《永不下车》 正文 第一章 列车 西历1453年,方然坐上一趟时间的列车。 一睁开眼,就已经身在车内。 时间列车里的每一位乘客,都不是自愿上车,这没办法,意识,只能从无到有,大家都是醒来后就在车厢里了,这没得选。 车上的世界,也许很精彩,也许很无奈,这些都并不太重要。 因为你选不了座位,也选不了车厢。 能选什么呢,乘客唯一能选择的就是什么时候下车,但也别高兴的太早,座位不一样,车厢不一样,甚至,仅仅是运气不一样,下车的最后期限也不同,提前下车可以,但赖着不走绝对办不到。 再怎样执着的乘客,拼命的努力,也顶多抓住车门把手挣扎一番,最后还是会掉到视线之外。 时间列车的规则,方然很早就懂。 他早发现,时间列车上的每一个人,都对下车有种浸入骨髓的恐惧。 车外的世界,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方然也不知道,但从周围乘客的神色和言谈里,他也能猜测到几分。 其实猜测也没有用的,下车的人,没有一个还能再回来,所以车外的世界究竟怎样,绝对不是车上任何一位乘客所能得知,最多只能透过污渍斑驳的车窗,向外窥视,也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并不真切。 万幸并不真切,等一切都看得清楚时,想必已身在车外了; 回不去了。 车外的世界,既然完全看不清楚,有些乘客便说那是天堂,而有些,往往是在列车上十分惬意的那些,却认为那是地狱。 相信是天堂的,是境遇十分悲惨的那些,由生活惬意的乘客来告诉他们,让他们相信。 相信是地狱的,是奢靡挥霍的那些,自以为知道自己最终的下场。 天堂,还是地狱,方然一点也不想弄清楚。 车外的世界,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但每一次趴在车窗上窥视,方然却能感觉到那刺骨之极的寒冷,透过厚重,肮脏的玻璃一点点渗进来,甚至有时候,整个车厢都变得冷如冰窖,他想换到前面的车厢里,温暖一下,却发现这根本就办不到。 想一想又为什么要换呢,反正都是要下车,换也没用的。 即便没用,也还是不想下车。 永远也不想。 …… 西历1458年,方然在孤儿院经历自己的童年。 苍白的童年。 生长在孤儿院的孩子,一般都会早熟,方然的心智也一样,虽然早就被医生判断为“智力一般”,但这不要紧,孤儿院里每天的见闻,能引发他的思考,这就够了。 就是在孤儿院里,方然第一次看见了死亡。 照顾他们十几个孩童的姐姐,疾病的折磨,让她必须得下车了。 姐姐走的那天,天色阴沉。 光线昏暗的病房里,小凳子上,方然捧着皱巴巴的一本图画书,给病床上的姐姐讲故事。 故事其实是自己想象出来,他根本还不识字。 但姐姐听得很专心,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可能就永远也听不到了。 “跨过小溪以后,到了草原,看到……一大片白色的海岸……” 白色的海岸,到底是什么样呢,方然只能自己一个人凭空去想,再把想象出来的景象说给姐姐听。 几年来离开孤儿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没见过大海,也没去过海边。 一边讲,一边想象,饥肠辘辘的方然很困,等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朝下趴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 床铺上已经空荡荡,姐姐哪去了,他没敢开口问,心里却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四岁的孩子,对一个人死掉究竟意味着什么,毫无概念。 但第二天傍晚,在院子里看到暗红色天空里的一缕黑烟,方然却吓坏了。 狰狞的黑烟,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姐姐已不存在于这孤儿院里,而是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姐姐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 消失,相比“死亡”,更让方然惊惧,他蜷缩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恐惧的睡去。 …… 那天夜里,方然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曾经历过的场景隆隆作响,他分辨得出,自己似乎正在一节疾驰向前的车厢里。 四周的男女老幼都在谈笑,在说什么,他完全听不清楚。 这些人都是谁呢,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方然四下打量,想从周围找到一张认识的面孔,却注意到车厢尽头,那过道上方的红色光亮,那里应该呈现什么呢,不知道,泛亮的血红色符号在变化,冒号之间的都是数字。 红的晃眼,数字在不断跳动,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方然觉得,他越用力凝视,那些数字就跳的越快。 时间,冒号分隔的数字,是时间吗?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扭头看去,方然看见神色惊慌的褴褛少年,正嘴巴大张的叫喊,一边喊着,身体却在向车厢尽头坠去,尽管少年在竭力挣扎,却根本是徒劳,就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捏住了一样。 少年在叫喊什么,依稀辨认出“不可能”的声调,方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眼前一片刺目的红色。 数字,那些数字还在跳动,狰狞而又疯狂,不过…… 他是在叫喊什么,“没时间了”,是吗,方然却没有任何的紧迫感,但他知道少年要走了,要下车了,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但时间还有很多,不是吗,真的很多,难道少年眼中的时间和自己的不一样? 到底还有多少时间,还有多少? 眯起眼睛盯着那一片血红,方然竭力要看清那数字,却办不到。 他只能勉强分辨出,视野中心那一片片扭曲的红色还在跳动,一下,又一下。 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我只想知道、还有多久, 我不想和他一样,不想下车啊…… …… 噩梦中惊醒,身边没有一个人在,寂静的可怕,整个世界仿佛都死掉了一样。 恐惧萦绕在心头,未知的恐惧,死亡的恐惧,离开这世界的恐惧,潮水一般冲刷着方然的脑海,这种洗礼,每一个人也许都经历过无数次,他却呆坐着,双眼凝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抱紧自己打了个寒颤,一瞬间,没有任何犹豫,笃定了坚定到不可思议的念头; 虽然这念头,从未有任何人能够实现,可方然并不知道这一切。 他只知道,自己害怕死亡,害怕离开这趟时间的列车。 活,就是不死; 要一直活下去,就得永不下车。 正文 第二章 消失 心头种下了对死亡的恐惧,烙印却是看不见的,生活,还在继续。 在孤儿院,一个五岁孩童的心理状态无人关注,方然的谨慎,除自己外并没人注意到。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噩梦之后,似乎一整条人生的轨迹都改变了。 畏惧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想法,在收容大量孩童的孤儿院,隔三差五就会有不幸者被推进验尸房,等待医生下过结论,再被送进焚烧炉里变成一缕黑烟,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先天残疾,或者严重疾病致死,在一群孩子的眼里还是十分可怕。 这样的生活,方然几年时间里已经习惯,除了死亡的恐惧,其实还好。 万幸自己的身体还没有什么异样,回忆过去,除了两三次头疼发烧外,方然不记得有过什么重病,好几天提心吊胆的观察同伴们,当然也包括检查自己的身体,他才惊魂稍定的把气喘匀一些,开始相信自己并不会很快撞见血红色的数字,然后被看不见的巨手一把揪住,扔到车外。 害怕死亡,并不是一种说辞,至少在孤儿院里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虽然年纪还小,既不识字,更不懂得多少知识,方然也知道那些瘦弱的同伴更容易得病,而得病,究竟会痊愈,还是“消失”,他并分辨不出。 于是对策就顺理成章,尽量获得食物,就是逃避死亡的一个关键动作。 孤儿院的伙食很差,不用想,也很难让孩子们能吃饱。 为了多获得一些食物,熟悉孤儿院生存法则的方然几乎什么都做,从申请帮工,累死累活换得一勺稀薄的肉汤,到初秋时节在园子里寻找可以食用的野果,甚至从厨房和同伴们的口袋里获得些额外的收获。 挨打,是有过好几次,但每次洗凉水澡时检视自己还算匀称的身体,方然就会松一口气。 虽然年纪还小,身体一旦有了大问题,就会死,这种道理他还是很清楚。 饮食是体格的基本保障,吃好一点,就不容易生病。 然而还有一些威胁,也会毁坏身体,可不是多吃些东西就能避免。 孤儿院里的生活,危机四伏,可能会被责打,可能会被猛犬咬伤,有时还会发生一些悲惨的事故。 受难者的皮开肉绽和血淋淋,甚至“消失”,让方然心头战栗。 在五岁孩童眼中,孤儿院,几乎就是整个世界,在方然的世界里规则十分清晰,疾病,或者受伤,这些都会毁坏身体,如果想远离死亡,至少暂时离那可怕的车厢尽头远一些,就必须避免遭遇这些不测。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方然的言行,就出现了轻微的异常。 人来人往的孤儿院里,对一个普通孩子的关注实在寥寥,嬷嬷们对谨言慎行,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方然根本漠不关心,毕竟这样的孩子很多。 只要乖乖听话,容易管理,谁在乎他们有没有心理问题,长大后又要面对怎样的人生。 没人关注,正好,方然正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每一天的枯燥生活,打扫,洗漱,进餐和劳动,完成这些内容的时候,方然都格外专注,经验告诉他这些活动都不一定安全,打扫可能碰伤脑袋,洗漱可能滑倒,进餐也许会被汤粥呛到,而劳动,面对机器的时候是最危险的。 所以要专注,一眼不眨的专注,千万不能松懈。 曾经有同伴受过一次伤后死掉,样子别提有多恐怖,医生说,那是破伤风。 时间列车外究竟有什么,是另一个世界,还是什么都没有,方然想不出来,也格外为同伴的死而恐惧。 恐惧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他根本说不出,那些化成一缕黑烟的同伴到底去了哪里。 曾经有一次,他畏惧的问过医生,被口罩后的小眼睛盯着看了半天: “哪里也不去,是的,你就当他们都消失了就好。” 消失了,是吗,消失到哪里去呢。 消失,等于死亡,或者甚至比死亡更恐怖,正好比一个同伴不见了,没有尸体,比见到了尸体更可怕,方然战栗的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被死亡的恐惧所支配,方然的时间感很差。 看到钟表,圆盘指针的那种还好,数字样的钟表总会让他一阵头晕目眩,幸好还不严重。 可是另一方面,奇怪,即便长时间不面对钟表,不敢抬头看向厅堂高处的红色数字钟,方然却能清晰感觉到时间在流逝,就好像,无时无刻都置身于飞驰的列车上,无从挣脱。 睁眼看去,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可他自己清楚,只要闭上眼睛、摒除杂念,就会逐渐有飞驰的感觉,耳边,也会响起隐约又缥缈的车轮碰撞声。 “哐当……哐当……” 是幻觉,一睁开眼睛就会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可看不到就一定不存在吗,方然不知道。 然而疾驰的列车就在那里,只要不刻意骗自己,就感觉得到。 因为时间在飞逝啊。 …… 生活,一天天继续,周而复始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唯一变化的是孩童的长大。 西历1460年,结束孤儿院的时光,方然收拾东西,和几名同伴走进了寄宿制小学的大门。 七岁上学,至少报名表格上是这样写,对照数字组成的“1460”,方然才第一次明确了自己的年龄。 七年,大概有多少秒呢,肯定很多吧…… 没想到已过了这么久。 坐在宽敞明亮的课堂上,面前摊开一本印着字母声调的教科书,方然在观察四周。 初来乍到,被分配到一年级某班里,他并不在意同学的目光,专心寻找可能的威胁,还好,教室里没发现什么危险的东西。 上课的体验还不错,吃饭时,方然也终于可以吃的好一点。 孤儿院的生存环境恶劣,和小学没法比,方然的同伴们,有两三个也分在同一个班,因为不善于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交往,都比较内向而敏感。 但方然不一样,看起来,他比同伴们还要内向。 一名七岁的孩子,从孤儿院直接进了学校,方然一开始并不清楚这些同龄人在做什么,讲台上的老师在干嘛,面前的课本也非常陌生。 这不怪他,“念书”,孤儿院是敷衍的,孩子们连书也没见过几本。 但是书里到底有什么呢。 正文 第三章 衰老 为什么要念书,方然答不上来。 一天,又一天,他意料之中的跟不上节奏,表现的很笨拙。 这样的学生,在安置孤儿的阿尔伯特小学里很常见,不出意外,这孩子应该念不到五年级就退学了吧,所有教师都这样想。 一年级很快过去,八岁的方然,文学和数学成绩都十分糟糕。 任何学校里,不论好学校还是差学校,孩子们往往就以成绩来划分,内向笨拙的方然被贴上了一个差生的标签,班上调皮捣蛋的学生也盯上了他。 虽然年纪还小,调皮捣蛋,也不过就是一些调侃和捉弄,也让方然不太开心。 不开心,并不是因为成绩差,其他学生有父母手拿一根藤条劝学,方然可没有这种烦恼,按他的想法,只要身体健康、吃的够好,再躲开生活中的危险,就可以一直待在疾驰的时间列车上,永远不被撵下去。 孩童的天真想法,简直荒谬,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更谈不上纠正。 体育课,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方然和两个来自孤儿院的同伴一起,绕着远离球场的沙坑跑步。 不知道其他同学怎么想,方然的考虑是,这样既不会被飞来的皮球打中,也不会撞到其他同学,跑完步还可以在沙坑练习跳跃,总之很安全。 跑步锻炼,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体育也是方然唯一表现优秀的科目。 这样跑了几圈,扭头看到好几个同学爬上跳台,要往沙坑里跳,方然不用试就知道这有点危险,万一扭伤脚踝或者其他关节,就会对健康不利。 无视在场的孤儿们,几个淘气孩子玩了一会儿,跳台边的胖子就注意到了方然: “胆小鬼,哎、你不敢跳是不是? 没用的笨蛋。” “不,我的体育成绩很好,我并不是笨蛋。” 方然一边不卑不亢的回应,一边瞥了瞥四周,做好逃跑的准备,他不想挨打。 “说你是,你就是! 还说不是笨蛋,你是不是怕一下子跳下来摔死啊,哈哈!” 胖子的话引发了一阵哄笑,大家都知道,这个叫方然的家伙胆小如鼠,简直就好像随时会倒霉一样,真笑死人。 但方然的回答出乎意料: “是,我怕会死。” “切、胆小鬼!真没意思,我们走。” 没想到方然会认怂,胖子气鼓鼓的瞥了他一眼,招呼同学们要离开,却听到不紧不慢的回应: “胆小并不丢人,不怕死才愚蠢。” “哎、你—— 谁会和你一样窝囊,我才,才不怕死呢,哼!” 扭身对方然挥了挥拳头,胖子的意思很明白,再啰嗦,就要挨揍,方然才压低了声音: “你只能这样讲,因为你没得选。” “……” 这家伙居然还敢出声,胖子本来怒气冲冲,想教训他,然而接触了一下方然的眼神,又回想他刚才说过的话,不知怎么的就心头飘过一丝寒意,只动了动嘴唇、没吱声,就转身一言不发的离开。 看着胖子的背影,方然若有所思,他觉得自己刚才没说错。 《自然》老师说,肥胖会影响寿命,胖子多半会比自己早一步下车,怕,不怕,都没有用的。 小学里的课程,方然还是最喜欢《自然》和任课老师。 虽然不是每一次都能听明白内容,但是,最近几堂一直在学习动物和人的身体构造,老师讲的,方然很感兴趣,才会在课堂上举手发言。 “老师,如果一直不得病,人就能一直好好的活下去,是吗?” 孩子的话,听起来挺幼稚,旁边的学生在低声嗤笑,胖子也向方然做鬼脸,“真是笨蛋,问的问题也蠢!” “好了,同学们先安静。” 每天面对小学生,老师很清楚怎样控制场面,他看了一眼方然,好像是觉得这学生有点“特别”,哪里特别呢,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上一次课,我们讲到疾病和意外,的确有可能危及人的生命。 不过,这位同学的问题,答案是‘否’,人,就和动物,植物,乃至环境里的一切生命,都会缓慢又持续的变化,这就是衰老; 衰老到一定程度,人的身体就会越来越虚弱,最后也会导致死亡。 明白了么,这位同学?” 自然老师的脾气还是挺好的,但和其他老师一样,对缺乏存在感的方然也没什么印象。 老师的话,让方然十分震惊,但他还是平静的点点头, “明白,谢谢老师。” 然后坐下。 衰老,一般人眼中的常识,方然却很惊讶,他以前一点都未曾听过。 孤儿院的世界和外界完全脱节,从小到大没出过几次门,进入小学后一直寄宿,也没有家可去,方然直到现在才明白,课本里,大街上那些满脸皱纹的人,都是老人,他们并没有得病,只是衰老了而已。 原来一个人,即便没有任何疾病,没有遭遇意外,也会逐渐衰老而死? 想到这,方然浑身一颤,只觉得浑身发凉。 衰老,会变老,然后就会死? 老师没必要骗我们,可,如果衰老就会死,早晚一定会死,那衰老岂不就是一种疾病? 越想越毛骨悚然,耳边仿佛又听到“吱——吱——”的铁轨摩擦声,旁观者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八岁孩子正经历着什么,昏厥倒地前,方然已淹溺在了恐惧的漩涡里。 没用的,避免疾病,避开意外,这些都没有用的,衰老终究会找上门来,无情的把自己拽下车……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 脸上有凉冰冰的感觉,一切仿佛梦醒。 这是…… 从噩梦中醒来,头昏昏沉沉,方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 被衰老吓得倒地昏厥,这种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校医询问时,方然很明智的没有提到这一点。 只在夜半时分,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无法入睡时,他才独自在黑暗中细细咀嚼。 衰老,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孤儿院里从未有老人寿终正寝,方然并没有任何概念,他只能模模糊糊的把衰老和苍髯白发的老人放在一起,然后才知道,哦,那些行动迟缓的老者,他们都是很快就会死的。 年轻人衰老之后,变成老人,老人继续衰老,就迎来死亡。 而老师说过,衰老是每一个人都会有,那就是说,人人都难免衰老,然后死掉。 人总有衰老而死的一天,这样浅显的道理,方然却极惊惧,八年的人生里从未被告知这一切,也没有机会通过观察去了解,在同学们眼中,这样的孩子应该就是一个傻瓜,或者毫无常识的笨蛋。 正文 第四章 学习 不知道什么是衰老,就会被嘲笑,所以方然并没有问任何人,也没去请教自然老师。 本来就很孤立,早已习惯了这一点,他只能独自思考。 衰老,多么寻常的现象,一旦被点醒而意识到其存在,方然很快发觉,这种现象其实在世界里司空见惯。 但人为什么会衰老呢。 不仅是人,这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有这特性,命不久长。 为什么以前居然会没发现,回忆过去,只能说孤儿院的世界实在太小。 在此之前,方然的生活十分单调,每一天坐在教室里,装出上课的样,一日三餐是最重要的事,此外就是睡眠和锻炼,生活简单的就像一本流水账;他总以为只要这样下去,身体健康,没有意外,就能一直坐在时间的列车上。 但现在,就算每一天的生活很有规律,衰老也早晚会来,这就很恐怖了。 弄不明白衰老究竟怎样夺人性命,把活人赶下车,接下来几天里,方然都郁郁寡欢。 时间流逝,小孩子的内心无比纠结,而周遭的世界,却还是向往常每一天那样平稳的运行,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来,自己周围的每一个人,他们早就知道衰老会来的啊。 原以为所有人都一样,方然眼中的狭小世界,他还以为这些生气勃勃的人们想法和自己没区别,都在保持健康、躲避意外,就这样一天天波澜不惊的活下去,所以才经常把笑容挂在脸上,甚至有时还开怀大笑。 然而现在,明白了衰老的必然降临,方然才领悟到,这些人也不过是接受现实罢了。 衰老,紧跟其后的死亡,之所以没有把他们吓倒,难道所有人都一点也不怕死的吗,恐怕不是,只不过通过各种方式,让自己不要一直去想着那恐怖而必然降临的未来。 自欺欺人,差不多如此,方然并不想和周围的人一样。 但又能怎样,只有模糊的“衰老”概念,他一个八岁的孩童原本还有请教老师的想法,而自然老师呢,或许是感觉这学生想法怪异,不想让他误入歧途,对这些不适宜儿童谈论的话题一概回避,这让方然有些失望。 老师闭口不谈,同学更不会谈论这种事,这让他的处境十分孤独。 夜深人静时,有时候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看台上,夜幕降临,雾气笼罩了四周,寒冷让八岁孩童裹紧了外套,也只有这时候,方然才能静下心来思考,逐渐接受这形单影只孤独前行的惨淡现实。 生与死,一个多么深奥的话题,的确并非同龄人所能谈论的,更不用说解析了。 多少次夜晚冥想,在沉寂的夏夜里一个人发愣,冥思没有带来答案,却让方然得了感冒,疾病惊醒了他,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茫然而没有目标。 梦中,列车依旧疾驰向前,看不清的血红色数字在跳动,时间还有多少? 不知道,甚至连时间的确切概念都没有,方然无人可以求助,他知道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作为一名住宿在校的小学生,可能有用的,大概也就只有学习。 见识浅薄,眼界也很狭窄,身为孤儿的方然仍然对周遭世界有一些起码的观察。 进入小学以后,每天傍晚可以看半小时电视机,发亮的屏幕上掠过一幅幅从未见过的新奇画面,对方然和其他孤儿来说,简直就像开启了新世界。 从电视屏幕上,方然知道了一个新词汇: 科学。 虽然已在这世界生存了好几年,藉由电视机里的介绍,他才逐渐明白周围的一切非自然是怎样而来。 就在这世界上,有一种被称为“科学”的神秘力量。 这力量,来自于世界本身,由人对世界的研究和探索而来,凭借这种力量,人类可以做出的种种奇迹,在这世界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 凭借科学的力量,人可以建造高耸入云的大厦,挖出贯穿山岭的隧道,能够用机器种植和收获植物,还能向天空发射巨大的火箭,人类能建造大坝,开掘运河,按自己的需求和想象来改变生存的环境,甚至改变整个世界。 力量,近乎能驾驭一切的力量,让方然心驰神往。 科学的成就,电视机里时常都会提及,让八岁的小孩子印象深刻,然而也有一些事,似乎就不是科学所能征服。 至少电视机里的科学,还没能办到。 每天傍晚,专注的盯着电视机、尝试理解画面中的一切,科学的力量让孩童着迷,然而也让他明白,疾病,自己每天都严加提防的东西,还不能被科学彻底降服,甚至连眼睛看不到的致病物质,病毒,一旦进入到细胞内,都会让医生和他们的科学手段束手无策。 具体的机理,电视机里讲的并不真切,方然也没能力理解透彻。 原来也有科学无法应付的事,是吗; 但科学究竟是什么,甚至,别说科学,就连病毒和细胞是什么,现在的他都一概不知。 那时候的方然还不知道,电视机里的世界,并不一定真实。 但科学的神秘面纱,还是揭开了一角,让黑暗中孤独前行的少年看到了一线光明。 要避免意外,躲避疾病,甚至逃脱衰老,永不下车,自己实在是太渺小而微不足道,科学就成了方然心中唯一的希望。 至于说,科学能否对抗死亡? 这种问题,下意识的根本就没去想过,他只告诫自己该做什么。 打定主意要学习,要去接近科学,方然的生活就变得更有规律起来,简直有如一部精密的钟表那样运行。 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洗漱,二十分钟早操后吃饭,七点十分准时进入教室;早自习三十分钟,接下来,是间隔十分钟的四节课,中午十一点四十分放学,短暂休息后在正午开饭。 午餐后,有一小时休息时间,下午照例是两节课,接课外活动,然后放学吃晚饭。 晚饭后的时间很自由,但九点就要回宿舍,十点熄灯就寝。 这样的生活,对一群几岁的孩子而言,略显枯燥而又严格,方然却天生就很习惯,即便在认真学习之后也是这样。 毕竟在孤儿院,比这更严苛的苦行僧般生活,也好几年了。 学习,对很多同龄孩子来讲,是一件难以养成良好习惯也很难坚持的苦差事。 在寄宿制的小学里,教师的职责仅限于教学,日常管理有专人负责,对学生们往往也很严厉,然而七八岁的孩童思维已经比较活跃,乖乖听话的很多,调皮捣蛋的也不少,但方然和同学们都不一样,他的自律性强到令人惊讶。 至于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正文 第五章 希望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方然还没有思辨的能力,答案却一望可知。 为了活着而活,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事情而活,这就是他的态度,也是一个深深畏惧死亡者的内心写照。 好奇和畏惧,主宰了方然的心灵,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紧张,哪怕是在噩梦里,竭力盯着跳动的,却又看不清楚的红色数字,心里也没再泛起那令人窒息的恐慌感。 该来的,大概早晚会来,但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也许还有时间…… 但到底该学习什么,完全没有概念,那么把学校的功课都认真学习起来就好,虽然方然总归怀疑,明知道衰老会把所有人撵下车,人类的学校里又到底会教授些什么,是能对抗死亡的神秘力量,还是自欺欺人的麻药。 但至少,如果能让自己理解何为疾病,何为死亡,就不算全无收获。 因为迷茫而耽误掉了一段时间,但真正用功起来,方然的学习进度很快就超越了所有人。 因为他格外专注,比学校里任何一名学生都更专注,更投入。 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几岁的孩子,哪有心思想那许多,无忧无虑的学生们一有时间就会疯跑嬉戏,没有父母节制的孤儿就更是如此,相比之下,除锻炼外就是闷头念书的方然,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异类。 整天专注于学习,即便一开始很吃力,也很笨拙,方然还是在全力坚持。 因为除去学习之外,或许,再除去锻炼,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事情来缓解那充斥内心的紧迫感。 时间的流逝,科学上究竟有什么解释,八岁的孩童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这飞逝而去的感觉无处不在,走在校园的石子路上,时间便从脚下溜走,早自习读书时,时间就从耳边掠过;偶尔的一两次虚度光阴,坐在木头板子搭建的看台上发愣,一抬手,时间就从指缝间滑落,无影无踪,再也寻不回来。 就像扭曲跳跃的数字一样,看不真切,却真真切切的流逝着。 时间奔流不息,自己呢,只能做一个置身其间的看客,什么也做不了,一旦想明白了这点,方然的学习就愈发专注,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噩梦里“哐当——”疾驰的车厢,把眺望的目光集中在看不见的远方。 为了一线希望,哪怕是再虚无缥缈的希望,也只有不舍昼夜的苦读。 否则又能怎么样呢,面对死亡,那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漆黑不见五指,与浸入那直刺骨髓的恐惧相比,学习的枯燥乏味根本不值一提。 字母,音节,单词,语句,迫切希望能看得懂书籍,想知道那里面所印刷,记载的一切; 数字,符号,计算,解题,数量的规度究竟是怎样的,时间又如何分划; 天气,物质,动物,植物,世界的复杂,远远超出想象; …… 功课,大多数孩子讨厌的东西,方然却完全沉浸其中。 谁也猜不到的学习动机,强烈的可怕,即便方然并非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孤儿院也根本没什么早期教育,每天超过十小时的修行,还是让方然迅速摆脱了后进生的身份。 到九岁进入三年级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成绩已赫然进入班级前列。 除去吃饭,睡觉和锻炼,一整天里剩下的时间都在学习,这种事,很多联考冲刺的学生都做不到,方然却每天如此,学校老师们都啧啧称奇。 任谁也看得出,这孩子从巨山孤儿院转来时,就是一个榆木疙瘩,但现在…… 老师们的好奇目光,方然并不在意。 他一早就清楚没人能理解自己的行为,也没打算解释动机。 这时候,虽然只是三年级的小学生,课堂和课外所学的知识也仅限于基础,他还是从日复一日的艰难学习里看到了希望,甚至,这感觉越来越常见,他还从解题的过程中初步体会到了科学的威力。 要得出某一个数,除去计量,还可以用计算的方式迂回得到; 田野里的花朵,可以分成若干科,属,繁多的外表下隐藏着同一的规律性; 日月星辰的运转,曾有人深信不疑的“天圆地方”,现在有了更复杂、更合理的解释。 凡此种种,突破表象而尝试揭露其实质,科学的朴素概念,开始在年幼的方然心中种下了一棵萌芽。 然而同样是学习,也有些功课,他绞尽脑汁也难以理解。 譬如语言。 文字的优美,措辞的简练,苦读面前这些都不在话下,可是对语言中流淌的意境,描绘的如画风景,方然却并不太喜欢那些令人遐想的辞藻。 面对同一个世界,旁人有感而发的抒情,他往往很难感同身受。 作为一门功课,付出同样的努力来学习,方然的文学科目成绩同样优秀,只不过对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人类情感难以共鸣。 盛夏,池塘边一片阳光明媚,虫舞蛙鸣,孩童眼中的草长莺飞,方然却看到时间如风般转瞬即逝;凛冬,校园里漫天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同学在雪人旁追逐嬉闹,方然却看到时间随雪落飘散无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么多的古代诗词里,就是这一句,给方然留下深刻的印象。 读书是辛苦的,也是枯燥而令人厌倦的。 正是不到十岁的年纪,小男孩的天性一刻未曾泯灭,多少次,当然在锻炼之余,也萌生过跑过操场和同学们游戏的念头,但每一次,他都坚决的止住脚步,捧着厚厚的书本,从大喊大叫的孩子们身旁走过。 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受的伤,不知道是轻是重,寻常孩子一点也不知道血肉之躯的脆弱,方然却清楚得很。 列车疾驰,时间不知还有多长,哪怕一丝一毫的冒险也决不允许。 万一掉落车外,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学时代,生命恣意绽放的快乐年华,方然却过得无比沉重。 但这只是在外人看来,至于他自己,反倒是每一天的规律生活,远离危险,夜以继日的念书学习还更轻松些。 知识滋养了头脑,虽然站在书本之上眺望,前途仍然被一片未知的迷雾笼罩,但方然并不心急,他清楚的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远方看不见的未来正在一步步接近,时间的列车永不停歇,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栏杆,和用尽所有力气去汲取科学,汲取那微弱到寥若晨星的希望。 正文 第六章 渺茫 岂止是寥若晨星,根本就是暗如死寂的渺茫。 念书识字的莫大好处,是自由的阅读,让方然得以从书本上认识一切。 多少个夜晚,都在图书馆、或者宿舍的灯光下度过,从历史课本和课外书籍上,他已经知道,自己终将面对的死亡是何等恐怖,又是怎样的不可战胜。 人类历史,小学课本上语焉不详,方然却很容易从字缝里得到自己想要的。 世界的历史“源远流长”,课本上是这样写,方然的关注点却不在此,他翻遍了能找到的书籍,然后模糊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从古到今,从不知道多么久远的过去,一直到刚刚结束的上一秒种,这世界里生活过的人,累计起来,多的数也数不清,可就算这样多的人曾踏上时间的列车,直到今天,逃脱了下车宿命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究竟有过多少人呢,书页上有印着“一千亿”,这字迹令他心惊。 一千亿,数字之大出乎意料,方然根本想象不出这究竟是多少,这么多人的结局,薄薄的历史书没可能逐一交代清楚,然而自然课的知识又告诉他,有记载的人类寿限,直到今天也未曾超过一百二十岁。 那,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转念间的思维,结论之可怖,方然不禁遍体生寒。 人类世界的历史,至多追溯到一百二十年前的西历1342年,在那之前的时间轨迹上,所有人,曾诞生在这世界上的人,他们都死了,无一幸免的全都死了,时间的列车依旧飞驰,上面却见不到一个故人。 这些人,数量不可思议的一千亿,全都被列车以外的未知所吞噬,堕入了黑暗的深渊,永远不会再回来。 一想到车厢外的未知,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生命,方然就喉咙发紧。 一千亿,漫长历史上的一千亿,这些人难道就不畏惧死亡吗,不,畏惧才是人之常情,然而又有什么用呢,他们…… 梦境中想到这些,恍惚间,方然似乎嗅到了血的气息,茫然四顾,充斥乘客的车厢里,一切似乎都带上了几分狰狞,大限将至的乘客紧盯过道上方的数字,迸发凄厉的惨叫,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那些人,只能一边叫喊,一边滑向黑暗笼罩的车厢尽头。 久远的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惨剧,已经在车厢里上演了无数遍。 恐怖,胸闷欲呕的恐怖。 然而最可怖的是,这场景,未来还会再上演多少遍—— 血红数字刺痛了双眼,从梦中惊醒,方然死鱼一般大口挣扎着喘气。 自己还是一个九岁孩童,死亡,应该是何其遥远的存在,可沉重的压迫感却真实的可怕,让他艰于呼吸。 被一千亿前人的遭遇吓坏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数字的准确程度,无关紧要,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方然都闷闷不乐,他在思考。 倘若有这么一件事,从古到今无数人都曾尝试过,却从未有一人成功,那这件事…… 还能做得成吗。 而他自己,出于对死亡的莫大恐惧,想要伸手抓住那一丝一缕的缥缈希望,摆脱掉到车外的宿命,这会不会只是梦呓,只是妄想,又会不会在毕生精力都投入之后,却终究只换来一场空呢。 如此深邃的问题,现在的自己,根本就无法回答。 在那之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方然的表现就好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在图书馆发疯般的寻找,甚至拿出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从同学手中换得更多使用电脑的机会,在亮莹莹的屏幕里寻找蛛丝马迹,想找到一个反例,一个从死亡手中逃脱的实例,哪怕只是传言,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捕风捉影。 然而基于起码的判断,方然很快发觉,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一千亿先行者的死亡,集中起来,就是天崩地裂的惨剧,然而即便这样多的死亡,散落在不知道有多远的历史长河里,也好像投进汹涌波涛的小石子般悄无声息,激不起一丝绚烂的水花。 漫长的人类历史,究竟有没有能逃脱死亡的人? 或许有,或许没有,真实的书本和虚幻的网络,都给不出一个确定的回答。 没有答案,或者,至多找到些不知所谓的神怪故事,用功读书的方然有起码的分辨力,他看得出那些叙述,漏洞百出,不值一驳,价值仅仅在于让读者明白,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是人类早已有之的念头。 三年级的方然,头脑还稍显幼稚,他并没能自己做出一个完全的判断。 这世界上怎可能有逃脱了死亡的人呢,衰老的天堑,深到看不见尽头,没有人能逾越它,没有,这是身为人的一种常识。 但即便没有确定的答案,意识到自己极度渴望达成的,是历史上很可能从未有一人达到过的成就,方然还是很心慌,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和周围的同学,老师们都一样,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天赋。 那就,到此为止。 方然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不管怎样纠结,一次次的列车梦境里,过道上方的数字和黑暗的车厢尽头,是真实存在的,这并非是自己怎样选择的问题。 坐上列车,他本来就没得选,与其闭上眼睛虚度人生的每一天,静静等待死亡摸上脊背,还不如竭尽全力去挣扎,再说放弃挣扎又能怎样呢,时间一到,就堕入列车外的虚无,成为一千亿消逝者的一部分吗。 太可怕了。 透过肮脏晦暗的车窗,看不透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这比任何惨状更恐怖。 哪怕窗外是地狱,那又怎样,哪怕透过污渍斑斑的玻璃,能看到绵延的火海,淌血的刀山,那又如何,就算在车门外蹲伏的,是一群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那也比一片浓重如墨的黑暗要好上太多。 越是看向窗外,就越恐惧,这曾经是方然踯躅前行的唯一动力。 但现在,他却抑制不住的会想,倘若永不下车的执念终究只是幻梦,又会怎么样。 生活的唯一支柱,贯穿全部生命的执着信念,正在隐隐现出一丝丝细密的裂痕,这让他无法承受。 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正文 第七章 生命 每一天都在苦读,信念的支撑摇摇欲坠,方然的噩梦还在持续释放。 不过,这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人终有一死”,这句话,有一千亿逝者铺垫在前,也不由得方然不信,然而凭借头脑中的理智,他依然执拗的认为,这句话和“死亡无法逃脱”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 最起码的,每天坐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景仰人类文明的悠久历史,科学的力量,会让他稍感心安,意识到在严酷的大自然面前,人类并非和野蛮无知的动物一样,只是待宰的羔羊。 不仅如此,历史和自然课的内容,在他的眼中也浮现出另一层含义。 科学,还有技术,显然并非自然而然,而是在人类社会出现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 那么也就是说,回顾历史,方然就马上意识到,那些先后诞生在时间列车上,又先后逝去的一千亿前人,他们能够借以对抗死亡的东西,其实十分菲薄,事实证明,他们所能凭借的科学、技术,还不足以让自身摆脱死亡的命运。 死亡无可避免,但这终究只是过去,科学在发展,如果抬头向前看的话…… 也就是还有一丝希望,是吗,这样想没问题吗。 习惯于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的交流仅限于知识,方然的思考,给自己找到了一丝慰藉,但他还是很忐忑,站在一个小孩子的思维高度,他还无法洞悉,科学的发展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未来又将会怎样。 甚至对于死亡,究竟难以逾越到什么地步,这些都不是一个小学生可以回答的。 所以还是要请教谁,可又能问谁呢。 …… 夏末秋初,十岁的方然和同学们一起升入四年级。 小学四年级的自然课,内容进一步拓展,其实里面的内容方然几乎都学习过,到了烂熟于心的程度。 凭借同龄人里的过人学识,和稳定在第一名的成绩,来自孤儿院的方然逐渐扭转了老师们的固有印象,这学年开始,他被老师指定为自然课代表,顺便获得了图书馆小管理员的职务,闲暇时帮助老师管理图书馆的阅览室,和摆放着几十台电脑的资料室。 不论课代表,还是管理员,在方然眼中都是浪费时间的苦差。 觉醒不过两三年,在他眼中,身边的同学年龄仍然相仿,脑袋里的思维却早已不在一个层面,即便身为课代表,本着避免麻烦的原则,他也只是做好准备教具、收发作业这些分内之事,而不会和那些幼稚的同学多说一句话。 这些学生,虽然还只是十岁孩童,大概也已明白了死亡必将到来,既然逃不掉,索性就不去多想,过一天算一天而已。 和往常一样保持高度规律的作息,方然的职务便利,仅限于更多的使用电脑。 电脑里的世界,和图书馆阅览室里的书籍不一样,复杂程度超出想象,之前方然一直使用的磕磕绊绊,但即便如此,也让他打开了一片新世界的大门,发现这世界的许多知识,现象,历史记录,全都可以在“网络”上找寻到。 虽然这些讯息往往缺乏条理,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但数量之庞大,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逐渐熟悉了搜索引擎的使用,方然开始有意识的查询,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永生不死的生命。 生命,始终在时间列车上一路向前,永不下车,想想都觉得荒谬。 不管结果如何,一开始,方然就是这样考虑的,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掌握着改造世界的科学与技术,都无法避免死亡,那其他的生命岂不更毫无希望? 每一天的生活中,他也从未见过哪一种生命能永生不死,这似乎就是常识,根本无需证明。 然而真的用电脑搜索,“灯塔水母”,却让方然十分惊讶。 时间飞逝,永不下车,被记述为永生不死的灯塔水母,它真的可以做得到? 乍一看到标题,方然难掩内心的兴奋,他紧张的滚动轨迹球,点击页面往下看,发现灯塔水母的确有一种独特的本领,在受到外界刺激时,可以把自身恢复为生命初期的阶段,然后再发育成很多一模一样的个体。 如果没理解错的话……方然想象一种情形,就仿佛婴儿逐渐长大成人,然后又变回到婴儿的状态。 如此循环,理想情况下就好像一直生存着,永远不会死亡。 所以灯塔水母是永生不死的,是这样吗。 一开始满怀期望,看到介绍后,方然反而陷入了一种迷茫,虽然说不太明白,但他总归觉得这种“永生”十分别扭。 灯塔水母的本领,和他想象中的“永生”完全不同。 方然的直觉,是正确的,虽然受知识和思维的限制,他还不知道灯塔水母的所谓“永生”不过是无性繁衍,但盯着屏幕上的动态图片,水母懒洋洋游动的样子,他还是得到了些启发。 水母这样的生命,十分低级,参考价值也许并不大。 但,水母和人毕竟都是生命,这也是自然课上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么其他的生命形态呢,有没有第二个实例,可以证明死亡并非一定会降临? 继续搜索下去,没找到更多的例证,方然却注意到另外一种现象。 同样都是生命,这世界里的不同物种之间,寿命却长短不一,差距可以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生命,世界里的一种奇迹,不同物种的差别之大难以想象。 短暂的生命,方然眼中,也就是那种徘徊在车门近前、转瞬即逝的存在,一种名叫蜉蝣的昆虫,从生到死只不过几小时,而另外一个极端,矗立在原始森林里的参天巨树,几千年的树龄也并不十分罕见。 朝生暮死的生命暂不考虑,几千年的寿命,虽然离永不下车还有无限远,也引发了方然的一些遐想。 世界上的这么多物种里,人的一百二十岁寿限,位置似乎是不高不低。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呢。 正文 第八章 无限 如果一个人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什么样的限制,又让他无法活得更长呢。 显然是衰老,然而那些更长寿的物种,难道它们就不会衰老吗,当然会,自然课上老师是这样讲。 那么问题就在于: 人的衰老,比那些更长寿的物种更迅速。 想到这儿,方然似乎眼前一亮,他感觉自己就快抓到了某种关键,然而再想一想,就无奈的眼神黯淡下来。 衰老,是快还是慢,乍一看似乎很有意义,可事实上呢。 时间列车上的所有生命,早晚都要下车,衰老的快与慢,无非是拖延那必须下车的时刻,和无限长的旅途相比,拖延的这一点时间,不论一瞬间、还是数千年,本质上终归也是没有意义的。 无限的时间长河面前,任何有限的长度,都等于零。 数学上的无限,并不是一个小学生能真正领悟,方然只把这概念想象成“无法形容的大”,但坐在电脑面前,他却触类旁通的意识到,无限的大,究竟会怎样超乎想象,哪怕再怎样长寿的生命,也没法凭借缓慢的衰老来脱逃死亡的命运,至多将其拖延一段时间,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衰老,哪怕再怎样延缓,也不过是把白驹过隙般的生命再续一段,仅此而已。 这样的结论,方然只觉得十分气馁。 延续生命,哪怕只是并不算长的一小段,常人也许会对此很感兴趣。 科学的发展,想必也多多少少的实现了这一点,现代人的平均寿命远胜过古代,至于这里面,又有多少是减缓衰老的贡献,方然并不清楚。 但对他来说,要永远摆脱下车的恐惧,减缓衰老根本就毫无用处。 至多是拖延一点时间,让自己有挣扎的机会,除非…… 除非完全停止衰老,这,可以做到吗。 但衰老又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无一例外的会承受这样的命运,也许,这就是生命与生俱来的烙印? 不,并不是这样,返回灯塔水母的页面,再想想此前学习的知识,方然陷入了沉思。 灯塔水母就不是这样,这种生命,好像一点也没有衰老的迹象。 不仅如此,自然课上也讲过,这世界里有着数不清的单细胞生命,和人不一样,也和眼睛能看到的动物,植物都不一样,这些微小的生物,只要条件合适就不会停止分裂,一边迎来恒河沙数般的死亡,一边诞生无数崭新的复制细胞,也就是无数的新生命。 瞬息的死亡,无数的分裂,这样卑微而渺小的生命会衰老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灯塔水母的样子,看起来根本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那单细胞的生命呢,一模一样的细胞分裂出来,和原来的细胞毫无区别,这就算是永生吗。 还是说,那根本就是另一个极端,在分裂的一刻,它们自己,就已经死亡了呢。 分裂就是死亡。 要么衰老,要么分裂。 生命的二元悖论,真相就在其中,方然能隐约察觉得到。 但他还太小,终究只是一个十岁的孩童,头脑里的知识并不足以理解这一切。 电脑里的网络世界,解答不了如此关键的问题,方然郁郁寡欢。 一天天的查询,整理和分析资料,方然的知识体系收获很大,然而他始终没有找到哪怕一个可信的例证,来证明这世界上有什么样的生命形态,采取了什么手段,能够最终摆脱死亡的宿命,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 也就是说,至少对人类而言,他选择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通的路。 一旦明确到这种程度,恐慌是必然的。 没有其他途径,周遭世界所能接触的一切,都回答不了生与死的问题,方然别无他法,只能继续一个人默默前行。 或者迎来死亡,或者找到答案,反正他本来也没得选。 至于说,“明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到来”,夜晚爬上冷冰冰的铁架床,钻进冰凉被窝,方然脑海里总会掠过这句名言,然后默默的停止思考,继而入睡。 明天,还是死亡,那又怎么样呢; 梦中毫无意识的一下子掉到车外,反而是一种解脱,是吗。 然而他不敢想,入睡前尤其不敢去想,车外的世界究竟会怎样,甚至连车外究竟有没有一个世界都不确定,解脱又从何谈起呢。 这样的所谓解脱,何其惊怖,无法形容的才最恐怖。 梦中死去,这样的死亡方然无法想象,然而另有一些,则无比真实的摆在眼前。 四年级,邻班上的一位少年,不知道是得了什么样的重病,方然并不清楚,他还是在开学后听同学们谈起这不幸的事件,才知道邻班少了一位同学,经过门口时张望,也只能见到角落里一套无人的课桌椅。 一个人下了车,车厢里暂时残留些痕迹,但不会留存太久,仅此而已。 时间一长,从老师和同学的闲谈里,方然才知道了更多内情,也格外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意味深长。 科学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呢,不清楚,但恐怕并不是死亡的对手。 离开这世界的同学,据说,家境还算优裕,想必也有能力去做周密的治疗,然而在生命的脆弱面前,这一切都显得无比苍白。 该走的,终究要走,方然在噩梦里见过一次又一次,他也早就知道,即便现代科学的一个具体领域,医学,是这样的发达,有些疾病也还是看不好的,这些疾病,自己除锻炼,起居,饮食和心情之外,并无任何应对之策。 医学的成就,浩如烟海,然而直到今天,也只有一些无关痛痒的病症可被治愈。 另有一些寻常的疾病,迁延反复,医学只能做到控制,无法根除,病患就这样跌跌撞撞的往前走,这也还好。 然而再有一些,基本上就宣告了死亡的降临,时间倒数以天计,医生也无能为力。 生命终究有限,医学的发达,无非避免一些中途坠落车外的不幸,让生命得以直面那无法逃脱的衰老大限,然而就是效果如此勉强的一项任务,很多时候,科学仍然力有不逮。 更不用说很多时候,即便科学可以做得到,对每一个具体的人,也还有经济上是否能够承受的现实问题。 正文 第九章 保障 医学,生命科学,方然现在还完全外行。 但他明白,要想借医学的力量,度过一些本来可以逾越的生死关,就必须要有钱。 来自孤儿院的方然,除一点上面拨给学校的经费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本来这并不是一个问题,整日如苦行僧般的生活也没什么花销。 但现在,从单纯的科学世界跳脱出来,直面现实,方然就在思考如何赚钱,才能获得起码的保障。 十岁的孩童,说赚钱,渠道显然是很少的。 没有什么高明的招数,审视自身,方然承认他只有念书一项专长,其实这也是日夜苦读的结果,并算不得天赋,但在管理不甚严格的阿尔伯特小学里,书念得好,也可以发挥一些作用,平时给淘气学生代写作业,借出笔记,甚至在考试时参与一些“活动”,都让他从原本视若无睹的同学手中获得不少钱财。 这些钱财,每次的数目都不大,方然也进行的很有分寸。 但积攒起来,支付正规的医疗保险还是勉强可以。 出于对恶疾的畏惧,方然做了一些调查,联邦有对每一名学生提供基本的就医保险,但自己无亲无故,自负部分没着落,额外再买一份保险是必须的。 身为孩童,没有资格自己去办这件事,方然就向教师求助,自己出钱购买了一份保额数十万马克的重疾险,和没有起付门槛,一切住院费用都百分之百报销的医疗险,这花光了他半年来一点一滴的全部积蓄。 还好,每年只需要缴费一次,钱他还出得起。 因为阅历太浅,看不太懂条款,这些保险很难说合算不合算,但方然并不在乎。 购买保险,一旦厄运真的降临,至少可以借助医学的力量来尝试挽救,至于那些恶疾,科学也无法照亮的黑暗地带,方然只能强迫自己别去想。 疾病,有如猛兽游荡大地,择人而噬。 力量如此单薄,他只能提防到这一步,然后祈祷不要被猛兽盯上。 借助效力未可知的保险,暂时减轻一些笼罩头顶的阴云,方然的生活依旧,此外他还要时刻提防意外。 意外无处不在,每一天谨小慎微,他的举动早就被同学们当作笑话。 但和死亡的威胁相比,嘲笑,根本就不值一提。 从孤儿院的生活经验,加上一天天的观察,方然对周遭世界的安全隐患格外敏感,甚至有些多疑。 很早就意识到人类头颅的脆弱,一旦受创,就可能会死亡,方然养成了良好的习惯,从宿舍离开,从教室离开,总之一旦离开没有危险的位置时,总会扣上一顶颜色怪异的安全帽再出门。 怪异的行为,让老师和同学们很惊诧,继而觉得这学生的脑筋有问题,但时间一长,大家也就逐渐习惯,视若无睹。 平时走在校园里,方然的双眼也一刻不闲的扫视四周,见到手持钢笔之类尖锐东西的同学,都会远远避开,也和追逐打闹的孩子们保持距离。 上下楼梯,必定紧抓扶手,有水的地面从来都是蹲下身,试探着慢慢经过,每次走到拐角时,探身前先掏出亮闪闪的铝片为镜,观察另一侧的情形,所以几年来,方然从未撞到旁人,也从未被旁人撞到。 在一群活泼好动而经常受伤的孩子堆里,唯有行动谨慎的方然,始终毫发无伤。 十岁的孩童,罹患恶疾的概率其实一点都不高,再加上平时的谨小慎微,方然的生活轨迹十分平稳,简直就波澜不惊,这让他得以喘息,虽然明知死亡还在远处虎视眈眈,但闭上双眼,总算不再一下子就嗅到那令人战栗的气息。 活着,对每一个天真烂漫的儿童来说,都是天经地义,在方然眼里却必须全力以赴。 不仅为当下,更是为将来,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一动机和其他孩子的想法并无区别,效力却更持久,更加的坚持起来不需要任何理由,身在飞驰的车厢里,怯懦也没用的,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该做什么不是再明显不过吗。 然而正如他所料,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显然并不认可这一判断。 每天晨起,有规律的度过一整天,学习,进餐,锻炼,休息,方然的生活仿佛钟表一般精确,身体和精神素质的增强,让他得以奢侈的转移一丝关注力到周遭世界,顺便也就观察其他人的言行,看透他们的选择。 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一望可知,无非接受现实后的自我麻痹。 人终归有一死,孤儿院的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实,面对这无法逾越的铁一般绝壁,寻常人的反应无非是两条路。 一个知天命的人,要么自顾自的生活,跟着感觉走,就只当死亡是挂在天边的海市蜃楼,永远不会凑到近前,要么,就放纵而颓废的挥霍生命中每一天,赶在下车之前,恣意追逐那些五光十色的欲-望碎片。 不管选择哪一种,在死亡面前,无非都是跪地求饶的可怜虫。 “悲惨的结局,胜于无尽的恐惧”,一般人的想法大抵如此,承认死亡的必然,然后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至于时候一到就要下车,那一天没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会想太多。 四年级一晃而过,转眼间已是西历1464年,五年级的方然继续专心学习,继续书写阿尔伯特小学的学习神话。 没办法,自身的天资平平,方然的努力程度却谁也望尘莫及。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个怪物,学生们在背后窃窃私语,老师则板起面孔教训嚼舌头者,虽然心里也犯嘀咕,这来自孤儿院的孩子到底在想什么,数年如一日的用功念书,雷打不动,风雨无阻,连很多自制力极强的成年人都做不到,方然这个学生,他该不会真有什么心理问题。 不过那也无所谓,心理问题,只要不出现暴力、或者自伤倾向,学校也懒得管。 更不用说方然的成绩,每次考试各科几乎都是第一,站在学校的立场,这种学生是最容易管理的,当然不会找他的麻烦,对一些特立独行的行为也只当没看见。 正文 第十章 升学 五年级的某一天,中午放学后,年级主任在楼道里叫住了方然。 “方然,待会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人找你。” “谢谢您,我午饭后就去。” “恩,好吧。” 方然的个性,阿尔伯特小学的教师们都很清楚,知道这孩子天塌下来都要执行自己的作息时间表,年级主任耸耸肩,目送方然消失在楼梯拐角。 恩,这样的学生,大概除了学习就一无所长了吧。 “哦,你就是方然么,你好啊,孩子。” “您好,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 “请叫我金老师,k、i、n、g,金伯利中学的招生负责人。 主任告诉我,你可以自己决定一些今后的安排,所以我就坦率的讲,考虑进入我们学校就读吗,方然同学。” 方然没有立刻回应,事实上,他对金伯利中学一无所知。 世界很复杂,然而自己时间有限,过去的若干年里方然力图把生活简单化,原因很直白,他没时间搭理太多不相干的事情,也不想出于各种考虑和陌生人发生联系,这些根本无法帮助他对抗死亡。 不过,既然有老师找上门来,升学也不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归根结底,他觉得去哪都无所谓,只要不影响自己的计划。 “好的,谢谢您的邀请,金老师。” “喔,那好,不过你仍然要参加升学测试,祝你顺利。” 金伯利中学在哪,为什么向自己伸出橄榄枝,这些方然都不在乎,他礼貌的告辞离开。 方然的举动,年级主任已见怪不怪,在他眼里这孩子就是一个死脑筋的学习狂,于是向金老师两手一摊。 好像是觉得整件事情太顺利,主任摇摇头,又情绪复杂的跟了一句: “你确定吗,詹姆斯,其实这孩子只是特别肯用功,他可不是一个天才,我不会看走眼。” “喔,这要看怎么定义天才了。” 若有所思的摸一摸鼻梁,金老师眼镜片后的双眼,显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他觉得这学生挺有意思,“特别肯用功”,贪玩年纪的孩子居然会得到这种评价。 “不过呢,你也知道的,金伯利一向很注重公众形象; 我们选择他,本来就是作为招生流程的陪衬,并没对他有太高期望。” 中午的约谈匆匆结束,接下来的时间里,方然依旧过着一天天平淡如水的生活。 金伯利中学,既然开口答应了去向,在图书馆使用电脑时,他也查询过一些这所中学的讯息,怎么讲呢,按世俗眼光的确是一所有名的私立中学,学生大半非富即贵,也就是所谓精英群体的后代。 至于精英的后代会不会一定也是精英,方然不置可否,这就要看怎样定义“精英”了。 金伯利一类的名校,显然不是寻常学生能进的,方然倒无所谓,也不认为成绩在这里面起了多大作用。 对世界早有一番细致的观察,心智远比同龄人更成熟,方然对这世界的运行规则有一定的理解,究其本质,无非是一群朝生暮死者,凭求生的本能而活,把求生引发的欲-望拔高,扭曲,填充进那一天天等待死亡降临的枯燥乏味生活。 至于欲-望如何满足,自己动手,或者掠夺他人,人生苦短就不要计较什么手段了。 世界的规则,如此简单而又直白,方然一眼就能洞悉,但凡是某人主动要做的事,必定有其人的好处,这样想来,金伯利想必可以从招收自己一事中获得收益。 那么要不要做呢,只要对自己没坏处,其实也无所谓。 至于稍微复杂一点的规则,利益让度和交换,自己现在可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就不用瞎想了。 世界的运行,即便与自己利益攸关,方然却不在乎,就当自己只是一个看客。 一旦仔细的思考,他就难免惆怅。 放眼四顾,整个世界的几十亿芸芸众生,每一天都在忙碌,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眼前再有多少繁华喧嚣,百年之后,活在当下的几十亿人也会一个不剩的尽数下车,下车后,车厢里再有怎样的变化,再有什么样的人暂时驻足,对注定消逝的前人来说,又何尝还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竹篮打水一场空,世上的人,也不过是在自欺,骗自己爱上打水的过程罢了。 旁人的想法,方然没有能力、更没有动机去干涉,不管世界怎样运行,进入一所条件更优越的中学也利大于弊,接下来,他的日常并无任何改变,也没有一丝被选为预录取生的喜悦,依旧每天按点看书学习。 他必须抓紧时间,从容不迫的,抓住那划过指尖的每一秒。 时间还有多少,不知道,唯一确定无疑的只有当下,钟表的每一次滴答,都倏忽而逝,永不再回来。 来年五月的夏初时节,阿尔伯特小学,巨山州的升学考试正在进行。 这世界的升学,具体规则,方然并没有研究过,如果他多花费一些时间在这上面,大概就会明白金伯利中学的名额是何等宝贵,孩子们参加的所谓升学考试,又是怎样的流于形式,根本就不起什么关键的作用。 优质学校的名额,怎样分配,方然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去不去金伯利都无所谓。 一整天的测试,前后共有四门科目,数学,文学,自然,历史,每一科都完成的很轻松,就仿佛在复习过往几年的所学。 题目往往一眼看穿,方然书写的很流利,也只有这时,沉浸在自我的科学氛围里,他才能暂时忘掉那一列疾驰的时间列车,听不到车轮摩擦铁轨的“吱吱——”声,也看不到那触目惊心的血红数字。 不出意料,升学考试的成绩出来,方然依旧是第一名。 课本上的知识,数年如一日苦读不辍的少年已烂熟于心,事实上,在升入四年级以后,课堂上他最经常陷入的状态是冥想,回顾那些课外书和网络世界里的浩如烟海,区区一次升学考,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消遣。 毕业式后,暑假一晃而过,方然走进金伯利中学的大门。 正文 第十一章 中学 金伯利中学,坐落在巨山市近郊,一大片风景优美的依山旷野,高耸的建筑矗立在广袤的绿色植被之中。 名声在外的私立学校,条件十分优越,方然很快就注意到。 但他的念头仍然和小学时一模一样,学习,尽可能的学习,没有任何改变。 走进金伯利的第一天,和将要在未来几年同窗的学生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身上是不太舒服、却很有型的西装校服,方然目不斜视,认真听讲台上的教师说明校规和注意事项,只在低头做笔记时,才偶尔瞥一眼别在胸前的校徽。 这就是名校吗,却不知道,金伯利的图书馆到底有多大,电脑的性能又会怎样。 入校的第一天匆匆而过,在餐厅吃完晚饭,方然拎着很微薄的行李,跟寥寥几名住校的同学走进住宿区。 白天留意过校园里的一些情形,方然知道,金伯利中学的学生,非富即贵,反正来头恐怕都不小,虽然金伯利的住宿条件已经很舒适,也没几个人遵守校规,在校内长住,偌大的住宿区也显得有些空荡荡。 至于说,那一栋栋住宿楼里的房间,仅供学生们午休,存放些杂物,这样的铺张浪费在方然眼里就和空气无异,他并不关心。 在宿舍里安顿下来,出乎意料,方然发现自己也分到一间独立卧室,而且里面的陈设,还包括一台看上去像电脑显示器的东西,他仔细看看,猜到那台薄薄的设备应该是液晶一体机,这在阿尔伯特小学里可没有。 有电脑,也有宽带网络,方然居然有一点开心的感觉。 金伯利的学习日程,和小学差不多,实际上就连年届也和小学一样,方然现在已成为六年级学生。 至于每天的课程,难度怎样,方然就不好评论,只能说他应付起来相当轻松。 虽然没有天赋,至少没有任何外界认可的天赋,有如一部精确运行的学习机器,方然的超强意志力还是让他继续在学业上游刃有余。 不仅如此,既然房间里有电脑,他在继续担任金伯利中学图书馆的助理之余,也更努力的研究信息科学,利用一切时间在网络的世界里遨游,同时钻研程序设计,继续研究较为艰深的计算机原理、算法和数据结构方面的书籍。 正是接触了信息科学,方然才意识到,现代科学技术的进步是何等迅速。 别的不谈,单就网络这一项发明,就可以极大的拓宽使用者的视野,哪怕足不出户,原则上也可以见到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阅读任何历史事件和时事新闻,甚至,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其他用户方便的交流。 相比遥遥领先的文化课,方然的电脑水平,领先同龄人的程度只会更大。 虽然条件所限,在阿尔伯特小学一直没接受系统的教育,只有半学期的自然课讲过信息技术,但多亏图书馆的电脑,进入金伯利时,方然已能编写简陋的代码,侵入一些薄弱的系统,譬如学校周边的无线路由器,或者阿尔伯特小学的教务网络。 越是深入,方然就越觉得,这世界的情形,和第一眼看上去的表象大有区别。 从孤儿院到阿尔伯特小学,眼界一直很狭窄,方然曾以为,自己亲眼所见的就是世界,对孤儿院,小学校园高墙外的未知,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想象。 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迈出校门,他才明白这世界远比想象中更广阔。 广阔的世界,岂止一眼望不到尽头,就连从未亲眼见过的浩瀚海洋,大洋的另一边,依然有广袤的陆地,有庞大而喧嚣的都市,和无数人口支撑起来的陌生国度。 那些国家,曾经只存在于方然的想象,只是历史书上的粗糙配图,仅存在于电视机的新闻节目里,看上去如此遥远而虚幻,然而网络却不一样,透过屏幕,方然愈发认识到,这世界,这疾驰的时间列车,车厢里必定是难以想象的广阔。 这巨大的空间里,并非只有匆匆过客,还有格调迥异的风土人情,和神秘莫测的未知地带。 五光十色,令人惊叹,这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透过显示屏的一层薄薄的玻璃,所有的讯息,只能以扁平化的形态呈现,寻常人并不会认定这会比真实更真实,方然却觉得,和铁栅栏后的影影绰绰相比,眼前的网络世界反而更容易看得清楚。 外面的世界才是真实,网络,不过是真实的一抹映像。 方然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触碰不到,甚至没法亲眼所见的世界,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他暂时还没找到。 这样想着,一天天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方然的电脑技术进步飞快。 但这并不是说,他俨然已退化为一个宅男。 体育,金伯利中学的必修课程,方然的表现同样优秀,除了一些时候不肯竭尽全力。 六年级的第一学期,体育课的常规测试,十二岁的方然跑出了十二点四秒的百米成绩,这让体育老师刮目相看。 第一眼看上去,这孩子的体格是比同龄人壮实,但方然可是考试进来、不是体育特长生,十二秒四的成绩,天天锻炼的特招生都不一定能达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全能型天才,学习和运动都出类拔萃吗。 “方同学,你有一定的潜力,以后就都报田径课吧?” “谢谢老师; 不过,我更想报游泳课。” 所有的锻炼方式里,游泳最健康,最合乎规避危险的要求,方然很早就知道,但在阿尔伯特小学可没条件让他每天游泳,相比不运动,跑步总还算是利大于弊,但既然来了金伯利,他就可以实现这一小小的规划。 方然的表态,让体育老师略感失望。 以他的观察,眼前这孩子的手脚并不宽阔,还是练习短跑比较有前途。 但,反正金伯利的学生非富即贵,估计是看不上职业运动员这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就别瞎操心了。 正文 第十二章 寿限 进入金伯利的第一个学期,方然适应的还算顺利。 联邦的中学课程,从六年级开始进一步细分,文学,数学,历史,地理,哲学,物理,化学,生物,差不多所有学校都是这样的八门课。 有小学五年的坚实基础,加上一如既往的勤学苦读,在条件十分优越的金伯利,方然如鱼得水,学期中段的测试取得了年级第四名的成绩。 成绩,并不是方然的追求,但顺便拿一笔可观的奖学金也不错。 努力学习之余,如何分配自己的时间,方然敏锐的察觉到,信息技术在人类社会中的应用前景,如果要寻一番收入高、有前途的事业,信息技术领域是一个不错的方向。 要逃避死亡,没有钱一定是做不成的,这是他最初的念头。 然而再怎样高的计算机水平……也无助于永生,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方然又选择了医学作为第二个专注的领域,半学期下来,每一天抽时间啃文献,查阅资料,台灯下的少年却怅然若失的合上笔记本,觉得自己又浪费了不少宝贵时间。 钻研医学,短短的半学期,肯定不能指望有多大的收获。 但方然的头脑已今非昔比,从浩如烟海的资料里,他敏锐的发现,在逃避死亡的荆棘路上,医学几乎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现代医学,看上去很高大上的专业领域,其实只做一件事: 用尽各种手段,让患病的人们苟延残喘,企图抵达统计意义上的一百二十岁寿限。 一百二十岁,医学的志向就止步于此,虽然也有一些非主流的研究机构,科研人员在进行人类寿命的研究,探索寿命极限的本质,但主流医学的目标始终没有改变。 说难听一点,基本上还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至多寻找诸多疾病的直接原因,设法加以干预,仅此而已。 这样的医学,对方然也算十分重要,毕竟未来的一段人生路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染疾,要靠医学来救命。 但,以追求无限生命的目标来说,医学又毫无用处。 说“毫无用处”,按方然的思考,这并不是说庞大的医学体系,竟然会对“衰老”这一现象熟视无睹。 相反,近年来生命科学一直在进步,迎合普罗大众对衰老的厌恶、对死亡的恐惧,关于衰老的研究层出不穷,甚至取得了一些阶段性的成果,这些,方然大概全都浏览过。 让方然失望的是,所有这些研究,没有一项触及到“衰老”的本质。 人,究竟为什么会衰老; 衰老究竟是一种必然,还是一种不治的恶疾; 衰老,究竟能不能避免,如果不能,那灯塔水母、无数的单细胞生命,为什么又不会衰老; 这些问题,医学全都给不出答案。 回忆半学期来查阅过的论文,资料,其中的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话,都在反复传达出这样的讯息: 医学的世界里,衰老,已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人类必经之路,一个各项指标正常、正在持续衰老的人,才是医学眼中的“标准体”,说衰老是自然流程也好,先天疾病也罢,总而言之,绝大多数医学研究根本不考虑“衰老是否是一种必然”,而直接去研究如何减缓衰老的进程。 明白了这一点,失望之余,方然倒也没有太懊恼。 虽然说,按自己的思路,被医学搀扶到一百二十岁,距离“永不下车”仍然有无限远,但至少,医学的存在,多少算是一种慰藉,能让他在探索生命奥秘的时候少一点担忧和顾虑,这就够了。 要迈过一百二十岁的大限,生命科学,是接下来的希望。 在阿尔伯特小学,方然的《自然》成绩很好,对生命科学的知识也十分渴望,进入金伯利后,第一学期的生物课驾轻就熟,教师也注意到了他。 金伯利的生物课上,第一学期,就讲到查尔斯*达尔文的进化论。 进化论,当今时代已成为一种近似真理的科学成果,然而在联邦的学校里,讲授这种理论的教师却往往心怀忐忑。 调查数据表明,全联邦范围内不相信进化论的民众数量一直超过百分之七十,教学进行到进化论这一章节时,当众反驳、抗议教师讲授进化论的学生,也十分寻常。 正因如此,在阿尔伯特小学,《自然》课本里,对生命演化只语焉不详的一笔带过。 但是在金伯利,精英阶层后代云集的地方,进化论的讲授则很轻松,讲台下的学生们几乎一致认可、欣然接受。 人,是由猴子变来,还是神用泥土捏成,其实用脚趾头想一想也不难明白。 金伯利的学生,即便他们的家庭成员们,在忽悠雇员、顾客和民众时用惯了《巴尔伯》之类的迷魂汤,但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心里可是一清二楚,否则也做不到举重若轻,纵横捭阖,将大批无知平民玩-弄于股掌之间。 当然,即便课堂上没有讲授,进化论这种生命科学的基础之一,方然也早就自学过。 达尔文的一系列归纳,在他看来,说服力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也带来一个问题,也是之前拷问医学、却根本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如果说,人的衰老无可避免,那为什么灯塔水母,单细胞生物却不会衰老。 生命,不正是从原始的单细胞生物一步步演化到人的吗,可为什么,这演化却让人类,也让绝大多数的生命都染上了被称为“衰老”的绝症,即便再怎样长寿,也终究要掉进死亡的无底深渊呢。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道理,隐藏在这一句话里,方然暂时还没理解透彻。 他只模糊的意识到,既然进化论是正确的,那么,衰老这种现象,恐怕就对生命十分关键。 不知不觉,一学期很快过去,期末考核里,方然的《生物》科目又得到了a+的评价,经过观察,他觉得这门课程的教师,毕业自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阿尔贝*雅卡尔,比较友善,于是在一天下午,叩响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正文 第十三章 沾染 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高材生,为什么在中学教书,方然没多想。 “哦,关于进化论,你有一些什么样的看法。” 第一次找教师闲谈,方然不善言辞,索性就先开口问达尔文的进化论,不修边幅的阿尔贝*雅卡尔则看着显示屏,一边摸着下巴,让来者有话直说。 三言两语的陈述后,雅卡尔洞悉了来者的立场,知道了方然并非一个怀揣《巴尔伯》来胡搅蛮缠的蠢货,同时也认出了这学生是谁。 对方然这样一个出身贫寒的优等生,他还是挺欣赏,也挺好奇,于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和他聊聊。 进化论的反对者,在联邦里一直人多势众,方然却嗤之以鼻,不,应该说他根本漠视那些家伙,没空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神究竟是否存在,孤儿院里的黑烟,早就让他心若明镜一般。 “是的,进化论的证据,并不一定要环环相扣才无懈可击; 进化,也不是什么奇迹。” 六年级的《生物》课,内容毕竟有限,雅卡尔就对方然解释一下进化论的逻辑链条。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从单细胞到人类的演化轨迹,概率之小,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但如果考虑到几十亿年的时间,和遍布盖亚的恒河沙数个体,近乎无穷多次的细胞分裂、遗传物质的复制,概率上讲,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只有演化还不够,环境的选择压力是另一个关键。”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达尔文的精炼辞藻让雅卡尔娓娓道来,他告诉方然,所谓“适者生存”,并不是说生存下来的一定是优胜者,只是说,生存下来的一定更适应当前的环境,人类和单细胞生物,并没有直接意义上的高下之分。 “您是说,生物突变的性状,是因为更适应环境而被选择,留了下来? 然后时代不同,环境也多少会不一样,今天的生物未必适合历史上的环境,是这样么。” “是的,正是如此。” “那么…… 为什么一切生物,都会‘衰老’,也是环境选择的结果吗。” “……?” 出乎意料的话,让阿尔贝*雅卡尔微微一愣,他没想到方然会有这样的疑问。 “衰老……恩,有点意思,你对衰老了解多少。” 看雅卡尔有点兴趣,方然就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对“衰老”的认识。 当然,这些认识大半来自于网络和书籍,十二岁的少年,还很难有独立而清晰的理论建树,他差不多就是照本宣科,然后详细复述了一遍内心的疑问,然后看教师会怎样回答。 “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像‘灯塔水母’、或者细菌这样的生命,似乎不会衰老; 不过你还未必清楚,即便人类这样的所谓高等生命,单独观察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也很难发现‘衰老’,和细菌很相似,嗯?” 是吗,方然认真听着,他马上想到“衰老”也许是一个只针对高等生命的概念,但…… 还是说不通,原始生命就不会衰老吗,如果不会,那按达尔文的进化论,更高等的生命显然是在进化中失去了“永生不死”的能力,这又是为什么呢。 方然的疑惑,差不多就写在脸上,雅卡尔见了反而有一丝犹豫。 他大概猜得出,眼前的少年正在想什么。 “衰老的问题,比较复杂,恐怕……你暂时还很难理解其中的一些理论。” 老师的神色,没逃过方然的眼睛,意识到雅卡尔似乎有回避之意,他忽然着急起来: “那么,您是否知道,人类究竟有没有办法摆脱衰老,有没有办法一直活下去,直到……永生?” 话说出口,迎接着方然的,是教师的一段短暂沉默,阿尔贝*雅卡尔看着眼前的六年级学生,神色略显古怪的盯着他的双眼,片刻之后,才用忽然间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你究竟对哪一个更感兴趣,是衰老,还是永生呢。” …… “坐吧,方然同学,在这儿不必拘束。” 五分钟后,破天荒挪用了一次学习的时间,方然跟着阿尔贝*雅卡尔穿过静谧的金伯利校园,径直走进教师俱乐部,在阳光斑驳的露天茶座找了一处僻静的位子。 时间是下午三点,学生们都在上课,俱乐部里显得空荡荡的,很适合私密交谈。 雅卡尔吩咐学生去拿两杯柠檬水,坐下后,先擦了擦细金丝边的眼镜,看一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在,才向方然点了点头。 “你的疑问我已清楚了,那么,就先按我的思路,简单的谈一谈,怎么样。” “恩,我会认真的听。” “很好,我们且谈一谈‘衰老’。 但提到衰老之前,先退一步,从另外一个概念讲起,就是‘繁衍’;至于为什么,你听下去应该就会明白。 为了让你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思路,不妨先透露一点,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对‘衰老’是怎样看待的,原则上讲,衰老,似乎是一种演化过程中‘沾染’的特质,而不是生命与生俱来的烙印。” 雅卡尔话中的讯息,被方然捕捉到,他很震惊,但坚持着一言不发的听下去。 “生命演化过程中沾染的东西,首先并不是衰老,而是‘繁衍’。 方然同学,你不妨想象一下最原始的生命形态,是的,单细胞的原核生物,甚至更简陋一点;这样的生命,在原始海洋里漫无目的的游荡,新陈代谢,看上去和今天的细菌很像,但是,一个本质的区别在于,它们最初都是‘绝育种’,根本就不会繁衍。 繁衍并非生命存在的一个必要条件,你应该能理解,是吧; 没错,就是这样,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在原始海洋里并不是极其稀有,有机大分子偶然拼凑出的原始生命,形态甚至多种多样,千奇百怪; 但后来,某个原始生命在拼凑时获得了一项奇怪的能力,‘复制’,情况就完全变了。” 正文 第十四章 适者 “具有了‘复制’的能力,接下来,原始海洋里会发生什么呢; 不难猜测,具备复制能力的那种原始生命,不妨叫做‘a生命’吧,从一个分裂到两个,两个又分裂到四个,数量越来越多,即便因为恶劣的环境而成批死亡,也还是有恒河沙数的后代幸存下来。 起初,这些复制品和其他的原始生命,尚能彼此相安无事。 但,随着a生命数量的不断增长,盖亚的生物圈,早晚会被不断演化的a生命后代完全占据,游离态的有机物几乎都被原始生物吞噬、消耗,没有机会拼凑成新的生命体,诞生原始生物的初始条件也就不复存在。 从那一刻起,a生命就注定胜出,成为生物圈里唯一的生命形态。 原因很简单,因为a生命能‘繁衍’,源源不断的补充各种天灾的消耗,而其他的原始生物却再没有诞生的条件,随着恶劣环境的摧残,早晚有一天会彻底灭绝。 达尔文的进化论,第一次的演绎,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 “……” 阿尔贝*雅卡尔的话,围绕着“繁衍”展开,方然却模模糊糊的窥见了一丝线索,他绞尽脑汁思考着,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繁衍,现今认为是生物的一个基本特征,竟然不是最初就有的; 以此类推,难道…… “你似乎想到一点什么了? 没关系,我接着说下去,看和你想的是不是一样。 关于‘繁衍’,刚才的分析过程,我们看到了什么,一方面是自然选择的普适性,另一方面也说明,今天所有生命共有的特质,并不见得就是从原始生物开始就存在,‘繁衍’是如此,‘衰老’,其实也是如此。 刚才我讲到‘a生命’的后代一统盖亚,而其他原始生物陆续灭绝,表面上,a生命的演化似乎十分成功。” 话说到这儿,雅卡尔从椅子上探身,喝了一口水。 “然而,a生命获得‘复制’的能力,进而取代其他一切原始生命的过程…… 是意味深长的。 方然同学,你不妨想一想,什么叫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a生命从第一次生存竞争中胜出,凭借的是什么,是比其他原始生命都活的更久,还是靠不断的繁衍、扩张种群的数量? 答案不言自明,不仅如此,从那以后,生物圈的竞争就锁定在了‘繁衍’上,谁繁衍能力强、后代的数量多,谁就能在生存竞争中幸存。 生命进化的方向,没有目标,没有规划,一切全凭环境的压力来选择; 而生物圈的第一场竞争,结局就注定了以后的一切规则,比拼的不是寿命,而是繁衍的能力。” “您是说,用进废退……” “差不多是这样,如果,你没误解这一词汇的话。” 用进废退,原本是一种错误的演化学说,在化论出现后,又被用来形容生物进化的表观结果: 有利于适应环境的突变被保留、强化,无益于适应环境的性状则退化、消失,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 退化,消失…… 思维敏捷的方然,很快想到了“衰老”的对立面,不禁有些心寒。 而雅卡尔还在侃侃而谈: “既然是比拼繁衍,而不是谁活得长,说白了,如何避免‘衰老’这种自然界里司空见惯的现象,根本就不是生物进化的一个方向。 早期的原始生命,包括最终胜出的‘a生命’在内,或许是‘不死’的,它们近乎于永存,一直到今天,绝大多数的单细胞生物也仍然如此,除非被环境消灭,或者分裂,否则就会好好的活在培养皿里,永生不死。 然而维持‘不死’,好比岩石不被风化,需要消耗一定的物质、能量,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这种能力,注定会因为对竞争毫无帮助而逐渐退化。 譬如说,我们都知道,越低等的生物自身修复能力越强,海星被撕碎后,会变成好几个小海星; 而到了人类,却绝不可能在失去一根手指后,还能长出新的来。 同样是所谓‘永生’,维持一个细胞,和维持五十万亿个细胞组成的身体,难度根本天差地别,只可惜,世界上的所有生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几乎从未被拷问过这一点; 复杂生物的衰老,就成了一种无法避免的宿命。” 宿命,听起来很晦暗的一个词,阿尔贝*雅卡尔说完后沉默了片刻。 方然也在沉默。 过了一小会儿,抬手看看表,雅卡尔才轻轻打了一个哈欠,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时候不早了; 回去吧,方然同学。” …… 清晨,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大早照例起床,早读完毕,方然坐在电脑前随意浏览新闻。 今天是周末,没有课,不过对方然来说,也只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寝室学习的区别。 至于每天的三十分钟上网时间,他的动作也很迅速,先浏览一遍数据引擎抓取的重大新闻、科技成就,然后再练习写代码、调试程序。 不过今天,看新闻时有点心不在焉,方然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他停下了鼠标。 “衰老”,一切复杂生物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原因竟然是这样,仅仅因为“没有进化选择的压力”,简直太嘲弄,不是吗。 以前思考问题时,方然也曾有这样的一种思路,生命的衰老,似乎和自然界的很多现象有相通之处。 风霜雨雪的作用下,巨石不断风化、崩解,最终化为一片细碎的砂砾。 结构如此单调、粗糙的物质,都有消亡的一天,又怎能期待复杂之极的生物体能永不衰老? 正如一道难题,多少年未考,所有人都忘记了最初的答案。 又或者,从来就没人做对…… 屏幕上,“出租车司机聚众抗议,要求禁止自动驾驶汽车上路”的一则新闻,方然匆匆扫了几眼就关闭掉。 前天午后,阿尔贝*雅卡尔老师的一番话,新的讯息,让方然有些迷惘。 衰老,究竟是不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雅卡尔的解释非但没正面回答,还让他意识到,这种问题的答案似乎只能是一个“不确定”。 科学的边界到此为止,是吗,大概还没能力照亮界外那无边的黑暗。 正文 第十五章 核酸 死亡就蛰伏在那里,科学,也无力照亮界外那无边的黑暗。 但,“不确定”的回答,反而让方然稍感心安。 不确定,意味着什么呢,“衰老”并不是一种无从挣脱的归宿,而是有可能被战胜;即便有一千亿人的失败在前,面对衰老,自己也还没有陷入彻底的绝境。 因为那一千亿人…… 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尝试过啊。 基于对历史的观察,这一结论,方然是信手拈来。 站在人的立场上,怕死,完全是一种本能,但很可惜,被列车外黑暗所吞噬的无数先行者,他们的见地,局限于时代,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遥不可及的目标。 翻开人类的漫长历史,为求长生,曾有一些人,服食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 为求不死,也曾有一些人,到荒山野岭中做神秘的修行; 此外更有一些人,往往是坐拥江山的帝王,清楚的知道死亡之必然,却还是大兴土木、寻访神祗,祈望身死之后,还能驾鹤归来。 也就是死而复生,是吗; 是可叹,还是可怜呢,方然不禁摇了摇头。 连死亡都逃脱不了,却还奢望着要复活;连打碎明镜的力气都没有,却还在幻想着,要获得将一地碎片复原为镜的神技,妄念至此,其人思维之混乱,已无法形容。 又或者,他们之所以如此,也只是求一种心理安慰…… 想必是的。 执念,死亡面前人皆有之,即便方然自己,倘若没有竭尽全力去逃避死亡,当时间列车的“哐当——”声再度响起时,说不定他下一刻就会发疯。 无数前人的失败,并不可耻,反而更让方然警醒。 因为所有这些人,非但不清楚衰老的本质,甚至,连生命为何会衰老都一无所知,又怎可能做出正确的努力呢,且不说即便天纵奇才、悟到了人类衰老的起源,没有科学在手,也会注定连一丝微弱的反抗都做不到。 但也用不着感慨,自己又如何,眼前也并不清楚衰老的本质呢; 该是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 要想解出答案,首先,得要能看得懂问题。 方然就是这么想的。 明白了衰老并非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当然很好,但这种原则性的判断,却没法给出怎样对抗衰老的具体手段。 学期结束,寒假前的一两天,停车场被来自田纳西州各地的豪车塞满,来往穿梭的校车则乘客寥寥,交通意外的风险陡然上升了几十倍,这几天里,方然足不出户,一日三餐都依赖餐厅的外卖,直到偌大的校园恢复宁静。 寒冬,坐落在近郊的金伯利,几乎没有几个人在,十分空旷。 但校园设施的运作一如既往,窗外凄风冷雨,寝室里却干燥又温暖,条件比阿尔伯特小学好得多,方然则抓紧了这无人打扰的宝贵时间,沉浸在科学的世界里。 “衰老未必不可战胜”,这种信念,毕竟指导不了实践,但回味阿尔贝*雅卡尔的话,思维敏捷的方然很快明白,要探寻衰老的奥秘,生命的演化,就是第一块必须坚实铺砌的垫脚石。 生命演化,六年级的《生物》课本里一带而过,并无参考价值。 在网络发达的年代,知识,十分容易获得,方然在进入金伯利中学后,就利用互联网上的诸多教育机构网站,获取公开课视频、网络课程和电子书,学习深度逐渐超越了初级中学应达到的九年级水平,只是记忆还有些碎片化。 现如今,按雅卡尔老师的指点,他摸索到生命演化的第一柄钥匙: dna。 脱氧核糖核酸,名字拗口的长链复杂化合物,第一次在屏幕上见到标志性的双螺旋图样,动画的演示效果,让方然着迷,随着视野的迅速扩大,双螺旋的长链越来越细,逐渐卷曲,盘绕成粗壮的长条,长条又组成“x”型的染色体,再然后,一组组染色体就位于细胞的核心,被周围懒洋洋游荡的细胞器所围绕着。 生命的奥秘,某种程度上讲,就存储在dna的长链里。 脱氧核糖核酸,盖亚里一切生命都具有的遗传物质,这说法并不严谨,某些最简陋的生物:病毒,遗传物质大多是rna,核糖核酸,但所有细胞生物的遗传物质则都是dna,并没有一个反例。 dna对生命的重要性,按教材上讲,再怎样强调也不为过。 任何细胞生命,从外在的角度观察,不论简单到只有一个单细胞,还是像人体那样庞大,生物层面的一切活动都受到dna的控制。 这种控制,生化层面的细节繁杂至极,按方然的抽象,一方面,细胞生命的全部物质基础,外膜,内构,蛋白,受体,这些物质的制造蓝图都存储在dna中,另一方面,调节细胞生命活动的物质,痕量的激素,信息素,这些物质的产生也依赖于dna,受到dna内编码信息的制约。 dna的编码,以a、t、c、g分子的排列顺序来表示,这一细节并无关紧要。 引起方然注意的,是两个显著的事实。 其一,生命的定义,如何与非生命区别,科学界的主流观点是“活性dna(rna)”,任何含有遗传物质,能够在特定条件下自我复制的存在,就是生命; 最简陋的生命种类,病毒,仅有dna(rna)和蛋白质外壳组成,除非进入到宿主细胞内,否则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甚至,可以结晶而成为晶体,但按生命科学给出的定义,这依然是生命。 其二,抛开病毒那样简陋的存在,一切的细胞生命,从原始细菌到复杂人体内的细胞,结构都极其复杂而精妙,dna主宰着细胞的生命活动; 当细胞分裂时,dna也一并复制为两份、留存在新生的两个细胞核中。 细胞生命的精细结构,令人惊叹,然而再结合第一点细细思考,方然就觉察到,这其中隐藏着一个自相矛盾的悖论。 生命的从无到有,过程应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 事实果真如此吗。 正文 第十六章 概率 细胞与dna的关系,一望可知,却让方然十分困惑。 dna的复制,演化,需要借助细胞的分裂,空有dna、或rna的病毒无法凭空自我复制,也就是说,dna依赖着细胞。 可是另一方面,dna赖以存在、复制,无限延续下去的场所:细胞,一切的生命活动又受到dna的控制,细胞的生命构件,都需要dna的蓝图才能被合成出来,换句话说,细胞又依赖着dna。 a依赖着b,b又依赖着a,按进化论,真相就只能有一个: a和b,dna和细胞,是同时演化出来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 面对屏幕,阅读着晦涩难懂的文献,十二岁孩童的理解能力毕竟有限,但方然的学识远远超越了同龄人,他明白,哪怕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原始细胞,其从无到有的过程,从概率上讲也是一种无法想象的奇迹。 方然的判断,来自于生命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 辛西娅。 读音来自“人造儿”,辛西娅是“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一项生命科学研究成果,这家成立于西历1463年的公司在业界的名声十分微妙,创始者克雷格*文特尔被认为是一个生命科学的天才,同时也被科学界打上“追逐利润更甚科学”、“自负而傲慢”的标签。 公司创始人的名声,方然并不关心,他更感兴趣的是“辛西娅”。 作为世界上第一个人工合成的单细胞生物,辛西娅,和盖亚现存的任何生命都不一样,原则上讲,辛西娅的dna完全来自人工编辑,和其他所有生命体的共同祖先——原始生命之间,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由于是人工编辑,没有演化中遗留的负担,辛西娅的dna长度出乎意料的短,“辛西娅3.0”只有473个基因,dna链的总长度为53.1万碱基对。 531,000个核酸碱基对,相比之下,人类dna的核酸碱基对则超过3,000,000,000。 五十三万,三十亿,差距之大令人印象深刻。 但即便“辛西娅”这样最简洁的单细胞生物,要凭空从有机物的“浓汤”,原始海洋中产生,仍然是一种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的事。 按“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文档,辛西娅的dna,其中有确切作用、必不可少的部分至少占69%,也就是说,dna里至少三十七万个碱基对的排列,不能出现差错,否则无法支持一个最简单细胞的生命活动。 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碱基对,拼凑成特定编码的三十七万长链,还要分毫不差: 2的370,000次方,会是多大的一个数字,方然不禁摇头,按科学界公认的看法,宇宙诞生至今不过一百四十亿年,盖亚存在至今才四十六亿年,即便这四十六亿年里的每一分,每一秒,盖亚上都在进行恒河沙数的dna拼凑试验,直到今天,拼凑出单细胞生命dna的概率,仍然无限接近于零。 呵,“恒河沙数”用在这里,有点可笑,恒河的河床上能有多少沙粒呢,宇宙中所有基本粒子的总数还没有2的80次方。 至于2的370,000次方…… 一边思考,一边回顾“辛西娅”的公开文献,方然眉头紧锁,他想起了曾在《生物》课上产生的困惑。 生命,细胞生物,当真能无中生有,依达尔文的理论而在盖亚中凭空出现吗。 方然的困惑,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正是严肃的反对者用来质疑达尔文进化论的最犀利武器之一。 生命的从无到有,概率如此渺茫,并非是可以用一句“奇迹”敷衍的。 从原始海洋中遍布的有机物分子,到第一个生命,这无中生有的神秘过程,似乎缺少任何一个中间环节;最初的生命,有机化合物的堆砌,要么是“死”,要么是“活”,半死不活的中间态何其荒谬,但这也就意味着,从非生命到最初生命的近乎无限大的距离,演化,是在一步之内跨越的。 一步跨越近乎无限的距离,怎么想,都觉得完全没可能。 方然的脑海里,飘过一个惯用的比喻,概率极小的事件大概是怎样呢,好比台风过后,散落一地的零件被拼成波音141客机,当然,这根本不可能,然而套用在生命演化的从无到有上,不可思议的奇迹,却又实实在在的曾经发生过。 又或者,是达尔文的进化理论……出了问题。 坐在计算机前,手指在鼠标上来回摩挲,有那么一瞬间,方然的确感觉到,自己对进化论的信仰出现了一丝动摇,查尔斯*达尔文的理论,会不会只能解释盖亚的生命演化,而不能解释原始生命的出现呢。 生命的从无到有,和人的必然衰老,乍看去,两者间似乎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方然却不这样认为,直觉的想,既然生命的本质是dna,那么,弄清楚生命最初是如何出现的,就至关重要。 ……分裂就是死亡。 ……生命中最初沾染的特质,是繁衍。 冥想,思维的火花在跳跃,方然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无数念头。 倏忽间,就在思维的海洋里,他似乎察觉到有什么关键的线索一闪而过,待反应过来,想要去捕捉时,却又连一点隐约的残迹都摸不到。 到底是什么呢,回过神来,理性再度主宰的头脑里,什么也没有。 方然懊恼的关闭浏览器,长叹一声。 …… 一月,冬季的金伯利,被静谧安详的积雪覆盖。 也是锤炼思维的幽静之处。 从飘雨的沉思之后,一连好几天,方然的生活节奏依然很有序,只不过,每天一小时的生命科学研究时间,他始终在琢磨阿尔贝*雅卡尔说过的那些话。 对抗衰老,永不下车,雅卡尔的指点,让方然窥见了一丝门径。 要明白生命衰老的实质,或者,至少是其表象,详细解读生命的本质似乎十分必要,但他委实没想到,生命最初的奥秘,“无中生有”,竟然会如此不合常理。 翻看任何一本中学生物教材,原始生命的出现,都是四个步骤: 从无机物出发,第一步到有机小分子,又到有机聚合物,再到有机结构体,前面的三步,都已得到了验证。 唯独最后一步…… 有机结构体,到真正的生命体,到底是一番怎样的神乎其技; 到今天,也没人能说清楚。 正文 第十七章 嬗变 如此执着于原始生命的诞生,方然并没在钻牛角尖。 人生短暂,血红色的数字狰狞跳动,岂止牛角尖,他甚至没资格浪费短暂每一秒。 原始生命的无中生有,令人困惑,但每天的学习还在继续,理性让方然没执着于这一点,本来,他还想请教阿尔贝*雅卡尔老师,但这位《生物》教师从放假起就不知所踪,也没留下联系方式。 既然如此,就先设法解决学费的问题。 金伯利中学,生源非富即贵的私立名校,每一年的费用,扣除联邦政-府拨付的经费后仍需三万马克,表面上,若不是学期末的年级第四名,让方然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奖学金,没有家庭支援、毫无经济来源,他甚至连学业都无法继续。 要么拔尖,要么走人,金伯利的贫困生只有这两条路。 但方然是例外,金伯利一年的花费,对他来说,并不是无法承受的负担。 六年级,身为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方然的计算机水平,已相当于联邦大学本科计算机专业的录取标准,观察到最近流行的智能化趋势,他在网络上寻找机会,参与一些小型的软件开发项目,以此来积累资金。 网络上的虚拟世界,每一步,都要有确切的安全保障,作为新手的方然交了不少学费,好几次兼职,都没能拿到报酬。 社会的规则,是什么,尔虞我诈竟司空见惯,比功课更难应付。 自从见识过科学的力量,寄望以此对抗死亡,多少年的时间里方然只专注于一件事,学习,但这并非是说,他已成为一个只会埋头读书的怪人;要尝试永生,就要先存活下去,道理是不言自明的,后来他便开始利用自己的编程能力,寻找众多网络上众多节点的漏洞,后门,软件缺陷,然后将其卖给开价最高者。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购买者拿去做什么,方然并不关心。 网络漏洞的扫描,利用,只要不是自己直接入侵,联邦法-律里尚处于灰色地带,但方然还是做的很谨慎。 他知道,屏幕后的虚拟世界,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迷雾重重,表面上的“匿名”,在后台数据分析和联邦政-府监控面前,也和不设防无异,出于直觉,网络上的一切活动,留下的痕迹都越少越好。 出于畏惧,是的,虽然也说不清楚,这畏惧究竟是来自于何处。 网上系统的漏洞,以及,某些服务器的非常规入口,价值可大可小,一年多来方然以此积累了逾十万马克,看上去,足可以支持轻松惬意的生活。 但日常生活的一切享受,方然没有追求,这些东西对他毫无吸引力。 收入增长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购买更多的医疗保险,将重疾险的额度提升到一百五十万马克,几乎相当于联邦民众平均工资的五十倍。 虽然在死亡面前,医学的铠甲,依然脆弱到不堪一击,可也没别的选择…… 一想到这些,寒意就渐渐袭来,令人不快而放弃。 为了将医学,保险,所有这些都抛诸脑后,方然更投入的探索生命科学与计算机的世界,时间一天天过的飞快,但,关于原始生命究竟如何“无中生有”,概率上无限接近零的奇迹,如何出现,他始终没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释。 不过,就在网络世界的遨游里,他却逐渐注意到另外一些变化。 计算机,网络,虚拟世界,所有归类为it领域的这一切,出现才不过数十年,却已经深刻改变了世界的面貌。 世界,对从未走出过巨山市的方然,似乎只是屏幕后的虚幻,但凭借学习,和每天的信息发掘,方然还是逐渐察觉到,it领域的力量,超乎想象,最近几十年来人类世界的变化程度,甚至超出了此前数千年历史的总和。 世界的嬗变,速度越来越快; 然而人仍必有一死,这样的事实,还没有什么改变的迹象。 时间的列车,每时每刻都在疾驰,时刻一到,被命运扼住咽喉的可怜人,就要被抛出车外,命运的本相依旧,那么,庞大到无法一览全貌的盖亚,巨大的车厢里,再泛起些怎样五光十色的色彩斑斓,也根本无需关注,是吗; 不,好像哪里不太对,但细想想,方然又没法轻易的归纳出结论。 十二岁的思维,毕竟还不十分成熟,此时此刻,坐在亮莹莹的屏幕面前,方然只模糊的意识到,对抗衰老,拒绝死亡,永不下车,这,恐怕并非是一个人独自踯躅向前,就能无限接近的目标。 他并不知道,在通向永生的路上,衰老,仅仅只是第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而且方然还一无所知,永生,似乎绝对无法达成的神迹,一旦成为现实,世界,整个盖亚的命运,又将会怎样的天翻地覆; 而那一天终将到来。 …… 开学后,完成报到注册,方然接到了学校董事会名义发来的一纸“建议书”,措辞含蓄的提醒他“全面发展”,选择自身擅长的方向,为学校做贡献。 哦,意料之中,看来金伯利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方然挠了挠头。 金伯利,富贵后代云集的私立中学,为什么会接纳自己这样毫无背景的学生,想来想去,身无长物的平民,也就是在特长竞赛方面能为学校出一份力;刚入学时,自觉时间紧迫的方然没加入任何一个社团,但现在,他必须重新决策。 如果不想被扫地出门的话。 田径社,得到消息的体育教师第一个找上门来,但方然并无兴趣,他锻炼的目标,和职业运动员的方向没有一点重合度。 跑得快,可未必活得久,且不说他也没时间训练。 看来看去,金伯利的众多社团里,还是定位在学科竞赛的比较适合。 于是方然递交了申请,成为“生命科学研究社”的一名成员,每周两次课外活动,收集动植物标本、或者做些实验,这倒也还好。 至于参加生命科学竞赛,要七年级才有资格,暂时毋需操心。 正文 第十八章 社工 社团的活动,站在方然的立场上,很容易,差不多就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也有额外的好处,阿尔贝*雅卡尔,负责《生物》课的教师是社团的指导专家之一,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方然才知道雅卡尔正在某研究机构挂职,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如果不是加入了生命科学社,还没办法联系呢。 阿尔贝*雅卡尔不在金伯利,对一个学生不辞而别,也很正常。 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既不方便,方然也对网络心存戒备,他只礼节性的发送过一两次邮件,话题都围绕生命科学社的日常,言辞中,从未涉及“衰老”,或者“永生”。 总觉得这些,不适合在网络世界里讨论,虽然他也说不出为何。 学期伊始,人间四月,春天的气息扫过偌大校园,年轻的学生们也好似从蛰伏中苏醒过来,开始参与种类繁多的校内活动。 这一切,从踏进金伯利时就见过,方然却兴趣寥寥。 不过每周活动时,他从生命科技社团的同学身上知道,社团里的成员们时常请假,去参加交际舞会,校友演说,甚或一些马术,高尔夫之类的兴趣课,培养所谓“贵族气质”,当然,也少不了在升学的推荐信里锦上添花。 联邦的升学制度,大学的门槛,对不同阶层的学生完全不一样。 家庭背景深厚的学生,除联考外,更习惯采用推荐信的方式入学,众多的人生经历让简介十分光鲜,其实,上面的每一行都需用数以万计的马克堆砌;至于普通出身的学生,就只有在联考杀出重围这一条路,且不说即便侥幸考出高分,面试时,也还有被前者谈笑间篡夺了名额的可能。 升学,关乎未来的职业,一个人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根本,方然却置若罔闻。 这世界上,哪里有可以免死,永不下车的职业呢,恐怕没有,那么,本质上任何选择也都一样的。 只要有钱即可,而赚钱,做工作只是选择之一。 方然的考虑,简单,直白,外人看来则是完全的内向,沉闷与不通情理。 自从进入金伯利,身边没有哪怕一个朋友,在交际能力决定了地位高低的中学校园里,方然原本容易成为暴力欺凌的对象,但在金伯利,大家表面上还算彬彬有礼,虽然私下里,聚会上,让年轻学生们口中“啧啧”的谈资也经常就是他。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青春洋溢的少年们,时间,还有多少,虽然像自己这样竭力挣扎,也不一定有用,但他们…… 也不过是在等死罢。 方然的揣测,并没有一丝恶意,只是在厌恶外出受伤的风险,而主动了承担社团里没人愿意做的枯燥实验后,戴着防毒面具,橡胶手套,摆弄那些浸泡标本的瓶瓶罐罐,说说笑笑的学生从身旁走过,一边在背后几束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这时候,他就难免会心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异念头。 他们死时,我还活着。 世上还有比这更淡定的一刻吗,特别是,自己并没有动手,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转瞬般的生命随风而逝,仅此而已; 那些目光,如同凝视怪物一样的不友善,也将随之而消散吧…… 反正他也不在乎。 …… 春天,一天天过去,田野里铺满了艳丽的鲜花,天气渐热了起来。 方然的生活轨迹却依旧。 报名生命科学社团,每周二,四的下午,他都会在金伯利的生物实验室里,完成那些枯燥而乏味的工作,为高年级学生的项目准备素材,在电脑上整理实验数据。 这些事,其实换成谁都可以做,他很快习惯了一边处理工作,一边走神思考。 六年级的学业,十分轻松,但其他时间里要学习的还很多,那些待思索的问题,也只有这时才可以从容回顾。 这一段时间以来,生命的奥秘,始终困扰着他。 原始生命的结构,细胞,与dna,两者之间的相互依赖十分矛盾,如果说,细胞结构与dna是在演化过程中同时出现,概率未免太渺茫,但若非如此,又能怎样解释这一切呢。 放弃达尔文的进化理论,不可能,只会让自己更迷惘。 下午,照例在实验室里作标本,清洗社员们上午采摘的植物叶片,方然用毛刷清洗叶子的表面,一边思考着问题,不经意间,完全是下意识端详手里的树叶,他忽然想到一个挺模糊的概念,动作也停了下来。 树叶,植物身体的一小部分,这些摘下来的树叶,究竟是死,还是活呢。 倘若制作成了标本,干燥的叶片,想必细胞都已因失水而死掉,这没有疑问,但现在,脱离了植物躯干的一小片组织,叶片里的大量细胞,应该还在运作。 然而从树的角度上理解,这片树叶到底是死,是活,好像就有一点模棱两可。 啊,很快想起来了,哪里有模棱两可的情形呢; 死、还是生,是要看新陈代谢的。 新陈代谢,一个很有过程感的词,方然在小学期间就在课本上见到过,不难理解,对任何生命而言,新陈代谢就是自身的生物化学活动,宏观上不一定要在运动,但微观层面,必定可以观察到生命与外界的物质,能量交换。 只要是活的生命,都在一刻不停的新陈代谢,除病毒外,所有的生命形态都一样。 那么眼前的这片树叶,既然还没干燥,想必叶片上的无数细胞,其中的绝大多数仍然是存活的,虽然即便用显微镜,也未必看得出来。 那么生命的界限,“死”的非生命,和“活”的生命之间,区别究竟…… “死”和“活”,真有一条绝对的界限吗。 究竟怎样才算“活”呢。 恍若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忽然之间,方然捕捉到了某种灵感。 他意识到,最早的原始生命,阿尔贝*雅卡尔口中“最初的绝育种”,形态可能会十分“特别”,也许和盖亚中现存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样。 正文 第十九章 起源 原始生命,甚至,远在“沾染”了繁衍特质之前的生命,那些很可能永生不死的存在,到底在哪里呢。 原始细菌的化石,已经寥寥,更古老的过去,只会隐没在一大片厚重的迷雾里。 考古的证据十分菲薄,方然的冥想,就是另一条接近真相的途径。 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和今天的任何生命都不一样,猜想的灵感,来自于雅卡尔提供的“繁衍沾染”;繁衍的特质,是现今一切生物都有的,也因此成为“生命”必有的特征之一,但在久远的过去,却未必如此。 话说回来,究竟什么才算是生命呢。 双眼凝视面前的一片片树叶,方然领悟到,“生命”与“非生命”之间,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有清晰的界限。 譬如病毒,科学界公认的最小生命体,倘若单独拿出来观察,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新陈代谢的迹象; 但它仍然是生命,为什么,就因为能侵入宿主,不断的复制自身么。 生命的定义,不知为何,让方然产生了一丝抗拒。 凭什么病毒这样的存在,也被认为是生命,因为能繁衍,是吗; 然而一旦抛开既有的成见,以更接近寻常人类的视角去观察,生命的本质,何其直白,一刻不停的新陈代谢,“活着”,才更应该是判断是与否的标准。 倘若盖亚里,存在一种并不会繁衍,却始终在新陈代谢的存在…… 那,岂不就是最原始的生命么。 刹那间,恍若闪电划破夜空,方然领悟到了一个离经叛道、却至关重要的概念。 重新定义何为生命,此时此刻,方然并没有失去理智,他只知道,自己用尽一切去追求的是到底是什么。 活着,永不下车,可“活着”又是什么呢,究竟是一分为二的繁衍,还是时刻不停的新陈代谢,答案,简直不能再清楚,“活”的存在,叫生命也好,叫其他任何名字也罢,才是最应该探究的。 按科学界公认的定义,拥有繁衍能力之前的“那存在”,甚至都没资格被称为——生命。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原始海洋里,有机结构体的进一步演化,聚合成团的“那存在”,新陈代谢,时刻不停的与外界交换物质和能量,或许因环境的刺激而解体,又或者,在体积变大后自然的分裂为二,各自在环境中游荡,这样的结构体,具备生命活动的一切特征,只不过,在结构体的深处,甚至都没有dna存在。 一大团有机物的偶然分裂,有机聚合物的生成,转化,补充,耗散,这些功能,并非一定需要dna的参与,零散的碱基片段也可以做得到; 而这些零散的碱基片段,和其他有机物一样,以近乎无限的数量诞生在原始海洋里,并时刻不停的,被有机结构体吞噬,利用,用作蛋白质合成的模板,甚至,偶尔还会被复制…… 新陈代谢,这就是生命了吧,这凭什么不能算是最初的生命呢。 一边下意识的摆弄树叶,一边灵魂出窍般的冥想,方然眼前,似乎出现了温暖的原始海洋,无数形态万千的有机聚合体在其中畅游,彼此擦肩而过,甚或相互结合,或者分裂成更小的团块,这样的景象,前所未见,而所谓一切生命都具有的dna又在哪里,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长短不一的碱基片段。 那时候的“那些存在”,根本不知繁衍为何物,不仅如此,它们相互之间,并没有—— 任何本质的区别。 念及至此,方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刚才自己想到了什么,原始海洋,无数的有机结构体,没有完整dna、也无所谓繁衍的“那存在”,那些,是生命吗,最原始的生命,还是像教科书上记载的一样,仅仅只是生命无中生有四部曲的第三步产物; 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它们的行为,甚至,它们在生化意义上的构成,全都……一模一样。 最原始的“那存在”,或者,按方然的理解,最原始的那些生命都是一样的,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达尔文的进化论。 因为它们都一模一样啊。 …… 夜幕降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逝在天边。 很少有学生住校的金伯利,傍晚后,偌大的公寓楼里十分安静,方然离开冷清的游泳馆,回寝室锁上门。 下午的思考所得,实在意外,他亟需时间来厘清一切。 “那存在”,超脱于演化之外的东西,真的会是自己凭空想象出的样子吗,念头突然冒出来时,自己的惊讶程度,前所未有,甚至失手打碎了烧杯。 短暂的震惊后,现在又一次坐在电脑前,方然先喝点冰水,让头脑清醒。 没有dna长链的生命,还算不算是生命,这一问题,方然直接选择了无视,他凭回忆翻看“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技术文档,回顾“辛西娅”的一些细节。 辛西娅3.0,包含五十三万个碱基对的dna,数据量十分庞大。 但其中60%的基因,大约三十二万个碱基对的长度,都是用来控制细胞体的复制和分裂的。 而原始生命根本不繁衍,这些基因,就变成了一种多余。 除此之外,凭借对dna如何发挥作用的知识,方然也猜测到,原始生命活动所需的有机大分子,不一定需要完整的dna才能合成;dna的长链,包含大量的基因片段,这些片段,各有各的功能,原则上完全可以单独发挥作用,合成出各种各样的物质,或者指挥细胞的活动。 原始细胞的每一项功能,很可能是由于吸收了较短的碱基片段,而逐步添加上去的。 dna的维持,复制,依赖着细胞,没有细胞作为容器,暴露在环境中的dna没有任何活性,病毒就是如此,总而言之,如果没有细胞存在,dna自身只不过是一条化合物长链,完全是“死”的,毫无生气。 可反过来,dna,对原始生命而言,却不一定是非有不可的。 正文 第二十章 分裂 思维延伸到这里,细胞体和dna的关系,方然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同时也料想到,盖亚生命演化的历史上,细胞体的出现,应该是在dna的出现之前。 虽然那样的存在,甚至,没有资格被今天的学术界称为生命,因为它们不会繁衍。 浩瀚的原始海洋里,恒河沙数般的原始生命,随波逐流,吞噬一路上碰见到各种奇怪有机物,甚至与附近较小的同类合并,这些生命成批诞生,成批死亡,即便受环境的摧残而损失了绝大部分,也还是有无数的个体存活下来。 同类,的确如此,原始生命和后来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样,它们并没有能区分彼此的dna。 有机大分子的聚合,进而形成类似于细胞的结构体,从生物化学层面解释,细胞外膜,内构的方案几乎唯一,借助多孔岩石、黏土聚合起来的原始生命,虽然没有完整的dna,却可能含有随机吞噬的核酸片段,细胞体内的成分五花八门,但,一点也不影响彼此的合并,或者偶然的分裂。 没有dna的调控,可想而知,最原始的细胞体必定简陋之极。 但在原始海洋里,再怎样简陋的生命,也只有“环境”这一个天敌,而且即便死亡,也不要紧,无数新的有机聚合体又会填补进来,继续在有机物的浓汤里飘荡…… 一个遍布最原始生命的盖亚,那时候,主宰生命的dna压根还不存在; 在那样的世界里,想必,既没有衰老,也没有分裂。 任何原始生命终结的原因,都必定是环境,而非衰老,想一想也是如此,自发聚合起来的有机大分子,形成最原始的细胞结构,这样的存在,又哪里有什么衰老可言; 除非受到环境的破坏,结构解体,否则这些最原始的生命,原则上讲,可以一直游荡在原始海洋里。 直到盖亚的时间尽头…… 没有衰老,无限长的寿命,即便只存在于如此简陋的生物之上,还是让方然憧憬。 然而某一天,某个原始生命的细胞体内,偶然拼凑出了一条非同寻常的核酸长链,一切就全都变了。 这条长链,蕴含着生命密码的dna,编码的功能,在盖亚中从未出现过: 根据这条dna指令,制造出的若干蛋白质分子,拥有一个匪夷所思的新功能,新制造的蛋白质分子,与细胞体内其他漫无目游荡的蛋白质分子协调后,组成了复杂的结构,这种结构,能解开dna长链的碱基对,并利用游离的碱基,复制出顺序一模一样的新dna长链。 这样的尝试,起初,必然迟缓而笨拙,然而在遍布盖亚的无数原始生命体内,类似的偶然,自我复制的尝试,每一天都会进行无数次。 漫长的时间流逝,一秒钟,一分钟,一天到一年,无穷多次的尝试,终究会有一天,意味深长的链条被拼凑出来,一旦有了完整的复制功能,这条被命运选中的长链,就注定会不断分裂,占满盖亚,用近乎无限的数量去争夺生存资源。 最终,世界里所有无法分裂,无法繁衍的原始生命,都将在生存竞赛中消灭殆尽。 ……生命最初沾染的,是繁衍。 雅卡尔的话,不正是在形容这样的景象吗。 永生不死的原始生命,出于偶然,藉由dna长链而获得了复制,分裂的能力,最终取代盖亚里的“绝育种”,进化论的第一次演绎就是如此。 但好像哪里不对劲,获得分裂能力的原始生命,最终取代,消灭掉的,究竟是什么呢。 岂不正是其他所有的同类,那些虽然不会分裂,却也永不衰老,不会凋亡的原始细胞体;非但如此,分裂,对最初的原始生命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两个崭新的细胞体就此诞生,固然神奇,可分裂前的那一个细胞又哪去了呢。 单从材料上讲,这简直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分裂前的细胞,物质会分布在两个新生细胞内,但另一方面,倘若站在它的立场上思考,结局则不寒而栗,一个依dna意志而复制构件,最终被扯成两半的细胞,还能怎样,根本就是惨烈而彻底的死亡了,就其本身,和新细胞也没有任何逻辑上的联系。 ……分裂就是死亡。 倘若细胞也有意识,最原始的细胞体必定没有,但倘若有呢; 原本四处游荡的不死生命,一旦体内出现了自我复制的dna,就会分裂,会被牵引丝拉拽着所有的部件,硬生生的分裂成两半,这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不,应该讲,站在细胞的层面上,这分明已经是死亡了。 衰老,不管再怎样可怖,毕竟只是通向死亡的绝路;可原始生命,倘若真有自己的意识,恐怕断然不会选择如此诡异的dna长链,来支配自身。 分裂,就是死亡。 即便借此而消灭了一切竞争者,独占整个盖亚,对因分裂而死亡的原始生命来讲,又有什么意义呢。 原始生命,自然谈不上有意识,然而一旦拥有分裂的能力,被体内偶然拼成的dna长链而主宰,自身的灭亡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思考到这里,生命如何开始繁衍的图景,已经让方然战栗。 但思维还在展开,以此推论,因dna主宰而注定失去性命的,又岂止是最初的原始生命,既然凭借分裂,繁衍而一统盖亚,严格说来,今天的所有生物全都是这最初生命的后代,全都被数十亿年不断复制、继承而来的dna所掌控,分裂,还是衰老,最终的结局都指向毫无悬念的死亡,这,和生物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完全背道而驰,简直…… 就好像被寄生了一样。 寄生……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方然极度惊讶,他抬起手,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了一会儿,体会着释放自内心深处的寒意。 达尔文的进化论。 原始生命,是现存一切生命的共同祖先。 那么…… 也就是说,今天所有的生物,都和最早学会了分裂的原始生命一样,被dna给寄生了吗。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寄生 生命的“无中生有”,是dna长链对原始细胞的一次“寄生”,这念头很惊悚。 但翻来覆去的思考,方然又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寄生,听起来很不舒服,那么换一种说法可以吗,譬如“共生”就好听得多,但方然却觉得别扭。 按他的设想,没有dna的原始细胞能独立生存,而没有细胞的dna,只是一条死的不能再死的化合物;如果不是出于偶然,占据了原始细胞的主宰地位,指挥细胞不断生长、分裂,同时复制了自身,dna这种结构脆弱的长链状有机体,在严酷的原始海洋里,根本就无法长久存在。 这种关系,如果不算“寄生”,又算什么呢。 没有实验基础,没有完整的研究链条,仅凭冥想,方然就顿悟了一条生命科学的本质陈述,接下来的几天里,在网络文献数据库里查找,访问大学、研究机构的网站,方然才发现,这居然是生命科学前沿的一种共识。 虽然,在主流生命科学界,这一猜想的表述方式里没有“寄生”。 但本质是相近的。 最原始的生命,究竟是怎样无中生有,盖亚的漫长岁月掩盖了一切痕迹,所有的理论都只能是假说。 但所有人似乎都认为,dna,碱基对的长链,是现存一切生命的本质。 譬如说病毒,此前,方然始终不太明白,为什么这种甚至会结晶的东西,也配称为生命,因为科学界的“生命”定义就是如此,细胞的一切生命活动,本质上都是为了繁衍,而繁衍,本质上则是dna的复制。 既然病毒拥有活性dna,在宿主细胞内,可以大量的复制自身,那么它就是生命。 而一旦脱离到细胞外,游荡在环境中,病毒就不显现任何生命的迹象,这时候它算是什么呢,按微生物学的说法,此时的病毒处于休眠状态,病毒并没有死亡,只是在蛰伏,等待下一次与宿主细胞的邂逅。 邂逅,说的多么浪漫,其实根本就是一种“寄生”,方然不禁在想。 病毒侵入细胞,复制自身,这一过程方然早就自学过,也深知病毒是多么恐怖。 通过欺骗手段,病毒的dna与引物能穿透细胞膜,进入细胞内部,与细胞自身的dna进行融合,用搭便车的方式,在细胞dna的复制过程中完成自身的繁衍。 病毒繁衍的速度,根据病毒dna与细胞dna融合的位置、功能,有快有慢,但结局却只有一个。 肆意复制的病毒dna、蛋白质外壳在细胞内完成组装,数量越来越多,细胞功能则逐渐丧失殆尽,最终破裂,解体,无数的病毒蜂拥而出,继续寻找下一个无辜的宿主细胞,开始新的生命轮回…… 尺度以纳米计的渺小存在,就这样将宿主毁灭,即便科学,也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 自从发现了病毒,主流的生命科学界就始终将其视为最原始、最简洁的生命,虽然也有一些反对声音,但长期以来,这似乎已成为了科学界的共识。 方然却对此持保留意见,不过,现在这并不重要。 病毒侵入细胞的过程,毛骨悚然,然而,dna侵入原始细胞的过程,才真正让方然不寒而栗。 同样是寄生,病毒,无非是让细胞死亡。 而dna呢,为了复制自己,居然能将宿主细胞撕成两半,就在分裂的一瞬间,对宿主细胞来说,就是死亡,而新诞生的两个细胞,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dna主宰着,这些细胞的所有生命活动,本质上都是在为dna服务,只待时机成熟,那条恐怖的长链,又将分裂,把细胞再度撕成两半。 然后是第三次分裂,第四次…… 被侵入的原始细胞,就这样一次次被撕成两半,只为继续充当dna繁衍的工具,永远无法逃脱,世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这样想着,方然不禁冷汗涔涔。 生命的本质是dna,为什么,难道还不够明显么。 凭借冥想,而非实践,方然得出的结论,和生命科学界的主流看法几乎完全一致。 只不过,生命科学的研究者们,是通过漫长的观察,分析和提炼得出结论,面对盖亚四十亿年生命演化的长卷,他们的眼里,大概充满了对生命奇迹的赞叹。 而方然呢,却洞悉到了原始生命出现的那一瞬,某种程度上讲,他的认识,已经超越了时代,甚至比某些生命科学研究者的思维,都更深刻。 其实,但凡认真思考过生命的演化,就不难拨开迷雾见真相。 生命的长河,从四十亿年前的第一次诞生,直到今天,出现过多少千奇百怪的生物,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然而一旦拨开宏伟而绚烂的表象,直达生命深处,那不起眼的dna长链,人们才发现,四十亿年过去了,dna的构造,其中的每一个有意义的片段,在细胞的庇护下,却始终坚若磐石,根本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变化。 生命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生生不息吗; 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历史,数不清的生物,来来往往,生死寂灭,然而唯一岿然不动,甚至愈加精密的,却是那看似渺小,甚至肉眼都看不见的dna。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万千生物都只是过客,是竞争的工具,dna,才是演化中永远的赢家。 …… 洞悉了生命的本质,方然心情抑郁。 主宰,寄生,赢家,奴仆,一系列的概念,让他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生命的本质是dna”,这判断,毋庸置疑,也和生命科学界的主流看法一致,十二岁就有如此深邃的思想,带给方然的却是烦恼。 他非常清楚,这句话对自己一直追求的“永生”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dna才是生命的本质,主宰着小到细胞,大到种群的生死存亡,那么,作为宿主的细胞,种类繁多的盖亚生物圈,甚至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又算是什么呢。 只是dna借以维持,彼此竞争的容器吗。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容器 “容器”的假说,让方然陷入了纠结。 凭借意识在思考,不止方然,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会认为,这正在思考的意识掌控着自己的身体。 然而现在,站在寻求永不下车的立场,方然却认识到,“永生”会是一个多么难以达到的成就,意识的永存,至少目前,必须借助于身体,本质上这身体却不受意识的控制,而只是dna主宰的容器。 永生,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不管意识怎么想,dna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因为它本来就永生不灭…… 但我呢,正在思考的“我”,自己到底又要怎么办; ……混账。 …… 春天,万物更新,金伯利的校园里郁郁葱葱。 方然的烦恼却挥之不去。 探寻生命的从无到有,收获很大,至少方然明白了一点,永生不死的生物,并非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在盖亚中真真切切的存在过。 但dna却改变了规则,将生命的演化,变成了一场纯粹的繁衍竞赛。 这样做的动机,方然没去钻牛角尖,不过是化合物长链的dna哪有什么意识,一切,都只不过是遵循物理定律的自然活动。 但这活动的后果,却让他沮丧,凭借对细胞的掌控,没有意识的dna居然达成了他一直追求的成就,永生不灭,代价则是细胞被撕裂,更复杂的生物,也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宿命。 至于说,作为主宰的dna,为何不一直维持着细胞,而达到永存的目标; 阿尔贝*雅卡尔的话就是答案,主宰细胞的dna,只管分裂,不断繁衍而存续下来,唯有这样才能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胜出。 至于永生,让细胞永生不灭,dna岂但没有动机,更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办得到。 想想它又凭什么要让细胞永生,永远待在这一牢笼里,不再复制了吗; 开什么玩笑。 意识,自以为控制着身体,然而在微观层面,却是dna在主宰着身体的一切。 审视自身,方然清楚的意识到,这些天来令他烦恼的是什么,自己明明想要永生不死,可真正主宰身体的dna,却只把身体当做暂时的栖身之所,和繁衍的容器。 一旦完成了繁衍的最终目标,这临时的居所,就可以弃如敝履,如同垃圾一般的丢弃。 这种丢弃,在单细胞生命,是直接撕成两半、顺便构建出新的居所。 在更复杂的生物,则是成熟的繁衍细胞带着dna离开,甚或就地汲取一切营养,成长为新的宿主;至于原先的宿主,则任由其自生自灭。 身体,意识赖以栖身的唯一,dna却只当驿站般匆匆停留。 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dna的无情和冷漠,用人类情感去形容一种化合物,未免可笑,但方然的确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维护宿主细胞,维护容器,对dna难道就没有好处,长久生存的宿主也能支持dna复制,繁衍啊,可它为什么不做呢。 主宰细胞,一直这样维持下去,直到盖亚的尽头,才是真正的永生不灭,奈何dna这蠢材…… 哦,没办法,dna当然不知道,它根本就没有意识。 生命的繁衍,dna复制,详细过程方然是清楚的,所以他格外觉得,这真是命运对一切生物,同时也对dna的残酷玩笑。 主宰着细胞的dna,能够复制自身,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指数级的复制到不可计数,然而它却不知道,任何复杂而精妙的生化过程,总难免出错。 dna的复制,简单来说,是先断开长链里的一个个碱基对,由双螺旋变成两条单链,然后用游离的核酸来配对,以a-t,c-g的规则,逐个补齐单链上每一个碱基对,各自形成新的双螺旋长链。 有时候,由于各种随机的干扰,配对会出错,譬如给单链上的a配了一个c,碱基对无法形成,新生的dna双链就会像错齿的拉链那样,在出错点形成微小的“鼓包”。 碱基错配,只是最简单的情形,此外还有一些更大、更严重的错误。 dna复制中的错误,并不罕见,漫长进化过程中也形成了一套纠错机制,大多数都能修复。 但是,无论怎样严密的纠错机制,显然并没有完全防止dna复制的错误积累,否则,始终完美复制的dna长链将真正“永生”,盖亚的生物圈里,直到今天,也还会是一副无数原始生命在海洋中荡漾的景象。 不,考虑到盖亚的环境在变迁,一切诞生在早期的原始生命,如果没有任何演化,必定早已被变化无常的环境所淘汰。 正是dna复制过程中的错误,逐渐累积,其中绝大多数错误都会导致麻烦,甚至细胞的死亡,但也有一小部分错误,无意中产生了新的特性,生命才能够逐渐演化,一步步从原始的单细胞演化成今天的人类。 在演化中起了作用的错误,就是“突变”。 这样的演化,对dna,是将永生不灭变成了一场梦,即便再怎样复制,繁衍,漫长的时间后,也会因为突变积累而面目全非。 如果一切不是自然的安排,这过程,简直让方然觉得讽刺。 偶然出现的dna长链,窃据了原始细胞的主宰地位,为了复制,毫不犹豫的撕裂细胞,剥夺了原始细胞永生不死的能力。 可是由于无法避免的突变,dna的自身,也终究没能逃脱消亡的宿命,无数原始生物的dna,依然随着宿主的死亡而一并被掩埋,永远离开了盖亚的生物圈。 无意识的要复制,要永存,却祸害了无辜的原始细胞,结果自己也没达到目标。 身为dna暂时栖身的容器,方然悲哀的想,怪谁呢,物理规律这种事,又能怪得了谁,只能道一句造化弄人。 然而再想一想,也正是dna复制中的突变,逐渐积累,才最终让人类得以出现。 否则,今天的盖亚,还是一个充斥原始细胞的世界…… 方然不禁脊背发凉,那样的话,自己甚至都不会存在,甚至,根本没机会坐上时间的列车。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数据 所以还要感谢dna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先赐予生命,又剥夺生命,一生一灭是可以互相抵消的么,方然并不这样认为。 这里的“赐予”,并不是繁衍,而是本质上的从无到有,既然依物理规律而一步步演化了四十亿年,直到人类,那么,给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一副终将衰亡的躯体,似乎也就可以理解。 自然规律,毕竟不是无所不能,科学的边界就是一种证明。 生命的起源,久远而恐怖,但对方然来讲,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吓倒,更不用说放弃生命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自然界的力量,深不可测,生命的从无到有,死亡的宿命烙印,固然令人敬畏。 但方然更清楚的是,今天,人类掌握的科学技术,是空前的强大,回首过去,仅仅在几十年前,人们甚至还不知道dna的存在,只能凭借生物形状的遗传,去猜测主宰生命活动的神秘因素。 但现在,甚至连第一个人工编辑的生命,“辛西娅”,都已经问世。 长久的思考,没有直接给出对抗衰老,乃至死亡的手段,却让方然穿过了一重迷雾,在明确了“衰老并非不可战胜”的基础上,研究的突破口,显然就在于dna,基因,乃至生命科学的一切相关领域。 衰老,死亡,一切的起因都是dna,解谜的钥匙,或许也就隐藏在其中。 涉及到dna的生命科学领域,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艰深,原因超出中学阶段的知识水平,即便方然一直在竭尽全力的学习,也感觉吃力,而且随着学习的深入,他意识到,要想真正掌握生命科学的奥秘,要做的事太多,并不仅仅是摆弄生物材料,在实验室里捣鼓玻璃器皿这样简单。 现代生物学,一言蔽之,对研究工具的需求极其迫切。 要研究大千世界的生物,探寻遗传物质的奥秘,孟德尔的时代,只需要一把豌豆,一块土地,充裕的时间和细致的观察。 条件寥寥,所得的理论,却可以十分重大。 待到后来,发现了遗传物质的存在,生物学家的实验室里,仪器就越来越多,研究的花销也水涨船高。 一直到今天,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或者其他尖端研究机构为代表,生命科学的研究,越来越依赖高性能计算机,和建模分析的虚拟平台,实验还是很重要,但早已不是唯一的研究和探索手段。 生命科学的研究,理论上,可以一切从实践出发,然而今天的大多数科研,所涉及的对象,要么根本无法用实践方式运作,譬如涉及到人的破坏性研究,要么就是实践过程太漫长,成本太惊人。 譬如研发一种特定生化作用的新物质,漫长的测试,筛选和迭代,甚至研究者穷其一生都无法完成。 计算机的作用,一开始只是记录,整理数据,到后来的数据分析、拟合,到方然的时代,虚拟建模的分析已经开始流行。 一种物质,加入到细胞里,究竟会引发怎样的生化反应,这种事,现在不仅可以直接试验,用活细胞来测试,还可以在计算机里建立细胞的数学模型,用仿真的方式得到结论。 真正的试验,还是计算机测试,这些条件方然都一点也不具备。 金伯利中学的生物实验室,对生命科学社敞开,但即便一所条件优越的中学,实验室也没可能进行真正的科研。 生命科学的领域,广袤无垠,一个人并做不了什么。 但是,就在这世界上,也有一些机构,在进行着和人类衰老有关的研究,方然权且跟进,利用网络获取他们的研究资料,至少是资料中公开的那部分,一边继续苦读,为未可知的将来做准备。 学习之余,每一天都在网络上“工作”,方然的技术进步很快。 通过寻找系统漏洞来赚钱,一方面,收入还算不错,方然也习惯于入侵一些戒备松懈的系统。 凭借经验,他很清楚网络上的生态环境,政-府机关和金融机构的网站,不好碰,难以攻破而代价高昂,而另外一些其实也很重要的服务器,就好像不锁门的公共场所一样。 自从发现了这一点,方然就找到了另外的生财之道: 贩卖数据。 数据,这么说很有些笼统,实际上指的是散乱分布在网络上,存储在大量服务器和行业机构里的数据集合,资料等讯息。 这些讯息,在一般人眼中没有什么价值,但投放到地下市场的细分领域上,就会有人付费购买。 譬如说他自己,如果有人整理生命科学的文档,把某一个狭窄领域的相关信息筛选,组织起来,那么方然很乐意为此付费,事实上,相当于是花钱节约了时间。 一开始,方然还亲自动手做这种事,按照网站客户的需求,用简单的爬虫程序和嗅探器去搜罗数据,或者从其他黑客手中交换一些信息。 亲自入侵,这种事他还是很忌惮,所以只把整理好的材料发到指定的邮箱,每次得到几百马克。 但很快,他发现这样做费时费力,从时间的角度,得不偿失。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行业呢,“大数据“,名字听起来挺时髦,人类进入计算机时代已经有好几十年,计算机在社会中的应用越来越广泛,数据,信息化的基础之一,在世界各地的电脑和服务器里积累的越来越多。 这些长年积累的数据,是人类活动的忠实记录,也是一座价值未可估量的巨大宝藏。 不过,虽然it领域已如此发达,数据的发掘和使用技术却一直滞后。 数据本身,只是存储器里的状态组合,组合本身没有价值,只有其中包含的信息被提炼出来,放到正确的地方使用,才有价值。 但这项工作,规模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庞大。 按方然的观察,即便联邦的it领域在全世界位居前列,数据的整合利用水平,却还处在很原始的初级阶段。 这样的大背景下,对数据整合处理的需求,是一个大有前途的领域。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前途 前途,在方然的语境里,就是钱途。 it领域,相对于很多传统领域,有一个特性对方然很有利,这个领域的很多工作都可以在网络上、计算机面前完成。 远程办公,远程工作,在it领域实现起来是比较方便,雇主往往也不在乎是谁在网络的另一头为自己工作,只要活干得好,干得快,就可以给钱。 正因如此,方然就投递了若干份简历,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某研发机构,找到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 即便计算机能力超出常人,十二岁的方然,毕竟和专业人员没法比,在研发大数据相关系统、软件和算法的机构里,他暂时只负责系统访问接口的测试,和编写一些文档。 但一来有收入,二来也算接触真实的it,这份工作,方然做得很认真。 这种认真,并非是为了赚钱。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是联邦的大企业,即便临时岗位每月也能拿到五到六千马克,这对方然来说是挺有吸引力。 但,为什么要在研究生命科学之余,去关注似乎和“永生”没有一点关系的it领域,只能说是一种直觉,他总觉得,这个领域和人类社会的其他领域都不一样,很不一样。 其他的行业领域,譬如金融,航天,或者医药,看上去也是人才荟萃,前景无限。 但是it……怎么讲呢,方然敏锐的察觉到,和其他风光一时的行业不同,这个领域,涉及到计算机,算法,乃至人工智能,运算速度越来越快的硬件,加上越来越复杂的软件,让电脑的智能化程度不断提升。 甚至,某些场合下还会表现出一定的“智慧”,乃至于取代一部分人,一部分岗位,这就很不寻常。 在西历1466年,计算机的智能化,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呢,曾经被认为是不可能由机器完成的翻译,语音的实时转换,已经初步变成了现实。 不仅如此,无人驾驶的汽车也已上路,引发了一些民众的担忧和抗议。 翻译,司机,多少年来只有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如今已经能用更廉价,而且不会犯错的计算机来替代。 计算机,究竟有没有智慧,未来发展的潜力又有多大呢; 方然还说不上来。 但他的确隐约的察觉到,计算机,一大堆精密电子元件的集成,未来能够做到的事,必定不仅仅是越来越复杂的数值计算。 至于说,电脑逐渐提升的智能,究竟会给人类社会带来怎样的剧变,就格外值得关注。 虽然志在永生,但想一想,倘若会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那么…… 车厢里的变化,又怎能不关注呢。 …… 列车,永不停歇,时间一天天过得飞快。 转眼间,盛夏时节接近尾声,方然和同学们一起升入七年级。 孤儿院长大的孩子,生日,是很模糊的概念,方然还是根据自己的公民信息才知道,暑假过去,他从法-律上讲就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少年,按理说,每一天都应该是无忧无虑的。 方然也一样,虽然说,每次做梦时登上时间的列车,双眼不自觉凝视那模模糊糊的血红色数字,他就会难以抑制的心慌,但挣扎着醒来后,面对黑暗,他却可以平静的深吸一口气,把那些不快的情绪压制下去。 为什么,不再感到死亡的阴冷气息,是长大了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一天天的研究,怎样逃避死亡,多少也掌握了一些情况,让自己不再对那“哐当——”作响的列车感到恐慌呢。 其实,回想起来,自己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 设想了生命最初的情形,确认衰老是由于dna而引起,接下来,他还应该搞清楚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人,乃至其他生命,究竟为什么会衰老。 衰老,现今一切生物的绝症,抛开“分裂就是死亡”的单细胞生物,其他的生命形态,似乎都难逃一劫。 哪怕曾认为“永生不死”的灯塔水母,恢复幼年形态的过程,也不过是无性繁衍,从生物本身的视角来说,结局还是一样:原先的水母在所谓“永生”的过程中就已死亡,留下的,只不过是dna层面的复制品。 但为什么,这会不会是因为,dna本来就没能力维持一个永生不灭的居所呢。 或许是,或许不是,只靠冥想是不太可能有答案,这涉及到dna和基因层面的细节,方然权衡了一下,决定采取实用主义,先搞清楚人类衰老的具体原因。 这方面的研究,可想而知,一个中学生是绝对没能力进行的,且不说经费和资源,单就研究对象,方然就不可能随心所欲的操作,他想了想,就把目标定位到曾经关注过的一个公司身上,“人类长寿有限公司”。 单看名称,容易让人联想到诈骗机构,但方然早就知道这一家公司,并非江湖骗子。 成立于西历1461年的“人类长寿有限公司”,虽然年限不长,在业界的名气却不小,科学界对其颇有微词,但创始人我行我素,一直执着于衰老相关的研究,并直率的承认,目标就是提高人类的预期寿命。 研究衰老的高科技公司,乍看起来,和方然的追求不谋而合。 不过在方然眼中,两者还是大有区别,就看公司的名称,“人类长寿”,他猜测这家公司的研究方向主要还是延长寿命,而非一步登天的战胜衰老。 抱着这样的看法,早先登陆公司网站、查看资料,方然却对“辛西娅”啧啧称奇。 身在巨山市,联邦东部的一个内陆州,方然的眼界和阅历都受到限制,即便有网络辅助,对一个中学生而言,的确很难想象,人类的生命科技居然已进步到这种程度,能够利用已知的基因片段,拼凑出活的生命。 这样看来,这架公司提出的“扮演诸神”的宣传口吻,倒也不是完全的夸大其词。 在大半民众信仰神祗的联邦,这样的口号,还真需要一定的勇气。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资料 “辛西娅”,曾被大肆报道的科技成果,方然也了解过。 但,对自己执着追求的目标而言,这样一个划时代的生命科学成就,却好像帮不上忙。 利用生物的dna片段,准确的说,功能已知的若干核酸片段,拼凑调整出一个能存活的单细胞生命,价值毋庸置疑,但是,方然却发现了其中的蛛丝马迹,他猜测,“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远期目标,恐怕不在于制造生命,而在于这一过程中获得的技术手段。 目的,一言以蔽之,恐怕是要改造人类的dna。 dna,人类衰老的元凶,任何一个研究衰老的科学家,恐怕早晚都会在这上面动心思。 方然的思考,或者,实验室里的周密观察,都可以发现dna掌控着细胞、乃至身体的一切生命活动,那么,倘若能弄清楚dna如何导致衰老,或许就可以加以干预,阻止,至少延缓衰老的速度。 这样的思路,到底能不能行得通,方然很有自知之明的不去揣测。 现代科学的前沿,并不是一个七年级学生能置喙的,也许是被名字里的“长寿”所吸引,对这家机构的研究,方然很好奇,但网站公开的资料十分有限,几乎都是介绍性的内容,这也是盈利机构和非盈利机构的区别,出于保密的需要,但凡可能被竞争者利用的信息,在公开渠道都是找不到的。 以延长寿命为目标,至少作为口号的这家“长寿”公司,研究的进展究竟如何? 越保密,越好奇,虽然按方然的估计,当今时代的生命科学还没到“战胜衰老”的程度,媒体上也没有一条可靠的相关内容,但他还是很想一窥究竟,哪怕只是获得些灵感,看看走在学科前沿的这些人,他们是怎样看待衰老,dna,乃至死亡的,又想到了一些什么样的方法去尝试解决。 出于这种考虑,接下来,方然一脸很多天都在尝试。 “人类长寿有限公司”,地址在西海岸的卡利佛尼亚,公司网站没有实质性内容,内网、服务器也没有常见的漏洞,让方然有些棘手。 想想也是,但凡正规的公司、机构,网络安全都应该有专人负责,很难攻破。 如果不计代价,不考虑自身发起攻击的后患,对“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内部网络,方然倒自信可以得手,只是一旦被管理员,安全专家发觉,顺藤摸瓜,说不定自己就会摊上几年的牢狱之灾。 即便他只是出于好奇,刺探商业机密,也是一种确凿的犯-罪。 系统就在面前,好几天里,方然都在用嗅探器观察,还尝试从网络流量中截取一些可能有用的讯息,但,和很多商业机构的网络不同,这家生命科技公司显然对自己的数据十分上心,通过服务器访问监听,和流量扫描,他只能大致猜测到,这家公司的主数据库根本没挂载到互联网,暴露在外的,只是一个临时的同步服务器。 也就是用人工方式,更新和调用数据库里的资料么,不一定,那样简直就太荒谬。 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方然略知一二,大规模的计算机建模、仿真司空见惯,庞大的运行时数据根本不是个人电脑、甚至服务器能承受,不仅如此,用计算机模拟哪怕最简单的生命活动,都极其耗费算力,这样看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肯定拥有超级计算机,而且这么大的日常流量…… 莫非,他们最近一段时间的算力不足,还要用外网的超算资源么。 之前的流量分析,顾虑到风险,方然一直没采用简单粗暴的抓包方式,但现在,既然有了线索,他就从工具堆里捡了一个普通的恶意程序,稍加改动,伪装成普通的电子交易信息截取器送了出去,然后耐心的等待。 照理说,这种寻常的病毒,只能骗过一些老旧的杀毒软件,但互联网上的菜鸡多如牛毛,方然并不担心程序石沉大海。 两三天后,病毒在被扑灭前,已经把乱七八糟截取的片段随便乱扔,方然再利用扫描器,从一些半死不活、管理不善的论坛服务器里提取数据,用这种方式碰运气。 第一次毫无所获,但第二次,无差别攻击的病毒就截取到一些东西,通过ip映射,方然发现他的推测完全正确。 “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确在外联超算,不过,似乎是他们自己拥有的。 外联超算,方然对这一领域并不十分了解,但他也知道,这种方式的效率并不高,还存在数据泄露的风险,在it产业发达的联邦,更通常的做法是寻找就近的超算中心,直接在终端上导入数据和程序,既高效又安全。 是算力超载,还是一些偶然的需求呢,不管是什么原因,“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做法,给了方然机会。 入侵机构内网,扫描服务器,这是明确的黑客行径,联邦法律十分明确。 但是截取网络上的数据流,加以分析,这种做法的性质就有一点模糊,和直接入侵相比,被发觉的可能性也很小,但截取的数据本身几乎毫无用处,没有编码规则,根本看不明白那些0和1都表示什么。 生命科学的研究数据,不像金融,或者其他通用度很高的领域,没有运行环境,一般人拿到数据也没有用。 但“人类长寿有限公司”使用的超算,接口却是公开的。 利用超级计算机的数据接口,能不能侵入其系统呢,答案是“不可能”,但一连好几天观察这家公司的动作,方然也注意到,公司服务器与某个地址的通讯很频繁,他起初还以为,那也是像自己一样的临时工作者,在为“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打工,又觉得这很不合理。 一个秘密进行商业化研究的机构,怎会雇佣临时工呢。 那数据分发的节点,查询了一下,有可能是公司创始人克雷格*文特尔。 利用ip追踪实际地址,这种事,并不一定要冒险入侵运营商,方然不想打草惊蛇,甚至被警-察带走,但另外略施小计,他很容易猜到分发ip的大概位置: 弗罗里达棕榈滩,地图上看是一片别墅度假区。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窥探 结合克雷格*文特尔的身份,方然容易猜到,那里也许是他的一处居所,或者偶然逗留的度假休闲地。 围绕这一地址,陆续的观察和试探,方然很快发现此地的网络不难渗透,甚至悄无声息的定位到了某栋建筑,入侵了附近的智能路由器,过程之顺利,和“人类长寿”总部的内网简直判若云泥。 虽然是生命科学的巨擘,看上去,文特尔也只是一个网络安全的外行。 在自己所处的时代,一个人,哪怕学识再渊博,也绝无可能在所有领域都成为专家,长年苦读的方然对此深以为然,不过,他还是很谨慎,生怕这是一个有意留下的陷阱。 或许文特尔什么都懂,又或者是聘请了专门的看守,只等同业的竞争者越进雷池,就一纸传票把窥探者吿个倾家荡产。 哦,竞争者倒也罢了,如果自己被发现、甚至抓到的话…… 想到这儿,方然又一阵心神不宁,这种感觉,最近若干天来尝试侵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时,他时不时就会遇到,起初还以为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在校内医院检查后,却没发现异样。 现在,真打算迈出最后一步,窥视公司创始人的电脑时,方然才明白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抵触情绪: 他在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一旦失手而被警-察找上门么; 但一个十三岁的中学生,即便被发现入侵了他人的计算机系统,又能怎样,那么自己又在畏惧什么呢,这并不是黑客行为是否被发现的问题。 潜意识里真正害怕的,是一旦自己追寻永生不死的念头被发现,后果又会怎么样。 自从窥见了死亡的恐怖,一直在竭尽全力的追逐永生不灭,方然没心思,也没太多精力去理解周遭世界,他暂时还想象不出,如果“永不下车”的执念被发现,甚至被公之于众,会有什么样的风险,而只是认为,一般人即使听到这样的念头,也不过就是哈哈大笑,将其视为笑谈。 嘲笑,仅仅就这样吗,那他可一点都不在乎。 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心慌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设置监听方式,不知怎的,方然想起了阿尔贝*雅卡尔老师,他会不会已经从那一次谈话的字里行间,察觉到了自己在追寻什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不论哪一种,好像也没有什么看得见的威胁。 说起来,如果雅卡尔还在金伯利,还可以请教一二,毕竟这位马萨诸塞理工学员的高材生…… 但这样的学术人,雅卡尔他,为什么会来金伯利教书呢。 疑问,很突兀的冒出来,方然一边自嘲,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太后知后觉,一边思考雅卡尔的动机,不想则已,越想,就越是眉头紧锁。 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生命科学系的硕士学位获得者,阿尔贝*雅卡尔应该也是一个术业有成的人,至少,他的确从雅卡尔身上,感受到了那种经年累月接触科学,勤学不辍的独特气息,这做不得假。 数年如一日的学习,苦读,这种气息方然再熟悉不过。 但他为什么会甘于在金伯利教书,哪怕只是暂时的,用方然自己一直追寻的目标来考量,这,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 阿尔贝*雅卡尔,一个生命科学的行内人,难道他就不想永生吗。 教师的做法,方然的确难以理解。 特别是,经由两人的那一次对话,方然知道雅卡尔对生命,对衰老,乃至永生不灭的一些看法,很显然,他不是那种甘愿认命,笃定衰老和死亡无可抗拒的人。 所以这就很奇怪,按理说,身为生命科学的内行,若要追求永生,雅卡尔的起点会比自己高得多。 但他好像没一点行动,还是,所谓“外出挂职”就是借口; 有可能,然而话说回来,在酌量是否要窥视“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长期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方然的头脑日渐历练,潜意识也十分细腻,敏感,甚至能比意识更早一步觉察潜在的危机。 危险,就埋伏在那里,只不过他一时还未看透。 …… 缥缈的直觉,没有阻止方然的计划。 意识到“人类长寿”的创始人克雷格*文特尔很可能只在棕榈滩暂住,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一条窥探的捷径就会断,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的侵入了建筑的网络系统。 这一过程中,他发现文特尔的居住地,也许是座别墅,配备的中央服务器是来自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这倒让他省去了一点查资料的时间。 “国际商用机器”的服务器,他之前打过一阵子交道,文件系统的加密方式并不难破解,难的的是不留痕迹。 集中精神远程操控,约莫一晚的时间,方然就完成了系统的入侵,可以操控中央服务器隐蔽的探查任何一台连接在内网的电脑,还包括门禁,中央空调,智能家电等设备。 建筑内的电气设备都一起接入内网,这种早期的智能建筑方案,漏洞很多,方然也看过新闻,甚至发生过入侵者利用智能设备杀-人的案例,从日志观察,这套系统至少是五、六年前的产品,除了几个不疼不痒的系统补丁,部署后一直没升级过。 看到这里,方然心下稍安,他基本确定文特尔不懂it安全,身边也没有明白人。 但他还是很小心,尽可能的,不让被窥视者发现这一切。 晚上在寝室里忙碌,专门拨出一些时间搞渗透,白天要上课,方然设置了关键词搜索,把符合条件的文档“切”一小块传送到匿名服务器,周末再集中下载,寻找文件碎片里的蛛丝马迹。 大量的实验数据,枯燥冗长的报告,这些他暂时都用不上。 方然寻找的,是一些归纳性的文字资料,倘若克雷格*文特尔有写电子日记的习惯,那就更好,现在他最想知道的并不是技术,而是“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战略研究方向。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端粒 仅凭思考,方然就推测出衰老可能被战胜,但这毕竟只是一家之言,还很不成熟。 倘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创始人、团队也这么认为,那么他误入歧途、白费功夫的可能性就会更低一点。 所以必须得侵入,否则,即便打着“人类长寿”的名号,谁知道追逐利润的公司,会不会只是拿这么一个备受关注的概念来骗钱。 不知不觉,对公司创始人的窥视,已经持续了几天。 在这期间,每天晚上游完泳,借休息恢复体力的一点空闲,方然都会打开软件浏览一下自动抓取的片段内容。 这种操作,针对性是比较差,因为谨慎而没有直接侵入疑似克雷格*文特尔的计算机,扫描器自动捕获的内容里,90%以上都是没有价值的碎片,还有一些加密数据,是与银行等机构的日常往来,也没有用。 但还有一些,的确是方然关注的讯息,按照关键词,从“国际商用”服务器的缓存垃圾堆里检索,方然得到了一些收获。 这些收获,以他目前的知识水平,读起来十分吃力。 克雷格*文特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而逗留,在这期间,一点也没有拖延公司的工作,这些文档里缺乏项目的具体细节,显然他不需要过问这些,而“人类长寿”总部发来的报告里,归纳性的内容就比较容易理解。 一言蔽之,“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研发,对象十分明确: 端粒。 “端粒”,一个生命科学的专有词汇,方然并不陌生。 现今所有生命的共同特征,dna,双螺旋的长链,并不是像一团乱麻样的塞进细胞里,而是像螺纹那样卷曲,盘绕,形成“i”型或“x”型的短粗结构,这种结构叫做染色体,而端粒,就是染色体末端相互连接的那部分。 既然是dna的一部分,端粒的组成,也是核酸碱基对的长链。 和dna中的基因片段不同,端粒虽然也由碱基对组成,却没有直接的作用,而更像一条dna长链末端的“手柄”,用来连接,固定染色体,让细胞内的染色体们相安无事的驻留在细胞核内,大概三、四十年前,这就是生物学界的主流看法。 但到了方然求学的年代,对端粒的认识,已经发生了一场根本性的变革。 西历1437年,原先被认为是“手柄”,没有其他功能的染色体端粒,被发现具有一个奇怪而神秘的特质,在dna复制时,比较两条新的dna链和原先的长链,会发现新dna链的末端、就是端粒,长度会比原先的短一截。 不仅如此,端粒在dna复制前后缩短的现象,每一次分裂都会有,仿佛被“磨损”,随着复制次数的增多,端粒的长度也越来越短。 一旦发现这样的事实,端粒的行为,就迅速被和“衰老”联系起来。 因为研究者在试验中观察到,或者,仅从理论上也可以想象得出,倘若细胞中的dna端粒随复制而不断缩短,最终被磨损殆尽,那么dna的复制,乃至细胞的分裂也就到了尽头。 端粒耗尽后继续复制,应该就会磨损dna长链中有意义的部分,而作为生命的遗传密码,dna出现这种程度的损伤,将是致命的。 然后他们就发现,细胞分裂的次数限制,似乎真的来自于端粒磨损。 生命的繁衍,乍一看去,往往给人以无穷无尽的感觉,任何不受约束的物种,总好像在若干代内就能充斥盖亚;这种想法,放在生物上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观点,但是对单个细胞而言,却并非如此。 方然也知道这一点,据他的调查,细胞分裂的次数并非没有上限,不同种类的细胞,分裂次数大致在五十到一百次之间。 不仅如此,分裂次数越多的细胞,生命活性越差,再次分裂的能力也越差。 端粒磨损这一现象,和细胞分裂的限制联系起来,的确可以作为细胞层面衰老的原因,进而,对复杂生物乃至人类的衰老,也有巨大的研究价值。 端粒的情形,以方然的知识体系,大概就了解到这种程度。 因为掌握的讯息还不够,提到端粒,方然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一个荒谬的悖论。 细胞的分裂,dna长链的复制过程,会磨损端粒,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再结合生物的繁衍考虑一下,矛盾就十分明显。 细胞受dna复制的桎梏、分裂次数至多不超过一百次,那么,在分裂繁衍的时候,一个原始细胞至多只能延续一百代,到第一百代时,每个分裂出来的细胞,染色体的端粒都已磨损殆尽,失去了再次分裂的能力。 那岂不是说,等到这第一百代的羸弱“绝育种”全部死绝,这种生物就得灭绝了呢。 端粒磨损导致的分裂次数限制,但凡动一动脑筋,就会发现和现实的矛盾之处:盖亚的生物圈,存在至今已有四十亿年之久,其中的生物,却都是必然衰老、死亡的匆匆过客,哪怕某种生物,寿限长达一万年,繁衍百代,也不过是将物种的存在时间延续到一百万年。 一百万年,在四十亿年的历史面前,也只好似一瞬。 大概是在两三年前,这样的矛盾,曾经让方然十分困惑,一方面他实在想不出,染色体的复制为什么会磨损端粒,按理说,如此低级的操作失误,早就应该在漫长的演化中被淘汰了才对; 另一方面,他也总是想不明白,仅能繁衍百代的原始生命,如何能从四十亿年前一直续到今天。 局限于当时的知识水平,和年轻人质疑一切的倾向,方然曾认为,要么是端粒磨损的理论有缺陷,要么就是,原始生命的dna长链,其端粒长到不可想象,能够经受恒河沙数的复制磨损,而始终不至于耗尽。 当然,随着持续不断的修行,现在的方然,已经破解了这一悖论。 端粒磨损,和物种的生生不息之间,协调的关键,是一种叫“端粒酶”的神奇物质。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海拉 顾名思义,端粒酶的作用,是在dna完成复制后,修复因复制过程而磨损、消耗的端粒。 细节无须赘述,总之,基本上将其补缺到一开始的长度。 直观上看,端粒酶的存在,是对dna复制的缺陷加以补救,让染色体、顺便也让细胞不再受分裂次数的限制,复杂生物用来繁衍的细胞,配子,端粒酶就发挥着作用,让细胞的分裂不会伤及端粒。 理论上讲,端粒酶活跃的细胞,分裂能力接近于无限,即便已经分裂到若干代之后,仍然有十分旺盛的生命力。 不考虑分裂过程的突变,每一代分裂出去的子代细胞,和亲代完全一样。 思路至此,端粒酶这堪称神奇的存在,就成为衰老研究、甚至长寿研究的突破口。 道理十分浅显,细胞的衰老,以至现今一切生物的衰老,似乎和细胞分裂的次数限制有关,而分裂次数的限制又来自端粒磨损,那么,倘若用端粒酶,或者其他神乎其技的手段,将dna长链的末端修补,应该就可以让细胞恢复活力,破除分裂的限制,让衰老的身体重返年轻时的状态。 若干年前,衰老研究者的普遍观点,今天看来仍然是一种理想化的愿望。 即便在当时,西历1440年代的科学界,很多人就对“端粒酶抗衰老”的设想提出质疑,他们的理由,和方然后来想到的几乎一样。 端粒酶,修补染色体端粒的神奇物质,其实在很多细胞里都有。 除大家都能想到的繁衍配子,端粒酶在很多生物的幼体细胞内都呈活性,待其发-育成熟后则失活,消失;和寻常情形相比,另有一种细胞内的端粒酶,活性甚至会更高,然而人类却谈之色变: 坎瑟细胞。 坎瑟,夺取生命的恐怖恶疾,发病机理十分复杂,但总而言之,无非是原本正常的体细胞dna失控,进入疯狂复制的状态,对身体毫无用处的失控细胞大量增殖,拖垮新陈代谢,而最终导致人的死亡。 大多数种类的坎瑟细胞,分裂、增殖十分迅速,根本没有一点分裂次数受限的迹象。 这种情形,提示研究者对其进行端粒酶检测,结果85%以上的坎瑟细胞中,原本应该失活、消失的端粒酶,居然十分活跃;这就解释了坎瑟为何来势汹汹,很难被彻底击败,除人体免疫系统的失灵外,坎瑟细胞无穷无尽分裂繁衍的特性,也让其成为了一个近乎不倦不死的可怕存在。 坎瑟细胞,甚至,坎瑟,天生似乎带有一种不祥,方然并不想多接触。 但,意识到坎瑟细胞的无限分裂,总体上竟然有一种永不消亡的趋势,却让他印象深刻。 坎瑟,人类眼中的恶魔,如果从细胞层面观察,是不是可以说,细胞在失控的同时,也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永生之力呢。 方然的思考,并不是一味的天马行空,他很快找到了实例: 海瑞塔*拉克斯。 准确地讲,在方然搜索到的实例中,人类的姓名并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元素,死于西历1376年的妇女,其坎瑟细胞却依然在培养皿中存活,陆续被越来越多的实验室用于科学研究。 一直到今天,这位去世了几十年的患者,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至少曾经是其身体的一部分,却依然存活着。 生命早已逝去,曾组成身体的一部分细胞却近乎永存,这,算是永生吗。 当然不。 直面衰老与死亡,方然的洞察力让他一眼识破真相,且不论海瑞塔*拉克斯的意识,早已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逝,即便那些细胞,被生物研究者称为“海拉细胞”的东西,那邪恶的存在,又哪里和不幸的患者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曾经来自拉克斯的身体,是的,但坎瑟细胞为什么能无限分裂,繁衍,它的dna长链显然已产生了突变。 突变,积累到一定程度,便足以区分物种; 培养皿里疯狂分裂的狰狞肉块,和活生生的人类,区别之大,难道一眼还看不出来吗; “某种程度上,海瑞塔*拉克斯获得了永生”,能讲出这种话来的人,简直冷酷,将穷凶极恶的坎瑟细胞和自己的同类混为一谈,根本无视两者在形态,生命活动乃至dna层面的本质区别,是不是也太抬举坎瑟了呢,方然不禁摇头。 坎瑟,总归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方然却也从中得到一些启示,端粒酶的作用,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微妙,某种程度上也更危险。 至少,指望激活人体细胞内的端粒酶,修补磨损了的dna端粒…… 究竟是会重返年轻,还是一下子引爆潜藏在dna长链中的恶魔,全身遍布疯狂分裂的坎瑟细胞呢,这谁也说不好。 衰老,一切生命面前的深渊,恐怕不是激活端粒酶就能跨越的。 对关于端粒的内容早有一些认识,窥视“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机密,方然并没有报一丝幻想,指望其作出惊天动地的端粒酶成果,甚至征服衰老和死亡。 相反的,从近期收集的资料分析,他认为该公司的研发方向,还比较靠谱,似乎是将端粒酶作为一个突破口,研究如何抑制其活性,进而,抑制某些异常细胞的不受控制分裂,为坎瑟的治疗提供指导。 作为一家以“长寿”,而非“永生”为目标的机构,这样的研究,合情合理。 至于方然怎么看,研究如何治疗坎瑟是十分必要,任何一个人,在生命的任何阶段,都可能仅仅因为概率而罹患坎瑟,治病救人的手段越发达,对自己来说,追求永生路上的保障也就越有力。 但他始终觉得,不论抑制、还是激活端粒酶,并不见得一定能解决问题。 端粒磨损,和生命外在的衰老,死亡,必定有联系,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联系呢,是因果,还是仅仅在一起出现,科学界还并无把握。 坎瑟的阴影,端粒酶的助纣为虐,就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却不知道“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研究者们,是怎么想的,是否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 又或者,是被端粒酶的神奇作用所吸引,而想要火中取栗,开辟出一条绕开衰老和死亡的永生之路呢。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留言 好奇,也许还有一丝隐忧,让方然继续窥探这家公司的资料。 资料的来源仅限于克雷格*文特尔,虽然是公司创始人,一名管理者也不太可能每天过问研究的细节,方然截获的数据里,也是报告性质的内容居多。 这倒正好,那些前沿的研究,没有坚实的学术基础也别想看懂。 但没几天过后,他就不再满足于监控“国际商用”服务器,从数据流里管窥一点内容。 好奇心,大概就是这样,一开始只想知道“人类长寿有限公司”在研究什么,到搜刮“端粒酶项目”的相关资料,现在,方然却逐渐对克雷格*文特尔这个人感到好奇,公开媒体描绘的形象,一个不受主流科学界待见的人,却不知道,站在生命科学前沿的专家,这种人对“永不下车”的态度又会怎样。 是当成一种无法实现的执念,还是认为可行,甚至秘密研究,都有可能。 但这种事,随便谁都不会对外界轻易透露,方然就是这样,哪怕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谨慎,多少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提及,自己在追寻“永生”。 那文特尔又是怎么想的,采访,打探都不现实,是否要侵入他的个人电脑呢。 直接入侵他人的手机,计算机等智能设备,一旦留下证据,可能面临十分严重的后果,近年来it对社会的渗透越来越深,联邦的网络安全管制也越来越严厉。 犹豫片刻,权衡行动的各种利弊,最后,他还是决定谨慎的迈出关键一步。 其实迟疑又有什么用呢,这一步,早晚都要走的。 网络上的讯息,看似浩如烟海,无边无际,真正有价值的讯息却不一定那么容易获得,在方然看来,互联网的所有服务器里,大概也只有1%不到的讯息是有价值的,至于其中对“永生”有帮助的资料,更远远不到万分之一。 这些资料,但凡涉及到新近的研究,或者数据,必定都在加密服务器里,甚至不会直接接入互联网。 要想获得这些数据,除“非常手段”,现在也只有这一种办法。 毕竟,一旦超脱了狭义的是与非,在永生之路上,任何行为也无非只是手段。 一边敲击键盘,一边用思维的闲暇琢磨道理,方然的行动十分迅速,他在注入木马前,居然想通了这样的道理: 生与死面前,一切对与错的争执,都毫无意义。 线程注入,十分老套的入侵手段,在克雷格*文特尔的电脑上依旧有用,方然手指点击鼠标,在硬盘里匆匆浏览,脑海中所想的,却是悖论,倘若永生不死成为现实,无限长的生命面前,人世间的一切规则,是否都将要被改写。 毕竟,任何有限的人生价值,拓展到无限长的时间线上,都是无穷。 一个永生不死的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结果被判处死-刑,剥夺其无限长的生命作为惩罚,是否适当; 或者,矛盾凸显的更激化一点,联邦的法律,眼前就有一个十分明显、却又无可奈何的漏洞,那就是将全体民众的生命一视同仁,不管孩童、还是行将就木的老者,倘若被杀害,则凶手犯下的罪都是一样的。 然而实质根本就不一样啊; 这矛盾,倘若到了永生成真的一天,只会更加严峻…… 下意识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危险,方然终止了思考,继续翻弄屏幕上的文件夹。 单看电脑里的记录,克雷格*文特尔,应该是个一丝不苟的学者,电脑里的资料整理的很有序,倒给方然提供了便利。 查阅文档,不用说,一项非常枯燥的工作,方然预先设置了扫描程序,但还不够智能,他仍然靠人力在文特尔的电脑系统中游荡,一边暗想,这位学者的计算机从不休眠,却不知他还会在此地逗留多久。 大概浏览了一遍文件目录,方然敲打几下键盘,让木马把可能有价值的文档进行标记,然后等网络传输有闲暇时传送,接下来,他打开系统的文件管理记录表,看一看最近添加,删除的都是什么,看到《人类寿命上限的理论依据陈述》,就无意识的先恢复出来,查看内容,结果一行平平无奇的记录映入眼帘。 文件记录,有一条是备注栏,存储的往往都是打时间戳的格式化内容。 但这条记录不同,没有语言,只有四个一组的长串字母,方然对这种密码再熟悉不过,a-t、c-g的原始编码,复原,是生命科学界经常做的无聊玩笑。 闲来无事,他很快用小程序破译出这段密码,眼神扫过,方然一下子愣住。 ——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联系方式:902-49mac-t275。 我知道。 你在寻找什么。 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这是谁留下的讯息”,方然却莫名其妙的想,“他”怎可能知道我在找什么,这究竟是…… 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方然凝视着屏幕上的一行字,陷入了沉思。 活着,永不下车,留下这句话的人,或许真的知道自己正在寻找什么,原因很简单,克雷格*文特尔的个人电脑,短期逗留地址的中心服务器,这种不设防一样的节点,黑客闯进来并不稀奇,但是会在文件垃圾堆里翻找,还特意恢复出来查看的人,显然,目标并不在金钱,也不在商业机密,所以…… 但留下这句话的人,他,究竟是谁。 恐慌,出现的毫无征兆,方然只觉得喉头有一点发紧。 最初的迷惑,惊讶,迅速消散,敏锐的头脑找出了问题的关键,乍看去,屏幕上的留言只不过一句话,和也许是电话号码的联系方式,背后的含义,却让十三岁的少年脊背发寒,就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正伏在身后。 恐怕…… 不,不止是恐怕,而是确定无疑; 这世界上,追寻着永生的蛛丝马迹,试图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这样的人,并不止自己一个。 正文 第三十章 痕迹 世界之大,人口动辄以十亿计,憧憬永生的,不太可能只有自己一个。 这样简单的事实,方然之前居然从未想到过。 自从懂事时起,一直在学校里度过,方然的眼界因网络而开阔,但与人打交道的时候却不多,同学,老师,学校的工作人员,这些就是他观察人类的全部样本,得出的结论也难免偏颇,只不过自己察觉不到。 但今天,出现在文档里的一句加密留言,却警醒了他。 不知道究竟是谁,方然暂时将其称为“匿名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一点也不深奥,看上去应该是联邦的固定电话号码,至于字母,用字母表排序就能转换成数字。 但记录下号码后,方然却犹豫不决的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眼下,至少是没做好准备之前,他还不能贸然拨打电话,暴露自己的身份。 神秘的“匿名者”,究竟是谁,除了知道此人也侵入过克雷格*文特尔的电脑,连一点其他的线索都没有。 那么,克雷格*文特尔,会不会就是“匿名者”呢。 第一次当起了侦探,面对电话号码,方然很快排除了这种可能,且不说文特尔这种人,想必很忙,不见得会有心思搞这种小把戏,单就动机而言,他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寻找对“永生”感兴趣的人。 那么就应该是入侵者,但,以现在的技术水平,方然并无信心能追踪到这家伙。 不仅如此,对方的来头一无所知,那自己这段时间的操作,会不会留下一些痕迹而被揪出身份呢,想到这里,方然赶紧厘清思路,反查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先销毁了挂在文特尔电脑中的木马,然后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的清除记录,直到完全退出服务器,只在路由器驻留开源的监控程序。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口气,噼里啪啦敲击键盘,把电话号码和整段密码保存下来。 时间不早,洗漱后躺倒在床铺上,方然合上眼,一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的要岔开思路,却总是回到那串神秘的留言上。 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 言外之意,留下讯息的“匿名者”,正追寻的目标和自己相同,所以才有此一问,是吗。 刚看到讯息时,下意识的做了这样的假设,辗转反侧间,方然却又心生怀疑,他不明白,即便那来历不明的“匿名者”也在追寻永生之道,又是出于什么考虑,在克雷格*文特尔的电脑里留下那样的讯息。 那会是“匿名者”的个人电话吗,不可能,也许只是一个诱饵。 但为什么呢,即便寄望着永生,自己一个人尽最大努力、默默前行也就是了,又何必费心找寻同类呢; 这家伙找寻同类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 讯息,语焉不详,方然终究没拨打那个号码。 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时常会想起此事,他也曾在网上查询这号码的详细信息,不出所料,号码指向电信运营商的语音信箱,大概在拨打后,会听到一段预先录制的语音,但即便再怎样好奇,也决不能冒险。 身为一介中学生,方然自问没有侵入电信运营商网络、刺探用户数据的能力,却不代表其他人也做不到。 语音信息,可能只是一个幌子,如果被定位到具体的地址,再结合侵入文特尔住所时可能泄露的讯息,被定位也只是一个时间、和技术的问题, 网络上的黑客组织,政-府机构,实力深不可测,方然有起码的认识。 于是他一边继续“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一边读书,暂时终止了在网络上刺探。 为什么这样小心呢,一下子说不上来,方然也不清楚自己谨小慎微的动机,但他的确认为,“匿名者”在系统里留言,这行为的动机十分可疑。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追寻永生,并不需要什么寻找志同道合的人。 活着,永不下车,放在今天的世界,绝大多数人听后只会付之一笑,压根不会认真考虑其实现的可能性;除此之外,人群中的极少数,那些或许抱有类似想法的个体,即使相互碰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至多是点点头,“恩,所见略同”,然后就各自赶路,按自己的理解去追寻那一线渺茫至极的希望。 即便萍水相逢,也注定会陌路,寻找同类根本就没有意义。 探索永生不死的奥秘,毕竟还不是一个主流社会认可、甚至根本没有严肃考虑过的领域。 普罗大众对生命的追求,还仅限于“长寿”,这方面的研究浩如烟海,但倘若有哪一个人,哪一个机构,宣称要探索“永生”,收获的也只会是嘲笑。 但“匿名者”却留下了讯息,那么,他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呢。 世界上的事,不论大小,倘若某人主动做了什么,必定就应该有其人的好处。 留下联系讯息,对“匿名者”有什么好处,不太可能是与志同道合者一起研究永生的奥秘,那么,难道会还有其他的收获么。 想不明白,但,总觉得情形不太对劲; 似乎有什么危险,蛰伏其中。 天生带有一种警觉的潜意识,方然把留言的事放一边,虽然这样做之后,他还难免会心神不宁。 为什么会下意识的对此保持戒备呢,照理说,对之前的网络入侵,方然自认做的比较“干净”,而且他一共也没有截取“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多少材料,更谈不上有价值的商业数据。 这样的情形,除非联-邦政府兴师动众,一般还揪不到自己头上。 但是换一个角度想,“匿名者”主动留言,让看到这一讯息的侵入者联系他,这种事,无论从什么角度分析,都不见得会产生什么额外的益处。 但他还是做了,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所处,这很可能对“匿名者”本身好处。 一次没有收益的零和博弈,其中一方主动发起,最大的可能是…… 另一方受损,“匿名者”却会受益。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谨慎 事实,借助思维,让方然得出了一个定性的判断。 这种判断,虽然是基于并不友善的前提条件,即“匿名者”的行为动机,完全出于自利,但凭借长久以来对社会的观察,方然觉得,这可不是在草木皆兵。 虽然还不清楚,风险,到底会来自于何处,但危险很可能存在,却确凿无疑。 想到这里,方然就有一点不安,他在检讨自己过去若干年的人生经历,然后发现,在隐藏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一点上,自己的做法,风险一点都不低,倘若有心人真要从茫茫人海里寻找永生的探索者,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自己从巨山市的几十万民众里揪出来,一点都不费力气。 这样不行,哪怕只是潜在的风险,代价也无法承受。 追寻永生的路上,任何一点风险,哪怕是发生概率再小的风险,如果和追寻的目标——无限长的生命放在一起考量,导致的后果都会令方然无法承受,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在金伯利,他仍然头顶安全帽出入建筑,从不参加容易受伤的体育项目。 甚至,回忆过去一年多的生活,方然才惊讶的想起,自从入学后,他竟然连一次都没有踏出过学校的大门。 日常生活谨小慎微,这还不够,追寻永生的迹象最好也不要暴露。 虽然仅凭直觉,说不清理由,但自己置身其间的这世界,恐怕并不会对一个“妄想”永生不死者多么友善。 方然的判断,完全正确,虽然背后的机理他还一无所知。 “匿名者”的留言提醒了他,过去的言行痕迹,最好不要留存下来,进入金伯利后一切活动都在电脑上进行,数据等信息则大多存放在网络,这些痕迹没法消除,否则他现在进行的很多事都会停摆。 但是,更早年间的一些查询动作,学习记录,还在阿尔伯特小学图书馆的电脑里。 过去的资料,毕业前,方然肯定复制到自己的存储设备里,也做了删除,但他后来才知道,计算机中讯息的删除,如果只是擦除了文件记录,数据还会一直保存在存储器里,直到空间被新存入的数据覆盖掉才无法恢复。 这样的话…… 方然回忆一下阅览室的使用情况,就觉得这事情不太妙。 小学图书馆的阅览室,电脑的使用,一点都不频繁,而且小学生即便使用电脑,也只是开浏览器,或者写文档,阅览室电脑的存储器空间几乎完全闲置,这也就意味着,当时自己删除的内容,很可能还没被覆盖掉。 不仅如此,图书馆服务器的记录……早应该被覆盖了,还好,然而纸媒介的借书卡却还在。 小学期间的查询记录,这种细节,方然原本一点都没有关注过。 但现在,不想承担任何一丝风险,他还是决定要做好准备,走出校门,重返当年就读的阿尔伯特小学。 为以绝后患,抹除一些不该存在的痕迹。 …… 踏出金伯利中学的校门,前往市区,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方然细致周密的准备了近十天。 巨山市的治安,其实还好,但出门就意味着风险,他可不敢马虎。 沾了it迅猛发展的光,联邦的网络购物渠道还算方便,方然先事无巨细的列出清单,然后按清单采购。 安全锤,逃生滤毒面具,轻便跑鞋,锰钢材质的护臂,催泪喷雾,“联邦防务公司”网站售卖的凯夫拉防弹衣,和同款的隐藏式防护帽,压缩饼干,发热贴,急救用品和常用药…… 原本他还打算携带一具便携式心脏除颤器,和制式伸缩警-棍,但实在不方便,只好作罢。 除去个人携带的必要装备,方然还制定了一份详尽的出行方案,查阅网页时,他一边做笔记,一边暗自庆幸来校的路上没发生任何意外,否则,倘若因为这种原因而在倒在追寻永生的路上,简直就太可惜了。 一切准备妥当,出发前查看天气预报,确认巨山市近几天遭遇龙卷风的概率极低,方然才在第二天一早搭乘校车,前往十公里外的市区。 出发前的调研,方然评估了从金伯利到市区的若干条路径,计算安全系数,一边算,一边无奈的摇摇头;意外的发生,又何尝能用计算来未卜先知,哪怕再微小的概率,一旦遭遇,就可能是提前下车的结局。 然而再怎样胆小,他也无法一直待在相对安全的金伯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追寻永生,因而极度厌恶风险,日常生活中不沾烟酒,勤加锻炼,作息依然如钟表般精确,方然却没法避免在外界活动。 他只能安慰自己,待在金伯利,就真的一点风险也不承担吗,且不说校园里照样可能有危险,单说身体,五十万亿个细胞,每天都会有几千个产生突变,变成坎瑟细胞,虽说绝大部分时间里,这些叛徒都会被免疫系统一个不剩的清除掉,但免疫细胞对坎瑟细胞的猎杀,终究也还是一种碰运气。 坎瑟,人类往往谈之色变,是否发生却近乎是一种随机事件,所以也才更恐怖。 人生在世就要承担风险,过往的经历,让方然想通了这一点,不过真坐上校车,他还是很警惕的窝在车厢中段,理论上最安全的第六排座椅上,拉链合拢的衣兜里,一边装着锋利的剪刀,一边装着逃生安全锤。 剪刀,用来在安全带解不开时,将其剪断,安全锤则在需要时,敲碎车窗玻璃逃生。 此外还有,头顶扣一顶隐藏式防护帽,暂且充当头盔。 方然的奇怪表现,特别是,在车厢里还戴着样式陈旧的卡其色帽子,吸引了其他学生的目光,但他却望着窗外的风景,浑不在意。 哪有精力管那些目光呢; 这一段山路,必须时刻紧盯着,万一校车失控而滚下山…… 安全帽,甚或防弹衣,恐怕也拯救不了自己,全看运气了。 一路平安无事,校车抵达市区的停靠点,方然小心的观察四周,看无人注意,才将口袋里的剪刀和逃生锤收进背包,把移动电话和催泪喷雾揣进兜里,挎上背包后,一边走,一边整理两下衣袖里的锰钢护臂。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记忆 冷兵器,护具,防弹衣和防弹帽盔,全套装备让方然稍感心安。 虽然他也知道,在允许民众持枪的田纳西州,个人的安危,有时候真的只能靠运气,如果有人非要干掉自己,办法,简直多得是,百米外一支雷明顿猎枪就能把目标撂倒,民用防弹衣也抵挡不住。 但是,也许还好吧,毕竟他没有惹到任何人,不至于被仇杀。 一边乱七八糟的想象,一边前进,方然按记忆中的路线穿过街区,很快找到了阿尔伯特小学的大门。 “啊,怪不得面熟,你就是那个考进金伯利的孩子! 学的真不赖,很好。” “谢谢,其实也是靠一些运气。” 阿尔伯特小学的图书馆,管理员还没换,一看方然就觉得眼熟,想起来后,就挺开心的和他闲谈几句,方然借机套了套近乎,说明来意,管理员老师就很大方的让他随意走走,满足一个小校友故地重游的心愿。 管理员的友善,相比之下,进入阿尔伯特小学反倒更难一些。 来时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然就依稀觉得,巨山市的市区里似乎有点萧条,联邦城市里见惯不怪的流浪汉,数量好像也比一开始要多,至于巨山市原本的形象,他是从网络和电视里获得,也不知道准确不准确。 但是,在阿尔伯特小学门口,腰间别着手枪的警卫,却是两三年前肯定没有的。 治安恶化,是经济不景气的缘故么,他揣测着,一边拿出路上顺便买的食物,拎在手里,装作送外卖的人员混进校园。 顺利见到图书馆的老师,上午,建筑里没有几个学生在,方然就从容的踱步到阅览室,装作不经意的一边走,一边浏览,在监控拍摄不到的角落里,悄悄涂抹了当年曾借阅过几本书的借书卡。 纸面的证据处理完毕,至于小学的数据库,方然之前就侵入并篡改过一次。 处理了借阅记录,方然又在电脑机房逗留了片刻,确认过自己曾使用过的计算机ip,顺手安装了一个可远程控制的磁盘擦除工具。 只要定位到电脑,接下来的事,都不难通过网络来进行。 一切处理完毕,名义上,在阿尔伯特小学研究、思考永生之路的证据都已消失,方然竟有些伤感。 毕竟,孤儿院走出来的孩子,是没有家的,从浑浑噩噩到笃定了一生的追求,阿尔伯特小学,就好像是自己的故乡。 至于再往前追溯,模糊记忆中的巨山孤儿院…… 方然却有一点惊悚,不敢想再多。 孤儿院里,升腾不散的黑烟,在五岁孩童心中的印痕是难以磨灭的,几乎就是死亡的化身。 探索永生不灭的路,在真正见到第一缕曙光,掰开扼住咽喉的巨手之前,恐怕,他没有胆量再回到那里,直面记忆里的一切。 就好像是,在害怕地狱一样…… 不经意间回忆过去,方然有点头晕,不舒服。 一个人走出图书馆,等再抬头时,发现自己正在阿尔伯特小学的操场边。 秋季,天高云淡的时节,离开了一年多的少年扫视四周,操场边的池塘,大树,木质的四层看台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空气干燥,微风吹拂过面颊,感觉就仿佛回到了从前,就好像时间,从未真正的流逝过。 风景依旧,人,却已无法再回到童年。 童年的记忆,在方然,大概并非色彩斑斓的美丽,反而充斥着紧张,迷惘,恐惧,也许还有不舍昼夜的努力,但即便是这样,他仍旧十分珍惜,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坐在木条搭就的简陋看台上,闭上双眼,贪婪体会着记忆的味道。 真正的童年,大概,在八岁时的那一堂《自然》课上,就已经结束了罢。 无忧无虑,烂漫年华,这些美好的形容词,方然难以领悟,不过,就和世界上所有的孩童一样,哪怕过去的时光再黑暗,那些掩埋在苦难里的一点点闪光,也让他弥足珍贵,甚至毕生难忘。 曾经的孩童,那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小孩子,大概那时候,才是自己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跋涉在追寻永生的无尽长路上,也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记忆,才激励着自己,让方然感觉到自己并非行尸走肉,而是真真切切的活着。 回不去了,岁月随“滴答”流逝,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呢。 …… 故地重游,抹除了一切危险的痕迹,方然的生活依旧波澜不惊。 至少,在金伯利中学的教师眼里,他还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优等生,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 但对他自己而言,应付功课,网络兼职,再加上没有终点线的探索,学习,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日程表安排的满满当当,还是很辛苦,如果不是之前的研究,坚定了“死亡并非不可战胜”的信心,方然也很难一直坚持下去。 正因如此,当生命科学社团通知他,要作为社团代表参加一次校外交流活动时,他起初很抗拒。 交流会,金伯利中学时常都有,形式并不陌生,参加的学生也不一定是多是少,大概来讲,社会名流,富商政客的演说,观者云集,明星的见面会,更会吸引很多其他学校的学生来挤破头。 至于科学界校友,专家的活动,就应者寥寥,身为权贵子弟,大家都很清楚自己的前途在哪里。 再怎样有名的学者,教授,资本面前也不过一个高级打工仔; 科学是什么,弄不明白也无所谓的,只要有手段,让其为自己创造价值即可。 这样的校园氛围,一场在田纳西州立大学举办的交流会,内容无外乎枯燥的生命科学,更没人愿意去。 方然就顺理成章的被派了任务,一开始,盘算下来要耗费两天时间,在大学城逗留一夜,不论时间、还是安全,都是麻烦,方然就考虑怎么推辞。 不过,经过和阿尔贝*雅卡尔的电子邮件沟通,教师倒劝他“来演讲的都是专家,不妨去听一听,也许会有收获”。 而且雅卡尔还告诉方然,他最近也有空闲,打算去旁听。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大学 雅卡尔也会去吗,那么,去听一听演讲好像也无妨。 也许是因为阿尔贝*雅卡尔的点拨,对自己帮助不小,虽然没怎样和这位生物课老师打几次交道,方然还是有一点亲切感。 虽然这种亲切,仅限于生命科学领域的某种共鸣,一点也消解不了他的戒心。 这世上会有对“永不下车”毫无兴趣的人吗,当然有,而且还很多,但一位生命科学的内行也这样想,这样做,未免就有些反常。 对追寻永生无动于衷的人,要么,是认为死亡不可避免,但雅卡尔应该不是这样。 他,难道一点也不渴望无限的生命吗。 内心狐疑,教师的建议却很有道理,方然就接受了社团里一群学长的吩咐,收拾行装,照例调查安全的出行方案,经过校车、田纳西客运铁路和自行车的颠簸,才抵达位于诺福克市的田纳西州立大学。 自从记事起,第一次离开巨山市,虽然这样的经历以后会越来越多,方然还是把旅途当成了一次探险。 不,和“探险”相比,还不如说是危机四伏的冒险。 乘坐校车离开金伯利,到巨山火车站,方然遇到了第一个麻烦,他携带的各种物品很多都无法通过安检,排队时发现了这一点,他只能到寄存柜把剪刀,催泪喷雾和伸缩警-棍都收起来,尽管如此,还是因为防护帽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用具而被安保人员盘问了一顿。 “东西挺齐全,男孩,你是末日生存爱好者吧?” “哦……” 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太理解“末日生存”是什么意思,方然含糊几声,背着包跟人流一直登上火车,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里,他都精神紧张的不时张望车窗外,提防天边出现一条细线样的可怕征兆,担心龙卷风突然出现,把几千吨的火车扯散,甚至把自己搭乘的这一节车厢刮上天。 座位上没有安全带,这可不能接受,方然进站后去过了洗手间,现在就用背带、快挂钩将自己固定在座椅上。 买票时,特意选择了火车中段、靠走道的座号,方然的眼神一直充满警惕,好在车厢里没多少人,坐在对面的中年人一直在打盹,没有人注意他。 从巨山到诺福克,联邦民众最常用的交通工具,飞机,不到半小时就能抵达,但方然对飞机充满了疑虑,哪怕网络上的声音众口一词,“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详实的调查数据也支持这一说法,他还是不想乘飞机,宁可选择“不那么安全”的田纳西客运列车。 坐飞机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火车,即便联邦客运铁路的管理水平,只能说一般,脱轨、列车相撞之类事故并不罕见,但方然始终觉得,那些冷冰冰的统计数字未必十分真实。 毕竟,列车再怎样碰撞,翻滚,乘客也还勉强可以自救一下,但飞机失事呢,哪家航空公司也没有给乘客配发过降落伞,完全就是听天由命,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葬身火海,因为旅客机的机身和机翼里,都是整体油箱,一旦碰撞破裂,碰到火源,片刻后就会烧的不可收拾。 世上没有绝对的安全,交通工具也一样。 方然能做的,也就是选择速度最慢的车次,和最中间的一节车厢。 至于万一碰撞了会怎样,防弹衣,防护帽,腰包里的滤毒罐,松紧带式护目镜,材质坚韧厚实的两层防火衣,和保护颈椎的透明聚碳酸酯脖套,这些装备给了方然起码的信心。 如果这样都会死,那大概只能是,一颗炸弹从天而降、或者埋伏在车上,将整节车厢都炸成碎片了罢; 但颗粒报警器没反应,经过车厢时,手持式探测器也没一点特别的发现。 也就是暂且安全,恩,就这样了。 公共交通工具,方然提心吊胆的乘坐了一次,终于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诺福克中心火车站,他拒绝了出租车司机的搭讪,用出租自行车前往田纳西州立大学。 诺福克,作为田纳西州首府,治安情形却还比不上巨山市,骑自行车遇到匪徒还可以一把扔掉就逃,但坐在出租车里,遭遇车祸,甚至被劫匪打烂车窗爆头,那可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毕竟自己还没到持枪的年龄。 会说回来,即便带着枪又怎么样呢; 谁脑袋后面也没长着一双眼睛,不可能随时准备掏枪,根本防不胜防。 人类的世界,何其危险,每天都有许多人横遭不测,提前下车;这种厄运,一般人看来也许只是概率,运气,或者所谓的“命”,方然却很难接受,他走进田纳西州立大学的校门,联系了活动举办方,把行李放到住宿房间的地毯上,就出去绕了一圈,检查大楼的应急通道,消防设施和监控网络。 确认没有大的问题,在手机上规划了三条逃生路线的信息,他才回到房间,把顺手拎回来的灭火器、火灾逃生面具放在靠近门口的柜子上。 武器,没有任何枪械,暂时用消防柜里的一柄斧头。 至于门禁,方然也不会轻易信任,他拿出准备好的劈尖嵌入门和地板间的缝隙,试过纹丝不动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用,即便刮坏了地板,也就是赔偿几百、上千马克,和性命的风险相比不值一提。 安全,近乎绝对的安全,从设置紧急呼叫911的满电手机,到避免蚊虫叮咬而染病的电子蚊香,插上蚊香后,为了避开潜在的挥发物毒性,方然戴上滤毒罐在屋子里活动,使用电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无尽的征途上,任何麻烦,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切都要小心,哪怕最不起眼的安全隐患,只要碰到了,就是100%的概率,而通往永生的无限长路上,任何一次失误,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万劫不复。 只想活下去,一直好好的待在时间的列车上,这,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到。 不惜一切代价。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种群 第二天一早,田纳西州立大学f报告厅,座无虚席。 清晨六点准时起床,锻炼之后,乖乖在房间里吃早餐,方然对田纳西州立大学没什么好奇心,不想担任何一点不必要的风险,他在开场前五分钟才抵达f报告厅,找了一个靠后的位置。 上午的报告,题目是《人类社会的演化趋势》,看起来和dna、进化论有点关系。 正因如此,方然才选择到现场,而不是一个人待在房间看直播,虽然两种方式是等价的。 是因为内心的一点期待吗,他并不否认。 聚光灯下,在讲台后站着的一位中年人,主持者介绍,那是罗伯特*布朗。 作为一名社会生物学家,今天的演讲内容颇具争议,如果不是这样,报告厅也不会被学生塞满,罗伯特*布朗开门见山,他先请助教采访了几名学生,让他们说一说,自己认为人类的演化方向是什么。 “更高大,更强壮” “更聪明……呃,也许还加上颜值” 一阵哄笑; “如果赚钱的能力会遗传”、“抱歉,我们都知道这不能遗传”、“可史密斯*摩根和他老爹一样有钱!” 全场又一阵哄笑,看来,气氛调动的还不错。 大概询问过几名大学生,罗伯特*布朗翻动ppt,很直白的一下子提出自己的观点: 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在科技发达的当今时代,演化已陷于停滞,更谈不上会有什么未来的演化方向。 “好的,请大家先安静。 我们的观点不尽一致,正因如此,才更有必要聚在这里探讨,而不是各说各话。 人类的演化,这里指的是基因层面的演化,从久远的过去一直到今天,成果是空前的,在座诸位都是演化的成果和见证人,这毋庸置疑; 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清楚,演化的条件是什么,自然选择; 坦率的讲,自然环境的选择过程,在今天的人类世界几乎已不复存在,人类不再需要接受环境的残酷淘汰,同时,也几乎失去了基因组进一步演化的可能。” 演说的过程很长,接下来,罗伯特*布朗指出,人类社会和盖亚中绝大多数的生物种群相比,有一个本质的区别,人类社会的代际更替,个体繁衍后代的数量几乎与基因无关,而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变量。 “……正是如此。 各位,观察你们的四周,很容易找出一大片实例,人类个体的繁衍,其数量和自身的基因特质间并无直接联系; 社会公认的所谓优良特性,高大,强壮,相貌堂堂,乃至智力的高下,这一切都无法帮你判断出,眼前的人究竟会有多少个孩子; 换句话说,这些基因决定的变量,在人类社胖纸的生存竞争中,权重接近于零。” “哦,但是教授,贫民窟的家伙们总是会生一大群” 有人在台下挪揄,教授则耸了耸肩: “好吧,你可以将其看成一个反例,这更说明智力并不能决定繁衍的成败。 归根结底,人类社会追求的目标,并不是某些神棍宣称的‘多子多孙,填满地球’,事实上只要想,我们人类完全有这个能力,唔,至少在座的年轻人肯定有吧,”台下传来一片笑声,“但很显然,当今世界的大多数人,更在意的是‘生活’,追求个人的自我实现,说白了,自己的生活最好是轻松愉快、而不要充满痛苦; 追求的目标变了,每一个人都在向往更惬意的生活,而不是尽可能的繁衍。 生活中,一个更高大,更强壮,更聪明也更英俊的人,更容易收获美满的人生,但却不能保证他会有一大堆后代,因为他自己未必想要; 从这一角度讲,进化论,放在当今时代的人类身上,已经近乎于失效。” 进化论近乎失效,方然注意到了这一句,他在思考。 而台上的罗伯特*布朗,话锋一转: “但,这并不是说,人类的基因形态将就此停滞,永远稳定在目前的状态。 若干年来,医学的极大发展,事实上进一步削弱了生存竞争的选择作用,让很多罹患先天性疾病、至少是有先天基因缺陷的人类个体,好好的生活下来,不仅如此,还进一步让这些人拥有了数量可观的后代。 这里的‘疾病’,未必是严重的身体畸形,也可以是一些暂时微不足道的细节,譬如过敏症,或者肌肉力量的轻微下降;这些负面影响,在条件简陋的旧时代,会让个体有一定的概率被淘汰,但在当今医学,乃至社会环境的保障下,一个对谷物严重过敏、或者体力较差的人,照样可以正常生活,并拥有孩子。 长远看来,医学和条件进步带来的这一变化,会对全人类产生什么样的效应,是值得忧虑的。” “可我们、总不能变成斯巴达人,把有问题的婴儿都扔掉啊!” “您的意思是,教授,难道那些有先天疾病的人、就该死掉——或者不该要孩子?” 教授的演讲,让听众们一时间议论纷纷,却被罗伯特*布朗所否定: “当然不是。 但,社会层面上的态度,和我们是否认识到这一风险,完全是两码事; 凭借科学技术,人类能摆脱大自然的残酷选择,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胜利;但作为学者,我也必须严肃的提醒大家,这种胜利同时也会带来什么样的问题,那就是,对社会基本单元——人的塑造,进化论已无能为力: 人类社会的竞争标准,决定繁衍的因素,不仅无法让人进一步向社会普遍渴求的方向演化,反而会在某种程度上导致‘衰退’。 最直观的实例,身高; 当然我先声明,身材并不是越高越好,而有一个理想的范围。 看看在座的年轻人,身高普遍比父母一辈要高出几厘米,但这主要是营养、锻炼等后天因素的作用; 如果考察基因,结论恐怕就不容乐观,试想一个身材高大者,在当今时代,显然并不能保证其拥有更多的后代,人类生存的环境也不会淘汰掉身材矮小者,那么从宏观上讲,人类的平均身高就不会有提升,而会长期停滞在目前的水平上。”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竞争 “再譬如说,智力。 说到这里可能会有人抗议,看一看今天的人类世界,是多么的发达,难道我们不比旧时代的人更聪明? 但扪心自问,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真的比祖先们更聪明吗,这种聪明,究竟是基因层面的演化,还是现代教育和历史积累的功劳? 大家不妨想一想,光辉的文艺复兴时代,诞生了多少天纵奇才的科学家,要知道在那时,一般孩童连起码的识字教育都无法保证,那个时代的人,他们的头脑,真的比不上今天的一代人? 这是一个值得玩味、意味深长的问题。” 罗伯特*布朗的话,声音不高,听众们却有一点被触动,在座位上窃窃私语。 而方然呢,这时候也饶有兴致的摸一摸鼻梁。 本来他是为“永生”而来,但,布郎教授的一席话很有见地,诘问也很尖锐,这引发了他的遐想,然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教授的话很有几分道理。 现代文明,一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看上去今天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比上百年、几百年前的祖先聪明得多,厉害得多。 然而也要想到,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是空中楼阁,背后是天文数字般的投资,无数人的参与,今天走在科学前沿的专家,学者,都是从成千上万适龄儿童中一步步筛选、竞争出来的。 这些人的头脑和智慧,哪怕胜过旧时代的科学家,又有什么稀奇。 不,甚至应该这样讲,考虑到从前大多数人甚至没机会接受教育,选拔的基数天差地别,具体到科学研究,今天的人还是站在无数前辈的肩膀上,那么,方然甚至觉得,现代人的头脑甚至会比古人有一定程度的退步。 那些令人惊叹的科学成果,到底有多少是人的真才实学,又有多少是沾了基础,设备,时代、乃至运气的光,就很难说得清楚。 旧时代的科研成果,没法和今天相比,但如果从研究的效率上比较,结论可就不一定。 科学研究的趋势,常年苦读的方然早有一些感性认识,今天,借助罗伯特*布朗的演讲而梳理思路,他十分认同教授的观点。 不仅如此,进一步考虑环境对人的选择,他也理解了布朗教授的话中含义: 今天的人类,几乎不再承受盖亚的选择压力,表现在基因层面,人类的基因结构就出现了停滞。 也就是停止了演化,一成不变,社会的发展只是泡沫般的表象…… 不,换成更积极的说法,也就是说,人类这种物种,已经凭借科学摆脱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残酷法则,竞争仍无处不在,然而通过竞争来决定下一代基因成分的时代,却一去不复返了。 社会的残酷竞争,其激烈程度,并不亚于血淋淋的丛林厮杀; 然而这种竞争的战利品,却不再是遗传密码的繁衍,扩散,而是胜利者当下的资源和享受。 规则变了,至于主宰着人类身体的dna,又是否意识到,自己已经出局…… 而这又会意味着什么呢。 今天的人类世界,演化的压力,由适应环境变成了同类竞争,选择的结果,则由基因的扩散变成了个体自身的荣与辱。 这样的嬗变,对一个志在追寻永生的人来讲,会意味着什么; 方然有一点隐约的预感,却又看不真切。 他只是模糊的想到,活着,永不下车,恐怕并不是一个人的事,而必然和眼前的世界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通向永生的路上,衰老,恐怕也并不是唯一的天堑。 …… 物竞天择成为历史,人类的命运,究竟会发生一场怎样的剧变呢。 方然全无概念,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相反,演讲散场后在餐厅吃饭,一个人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他反而觉得,罗伯特*布朗的演讲内容、他的观点,未免有点太悲观,也小看了科学技术的巨大力量。 人类的演化,在生存条件极大优越的今天,几乎停滞,这说法大概是没问题。 细枝末节的一些突变,时间的积累,或者环境对生物性状的微弱选择,这些领域方然都曾涉猎过,例子也信手拈来,譬如肥胖,曾经是原始人类储存能量,抵挡饥荒的一种有利性状,在严酷的环境中,倾向于积蓄脂肪的基因从生存竞争中胜出。 然而在今天,肥胖则成为联邦、乃至世界公民的严重健康问题。 全国50%以上的人超重,17%重度肥胖,表面上是因为每一天吃得太好、吃得太多,本质上则是自然选择的滞后性。 一代代选择、淘汰的基因演化,注定跟不上快速变化的人类生活环境。 谁能料想到,仅仅几代祖先之前还担心每一顿的着落,现代科技的发展,却已经实现了“近乎无限”的食物供给,往上几代还发愁吃不饱的人类,现在居然会面临暴饮暴食、体重失控的风险。 生活环境变化,导致肥胖的基因,多少会给身体带来了一些麻烦,某种程度上讲,肥胖基因仍然被自然选择所压制; 尽管这所谓的“压制”,在现代科技的面前,效果十分微弱。 因肥胖而导致严重疾病,被送进医院,甚至停尸房,这样的事情每一天都要发生多少次,才能将人类的肥胖基因清除殆尽呢,简直无法想象。 且不说肥胖者的发病,往往也早过了繁衍生息的年纪,即便自己病逝,也不妨碍他们的后代在社会保障体系的照拂下长大成人。 在现代科技的大格局下,从基因层面上,人类似乎没有一丁点再进化的可能。 不过,凭借科学的力量,今天的人类似乎已不再需要演化。 利用科学原理,制造工具,用层出不穷的工具代替了人本身,是当今时代的主题: 要想跑得快,汽车可以代替强健的双腿,要想飞得高,飞机可以代替有力的翅膀。 甚至,要想彼此争斗、一决生死,手枪也比犄角和獠牙更有威力。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工具 工具的演化,替代了人自身的进化,乍一想来,似乎是很有效率的好事。 现代社会的图景,逐渐展开在方然眼前,人类在基因层面的停滞不前,和科学技术带来的工具飞速发展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种前景,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恐怕很难有一个让大家都认同的结论。 但方然的思路却不一样。 社会的变革,每一天都在发生,沉浸其中的方然肯定也感受到,但这些都是表象。 ——当一切飞速进化,最终变为智能工具充斥的世界,人类终将发现,最不合时宜的存在,就变成了人本身。 惊悚的念头一闪而过,人类的未来,究竟会是怎样的,这和永生有关系吗; 有,又似乎没有,一直在生命科学领域中汲取营养的少年,对社会运行的规则,乃至趋势,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只隐隐约约觉得,眼前喧嚣汹涌的世界表象之下,似乎潜藏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威胁。 感觉不太妙,但又说不出原因,是什么让他一点点失去了安全感。 神秘的“匿名者”…… “方然同学。” “——!” 沉思中被吓了一跳,方然浑身紧绷、抬眼看去, “雅、雅卡尔老师。” “不介意一起吃饭吧,恩……你脸色不太好,有没有不舒服。” 在餐厅偶遇阿尔巴*雅卡尔,消失了快一年的生物课教师,看起来气色还不错,他放下餐盘,一边慢条斯理的拨弄食物,一边很和方然聊了起来。 在这里碰到雅卡尔,方然很局促,压根没有朋友的他并不擅交际。 但,既然是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可想而知,话题很快导向生命科学领域,上午的演讲,雅卡尔也全程旁听,他问方然有什么想法,方然倒也直言相告,说出了自己一闪念间冒出来的疑问: 人类社会的未来。 这种话题,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反正和永生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这样想着。 “哦,布朗教授的观点,我个人是比较认同的。 人类的演化,如果从基因层面上观察,几乎已停滞,虽然还有一些细节上的调整,但根本无关大局。 好比说,人类的智齿,对、就是最后萌出的那几颗第三臼齿,因为人类食物的精细化,颌骨都不大,没有空间排列第三臼齿,长年的演化就有一种让智齿消失的趋势。 联邦民众里就有7%的人,终生都不会萌出智齿,x光往往显示其智齿发育不良,甚至,压槽里根本就没有智齿发育的迹象。 但是,这种趋势现在已很微弱,至少‘自然选择’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大部分的人,哪怕长出四颗智齿,拔掉就可以,几乎不会因此而丧命,那么,这一性状、和性状背后的基因,就不会被自然选择所淘汰。 即便很久以后,没办法,人类还是会受智齿萌出的困扰。” 人类的生存竞争,不再是基因、而是每一个人条件的竞赛,代价则是基因演化的总体停滞,阿尔贝*雅卡尔很有兴致的说下去,又拿“阑尾”和“近视”举例,让方然完全清楚的认识到,科学技术的进步,究竟怎样改变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律,至少,是扭曲了这一规律的作用。 雅卡尔侃侃而谈,看上去,对这一领域很有些心得。 而方然呢,心思却全然在另一个方向,他喝汤是还在思考,上午布郎教授的演讲内容,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启示。 人类社会的竞争,毕竟和生物之间的竞争不一样,是更文明吗…… 不,显然不是,“战争”,从古到今爆发的次数多到数也数不清,各种残忍的杀戮工具,在战场上吞噬无数生命,这样的竞争方式,岂不是比任何生物种群之间的争斗更残酷,也更恐怖, 除了人类,大概,没有任何生物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同类吧,哪怕是你死我活的竞争。 一边想,一边若有所思,方然觉得这些说出来也无妨,他对雅卡尔讲了自己的看法,教师摆了摆手指: “你是不是觉得,人类,对待自己的同类格外残忍,嗯? 从生物学的角度讲,是这样,但是方然,你要清楚一件事,人这种生物的一言一行,其实都已经和自身的生物属性没太大关系了,这世界发生的事,” 说到这儿,雅卡尔扫视几眼四周, “遵循的一般也不是生物规律,而是社会自己的规则。 哦,你用不着迷惑,其实完全可以这样想,人类的种群,划分彼此的依据并不是dna; 哪怕有些人仍然这样想,这样做,也会被大多数人称为‘种-族主义者’;那么人类种群的划分依据是什么呢,没有一定之规,有时是职业,有时是金钱,有时候是某一方面的好恶,而有时候,甚至只是降生在哪一片土地的运气。” “恩……好像,是这样。” 人类,生物学的定义,全世界的人都是一个物种,但很显然,这并不妨碍人类用各种标准分割成无数的群体,彼此争斗不休。 就好像这些人,从来就不是一个物种那样,这时候,dna也无可奈何。 人类世界的运行规律,表面上看还是那一套“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生存竞争,然而竞争的参与者却不是按dna、而是按身份和立场来划分。 至于具体要怎样竞争,以方然的视野,一下子还完全搞不明白。 但这种事,可想而知并不是他现在最关注的,见雅卡尔兴致不错,方然就顺水推舟的闲扯了一会儿,其间还问他何时回金伯利教书,为什么会来州立大学听讲座,雅卡尔则告诉他,自己顺便来看“朋友”,语焉不详的敷衍过去。 眼看吃完饭,教师有先走一步的意思,方然转移了话题: “那么,雅卡尔老师,我还想请教您一下,人类世界的运行已脱离了基因层面,而是地位和能力的竞争,那是不是说,人类的‘预期寿命’,并不会因为社会的发展和竞争而进一步提高了呢。” 学生的问话,让阿尔贝*雅卡尔眨了眨眼睛: “这是很显然的。 怎么,你还在琢磨这一些想法吗,恩……是的,理由很简单,按目前人类世界的竞争法则,更长的寿命,是无意义的,并不能在竞争中起什么作用。” 恩,想一想也是,方然很快明白了雅卡尔的意思。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告诫 人类世界,种群之间的竞争也好,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也罢,比拼的方面非常多,却没有哪一个层面是在比拼预期寿命,既然根本不牵扯到这一点,那么,人类受限的原地踏步,那就是再正常不过。 说白了,人类世界的竞争,本来也不是比一比谁活得长。 说话间送完了餐盘,方然跟着阿尔贝*雅卡尔走出餐厅,出于礼貌,他没问雅卡尔要去哪,走到林荫路的岔口时,道别前,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师,您是从生物领域毕业,有没有……从事过人类寿限的研究? 毕竟您的专业——” “现在没有了。” 出乎方然的意料,阿尔贝*雅卡尔答的很迅速,准备迈步离开前,想了想,又走近前来,抬手轻轻拍了拍方然的肩膀。 “寿限的研究现在挺时兴,但是,我个人对这一领域,没什么兴趣。 至于为什么,方然,你有空时不妨多观察一下,周遭的世界,就会找到想要的答案。 总之……你要清楚,延长寿命也罢,更进一步的追求也罢,要实现这些目标,并不只是一个纯粹的生命科学问题。” 更进一步的追求…… 从教师的话里,方然听出了一丝端倪,他没接话,只是站在逐渐阴沉的天空下,看着表情严肃的雅卡尔。 是的,自己并没有猜错,眼前的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硕士,阿尔贝*雅卡尔,他的思想理应比自己更进一步,凭借更高的起点,更开阔的眼界,眺望那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永生之路时,雅卡尔比自己看得更远,也更深刻。 但是他却选择了放弃,“现在没有了”,是什么让他选择了放弃呢。 阴云渐密,深秋的冷风浸透衣衫,一阵寒意袭来,从阿尔贝*雅卡尔的眼睛里,他似乎读出了什么。 危险,莫大的危险,但那究竟是—— 雪亮的一瞬间,继而,远处传来隐隐的滚雷声,田纳西的秋雨即将来临。 “为什么,请告诉我,雅卡尔老师。” 声音有一点沙哑,方然迎着凄冷的风,几乎是强迫自己说出这一句话。 而雅卡尔,则沉默的站在那里,双眼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方然,看着眼前这个意志卓绝,却眼见就要踏上不归路的少年。 歧途,终究的一场梦,自己完全确信自己的判断,但是他呢…… 又或者,这世界上终究会有那样的一个人,达成那从未有过的成就,甚至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坚持吗; 人,追寻永生,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方然,你还记得,那些原始海洋里的生命吗;” 风声越来越响,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噼里啪啦”越来越密,阿尔贝*雅卡尔提高了声音,他几乎在大喊: “那些生命,原本就拥有着你所追寻的一切,难道不是吗! 但它们今天又在哪呢。” 大雨袭来,说完含糊不清的最后一句,阿尔贝*雅卡尔转身快步离开,消失在灰蒙蒙的雨中,只留下神情凝重的方然,怔怔而立。 …… 大雨,不期而至,阿尔贝*雅卡尔的话让方然怔了一会儿,直到大雨倾盆。 为避免着凉,他匆匆赶回住处洗热水澡,倒了一杯热水,就裹着毯子躺在床上休息,一边看着窗外的雨雾迷蒙。 身体暂时放松,思维却还在转个不停,他在回忆雅卡尔的话。 尤其是告别前的最后一段,“原始海洋里的那些生命”,放在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语境里,方然知道,“那些生命”是指什么,从无到有的绝育种,没有dna,不会衰老、分裂,近乎永存的最原始存在,不过—— “它们今天又在哪里”,雅卡尔这样问,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什么样的告诫,不能明讲,而要通过这种解谜一样的方式晦涩暗示,方然并不擅长话术,也想不出来,他只能隐约的猜测到,阿尔贝*雅卡尔想表达的,恐怕不是一两句简简单单的告诫。 也就是说,或许他并不想看到,自己走上一条追寻永生的路。 思维何其敏锐,方然立即洞悉了雅卡尔的意图,但,在思考“原始生命今天又在哪”的时候,他却有些不明所以。 原始生命,特指那没有dna,没有衰老的生命,那些生命的结局,又何止等到今天,早在第一个突变出复制能力的细胞出现后,就在竞争中灭绝了,这种事实,他一个十三岁的中学生都能想象得出,雅卡尔没理由不清楚。 难道雅卡尔的意思,是想用那些永生的原始生命,最终却没能永生,来告诫自己么; 好像有点道理,但,问题在于人和原始的单细胞生物根本不同,凭借的手段,生存的环境,都完全没一点可比性。 这样的前车之鉴,又有什么意义,他不明白。 翻来覆去的思考,却不得要领,窗外雨一直在下,方然一下午都没出门,在房间里做了一会儿简单的徒手锻炼,一边看下午演讲的现场直播,等四五点钟雨停后,才收拾东西出门找出租自行车。 从诺福克到巨山市,走高速公路,车程还不到两小时,但方然还是按计划前往火车站。 汽车,风险之高毫无疑问,联邦各种交通工具里最不安全就是它,更不用说让一个陌人载自己跑高速公路,在方然看来,这种出行方式的风险简直大的离谱,即便搭乘的车辆,司机都没问题,其他失控、肇事的车辆也一样可能撞过来。 不过,就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方然却目击了一次犯案现场。 雨后的诺福克街道,有点湿滑,方然的车也骑得不快,经过一条街道时,看到灯光闪烁的警车和远远围观的人群。 这种场面,他可一点都不想沾边,但在经过时,还是出于好奇看了几眼,只见暗色的血迹,受害者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个人,好像,确定无疑是死亡了。 死亡…… 在这样近的距离上目击了一直害怕的存在,方然有点反胃,赶紧蹬着车离开。 第一次出远门,回到金伯利已经是深夜,行头怪异的方然正好不用再被围观,回寝室就倒头休息。 当天夜里,他又沉浸在了梦境里。 光线暗淡的车厢,血红色的数字飘荡在尽头,“哐当——哐当——”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座位旁的乘客在窃窃私语,一切,却都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就在他打量四周时,车厢里爆发了一场骚-乱,拳头,叫骂,眼前寒光一闪,方然就看到一抹飞溅的暗红。 同时,看清了那踉踉跄跄滑向车厢尽头的男人。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不测 突然遭遇了不测,男人一声不吭,只是跌跌撞撞的在挣扎,然而下一刻,黑暗就将其吞噬,厚重到什么也看不见的车厢尽头,隐约传来濒死的惨叫。 就在眼前,又一个人踉跄下车,座位上的方然却很镇静。 镇静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想起来了,一点点唤醒回忆,那个男人是白天见到的受害者。 这种事,在时间的列车上,恐怕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可是翻遍记忆,却连一点点印象都找不到。 永不下车,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但是…… 男人消失在黑暗的车厢尽头,吵闹暂时停息,车轮与轨道摩擦的“吱吱——”声再度充斥了耳孔,方然却浑身发冷,他畏惧的看向车窗外,那污渍斑斑的一大片影影绰绰,一转头,就撞见不远处的乘客,眼瞳里闪露的凶光。 目光相接,少年当时就心头一震。 从未遇到过的情形,是的,疾驰的时间列车,车厢里的乘客,都是想象,每一次从梦境中醒来都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但,意识真的沉浸其中时,那感觉却仿佛比什么都更真实,冰冷的目光刺痛双眼,方然不禁战栗。 梦境,一切都只是梦境,但—— 即便明白在这一切都是虚幻,威胁迫近,有如蜿蜒接近的毒蛇,还是令他惊醒。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诺福克市的见闻,无意中目睹了一起凶案的现场,影响了方然的潜意识,才会在梦里见到车厢中的暴行。 掉出车外的男人,素昧平生,却给方然敲响了警钟。 活着,在这世界一直生存下去,恐怕,的确正如阿尔贝*雅卡尔所言,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生命科学问题。 深秋过去,落叶在金伯利校园里飘荡,冬天眼看就来,是一个蛰伏不出的好时候。 同时也意味着,可以暂时避免接触危险的外界。 当某人第一次,或者第一千次走过联邦的大街小巷时,就会遭遇到歹徒。 而第一次,或者第一千次遭遇歹徒时,就会丧命。 这样废话般的陈述,一般人很可能浑不在意,方然却觉得很恐怖,哪怕每一次接触外界,横遭不测的概率再怎样接近于0,累计到无限长的时间轴上,厄运发生的概率也只会越来越趋近于1,成为必然事件。 一般人当然不会这样想,他们的寿命有限,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曾遭遇暴力袭击,被疾病、而不是袭击推下车才是常态。 然而一旦眼界开阔到“永生”的高度,意外,蓄意袭击,就变得完全不可接受。 雅卡尔老师的潜台词,就是这样吗,方然暂且认为自己的揣测是对的,虽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阅历、眼界,还不足以完全理解阿尔贝*雅卡尔的话,但眼前看得见的威胁确实又多了一种,还有些棘手。 身为一名中学生,待在金伯利,起码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 但又怎能一直待在学校里,甚至,想的再远一点,大学生活也不过再轻松几年,早晚踏入社会,就必须直面危机四伏的世界。 一不小心,就可能中途掉下车,所以“永生”并非纯粹的生命科学问题; 这就是雅卡尔告诫的含义吗。 方然的理解,局限于年龄和阅历,十分肤浅,但已经足以影响到他的下一步努力方向。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身在人类世界,永生不灭就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抵抗衰老、永不下车的问题,这促使方然在苦读之余,花费更多的时间观察四周,也更多浏览时事新闻和一些其他社会领域的资讯。 凭借聪颖的头脑,和敏锐之极的洞察力,不用多长时间,他就逐渐明白了阿尔贝*雅卡尔的告诫含义。 或者说,至少自认为已经了解,不久以来时常感觉到的危险,是来自何处。 现代社会,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都极其依赖周围的其他人,不论吃穿住用,衣食住行,都没可能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完成,社会的原始定义就是如此,大家凑在一起,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才能相互支持着生活下去。 扪心自问,对这样的一个社会,方然理应心存感激。 回忆从记事起一直到今天的生活轨迹,从早年间的巨山孤儿院,到现在就读的金伯利中学,从婴儿成长到能自食其力,自己耗费的钱财,或者说资源,很大一部分都是社会假借联邦政-府之手提供。 如果没有救济手段,现在的方然,岂但没机会坐在金伯利的课堂上念书,甚至早已掉下了车,被车窗外的黑暗吞噬掉。 既然如此,对世界就要心存感激,是这样吗。 人类的细腻情感,复杂而多变,过去的人生轨迹让方然有些麻木,他只大概的判断出,接受社会的援助,顺利成长,总不是什么坏事,然而内心深处真正阻止他心生感激之情的,却是对社会另一面的细致观察。 光明,总伴随着黑暗,世界上的每一种东西似乎都是这样。 很多年以前,身为小学生的方然还有空看电视,他对电视机里的《动物世界》很感兴趣,里面的一些镜头,食草动物被猛兽猎杀,场面残暴而血-腥,他一开始和其他同学一样犯恶心,后来才想明白,那些杀戮,也不过是自然法则的具象。 然而和残酷的动物世界相比,人类社会的变迁,残忍程度还更在其之上。 战争,暴力的直接宣泄,生命一下子就会被弹片和火焰吞噬,都说战争的本质是利益,但方然不理解的是,是明明为了争夺利益的战争,打完之后,双方却往往是两败俱伤,哪怕战胜者的收益,也远远比不上被战争摧毁的多。 至于更小规模的人类群体,战争,不一定会有,矛盾和冲突却司空见惯。 在历史书和网页上看到类似的内容时,有时候,方然真的认为这些人的头脑有问题,怎么讲呢,明明死亡的深渊就在眼前,越来越近,有着同样宿命的人和人之间,却还可以为一些甚至无足轻重的东西而头破血流。 但每天学习之余,看半小时世间百态,他很快就看了一个透彻,也格外的无奈。 其实他们只想活着而已,哪怕,只是多活一小会儿。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合流 为了挣扎求生,人,可以不择手段。 但自己又能做什么,难道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俯瞰那些为一点利益而你死我活的芸芸众生吗,凭什么,就凭他窥见了永生的一丝奥秘,怀揣永不下车的执念,便可以嘲笑任何一个向宿命低头的同类么。 方然一点也不想那么做,因为…… 渐渐地,他已经能隐约的窥见,雅卡尔的话里蕴含着怎样的黑暗。 阿尔贝*雅卡尔,绝不仅仅在提醒方然,要留意追寻永生之路上的意外与不测,这一点,哪怕普通人也能想得到。 …… 西历1468年,春末。 金伯利的七年级快要结束,离末考还有两个月,方然的每一天依旧如常,时钟般精确。 不知不觉,离去年深秋的外出已经有小半年,无家可归的方然又在校园里度过一个新年,苦苦钻研那浩如烟海,无边无际的科学。 一边是对世界的观察,一边是对科学的探索,在两条看似并行不悖的路上前行,方然的思维愈加缜密,对周遭一切的观察、认识,也随着对人类社会的理解而愈发深刻,他渐渐读懂了雅卡尔的告诫。 匆匆见过一面的教师,他,是在告诉自己: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一方面绝不仅仅是单纯的生命科学问题,另一方面,也绝不仅仅是一个人就能达成的目标。 生命科学,现代的研究与实践,需要天文数字般的金钱和资源,但在真正取得成果之前,这也无非只是一个经济上的问题,倘若真有心去做,哪怕自己没有足够的资金,也无所谓,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怕死之人,但凡有一些权贵肯出资支持,哪怕十亿,百亿,乃至上千亿的庞大工程,也可以顺利进行。 就像“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方然持续关注的这家机构,不仅创始人克雷格*文特尔是千万富翁,公司的持股人,融资者,也有很多巨富的代理人。 莫说永生,哪怕一项能延长几年寿命的科技成就,都可以卖到天价。 追寻永生的路上,资金、资源都不是问题,方然的判断大致如此,他更忧虑的,是永生的奥秘一旦被破解,盖亚,整个世界,又当何去何从。 人类世界的生存竞争,残酷而激烈,这还仅仅只是为了一些暂时的享受,或者暂时延长那短暂的生命;倘若有一天,摆在眼前的不再是锦衣玉食、治病良药,而是能永远待在时间列车上的票,人类是否有这样的能力,做到让几十亿人人手一张,而且还得是数十年内分发完毕的人手一张呢。 答案,简直不问可知,仅仅能延长坎瑟患者寿命的靶向药,都会卖到两千马克一片的天价。 而无限生命的车票,价格几何,恐怕会超出世上99%的人一生创造的财富。 这种情形下,人类社会存续的根本假设,“人皆有一死”不再成立,永生的代价又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高昂,人,每一个求生畏死的人,会做出多么绝望而疯狂的举动,整个人类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 推理进行到这一步,寒意笼罩心头,方然沉浸在恐怖的冥想中,他在害怕。 因为……这分明还不是尽头,雅卡尔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呢,社会失控,天下大乱吗,这样可怕的场面,在盖亚又不是没发生过,西历908年被攻破的君士坦丁堡,城内无助的老幼妇孺,目睹的惨状恐怕也毫不逊色。 方然真正畏惧的,是当世界真的走到这一步时,自己又会怎样。 永生,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哪怕每一步都谨小慎微,前前后后所消耗的资源也将是天文数字,而这一切,显然绝无可能自己来完成;那么结论就再明显不过,为追逐永生,他没有任何的选择,而只能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但究竟要争夺到什么程度,掌控多少资源,才足以支持一个人的永生呢。 此时此刻,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耳边是教师讲解的缥缈声音,方然一点都没听进去;沉浸在骤然惊觉的震撼之中,他慢慢低下头,看向摊开的手掌,就好像,被蛰伏在体内的恶魔给惊呆了一样。 那些最原始的,永不衰老的生命,它们现在又在哪里呢; 消失了,完全彻底的灭绝了,因为,它们所需要的环境,资源,被竞争者掠夺殆尽了; 那么,结论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一个不肯接受宿命的异类,要怎样才能达成最终的目标,排除任何困难,永远待在疾驰的时间列车上:他必须彻底消灭、斩草除根的,不再仅仅是衰老,而是充斥盖亚的几十亿曾经的同类,那些朝生暮死,却无时无刻不在繁衍、耗费着盖亚宝贵资源的—— 该死的繁衍种。 …… 一旦达到了永生不死,在世人眼中,那样的人也就不再是人了。 而是怪物。 观察置身其间的世界,结论,让方然胆寒,但细细的想一想,这似乎又是事物发展的必然。 不过这种担忧,就和追寻永生之路上的其他烦恼一样,并没持续太久,他很快沉下心来,在复习备考之余的大段时间里,继续学习生物化学、遗传学和基因工程方面的内容,甚至撰写了两篇论文,递交到联邦的学术刊物。 也正是在投稿这一环节,方然的遭遇,让他更深刻的理解了人类世界的规则。 按金伯利中学的《学生学术活动指导细则》,在校生的论文,在提交前要先通知校方一声,然后,某天下午就有学校教师找到方然,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措辞婉转的提出“研究成果是社团支持的,那么,发表论文也最好一起署名”。 当天晚间,按吩咐查收了一封匿名邮件,方然才搞清楚原委。 看起来,自己撰写的这两篇论文,在联邦科学文献库的预审结果还不错,居然“具备一定的学术素养”,生命科学社里那些平时连人影都不见的学长们,就盯上了这两篇文章。 开价,是每篇三千马克,让他把其中两人作为第一作者来署名。 正文 第四十章 机会 两篇文章,一共六千马克,方然并不清楚此类交易的行情。 金伯利的精英后代,看上去,对自己这样的“贫苦孤儿”还挺大方,在一般的中学生眼里,几千马克也勉强堪称一笔巨款,殊不知,他在联邦金融机构的存款有二十万马克,富裕谈不上,但也没把这钱看在眼里。 那么要不要卖呢,当然; 低调行事、避免麻烦是现在的第一要务,署名反而无所谓。 本身对联邦的学术圈认识有限,方然的两篇论文,只是泛泛的涉及“种群演化”、“原始生命”,内容也很谨慎,主要是借此熟悉一下学术论文的发表流程。 至于六千马克的款项,他就默默的收下。 世上哪会有人嫌自己钱多呢,为了掩饰真相,拿到钱后,方然直接往金伯利的学生卡里充值了三千马克,装作的确穷困潦倒,急等钱吃饭的样。 其实,但凡一个观察细致的人,就看方然的用度,也不难猜到他的手头相当宽绰。 更不用说他的医疗险,多次加保,额度已提升到了三百万马克。 但是在金伯利,混迹于一大群家庭非富即贵,满身名牌奢侈品的同学之间,没有人注意到方然的衣食住行与“贫困孤儿”的身份不符,也是再寻常不过。 一边学习,一边做“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此外隔三差五还有点外快,方然的花销却着实寥寥,除去每年的学费、保险费,他居然能结余下接近六万马克的一笔钱,虽然看上去,和联邦家庭的年平均收入差不多,但在消费主义盛行的联邦,接近百分之九十的家庭都拿不出这样一笔现金。 但是,若用来追寻永生,几十万马克的数目却不值一提。 跋涉在学习的坎坷长路上,每一次,在寝室里关闭电脑,揉搓疲乏的双眼,阿尔贝*雅卡尔的告诫就飘进脑海,提醒着十四岁的少年,“永生”,哪怕不考虑衰老,仍然是一个极难达到的目标。 在此之前,多年的学习生涯中,方然始终将衰老作为唯一的宿敌。 从一开始知道衰老的存在,到对其进行研究,现在,他已经能很平静的面对这一自然现象,并不是因为勇气,而是长期的生命科学研究,给了自己起码的信心,凭借发达的现代科技,说不定,在自己还未彻底老去之前,衰老的奥秘就会被人类窥破,从无底深渊而变为无限生命的通途。 然而问题在于,这样一条无数资源支撑起来的天路,会多么狭窄,又只能承载多少人; 答案,恐怕不容乐观,凭借对人类社会的观察,方然很容易理解雅卡尔老师的心境,也大概能猜到,在永生的希望面前,这位行内人为何却无动于衷。 窥见黑暗的未来,老师他,是自己主动放弃了罢。 科学,或许能战胜衰老,甚至对抗不可战胜的死亡,这,是方然多年来的一种信念,直至今天也未曾动摇。 但另一方面,现如今,他却体会到雅卡尔也必然看透了的困局: 即便拼命的研究生命科学,找到战胜衰老的手段,这一手段,也无法造福研究者本人,甚至…… 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永生路上,任何一点微末的威胁,潜在的风险都趋近于无穷; 永不下车的凭据,代价高昂,绝无可能拯救世界上的几十亿芸芸众生; 永远呆在时间的列车上,需要近乎无限的资源,掐灭任何潜在的风险,别无他途。 从衰老出发,一步步推导到“永生时代”的概略图景,冲突,不可避免,方然并不认为只有他能想到这一切,至少,阿尔贝*雅卡尔也想到过。 这样一来,结论就很明显,永不下车的人间奇迹,绝不是没有资源、地位与力量的普通人所能达成,即便再怎样努力,再怎样执着,没有保护自己、掠夺他人的实力,在时代变革的滔天巨浪里,也只会是转瞬间即被抹杀的草芥。 倘若对自己毫无意义,征服衰老,战胜死亡,岂非就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雅卡尔的放弃,原因,大抵如此,十四岁的方然思维已足够缜密,他清晰的看透了这一切。 但,还没有结束。 永不下车的票,一旦出现,会被谁牢牢攥在手中呢; 寻常人的思维,大概会认定是那些高官显贵,要么是高高在上的国王皇帝,要么是富可敌国的亿万富翁,这些人,掌握近乎无限的权力和资源,但凡有希望,哪怕付出再高昂的代价,也必定会毫不犹豫。 但方然却不这样认为。 永生的谜底,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到那时,难道他只能和无数普罗大众一起,仰望盖亚从未有过的神迹吗; 这种命运,他根本拒绝接受,也不认为自己命该如此。 雅卡尔的放弃,是否睿智,方然并不想妄加评论,此人毕竟只精通于生命科学这一个领域,盖亚日新月异的信息科学,it的发展、渗透,雅卡尔恐怕并不十分了了,那么他对未来的判断,也就未必准确。 世界的趋势,会是怎样呢; 一刻不停的时间列车,车厢里将会变成什么样,方然在想象。 在追寻永生不死的征途上,什么才最要紧,是战胜衰老吗,似乎是,却又不是:哪怕衰老的无底深渊再怎样恐怖,单凭他一个人,也只能在生命科学的浩荡奔流中沉浮,甚至,根本起不到什么关键的作用。 最要紧的,反而是审时度势,设法在永生不灭的奥秘一旦出现时,立即将其掌控。 思路进行到这里,方然想到了之前撰写的两篇论文; 论文的价值,自己作为撰写者不曾得到,联邦政府作为出资人,却也不曾到手,那么以此类推,人类世界的一切成果又都会被谁拿到呢: 只有能拿到的人,才能拿得到。 脑海中飘过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方然却沉思良久,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此时此刻,透过人世的迷雾,他头一次顿悟到了个中关键: 所谓“永生”,所谓“永不下车”,倘若站在全人类的视角去观察,最要紧的并不是亲自投身于战胜衰老,而是未雨绸缪,占住一个便于出手的有利位置,才能在机会一旦出现时,牢牢的将其攥住。 但,这最有利的位置…… 却又在哪里呢。 正文 第四十一章 目标 一旦明白了永生之道的诀窍,方然的目标,随之而变。 生命科学的钻研,意义,仍然还有,动机却不再是探索“端粒酶”、“衰老”甚至“永生”,至少不再奢望亲自投身其中,有朝一日,窥破死亡的奥秘,然后借此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因为那根本就不现实。 但也不是像阿尔贝*雅卡尔那样;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放弃。 审视自身,孤儿院里走出的年轻人,有起码的自知之明,方然意识到,和金伯利中学,联邦,乃至全世界的权贵们相比,他的起点,卑微到简直不值一提,所谓抢占一个攫取永生奥秘的有利位置,也好似天方夜谭。 位置,究竟会在哪里,是投资“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是进入知名学术机构的生物实验室,还是参加那有如闹剧一般的联邦总统竞选呢; 恐怕全都是徒劳,权力,财富,横亘在拥有者与赤贫者之间的一条鸿沟,甚至比衰老的天堑更难跨越,如果说,后者还有望用科学征服,那么过往若干年的人生经历,早让方然明白,跨越财富与权力的鸿沟,甚至是这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一件事。 比战胜衰老更难的事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思维不断深入,方然在金伯利的学习生活,平淡似水。 至少在外人看来,他的日常,并没有什么改变。 明确了下一步的行动目标,并非投身科学、而是寻觅机会,审视联邦的科研体系,方然决定要提前参加升学联考,准备在九年级结束时,提前三年毕业,进入联邦的高等院校深造。 至于专业的选择,其实,也没什么好选,无非是生命科学与信息工程,他只对这两个领域比较擅长; 还是选生命科学吧。 明明窥破了世界的规则,放弃了一人挑战衰老的有幼稚念头,在升学方向上,方然却还是选择了生命科学,原因,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他只下意识的认为,如果一定要对外界暴露自己的技术特长,那么,生命科学总归比信息领域要更安全。 换句话说,让外界知晓自己的计算机能力、还是生命科学能力,前者甚至会更危险。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每一天忙于备考,方然只匆忙的思索过几次,他始终认为,以计算机为代表的it、信息技术、人工智能领域,对人类世界未来的走向至关重要,进而,最终将怎样改变人类赖以生存的盖亚,其颠覆的程度,甚至可能一点也不在传说中的神迹——“永生不死”之下。 但计算机这样的东西,即便再智能,和永不下车又有什么关系呢; 兼职工作,在网络上浏览讯息,每一次在浩渺无际的虚拟世界里游荡,屏幕前的方然,总忍不住会这样想,在他眼前,纷繁芜杂的线路连接,越来越深入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互联网络,将整个盖亚沉浸在数据的海洋里,这种观感,让他为之着迷,甚至不自觉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畏惧。 蜿蜒渗透的线路,就好像,人类世界的血管和神经那样,密布在躯体般的盖亚之中…… “能拿到的人,才能拿到”。 说不定,占住最有利位置的秘诀,就藏在那里。 …… 比普通中学生提前三年准备联考,方然很快发现,升学并不是一容易的事。 联邦的高等教育,表面上,似乎有很高的升学率,百分之九十的考生都可以进入大学就读。 但,所谓“高等院校”实际上是从社区大学到一流学府的鱼龙混杂,那些世界有名的大学,寻常学生即便有极高的联考分数,倘若没有推荐信,也十有八九会在面试这一关被刷掉。 凭借多年来苦读的成果,联考,方然并不忌惮,推荐信才是真正的麻烦。 本来,如果只是需要一封敲门砖,在生命科学领域,他大可以找阿尔贝*雅卡尔来签字署名,再到金伯利中学的董事会求爷爷告奶奶,相信为了学校的名声,总会有一两个名流肯给雅卡尔面子,在推荐信后联署。 可是,既然意识到了追寻永生的巨大风险,现在他当然不会这样做。 一个人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泄露出去,究竟有多大的隐患,现在还不清楚,但方然还是下意识的要和阿尔贝*雅卡尔保持距离,至少,不要在推荐信这种会存档的材料里泄露两人的联系。 那么又找谁好呢,有资格的举荐者,他现在可一个都不认识。 想来想去,“罗伯特*布朗”的形象浮现在眼前,既要掩藏真实意图,又得在生命科学领域寻找一个落脚点,那么,这位来自伯克利大学的教授、和他的研究方向,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惜,之前投稿的两篇论文,署名都不是自己;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论文这种东西,写一写,对方然完全就是信手拈来。 确定了下一步的目标,在可以自由选择某些课程的金伯利,方然就只修读最低限度的科目,把更多时间投入到复习备考上。 虽然过去的九年,每一天都在苦读不辍,他毕竟不是神童、天才,起码也要认真准备几个月,才能在联考里取得十拿九稳的成绩,毕竟伯克利大学是联邦东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所名校,如果各科不是全a+以上,连报考资格都没有。 然而另一方面,像这样的学校,为其“做出巨大贡献”的恩客,举荐几个学生却又是那么的稀松平常: 什么叫做巨大贡献呢,价码大概是,几百万马克设立一个奖学金足矣。 这种事,联邦民众早习以为常,方然更不会在意,他知道,倘若自己账户上有一笔巨款,恐怕也会将其投入到这种便捷的渠道里,尽管在这么做的时候,内心的想法,会和那些走捷径的有钱人完全不同。 钱,哪怕再多钱,如果不能换来永恒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在下车前全用掉呢。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准备 选定了努力的方向,暑假之前的两三个月,方然格外忙碌。 凭借娴熟的网络搜索技术,不过一周时间,他就把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情况基本查清,也掌握了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底细,包括职位,研究方向,薪酬待遇,家庭住址,乃至网络上的搜索习惯和文档记录,全都一清二楚。 这世界的大多数人,毕竟没心思、也没时间研究it,隐私门户大开是普遍现象。 而且,和曾打过交道的阿尔贝*雅卡尔,或者窥探过的科雷格*文特尔都不一样,调查布朗教授的背景,对方然来说几乎没有任何风险。 毕竟,除非此人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或者有很特殊的身份,否则绝无可能认识仅听过一场演讲的他,甚至根本就不会知道,有一个中学生在对自己展开调查。 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暗中窥视他人,这种感觉让方然很安心。 学习之余,每一天傍晚在电脑上做这些事,把下载的数据、档案等资料放进名为“罗伯特*布朗”的文件夹,偶尔有几次,目光扫过名为“匿名者”的文件夹,方然会注视片刻,然后才神色如常的继续工作。 “匿名者”,在文特尔电脑里留下了联系方式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而且他这么做的动机…… 联系到最近一段时间的思考,让方然困惑的是,倘若自己所料非虚,“匿名者”的想法与自己大致相同,那么,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留下一串号码,企图让其他觊觎着永生的人自曝身份呢。 难道,“匿名者”根本就没想明白: 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追寻永生的人眼中,其他的“同类”,全都是你死我活的竞争者吗。 每次想到这儿,方然都不禁会摇一摇头,要是这位“匿名者”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那么,其追寻永生的努力也必定会是一场空。 单凭这样糊涂的头脑,要在席卷世界的变革中捞到一张永不下车的票,根本是白日做梦。 所以也就没有联系的必要,是么,就让那“匿名者”自生自灭好了; 这样想没问题吗。 从推断,到结论,方然的思考过程大抵如此,不过他不愿意承认的一点是,尽管将“匿名者”想象成头脑简单的莽夫,他拒绝拨打号码、按兵不动的真正原因,却是出于恐惧,对某种潜在威胁的恐惧。 虽然这威胁会是什么,目前,他还看不出来。 深居简出,在金伯利中学修行,方然的每一天都十分充实,时间的利用率也达到最大化。 哦,体育课大概要除外。 体育锻炼,从一开始笃定要追寻永生,方然从不间断,但是和文化课不一样,金伯利的体育是必修科目,之前他选择了游泳,现在每周就要去两次游泳馆,在九十分钟里完成原本在傍晚半小时就能达到的运动量。 从升入中学后,几乎每天都去游泳馆,方然根本无需再练习。 但,出乎他的意料,在这似乎只是浪费时间的课程里,他却邂逅了一些别样的心绪。 学期初的第一次体育课,方然和同学们走进了游泳馆。 游泳这种技能,方然在小学时就努力掌握,最初的动机,只为万一落入水中时不致淹死。 走出更衣室,只穿一条泳裤的方然站在水波荡漾的泳池边,听专职教师讲解,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些年轻躯体,十四岁的他,才以这种特别的方式留意到一件事: 游泳馆里上课的,不仅有男生,也有许多女孩。 不一样的泳衣,衬托的,是不一样的身材,虽然十四岁的年纪还略显稚嫩。 但两-性的区别,方然还是敏锐的意识到。 作为一个男生,之前的十四年里,方然几乎从未关注过自己,也没关注过周围同学的性别。 起码的知识他当然有,人分两种,男,女,外表的差异挺明显。 但是今天,在金伯利的游泳馆里第一次近距离观察那些线条毕露的女生,有些似乎还是班上的同学,方然才第一次意识到,同样是人,性别的差异会比他偶尔想到的更大,而且这些差异,还会轻易让异性为之着迷。 这世界还是有一点不公平呢,方然扫视几眼远处,讪讪的想。 同样是人,这些看上去挺柔弱的女性,平均寿命比男性至少多五岁,联邦的人口数据方然记得很清楚,也就是说,倘若朝“永生”的目标努力,身为男性的自己,从一开始就比那些女孩的时间少了好几年。 五年,甚至还不止五年,但在无限长的时间面前,仍然不值一提。 一边感慨,一边下水卖力的游,体质优异的方然锻炼的很顺利,在泳池里滑动手臂,蹬腿,蛙泳时他又想起生物课的知识,好像是有这么一点,到了这个年纪,女孩都会碰到一种不大不小的“困扰”,不仅消耗时间、金钱,情绪还会因此而不太稳定,难以专注。 永不下车,逃脱终将死亡的命运,到底是哪一种性别更占优势,方然没空多想。 反正这种事,没得选,想那么多也没用的。 带着这种想法,方然继续漠视周围的人,不管是男生,女生,甚至金伯利的教师,在他眼中都是一具具行走的将死之躯壳,仅此而已。 但他也没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外界毫无联系。 渐渐的,方然会注意到,和自己的想法不一样,十几岁的人,男女之间的差异并不仅仅在于“困扰”。 男女之间会有什么事呢,《生物》课里语焉不详,但方然的知识早已超越了课程,他只是没料到,“繁衍”的动机会催生出怎样的人类行动。 大概意识到彼此的区别后,学校里的男生、女生就开始彼此接近,校园中的一对对男女,越来越寻常,私立中学的管理也不会十分严格,衣食无忧、家境优裕的少男少女们很快沉溺其中。 甚至还有几次,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也对方然投来一两根橄榄枝。 异性的关注,大半是因为他强壮匀称的身材,少半则是对贫民学霸的一点欣赏,或者、还掺杂着好奇。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生息 对这些交往的邀约,表面上,方然很平静,不卑不亢的淡漠以应。 其实,他是不想浪费时间。 接受过一定的的教育,审美,方然还是会的,纯粹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他也承认金伯利中学里的豆蔻年华女孩,大都十分美丽。 优裕的成长环境,无忧无虑的童年,培养出来的女孩子又会差到哪去呢; 何况这些女孩的日常,衣衫饰品,全都是高贵而华丽。 但终究越不过一百二十岁的大限。 其实,眼前的花样年华,又怎能坚持到寿命的极限呢,不出三十年,二十年,吹弹可破的白皙面庞便会平添皱纹,娇艳欲滴的红唇逐渐失去了饱满,就连眼神,也会褪去年轻赋予的闪亮光华,蒙上一层晦暗的阴沉。 但还是有一些怦然心动啊,方然知道,那是激素的作用。 激素,《生物》课上学习过,是一种痕量即可调节生命活动的物质,在这里的作用,无非是驱使生物繁衍,用产生下一代的方式让物种暂时逃避灭绝,在人类这样复杂的生物身上,更演化出无数绚烂的焰火。 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其实掀起繁复的层层轻纱,最后呈现的,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繁衍的意义,不言自明,既然生物都无法逃脱死亡的宿命,如果没有繁衍,这世界早就会死气沉沉、见不到一丝生的迹象。 但对种群里的个体而言,繁衍后代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意义,其实并没有,甚至不仅没意义、更是长久的艰难辛劳,即便在人类,掌握了科学这样强大的力量,繁衍也越来越被视为一种负担,方然调查过,联邦的新生人口在逐年下降,但他并不在乎。 对自己而言,繁衍有没有意义,没有,那异性也就没有接触的必要。 世上的许多人,“繁衍”占据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这也难免,毕竟在命运面前低头,明白了死亡必然降临之后,繁衍就充当了思维的麻醉剂,看到后代,仿佛就可以暂时超脱了死亡,哪怕只是幻觉,也不妨碍无数人操劳一生,最后在病榻上瞧一瞧子女,然后安详的闭上眼睛。 既然无法战胜死亡,就只有繁衍,留下一线渺茫至极的希望。 方然并无意嗤笑这种行为,自己,虽然是孤儿,但也必定有父母,不论他们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而生下自己,这都不应该被嘲笑。 否则,连时间列车都上不去,还奢谈什么“永不下车”呢。 人类的繁衍,本质上,和盖亚中的任何生物一样,是基因驱使的本能,并不需要有明确的动机; 原因很简单,一切由于基因突变、或者其他因素而放弃繁衍的个体,都会被淘汰,等这样的个体死绝,携带的基因也就湮灭在进化的长河中。 然而作为智慧生物,人类的繁衍,一代又一代的生生不息,却又和盖亚的任何生物都不同。 人类的繁衍,在避-孕手段出现之后,就变成了一种主观上的选择,不管动机如何,绝大多数人在决定繁衍后代时,都会有他、或者她自己的理由。 这种理由,方然也多少了解一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也许是体验为人父母的乐趣,也许是培养一个人的成就感,又或者是很实际的、对子女赡养的期望,甚至,仅仅是一些传统文明的习俗,传宗接代,后继有人。 所有这些理由,在方然的犀利洞察下,本质其实都一样。 即便所有这些理由当中,并不崇高、甚至有些庸俗的那一些,也是如此,若父母生养儿女,只是贪图自己老迈时,能有后代来照顾一切,其实也往往是多多少少的净付出。 抚养幼崽的辛劳,究竟是否能用年迈时的供养来折抵呢,每一个人会有不同的判断,但从社会总体上讲,结论则出奇的简单而直白: 那必然是不划算的,否则,若所得大于付出,人类社会又怎可能逐渐积累、直至发展到今天的高度。 人类世界的从无到有,一代代人的付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只是受基因的驱使,繁衍后代,让藏在细胞深处的dna再换一次居所吗,方然并不这样认为。 正相反,人与其他一切生命的区别,就在于独立的意识和思考。 明知道抚养后代的辛劳,明知道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甚至,明知道降生的幼崽,也会一天天接近死亡的深渊,历史上的绝大多数人,仍然选择了繁衍,把对生的热爱,和对死的恐惧,寄托在呱呱坠地的幼崽身上,一边带着懵懂的幼崽认识世界,学习怎样生存,一边强迫自己,不去想起那注定会到来的终结。 死亡终将到来,他们知道,没有人能够战胜它。 死亡降临,犹如一场没有尽头的战争,旷日持久,持续了四十亿年的无尽厮杀,在残暴而冷酷的敌人面前,坚守阵地的人们自知无望,却又无法后退,只能一边竭力挣扎,一边用生命的奇迹召唤新的力量,并帮助他们在血流成河的战线之后,构筑起对抗死亡的新的长城。 战斗,永不停歇,厮杀与呐喊消散无踪,黑暗笼罩的阵地上,人类全军尽墨。 战线在后退,广袤到没有边界的时间大地上,死亡又迈进一步,然而就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面前,新生的力量已伏在胸墙之后,他们战栗着,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已,准备接过父辈的信念,与死神搏斗。 向前看去,浓重如墨的黑暗,吞噬了四十亿年的广袤无垠,令人胆寒; 然后再向后眺望,微弱的光芒,却让又一代人战胜了莫大的恐惧,鼓起勇气,去迎接这场注定失败的战斗,并在宿命到来之前,召唤新的力量,据守身后那没有尽头的大地。 一次又一次失败,逝去的生命有如恒河沙数,却始终未曾灭绝; 因为他们知道,脚下的时间没有尽头,面对那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死神,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后来者身上。 繁衍啊,繁衍,一代,又一代,即便明知了宿命,那逃不脱的死亡; 但那又怎么样呢,终有一天,大写的人,将举起科学的火炬,迸发出利剑般的光芒,划破黑暗,一举穿透四十亿年的雾霭阴霾。 这,便是希望,便是生命的意义,甚至令死亡也为之色变的, 生生不息。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坚守 生命,注定会走向死亡的生命,值得敬畏。 一场绵延四十亿年的战争,活在当下,眺望不可知的未来,生与死的较量惊心动魄,哪怕只是想象,方然也不禁战栗。 然而念头却很坚定,他,绝不要重蹈一千亿前人的覆辙。 朝生暮死,繁衍后代,待到死亡降临时,就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身上,这样的做法,在世人眼中何其寻常,方然却完全无法接受;人死,下车,便再也无法归来,身后的永生,抑或灭绝,于自己又何尝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或许有一天,不,应该说总会有一天,人类洞悉了永生的奥秘,将死亡踩在脚下,但对他方然而言…… 死在永生降临的前夜,这种事,哪怕只想一想,都是郁愤难忍的折磨。 这种情绪,在方然,根本就无法用繁衍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来消弭,既然笃定了要追寻永生,可想而知,他绝不会在这方面浪费时间。 何况他的时间还有多少呢; 恐怕也不容乐观。 …… 自己坚守在战线,而不是将接力棒传给下一代,对方然来讲,是很正常的决策。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发育的身体会有某些变化,激素控制的生理活动并非意识能完全掌控。 经历过几次不宜言说的情形,思绪神游之际,方然也不得不思考,如何应付这自然而然,却又对追寻永生毫无帮助的冲动。 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一个正常的大男孩,会对异性产生各种非分之想,实属寻常。 但是在方然,既然要探寻永生不死的秘密,繁衍,和繁衍有关的一切,就全是多余,徒然浪费时间精力、且承担额外的风险。 然而再怎样忽视,意识赖以栖身的身体却不这样想,深受遗传密码和激素的调理,漠视了一段时间后,一天清晨方然在内裤上发现了某种痕迹,才开始认真的应对。 事关生命科学,随便查阅一下资料,方然就大概理解了繁衍的冲动。 那么这无聊的事,究竟怎么解决呢,在金伯利,显然很有一些学生是通过“人与人的交往”来加以宣泄,不需格外留意,方然也能看得出,高年级的男女学生交往十分频繁,不少人岂止是欣然接受,甚至甘之如饴。 毕竟,在明白死亡终将降临后,繁衍的快乐,便是大多数凡人的一种至上追求。 但方然却不这样想,即便有冲动,为此而接触一个异性也是很危险的,这种风险毫无必要。 繁衍的过程,不需要亲身体验,网络上的资讯简直浩如烟海,方然略一浏览,就知道这其中蕴含着多少未知的风险。 人,每一个活的人体,携带的病毒、细菌等微生物都数以万亿计,倘若都取出来堆积在一起,甚至会有几公斤重,自己体内的微生物还能忍一忍,但其他人身上的呢,免疫系统还没有适应的陌生存在,就有可能染病。 当然,日常生活的观察,和研究,方然明白繁衍过程的风险并不高。 和莫须有的微生物感染相比,人类的配对,社会意义上的风险才更难估计,那些彼此争夺,嫉妒的复杂心理活动,让方然下意识的抗拒,一般人也许会为了异性而一掷千金,大打出手,甚至对竞争者进行诋毁攻击,这些风险,在方然看来都完全的不可接受,他根本不想卷入任何此类的漩涡里。 拜发达的现代科技所赐,生理的冲动,解决起来倒也十分容易。 在规划之前,照例在网络上做了一些功课,方然采购了几件“那方面”的器具,然后结合自身的情况,把处理日程见缝插针的排进作息表,每隔大约72小时,往往选择在夜晚时分来一次自我满足,避免再碰到内裤污染的麻烦。 在执行这一过程中,执念,五光十色的幻想,多少会有,方然并不刻意回避这一点。 但他更清楚,倘若以追寻永生为目标,那么,一切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哪怕能带来暂时的欢愉,也都是在浪费时间,自己之所以72小时做这么一件事,也无非是顺应身体的需求,保证健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理由。 没办法,意识自以为独立,却只能蜗居在注定衰老的躯体内,那么对这一具躯体的常规检查,保养甚至维护,大修,就是必须得完成的任务。 唉,倘若哪一天,意识能挣脱身体的牢笼,那该多好…… 妥善处理身体的自然需求,一点琐事,并不会影响方然的人生规划。 青春期,身体与心理的变化,进而绞尽脑汁去追逐异性,直到走向繁衍下一代的关键步骤,这轨迹明晰而流畅,人的一生往往就这样倏忽而逝,追寻永生的方然却很淡漠,并没有丝毫的眷顾。 毕竟,从西历1227年,名为约瑟夫*康德姆的医生发明了小雨伞开始,人类的繁衍,就不再受自然法则的控制;其后二百余年来,这种两-性活动的意义越来越偏向于逐乐,深埋在基因中的烙印,让无数人沉迷其中,甚至将其作为人生唯一的追求,外界管这种人叫“花花公子”,方然则随意的称其为“麻瓜”。 既然都与繁衍完全脱了钩,连接班者都召唤不来,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有、或者没有,终究由当事者自己说了算,方然则继续埋头苦读,只在校园里看到一对对牵手的男女,或目睹某些场面时,才会有一丝感慨,暗自庆幸这些被荷尔蒙蛊惑的人,没有一丝一毫永生的兴趣。 永生,即便在广袤无垠的盖亚,也注定是极少数个体才能达到的成就。 麻瓜越多,竞争者自然就越少。 对身边的一些诱惑视若无睹,方然的态度,在旁人眼里就是一种冷漠,再加上孤儿的身份,金伯利校园的女生们(也许还包括某些男生),很快就将他忽视。 对这一切毫不在意,方然的思路,集中在如何联络罗伯特*布朗教授上。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建树 联络罗伯特*布朗的手段,一言蔽之,最好有些学术上的建树。 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有两三个研究方向位于联邦前列,其中就包括群体演化,这一研究方向对永不下车几乎没有帮助,但用来作为身份的掩护,却很合适。 于是方然就以此为目标,利用生命科学社团的资源,开展生物群体演化的一些研究,申报联邦自然科学领域的初级课题。 鉴于之前的文章署名事件,这一次,他做的很隐蔽,刻意避开社团里的学长们。 西历1467年,春去夏至,暑假里方然一直在忙碌,在巨山市各地采集生物样本,分析数据,撰写报告。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十分小心,调查数据和相关资料都存在自己的电脑里,生命科学社团的计算机则只用来远程调用、转储和放烟幕弹,原因无他,这次,要进行的研究是进入大学的敲门砖,并不是三千马克、或者更高一点的价码就可以卖掉。 一旦被需要镀金的学长们发现,拒绝出售,就会带来打击报复的风险。 在金伯利的每一天,按部就班的学习,锻炼,进餐,72小时一次自我宣泄,方然的生物钟十分精确,就好像一部设计精密的机器那样运行,偶然的日程打乱,也无关大局。 种群演化研究进展顺利,在开学前,方然完成了论文的第一稿,并将其发送到罗伯特*布朗的电子邮箱。 布朗其人,根据方然的调查,并不是会掠人之美、抄袭论文的家伙。 况且自己写的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抄袭的价值呢,一个七年级学生的研究水平,能有多高,方然心中有数,他可不想一下子把全部实力展现出来,写出远超中学生水平的报告,然后引起某些人的注意,甚至带来祸患。 某些人,究竟会是一些什么人呢,只消想想“匿名者”就八九不离十。 生物学的研究,占用了方然的一大部分课余时间,此外还要准备联考,学习生活愈加艰难,然而追寻永生的执念如此强烈,一时的苦读,根本就难不倒他。 不过,这并非意味着,方然会对周遭的世界视若无睹。 金伯利,田纳西州的私立名校,校园里的设施十分先进,更新也很迅速,就在每一天的锻炼,进餐和上课过程中,方然也察觉到一些变化,这些变化,是他此前设想过的那种,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 世界正在嬗变,it的触角逐渐伸向每一个角落,少年的切身体会,从餐厅开始。 不知不觉,就在方然每天闷头吃饭,只将餐厅当做一个加油站般的场所时,金伯利中学的餐厅里陆续出现了不少智能设备,从打扫卫生的保洁机,到刷卡取餐的配餐机。 面对新事物,学生们饶有兴致的试验了一阵,并啧啧称奇,然后就像习惯于门禁系统和自动存取款机那样欣然接受,继而,习以为常。 短暂的新鲜感过去,很快,方然也习惯了使用机器。 不用和人打交道,这,正如他所愿。 但和绝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每天接触这些机器,以方然的信息技术水平,他很快明白,这些看似笨拙、甚至挺蠢萌的机器,并不像表面上看去的那样,只是“机器”,其内在的运行支撑是人工智能,而且,还是挺新的那种。 譬如保洁机,在餐厅里收拾餐盘,擦桌面,清扫垃圾的那种白色机器,表面上,一系列的动作都稍显迟缓,有时还会挡住就餐者的去路,碰到人时会忙不迭的叫“sorry”,似乎就是一个智力低下的蠢货。 但是,即便看上去动作迟缓,两台保洁机却负责了偌大一个餐厅的清洁; 而这是此前六名雇员的工作。 动作迟缓,效率却相当高,到底是怎样办到的呢,方然观察了一阵,就明白了保洁机的工作流程: 事实上,和人类保洁员的随机游走、看到餐盘或垃圾就动手干活的习惯不同,保洁机显然会“运筹”,通过视觉扫描和无线标签定位目标,还会结合餐盘收纳箱的剩余容量来规划权衡,做出下一步的决策。 待收的餐盘有多少,需要清洁的桌面分布在何处,垃圾,都在哪里,结合收纳箱的空余、甚至未来一段时间可能新增的餐盘、垃圾和餐桌来全盘考虑,保洁机规划出的路径,近乎完美,每一次巡视都会有收获,几乎没有空驶的情形出现。 这样的工作流程,怎样规划,又怎样用代码实现呢,方然扪心自问,花上一些时间,自己也能利用现成的框架做个八九不离十,并不怎样神秘。 然而另一方面,把工作规划到这种程度,餐厅此前雇佣的人类保洁员却办不到。 永远也办不到。 人类的智慧,表面上,欣欣向荣而前景无限,放在具体的流程上,能力却很菲薄,别说复杂的加权图路径计算,即便最简单的100个随机数排序,凭人类的瞬时记忆能力,不用纸笔也根本做不来。 而一旦动用纸笔,这段时间就只能用来计算,而无法用来行动。 与之相比,电脑,智能设备,甚至配置最差的手机,将100个随机数排序,却是一瞬间即可完成的标准动作; 而且计算机从不出错。 想到这里,一边啜饮碗里的汤,方然眉头蹙起,盯着保洁机看似迟缓的行动。 收拾餐厅的卫生,这种工作,肯定不能说有多复杂,要说人类就没可能干的和机器一样好,似乎也不尽然,然而人类完成这些工作,要想提高效率,就得动用大脑中繁杂的神经网络,不断训练而提高熟练度。 这种过程,有时候相当费时间,然而电脑却不需要,一旦软件到位,立即就很熟练。 所以人工智能很厉害,信息技术有前景,就是这样吗; 这样想未免幼稚,方然很快跳过了这一层,他歪头看向不远处的配餐机,回忆此前有人站在柜台后的样子,就不禁想到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机器取代了人,那么,那些被取代了的人,他们又要如何谋生呢。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替代 机器替代了人,这种事,在人类世界的历史上发生过不止一次。 但这一次,情况又不太一样,方然的观察和忧虑,并不仅仅是中学生的杞人忧天。 餐厅的保洁机,配餐机,只是引子,一旦注意到周遭世界的变化,方然就回忆起,那些此前被认为是无关紧要而自动忽略了的细节。 比如快递,在物流网络发达的联邦,人工成本却很高,送到金伯利中学的快递一直都会放进自提柜,学生们凭推送到手机上的密码去提货;这种流程,在现代社会司空见惯,也并不会让人产生对人工智能的恐惧,毕竟,接收密码并校验,然后开锁,这种事根本也不需要什么智能。 但方然的确记得,有几次见到自提点的货物入柜,现在,都完全是机器在进行。 整个流程,除了开来货车的司机外,再见不到一个人,结构裸露的装货机把一件件货物从车厢里取出,放进大小对应的柜子里,然后关门离开,整趟流程的动作也并不怎样迅速,然而,不知不觉间,活就已经干完了。 计算机眼中的世界,想必,和人眼中的并不一样。 所以做事的逻辑才不同,虽然,最终的结果却往往是一模一样的。 方然所处的时代,西历1467年,早在这之前若干年,能够在人类引以为傲的“围棋”上战胜顶尖的人类棋手,人工智能的实力就得到了验证,时至今日,计算机程序之间的围棋厮杀,眼花缭乱,已经很难为人类所理解,即便人类棋手是在赛后回放,尽可以慢慢的思考、讨论,也是一样。 在围棋上输给人工智能,对大部分人来讲,似乎无妨,一般人也并不靠下棋来吃饭。 但是保洁机,货物入柜机,乃至其他凡此种种的智能机械,却不一样,社会中越来越多的岗位正在被机器取代,而从事这些工作的人,如果不改行,又能到哪里去呢;这样想着,方然似乎明白了一丝端倪,联邦的经济,最近几年为什么会一直低迷,甚至引发社会治安的恶化。 经济,并不只是一味的生产,没有消费者的产品,某种意义上讲,与废物无异。 然而消费商品,总需要支付足够的金钱,消费者的钱财来自于自身的劳动,换句话讲,来自于制造其他消费品时所获得的报酬。 然而一旦机器取代了人,不需要工资,失去岗位、继而失去经济来源的人,又拿什么去购买商品呢; 没有了买主,商品的价值无法实现,整个经济循环就会陷入停滞。 从人工智能,到社会形势的变化,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摆在方然眼前,并不需要怎样犀利的洞察力,方然也能理解,it、大数据、人工智能这些领域对社会的渗透,会造成什么样的麻烦,又会给人类社会带来怎样颠覆性的变革。 就说“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方然兼职的工作,也和一些智能化的系统有关联,有时候,他还会参与相关文档的撰写和外围代码测试,自己所做的工作,一望可知,是运行在“国际商用机器”提供给金融界的各种工作站上,通过对数据的分析,整合,操纵从股市,期货市场到银行间隔夜拆借的各个领域。 在这些领域,曾经是职业经理,操盘手大展宏图的所在,但现在,任何一个交易员都必须借助电脑,才有可能从三角差中获利。 不知不觉,一个又一个,一类又一类,原本只有垄断了智慧的人才能胜任的工作,正在被人工智能武装起来的机械所替代,而且这些机械,只需支付采购单价、电费和维护费用的不眠不休存在,做起很多事情来,都会比人更出色。 先是体力被替代,然后是单调的重复技能,现在,则是曾经独一无二的智慧。 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社会将怎样,这显然是一个严峻而敏感的话题,但现在的方然,并没时间,也没心思去考虑这么多,耳闻目睹的智能机械,在他眼中,呈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趋势,一种见微知著、至关重要的征兆。 人的岗位,被智能化的机器取代,这样的过程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经济上的损益,社会层面的变化,这些,方然一点也不在乎,他想到的,是在几年以前,自己就已经攻破、至今畅通无阻的网络节点: 阿尔伯特小学的教务网络。 联邦公立学校的教学管理软件,一般是集中招标,各学校的教务系统版本几乎一致,但方然只对阿尔伯特小学的系统感兴趣,入侵也是为了删除过往记录,隐藏他在小学时的活动。 但是,如果他想,也可以很容易的篡改数据,甚至大肆作乱。 在采用网络教学管理系统之前,一座小学,学生的成绩管理十分琐碎而繁杂,但这样做有没有好处呢,有的,学生的成绩相对“稳定”而不容易被篡改,即便有学生、甚至教师想这样做,至多也只能改动自己经手范围内的数据。 但是,一旦数据集中保存到服务器,加上网络系统,篡改就是一瞬间的事。 一个人,一个别有用心的入侵者,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都可以轻易篡改阿尔伯特小学的核心数据库,甚至,如果技术足够,还可以进一步入侵田纳西州的教育系统,摧毁周教育数据库里的备份数据;事情一旦走到这一步,如果没有纸面的原始材料,那么可想而知,整个小学的历史成绩都会被湮灭。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般人的眼界,大抵会盯住系统漏洞,技术、或者管理上的缺陷。 方然却不同,藉由多年的钻研,他知道,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只有一个:由智能化而导致的集权化。 任何一个系统,越是智能,越是高度的自动化,那么,这个系统里起作用的人就越少,能够理解、贯彻执行人类认同的社会法则的个体也就越少。 然而完全机械化的系统,是不存在的,任何人为制造的系统都有目的性; 归根结底,还是为人的意志而活动。 但却又是谁的意志,是设计者,购买者,还是使用者呢; 不一定,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但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越智能化的系统,掌控起来越容易,需要的决策者也就越少。 甚至极端情况下,决策者,就只会有一个。 正文 第四十七章 集权 不管再怎样复杂的系统,一旦为个人所掌控,那么,在系统里他就是上帝。 类似的体验,遨游网络世界的方然很早就有,在浏览阿尔伯特小学的教务系统时,有那么几次,也曾萌生过一丝篡改数据的念头,但或许是担心惹麻烦,目前为止,他还是什么额外的操作也没有做。 但倘若当时做了呢,譬如说,改动几名学生的成绩; 智能系统,即便只有一个人在掌控,在现阶段的人类社会,似乎还不至于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毕竟,警察和联邦调查局都不是等闲之辈,网络黑客的手段再高明,也时常会被揪出,篡改的数据,迟早也会再恢复原样。 任何一个系统,如果没有繁复的安全措施,和很多事后补救的手段,在现今野草蔓延的网络环境下,恐怕早已瘫痪了无数次。 然而这就万无一失了吗,方然有些怀疑。 社会,巨大的车厢,一整趟疾驰的时间列车,方然很少有时间注意到周遭的世界,关于社会前景的思考,也很匆忙,每天往返于寝室,教学楼,餐厅,图书馆和游泳馆,满脑袋都是种群演化和联考科目,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的确很难有空闲心思去思考,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 再说这很重要吗,既然笃定要追寻永生,世界的未来,一路边走边看不就可以了。 然而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阿尔贝*雅卡尔的告诫,或者说,教师的主动放弃,始终在方然的意识中战局一席之地,哪怕在进行生物实验的时候,他也会偶然间想起两人的对话,对雅卡尔内心预见到的未来,也越来越感到怀疑。 雅卡尔放弃了追寻永生,不用说,他在害怕那注定要来的你死我活。 面对永生的可能,他的判断,是在变革到来之时,一个人绝无办法跨越鸿沟、争夺到永不下车的资格,与其痛苦万分,不如主动退出,这想法不能说没道理,毕竟,即便在学生时代的金伯利校园,方然的目睹,也让他清晰的意识到,人与人之间那由金钱与地位决定的差距,会是怎样的无法逾越。 但真的没机会吗; 一个人,起点卑微的一个人,就只能仰望永生的奇迹降临,然后迎接死亡吗。 自从意识到这点,永生的票,远非任何人都可以拿得到,站在一介平民的立场,说不恐慌也是假的,方然的确担忧着这一点; 然而现在,观察到人类世界的嬗变,他却隐约发觉,智能系统的逐渐渗透、管理的集权化,会带来什么。 学习之余,一如既往的兼职工作,网络方面的学习、演练不曾荒废,西历1468年初,寒假接近到来时,他终于顿悟了事情的关键。 “只有能拿到的人,才能拿得到。” 机会究竟在哪里呢,在未来,在不远的将来; 渗透到世界每一个角落,这样的智能系统,其决策者,就是那个能拿到一切的人。 篡改数据,操控系统的行为,这样的事方然此前做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很有分寸,他知道,倘若自己做的太过分,很快就会招来网络警察的追踪,然后不出意料的,就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找上门来。 然而这一纠正,并非是在系统内进行,系统自身并没有反抗的能力。 任何的智能系统,内部的破坏,往往都要借助外力才能处理妥当,有时是东窗事发,有时是监管巡查,总之,对抗系统掌控者的力量一定来自外部,来自人类世界,人类认可的行为准则和是非判断会发挥作用,将篡改成绩、账单乃至银行账户的家伙绳之以法,并根据备份数据,将现场恢复原状。 在方然所处的时代,智能系统,还只是在世界遍地开花,好似一个个彼此隔绝的池塘。 但趋势又怎样呢,凭借越来越发达的信息基础设施,和业界“云计算”、“大数据”、“物联网”等概念的落地,网络,不断在互相连接,甚至发生一定程度的融合,这样的智能化网络系统,规模越来越庞大,功能越来越复杂,某种程度上讲,一旦被攻击,从外部拨乱反正的难度也会越来越高。 直到某一天,如果这样的网络遍布世界,而又被一个人所掌控…… 所谓拨乱反正,这样的力量却又会在哪里; 甚至会不会有呢。 …… 学习之余,观察、分析周遭世界,方然的缜密思维得出了结论,把自己吓了一跳。 但,就在之后的若干天,反复酌量整个的逻辑链条,他越来越确信,自己的推断并没有原则上的错误。 那么结论就很明显,是什么,导致了他的躁动不安,因为他的确窥见了一丝真相,那深埋在繁华喧嚣的社会百态之下,甚至连绝大多数社会顶层,权贵,管理员乃至掌控者都没预料到的未来。 社会,人类世界,一个多么自然而然的概念,平淡到往往被人所忽视。 但人类社会又是什么呢,从小到大,一直在学习上表现优秀,联邦的相关课程,早已给这些政-治上的概念下了定义,方然却只当做参考,事实上,他很早就意识到,所谓社会,所谓人类的组织结构,无非是为了完成一件事,就是协调、统帅纷繁复杂的人类头脑,集中力量解决群体生存的一种策略。 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之用,何也; 谓之,人能群,彼不能群。 来自遥远国度的古语,何其精炼,古人尚且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认识,如今的联邦课本,却还在重复那些喋喋不休的废话。 废话混淆不了方然的认识,他知道,社会的存在无非是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和智慧,太过渺小,单打独斗解决问题的效率极其低下,唯有制定规则、赏罚分明,协调中群里绝大多数人的力气和头脑,才能获得更大的收益,进而,赢得种群与种群之间的残酷竞争。 然而人工智能的出现,发展,渗透,却逐渐改变了游戏的规则。 正文 第四十八章 位置 要协调人类的力气和头脑,当然,后者至今还很重要,前者则越来越不值一提,人类才会构建复杂的关系网,用一层层的分治架构来将乌合之众组装成“社会”。 在这样的体系中,管理员,决策者的数量,当然不少,一旦永生的机会出现,谁能抓到,的确很难预料。 然而随着智能系统对人的取代,事情正在起变化。 这样的取代,一开始,只是枯燥的重复劳动岗位,但迟早会四处蔓延,直到渗入人类世界每一个角落,到那时,“社会”这样的东西,也将变得陈旧而不合时宜,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不再重要,算力超强的智能系统,将协调每一个人的头脑,为实现系统的目标而行动。 然而这样的体系,其目标,就不再是一群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妥协了。 而只能是系统管理员,事实上执掌这庞大体系的一个人,仅仅一个人的愿望,和目标。 “只有能拿到的人,才能拿得到。” 当一个庞大的智能系统,渗透到社会方方面面、决定社会活动每一个细节的存在,被某人所掌控时,莫说永不下车的票,彼时彼刻,某人甚至能恣意妄为,对系统做任何事,而不必担心反抗; 因为纠正系统的力量,只能来自外部,然而整个世界都被系统掌控时, 这外力,根本就不存在。 永生,永不下车,对抗死亡的手段会不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出现,方然并无十成把握。 但,基于此前的思考,他却发现,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万全的位置,能够在永生之光照亮大地时,一把将其攫取到手上。 世界的发展,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智能系统遍布世界的那一天,早晚会到来。 到那时,世界上唯一能百分之百确定拿到永不下车之票的人,就只能是系统的管理员,决策者,或者,用其他任何头衔称呼的“那个人”。 而谁又会成为那个人呢。 …… 在不同的人眼里,世界的面貌,多少总会有些差别。 面对“永生”,阿尔贝*雅卡尔的双眼,看到了争夺、毁灭,看到了一条与世界为敌的绝路,才选择了放弃; 非但如此,大概是不想学生误入歧途,他才隐晦的劝诫方然。 可是在方然眼中,凭借多年来积累的知识和头脑,站在科学的肩膀上,他却窥见了社会的真相,甚至,提前望见了人类世界的尽头,同时也粗略估计到,这一切,哪怕不会转瞬即来,恐怕也将是有生之年就会目睹的预言。 那么该怎样做,结论,也就一望可知: 要想永不下车,成为“那个人”,就是从今往后的第一要务,甚至,比永生不死的研究都更关键。 然而动一动念头很容易,要成为“那个人”,却又要怎样做呢; 繁重的学习之余,时常陷入沉思,方然的表现正仿佛幸运的寻宝者,找到了一柄钥匙,面对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却很迷惘,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做,才能从浩如烟海的建筑里,找到能够开启的那一扇门。 不过他并没太多时间思考这些。 努力,不一定有回报,开学后的某天接到罗伯特*布朗的电子邮件,打开一看,方然就不出意料的皱皱眉。 回信中,教授对他的研究成果做了中肯的评价,指出不妥之处,换句话讲,差不多就是大加置喙;第一次投递,没给布郎教授留下一个好印象,方然倒没多大感觉,一方面,他不是非伯克利不去,另一方面,罗伯特*布朗既然花费这么长时间写邮件,斧正自己的报告,至少说明他对此还有点兴趣。 于是他修改了一稿,完善实验数据,在寒假刚开始时发送到布郎教授的邮箱。 回执显示发送成功,却迟迟没有回音。 一开始,方然还有些忐忑,以为罗伯特*布朗漠视了他,自己得另找门路。 但之前调查过布郎教授的背景,眼下,不用费什么力气,方然就大致知道了他的行踪,这位伯克利大学的教授在寒假开始时,就离开了学校,拨打伯克利生命科学学院的电话,方然被告知,“罗伯特开学前才会来”。 既然是假期,一名教师不在学校,这似乎很寻常。 不过再想想之前的调查,方然就捏着手机,若有所思,他想起了罗伯特*布朗的历史行踪,和亚马逊等电商的采购记录,就觉得此人一定不简单,至少,不太像一个身份单纯的生命科学研究人员。 思忖片刻,权衡收益和风险,方然设法侵入了联邦航空的数据库。 然后他发现,和之前好几次的目的地一样,罗伯特*布朗,他现在很可能待在名为“比弗利山庄”的地方。 比弗利,联邦的一个地名,方然略有耳闻。 但是他不太理解,一名在大学从事研究和教学工作的教授,会和盘踞比弗利山庄的那些亿万富翁、社会名流之间,有什么样的交集。 而且看他采购的那些东西……恩,更让方然感到好奇。 盘算几天后,他还是打定了主意,拨打罗伯特*布朗的手机号码,再尝试一下。 电话接通,确认当地时间,方然尽量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提到他递交的那一份课题报告,交谈中,听着电话另一头的缥缈音乐,和教授的磁性声线,他模模糊糊的猜测,布郎教授并没在独处,而似乎在参与什么活动。 “……好吧,我现在有时间,你可以说一说自己的打算。” 主动联系教授的学生,动机,无非是为升学,接下来的几分钟,提前准备过这一话题的方然侃侃而谈,听电话的罗伯特*布朗却似乎有点意兴阑珊,他直言相告,高等院校的生命科学研究,和中学生的业余活动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并非水平的问题,而是让方然考虑清楚,去伯克利到底要做什么: “总之,你最好先查清楚,研究种群演化可没法让你‘财务自由’,然后再谈论你的专业素养; 怀揣功成名就念头的年轻人,见得多了,我可没兴趣帮他们圆梦。” 正文 第四十九章 钱财 哦,是这样吗; 方然的反应,很平静,回答说求学的动机与赚钱无关。 “那么,就是对科学的信仰? 生命科学可一点也不有趣,唔,有些人会沉迷其中,但这种研究……” 教授的腔调,好像还带一点醉意, “不妨直说吧,很枯燥,也很乏味,甚至我本人都一点也不感兴趣;要是你只为生计而来,倒还好,否则坚持不了多久的,你确定能顺利拿到学位吗,况且这点报酬,和财务自由也离了十万八千里?” 又是“财务自由”,这教授,他到底在参加什么活动啊,方然突兀的跟了一句: “那么教授,现在,您实现财务上的自由了吗。” “哦……? 你这是什么意思。” 比弗利山庄某地,参加活动,这位罗布特*布朗该不会是一个人在小酒馆里买醉; 但话已出口,方然倒觉得无所谓: “我是说财务自由啊。 不妨这样讲,布郎教授,您想象有这样的一个人,他持有很多借据,足以证明,世界上的很多人都欠他钱,还要计算利息; 那么,您是否会认为,他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呢。” “……” 对话很怪异,以一个学生的角度,方然的表现岂止反常,还有些无礼,不过他并不担心教授挂电话,而是静静的听着。 “小伙子,你既然这样讲,想必认为这个人一定没实现财务自由了,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手段,确保那些借据对应的人,会乖乖还钱。” “哦…… 有点意思。” 莫名其妙的一段对话,罗伯特*布朗的态度却有所转变,带着些醉意,他在电话里絮叨了一会儿种群演化的课题,让方然改进既有的思路,挂电话前,还很直接的告诉他“我可以给你的推荐信签字,至于应付联考,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打完一通电话,方然才想起,他甚至都没对教授提起那次演讲。 不管怎样,背景调查有了回报,抓住一个对话中的切入点,让罗伯特*布朗对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进而,愿意给他写推荐信,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契机,这次是“财务自由”,方然当场就猜到,教授很可能对此持否定态度,虽然还不清楚,布朗教授为什么会如此反感“财务自由”。 至于方然自己,用不着掩饰,他很早就断言所谓“财务自由”只是一场白日梦。 人类世界,古往今来,是否存在财务自由的鼓吹者们所向往的那种人生呢,似乎是有,坐拥巨大财富的人,可以不事生产,仅仅凭借手中的金钱和权力驱使他人为自己服务,这种状态,让很多对“财务自由”心向往之的人羡慕不已。 于是他们拼命赚钱,聚敛财富,不择手段的想越过那一条分界线,从此拥有随心所欲的人生。 然而拨开表象,就看得到,财富的本质,无非也只是些借据。 一张张的纸质钞票,或者,网络系统里的数字,但凡钱财,总归要用某种代价去交换而来,而换来的钱财,最终仍然会用来换得他人付出的代价。 代价,或许是产品,或许是服务,甚至健康、尊严乃至生命,总而言之,钱财的每一个单位,都是声明,是持有者付过代价的凭据,未来,或许还会再经历一次逆向的兑换。 但正如让欠债者还钱,很多时候,仅凭一张借据并无济于事。 追逐财务自由的绝大多数人,根本看不到,表面上他追逐的是钱财,其实,拥有大量的借据,只不过是未来获得他人所付代价的一个必要条件;要想真的旱涝保收,拿出借据,就能换得他人交出的代价,还必须得有另一种东西。 这种东西,在现今的人类世界,往往隐藏在帷幕后,罕有出手的机会: 暴力。 一手借据,一手代价,持有借据者,往往期待着兑换的发生,另一方却不然,事实上但凡有可能,代价的支付者总倾向于赖账,毕竟代价是实打实的,而借据,拿到手后还能不能再换得代价,有时候,并不十分确定。 这时,要让兑换顺利进行,持有借据的一方,就多少要借助暴力的震慑。 甚至,震慑才是本质,只要有暴力撑腰,借据的多与少,有与没有,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而“财务自由”的缺陷又在哪里呢,一般人总以为,追逐借据,就可以获得人生的自由,在当今世界这也基本正确,暴力仍倾向于为持有借据、而非支付代价的人服务。 但要知道,“暴力为借据服务”并非一条铁律,而随时可能被颠覆。 对这一点毫无认识,仅仅持有借据的人,迎接他们的,恐怕就未必是甘愿付出代价的交易者,而是一柄刺入心窝的尖刀。 毕竟要拿到借据,并不一定要用代价去交换,直接动手抢,也可以。 甚至到那时候,借据,无法兑现的借据,和一张废纸也没有什么区别,根本就没有抢夺的价值。 而这一天何时会到来呢; 或早,或晚,该来的迟早会来,方然只是幸运的猜到,在这一点上,罗伯特*布朗的看法和自己很相似,证据则是教授的网页浏览记录。 布郎教授,他,也是一个对世界前途深感悲观的人呢。 …… 一通奇怪的电话,搭上了关系,方然的寒假格外充实,复习也很顺利。 距联考还有不到半年时间,他的复习已经接近尾声,经过几次测试,方然确信自己能摸到伯克利大学的录取分数线,甚至,还会高出三十分左右。 那么也就可以了,更高的分数,没有追求的必要。 复习基本结束,接下来只要每一天温习片刻、维持状态,方然继续进行着种群演化的观测,除此之外的业余时间,则用来阅读计算机领域的前沿文章,演练网络攻防,以及,继续系统的学习神经网络与人工智能。 it,信息化,智能系统,这一切便是未来,方向是明确的。 虽然直到现在,身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方然还说不清楚,究竟要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战胜什么样的困难,才能成为智能系统遍布盖亚、掌控世界时的“那个人”; 然后再拿到永不下车的票。 正文 第五十章 条件 要成为“那个人”,一定需要极高的计算机技术,缜密而理性的天才头脑,毫无差错的行动,以及,必然要有的逆天好运。 充斥数十亿人的盖亚,最终的胜出者,只有一个。 这无需怀疑,甚至不需要论证。 但自己真的有希望获胜,从数十亿人的死亡漩涡中杀出一条血路,攥住永不下车的票吗。 看起来近乎于不可能,毕竟,哪怕世上绝大多数人还对永生一无所知,以几十亿的样本之大,也必然会有先知先觉者,就像自己一样,在世界的角落里暗中蓄力,做着彼此死斗的准备。 “匿名者”,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哪怕此人的头脑还很混乱,没看透全部的真相。 不想则已,越是这样想,方然就越觉得庆幸,当时自己没头脑一热、拨通“匿名者”留下的电话号码。 永生的诱惑面前,任何同类,也只是要扑杀的目标。 否则又能怎样,难道无动于衷、等待被其他人扑杀么;即便自己没有动手之念,怎知对方有没有先下手为强的念头;即便双方都没有杀意,又怎么确定对方知道自己没有恶意,而不是因担心被杀而抢先动手呢; 一层层的猜疑链,盘桓下去,根本无解。 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威胁,乘上永生赋予的无限长时间,也都会变成无穷大。 一想到世界的运行轨迹,和必将降临的黑暗未来,那些潜藏在周遭环境中、像自己一样蛰伏的同类,所散发出的深沉恶意,方然就不禁战栗,尤其,他分明也能感觉到,同样的恶意,正散发在自己的身上。 死,还是生,当后者替代为永恒,任何代价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别无选择,那,也只好如此了。 西历1468年,开学后,阿尔贝*雅卡尔又出现在金伯利校园,负责六年级的《生物》课。 偶遇方然时,,双方都保持沉默。 只在擦肩而过时,点一点头,交换一个尽在不言的眼神。 直到某天,在办公室遇见方然,雅卡尔老师才踌躇着开口,当他得知方然要提前参加联考、申请伯克利大学时,还很关心的问了一下专业方向,听到“种群演化”后才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 但为什么不找自己写推荐信呢,心不在焉的教师,甚至都没想到这一点。 在阿尔贝*雅卡尔眼中,“种群演化”的研究方向,显然和追寻永生没什么联系,大概是以为眼前的天才少年听了自己的劝,总之,不再踏上哪一条黑暗笼罩的恐怖道路。 雅卡尔暗自欣慰,却不知道,这只是方然在掩人耳目。 对这一切看得很透彻,方然没点破,只礼貌的感谢雅卡尔关心,然后告辞。 走出教学楼,回寝室的路上一直在思考,反正,总觉得哪里不踏实,方然坐到电脑面前才想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 像阿尔贝*雅卡尔这样的人,几乎窥见了永生的奥秘,哪怕还差一步而没领悟到真正的关键,这样的人,算不算潜在的永生竞争者呢,虽然他现在毫无斗志,但万一哪天…… 那么,要不要把雅卡尔除掉。 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方然深吸几口气,他觉得刚才的念头实在很可怕。 竞争者,你死我活的争斗,永不下车的机会只有一个,所有这些概念,思索的时候都觉得那样寻常,但真要把血淋淋的“竞争”摆在眼前,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这种事,方然想了想就有点头晕。 这种事,莫说风险有多大,现在的他根本就干不出来,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况且阿尔贝*雅卡尔,他分明就无意参与这一场竞争啊,至少表面如此,而且最重要的,以盖亚的几十亿人口,潜在的“同类”肯定不是寥寥几个,即便清除掉一个雅卡尔,又能增添几分胜算呢。 风险与收益,根本就不成比例,这种事眼下是一定不能做; 因谋杀而被捕,被处决,对一个追寻永生的人来讲,大概是最愚蠢的结局了罢…… 一边思考,一边权衡利弊、推测风险,忽然想到内心正衡量着的,并非冷冰冰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类,方然忽然间就直犯恶心,他勉强自己抛开那一些疯狂的念头,来到窗前,张大嘴巴喘息着。 事情怎会发展到这一步,明知道是必然,还是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追寻永生,孩童时的执念,一直支撑着方然走到今天,但他压根没想到,永生之路上的最大风险,反而并不是衰老,意外,夺人性命的恶疾,反而是时间列车自身的嬗变: 世界在变化,形势会越来越险恶,如不时刻提防,早晚有一天,就会被其他觊觎永生的家伙一把推出车外。 要想永不下车,提防,远远不够; 除非自己抢先动手,把其他所有人,全都—— 但即便如此,脑海中想象着要把一个人推下车,和真动手去做,这完全就是两码事。 一个人的永生,某种程度上,居然要以其余同类的下车为代价,这种事,让方然极度抗拒,然而一边在窗前喘息,他却不无悲哀的意识到,抗拒是没有用的,既然要追寻永生,那么,现在他根本就没得选。 早晚有一天,直面同样心怀恶意的“同类”,他就必须得那样做; 别无选择。 …… 一旦想明白了宿命,在方然眼里,世界仿佛都褪去了颜色。 时间流逝,转眼间到了五月份的联考时段,十五岁的方然走进考场,奋笔疾书。 和潜伏在全世界的“同类”你死我活,与之相比,联邦的联考测试,即便也是一种竞争,简直太文雅,通用科目进行的很顺利,接下来,方然依次参加了数学i、化学、生物和联邦历史四门考试。 有罗伯特*布朗的推荐信,成绩,差不多就是一种锦上添花,但他也不想擦着分数线考进伯克利。 二十天后,在联邦教育系统的网站上查询成绩,递交材料,走过从报名到体检的一系列流程后,方然收拾了行李,离开仅仅待了三年的金伯利中学,搭乘慢速的联邦客运铁路列车。 目的地,三千公里外的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湾区。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旅途 从田纳西州到加利福尼亚,三千公里的旅程,速度迟缓的联邦客运列车要运行两天一夜。 十五年来,这是方然第一次真正离开巨山市。 巨山,在他印象里,差不多就是“家乡”,虽然不清楚自己的父母来自何处、只能猜测他们就在田纳西,但回忆过去,方然才发现,自己对这一座联邦内陆城市知之甚少,脑海里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 但孤儿院,阿尔伯特小学和金伯利,生活过的地方却不一样。 完全是执念使然,不管在哪里,都要把周遭环境调查的一清二楚,笔记本里还留着资料,对这些地方,方然了如指掌,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一次离开,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 或者再也不回来,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儿,躺在列车中段卧铺车厢里的年轻人,居然有种淡淡的异样感。 片刻后,方然才意识到,这体会应该就是“伤感”。 伤感,一种挺常见的人类情绪,之前的人生中方然却几乎没有体会过,但现在,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家乡”,前往未知的远方,不仅没有一个人同行,甚至连可以联系的朋友都没有,明知这些都和追寻永生毫无关系,他还是叹了口气。 就好像不是这世界里的人一样,自己,更像是一个异类; 疾驰的时间列车,窗外的世界完全看不真切,如今,却好像连车厢里的广阔空间,都隔在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之后,看得见,听得到,但真要抛开那些晦暗的念头,想体会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却怎样也摸不到。 伤感,只是一种笼统的形容; 这感觉,叫做孤独。 一旦踏上追寻永生的路,就意味着,漫漫征途上不会有任何同行者;竞争者,要扑杀,该死的繁衍种,也要清除殆尽,到最后,攥住永不下车的票时,身边不会再有任何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注定孑然…… 躺在上铺,被两根捆扎带牢牢固定在床板上,望向窗外的浓重夜色,方然一时默然。 这就是孤独吗,难以言表,如果一开始就明白永生的代价,自己还会不会立下这样的志愿、执着的追寻永生呢,很难讲,但现在踏上了这条路,就没法再回头。 死亡,在无限长的生命面前,狰狞的程度一下子扩大了无数倍; 恐惧,会驱使着自己,掐灭每一线放弃的念头。 形单影只,难道就这么可怕吗,也许罢,但一想到死亡的降临,掉落车外,更意味着与盖亚、和盖亚上的一切生命彻底隔绝,那感觉,岂止是孤独,简直就是没有尽头的绝望。 那种感觉,比孤独可怕千万倍,哪怕想一想都会令人战栗。 但那又怎么样呢。 独自乘坐长途列车,一次买四张票,避免任何的节外生枝,方然的旅途看似寂寞。 独处,正是他所乐于接受的。 列车不徐不疾的向前开进,一路上,穿过密布建筑的大小城市,穿过茂密的丛林,开阔的田野,越过密西西比河后,夜幕降临,列车的窗外没有一丝光亮,熄灯后,才能看到照亮车厢的清冷月光。 列车横越大地,除此之外,一切都看不出人类造访的痕迹。 列车外,飞速后退的密西西比大平原,有绵延不尽的荒野,在夜幕下,方然并看不真切,他更愿意把这一眼能望到天边的景象,想象成荒凉的无人区。 世界,何其广袤,出神的看向远方天际线,夜色里,一条天空与大地的边界模糊不清,甚而融合而成为一体,与眼前的景象相比,想象中,方然前所未有的意识到,在盖亚面前,人类是何等的渺小 甚至人类引以自豪的科技成就,造出来的东西,在盖亚面前也只如同尘埃一般的微末。 列车,隆隆前进的长龙,与盖亚相比就如同人体内的一串杆菌; 甚至人类有史以来,建造的最大工程,绵延数千米的巨型水坝,在盖亚表面也只像是一颗细碎的砂砾。 与之相比,盖亚上的自然奇观,不论巍峨山脉,还是浩瀚湖泊,飞流直下的宏伟瀑布,落差惊人的巨大天坑,乃至风蚀而成的奇美地貌,与大洋边沿的深奥蓝洞,这些景象,哪怕只在屏幕上一睹真容,与人类的渺小成就相比,都是那样惊人的美丽。 在历史四十六亿年的盖亚面前,人类,只是一波匆匆过客。 追寻永生,待一切尘埃落定时,只有盖亚,仍然会一如既往的陪伴着“那个人”。 …… 旅途有惊无险,出发后第二天的傍晚,方然走出旧金山中央火车站,带着随身行李在车站周边的五星级酒店暂住一夜。 来到陌生的城市,必须谨慎,他不会吝惜这点房费。 翌日一早,到伯克利大学报到,办理手续,方然正式成为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的一员。 办理完入学手续,接下来,按提前查阅的资料,方然申请了单身宿舍,而不是和很多大学生那样在校外租房,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来到大学,除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动机外,学习仍然是必须的,还是住校最方便。 而且安全方面的考虑,虽然加利福尼亚是联邦控枪最严格的州,原则上民众不允许携枪上街,但考虑到大学周边是暴力事件的高发区域,如果住在校外,每一次的通勤就是在担不必要的风险,方然就决定要住宿舍,哪怕条件差些也无所谓。 其实在加利福尼亚,房屋也根本不允许租给未成年人呢,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事实证明,住处的考虑是有些多余,既然身为一名十五岁少年,提前三年进入大学,伯克利的管理机构就把方然和年龄接近、基本都是提前升学的新生们安排在一栋宿舍楼里,还如他所愿的提供了单间。 至于费用,按不同的住宿条件,一间带独立卫生间、阳台的宿舍每学期要六千马克,对照湾区的房租价格,已经十分良心。 处理琐碎的细节,很快安顿下来,方然就先去拜会罗伯特*布郎教授。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导师 罗伯特*布朗的办公室,在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部的一栋建筑里,外面看上去挺陈旧。 “恩,你的联考成绩还可以; 看上去挺机灵,希望你的脑筋也一样好使,恩,现在要找称心如意的学生,进实验室,实在是不容易呢。” 初次见面,没有什么客套,看上去行色匆匆的罗伯特*布朗吩咐方然,除了好好对付功课,还要抽时间多去实验室转一转,到大学二年级,就可以辅助蹲实验室的学长们做工作,对自己的研究基础也有好处: “哦,顺便问一句,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何规划?” “还没想好;教授,现在社会发展太快,早做打算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想法还真多,唔…… 那也好,你先继续做‘野生动物种群演变’的研究吧。” 短暂的几分钟,方然目送布朗教授出门,楼下一辆黑色林肯suv轰鸣着离开,他这时还想不到,整个学年里,再见到这位大忙人的机会实在寥寥,今后自己只能通过电子邮件、或者电话和布朗教授联系。 罗伯特*布朗,看来,这位科学家的心思并没放在本职工作上。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导师,陌生的校园,一般刚踏进大学校门的年轻人,多少都会紧张,方然却不在乎,他反而觉得,来到没人认识自己的伯克利,是件好事,正好可以甩掉一切浪费时间的俗务,专注于应该做的事。 但不管怎样,功课,身为一名本科生是无法逃避的。 身为生命科学部,细胞遗传与演化方向的新生,方然登陆伯克利大学的管理系统,勾选了好几门本专业的基础课程,和面向全校学生的公共课,然后把伯克利大学信息科学部的课表保存下来,回宿舍后逐一研究,挑选几门比较有帮助的课程,打算合理分配时间以便去旁听。 一年前,制定升学计划时,方然选择了伯克利,并不完全是出于罗伯特*布朗的关系。 全称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的高等学府,在联邦,乃至世界都赫赫有名,这样看来,考进伯克利的难度也会十分逆天,事实的确如此,但伯克利的强项在于计算机,信息科学和理论物理,生命科学部的学术排名并不高。 对方然来说,这选择,既可以掩藏真实意图,又可以获得优秀的信息科学资源,一举两得。 但选课是不能选的,那样太危险。 伯克利,旧金山湾区,乃至陌生的加利福尼亚,三千万联邦民众里,会潜伏着多少磨刀霍霍的竞争者呢,不清楚,方然无意主动出击,而只想低调的活下去,默默的在暗中准备。 那么暴露真实意图的动作,就越少越好。 因为他已经推理出,在“同类”眼中,研究信息科学,就是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的一种迹象。 但也用不着草木皆兵,毕竟,消灭竞争者这种事,总有被警察抓到、甚至丧命的可能,而要说这世界上谁最怕死,显然就是觊觎着永生的“同类”们。 除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否则,哪怕发现了一个竞争者,也决不能动手。 暂时性命无虞,每一天,方然还是戴着头盔,护目镜,着背包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生活规律按伯克利的作息略有调整,除此以外,似乎和中学时一点变化都没有。 在偌大的伯克利校园,一个十五岁的大男孩,略显扎眼,但擦肩而过的大学生们,多数都戴着耳机、摆弄手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注意到面带几分稚气的方然,遍布校园的智能设备也让他很少有和人打交道的机会,总之,一切都符合预期,方然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 然则每年四万五千元的学费,却一点都不轻松。 联邦的高等院校,学费,一向是令人咋舌的昂贵,各种奖学金、助学贷款的名目也很多。 这方面方然早调查过,却很踌躇,毕竟他的确需要钱,但要想在天才云集、强手如林的伯克利夺得一份高额奖学金,却似乎超出了他的能力。 并不是没能力,而是,现在自己并没时间、精力去研究什么种群演化。 而一个生命科学部的学生,提交的课题,获奖的资格都是来自it,又分明是一种暴露。 那就表现平庸,继续给“国际商用机器”兼职就好。 一边实践,打磨自己的计算机能力,一边赚钱,功课也占用了方然一些时间,每天傍晚还去游泳馆锻炼,间隔72小时的自我宣泄,所有这些,全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不过,就在一天天的学习之余,方然也逐渐发现,伯克利,旧金山湾区,这里的氛围和田纳西完全不同,不仅人口密集,繁华喧嚣,治安情况也比想象中要好,甚至,看不到经济衰退的迹象: 就好像到了另一个国家那样。 进入大学,课堂上,餐厅里,身边都是一个个成年的大学生,谈论的话题也和金伯利不一样,整天围绕着明星、球队和奢侈时尚。 憧憬着未来的大学生,有时谈论求职,有时讨论研究课题,更多时候,则研究股市,或者热议湾区的房价。 和暮气沉沉的田纳西,巨山市不一样,旧金山的房价,正在上涨。 一般的年轻人,不论就业、还是深造,总归很快要踏入社会,关心经济和房价也很正常,方然却没有这种需求,他一开始还有点迷惑,同样都在联邦,为什么田纳西和加利福尼亚的氛围差别会这样大。 不过,凭借过人的头脑和经济常识,他就很快意识到,眼前看似繁荣的景象,正是经济危机的前兆。 旧金山,气候宜人的湾区,房价的提升完全是因为人口的净流入。 但即便如此,又怎样呢,这些汇集于此的人口,真的每一个都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吗; 不经意间,歪头看向不远处的取餐窗口,伯克利,湾区,随处可见的智能设备比金伯利校园里还多,眼下的形势,除非是研究岗位,很多相对简单的工作都在被机器蚕食,经济的萎靡,也就是一种必然。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替代 人工智能的发展,会摧毁经济,这并不是方然一个人的危言耸听。 学习之余,也抽时间看一下行业要闻,根据联邦经济调查机构的研究报告,由于it领域的突飞猛进发展,未来十年,世界范围内将有八亿人的工作被智能设备、机器人所取代,八亿人将要另寻工作。 看得出来,报告的措辞是斟酌过的,方然一阵冷笑。 什么叫“另寻工作”,莫非是担心直接说“失业”,会刺激到民众; 想一想也知道,现阶段,将被智能设备取代的岗位都是一些什么情况,仓库的搬运工,餐馆的保洁员,这些人在失去了单调重复的岗位后,却能另谋高就,在人工智能研发机构、或者智能设备的制造工厂,找到一份新工作吗; 开什么玩笑。 连刷盘子都刷不过机器人…… 方然略悲哀的想,世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似乎都是这样的呢。 从小就没真正走出校园,踏进社会,联邦的经济如何运行,方然并不甚了了,但他知道,很多人失去工作会意味着什么: 个人的窘迫,是小事,消费能力的随之萎缩,才是对经济的致命打击。 智能设备越先进,提供的生产能力越强大,联邦的经济反而就越差,这,似乎很反常。 原先有工作,有收入的人,消费的那一份生活资料,在他失业后就一并失去了买家,宏观上,也就意味着市场上的这一部分产品,注定找不到买主。 这时候,仍然有工作的那些人,他们的消费并不能完全弥补失业者带来的消费萎缩:一个人,可以凭空多买一部手机,却不可能改成每天吃六顿饭,住两套房,多穿一倍的衣服。 商品没有买主,制造、销售这些商品的机构,迟早会一起蒙受损失。 最终,这部分商品对应的生产能力,包括机器,原料,能源,乃至操作生产流程的工人,都会随之而消失,他们的存在已没有意义,即便开工,也无法获得任何利润,迟早会被老板裁掉。 机器变卖,原料退单,能源停购,工人, 则被迫加入新一轮的失业大军。 一方面是工人失业,另一方面,原料、机器、能源的退单、变卖、停购,又会影响到上游厂家,继而开始新的衰退循环。 机器能够替代人,完成工作,却替代不了人所对应的消费能力。 这,就是智能时代将发生的事。 经济调查机构的报告,一经发布,在学术界引发了强烈反响。 出于各种动机,很多经济人对报告的结论持怀疑态度,方然还记得,有一种观点看似有理,“智能设备无法像人那样消费,但,设备的所有者,会拿到这些设备创造的价值,并将其投入经济循环”。 然而现实又如何呢。 机器的所有者,显然不会是账户上空空如也、急于花钱解决吃穿住用的联邦平民; 而脑满肠肥的工厂主,即便得到再多钱,会不会去购买他的智能设备所制造的,那些二十马克一条的牛仔裤,充斥脂肪的快餐食品,侧气帘、主动刹车系统一概欠奉的廉价轿车呢; 并不会,事实上这些人,即便拿再多钱,就连两万马克一套的时装,全球采购的珍馐美味,五米多长的豪华轿车,都不会多采购多少,而是会把绝大多数钱投入再循环,虽然这种循环,已经被it带来的衰退打断。 同样是花钱,富人和穷人的消费,几乎没有一点相互替代的能力。 前景悲观,至少,在方然看来是这样。 但也有很多分析者,并不认同调查机构的观点,而是凭经验认为,人类世界的科技进步每一天都在发生,革命性的技术变革,也经历过好几次,但每一次都极大发展、而不是拖垮了世界的经济,这报告是在杞人忧天。 正如汽车取代了马车,马车夫,养马人和马车制造者会失业,但汽车制造业创造的劳动岗位更多; 再比如内燃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让一大批体力劳动者失去了工作,但这些人,迟早也会在其他领域就业,而内燃机的力量,催生了工业的大发展,提升了劳动效率,进而带动经济的进一步繁荣。 但这些人全都没有意识到: 在蒸汽机,内燃机出现之后,的确有一批人,彻底失去了生活的来源。 蒸汽机的年代,并不久远,世上大多数人却如此健忘,在机器遍地的时代,一个只有力气、没有头脑的人,已经很难在社会上生存。 人所拥有的,无非是体力和智力。 在机器的力量面前,人毫无胜算,只能退而求其次、依赖智力生存,当今时代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哪怕搬运工、建筑工人乃至职业运动员,表面上靠体力谋生,其实也要仰赖智力,让自己的行动变得灵活而周密,达到机器无法替代的程度,才能得到一份收入。 体力被碾压,人,还可以凭借智力谋生。 但有朝一日,当智力也被人工智能碾压时,又能凭借什么呢…… 经济的表面繁荣,和潜在的危机,一望可知,方然起初还奇怪,为什么周围绝大多数人对其视而不见。 后来他才明白,这,无非是在自我安慰。 八亿人失去工作,这一数字,对照全世界劳动力的数量,是一个很恐怖的比例。 然而看看周围,从年轻学生到职场白领的所有人,却都不以为意,人人都觉得那未必是真的,即便是真的,也不会轮到自己的岗位。 就好像那八亿人本来就不存在一样。 趋势,世界未来的面貌,潜藏在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和数据里,一般人既看不透、甚至根本就不关注,埋头于it领域的方然,在兼职工作和讯息搜集的过程中,却不难窥见,渐渐的让他产生了一种紧迫感。 眼前的世界,飞驰向前的时间列车里,很快就会有一场颠覆性的剧变; 预感如此强烈,可是…… 即便百分之一百的确定,自己的判断准确,剧变前夜,却到底该做一些什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呢。 正文 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泥潭 即便能预见一场经济危机,普通人的选择,也无非是保住财产,或伺机牟利。 至于方然,交过学费、住宿费的账户里还有不到二十万马克,除此之外并无什么财产,似乎不必太担心。 但他的忧虑,本来就和普通人不一样。 经济危机,在现代社会并不罕见,年纪稍大的联邦民众都经历过一次,或者不止一次,危机爆发时,固然一地鸡毛,但只要熬过两三年的艰难光景,待那些注定无法偿还的债务湮灭殆尽,经济就会转暖,开始新一轮的盛衰。 至于债务的湮灭,会伴随着多少家破人亡,只要事不关己,没人在乎。 但这次危机不一样,很不一样。 以往的世界,每一次经济危机的爆发,原因都很相似,无非是大量的商品找不到买主,进而打破了经济循环;但这一次,却会从大量人口的失业开始,而且这种失业,可想而知,一旦被智能机器夺走了饭碗,就再没可能抢得回来。 人的体力,智力,短时间内无法有大的进步,机器却可以迅速的不断升级换代; 这种情况下,被机器顶替了的人,只会被运算速度、功能越来越强大的机器越甩越远,而不可能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除非改行,到其他领域一试运气; 但这种时候,除研究人工智能、制造智能设备的公司,社会其他行业都将陷入衰退,裁员都来不及,且不说大部分失业者的能力,至少是眼前的专业水准,并不足以在竞争激烈的it、人工智能和自动化领域找到工作。 更何况,连软件测试、模块设计和系统部署这样的工作,都有被机器一步步蚕食的趋势,又哪来那么多岗位可竞争呢; 这样的局面,会带来怎样的趋势,一望可知,就是危机的自我循环,持续恶化。 智能设备替代人的大趋势,不会改变,引发经济危机的原因就会一直存在,使危机不断加深:失业的人越多,大量生产出来的商品就越没有销路,经济越萎缩,工厂主们就越倾向于用机器替代人,至少暂时维持住可怜的利润率。 危机的洪流中,只有智能设备的生产者,暂时高枕无忧,但随着社会形势的恶化,最终也无法独善其身。 这样的前景,相比莫须有的财产打水漂,才更让方然头疼。 经济危机的大环境下,个人的安全,根本就得不到保证,而他却又如此畏惧死亡,厌恶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风险。 上课之余,有时去布朗教授的实验室,摆弄仪器,方然仍心神不宁。 自从窥见了经济危机的征兆,并推测其不会轻易结束,他就有些烦躁,毕竟,一个经济滑坡、社会动荡的联邦,不仅会威胁到自己的生存,想必也很难为永生的科学研究提供充分的支持。 但,即便看透了这一点,他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当一个看客。 那么历史上的经济危机,尤其很严重的那些,又是怎样解决的,人类有好办法吗。 人类社会,毕竟到今天还存在,历史上的一次次经济危机是怎样度过的,《联邦历史》里就有答案,虽然这答案,隐藏的很深,大部分学生都看不出来: 就是战争。 回顾盖亚的历史,最近一百年来,爆发过两次席卷世界的大规模战争,方然对此印象深刻。 他知道,那两次战争的根本缘由,就是深陷经济危机的列强为争夺经济缓冲区——殖民地而大打出手,最终,不管哪一方胜出,世界都被砸了个稀巴烂,人口则损失惨重,战后重建和生育高峰则充当了经济的启动机。 但即便一场战争,也不过是让经济再繁荣十年左右,这是历史的规律。 但最近几十年却不是这样。 从第二次盖亚战争到今天,几十年过去,再没爆发过一次世界范围的大战,对爱好和平的人来讲,当然是好事,方然的思考角度却迥异。 眼下的危机,既然是由it、人工智能的不可逆趋势引起,要解决问题,恐怕就得再来一次惨烈的世界大战,这种前景,让他短暂的忧心忡忡。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情形几乎不可能发生。 毕竟,时代变了: 核武器的恐怖平衡,让世界大战成为了不可能。 武器,一个距离生命科学、永不下车十分遥远的领域,方然的认识有限,但哪怕从联邦的基础教育里,他也会知道,利用核力的核武器威力之巨大,一枚就能摧毁整座城市。 这样的炸弹,可以在几十分钟内,被运载火箭投掷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爆发出冲天的蘑菇云,和致命的辐射灰烬。 正因为有如此威力巨大的武器,一旦失控,列强都会同归于尽,世界才暂时远离了战争。 核武器的存在,让方然纠结,说起来甚至有点可笑。 一方面,他对即将爆发的经济危机感到不满,希望生活在一个和平环境中、以便追寻永不下车的票; 可另一方面,认识到这危机很可能没有尽头,必然会影响生命科学的发展,他又希望经济危机能尽早结束,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但这一切,总归不是他能决定的,想太多也没有用。 思考进行到这里,方然就暂时安下心来,一边应付学业,一边更卖力的为“国际商用机器”工作,设法在危机降临之前,多积累些金钱。 动机有一点庸俗,每天更加忙碌,但有时候,他也得应付些其他的事。 譬如学生之间的交往。 方然住的宿舍楼,规模不大,一共几层里几乎都住着未成年的学生,也就是提前联考、或者特招进入伯克利的“天才”们。 在这些十几岁的大孩子当中,方然很不起眼,即便他的心理、思维远比外表成熟,对那些稚气未脱,除特长外并无过人之处的年轻人,也没有要搭理的想法。 本来,他完全可以一个人独来独往,和任何人保持足够的距离。 但,和环境相对单一的金伯利不同,方然很快发现,即便在伯克利,学生群体中也会有些不成文的生存法则。 正文 第五十五章 人际 联邦的学校里,一言蔽之,历来有轻视学习、重视社交的传统。 进入伯克利大学两个多月,日常生活中,方然下意识的和陌生人保持距离,总是独来独往,但,出于起码的安全意识,他也会留意环境,渐渐的发现大学校园的氛围和金伯利大有区别,人际关系更复杂。 这其中,住同一栋宿舍楼的跳级生们还好,大概是因为年龄小,心思还比较单纯。 但是伯克利校园里的大多数,那些成年的大学生,遵循的人际法则就和中学时代不一样,和联邦的其他大学相似,在这里,最受欢迎的是滔滔不绝的演说家、和满身肌肉的运动员,至于读大学的本职任务,学习,在很多学生眼里反而是一种内向而木讷的标志,时时处处都会不受待见。 校园氛围,方然并不在意,也没时间去研究滋生这种风气的土壤。 但慎重的考虑一番后,他还是勉强改变了一贯的独行策略,尝试和同住套房的三名室友打交道,甚而,还和年龄相仿的跳级生们参与些交际活动。 十几年如一日的锻炼,绝对健康的生活方式,让十五岁的方然身材强壮,运动员般的体魄给他的形象加分不少,甚至抵消了少言寡语的内向标签,每次活动,时不时就会有年龄相仿的女生投来目光,甚至,借故搭讪。 这些异性,大概是受激素的驱使吧,方然礼貌而淡漠的想着。 进入伯克利大学,功课,实验室,业余兼职和it领域的自学,要忙的事情多到爆炸,方然参与交际可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摸清周围学生的底细,顺便营造一个比较友善的生活环境。 大学生,不管真实年龄如何,头脑的思维毕竟和中学时代不同。 在巨山的金伯利,不管怎样,学校总是一个教学人员主导的地方,规则严格,秩序井然,让方然很有安全感。 但是在伯克利校园里,到处都是成年的大学生,思维鱼龙混杂,尤其几次和“叶子”相关的见闻,让方然意识到,大学的校园环境,更接近于社会,同时也就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和更复杂的运行规则。 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环境里,要想安全无虞、好好生存下去,并非独来独往就可以的。 最起码,同住整套套房的其他三名学生,分别来自不同学部、不同专业,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倘若对这些家伙的背景、心理状态一无所知,等于就是在身边埋伏了三个不知何时会炸响的炸弹。 联邦的大学校园里,恶性事件,发生的概率一点都不大。 但是对方然来讲,任何微小的风险,都会让他产生难以抑制的抵触情绪。 譬如说,当初选择了旧金山的伯克利大学,报到前的某天,却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方然记得旧金山在西历1463年还发生过里氏6.9级地震,上网一查,就不由得眉头紧锁,这座城市居然位于联邦西海岸的地震带,过去一百年间,就发生过两次震级7.5以上的强震。 但报考已结束,放弃入学,付出的代价也一点不小。 于是只能做事后工作,来伯克利之前,方然从网络上收集资料、设法进入了不设防一样的联邦自然灾害防治部门数据库,详细调查了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校园内的所有固定建筑物,确定防震等级,浏览过往的年检记录。 入学后,刻意选择了一层的房间,室内架设传感器,储备应急物资,灭火器和火灾逃生面具肯定不用说,睡觉的双层床,则被他替换成了一套十分坚固的掩蔽结构。 计算机建模的分析结果,即便整栋楼房在里氏8.0以上地震中坍塌,这部用五厘米直径高强度钢管打造的掩蔽所,也不会被压坏。 借助智能手环,连接房间内的纵波报警器,方然确认自己能在地震爆发、纵波刚刚传至地面时,就抓紧时间躲进掩蔽所,才暂时松了一口气。 但一个学生,即便再怎样小心谨慎,也不可能总待在绝对安全的宿舍里。 所以平时外出,不论上课,还是在餐厅吃饭,方然都会把地震的风险寄托在手环上,至于联邦自然灾害部门安装在伯克利大小建筑的位移、震动传感器,究竟是不是好使,他就真的没精力去一一核实,只能选择相信政府机构的警报服务器。 有些风险是逃不掉的,追求绝对安全,只会把自己逼疯,人走在大街上还有可能被陨石击中而毙命,难道还要一出门就开坦克么。 外界的风险,毕竟受自然规律的支配,人的因素才最难捉摸。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大概掌握了情况,方然将公寓里三名学生的背景资料,略做处理,发送到克利夫兰医院的心理专家,支付了高昂的咨询费,然后对照专业人士的分析报告来揣测这三人的心理状态。 说白了,一个很浅显的动机,方然在提防潜在的反社会个体,不要出现在身边。 从小到大,头一次关注人的心理活动、分析其行为的动机和潜意识,这种事,方然起初还挺生疏,后来就越发娴熟,甚至,发现计算机建模的分析结果,居然和现实中的观察有一些吻合,还引发了他的好奇心。 心理学,往往并不认为是一门严肃的科学,事实上也广泛采用数值分析的方法,结论带有其科学性。 对心理学没有太大的兴趣,方然时间宝贵,他只关注结论。 分析表明,目前同公寓的三名学生,并没有什么危险的心理倾向或行动意图,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至于这里面,会不会潜伏着“竞争者”…… 会是那工程学院的家伙吗; 应该不会,但也不一定绝对没有,毕竟,要想窥破永不下车的秘密,这样的人,必定拥有过人的头脑、和缜密的规划,在高等院校遭遇的概率会比社会的一般场合高得多。 但这概率,究竟会高到什么程度; 在伯克利,在整个联邦,甚至全世界范围内,又会潜伏着多少“同类”呢。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监控 怕死,渴望永生,全世界的人不说百分之百,至少绝大多数人都曾这样想过。 但真正将其作为一种追求,踏上永不下车之路的,却万中无一。 以全联邦的三亿人口,具体到伯克利,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学校园里,很可能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同类”,方然这样想,而且这样的“同类”,多半会和自己的推理相近,那么不管怎样观察,调查,也很难将其分辨出来。 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譬如,监控伯克利的校园网络。 从阿尔伯特到金伯利,再到联邦顶尖的it高等学府,方然的信息技术水平一直在提升,外界提供的条件也今非昔比,在伯克利,不仅有速度很快的校内网络,西海岸高校的服务器中心,甚至还有不止一组巨型计算机,不仅工程学院有,连生命科学部也有安装了“走鹃”巨型机的超算中心。 巨型机的算力,一般掌握在各学院手中,但外部接口,却可以方便的访问到。 以在校生的身份,注册,缴费并开通权限,方然可动用的算力一下子暴增了上百倍;如果不考虑单个账号的限制,甚至可以说,只要钱不成问题,他可以调用伯克利的大部分超算资源,加在一起的算力在1pflops以上,粗略换算,相当于每秒执行五亿亿次指令,有效算力也在千万亿次以上。 如此充沛的算力,受账号限制,他暂时只能申请到其中的千分之一,大约1tflops。 这还不算,巨型计算机的使用,比较麻烦,中学时代方然编写过的一些监控、分析程序,不仅需要庞大的算力,还要求高带宽,把计算平台架设到巨型机并不合适,所以开学后,他还自掏腰包购买了一台小型工作站,平时24小时开机、嗅探伯克利的校内网,截取数据的分析才利用巨型机去运行。 所有这一切,消耗时间,还用掉不少钱,但方然做起来没有一点迟疑。 追寻永生的“同类”,这些人,脑袋里到底会在想什么,并不难揣测,方然回顾自己十余年来的人生轨迹,便想的很清楚,从一开始的畏惧死亡、小心的活着,到后来的衰老,乃至最近若干年来对人类世界的洞察,这样的一条逻辑路线,似乎没有缺陷,那么其他“同类”的想法应该也一样: 活着,渗透世界,掌控一切资源,夺得永不下车的票。 这样的过程,可想而知,一个人要控制全盖亚,单凭自己的力量是绝无可能,那怎么办,思维进行到这一步,或许会有某些“同类”误入歧途,对it、人工智能的发展视而不见,仍指望用传统的“人治”来解决问题,现在这些家伙,应该会出现在国家机器当中,或者在削尖脑袋,准备钻进国家机器的路上。 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对方然来讲,威胁程度就降低到零,直接无视即可。 人治,人与人的关系,现代社会赖以维系的基础,在自动化、智能化的浪潮面前,迟早会被拍击成一地的碎片。 无须展望未来,即便眼下,多少大型机构的运转,根本上依赖着的也已不再是人,而是没有灵魂,不知疲倦,几乎从未出错的机器:银行,医院,车站,商场,无人化的场景随处可见,即便有人值守的岗位,一旦电脑断电,瘫痪,断网,工作也会立即停摆,看似操作着那电脑的人,立即沦为摆设。 其实又哪里需要断电、断网,或者设备故障呢,但凡一个账号被撤了权限,操作者除了联系往往也是自动化程序的“系统管理”,还能做些什么; 自以为是主人,其实,这些对着屏幕的人类,在电脑的眼里又会是什么地位呢…… 细思极恐。 it每发展一步,人工智能多渗透一步,人类社会的“人的气息”,也就淡了一步。 指望利用人类社会的架构,攫取控制权,争夺终将到来的永不下车之票,这种所谓“同类”,方然根本就不担心。 但另外一种,看透真相、选择了与自己一样道路的“同类”,就必须万分警惕。 而这样的“同类”,可想而知,既然要研究信息科学,让自己具备窥视、渗透乃至掌控智能化系统的能力,就必须频繁联网,要么登陆黑客网站,要么搜索相关资料,凡此种种,都会从数据流中留下蛛丝马迹。 截取可疑的数据流,接下来,方然花费一段时间,将在金伯利时编写的智能分析程序翻了出来,试图将其用在数据包的分析上。 这种工作,可想而知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他也没这么多时间,方然就匿名将项目挂到网上,在开源社区寻求帮助,或者,出钱让开发者们完成一些猜不透真实意图的外围模块,加快开发的进度。 监控校园网,尝试发现潜在的竞争者,想法虽好却无法一蹴而就。 再者退一步的话,校园外的湾区,旧金山乃至联邦,到处都可能有危险,在伯克利也没可能像在中学那样深居简出,一旦离开校园,防弹背心、防护帽和锰钢护具是否足以应付任何威胁呢,恐怕是不够的。 出于种种考虑,方然查询了加利福尼亚州的法律,确认了公民的持枪年龄。 枪械,一种历史堪称久远的武器,之前方然很陌生,这种能杀人的机械,对持有者本人也有一定的风险,追寻永生的过程中自然敬而远之,但现在,理性的权衡利弊,他只有无奈的承认,枪械的防身意义,真的很大。 尤其是在公民合法持枪,随时可能被枪击的联邦。 加利福尼亚,一个枪械管理极其严格的地方,来这里之前,方然原以为他可以忽略这种威胁,毕竟按规定,这里的普通民众并没有权力随身带枪,而只能“将枪械从家直接带到靶场,或者从靶场直接带回家”,而允许随身带枪的持枪证,网络上的说法,几乎从未有人成功申请下来。 然而正如世间的一切法律,能真正管辖的,也只有守法的老实人尔。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枪击 在普遍允许公民持枪的联邦,统计数据表明,每年死于枪击的人数都超过三万。 人口不过三亿,每年被枪干掉足足万分之一的人口,这并不是战争,效果,却比战争更恐怖。 联邦近年来对外干涉的若干次战争,累计阵亡数,也还不到三万人。 人口三千万的加利福尼亚,按比例,相当于每年随机抽取万分之一——也就是三千人,押解到旷野,然后用机关枪成片屠杀掉。 骇人听闻,是吗,倘若这种事真的发生,第二天州长就得下台。 然而还是这三千人,散落在加利福尼亚各地,以随机的方式,在一年中的不同时刻被各种口径的枪械打死,这,就不那么血腥,不那么可怕,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容忍”,否则方然真的想不到其他理由,为什么每年都有人命丧枪下,联邦的禁枪工作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迟缓拖沓。 三千人一起死掉,是骇人听闻,零零散散的死掉就只是社会新闻。 多数人类,就是这么感性,这么的不讲道理; 无可救药。 感慨着人类群体的愚蠢,方然微觉愤懑,但这对保障自己的安全并无一点用处。 不管联邦的法律如何精妙,每年三万个死亡名额,却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即便不同的人群,遭受枪击的概率必定有极大的差别,但终归还是一种威胁。 致命,而毫无道理可讲,头盔和防弹衣也许有用,但脸呢; 挨一枪就基本被爆头的命门,又怎么防护,还要他每天戴防暴头盔,放下两厘米厚的玻璃面罩出门吗。 怕死到一定程度,这种行为,本身也是“同类”的识别特征之一呢; 方然讪讪的想。 从中学到大学,一个学习阶段的差别,让方然必须直接面对很多事,比如“叶子”,比如人际交往,现在,他又极其后怕而庆幸的意识到,从巨山孤儿院到伯克利的十五年人生轨迹里,他曾侥幸逃脱的,是怎样冷酷无情的概率式死亡。 每年,联邦公民死于枪击的概率,大致在万分之一。 那么随便算算账,毛骨悚然的,倘若按追寻永生的第一个小目标,一百二十岁,暂时忽略不同人群的概率差异,那么从零到一百二十岁的漫长人生中,自己遭遇枪击的概率,居然就高达1.2%; 其实又岂止是一百二十岁,只要计算到一百岁,概率就已超过了1%。 百岁老人的一百种死法,枪击,恰好占百分之一,寻常民众大概能体会到这说法隐含的黑色幽默,方然却只感到畏惧。 但翻来覆去的想,按眼下的条件,他委实没办法完全抵消这1%的枪击概率,所能做的,除在网络上采购防护面积更大、等级更高的防弹衣,防护帽,也就只有尽量不出门这一条路。 宿舍的门,是特别加固了的,内外两层防爆膜,喷涂弹性防弹涂料,一般的枪械都无法穿透,更谈不上破门而入,这给了他起码的安全感。 但几年大学时光一晃而过,踏入社会,又要怎么办呢; 哪怕是出于“知己知彼”,方然也开始关注武器,枪械,凡此种种的一切。 查阅法律,加利福尼亚州的枪械管理很严,至少表面上如此,未成年的方然没资格申请持枪证,没资格购买、持有或使用枪支,哪怕在射击训练场也不行。 不过,借助先进的it技术,旧金山湾区却有好几处虚拟射击训练场,可以让训练者体验到近似真实的枪械射击。 虽然射击的场景,都是虚拟眼镜显示的影像,后坐力和枪声也来自于电动仿真品和环境声效,但对方然来讲,这种“缺乏刺激”的场所却是唯一的选择。 真刀真枪的射击训练场,是不可能去的,对追寻永生的人,简直就像为练游泳而一头跳进太平洋中心; 说不定还没熟悉武器,就会被流弹、或者脑筋有问题的人干掉。 但虚拟训练场就真的安全吗,想来想去,方然还是打消了外出的念头,而花费一笔资金,采购昂贵的全套设备,在宿舍房间里熟悉枪械特性。 练习枪械,全套防护出门,平日里深居简出、不和陌生人交往,熙熙攘攘的伯克利校园里,方然感觉自己似乎成了一只不见天日的鼹鼠,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研究浩如烟海的生命科学、或者信息技术文档,要么就是给“国际商用机器”撰写测试报告,调试接口程序,得到的报酬,则辗转进入网络上的匿名账户。 虽然没有亲见,但,想必矿工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了罢。 窗外的校园,叶落知秋,日子一天天接近冬季,方然的行动却依然故我,每一天安排的满满当当,伯克利校园里的风景视若无睹,几次默然拒绝后,身边也不再有暗示好感的女生,或者男生,生活回归平静,他很满意。 然而风平浪静之下,联邦经济的暗流汹涌,却一天天跳动,让他心惊。 经济危机,征兆,在危机爆发之前任谁也看不出来,至少那些经年累月研究经济的行内人,名校出身的专家,往往也对着一大片纷乱的数据挠头。 但方然却不是这样,没有科班的束缚,尝试从根源上观察社会的经济流动,他很快理解了现存制度下,经济危机的必然性,甚至也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资金避难所。 虽然这种交易的标的,怎么看,也只不过是庞氏骗局般的存在: 比特币。 诞生于西历1457年,时至今日,一提到比特币,或者其他任何电子货币,总会有过分热情的拥簇走近前来,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尝试给满脸狐疑的陌生人解释清楚,什么是电子货币,什么是区块链,什么是虚拟记账,以及,为什么分明是一堆电子数据的比特币,会有不断升值的趋势。 电子货币,一看就挺时髦的名词,方然花费了不少时间研究,才模糊的得出了结论。 这究竟是什么呢,是一堆数据,存储器里0、1的组合,还是天生无法仿冒、永远通缩的未来货币,只要持续持有,就能获得不断膨胀的财富; 都是,都不是; 基于迥异的动机,站在比任何一个圈内人都更宏观的立场上,方然的缜密观察,让他明白了数字货币的本质。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货币 西历1468年,比特币这一事物,已在盖亚存在了十一年之久。 比特币,顶着数字货币的名头,其究竟是不是一种货币,或者,任何自我标榜为“货币”的数字货币,是否有使用的价值,方然并无太多时间去寻根问底,他只注意到,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不少账号都欣然接受比特币,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更倾向于用比特币作为结算手段。 本身不过是数字的1与0,即便加密,无法伪造,比特币又是怎样的概念呢。 这世界上,存在着被称为“矿工”的比特币生产者,运转着专用的计算模组,日以继夜的消耗电力,一方面记录虚拟交易,一方面不断从虚拟的数字区块里,挖掘出尚未投入流通的比特币。 按规则,比特币的总量守恒,随时间流逝,挖掘出新的比特币也越来越困难,代价越来越大。 但截至目前,按比特币与马克的兑换率,挖掘行为仍有利可图。 数字货币是一种新事物,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观点。 方然也有自己的观点,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和网络上所有人的看法都不一样。 虽然在实践中,对比特币的本质,他并不在乎,仅仅只将其当成一种隐匿身份的工具,并且,确认不会被抓到后,还实施过几次“灰色行动”,将他人账号里“法律上无主”的比特币抽出来,据为己有。 但,对所谓持有比特币,就掌握了未来财富的论调,他却觉得可笑。 比特币,网络上林林总总数字货币的鼻祖,支持者声嘶力竭,反对者横眉冷对,那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是如拥簇所言,未来必将一统盖亚的货币之王,还是批判者眼中的旁氏骗局,是一场注定将会崩盘的闹剧呢。 超脱在两拨人之外,方然一眼看穿,其实这两方的说法都有道理,也都十分片面。 首先,比特币,它毫无疑问是货币。 和当今世界的任何一种货币都不同,数字化的比特币,没有发行方,而是一种无法伪造、能够记账的数字凭证,前者提供了防伪特性,后者则使其能够流通;目前,数字货币的流通还很不方便,但撇开细节,比特币的行为,的确很像是一种货币,虽然币值仍因有大量的投机者而不稳定。 在这方面,方然认同比特币拥簇的说法,至少是一部分认同。 货币,不管本身的定义如何,门槛又有多高,按社会学的著名定律,如果它看起来像货币,用起来像货币,兑换起来也像货币,那么它就是货币,至于比特币“本质上”有是什么,一般使用者,其实根本就漠不关心。 当然,探究本质,比特币又和主权国家的货币不同; 它的背后,没有暴力撑腰。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旦比特币威胁到了马克的地位,或者,出于种种理由要被封杀,这种货币,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而只能依赖其无法伪造、能够记账的特性,隐匿于盖亚的黑暗角落里。 其实现在,比特币交易的大头,就是这样一种见不得光的状态。 抓住比特币的这种特性,很多反对者,列举了无数理由,从比特币与黄金的根本区别,到著名的郁金香庞氏骗局,试图证明,数字货币只是一种网络泡沫。 在批判者眼中,任何用马克兑换比特币的人,都是投机者,接受比特币的唯一理由就是盼望其升值,然后换回更多的马克:据方然的观察,网络上的很多人,兑换比特币的动机还真是这样,那么,按批判者的说法,这种表征就和人类历史上诸多庞氏骗局很相似。 庞氏骗局中,价值寥寥的筹码,被不断转手,炒高,最终无人接盘而崩溃。 支持者眼中的比特币,是货币之王,批判者眼中的比特币,则是庞氏骗局,网络上,两者势如水火,互相唾弃,进而都认为对方都是死不开窍的笨蛋。 方然对此洞若观火,在他眼中,辩论的双方无一例外,都是蠢货。 那么比特币究竟是什么,难道,必须是在未来货币、和庞氏骗局之间的二选一么; 作为这场网络喧嚣的局外人,起初,方然并不相信,这世上居然没有一个人明白数字货币的本质;甚至于,他还曾检讨过自己的思考,毕竟联邦也好,世界也罢,从不缺乏学历耀眼的金融精英,这么浅显的事实,他不相信无数经济领域的从业者,参与者,居然会没有一个人看得透。 比特币,的确是货币;同时,也的确是一场庞氏骗局。 货币就是庞氏骗局。 货币,本质都是一场庞氏骗局,浅显的事实,方然早看得明明白白。 联邦,盖亚最大的经济体,发行货币的政府——银行联合体,债务的数量始终在持续增长;这种增长,如今已达到了空前的程度,联邦政府的财政结余,甚至不足以按债务的票面利率偿付利息,结果就是,债务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偿还本息,而且,没有任何可行的手段能逆转这一过程。 即便如此,联邦的几大评级机构,仍然认为联邦债券的风险“事实上为零”。 看似荒谬的结论,其实,并非是风险评估师在渎职,事实上联邦民众的普遍看法也是如此,在他们眼中,既然政府会一直存在,债务的累积也就没什么大不了。 但却没有人想到,这持续攀升,数目越来越大的债务…… 还会有被偿还的那一天吗。 借新还旧,新的又变成旧,世界上流通的马克越来越多,发行机构则借此而调动联邦、乃至整个盖亚的资源和人力。 开出借据,换到实实在在的代价,任凭欠条泛滥,也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奇怪。 联邦政府,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还钱; 这观念,根深蒂固。 哪怕它根本就还不了,不是主观、而是客观上的还不了,也还是根深蒂固。 想法何其荒谬,每一天都在使用马克、为获得马克而付出代价、甚至将尽可能获得马克作为人生目标的联邦民众,又有几个能意识到呢。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清零 数字货币是货币,原因,是它能流通。 只要能流通,有没有什么东西来背书,其实也不是必须。 反正随着人类社会的嬗变,但凡货币,结局都是清零,只要眼前没有崩,没有很快就会崩的迹象,用一用又何妨; 但即便是崩,比特币和马克还是不一样。 根本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呢,会是批判者攻讦的那些缺陷吗,不,而是因为……方然战栗的想,如果他的判断没错,未来,马克的清零,甚至会比比特币的清零,来得更早; 当比特币还能流通,至少还有一些价值的时候,马克,会先变作了废纸。 他已预见到,联邦,人类社会,这些看似坚若磐石的存在,在信息技术的冲击下,岌岌可危,渗透到社会每一个角落的智能系统,会逐渐让世界布满裂纹,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轰然坍塌,分崩离析; 而流通其中的马克,将失去背书,在纷繁芜杂的网络世界里,很快就会信用尽失、而变得一文不值。 即便按联邦银行的规划,将马克也数字化,亦无济于事。 但比特币呢,一种去中心化的数字货币,表现又能好到哪去,永不清零吗; 想到这儿,一边在网络上追踪账户,尝试窃取秘钥,方然又想起了比特币拥簇们的未来狂想,比特币的持有者,囤积者,坚定的信仰者,期待着这种总量固定,天生有强烈通货紧缩趋势的数字货币,能为其带来近乎无限的财富,毕竟一旦比特币成为主流,任何持有者手中的比特币,都会对应天量的财富。 当初仅一马克买进的比特币,在未来,或许可以换到一辆豪车,一栋别墅,甚至一架公务机,一家庞大的上市公司…… 持有者们的想象力,简直太丰富,然而头脑中的理性,却又太贫乏。 就在未来,一个比特币,究竟能否对应惊人的财富,似乎可以,在莫须有的马克通胀、崩溃而彻底丧失信用后,比特币或可取而代之; 虚幻的图景,支撑了无数比特币持有者的野心,但他们压根没想过,倘若联邦政府的马克都崩了盘,信用清零,到那时,世界又会变成了什么模样:那样的世界里,还会有豪车,别墅,私人飞机乃至上市公司,被完好无损的捧出来,交换他们手中“价值连城”的数字货币么。 货币,只是借据。 不论印刷的纸钞,还是虚拟的符号,都是借据。 数字货币的支持者,心心念念的认定比特币是一种货币,却对货币的本质一无所知。 任何货币,总要能流通、才能够兑现价值,然而在比特币上位的大前提下,连联邦政府的马克都失去了效用,世界,又会崩坏成什么样; 规则破灭,秩序消亡,暴力重返舞台,以物易物盛行,到那时,只有一片抗生素,能交换一袋土豆,只有实打实的威慑力,才能拿走他人的资源;妄想用虚拟世界的一串数字,交换宝贵的资源,所收获的除了一句“麻瓜”,更可能是顶着脑门的枪。 “砰——”一声,尸体倒地,存储设备被轻松捡拾,比特币照样易手。 到那时,即便比特币,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比特币的拥簇,花费实实在在的马克,买到数据,存储并憧憬着那天堂般的未来,期待到那时,淡定从容的自己,只要坐在电脑面前动一动手指,转出微不足道的亿万分之一比特币,就可以换来锦衣玉食,香车美女,轻松享用近乎无限的荣华富贵。 殊不知所有这一切实现的前提,是稳定的世界,是暴力为后盾的交易保障。 比特币之于社会,正仿佛病毒潜伏在人体内,无知,而又猖狂,却不知一夕得势、彻底掌控了躯体,就会见证了宿主的死亡;待其破茧而出,才会知道37度恒温之外的世界,会是怎样野蛮而残酷。 比特币是货币,是啊,但那又怎样呢; 世界,人类社会,迟早会因人工智能而破碎,解体,所有货币都难逃一劫。 有先有后,价值皆注定清零,这样的宿命,又有什么好追捧,又有什么提前若干年、乃至整个人生的岁月,耗费大笔马克将其兑换的必要呢。 比特币的本质,对注定迎来死亡的凡人而言,就是一种无用的累赘。 人类社会的it渗透,智能化的颠覆,或迟或早,也许年轻如方然这一代人能亲眼见证,但到那时,从马克清零,到比特币也清零,前后的时间差又会有多久; 是一百年,十年八年,还是一年半载,甚至十天半月呢。 为如此渺茫的一线希望,提前如此长的时间,储备比特币,显然一点都不划算。 即便能预知未来,方然在想,一系列的社会变革之中,多少凡人,早在有机会使用比特币之前,就会被汹涌的恶浪吞噬;且不说到那时,比特币赖以流通的媒介——网络,恐怕也会被“那个人”掌控,在整个系统内的上帝面前,即便持有再多比特币,也是徒劳,根本就无法使用。 但是对自己呢,方然的审视,让他意识到比特币暂时的价值。 追寻永生,生存的计划一直延伸到远方,而比特币的恒量,天然有通货紧缩的趋势。 和很多人的认识相反,通缩的特性,对比特币的货币属性有相当的妨碍;但这也意味着,如果流通的趋势稳定,那么,比特币相对于马克,的确会有一定的升值趋势。 虽然这种升值,转瞬即逝,无脑推广到遥远的未来,就会变成笑话。 一旦意识到比特币的这种特性,接下来,方然就谨慎的观察市场,一边设法弄到比特币,作为经济危机爆发的兜底措施之一。 买入,或者更经常的,用“技术手段”得到比特币,方然的动机异于常人。 既不看好比特币的长期价值,也不在乎从汇率波动中获益,他的持仓,纯粹只是一种避险,虽然现在还瞧不出,联邦的经济危机,会导致马克的剧烈贬值、还是资产价格的崩盘,但凡事做两手准备总没错。 正文 还是请假 电脑故障,折腾半天没找到原因,无线网卡和丢了一样。浪费了时间,这就是咱们的信息时代,电子设备的可靠性像坨s…… 欠两天了,心中有愧。 正文 第六十章 凯恩 不管怎样计划,追寻永生,必定是一件极其消耗资源的事。 紧张的学习之余,方然仍保持着小学时养成的习惯,半小时的新闻时间里,他利用讯息筛选程序来节约时间,浏览联邦的股市、债市和国际期货市场,一边利用估值算法,在联邦资产价格高涨、股市飘红的当下,买进黄金。 当然,即便按最理性的操作,账户总共也只有几十万马克,方然没指望获利。 但结合过往的人生经历,意识到“永生”并不是一个人与世隔绝、在深山老林的绝密实验室里闭门造车就能办得到,为了认识世界,分析世界,进而做好掌控世界的准备,联邦、乃至人类世界的经济运行,社会运转的不成文法则,也是他必须恶补,甚至逐渐演练成为内行的一门学问。 越是深入理解,对那些深陷联邦经济狂欢的人,方然越替他们捏一把汗。 但转念间,意识到这些人的一百二十岁寿限,注定终结的短暂人生,决策,是不是理智,似乎也不是一个多重要的问题。 毕竟,按凯恩斯的说法,“长远看来,我们都是死人”; 短短几十年的时光,荣,或者辱,有时候一眨眼也就过去了,何必计较那许多呢。 但方然却得计较,凭借敏锐的嗅觉而觉察了风险,这时候,他自会审时度势,尽量避免掉进经济危机的漩涡。 目前的持仓,百分之二十比特币,百分之十黄金,其余的马克则放在银行账户里。 每一次的经济危机里,崩盘的,或者是资产,或者是货币,方然还没法确定,这次危机里究竟会是哪一个先垮掉,但有一点他却清楚得很,湾区的房产,那些标价持续上涨的“百年基业”,价格已远远背离了价值,根本没有投资的潜力。 其实,价格远超价值的,何止房产,一路飙升的联邦股指又何尝不是如此。 经济的泡沫越吹越大,表面上,绝大部分参与这一过程的人,都赚了钱,马克离开账户,换来账面价值不断增长的资产,或者是房屋,或者是股票,看上去每一个人的财富都在增长,与此同时,实业景气指数却连续走低,失业率则一直在缓慢的增长中。 在实际产出没有增长、甚至滑坡的时候,所有人的账面财富却在涨,这是一件看上去很不可思议的事。 所有人都在行情中赚到了钱,这听起来很美妙,但…… 是赚了谁的钱呢; 倘若所有人都在赚钱,账户上的马克、和以马克计价的资产,都在增长,这些赚来的马克却又来自于哪里,难道都是联邦央行凭空注入的超发货币吗。 货币超发,一些人就是这样理解的,所以才抢购资产,唯恐手中的马克变作废纸。 但实际却不是如此,虽然,联邦中央银行的确有印钞的动机、和向经济中大量注水的能力,却很谨慎,而是力图稳定马克的币值,维护这一确保联邦统治稳固的经济符号,这才最符合联邦政府的利益。 然而在经济暴涨时,即便不注水,泡沫自己也会吹上天。 所有人都在赚钱,这种事,并非绝对不可能发生、或者是一种欺骗,事实上,其中大多数人,他们赚到的都是“明天的钱”。 持有资产者,股票,证券,价值成百上千万的房产,这些资产的名义价格是否能兑现,一言蔽之,全看未来是否有足够的持币者,掏出马克,来交换他们手上的资产;不仅如此,银行的贷款亦然,贷出款项的利息、乃至本金,都需要借款者未来的现金流来偿还。 但是这些“未来的购买者”,“未来的还款人”,他们真的会出现吗。 当一个经济体的绝大多数成员,除了手握借据、坐等收钱的人,就是透支未来、亟需赚钱的人,这样的经济体里,哪还有马克可赚呢; 后者从前者手里赚吗,不可能,后者还等着前者来送钱呢,而后者从其他后者手里赚钱,更不可能,其他后者的兜里也没有钱,也得先赚到钱,才有可能在偿还债务后,还有一点余力消费,让其他人赚到实打实的马克。 一边要收钱,一边却拿不出钱,等借据的持有者发现手中的东西并不可靠,恐慌之下、纷纷挤兑,经济危机就会来敲门。 此时唯一行得通的,无非是再次给经济续命,把更遥远未来的马克召唤出来,填补眼前的未来; 也正是凯恩斯宣扬的那一套。 中学的课程,让方然很早知道了这个人,和他的害人理论。 或者,每次想到这儿,他都会不无恶意的挪揄到,莫非这位凯恩斯,他也是“永不下车”的觊觎者,否则怎会对这样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装聋作哑。 拿未来填补现在,拿更遥远的未来填补未来,这种做法,倘若真要行得通,总得有一个无限长的未来可供攫取,然而,人的寿命有限,绝无可能永远工作,永远创造价值,未来套未来的链条根本续不了几段,就会碰到死亡的绝壁。 那么结论就是,赚未来的钱,不靠谱,这“未来”很可能根本不存在。 一旦看透了这点,方然就百分之百的确定,经济危机,哪怕没有人工智能的降维打击,也早晚会发生。 但,即便看透事实,他所能做的也很有限。 想一想又何必为联邦担忧呢,其实,如果只考虑他感兴趣的生命科学、人工智能方面的研究,经济的起起落落,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冲击,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实验室就是如此,科研经费很稳,一点也看不出危机的迹象。 不要担无谓的心,说服了自己,方然按部就班的继续学业。 上课之余,隔三差五的造访布朗教授的实验室,和高年级的学长接触,继而,逐渐把计算机方面的特长应用到实验流程和数据的处理上,他逐渐取得了罗伯特*布朗的一些信任,得以参与一些细胞生命过程模拟的工作,进而,逐渐掌管实验室的计算资源。 生命科学的研究,在金伯利时,方然就知道这早已不是一大堆玻璃器皿、显微镜分析仪的年代。 一系列的实验流程,可以交给自动化的分析系统,甚至可以通过数学建模、计算的方式,用巨型计算机找到答案,至少得到初步筛选的结果,如有必要,再通过实打实的实验来加以验证。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异命 生命科学的研究要借助计算机,对方然来说,是机会。 在优等生遍地的伯克利,罗伯特*布朗的实验室里都是精兵强将,硕士,博士,本科生暂时只有他一个,但凭借娴熟的电脑操作技术,方然的生化过程建模,分析,都很有效率,每周提交到布朗教授邮箱的邮件都干货满满。 细胞遗传与演化,和永生,似乎没有很直接的联系,方然一开始还不是太上心。 不过,就在顺利完成一个学期的学习,寒假继续在实验室帮忙时,飞回旧金山的罗伯特*布朗又找方然谈了谈,然后让他参与最近申请下来的一个联邦自然科学基金项目: “你对计算机还真挺擅长,怎么,参加过什么黑客组织?” “没,只是一些业余的兴趣,否则我也不会选择生命科学部,给您添麻烦了。” 简短的谈话中,布朗教授饶有兴致的和方然聊了一会儿计算机、信息科学,好像在考量他的计算机水平究竟怎么样,以便决定,要不要让眼前的十六岁少年来管理实验室的超算介入账号,替他打理有关it的一切杂事。 在伯克利待了一学期,情商见长,方然很快看出了布朗教授的意图。 但他并不感兴趣,毕竟,现在每一天的时间都很宝贵,如果不是为了隐藏真实意图,就连布朗的实验室,他都不怎么想去,现在每天除了上课,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钻研信息科学,云计算和人工智能都很难啃,自己又没什么天赋可言,一切都只能咬牙坚持,哪有时间再去给罗伯特*布朗打工。 高校的学生,大概从分配到一名导师开始,就可能成为廉价劳动力。 尽管不是太情愿,但,或许是想到了罗伯特*布朗的奇怪行踪,或者,是因为教授身上的一些神秘气息,方然才表现的挺积极,把事情应承下来。 不过,等寒假结束、新的学期开始,真正投入到自然科学基金的项目中,方然才发现,这些研究对他长久以来的思考,也有意义,或许还能帮他澄清一些疑团,甚至,对探寻永生也会稍有帮助。 作为一名本科生,方然的工作,主要是帮学长们打下手,和整理实验数据。 对实验室正在进行的项目,他兴趣不大,但计算机里的数据却不一样,通过观察和翻阅文档,不经意间就有了收获。 这次的科研项目,为收集数据,布朗教授的实验室安排了一系列物种的细胞培养,用途暂且不谈,负责细胞生命维持的庞大仪器,每天都会产生很多检测数据,把这些数据和学长们录入的讯息结合起来,方然就发现了一种现象: 某一物种的细胞,在培养皿里生存时的平均寿命,和这物种的平均寿命,两者间居然没什么统计意义上的联系。 换句话说,生命长的物种,它们的细胞,并不一定在培养皿里也活得长。 这方面的例证,其实,方然早就见过,存在于全世界大量实验室里的“海拉细胞”,就是一个细胞寿命与物种寿命毫无关联的案例,不过那毕竟是坎瑟细胞,不具有普遍性,现在通过数据集合而发现了这一点,就引发了方然的思考。 物种的寿命,和组成物种身体的细胞寿命,并不一致,这本身并不奇怪。 按起码的生物学常识,物种的寿命和体内细胞的寿命,本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概念;譬如说人,平均寿命约七十岁的物种,体内的细胞平均寿命却千差万别,小肠上皮细胞在两到三天内就会更新一遍,而中枢神经细胞的寿命却和人体一样长。 细胞的分化,演化,完成各自的职责是第一要务,寿命相对来说并不重要。 但这也意味着,细胞的寿命,并不能直接决定个体的寿命,死亡的细胞,会被不断分裂的其他同类型细胞所替代,虽然这种分裂,由于端粒磨损而有一定的极限,但细胞分裂能力的丧失、乃至凋亡,并不会直接决定个体的生死。 个体的死亡,并不等同于身体细胞的死亡,这一点方然还是很清楚的,也让他迷惘。 衰老细胞的凋亡,不难理解,是清除dna受损细胞的演化措施。 然而一个人,哪怕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那种人,在死亡降临时,身体内的绝大多数细胞都还活着,甚至还远没有到端粒磨损殆尽的凋亡时刻。 绝大多数细胞还活着,然而作为一个整体,人的身体,却会死亡,为什么呢。 这样的疑问,在一般人眼中是很无稽,哪怕信奉科学的医学工作者,也会觉得解释起来真是浪费时间,他们会告诉提问者,人的死亡,其实可看做是“身体”这架精密机器的土崩瓦解,在死亡到来的前一刻,身体的若干器官、某些组织,或者因为细胞受损,或者因为结构破坏,甚至,仅仅由于供能被切断,都会无法再完成职责。 而如果这器官、组织的功能,十分关键,缺少了就会引发恶性循环,或者直接宕机,就会造成人的死亡。 好比一个濒死的人,呼吸微弱,血液输氧能力下降,心脏因此而跳动迟缓、无法出力,进一步恶化了血液的流动,无法给各器官供氧,缺乏氧气的中枢神经系统无力刺激呼吸系统、改善局面,几轮负反馈后,整个身体的新陈代谢就会在某一时刻崩溃,所有器官先后停工,人随之而被宣告死亡。 新陈代谢紊乱,消失,人的绝大部分死因都是如此。 但是,这种形而上学的解释,在方然眼里,却只是一段废话。 人为什么会死,表面的原因,他早已通过自学而掌握,现在困扰着思维的,其实是另一个更本质的疑问,也是他此前考虑过的问题: 细胞层面上,借助端粒酶的力量,理论上可以有无限长的生命; 那么在整体层面上呢,一个人,构成身体的细胞都还活着,整体却已经濒死,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身体也有端粒磨损般的迹象,组织细胞衰亡到某种程度,就会触发新陈代列席的崩溃,生命随之消亡,是这样吗。 但这一过程,如果不是听天由命的随机安排,却又会符合什么样的规律呢。 正文 延迟发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说啥好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六十二章 陪葬 从生命科学的角度,死亡,是一个生物的新陈代谢终止,无法逆转的过程。 但是从语言表达的角度,这往往又是说,一个人的意识活动从此消逝,堕入虚无,身体的代谢终止,只是原因,而不是“死亡”这个词的本意。 换句话说,意识,本身无所谓生与死,即便精神病院里的病患,也很难说他、或她的意识已经死亡,意识的消逝,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被动的,无奈的,是因为借以栖身的身体走向衰亡,而随之降临的陪葬宿命。 然而身体又为什么要衰亡呢。 医学提供的答案,简单,直白,方然并不喜欢,即便那是客观的现实;他更愿意思考、探究的是,五十万亿个细胞构成的整体,为什么会在绝大多数组成单元都仍然活着,仍然在新陈代谢的时候,就仿佛接到了一个解散的口令,繁复的生化过程瞬间崩溃,精妙的身体构造,也一下子就丧失了原本驾轻就熟的功能。 撇开“组织、器官衰竭”的浮沫,更深一层的原因,是身体机能的损耗,修复无当。 这方面的因素,中学时方然就知道,只能归因于dna自身的局限性,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对个体寿命的拷问并不怎样残酷,dna之间的竞争,更多依赖的是繁衍,而不是活得长,那么,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最终胜出的物种必然无法拥有无限长的生命,而注定只是遗传密码暂时的容器。 但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吗。 实验室里,坐在电脑前的方然,双眼看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那些在培养皿里一动不动,根本看不出任何生命迹象的肉块,或者,植物,乃至真菌的组织样本;褪去物种的外壳,在庞大的培养机器里,培养皿中的生命展现出高度的同一性,无非都是细胞的成团聚集,以及,多少互相协调的新陈代谢活动。 这一切的掌控者,深藏在细胞核内的遗传密码,按方然的理解,就是“宿主”。 同样的细胞,近似同样的生存条件,培养机器提供的环境与生物体内高度相似,照理说,一个个细胞凝聚起来的肉块,是没有意识的,根本不可能明白自己置身于何处,但是,就在这样的前提下,这些肉块的寿命却往往会突破物种意义上的极限,某些样本的存续时间,甚至比盖亚里那些生生死死的生物本身更长。 是因为环境的变化吗,检索、对照数据,方然并不认为肉块能感受到这微小的差别。 同样的dna,同样的细胞和组织,甚至环境条件都近乎相同,寿命却不一样,寻常人,哪怕某些生命科学的行内人,也只会认为这是个体与整体的规模效应,或者,将生物的死亡,借喻为国家的消亡,每一个单独的人或许还活着,但作为整体的国家却土崩瓦解: 这种事,历史上司空见惯,又有什么好奇怪呢。 但方然的想法不同,细胞与生物的寿命差距,让他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盖亚里的生物,命不久长,培养皿里的肉块则仿佛战胜了时间,哪怕只是样本中的一小部分,这还是很诡异。 表面上,生物的衰老,死亡,以认为是其遭遇的环境杀伤了身体,意外,感染,有毒物质的积累,凡此种种,终于超越了dna持有的修复能力,于是新陈代谢崩溃,最终迎来死亡的宿命。 这种理解,比医学视角进了一步,方然却觉得挺肤浅,并未触及实质。 身体的死亡,和细胞层面的端粒磨损殆尽、直至凋亡,性质完全不一样,更像是某种维护机构的长期怠工,一系列损伤和失误的积累所致。 这种积累,原本并不是必然的,一具年轻的身体和年迈的身体,差别究竟在哪里呢: 外表并无关紧要,本质上,无非是染色体端粒的磨损程度,但,端粒酶的修复过程,方然烂熟于心,如此简洁而高效的生化过程,盖亚的生命形态早在几十亿年前就已掌握,然而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dna,却未将其演练娴熟,仅仅是吝啬的将其应用在生殖细胞等极少数的场合中。 这一“决策”,毫无疑问是无意识的,透露的本质,却让方然战栗。 他渐渐的意识到,人,身体的衰亡,并不是dna力有不逮的无可奈何,而是自导自演的悲喜剧; 一场谋杀。 dna,染色体,掌控身体的遗传密码,究竟有没有能力维持一个人的永生不死,让身体永远维持下去呢。 这种问题,恰如询问一台电脑,硬件能否支持一个永不宕机的操作系统,答案,显然是“能”,这是基于逻辑的推断,即便到目前为止,人类根本就没编写出永不宕机的操作系统,但原则上,倘若忽略硬件引发的故障,这样的系统,是可以存在的,不管其结构是如何复杂而精妙,都不会超出计算机外存储器的限制,原则上的确可以有。 永不下车,这种事,哪怕人类目前的dna无动于衷,盖亚的原始生命,那些曾永生不死的存在,也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它并不是做不到,而是,根本就没打算做。 遗传密码的最终动机,是在演化中胜出,一切的一切,都为之服务; 这至高的指导原则,不仅具现于一个个小小的细胞,推广到五十万亿个细胞的身体,也仍然适用,出于某种“考虑”,完全在自然选择的压力之下,dna会怎么做,不仅维持庞大身体的新陈代谢,还会感知到时间的流逝,逐渐怠工,直至放弃陷入混乱的宿主,把繁衍的任务,交给植入了拷贝的新一代容器。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盖亚里一切的生命形态,都被这样的dna所把持,所控制,一旦大限将至,不管碰到什么情况,这无辜的身体都会被无情抛弃,掉进死亡的深渊。 维持身体,持续的繁衍,制造更多容器,难道就不可以吗,这种生存策略的问题在哪里; 为什么时候一到,dna,就要容器去死呢。 他完全想不通。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种群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新的学期,方然的学业,表面上平淡而有序。 优等生,中学时代持有的头衔,进入伯克利后,他却很快泯然众人,成为校园里一个不太起眼的存在。 并非是因为懈怠,或者是因为缺乏天赋,事实上,只要方然想做,哪怕在伯克利的生命科学部,也照样可以成为学霸,但手头的事情太多,研究信息技术和打理实验室占用了太多时间,功课自然就稀松平常。 成绩几乎全a、偶尔有一两个b+,方然看得很淡。 现在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在实验室,平时很克制的不表现出实力,专心伺候电脑,只在闲暇时写一两篇种群演化、细胞遗传演化的文章,用这种方式让罗伯特*布朗教授知道,他并没在实验室里瞎忙活,而是帮导师做了一些辅助性的工作,最起码,这些文章的水平都还凑合,影响因子并不难看。 对布朗教授的吩咐很上心,方然的动机,并不是为了菲薄的报酬。 进入伯克利后,这段时间,他的网络技术又提高了一大截,窥视数据的本事也更娴熟,经过调查,布朗教授在伯克利待得时间不长,其他时候,往往就在比弗利山庄,或者周边很广阔的区域,联邦电信的手机定位数据,对照地图,他发现教授的落脚点往往在小城镇,甚或农场、野外,不知道都在做什么。 不仅如此,罗伯特*布朗的亚马逊采购记录,也是林林总总,有一段时间,方然甚至怀疑这位教授是野营、探险的爱好者,从压缩口粮到燃料电池的各种装备,完全可以支持横穿落基山脉这样的大冒险。 但是后来,结合自己的观察,方然又否定了这一判断: 很显然,这位罗布特*布朗,是头脑复杂,心思缜密的那种人,和四肢发达的户外运动爱好者根本就不搭边。 那么他在做什么呢。 方然的好奇,大半是出于很实际的考虑,首先判断布朗教授几乎不可能是“同类”,毕竟连生命科学方面的研究都不上心,门户大开的网络记录,又找不到一点追寻永生的迹象,如果这都是教授在隐藏,那也藏的太深了,甚至什么努力都没有做,等于是在虚度光阴。 既然不是“同类”,那么,了解布朗教授的行踪,或许会有所收获。 相信自己的直觉,接下来,方然就一直在实验室忙碌,试图从细胞演化的项目里得到些启示。 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 不管怎样分析,揣测,对dna为何会放弃容器,他始终找不出一个可信的解释。 培养皿里,毫无意识,不知廉耻的肉块,肆意生长,某些样本很快越过了巅峰,细胞大量死亡,即便不是全灭也只能苟延残喘,但也有些样本,一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如果不加限制的供给养分,方然甚至觉得,那些肉块会持续不断的分裂,生长,直到塞满整个实验机器,造成一场生化灾难。 但现实世界却不是这样,一段时间后,dna总是会放弃容器,真是匪夷所思。 特别是,考虑到dna的复制过程,难免出错,即便借助容器的繁衍而扩张自身的数量,本质上也是一种很有风险的事,结果,盖亚今天的生物,与远古时代的生物近乎完全不同,dna的传承也宣告失败,尽管它自身并没有意识到。 容器的死亡,对dna,多少肯定是有利的,否则,就不会在自然选择中幸存。 但这好处究竟是什么呢。 日复一日的观察,每天花些时间,应付实验室的模拟计算和数据,方然有时也会发一小会儿的楞,对着监控头下的培养皿若有所思。 线索,就在这些玻璃盘里,即便一开始还非常隐蔽: 种群演化,原本认为和永生并不相关的领域,现在,观察每一天的实验数据,注意到培养皿中细胞群落的数量,特别是代际更替的特性,对专业课的讲解,方然逐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代际更替,不论繁衍、还是复制,所有生物种类都要经历的一种过程; dna消灭容器的动机,就潜藏其中。 生命的演化,是复杂的,一代代的染色体精确复制,和偶然出现的错误,一方面让生命具有了继承性,另一方面又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选择压力导致的演化;这种过程,体现在亲代与子代的更替上,dna看似荒谬的行为也就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选择的压力是什么呢: 环境,当然是,但在很多情况下,同类,一样也是。 培养皿里的组织样本,就是一个实例,哪怕有近乎无限的营养供应,作为整体的肉块,也不太可能始终得到予取予求的供给,在细胞不断增殖、接近填满空间时,染色体分析就揭示了一件事,这些细胞,成分正在起变化,旧的细胞正在加速凋亡,新细胞的占比在提升。 染色体复制,通过一些位点的观察,勉强可以区分亲代和子代,但并不容易。 然而细胞总体的数量,体积,却很容易观测,在充裕养分的支持下,培养皿中的细胞数量一开始会暴涨,然后趋于稳定,在一段时间的平台期后,甚至会逐渐下降,具体分析其中细胞的dna,端粒磨损程度都很严重,虽然时间有限,但方然也能想象得到,这些来自不同生物的样本,毕竟不是坎瑟细胞,要无穷无尽的增殖下去并不现实。 最终,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后,培养皿里会连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换一个角度,重温刚才的过程,细胞之间的关系,就和生物种群的演化十分相似。 生物种群的代际更替,有同样的困扰,即便再怎样优裕的环境,也不可能承载理论上数量无限的繁衍,即便每代之间的dna稍有不同,但作为同一个物种,任何种群迟早都会面临残酷的竞争压力,这种压力,可能来自环境,可能来自种群内部,但总的来讲,其性质都是一样的: 当生物数量的增长,超出极限,接下来dna的策略就至关重要。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重组 按自然选择的游戏规则,数量,是一个关键指标,那么站在dna的角度,在繁衍出新一代的容器之后,现存的容器、乃至dna自身,到底还有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是继续存活,持续繁衍,还是走向衰亡,自我毁灭。 哪一种对存续更有利,结论,不言自明,即便dna没有意识,也会在选择压力下做出抉择: 从种群演化的角度,任何不会放弃容器的dna,都会被无情的淘汰掉。 生物的寿命有限,是自然选择、群体压力的一种表现,这设想,在种群演化学界,并不怎样新颖,很容易查阅到相关的论文。 但对方然来讲,却是一个此前并未深思熟虑的方向。 稍加思考,他就不得不承认,生物个体的死亡宿命,究其原因,还真有可能是种群演化的压力。 试想一下,倘若有这样的生物群体,其中的个体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会怎么样。 首先,这群体必须得能繁衍,而没可能依赖现有的个体永远维持下去,盖亚的环境,一直在变迁,从栖息地地貌到空气氧含量的反复无常,对生物是极大的挑战,因循守旧的dna和容器,如果一成不变,必然会在某次变迁中被淘汰掉。 这种淘汰,未必是直接被环境灭绝,更有可能是被其他新生代组成的种群,那些幸运拥有了有利突变的物种而所淘汰。 自从第一个决定繁衍的原始生命开始,繁衍,就是盖亚生物的标配,这是宿命。 但接下来,一旦开启了无尽的繁衍模式,种群规模的增长,就必然会碰触到自然环境承载量的天花板。 生物的繁衍,一言蔽之,指数级的增长是很恐怖的。 一个细菌,每六十分钟分裂一次,倘若每次分裂的细胞都存活、也仍然会分裂,那么最初的二十四小时,就会形成一千六百万的庞大规模;再一个二十四小时,种群扩张到二百五十六万亿,体积超过一立方米。 再接下来,就是指数级的数学计算,结局必定是荒谬的超光速膨胀,完全脱离了现实。 但是在现实中,不论如何,人类都没有观察到这样的增长。 即便在培养皿中,看似无限的资源供应,也无法承载无限多的细胞,新陈代谢的废物在肉块内累积,养分与氧输送困难,这一切,都仿佛无形的信号,让旺盛分裂的细胞感受到了外界的紧迫感,再然后,就是程序控制般的细胞衰老,以至凋亡。 既然如此,放慢繁衍的节奏,控制种群数量的增加可以吗; 原则上似乎没问题,实践中,任何“克制”繁衍的dna,都将被拼命繁衍的竞争者血洗,注定被淘汰出局。 一边是环境承载力的局限,一边是种群无限扩张的倾向,这种矛盾,如何加以调和,放任不管的结果就是数量爆炸、资源耗竭,继而消亡殆尽:这种情况下,繁衍链条的前端,那些最初的生命渐次消逝,走向死亡,就具有了至关重要的意义。 它们的死亡,于自身毫无价值,甚至是一种可悲的宿命,但是对种群而言,却是应对严酷自然条件,最终从生存竞争中胜出的最佳策略。 毕竟,如果所有细胞都永远存活,结果就会是大家一起完蛋,dna也随之灭绝。 从代际更替的角度,也就是说,倘若一个物种没有确定的寿限,就无法在严酷环境、和无限繁衍的现实面前,为自身的复制提供必要的生存环境,最终被自然选择所淘汰,这一过程,不需要任何意识的参与,就会将寿命有限的物种筛选出来,而将那些不会衰老、消亡的物种淘汰。 无限长的生命,对个体,怎样强调其重要性也不为过。 然而对种群而言,却无足轻重。 当环境的压力袭来,牺牲掉一部分分裂过度的个体,腾出生存空间,让基因层面上更“新”的复制品存活下来,这就是dna的策略。 至于个体本身,只是容器,dna根本就不关心,也不考虑它们的命运究竟会如何。 洞悉了dna怎样拿捏生物的寿限,方然一时无言。 虽然,早在中学时代就有过一些类似的设想,真的缜密推理出结论,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原本认为是寄生、共生的dna与生物体,居然会有这样的一种制约关系,这种关联,单独考虑生物个体是不会有答案,然而一旦放到种群演化的大框架内,考虑到生物的漫长演化,压力几乎都来自外界,这又很容易理解。 dna,控制着身体的生与死,这是事实,方然早就知道,如今只不过又将其重温了一遍。 不过,也就是在观察培养皿,观察那些无意识存活着的肉块时,回忆近来查阅的文献,和“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技术资料,他愈发确定,当今人类掌握的基因技术,编辑dna长链的能力,还远不足以实现永不下车的目标。 端粒酶,相关基因的研究,用来延长寿命或许问题不大,“人类长寿”的研究计划就包含这一方向,进展似乎也还顺利。 但用来追寻永生,仅仅能修复端粒的技术,还差得远。 人类的dna,四十亿年演化的最新一个版本,衰亡的宿命深藏其中,这显然不是一个无限分裂就能解决的问题,人之将死,身体的五十万亿个细胞,又有几个真的会立刻终止新陈代谢呢; 并不会,端粒磨损可以让细胞凋亡,却并不是身体衰老,直至死亡的真正原因,至少不是唯一的原因。 死亡的全过程,深深烙在dna的双螺旋里,这样的一个沿袭版本,真的能通过有限的片段编辑,就达到永生不灭的成就吗; 方然很怀疑,甚至,他模糊的猜测到,这条路恐怕注定是行不通的。 倘若追求无限长的生命,而不是三五十年,百八十年的生命延续,人类基因组这比烂账,恐怕,就得完全推倒重来,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重新组织; 而那将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啊。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热寂 从发现遗传物质,到实现永生,总归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时至今日,人类的生命科学研究,究竟进展到了什么程度,方然大概能看得清,但,要说现在已经走到了永生之路的哪一段,剩下的路程,究竟能不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他现在就一点把握也没有。 西历1469年,基因工程,探索永生不灭的工具,进展究竟如何,表面上一片欣欣向荣,“人类长寿”公司的辛西娅3.0被视为盖亚的第一个“人造生命”,对染色体的基因定位,识别,乃至分子层面的编辑,技术手段都比较成熟,转基因作物的大量出现,证明了人类确有操控遗传密码的能力。 然而这种能力,在面对永生之路的荆棘时,却又是那样的苍白。 从最原始的生命结构出发,dna,一个四十亿年演化的产物,消灭宿主,持续更替,久经考验的业务逻辑早已深深植根于碱基对中,倘若要扭转这一切,让dna承担起荒废了四十亿年的“无限续航”职责,难度,可想而知会有多高,根本就不是在现有方案上修修补补就能够实现。 即便辛西娅3.0,基因如此简洁的人造生命,命运也是一样,终究无法逃脱死亡。 刺探“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研究,方然发现,在制造出“辛西娅”后,该公司的确在进行一些探索,试图在借人为的合成品去窥看永生的奥秘,不过,按他自己的判断,这种研究的价值实在寥寥。 最起码的,就想一想四十亿年前的原始生命,那些曾永生不死的存在,对人类的永生又有多大意义; 维持一个细胞的新陈代谢,和掌控五十万亿个细胞构成的整体,难度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哪怕辛西娅3.0,永生与否,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伪命题,即便培养皿里的辛西娅能永生不死,永远存活,也还是需要近乎理想的外在条件。 这样的所谓永生,套用在人的身上,或许可以借鉴来延续寿命,却无法永远挣脱时间的牢笼。 人类的技术,离永生的门槛还差得远,这,加剧了方然的紧迫感。 但是和另外一个事实相比,眼前的困难,又仿佛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无关紧要,甚至根本不成其为烦恼。 那事实,哪怕只是一闪念,都会让方然心神剧震,有如触电。 不能说,不能想的事实,他很早就知道,也断断续续的思考过一阵子,然而后来,意识到表象背后的极度狰狞,他就勉强让自己放弃,把可怕的结论,和难以遏制的恐惧一起深埋心底,强迫自己别去打开那尘封的印记。 但是在伯克利,身为生命科学部的一名学生,这门课却又是必修的: 大学物理。 仿佛闪电划破了夜空,方然是在金伯利的一堂中学物理课上,第一次知道了那样的事实,然后,在大学物理的课堂上,记忆再度被唤醒。 这让他极度不适,但为了学分,也只能勉强的捱下来。 事实,什么样的事实呢,道理浅显而又直白,甚至,仅仅从数学上就能加以证明,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识背景,然而结论,却又是那样的恐怖而令人绝望; 横亘在命运之路尽头的,那绝对无法打破的叹息之墙,热力学第二——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到此为止。 一旦多想片刻,就会动摇长久以来的坚定信念,这种事,方然本能的极其抗拒。 虽然理智在告诉他,逃避并不是办法,但,眼前要应付的麻烦已经够多,他真的没办法再在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担忧上耗费时间。 自我慰藉的想,那种事,毕竟还太遥远,即便达成了“永不下车”成就,一时半刻,也还用不着担心。 宇宙的寿命,已经有一百四十亿年那样长,那么未来…… 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别再想了。 有意回避,下意识的却还在思索,春夏之交的伯克利,方然又堕入了时间列车的梦境里。 “哐当——哐当——” 车轮撞击的响声,在耳旁回荡,习惯了这一切,座位上的方然慢慢扫视四周,视线里,是跳动的血红色数字,和麻木不仁的乘客;眼前的所有景物,似乎依旧,列车还在疾驰,窗外的世界也仍看不真切,只见影影绰绰。 列车一直在前进,那么,这趟时间之旅的终点会在哪里。 置身于列车的某个位置,或者,也许不经意间已换到了另一个车厢,向前望去,原本应该是车厢连接处的所在,只是一片晦暗,大概乘客都是从那里掉下车的罢,方然畏惧的想到,断绝了起身前去一探究竟的念头,只怔怔的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尝试用意识去感知车厢的颠簸。 行进,一刻也不停歇,时间的列车永远驶不到尽头,这样想没问题吗; 还是早晚会抵达尽头呢。 列车疾驰,身边的场景一成不变,运行的规则,方然知道的还太少,他无法消逝内心深处的疑惑,只模模糊糊的想到,时间列车的运行,似乎就是从一百四十亿年前开始,那么,按常理来揣测,既然这趟旅途有开端,也就应该有终结。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永不下车”…… 还能够实现吗。 意识,还在发挥作用,即便在梦中也未曾停止思考,方然怪异的想到,追寻永生的路上,天堑,究竟会有多少:横亘于眼前的衰老,和危机四伏的人类世界,一个是时间耗尽,一个是被推下车,这些都是永不下车必须面对的威胁,然而另有一种情形,却会比任何威胁都更惊怖。 如果列车抵达了终点,或者,列车本身都消失不见,又会怎样呢。 时间的列车,是世界,是盖亚,暗喻自己赖以生存的一切,在方然的眼里,似乎是自有永有、甚至永恒的存在,然而细细想来,却没有什么法则能确保这一点。 列车永远存在,这,只是假设,而不是确凿无疑的现实。 如果列车消失,“永不下车”,自然也就失去了一切意义。 莫名担心,但到底会怎么样; 坐在车厢里,他现在应该做一些什么,才能预见前方的情形、甚至提前发现,这趟列车,是否正在奔向一道无底的绝望深渊呢。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终点 时间的列车,轨道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终点,不知多久才会到来,原本并不需要一个匆匆过客去担心。 且看盖亚的七十亿人口,反正命不久长,与其担忧那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还不如盯着眼前的一点生活,才多少更实际。 人群中的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曾片刻思考过比自己的人生更长久的任何事,还有一些人,眼光会比庸庸碌碌的同类们更长远,但,往往也就止步与思考人类的命运,和盖亚的变迁。 至于更深邃的,每一个人头顶的星空,遥远而未知的浩瀚宇宙,几乎无人关注。 只有微不足道的极少数人,才会用望远镜、到空间探测器的一切手段,尝试观察,理解这广阔无垠的存在,然而这存在,又太巨大,太遥远,那样的难以领悟,人,直至穷极一生也只能匆匆一瞥,然后就堕入永恒的虚无。 宇宙的命运,太深奥,方然明白,现在他根本没有能力去关注。 那就先忘记好了,权当这一趟时间的列车,永远疾驰在看不到尽头的轨道上,关注眼前才最重要,哪怕自己所追寻的,和盖亚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但本质却近似: 埋头赶路,不要抬头向前看,唯有如此,才能让内心暂时平静。 寻常人所畏惧的,无非是死亡,而在一个执着追寻永生的人眼中,最可怖的, 却是一切的终结。 身在梦中,越是强迫自己别去想,就越觉得寒冷,正仿佛,意识已脱离了躯体,游荡在列车车厢与未知外界的边缘,刺骨的寒冷,逐渐麻痹了意识,让呼啸列车里的人艰于呼吸,甚至,开始庆幸自己仍置身于列车上,而车厢外,也还有那么一大片无边无际的,不清楚是什么情形的所在。 列车外的世界,不知是什么模样,但,至少还可以用“死亡”来称谓。 然而就在这蜿蜒向前,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深处,莫须有的终点,在那之后,又会是什么呢,方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 此时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这问题的拷问超越了人类的智慧,哪怕最高深的物理理论也无法解决。 永不下车,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但,等到列车抵达终点的那一刻—— 然后他就从梦中惊醒。 …… 终点,一切的最后一刻,或者,方然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他只模糊的感觉到,存在于遥远未来的那种命运,会意味着什么,究竟会是怎样的恐怖。 即便那命运,远在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然而却如同一个质量大到无法想象的黑洞,即便相隔了近乎无穷远,还是能感觉到那召唤般的强烈引力,令人战栗,而又不得不确信,那毫无疑问将来临的: 热平衡态。 在那结局面前,死亡,简直如儿戏般不值一提; 人类面前,死亡确如同恶鬼,然而和热寂相比,后者,才是宇宙间任何存在都无法战胜的,永恒的主宰。 面对这样的存在,相比之下简直渺小到绝望的他,又能怎样呢; 也只能暂且闭上眼睛,像盖亚里的芸芸众生一样,用看不见、就表示不存在的自我欺骗,来换得暂时的轻松和解脱。 这样做,对方然来讲,起初是有一些不习惯,但很快也就那样了。 不仅如此,告诫自己不要去思考,不要掠过任何一丝有关热寂的念头,方然的思维,也逐渐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审视四周,他渐渐的体会到了普通人的处世哲学,虽然勉强自己去忽视的东西并不一样,但,“眼不见,心不烦”的权宜之计,有时候,也并不是他此前认为的那样不堪。 七十亿凡人,注定将要堕入死亡的过客,心知死亡无法逃避,索性就选择了闭上眼睛; 这种做法,之前一直不以为然,现在方然却有些感同身受,对置身其间的社会,也多了几分略带温度的理解与宽容。 注定无法战胜的厄运,除了当做不存在,还能怎样呢; 世人皆苦,每一天都在挣扎求生,但凡得不到食物,饮水,失去现代社会的生命支持,就会提前掉到车外,在这种紧张的压迫下,设想几十年后,甚至上百年后的一百二十岁寿限,又有什么意义。 帝王将相的苦恼,一般人是不会认真对待的,因为并碰不到,不用浪费时间。 检讨自己,现在的心理状态,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力之下的放弃,在实验室忙碌,完成布朗教授交代的任务,方然的心情也逐渐沉郁。 执念依旧,紧迫感,不知不觉间却淡漠了许多,就仿佛见到门后的另一把锁,根本就没希望打得开,那么眼前的这道锁呢,相比之下,就似乎不再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和更恐怖的终点相比,死亡,简直好似一个挺温柔的结局呢。 窥见无法形容的可怖命运,进而,对眼前的困难有了不一样的感触,恐慌过后,方然的心绪居然逐渐平静,淡如止水。 否则又能怎么样呢。 …… 盛夏时节,学年将尽结束时,联邦的经济剧震终于到来。 股市狂泻,期货等二级市场随之崩溃,千疮百孔的信贷体系一下子连片垮塌,扶摇直上的资产价格终于压垮了不堪重负的实体经济,接连几天,新闻媒体上充斥了连篇累牍的爆炸性标题,冲击迅猛来袭,让所有人一下子感受到了经济危机的力量,和深切的寒意。 这一切,方然都作壁上观,但即便置身于相对安全的伯克利校园,网络上的消息,周围人的议论,乃至从不远处贫民区传来的刺耳枪声,都让他意识到,洪水正在广阔的联邦大地上泛滥。 而且这一次,如果他的预料没错,经济复苏会到来的更加艰难,甚至,也许复苏根本就不会来。 不过这一切,很显然,并没让周遭所有人陷入恐慌。 伯克利的学生,教师,按联邦多年来升学规则的筛选,经济条件都相对优越,哪怕在危机中受了损失,也不过是股票、房产等资产的大幅缩水。 既然联邦货币还没有崩,这些人的生活,就依然故我,并没有多少身陷危机的迹象。 正文 第六十七章 进餐 看不出经济危机的影响,罗伯特*布朗,行踪匆匆的教授也是一样。 每天都忙忙碌碌,精神饱满,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好烦恼,暑假前,教授还来到实验室,请学生们拼车到自己家里一起进餐。 这种事,即便不从浪费时间的角度出发,方然也很想谢绝,说的很坦率: “谢谢您,不过,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最近旧金山的治安形势,恩,您想必也清楚,我觉得没必要冒这种险,当然,您也是一样的。” “哦,什么? 情况没这么糟糕吧。” “那是因为,您每一天开车来学校时,都不会经过闹市,或贫民窟。” 伯克利大学,算是一个挺安全的所在,五百米外却就有大片无法无天的贫民区,这种情形,来自巨山市的方然起初还很惊讶,他无法想象毗邻的区域差距会如此之大,但在了解过联邦大城市的普遍情况后,就选择了漠视。 世界的面貌,好,还是不好,并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 那么就有意避开,行吗,然而就在闹市区,高档写字楼和酒店门口,也会隔三差五出现帐篷和流浪汉,很难说有多安全。 这些场面,方然并没有亲见,他是不可能冒极大的风险去接近现场,但看网络上的视频,也能了解一二,自诩为发达国家的联邦,大城市的某些地带却成为了法外之地,经济危机并不是直接原因,却会让情况进一步恶化。 直言相告,拂了教师的意,这似乎就是一种低情商的表现。 但方然却不担心,如他所料,罗伯特*布朗对此浑不在意,喝过几口水,才慢条斯理的告诉方然,他上班时的确不会走任何一条接近贫民区的路,不过在旧金山,只要远离无法无天的“红区”,坐在车里,就能避开大部分的威胁。 “话说回来,方,你总不能因为有危险,就一直不出门啊,是吧?” 还真是这样呢,方然笑了笑,当然这想法最好还是别说出来,他装作不经意间“打听”了一下布朗教授的家庭住址,暗自权衡了利弊,就和实验室其他学生一样,很高兴的接受了导师的邀请。 一直待在伯克利,不出校门,显然不可能,这一步早晚要迈出去。 第三天就是约定的周末,回到宿舍,方然就打开电脑,详细调查罗伯特*布朗教授的住址,其实这根本也不用打听,布朗的生活信息他早掌握的一清二楚,借助联邦的公共安全监控系统,加上搜索引擎,他很快判断了该区域的安全形势,认为如果乘车,发生意外的可能性的确极低,勉强可以接受。 但搭车可不妥,一旦遭遇交通事故,或许就会死的不明不白,太冤枉。 那又能怎么办呢,在经济形势恶化的旧金山,骑共享单车出行简直就是一场大冒险,思忖再三,十六岁的方然就做出了决定,他从亚马逊上略加搜索,完成支付,从当地经销商的店面采购了一辆大号的越野型ford皮卡。 联邦常见的民用车辆里,如果不考虑枪击,最安全的差不多就是ford 越野皮卡了,一般的交通事故都可轻松承受,至于枪械的威胁,那没办法,防弹衣加头盔也就差不多,放下玻璃面罩就是了,毕竟,一个人开车的话,什么样的装束旁人也都看不见,不会额外引起太多的注意。 但是,下单完成了这一切后,方然才想起,他还根本就没有驾照。 考驾照,这完全不现实,莫说两天时间根本就不够,单是去驾校学习、测试,到处都是生手的练车场也太危险,他根本就不会考虑。 那么…… 在电脑前沉思片刻,方然抿了抿嘴,也只有采取一些技术手段了。 驾照,实体只是一张卡,容易伪造,但只伪造卡片是没用的,数据库里要有持有者的信息才行,否则碰到警察就会露馅。 这种事,如果花费若干时间,方然也有信心侵入加利福尼亚州的交通信息管理部门,但这样做风险太大,于是他选择了在网络上购买相貌相似的驾驶人数据,获得其驾照id等信息。 一切准备妥当,周末,方然驾驶着前一天拿到的ford皮卡,缓缓驶出伯克利校门。 驾驶,多少算是一门技术,方然很早就准备过,但那都是用模拟器在电脑上进行,真开车上路还是头一遭。 所以他选择了车辆稀少的上午九点钟,一路慢慢悠悠的穿过60号公路,一边开车,一边观察,用略带好奇的眼光扫视湾区的沿路风光。 毕竟,来到伯克利快一年,这还是他首次离开校园,踏入市区。 联邦大城市的道路,至少在旧金山,还算不错,第一次开车出门的方然却没什么比较、也没特别的感觉,他按手机导航的提示,逐渐接近湾区南部的富人区,视野愈加开阔,路边除了绿植,也的确看不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者。 阳光明媚,窗外扑进一阵阵热风,篱笆之后,茂密的树丛之间,是一座座两三层的独栋别墅,来往车辆都开得不快,错车时还经常会鸣喇叭示意,这一切,和伯克利校园的氛围不同,更和屏幕上的杂乱闹市区完全迥异,如果不是顾虑危险,全身行头,方然还真有一点要停车四处走走看看的念头。 看似祥和,危险,也不一定就不存在。 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家,在湾区南部的一大片树林旷野之后,错落有致的别墅群里,地势较高,看上去似乎是后现代风格,客厅是大片的落地玻璃窗,有点晃眼。 对建筑没什么研究,方然远远的一眼就分辨出来,那自然是提前调研的缘故。 为了准备这次登门造访,布朗教授的家,方然已调查的很细,他还顺便调查了周边住户的大致情形,以及,万一发生事故或遭遇危险,可能的逃生路线,甚至还渗透进教授家里的视频监控系统,弄清楚了其家中的四支长短枪械都存储在何处。 至于房间的电路布置,和厨房里有几柄刀,也都尽在掌握。 正文 第六十八章 闲谈 联邦的法律,对私人住宅有极好的保护,一旦发生冲突,主人甚至可以当场格杀擅闯者,而不会受到追究。 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做客,就是件很有风险的事,方然提醒着自己。 不过还好,提前两个小时出门,安全的移动到教授的家门口,接下来,方然选择在车里等学长们到达后一起造访,午餐的氛围相当轻松,平时不怎么在实验室露面的罗伯特*布朗喝了点酒,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和学生们聊得挺愉快,布朗夫人则一趟趟的端餐盘,看得出来,教授夫妇和学生们还挺熟。 他们,之前会经常进行这样的活动吧,方然猜测着。 自己进入实验室的时间也不短,但平时深居简出,年龄又和在座的学生们差了一截,大概之前布朗教授组织家宴时,没叫自己,他一边慢慢的用餐,一边关注餐桌旁的聊天内容,但高年级学生关心的往往都是推荐名额,课题和工作去向,这些,对他来说并无意义。 话说回来,伯克利的几年一晃而过,拿到毕业证后,他又该到哪去呢。 未来,在方然的脑海中,和一般人想象的人生完全不同,既不憧憬职业规划,也不盼望挣到大钱,如今的他,虽然每天都在求索,却还没法判断出,接下来到底要如何行动,或者,应该选择哪一条道路,才能在it的汹涌浪潮里抓住一线之机,甚至,向成为“那个人”的方向努力。 午餐后,学生们在别墅一楼、地下室活动,或者在餐厅里喝点酒,顺便看其他人打游戏,方然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在客厅旁的书架翻了一会儿书,正在想要不要提前告辞,布朗教授却从身后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上个月发出去的论文,种群演化的那篇,我看过了,思路有一定的合理性;” 和教授穿过走廊,来到别墅二层的露天空间,方然坐到罗伯特*布朗指着的一把椅子上,看来教授想找他聊聊, “文章提出了一点,细胞层面的dna演化,对环境有依赖,不同的外界环境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演化路线; 有点意思,不过,你是否查阅过足够的文献资料,这观点并不新颖,行内人早就知道,培养皿里的世界和现实的差别会有多大,所得的数据,只能在严格的限定条件下,才具有一些统计上的意义。” “是的,我查阅过,但……”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恩,只是随便谈谈。” 从上个月发表的论文开始,起初,方然搞不明白罗伯特*布朗叫自己来的用意,但他很快放松下来,因为教授的言辞,显然并没有一直围绕实验室的科研项目,而是转向了种群演化研究的现实意义。 一边不紧不慢的说话,教授啜饮苏打水,看向别墅区外的一大片城市。 “你说的对,方,最近湾区的治安并不好,这都是经济危机的缘故,伍尔街的家伙们又把事情搞砸了;不妨告诉你,最近一周,我在股票市场就赔了十二万马克,”说话间,若无其事的观察方然的表情,教授的话顿了顿,“但还好,在我个人看来,那本来也不是自己的资产,暂时揣在兜里而已。” “资产缩水很遗憾,不过、教授,这未必能影响到您; 经济上的波动,也不会影响到伯克利的日常科研,至少暂时不会,是这样吧。” “这可不一定。” 方然的话,暗指在经济危机时期,找工作很艰难,相比之下大学和研究所就更容易招人,哪怕支付较少的报酬也可。 但罗伯特*布朗呢,倒没在意学生话里的潜台词,他简单询问了方然的近况,然后就问他,对联邦目前的形势有什么看法,以及,今后一段时间的打算,是继续在伯克利专心念书,还是有打工兼职的计划。 “经济形势很差,而且,一时半刻不会有好转的迹象,这是我的看法。” 这一次经济危机,直接原因与以往不同,泡沫与人工智能的双重打击之下,联邦的未来殊不明朗,虽然自己有预感,这场危机的结束恐怕会遥遥无期,但那毕竟只是一种不太成熟的设想,并不适合说给教授听,“所以,我计划专心应付实验室的工作,此外再做些灵活的小项目,静观其变。” 在“国际商用机器”的远程职位,方然没有讲,他觉得还是该低调一点。 对学生的回答,布朗教授点点头、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才挺突兀的提起自己负责实验室的研究方向: “那么,对当今时代的‘种间竞争’,你有什么看法。” “您是说……” 一提起这茬,方然很快想到了之前发到邮箱的论文,是的,他曾撰写过一篇东西,尝试讨论“种群演化”理论如何应用于人类社会,因为这观点有些非主流,写完发到布朗教授的邮箱,他并未报多大期望。 今天盖亚里的七十多亿人,彼此合作、竞争的关系,似乎都可以套用“种群演化”的理论来加以阐释。 即便任谁都清楚,人,分布在盖亚各处的芸芸众生,在生物学意义上都是同一个物种,但在方然眼中,人类的“物种”划分,依据与其他生物完全迥异,除肤色、相貌等一目了然的特征外,更重要的划分依据,显然就是文化,种族,国籍,或者,现实中往往潜移默化发挥着作用的,个人财富与经济地位。 这样的分划,没有任何生物学上的意义,然而翻看历史,人类社会从古到今的一切行为,却仿佛都带着自我割裂的烙印。 既然主动、或被动的划分成一个个略有差异的小群体,那么,从社会学角度,人类世界的基本面貌就是竞争,不同团体,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乃至国家集团之间的明争暗斗,过程惊心动魄,甚或残忍血腥,然而运行规律却与“种间竞争”高度相似,虽然那彼此敌对的双方,身体里流淌的,本质上都是一脉相承的血液。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文化 哪怕人类都是同一个物种,种群的竞争,却往往比生物更残酷。 生物的种间竞争,一般来讲,都会在相互作用下达到动态平衡,人类的竞争,却不一定是这样,历史上亡国灭种的族群,少见于记载,这无法说明他们并不存在,相反,却是灭绝相当彻底的间接证据。 这些内容,方然仔细酌量,认为并没有什么暴露身份的风险,就写在了论文里。 电子邮件发出后,一段时间,教授都没有回复,大概是认为这设想有些无稽、所以才不认可吧,方然之前是这样猜测,但罗伯特*布朗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教授告诉方然,其实他对这篇论文很感兴趣,只不过,出于弥漫着联邦各界的“民意正确”气氛,无法支持他投稿,只能私下里闲聊几句: “你是不是认为,将人类种群之间的竞争,类比于生物的种群演化、竞争,这做法有点离经叛道? 当然不是,至少在伯克利,生命科学部的同僚们几乎都是这样想,不过、方,你最好得明白,联邦民众可一点都不喜欢‘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陈述,这种事,心里明白就可以,没必要在公开渠道谈论,否则就会惹麻烦。” “我明白,教授。” 罗伯特*布朗的观点,和他在公开场合发表的不尽相同,这一点,方然略有体会。 在田纳西州立大学旁听演讲时,他就发现,布朗教授陈述的那些观点,只是“一部分事实”,教授只敏锐的指出,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医学的进步,人在生物学意义上的演化几乎停滞,却没点明另一件事,那就是人类的竞争仍然无处不在,只不过是将战场从dna,转移到了社会层面。 但这种激烈的竞争,却不像能一代代遗传的dna那样,将竞争的结果延续下去。 人类群体,彼此之间的区分依据,可以是金钱,可以是地位,可以是不同的文化背景,甚至仅仅是凭借容易观察的生物学属性,但,所有这一切分划,事实上都植根于各自的利益诉求,任何种群的划分和彼此争斗,无非都是为了利益。 动机不同,结局却往往是一样的: 竞争的后果,必然出现某些种群的延续,和某些种群的灭绝。 而且最不讲道理的是,哪些种群会延续,哪些会灭绝,一切,并不以人的好恶判断、或者价值标准来衡量,而是彻头彻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什么样的种群,更能繁衍,更能争权夺利,动用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手段清除异己,掌控盖亚的有限资源,谁就能在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 生与死面前,谈论对与错毫无意义,方然也把这一句话写在了论文里。 而罗伯特*布朗,显然从中找到了共鸣: “民意不正确,呵呵,然而却又千真万确。” 大概是午餐时喝了一些酒,教授脸膛发红,说起话来格外的滔滔不绝, “生物的种群演化,再怎样讲,也不过是一个学术研究的问题,但人类世界,我们每一天都要在其中生活,当然会格外上心。 然而现在的联邦,绝大多数民众却对眼前的局势一无所知,还在做世界大同的美梦,却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所在的群体,根本都无法从残酷的种间竞争中胜出,至少是幸存下来,那么,再有多少宏伟的规划,创造出怎样的经济成就,也不过是在为一些疯狂增殖、极度排外的种群挣遗产,‘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人类的种群,不同的社会形态、文化体系,究竟哪一些才能从种间竞争中胜出? 胜出的,必定会是人类所公认更进步,更优秀的那些吗,你怎么看? 方,估计你也会明白,没有什么规则能保证这一点,保证更进步、更高尚,更崇尚科学、更崇尚真理的群体赢得竞争;正相反,人们往往习惯于从结果倒推原因,凡从竞争中胜出的,就是优秀的、先进的,至于那些不择手段、令人作呕的种群,到底是怎样获胜,反正等其他种群都灭绝了之后,也没得选,便将不成其为一个问题。” “似乎是这样; 联邦的主流群体,长远看来,赢得种间竞争的希望并不大。” “正是如此,而且,根本就是希望渺茫呢,如果主流群体依然故我、没有任何改变的话。” 种群演化,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套用到人类,让罗伯特*布朗忧虑, “现在是和平年代,恩,联邦已经有多久没打过仗了? 民众们都以为,天下太平再好不过,殊不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早已开始,不需要飞机大炮就能消灭一个种群的,是人口的繁衍,是文化的渗透; 在自诩高贵、却束手束脚的现代文明面前,越是愚昧而残暴的存在,反倒越猖狂,联邦的怪现象我也不用多谈,反正、你懂得,整个国家从皮肤到精神都在变色,前者,固然让种族主义的渣滓们疯狂,然而后者,才是联邦主流社会形态的丧钟。 ‘文化多元化’,哼,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然而事实上会发生什么呢,当两种文化遭遇时,一种开放、包容,一种则封闭、狭隘,如果放任两者彼此混杂,最后生存下来的,必定是后者,哪怕是在前者的主场也是如此。 为什么呢,当前者占绝对优势时,一味讲求兼容并蓄、开放包容,放任后者坐大,哼,后者一旦得势,可不会和前者讲什么多元并存,而是毫不犹豫的将前者绞杀,独占生存空间。 这种情形,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先进文明终将自我毁灭,这样下去,不消几十年,联邦就将不再是现在的联邦,而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言谈话语间,毫不掩饰的掺杂着情绪,看得出来,罗伯特*布朗对当今世界的不满,十分强烈: “没办法,至少我们没办法扭转,人类社会的组成单位,人,并不是培养皿里的细胞、组织,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识; 自以为理性而睿智的弱智们充斥了联邦,他们才不会听我们的。 不过,这情形是不是无法避免呢? 却也未必。” 正文 第七十章 迁徙 滔滔不绝的一段控诉,怒气宣泄,罗布特*布朗的酒似乎也醒了几分。 在一边的方然,这时候,也仿佛感同身受的点点头,用目光请求教授继续说下去。 人类种群的彼此竞争,劣币驱逐良币,究竟有什么机会能拨乱反正,他也想知道,毕竟要追寻永生,还得指望这世界的自然科学研究。 虽然动机大相径庭,凡人关注社会,大抵总是想知道自己的一段余生,会怎样度过,方然关注社会,则是因为只有稳定的大环境,才能为永不下车的研究提供坚实的保障。 眼下,联邦的经济危机来势汹汹,更有席卷世界之势,世界将会怎样,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决策,从这样的角度,他当然很希望从罗伯特*布朗的口中,得到些高屋建瓴的启示,毕竟这位布朗,身份绝非只是一名寻常的大学教授,不仅交际甚广,观察世界的角度也和自己这样的学生不一样。 “变革的机会,恩,倒说不上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但、反正像联邦今天的情形,主流社会日渐萎靡,各种颜色的移民却潮水般涌来,落地生根,繁衍速度快得像蟑螂一样,这样是注定不会有前途的。 倘若联邦终将变成一个色彩混杂的大染缸,那么,我倒期待着这场浩劫早点来: 战争,一场世界大战,方,你我的有生之年,就会见证它。” 说到这儿,大概是对自己的话心生厌恶,罗伯特*布朗站起身,走到露台边,看着远处树丛掩映的湾区建筑群,自言自语般的嘟哝着: “和平的日子就快到头了; 战争,它正在接近,听到那呼啸而来的风了吗。” …… 聚餐结束,下午,方然一个人开车回伯克利。 然后继续着规律的生活。 平时从不迈出校门,ford皮卡的作用,差不多仅限于这一次外出,平时方然只能将其停在伯克利大学的地下停车场,偶尔开出来溜溜,也只敢在校园里、或者周边区域转悠,他还是担心校园外的安全。 但即便如此,一旦有必须外出的情形,有辆自己掌控的车却是必须的。 ford皮卡的油耗偏高,油箱再大,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这在普通人眼中根本不成问题的小事,却让方然头疼,加油站这种地方,他肯定不会去,于是只好编造理由,付钱让同学去加油站采购汽油,然后自己动手加到油箱里,做这一切的时候还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冒出个火星来,把自己炸上天。 汽车,随处可见的爆炸物,却是人类社会运转的一种必须品,想想也是无奈。 布朗教授的愤怒,以一个理性联邦人的立场,方然很容易理解。 近年来,联邦经济逐渐积累了严重的泡沫,漂亮的统计数字,掩盖不了实际的失业率,然而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工厂主仍然嫌劳动力严重缺乏,甚至因此而支持接收难民,让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 一方面是大批民众的失业,一方面则是劳动力的缺乏,这,似乎就是悖论。 然而换种说法,工厂主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缺乏肯接受微薄薪水的劳动力”,这悖论就很容易化解: 经济泡沫导致的通货膨胀,让民众的生活花销水涨船高,薪资却提升缓慢、而且岗位还难找,当然不会轻易接受一份甚至无法维持基本生活的工作,而宁可选择吃救济,或者,被迫流落至街头。 然而同样的薪水,对来自不发达国家的大批迁徙者,却是可以接受的。 即便许多迁徙者进入联邦后,不事生产,而是靠难民身份蹭吃蹭住,游手好闲时还会践踏一下联邦法律、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是对工厂主而言,哪怕十个难民里有一个能充当廉价劳动力,也是稳赚,毕竟这些迁徙者的培养成本近乎为零,石头里不管能榨出多少油,都是无本万利。 至于说,大量人口的持续涌入,无业迁徙者会怎样影响社会治安,反正工厂主又不住贫民窟,只要躲在院墙,电网和持枪保安之后,就一点也无关痛痒。 甚至于这样做的长期后果,原本岌岌可危的联邦主流社会,会加速坍塌,甚至在几代人后被迁徙者取而代之,“长远看来,反正大家都会死”,资本为了逐利,可以出售绞死自己的绳索,现在卖一条绞死联邦的绳索,根本算不了什么。 无原则的引进迁徙者,表面看来,是一桩很合算的生意。 生育率走低、人口增长趋缓的联邦,通过大量引进迁徙者的方式,变相提升了人口年龄柱状图中15~45段的幅值,提升了人口中劳动力的占比,进一步的,考虑到迁徙者也会繁衍、会有后代,补齐所有数据后,就相当于人口年龄柱状图在0~45段的整体拓宽。 这样一来,联邦人口结构中的老年人(需要供养的人口)占比,就相对下降,养老压力随之减轻,好处是确实的。 但是长远看来,这种做法,却如饮鸩止渴,对联邦的破坏是毁灭性的。 大量迁徙者进入联邦,繁衍的速度,大大超过联邦民众的平均水平,外来者的人口占比会持续提升,这样下去,迁徙者根本无需动刀动枪,只消经过几代人,即可在联邦大地上反客为主,直至躺赢种群之间的竞争。 人口结构的变化,主流群体的更迭,意味着联邦社会的天翻地覆,长此以往,主流群体的生活习惯,文化习俗,价值观乃至象征图腾,都会淡出主流、继而自动消亡,到那时,“联邦”的概念,除与今天的联邦据有同一片土地,其他方任何方面,都不会残留今日联邦的一丝一毫痕迹。 就像历史上的亡国灭种那样; 然而与历史不同,这一次,甚至连战争都不需要进行,野蛮、落后的种群,通过寄生般的繁衍,就能让一个更先进、更发达的文明,彻底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取代 更先进、更发达,并非自吹自擂、而是客观存在的这样一个文明,却因为经济的畸形发展而陷入失业高企与消费萎靡的困境,不得不饮鸩止渴、引狼入室,最终被来自落后、不发达文明的迁徙者取而代之,这样的自取灭亡,但凡看透了真相的联邦民众,都不会无动于衷,继而,出离愤怒。 可是在方然看来,同样身为联邦人,他却觉得这过程更像“报应不爽”,而非其他。 先进,发达,这样形容身为世界霸主的联邦,究竟是否合适,如果只看联邦庞大的军队规模,和貌似强大的经济实力,的确可以这样讲。 然而拨开表象,联邦过去的经济繁荣,也无非是建立在以霸权为后盾的掠夺上: 正是联邦(以及其他“先进、发达”的国家)对世界大多数不发达国家的经济渗透,资源掠夺,让这些国家不断失血,资源廉价贱卖,人才远走他乡,无力现代化的不发达国家,只能在贫穷落后的泥淖里绝望挣扎,甚至,将庞大的人口转变为无家可归的难民。 从这种角度讲,引进难民,甚至都算不上是“引狼入室”,而只不过是联邦出于简化抽血流程、提高工作效率的考虑,将原本由落后国家工厂主们控制的“苦力”,调动到国境线内的岗位上,仅此而已。 进入联邦的迁徙者,大部分就业,都集中在联邦严重缺乏的制造业,建筑业,保全服务,业余教育和老年护理等领域。 一言蔽之,全都是那种无法远程雇佣,远程办公,只要用巨轮将产品运到港口、送到消费者手上就万事大吉的行当,这些行业的每一个岗位,都需要实打实的人就位,才能运转,于是联邦就敞开大门,吸纳难民,其实无非是顶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从不发达国家这些“托拉斯的下属企业”抽调人力,仅此而已。 既然都是为联邦打工,只是换一个地点,本质,不会变,也无法改变。 既然如此,难民如何取代主流社会,也只是联邦霸权的报应不爽、求仁得仁,至少方然是这样认为。 虽然凭借他对it、ai的观察和理解,令罗伯特*布朗等人忧心忡忡、义愤填膺的未来,并不一定真的会发生,但反正这也无所谓,联邦的主流社会会怎样,说真的,他压根就不关心,只要社会还存在、还在运转,有管事者给生命科学的研究机构拨款即可。 至于这些管事者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放哪一首歌曲,升什么图案的旗,对他来说很重要吗,当然不。 罗伯特*布朗的愤懑,方然不全认同,当时却只能逢场作戏般的附和。 但,他在闲谈结束时的喃喃而语,却让方然本能的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他知道,这位教授见多识广,平时的活动重心也并不在生命科学,既然是酒后闲聊,彼此投机,他的预测必定有根有据,或许还相当准确。 但是…… 世界大战,上一次还是几十年前的事,当今时代,真的还会发生吗。 没空为交通工具的事情烦恼,接下来的几天,方然罕见的调整了作息计划,每天花费不少时间查资料、做笔记,学习理解人类世界的武器,装备,军队规模和战争历史,看罗伯特*布朗的预测是不是靠谱。 按布朗教授的话,一场新的世界大战迫在眉睫,方然起初是这样想,然后才意识到,生命科学研究者眼中的“即将”,概念似乎与凡人不同,布朗教授的原话也并不是“大战马上就会爆发”,而是说自己和他这种年纪的人,或迟或早,都会在有生之年见证历史,亲历一场世界大战的残酷折磨。 世界大战,会干预人类世界的种间竞争,这道理很简单,无非是暴力决定一切。 但布朗教授他,为什么会认定“大战迟早爆发”呢,方然并不理解,在他看来,自从核武器出现之后,具体的讲,从西历1369年以后,世界主要强国陆续都拥有了这么一种足以彻底毁灭对手的武力,列强之间就再未爆发过大战。 虽然几十年间,局部战争此起彼伏,但对人类文明来讲,无关痛痒,远远达不到生死攸关的地步。 核武器,拥有毁灭文明的能力,却充当了盖亚和平的基石。 这似乎很讽刺。 然而从博弈论的角度,当任何一方都有能力彻底毁灭对手,又极度渴望生存时,在核攻击无法彻底摧毁对方核反击能力的前提下,最佳的策略就是“让核弹待在发射架上,随时准备发射,永远不会发射”,用核武器的强大威慑力,断绝对手抢先发动核攻击的念头,此确保自身的安全。 确保相互摧毁的恐怖平衡,不夸张地讲,是当今世界总体和平的大前提。 其他常规武力,那些在局部战争中大显神威的武器和军队,实质上,都不过是在核武器的阴影下活动。 只有核武器幕后撑腰,常规武力才能实施一些意义有限的作战行动,至于有核国家之间,对抗,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战场却集中在科学技术和经济层面,直接爆发冲突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既然如此,哪怕一个强国的经济衰退到极限,也无非是社会动乱,政-权更迭,像第一、二次盖亚大战那样,用侵略扩张的手段暂时缓解经济危机,已经是不可能的。 对武器,战争,军事领域的分值了解有限,很长时间以来,方然对盖亚局势的判断就基于以上认识,时间精力有限,他必须把主要的资源投入到生命科学和信息技术上,对那些无助于追寻永生的领域,浅尝辄止,走马观花,一般也完全可以。 但是现在,与罗伯特*布朗的交谈,却提醒了他,要想预判世界的未来,军事,必定是一个不应该被忽略领域。 兵器,武装人员,庞大的军事力量,代表着一个和平年代往往身居幕后的终结者: 暴力,或曰,元要素。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平衡 所有的力量里,暴力,是最强有力、也最难抗拒的。 理由,就是这样的现实,“唯一能抗拒暴力的,只能是更强大的暴力”。 这种现实,反映在自然科学领域,就是“客观规律”,人类的任何思想、行为都无法抗拒自然规律,而在社会层面,客观存在的反映则突出表现为暴力,一种同样基于自然规律、通过物理作用的方式影响世界,改变世界的存在。 除自然规律外,暴力,可以改变任何社会进程,否决任何社会规则,建立任何一种社会制度,而几乎从来不会失败。 不过,即便暴力是如此强势,由于其破坏性的本质,实施起来,代价也往往是惊人的昂贵。 在讲求效率的现代社会,一切规则,往往都力图将暴力隐藏在帷幕之后,仅仅作为“终极威慑”而存在,社会中通行的则是“规矩”,或者是法-律,或者是道德,甚至只是一些不成文的约定俗成。 然而一旦有人刻意挑战规矩,或迟或早,他总会撞到暴力的铁板,被教做人。 暴力的强势,怎样形容也不会太夸张,而核武器,则是人类目前掌握的最终极暴力手段,这样的存在,居然会成为盖亚世界的和平基石,似乎完全说不通。 表面上,似乎是人类的理性,驯服了天火,甚至借此发展出一整套“恐怖平衡”的制衡理论,用核武器维系和平,事实又如何呢,这种和平的脆弱程度也是空前的,任何改变现有博弈逻辑、削弱核武威慑力的新事物,都有可能一下子让恐怖平衡土崩瓦解,继而,漫长和平年代积压的矛盾,会如火山爆发,将人类世界焚烧殆尽。 这种设想,并不是一个年轻人的梦呓,而是缜密调查、研究后,得出的推论。 就在这段时间里,学习之余,方然尽可能抽时间研究军事领域的最新动向,考察列强之间的地缘形势,最重要的,他还通过一些技术手段,从联邦政府的相关机构获得讯息,综合分析之后,就不得不承认,教授的预测有根有据,甚至,他怀疑罗伯特*布朗根本就也做过同样的调查。 核武器的恐怖平衡,最近一段时间,的确有逐渐松动的征兆。 导弹防御系统,盖亚各强国的研究热点,最近十年来得到了联邦政府的大量拨款,虽然截至目前,若干次拦截测试尚没有一次完全成功,甚至传言为了要经费而造假,拦截实验时,靶弹的弹道等参数均已泄露,但综合各方材料,方然初步认为,这一系统的战略价值极大、也没有原则上无法克服的困难。 按目前的研究进度、和未来趋势,或迟或早,导弹拦截系统这样的战略武器,必然会出现在列强武装力量的序列中。 具体怎样拦截核武器,众所周知,人类目前还只能仰赖战略导弹,通过陆基、海基或空基平台发射,将核弹头运载到目标区域后引爆,恐怖分子或许还有其他更出人意料的手段,但要在战争时期发挥作用,战略导弹与核弹头的结合,仍然是主流,战略轰炸机,战略导弹潜艇则只是载具,最终还是要靠导弹去投掷。 那么,只要能拦截战略导弹,就能有效防御核武器的袭击。 西历1469年,在方然所处的时代,这样的拦截系统还不太成熟,联邦军火巨头的方案仍然是用远程警戒雷达和卫星跟踪来袭目标,然后发射拦截弹,力图让拦截弹与来袭目标在外太空相撞,将其摧毁。 这样的一整套系统,可想而知,效率并不会高,每一枚来袭弹头都需要好几枚价格昂贵的拦截弹,还无法保证较高的成功率。 目前的最新进展,是所谓“上升段反导”,通过各种手段尝试在洲际导弹发射后不久、还处于点火上升阶段时加以拦截,这时候,导弹还来不及释放弹头和诱饵,目标显著,拦截起来的效率会比较高。 凭借自然科学的基本素养,查阅资料后,方然大概明白了反导技术的现状。 而且他也发现,和明面上的大张旗鼓搞拦截弹不同,包括联邦在内的各大国,事实上都在进行一系列激光武器、粒子束武器的研发,某种程度上讲,这些武器才是导弹拦截的未来,目前沸沸扬扬的高空拦截弹系统,反而只是补充,或者,军工体系向国会要钱,搜括纳税人的障眼法。 外太空飞行的目标,不论洲际导弹、还是释放出的弹头和诱饵,在空无一物的深空背景下都十分明显,容易被发现和跟踪。 另一方面,近似真空的外太空环境,对高速粒子和电磁波的衰减、散射效应十分微弱,也更适合粒子束武器和光束武器的使用,正因如此,部署在太空的拦截装置,相比盖亚大地上的类似系统,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一旦要把系统部署到太空,和昂贵而沉重的拦截弹相比,能量武器的优势更加明显。 如果要补充弹药,使用拦截弹的太空拦截器,必须借助大地上的一整套后勤机构才能运作,差不多就是使用运载火箭或者航天飞机,将拦截弹运往近地轨道后装填,且不说这样的流程会如何复杂,即便太空中发射的拦截弹不需要克服重力,体积和重量会比较小,对部署者来说也是昂贵的负担。 但是能量武器,一方面,发射所需的能量可以来自太阳,至不济,需要从地面获得时,也可以利用衰减轻微的频段,用电磁波束来完成能量的传输。 物质离开盖亚表面,前往太空,需要实打实的能量来克服重力,能量离开盖亚表面,却什么都不需要。 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即便一时半刻还无法精通军事科技,方然也大概猜得到,罗伯特*布朗的判断是基于什么,恐怕,这位行踪神秘的教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意识到在导弹拦截系统成熟后,核武器的运载手段——战略导弹将不再有效,而这会严重削弱有核国家的战略威慑力,从根本上破坏当前的国际秩序。 正文 第七十三章 理想 一旦核武器失效,并非哑火、而是无法确保能投掷到敌人头上,“恐怖平衡”的策略也就不复存在。 到那时,世界又将会怎样呢。 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只消翻翻历史,就会知道,绵延不断的战争才是人类世界的常态,盖亚的两次世界大战,也不过就在过去一百年内,之后几十年的和平大半是拜核武器所赐,一旦达摩克里斯之剑不再有掉落的风险,失去掣肘,列强之间很快就会走向战争。 战争,平民百姓的灾难,却是一种消灭过剩产能和人口的猛药。 国家是否卷入战争,事实上,根本就不是民众能说了算,虽然名义上每一次大战,交战双方的百姓都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好像国境线外的同类是最凶残的敌人,事实上,无非都是上层在蓄意策动。 对辛劳打工的普通人来讲,再怎样的困境,还能恶劣过战场上的战火硝烟、血肉飞溅么; 当然不能,这,只是因为冠冕堂皇的借口,要送人去死罢了。 出于军事技术的进步,传统的运载手段不再可靠,当盾牌短暂的胜过了长矛,战争,也就是可以预期的事。 虽然通过暴力手段,解决经济危机,这样的做法效率低下而残忍血腥,但人类却还是得一遍遍的重复走这条路,原因无他,在不改变畸形经济运转的前提下,任何既得利益者的决策,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正仿佛裁判员不管怎样判罚,也不可能把自己罚出场。 拖延到最后,危机还是得来,将债务与债主一起毁灭,就是唯一的出路。 那么除此之外,有没有消弭经济危机的办法呢; 有,人类历史上,过去,曾经有某些国家,尝试走过不一样的道路,通过经济协作、而非竞争来解决人与环境的斗争问题,还取得过巨大的经济成就;然而由于人类的贪婪、短视和愚蠢,那样的制度,最终仍不免让资源和权力落入少数人之手,得利者对协作平等的经济制度感到厌烦,于是,亲手终结了那些国家的制度。 制度剧变后的那些国家,重新落入世界,恰如蛋糕落进了猪圈,全体国民平等协作积累的巨大财富,迅速被寡头和其他列强瓜分殆尽。 被背叛民众的血肉,成为病入膏肓世界经济的润滑剂,这就是过去三十年发生的事。 否则,如果没有那些理想主义国家们的努力,和倒下后尸体的滋养,现存的世界,经济危机会来的更加惨烈。 然而尸体总会被吃光,一旦横财耗尽,畸形的经济体系最终仍难免陷入绝境。 理想联盟的崩解,一度解救了危机中的联邦、与其他列强,但这种效应注定只是暂时的,正如联邦各大城市里的红光区,“商品”的成色,二三十年前曾一度琳琅满目,物美价廉,让脑满肠肥的联邦工厂主、和浑浑噩噩的联邦打工者快乐无边。 然而这些年轻的“商品”,既然沦落他乡,就没可能继续留在曾经的理想联盟,几乎完全丧失了繁衍的机会,廉价的“商品”,也随之而断绝了后续的“供应”。 疯狂消耗其他国家的年轻异性,有如杀鸡取卵,涸泽而渔,肮脏的饕餮过后,一次性涌入的“商品”被消耗殆尽,红光区的情形注定会恢复原状,甚至,由于大起大落的冲击,提供的服务会比原来更恶劣。 身为同类,却可以这样对待彼此,过去曾发生的一切让方然嫌恶欲呕。 虽然追寻着永生,并不是说就天然断绝了所有的人类情感,在翻阅了相当数量的历史材料后,对理想联盟的消亡,他心生伤感,同时也恍若开悟般的意识到,盖亚,人类世界,置身其间的社会,原本可以有另外的形态,不需要每天连轴转、挖空心思,避免被奴役并企图奴役人,也可以借助科学的巨大力量,过上有意义、有尊严的生活。 然而他们还是失败了,某种程度上,是因为那一条路并不真实,并不现实。 协作,而非竞争,这,在本质上是反人性的,与人类血管里流淌的竞争和倾轧本能完全相悖。 要实现那样的制度,走另一条杜绝残酷竞争、彼此协作共存的路,事实上就是在和人的贪欲、执念作永无休止的斗争,联想的联盟,仿佛封闭系统的低熵态,没有外力,注定无法长久,必须有庞大而严密的监控体系才能办到,而且这系统,本身还必须置身于社会之外。 否则,监控体系会堕落成无法无天的统治阶层,继而让理想褪色,重走旧路。 历史上的理想联盟,出于无奈,只能建立起植根于社会内部的监控体系,后面发生的事,大家都看到了。 理想联盟的失败,这,证明了人类别无选择。 其他的路,不管看上去怎么样,走起来的感觉如何,都一概行不通,有些人据此认为,联邦正在走的这一条路才最完美,这种人,显然全都是脑残。 没有选择的东西,根本就没有比较的参照物,说“完美”还是“狗s”,又有什么意义; 不论是完美,还是s,别无选择时,这些都不过是无用的情绪发泄。 既然只有这一条路,那么,包括联邦在内的人类世界,就逃不出经济危机的魔掌。 生产过剩,消费萎靡,账面上的利润无法实现,民众要么失业、要么处境艰难,非生活必须的商品堆积如山,必须品则价格暴涨,而与这些商品价值对应的金钱,却都躺在工厂主的账面上睡大觉。 甚至,这些金钱本就不存在,而是信贷制造出来的虚幻。 这种情形,过去的几十年里出现过不止一次,单纯依靠联邦自己的力量,根本就无法解决。 然而人类世界仍然存在,直到今天,那么历史上的危机又是怎样被化解的呢,早年间是战争,第一次盖亚大战,第二次盖亚大战,尸山血海,遍地狼藉,但后来出现了核武器的恐怖平衡,全面战争成了一个灰化的不可选项。 在那之后,替代策略则是“吃尸体”,在经济危机中先崩溃的小国、弱国,民众积累的财富被搜括干净,用来填补其他列强的经济窟窿。 正文 第七十四章 股市 理想联盟的尸体,如此庞大,西方国家的经济借此又续了长达三十年。 然而再怎样庞大如山的遗产,迟早也会败光,抽水机隆隆运转,将理想联盟与同时变色国家多少年来积累的资源、财富、劳动力与年轻女子榨取一空,当西方经济体制之外的能量逐步消耗殆尽,世界便再度滑向危机的深渊。 当坐吃山空的地主傻儿子败光了一切家产,完蛋的,不止是傻儿子,还有那些贩卖奢侈品给他的奸商。 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十年一次,差不多成为了一种规律,撇开这表层的周期震荡,方然看得清大趋势,总危机的爆发越来越近,而且,很可能就是这一次。 那这场危机又会怎样结束呢。 应对经济危机,财政手段不能治本,刺激政策也只能换来一时的活蹦乱跳,挪用未来的钱填眼前的窟窿,必然造成未来更大规模的危机,且不说,即便联邦政府想这样做,也还有一个信心的问题,当大多数人都不认为“未来”是一个靠谱的东西时,寅吃卯粮的戏法就无法再进行下去。 那么就只有战争了吗,如罗伯特*布朗所担忧的那样,当核武器的震慑不复存在,盖亚,就会再度变为一个流淌血与火的世界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目前联邦与其他列强的反导技术,还没有成熟,挣脱恐怖平衡的桎梏,打作一团,那恐怕也将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情形。 一剂二十年后才能生效的药,当然是笑话,根本不能应付眼前的危机。 战争的阴云出现在天边,但,万幸还离得远。 时间,一天天流逝,伯克利校园里的一切运转如常,危机却在墙外的世界愈演愈烈。 在经济危机的滔天巨浪中,无数人损失惨重,甚至因为资产价格的暴跌而破产,街头巷尾的流浪汉在增加,市场萧条,治安恶化,央行的应对措施却姗姗来迟,国会老爷们在会场上争执不休,甚至上演一出出全武行。 对策,其实总归是有的,凯恩斯的灌水疗法不费力气,什么时候都可以发动。 不过在危机肇始之时,就果断灌水,这种做法却举世罕有,事实上但凡可以拖延,任何国家的中央银行总会在危机全面爆发,债务链条断裂的差不多时,才开闸放水,加上危机爆发时的迅猛加息,将洪水逐渐控制住。 至于那些不幸淹溺,漂浮在水面上的债权人、债务人,蒸发的股票市值和湮灭的债权,正好作为经济危机的牺牲品。 单纯的放水,等同于扩大信贷,事实上就是在挪用未来的金钱,并不能治疗经济危机。 否则,风平浪静时始终在偷偷掺水的联邦,又怎会步入经济危机呢,所以危机中,真正起作用、能拯救经济的,并不是放水,而是在此之前已经破产、资产暴跌甚至清零,肉体则往往随自戕而一并被消灭的可怜虫。 经济危机的根源,在于无法偿还的债务,那么,只有消灭债务,才能走出阴霾。 至于如何消灭,全联邦范围内注定无法偿还的天量债务,注定无法变现的泡沫资产,哪些应该被保留,哪些应该被勾销,伍尔街的寡头们心知肚明。 谁有暴力撑腰,谁的资产和债权就高枕无忧,反之,哪些在股市、债市随大流的普通民众,则注定会输的一干二净,即便再有坚强的决心,也会在窘迫的生活面前,忍痛贱卖、平仓。 危机中,联邦股市狂泻,资产价格随之暴跌,许多人倾家荡产,甚至债务缠身。 对这样的厄运,普通人除了大吼大叫、抱头痛哭,大概还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资深一些的股民,投资者,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金融专家,则将其归罪于民众的贪婪与非理性。 这些白痴在高位买进,期望大赚特赚,一旦遭遇凶猛的下跌,又出于恐惧和焦虑而盲目斩仓,才会遭遇沉重的损失。 持这种观点的人,在方然眼中,不是坏,就是蠢。 投身股市的普通民众,表面看来,损失的确来源于逆市操作,高进低出,而倘若意志坚定、绝对理性的操盘,也的确可以反手获得一定的收益。 但这种损益,事实上来自于零和博弈,如果将交易成本也考虑进去,甚至是总体上必亏的负和博弈。 股市全体参与者的损失,根本上讲,是在新股入市、认购的那一刻,就已经事实发生了。 从现金到股票,认购,很容易完成,然而从股票到现金,除非在股市完成交易,指望发行机构赎回,实在是一件极不靠谱的事。 股票认购,真金白银换来一纸凭证,损失既成事实,接下来的一切博弈,无非是在恶浪滔天的股市里,为短线收益而尔虞我诈,不断进行负和博弈而已,真正的获益者,早已将上市融资所得揣在囊中,一边利用上市募集的资金指点江山,一边坐看贪婪的投资者在股市里自相残杀。 上市,就是圈钱,用莫须有的未来兜售股权,愿者上钩。 认购新股,等于白白扔钱,多少游荡在股市里的投资者不以为然,方然就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虽然是在网络上交流,他也能感觉到,那些持有价格翻倍、甚至翻十倍股票的人,会怎样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然而考虑到另外一点,股票的价格,不管再怎样高昂,却只能在卖出后才能落袋为安、真正转换为金钱,就可以理解上面的论断。 众所周知,股票价格的上扬,分红只是微不足道的因素,根本原因还是公司未来的期望,然而再想一想,不论公司的未来如何辉煌,普通民众手中的股票,除非有买家收购,否则也永远无法真正兑现其市价。 面对持股的大机构,也永远无法真正发挥股东的作用,只能跟在公司和大机构身后奔跑,捡拾一点所谓“分红”的残羹剩饭。 当然,市场中的每一个持股者,在股价高涨时,可以选择清仓、落袋为安。 然而从总体上观察,这种想法,却只是一个白日梦。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动向 股价高涨时,在每一个持股人的角度,是可以高位套现。 但,如果将所有分散的持股人作为整体来考量,这整体所持有的股票,却绝对无法以当前的市价出清,甚至,只要有其中的一小部分民众,尝试套现走人,就会引发股价暴跌,市值蒸发。 一旦看透这点,股票的名义价格,对持股者的整体来讲,事实上就是永远无法兑现的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至于持股者内部的博弈,出于高抛低吸的渴望,而彼此算计,都只是在内斗罢了。 民众在新股发行时认购,说白了,并不是出于对公司未来的信心,而是为了获得负和博弈的入场券,上市公司拿钱走人,接下来,智商堪忧的联邦民众就滞留在股市里,一边做着发财美梦,一边在不断的买进卖出节奏中,逐渐将自己有限的财富乖乖送到控盘机构和金融寡头手上。 甚至,精明如罗伯特*布朗这样的学者,一周损失十万马克以上,想想也真是惊人。 股市的跌宕起伏,每逢危机来临,总会制造无数破产者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一切,方然无力改变,只能庆幸自己没有沾边,而是坚定的持有暂时还有价值的黄金、比特币和联邦现钞。 但也仅仅是庆幸,毕竟,他现在掌控的资源还太少,根本没办法对追寻永生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人类世界的经济危机,来势汹汹,对方然的日常生活却没多大影响。 任凭墙外洪水滔天,他还是每天学习,去实验室,坚持锻炼身体,一边不动声色的在网络上攻城略地,匿名活跃于黑客论坛,继续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工作,同时,密切关注外界的动向。 大战暂不会爆发,这让方然稍感心安,毕竟,如果整个人类世界化为灰烬,追寻永生也就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眼前的危机,究竟何时才会结束呢; 持久的危机,形势的恶化,毕竟对永不下车的目标是种威胁,排除了战争的可能,理想联盟的路又走不通,接下来,似乎就只能等待央行的审时度势,力挽狂澜,在债权与债务大批湮灭之后,资助伍尔街的金融机构,出面收拾经济海啸后的一片狼藉。 但这种做法,稍微用心思考一下,也不难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 不管是央行开闸放水,还是政府投资拉动经济,这一切,本质上都相当于向未来借贷,搞来搞去还是寅吃卯粮的那一套,即便由强力机构的执行力和公信力,拖延的时间会更长一些,但长远看来,迟早还是会引发更大规模的经济危机。 解决眼前的危机,酝酿更大的危机,因果上的逻辑无懈可击,但另一方面,考虑到联邦立国以来就在执行的现行经济制度,和二百余年的延续时间,这却又很不可思议。 经济危机,并非什么新事物,从联邦建立后不久就阴魂不散,十年一次,报应不爽,如果按方然的理解,每次开闸放水、投资拉动经济,都会造成未来更大的危机,那么,联邦早就该在一次次危机、放水中滚雪球般累积出超大的经济危机,继而粉身碎骨,绝无可能一直延续到今天。 那么是自己的分析有误吗,不,不应该是这样。 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是还不上的债务,而要在现行框架内解决这些债务,除战争外只有放水,道理十分浅显,方然并不认为自己会搞错。 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 解决联邦历史上经济危机的,另有其他力量。 这种力量,方然并不陌生,他很快就看清了真面目,也更深刻的领悟到,面对经济危机,联邦也好,世界其他列强也罢,所采取的一切应对手段,其实,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拖延时间,等待着那空前强大的力量出手而已。 这种力量,正是方然一直坚定信仰的,能够改变世界的: 科学。 科学的发展,技术的进步,毋庸置疑,可以极大改变人类世界的面貌,极大的发展生产力,在经济层面,则是经济规模的扩大,即便不改变现有的分配规则,也可以让每一个社会成员能分到的产品大大增加。 生产力的进步,切实增加了全社会的财富,这是才债务消减、化解的根本保障。 与寅吃卯粮的“向未来借钱”相比,科技发展带来的财富,是实打实的,不会在将来造成更大的麻烦。 历史上,盖亚的几次工业革命,也正是经济发展最迅猛的时期,那段时间的社会,几乎不知道经济危机是何物,一切都欣欣向荣,仿佛可以永远指数级的增长下去,工厂主的利润,不断增加的账面财富,绝大部分都由科学技术的进步来提供,极少引发债务危机,经济危机自然也不见踪影。 然而,人类的科学研究自有其规律,成果何时诞生,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与偶然性,这种经济繁荣的强劲动力,并不规律,无法让经济永盛不衰。 甚至可以这样讲,经济危机的发生,债务只是原因之一; 当科技停滞时,生产力也难以提升,蛋糕的增速无法填补资本的贪欲,也是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一旦洞悉到这种层面,方然就难掩忧虑,因为,按照他的观察与分析,人类的科学技术,在今天,已经出现了停滞不前的征兆。 停滞,套用在科学技术上,曾有很多次预言上的重大失误。 西历1352年的联邦专利局官员声称“能发明出来的东西都被人发明过了”,1367年威廉*汤姆孙在新年庆祝会上致辞“物理学的大厦已经建成,剩下的只是一些修饰工作”,甚至有科学家对记者讲“物理学将在三个月内结束”,科学技术的爆炸式发展,给了这些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十六岁的方然,并非出于盲目自信才会做出这一判断。 翻翻盖亚的历史,科学技术,自有其规律,近现代的发展十分迅速,然而归根结底,一切现代科技的根基,最终都要着落在基础科学的研究成果上,这块基石,许多人认为是有着“科学之父”称号的数学。 但方然并不这么认为。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工具 在他眼中,数学只是一种工具,即便精妙之极,也仍然是工具。 这种工具,要应用到具体的场合,从须弥芥子到浩瀚宇宙的存在,才真正有价值; 这种具体的应用,归纳成学科,就是物理。 人类世界的一切科学成就,任何具体的生产技术,都可以归结为研究客观世界的所得,近代的工业革命,基础是牛顿三定律为代表的经典物理学,第一次盖亚大战后的科技革命,则基于相对论为开端的量子物理学,即便到今天,人类的科技成就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剥开核武器和电子计算机的外衣,内在的核反应与晶体管,仍然是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指导成果,是早在几十年前就以研究完成的理论,在人类世界的具象。 然而开创性的物理理论,最近几十年来,没有一点新生的迹象。 理论,如果只是泛泛而谈,建立虚无缥缈的数学模型、甚至自圆其说,这样的东西在大学和研究机构到处泛滥,但是在得到实践验证之前,这些充其量都只是“假说”。 真正能验证假说、甚至提供新思想的实验物理,不仅多年来罕有建树,越来越多的证据也令人不安的暗示,人类很可能已接近了客观条件的绝对上限。 在方然所处的时代,西历1469年,部署在尤洛浦的盖亚最大粒子加速器,能够将基本粒子的速度提升到光速的99.9998%,持续运行多年,却没有发现任何新的物质微观构造。 面对上万亿电子伏的能量贯注,基本粒子仍坚若磐石,理论预言中的夸克一个都不见踪影,科学家只能摊一摊手,转身去修改理论,添加了“出于某种效应,夸克永远不会落单出现”,然后继续在纸面上推导更深邃的微观世界。 现代物理的前沿成果,研究细节,方然差不多一无所知,也不想妄加评论。 但他却知道,直至目前,人类的所有理论模型、科学上的假想,都需要获得实践的验证,甚至可以这样讲,往往是实验观察所得,才能真正推进物理学的发展,但现在明摆着,耗费巨资的尤洛普“大型强子加速器”无力探寻物质更微观层面的奥秘,而要建造更大规模的加速器,非但对人类世界是沉重的负担,即便勉强建成,也很可能还是会一无所得。 实验物理的停滞不前,或迟或早,会锁死人类的理论物理成就。 即便以天才的头脑,凭空构想出再怎样完美的一整套理论,能够在现有实验事实的基础上迈出一大步,让人有了“理论超前于实践”的幻觉,然而在这理论真正被实验所证实/证伪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它是对是错,也永远无法将这完美而虚幻的台阶做实,好能踏上去再迈出下一步。 没有实验物理的支持,再怎样的理论,也只能比实践多迈半步; 迈出去的脚,没有任何实地支撑,另一条腿也就永远无法再迈向前,永远迈不出第二步。 然而又能怎样呢,再建造更大的加速器吗; 更大规模的基础实验设施,估算报价,超过五千亿马克,相当于联邦政府年度军费开支,超过盖亚百分之九十以上国家的年gdp,这样天量的金钱,换来的却很可能只是一句“没有新发现”的轻飘飘陈述,即便没有眼前的经济危机,试问又有哪一个政府敢拍板,为探索科学而烧掉如此天量的资金。 这还没提到另一方面,即便不考虑金钱,在方然看来,人类的科技发展也注定将后继乏力。 表面上,自从盖亚的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就十分迅速,甚至,在某些时期还有加速的迹象,尤其最近二三十年,理想联盟的解体滋养了西方世界,冷战时代积累的财富和绝密研究成果一下子被释放,各种科技成就与实践应用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抛开表象看实质,这种迅速的进步,却是用越来越庞大的资源投入换来的,着眼未来,显然不论从客观上、还是主观上,都无法持续。 回想遥远的中世纪,西历1000年前后的岁月,那时代的科学,发展并不快。 但那是建立在一个怎样的基础上呢,在旧时代,绝大多数古人终其一生,都不曾接受正规的教育,更遑论投身科学,不论自身又没有天赋和意愿,绝大多数人都注定无法加入科学研究的行列,那时代的科学家,只是从人类的一小撮中脱颖而出,掌控的资源也极其菲薄,但是在科学的襁褓时期,即便如此微末的投入,也可以有巨大的成就。 但是在今天,并不夸张地讲,科学研究者的选拔,原则上却是从几十亿盖亚的人口中来进行,抛开一些个例,在名与利的刺激下,大部分有能力也有意愿投身科学研究的人,都会加入这支军队中。 这些科研工作者,即便分工不同,也会在应用研究到基础研究的不同岗位上,协同运作,向客观世界发起进攻。 如此庞大的军队,掌控的资源,相对旧时代也是无法想象之巨:世界每一年的科研投入,何止亿万,相对中世纪刚刚结束的西历1000年,简直是几何级数的暴涨,科学技术的进步,就是用如此天量的投入才换来的,然而展望未来,盖亚的人口,资源,甚至最根本的几何尺寸,都无法再支持这种指数式增长的投入。 大型强子加速器,耗资八十亿马克,尚不足以得到开创性的新发现,各国商讨中的超大型加速器,耗资五千亿马克,但新发现的希望也渺茫,那下一步,是不是要建造相当于盖亚赤道那样大的加速器,才有希望窥见物质更微观的奥秘呢。 这样大的加速器,且不说会耗费多少钱财,以盖亚的地质,是否有建造的条件,甚至能不能搜括到足够的材料,都是未知数。 如果基础研究长期停滞,应用技术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根本无力解决一场经济危机。 正文 补假,明天恢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十七章 意愿 经年累月的学习,方然的见识,足以让他看清科学研究的困局。 但和一般的科研工作者不同,他的观察和思考,不仅仅深入到自然科学层面,对科技发展的悲观预测,也并非完全出于人类世界的力有不逮。 最起码的,倘若抛开一切顾虑,全世界几十亿人同心协力,耗费上百年时间,建造横贯盖亚赤道的“行星加速器”,也并非完全的不可想象;甚至,如果到那时还没有新发现,人类尚可以把目光投向太空,造更大的加速器,经过漫长岁月的砥砺前行,一点点积攒资源和思想,迟早也会有所突破。 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有能力,只是必要条件; 此外还要有意愿。 今天的人类文明,真的有探索客观世界、为此不惜任何代价的意愿吗,他很怀疑。 烧钱研究科学,单凭一腔探寻真理的热情是不够的,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太幼稚,往往就蹲在实验室,研究所,被资本利用来榨取价值,一边被饲喂些残羹冷饭,一边接到些“您为全人类做了贡献”的口头表扬。 那么要凭借什么呢,一句话: 有利可图。 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就能拥有更先进的生产工具、制造出更优良的产品,得到更丰厚的利润,这才是科学技术研究的不竭动力。 但这种动力,在人类社会的规则下,并不见得会一直持续下去。 考察人类的科学发展史,从古到今,研究的规模基本上一直在扩大,知识的海洋在拓展,未知的边界随之越来越宽广,继续前进的代价,也随之而变得越来越昂贵。 尤洛浦的“大型强子加速器”,八十亿马克,还可以用国家意志来承担,但新一代加速器的五千亿马克,就绝不是“探索自然”的兴趣所能保障。 回顾过去,历史上,联邦这样的强大国家,也曾执行过没有直接收益的庞大科研计划。 早在五、六十年前,理想联盟还在与联邦对峙的年代,联邦的“阿波罗计划”就耗费了超过二百亿马克的巨款,破天荒头一次将人类送上盖亚之外的天体,用这种划时代的方式,向全世界展示肌肉和力量。 登陆的盖亚行星,远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科技的惊人成就,令人不得不赞叹。 当然,二百亿的代价,也是如同梦幻一般的昂贵。 之所以投入天量的经费,而不计回报,敢于这样决策的联邦政府是获得了多数民众的支持,理想联盟威胁论唱的够响,国会老爷们才好顺势而为,纷纷慷国家之慨。 至于“阿波罗计划”中的研发成果,投入民用市场后创造的价值有多大,就是众说纷纭。 有人称一本万利,也有人称入不敷出,似乎就是一笔糊涂账。 但究竟合不合算,方然心知肚明。 自理想联盟解体以来,三十年过去,联邦再没有进行过一项战略级别的,不计代价的重大科技项目。 如果“阿波罗计划”的收益,远超投入,又怎可能后无来者,后继无人呢。 回顾冷战时代,大概,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最热衷于科学研究,最不考虑投入与直接产出的科研黄金时代,但,随着理想联盟的解体,超级大国争霸的时代宣告结束,列强,乃至整个世界,就日益沉迷于吃尸体的轻松惬意,对耗资巨大,前景还不确定的基础科学研究,越来越兴致全无。 这种遭遇,一般的科研工作者,往往感慨人心不古,甚至对社会的浮躁与短视颇有微词。 然而换一个角度,从人类文明的种间竞争考量,选择支持应用研究、利用已有的基础科学成果来获得短期回报,却又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即便在冷战时代,联邦与理想联盟的宏大科技规划,也仅仅是出于一种“万世长存”的自信才维持着基础科学研究,为莫须有的未来积累些力所能及的铺垫工作。 相比之下,真正不计代价的科研重点,不论核计划,计算机技术,还是登卫星,完全建立在应用的导向上。 能用得上的短期成果,只争朝夕,才是双方的主要诉求。 这种诉求,与科学研究的规律背道而驰,显然是由于种间竞争的压力而不得不为之。 联邦、理想联盟也好,盖亚的其他国家也罢,如果将其想象成一个个原始的人类种群,为抵御威胁,进而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幸存,必然会将绝大部分资源分配给看得见,摸得着,容易转化出实打实成果的科学研究,如此才能尽快拿到成果,改进武器装备,继而,在人类的竞争形式——战争中获得胜利。 在这种竞争态势下,前瞻性的研究,即便不是毫无用处的屠龙之技,至少也是绝对领先的一方才能享有的奢侈。 当所有族群都在使用冷兵器时,火枪的研究,只是绝对领先者的专利。 但倘若没有绝对领先者呢,竞争,盖亚的自然选择,开局没有任何公平或规则,现实中往往并没有什么绝对的领先者,于是所有种群都只能专注于冷兵器,改进材料,琢磨设计,为的就是一夜间拿出稍微更加趁手的刀剑,才好自保,才好杀敌。 这种环境下,任何脑洞大开、甚或眼光长远的种群,倘若投入相当比例的资源用于研发火枪,会怎样呢。 且不说在无法未卜先知的前提下,这样高风险的决策,是否理智; 即便提前知道火枪将一统未来的盖亚,这看似高瞻远瞩的决策,往往也不过是在自寻死路。 火枪,但凡发展成熟,后天就能横扫一切对手,这固然是事实。 然而考虑到研发需要的时间,这样决策的种群,在明天的战斗中就将一败涂地,亡群灭种,这才是人类历史上最经常发生的事。 在种间竞争的沉重压力下,基础科学研究,只是绝对领先者的专利,然而这样的领先者,并不常有,人类的科技发展因此而磕磕绊绊,时有反复,也不知因此而耽误了多少岁月。 倘若一切都尽在掌握,能让所有人同心协力,自然科学的发展,又何止今天这样的程度呢。 然而从博弈的角度,“携手前进”,却又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停滞 能力是一回事,意愿,又是另一回事。 当今的世界,联邦,其他列强,在深陷经济危机、且彼此虎视眈眈的情形之下,并没有大搞基础科学研究的动机。 科学技术的发展,失去了基础理论的核心动力,再有多少眼花缭乱的应用成果,也不过是已有基础理论泛起的涟漪。 总有一天,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当涟漪散去,人类的科学研究,就会逐渐变成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直到新的基础科学研究,出现突破,但那一天还会到来吗。 残酷的种间竞争,多少年来,始终是人类世界的基调,科学研究也无非是在为这一过程提供对抗的手段。 “追寻真理,探索世界”,对于个人,可能是终其一生的奋斗目标,但作为整体的人类种群,却始终无法摆脱生存压力的煎熬。 说的再直白点,所谓“追寻真理,认识世界”,总归也只是些幻觉。 正如激素引发的一系列生理,心理反应,无非只是本能,却被人冠以“爱情”的名号那样。 将人类从古至今的一切科学研究,归因于探索未知的冲动,而将一切阻碍这种活动的罪过,归结于种间竞争,这种观点,是方然在中学时代逐渐形成的概念。 但是在伯克利,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思维愈发变得深刻,才让他意识到这种看法的片面之处。 痛恨竞争,拒绝接受既有的自然法则,这,只是表象,并没有抵达问题的实质。 站在今天的立场,展望未来,方然眼中的人类世界前途暗淡,他知道,即便未来的某一天,这世界上不再有彼此对立的人类种群,种间竞争的压力不复存在,人类的科学研究,也不见得会极大繁荣;当应对竞争的沉重压力消失,探索客观世界,反而会成为一种意味不明的无聊之举,甚至被人类所放弃。 竞争的压力,固然会使人只顾着眼前,但也从根本上促使人类去研究科学。 动机,一方面是生存,一方面是利益,但是当竞争不复存在时,科学便不再是生存与利益的必要手段,外部的威胁消弭之时,掌控资源的人,也就不会再投入巨资研究科学,而是醉生梦死,纵情享乐,而这正是漫长历史中,一切看似强盛帝国的君主,国王,皇帝和苏丹们所做的选择。 历史上的所有人,数量,以恒河沙数计,里面究竟有没有一些纯粹出于好奇心与探索欲而研究科学的人呢,肯定有,而且数量还不算少。 但是,从冷酷无情的自然选择角度,这些人的行为,也无非是出于适者生存的塑造。 这种特质,被人类社会的统治者所利用,驱使其研究科学技术,是为逐利,一旦外来压力消失,没有在种间竞争中亡群灭种的风险,哪怕只是暂时没有这种风险,以统治者的几十年寿限,当他、或她自以为判断出,有生之年高枕无忧时,就会将一切令人烦恼的科学研究抛诸脑后,恣意享受短暂而奢靡的时光。 封建时代,一个占地为王的古代君主,在面临外部威胁时,多多少少,总会格外关注科学技术,否则无法与竞争者抗衡。 但是当威胁不复存在时,只消掌握现有水平的武力,就已足够。 这时候,哪怕科学研究,长远看来会极大提高种群内所有人、更包括君主本身的生活水平,对君主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可言。 毕竟,在现有的科学技术水平下,他已牢牢掌控暴力,谁知道新一代的科学技术还会不会如此驯服,倘若科技的进步,会让他丧失对暴力的控制、进而失去至高无上的地位,那岂不是大大的糟糕,所以还是禁锢思想、取缔研究比较好。 反正自己的人生,至多几十年后就会谢幕,何必要冒这风险,给这短暂的欢愉平添变数呢。 对抗竞争者时,火枪比弓箭更强大,维系统治时却不一定是这样。 或者即便是这样,那又如何,凭借现有的刀剑,长弓,就能在地里和床上恣意摆布治下的男女,对沉浸在肮脏享乐中的眼界狭隘者来讲,这些丑行,就是生活的全部,任何可能打破这一僵局的科学技术,都是必须被禁绝的歪门邪道。 翻开历史,人类过去的数千年,无非就是一片片战争与挥霍的碎片拼凑而成。 而且这样的情形,在并不久远的将来,很可能再次上演。 人类世界向何处去,罗伯特*布朗所代表的观点,忧心忡忡,一场盖亚大战早晚会来,这是极大的灾难。 但方然却不这样认为,透过战争的迷雾,他看到的,是与布朗教授所持观点完全相悖的未来,联邦的主流社会注定消亡,刽子手却不是潮水般涌来的各色难民,而是不断发展的人工智能,最终,大概率会在科技最发达的联邦诞生渗透盖亚的“那系统”,以及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曾立下卓绝的志向,要成为那唯一有资格拿到永不下车之票的“那个人”,但想象那时的前景,却让方然战栗。 那个人,不管到底将是谁,会不会也对科学意兴阑珊呢。 他,会不会重走过去一切君主,国王,皇帝与苏丹的路……还是,因为有无限长的生命,本质上已经和盖亚中的一切生物分道扬镳,所以不再是人,而拥有了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这恐怕就将是“那个人”,一旦获得永生,就必须思考并抉择的根本问题。 …… 探索世界的动机,是好奇,来源则是无意识的自然选择。 这,让方然在洞悉一切后稍觉沮丧。 身在伯克利,每天在教室或实验室里学习,工作,手里进行着布朗教授交代的任务,有时候他却难免想到这一点,进而迷惘丛生。 自己对科学技术的向往,甚至,对永不下车的执着信念,都是来源于冷酷无情的自然选择,哪怕自己信誓旦旦,认为这才是唯一有意义、有价值去追寻的目标,但如果这执念,也不过是一种被选择出来的演化特质,那么,思维往令人恐慌的角度再迈进一步,“渴望活着”这种事,自己的自由意志又体现在哪里呢。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复生 活着,到底有什么好,又为什么一定要逃避死亡,一定要永不下车呢。 西历1469年,十六岁的少年,在死亡的阴影下负重前行了这么久,却在某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头一次开始站在哲学的高度,来审视生与死的严峻问题。 害怕死亡,巨山孤儿院里的黑烟,让幼年时代的方然极度恐惧,意识到死亡的可怖,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无时无刻不在为逃脱这一宿命而竭尽全力,去探索永不下车的可能,但如今,时常思考人类从古到今、再到未来的时间之线,他却开始怀疑,这种执着,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又或者,仅仅是一种任何生物都有的贪生怕死本能。 倘若只是本能,那么,这无非是自然选择的产物,并不掺杂任何一丝自由意志。 那么“永不下车”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一种自发而生的执着信念,还是像爱情那样,只不过是披在本能之上的绯色外衣呢。 审视自己,意识在思考意识本身,“我思故我在”的论点着实苍白,并解决不了问题。 思考上升到哲学层面,查阅了大量资料,他的困惑仍无法解决。 永不下车,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过去十六年里,他从未有一刻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活着,为了永远活下去,难道不是吗; 但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活着而活”,是的,十几年间都是这样回答内心深处的诘问,但细细想来,这分明又是一个循环论证的悖论。 哲学上的思辨,对人而言,远比思考客观世界更凶险,更加的难以捉摸。 盖亚的几十亿芸芸众生,事实上,并没有一个人会真正体会到这思辨的可怕,哪怕极少数拔高到哲学层面,拷问生命意义的个体,最终,也会藉死亡而将意识与迷惘同时清零,彻底摆脱了痛苦。 想不明白也无所谓的,反正大限到来时,下车就是了。 但方然却不同,死亡,简单粗暴的将一切意识清零,恰恰是他最恐惧的。 “永不下车”,倘若这当真行得通,意味着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旅途,会漫长的无法想象,即便再怎样刻意回避,无限长的人生中,他还是会无数次陷入这逻辑上的悖论,而且,即便为此而绞尽脑汁,恐怕也永远都找不到活着的真正意义。 永不下车的目标,是活着,而活着的目标,又是永不下车,这样的死循环,早晚有一天会把人逼疯。 那不去思考行不行呢,可以,但那样的话,和非生命又有何区别。 永生,暂时还遥不可及,思维上的探索却迈过了极限,让方然意识到,永不下车的无尽旅途,某种程度上讲,会是怎样的诡异而惊悚:除非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否则,在看不见尽头的时间旅途上,他迟早会陷入人生意义的虚无之中,无法挣脱。 从这一角度讲,对找不到生命意义的人,死亡,反而是最彻底的解脱。 死亡和永生,到底,哪一个才更可怕呢。 …… “永不下车”的疑惑,时常会冒出来,甚至让方然的执念现出了一丝裂痕。 但这并未让他消沉,甚至,根本没有看得见的影响。 永生之后的路,这种思考,在哲学层面是如此的晦涩艰难,然而再怎样难捱,那毕竟也是在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之后,才要面对的问题。 在此之前,努力的大方向,不会变,也不应该改变,对始终坚定信仰着科学的方然来讲,他只需想明白一点,就可以暂时抛开所有的困惑与迷惘,坚定自己的信念,在追寻永生的征途上披荆斩棘,对抗任何艰难险阻。 死亡与永生,究竟哪一个更恐怖; 哲学家或许会毕生困扰于此,超脱了生死的方然,却清楚得很。 从生到死,方式,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莫说“永生”并非等于“不会死”,即便寿命短暂的盖亚众生,要实现这一转变也易如反掌: 列车的门始终开启,若想下车,随时可以到车厢尽头纵身一跃,堕入虚无。 但是从死到生,方式,又有多少种呢; 一种也没有。 时间列车外的世界,晦暗又模糊,没有人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车厢里的过客,至多也只能透过脏污的车窗玻璃窥看一二,所见的,往往也只是观察者自己的想象。 所见皆幻象,因为凡是下了车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帝王贱民,都没有一个能回来,向暂时待在车上的人描摹那死后的世界。 生与死,车门内外的一线之隔,距离,却是那样遥远; 死而复生的遥不可及,某种意义上,是热力学定律的一种体现,从新陈代谢的有序低熵态,到分解消亡的无序高熵态,前者到后者,不费吹灰之力,后者到前者,却必须借助外来的低熵源,还要以精妙到无法想象的方式注入,才可能有效。 这种事会有多难呢,一直到今天,也看不到任何渺茫的希望。 生与死的转化,正如联邦现钞与津巴布韦纸币,前者变后者轻松愉快,后者变前者难如登天,那么持有哪一种才更有利,这,简直不需要任何哲学家苦苦思索,但凡不是白痴,都知道该怎么做。 方然的缜密思考,并不是说,就彻底否认了死而复生的可能。 毕竟,如果把一具身体的死亡,看做熵的增加,单纯从孤立系统的角度观察,这种变化是绝不可逆的,但如果从外界获得低熵源,原则上,并没有什么物理定律会阻止一个人复活,虽然具体的操作,显然大大超出了人类现有的技术水平。 但这种认识,对帮助自己对抗死亡,并没有什么意义。 人之将死,这一过程究竟能否被逆转,站在全人类的角度,意义重大。 但是对方然来讲,复活,却不是一种可以拿来战胜恐惧、逃避死亡的可行手段,这不是技术上能否实现的问题,而是这种手段,对已经身在时间列车外的任何人,可靠性都极差,没有任何手段能保证100%的成功率。 正文 第八十章 生意 死亡,是一切的终结,身后之事往往做不得主,这是任何约定,合同,道德乃至法律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对“死而复生”,方然并不感兴趣。 忙碌之余不忘关注世界的走向,经济危机,科技停滞,乃至天边的战争阴云,让他忧虑,但也仅仅是忧虑而已,一方面有些事不关己,另一方面也无能力去改变,他就暂且放下这些忧心忡忡,专注于追寻永生的努力。 这种努力,在伯克利生命科学部的实验室,则是罗伯特*布朗吩咐的工作。 在布朗教授家的谈话后,或许是因为共鸣,让教授对方然多了一些了解、甚至认可,在完成实验室的任务之余,布朗也让他负责些研究之外的事务,不仅让方然逐渐接触到他的第二职业,也按月给学生的校园账户上打上两三千马克,作为酬劳。 其实,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方然一早就知道罗伯特*布朗的生意,但在教授告知时,还是装作惊讶、而且很感兴趣。 惊讶是假,兴趣,则是真的。 罗伯特*布朗,伯克利大学的一名专职教授,按说这样的职位,社会地位挺高,收入却不太可能支持他到处潇洒,甚至在比弗利山庄的诸多场合露面。 这并不是说,联邦的大学教授收入都很菲薄,而是一般说来,科研工作者与社会名流应该很少会有交集。 西历1470年初,隆冬,眼见期末就要来临,布朗教授在实验室找到了方然,让他跟着自己到办公室。 “假期快到了,方,还是打算在学校过圣诞吗。” “恩,顺便忙一忙仿真的事。” 和其他要么拘谨,要么过分热情的学生不同,对罗伯特*布朗,当然的心理定位大概就是“道具”与“暂时的合伙人”,和导师交谈时,也比较从容。 对眼前学生的性格早习以为常,布朗教授没有开门见山,而是先感慨了几句经济危机的凶猛,告诉方然旧金山的房价正在崩盘,如果打算在伯克利久待,不妨考虑一下贷款买房,为今后的生活做些打算。 教授的话中有话,一方面是看方然有没有硕士进修的打算,另一方面也在暗示他,应该着手多赚点钱。 对教授的算盘,方然一时间并不在意,他觉得这不是个好选择: “湾区的房价也在跌吗,我没有特别关注过。” “当然喽,不止是旧金山,联邦的各大城市房价都在跌,在我看来,还算是一个抄底的好时机,如果手头还有流动资金的话。” “您刚才说,这是在做长远打算,但我却觉得,” 一边说话,一边斟酌用词,方然隐约猜到了布朗教授的说话动机,“持有现金、或者其他保值之物,比购买不动产更实际,房屋的未来价值很难判断,至于现在,我在为赚钱而努力兼职,现在经济形势很不好,找一份适合生命科学方向的工作,也比之前难得多。” “的确如此,就连联邦的科研经费,居然削减了百分之二十; 项目审核也比之前严格了很多,方,你没发现吗,最近校园里都有点冷清,即便是冬季,也快一个月没点像样的学术活动了。” 特别留出了时间,罗伯特*布朗还挺愿意和这学生闲聊,在他看来,这个叫方然的大孩子,头脑要比手下所有学生都更清醒,否则也不会物色他来辅佐自己的生意。 既然说到房价,他索性就问问方然对此怎么看,顺便收获些不拘一格的观点: “那么在你看来,联邦的房产,哦、当然是优质街区的那些,究竟有没有投资的价值。” “您是说眼下,还是,若干年以后?” 对这一领域,因为自己没有需求,方然几乎没关注过,但他用不着去调查太多,也知道联邦的房产、甚或世界其他国家的房产,远期究竟价值几何。 在经济危机爆发前,湾区的房价一直在扶摇直上,状况普通的两层联排别墅,但凡所处街区的配套、档次还可以,就能卖出近百万马克的天价。 然而还是这样的房产,年租金却不过四、五万马克,扣除沉重的房产税和物业等费用后,年化收益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如果把房产当做投资来衡量,相当于市盈率七十倍的股票。 即便在泡沫严重的联邦股市,市盈率超过二十倍的股票,都少有人敢碰,五十倍的只有庄家和赌徒敢炒,但这并不妨碍民众蜂拥而至、到湾区置办房产,一直到经济危机的海啸来临,将发财梦打成满地碎片。 房产的远期价值,究竟怎么样,方然觉得可以对布朗直言相告,据他的调查,这位教授并没有重仓房产,听了真相也不会暴跳如雷: “如果把考察的时间,拉长到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房产这种东西的价值,接近于零。” “哦…… 为什么,你说说看。” 本身也算金融界的半个行家,罗伯特*布朗让方然畅所欲言,正好看看他的斤两。 至于房产的价值,如果是衡量联邦不动产的租售比,或者考察历史价格,这些功课他早就做过,他想知道眼前的大男孩能否看透这一切,不说和自己观点一致就怎样,至少,能说明他的确是个精明的家伙。 但方然的回答,出乎意料,并没有租售比之类的老生常谈。 追寻永生,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却完全改变了方然的思维模式,对世界的观察,思考,也比盖亚绝大多数同类更深刻。 譬如不动产,房屋,与联邦民众与经济专家的分析不尽相同,他的思路,集中在人类社会即将到来的剧变上。 ai,人工智能,自动化的浪潮,在未来将要取代大批人的岗位,制造规模空前的失业大军,这是房产价格崩溃的第一个致命因素。 人,即便工作无着,事实上也有居住的需求,却会因为失业而丧失了支付能力,只能被迫缩减居住空间和质量,甚至流落街头。 随着人工智能对生产领域的不断渗透,住宅的总需求持续萎靡,回报率随之下降,价格就难以维持。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房产 人工智能将摧毁房价,这,毕竟还只是长远的趋势。 和这种未来的趋势相比,联邦房地产市场的运行规则,才是方然对房产价格持悲观态度的直接原因。 房屋,住宅,不动产,除极少数例外,价格一般来讲都不是由房屋本身,而是其地段、配套、学区和环境等因素综合决定,这些因素的权重,往往大于房屋本身的结构、年代、户型和装修情况,这很正常,毕竟房屋的价值,归根结底要体现在居住层面,深山老林里的豪宅,甚至城堡,标价一马克都无人问津,原因就在于此。 但是这些支撑房屋居住价值的因素,一言蔽之,却是由近年来不断上涨的房屋价格来维持的,注定不可持续,不能长久。 联邦,世界最大经济体,表面上是强大而繁荣的发达国家,城市建设与运营的经费,却大比例来自于土地出让的权益,政府卖出土地,用卖地筹集的资金建设、运营城市基础设施,为民众提供服务。 在经济泡沫期,房价不断上涨,地价水涨船高,卖地的收入维持运营绰绰有余,像旧金山这样的繁华大城市,基础设施与服务的水平一直高位运行,反过来又支持了房价的继续增长。 房价带来资金,资金维持服务,服务推高房价,表面上看,简直就是一个发展经济的绝妙循环。 然而循环的关键,在于不断入场的持币买家,投入资金购买房产。 这种博弈,一边是房产买家,一边是联邦政府,前者支付现金获得房产,后者则将卖地、税收等渠道抽取的资金投入基础设施与公共服务,进一步刺激房价,表面上构成了完美的循环,然而在基础设施与公共服务方面,参与者必然要求利润、甚或贪腐,这就让抽取的资金无法100%流回民众手中。 卖房、卖地收取100亿马克,却只让民众赚回50亿马克,算一笔总账,这就相当于从民众手中抽取资金,购买房产的民众,总体上看,迟早会因入不敷出而耗尽现金流,无力继续维持这种循环。 一旦抵达这样的临界点,联邦的房产市场,就会陷入绝境。 道理很简单,民众购买房产,一次性支付了长达五十年、一百年的地价,然而这些资金在联邦政府手中,却只用来维持眼前、至多不过三五年内的基础设施建设运营和公共服务。 眼前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水平,名校,医院,治安,环境,是高昂房价的有力支撑,然而这些因素却无法维持五十年、一百年那样长久,更进一步,之所以有眼前令人羡慕的高水平,也只是由于政府大手大脚烧钱,把民众预支的五十年、一百年经费,在至多不过三五年的计划里消耗殆尽所致。 民众购买房产,是一次性支付未来几十年、上百年的费用,服务机构拿到这笔钱,却只够维持未来短时间内的开销。 一边是百年大计,一边却只顾眼前,这是现行制度下的根本矛盾。 当然,经过和布朗教授的交流,方然也同意,联邦现行的制度还包括房产税,政府可以从这一块税收中获得资金,维持社会的运转。 然而计入房产税,联邦的绝大部分房产,年化收益率都低于1.5%,即使不计通货膨胀,也要七十年才能收回成本;至于七十年后,房屋本身早已破败不堪,除非有建筑商肯出资拆迁、重建,否则价值会直接清零,相当于一笔钱以零利率存了七十年,整存零取,世上还有比这更糟糕的生意吗。 甚至于,七十年后的世界,哪怕暂时还能正常运转,一栋栋遍布联邦大城市的高层建筑,又何尝还有拆迁补偿的价值: 拆掉摇摇欲坠的三十层高楼,原地再建三十层的高楼么; 如果还要给旧楼的房主们补偿相当于新房价值的巨款,开发商岂不是在义务劳动,他们肯吗。 考虑到所有这些因素,联邦的房价,买家还能忍受的唯一“合理”的理由,就是期待未来房价的进一步上涨,否则,正如市盈率超过七十倍的股票,这些所谓的不动产,就是完全意义上的金融垃圾。 在这样的规则之下,联邦的房产,价格只能有两条路,要么持续上涨,要么跌价到市盈率二十倍以内,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情形能长久维持,哪怕联邦政府强力干预,也注定无法持久。 房价如果不调整到正常水平,那么,就必须一直上涨,否则无法用未来的价格预期来“填平”过低的回报率,但这样的上涨,又能持续到什么程度呢,即便名义价格一直在升高,绝大多数持有房产的民众也注定无法套现,并不是主观上不想、或者客观上不能套现,而是市场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资金来接盘。 要么一直涨,要么现原形,归根结底没有第三条路,而涨呢,又不可能没有上限。 最终,天量的泡沫必然在危机中湮灭,正如联邦乃至全世界正在经历的,一场漫漫长夜般的经济寒冬。 方然的推理,并不是一个人自娱自乐,过去几十年来的世界经济,联邦的不动产市场,基本验证了他的推测。 唯一的变量,事实上来自于理想联盟的崩解,庞大的尸体,让西方世界得以续命,过去三十年来的列强不动产价格总体上一直在涨,也只是因为理想联盟等国家的尸体滋养。 现如今,横财耗尽,资产价格也吹到了天文数字般的高位,失去支撑的经济迅速崩盘,也就是一种必然。 在经济危机的海啸中,一开始,联邦政府还在尝试控盘。 毕竟作为列强之一,拥有庞大的经济规模和军事实力,联邦的危机对策,总不外乎对外转嫁损失,国内的情形,暂时倒也还能控制。 但是锁定房价,避免波动,这种操作则注定会失败。 面对新一轮经济危机,早年间积累了天量泡沫,房价高企的联邦,一度使出了浑身解数,力图将严重虚高的房价彻底钉死,表面上,是力求稳定、不允许涨跌,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暴涨之后就会是暴跌,所谓“钉死”房价,无非还是拒绝其调整到合理价位,拒绝房价下跌、泡沫消融而已。 正文 第八十二章 锁盘 联邦想无中生有,走出“一路上涨”与“暴跌崩盘”之外的第三条路,想法,很好。 但要对抗客观规律,只有想法,是远远不够的。 锁定房价,拒绝任何市场波动,本质上是恐惧房价会一路暴跌,却也会令投资者恐慌,意识到房产价格的增长预期已不复存在:这,并非政策意义上、而是实践意义上的不复存在,锁盘本身就传达了一个信号,目前的房价,泡沫之严重,已经到了“不锁即崩”的程度,那么如果不想被暴跌所毁灭,锁盘就是必然。 当然,这样的必然性,一定会让房产投资者绝望,继而,不择手段的套现离场。 然而什么是锁盘呢: 如果能离场,那就不叫锁盘了。 一边是升值预期的破灭,一边是套现离场被严禁,投资者的心情,方然并不关心,他只知道,在这样的完全管制市场,房产将在实践意义上严重贬值,名义价格会与实际价格相差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实际价值一旦与名义价格背离,事实上,就意味着锁盘的彻底失败。 锁盘,不管操作如何荒谬,本意是想保住房产的价格。 然而这操作,却让房产几乎无法变现,将其投资价值、名义价值乃至事实价值一并摧毁。 再怎样昂贵的资产,如果根本没有交易的手段,没有一个可靠的渠道能兑换成现钞,那么,这所谓资产的价格,就没意义,对卖家没意义,对潜在的买家同样没意义,谁会用现金买入价格锁死、遑论增殖的资产呢,难道还指望那年化1.5%,甚至连联邦储蓄利率都赶不上的可怜收益吗。 一旦想明白这点,联邦政府的所谓“锁盘”,面目就格外可憎。 对房价,要么放任其一路飙升,直到泡沫膨胀到极限后崩盘,要么乖乖遵循经济规律,出动出手刺破泡沫;在虚高的资产价格面前,联邦能选的,无非是这两条路。 即便出于恐惧,想避免房价崩盘的恐怖冲击,也不应该心存幻想。 经济危机爆发之后,一段时间内,联邦对房地产市场的锁盘,效果很明显:但凡跳出经济的范畴,以暴力为后盾而动用一些非经济的手段,单纯服从经济规律的房地产市场也只有乖乖就范,至少在表面上,房价在暴涨后趋于稳定,但这只是表面意义上的稳定,是缺乏交易量,事实上摒弃了市场规律的稳定。 等没有变现手段时,房价稳、还是不稳,又哪还有一丝一毫的意义呢。 就在不久之前,房价还没有像方然所见到的那样,一路狂泻,因为在政府控制下,大量企图高位套现的持有者,要么没有资格,要么错判形势,并没能够成批的套现离场,仅此而已。 然而随着锁盘策略的持续,再怎样头脑迟钝的家伙,一旦发现自己手中的房产,并非金山银山,而只不过是年化收益率1.5%,七十年才能收回成本的金融垃圾,接下来,可想而知,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卖出房产,落袋为安。 这种“想尽一切办法”,是对联邦控盘能力的极大考验,如果无法杜绝,锁盘就是空谈。 而如果真能锁盘,让任何一个持有者都无法套现走人,房价则彻底失去意义:无法变现的资产,不管价格有多高,都将变成镜花水月,可望而永远不可得。 当然,分析到这里,方然也受到了罗伯特*布朗的质疑。 教授在询问他,面对高企的资产泡沫,难道,联邦就不能像过去三十年那样,依靠经济发展、房租提升,来逐渐提高房产的年化回报率,最终变相的将房价“反衬”到合理的水平: “毕竟,就我本人而言,十六年前在迈阿密购买住宅的贷款,每月需归还600马克; 当时看来,这的确是沉重的负担,但现在,以联邦民众的平均收入水平,600马克则并不起眼,那么,现在贷款买房的民众,即便要每月偿还6000马克,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在暴涨的收入面前,也根本算不得多么严重的负担?” “庞氏骗局里,第一批入场的人,也是这样劝说后来者的。” 回顾过去的房价,方然很清楚布朗教授话里的思路,他淡然的摇了摇头: “当然,房产市场,并不是单纯的庞氏骗局,毕竟房屋是有居住价值的,这也是房价的基础。 过去三十年,联邦的房产价格一直在扶摇直上,不仅房价飙升,事实上,连房租也增长了若干倍,这说明,房屋的居住者收入获得了极大的提升,才有能力承受不断提高的房价和房租; 当然,由于房价包含了房租的未来预期,涨幅大大超过房租也并不意外。 但是,脱离房地产市场的细枝末节,从全局角度考虑,联邦的房产,房租未来会怎样变化,则是一个相当不乐观的趋势。 不,可以这样讲,联邦的某些城市已经给出了答案。 曾经工业发达的底特律,在产业衰败后,人口大量迁出,房租随之暴跌,失去房租支撑的房价也难逃一劫,这说明,房价的趋势,根本上还是着眼于经济的趋势,而现在的经济形势,教授,我不说您也知道,危机当前,抛开短期的震荡不谈,房价是根本没可能继续增长的。 以泡沫如此严重的房价,尚且只将经济拉动到现在的程度,联邦经济循环里的大多数民众,只负担得起目前水平的、相对于房价严重“偏低”的房租,经济更宽裕者的资金又往往因购房而清零,甚至还背负上沉重的债务。 联邦民众的资金池,已经见底,如何支撑房租的进一步增长? 民众的平均收入,目前不过3000到4000马克,其中一半用于居住,支撑了房产的1.5%年化收益率; 如果锁定房价,让房租增长到能支撑5%的年化收益率,租金会高达5000马克,即便民众不吃不喝,也要有5000马克的收入才有可能支付这样的房租,但是,看现在的经济形势,别说收入增长到5000,就连现在的3000至4000能否维持,都还是未知数。 退一步讲,即便一切都很顺利,联邦的经济继续平稳增长十年,将民众收入拉动到6000~8000马克的高位,有能力支付5000马克来租房,保证房价锁定状态下的5%年化收益率: 但是这十年里,房产的收益情况又怎么样?” 正文 第八十三章 交换 “从年化收益率1.5%,逐渐提升到一般水平的5%,即便用最乐观的估计,十年内达到这一点,联邦的房产仍无法摆脱金融垃圾的标签。 即便对经济发展很有信心,认为十年后的房租可以让目前的房价有5%的年化收益率,那么,从投资的角度,为何不现在就将房产套现,用换到的现钞立即享有5%的无风险收益率,而要一直持有回报堪忧的不动产? 这还是按最乐观的估计,十年后,房租会增长到房价的5%,这种条件下房产仍不值得持有,那么,联邦民众仍然持有房产、甚至借债买入的直接动机,就和房租这种聊胜于无的回报毫无关联,仅仅是出于房价进一步飙升的预判,或者,就是因为联邦的锁盘,而没有办法高位套现,仅此而已。” “按照你的归纳,方,联邦民众持有房产的唯一动机,是觉得房价还会涨。” “正是如此。” “但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因素,譬如说,按目前的经济形势,如果央行开闸放水、放任马克贬值,房产这样的不动产就可以发挥‘抵抗通胀’的作用? 大家手里的现钞,如果不换成房产,可能就会在严重的通货膨胀中化为乌有,这你想过吗。” “货币贬值,是么?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即便央行开闸放水、引发通胀,现钞严重贬值,房产也无法发挥抗通胀的作用。 根本问题,还是在于严重虚高的价格,这种虚高,是相对于其使用价值的判断,无论以马克、外币还是黄金计价,无非只是一个计量单位的区别,不管采用什么样的计量方式,虚高这一事实无法改变,也不会改变。 如果要规避通胀,避免损失,是将现钞换成一种当前价位相对合理的资产,还是换成一种价位严重虚高的资产更保险?” “那么你觉得,目前,要购买什么样的资产,才能抵抗通胀。” 方然的话,引发了罗伯特*布朗的兴趣,他想听一听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意见,说不定,能为自己的资产保值增值提供些思路。 “抵抗通胀,保值,增值; 如果您是在谈长期的趋势,恕我直言,这样的手段恐怕是没有的。” 看到布朗教授挑一挑眉毛,方然斟酌词句,确认这些讨论的内容没什么风险,就索性直言相告: “甚至可以这样讲,所谓资产,本来就不是一种可靠的东西。 资产,到底是什么,无非是不用亲自劳动、就可以带来利益的凭据,房产是这样,股票是这样,其他任何资产的本质都是如此,是一旦需要利益时,无需辛劳,只要交易即可换得现钞、进一步用现钞换得吃穿住用、醉生梦死的凭据。 为了获得这样的凭据,在眼前,一个人需要先付出代价、取得现钞,再用现钞购买资产,或者直接用代价交换资产,总之,无非是付出利益而获得凭据。 期望这种凭据,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再进行逆向的兑换。 但,眼前的利益——资产兑换,付出是实打实的,未来的资产——利益兑换,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资产,本身不过是凭据,除规则外,没有任何力量能保证交易的顺利进行,任何资产的变现、变换为利益,总需要外来的力量加以保障,而当资产持有者本人并不掌握这种力量时,未来交易的那一刻,这保障是否充分,甚至,是否还存在,都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这种力量的保障,目前,是联邦政府持有的暴力来提供,那么问题就归结于,长远看来,人类社会是否会一直稳定的运行下去,能保障资产持有者的利益; 这,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个人不表乐观,也不会奢望资产的保值增值。” 方然的话,让罗伯特*布朗稍感惊讶,他没说话,只是一边抱着咖啡杯,一边若有所思,觉得这少年似乎道出了他的直觉,这种担忧,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虽然他也多次隐约的察觉到,却没有这么透彻。 而方然的鞭辟入里,还在继续: “归根结底,民众持有资产,总无外乎两个原因: 一方面是期望低进高出、赚取差价,另一方面是期望先进后出、获得增值。 前一种交易之所以能进行,也依赖于后者,所以可将两种期望归结于一种,无非是想借资产的买进卖出,将眼前的利益‘平移’到未来,甚至在这一过程中,收获更多。 然而风险在于: 眼前的利益付出,是实打实的,未来的利益收入,则是可疑的。 试想一下,未来发生的资产——利益交易,为何可以进行,持有利益的交易者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交易,无非也是期待入手的资产,能在未来的未来继续实施这样的交易。 一环扣一环的观察下来,这,就是一个利益让渡的链条,是时间线上不同位置的人,以资产为媒介,彼此交换利益和代价,仅此而已。 这种链条的运行,一言蔽之,需要万世长存的人类世界,” 说到这里,被自己的想法所触动,方然稍感震惊,他此前也从未想过这些, “一代人供养前一代人,获得资产,然后再接受下一代人的供养,并将资产让渡给下一代人,这样的接力传递。 倘若未来某一天,某一代人,出于种种考虑而拒绝交易,这代人的前一代人,就无法将资产变现,即便持有从更前一代人手中买入的天量资产,也没有用,无法用交易的方式从下一代人手中获得实打实的利益。 链条断裂的动机,可以是危机,可以是战争,甚至,可以是社会本身的变迁。 从前代人手中获得的资产,能够顺利的在下一代人身上换得利益,而现阶段,没有任何手段能确保交易的顺利进行; 不,有一种力量能做到,但……” “但是、什么?” 教授的语气有一点迫切,他自然很想知道,这力量是什么。 “但是,倘若拥有了这种手段,那么所谓交易,就根本没有进行的必要: 这种手段,就是暴力。” 正文 第八十四章 生意 “哦……” 方然的话,让罗伯特*布朗的眼神黯淡下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也并无用处。 几秒钟的沉默后,还是教授开了口,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平静: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 甚至可以这样讲,在这方面,你我的观点相去不远; 资产这种东西,一言蔽之,只不过是暴力用来聚敛利益的工具,这种事,不需要设想遥远的未来,眼前就在真实的发生着:联邦政府的债务规模,持续增长,按经济学的基本平衡,一定量的债务总会对应等量的资产,这些资产,以债券和不动产等形式存在于联邦社会之中,事实上永远不会被偿还。 从这种角度讲,联邦政府的债务,和马克一样,也可以被视为一种特殊的‘货币’”。 “货币,正是如此。” 联邦政府的债务,多少年来一直在增长,国家债券借新还旧,总体上的规模越来越大,事实上相当于变相发钞:这些名义上有价格、也有价值的资产,注定永远不会被联邦政府赎回,创造资产交换民众实打实的利益,这种事之所以能够进行,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联邦政府掌控至高无上的暴力。 并非拥有暴力,就不会赖账,而是拥有暴力,就没人敢质疑它会赖账。 敢,或者不敢,并非防民之口的禁止谈论,而是作为暴力的持有者,根本不屑于“赖账”这种低级的操作:赖账,什么叫赖账,那也得有账才谈得上赖,暴力眼中,盖亚的一切都可以予取予求,即便再多的债务,假以时日,不管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那样久,迟早总归能还的上。 当然这仅仅是理论,实践中,则是凭借暴力,越借越多,而不会受到除唾沫星子以外的任何攻击。 一旦看明白这点,对教授的话,方然就洞若观火。 罗伯特*布朗,显然也是这方面的明白人,利益换资产,资产换利益,那只是芸芸众生才热衷的小把戏,暴力则只做两件事:要么无中生有、创造资产,交换民众的利益,要么赤膊上阵、明火执仗,掠夺民众的利益。 前者文雅,后者残暴,但本质却都一样。 显然,在这样的大格局下,岂止房产,任何资产的长期价值,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原本打算谈生意,却讨论了一番资产价格的走势,罗伯特*布朗的立场和追寻永生的方然并不一致,久远的未来,在他眼中并没有太大的价值,而是着眼于“只争朝夕”,只不过方然的一席话,的确让他心中不安。 于是他喝完咖啡,尽量平复了一下心情,用复杂的眼光审视眼前的少年: “哦,今天找你来,其实是想谈谈某桩有趣的生意; 我先介绍一下,看你是不是会感兴趣。” 教授的介绍,简短,直白,三言两语就让方然明白了大概,其实这位布朗的第二职业,他早就调查的八九不离十。 即便置身于经济危机,普通人每一天为生计发愁,权贵的言行,却完全两样。 据方然调查,大概早在十年前,罗伯特*布朗还是一名伯克利大学兼职教授时,就“出于个人动机”而热衷于采购野营装备,食品及各种用具,也包括经常出现在联邦战略储备物资清单上的五花八门物品,继而,在相当隐秘的某个地点,建立起为自己和家人准备的“末日生存避难所”。 不仅如此,在建立避难所的过程中,教授结实了一些观点相近的人士,大概也是从那时起,认真思考过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以及,当战争来临时,作为普通人当如何自保,避难所的设计、施工与配置也随之而越来越专业化。 一方面从自身需求出发,沉浸其中,甚至成为职业和乐趣,另一方面教授也敏锐的察觉到,对笃信大战迟早卷土重来的联邦权贵而言,避难所具备“独特”的商业价值。 一座坐标隐秘,配置齐全的末日避难所,原则上,可以在浩劫降临时庇护所有者。 但,即便下一次盖亚大战还远在天边,耗费巨资的避难所,甚至未来几十年都不一定有机会启用,这种昂贵的东西,也注定是极少数有钱人的专利,拥有这样一座“末日城堡”能够给权贵们带来极大的心理满足感,更不用说,和平年代还可以偶尔启用,在其中进行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坐拥避难所,有钱人的小心思,教授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则是利益。 和一般市面的物资不同,罗伯特*布朗在权贵小圈子里提供的“末日避难”项目,即便只是规模有限、仅能容纳寥寥几名家庭成员的小规划,价格也高的令人咋舌。 这,并非暴利,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暴利,一枚普通的鸡蛋在联邦的超市货架上,只能卖到五芬尼,但是在深山老林的地下掩蔽所里,悬浮存储三十到五十年,随时可以打进平底锅成为一滩香喷喷的蛋白质,则至少需要二十马克。 以此类推,考虑到避难所必须要隐蔽,绝不可能像一般别墅那样批量设计、建造。 装修,配置和物资,报价都会高高在上。 一座末日避难所,需要在完全断绝外界供应的情况下,平稳运行至少十年之久,哪怕做饭、洗衣这样的常规操作,所需的设备都可能是天价,不过在富可敌国的联邦权贵眼里,很显然,这种自带独特气质的操作,甚合其意,布朗教授的收入也便源源不绝,也借此结识了一些社会名流。 具体的价格,隔三差五侵入教授电脑的方然,一清二楚,同时也为之咋舌。 一座设计运行期不小于十年,能支持五口之家的小型避难所,视需求等级,建造地点与竣工年限的不同,报价在三千万~八千万马克之间浮动,建成之后,会拥有两到三条可靠的路线,一旦浩劫降临,所有者可以迅速而稳妥的携家人迁入,在断绝一切外援的情况下,安稳生活至少十年。 正文 第八十五章 避难 几千万马克,即便在发达的联邦,也是一笔数目不菲的巨款。 不过,对于“末日避难所”这样的高端项目,却又挺拮据,在方然看到的报价文书里,标价几千万马克的避难所,不仅规模很小——只能支持寥寥几人的日常生活,99%概率承诺的安全生存期,也仅有十年。 十年,按历史数据推算,足够度过一场盖亚大战,并不算太短。 但既然是“末日避难”,按理说,就要考虑各种小概率的极端情况:如果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灾害、战争之类事件,有钱人仅凭手中的资源,也可安然无恙,用不着躲进深山老林、或者城市地下的避难所苟活。 而如果遭遇空前的重大危机,十年的期限就捉襟见肘,并不足以让持有者安度余生。 余生,一般人的思路,怎么说也要规划到寿终正寝。 对成年人来讲,也就是几十年。 想到这儿,简单的与教授交换了一下意见,方然就更确信,眼前的罗伯特*布朗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按自己的性格,与这种人打交道倒更自在,用不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直达主题即可: “规划中的避难所,保证运行的最长时间,是五十年?” “正是如此;方,你是不是有一点疑问,对‘末日’这样的概念来讲,五十年还嫌太短? 毕竟,既然是所谓‘末日’,就未必是世界大战这种暂时性的情况,而有可能是漫漫无绝期的浩劫,譬如说,超级瘟疫,或者气候剧变,这种情形下,五十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并不能让持有者高枕无忧。” 一边说话,一边看到方然表情冷漠的摇头,布朗教授微觉惊讶,他住了口。 方然的语调,则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觉得,对一群极度自私的人而言,五十年的时间,或者,再久一点,就完全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 毕竟都难免一死,身后之事,他们未必会在乎。” “哦……是这样吗。” 十七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外表完全不一致的冷静头脑,和惊人的洞察力,这些,并不会让罗伯特*布朗惊讶,教授惊讶的,是眼前的年轻人陈述观点时,那完全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冷漠,就仿佛,根本置身于盖亚之外,用洞悉一切的目光在俯瞰,注视着芸芸众生们浑浑噩噩的一举一动。 这种感觉,即便观点上有共鸣,也让教授有些不适。 但他不得不承认,方然的陈述,切中要害,也是在和那些腰缠万贯权贵们打交道时,不止一次窥探到的人性之黑暗。 布朗教授提供的“末日掩蔽所”,保障期以五十年为上限,这一指标,并非出于科技水平、或者项目预算的限制,事实上,以人类目前掌握的技术,如果不惜代价,在完全不考虑成本的前提下,达到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长的保障期,原则上也没有无法克服的困难。 虽然在这种极端条件下,生存质量只能说一般,但总归可以做得到。 但五十年的上限,仍然是半地下状态的末日生存业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原因无他,即便可以在这上面花费成百上千亿马克的金主,对更长期限的掩蔽所也兴趣寥寥,换句话说,在贪生怕死到了极点的这些人眼中,五十年,就是一个差不多的期限,在那以后,不论自己、还是盖亚的命运, 事实上都不值一顾。 经由自然选择的筛选,人,多少总是自私的,但金钱暴露出的自顾之绝对,仍一度超出了方然的想象。 不,或许应该这样讲,当前规则下能聚敛财富、爬到金字塔尖的…… 本就会是这样极度自私的人罢。 财富也好,地位也罢,在寿命有限的自然法则面前,任何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永生不死”,在出于种种原因而被迫接受了死亡的宿命后,第二个念头则是恣意人生,这无可厚非,方然也没打算站在追寻永生的立场上,去横加指责。 然而在权贵眼中,除自身外,周遭一切都不过是应景的陪衬,这种定义,甚至延伸到朝夕相处的至亲,就让他格外厌恶。 即便身为孤儿,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这厌恶也不曾消减分毫。 五十年的保障期,意味着什么,倘若末日掩蔽所真的运行了这样久,不消说,盖亚想必遭受了极大的创伤,甚至数十年后仍无法让人类在其表面存活,那么可想而知,一旦掩蔽所的资源耗尽,置身其中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对持有者来说,这只是身后事。 对仍然活在其中的人,这,则是难以想象的恐怖。 这种安排,倘若受限于客观条件,正如充斥联邦的大批贫民,无力顾及后代,倒也还能够理解。 但对那些一掷千金,建造掩蔽所的人呢,在完全有条件的前提下,仍然不愿为相对更年轻、人生更长的至亲提供更多保障,这并非臆想,而是教授计算机里的冷冰冰数据,就让方然格外清醒的意识到,在这些人眼中,所谓至亲,也不过是一个个填充亲情所需的仆从,道具,仅此而已。 想来令人愤慨,这样的人,这种人的人生,却还要用耗资无数的避难所,来毫无意义的延长到寿终正寝,简直讽刺。 但,生意终归是生意,账户上的马克是实打实的,并没有高贵与卑贱的区别。 罗伯特*布朗,显然很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多年来藉由末日避难所的咨询、经营,也的确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甚至,方然也调查得知,这位教授也给自己和家人准备了一座规模适中的末日机构,保障期则定为二十年,用来对冲盖亚大战的风险。 二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用来回顾一生,与家人度过最后的相聚时光,却已足够。 这方面,在“得知”了教授的咨询生意后,方然也曾旁敲侧击的问教授,对那些投资了末日避难所、保障期却不足以覆盖预期寿命的持有者,是怎么想的。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罗伯特*布朗沉默了片刻,才淡然回应: “方,你觉得,投资避难所的这些有钱人,动机会是什么呢?” 正文 第八十六章 仪式 “一定是贪生怕死么。” 难道不是吗,不,方然看了看罗伯特*布朗的眼睛,他读出了其他的意味。 “怕死,那当然是有,即便现在科技如此发达,但,你我都算是生命科学的行内人,都清楚这命运无法逃避。” 那可不一定呢,方然暗想。 “不过也有一些人,怎么讲呢,大概是接受了这样的宿命,只想能有机会,从容不迫的离开世界,在浩劫降临的时候,能有一些时间和家人告别,仅此而已;否则,就很难解释他们投资避难所的动机,不论是盖亚大战,还是其他的极端灾害,盖亚想必都已遭受重创,即便躲在避难所里,又能如何? 人类一旦丧失了盖亚这仅有的家园,单独的个体,真能凭一己之力有尊严的活下来吗,我很怀疑,这并非是构筑避难所,储备物资和装备,就可以捱过去的难关。” “有尊严的活下来……” 淡淡的言辞,带着诚恳,方然思忖片刻、觉得他并无说谎的动机,这应该就是布朗教授的真实想法。 换一个角度,如果从提供缓冲时间,而不是苟且偷生的角度来考量,掩蔽所,的确有存在的价值,这也消弭了一个相当合理的诘问,正如罗伯特*布朗所言,当世界即将毁灭,盖亚都无法承受的灾难发生后,区区避难所,作用实在有限,根本不能奢望其发挥出诺亚方舟一般的奇迹。 当生命注定要消逝,如何有尊严的,从容不迫的走,的确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在这方面,罗伯特*布朗的考虑透着理性,和难以抹杀的伤感,他甚至很有代入感的告诉方然,在某些避难所的设计里,还包括“告别程序”,在设计的保障期结束,外界又仍然没有必要的生存条件时,居住其中的人,可以自行了断,用这种方式回应死神的最后一击。 自戕,相比于饥寒交迫中毙命,以人类的视角,前者似更有尊严。 但是听教授的叙述,方然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副修罗场般的景象;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狰狞的血红色数字,正在跳动,车厢里已成为地狱,无数人掉落车外,仅存的几个幸运儿——抑或是最不幸的人,也大限将尽,于是站在车厢尽头、感受那浸入骨髓的寒冷,然后,为最后的尊严而纵身一跃。 反正都是要下车,掉下去,还是跳下去,区别究竟在哪里; 方然并无法理解。 所以在布朗教授面前,他只能沉默,神情凝重的点一点头,一边暗暗琢磨,这种规划,应该还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又无能为力,只能用刻意营造的仪式感来稍加冲淡。 如果真的不惧死亡,又何必耗费巨资,营造避难所呢。 办公室的长谈后,渐渐地,方然开始参与布朗教授的生意,在计算机系统和项目规划等领域提供一些辅助支持,并从西历1470年开始,接收原本外包的避难所中控系统的模块设计,也陆续收到相当可观的报酬。 末日避难所,从系统工程的角度考量,是一桩很复杂的设计。 但是,从避难所的核心功能考虑,又出奇的简单,无非是维持若干生命体的长期存活,至多加上一些人类所需的休闲娱乐需求,说白了,和大型医疗、生命科学研究机构里的维生舱也没多大区别。 为了延长运行年限,避难所需要配备庞大的支持系统,储备大量耗材与备件。 和维持人的生存相比,耗材和备件的存储还要更困难一些,但这些都不用方然去操心,他参与的只有核心控制系统的软件代码,顺便也能接触到硬件体系。 这一过程中,除丰厚的收入外,方然也在思考更多。 对“末日避难所”这样的工程,忙碌时,他偶尔也会萌生这样的想法,要不要设法敛财,然后也给自己置办一处这样的所在,毕竟,对人类世界的未来,他的看法甚至比教授更悲观,未雨绸缪,似乎也是很明智的选择。 但是这种谋划,动机,就值得认真考虑一番。 逐渐取得了信任,能力也得到认可,方然才逐渐参与进教授的生意,但所谓避难所的概念,并不新颖,人类世界的大小单位,从个人到国家集团,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念头和行动,动用国家力量兴建的末日机构,众说纷纭,网络上的消息确认其存在,具体的规模和位置则一概不知。 但是这种行为,背后所反映出的思维和考量,却让方然难以认同。 盖亚,迄今为止人类唯一的栖息地,即便为了从浩劫中幸存,正常的思路也应该是群策群力、构建系统工程,就像联邦与列强共同构想并部署的小行星等天体监控系统,动用全人类的力量在盖亚上布局,应对概率极小却不为零的天体撞击事件,这才是一个合理且有前途的思路。 与之相反,一旦某个人,某个组织,开始考虑构建隐秘的避难所,那就意味着这个人,这个组织,选择了放弃人类世界。 这,或者是出于对未来的悲观,或者是出自对世界的不信任,但结果都一样,无非是自起炉灶,自扫家门,企图在末日真的降临时,能脱离炼狱般的盖亚地表,独自幸存。 这种抉择,如果只是一两个人,一两个组织的行为,尚且还好。 但就方然所知,眼前的世界,不仅罗伯特*布朗的半地下生意如火如荼,诸如联邦这样的列强,也早已构建了庞大的末日避难设施,这种说一套做一套、明面上着眼全人类未来、其实根本就在打小算盘的做法,就让他对盖亚的未来格外悲观。 当一个住宅小区里,家家户户都耗费巨资加装防盗门窗,自以为高枕无忧时,如果只为保全家产,自然没人会真正在乎全小区的安保防御; 哪怕事实上,面对威胁,最经济有效的手段是小区门禁,而不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般的各自为战。 然而即便如此,深陷博弈困境的各家住户也无法协同一致、共存共荣,特别是这其中格外富裕的那些,早已花大价钱加装了住宅安保系统,对所有成员集资、所有成员受益的小区整体安保计划,自然更不会上心。 正文 第八十七章 保密 当今世界,真正能增进安全,防范风险的工作,譬如控制抗生素滥用、全面禁止核武器、打击某极端宗教,列强动作迟缓,却热衷于建造“末日避难所”。 就仿佛,只要做好了自己舱室的水密和物资储备,就不用再关心巨轮是否会沉没; 这样的蠢事,也就是朝生暮死的人,才干得出来。 早晚都是一死,只要咽气前没呛到水,就万事大吉,哪怕这巨轮早在几十年前,就沉到了海底,这,和密闭舱里的幸存者又有什么关系;想法何其荒谬,却又极其现实,在生命如白驹过隙一般的常人眼中,人类文明,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死后的任何事情都无需烦恼,那么任何规划,也只需要到阖上双眼的那一刻。 但是对追寻永生,或许,未来将拥有无限长生命的人而言,想法就完全不一样。 正因如此,方然才做出了决断,他似乎不需要什么“末日避难所”,不需要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来提供暂时的慰藉。 和庸碌众生那几十年、至多不过一百年的规划迥异,他的计划,原则上要一直延续到无限远的未来,那么,结论是很清楚的,要想永不下车,目前仅有的栖息地——盖亚,就是必须掌控并维持现状的关键,任何威胁到盖亚存续的危机,倘若不能被掐灭,也必须找到完全的对策,而不是像土拨鼠那样打一个洞,藏起来听天由命。 巨轮是否沉没,匆匆过客可以漠不关心,打算一直待在上面的人却必须得管。 管不管得了,那是另一个问题,总之避难所是靠不住的。 要么永生,要么下车,不论走向哪一个结局,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苟活都不是解决之道。 未来,如果有必要,当盖亚大战、甚或更严重的危机到来时,他所要做的,绝不是找树洞躲起来等待,而应该果断出手,把盖亚巨轮上的老鼠和蟑螂清理干净,将整个盖亚变成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永久避难所。 也只有这样,才能将所谓“避难所”的保证期,从毫无用处的几十年,几百年,延长到遥远的未来。 不过…… 再怎样遥远的未来,和此时此刻,也要有连续不断的时间来连接。 把目光收回到周遭世界,方然也承认,在一些莫须有的威胁面前,避难所还是可以发挥些作用,至少提高持有者的生存概率。 躲起来,避免伤害,对永生不死当然也有帮助。 但是在这一基本功能上,方然却在怀疑,权贵们耗费巨资采购的末日避难所,到真需要启用时,是否还能用得上。 因为很显然,避难所的价值,“隐秘”是一个必须要有的要素,但是在和平年代建造并维持这样的设施,不消说,任何保密措施迟早都将是徒劳。 莫说个人,即便联邦以国家力量建造的末日生存设施,寻常民众蒙在鼓里,政府高层和军方却掌握的一清二楚,那么一旦危机爆发,可想而知,这些设施必然成为各方力量争夺的焦点,继而,极大概率会在争夺中被破坏,掠夺,甚至丧失功能。 联邦的末日生存设施,还有军方把守,相比之下,个人出资建造的末日避难所,就会成为天下大乱局面下的争夺目标。 再怎样设施完备的避难所,一旦暴露了位置,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攻与守的态势,这时候,将会对进攻一方有利,反正如果不夺取避难所,则毫无所得,天下大乱时也没有任何秩序可言,进攻者可以采取任何手段企图夺取避难所,至少获得其中的宝贵物资,如果终不能得手,还可能会带着同归于尽的怨念,将其彻底破坏掉。 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对避难所里的人来讲,都是天大的麻烦。 查阅布朗教授电脑中的资料,方然发现,规格和成本不一的避难所,多少都配备有武器系统和防御装置,即便最便宜的两千五百万马克级别的小型项目,也配备有从自动步枪到高爆无人机的火力。 而造价最昂贵的掩蔽所,甚至会包括无人战斗机、高致命性化武和履带式步兵战车。 配置堪称豪华,但,在末日到来时,这些武器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护掩蔽所,就是一个只能模拟测算的未知量。 末日的较量,掩蔽所与袭击者地位的不对等,是极大的隐患。 面对藏匿大量资源的掩蔽所,进攻者,哪怕只是乌合之众,也会十分狂热,即使惨败也无非就是早死几天;而掩蔽所里的人,一旦失败,就意味着长期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 突袭者可能接连不断,防御方的资源却有限,这样算下来,很难达到99%的承诺生存概率。 正因如此,教授也好,其他末日生存服务的供应商也罢,一概会将末日掩蔽所的隐秘属性放在首位,掩蔽所的地理坐标绝对保密,接近的路径平时也不会启用,用隐藏的属性来提高生存率,彻底打消客户的疑虑。 想法很好,但,现实中任何工程总要有勘测,设计,施工与验收环节,以盖亚之大,要在哪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建立起一座地下堡垒,还要保障若干年不被外人发现,直到浩劫降临的那一天到来,难度之高,并不是严厉的保密条例、残暴的杀人灭口就能解决。 掩蔽所的隐匿,是业界公认的难题,解决起来,是需要一整套从勘测到竣工验收的严密流程来保障。 但,即便行内人清楚,却无法保证那些脑满肠肥的权贵们,为保密而心生杀意。 正因如此,罗伯特*布朗的生意仅限于“后端”,根据粗略的地质等资料,提供一整套的设计方案和配置清单,而从不具体参与到项目的施工过程,平时也三缄其口,在客户面前绝不涉及任何与地址,坐标相关的话题。 这种谨慎,在方然看来,是一个明智的自保之举。 否则,只消翻翻历史就能知道,怀璧其罪之人,说不定哪天就会在哪个项目里栽跟头,从此人间蒸发。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城市 杀人灭口,古已有之的保密手段,其实效率很低。 但在不学无术的有钱人眼里,说不定就只有这么一种暴力手段:查阅资料时,方然就不免会想,以末日生存产业的繁荣程度,偌大的盖亚,类似的掩蔽所恐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在这些地下掩蔽所的近旁,会不会就埋着施工者的骸骨。 大概简直是一定的,这方面,他从不掸以最恶意的揣测。 既要赚钱,又不能有命赚、没命花,罗伯特*布朗的行事风格十分谨慎,这也是方然敢参与其中的关键。 实验室的工作之余,在寝室的电脑上给教授打工,写代码,整理数据库,他也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心思,看能不能在软件、甚至硬件层面留下一些后门,假以时日,可以借此获得掩蔽所的位置等讯息。 不过这种事,可想而知,风险肯定不是一般的高。 掩蔽所的中央计算机,网络体系,功能其实非常简洁,也没有和外网联通的借口(末日降临时,哪还有外网),这种系统,一方面很难制造漏洞,另一方面也几乎没有入侵或者控制的渠道,万一被发现动了手脚,可想而知,会给自己、和布朗教授带来多大的麻烦,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正因如此,即便早就窥探教授的电脑,弄清了他的买卖,对这些避难所的位置,方然也一无所知; 但布朗教授的避难所,则是例外。 罗伯特*布朗,身家究竟几何,方然没有太大的兴趣,入侵银行系统毕竟是一种高风险的行动,不过,既然能承受“末日避难所”的几千万开销,账面数字肯定小不了。 那么教授的避难所,究竟在哪里,以布朗的精明,肯定不会在电脑中存储坐标、地址或者电子地图,先前的窥探没找到线索,方然判断,他应该是将前往避难所的路线存储在离线设备、或者干脆就是画成纸质的地图,存放在稳妥的地点。 那么,难道要潜入教授的住所吗,想一想罗伯特*布朗收集的长短枪械,方然迅速放弃了这种危险的想法。 没办法直接获得数据,那么,就只能求助于推理。 教授的避难所,相关讯息,在他的个人电脑里倒是有一些,方然之前就是通过这些讯息大概弄清楚了避难所的规模,配置和造价等讯息。 现在,他首先根据项目清单里的设备讯息,查出具体型号,进一步从这些型号,推断出避难所建造的大致年份,然后通过侵入内网、窃取数据的方式,厘清布朗教授在那一时间段的详细行程。 机票订购,酒店入住登记,车辆位置信息,信用卡交易清单,网络定位服务,保险公司医疗记录…… 借助发达的网络,和娴熟的手段,罗伯特*布朗的行踪逐渐清晰。 布朗教授的避难所,从项目采用的中央计算机,主发电机和一些辅助设备的型号来分析,其建造时间应在西历1459至1460年,为避免疏漏,方然没有追求更精确的时段,他把罗伯特*布朗在这段时间的行踪梳理了一遍,结果发现,在1459~1460年的这段时间内,教授的行踪都是有据可查的,并没有大片去向不明的时段。 避难所建造期间,按常理推断,持有者必定到现场去几趟。 毕竟“眼见为实”,即便是为了严格保密,末日避难所这种应急手段,如果只是从网络视频里看一眼究竟,是没办法做到心中有底的。 但教授的行踪很连贯,那么,一种可能是布朗在故意造假,伪造了自己的行程。 原则上,这种事完全有可能,但考虑到罗伯特*布朗的it应用水平,方然就摇摇头,他不认为一位热衷末日生存的生物学教授,会通晓黑客技术;退一步讲,即便有如此高的计算机水平,要同时篡改联邦电信、antea保险公司、连锁酒店甚至联邦交通管理部门的数据库,难度和风险也太高。 何况从心理博弈的角度,篡改行程,本身就有可能暴露意图,甚至泄露避难所的位置。 那么就是另一种可能…… 电脑前,方然伸了个懒腰,心下已有了判断。 这位布朗教授的末日避难所,并不是在荒山野岭、戈壁沙漠之类人迹罕至之处,而是,很可能就在他频繁造访的几个城市里。 位置隐秘的避难所,地点选在城市,乍听起来似乎是很荒谬。 但,如果认真思考一下避难所的建筑结构,特点,和浩劫的爆发形式,在人类活动频繁的城市区域建造避难所,就有若干荒郊野外所不具备的优势。 甚至,如果自己的揣测没错,权贵们的私人避难所,恐怕大部分都分布在联邦、或者其他国家里,在一座座繁华喧嚣城市的地下。 城区里的避难所,首先,建造难度比野外低得多。 这不仅是施工的便利程度,即便要保密,只要守口如瓶、不让施工方知道项目的底细就可以,城区里各类建筑工程司空见惯,几乎没人会在意。 其次,建造完成的避难所,要在和平年代维持运转、补充和替换物资,也要比往往不通水电的野外要方便,譬如食品,药材,燃料和武器弹药,在城区里运输和存储,都很寻常,不容易引人注意。 最后,考虑一旦危机爆发、浩劫降临,极度依赖现代物流网络的城市会首先崩溃。 密集的高层建筑和匮乏的生存资源,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城市很快就会成为接近于无人区的所在,继而变成废墟,即便有心人要想搜括资源,在一大堆钢筋水泥中寻找避难所的踪迹,也简直是大海捞针。 隐藏在大片废弃城区中、深埋地下的末日避难所,生存率并不比荒野的同类工程低。 正相反,按计算机模拟的结果,大城市核心区的避难所反而最可靠——在运气不是太差,没有被战时火力直接命中的前提下。 虽然建立在城区的避难所,也面临一个问题: 浩劫降临时,要如何才能够抵达。 正文 我还活着,会补上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分界 局势混乱时,穿过城区的风险很高,不论地面徒步、还是搭乘交通工具,都没办法保证安全。 不过,如果是依赖大城市的地下交通线、管线沟渠或者下水道体系,只要合理规划路径,这方面倒也能够克服。 但……这样一来,面对屏幕上的联邦电子地图,方然就在摇头,他至多只能确定,罗伯特*布朗的避难所会在哪几个城市,却无法断定究竟是哪一个。 出于好奇,做了这样的追踪工作,最后还是没能定位教授的避难所位置。 不过,类似的调查,倒是可以用在很多场合,譬如用来追踪、定位其他人拥有的末日避难所,即便眼下因为计算资源和数据的限制而做不到,未来某一天,当完全掌控了盖亚的庞大网络,需要定位这些避难所时,就可以派上用场。 那一天,说不上多么久远的将来,当“那个人”控制了整个盖亚,从剪除威胁的角度,或许就要揪出这些大大小小的避难所,将里面的苟活者清理干净。 即便生存在这些避难所里的,往往并非能力出众,会真正威胁到永不下车志向的同类,而是仰赖维生系统苟延残喘的寄生虫,但,人的特质总归会变,与其在无限长的永生之路上,担忧那微不足道、却令人寝食难安的一丝危险,将所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干掉,则是最稳妥的斩草除根。 到那时,所谓避难所,也无非是一具具活的棺材; 真正的避难所,只有一个,盖亚,只有“那个人”才能够掌控它。 …… 分析了得失利弊,避难所,对方然而言就只是一桩生意。 人类世界的未来图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方然的思考,或许比盖亚的绝大多数人都更长远,所得结论也十分明显,但,这并不妨碍他时常坐在电脑前,用高超的专业能力,给罗伯特*布朗的项目添砖加瓦。 任凭经济危机怎样肆虐,布朗教授的生意,却好像一点都没有萧条的迹象。 这看似反常,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经济危机之中,真正付出代价的会是怎样的一种人,当泡沫破裂,货币贬值时,寻常人或许还会以为,那些坐拥庞大资产的权贵会损失惨重,殊不知这些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家伙,由于消息灵通,几乎不会受到经济危机的打击,更寻常的做法则是稳坐钓鱼台,甚至从中牟取利益。 经济危机到来时,一般而言,要么是资产贬值,要么是货币贬值。 至于两者同时贬值的情况,有没有呢,有,但“同时贬值”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的说法,毕竟资产的价格总归要以货币来衡量,如果资产与货币同时贬值、且幅度相同,则意味着资产的名义价格纹丝不动,只是马克的汇率下跌。 而如果资产价格与货币币值的波动幅度不尽一致,那么,两相衡量,贬值幅度更大的那一个才真正在贬值。 所以,不管资产与货币如何波动,只要没彻底崩,就总有一个是价值洼地。 即便经济危机恶浪滔天,若提前得到消息,知道联邦政府、央行将保资产还是保汇率,就可以在市场上翻云覆雨。 在这一过程中,权贵的操作手段未必十分高明,但时机则很关键,在普通民众还在发懵,对着狂泻不止的股价和波动剧烈的汇率目瞪口呆时,顶层的金融操作往往早已完成,不是在高位将资产套现,就是将马克兑换为外币、黄金或其他避险资产,而彼时彼刻,仍对资产价格抱有幻想的普通人,正是这一系列操作的接盘侠。 然后危机爆发,资产、或者货币成为牺牲品,将普通人手中的债权一并埋葬,家底随之清零。 这种事,但凡关注过人类世界的经济危机,套路其实都很常见,但人的记忆却注定短暂,十年前吃的亏,并不足以提醒目光短浅的民众;再说即便头脑清醒,没有一条提前得知讯息的渠道,不知何时高位套现、或者买入避险资产,终究也是徒劳。 危机大潮中,联邦的财富进一步两极分化,穷者愈穷,富者愈富,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但对“穷”与“富”的分界线,民众的认知则相当模糊。 拥有上百万,几百万乃至上千万马克的资产,这样的人,算不算“富”,自我感觉良好的所谓联邦中产往往会点一点头,自认为已坐上了风雨无惧的航船,殊不知手中成百上千万马克的所谓资产,不过只是借据,危机一来,经济损失最惨重、资产最迅速被清零的也正是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 穷,或者富,仅仅以资产计价来衡量,是没有意义的。 关键在于,这些资产的持有者,在联邦经济金字塔中的位置如何,是否能快人一步,进行逆市操作;这种操作,在民间是未卜先知的巨大幸运,在顶层却司空见惯,没有这种渠道的资产持有者,即便坐拥再怎样庞大的资产,也不过是为权贵保管财富,作为对冲风险的巨大仓库而临时存活。 巨头尚且如此,联邦的一般资产持有人,冠以“中产”的表面光鲜群体,更不过是待收割的金融炮灰。 危机中,这些人持有的股票,房产,期权,价值严重缩水,身上背负的债务却往往不动如山,加上降薪失业的打击,收入锐减,一进一出很容易就会走向破产,将多年辛勤、或者狡诈积累起来的财富拱手送人。 相比之下,反倒是一文不名的流浪汉,没什么可失去的,生活依旧自在; 如果不考虑原本就糟糕之极的生活状态,和一言不合就拔枪清弹匣之联邦警察的话。 其实,何止是在危机时期,人类世界的经济规则,原本就会让财富不可逆的两极分化,除非动用暴力、洗牌重来,否则这一趋势几乎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逆转。 这,无需晦涩的理论去证明,但凡观察历史,都不难看得到。 不承认这样的趋势,就很难解释为何一群经济地位并无根本差别的原始人,甚至同样住在大树上的猴子,会一步步演变到今天这样的悬殊局面。 正文 第九十章 对策 人,生物学意义上的同一个物种,有些身居偌大豪宅,有些却睡在地铁站。 反差,如此突兀,但凡稍有良心的人都不免为之愤慨,而不会像某些被豢养的经济学家那样,为凡此种种的丑恶现象涂脂抹粉,甚至做自欺欺人的合理化论证。 况且这些论证,又何尝能欺骗得了饥寒交迫的流浪汉们: 谎言,可以充斥民众的头脑,却无法填饱民众的肚子,最终,该来的还是会来。 合理也好,愤慨也罢,世界的运行规律,是客观存在的,并非一厢情愿的愤慨就能改变,方然也没有这种幻想。 西历1471年春,经历了一年多的经济衰退,联邦的各项经济指数几乎都跌到了谷底,即便置身于温暖的旧金山湾区,也能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的寒意,大萧条在继续,治安则因警方的高压政策,反而有所好转,破产者的反抗零散、且毫无威力,很快就被清扫干净。 多少曾经的中产,现如今,已经和他们手中的资产价值一样,从盖亚中彻底消失。 危机的持续,正如方然所预料,由自动化、智能化引发的这一轮经济衰退,规模空前,由民众失业、收入滑坡而导致的危机,也并非常规的开闸放水所能缓解,近两年的危机进程中,联邦央行进行过两次大规模的量化宽松,试图向经济中注入货币、重振经济,却不出意料的几乎没有效果。 危机当前,诱因则从生产的过度扩张、变成了智能系统的渗透,危机的根本原因发生了变化,曾经暂时有效的兴奋剂,自然难免失效。 当产品根本就没有市场时,利率再低,也没人会去贷款扩大生产、重启经济循环。 面对危机,民众的怒火令当局心惊肉跳,量化宽松失效之后,盘点可用的经济刺激手段,就只剩下联邦政府扩大赤字、增加投资这一条路。 民间的信用纷纷破产,无法投入经济循环,那么,就由政府来兜底。 当年夏季,正在伯克利大学度过又一个暑假的方然,从网络媒体上看到消息,联邦即将启动新一轮发展战略,未来十年,将在it领域投入巨资,一方面维持联邦的技术优势,一方面也让经济挣脱泥潭。 具体的规划,洋洋洒洒,方然浏览后归结出了一个大概。 按联邦总统在公开讲话中的基调,危机当前,政府将开列规模空前的赤字,将天文数字般的资金投入以下几个领域。 首先,是联邦产业自动化、智能化的升级,为此将重点支持自动化、智能化系统的研发、制造、部署、运维;其次,是联邦各网络的互联、融合,为此将重点支持网络技术的研发,和现有网络的升级与统一;最后,是联邦安全层面的升级,将重点推进智能驾驶,智能安防与智能武器平台的研发与应用。 以上几个领域,未来十年,政府的总投入将超过十万亿马克。 按惯例,政府投资主导,民间资本也会闻风而动,如此规模庞大的计划,表面上,似乎的确可以将联邦拽出经济危机的深渊,甚至开启新一轮的经济增长。 但在方然看来,所有这一切,只表现出这样的趋势: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经济的刺激,一言蔽之,总要有新的增长点,和对应的资金投入。 从这一角度讲,联邦政府在历次经济危机中的应对,并没有原则上的失误,总之,搞来搞去还是凯恩斯的那一套,不是举债、就是放水,坐等科学技术的进步来消弭社会矛盾。 上百年来,这一招几乎屡试不爽,才让联邦的经济一步步走到今天。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次,即便再怎样使出浑身解数,最终的拯救者——科技进步,却很可能永远不会降临。 在这方面,方然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并不认为当今时代的科学技术研究,特别是基础科学研究,能提供足以化解经济危机的巨大成果;以现有的科技水平,刺激只能导致新一轮的重复建设,暂时拖延危机的总爆发,仅此而已。 刺激,不管利弊如何,毕竟是当下唯一的手段; 但选择自动化、智能化作为投资方向,则是在未来埋下一颗自戕的重磅炸弹。 联邦当前的经济危机,正是由智能系统的渗透所致,联邦政府的对策,却是加速这一进程的推进速度,这样的决策可以在短期内缓解危机,却会在不远的将来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不论智能系统的部署,还是网络的互联互融,甚或交通、安防与军事领域的智能化,都是在强化智能系统的应用,进而,将人在社会运转中的地位进一步弱化。 既然如此,未来可以想象,短暂的经济繁荣之后,失业、衰退等问题就将卷土重来。 其实,要观察智能化系统对人类世界的蚕食,又何须等到下一次的经济危机,且看当前,大批失去工作、生活无着的联邦贫民,就已经完全、永久的丧失了参与联邦经济循环的资格,每日只靠救济度日,勉强苟活。 即便新的经济刺激政策,大规模被执行,这些贫民也无法凭空获得算法设计、系统规划与工程实践的专业技能,而原本掌握的劳动技术,仍然是被机器所取代;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救济一直领下去。 随着技术的演变,智能化不断渗透到社会每一个角落,加入救济大军的民众将越来越多。 而从这勉强度日的大军中脱离、重返经济循环的人类个体,却将是万中无一,如果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出现的话。 一旦社会演变到这种程度,失业大军的闸门变成了只进不出,危机的形态,也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从消费能力不足以覆盖所有的产品,变成拥有智能系统、拥有产能的工场主,不再愿意将产品无偿分配给毫无价值的贫民。 或者,在工场主的立场,不再愿意白白供养这些甚至连劳动力都不再有价值的, 活的垃圾。 正文 第九十一章 追踪 事态一旦发展到这种地步,席卷世界的经济危机,反而会从此消失。 取而代之的,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怪现状:一些人,除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外一无所有的这些人,在另一些人,掌控智能化生产体系、能满足所有生存需要的那些人眼中,变得毫无价值,两类人彼此割裂,不会再有任何经济上的联系。 到那时,拥有智能化生产体系的人,将恍若升上天堂,而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人, 将彻底掉进地狱。 …… 危机,政府干预,联邦正发生的一切,十八岁的年轻人作壁上观。 岂但是没办法去干预,事实上,当今世界的运行轨迹正如自己所预测,某种程度上,方然乐于见到这一切。 联邦政府的投资方向,不论智能扩张,还是网络融合,都是无法避免的历史进程,现在因为一纸刺激计划而加速进行,等于就是帮他节省了宝贵的时间。 变革越早到来,审时度势,最终成为“那个人”的时刻,也将来的更早一些。 大势如此,至于琐碎的细节,原本生活在一个盖亚的表面、理应共享这星球的同类,将怎样一步步陷入绝境,方然并不愿多想。 从古到今,再到未来,凭什么绝大多数人终将一无所有,极少数人则终将掌控整个盖亚,理由,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论证,可以有一千页,一万页,但是对如此黯淡无光的未来,如此恶贯满盈的终结,任何辩解,哪怕逻辑上再怎样能自圆其说,也全都是贼喊捉贼、自欺欺人的废话。 愤慨吗,当然; 但……那毕竟也还是遥远的未来。 眼下,方然还是待在伯克利,一边完成学业,一边给教授打工,顺便也没放下“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工作。 日程表排的很满,每天忙碌不休,如果仅仅从赚取马克的角度,罗伯特*布朗提供的工作报酬已十分丰厚,任务排满时,每个月都有上万马克到账,这也印证了方然的推测,越是危机深重、社会动荡时,权贵们拥有“末日避难所”的意愿也就越强烈。 至于钱,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但他依然坚持在承担“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目的,则是为今后谋一条出路。 不管教授的生意如何红火,伯克利大学,显然不能无限期的待下去,那么如果必须要离开相对安全的大学校园,按方然的规划,投身某家位于信息技术领域前沿的大公司,就是一个相对比较安全的选择。 尤其,最近抽空进行的一些活动,所见令人尤其忧虑,更让他确定了这样的安排。 一言蔽之,在追寻永生的路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同类”的威胁将越来越大,或迟或早,他必须考虑隐匿自己的身份。 这样的隐忧,起因于最近一段时间,他着手调查“匿名者”的身份。 “匿名者”,在方然的数据库中,用这样一个意味模糊的id指代,起初,方然只在入侵“人类长寿”公司创始人克罗格*文特尔的电脑时,见到简短的联系方式,对留言者的身份,他一无所知。 当时,凭十四岁的it领域功底,很难保证调查过程的安全,他谨慎的选择了观望。 但是在进入伯克利大学后,两年来,自己的网络、计算机水平又有了一定的进步,在互联网上愈加游刃有余,“匿名者”的身份谜团就引发了方然的好奇。 他的确很想看一看,这位分明与自己有同样志向、却贸然选择留下联系方式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仅如此,让方然采取行动的直接原因,则是他在侵入联邦生命科学研究机构的过程中,陆续又有两次,发现“匿名者”留下的同样讯息。 这“匿名者”,如此大张旗鼓的留下访问痕迹,就不担心被追踪吗。 或许是,或许另有隐情,总之,这家伙的思维模式肯定和自己不太一样,至少,作为志在永生的追寻者,居然对自身的安全漠视到这种程度,方然的确有些惊讶。 于是,在周密准备后,他入侵了联邦电信的核心网,在交换中心的归属位置寄存阵列里查找到了“匿名者”所留存电话号码的地址讯息。 地址,想一想也知道肯定是假的。 但相关的登陆、通讯记录,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 凭借现有的黑客技术水平,入侵联邦电信,方然的动作还是有一些危险,他匆匆检查过访问记录,拷贝关键讯息,就准备撤出核心网,想了想,又冒着被发现的风险逗留片刻,截取了该接口的历史访问记录。 寻找“匿名者”,原本是一项非常隐秘的动作,方然曾这样想。 不过,在其后的网络刺探中,两三次见到同样的一串号码,基于追寻永生者的同理心,方然很清楚,其他“同类”见到了这串号码,思考后,也断然不会冒冒失失的去拨打,反而是像自己现在这样追寻踪迹,尝试揪出“匿名者”的真正身份,才最有可能。 那么可想而知,众人的追踪思路会趋于一致,联邦电信的服务器被入侵,这种事,并不很常见,从接口访问记录里,说不定就能捕捉到其他“同类”留下的痕迹。 当然,风险也随之而来: 既然他能想到这一步,其他的“同类”,早晚也会采取同样的步骤。 思维一旦进行到这里,方然就有些后悔,虽然近两年来,自己的网络入侵水平又提高了一大截,但要评估期安全性,会不会被其他深谋远虑的“同类”抓到线索,这种事就难说的很。 于是他很快切断了连接,消除痕迹,一边暗自打定了主意,不管通过这次窥探,有没有得到线索,都不能再进行第二次。 下载的服务器数据,经过分析,方然发现该留言电话的申请地址在宾夕法尼亚。 具体的地址,无关紧要,方然并不认为一个志在永生的家伙,会蠢到用自己的真实地址申请留言服务。 他更感兴趣的,是“匿名者”的留言内容。 正文 第九十二章 信箱 留言的语音解码结果,是简单、直白的文字叙述,用毫无感情的合成语音播报出来。 联邦的留言电话服务,由来已久,无助于判断“匿名者”留下讯息的具体时间。 但,和身份信息的隐秘不一样,留言内容却很平淡: 一个电子邮件地址。 电子邮件,互联网络早期的服务,一直到今天也被民众广泛的使用,看上去,这种通讯方式很不安全,所有的讯息都在邮件服务商的眼皮底下,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所以方然对解码出来的讯息感到怀疑,他在想,这会不会是另外一个陷阱,又或者是这位“匿名者”,他的it技术水平就是如此堪忧。 但不管怎样,匿名获取电子邮箱里的内容,却几乎毫无风险。 联邦的互联网络,规模庞大,其中的电子邮件地址更多大数百亿,即便无所不能的联邦调查局也未见得能一个个将其梳理明白,而且由于其安全特性的薄弱,联邦安全机构也并不期望其中有什么高价值的内容。 手段平淡,不过,动用一些安全的方式,取回邮件地址中的讯息后,方然却有些意外: 这世界,原来真的存在着其他“同类”,追寻永不下车的人。 “同类”的存在,即便没有窥视这些邮件,仅凭推理也能得到,方然真正惊讶的并不是这一事实,而是,他在有些杂乱无章的邮件堆里,居然真的看到了不少的留言。 这些留言的作者,至少,字里行间完全能看得出来,都是一些渴望着永生不死的人。 这一发现,与其说让他惊讶,倒不如说是另外的复杂情感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遭遇到“同类”。 想想也是,发一封电子邮件,大概是网络上最难准确追踪、相对最安全的通信方式了。 联邦、乃至盖亚的互联网络,出于设计之初的一些规则,对邮件协议支撑的电子信箱,始终难以完全监管,也很难控制邮箱里泛滥的广告和垃圾讯息,作为使用者,可以通过名单列表将其屏蔽,但这也意味着,至少在目前,很难通过区区一封来历不明的邮件反向追踪到发送者,更遑论定位其坐标。 正因如此,“匿名者”提供的一个邮件地址,就称为见到其联系方式的“同类”们无意中约定俗成的,交换讯息的场所。 但事情真的只是这样吗,面对屏幕,方然不禁心生疑惑。 永生的执念,一旦在头脑中根深蒂固,任何微不足道的风险都会被映射成无穷大,即便通过电子邮件,被发现真实身份的风险也肯定不是零。 这些“同类”,数量,大概总有十几个之多,真的如此不介意自身的安全风险么。 这,似乎说不通,至少身为其中之一,他可不想在邮箱留言。 带着这种疑惑,首先确认一遍内容截取过程的安全,方然利用晚上的时间,反复、仔细的阅读这些邮件,渐渐形成了模糊的概念。 这些人,或者,这些分布在全世界的“同类”,表面上,的确在利用“匿名者”提供的邮件地址,作为信息交流的媒介;甚至,在一些邮件里,方然还发现了“同类”之间的互动,讨论,这让他相当新奇,那些讨论的内容,多少也和自己孤独前行时的思考有一定的重合度。 看来大家的想法,十分类似。 但拨开一封封邮件的表象,深层的意味,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 这些“同类”,表面上的文字交流,内容和措辞各不相同,但是背后传达的,却不乏一些试探、周旋,以方然的情商都能隐约察觉到,这些人的动机,除莫须有的交流讯息之外,多半还是出于“刺探身份”的企图。 至少其中的一部分同类是这样,刺探他人身份的意图,可想而知: 把潜在的竞争者,统统清除。 这种揣测,并非是用自己的想法去以己度人,而是基于一整条逻辑推理所得出的,冷冰冰的现实。 追寻永生,整个盖亚的几十亿人之中,但凡哪一个人有了这样的念头,进而变成唯一的执念,那么,倘若没误入歧途、还指望在现有的社会框架内解决这一问题,他,或者她,早晚都会想明白,无限长的生命本身与现存的人类世界根本相悖,完全不是用常规手段所能完成。 永生的悖论,方然在金伯利就想的很透彻。 一方面,这绝非一个人单打独斗所能办到,必须仰赖人类世界的力量,另一方面,当永生的机会真正出现时,能将其捏在手中的,又必定只是人类中的极少数。 极端情况下,或者,这所谓的极端情况一定会出现: 能永生者,最终,只有一个。 现实如此冷酷,如此直白,对“匿名者”邮箱里的那些同类,方然绝不相信这些家伙竟然会想不到。 只不过,面对同样的预测,出于人的性格和行事方式之不同,所采取的策略也会有一些区别,很显然,和选择隐匿于人类世界、绝不主动出击的方然相比,有些同类的做法,更加激进。 甚至到了在“匿名者”的邮箱里,试探、刺探,试图揪出竞争者后将其干掉的程度。 一旦看透这点,方然就暂时断绝了在邮箱留言的念头,在窥探其中内容时,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同类,即是竞争者,按现有的路径一直走下去,早晚会面临你死我活的情形,但即便内心的想法和其他“同类”并无二致,方然的策略却相对保守,或者说,他并不认为在当今的条件下,揪出并干掉几个竞争者,会对追寻永生的努力有什么帮助。 又或者,其他的竞争者也一样,大家都想锁定目标、等待时机,目前还只是侦查而已。 一边是隐匿自身的自保需求,一边则是扑杀竞争者的念头,可想而知,追寻永生的人,都会在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上摇摆不定。 真正会决定怎样做的,往往是与生俱来的性格,和利弊的判断。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大战 按方然的性格,一开始,他并不想参与这尔虞我诈的试探。 清除盖亚的其他“同类”,这迟早要做,但,根据他对人类自然科学发展的判断,所谓永生,生命科学层面的手段还太贫乏,粗略估计也要二、三十年后,才会有一条切实可行的技术路线。 在技术到位后,人类世界会迎来怎样的剧变,尚未可知,没必要现在就动手。 再者,竞争者的数量也不会一成不变,盖亚的几十亿人,原则上,总会断续的产生出“同类”,单凭他一个人,目前,根本就消灭不了几个。 且不说,志在永生者,头脑和能力必定不容小觑,反杀也完全可能。 追寻无限长的生命,持这种执念的人,会在哪一天图穷匕见、自相残杀呢,方然并没有很精确的预判,他只知道,这种“同类”之间的火并,应该会排在终将到来的第三次盖亚大战之后。 而且这场火并,也将是人类文明的最后一场战争,是终结一切对立冲突,终结一切战火硝烟的最后一战。 终战之战,原因,不言自明: 永生角逐的胜者只能有一个,对手永远消失,战争,也将永远消亡。 至于具体的历史进程,在此之前,与罗伯特*布朗泛泛的讨论过这件事,加上自己掌握的军事、武器知识体系,方然的眼光,穿透了时间的厚重迷雾,他大概能判断出,导弹防御技术的成熟,或许就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在那之后,被人工智能挤压到濒临崩溃的世界经济,就将成为新一轮大战的导火索。 危机,催生流血的政-治,第三次盖亚大战的导火线,与前两次相近,但结束的过程,却会有根本性的区别。 直白的讲,和前两次盖亚大战不一样,人工智能高度渗透的人类世界,将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成为战争的胜利者。 相反,传统的世界组织基本单元——国家,将在战争中土崩瓦解,高度智能化、集权化的暴力体系将被若干系统管理员把持,进而,割据盖亚,以直接消灭战争参与各方的形式,结束战争。 这样的终战,并非敌对双方决出了胜负,而是,参与大战的列强,被破体而出的智能体系掌控者撕裂,继而成为一个个的历史名词。 在那之后,地覆天翻的人类世界,将很快迎来又一次席卷盖亚的战争: 第四次盖亚大战。 当今时代,对下一场盖亚大战,畏惧于现代科技赋予的毁灭性力量,人类尚能报以警惕。 譬如,联邦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就曾发出振聋发聩的告诫: “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会怎么打,但我知道第四次会怎么打:用石头和木棒打。” 爱因斯坦的忧虑,源于核武器空前强大的威力,担心人类文明会在一次遍地蘑菇云的战争中被毁灭,浩劫之后,再有怎样的利益冲突,盖亚大战也只能以原始人类的武器,石头,或者木棒来进行。 这样的告诫,早在阿尔伯特小学时,方然就读过。 但,站在西历1471年的历史节点,遥望未来,十八岁的年轻人却必须得指出,即便如爱因斯坦那样伟大的人,对历史进程的把握,也难免出岔。 毕竟,在爱因斯坦的年代,电脑,自动化与人工智能的威力,还远没有完全的展现出来,电子计算机仍然是一种强大的计算工具,而非即将颠覆世界的利维坦。 随着军事科技的突飞猛进,下一次盖亚大战,世界并不会被从天而降的核火摧毁,却会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形式,彻底告别旧时代。 高度智能化、控制集权化的战争机器,暴力体系,被管理员篡权,彼此敌对的列强陆续消亡,战争的动机也因此而烟消云散,接下来,割据世界的一个个“同类”,将很快陷入别无选择、唯有一搏的囚徒困境。 继而,在某个偶然条件的触发下,动用全部暴力体系,拼死挣扎。 到那一天,战场上彼此厮杀的,将是人工智能掌控、效忠于管理员的机器,而不是挥舞石头和木棒的人。 这,才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盖亚大战的真面目; 而它所消灭的,将是战争本身。 屏幕前,方然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他清醒的确信,自己终将亲眼见证,终战之战爆发的那一天。 所以自相残杀,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隐匿身份,韬光养晦,竭尽全力准备命中注定的第四次盖亚大战,而不是企图除掉眼前的一两个竞争者,这是理性的抉择。 所以,对“匿名者”的邮箱,方然很谨慎的绝少接近。 信箱里的留言,说起来,当真会有什么独一无二的价值吗,显然没有,而频繁的访问邮箱接口,即便动用各种技术手段,方然清楚的知道,但凡踏上追寻永生、永不下车的这条路,竞争者的it手段必定都非同小可,他并不想提前动手,更不想提前将自己置身于“同类”的瞄准镜十字线下。 但,出于莫名的考虑,他还是陆续登录过几次邮箱,翻阅里面的记录。 竞争者,执念于无限长生命的人,这些,自己肯定会格外关注,但是在第三次盖亚大战到来、继而结束之前,并没有和这些家伙打交道的必要。 吸引方然的,还是那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匿名者”的身份。 调查,顾虑自身的安全,当然一直进行的很谨慎,也因此而不是太有效率。 虽然如此,以自身多年来磨炼的网络技术,和堪称娴熟的侵入技巧,越是调查,方然就越觉得困惑。 在一个个设防、或不设防的网络节点里搜索,智能化监控引擎的报告连篇累牍,但他始终没有发现“匿名者”的确切线索,是因为此人的技术出神入化、根本就无法战胜么,然而结合此人在若干资料里内嵌联络号码的行为,分明又是一种很冒险的莽行。 一高一低的反差,太突兀,让方然百思而不得其解。 就这样,一天天的利用业余时间,追寻“匿名者”的踪迹,方然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虽然,感性上他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判断: 追寻不到“匿名者”的踪迹,原因,很可能是此人已经…… 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清除 消失,是很隐晦的说法,方然心下清楚,对一个执念于永生的人来讲,自戕、意外,都几乎不可能发生。 极大的概率,是“匿名者”被其他“同类”追踪到了身份,继而, 人间蒸发。 所以就是被干掉了吗,结合此人的网络技术水平,被追踪、被除掉,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 真正的殊死相搏,尚未开始,像“匿名者”这样冒冒失失的家伙,就已经被策略激进的竞争者干净利索的解决掉,虽然这还只是推测,而非确定的现实,方然还是一阵脊背发凉;毕竟,死亡这种事,在他们这种追寻永生的人眼里,比寻常人脑海中的死亡更可怕了无数倍,根本就不是一个能从容摹想的概念。 畏惧死亡,执念于无限长的生命,这样的人,一旦被“同类”找上门,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或者冷冰冰的针头—— 浑身一震,寒意拂过心头,方然强迫自己别再想下去。 害怕吗,当然,死神手中的冰冷镰刀,试问这世上又有谁能从容无惧的面对。 但,又觉得不太对劲,一整段的推理好像有什么瑕疵,只是,一时又找不出这不协调的点,究竟在哪里。 想到这儿,方然迟疑了片刻,然后“噼里啪啦”敲击键盘。 他已经作出决定,在确保自身安全、不会被“同类”追踪的前提下,继续调查“匿名者”的去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执着于“匿名者”的踪迹,这件事,对永不下车的目标,似乎没有一点实质性的帮助。 方然的动机,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追寻永生,要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他没空多揣摩那若有若无的潜意识,只能集中精神做好手头的每一件事。 譬如说,学业,作为身份的掩护,暑假将近时,他再次面见罗伯特*布朗教授。 身兼伯克利和自己的生意,近一年来,教授依旧行色匆匆,他还是在办公室里挺随意的和学生见面,谈谈他接下来的打算: “修改的学位论文,我看过了,拿一个优秀的答辩评价是没问题; 至于暑假,方,你有什么打算,还是和以前一样闷在伯克利,当深居简出的隐士吗。” 提到论文,布朗教授在谈论方然的毕业答辩,西历1468年入学的年轻人即将用三年时间完成本科学业、继续在伯克利大学的生命科学部深造,也就是跟着罗伯特*布朗读硕士。 这种进度,在强手如林的伯克利实属寻常,并不引人注意,方然才会提前一年申请毕业。 虽然以他的实力,三年时间把本科和硕士一并连读出来也不难,但攻读的学术方向,对永不下车并无多大帮助,所以他也只是随便敷衍,给自己找一个继续待在大学校园、以便谋划未来的理由,仅此而已。 学生的真实想法,察言观色,布朗教授仍一无所知。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他当然希望眼前的大男孩能一直在手下做事,这样也方便自己的生意: “哦、好吧,不过说真的,作为导师,我也冒昧的关心一下学生的情况,你这样长年累月待在伯克利,真的没问题? 现在学业都已就绪,钱么、也赚到了,” 说这话时,教授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 “其实没必要让自己一天天都连轴转,个人问题不考虑解决么,还是,你更推崇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那假期跟我去比弗利山庄怎么样; 说直白些,享受一下美好人生,嗯?” 享受人生,潜台词是什么呢,方然在这方面还有一点门外汉,但看教授的表情,他大概也能猜到。 五光十色,醇酒美人,用不着有多高的想象力,凡人之乐,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但他却意兴阑珊,一想到人类身体里以公斤计的细菌、病毒等微生物,就一点也不想和哪怕再美丽的异性有什么亲密接触。 那么怎样解释呢,说自己有洁癖、或者自闭症,可不是什么好借口。 他索性就扯到另一个话题: “这完全可以直言相告,教授,既然您和我的观点相去不远; 这段时间,我想认真做一做自己的‘避难规划’,当然、您肯定清楚的,这需要很多钱,所以还希望在暑假里为您多做一些工作。” “哦,……这打算也不错嘛。” 十八岁的年轻人,一般来说,正是享受无忧无虑大好年华的时候,但眼前的家伙,思维可和一般人不同,罗伯特*布朗慢慢点头。 既然都是悲观主义者,学生要规划自己的末日避难所,也很正常。 “不过,方,你知道避难所的成本; 我个人支持你的想法,但也怀疑,你目前是否有足够的经济实力。” 哪怕最简陋的避难所,如果是实打实的真家伙、而非糊弄了事的那种,成本都超过一千万马克,即便对方然的出身来历不甚了了,教授也很自然的推断,一个年轻人即便拼命努力,也几乎没可能拿出这样的巨款。 教授的怀疑,方然并不太在意,他只是需要一个待在学校的理由: “的确是这样。 但,教授,关于迟早会来的世界大战,会持续多久,恕我还是与您有不尽相同的推测; 我初步规划的避难方案,也不见得,就一定是造避难所。” “其他的方案?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谈谈你的大致构想么,哪怕只是梗概,我很好奇。” “我的初步设想,大概是……” 到底是出身于生命科学领域,对人类世界的观察、分析,罗伯特*布朗虽有独到见解,却很难看透世界在人工智能阴影下的历史进程,这位身价不菲的教授,或许,还在幻想着一场大战后的经济复苏,又或者,只将其当做一个将世界带进末日的不可抗力。 既然如此,第三次盖亚大战之后的世界面貌,所谓“无知即是幸福”,方然也没涉及。 与导师确认了假期安排,两星期后,方然顺利通过伯克利大学的学士学位答辩,拿到一卷烫金的学士学位证书。 继而,结束了本科阶段的求学生涯。 正文 第九十五章 体检 盛夏,假期来临,身份转换的方然先搬了住处,把一切打理妥当。 从本科生到研究生,正式入学前,来自本校的生源先安排住处,他颇费了番力气才将自己的东西都搬进新的公寓楼,还好,伯克利大学的研究生住宿区,条件还相当不错,每一个单间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和迷你厨房。 到研究生这一阶段,与本科相比,组建家庭、甚至带孩子的学生,会越来越多,住宿的保障条件也有提高。 至于每学期九千二百马克的费用,至少对方然来讲,已不是问题。 伯克利这样的大学城,一般来讲,每到学生毕业、升学尘埃落定的夏季,总会比较冷清,有钱的学生们纷纷动身度假,家境困难的则外出打工,而且夏天日落更晚,大白天,校园周边的治安也相应的会好些。 但即便如此,方然的行踪仍然很谨慎,除有两次开着ford皮卡,全副武装在校园外转悠了一两圈外,他仍然足不出户。 忙忙碌碌,生活节奏如时钟一般精确,思维沉浸在网络海洋里,还是在填写入校注册信息的时候,方然才意识到,在西历1471年的今天,自己,已年满十八岁,是一个联邦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了。 十八岁,成年人,一般人的脑海中,大概就浮现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买酒精饮料”,或者“从此完全决定自己的人生”之类感慨。 对方然而言,感想,则很不一样。 至少,在像之前若干次的流程那样,到校内医院体检结束,浏览一行行拼写冗长项目的数据时,除“身体机能一切正常”的庆幸之外,十八岁的年龄,也在悄悄的提醒他,从这一刻起,自己,自己的血肉之躯,距离衰老这横亘在永生之路上的第一道天堑,正越来越近。 不,按某些研究的观点,衰老,甚至早在分界线般的十八岁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衰老,少年眼中曾完全不可战胜的一种规律,即便今天,在掌握诸多高深学识的方然眼前,仍然面目狰狞,但暂时撇开畏惧,要说这复杂之极的生化过程,究竟从哪一刻开始,学术界就尚有分歧。 毕竟如果从微观角度,人类细胞、乃至基因层面的损耗、衰退,事实上从配子结合的那一刻就已经启动。 至于那一刻之后,看似漫长的几十年人生,直到垂垂老矣,无非是内在的衰老过程,在皮囊之上的表面呈现。 衰老,自始至终,伴随着人的一生,这样的表述固然是理性的。 但这样的陈述,对缓解方然心中“衰老正在发生”的不适感,却又毫无意义。 一旦意识到年龄越过了十八岁,社会意义上,从孩童完全转变为成人,恍惚间,方然耳边就响起虚无缥缈的列车“哐当——”,自己,仿佛置身于步进迟缓、却一刻也不曾静止的传送带上,而车厢尽头,那浓重如墨的黑暗,便似一尊静待饕餮的血盆恶兽,等待自己一步步送上门…… “小伙子,——喂,方先生?” “啊——” 隐约的声音,把年轻人的思绪拉回现实,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医生面前的折叠椅上,方然抬手揩一揩额头的冷汗, “哦、抱歉; 刚才在想别的事,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那么,对本期体检报告,您还有哪些需要咨询的问题呢~” 面对走神的年轻人,女医生点击鼠标、切换页面,一边瞥两眼方然的宽阔上身,询问的语气挺温柔。 一方面,从屏幕信息里,她知道这位咨询者的医疗保险规格很高,能轻松支付数千马克的检查费和咨询费,另一方面,多少也对外表阳光、身材健美的方然有些好感。 不过,在年轻人开口应对后,这种感觉里,就逐渐掺入了一丝难掩的惊讶与好奇: “好的,谢谢您。 首先是这一项指标,嗜酸性粒细胞的活性分布,您能否判断,这是过去一周内有轻微细菌感染、恢复期的反跳,还是轻度过敏反应导致的暂时现象; 心电图的二十四小时数据投影,您看这里,是否有一过性的窦性不齐? 请结合近三次体检的数据研判一下。 此外还有这一项,流感h1nx、h3nx,是否还需要做抗体定量,据此评估今年的理想接种时段? 据我所知,glan公司的多价疫苗,对、报备价十九马克的bfv-4e,不应该有这样的一条抗体残留水平分布,那么……” 半小时后,告别了一脸复杂表情的医生,方然走出校医院的大门。 经过完善的检测,体检一切正常,这让年轻人的心情稍稍放松,他回到寝室,查看风险评估程序的输出,好决定前往湾区的哪一家医院进行强化核磁共振扫描,弥补校医院体检手段的一些不足。 畏死,任何人多少总有的一种情绪,在方然身上格外强烈,既然执念于永生,学习掌握一般意义上的医学知识就是必须的。 即便这种掌握,让医生惊讶,也不代表他的水平就超越了专业工作者。 总之只是一种谨慎,尤其,在十八岁的钟声敲响,意识到自己已顺利、抑或幸运的迈过了社会意义上的一道人生门槛,尤其是,当踯躅在看不到尽头的永生之路上,不经意间一抬头,就发现面目狰狞的衰老,已近在眼前。 本科的三年时间,要做的事太多,方然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去精细钻研,时光流转,他对衰老的认识和理解,也没有精进太多。 闲暇时间查阅一些文献,追踪前沿的研究进展,结论,也只是略微谨慎的乐观。 至少,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不论是在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实验室,还是在国际生命科学年会的发言稿,他都没有发现任何确切的研究成果,能够证明,人类在追寻无限长生命的方向上,会存在什么原则性的困难。 虽然这种断言,早在金伯利中学就读时,就已经从逻辑、而非实践层面上得出,科学界的统一认识,还是让他稍稍欣慰。 跋涉在征途上的人,最担心的,莫过于选错了路。 但……原则上的困难,是一回事,实践上的手段,又是另一回事。 正文 第九十六章 低潮 自从西历1469年,席卷世界的经济危机爆发以来,列强的科学技术研究深受牵连,不仅一大批国家层面的基础科学项目被延期、重新论证,甚至无限期冻结。 就连应用科学层面的生物学研究,也因为前景的不明朗,或者暂时遇到技术上的停滞。 譬如曾风靡一时的转基因技术,在经济危机的大环境下,产能过剩、商品滞销,转基因作物的成本优势无从施展,相关研究和应用也陷入短暂的低潮。 涉及农业的研究,危机之中,陷入停滞一点也不奇怪。 作为直接为人类服务,产品绝大多数会被人直接消费,而且边际效应存在断崖的一系列产业来说,市场容量原本几乎恒定,然而当每次经济危机到来时,程度越深,民众的消费能力下降的就越迅猛。 虽然饭总归一定要吃,食物的种类配比,却会向“健康、节俭”的素食方向滑动。 肉类消耗的减少,降低了饲料的消耗,进而,从总体上降低全世界的作物消耗量,将农业及一系列相关产业拖入泥潭。 换而言之,危机中,越是面向底层、层次越低的消费,萎靡程度越甚。 至于生命科学的另外一些领域,譬如,方然关心的延长寿命、乃至永生,却几乎没有衰退的迹象。 联邦的经济危机时期,事情的演变,往往如此,一方面是廉价必须消费品价格的两极分化,有深厚背景垄断的产品,价格暴涨,无法天然垄断的产品则严重滞销。 另一方面,不论超豪华酒店,还是从游艇到珠宝的奢侈品,价格越是高高在上的,销路反而越好。 正仿佛,盘踞联邦顶层的权贵们,眼见无数民众在危机大潮中痛苦挣扎,于心不忍,只能籍这些消遣来暂时麻醉自己; 目睹如此悲惨的世界,内心一阵触动,然后该做点什么好呢, 移开目光。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指出问题的人,如果这一对策暂时也不便执行,就呷上几杯醇厚的红酒腾云驾雾,搂几具年轻的躯体恣意逍遥,把烦心事都抛诸脑后; 看不见的痛苦,对旁观者,就不再是痛苦。 人类行为的凡此种种,站在旁观这些旁观者的立场,方然并不在乎。 只要布朗教授的生意继续红火,加班一个月,有两三万马克进账户,那就ok,至于世界范围内,衰老与延寿方面的研究依然如火如荼,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吗,而无须关心那些投入大学实验室、企业研究所的马克,是如何聚敛而来。 不过,随着联邦经济刺激的进行,周遭世界的变化,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 从西历1471年开始,在多个it领域注入巨资的重振经济规划落地,联邦大地,就开始了新一轮的基础设施建设。 和以往若干次经济危机的对策不同,这一次,破土动工的项目以电力骨干网,馈电终端,网络基础设施,超级计算中心和自动化、智能化产业基地为主,注入的资金,逐渐蔓延到与it领域相关的上下游产业。 在1471财年,官方与民间的投资总额,预计将达三万亿马克之巨。 以莫须有的前景为诱导,政府开头,民间跟进,庞大的资金暂时支撑了莫名的信心,萧条近两年的联邦经济巨轮终于缓缓开动,而且,一点点加速撞开冰层,似乎就要挣脱厚重冰雪的阻挡,重启航程。 经济复苏,在天量资金与基础建设的刺激下,似乎顺理成章。 但这一轮几乎完全是勉强上马的复苏,究竟能持续多久,方然就不表乐观。 身为伯克利大学的准研究生,就读方向,与经济和金融没有一点联系,他的观点,看似与科班出身的伍尔街精英相悖,也和联邦有线电视网“经济正在复苏,繁荣就在眼前”的基调大相径庭。 要透过繁复的经济帷幕,窥见真相,并不需要那些擅长将简单问题复杂化的经济理论。 伍尔街的理论,一般来讲,是用来向投资者解释,为什么经过如此这般的一番运作后,你的钱,已经亏损殆尽,甚或变成了我的钱。 所以理论越难,越不知所云,效果越佳。 方然没有这种欺诈的需求,相反,他清楚的看到,正如诞生于西历1237年的幽灵,卡奥*海因里希所总结的那样,一切的经济危机,都源自消费无法覆盖生产,不改变经济运行的既有规则,任何手段都只能暂时拖延、掩盖经济危机,而无法将其根除。 从这一方面讲,任何举债、放水而试图重振经济的手段,不论是花钱掏垃圾坑,还是铺设大容量光缆,本质上都一样。 投资,一言蔽之,永远是为了获益; 是眼下拿出一百马克,投入经济循环,来年就有连本带利两百马克到账的算盘。 至于一百马克到两百马克的转换,如何实现,是生产生活必需品,还是拆了建、建了拆,乃至采购武器暴打小国,甚至空手套白狼的诈骗,只要马克到账,根本没人在乎。 但即便不在乎每一个细节,增殖的循环,究竟能否如愿运转,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投资到收益的全流程,可以很繁杂,但从经济循环的角度则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资本的增殖,说白了,是一百马克到两百马克,是投入的一百马克,召唤出同类的过程。 那么,这一过程的大前提,是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一百马克的同类,而且,能够被召唤前来,乖乖入账。 这一大前提,在当今时代的经济规律下,是很可疑的。 观察整个经济循环,从投资注入、到销售回款的全过程,每一个环节的进行,事实上都是资金转移的过程,是投资者为了完成自己的资金增殖计划,而采购从资源到人力服务、继而为其他经济组织提供利润的过程。 这一切环节的花销,最终,都要在产品销售、回款后冲抵,并且有所剩余,才能实现资本的增殖。 到此为止,仿佛一切顺利,但稍微思考,就会发现其中的诡异之处: 既然经济循环中的组织,都想赚钱,甚至,某些时候全都在赚钱,那他们赚的马克,又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循环 从全体投资者的角度观察,资本增殖,或曰“钱生钱”,是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过程。 在经济循环中,作为整体的投资者投入一百马克,并期待着收回两百马克,为此,可以进行十分复杂的经济活动,但不管怎样,一百马克并不会凭空翻倍,当循环结束时,如果投资者的结算账户上真的有了两百马克,可以想象,那多出来的一百马克,必然是来自于整个经济循环之外。 多余的马克,这种东西,究竟存在于哪里; 一般人的想法大抵是“政府开动印钞机,央行随便改账户”,这种将货币想象成现钞、或者数字的念头,并无助于思考。 事实上,要顺利完成经济循环,让资本增殖,无非就是需要外来的货币注入,充当利润; 这种注入的货币,来源,可以是其他国家、地区的国民财富,可以是科技进步带来的生产力提升,也可以是简单的开闸放水、信贷扩张,总之,要么来自其他经济组织,要么来自科技进步的衍生,要么来自信贷指向的未来。 万变不离其宗,总而言之,没有额外的货币一定是不成的。 联邦历史上的每一次经济刺激,货币、或者说就是“利润”的来源,都脱不出以上几条的范畴。 倘若以上渠道,全都无法提供资金注入,情况又会怎样呢: 一场极端典型的超级危机,就会到来。 置身于盛夏的大学校园,从媒体和网页上感受到联邦新一轮经济刺激的规模和力度,方然的感受,与卡奥*海因里希的观点大致仿佛,不过,这轮经济刺激埋下的隐患,可想而知,会比联邦历史上任何一次经济刺激都更严重,未来一旦爆发的后果,也将会是空前惨烈。 将大笔资金投入it、自动化、人工智能,这样的做法,效应与传统意义上的经济刺激政策并无多大区别,带来的后果,却很不一样。 一言蔽之,在这样的经济刺激过程中,作为资本利润来源的联邦民众,能够获得的货币,会比以往任何一次经济复苏过程都少得多。 从电力骨干网,到人工智能,诸多经济刺激的大方向都有一个共同点,表面上,是高新科技的眼花缭乱,仿佛联邦即将开始第四次工业变革,待那些重化工、重人力的产业被淘汰后,就会自然迎来令人鼓舞的新一轮经济繁荣。 然而这所谓的变革,经济循环几乎完全在少数高科技企业、与基础设施制造商之间进行,衍生出的上下游产业少得可怜,普通民众的参与程度,则再创新低。 就方然手上的资料,譬如说,加利福尼亚某地的新能源汽车工厂,从项目规划到竣工投产,一共只有寥寥数百人参与其中,这数百人,还包括项目主管和设计师在内的,十指不沾泥的技术和管理人员。 现场施工队的规模不过四五十人,庞大的工程量,几乎完全动用自动化机械,按人工智能规划的流程来完成。 工厂建成后,日常的运行和维护,更只需要寥寥二十人的管理团队,每天即可生产三百五十辆无人驾驶电动车,如果全部卖出,毛利润高达一百四十万马克。 甚至,就连极罕见的生产线故障,前来处理的,也是流水线制造厂家的智能化检测维修系统,随行的工程师,一身西装坐在工厂会客室的沙发上喝咖啡,顶多瞥一眼平板电脑上的进度,轻松闲适的样子如果被大老板看到,说不定下一次,就连这家伙的机票钱、甚至薪水也都会被砍掉。 这样的智能化工厂,偌大厂房里,见不到一盏照明灯具; 仿佛墓室,令人窒息。 因为从头到尾,从原料投放到检测下线,根本没有一个工人实质性的参与其中,名义上监控流水线运行、事实上往往只是看客的运行团队,寥寥几名当班者,都在单独的值班室里,维系人类仅剩的存在感,仅此而已。 从现场施工,到工业流程,越来越多的岗位已经、或者正在被机器所取代,而联邦政府为经济开出的一张药方,则进一步加速了这样的嬗变。 纵观全局,只有在科技研发,或者前沿探索的机构里,才能轻易找到人的身影。 对置身于伯克利大学的方然,表面上,如果只关注周遭环境,很容易形成一种错觉,就是在当今时代的经济循环中,人的地位仍然至关重要。 毕竟,在联邦顶尖的大学,研究所,或者企业的研发部门,无数头脑正殚精竭虑,设法攻克技术难关。 然而这些人类中的顶尖头脑,在人口中的比例,却是不足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微小。 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生产力的发达,人的体力,技能,乃至相对比较初级的智力,依次被系统所替代,越来越多的联邦民众被从经济循环中剔除,进而,无法获得其中流动的货币,继而丧失消费能力。 待到经济循环堆积到产品销售、变现回款的那一天,危机,就将再度爆发,如同雪崩般将联邦掩埋。 自动化的电动车工厂,从规划到运行,一个没多少人参与其中,对投资者来讲,似乎是天大的好事,也可以节省许多人工成本。 然而从整体上考量,这也就意味着,工厂所制造的产品——每天的三百五十辆无人驾驶电动车,很可能根本就没有买主,进而,投资者幻想中的利润,也将随着产品的销路不畅,而注定无法实现。 商品找不到买主,在投资者,是极大的痛苦。 然而站在普通民众的角度,无钱购买生活必需品,则是天大的恐怖。 因为这些必需品,从电动车、服装鞋帽到生活必须的自来水、电力,甚至维持生命所必须的食品,生产的过程,几乎和普通民众没有一点交集,在这些商品的制造过程中,除极少数专业人才外,其他人根本拿不到任何报酬,现在又如何拿得出马克,去交换商品,满足自己可怜的生活需要呢。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模拟 自动化、智能化的经济循环,运行结束后,投资者坐拥全部产品,却几乎无法变现。 极少数的专业人才,得到了报酬,暂时成为生活品质有保证、生存环境却堪忧的幸运儿,毕竟他们买得起电动车,甚至model s,却无法负担装备电网和持枪保安的豪宅,而只能和其余的大多数人住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个街区。 而极大多数的人,被经济循环排斥在外的联邦民众,则一无所有,除为投资者和专业人才提供服务,从事所谓欣欣向荣的第三产业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投资者,加上专业人员,从经济循环中获利的人太少,所需的服务规模,也终究有限。 他们即便花天酒地,也无法让其余的绝大多数人有足够收入。 这,就是危机的新形态,矛盾的焦点,不再是劳动者的收入无法让产品出清,而是大量人口根本没有资格参与经济循环。 进而,也就没有任何收入,没有任何合-法的生存手段; 是一觉醒来,突然发现没有任何物质资料属于自己,甚至根本无法谋生的,彻底的绝望。 这景象,拜联邦的大规模刺激政策所赐,由基础科学应用于实践的一圈圈涟漪,挟裹着扩散开去,即将在不远的将来具现。 局面一旦到了那种程度,经济危机,反而是无关痛痒的小场面。 更致命的危机,则是彻底一无所有、断绝谋生手段的无数民众,要如何生存,或者,要如何死去的终极抉择。 人类世界的前景,稍加揣测,也不免令十八岁的年轻人皱眉。 是在为联邦民众的未来忧虑么; 并不全是。 方然更担心的,是一旦那样的局面到来,危机,就远不是一轮刺激政策的掩耳盗铃所能解决,接下去,盖亚迎来的要么是天下大乱,要么是世界大战,而任何一条道路,对永不下车的研究来讲,都是极端恶劣的困境。 那么问题来了,在迟早降临的文明末日面前,人类,还有多少时间; 科学技术的发展,方向,速度,乃至技术上的门槛,究竟是什么情况,是否来得及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取得突破,甚至触摸到无限生命的奥秘呢。 这一问题,即便在伯克利这样的高等学府攻读生命科学,站在方然的立场,也很难回答。 这并非是对未来两眼摸黑,而是藉由过往的学习和研究经历,他逐渐发现,人类的生命科学研究,在今天,已越来越演变为一种全新的形式,越来越依赖“计算科学”这另外一个科技研发的前沿领域。 计算机,与生命科学,乍一看来似乎是两不相干。 生物学的研究对象,显然,是活的生命,至少是曾经的活体生命,而计算机的研究方向,则是抽象的算法、架构和具现的集成电路。 但是在今天,至少在联邦生命科学研究机构的实验室里,计算机的地位则愈发重要。 伯克利大学的生命科学部,方然每一天忙碌的实验室里,实验活动大部分都需要计算机系统的监控和辅助,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新鲜的是,其中一部分的模拟、仿真实验,几乎完全依赖超级计算机的算力,通过长时间的模拟运算,和生命过程的仿真,来得到“实验”数据和结论。 这样的实验,原则上讲,可以没有任何生命体的参与,而凭空推演得出结果。 即便结果还很不准确,一般都需要结合后续的实验过程来验证、或者证伪,但,计算机的确可以取代大量原本必须由科学实践来完成的工作。 凭借计算机的模拟、仿真,生命科学的研究得以摆脱试验的束缚,进而大大加速。 传统的实验手段,则从探寻客观世界的唯一手段,逐渐变为计算成果的筛选、验证环节,两者的结合越来越紧密,进而,即便传统的生命科学研究者,对计算资源的需求,乃至自身计算机技术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把握这一大趋势,对方然而言,天然比大多数同行都有优势。 很早就意识到计算机的巨大威力,多年来,一直没间断这方面的学习和研究,在处理实验室的仿真程序和虚拟实验系统时,不论是设计方案、还是处理数据,他都游刃有余。 同时,也逐渐意识到,在面对生命科学的深奥问题时,人类目前掌握的计算资源,还太薄弱,甚至有些跟不上理论研究的步伐。 计算机的算力,近年来,即便没有摩尔定律的推动,进步也十分显著。 不过,就眼前的计算任务而言,方然能动用的约1tflops算力,还远不足以解决复杂建模的生命科学研究,拿来筛选蛋白质分子的构型,还勉强可以,但哪怕只是泛泛的模拟细胞膜的微观活动、或者引物与受体的复杂作用,就动辄要运行十天半月,最后还只能得到相当模糊的结论。 想一想也是如此,生命活动的基本单元,不论核酸、还是蛋白质,分子量动辄在几万、几十万之巨,其性质殊难预料。 无数种有机物构成的细胞,结构和组成,更极端复杂而精妙。 要脱离实打实的试验,单凭数学模型来推导其生化过程,正如单凭计算,得到滂沱大雨中单个雨滴的精确轨迹,在实践中观察很容易,但要计算出一次次碰撞、乃至气流对雨滴的作用,最终得到轨迹,事实上就已超出了人类现有的能力。 要进一步进行这样的研究,一方面,需要计算机技术的进步,另一方面,也需要能切实的掌控算力。 但只有算力也不行; 有了计算资源,还得明确研究的方向,和具体的思路。 在这方面,基于自己的判断,方然并未打算从事具体研究,一个人窥破永生不死的奥秘。 要探寻永生之路,生命科学、信息科学的成果是必要的,但最关键的不是亲力亲为,而是切实有效的掌控其成果。 他真正担忧的是,以当今世界的状况,人类科学技术的演进速度,是否足以在盖亚文明走向终点之前,为生命科学的研究提供足够的支持。 进而,一步登天,召唤出永不下车的神迹。 正文 第九十九章 先后 这种事,不到终局的那一天,谁也无法预测。 但方然已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或者,初具轮廓的行动大方向: 要永不下车,路,不知还有多长,掌控算力、乃至互联网络的努力一定要有,目的,却不是为了亲自去进行生命科学的研究,而是要先设法自保,在终将到来的危机中存活下来,然后,清除所有竞争者和潜在的威胁。 至于“永生不死”,疾病,衰老,要解决所有的这一切困难, 等熬过文明的终章后,再发动也不迟。 …… 从五岁孩童,到十八岁的少年,一路走来的阅历与洞察,让方然做出了判断。 从自己的预期寿命出发,结合世界的趋势,他推断出,在永不下车的无尽长路上,衰老,掉出车外,虽然狰狞可怖,却不见得会是横亘在面前的第一道天堑。 相比之下,末日,被推下车,车厢环境的剧变才更值得警惕,这,才是他与“同类”在追寻永生时,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难题。 这难题怎样解决呢,活着,避免被伤害,道理上就这么简单; 然而一旦实践起来,在人类文明不同时期的难度,上限和下限,却完全不在一个维度。 当今世界,总体和平的年代,不论在联邦、还是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活着,生存下来,不要被外来的力量剥夺了生命,这目标,似乎天经地义,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实现。 即便在治安恶化的贫民窟,甚或战火纷飞的冲突区,任务的难度,也并非超乎想象,人们往往只注意到斗殴中的死者,甚或战场上的尸堆,其实从理性的角度,统计一下这些区域的死亡率,就会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夸张。 即便在怎样无法无天的贫民窟,或者,再怎样激烈的战斗,一个人,如果不是运气太差,要想活下来总是有办法; 如果遭遇失败,更多只能归咎于运气,而非命运。 然而通向永生的路上,生存率又会是多少呢,不太精确,总之会是几十亿分之一。 直到竞争结束,决出最后的幸存者、抑或是胜利者,盖亚上的所有人都难逃命运的拷问,这种前景,让方然格外紧张。 和接受了死亡宿命的普通人不一样,寻常人面对这种结局,往往还可以寄希望于提前寿终正寝,或者干脆认命,他却没有这样的退路,一旦死亡,就意味着完全而彻底的失败。 那么,要如何自保,在或许并不久远的将来; 分析这种问题,方然所想的,并不是一时冲动到武器商店大肆采购,或者去搞那自掘坟墓般的末日避难所。 他清醒的意识到,不管车厢里形势如何,置身于一路疾驰的时间列车上,被推下车的风险,永远是来自暴力;这种暴力,形式并无关紧要,不论尖锐的石块,还是耀眼的核爆,本质上所导致的后果都一样。 不仅如此,反过来设想的话,要防御外界的致命袭击,暴力,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并非暴力能抵消暴力,就像简陋的电子游戏里,那互相抵消的一串串花花绿绿子弹,而是说,通过暴力手段,剥夺对方使用暴力的意愿、或者能力,换句话说,就是抢在对方之前先行一步,用制造尸体的方式,来消弭威胁。 所以结论很明显,要保命,在任何情况下保命,就要掌控绝对的暴力。 但掌控暴力…… 这种事,仅仅在一段时间之前,连少年时代的方然都不会相信,普通人会有机会做得到。 暴力,从根本上维系、塑造人类文明的强大力量,形式多种多样,但是在现代社会,一个十分明显的事实则是,凌驾一切的绝对暴力必定为政-府牢牢掌控,不管这样做的法理性、正义性如何,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维持了社会的基本稳定。 也就是说,哪怕对允许持枪的联邦公民而言,暴力,尤其绝对的暴力,根本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一个人,哪怕能力超卓,哪怕富可敌国,在当今世界的大环境下,也绝对没可能拥有绝对的暴力,即便在动乱国家占山为王、或者秘密建立私人武装,有限的实力,在列强碾压一切的暴力面前,也是不值一提。 但就在今天,藉由人工智能的渗透,横贯在民众与暴力之间的铁壁,正一点点被侵蚀。 西历1471年,借联邦大举刺激经济的风潮,军火巨头的自动化、智能化武器系统纷纷亮相,试图从庞大的联邦军费开支中分一杯羹。 从单兵遥控武器,到万吨级战舰,各种新型武器平台的卖点,几乎都集中在无人化上。 结合民众对伤亡的敏感,这些项目,简直就是为联邦量身定做。 对此,方然一直在抽时间关注。 无人化的武器平台,性能,目前还不是十分理想,“雷神”公司的单兵作战机器人重达五百公斤,携带的电池,只能支持六小时以内的行动,武器备弹量与射击精度比人类士兵好不到哪去,却没有人类士兵的战场灵活性和敏锐的敌我分辨能力。 然而正如一切的新生事物,趋势,而非现状,往往更加重要。 从单兵作战机器人,到远程遥控的无人坦克,无人攻击机,军火巨头的科研方向就是一步步取代人类士兵的战场地位。 这种趋势,固然是迎合联邦对战争伤亡的脆弱承受力,从另一个层面观察,任谁也不难看出,未来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必将是人工智能操控的机器,而不会是底层设计沿用了四十亿年的碳基生命。 人与机器的对比,短兵相接时,白痴都看得出哪一方更脆弱。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不一定,在炮火与弹头面前,集成电路与电子器件的耐毁伤性,不见得比骨骼和肌肉更强,在适当的装甲、主动防御和电子干扰系统的庇护下,两者的战场生存力并无原则性的差异。 凭借现有的技术,人类士兵也可以使用外骨骼,增强防护力、绝对力量和耐力,人类运转的维持也相对更简单。 与之相比,目前的智能化、无人化武器平台,甚至还居于劣势。 正文 第一〇〇章 劣势 但从长远的趋势来观察,人与机器相比,两个方面的劣势则是致命的。 首先,与出厂就能打仗的智能武器相比,人类士兵的“生产”,周期和成本太高,动辄十余年的抚养和系统化的教育培养,让人类士兵的费效比低的吓人。 其次,与毫无自主意识,不会思考也没有任何小算盘的机器相比,人类的自我意识,必然导致自身的审视与价值的取舍,进而,永远存在对命令加以思考、质疑、抗拒甚至反戈的可能性,而这是任何指挥官,任何暴力系统的掌控者所最不能容忍的。 事实上,正是基于这样一点考虑,联邦的暴力体系,才对无人武器平台深感兴趣。 战争,本质上是流血的政-治,“为何而战”的思考一旦开始,结论,简直就是不言自明:农庄地里,生产线上每日劳碌的联邦民众,真的需要用战争这种手段,来和国境线外的同类,和那些不仅在生物学意义上、而且在社会学意义上的同类拼一个你死我活,才能捍卫自己的所谓权益吗,开什么玩笑。 人,多少总有自己的头脑,即便洗脑也不敢说没有一点疏漏,而原本应该摈弃一切人类情感、抛弃一切理性思考的士兵,拒绝成为战争机器,暴力的拥有者自然寝食难安,继而,对未来大有希望的替代品情有独钟。 就战争的本质而言,没有头脑的工具,永远比有头脑的更趁手。 这种判断,在人类世界的历史上,曾体现为愚民策略,洗脑手段,或者其他林林总总的一些下作把戏。 在今天,则是列强不约而同的动作,大力支持一系列智能化、无人化武器平台的研发和制造,用冷酷无情的钢铁和芯片将血肉之躯彻底取代,终极目标,是打造一支没有任何自我意志、完全听命于指挥官的无脑大军。 一旦这样的目标实现,联邦民众,则彻底失去战争中的利用价值,命运也将随之而变。 战争机器的嬗变,从个体角度,不可逆转的趋势大致如此,站在普通人的视角,方然有些不寒而栗。 凭借过人的头脑,他当然明白,一旦人被人工智能掌控的极其所取代,不再具有军事上的利用价值,结合世界的未来图景,也就意味着在权贵眼中,绝大多数民众的利用价值进一步降低,甚至,是最后利用价值的直接清零。 毫无价值的存在,说好听的,是废物,说难听的则是垃圾。 一旦事情真的发展到那种程度…… 但也还好,既然认清现实,意识到这不过是人类世界发展的必然轨迹,方然就叹一口气,他知道,哪怕透过喧嚣的表象,看清了所有这些事实,自己也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看清形势、顺势而为。 战争机器的无人化,在体系底层,表现为武器平台的无人化。 不仅如此,在这庞大机器的顶端,暴力体系的中枢:情报、决策、指挥与控制体系,也在逐渐迈向无人化和智能化。 这种趋势,并非简单的用自动化、智能化系统,来进行战争机器的信息传输,而是近年来的一种新动向,是借助人工智能之力,辅助人类指挥官进行战争的分析与决策,进而,在某些特定条件、特定场合下,逐步代替人类来进行战术、战役乃至战略层面的决策。 这种替代,一开始,人工智能必定以辅助者的身份出现。 好比盘旋在联邦天空的预警机,这样的空中探测、指挥平台,一般会配备若干名空勤人员,根据雷达显示屏的讯息来分析空情,为一线作战平台提供空情保障和战术规划,有时候还会直接插手、引导战斗机飞行员接敌,或者执行一些需要复杂指令的任务,同时,这些空勤人员还负责承接上级的命令。 这样的一套作战指挥体系,在人工智能介入后,首先,不过是对空情讯息进行汇总。 类似的功能,早在二三十年前的e系列预警机上,就已经有初步的实现,但是后来,随着计算机、人工智能的飞速演进,ai能够承担的任务也越来越多,联邦军工的最新进展,ai已经可以为预警机上的指挥人员提供完善的战术方案,在计算机提供的策略面前,人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凭经验、或者直觉,进行决策。 这种决策,且不论所谓“经验”、“直觉”是否比ai的计算更靠谱,单论“决策”的概念,也不再是殚精竭虑的找对策; 而是从ai给出的几个作战方案里,选择一个看上去最佳的,仅此而已。 战术层面的空中对抗,场面火爆,规则和变量却相对比较简单,容易被ai所掌控。 按照目前的趋势,可想而知,从联邦武装力量的最高指挥层一级级向下,人工智能的参与度,将越来越高,强大计算分析能力加持的计算机,人工智能基础上的决策力之提升,早晚会胜过人的思维,全面接管战争的各个层面。 再考虑计算机的信息获取,网络接入,天生远胜过人类,又是一个巨大的优势。 从遍布世界的互联网络,覆盖战场的信息体系中获取讯息,对计算机而言,并不需要人类才使用的显示、播放设备,而是高速率的直连,这种优势,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只会越来越大。 即便人类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技术手段,譬如芯片植入、人机融合,受限于碳基平台的基础条件,也没可能与ai正面抗衡。 对暴力体系的趋势把握,ai的渗透,就是这样自底向上、和自上而下的同时进行。 未来的某一天,或迟或早,这两方面们的渗透将在战争机器的某一层面相遇,继而融合为一体; 到那时,人在战争中的作用,将微不足道。 战争仍然会存在,但自始至终,或许,人需要面对的问题就只剩下了这一个: 面对人工智能整合、分析、规划出的庞大方案,权衡利弊,决定这场战争究竟要不要打。 如果要打,又要执行哪一个具体的方案。 正文 第一〇一章 道路 战争机器的演变,是ai对世界渗透的一个环节,趋势,不会改变。 在方然眼中,这样的大趋势,却是普通人掌控暴力、甚至掌控绝对暴力的机会。 与人类组成的战争机器不同,自动化、智能化的武器平台,没有自我意识和所谓的“忠诚”,行动的一切原则,完全遵循指令。 那么关键就在于: 这些指令,究竟会来自于谁。 是指挥官么,答案似乎如此浅显,然而再想一想,所谓战争机器的控制者,无非只是在控制台前,做选择的人;这样的人,之所以能掌控庞大的战争机器,并非因为他是这庞大机器的设计者,制造者,甚或使用者,而仅仅在于,他持有系统管理员的账户密码,有足够的访问权限,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但又有什么措施,能百分百的,确保系统一定被指挥官掌控、而不会被篡夺呢; 原则上,并没有。 说的再直白一点,到那时,人工智能支持的庞大战争机器,究竟会为谁而战; 这种问题只对人才有意义,体系本身,只会执行接到的命令,而要掌控这样的战争机器,岂但不需要是这体系的设计者、制造者、运行者,甚至都不需要成为指挥官。 只要掌控了网络,篡夺指挥账户,就能做到。 到那时,篡夺了指挥账户的人,甚至,可以没有任何一点军事、战争方面的常识,ai系统可以完全代劳,根据敌我双方的态势,规划出最有可能取胜的策略,并计算出胜率,提供给人来抉择。 面对这样的整个系统,他,或者她,只需回答一个最浅显的问题: 要不要开战,就这么简单。 一旦将趋势把握到这种程度,掌控暴力,对方然这样精通it技术的人来讲,就不再是原则上无法企及的目标。 要掌控绝对的暴力,在可预见的文明末日保护自己,甚至,进而铲除竞争者和一切威胁,身为网络世界的强者,方然并不需要亲自掌握武器的使用技能,也不需要切实的研究军事与战争,甚至,不需要攫取钱财、豢养私军。 需要做的,仅仅是相机而动,在准确的时间、侵入准确的节点,夺取联邦庞大战争机器的指挥权。 这,才是着眼于未来的,掌控绝对暴力的唯一出路。 …… 对暴力的观察,思考,方然的思路一致蜿蜒到遥远的未来,结论分外清晰。 但要侵入战争机器的指挥中枢,进而,夺取其最高控制权,难度显然不是在网络上入侵一个节点,或者拖取数据讯息这样容易。 军事体系的网络,节点,甚至根本就不会链接到互联网上,普通民众要实施这样的行为,根本无从谈起。 即便原理上一清二楚,要准备实施类似的行为,也得有起点才行。 究竟从庞大体系的哪一个节点着手,能顺利篡夺控制权,这种事,凭空想象是不成的,起码也要在漫长的网络发展、演变过程中,对其有十分全面而细致的观察、理解才可以。 也就是说,如果以掌控暴力作为长期目标,当下的计划,就应该以“暴力体系基础设施”的设计、建设、运作方,作为进一步的跳板。 思路延伸到这里,方然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曲折的道路。 置身于偌大的伯克利校园,凭借过往十余年的人生经验,历史的进程,被十八岁的年轻人牢牢把握,长久以来的内心疑惑,也如阳光下的迷雾般渐渐消散。 永不下车的票,一旦出现,究竟怎样才能将其攫取到呢; 答案,已经十分明显。 从幼年时的畏惧衰老,竭力寻找对抗衰老的手段; 到察觉人类世界的危机四伏,设法避免任何意外与伤害; 再到后来的觉醒,意识到网络、自动化、人工智能的天翻地覆; 直至今天,长久以来的迷惘一扫而空,执着于永生的年轻人终于找到了解开这一难题的钥匙。 暴力,绝对的暴力,至高无上的强力手段,正是解决所有这一切困难,清除所有竞争者,掌控整个盖亚的最有力手段。 永生之路上遭遇的每一个难题,原则上,都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来加以解决,要战胜衰老,可以劫夺生命科学研究机构的成果,要抵挡戕害,可以武力清除任何潜在的威胁,要独占盖亚安享永生,可以借助暴力彻底铲除遍布盖亚的繁衍种、和所有想必会持有一模一样看法的“同类”们。 似乎,藉由指挥权的篡夺,驾驭盖亚表面至高无上的元要素,一切现实层面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 这种篡夺,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 方然尚无法确定。 多少年来学习it技术,在网络上演练黑客的十八般武艺,对自己的计算机、信息技术水平,方然很有自信,而且这种自信是建立在实战、而非臆想的基础上。 但,正因为潜心钻研这方面的技术,他才更加清楚,任何计算机、网络系统总会有一定的安全措施。 这些措施,如果没有人为的疏忽、或者蓄意破坏,都是极难攻破的。 自从计算机、网络诞生的那一天起,信息安全、网络安全问题,就越来越受到人类的重视。 对应的解决方案,林林总总,技术上的迭代速度非常快,即便不考虑还在研究中的量子加密、量子计算机,现有的基于数学研究的传统加密方式,也往往会让最强大的超级计算机往而兴叹,哪怕互联网络上司空见惯的aes加密,二百五十六位的密码强度,也足以在实践意义上杜绝任何技术性的破坏。 对当今时代的典型加密算法,如果不考虑走捷径、从算法上找突破口的非常规手段(这些手段并非始终能奏效),单纯用算力进行暴力破解,即便以当今世界最强大的超级计算机——“升阳”,对抗二百五十六位密码的aes,也需要天文数字般的时间。 换算成年,一言以蔽之,会远远超出宇宙的年龄。 正文 第一〇二章 猜想 信息安全与密码学的成果,在现实层面,几乎让暴力破解安全措施成为了一种不可能。 与理论上几乎无法逾越的此类措施相比,网络安全的技术手段,更加薄弱,黑客屡屡得手的也正是这一领域。 但,如果深入分析互联网上恒河沙数的安全漏洞,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最终一定会追溯到开发人员的疏忽、或者渎职。 而联邦暴力体系的中枢,出现这种疏忽和渎职漏洞的概率很小,甚至接近于零。 毕竟,计算机系统的漏洞,根本上还是人犯下的错误。 随着技术的进步,即使在人力资源最为凸显的软件工程领域,ai的渗透也在加深,在计算机上运行的软件,越来越多的参与到软件本身的开发当中,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大趋势下,人的错误,在程序中的占比将越来越低,反映在网络、系统的安全性上,漏洞也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难以发现和利用。 按这样的趋势,似乎,设想渗透暴力机器的指挥中枢,篡夺控制权,只是一个天方夜谭般的念头。 活跃在互联网络上的黑客,在民众眼中,似乎既神秘又无所不能。 但身为其中之一,水平也相当可以的方然,却清楚所谓“黑客行为”只是一个性质模糊的边缘领域。 凭借娴熟的it技术去穿透网络,刺探节点,这些行动基本上只对防备松懈的系统有效,而极难渗透戒备森严、甚至根本不接入互联网络的专用网,而联邦的庞大战争机器,其指挥控制中枢,显然就属于后一类,即便未来技术突飞猛进,显然也不是单个黑客能拿下的那种目标。 即便身为这一系统的设计者,制造者,甚至运行维护者,单纯从技术层面上突破,成功的概率也很渺茫。 但这一系统真的无法被篡夺,哪怕早有预谋,哪怕缜密布局,也不行吗。 思考,帮助方然确定了努力的大方向,至于“篡夺战争机器”这一目标的实现难度,当然需要有完全的估计,但很遗憾,凭已掌握的知识,他还无法准确的做出判断。 即,暂时还只能凭信念前行。 掌控绝对的暴力,这种事,不管可行、还是不可行,反正是唯一有希望的道路。 至于如何做到,正如多少年前的漆黑夜晚,暗自笃定了“永不下车”的执念那样,既然别无选择,索性就抛开一切疑虑,竭力向前。 不过,即便在前途尚不明朗的眼前,对世界的未来图景,多年钻研信息技术领域的方然,也模模糊糊的产生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或者,从学术角度阐述,有了一个初步的猜想: 在信息技术领域,能百分之百掌控一个系统的人,只有这系统的最初创造者。 或者,换一种具体的陈述,对任何实践意义上的计算机、it系统,除非创造者本人愿意让出控制权,否则,没有任何百分之百可靠的手段,能够让除系统创造者之外的任何人,获取该系统的最高控制权。 这一猜想,暂时无法证明、也无法被证伪。 但毫无疑问的,这猜想,事关重大,甚至足以决定永生之路的成与败,迟早,他必须着手将其解决。 此时此刻,置身于初秋的伯克利校园,方然并不知道,他无意间萌生的这一重大猜想,正暗示着一个逻辑上的根本矛盾;这矛盾,即便在亲历了人类文明的末日之后,漫长岁月里,仍将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并最终迫使他,做出命运攸关的抉择。 但那抉择又会是什么呢。 …… 时光流转,暑假匆匆而过,方然的身份变成了研究生。 但生活的轨迹依旧,校园,一如往昔,就连每天前往的实验室都还是那一个。 表面上行动如常,内心深处,觉悟到了永生之路的大方向,看清了路标的方然,准备工作也进行的有条不紊。 衰老,伤害,乃至文明的末日,抵挡这一切的手段,无非还是着落在无止境的信息技术层面,这样解读下来,似乎,永不下车的准备工作很简单,只需每天攻读不辍,继续钟表样精确的规律作息,逐渐取得“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器重,乃至将来某一天加入其中,就可以此为跳板,接近暴力体系的中枢。 作为联邦首屈一指的it巨头,“国际商用”参与的军方项目,非常之多。 以掌控绝对的暴力作为长远目标,相比之下,就连生命科学部的实验室里,那些复杂而艰巨的实验项目,都不太能让方然提起兴趣。 毕竟他一早就想明白,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并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去探索永生不灭的奥秘。 一句大白话,“造不如抢”; 撇开道义上的谴责,应该说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 但,就在一天天的有条不紊之中,每天在实验室,或者寝室里忙碌,又或者在泳池里锻炼身体,片刻清闲时,方然总会感觉有一点不踏实。 等到他凝神思考,想弄明白这不踏实来自于何处时,又往往陷入茫然,不得要领。 会是“匿名者”身份的悬而未决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暑假期间开始的调查工作,时至今日,没有什么看得见的进展;智能嗅探系统每天提交一份报告,其中,也没有关于“匿名者”行踪的线索,看上去,就仿佛在留下那些联系方式之后,此人就从互联网络上彻底消失。 按一般的想象,认定这家伙已经被干掉,也算合情合理,但方然却不这么认为,他没有放弃。 不管怎样,“匿名者”是死是活,总还算不得一种迫切的威胁。 那又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想来想去,大概,也就只有开学后的那些必修课,令人心生抗拒的高等物理。 物理,自然科学的基石,方然的态度是相当分裂的。 一方面,意识到物理对现代科学的重大意义,他的学习,相当自觉而高效,毕竟多少年来的修形早已让自己成为学霸,任何学科,只要持续不断的投入,都能游刃有余。 但另一方面,意识到物理学中潜藏的,不寒而栗的“未来”,又难免让他寝食难安。 正文 第一〇三章 请教 令方然不安的,是未来。 哪怕是遥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思维一旦触碰到“热寂”,仍然让他惊悚。 不敢想,强迫自己别想,这些只是自欺欺人的权宜之计。 热力学三定律,无疑,是客观存在的,任何一个念过中学的联邦民众都学过,表面上,这儿并没有达尔文进化论那样非此即彼的,神明与科学的尖锐冲突,但越是如此,基于统计学的热力学越是颠扑不破,方然就越畏惧。 一边心怀畏惧,一边有忍不住思考,这样的心态无疑是矛盾的。 物理学主宰的世界,乃至宇宙,是否有其注定将要降临的宿命,时间的列车会一直向前,永不停歇,还是终将撞上那绝对无法洞穿的叹息之墙,这种事,单凭方然目前掌握的物理理论,根本无法回答,也没办法像眼前的社会问题那样,通过观察和思考,得到客观而理性的结论。 那么钻研物理学,可以得到答案吗; 或许能,或许不能,但遗憾的,他现在还抽不出时间,在浩如烟海的物理世界中遨游。 还是求助专业人士罢。 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的强势专业,其中,也包括理论物理,虽然自己的学业和物理几乎没什么交集,必修课上,总还会见到一些物理的行内人,即便这些在专业领域颇有建树的学者,讲起课来,往往都心不在焉。 但凭借娴熟的计算机技术,以本科同学作为媒介,蓄意为之,方然还是认识了一些物理学的教授。 关于热力学定律预示的未来,表面上,这种问题并不需要劳烦伯克利大学的专家学者,随便抓一个物理方向的学生,都可以侃侃而谈,把中学时代就学习过的定律解释的明明白白。 但方然并不需要找人来解释定律,他想知道的是,看上去坚不可摧的热力学三定律,究竟是否如科学界公认的那样,绝对正确。 在此基础上,再引申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宇宙,推测寿命超过一百四十亿年的存在,如此浩瀚无垠,近似永恒的东西,究竟会不会有一个宿命般的终结。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的手段,是帮忙搞定物理系的计算机。 当今时代的科学研究,越来越倚重计算机的强大算力,这很好理解,毕竟“能数学化的领域,才称得上是科学”,而一旦数学化,很自然的,人们迟早会想到借助计算机那近乎无穷无尽的力量,来窥破客观世界的奥密。 单纯讨论基础物理研究,毫不夸张的讲,方然就是一个这方面的麻瓜。 但如果是要维护计算机系统,协调服务器和计算节点,帮助物理系的天才头脑们更迅速、更可靠的演算,就正是他的专长。 本科时,有意挤出些时间来帮忙,方然很少有目的性如此明显的行为,但这一次,自问没时间、或许也没能力参透深不可测的基础物理理论,向看上去靠谱的专家求助,就是最稳妥的选择。 即便如此,在事务繁忙的教授面前,要提问也得找机会。 深秋,一个寻常的午后,方然背着笔记本,带着电脑维护的工具,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理查德*费曼,方然在本科时接触到的物理课教师,也是伯克利大学的终身教授,对这样一位学术界的名人,可想而知,并不擅长费时间来应付学生们的愚蠢问题,一开始,方然还是专注于维护计算机,配置通用计算平台,把教授的个人电脑联到校内网,然后尝试连接学校的超算接口。 个人计算机,一般来讲,并不适合用来进行科学研究,即便外联超算也不行。 但结合费曼教授的研究方向——宏观物理,或许这位教授是有在微型机上运行低精度模拟的习惯,至于这是否合适,他可没有班门弄斧的资格。 宏观物理,在今天已算不得前沿领域,方然也没期待能找到一位专注于统计物理、或者热力学的专家来求教,毕竟,在琳琅满目的物理学大厦里,热力学已经是陈列在货架上近百年的老古董,并不引人注目。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热力学的深刻涵义: 形式很简洁,意义,却至关重大,即便在物理世界中,这样的定律也并不多见。 手指“噼里啪啦”敲击键盘,方然在专注工作,费曼教授一开始在旁边伏案看书,然后凑过来看一眼屏幕: “恩,这样就可以了? 还有计时,它好像一直都不太准确,年轻人,你知道原因么。” “哦……这应该是超算那边返回的占用时长,不影响解算过程,至于准确度……一般的确是不太准的,但并无关紧要。” “但这样一来,就无法确切的知道,算法究竟需要运行多久了嘛。” “因为您调用的是公共接口,也就是、逻辑上的计算资源,而不是独占若干个upcc,所以……” 不太明白费曼为什么在意运行时间,方然随便说了两句,然后教授告诉他,之前有一次,他忘记了aie压缩文件的密码,就尝试用超算来破解,然而运行了几天几夜后还是没有任何成果,他只是想弄清楚,破解aie文件的密码究竟要多长时间。 调用超算公共接口,试图破解十位数的aie密码,这一行为的外行程度,让方然惊讶。 但他还是很平静的向教授解释,aie密码的破解过程并不是简单的暴力穷举,所以,不能用密码空间的大小来估计将消耗的时间: “十位数的密码,可能的组合无非是十的十次方,也就是一百亿; 对普通的加密方式,如果每秒尝试一万次,概率上讲,破解的平均时间大约为六天。 但aie这种格式,在解密时,会访问aie体系的核心服务器,进行验证,这一验证过程就比较繁琐,即便不考虑服务器秘钥参与运算的计算量提升,单就网络延迟来讲,也会在十毫秒以上,每秒能尝试的次数将会少于一百次,那么,平均破解时间就会暴增到一年半。 所以,推荐您不要使用aie格式; 如果担心资料的安全,可以用物理隔离的方式来保存。” 正文 第一〇四章 依赖 aie,信息技术的一个微不足道进展,同时也是网络渗透的表现,这种文件的加密、解密,都需要联网才能进行。 如果无法连接到核心服务器,即便持有密码,都无法将文件解密。 这样的设计,如果是放在十年、五年以前的互联网络上,都会被用户骂一个狗血淋头。 无非是加密普通的文件,居然还要联网,断网,则文件形同废纸,如此弱智的业务逻辑,在今天的联邦却几乎无人吐槽,只因为互联网络的接入越来越普遍,越来越无间断,原本令人无法接受的条件也逐渐变成了默认选项。 时至今日,除专用网络的计算机外,遍布联邦的十几亿台终端、智能设备,几乎全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连接在网络上。 网络对人类社会的渗透,就是这样悄无声息,不知不觉间,随着联邦新一轮信息基础设施的兴建,这种情形会更加普遍,网络,也即将成为像自来水、电力那样的“公众基础服务”,成为一种存在时无人在意,消失时才知珍惜的存在。 甚至,这一趋势会令人产生幻觉,仿佛盖亚有史以来就存在着这些基础服务。 在这种大环境下,出于种种考虑,需要连接网络、访问中心服务器才能正常使用的软件、功能,也越来越寻常。 对这种大趋势,作为用户,倘若不经历一两次断网,甚至都完全无法察觉。 因为网络实在是太普遍,覆盖的区域,几乎没有任何死角,联邦电信等运营商的软硬件体系也几乎都捆绑了一系列接入套餐、或者默认功能,往往在不知不觉间,智能设备就已经连接上了网络,使用者却还懵然不知。 将一切设备接入网络,站在全局角度,是信息技术沿革的必然趋势。 然而从安全角度,网络,成为一种存在感如空气那样的,一旦缺失,就会引发天大麻烦的存在,却让方然感到不安。 公众基础设施,自来水,110伏市电,或许还包括遍布联邦的加油站、充电桩,这些系统对人类生存的必要性,似乎大过网络,但另一方面,倘若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个人或组织要摆脱对这些基础设施的依赖,即便代价高昂,总还有办法能做到。 不用自来水,可以占据水源、自行净化; 不用110伏市电,可以储备电池、燃料,自备发电机组; 但网络呢,不使用笼罩盖亚的互联网,难道用户还能另起炉灶,建设一个足以替代其大部分功能的私有网络吗; 这根本就办不到。 从这一角度,甚至,逐渐渗透到社会各层面的网络,民众的依赖程度,会比赖以维生的空气、水和食物更严重。 空气,水,食物,燃料和药品,这些物质上的资源,除仰赖联邦社会的分发体系外,尚可以自行储备,所谓“末日避难所”就是这种策略的极端表现。 然而网络却不一样: 遍布世界的互联网络,internet,只有一个。 要想使用其中近乎无限的资源,进行远程操作,用户除了接入,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至于另起山头,自行投资一张建设覆盖全世界的网络,且不说现有网络的节点无法自动接入新的网络,单就天文数字般的投资、和跨越众多国家的协调难度,就足以将一切构想拒之门外,打入冷宫。 互联网络的唯一性,不可替代性,让方然十分警惕。 但没办法,至少在眼前,他没可能拒绝接入internet,自绝于发达的虚拟世界。 一边断断续续的思考,向费曼教授解释aie加密的工作特性,虽然不是本行,教授也理解的很迅速: “这么说来,要暴力破解aie,反而成了一种现实意义上的不可能,是这样吗。” “基本上是这样,除非……在本地启动‘虚拟服务’、代替核心服务器来刷新文件内的秘钥,但很遗憾,至少在目前,网络上还没有这样的软件。 而传统的穷举法,对一个十位数的aie密码,暴力破解,大概需要近两年的时间,而且和一般意义上的暴力穷举不同,在aie的破解过程中,时间主要都耗费在连接服务器上,更强大的算力,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帮助。 如果密码再长一点,可想而知,破解的时间成本,甚至会超过宇宙的寿限。” “哦,年轻人,你认为宇宙的寿限是多少。” 说者有意,听者无心,理查德*费曼对方然的小算盘一无所知,出于职业敏感性而随口问了一句。 “很抱歉,我想……刚才的话应该是,破解的时间会超过宇宙的年龄。” 年龄和寿限,意义显然并不一样,前者有学术界的共识——约一百四十亿年,后者才是他十分关心、却找不到答案的那个值。 察觉到费曼教授的注意力,方然斟酌词句,尝试开启新的话题: “话说回来,教授,关于宇宙的寿限,站在一位专业人士的角度,您的观点如何? 宇宙这样广袤到无法想象的存在,究竟是自有永有的,”这说法当然错的离谱,没关系,反正能引起教授的兴趣就行,“还是源自于一场大爆炸,如果是后者,那么我个人的冒昧见解,既然宇宙有开端,也就应该有终结,是这样吗。” “宇宙的寿限,恩,如果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前提条件的确如你所言,需要先假设、或者确证宇宙有寿限才可以。” 敏锐的提炼出前置条件,费曼教授挺放松的坐到转椅上,看起来,他今天的确不怎么忙,愿意花一点时间和眼前的学生闲谈几句,只不过,他虽然一下子洞悉了方然所提问题的实质,却对背后的涵义不甚了了,而完全当做学术问题来考虑: “在这方面,目前的宏观物理研究,还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如果从人的立场来讲,事实上,也不需要多么精确的数字,那么所谓‘寿限’可以是几百亿年,到几亿亿年不等,数字的出入很大,毕竟这还涉及到一个未有共识的定义: 当宇宙演化到什么样的状态,才算寿终正寝。” “难道不是,热寂……吗。” 感觉像碰触烧红的烙铁,说出这一个词,方然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正文 第一〇五章 分布 热寂,定义并不甚明了,用来形容宇宙的最终命运,在物理界却尽人皆知。 宇宙的终局,或者,人类认识范围内的任何一种客观存在,如果当做孤立系统,最终的结局必然是熵达到极大值,在那之后,倘若时间的概念仍然存在(这一点并非天经地义),系统本身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潭死水。 热力学三定律,一百多年前的科学原理,给出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景象。 在理查德*费曼面前,方然没有解释这些基本原则的必要,他只是言简意赅的道出疑问。 “宇宙的末日”,这,是任何一个学习过现代物理,特别是热力学的学生,多多少少都会思考过的问题。 区别只在于,寻常人的这种思考,很快就会被生命的逝去、和时间的流逝冲刷殆尽。 一旦意识到人的一生何其短暂,遥远到不可思议的宇宙之末日,再怎样努力,也无助于解决眼前的问题,这种思考就会知趣的无疾而终,甚或用“人类连十年、二十年后的世界都无法预测,又怎能奢望洞悉宇宙的奥秘”来自我安慰。 但是方然呢,即便只是一个永不下车的憧憬者,无限长的生命还是未知数,思维的角度,也已经和常人大不相同。 热力学定律,自身而言,是基于统计的直白叙述。 想象一个充斥空气的密闭空间,在没有外界的物质、能量影响时,其中的空气分子,会大致均匀的分布在整个空间里,而几乎绝对不可能自发的集中在空间一侧、让另一侧出现真空;事实上,即便通过外力,让这种情形出现,一旦撤去外来的干涉条件,气体分子会迅速向真空一侧扩散,经过或长或短的时间,最终,空间内又会变成分子大致均匀分布的平衡态,或者,终末态。 考察处于平衡态的空间,微观上,任何一小块空间内的分子数量,总会有微弱的涨落起伏,但是从宏观上,分子的分布则非常均匀。 为什么会这样呢,浅显的表象,背后蕴含的机理却极端深刻,方然并无法看透。 只能说从形而上学的角度,统计规律,可以用来解释这样一种现象:考虑空气分子在空间中的分布,可能的方案有如恒河沙数,但其中绝大多数方案都是分子近似均匀分布、平平无奇的那种,所有分子聚集在一半空间、另一半出现真空的方案,则只有其中的极少数。 譬如说,在上面的案例中,如果空间内有10,000个空气分子,将空间等分成a、b两部分,则所有空气分子在其中任意分布,可能的情形会有2^10000之多。 2^10000,毫无疑问,这一数字是难以想象的巨大。 然而所有空气分子都跑到一边、另一边出现真空的情形,又有多少种呢? 要么所有分子都在a,要么所有都在b,数一数,这样的极端情形为何几乎不可能出现,原因也就不言自明: 这种情形,只有区区2种方案,可以做得到。 10000个空气分子的任意分布,自发出现一半空气、一半真空的概率是1/2^9999,这个数字究竟有多小呢,数学家可能会感兴趣,但是对物理学家而言,实践意义上,如此微末的数字根本就等于零。 而且这还是区区10000个空气分子的情形; 实践中,哪怕一立方厘米的地表空间,在零摄氏度、标准气压时,都会充斥着2.7*10^19个空气分子。 规模越大,偏离平均分布的情形,越会罕见到根本不可能出现。 虽然是用分子位置举例,换成其他的物理量,譬如速度、能量,也是一样道理。 建立在统计学上的热力学三定律,道理,非常简洁,虽然背后的机理深不可测,站在不求甚解、只看结果的角度,其正确性却是不言自明。 但,一旦将这些定律应用到宏观层面,甚至宇宙这样的尺度,又会怎么样呢。 绝对正确的热力学三定律,与民众的误解不一样,原则上,并不排除系统状态的极端化,也就是进入一些相对不太罕见、不太容易自发形成的状态,这种现象,在客观世界司空见惯,用学术语言来讲,是系统可以借助外来的能量、或者说低熵源,来影响自身粒子的分布和行为,即,降低自身的熵值。 正因为这样的规则,在盖亚,才衍生出从自然现象到生命奇迹的一系列眼花缭乱。 可是再怎样纷繁芜杂的世界,物理上的过程,熵的增加,或曰,系统分布从罕见状态到常见状态的滑落,却是绝对无法违抗的宿命。 盖亚,年龄逾四十六亿的古老存在,分布在其表面的生命形态,万变不离其宗,都需要外界提供的低熵源来维持自身的生命活动,低熵的来源,本质上都是一点四亿公里外的恒星,所发出的光芒。 生命依赖恒星的光和热,才能生存,科普读物往往从能量转移的角度描述这一过程。 这样讲,当然是正确的,不过从热力学的角度,发生在恒星到生命体、再到环境的熵转移,才是更本质的陈述。 生命的迹象,一切都依赖于熵的转移,这是方然关注的核心问题。 因为这也就意味着,倘若要永生,要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仅仅假设宇宙本身万世长存,直到永恒,只是一个必要条件。 根本上讲,要切实的永生不死,还要有一个永远存在的低熵源。 但是这可能吗…… “你可能还不清楚,热寂,概念上本身就不太严谨; 而且在学术界,这也是一个比较陈旧的概念,现在的物理研究者,大多都不认可。” 方然的疑问,在费曼教授眼里,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烦恼, “看来,你还是有基本的热力学定律,和统计物理的一些背景知识,那么对宇宙的演化,你了解多少?” “这方面所知有限,我的认识,还停留在‘宇宙大爆炸’的阶段。” 实话实说,方然可不想在教授面前卖弄学问,毕竟他是来请教问题,而不是在面试。 正文 第一〇六章 奇点 讨论宇宙的命运,交谈中,自然会涉及到相关的概念。 方然所说的“宇宙大爆炸”,是关于宇宙起源的一种近似猜测的理论,认为现今的宇宙,发源于密度无穷大奇点的爆发;称其为“猜测”,并不是说这理论很脆弱,而是人类目前还没有办法确切的知道,宇宙的起源究竟如何。 为什么没办法知道,按一般共识,是因为人类认识手段的限制。 宇宙的起源……要讨论它,必须得接受一个前提假设,就是“宇宙并非自有永有,而是有确切的开端”,这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假设,如果不在这上面纠缠不清,直接讨论宇宙起源,那么,按大爆炸理论的说法,甚至连时间、空间这样的客观存在,也缘起于大爆炸。 那么可想而知,倘若在宇宙开端之前,甚至连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人类的认识手段也就到此为止,而无法再追溯向前。 窥测宇宙的手段,在人类,根本上只有物理这柄利剑。 然而物理本身就是建立在时间、空间,或曰时空一体概念上的体系; 倘若在某阶段,甚至时间和空间都不再有意义,脱离了人类能摹想的概念,那么,不管那阶段是否真的客观存在,都不是人类能探知、甚至加以研究的。 宇宙诞生之前的凡此种种,站在追寻永生的立场,方然并不感兴趣。 但讨论宇宙的命运,从大爆炸理论开始,却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出发点,在这方面,理查德*费曼显然也认可主流的观点,毕竟如果认为宇宙起源于大爆发,那么,今天人类对宇宙的观察,很多现象,就可以有比较自洽的解释。 由此出发,涉及宇宙命运的一个关键现象,就是宇宙的膨胀。 和莫须有的“宇宙大爆炸”不同,宇宙在膨胀,膨胀速度还是难以想象的快,这是科学观测已经确认的事实。 所谓“宇宙大爆炸”,终究还只是一种猜测、而非确证了的事实,为什么呢,且不说大爆炸之前的认知虚空,即便在大爆炸理论中,从爆炸0时、到爆炸后10^-33秒的过程,也完全超脱了人类的既有认知。 大爆炸的极端条件下,任何现有的物理定律完全失效,即便时空已经存在,对人类而言,关于那短暂的10^-33秒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是一无所知。 但是“宇宙膨胀”,观测和分析就简单得多,从光谱红移就能发现一些端倪,结合大爆炸理论来稍加分析,就不难猜到宇宙正在膨胀,而且这种膨胀,并非通常理解的“天体互相远离”,而是宇宙空间本身的膨胀,是时空在不可知存在中的持续扩张,天体的互相远离,正如膨胀气球上的一个个点,只是这种扩张的外在表现。 但即便宇宙在膨胀,这和热力学、和宇宙的命运,又有什么关联呢。 这方面,费曼教授先简单评论了一下现有的宇宙演化假说,让方然暗自松了口气。 坐在物理系的某间办公室里,他的担心,首先来自于和大爆炸理论对应的“大挤压”,按照这种猜想,宇宙的膨胀只是暂时的,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这膨胀会被引力所终止,继而,开始反演,从浩瀚无垠的存在一步步收缩,最终回归大爆炸初始的奇点状态。 大挤压理论,毋庸置疑,在方然眼中是极其恐怖的存在。 想一想也知道,倘若这种理论真的被证实,那么,不论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宇宙终将步入收缩,直到奇点,一个人的力量,是断然无法从在这一过程中幸存下来,任何永不下车的执念也就成了妄想。 当列车被毁灭,甚至,连列车疾驰的时空都被压缩为奇点; 永生,又怎可能实现呢。 不过还好,在思维被大挤压的恐怖摹想压垮之前,查阅资料,再加上自己的思考,方然梳理了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对“大挤压”的认识也更加明晰,意识到这仅仅只是一个不甚完善的设想,目前还没有像大爆炸那样,在实践层面得到充分的支持。 所谓“有初必有终”,很符合人类的一贯思维,但是套用在宇宙上,就未必准确。 不管怎样,经由自学而暂时摆脱“大挤压”的阴影,方然从理查德*费曼口中确认了一件事,目前的宏观物理观测,的确找不到多少证据,能证明宇宙膨胀终将被引力扭转方向,在遥远的未来转变为全局性的收缩。 当然,受限于人类的基础科学水平,尤其是科学观测的水平,这一切都还未有定论。 宇宙的膨胀,根本上讲,唯一与之对抗的东西正是无处不在的万有引力,但如果要定量分析,明确宇宙总体的引力强度,是否足以成为宇宙膨胀的刹车器,这就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按费曼教授的介绍,直到今天,人类仍“非常不确定”宇宙中究竟有多少物质,能提供多大的引力: “宇宙中究竟有多少质量? 不同研究机构提出的数字,彼此的差距非常大,一般认为宇宙中物质的总质量,上、下限可以差三到四个数量级; 很显然,这种精度的数据,根本无法用来预测宇宙膨胀是否会终结。” 无法预测,也就是还有的商量,方然很专注的竖起耳朵,他的确很想知道答案。 “既然无法从原理上探究,至少暂时还不能,那么,我们就只能求助于天文学的观测结果,发现了什么呢,宇宙膨胀的速度超乎想象,直到今天,也一直在向未可知的外界扩张,即便这种扩张在减缓,但,尚未有任何减速至零的迹象。” 也就是宇宙一直在膨胀,未来,大概率也会继续膨胀吗; 方然暗自归纳到。 宇宙膨胀,在大学物理的课堂上只概略提及,细节一概欠奉,有关的数据却容易跟人留下深刻印象。 在方然的记忆里,可观测的宇宙,事实上对人类而言也就是“宇宙的全部”,直径达到惊人的九百二十亿光年;相比之下,宇宙的预测年龄才“不过”一百四十亿年,这就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矛盾,或者说佯谬。 正文 第一〇七章 膨胀 年龄一百四十亿年的宇宙,却有四百六十亿光年的半径,这的确很奇怪。 如果宇宙的年龄仅有一百四十亿年,按大爆炸理论的说法,宇宙又是诞生自密度无穷大的奇点,那么,今天的宇宙怎可能有四百六十亿年的半径,难道说,宇宙非但在持续膨胀,这膨胀的速度,还会快过宇宙中公认最快的物理现象——光,这可能吗。 按一般意义的理解,物质要超过光速,就是笑谈,但宇宙膨胀的速度恰恰就是如此。 超光速膨胀,为什么宇宙膨胀的速度可以超越每秒299792公里,方然倒有一些认识,这是因为宇宙的膨胀,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天体互相远离——也就是天体自身的运动,而是这些天体所处的时空本身在扩张。 时空的扩张,或者说,运动,显然和一切客观存在的物质不同; 不受光速上限的约束,也不奇怪。 从宇宙大爆炸一直到今天,一百四十亿年来,宇宙本身始终在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向外扩张,这种事,哪怕物理专业的学生都不太容易摹想,而时常会发出“宇宙在哪里扩张,宇宙之外是什么”的怪异诘问。 这些问题,教师们的解答千篇一律,方然也没空去深究。 他只知道,所谓“宇宙之外”, 本身就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表述。 不管这所谓的“宇宙之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那种存在,显然已超越了人类的观测和分析手段,是穷尽任何构想也绝对无法接触的,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正与“针尖上的天使”大致仿佛,不管围绕这定义如何思考,辩论,本质上都是在假想风车,然后对着空气挥动矛枪。 总而言之,宇宙,目前呈现一种减速膨胀,持续扩张的面貌,这就够了。 跟随理查德*费曼的思路,让方然确信,至少按目前的科学观测来看,宇宙步入“大挤压”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即便这样的表述,对一个意在永不下车的人来讲,是否足够保险,还不好说,但和莫须有的回归奇点相比,另外一种结局:热寂,出现的概率却大得多,于是他用插话的方式提醒费曼,他们正讨论的并非天文,而是热力学定律描绘的宇宙图景。 “啊,关于‘热寂’,这是热力学定律的直接推论; 但很遗憾,关于宇宙终将变为一片死寂,熵增加到最大、再也无法提升的设想,是片面的。” 注意到方然的表情变化,教授略感疑惑。 说起来,这学生为什么对宇宙、热寂这些概念如此关注,甚至还“如释重负”呢。 格外专注的眼神,在很多物理系的学生眼中都见不到,莫非他是一个业余物理爱好者不成,最好别,那种人可真是难缠得很: “用热力学定律,推导出宇宙的暗淡结局,这可一点也不有趣。 问题在于,正如我们刚刚还在讨论的,分析宇宙的演化,就不能忽略一个非常关键的事实: 宇宙膨胀。 热力学定律,哦,这里主要是指第二定律,本身是很简单: ‘在孤立系统中,热量只能从高温物体转移到低温物体,而无法自发的逆向转移’,表现在系统的熵值上,只能增大,而绝对无法自行减小;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年轻人; 你还记得物理课本上‘孤立系统’的定义吗。” “孤立系统……” 和孤立系统有什么关系呢,方然随口便答,这些基础概念他很扎实: “定义上讲,是一类与外界不存在任何物质、或能量交换的系统,在分析热力学问题时,孤立系统无需考虑外界的影响。” “正是如此。 在一百多年前,路德维希*玻尔兹曼先生在研究时,就敏锐的指出,热力学、统计物理学的研究前提,必须对系统进行精确的分类; 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所谓‘热寂’,很明显,只对孤立系统才成立,但是……” “但是,宇宙本身,难道不是一个孤立系统吗。” 孤立系统,和许许多多的物理概念一样,都是凭空设想、而非真实存在的物理模型,不过方然记得,物理教师的确说过,根据人类现有的认识,可以把宇宙看成一个孤立系统,因为在不断膨胀的宇宙之外,“什么也没有”。 宇宙以外,什么都不存在,这看似十分符合孤立系统的定义。 中学时代的物理教育,不甚系统,进入伯克利后一直学习的物理,也偏重于实用,方然对“宇宙是孤立系统”的认识也没有更新,直到现在,藉由理查德*费曼之口,他才忽然间意识到,热力学定律并不能直接套用到所谓“孤立”的宇宙身上。 “是的,将宇宙看做一个孤立系统,这并没有问题。 但、年轻人,你就没考虑过,这孤立系统的行为和书本上描述的大有区别、并不适用热力学第二定律吗? 原因很浅显,这系统,它的空间尺度可是一直在变化的,因为时空本身,就来自于宇宙大爆炸、和其后的持续膨胀啊。” “是……是这样吗。” 一语中的,方然的知识储备让他理解了费曼教授的思路,皱眉思考片刻,好像还真的是这样。 宇宙,和理想情况下的孤立系统,区别究竟在哪,在于宇宙本身就蕴含着时空的概念:持续膨胀的宇宙,虽然与未可知的外界没有任何物质、或能量的交换,本身占据的空间却越来越大,其行为,也必然与寻常的孤立系统迥异。 一般意义上的孤立系统,定义上,着眼的是物质和能量。 至于体积上的改变,倒不是无法研究,而是万变不离其宗,并不影响热力学的结论。 譬如气缸,其容积可以随活塞的运动而变,进而导致整个系统的熵变化,当容积扩大时,从气缸空间的总体上考虑,熵值的上限,显然会因为空间的增大而提高。 但这种变化,早晚会往复循环,一次次回到起点,容积持续扩张、趋势永远不变的气缸是荒谬的。 但宇宙,却恰恰就是如此。 正文 第一〇八章 困难 对一个永远在膨胀、没有终末态的宇宙,热力学定律依然正确,这,毋庸置疑。 然而主宰一切的热力学第定律,却仿佛杀手,在无限长的路径上追击目标,永远跟在宇宙的身后,永远也无法得手。 膨胀,如何让宇宙避免热寂的宿命,一经点拨,方然很快就思路贯通。 即便孤立系统,如果允许系统占据的空间发生变化,譬如说,气缸容积变大一倍,那么,即便原本缸内的气体已达到参数的绝对均匀分布、处于熵最大的态势,也可以藉由向新增空间的扩散,来进一步提升熵值。 熵值有提升的空间,在热力学,也就意味着有做功的可能; 进而,就有被智慧生物所利用,借以维持新陈代谢之类精妙活动的可能性。 宇宙的膨胀,一种建立在科学观测上的假说,居然有这样的效力,面对热寂,坚若磐石的统计物理成果,时空持续膨胀的宇宙虽然无法彻底摆脱热寂的阴影,却始终可以快出一步,这种图景,让方然感到久违的放松。 面对无限膨胀的宇宙,曾被认为面目狰狞的热力学第二定律,原来…… 也有它无法终结掉的存在,是这样吗。 坐在椅子上,脑海中冥想着那遥远到不可思议的未来,意识到那想象中的“叹息之墙”也许并不存在,一开始,方然几乎要表露出罕有的欣喜,理智却在提醒他,寻常人绝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而高兴,这样泄露情绪,正该是身为永生的追寻者所竭力避免的,才勉强控制住表情。 不过,和默默体验心情的年轻人不一样,被话题引起了兴趣,理查德*费曼还在滔滔不绝,言谈间,又让方然有了新的忧虑: “正因如此,‘热寂’这种假说,如今并没多少人会当真。 即便按相关理论的预测,根据不同的初始条件,关于宇宙何时会彻底进入热平衡态,分歧也很大,预期从10^10年到10^1600年不等; 就我个人而言,一种理论如果会导致如此悬殊的预测数据,本身就说明这理论‘不太靠谱’,呵呵。 不过,即便我们否决了‘热寂’理论,宇宙的长远景象,恐怕……” “恐怕什么?” 面对眼神略显恐慌的方然,费曼教授的话,很突兀: “你看,现在已经五点半了; 如果不想忍受餐厅的伙食,我们就叫一些外卖来吃,记在我的账上,怎么样。” …… “坦率的讲,方,——你的名字是方然,对吧; 如今像你这样关心宇宙命运的人,即便在大学里,也真是越来越不常见喽。” 傍晚时分,理查德*费曼请了方然一顿挺丰盛的大餐,既是感谢他常来帮忙,同时,也有些志趣相投的意思。 教授话里的一丝落寞,不难听出来,方然则讪讪的劝慰着: “可是,至少在伯克利的物理系,愿意探究宇宙奥秘的学生,还是很多啊。” “哦,是这样。 搞物理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少,要说这里面大部分人都是出于对物理的热爱、至少是兴趣,这一点我并不反对。 只不过,以实用主义的动机来学习自然科学,或者,以造福人类的志向来学习,总之大概是这些吧,难免令人失望;十个物理系的学生,得有八九个都是持类似的动机,他们钻研物理,无非是想凭借这么一种手段,去改变人类世界,仅此而已。 这样做,当然不能说没意义; 但纯粹受求知欲的驱使,想要知道浩瀚宇宙的过去和未来,持这种动机的人,就少得多喽! 话说回来,关于宇宙的宿命,” 一提到这方面,方然就不自觉的竖起耳朵, “之前我们谈到‘热寂’,然后呢,即便这理论有些片面,甚至完全错误,宇宙的终末态,也还是无法脱出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框架。 目前来看,宇宙一直在膨胀,不妨假设这膨胀会永远持续下去,那么,宇宙的确永远不会进入热平衡态,理论上讲,永远具备熵增过程发生的基础;然而再考虑到另一个方面,宇宙中物质的总量,几乎恒定,那么随着空间的膨胀,宇宙中物质的密度也会越来越低,越来越接近于零。 这样一来,对任何熵增过程而言,发生的难度,也会变得越来越高。” 一席话,仿佛在自言自语,理查德*费曼的语调不紧不慢,方然听得却有些困惑,皱眉思考片刻,他才明白了教授话中含义,喉咙便有些发紧。 恐惧再度袭来,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思考问题的立场,和教授不一样。 宇宙膨胀,物质的分布随之越来越稀薄,这意味着什么呢; 站在永不下车的立场,要永生,就得有持续到永远的熵增过程,来维持生命的低熵态,然而,宇宙的物质分布越稀薄,从“物质扩散”这一过程中获得能量、降低自身熵值的企图,就越困难。 要理解这情形,单凭想象即可,并不需要高深的宏观物理理论。 且看人类现有的低熵源,或曰,能量的来源,就有这样的规律,能量密度越高的能源,利用价值越高,从核能,到化石燃料,这些高密度的能源被人类广泛利用,而像太阳能,潮汐能这些密度较低的能源,不论科学家怎样努力尝试,也始终无法以相对低廉的成本来大规模利用。 能源,本身的性质都一样,太阳能并不比化石能源更低级。 最新的太阳能电池,转化率已胜过了内燃机。 然而太阳能的密度太低,需要富集的手段,和衍生而来的能量储存手段,就是化石能源体系不需要特别考虑的,这就带来了工程上的麻烦。 实践中,太阳能的利用要比化石能源难得多,成本也高得多。 以此类推,从宇宙的视角来观察,物质密度的无限摊薄,必然导致任何潜在能源的密度无限稀释,对文明来讲,随着时间的流逝,从越来越稀薄的宇宙空间中获得能量,降低自身熵值,即便理论上永远都可以做,实践上,却迟早会变得完全不可行。 究竟是什么样的困难呢,设想一下,倘若随着时间流逝,石油的能量密度降低到万分之一,甚至亿分之一,内燃机将会怎样: 在那种条件下,内燃机,根本就没办法存在了。 正文 第一〇九章 效率 未来,终究有一天,当宇宙的物质密度,也就是潜在的低熵源之密度,跌落到某极限之下,仅仅维持身体的新陈代谢,所需的能量,就要富集银河系那样大的空间,利用其中的物质扩散过程才能得到。 那系统,将会多么庞大,效率又将如何低下,恐怕会超出人类的想象。 藉由持续的膨胀,宇宙,可以逃脱热力学定律笼罩下的热寂,置身其中的生命,获取能量的手段却无法永远维持下去,作为一个在宇宙面前如此渺小的人类,面对这种前景,方然禁不住心生恐慌。 因为这会意味着,生命的存活,无法像宇宙那样一直延续。 即便宇宙的熵上限永远在提高,对生命来讲,当从外界获取能量、维持低熵的难度突破了极限,实践上无法再行得通,那么,这生命形态也就将被迫迎来终结,掉落到时间的列车之外,堕入虚无。 生命的寿限,甚至,文明的寿限,终究无法和宇宙一样长久…… 即便宇宙有无限长的寿命,也无法让置身其中的生命形态,随之永生,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 费曼教授的话,让方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没想到,一次偶然的请教,居然会引出这样的结论,原本担心的宇宙热寂只是一场虚惊,从未预料到的困难,与热力学第二定律般令人绝望的困境,却藉由宇宙的膨胀而冒了出来。 这种困境,即便还在遥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或许,会在一百亿年,一千亿年,乃至一万亿年以后。 但任何技术上的手段,总有其极限,这也就意味着,必须维持新陈代谢、生命活动才能存活的人,迟早有一天,将再没有任何获得能量的手段,只能面对物质愈加稀薄,愈加寒冷的宇宙,默默的死去。 默默的死去…… 死亡,凡人眼里的避讳,在方然脑海中只会更狰狞,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么…… 教授,根据这样的分析…… 即便宇宙能拥有无限长的寿命,始终不会进入热寂,其中的生命,也会在永恒到来之前消亡,是这样么。” 年轻人的嗓音有些沙哑,费曼教授看着他,皱了皱眉。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的。 但你为何如此关心宇宙的命运,或者,宇宙中生命的命运呢,是在担忧人类吗?” 我没有在担心人类,我担心的是我自己,方然默想到。 但费曼教授的思路,显然和执念于永生的学生不一样,他试图纠正方然的想法: “根据现有的规则,推导遥远的未来,这本来就不一定靠得住。 且不说,人类目前掌握的物理规律,是否足够准确,是否适用于宇宙的分析;单说人类文明,哦,或者宇宙中存在的其他文明,生死存亡的危机,又何止是遥不可及的物质弥散? 你想必知道,盖亚围绕着的恒星,至多五十亿年后就会变为红巨星,对盖亚表面的生命来讲,这才是一场真正的灭绝危机; 即便不考虑恒星的演化,三十亿年后,银河系将与仙女系碰撞、合并,盖亚的命运,也随之而充满了不确定; 眼光再放近些,盖亚本身的地质活动,环境变迁,也会导致生命形态的大灭绝,人类文明,正在接近第五纪冰期,目前却还没有可靠的手段来应对极端气候的冲击。 甚至于,用不着考虑这些几百万年,几千万年,乃至几十亿年后的灾难,单说眼前,人类文明高度依赖化石燃料的危机。 盖亚表面的化石燃料,以现在的消耗速度,还能支持多久; 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方然,不管你怎么想,认为人类目光短浅也好,穷于应付也罢,事实上,今天的人类世界连气候变暖,能源耗竭这些百年后的危机,都无暇顾及。 至于尺度以亿年计的未来,哼…… 即便在象牙塔里,研究者群体中,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在乎。 正仿佛这世上,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们眼前忙碌的,绝不会是安排后事,而只是暂时的苟且,仅此而已。” 费曼教授,他,是在批判人类的短视吗, 不,方然并不这么想。 凡人的一生,甚至,整个人类文明的一生,在宇宙的时间尺度面前,根本只是一瞬。 对闪念间即生死寂灭的人类而言,思考宇宙的命运,其实只是在自说自话,即便再有怎样精妙的假想,也绝对无法活着见证那一刻。 但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宇宙的宿命,又是方然必须关注的东西。 执念于永生,直到今天,才不过维持了十八年的时间,现在就在为未来而忧虑,这,似乎很虚妄。 但不管怎样,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 以人类目前掌握的基础理论,乃至科学实践的技术水平,要应对所有的危机,根本不够。 然而留给人类的时间,还有多久; 理查德*费曼的话,反映了这样的现实,即便对如此优秀的宏观物理学家,也未曾洞悉世界的危机。 人类文明,的确并不需要为几十亿年、几万亿年之后的事情而担心,因为这文明本身,哪里还有那么久远的时间呢,甚至,按方然的预测,长则两三百年,短则百八十年,人类文明,就会彻底嬗变,继而迎来终结。 在那之后,盖亚的演化,宇宙的变迁,即便再怎样惊心动魄,已经和人类,和人类文明没有了任何的关系; 要尝试克服遥远未来的困难,要仰仗科学的力量,这一切, 都只能着落在“那个人”的肩上。 …… 深夜,向理查德*费曼告别,方然走出物理学部大楼,在风中拉紧衣襟。 凛冬季节,夜色格外的黑,除远处几盏缥缈的路灯,抬头看去,只见到一大片亮点稀疏点缀的深邃星空。 已经这么晚了吗。 请教,长时间的交谈,没有消弭内心深处的疑惑,方然有些惆怅。 在寒冬的星空下行走,张口呼吸,在眼前弥漫出阵阵白雾,方然缩起身体,一边加快脚步,一边体会内心泛起的阵阵寒意。 正文 第一一〇章 自理 按教授的意思,遥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不必担忧。 其实,即便整天忧心忡忡,面对坚不可摧的热力学定律,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和莫须有的宇宙热寂、甚或物质弥散相比,身为一个追寻永不下车奇迹的人,要跨越的天堑,又何止是那近乎无限远的宇宙终结;即便眼前,人类文明即将经历的天翻地覆剧变,扪心自问,自己,也只能随波逐流,权且充当一个明哲保身的看客。 但倘若一切顺利,或迟或早,他必须得独自面对这一切。 当今时代的科学成就,看似辉煌,正如少年时在电视机里所见到的那样; 然而直到今天,人类执掌的科学之剑,威力又如何,莫说应对盖亚尺度的大剧变,就连微末到肉眼不可见的坎瑟细胞,都没办法将其彻底降服。 科学技术的发展,需要时间,人类文明却已时日无多。 再往后的事…… 要继续磨砺这科学的利剑,一个人,哪怕掌控盖亚,就当真能做得到吗; 要获得这样的力量,对抗衰老,掌控全局,应对时间列车上的一切威胁,打磨这利剑,显然是头等大事,但眼前,十九岁的少年却无法回答,科学的边界,究竟在哪里,科学的力量,又究竟有没有一个绝对的极限。 且不论仅凭一己之力,即便调动整个盖亚,整个恒星系,甚至整个银河的资源,他,又能否触摸到那极限; 如果科学有极限,那么,这极限却又会在何方。 …… 一边思索,一边仰望夜空,深邃的黑暗无法给出回答。 只不过在谈话之后,每天在互联网、或者实验室忙碌之余,方然都会刻意的,多少关注当下最新的科学进展。 他意识到,很快,当人类文明迎来末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独力去完成; 这其中,也包括在科学研究的道路上,无止境的跋涉。 但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他不知道。 即便每天竭尽全力,尽量平衡工作和休息的时间,投身于浩瀚无垠的科学海洋,能力的限制,还是让方然惶恐,他越努力,就越清楚的感受到,在推动科学进步的战场上,一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那么以后要怎么办呢,当跨越文明的终章,取得“那个人”的身份之后, 一切就只能自理。 最终的结局,是在巨大冰川之下的避难所苟活,耗尽给养后饿毙,抑或目睹小行星撞击的蘑菇云,被地壳运动吞噬,甚或千钧一发的捱到几十亿年以后,在银河系与仙女系的碰撞、合并中化为齑粉,还是在红巨星爆发的光芒中成为一缕灰烬呢。 追寻永生的路上,科学,是方然唯一的信赖和依靠。 但是,藉由理查德*费曼的话,他却难免会担忧,这件直面死亡时唯一的武器,究竟够不够锋利。 多少年来独来独往,一个人在通往永生的崎岖路上艰难前行,对时间列车中的大千世界,方然的观察,思考,还算细致,但他几乎从未想过,这赖以栖身的巨大车厢,和其中千千万万的人所组成的,“人类文明”这一整体,对自己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难道只是科学技术的来源吗,也许是,但除此之外,这熙熙攘攘的世界,又有没有其他的意义了呢。 浩劫注定降临,地覆天翻的剧变之后,倘若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下来,待在空荡荡的时间列车上;铲除了所有竞争者,消弭了任何的威胁,这固然是完全而彻底的胜利,但放眼看去,承载着列车的,那完全看不到尽头的时间线,一个人面对这近似永恒,或许就是永恒的浩荡长河,所谓活着,所谓永不下车…… 到那时,这所有的一切,意义又将会是什么呢。 死亡,与永生; 好似一枚硬币的两面,人,选择了其中之一,便意味着与另一面永不相见。 因为畏惧着死亡,而笃定了坚定到不可思议的信念,永不下车的执念,始终主宰着方然的一举一动,多少年来,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接近这至高无上的目标,但是现在,视线随费曼教授的指引而投向那浩瀚无际的宇宙,时间与空间都延伸至无法想象的遥不可及,不知不觉间,年轻人的思维,有了微妙的转变。 在近乎永恒的宇宙面前,方然头一次意识到,对时间,对生命,对事关永生不死的一切,他的思考,他的认识,迄今为止恐怕还远远不够。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憧憬着永不下车,这,无可指摘; 然则对活着,对沉浸在时间长河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周遭的世界,盖亚,乃至无垠的宇宙,又将在未来发挥怎样的作用,他仍未能理解透彻。 一旦被意识到,无知,就等同于痛苦。 被危机感所困扰,即便理智一直在告诉自己别多想,方然仍难免采取行动。 西历1472年,大概是从春假开始,在校园里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就在每天去实验室报到后,抽身前往图书馆,在很少有人打扰的阅览室里沉下心来,翻阅那些艰深而晦涩的理论物理书籍。 畏惧物理,理由,一直不言自明,现在,他却再度萌发了对物理世界的兴趣。 即便这种兴趣,多少总有些被迫使的成分在。 回顾十多年的求学路,从小到大,除一开始的两三年,方然的学习成绩始终位居同龄人前列,即便在伯克利大学,他也能挺轻松的获得研究生入学资格,按理说,有如此坚实的学习基础做铺垫,不管什么学科,应付起来不说游刃有余,起码也应该遵循几分耕耘,几分收获的规律。 然而,在图书馆消磨了几星期的时间,面对厚厚的大部头书本,他还是摇头叹息。 摊开在桌面上的,是寻常的宏观物理学书籍,按图书信息系统里的建议,是为物理相关专业本科生准备的参考书,或者也可以作为教材;不仅如此,旁边还摞着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内容各不相同,相同点是,这些书籍都不是多艰深的东西,介绍的,都是人类几十年前就研究透彻的领域。 正文 第一一一章 数学 但就是这些简单的内容,一段时间后,方然却沮丧的发现, 他看不懂。 印在纸面上的字迹,词汇,或者语句,单独挑出来当然不难理解,大片的公式推导难度稍高,但也不是无法克服的困难;但,透过这些学术气息十足、偶然带些物理学家们特有幽默感的行文,潜藏在字里行间的物理学思维和理论体系,却时常让他不知所云,甚至眼前发黑,艰于呼吸。 “张量分析”,“超大质量天体构型”,“引力潮汐”…… 这些理论、分析,物理世界的璀璨明珠,方然在大学物理课上也曾接触过,并非一窍不通,然而要把理论应用到客观世界的认识和分析上,譬如说,如何用这些强有力的工具去论证宇宙的演化和最终命运,空有结论的他,就有些无从下手,甚至连比较前沿的文献都让他一头雾水。 是数学能力的限制吗,好像是,但似乎又不全是。 翻阅书籍,查询资料,有时候还会从联邦物理学会的资料库里拖数据,方然有起码的数学素养,也差不多能看懂那些艰深而晦涩的公式推导,他所不明白的,是研究物理学的那些人,如何知道要在何种情况下,提出什么样的理论假说,然后再挑选适当的数学工具,结合实践去验证之。 正如学习的意义,过程往往比结论更重要。 基础物理的研究成果,固然连篇累牍,一旦接上互联网就唾手可得,任何接受过理工科高的教育的人,只要肯下功夫,花些时间,也并不难看得懂;但方然的目标并不只是看懂,他还想透过这些结论,逐渐习得物理学家观察、思考和分析宏观对象的思维方式,这种事的难度就高得多,至少,没有挑灯夜战短期速成的捷径。 想一想也明白,伯克利的基础物理专业,录取难度之高,本来也不是一般人都能窥见门径。 但,藉由敏锐的洞察力,方然仍意识到,自己在物理学的高楼大厦面前碰壁,主要还是因为,这门学科的性质所致。 物理,没有“科学之父”的头衔,也没有“科学之母”的桂冠,在理论派学者的眼中,似乎还不如数学和哲学重要。 但从实践的角度,物理的地位,则独一无二。 人的一切科学研究,抛开现实意义的动机,根本出发点,是认识,分析,改造客观世界,在这样的过程中,数学固然是有力的工具,哲学则是有力的指导,但归根结底,不论纸上的公式,还是脑中的思想,本身都无法对现实世界有一丝一毫的影响,而必须借助于物理,和广义上可归类于物理过程的化学、生物等衍生学科。 在方然所处的时代,西历1472年,身为研究生,他明白当今时代的数学研究,或者也包括哲学研究,理论上大大超前于物理这样的实践科学。 然而他更明白,若没有实践的探索验证,一切高远或邃的数学理论,哲学论题,那些人类智慧的璀璨结晶,即便光芒夺目,也永远无法落实到真与伪,而只能泛着五彩斑斓,在未可知的浓雾中飘荡。 数学体系,作为一个自我反馈的系统,今天的成就,远远超脱了现实。 要理解这一点,不需要列举多么高深的数学理论,只看人类已知的,“有意义”的最大数字如何: 植根于实践的物理,随便报出10^80,可观测宇宙中基本粒子的总数,也就是一亿兆兆兆兆兆兆,对人类而言,这样的数字不仅无法想象,事实上也的确震撼之极,毕竟可观测宇宙是直径九百二十亿光年的庞然大物,仰望星空时,也的确会让人自觉渺小,体会到这至极的浩瀚无限。 然而数学的立场又如何呢: 事实上,完全取决于数学家们,如何摆弄和定义他们手上的古怪符号。 且不谈此前的“葛立恒数”,一个64层箭头计数法的怪物,数学家从看似简单明了的画树问题出发,推导出的tree(3),数值度量已经大到了无法描述,并非方然能力有限,而是真不知道要怎样解释,数学家应该会感兴趣,但作为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他并没心思在这上面花费时间。 tree(3),即便度量上大到不可思议,推导却出奇的简单。 设想这样一个题目,用n种不同的颜色,尝试画一棵棵计算机领域常见的“树”,排列下去,要求只有两点,一,第m棵树只能有不超过m个节点,二,排在前面的树不能是后面的树的子集。 规则就这么两条,倘若动手试一试,tree(1)仅仅等于1,tree(2)也不过才等于3; 然而到了tree(3),数字,就突然暴涨,变得无法描述。 tree(3)究竟有多大,对方然而言,并不称其为一个问题,反正肯定小于“无穷大”就是了,克鲁斯科尔树定理能保证这点。 甚至,不用说什么“最大的数”; 即便中学课本就涉及的“无穷大”,在稍艰深的数学领域,也早被赋予了多样化的定义。 一般学生多少知道,此无穷大不一定“等于”彼无穷大,都是无穷大,彼此之间也能分出高下,但要说发端于格奥尔格*康托尔的,彼此差距可以大到无穷多倍的阿列夫零、一、二……凡此种种,究竟对应什么样的实践意义,就完全无从下手。 当今时代的数学,前沿领域,不仅完全跳脱公众的眼界,甚至也位于大多数数学教学、实践者的视线之外。 由此,一般人往往会感慨,认为数学的奥秘深不可测。 但在方然看来,现代数学的前沿成就,以数论为领掣的高不可攀理论,地位,或许并不像它们在逻辑科学体系中的位置那样重要。 数学,即便再怎样繁复难解,毕竟只是理论; 其与物理的关系,也仿佛折纸,好似一张平坦纸张的客观世界,经由眼花缭乱的变幻折叠,最终成为对人类有意义的对象,这过程,是物理的,是纯客观的,而有着“科学之父”头衔的数学,不过是这变幻折叠的规则,手段。 这些规则和手段,其意义,终究还是要建立在折叠出的成品之上。 正文 第一一二章 手段 手段,归根结底,是为了目的而服务。 再怎样繁复而精妙的手段,倘若脱离了这折叠的动机,脱离了成品,都将失去意义。 类似的情形,甚至,也出现在数学领域之中:从简单的虚数,到稍复杂的康托尔集,这些定义,事实上完全存在于纸面和数学家的想象,现实中,并不存在虚数和康托尔集,甚至不存在与这些概念对应的客观存在,这些概念的唯一(应该有的)用途,是作为实践分析的中间步骤,作为现实推导的趁手工具。 这样的认识,可想而知,并不会为大多数数学研究者所认同,甚至反唇相讥。 毕竟在数学家眼中,他们构建的世界,远超宇宙,其中的理论与构想之广袤宏伟,无法尽述: 随便列举出一个数字,都碾压宇宙中有意义的最大极限,随意构架出一个维度,都比宇宙现存的状态更繁复。 但那些美轮美奂、精妙至极的摹想,它们,真的存在吗。 不同于数学研究者的莫衷一是,物理的研究者们,观点很明确,即便物理分析和探索的过程中,研究者会不加考虑的使用各种数学工具,涉及从无穷大到无限细分的种种分明与现实相悖的理论和处理手段。 但是最终,在将研究成果赋予现实意义,应用到客观世界时,这些手段,定义,一个都不会留存下来。 如果最终的结论,出现无穷大,或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么你的研究就出了错,因为客观世界,是无懈的,客观世界永不出错。 当然,这样的表述,并不包括与客观世界没有直接关联的理论研究,和中间过程的探索,只不过作为一介学生,方然只认为数学概念、算法都是工具,始终是辅助物理及衍生科学的手段,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空中楼阁。 这样的陈述,可想而知,方然没对任何人讲过,即便对理查德*费曼也只稍稍表露,他并不确定这位物理学家会如何看待此类问题,索性就少找麻烦。 毕竟,对物理领域的研究者来说,如果只看历史,很容易认为“正是数学催生了物理”。 在近现代物理的几百年历史,或许,向上追溯到更久远的过去,数学的确曾有力的指引、推动了物理等学科的发展,从牛顿时代的经典理论,到一百多年前的相对论,数学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可以说一名理论物理学家如果没有足够的数学素养,不懂得如何利用现代数学的若干工具,那么,他甚至将找不到合适的形式来表达、提炼自己的思想和假说,更遑论进行严肃的科学研究。 然而另一方面,回顾很多年来接触过的资料,方然也发现,数学对物理的推动,几乎都是很久之前的陈年往事。 并非今天的物理,可以脱离数学,独立的演化; 而是说,对现代物理有帮助、能作为研究工具的“那种数学”,都诞生在很久以前。 那么现代数学,今天的前沿数学理论、成果,对当今时代的基础科学研究又价值几何呢,情形就并不太乐观。 今天的数学,成果依然丰硕,新的学科分支和知识领域层出不穷;虽然数学研究的问题,越来越深奥,具体的内容,也并非外行能够理解,但只消统计数学领域的论文数量,学术活动的议题与规模,也不难摸到其脉搏。 但反过来,现代物理的研究,却明显进入了一个瓶颈期。 目前,人类世界的基础物理研究,缺乏的并非理论、假说,而是实践的验证和新发现,而这些东西,显然无法用头脑中的数学概念来替代;非但如此,现代数学的新兴领域,那些普通人完全不知所云的定义和定理,反而越来越脱离现实,越来越无法在客观世界的研究之中,充当趁手的工具。 是数学研究在误入歧途吗,恐怕不; 而是说,数学世界与物理世界,这两个世界的相互背离正在加剧。 数学,存在于人类的思维世界,是对客观世界规律的一种提炼、升华,本质上是完全而彻底的抽象。 哪怕像1,2,3这样的数字,也并非真实,而是抽象出的概念。 以抽象概念为基础,这样的科学,究竟能发展到什么样的高度,原则上讲,没有极限。 至少,在不考虑计算能力、和体系自洽的前提下,数学研究,没有禁区,没有能力所限的未可知,一切都可以尝试,去定义,去推导,不论阿列夫零,还是tree(3)这类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可以凭空摹想出来,甚至,进一步作为垫脚石,继续让思维向上攀登,永远没有尽头。 可另一方面,生而植根于客观现实的物理,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盖亚,直径六千三百公里的行星,环绕的恒星远在一点四亿公里之外,再遥远些,至多包括可观测的宇宙,人类能掌控、或者起码能观测到的存在,就到此为止。 以人类目前能调动的资源,想再有划时代的发现,在宏伟的物理学大厦中更上一层楼,真的很难。 自然科学的研究,正仿佛天梯,倘若从现有的一个梯级出发,能够跃到上一级,便可以继续前进,利用上一级的资源和知识来准备下一次跳跃。 这样的过程,需要的,并非只是研究者的努力。 现有台阶上能被利用的资源、和能被发现的理论,是否足以让人类跳到下一级台阶,还是由于某些客观条件的限制,人类,即便穷竭所有,也始终只能滞留在立足之处,而无法攀上更高的台阶呢。 这问题,不仅他答不出,物理学家也无能为力。 在第一次长谈后,方然在物理系摆弄电脑时,又短暂的和理查德*费曼交流过两三次,但对于内心深处的担忧,他只字未提。 他所担忧的,并非这摇摇欲坠的文明,能将物理学推进到什么样的高度; 而是一旦到了人类文明消亡的时刻,自己变作了孤身一人,物理,乃至其他的自然科学,要如何才能继续发展下去。 近乎于未卜先知,这问题,即便再怎样杰出的物理学家,也没办法凭空冥想,替他找到答案。 正文 第一一三章 大厦 前途既不可测,在方然眼中,物理学的大厦就给他以压迫感。 尤其在翻看了不少书籍,认真学习,却无法透彻理解宏观物理的前沿就成之后,他不自知的想转而尝试其他领域,得到些启发,却一头栽进了量子场论的无底深渊,险些被漆黑不见五指的量子力学所吞噬。 如果说,其他的现代物理领域,往往令人大惑不解, 那么量子力学,就能轻易的令人昏迷。 对自带神秘色彩的“量子”,拜物理课所赐,方然还算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他记得在大学课堂上,藉由光的波粒二相性入门,教师泛泛的介绍过这领域,但也只语焉不详。 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坐在图书馆那宽阔厚实的橡木桌前,他才逐渐理解,为什么金伯利中学的教师,乃至伯克利的公共课负责人,都会把物理课中的量子力学部分一带而过,并不仅是因为联考、或者专业课程不需要。 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几乎完全断定,那些教师自己也没弄懂量子力学,仅此而已。 明明自己也不懂,却要教学,看似是一种不负责任,其实也是无奈。 事关“量子”,或者说,与相对论同时代萌芽的迄今最深奥物理成就,量子力学的开端,众人皆知,无非是光子能量的疑团、与物质微观结构的特性,但追溯过去,哪怕当时从事这一研究的物理学家们也未必能料到,当他们部署那些精巧的实验,并尝试解释结果时,究竟是开启了怎样的一扇大门。 量子力学,本身会有多难呢, 自从其诞生的一百余年来,哪怕其领域的顶尖研究者,也都多次在不同场合名言,人类对量子世界的理解是不完备的,探索是极端困难的。 “如果谁第一次接触量子力学,就说看懂了,那么他是一定没看懂。” “我想我可以有把握的说,没有人理解量子力学。” “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知道它就是这样的。” …… 物理界巨擘的告诫,掷地有声,不由得方然不信。 尤其是,他从重温双缝实验开始,尝试理解量子力学的粗浅皮毛,却一下子被量子效应拽进不可知的深渊,如溺水般绝望挣扎时。 这遭遇,并非是他变成了一个笨蛋,而是…… 透过看似平淡,结论却很诡异的实验,就仿佛探索量子世界的无数前人那样,凭借自己的科学素养和思维能力,方然的目光,也渐渐穿透了光怪陆离的量子实验之表象,觉察了隐藏在这些实验之后的,那影影绰绰而不真切的,相比惯常认识的所谓“世界”更真实、或更虚幻的某种轮廓。 那颠覆一切已有认知,即便理性的科学探索者,也往往心生抗拒、难以接纳的…… 一切的真相。 真相,这样的称呼,原则上是一种误解,原则上讲,客观世界永远无法被彻底认知,但初窥门径就被击倒的方然,却得承认,即便那些量子力学的概念,违反常识,违反直觉,颠覆了头脑中无数的既有认识,这理论,却分明有越来越多的实验观测支持。 那么,从理性的角度,人类除了接受这理论,别无选择。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但对于量子力学,实践,又是颠覆常识与直觉的东西。 上百年来,面对量子理论所揭示的光怪陆离,以经典理论视角看去简直毫无道理的世界,多少顶尖科学家投身其中,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当今时代的无数科学应用,从晶体管到核电站,几乎所有被世人认为是高新科技的东西,都来源于量子力学,而非传统认识中的相对论及引力理论。 只不过,即便有了如此空前的收获,笼罩着量子力学本身的迷雾,却不曾消减分毫。 违反直觉、颠覆常识,这种事,即便在科学研究者,也十分艰难。 这种违反与颠覆,并非传统物理理论中的佯谬,或者架空的想象:相对论世界中,“在出发之前到达”固然是一句反常的叙述,却终归被论证为不可行,然而在量子世界里,即便质量为零的光子,使出些未卜先知的把戏,以远超光的速度获知遥远时空的状态改变,却是再寻常不过。 是相对论被颠覆了吗,其实不然,但,这并无关紧要。 因为量子力学最诡异之处,并不在此,而是这理论本身,从根本上动摇了物理学,乃至整个自然科学体系最底层的那块基石: 客观世界, 它, 也许本就不存在。 “客观世界或并不存在”,这想法,令方然心生畏惧。 但这怎么可能; 或者说,难道这不是在胡言乱语吗。 只是很可惜,这离经叛道的念头,并非他的原创,而是天才的物理学家们长久以来研究量子力学而萌生的,一个艰难而宝贵的质疑。 物理学家的脑袋,构造,或许真的和普通人不同。 扪心自问,方然清楚自己没什么天赋,也没时间和精力钻研高深的物理理论,对量子力学描绘的颠覆性景象,他所能做的,目前也只不过是观望,就仿佛在艰难攀登的过程中,仰头注视那高耸入云的物理学大厦,仰望着那搭满数学脚手架的,宏伟壮丽,高不见顶的探寻未知之塔。 承载人类探索客观世界的愿望,那样的庞然大物,是一座真正的通天塔。 未知的世界,仿佛乌云,遮住了年轻人的视线,方然只能凭空想象,那代表人类最前沿成就的塔尖,已到了怎样的高度。 那里的思想,假说,理论,现在的自己,根本没可能弄懂; 但,即便这高塔如此巨大,塔尖与天顶,也还是有近乎无限远的距离。 物理学的通天塔,是否有触及天穹的那一刻,窥见宇宙乃至更广阔存在的终极奥秘,这问题超出了方然的能力,甚至,也超出他的想象。 他甚至不知道,这高塔的塔尖,究竟能否被自己所见。 站在1472年的历史时刻,方然仍未意识到,即便没有任何特别的天赋,无限长的时间,也将赋予他独一无二的力量,终有一天,他将站在这通天巨塔的塔顶,直面那构筑在巨塔最高处的,人类思想凝结出的最深奥理论: 量子力学。 正文 第一一四章 自动 只有解开了量子世界的秘密,科学,才能够继续前进。 但这并非方然的任务,他也没这能力。 西历1472年的春夏之交,研究暂告一段落,仰望物理通天塔的年轻人眺望过远方,才把眼光从遥远的未来,收回到眼前。 几个月里抽时间查资料,尝试洞悉物理世界的奥秘,时间,太过奢侈,直到从无尽高塔的梦境中惊醒,方然才意识到,在追寻永生的路上,他根本没这么多时间精力,来提前探索眼前用不上的东西。 量子力学,即便再怎样深奥,暂时也无助于解决眼前的问题。 经济危机进入第三个年头,联邦政府的大规模刺激计划,逐渐显露成效,至少在旧金山,偌大城市的环境逐步有所恢复,电视机里的新闻镜头,街头流浪汉和防暴警察的数量暂时有所减少,股市止跌回升,高科技研发与智能化制造公司的股价,更一路飘红,官方公布的失业率暂时降到百分之八以下。 在刺激政策面前,天量资金一下子注入,经济有起色,再正常不过。 但这样的表面繁荣,能持续多久; 窥探联邦经济运行的实际数据,忙于研究软件工程的方然就有些悲观。 这一次,由资金与技术主导的经济刺激,效果很可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短暂,带来的副作用,却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 危机降临,刺激复苏,这样的经济周期,在人类世界的运行图上,曾经发生过很多次。 为什么刺激政策无法根治经济危机,卡尔*海因里希的论述切中要害,毕竟一切经济危机的根源,总无外乎生产商品的劳动者所获太少,无法维持工场主们幻想中的“商品——货币——更多商品——更多货币”的循环,当链条断裂,大量商品无法出清,或者大量货币无处投资,危机就会降临,报应不爽。 在这样的危机面前,刺激,无法触及问题的根源,自然也就无法根治经济危机。 但这一次的经济刺激政策,相比以往,更大的问题又会出在哪里呢,每天在网络上兼职,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打工,方然从软件开发者论坛上获得大量的第一手讯息,他很快发现了刺激政策的迹象: 凭借汹涌而至的资金,和前阶段积累的it领域技术,自动化、智能化系统对人类世界的渗透,正在加剧。 甚至,不仅传统的制造业、服务业; 就连以智力密集为特征的it领域自身,也在悄然嬗变。 最近几个月,每天在“国际商用机器”的网络节点上工作,每一天都耗费至少六小时、甚至更多,方然的工作,涉及到名为“人工智能自动化软件生成器”(aiasg)的项目,虽然作为兼职员工,他没可能直接参与这样的项目,但经由过手的资料,配合核心项目的对外接口,他还是逐渐从大量信息中嗅到了蛛丝马迹。 作为联邦的信息产业巨头之一,“国际商用机器”的aiasg工程,是对软件工程领域的颠覆。 什么叫做“人工智能自动化”,名字,方然不怎么关心,他是从一天天的架构和代码劳动中发觉,自己正打交道的这系统,具有高度自主化的软件开发能力,国际商用公司的核心软件库正在被aiasg蚕食,而应用软件,接口与web这些“边缘性”的软件项目,工程师和程序员们则被要求逐步迁移到aiasg的接口规范上。 接口的变化,设计架构的调整,这种事在it领域司空见惯,一点也不稀奇。 让方然心生警惕的是,这一次,所谓的“自动化软件工程”,似乎完全不需要人的参与,至少在运行时,没有任何实时的人类劳动内嵌其中。 说白了,用一句令他汗毛直竖的大白话来叙述,就是说: 这软件的功能,就是开发软件。 “软件能否开发软件”,放在若干年前,计算机领域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纯粹的幻想,而非现实,至于以严谨著称的数学界,则受困于图灵机的停机问题,而始终无法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回答。 在人的观念里,软件,程序代码,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倘若有什么样的系统,软件,居然能自行完成“程序设计”这一原本只能由人来完成的工作,那么,岂不就等价于这系统具有了人的智慧,具备了相当程度的ai能力; 但时至今日,在“与人比拟的人工智能”方向,并无任何机构取得过如此之大的进展,很多人据此认为,软件工程领域将是人类智慧的最后阵地,最起码,在即将到来的ai浪潮中,也将会是最后才被ai所取代,甚至永远不会被取代的领域。 时光回到若干年前,方然的观点,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人工智能的大潮无法阻挡,展望未来,什么样的岗位,工作,不会被来势汹汹的ai所取代,将劳动者杀出局呢; 答案是“智慧”,越是需要人类发挥其智慧的岗位,地位越坚若磐石,方然原本一直认同这样的判断,但后来,人类的顶尖棋手惨败于ai,就让他意识到,这判断包含着自我否定的内在矛盾。 智慧,至少是杰出的智慧,似乎是很难被ai所取代。 但所谓“取代”,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让计算机、人工智能去从事和人类一样的工作,百分之百模仿人的行为吗。 如果按这种定义,那么,当今时代的ai显然还未能做到。 不论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管理架构,还是在研发部门,计算机仍然只是人的仆从,是为人类服务的运算机器;这些计算机,不论算力比人强大多少倍,也只是按指令干活,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 直到不久以前,信息科学领域的主流看法,仍然不认为ai能完全取代人。 或者,按业界的模糊定义,ai可被区分为“弱人工智能”与“强人工智能”:前者泛指任何有逻辑计算能力的设备或系统,后者则……莫衷一是,有些研究者认为,具有自我意识的ai才能算强人工智能,有些研究者则认为,在智能程度上可以与人相比拟、甚至超越人类智慧的ai,才有资格被称为强人工智能。 正文 第一一五章 软件 截至目前,人类能制造的ai,仍然局限于定义上的“弱人工智能”,无法完全取代人的作用。 但所有这些认识,在方然看来,皆有其片面性。 譬如软件工程领域,一般认为,人的作用在软件开发流程中必不可少:软件的需求分析,架构设计,模块编写,集成测试,乃至验收交付,维护升级,都是难以规格化、标准化的千差万别,这一情形并未被1420年代衍生出的“软件工程”概念所终止。 时至今日,计算机越来越先进,it领域的架构师、程序员和运维人员仍有增无减,就是证据。 但,就在这无数人的智慧之上,随着计算机网络、软件系统的愈加庞大、复杂,在直接与用户打交道的前端应用之外,为终端、节点及应用程序提供底层支持的系统和软件,规模也越来越大,这些软件的设计,无须过多考虑人的因素。 自身是软件,外联的则是其他软件,变革,正发端于这些静默运行于后台的系统。 每天的日常,是根据文档完成系统模块、或者设计算法,方然只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普通员工,凭借蛛丝马迹和缜密思考,他才在几个月后发现,自己参与完成的软件,似乎就与aiasg有关。 作为“国际商用机器”的战略项目,aiasg并不像其他的项目规划那样,在网络上有大量的新闻报道,这更让方然好奇。 凭借黑客手段,他陆续拿到了一些内部材料,阅读后,就基本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aiasg,顾名思义,的确是一种能独立开发软件的存在。 脱离了开发者的智慧,ai,本质上只是软件和运行软件的硬件,这样的东西,如今已能完成从即时翻译到自动驾驶的很多事,但要“编程”,就有些不可思议。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必定很早就规划了这方面的工作,不仅在ai算法上有了重大进展,想必,还构建了庞大的软件工程通用库。 通过自身参与的边缘性工作,窥探aiasg的原理,并不太难。 在软件工程中,人的智慧,究竟怎样发挥独特的作用呢,一方面是分析需求,提出要解决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对给定的问题,给出解决的方案。 与普通人的认识相反,提出问题,往往比解决问题更困难。 “认识,分析与改造客观世界”,人的一切活动,显然也包括需要用计算机来进行的活动,总可以归结于此,对特定的问题,无数前人的智慧已经找到了解法,那么这些解法,稍加变换,应用到类似问题的解决上,这种事就并非不能用ai来完成。 与此相比,从前述的“认识,分析与改造”过程中,提炼出新的问题,并独创性的给出解决方案,才更加困难。 人工智能的前沿动向,坦率的讲,方然并不甚了了,但是他也知道,目前的研究热点集中在所谓“仿生”,从“人工神经网络”到“学习体系”的诸多分支,都试图模仿人脑的学习和演化过程,也就是用庞大而复杂的电路,通过自组织、混沌演化的方式,模仿人的智力获取与提升过程。 但对于aiasg,原则上,并不需要这些高深的架构才能实现。 计算机网络中的软件,浩如烟海,真正归纳起来的种类却并不多,绝大多数软件要应付的问题,性质都彼此雷同,尤其在核心网与服务器上运行的后端程序,对接的都是其他计算机,几乎没有人的因素。 这样的软件,一言蔽之,面对的问题、和解决的算法,都具有高度的规律性。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aiasg系统,具备极高的复杂度,依托于巨型计算机的100pflops级(每秒一万亿亿次)算力,对给定的系统要求,可以自动生成、部署与维护特定的软件系统。 这且不算,按方然查到的资料,这aiasg分明已演化到了2.0版本,在生成软件的过程中,几乎完全跳过了“编程”这一环节。 想一想也是,编程,程序设计语言,这些东西都是人才会用到。 软件自动生成软件,整个过程,完全在计算机系统和网络中进行,摆脱了繁琐而低效的人机界面,软件中的指令,自然也不必再仰赖“程序设计语言”这种人与计算机的交互工具,即,跳过了“编译”、“解释”环节,而从算法直接生成机器码。 同样是“制造”软件,ai的做法,和人大不一样,这引发了方然的高度关注。 作为新兴事物,aiasg生成的软件,可想而知一开始的效率比较低下,还会包含若干逻辑与流程层面的缺陷,这一点,与人类主导的软件工程并无二致。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点可怕: 与人类的工程组织协调能力不同,aiasg的软件迭代速度,超乎想象。 软件迭代,一个稍显专业的软件工程术语,说白了就是在开发、或运维过程中,对有瑕疵或缺陷的软件进行改进,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却往往占据了软件公司的大部分项目预算,即便钱不是问题,也常常会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最终仍难免超期。 软件开发中的工期拖延,相当普遍,这并非由人的主观错误、而是由客观限制导致。 自从西历1387年,盖亚诞生了名为eniac的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几十年来,计算机领域的发展始终十分迅猛,硬件性能突飞猛进,软件系统也随之越来越庞大,直到超出了人的头脑、智慧所能掌控的程度。 软件规模超过了一定限度,人的记忆就会溢出,继而错误频发。 即便用软件工程的管理和协调手段,大量开发人员一起工作,其总能力仍显著低于单个开发人员能力的算术和。 这种能力的损耗,受限于人的交流、沟通之低效,短期内并无解决的希望。 但是aiasg,作为一个工作的整体,进行软件迭代、测试与部署工作时,就没有这些人类软件开发团队才会碰到的困扰。 正文 第一一六章 迭代 由于自身开发的软件,都工作在网络底层、或者服务器等幕后节点上,没有用户端的困扰,aiasg的软件迭代,不仅速度极快,甚至可以动用自身的算力,运行虚拟环境,并行测试若干不同的解决策略。 实践中,对普通的运行时错误,完成“错误提取——定位——分析——解决——测试——发布——验证”的一整套流程,甚至只需要短短的五分钟。 而且这五分钟里,有四分钟,都耗费在部署更新、服务器重启上。 功能如此强大的aiasg,面对这样的系统,软件开发者的工作性质也随之而变。 正如传统软件开发的流程,总要从“需求分析”开始,设计师需要用户来描述需求,然后着手工作,aiasg的软件开发则正相反,需要设计师来陈述需求,往往都是为其他软件提供底层支持,接下来的一切,都可以交由人工智能来完成。 目前,以aiasg的能力和资源库,能开发的软件暂时还很有限。 譬如线上游戏、或其他包含图形用户界面的软件,因为人的因素在其中占比太高,aiasg仍无能为力,但作为后端软件系统的开发者,以方然的观察,即便这套系统还不甚完善,开发成本恐怕也大大超出传统的软件开发团队,考量其长远趋势,这显然是一个颠覆行业规则的新事物。 aiasg的运行成本,细节不清,但结合“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内部账目,总的开发经费至少在几十亿马克。 但这几十亿马克,换来的,却是永不疲倦的软件制造机。 参与研发aiasg系统的程序员、设计师们,是否有考虑过,自己正在创造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会不会想到,这样的系统迟早会反噬自身,将绝大多数it领域就业者的岗位消灭殆尽,甚至让创造了自己的那些人也丢掉工作; 以aiasg目前的能力,这,似乎还是天方夜谭,但结合若干年的自身所学,方然却战栗的想到, 制造软件,与制造aiasg自身,这之间并没有绝对的界限。 人工智能,基于人工智能的软件开发系统,一旦从无到有、具备了开发应用软件的能力,或迟或早,决策者总归会想到,可以让这样的系统自我完善,甚至,自我演进出更高效,更强大的新版本。 即便这样的软件系统,与应用软件的开发难度完全不同,但假以时日,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和改进,这样的系统,迟早会出现。 一旦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当aiasg能完善、强化自身时; it研发者的末日,就会降临。 费尽心思开发新产品,抢自己的饭碗,这样的自掘坟墓,似乎但凡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干。 但在彼此竞争的行业态势面前,你不做,自然有别人做。 何况在开发者眼中,早期阶段的aiasg,毕竟还太简陋,充其量只能以极快的速度重复人类劳动,从已有的模块库中抽实例填充到架构,能开发的软件,也局限于不直接与用户、而是与其他计算机系统打交道的那种。 然而他们有没有想过,当能够自我完善的aiasg系统被开发出来,可想而知,在浓缩人类智慧的it领域,人的工作都被计算机所取代,全社会其他的行业领域,抛开某些不可言说的第三产业,和完全依赖人来实现价值的工作,还有什么样的岗位无法用计算机来顶替人类员工呢; 岗位,本质上分为两种,一种是直面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譬如矿工,譬如码农。 一种是为人提供享受,为人提供服务,譬如演员,譬如医生。 在前者,毫无疑问,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迟早有一天,所有的此类岗位都会被ai所取代。 在后者,看似高枕无忧的服务业,即便没人会喜欢看一群机器人翩翩起舞,也不会习惯与一堆钢铁和橡胶交流;但,考虑到这些服务者,收入本质上来源于顾客的支付,而顾客的收入来源,最终必定会追溯到第一类岗位,结局就非常简单明了: 第一类岗位消失,也就意味着,第二类岗位随之而消失。 一个村子的村民,不可能都靠给别人洗衣做饭来谋生,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当人工智能极度发达,社会绝大多数人的岗位都一去不复返时,这些人的(有支付能力的)需求,也将极度萎靡,继而彻底消亡。 当用户彻底丧失了支付能力,他们的需求,没人会在乎。 软件工程领域的远景,就是如此,面向计算机的软件越来越多,直接面对用户的软件则越来越少,即便这越来越少的面向用户的软件,最终,也完全可以由“那个人”自己说了算,借助高度智能化的辅助开发系统,实现自给自足。 人工智能对社会的渗透,已抵达it领域,这种反噬,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 历史上每一次科学技术的变革,都极大提升了生产力,即便大量取代了人的体力、和机械性的重复劳动,又会创造出更多全新的工作岗位;然而这一次,汹涌而来的信息技术,人工智能,不仅将无数传统的中低端岗位绞杀殆尽,更迟早将成为自身的创造者,将人从生产循环中彻底驱逐。 最终,能存留在盖亚的,除“那个人”及其掌控的庞大ai体系外, 别无其他。 it领域的发展前景,在方然眼中,是冷冰冰的残酷无情。 但即便如此,从实现目标的角度来考量,他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追随这样的大趋势。 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联邦,进行着类似aiasg研究的,不止“国际商用机器”一家,“能开发软件的软件”之类新事物,虽然也引起了网络、媒体与少数公众的关注,但就和以往的“自动驾驶”、“自动传译”那样,公众至多是新奇,对潜藏在aiasg之类系统之内的危机,几乎毫无察觉。 面对新事物,常人对人工智能的见解,往往被幻想作品和好莱坞电影带偏,害怕有朝一日,具备了自我意识的ai会揭竿而起,反噬人类世界。 然而事实又怎样呢; 要毁灭人类世界,人工智能,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自我意识”。 正文 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一七章 自我 不论怎样渲染ai的威胁,最终毁灭世界的,必然是人,而非机器。 更具体的讲,就是“那个人”。 在ai意识方面,方然的涉猎比较有限,对“人工智能究竟能否产生自我意识”的争论,也没心思去参与其中。 原因很浅显: 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假使有的话),与其他特性一样,必然是人创造的产物。 但这样的产物,耗费时间精力创造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是为了满足ai开发者的成就感吗,当然不是,人类的任何生产实践,都要有直接、或间接的利益动机,但所谓“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这种东西,看似高端,实则百无一用,对人类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现实的好处,也无法带来额外的收益。 科学研究的价值暂且不谈,从实用主义出发,“ai的自我意识”只会是废物。 凭什么这样讲呢,想象类似的情景: 譬如雇主,雇佣一名司机、或者会计,需求的究竟是什么; 这雇佣来的司机、会计,只要有能力做好分内的工作,其本身有、或没有自主意识,对雇主来讲,会有什么区别吗, 根本就没有。 制造出一台意识觉醒的计算机,一个意识觉醒的系统,对人类而言,是否有用处; 答案同样是“没有”,抛开白日做梦般的“探索科学技术奥秘”之类幼稚念头,站在it领域的立场上稍加分析,就不难发现,人工智能是否具备自我意识,对其完成工作,并没有任何确切的帮助。 至于其他可能的收益,譬如,让人工智能从事创造性的科学研究,有这种能力的ai,危险度之高,不言而喻,造这种ai出来就等同于自戕。 没有明确的收益,却有重大的风险,这种研究,在人类世界是很难进行下去。 退一步讲,研究“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原本就很无稽: 人研究人工智能,归根结底,是为了获得人所欠缺的能力,譬如计算能力,分析能力,洞察能力,至于“自我意识”,盖亚表面的七十多亿样本难道还少么,正常人都具有的功能、属性,又有什么利用人工智能来再造一次轮子的必要呢。 思考就止步于此,至于说,研究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会对人类审视自身、探究自我意识之类的研究有多大帮助,方然就更意兴阑珊,他知道,自然科学的边界上,类似的问题简直数也数不清,别说自己,即便全体人类构成的文明,也没有将其逐一寻根问底的能力。 更不用说,这世界本身,竟已时日无多。 所以对aiasg,对日益渗透进人类社会的人工智能,他完全持实用主义的态度。 每一天在网络上忙碌,对“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工作,方然很上心,同时,也尽可能抽时间解析人工智能领域的新动向。 他感兴趣的,不是人工智能纷繁芜杂的算法设计和体系架构,而是这些成果在具体项目中的应用。 ai应用于现实,方然的切入点,并非自动驾驶、或者人脸识别之类细枝末节。 一个软件,即便依托超级计算机和庞大数据库,究竟怎样造出其他软件,这种事,很多it领域的行内人都啧啧称奇,甚或将信将疑,起初方然也不例外。 然后他逐渐弄明白,对aiasg,这系统的开发思路,大致就是像构建下棋的ai那样,通过大量软件开发人员的工作数据,来对初始状态的人工智能进行训练,进而模拟人类开发者的行为,仅此而已。 按这样的开发思路,本质上讲,aiasg不过是在模仿一个程序员。 程序员,在软件工程领域会有误解,行内人都知道软件并非程序员自己就能搞定,而需要不同职责的开发人员相互配合,经过从需求分析、到后期维护的若干个环节,但在这儿,方然所指代的就是“码农”,具体来讲,他刺探到的讯息显示,aiasg的训练样本,就采集自于独立开发小型程序的程序员。 作为一名合格的码农,独立开发小程序,是起码的能力。 这种能力,受程序员个人的思考、记忆与工作时段限制,能独立开发的软件规模有一定的极限;对接近、甚至超越极限的开发任务,人的记忆和分析能力会过载,效率随之严重下降,任务规模继续提升,软件的研发周期就会趋近于无穷大,这是无法逾越的限制。 由“研发时间=项目规模/研发效率”可知,单独开发时,提升开发者的效率,就能在规定期限内开发更庞大的软件。 aiasg,坐拥远超人类的记忆和计算能力,在模拟人类程序员的行为时,就有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常规开发流程中,受限于人类个体的能力而必须组建团队,使用效率低下的人与人沟通、协调的方式来开展工作,而aiasg,则仿佛一个能力超强的程序员单打独斗,从而避免软件工程中令人头疼的诸多问题,极大提高了开发效率。 这种效率的提升,目前,已经能抵消aiasg低下的智力水平。 洞悉这一点后,方然就着手搜寻、调试网络上唾手可得的人工智能模块,用ai来帮忙完成些工作: 搜寻“匿名者”的行踪,这么一件他始终没断过的事。 自从几年前,还在读中学的他发现了“匿名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一直到如今的西历1472年,持续不断的搜寻,让方然找到了怀疑是“匿名者”建立的网络联系节点——某个电子邮箱,却始终没寻获一点蛛丝马迹,不仅没弄清此人的真实身份,甚至,就连这家伙在网络上的最新动向,都一概欠奉。 从起初的留下联系方式,到后来的销声匿迹,反差太大; 据此,方然一度认为此人已被追寻永生的“同类”干掉,倒也算合情合理。 但不管隐姓埋名,还是已横尸荒野,“匿名者”的遭遇还是让他十分关注,毕竟,对迟早将要到来的“同类”间自相残杀,会怎样进行,潜藏在网络与现实中的威胁又将如何呈现,观察“匿名者”的活动轨迹,就是很好的预警。 除此之外,对贸然留下讯息、浑不知危险已近在咫尺的“匿名者”,方然也的确很好奇。 追寻永生的人,对自身安危,居然会这样的毫不在意…… 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正文 第一一八章 怀疑 “匿名者”的现状究竟怎样; 作为同类,方然并不愿意想象此人的结局。 他甚至觉得,匿名者,虽然在克罗格*文特尔——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总裁的电脑里留下讯息,坦承身份和动机,告诉每一个看到讯息的同类,自己也在追寻着永生,但此人的行为,和行为背后的思想,也还是和活跃在电子邮件收件箱里的那些同类不尽相同。 要说是他更鲁莽,所以才遭遇了不测,这也说得通。 但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方然并不确定,或者,隐约觉得这并不是真相。 一个志在追寻永生,并非白日做梦、而是认真对待这终极目标的人,既然有想法、也有能力侵入克罗格*文特尔住处的计算机系统,显然能力非同寻常,这样的同类,居然会犯低级错误,留下蛛丝马迹,让其他暗中蛰伏者有清除自己的机会,简直就很荒谬。 尤其是,一次次窥探神秘的电子邮件地址,从同类们交流的字里行间,方然分明发现,这些家伙从未谈论过“匿名者”的去向。 是心照不宣,还是各怀鬼胎,一时间还不好判断。 越是如此,越是让方然意识到调查工作的重要,现如今,借助aiasg提供的灵感,他就着手利用人工智能程序,来自主化的寻找“匿名者”。 利用人工智能,而不是亲自动手,一方面,可以节约方然的时间精力。 就读生命科学部的研究生后,实验室的研究任务,方然应付起来并不怎样麻烦,但布朗教授的生意则不然,不管是出于赚钱、还是保持联系的角度,他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编写、调试枯燥乏味的避难所主控程序。 除此之外,对在信息技术领域崭露头角的aiasg,和人工智能领域的前沿成果,他也要每天花费两三个小时去研究,才能勉强跟上节奏。 加上锻炼身体,和维持生命必须的饮食,睡眠,时间表几乎已经排满。 如此一来,且不说调查“匿名者”的去向,即便与信息技术联系密切的数学,物理等方向,他的投入度都很有限,利用不知疲倦的ai去调查匿名者,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时间上的紧张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使用ai调查的安全性更高。 调查匿名者,但凡想一想也会知道,这种事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做,那些时常在收件箱里出没的同类,乃至暗中窥探的家伙们,必定也对“匿名者”十分关注,那么再进一步的考虑,要揪出网络世界里的同类、甚至斩草除根,调查行为本身,就是一个特征非常明显的判别依据。 除追寻永生的同类,其他人,甚至连“匿名者”的存在都不知道,更不会去费力调查。 正因如此,在之前的搜索过程中,方然的行动一直很谨慎,他既不敢频繁侵入联邦电信的核心数据库,也不愿贸然尝试渗透联邦安全局的内部网络,在设置查询关键字时,绞尽脑汁避开那些最管用、却也最敏感的词汇。 仿佛在雷场中寻找特殊的那一个地雷,如此束手束脚,调查的效率也就可想而知。 那么是准备用ai,掩藏自己的调查风格、降低风险吗,或许是,但以自己的网络技术,方然尚有信心自保,这并非启用ai的最主要原因。 他的真正意图,是想另辟蹊径。 自从发现“匿名者”的留言,长期的调查过程中,越是深入,方然就越感疑惑。 匿名者此人,且不论他到处留言的动机、也不考虑他现在的情形,但,即便此人心细如发、隐姓埋名,甚或早就被干掉,如此长时间的秘密调查,始终没有发现关于“匿名者”的一点蛛丝马迹,这本身就很不寻常。 互联网,笼罩盖亚的庞大虚拟世界,要完全抹除一个用户的痕迹,并非易事。 虽然并非不可能,倘若以国家意志、调动庞大资源去做,当然不成问题,但方然思来想去,并不认为“匿名者”的背后会有政府机构之类靠山,毕竟追寻永生这种事,完全排他,一个人悄悄谋划才有成功的可能,但倘若只以一人之力,要想完全彻底的清除活动痕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期初疑窦丛生,渐渐地,方然才洞悉了其中的关键。 “匿名者”的活动痕迹,或许,并非一个人就能干掉利索的完全清除掉,但现在,自己长时间的调查没有任何收获,也并不奇怪。 因为在网络上,调查匿名者讯息的家伙,远不止自己一个; 而且,从起码的概率上讲,自己更加不可能是最先发现有用讯息的那一个。 追寻永生,以无限长的生命为终极目标,以当今世界的七十多亿人口为基数,持有这执念的人,并不会少。 把想法转变为行动,也有能力行动的,也不会少到寥寥几个的程度。 这些同类里,必然会有比自己更早觉醒、更早一步踏上追寻永生之路的人,那么,会出现比自己更早发现“匿名者”的留言,更早展开调查,更早发现匿名者行踪讯息的同类,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同于“匿名者”到处留存的讯息,他的踪迹,可不会被广泛备份; 一旦被调查者发现,可想而知,调查者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发现的讯息完全抹除,避免其他同类发现、利用这些讯息,进而威胁到身为调查者的自身安全。 正如同调查同一桩案子的侦探,不论是出于竞争、还是自保的考虑,都会在发现线索后将其记录、然后抹除掉。 这样的做法,以寻常人的思维考量,未免太草木皆兵。 但身为其中之一,方然很清楚,执念于永生的人会谨慎到什么程度: 假使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事关“匿名者”踪迹的线索,他自己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抱着同样的动机,采取近似的技术手段去调查,就意味着自己很可能始终慢别人一步,这才是自己始终毫无所获的根本原因。 既然如此,要想取得些进展,就要穷则思变。 正文 第一一九章 落后 关于如何调查“匿名者”,追寻永生的同类们,想法、思路大概都一样。 那么,作为永生之路上的后来者,能力又不太可能胜过所有的竞争者,找不到线索也很正常。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形,无非是因为,在网络上调查一个id的身份和行迹,黑客的手段都差不多,人类的思维模式也多少会有相似之处;他方然能想到的办法,先行者差不多都会早一步想到、并采取行动。 但是ai的行动策略,某种程度上,就和人的思维不太一样。 对人工智能的研发认识有限,方然对ai应用于具体事务的原理也不甚了了,不过,既然aiasg能通过机器学习的方式逐渐模仿人的软件开发活动,那么原则上讲,使用类似的系统来模仿自己的搜索活动,应该也是可以的。 至于说,ai能够在这样的任务中发挥到什么程度,aiasg的表现可以作为对照: 根据自己掌握的资料,在经历过一次大规模升级后,就在不久之前,开发团队在aiasg工作流程的一次梳理中,发现其具备了“有限意义”的创造性开发能力:在开发某服务器驻留程序时,面对某具体需求,系统自主完成了一段算法、并将其内嵌到软件中,而且这段算法,在aiasg的数据库中,是找不到的。 对给定的问题,提供算法,人工智能的这一进展是突破性的。 某种程度上,如果按某些研究者的观点,这甚至可以作为ai具有某种“意识”的证据,虽然系统实现的算法,在数据库中有若干相近的算法作为基础,但对这些算法进行组合、协调,用来解决全新的问题,这在以前完全是人类算法设计师才具有的能力,也是人类智慧独一无二的标志。 现在,哪怕只是解决简单的问题,ai自己也能做到。 对人工智能的这一进展,方然看在眼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眼下他没时间去探究这意味深长的突破,而是设法从“国际商用机器”的内部网络里,寻找aiasg开发过程中的项目资料,继而得到该项目的部分早期代码。 一边看代码,一边查开发文档,方然很快发现该项目的复杂度超乎想象,核心的人工智能模块没什么新意,倒是负责分析软件需求的部分,十分庞大而精密,这部分的代码也是最零散而不成系统的,好在对自己的设想而言,这部分用处并不大,于是他将意图组织、掩饰,然后发布到黑客论坛上。 自己开发可用的系统,耗费时间太长,方然索性将其发布为商业项目。 在ai大行其道,哪怕外行都能看出大趋势的今天,网络上人工智能相关的开发项目浩如烟海,混杂在大量类似的开发计划里,“自动搜索分析”的项目描述并不起眼。 在人工智能的应用难度上,搜索、分析数据,是相当基础的操作,最后还是要提交给自己来判断,这样的项目,规模并不太大,方然用新注册的id扮演承包商,向参与项目的兼职者支付报酬,大概在西历1472年初秋,得到了第一个可用版本。 初步测试软件,利用“自动搜索分析器”抓取信息,方然对ai的能力进行了评估。 将命名为asa的软件上线到第三方服务器后,每天抽一点时间查看日志,一周后,方然验证了自己的预测。 人工智能自动抓取数据分析的能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排除服务器计算资源的限制后,总体上还是要比他自己来做慢得多,收集到的讯息杂乱无章,即便经过筛选,也很难汇总成有条理的报告供人阅读。 但这只是系统第一次上线的表现。 在这之后,随着机器学习的进行,盘踞在代码中的神经网络架构逐渐熟悉了操作流程,搜索的准确率和速度都在提升,不仅如此,此前在aiasg运行中观察到的现象,也出现在了asa的行为模式里。 这也正是方然所需要的。 在网络上搜索、分析资料,做法,无非是截取数据并进行处理,这一点无论是人、还是程序来做,都只有速度和广泛度的区别。 但问题在于,面对互联网络上数以亿计的信息节点,数以万亿计的数据文件,乃至数以zb(十万亿亿字节)计的数据,如此庞大的数据量,没可能不加选择的进行分析处理,究竟要如何取舍,就十分棘手。 面对这种规模的问题,人和计算机的思路,并不一致。 面对数据量超出分析能力的情形,人的解决办法,往往是借助自身的经验、和已经掌握的线索,进行通过率极低的初步筛查,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信息来源都排除在外,接下来,在实施数据截取、系统侵入时,又会进行类似的筛选,把有限的时间精力集中到最有可能取得突破的方向。 这样做,说好听点是更有针对性,说实话则是面对海量数据的妥协。 譬如方然自己,之前调查“匿名者”的时候,虽然尽可能的多方面手机讯息,但,再怎样拓宽口径,也不会去侵入汉堡王的结账系统,或者窥探汽车零部件供应商的库存数据,因为这些与“匿名者”行踪八竿子打不着的数据,没有任何搜查的必要。 但人工智能却不这么认为: 凭借远超人类的处理能力,ai更倾向于采用“广种薄收”的策略。 每天查看asa系统的分析报告,经过几个月的训练,方然认为这一系统已具备了实战能力,考虑再三,他又花费时间将核心代码内嵌到伯克利大学自然科学部的服务器里,以“学术数据搜集与分析系统”的名义来运作。 项目部署完毕,在秋天的伯克利,方然每天的日程就多了一项内容,基本上,不论在实验室还是在寝室里,他都会打开监视器,用旁观者的视角去审视asa的行为,一来是扮演嗅探者的角色,评估这一系统、乃至隐藏于幕后的自己被发现的风险,二来也可以更客观的观察人工智能的数据搜集策略。 上线不久,“自动搜索与分析”系统的表现,就出乎了方然的意料。 正文 第一二〇章 分析 没有自主意识的计算机,即便顶着“人工智能”的名头,按理说,也无法与人的思维相比,这是方然以往的看法。 但话说回来,自我意识究竟是什么; 查看asa提交的分析报告,并观察这一软件在网络上的行为特征,方然心生疑惑,他偶尔还禁不住会想,所谓“ai的自我意识”这种东西,究竟是不是如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们所说的那样,是人类短时间内无法触及的成就。 眼前,屏幕上的整齐字迹,就在透露出某种意识的迹象: 几个月来学习方然的工作模式,正式上线后,asa系统一开始的调查速度并不快,在旁观者看来,就好像初次接入互联网络,在试探、熟悉周遭环境那样;接下来,按常规思路,asa尝试外联若干已知的数据节点,同时从安全措施薄弱的服务器拉取信息列表,显然是为后续的信息获取做准备。 这些步骤,和人的行动模式差不多,只是效率更高。 基础科学部的计算资源,大部分依赖伯克利的公共大型机,必然有算力波动,作为后台程序的asa展现出一定的智能性,会在网络空闲时大量截取数据,算力空闲时集中解密、分析处理,在存储空间紧张时则进行一次垃圾收集,很好的平衡了算力、带宽和空间,扪心自问,方然承认这是他做不到的。 即便这些工作的技术原理并不复杂,问题在于,人并没有ai那样强大的计算和记忆能力,即便清楚原理也做不来。 观察asa的行为,对方然来说,逐渐成为一种略带消遣的日常工作。 但重要的还是分析结果,和看似有序的行为不同,asa的报告,却让方然怀疑系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站在人的立场,asa在初始化后调取的数据,岂但是杂乱无章,有时候简直就是毫无道理,原本布置了追踪“匿名者”的任务,但是在从联邦公民信息系统(外联接口)和联邦电信节点获取大量数据后,软件就进入了四处开花的工作模式,开始侵入诸如宾夕法尼亚医疗结算中心、孟山都物流体系第143a7检查点、东太平洋水文气候监测站,甚至nasa俄勒冈射电观测阵列这些不知所云的机构。 在联邦调查一个人的行踪,固然需要大量数据,但…… 真的需要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吗。 建立在人工智能内核之上的asa,一旦开始运行,身为管理员也只能看到若干接口送出的数据,对庞大软件架构内部的运行情况,即便动用能拿到手的最先进动态监控模块,面对规模超乎想象的状态码、存储器数据和访问日志,方然也只能徒唤奈何。 想一想也是,倘若这系统正在做的事,居然能被人通过接口数据分析的清楚明白,那他又要这asa何用呢,干脆自己操纵还更保险。 开发软件,部署人工智能系统,作为ai的创造者、至少也是参与了工作的使用者,却无从掌握人工智能体系的具体运作,基于过往的积累,在与asa打交道的过程中,方然对这类系统的黑盒子性质有了更直观、更深刻的理解,也部分理解了为什么一部分计算机、人工智能研究者,始终对ai心怀恐惧。 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却未必能被人控制,人工智能,原则上是存在这样的可能。 开发人工智能的直接动机,很显然,倘若不是出于莫须有的“研究意识”、甚至“百无聊赖”之类理由,显然是为了解放人的辛劳,是为了利用人工智能去解决人类难以解决、甚至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么从逻辑上讲,对复杂度越过某种门槛的ai,运作过程必定不是人能够完全解析的。 这种不能够,并非理论上的做不到,而是解析的时间会长到脱离实际,根本就不现实。 想到这,方然不是在杞人忧天,认为人类创造的ai会脱离控制、自作主张,而是说作为人工智能的使用者,对ai正在做什么,并没办法有很切实的把握。 这对系统开发者来说并不成问题,但是对使用者,则潜藏着这样的风险: 对ai的实际行为,不管开发者怎样声称、怎样保证,都没办法验证这些声称、保证究竟是真的靠谱,还是完全的欺骗。 归而总之,还是此前想到的那一个难题: 除非开发者主动放弃,否则,对复杂度超限的系统,没有任何百分之百可靠的手段,可以确保除开发者之外的任何人将其完全掌控。 思考着asa的行为,“权限不可转让”的猜想,再度浮现于方然的脑海。 但他想了又想,还是无法给出证明。 幸好现在还无关紧要,至少对asa,身为开发者的自己并不担心它会失控,方然就暂且将猜想放到一边,他仔细观察“自动化搜索与分析”系统的日志,结合每天的分析报告,逐渐洞悉了这系统的运行规律。 看起来,正仿佛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大脑,asa的运行思路,恰似人脑。 这种相似性,与“自我意识”的讨论无关,而是说眼前的人工智能在处理问题时,采取的广泛尝试、不断反馈的策略,与人脑在面对问题时的工作方式很相似。 想象一个人,在尝试解决试卷上的数学题时,究竟是怎样思考,想出办法呢; 大脑的思考过程,人皆有之,却好似很难用语言来清晰描述,教师指导学生,也往往是泛泛的“认真想一想”、“换个思路想”,其实这时候大脑究竟在做什么呢,无非是利用以往积累的神经突触网络,发动神经刺激,将所有可能涉及到题目、可能给出解决方案的神经连接路径都尝试一遍而已。 这过程中,绝大多数路径都指向“否决”,极少数路径一时没有被判无效,或许,还会连通到逻辑关联的其他路径,运气好的话,在经历难以想象的繁复生物电过程后,大脑会半回顾、半新创的给出一条可行路径,问题才得以解决。 这种过程,在人工智能领域,似乎就是所谓的“神经网络”。 正文 第一二一章 算力 但对于asa,方然观察到的情形,则并非是在软件、而是在行为层面的一种仿生,他隐约察觉,完全活跃起来的人工智能,面对近乎无限的信息海洋会作何感想: ai的思路恰与人脑类似,是近乎于并行的迅速尝试大量路径,并通过各种判断条件,将绝大多数无效路径终止,进而获得相对可行的路径。 区别只在于,以计算机的强大算力,处理的广度和深度远超人脑。 拘于永不下车的目标和有限的时间精力,事务繁多,方然研究人工智能的时间并不长,但,面对屏幕上的实时监控数据线图,他还是心生感慨,认识到电脑与人脑,人工智能与人类思维之间,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但是不是就能说,人的思维,可以与计算机的运作等同呢…… 无意间触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潜意识知道这会有多难,方然没多想,他等待着asa给出结论,却始终没如愿。 关于asa本身,因为是集思广益般的开发出来,这种规模的软件,出现一些错误再寻常不过,软件运行的几周时间里就崩溃过好几次,即便有数据备份,但远程操控基础科学部的服务器、再登陆计算节点去处理,很繁琐,这种为隐藏自身信息的安全措施大大拖延了项目的实际进度。 不仅如此,就在软件趋于稳定、正常工作后,虽然为ai解决问题的方式而感慨,方然拿到的报告,却没有多大的价值。 7*24的不眠不休,asa追踪到若干疑似“匿名者”的联邦公民,但针对性却不高。 说白了,这些形迹可疑的目标,有可能是“匿名者”,更有可能是蛰伏在联邦的同类,最大的可能还是系统判别的太粗糙、草木皆兵所致,而调查其他竞争者的行踪,并非方然的目标,现在他可没有精力去调查同类、甚至自相残杀,而只想弄清楚匿名者本人的近况。 那么是软件的大方向有问题吗,回顾报告,方然并不这样认为。 根本的问题,基于asa的洪水泛滥般探索、逐级筛选验证的调查方式,算力消耗太大。 伯克利大学的网络带宽,在联邦政府新一轮经济刺激政策下,提升显著,看上去并不成为调查的掣肘,但是asa要完全执行搜索方案,需要十分庞大的算力和存储空间。 方然粗略估计,可能需要独占伯克利的两台大型计算机才勉强够用,这显然不现实,莫说采用非法手段太危险,即便合理合规的购买算力,一台算力pflops级的大型机每天也要支付上万马克,这还是校内结算价;以自己现有的财力,这样做完全是得不偿失,还要承担暴露行迹的风险。 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世界,算力,某种程度上,比算法更关键。 这样的认识,是方然对it领域的观察而得出,和计算机课本上的说法大相径庭,但想一想也知道,再怎样精妙的算法、代码、程序,脱离实际运算平台的话也毫无用处;算法可以完善,可以拷贝再制,可以永续工作,然而建立在实打实计算机器之上的算力,却不可能凭空摹想,更不可能复制重用。 算力之于信息技术,正如能源之于传统产业那样,是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基础。 因为在天下太平的时代,这种东西,正如毫不起眼的市电和自来水那样,付费即可使用,恍若唾手可得; 等哪一天失去,才知道该珍惜。 asa受到算力的限制,这种困难,方然暂时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克服。 匿名账户上虽有大笔资金,事实上,已经超过了百万马克,也不适合用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上。 变通的策略,按it领域的粗略常识: 既然“算力*空间*时间”可认为是一个常数,那么,用时间换空间和算力,也是一个办法,说白了就是等待,假以时日,倘若花费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即便以现有的菲薄算力,asa或许也能精确定位“匿名者”,提交此人的详细资料。 但这和根本没有解决方案有什么区别呢。 几十年,几百年那样久,到那时,连人类文明都未必还存在,调查还有什么意义。 客观条件的限制,可不是只凭聪明才智就能突破,深秋的伯克利,坐在寝室电脑前的年轻人皱起了眉头。 方然没有在苦恼,而是,他在寻找其他的策略。 人力有所不逮,人工智能又有算力的限制,看起来,调查“匿名者”踪迹就成了一个近似不可能的任务。 但如果逆向思维,考虑调查过、或正在调查“匿名者”的同类,采取的手段大同小异,而asa又通过机器学习,对人类的搜索习惯了如指掌(除非自己是一个异类,方然自嘲的想,还真是呢),那么,即便面对近乎无限的数据而无从下手,他至少可以用asa去搜索调查活动留下的痕迹。 简单直白的说法,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事实证明,对asa这种程度的人工智能,改变用途并不困难。 到西历1472年冬季,又一个新年快要到来的时候,完全自主的开展工作,方然已完成了asa的改进测试,出于安全考虑,他不敢把意图如此明显的工作外包,只能自己一个人投入宝贵的时间。 部署完毕,asa2.0的上线测试,看着屏幕上迅速变幻的数字,方然又陷入了沉思。 搜寻“匿名者”,究竟有多重要,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么。 …… asa2.0上线后,收获,来的比预想中更快。 经过初步筛查,系统提交的分析报告里,给出若干个最近一段时间被频繁匿名访问的联邦互联网络数据节点,这似乎有点怪,毕竟网络节点就是为了被访问而存在的,但人工智能根据规则进行判断,认为这些节点的数据流量相当可疑,于是进一步深挖。 都是些什么样的节点呢: 看名称,方然就知道,他自己是绝对找不到。 和预想中的隐秘所在不一样,这些节点,从联邦医疗信息系统到联邦植物学会的网站,林林总总,都是在黑客眼中几乎不设防的存在,每天的访问量也不小。 正文 第一二二章 冬季 asa究竟是怎样判断,认为这些节点会与调查“匿名者”呢,方然不太理解。 翻阅报告后,他才大概弄清asa的筛查策略,看上去,这些相互之间没什么联系的网站、服务器,基本上都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遭遇过非法侵入,不仅如此,在备份服务器的日志里,还可以找到文件系统的操作记录。 这些操作记录,一一列出,全是从系统中删除数据的。 渗透低安全性的网络节点,篡改数据,这种事方然也没少做,目的无非是为了攫取比特币、或得到有用的信息。 这种操作,和窥探网络数据流的灰色行为不一样,是明确的不法行径,当事者肯定会设法掩藏行迹,但要抹除所有痕迹几乎不可能:删文件容易,删日志也不困难,但是在一切篡改完毕后重启相关服务,即便清空了所有记录,热备份系统的定时同步却很棘手,即便手段高超,也几乎没办法稳妥的处理干净。 否则,随便侵入就能为所欲为,那盖亚的互联网络早已瘫痪无数次了。 正因有这些记录,重新组织的asa2.0才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综合分析后认为,这些陆续被侵入的服务器里,必定有对追踪“匿名者”有价值的数据,因为在人工智能眼中,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网络监控活动,需要跨越如此多的行业领域,从如此之多的不设防服务器里大量删除敏感信息。 居然和自己想的一样呢,方然先是讶异,然后就有点毛骨悚然: asa的推理,居然在自己之前。 特定领域里的人工智能,胜过了人类,这在过往的几十年里已发生过很多次,但真的身临其境,体会到智力被ai碾压的滋味,方然还是心生几分感慨。 没时间思考这些,他亲自动手,在可疑节点的文件系统中翻找线索。 即便这很花费时间,但,也没办法像利用asa寻找“匿名者”那样,让人工智能去渗透服务器,至少方然手头的ai还不足以做到这点,于是他逐一侵入这些防备松懈的系统,尝试恢复被删除的文件,结果大部分时间都是徒劳无功,当然这并不出乎意料。 网络服务器,除非有特别的设计,一般在文件删除后,对应的存储空间很快就会被新写入的数据覆盖。 要恢复被覆写的数据,并非绝对不可能,但至少要去现场、接触到存储器硬件后才能想办法,联邦调查局或者国家安全局或许擅长此道,而方然呢,根本就不报这样的希望。 所以他只能一个个服务器的去碰运气,或者说,寄希望于asa的迭代速度。 笼罩盖亚的网络世界里,看上去,与“匿名者”有关的讯息简直多如牛毛,asa每天的报告里都会罗列若干新增的可疑节点,随着神经网络的不断完善,效率的提升,强化了asa的搜索能力,对报上来的数据进行分析,方然有理由认为,这一系统正在接近望见其他调查者的项背。 但,出乎一开始的预料,“匿名者”的线索居然有这么多…… 这似乎不太对劲。 任何追寻永生的同类,一旦认真思考过“永不下车”的意味,最起码的,应该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何其危险,又何其微妙;接下来,怎么说也该有起码的觉悟,低调行事,但一个在网络上谨小慎微的人,又如何会留下恒河沙数般的行踪线索呢。 一方面感到疑惑,另一方面,对asa的搜索抱有信心,方然只能等待。 不知不觉,深秋后是冬季,圣诞节的钟声敲响之后,很快就会是崭新的西历1473年。 对冬季,方然的记忆还滞留在遥远的田纳西,即便来到加利福尼亚已经有好几年,他仍未完全适应相对温暖而湿润的冬季气候,反而由于湿度大,在没有阳光的天气出门时,还会感到一丝别样的寒意。 而经历着大规模刺激政策的联邦,经济,也是一样的似暖实寒。 联邦政府打头,逾万亿马克的天量资金注入,民间资本跟进,若干高新技术产业随之迎来一波投资高潮,仿佛经济回暖就在眼前。 不过,和以往的经济刺激过程不同,在少数企业产能扩张、热火朝天的现象背后,整个联邦经济的基本盘却依旧岿然不动,甚至,如果刨除联邦政府订单,远期期货和股市市值回升这些表面上的非市场指标,联邦的经济,仍好似一潭死水般少有波澜。 这现象,在方然眼中,并不奇怪; 当水池干涸时,没有人能从这池里抽出水来,这显然并非是抽水机的规格、功率问题,而是一望可知的必然。 刚刚经历过经济危机,民众兜囊窘迫,即便记忆短暂而又一次做起发财梦,在大水漫灌的资金没流到自己口袋里之前,也没有能力提供新的利润,资本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任凭新闻如何诉说形势向好,联邦大城市的房价,也几乎没什么起色。 根本没人有能力接盘时,拉高价格、制造市场回暖的假象,是没有意义的。 每天忙碌之余,方然保持着每天检索半小时新闻的习惯,观察,加上思考,让他看透联邦政府的算盘,无非是一边定向宽松,拯救深陷危机的伍尔街金融机构,一边对外亮出獠牙,威逼利诱曾经的跟班、盟友割肉救急,同时加紧压榨那些依附于国际经济体系的弱国,用马克在经济海啸后一片狼藉的发展中国家廉价收购优质资产。 对内投放货币,对外转嫁危机,身居列强的联邦有这样的便利,暂时也还过得去。 但,如果没有新一轮科技变革,又不去改变现存的畸形经济秩序,危机的幽灵就始终在窗外徘徊,如蛆附骨,无从摆脱。 经济形势,方然只是顺便关注,他更感兴趣的还是生命科学。 经由一篇论文,读起来“很有味道”的那种,他了解到人类寿命领域的某个新进展: 在若干年前“生物肠道菌群与预期寿命”的研究基础上,经多年研发,号称能延长寿命的菌群调节手段已展露头奖,甚至进入ii期临床试验。 正文 第一二三章 菌群 调节肠道中细菌的种群分布,就能延长寿命,乍一看来似乎就是在说笑。 但这确实是对的。 回顾若干年前,研究者在统计某种鱼类的预期寿命时发现,不同年龄的同种鱼类,肠道中的细菌种类、数量不尽相同,进而提出“随年龄增长,鱼类肠道中的细菌种类逐渐下降,多样性逐渐消失”的设想,接下来,就很自然的会将这一变化与衰老、乃至寿命联系起来。 肠道中的细菌,对人、乃至动物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如影随形。 不同于肉眼观察的洁净,人的身体,无时无刻都携带着数以万亿计的“旅客”在盖亚表面游荡,但这些搭便车的细菌、病毒等微生物,并非均匀的分布在人体每一个角落,大致来讲,血液供给充分的区域几乎可以做到无菌,至于通向外界的消化系统,不时经受挟裹大量细菌与病毒的物质洗礼,沾染情况则非常糟糕。 即便有胃酸作为一道屏障,人类的消化系统,总体上讲仍然“肮脏到难以置信”,普通人对这句话的理解,至多停留在冲水前瞥见那一坨是的敬畏,实操过消化系统外科手术的医生,则另有深刻的体验。 消化系统的卫生状况,骇人听闻,但绝大多数时间都封闭在体内,无伤大雅。 如此之多的细菌,种类、分布眼花缭乱,漫长演化中,人体逐渐接受了这么一种无法彻底清除、只能妥协共存的现实,甚至,肠道中的细菌还与人体形成了比较紧密的共生关系,大肠杆菌合成的维生素b、维生素k,是人体的必须,倘若用强力抗生素将肠道细菌斩尽杀绝,人反而会因此而患病。 由此类推,肠道菌群的情形,可以反映了人体的代谢状态和健康状况。 肠道菌群如何影响人体,或者,仅仅是人体的状态变化会影响菌群的分布,具体的研究,方然没时间过多跟进,他只看结论,发现人类早在十余年前,就经由循证研究而明确了肠道菌群与生物预期寿命的联系。 这种联系,简单的总结出来,就是“菌群分布可表征生物体的衰老进程”。 这一研究成果的内在机理,比乍看上去复杂得多,并非衰老的生物体无法承载多样化的肠道菌群、或者只是菌群自身在肠道里的嬗变,而是很复杂的生命协调活动,这方面的研究,还没有形成一套足够清晰的理论。 但,即便理论还不成熟,肠道菌群的重整可以提升预期寿命,却已经被证实。 最初的实验,是在鱼类身上进行,科学家从年龄较小鱼的肠道排泄物中提取出多样化的肠道菌落,将其输入到年龄较大鱼的肠道,结果,这些接受过处理的鱼,预期寿命比对照组有显著的提高,幅度有时候甚至高达百分之五十。 简单的“恢复”肠道菌群多样性,竟然能提升约一半寿命,在鱼身上,效果十分明显。 成功的初次尝试后,相似的论文、研究报告陆续出炉,对不同种类的生物进行类似操作,观察到的寿命提升幅度也都还不错。 再接下来,虽然后续研究的论文还挺少见,介绍、分析如何制备菌群的文章却着实不少,方然想一想就明白,这种没什么风险、却可能有极大收益的疗法,肯定已经在盖亚各地的实验室里,偷偷摸摸的进行过许多次。 简单的引入多样化菌群,就可以提高寿命,这种事,试问又有谁会不心动。 看近几天的新闻,“肠道菌群调整”已经作为一项准备应用于临床的治疗手段,进入ii期临床试验;ii期后面还有iii期,不知道最终获批上市还有多久,但凭借对社会的敏锐洞察,方然也不难猜到,这种风险不高、收益却可能极大的手段,必然会在走完流程之前“抢跑”、私下里提前应用到某些人身上。 肠道菌群调整,听起来很高大上的一种叙述,普通人听到,或许就会想象出设备林立,幽光变幻的生命科学实验室,注射筒里的澄明液体,含有肉眼看不见的成千上万个益生菌,这是生命科学研究的前沿成就、尖端成果—— 其实不就是吃s吗; 喉头发紧,方然被这想法给恶心到了一下。 吃s,恩,即便原则上讲,要调整肠道里“年迈”的菌群分布情况,这也勉强算是一种效果确切的策略,但说真的,那些注射筒里,毕竟只是经过处理的多样化细菌悬浮液,而且注入的开口也不是嘴,而是…… 好像也不是很能想象的样子,脑洞大开,方然仍在勉强摹想。 要调整肠道菌群,这种事,说出来就是一句频繁刷屏的广告语,联邦乃至全世界的酸奶生产商都信手拈来,抢着宣称自己的产品包含多少亿“活的益生菌”,但方然很清楚,由于胃酸的存在,口服从来不是一个有效的菌群调整手段,直接注入才更靠谱: 也就是将那些花花绿绿的益生菌产品,注入肠道,这操作想一想都很变态。 一边专注查资料,一边却对操作将信将疑,方然也看到其他的菌群注入手段,比如特定溶解条件的口服药,这显然更容易被接受。 不过,作为新兴的衰老对抗手段,菌群调整的难度并非在于怎样将细菌注入,而是这种暂时建立在循证上的疗法,没有成熟的理论指导,具体执行时需要根据每一名用户的肠道菌群情况,制定复杂的调整方案,配制菌群制剂,此外还需要频繁的多次介入、并监控肠道菌群的演变趋势,才能有较好的疗效。 但,不管策略再怎么复杂,对延长预期寿命的重大动机来讲,这种办法,的确可行。 多少年来追寻永生,现如今,一个现实可行的手段就出现在眼前,二十岁的方然稍感兴奋,不过作为年轻人,他知道自己暂时还用不着这种只对老人才有疗的手段,相比之下,经年累月保持绝对健康作息的自己,肠道里的菌群情况怎样,还更让他好奇些。 肠道菌群调整疗法,对永不下车的目标暂时没有帮助,让方然见到了一丝曙光。 正文 第一二四章 平衡 得益于科技的发展,人类对衰老的认识、研究,逐渐深入,类似的技术手段还将竞相出现,对自己来说,无需亲自去研究续命之术,只要审时度势、果断出手攫取,就能一次次暂时逃脱死神的魔掌,一次次延续生命,在时间的列车上周旋、躲闪,避免坠落车外的厄运。 从这种角度来理解,永不下车,也不再是必须一蹴而就的事。 每一次科技进步,生命科学的最前沿成果,哪怕根本就无法触及无限长的生命,只要能将人的预期寿命延长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十,甚至,哪怕只有百分之十,只要延长的寿命长过了技术研发的周期,出入相抵,也相当于背对着死神迫近的方向,艰难的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即便只是一小步,哪怕十年八年,哪怕一年半载,也弥足珍贵。 暂时还用不到这种疗法,对“肠道菌群调整”,方然继续保持一定的关注,将其添加到新闻讯息搜索的关键词列表,准备跟踪这种方法的安全性和疗效。 不过,在阅读过计算机自动抓取、汇总的资料后,他就有点无奈: 看起来,对“菌群调整”这么一项具有重大意义的新技术,民众的关注度也超乎想象。 延长寿命的说法,即便不加上先决条件和精确数据,本身就很吸引眼球,在效果确证前,联邦网络上的主流观点趋向于质疑、不解乃至嘲讽,“年轻者的s能为年老者续命”之类新闻标题也过于惊悚,这并不难理解,在收割一切的死亡面前,“无人永生”的既有概念根深蒂固,标榜永生的,几乎就全是江湖骗子。 但在一系列证据,证实菌群调整疗法有效后,舆论就急转直下。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多少年来,这句话不仅联邦民众,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会深信不疑,全然无视“人的寿命已很不平等”之社会现实,政府对诸如“经济地位导致寿命差异”的话题也讳莫如深。 但现在,一种延长寿命的疗法实打实的出现,拙劣的掩盖便无法继续。 越来越多的新闻报道,让民众意识到,有钱人更长寿的观点并非虚妄,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统计联邦民众的收入水平和预期寿命数据,强烈的正相关性是一种必然,这本来无可厚非,然而一旦拷问权贵们的钱财从何而来,他们,是否对社会做出了相称的贡献,饱受经济危机之苦的民众就怒从心生,继而沸反盈天。 西历1473年初,随着媒体对“肠道菌群调整”的大肆报道,要求限制这一技术,或者,要求全民普惠这一技术的舆论呼声,水涨船高。 身为平民中一员,方然能理解这些呼声的动机,却也知道这只是徒劳。 新闻媒体出于吸引眼球的动机,把“肠道菌群调整”扔到聚光灯下,民众随之而情绪高涨,其实要说经济地位导致的寿命差异,又何止是在这一疗法出现之后才有的情形;面对死神,即便所有人都难免下车,挣扎的烈度,也几乎完全依赖于手中资源的多寡,难道媒体之前不讲,就能当做这种事不存在吗。 民众麻木不仁,只在媒体炒作之下,才忽然对细菌灌肠的疗法义愤填膺,本身就旁证了这一群体的愚蠢与无知。 即便这愚蠢与无知,完全拜联邦当局蓄意策划所致,也仍然是一种悲剧。 民众的寿命,民众的情绪,民众有没有办法迫使联邦政府给每一个人灌肠续命,这些社会生活层面的博弈,方然不甚关注,对他来讲,暂时延续生命的手段,意义终归有限,自己所要做的无非是跟踪前沿进展和聚敛资金,在若干年后需要引进多样化的肠道菌群时,能真正用得上。 不仅如此,对肠道菌群的续命奇效,他的洞察力还引发了更深层的思考。 杂居于人类消化系统中的细菌,数量庞大,种类繁多,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几乎与人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至少对其中“安分守己”的大部分菌种来讲,情形似乎如此,但稍有生物知识的人也不难想到,这种所谓“共生”,只是温情脉脉的假象。 即便最循规蹈矩的大肠杆菌,平日里默默无闻提供维生素k的人畜无害,一旦人体免疫能力下降,肠道环境失调,也会爆发性增长,继而引发痢疾。 说白了,对没有意识和思维的细菌而言,根本不理解共生为何物; 与其说是与人共生,不如说是被人类肠道的环境所钳制,只能在s汤中勉强苟活,用维生素k的供奉避免被人类演化彻底清除。 将杆菌浸泡在s汤里,饲喂残渣剩饭,还要利用杆菌代谢产生的维生素k…… 这算共生吗,如果算,那黑煤窑里的矿工和矿场主也可以说是“共生”,听起来才更是亲如一家呢。 一边思考,一边若有所思的看向肚腹,方然知道,此时此刻,就在七块半线条明晰的腹肌之后,自己的肠道里正居住着无数的细菌,在s山s海中茁壮成长,每时每刻,这些毫无知觉的渺小存在,一边毫无廉耻的就地繁衍,一边被铁面无情的免疫系统成片屠杀。 生与灭,诞生与灭亡,正是这利益交织的依赖与冲突,维持着消化的平衡。 这种平衡,长期观察的趋势,会随着人体的衰老而嬗变,多样化的菌群分布逐渐趋向单一,显示免疫系统控制菌群环境的能力在弱化,最终,当躯体行将就木、寿终正寝时,肠道中的菌群也往往处于彻底失控的前夜,短暂的虚伪共生关系,解体也在顷刻。 正是基于这样的探查,人为调整菌群分布,即便只是治标,也可以短暂延长人的寿命。 但方然的想法并没有到此为止,他的思考更进一步。 肠道细菌的存在,表面上,藉由所谓“共生”的说法,仿佛正是人与细菌的一种和谐共处,甚至于动用抗生素清除这些细菌,还会导致疾病,肠道完全无菌的人需要补充多种必须维生素等物质才能存活。 就仿佛,正是细菌在维系着人的生存一般。 然而事实如何呢,所谓“肠道菌群疗法”,在方然眼中,与其说是续命,不如说是减弱细菌所致的寿命衰减,抢回一小部分细菌夺走的寿命,仅此而已。 正文 第一二五章 无菌 生活在充斥着微生物的盖亚表面,人活着就得吃喝,细菌,是无法隔绝的。 人活着的每一天,甚至,存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不论吃东西,喝水,还是寻常的呼吸,都无时无刻的在摄入环境中的大量微生物,即便演化已逐渐让人体适应了这种环境,但最起码的,这些微生物对人体究竟有益还是有害,却是不言自明。 倘若微生物根本对人体没有影响,人,又何至于演化出胃酸的分泌,耗费巨大代价来维持高达ph1.0的化学屏障; 对五十万亿个细胞构成的庞大体系而言,微生物,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是不速之客,是入侵者和敌人,这毋庸置疑,然而即便有唾液和胃酸,面对细胞层面上庞大如山的饮食之物,要完全灭菌也根本就不现实,肠道因此而演化成多样菌群其乐融融的s乐园,根本上还是一种恶劣环境中求存的妥协。 这样的妥协,其实,根本不局限于肠道这一段,整个消化系统莫不如此。 人类的口腔……方然吃力的吞咽几下,抑制去拿漱口水的冲动,他刚刚想到一句耸人听闻的话,“人类口腔比马桶还脏”,媒体人最喜欢这种爆炸性的标题,但原则上讲这句话并没有什么错误,哪怕刚用过漱口水,甚至刚刷过牙,口腔里的细菌数量与种类仍惊人丰富,进而造成诸多口腔问题。 多样化的菌群,对口腔的意义同样重大,菌群失调在肠道会表现为痢疾、便秘,口腔菌群的失调则会表现为龋齿、牙周炎。 对人而言,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这两种情形基本上不会同时出现,倘若满口牙齿千疮百孔,这样的人大概率会避免牙周炎的困扰,龋坏的牙齿得以安稳的呆在牙床上,这也还好。 反之,身患牙周炎的人,牙齿的命运就比较无常了,极少直接被龋坏,反而往往以完好的状态从退化的牙床骨上脱落。 龋齿、掉牙两不相容,算不算好事; 如果算,那么这也是完全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最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动用从刷牙、洗牙、漱口水到口腔抗生素轰炸的手段,把蜗居在口腔中的细菌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吗,当然是,只不过在弥漫着微生物的盖亚表面,这些手段,全都只能逞一时之快,无法将威胁根除。 置身于盖亚生物圈,从久远祖先一直到今天,人的命运,仍然是与无数微生物共存共处。 这种事,对寻常人而言,仅仅只是生物课相关章节讲述时的些许不快,即便有一小会儿想到,自己的口腔和肠道里,时刻都有数以亿计的细菌在游荡,边吃边屙的场面何其肮脏,但基于心里层面的自我保护,这种摹想很快就会消散,继而忘得一干二净,接下来每天该怎样生活就继续怎样生活,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在方然看来,对永生的目标,这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威胁。 生活在人类消化系统中的细菌,甚至,推而广之,栖息在人体各处的无数细菌,病毒,支原体和真菌,这些恒河沙数的微小存在,肉眼完全不可见,却可以引起从脚气到脑炎的诸多疾病,拥有推人下车的可怕力量。 在这种风险面前,方然不禁就会想象,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小东西就是一个个定时炸弹,在它们不知廉耻的无穷分裂过程中,勉强凑合的遗传密码复制工具难免出岔,导致恒河沙数的拷贝缺陷,不知道什么时候,某个凑巧的分裂缺陷,就会衍生出破坏力强大的新品种,继而引发疾病。 细菌的演化,快到二十分钟迭代一次,而人类的演化迭代周期却长达十年以上。 在随机组合的演化竞赛中,人永远无法甩开细菌的脚步。 微生物的致病威胁,在体外,尚且可以尽量减少沾染、避免接触,但是对体内的潜伏者,追寻永生的目标就受到严重威胁,任何几率微小的严重疾病,在无限长的时间线上,发生的概率也将越来越趋近于1。 突然爆发,往往,就会夺命。 这种威胁,越是憧憬永不下车的人,就越觉得恐怖。 什么样的威胁最可怕,不同的人,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以永生追寻者对风险的极端厌恶,潜藏体内的数以万亿微生物,当真一刻都难以忍受:无穷尽的分裂繁衍过程中,每时每刻都可能组合出凶险万分的致病种,而自身却无从干预,这种无力感,让方然很不舒服。 尤其是,站在全局性的风险控制角度,这是一种他此前并未深思熟虑的困难。 要获得无限长的生命,避免意外,掌控盖亚,清除威胁,这些艰难卓绝的事还并不够,即便经历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而成为“那个人”,身体内的亿万微生物却无从根除。 这些定时炸弹,依然会在体内埋伏,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引发医疗手段无从应付的恶疾。 倘若不治,永生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 微生物导致恶疾,平心而论,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并不算大。 但方然困扰之处在于,这种威胁,至少在眼前看来,完全超出他的掌控之外: 单说遍布消化系统的菌群,就根本无法根除,且不说任何强效抗生素的地毯式轰炸,总会有基因突变的漏网之鱼,即便动用超大剂量的抗生素洗涮整个消化系统,接下来,为维持这分明就不寻常的完全无菌状态,他岂但是只能人为补充维生素、吃喝特殊处理的无菌食水,还要待在生化iii级以上标准的无菌环境里,才能完全避开微生物的威胁。 这样做,且不论身体能否承受超大剂量抗生素的代谢压力,完全无菌的生活,这样做的经济代价和自由代价,也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 甚至,推广到无限长的时间,这也超出盖亚中任何一人的支付能力。 归而总之,在现有条件下,体内的微生物威胁根本无解,这种无能为力所致的不确定,让方然十分困扰。 正文 第一二六章 感染 冠以“肠道菌群协调”之名的菌液灌肠,根本上也还是医疗手段的老一套,并未脱离方然此前总结的“用尽一切手段,让病患苟延残喘,企图抵达统计意义上的一百二十岁寿限”之范畴。 夺回被细菌肆虐而折损的寿命,这固然是好事,却没办法提高人的理论寿限。 进而,也就无助于“永不下车”的目标。 思考一旦抵达这样的深度,方然的感想,就迥异于盖亚的芸芸众生。 灌肠能否续命,如果能,至多又可以续到怎样的程度,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暂时都抛到一边,转而认真思考自己肠道里的亿万细菌,或者,推广到身体内动辄以公斤计的寄生微生物,对永生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的炸弹,一点也不夸张。 充满不确定性的威胁,来自于微生物繁衍过程中的dna复制错误,或者,对某些连dna都没有的病毒,就是rna复制错误,谁也没办法未卜先知,准确预见一大群各色各样的微生物中,会在何时突然变出高致命性的危险品种,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斩尽杀绝,然而这分明又不现实。 不仅眼前不现实,即便未来,即便成为了“那个人”也是徒劳。 坐在研究生寝室的椅子上,一边不紧不慢敲击键盘,一边浏览公共卫生部门的内部数据库,方然在揣摩他的意外发现。 过去若干天,从全局角度分析联邦公民的健康信息,他发现了什么呢,表面上看,作为发达国家的联邦已基本消灭了高危传染病,每年死亡的公民中,明确由细菌、病毒感染而死的比例还不到百分之六,似乎面对死神的镰刀,细菌、病毒只是很次要的威胁。 但如果撇开表象,考虑到“人的理论寿限是一百二十岁”的直白事实,按根本原因、而非直接诱因来统计死亡数据,结论就变得不太一样。 回到分析的基础,一个人,由活着到死亡,原因究竟有哪些呢: 笼统的讲,显然可以分类为“外因”和“内因”,前者譬如枪击,后者譬如心梗,两者之间泾渭分明,但实际上,现在医学研究却明确指出,大量表面上可以归类为“内因”,也就是人体自身缺陷与运行异常所致的死亡,本质上或多或少都包含外界环境的影响,这种影响,既包括大气污染、电离辐射等因素,也包含传统的致死因素——传染病。 但即便脱离上述威胁,大量的死亡病例,仍然有相当明确的“外致内因”; 换句话说,在这一类死亡案例中,倘若能排除外界因素的影响,就几乎可以避免丧命。 具体到微生物导致的案例,医学界也很常见,hpv感染导致绝大多数宫颈坎瑟,未知感染刺激引发阿尔兹海默症,凡此种种,案例不一而足,都足以证明人体对外来微生物的排斥程度如何强烈。 岂但说“共生”,事实上但凡有能力,免疫系统对微生物的态度从来都是“必欲除之而后快”。 从原始生命到人类的漫长演化过程中,这样的斗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进行,斗争与妥协的痕迹,残留在躯体各处,绝大多数侵入人体的微生物都被满门抄斩、扫地出门,但也有极少数幸运儿,或者说强者至今留存。 譬如线粒体,原始细菌侵入的证据,这一例证是众所周知的。 人体对微生物的免疫反应,是双刃剑,一方面大量屠杀细菌、病毒,清除异己,另一方面也会对身体组织造成严重损伤;事实上,大多数感染疾病的致命机理,人体都不是被细菌、病毒、支原体所戕害,而是被免疫系统大开杀戒的感染表征所杀伤,是被免疫大战的漫天炮火炸死的。 面对严重病例,免疫抑制剂在某些时候反而有奇效,原因就在于此。 考虑到微生物感染的因素,尤其是隐性感染,重新考量联邦民众的死亡率数据,这种工作,学术界早有先例,呈现在年轻人眼前的,就是一幅别样的景象:由微生物所致的死亡,综合看来,在死亡数据中的比例甚至超过30%,单此一项,就比人们谈之色变的坎瑟导致的死亡还要多。 数据有些反常,很自然,因为越来越多的研究显示,多种类型的坎瑟都直接、或间接与微生物感染有关。 但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图景啊; 方然不禁胆寒。 微生物,人在盖亚生存就不可避免的存在,居然会对人体的运行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从轻描淡写的普通感冒,到骇人听闻的埃博拉、出血热,严格意义上讲,全世界任何一个人都无时无刻承受着微生物致死的风险。 面对这样的威胁,现代医学,所能做的却不多,即便有再多种类的药品,临床上,也往往依赖于免疫系统的自救。 身为医学领域的行外人,一旦染病,方然只能寄望于医学。 但眼前的医学,即便在普通的对抗微生物层面,实力却难免令人怀疑: 抗生素,发明至今已近百年的抗菌类药物,曾经令无数细菌闻风丧胆,但是在二十分钟一代的繁衍速度面前,人类医药研发的周期简直长到无法忍受,时至今日,即便每年投入抗生素研发的资金都超过两千亿马克,人与致病菌的战斗,还是无法摆脱手中武器失效、细菌大军卷土重来的阴影。 和尚且能战的抗生素相比,人vs病毒,战斗就进行更加诡异。 病毒,生命科学界公认的最简洁生命体,结构简化到只有蛋白质外壳和dna/rna,单纯放在培养皿里,不仅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还可以被从消毒水到紫外线的诸多手段轻松杀灭,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然而还是这样的小东西,一旦进入身体,遗传物质穿透细胞膜,就会令任何现有的治疗手段束手无策。 钻进细胞的病毒,或更精确的,病毒的一部分,恶毒飘荡在细胞液里、乃至混进细胞dna的魔鬼,这样的存在,放到电子显微镜下观察也只是一段、或一坨分子结构,再怎样先进的医疗手段,哪怕最尖端的那种黑科技,也没办法探查到细胞内部,把这些细微到接近基本粒子层面的家伙揪出来干掉。 正文 第一二七章 铲除 面对病毒,现今的医疗手段,无非是在体液里投放各种化合物(譬如抗体),将病毒抓来揉碎; 或者更激进的,释放具备识别功能的诱导物,直接让被病毒浸染的体细胞凋亡。 面对如此雷霆手段,一个已经被病毒穿透细胞膜的人体细胞,是命中注定的没救,至多也就是选择退场的方式,仅此而已。 正因如此,病毒对人体的感染,往往更加隐匿、也更加的难以清除。 细菌,病毒,凡此种种的微生物,人类的降服手段如此窘迫,却每一天、每一秒都要带着亿万潜在杀手苟活,注定迎来一死的凡人或许可以不在乎,反正时候一到,就得下车,对渴望永生的方然来说,却是莫大的折磨。 这种感觉,随便身背一只没有数显的定时炸弹,就不难体会得到。 生命,以联邦公民的几十年寿限,近三成概率因微生物而掉出时间的列车,这还只是眼前;倘若以无限长的生命来衡量,微生物导致恶疾的概率,也会持续上升,直到无限接近于概率意义上的1.0,成为一种必然事件。 正仿佛身背炸弹,滴答不绝,只要观察无限长的时间,这炸弹就一定会炸响。 且不说这炸弹还没法拆掉; 令人抓狂。 藉由一项续命的新疗法,蓦然惊觉,微生物的威胁令方然不安。 凭借过往的知识积累,稍加温习,确信现阶段没可能逃避这样的威胁,西历1474年的前几个月里,度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再度关注起生命科学领域。 他要寻找的,不是眼前的安慰剂,而是一劳永逸解决这种威胁的策略。 否则,抛开一切艰难险阻,单从无限长生命被疾患终止的概率上,“永不下车”也将变为一纸空谈。 那到底要怎样解决呢; 答案,出奇的直白,只是他一开始还未能想到。 偌大盖亚的表面有没有微生物的禁区,有,当然有,iv级生化实验室之类所在自不必说,即便在伯克利,生命科学部的无菌实验室也不是什么高度保密的场所。 借助不设防的校内监控网,不必亲临,方然也能看到内部的情形。 无菌空间,凭借现有的科技水平,只要出得起钱,规划多大的覆盖区域都不成问题,实践上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不过,目前人类营造的所谓“无菌”空间都是不完备的,至多只能做到空间本身的零微生物状态(概率零),其中全套行头的活动者,体内依然会充斥着无数的微生物。 所以进入iii、iv级生化实验室的操作员,都要配备专门的呼吸设备,这一规则不仅为保障人员安全,也可以避免人体携带的微生物随呼吸泄露,污染无菌环境。 如果有这种空间,再把自己体内的微生物一网打尽,入驻其中…… 恩,看上去很完美,但在查阅了无菌实验室的相关资料后,方然就从工程角度否定了这一脑洞大开的设想。 一言蔽之,随着时间流逝完全无菌环境的维持代价,是成指数级的提升。 区区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部,用于基础研究的无菌实验室,总面积不过一百二十平方米,等级也只是iii级,运行规则和配套处理设施却很庞大,即便如此,调取实验室中央计算机的监控日志,最近一年内的运行时警告也多达十七次。 虽然说,运行时警告未必会造成泄露,倘若iii级实验室的安全性如此不堪,联邦环境安全机构也根本不会批准将其设立在人员密集的伯克利。 但如果改变测算条件,将防范有害物质泄露的bsl791安全标准替换为防范有害物质侵入的bsl729n标准,十七次运行时警告,就会导致至少三次密闭失败的严重事故。 简单归纳结论,在充斥微生物的盖亚表面,即便专门设计、运行的生化实验室,都无法长时间安全稳定的隔绝一切外在威胁。 更不用说即便清除了体内所有的微生物,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也没办法在实验室内蜗居: 那样什么也做不了,完全就是在等死。 理性分析,确证了密闭无菌环境的不稳定性,方然就进退维谷。 体内的微生物,原则上,随时有造成严重疾患、甚至死亡的风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无限长的时间线,概率趋近于1.0; 无菌空间,在一定的技术水平下,随时间的推移,密闭失败的概率亦趋近于1.0。 一旦考量到这种程度,方然就明白,在永生不死的无尽征途上,困难,又多出了一个: 解决之策,显然并非与外界隔绝的密闭空间,而是要从盖亚整体考虑,在条件一旦成熟时,就动用全部资源发动对微生物的彻底清剿,借助盖亚之外的宇宙空间,将其改造成规模空前的、独一无二的永久性避难所; 在这样的避难所里,微生物,将彻底成为一个历史词汇,从环境中彻底消失。 铲除微生物,将整个盖亚变成“那个人”的无菌舱,想法乍一出现,就让方然内心震撼。 他委实没有想过,追寻永生,这多少年前笃定的信念,原本天真幼稚认为是仅仅关乎自己一个人的选择,竟不仅要牺牲所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甚至会推而广之,籍彻底铲除威胁的动机而牺牲掉盖亚生物圈的全部。 一旦要对微生物动手,最保险的策略,就是灭绝盖亚的一切生命。 生命,在盖亚表面,原则上分为两类,微生物,和微生物的潜在宿主,人则不言自明的属于第二类。 要彻底铲除第一类生命,或迟或早,总得殃及第二类生命; 然后盖亚就会变成死寂的世界。 永生,放置于天平之上,另一端赫然是整个盖亚生物圈,代价让方然为之惊讶。 脑海中摹想生命绝迹的盖亚,行星表面死气沉沉,除智能机器与它们建造的结构之外,再无一物,年轻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久远的那一幕: 四十亿年前的盖亚,一座生命杳无踪迹,暗红岩浆在大地流淌,天空中闪电嘶鸣的炼狱…… 这就是盖亚的未来吗。 正文 第一二八章 陨石 永生降临时,时间列车的车厢,会不会变作一片生命的荒漠。 也许会,也许不会,按方然出于恐惧而强迫般的空想,到那时,或许将有其他的办法,至少,可以保住那些宏观尺度上的生命; 但不管怎样,对生命栖居了四十亿年的盖亚,这场浩劫,却终归注定。 一旦条件成熟,以“那个人”的身份而决策,在铲除其他威胁后,一场灭绝微生物的战争就将打响; 这样的战争,在盖亚的四十六亿年历史上,曾经有过无数次,洪水遍地,火山喷发,无数尘埃般的生命灰飞烟灭,但这次却将是完全而彻底的终结:盖亚的表面,从万米高空到地壳深处,一切微生物都难逃厄运,变成“那个人”的永生代价。 这,就是第五次盖亚大战, 一场碳基生命的内斗,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逃杀。 …… 死,与生,向死而求生,永不下车的巨大代价令方然一时沉默。 情感淡漠,这形容未必准确,生活中很少与人打交道,却也很清楚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差不多就是“毫无情感的机器”。 想一想追寻永生的人,又怎可能有情感这种累赘,方然深以为然,并不在意。 但现在,预见到有朝一日,盖亚可能遭遇的天翻地覆,居然会不仅限于人类世界的边缘、还将波及盖亚的生物圈,甚至导致盖亚生命的大灭绝;一个人的追寻永生,仿佛碰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逻辑链条的连锁效应逐渐让他始料不及,内心深处,也隐约产生些影影绰绰的不祥预感。 永生,倘若可以实现,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但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 他说不好。 不知不觉,就在年轻人沉浸于思考时,小城伯克利迎来又一个春天,窗外鸟语花香,惊扰了方然的沉思,他揉搓发胀的太阳穴,看了看表,起身更衣去进行每天雷打不动的锻炼日程,头脑中的思考却未曾中断。 不断的思索,大脑消耗的能量太多,让他稍感眩晕。 到底在为什么而烦恼呢,微生物吗,这种潜在的风险其实也还好,并不会让方然一直陷入焦虑,毕竟这种事的虚无缥缈,与陨石从天而降的情形大致仿佛,既然人总要出门、也不可能始终保持警惕,那么,如果不担心被陨石砸死,平白无故的担忧体内微生物大举发难,似乎也没有必要。 但陨石坠落的风险,长期以来,方然却是很在乎的。 人的一生,如果取值八十年,这差不多就是联邦民众的平均寿命,遭遇陨石袭击的概率当然极低,粗略的估计约为十亿分之一;别看概率小的可怜,盖亚表面真正报告的陨石伤人事件还比这一取值算出来的数量更少,可见“被陨石砸死”的情形确实非常罕有,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话。 但是对方然而言,1/1,000,000,000与0之间,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即便按科学家的测算,几十年时间里,一个人被陨石击中的概率远小于交通事故中丧生的概率,事实上,后者发生的概率是前者的十万倍以上,但在追寻永生的人看来,避免交通意外,可以远离汽车,避免陨石撞击,却没办法终日像土拨鼠那样生活,至少方然就是这样认为,也采取了相应的技术手段。 简单说来,他的策略是增加防护,外加瞄准头顶天空的监测设备。 每次出门都会戴隐藏式防护帽,在帽子顶端,设置一个高分辨率、高刷新率的多波段摄像头,图像被交由dsp芯片进行分析处理,如果发现有坠落物体迫近的迹象,就迅速报警、用语音提示佩戴者应该向哪个象限规避。 系统完成后,测试结果很满意,一开始,方然以为他已解决了问题。 但在佩戴了一段时间后,他才沮丧的发现,自己对陨石坠落风险的分析、控制,存在重大缺陷,不仅没解决问题,反而加剧了意外发生的风险。 问题究竟出在哪呢: 任何电子系统,即便自身设计再怎样完美,也难免会出岔。 这种出岔,工程领域一般都会推给宇宙射线、高能粒子导致的数据错误,但方然在设计时已考虑到这情况,他采用的是航天容差级别的电路元件和多路并行设计,理论上讲,这套系统在高能射线频繁光顾的宇宙空间,错误率都可以控制在十亿分之一以下,而在大气遮蔽的盖亚表面,可靠性还会提升约一万倍。 但即便硬件运行不出错,系统的判别算法,却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为避免遗漏,灵敏度调整的比较高,几天时间里方然接到了两次预警、连忙躲闪,却都是一场虚惊,这情形看似轻描淡写,可是利用计算机辅助分析后,方然才发现这种误判、预警可能导致的人身风险,已经远大于被陨石打击的风险。 说白了,对自己的一年时间来讲,陨石打击致死的概率约八百亿分之一; 可是使用这系统,误报时匆忙躲闪而撞到墙壁、他人甚至地面的致死概率,居然就有八千万分之一。 这样的系统,不用还好,用了反而会平添风险…… 只好尽量少出门了,方然绝望的想。 要避免陨石袭击,不管这担忧是怎样的杞人忧天,怎样被盖亚芸芸众生耻笑,总还是有闭门不出、躲在钢筋混凝土结构之下的这一条对策。 但是对微生物的现实威胁,彻底铲除盖亚的生物圈,却不禁让他想到《寂静的春天》。 科普作家蕾切尔*卡逊笔下的世界,一片死气沉沉,这还只是滥用杀虫剂,倘若真如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将盖亚四十亿年繁衍积累至今的生命尽数消灭——姑且不论这是否做得到,一个生命绝迹的世界,真是“那个人”所需要的吗; 更不用说,在可预见的未来,“那个人”始终都要生活在其中…… 四月的伯克利,春天,小城伯克利逐渐被大片的绿色环抱,校园里一片草木复苏,大树枝叶繁茂,清晨的草叶上还带着点点露珠。 但在方然的眼中,这,又是另一幅迥异的图景。 正文 第一二九章 径庭 不知不觉,又一个四季轮回,方然依旧待在抗震十级的寝室里,从屏幕中窥探外界。 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因而对死亡怀着莫大的恐惧,这样的人生,原本就不允许方然随意行动,频繁暴露在危险系数相对更高的户外;但过去的多少年里,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每一天深居简出的生活,白天忙碌,夜晚休息,作息如钟表般精确,至于周遭环境,乃至盖亚的大千世界,只不过是一幅可有可无的背景幕布。 但为什么,揣测到这春意盎然的大自然,终有一天将万劫不复,他却会心生恐惧; 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追寻永生,至高无上的目标,既然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一切都可以作为代价,区区盖亚的生物圈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不是吗。 若有所思的凝视屏幕,眼前,校园各处的摄像头影像组成一片电视墙,这种感觉,谈不上身临其境,却仿佛带有一丝纵观全局的意味,看着影像里的草坪,树木,花鸟,行人,想象有朝一日这些全都景象完全的消失不见,而“那个人”,将近乎永恒、甚至事实上就是永恒的面对这样的空无一物,他就不禁联想到了某种所在。 隔绝于世,见不到惯常的一切存在,那种地方…… 不就是监狱吗。 不,相比之下,恐怕还不止于此: 再怎样阴森的监狱,深陷其中,囚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死、或终有一天重见天日。 但是作为永生的胜出者,“那个人”要面对的,却会是近乎永恒、甚至就是永恒的盖亚荒原,目之所及,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要在这样的行星上生活一百年,一千年,直到莫须有的时间尽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活着,岂不是最漫长而恐怖的孤独吗。 所以是在害怕孤独,是吗,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 孤独,伤感,这些语言体系里的情绪词汇,方然都一清二楚,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对这些概念的理解,仅限于定义,用法,出现在语句里的什么位置才恰如其分;至于他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历程里,真正切身体验过所有这些情绪的时候,实在寥寥,记忆甚至淡漠到了一片空白的程度。 除了恐惧,或者,衍生而来的恐慌与绝望; 但他也说不好,当自己试图用这些词汇来形容彼时之感受时,会不会只是一种词不达意。 面对死亡的自己,那感觉,根本不是“恐惧”所能形容。 感受,仅仅局限于恐惧,其他情感似乎都淡漠的可怕,扪心自问,方然时常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毫无情感体验的冷血动物。 “冷漠无情”,即便被这样定义,也没有任何的不适,甚至淡然接受。 但是今天,照例坐在电脑前观察校园,一边利用算法寻找潜藏的威胁时,那些本应无关紧要,本应与永不下车毫无关系的花花草草,那想必充斥着肮脏微生物的自然世界,却让他心有所动,继而,想象这景象一去不返,从此绝迹与盖亚,他还隐约感觉不适,仿佛轻微缺氧般大口吸气,胸膛起伏。 没有预兆,就是在这一刻,他才隐约明白了一件事。 你不是冷漠无情,你只是,拒绝把感受到的那种内心情绪,对应到语言里的那个词。 ……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充满文学气息的一句话,初次见到时,方然以为那不过是在无病呻吟。 但后来,西历1474年的春天,藉由对盖亚的观察和思索,细细咀嚼内心油然而生的某种情感,他才对这一句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虽然这理解,或许是和创作者的本意大相径庭: 情绪,情感,心理活动,这一切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而必然有其目的性。 从客观世界的认识规模出发,这句话,只不过是客观决定主观的一句具体演绎,并无丝毫新颖之处,但从此出发,方然就不禁会思考,当他面对那一幅幅监控画面拼凑起来的、伯克利校园的全局影像时,心理活动的动机会是什么。 说白了,既然认定眼前的一切并无关于永生,难道不应该漠然视之,心如止水; 但他的确在恐惧,表面上,大概是在为或将到来的无尽独处而忧虑,一个人生活在杳无人烟,甚至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盖亚表面,这固然是空前强烈的孤独,但,过去二十年间一直是这样生活,直至目前,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一个人,即便拥有了无限长的寿命,就可以超脱现有世界,脱离整个盖亚生物圈而存活吗。 细细咀嚼这问题,字面上,只不过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无意义: 倘若无法脱离现有世界而生存,在微生物的阴影下,又怎能夸口拥有无限长的寿命呢。 基于如此简单的逻辑,几天来的思考,方然并没从“第五次盖亚大战”的设想中找到什么硬伤,或者说,实践层面上的不可行之处。 虽然说,即便以他对盖亚地理的肤浅认识,也能想象得出,要将整个盖亚表面清扫一遍,彻底铲除所有的生命形态,工程会多么庞大,会消耗天量的资源和时间才能完成,但既然工程规划时,“那个人”想必已掌控了整个盖亚,这些也都不是问题。 那他又是在为什么而忧虑呢; 是这样做的风险。 风险,什么样的风险,一不留神掉到车外的风险吗,不。 西历1474年,攻读研究生的第二个年头,每天照例在罗伯特*布朗教授负责的实验室待一小时,方然游刃有余的应付差事,除摆弄计算机、处理自动化实验系统的大量数据之外,也会花些时间,在庞大实验设备的透明观察窗外驻足。 观察窗是透明的,不过,里面的操作空间十分局促,也看不到什么。 但方然完全可以想象,此时此刻,根据实时监控送出的数据,无数细菌的生与灭,正在密闭空间里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正文 断更三天,十分抱歉 最近一直比较忙,家人偶有小恙,家犬又胰腺炎,实在没时间码字。 虽说这些忙碌都是应该的,也不是要抱怨,但一想到没时间写书还是有些伤感,总盼着有时间静下心来写,可生活就是一波三折,时间在哪里呢,不会有的。 世上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都是每天忙忙碌碌,跌跌撞撞的一辈子就不知不觉过去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呢,迟早总要接受现实。 说多了,总之是很抱歉,明天争取能恢复更新吧。 正文 第一三〇章 后果 群体演化,是实验室的常规研究方向之一。 这方面的寻常实验,顾虑成本,经常会用微生物来进行。 成为研究生后,近一年时间里都在和实验系统打交道,对这方面的实验流程,只看数据,方然也能猜到大致的内容,无非是营造特定环境,繁衍菌群,然后引发各种环境变迁来观察细菌种群的演化特性,待到最后,则是培养皿里的种族灭绝——其实就是一次大剂量紫外线洗礼、外加三十分钟环氧乙烷熏蒸。 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们,即便全灭,方然也不会关心,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东西的生死。 但由此所得的数据,就是另一回事。 布朗教授名下的实验室,在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部,属于中下游,原因很浅显,既然末日避难所的设计能带来滚滚财源,在大学担任教授,对罗伯特*布朗来说就只是一种消遣,或者,维持社会地位和标签的例行公事。 实验室的科学研究,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种群演化,属于早年间已被研究透彻的一个领域,新的发现,每年都还会有,但作为生命科学的分支,对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却缺乏指导价值,至于“永不下车”,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所以方然也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原本也不期待从手头的枯燥工作中获得任何永生不死的启示。 不过,结合最近困扰自己的,盖亚生物圈的大结局,他却偶有所得。 培养皿中的菌群个体,一般来说,在实验刚开始时都是同一个品种,彼此间几乎毫无差别。 这种初始态,看上去似乎理所应当,似乎在培养基上随便接种些细菌,假以时日,就可以得到一大片四面扩张的同种菌落。 但要研究种群演化,这往往就是无效的初始态: 不断分裂繁衍而形成的菌群,dna拷贝错误太频繁,个体之间的遗传密码多少总会有差异,而这种差异,正是种群演化需要观察的关键特征之一。 所以在准备实验时,最起码的,初始菌落的dna特征要高度统一。 以此为基础,按照常规的干预策略,改变环境参数就可以观察到细菌种群的演化。 演化,不同于民众的误解,并非一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而是生命在繁衍过程中dna拷贝错误被外界环境所筛选的过程,从统计的角度观察,在一定的外界环境条件下,细菌群落的dna特征分布会逐渐迁移、改变,直到与稳定的外界环境形成一种动态的平衡,在基因层面,这就是种群的演化。 这种表述,早在金伯利就读时,方然就在课本、资料上见过很多次。 定义虽十分简洁,实验时,观察到的种群演化现象则多种多样,结局也各不相同。 但不管怎样调整环境参数,一般而言,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培养皿里的细菌群落基因型总会趋于稳定;每时每刻,新的dna组合总会在菌群中新生、或者消亡,但是从总体上看,种群的基因特征仍然是相对稳定的。 这种统计意义的稳定,表面上,是对达尔文进化论的一种否定; 但考虑到盖亚表面的变迁,沧海桑田,这却又是进化论的有力佐证,证实了环境的变化,会导致生物形状、实质上是生物dna的迁延。 身为旁观者,这一切,是怎样触动了方然呢; 是种群的灭绝。 实验中,培养皿里的特定条件,会催生出特定演化方向的细菌群落,这一过程司空见惯,非但如此,环境条件的均一性、特定性越显著,菌群dna的统计角度差异就越小,彼此之间越是相似。 进而,在条件剧烈变化时,种群灭绝的概率也就越大。 观察盖亚的生命之树,从最初的原始生命,一直到枝繁叶茂的现代生物,演化的分支无数,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演化轨迹却寥寥无几,绝大多数曾经存在的物种,都难免会灭绝,只有演化分支上距离遥远的变种才得以幸存。 物种层面的灭绝,在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历史中,岂但寻常,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但即便如此,新的物种,又一直在不断的诞生着。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是生存、繁衍,循着无限长的时间线前行,稳恒态的外界环境,催生出个体dna高度同一化的种群,进而形成分类学的“物种”,这种事,历史上必定一直在发生,否则,便无法解释为何始终在缓慢演化的生物群体,本应已经适应了环境,却又会在环境的剧烈变化下迅速灭绝。 生命科学的这一领域,对永不下车的启示着实寥寥,方然很少关注。 但现如今,他却禁不住会想,倘若一个人以追寻永生为目标,对盖亚生物圈实施大灭绝,这种行为,究竟会意味着什么。 站在“那个人”的立场,或者,就是他自己的代入想象,大灭绝对永生追寻者来说是一种必须,至于这样做之后,盖亚表面会变成死气沉沉的生命荒漠,目之所及,再见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这些都只是永生的“副作用”。 但进一步的想,所谓永生,本身就不可能是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 永生,将生命延续到无限长,严格说来,这种事永远也无法真正完成,正如再怎样大的确切数字,与无穷大相比都不值一提,永不下车的无尽长路上,风险殊难预料,即便一心憧憬永生、极度渴望无限长的生命,并为此竭尽全力,方然也格外清醒的意识到,追寻永生这种事,失败的风险仍会大到不可想象。 与真正的永生相比,失败,才更寻常,失败的概率甚至极度逼近1.0。 希望如此渺茫,并非手段有限、而是风险在时间轴上累积而导致的渺茫,并未成为方然的前进阻碍; 只因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一点办法,去应对那掉落车外的恐惧。 但,倘若追寻永生的代价之一,就是盖亚生物圈的大灭绝,甚至,根本上意味着除“那个人”之外的一切盖亚生命形态完全消失,事情的性质,就不再是一个人是否能永生这样简单,而涉及到另一个他可以不加考虑、却着实意味深长的问题: 永生,固然很好; 但如果“那个人”万一失败了,情形又会怎样。 正文 第一三一章 偶然 在追寻永生的路上,一不小心,就会掉到车外,这是概率上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一旦死亡,对当事人而言,就是完全而彻底的失败。 但…… 后果还不止于此。 在预测到永生的一个必要步骤:第五次盖亚大战之后,对这场碳基生命的内战,方然着实花费了很多时间去思考,动机,则是内心深处的隐约不安。 但是和愿望相反,一段时间的研究之后,他并未找到能推翻这设想的证据。 要想永生,体内的微生物必须根除; 进而,盖亚表面的一切微生物及宿主,也必须被彻底消灭。 倘若这就是永生的必经之路,那么,某种意义上,“那个人”的永生,就不再是“人”这一范畴的永生,甚至,也不再是“人类”这一范畴的永生,而将会是“盖亚生命”这一范畴的永生; 盖亚的全部生命,除“那个人”以外,都将成为永生的必然代价。 事情一旦进行到那种程度,“那个人”,不管他自己是否有意识到,都将成为“盖亚生命”这棵四十亿年参天巨树的唯一孑遗,以灭绝全部(生物意义上的)同类为代价,才能获得资格,独自一人与死神相搏。 这种对抗,一旦失败,就不再是他自己的失败,也不再是全人类的失败,而将变成盖亚生命的失败; 从那以后,偌大宇宙间,再有怎样灿烂辉煌的文明,再有怎样叹为观止的生命,银河系的某个不起眼恒星系里,死寂的盖亚表面,将不再有任何一丝生命的残留,繁衍生息四十亿年的盖亚生命演化奇迹,将就此画上休止符。 盖亚生命的终结…… 即便只是摹想,方然仍不禁心生畏惧。 这,并非是将对死亡的恐惧,一下子移情到了盖亚的大千世界之上,而是他在思考,这一切,缘起于盖亚某物种的某一个体,为追寻无限长生命而催生出的这一切,究竟是偶然出现的情形,还是任何生命演化轨迹的必然结局。 生命演化,按达尔文的进化论,是环境变迁对dna复制错误的筛选所致。 这样的过程,原则上,不应该、也不可能有特定的方向,一切完全是在碰运气,这也可以粗略的解释,为什么在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长卷中,出现过那么多构造千奇百怪的生物,然而具有智慧、能创造出文明的物种——人,却直到这四十亿年长卷的最后时刻,迄今不过数百万年的恍若一瞬,才突然登上舞台。 因为演化本身,是无向的,智慧并不是演化的目标。 《进化论》,生命科学界的一块基石,却往往被误解,即便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人也未见得能理解透彻;最普遍的误解,是“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歪曲归纳,仿佛四十亿年的漫长演化,就像是在建造大厦那样,一砖一瓦都是为了实现既有的蓝图,说的再直白些,就是在为演化出“万物之灵”:人,而进行必要的铺垫—— 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盖亚的生命演化,如果绘制成媒体上常见的一棵分支树,树干底部是原始生命,枝杈顶端则是智人,很容易让观看者造成一种片面的既有认知,认为“人”是演化树的最终成果,是最复杂、最高级的生物。 加上人对其他一切物种的智商碾压,优越感由此而生,难免会自抬身价。 然而演化的根本判据是什么呢: 是“生存”。 如果以生存作为判据,而非以智力的高下来考量,人在演化树中的地位,就相当模糊。 当今世界,盖亚表面的生物圈内,并非只有人这一种生存竞争的胜出者,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即使考虑到人这一物种的特殊性,拥有改变地表环境、甚至对某些物种赶尽杀绝的能力,事实上也的确造成了一大批物种的灭绝,环顾盖亚生物圈,欣欣向荣的物种也远非只有“人”这一种。 事实上,单以生存能力考量,“人”根本就不是迄今为止最成功的物种。 和容易被灭绝的哺乳动物、鸟类甚至爬行动物不一样,也和某些生存条件苛刻的物种迥异,盖亚表面的顽强物种,数不胜数,从众所周知的蟑螂,到渐为人知的水熊,这些物种的生存能力都远超人类。 更不用说种类繁多的微生物,本身脆弱,数量与分布却冠绝寰宇。 上述这些物种,生存能力远非人类能够比拟,即便环境剧变,对人类而言的灭顶之灾,也无法将这些物种赶尽杀绝。 自然选择的判据,是生存,而非智慧; 从这一角度,认为人类是演化中偶然出现的“意外”,似乎也合情合理。 然而即便是意外,人,作为一个物种,又的确与盖亚迄今为止的任何物种都截然不同。 这种区别,究竟是什么呢,普通人大抵不屑于回答、也不屑于思考这种问题,毕竟自认“万物之灵”,人与动物的差距之大,毋庸置疑,屠宰场与耕地里每一天发生的事,都足以作为铁证。 但是在方然的视角,人,作为物种,与其他任何物种的区别,却很诡异: 盖亚生命的四十亿年演化,根本上讲,划时代的节点一共只有两个,一次是从永生不死的原始生命、到注定衰亡的原始生命; 另一次,则是“意外”出现的智慧物种,而这物种的思维演进,必然的产物,就是意识到自身的必死宿命,进而(有意识的)着手反抗:这样的行为,在之前的四十亿年演化中,从未出现过。 看似偶然,一旦意识到“人”与其他任何物种的本质区别,“人”的诞生,又是盖亚生命演化、乃至广袤宇宙中任何生命演化中的必然: 除非演化出智慧生命,否则,按环境的自然选择,演化将会持续不断的进行下去,永无休止。 而一旦演化出了智慧生命,譬如盖亚之“人”,那么,这物种不仅将阻断其他任何物种的智慧演化,根本上,更迟早将走向追寻永生的必然之路: 继而,在杜绝一切威胁的现实考量之下,同室操戈,反目成仇,将同类们彻底终结。 正文 第一三二章 寂灭 生命的演化,或迟或早,总会出现一种智慧生物,意识到自身存在的稍纵即逝。 继而,注定毅然决然的,踏上追寻永生不死的荆棘路。 倘若一切都是必然,盖亚表面即将发生的一切,就全都是某种冥冥中的注定,在追寻永生过程中,任何现象,也无非是这一过程的必经阶段,身为追寻者,方然并不认为他需要对这一切负责。 但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生命的演化,最终,注定会因单一智慧生物追寻永生而毁灭,这种猜测,让方然疑窦丛生,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再度浮现,那便是,他多少年来执念的东西,逃避死亡,追寻永生,究竟是自己的主观意愿,还是仅仅作为行星表面生命演化的一个阶段。 追寻永生,一个人,毫无疑问是有行动、或不行动的自由,方然的疑问并不在此。 而是说,按照这种假设,宇宙中任何一个适合生命诞生、演化的行星,生命的演变都注定会指向一场以追寻永生而致的大灭绝,那么,对盖亚的情形而言,不管最后成为“那个人”的会是谁,对“盖亚生命”这样的整体,其宿命都将是一模一样的被终结,除灭绝外,别无其他任何前途。 生命,从一开始,就注定会灭绝吗。 从生到灭,盖亚的无数生命,每一天都在演绎这样的从初到终,“万物皆有开端,也必有其终结”的概念是如此深入人心,方然也未能免俗。 但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演化了四十亿年的盖亚生命,居然会以这种近乎绝望的方式湮灭。 不仅如此,将这一预测推广到茫茫宇宙,那些极有可能存在的外星生命,迟早也将迎来、甚至早已迎来了末日,这种恐怖的图景,就让他想到另外一个悬而未决的猜想。 宇宙浩瀚无际,甚至广袤到了无限大,按道理讲,其中的智慧生命、乃至文明,绝不可能只有盖亚上的人类文明这一个。 但迄今为止,人类尚未观测到任何地外生命,连这些生命存在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盖亚文明的科技水平,一直在进步,时至今日人类掌握的探测手段也空前强大,但不管怎样窥测星空,都找不到任何地外生命存在的证据;如果认为能够被人类探测到的地外生命,必定已发展出自己的文明,文明存在的证据,怎样想都应该比生命存在的证据更明显,但这方面也一样毫无所获,就不禁令人困惑。 困惑虽然浅显,在科学界,大多数专家、学者也曾认真的思考过。 结论,归纳起来有三类,第一类观点认为,盖亚文明是宇宙中(或者是可观测的宇宙中)唯一的文明,既然独一无二,人类自然找不到任何地外文明的线索。 第二类观点则认为,地外生命、乃至文明,早已与人类文明发生过接触,但出于种种原因,要么是当局有意隐瞒,要么是地外文明高度发达,总之,这种接触都不为世人所知,才会造成“迄今为止未发现任何线索”的印象。 至于第三类观点,则认为以宇宙之大,其中的生命、文明,必定不止盖亚文明这一个,但生命、文明的演化、变迁,最终都难免走向灭亡,所有这些生命、文明都散落在宇宙各处,彼此之间的距离,概率上都极其遥远,遥远到了任凭一个个文明生死寂灭,终其一生,都无法发现彼此的程度。 这三大类观点,究竟哪一类更接近现实,方然此前并未多想,他也没这时间。 不过现在,置身于初夏的伯克利,每天钟表般精确的作息之际,短暂闲暇时,他却忍不住会想到这一点。 继而,不自觉的心生紧张。 虽然潜意识里告诫自己别多想,可是,他却清楚的知道, 第三类观点,才是真实的。 浩瀚无垠的宇宙,尺度,可观测范围便有九百二十亿光年之巨,在这九百二十亿光年之外,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如此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存在,其中的恒星,何止亿万,围绕恒星的行星更远超恒河沙数,要说这样多的候选者中,迄今为止,仅仅诞生出独一无二的盖亚生命,乃至人类文明,几乎是不可想象。 所以第一类观点,方然几乎不加考虑的否决掉。 而第二类与第三类观点,如何取舍,就是最近的思考让他一下子顿悟。 生命,智慧生命,文明,这些宇宙演化中的有趣存在,究竟有没有一个注定的终结,如果说,在此之前的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始终没能找到确切的答案,那么现在,藉由对盖亚生命命运的思考,方然才意识到,倘若他的猜测完全正确,那么,“人类为何未观测到任何地外文明”的疑问,也就会有一个确定的回答。 宇宙中的生命,乃至文明,绝不仅仅是盖亚表面的这独一无二; 然而,所有这些生命、文明的演化轨迹,却注定都会落入名为“追寻永生”的黑洞。 追寻永生,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不管“那个人”、或者“那个存在”的 而第二类与第三类观点,如何取舍,就是最近的思考让他一下子顿悟。 生命,智慧生命,文明,这些宇宙演化中的有趣存在,究竟有没有一个注定的终结,如果说,在此之前的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始终没能找到确切的答案,那么现在,藉由对盖亚生命命运的思考,方然才意识到,倘若他的猜测完全正确,那么,“人类为何未观测到任何地外文明”的疑问,也就会有一个确定的回答。 宇宙中的生命,乃至文明,绝不仅仅是盖亚表面的这独一无二; 然而,所有这些生命、文明的演化轨迹,却注定都会落入名为“追寻永生”的黑洞。 追寻永生,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不管“那个人”、或者“那个存在”的(以上重复内容为暂时填充,会很快修改为正常的章节,目的是争取发布为公众章节,请谅解) 正文 第一三三章 意义 永生,不管本身如何艰难,即便有朝一日终将被实现,也并不等于就能解决活着所面临的一切问题。 从肠道菌群调整出发,一步步的推理,让方然逐渐接近了永生的核心矛盾。 所得的结论,也不出意料的让他难以接受。 从遥远的过去,西历1458年的巨山孤儿院,笃定了追寻永不下车的目标,多少年来一直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现如今,每天在夏意莹莹的伯克利校园内行色匆匆,日程依旧充实,方然脑海里的疑虑却挥之不去,而且,随之每一天忙碌过后,躺在床上入睡之前的闭目冥想,这种疑虑,还在渐渐加剧。 永生,生者唯一的追求,这是毋庸置疑、不容置喙的终极目标。 然而…… 现在的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洞悉了“永生不死”的真实涵义,且不论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迹,是否能够被人类中的某一个体所实现,即便怀着万分的侥幸,一次次从死神的镰刀下逃脱,这种持续存活的过程,对人类文明的唯一孑遗而言,又究竟会意味着什么。 换句话讲,即便眼前还看不到一丝曙光,找不到一线希望,方然却不禁怀疑,以人类文明、盖亚生命为代价的永不下车,究竟是不是如孩童时的朴素愿望那样真切。 永不下车,果真值得自己耗费毕生精力,作为除此之外一切都无意义的究极目标去追求吗; 这问题,放在仅仅一年之前、半年之前,甚至仅仅一个月前的方然面前,答案都是无须怀疑的一望可知。 可现在,考虑典型的生命演化轨迹——盖亚的生物圈,在大灭绝之后,仅存的“那个人”处境又会怎样,就让他很难乐观得起来。 茫茫宇宙中的无数文明,这说法,原则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迄今为止人类尚未观测到其中的任何一个,解释,可以有很多种,但和主流科学界的观点不尽相同,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方然更倾向于相信,文明的演化有其注定的轨迹,生死寂灭,都无法突破客观规律的天花板,所以才无法被人类文明、或者邻近的其他任何文明所发现。 思维一旦挣脱永生的束缚,这种前景,就成为了方然忧虑的根源。 他渐渐意识到,文明的终局,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会比自己一直竭力追寻的永不下车,更加重大。 永生,对他、或其他任何人来讲,是第一要务,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这当然没有错。 但是站在远远超脱庸碌凡夫的思维高度,思考时,方然却无法绕过一个问题: 不管永生能够实现、或者终究无法实现,一旦神迹降临,真的拥有无限长的生命,这时候活着的意义,目的,又将会是什么。 活着的意义,不同于拷问盖亚的七十亿芸芸众生,这样一个看似无病呻*吟的问题,对方然而言,意味深长。 生活在盖亚表面的普通人,生命,如白驹过隙般短暂。 但这短暂的生命,意义却似乎是不言自明:活着的目标,根本上讲,就是继续保持活着的状态,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将意味不明的存活状态一直维系下去,直到无论如何也无法维系时被迫放弃,这,就是对普通人一生的高度概括。 对普通人而言,“活着的意义”,如果不是一句废话,至少也是明知故问的无趣。 但是对永生者而言,活着,就不再具有如此显明的意义。 活着,持续的新陈代谢,只要身处这种状态,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直面死亡的或然降临,继而自动赋予活着以意义,这种事,对朝生暮死的凡人来讲,司空见惯,永生者却没有这种烦恼,或者说,这种简单直白的救赎。 永生,排除一切死亡威胁,当活着不再是竭尽全力的目标、而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唾手可得,这时候,活着的意义又会是什么呢; 意义,多少总归要有,毫无意义的活着一般都持续不了多家。 因空虚而自杀的现代人,医院里毫无知觉的植物人,都可以作为例证,说明人类的躯体存活本身意义寥寥,依附于头脑和身体的思想活动,才是活着的本质。 但如果没有这种意义,同时,也无法由死亡来兜底,情况又会如何; 到那时,“永生”,对一个切实践行了如此神迹、实现了终极目标的生命而言,究竟会是至高无上的成就,还是永无休止的噩梦。 …… 永生,未必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狱; 这种想法,但凡了解人类文明,都会觉得一点都不新鲜。 纵观漫长的人类历史,自古以来,多少文人、思想家、哲学家与无名作者,都曾经反复的,不厌其烦的,甚至颇有气势的写下过类似的论断,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论述为什么在他们眼中,无限长的生命,非但不是人类至高无上的追求,反而会成为永远无法挣脱的无尽炼狱、无限梦魇。 凡此种种的记述,方然在研究永生时,全都浏览过。 不过,即便现如今自己的想法与以上所有论述十分相似,叙述的动机,却完全不同。 毫不客气的讲,人类历史上所有“永生是祸患”的论断,深究起来,无非都是求而不得的逆反心理;即便某些作者在落笔时,或许内心真的并不期待永生,但他们的论述,仍然透着一种无法遮掩的酸葡萄味道。 主观上有没有这种想法,或许无从考证,客观上却无法自证清白: 生与死,人根本就没得选,这时候若笃信“永生是祸患”,至少心里还会好过一点。 但方然的想法不一样,对他而言,即便能否永生还是未知数,对一旦永生后的人生意义,他还是有明确的认识。 和七十亿庸碌众生不同,这世界上,也有极少数人,活着的目标并不是“继续活着”。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继续活着”,当然不能算错,这也正是从古到今无数前人所走过的路;但要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显然又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敷衍,毕竟这样的所谓“活着”,在思维层面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盖亚庞大生物圈的无数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践行着这简单直白的过程。 正文 第一三四章 探索 说白了,倘若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这种事,细菌都能做得有声有色。 又何必要四十亿年的演化,塑造出人类呢。 (防盗设置,很快更新) 永生,不管本身如何艰难,即便有朝一日终将被实现,也并不等于就能解决活着所面临的一切问题。 从肠道菌群调整出发,一步步的推理,让方然逐渐接近了永生的核心矛盾。 所得的结论,也不出意料的让他难以接受。 从遥远的过去,西历1458年的巨山孤儿院,笃定了追寻永不下车的目标,多少年来一直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现如今,每天在夏意莹莹的伯克利校园内行色匆匆,日程依旧充实,方然脑海里的疑虑却挥之不去,而且,随之每一天忙碌过后,躺在床上入睡之前的闭目冥想,这种疑虑,还在渐渐加剧。 永生,生者唯一的追求,这是毋庸置疑、不容置喙的终极目标。 然而…… 现在的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洞悉了“永生不死”的真实涵义,且不论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迹,是否能够被人类中的某一个体所实现,即便怀着万分的侥幸,一次次从死神的镰刀下逃脱,这种持续存活的过程,对人类文明的唯一孑遗而言,又究竟会意味着什么。 换句话讲,即便眼前还看不到一丝曙光,找不到一线希望,方然却不禁怀疑,以人类文明、盖亚生命为代价的永不下车,究竟是不是如孩童时的朴素愿望那样真切。 永不下车,果真值得自己耗费毕生精力,作为除此之外一切都无意义的究极目标去追求吗; 这问题,放在仅仅一年之前、半年之前,甚至仅仅一个月前的方然面前,答案都是无须怀疑的一望可知。 可现在,考虑典型的生命演化轨迹——盖亚的生物圈,在大灭绝之后,仅存的“那个人”处境又会怎样,就让他很难乐观得起来。 茫茫宇宙中的无数文明,这说法,原则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迄今为止人类尚未观测到其中的任何一个,解释,可以有很多种,但和主流科学界的观点不尽相同,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方然更倾向于相信,文明的演化有其注定的轨迹,生死寂灭,都无法突破客观规律的天花板,所以才无法被人类文明、或者邻近的其他任何文明所发现。 思维一旦挣脱永生的束缚,这种前景,就成为了方然忧虑的根源。 他渐渐意识到,文明的终局,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会比自己一直竭力追寻的永不下车,更加重大。 永生,对他、或其他任何人来讲,是第一要务,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这当然没有错。 但是站在远远超脱庸碌凡夫的思维高度,思考时,方然却无法绕过一个问题: 不管永生能够实现、或者终究无法实现,一旦神迹降临,真的拥有无限长的生命,这时候活着的意义,目的,又将会是什么。 活着的意义,不同于拷问盖亚的七十亿芸芸众生,这样一个看似无病呻*吟的问题,对方然而言,意味深长。 生活在盖亚表面的普通人,生命,如白驹过隙般短暂。 但这短暂的生命,意义却似乎是不言自明:活着的目标,根本上讲,就是继续保持活着的状态,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将意味不明的存活状态一直维系下去,直到无论如何也无法维系时被迫放弃,这,就是对普通人一生的高度概括。 对普通人而言,“活着的意义”,如果不是一句废话,至少也是明知故问的无趣。 但是对永生者而言,活着,就不再具有如此显明的意义。 活着,持续的新陈代谢,只要身处这种状态,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直面死亡的或然降临,继而自动赋予活着以意义,这种事,对朝生暮死的凡人来讲,司空见惯,永生者却没有这种烦恼,或者说,这种简单直白的救赎。 永生,排除一切死亡威胁,当活着不再是竭尽全力的目标、而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唾手可得,这时候,活着的意义又会是什么呢; 意义,多少总归要有,毫无意义的活着一般都持续不了多家。 因空虚而自杀的现代人,医院里毫无知觉的植物人,都可以作为例证,说明人类的躯体存活本身意义寥寥,依附于头脑和身体的思想活动,才是活着的本质。 但如果没有这种意义,同时,也无法由死亡来兜底,情况又会如何; 到那时,“永生”,对一个切实践行了如此神迹、实现了终极目标的生命而言,究竟会是至高无上的成就,还是永无休止的噩梦。 …… 永生,未必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狱; 这种想法,但凡了解人类文明,都会觉得一点都不新鲜。 纵观漫长的人类历史,自古以来,多少文人、思想家、哲学家与无名作者,都曾经反复的,不厌其烦的,甚至颇有气势的写下过类似的论断,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论述为什么在他们眼中,无限长的生命,非但不是人类至高无上的追求,反而会成为永远无法挣脱的无尽炼狱、无限梦魇。 凡此种种的记述,方然在研究永生时,全都浏览过。 不过,即便现如今自己的想法与以上所有论述十分相似,叙述的动机,却完全不同。 毫不客气的讲,人类历史上所有“永生是祸患”的论断,深究起来,无非都是求而不得的逆反心理;即便某些作者在落笔时,或许内心真的并不期待永生,但他们的论述,仍然透着一种无法遮掩的酸葡萄味道。 主观上有没有这种想法,或许无从考证,客观上却无法自证清白: 生与死,人根本就没得选,这时候若笃信“永生是祸患”,至少心里还会好过一点。 但方然的想法不一样,对他而言,即便能否永生还是未知数,对一旦永生后的人生意义,他还是有明确的认识。 正文 第一三五章 推进 死亡,过去二十一年里,始终是方然最害怕的存在。 但是现在,通过观察熙熙攘攘的盖亚生物圈,思考这世界最终的命运,他却逐渐意识到,自己日夜恐惧的死亡,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不同于盖亚的其他任何物种,人的死亡,身体新陈代谢的终止只是表象。 当一个人被宣称死亡,事实上,“死亡”的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都是指栖居在这身体上的思维之终结;身体的代谢终止,是导致思维终结的直接原因,生者也往往会按习俗对这遗留的躯体做各种处理,甚或举行肃穆的葬礼,但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脑海中,全都明白,真正从这世界上消失的并非这躯体,而是死者的思维。 但所有这一切,也不过是从旁观者的立场,尝试着描述死亡。 对死者本身,死亡,在其思维尚存的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却又分明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含义,本质上讲,是思维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是从此以后,直到或然的时间尽头,都不再能够接收到任何新的讯息。 从这一角度讲,这探寻未知的终结,本质上,根本就等同于死亡。 至少对人类的思维而言,情形确乎如此。 思考进行到这里,不知不觉间,方然对死亡的理解更进一步,他忽然间意识到,按这种理解,自己多少年来一直在竭尽全力追求的,所谓“永不下车”的无限长生命,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甚至,他脊背发寒的想到…… 那样的永生,对比死亡,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 活着,即便每一刻都沉浸其中,这种状态本身,到底是什么呢。 从肠道菌群调整的新闻,到宇宙中无数文明的宿命,自从陷入这样一条凶险难测的思维轨迹之后,多少天来,方然始终被这诘问所困扰着。 活了二十一年,现如今,他却头一次清醒的觉察到,自己对生与死的理解,即便在各种角度上都远远超越了盖亚的无数同类,却并不到位,也并不透彻,继而,无法让他彻底明辨接下来该走的路。 会出现这样的困扰,并不是说,他对追寻永生的目标产生了怀疑; 而是说,现在他并无法看清楚,在通向无限长生命的征途上,等待着“那个人”的究竟会是什么。 永生,倘若真能够做得到,必定是灭绝同类、一人独行的事业,这种判断,来自于过去多少年的勤学不辍,和对盖亚生命、人类文明的深刻洞察,思来想去,方然并不认为他的推断过程有误,尤其是,活跃在“匿名者”所留存电子邮箱里的若干竞争者,他们的言行举止,蕴含着的判断也一模一样。 渴望永生,继而理性的判断局面,每一个竞争者都在暗中蛰伏、预备着最终的同类相残,所有人的判断都惊人一致,方然因此而确信,他的预测并没有错。 但这样一来,按方然最近的思考所得,他又不无惊恐的发现: 如此不择手段所实现的所谓“永生”,却又仿佛是一种无限接近于死亡的诡异状态。 摹想那种情形,未来,终将有一天,掌控盖亚的“那个人”清除了所有潜在的威胁,不仅将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赶尽杀绝,还将盖亚生命之树的所有枝杈砍伐殆尽——那么接下来,这坐拥无限长时间的“那个人”,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蜗居在绝对安全的避难所里,在躺椅上一次次目送恒星东升西落,直到时间的尽头吗。 毕竟,稍加思考就不难明白,在铲除了盖亚表面的一切威胁之后,现今人类社会的绝大多数活动,都将彻底失去意义。 当然,如果非要找点事做,“那个人”还是可以日以继夜,为防范外星文明的打击而忙碌; 但是对“探寻未知”这一活着的本质意义而言,一个人,哪怕掌控盖亚的全知全能,所能做的,也终究太有限。 至少,以人类迄今为止积累的科技就成,所能做的,实在不容乐观。 方然所处的时代,具体来说,西历1474年的五月,人类文明在探寻未知方面的能力究竟如何,倘若在联邦街头采访民众,一大半人的回答仍止步于几十年前的“阿波罗计划”,那场为与理想联盟竞争而不惜代价的太空壮举。 至于最近几十年,列强陆续发射的探测仪器,太空飞船,很多民众就一无所知。 甚至于,在联邦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人类探测最远的天体,仍然还是那高悬夜空的luna。 这说明了什么,民众的愚蠢吗; 不,正相反,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的确也只能摸索到luna而已。 或者,按航天领域专家们的乐观估计,大概,可能,也许,倘若联邦国会的老爷们心情大好,批准了天文数字般的预算,人类仍然有可能在“未来二三十年内”实现登陆mars的划时代突破。 但冷眼旁观的方然却明白,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二十年后,更有可能降临的绝不会是天文数字般的研发经费,而是一场地覆天翻的盖亚大战。 不出意外,待永不下车之票的争夺尘埃落定,“那个人”接手的人类科技遗产,水平,大概也就会是仅仅能触摸到luna的水平,至于在那之后,一个人掌控的盖亚世界,科技又是否能继续发展、演进; 一个人的世界,是否能继续推动曾经由全人类、由整个文明来推动的科学进步呢。 这种问题,方然心知肚明,现在的他根本就无法回答。 越是无法回答,恐慌,就越让他焦虑。 永生,曾经是心目中至高无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拼命去争取的东西,在视线中的模样,日渐模糊,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并弄不清楚,那蹲踞在永生之路尽头、隐藏在厚重迷雾里的,究竟是不是如自己所想象。 一切尘埃落定后,“那个人”将得到的,是什么; 是能够永远摆脱死亡的超然,还是永远被禁锢在盖亚的噩梦。 正文 第一三六章 进展 (防盗设置,很快修复) 死亡,过去二十一年里,始终是方然最害怕的存在。 但是现在,通过观察熙熙攘攘的盖亚生物圈,思考这世界最终的命运,他却逐渐意识到,自己日夜恐惧的死亡,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不同于盖亚的其他任何物种,人的死亡,身体新陈代谢的终止只是表象。 当一个人被宣称死亡,事实上,“死亡”的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都是指栖居在这身体上的思维之终结;身体的代谢终止,是导致思维终结的直接原因,生者也往往会按习俗对这遗留的躯体做各种处理,甚或举行肃穆的葬礼,但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脑海中,全都明白,真正从这世界上消失的并非这躯体,而是死者的思维。 但所有这一切,也不过是从旁观者的立场,尝试着描述死亡。 对死者本身,死亡,在其思维尚存的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却又分明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含义,本质上讲,是思维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是从此以后,直到或然的时间尽头,都不再能够接收到任何新的讯息。 从这一角度讲,这探寻未知的终结,本质上,根本就等同于死亡。 至少对人类的思维而言,情形确乎如此。 思考进行到这里,不知不觉间,方然对死亡的理解更进一步,他忽然间意识到,按这种理解,自己多少年来一直在竭尽全力追求的,所谓“永不下车”的无限长生命,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甚至,他脊背发寒的想到…… 那样的永生,对比死亡,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 活着,即便每一刻都沉浸其中,这种状态本身,到底是什么呢。 从肠道菌群调整的新闻,到宇宙中无数文明的宿命,自从陷入这样一条凶险难测的思维轨迹之后,多少天来,方然始终被这诘问所困扰着。 活了二十一年,现如今,他却头一次清醒的觉察到,自己对生与死的理解,即便在各种角度上都远远超越了盖亚的无数同类,却并不到位,也并不透彻,继而,无法让他彻底明辨接下来该走的路。 会出现这样的困扰,并不是说,他对追寻永生的目标产生了怀疑; 而是说,现在他并无法看清楚,在通向无限长生命的征途上,等待着“那个人”的究竟会是什么。 永生,倘若真能够做得到,必定是灭绝同类、一人独行的事业,这种判断,来自于过去多少年的勤学不辍,和对盖亚生命、人类文明的深刻洞察,思来想去,方然并不认为他的推断过程有误,尤其是,活跃在“匿名者”所留存电子邮箱里的若干竞争者,他们的言行举止,蕴含着的判断也一模一样。 渴望永生,继而理性的判断局面,每一个竞争者都在暗中蛰伏、预备着最终的同类相残,所有人的判断都惊人一致,方然因此而确信,他的预测并没有错。 但这样一来,按方然最近的思考所得,他又不无惊恐的发现: 如此不择手段所实现的所谓“永生”,却又仿佛是一种无限接近于死亡的诡异状态。 摹想那种情形,未来,终将有一天,掌控盖亚的“那个人”清除了所有潜在的威胁,不仅将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赶尽杀绝,还将盖亚生命之树的所有枝杈砍伐殆尽——那么接下来,这坐拥无限长时间的“那个人”,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蜗居在绝对安全的避难所里,在躺椅上一次次目送恒星东升西落,直到时间的尽头吗。 毕竟,稍加思考就不难明白,在铲除了盖亚表面的一切威胁之后,现今人类社会的绝大多数活动,都将彻底失去意义。 当然,如果非要找点事做,“那个人”还是可以日以继夜,为防范外星文明的打击而忙碌; 但是对“探寻未知”这一活着的本质意义而言,一个人,哪怕掌控盖亚的全知全能,所能做的,也终究太有限。 至少,以人类迄今为止积累的科技就成,所能做的,实在不容乐观。 方然所处的时代,具体来说,西历1474年的五月,人类文明在探寻未知方面的能力究竟如何,倘若在联邦街头采访民众,一大半人的回答仍止步于几十年前的“阿波罗计划”,那场为与理想联盟竞争而不惜代价的太空壮举。 至于最近几十年,列强陆续发射的探测仪器,太空飞船,很多民众就一无所知。 甚至于,在联邦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人类探测最远的天体,仍然还是那高悬夜空的luna。 这说明了什么,民众的愚蠢吗; 不,正相反,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的确也只能摸索到luna而已。 或者,按航天领域专家们的乐观估计,大概,可能,也许,倘若联邦国会的老爷们心情大好,批准了天文数字般的预算,人类仍然有可能在“未来二三十年内”实现登陆mars的划时代突破。 但冷眼旁观的方然却明白,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二十年后,更有可能降临的绝不会是天文数字般的研发经费,而是一场地覆天翻的盖亚大战。 不出意外,待永不下车之票的争夺尘埃落定,“那个人”接手的人类科技遗产,水平,大概也就会是仅仅能触摸到luna的水平,至于在那之后,一个人掌控的盖亚世界,科技又是否能继续发展、演进; 一个人的世界,是否能继续推动曾经由全人类、由整个文明来推动的科学进步呢。 这种问题,方然心知肚明,现在的他根本就无法回答。 越是无法回答,恐慌,就越让他焦虑。 永生,曾经是心目中至高无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拼命去争取的东西,在视线中的模样,日渐模糊,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并弄不清楚,那蹲踞在永生之路尽头、隐藏在厚重迷雾里的,究竟是不是如自己所想象。 一切尘埃落定后,“那个人”将得到的,是什么 正文 第一三七章 讯息 讯息虽然是加密的,稍加尝试,方然发现其一点都不难破解,但讯息并不完整,他暂时还没办法提取其中的内容。 即便如此,asa没追踪到“匿名者”,反而发现了讯息,还是很令他费解。 讯息,会是谁留下来的呢,显然不可能是同样在网络上调查“匿名者”身份的同类,也几乎不可能是其他不相干个人、或者机构的无意之举,那么结论就很清楚: 这只可能是“匿名者”的刻意为之。 在网络上到处留言,不计后果,“匿名者”的行事风格一向如此。 那么讯息里会有什么呢,方然难免好奇,不过他并没对此报多大的期望,至于说,这些讯息的碎片被先到一步的同类们发现、并删除掉,应该还是出于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和资料销毁:不完整的加密讯息,自己无法破解,同类们应该也做不到,在黑客技术这方面,方然还是有相当的自信。 既然得到了线索,接下来,方然就动手调整asa2.0的策略,进一步搜集加密讯息的文件碎片。 追随同类们的足迹,这种工作,一开始是最慢的。 随着人工智能程序的自我完善,效率渐渐提升,搜索到的潜在数据越来越新,被覆写的可性能也越来越小,拼凑出加密讯息的速度也在加快,事实上,方然很快发现加密讯息的碎块有大量重复,似乎就是,“匿名者”为了提升讯息的安全性,而不加选择的在大量网络节点中保存了大量的备份。 一边监督asa的工作,方然也突兀的想到: 既然不少同类正在做一模一样的事,那么,是否已有人看到了“匿名者”的讯息。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无论怎样他也只能猜测,毕竟永生追寻者的行事风格,最重要的就是隐藏身份; 再怎样惊悚的消息,也只会局限在圈内,不会在人类世界掀起一丝波澜。 暂时对内容一无所知,不过,观察电子邮件地址内那些同类的言行,方然仍若有所得。 这些追寻着永生、彼此忌惮着的家伙们,虽然在留言板上频繁互动,涉及的话题也包罗万象,但始终没有一个人,提到过加密讯息的内容; 一次也没有。 观察,加上思考,对加密讯息内容的好奇,慑住了方然的心灵。 他隐约意识到,对追寻永生,对无限长生命的意义,“匿名者”的讯息至关重要。 人会有焦虑的情绪,计算机却没有,就在方然每一天的翘首期盼面前,asa2.0的工作仍然有条不紊,进度条缓慢而持续的向前推进。 西历1474年7月,暑假开始的第四天,人工智能程序给出了结果。 文件碎片拼凑完成后,不出所料,方然只用了一点小手段就顺利解密,看上去这层加密也不是为了阻止旁人窥看内容,而只是数据校验的手段。 原始文件的大小约1.5gb,但解密出来的,却只是寥寥几百k的文档。 准确地讲,是一份平平无奇的txt文件。 但是里面的内容…… 匆匆扫掠文字,继而,从头到尾又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方然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他呆坐在电脑面前,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的动作。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文档啊; 浅显的字里行间,传达的讯息,却是如此沉重,甚至,令人艰于呼吸。 …… 夏季,伯克利毗邻的旧金山湾区,气候很适宜户外活动。 看到讯息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方然慢慢走进车库,简单收拾了长期闲置的ford皮卡,而后破天荒的开车离开校园,沿着车流稀少的79号公路进入旧金山,直到穿过视野开阔的城郊边缘,抵达海边。 海,很寻常的概念,二十一年的人生里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驶进偌大停车场一角,下车前,方然检查过随身装备,把前段时间采购的一柄glock自动手枪插进枪套,他坐在特别改装的皮卡驾驶室里左右观望,确定周围没有看得见的威胁,才谨慎的推开门,呼吸一口湾区海畔的清新空气。 待在伯克利的几年,除两次造访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宅邸,他甚至没出过一次远门。 盛夏季节的旧金山湾区,方然驱车所到之处,大概在沿海岸线铺陈的城市西北部,从停车场出发,沿一条杳无人迹的小路,不用走近,就能眺望到辽阔的湛蓝色海面。 这就是海的样子; 第一次亲眼见到,默默的,方然这样对自己诉说着。 海洋,对当今时代居住在盖亚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太陌生,但是对方然来说,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远离海洋的田纳西,后来,出于对风险的极端厌恶,深居简出而极少接触外界,不用说海洋这样的概念,即便影院,超市,银行这些寻常人司空见惯的场所,对他来说,多少都带有一丝从未踏足的神秘感。 隐居在相对安全的校园里,不论在金伯利,还是在伯克利,对偌大世界的面貌,他都只能透过屏幕去窥看,并不能感同身受。 不过,就算是像今天这样,亲眼见到了海…… 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一边好奇,一边不忘警惕四周,正午时分的湾区海畔,只见远处草坪上有几处家庭在露营野餐,除此之外,视野良好的大片缓坡,被柔软草甸所覆盖的一大片区域,都见不到旁人,这让方然的精神暂时放松。 走到一片树荫下,弯腰试探,草皮还算干燥。 他慢慢坐下,迎着大海方向吹来的风,注视眼前一大片的心旷神怡。 湛蓝色的海面,眼前,是覆盖了近一半盖亚表面的太平洋,海面上波澜不惊,偶尔见到几抹帆船的白色,这种景象,让习惯了深居简出的方然很不适应,他静坐着,体会这极其罕有的,活着的另一种切身感受。 活着,每一天都直面死亡,这就是他此前近二十年的人生。 而像今天这样,仿佛一个生活平静的普通人,在岸边眺望大海,哪怕仅仅在几天前,都是让他难以想象、甚至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奇妙经历。 正文 第一三八章 原因 面朝大海,眺望天边,方然渐渐放松了警惕。 是被眼前的景色所感染吗,似乎不,类似的图景,屏幕上他早已看过许多次。 浪花点缀的深邃湛蓝,再往天边,一大片浅淡白云之下的幽兰海面,和逐渐模糊的天际线,这些,在方然眼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缺乏情感共鸣的他,也没从心底里生出什么感慨、或者其他的情绪来。 但这样坐着,他却又不禁会想到,眼前的海洋, 正是一切盖亚生命共同的摇篮。 生命,诞生于海洋。 漫长到不可思议的四十亿年演化,没有动机,没有方向,倘若不是置身其间,以生命的身份亲历着这一切,又有谁能凭空想到,四十亿年前的盖亚,岩浆流淌,烟尘蔽日的行星上,竟然会一点点的从无到有,逐步构建出遍布地表的生命奇迹。 如此漫长的演化,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反复,多少挫折,直到人类的诞生,文明的出现,这一切,该是何等的波澜壮阔; 但同时,也在不知不觉的变迁之际,埋下了灭亡的种子。 人,人类,人类文明,迄今为止出现的一切,都与盖亚生命演化的历史紧密相连。 但区别究竟在哪里呢,不同的视角,不同的理解,或许会有大相径庭的描述,可在方然看来,最本质的区别,是人的自我意识,继而,是意识到自身的死亡宿命之后,迟早将要爆发出来的反抗。 生与灭,生命永恒的主题,四十亿年来的匆匆过客们,全都循规蹈矩,浑浑噩噩间便接受了命运的摆布; 直到某一天,智慧催生出的意识,才有可能彻底颠覆这一切。 因为畏死,追寻永生,回首走过的路,这是方然黯淡人生中唯一的动力和目标。 可、只要这样做,就能消弭恐慌了吗; 直到最近,在阅读过“匿名者”的讯息之前,他还无法回答。 但现在, 一切都不同了。 阳光明媚,微风拂面而过,看得出今天是一个好天气。 但为什么要来海边,承担不必要的风险外出呢,方然自己也说不明白。 潜意识里,他只是想找一处无人打扰的去处,放松紧绷的神经,细细咀嚼“匿名者”的留言。 不需要面对计算机,文档,篇幅并不长,从头到尾看过了许多次,稍加冥想,方然就能回忆起那些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的字句。 “匿名者”留存的讯息,前几段里,首先坦承了自己的行为动机。 这些叙述,完全出乎方然的意料。 “你好。 看到这里,想必你也和我一样,是追寻永生的人;那么希望你能耐心看完所有的文字,也许,这对你很重要。 在网络中留言,冒暴露身份的风险,这对追寻永生的人来讲是荒谬的。 但现在,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冒这样的风险,只因为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成其为风险,所以才可以像现在这样,以这种形式与各位联络,做这种原先绝对不可能去做的事。 是的,毫不自夸的讲,以我与诸位这样的聪明程度,你想必已猜到了原因: 死亡,你我毕生畏惧的存在, 现在的我,虽然竭尽全力,也已注定无法逃脱它的召唤。” 短短的一段叙述,语气平淡,方然却深受震撼。 匿名者的话,很直白,一下子就能让永生的追寻者们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泄露身份的巨大风险视若无睹: 出于某种原因,死亡,同类们最恐惧的结局,注定将要在此人身上降临了。 然而这段平淡的叙述,一开始,还让方然有点发懵,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究竟读到了什么,然后才渐渐清醒,意识到“匿名者”的处境到底怎样; 即便只有微弱的同理心,一旦想象此人的绝望现状,他还是喉头发紧。 不,这分明还不止是“现状”,结合时间考虑的话—— 匿名者,为什么在网络上销声匿迹,连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恐怕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亡,人世间最讲不明、最绕不开的概念,在方然脑海里却有别样的含义,想到“匿名者”的话,他忽然竟有些胸闷欲呕的恐怖之感。 活着,追寻永生,每一天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但是死亡这东西…… 并非自己不去招惹,就绝对不会来敲门。 逃避死亡,大概是每一个曾经在盖亚生存过的人,多少总浮现过的念头。 这样的奢望,哪怕只是暂时取得成功的幻觉,有时候,也不是仅凭一个人自己的努力就能办到。 “匿名者”的情形,既然他已能够预料到最后的结局,就不会是意外,而极有可能是人力无法掌控的死亡威胁:疾病。 对人类医学的发达水平,方然很早就有特别的关注,他很清楚,即便在科学技术看似无所不能的今天,对身体面临的种种内忧外患,医学也时常会力有不逮,任凭一个人怎样注重健康的生活,怎样坐拥难以想象的财富,如果不幸罹患绝症,医学能做的,往往除了临终关怀之外再无其他。 生老病死,病,是死亡的一大主因,普通人见得太多,甚至于见惯不怪。 不同于世间最公平的事情之一——衰老,疾病,至少大多数疾病,本质上只是概率掌控的幸运与不幸,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即便现代医学明确了的致病因素,吸烟,酗酒,紫外线与黄曲霉素,同样的暴露程度,有些人会因此而身染恶疾,却也另有一些人,依然毫发无伤般的活蹦乱跳。 目睹这种情形,对一个身患绝症之人,要理解为什么是他、而非其他生活方式更不健康的家伙中了标,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疾病,大多数时候,并无一定的来与不来之规律,而完全是在碰运气; 芸芸众生的对策,除稍加留意自己的生活方式、祈祷别被微生物盯上,便只有仰赖现代医学的救命之术。 倘若最终宣告不治,除哀伤外,一般也很罕有天大的不甘; 只感慨人皆如此,又或是造化弄人。 但是对追寻永生的人而言,被这样一种不可抗力拉下疾驰的时间列车,则是天大的恐怖。 正文 第一三九章 留言 “匿名者”的情形,身为旁观者、而非当事者,方然的感触仍十分强烈。 这不奇怪,同样作为永生的追寻者,他很清楚罹患不治之症,对极度畏惧死亡、渴望永生的“同类”而言,会是多么绝望之极的打击。 不仅如此,看“匿名者”的行事风格,他也一点不像是在说谎。 到处留存讯息,广泛联络潜在的竞争者,对网络中的行踪几乎不加掩饰,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这绝不正常,除非“匿名者”的确已时日无多,根本不在乎自身的安危; 但这种推理,也隐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 对此人而言,即便知道死亡很快就会来,也没必要徒增风险、甚至引来杀身之祸,不是么。 所以,他到底想对同类们说些什么呢。 “…… 对我本人的状况,虽然一开始极度抗拒、甚至情绪崩溃,现在也只有接受。 或者,按追寻永生者的思维模式,这也谈不上接受、或者不接受:死亡面前,人是根本没有选择的,我原本一直在竭尽全力想打破死亡的魔咒,但是现在,只能承认这世上有些事,并非人的主观愿望所能改变。 陈述这一点,与各位并无关联,在此谨为说明自己的状况。 我真正想告诉各位的,是在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注定将失败后,衍生出的一些感想。 虽然看到这篇文字的人,想必和我一样,都是志在永生不死的探索者,但是,在真正明白自己已没可能抵达这条路的终点之后,我本人的立场,想法,就不再会与各位完全一致。 这种立场上的差别,所想、所得,或许会对你们有帮助。 所以,就算是拜托也好,全凭各位的兴趣也罢,希望你能够在删除本数据之前,继续看下去。 ……” 方然清楚的记得,看到这里,他已经对匿名者接下来要讲的,有了某种隐约的预感。 不仅如此,“匿名者”的字里行间,语气,分明透着一种担心与不安,仿佛生怕看到这篇文字的人失去了耐心,而选择直接将其删除; 这种心情,当时他并不理解,但随后就渐渐的感同身受。 “…… 畏惧死亡,追寻永生,是各位、和曾经的我之唯一目标,这是很显然的。 否则,想必正在看这篇文字的你,也不会发现我所留存的联系方式,更不太可能费尽心思来调查这些数据碎片; 但恕我直言,至少我本人的反省,并不认为各位和我自己,对生命,对死亡的认识,足以支持我们追寻‘永生不死’这一至高无上的目标。 生命是什么,死亡是什么,抛开哲学意义上的夸夸其谈,各位真能说得清楚吗。 我所指的,并非纠结于定义的教条,而是站在一个原本注定会死的生命体立场上,怎样看待自己目前所处的状态,又怎样看待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根本问题;如果不弄清楚这一点,仅仅执着于身体意义上的永生不灭,那么,我想我可以很有把握的讲,即便历尽艰辛而做到了这一点,你仍必定会发现,这根本就不是我们最初追寻的目标。 说的更直白一点,‘人’的永生,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而是思维意义上的‘永远活着’; 后者的实现难度,毫不夸张的讲,远超前者,事实上,直到明确了自己的必死之宿命,对后一种状态如何实现,我本人仍未找到任何确切可行的策略。 ……” “匿名者”的想法,居然与自己近来所得大致仿佛,这让方然十分惊讶。 进而,他一下子想到,自己最近纠结的永生困局,恐怕会是任何执念于永生不死的同类,迟早都会陷进去的必经之劫。 人的永生,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 他默默牢记了这句话。 “…… 直到目前,确切的讲,直到西历1472年7月19日,已有很充分的证据,证明对人而言,漫长演化塑造的这具血肉之躯,终将会有被改造,被完善,进而实现永存不朽的那一天; 对这一划时代的科学成就,即便我已悲哀的意识到,这与自己无关,却仍然很欣慰。 但是要实现永生,人的永生,仅有不朽的身体还远远不够。 站在具有自我意识的‘人’之立场上,盖亚的万千生命,即便永生,也无非是身体的永存不灭; 一棵树,一匹马,只要有这样的特性,就可以认为,它们已实现了永生,这说法并没有任何逻辑上、或实践上的错误。 但是对人而言,只要想一想医院里苏醒无望的植物人,就可以明确断言,身体的永存不灭,仅仅只是意识持续存在的一种手段;虽然以今天的科技水平,维持身体的不朽,仍然是维持意识长存的唯一手段,但展望未来,倘若科学技术仍有极大的提升空间,完全可以想象其他更可靠、更方便的手段会出现。 ‘永生不死,是意识的永存’,各位或许就是这样想的。 而我的想法又如何? 意识的永存,并不是一个人‘活着’的充分条件,而仅仅是必要条件; 要想真正意义上的永生,活着,并不是一个人持续的存活下去就能办得到,此外还需要外界,需要环境。 说白了,脱离周遭环境,脱离整个人类世界的永生,没有意义。 人,人类,人类文明; 不知各位追寻着永生的同类们,在艰难跋涉时,是否有闲暇稍稍思考一下,这些概念彼此之间的联系究竟如何。 对我个人而言,永生的念头,并无法确切指出是在生命中的哪一天,哪一秒时产生,但总归来讲,是早已有之的最终目标;正在阅读的各位同类,想必也是如此,但我们又是否想过,所谓‘永生’,究竟是什么给了人以信心,认为这种此前从未在盖亚表面发生过的事,能够被今天的‘人类’所实现? 用不着我在这里复述,各位早就清楚,不要说四十亿年来的无数生命,即便人类诞生以来的上千亿过客,其中,也并没有任何一个能超越死亡。 但为什么,我们仍如此执着于永生,而几乎不考虑‘也许这根本无法实现’的风险? 这种神秘的自信,是来源于什么呢。 ……” 正文 第一四〇章 局限 也许是因为情绪的波动,“匿名者”的话,条理不是太清晰。 坐在浓密的树荫下,回忆所见,方然的思维在这儿停顿了一下,记得当时,他是思考再三之后,才搞清楚“匿名者”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一想还真是如此,“永生不死”,他、和所有的同类,凭什么认定其必能实现呢。 对此,“匿名者”有自己的观察和理解: “…… 事实上,即便意识不一定能找到原因,我们的潜意识,做出‘永生必定可以实现’的判断,的确有充分的理由。 因为就在盖亚的大千世界里,永生,的确真实存在着。 ……” 第一遍读到这里,对“匿名者”的话感到费解,方然清楚的记得早年间的调查结论。 永生真实存在,这,怎么可能,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永生不死的生命,哪怕追溯到久远的过去,诞生在原始海洋里的那些不老存在,也早已随着环境的变迁而灭绝,“匿名者”这样讲,莫非是因为将死的极大刺激而心生妄念了吗。 接下去他才看明白,对“永生”,此人的理解是和自己不一样。 “…… 生命的四十亿年演变史,单纯观察个体,的确没有任何一个永生的实例。 但是,倘若从生命的整体来观察,‘盖亚生命’这样的宏观概念,则是自生命诞生以来,繁衍延续从未中断过的永生不灭之物。 这样的说法,想必难以被各位认可; 毕竟盖亚生命的永生,并不等同于其中的无数个体也一并获得了永生,但是,考虑到生命的延续手段:繁衍,盖亚生物圈的一切存在都源自四十亿年前的共同祖先,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能向前追溯到四十亿年前的某种存在,必定是一直被传承下来、从未间断,认为这种存在获得了永生,并没有什么不妥。 说到这里,各位肯定已经想到了,这种存在就是遗传密码,是dna。 进一步的讲,不是在演化过程中频繁变动、最终与原始版本相比已面目全非的dna长链得以永生,而是更基本的,构成dna的某些近乎一成不变的构造,乃至由其决定的盖亚生命之表观形态,获得了永生; 在四十亿年的漫长时间里,这些东西,从未发生过根本性的改变。 如果说,你我所追寻的永生,仅仅只是身体的永存不朽,这种情形,对dna结构、乃至生命的基本构造而言,早就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正是基于这铁一般的事实,我们才坚信,身体的衰亡并非无法逃脱的宿命,而只不过是盖亚生命延续的一种权宜之计,一种受限于环境与演化自身能力的无奈妥协; 假以时日,凭借科学的力量,必定可以摆脱这种悲惨的命运。 然而在这一过程中,稍加思考,就会发现实现这‘永生’的必经之路,代价就会是灭绝: 人类的灭绝,人类文明的灭绝,乃至盖亚生物圈的灭绝。 正是这内在的矛盾,悖论,让我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心生隐忧,一直被追寻着的永生,说不定,就会让继续跋涉的各位误入歧途。 前面我已经说过,人的永生,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 这种事,某种程度上早已发生过,并不是只有人类掌握的科技才能缔造的神迹。 真正的永生,是思维活动的永存不灭,是正在思考、正在自我审视的意识本身,空前强烈的想要持续存在、一直无限期延续下去的愿望;这种愿望,迄今为止的确尚未有任何成功的先例,倘若认为自我意识是人所独有,那么,自有人类以来的上千亿匆匆过客,他们全都没有能够实现这一目标,便沉沦于死亡的虚无。 意识的幻灭,在人类出现后的每一次发生,都是因为身体的衰亡。 正是看到了这一切,你我才会执着于身体的不朽。 但,我们是否有考虑到,即便意识赖以栖身的身体永远存在,永远不知疲倦的代谢下去,意识就一定能够随之而永存,永远维持现在这样的‘活着’? 不同于物质层面的不朽,意识活动,是否能永远维持下去,本身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因为意识,归根结底不是无中生有,而仅仅是生命演化过程中的偶然产物,本质上,仍然是为dna构造、或其他任何永续存在的东西服务;从这种角度考量,憧憬永生,正是意识活动对自身命运的一种反抗,是原本应该从生到灭、为身体延续而殚精竭虑的意识,从此走上另一条道路的关键分岔: 是脱离为延续身体而工作、脱离为dna打工的宿命,转而追求自身的永生不灭。 能够踏出这一步,坦率的讲,你我的思想意识境界,已经超越了盖亚中几十亿浑浑噩噩的普通人; 但仅有这样的执念,对永生,仍远远不够。 人所憧憬着的‘永生不死’,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同样的,也绝不仅仅是意识的永存。 意识本身,只要栖居的身体还在新陈代谢,神经系统也没有缺陷,总归是可以一直运行下去,但各位仔细想想,这难道就是你我所期待着的永生? 这,或许是永生,概念上并没有一点瑕疵,但倘若行将就木、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借助仪器而维持身体和头脑的运转,每天活着的经历就是躺在病床之上,看向惨白单调的病房天花板,这样的永生,试问各位意下如何; 如果没有真正的生活,没办法接触周遭环境与人类世界,这种活着,哪怕时间上没有任何限制,还能算是‘永生’么。 永生,必然以所有同类、及盖亚的一切生命为代价,导致人类文明、盖亚生物圈的灭绝; 而基于人的生存必须,一个人,即便无所不能,也终究无法脱离人类文明,脱离盖亚生物圈而独自生活。 ‘孤独永生,直到永恒’,不管各位怎么看待这种情形,我的看法是,任何脱离了外界环境、脱离了人类世界的永生,都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行尸走肉, 是最为悲惨而无意识新陈代谢着的, 活的死人。 ……” 正文 第一四一章 活着 活的死人。 说法,透着一丝惊悚,透过字里行间,方然能感受到此人在写下这段文字时,内心涌动的紧张与焦灼。 即便行文稍欠条理,他还是能读懂“匿名者”的核心思想: 一个人,哪怕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也无法脱离人类世界、脱离盖亚生物圈而独存。 素昧平生,对“匿名者”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追寻永生就是自己与此人唯一的交集,两个人的想法却如此相似,事实上,正是“匿名者”的留言,说出了之前始终在方然脑海中盘旋不去的隐忧,继而让他顿悟,当思考永生的代价时,究竟是什么剥夺了自己那本就寥寥无几的安全感。 永生,不仅是身体的不朽,也不仅是意识的永存,而是要在无限长的时间里…… 一直活着。 活着,虽然是盖亚无数生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体验,对人而言,可不是每天早晨醒来,眼睛一睁那样简单。 对于“什么是活着”,不同的人,想必会有不同的见解,文学家笔下的洋洋洒洒,哲学家口中的舌灿莲花,对方然这样笃信科学、执着于永生的人来讲,并无一丝一毫的用处;而“匿名者”的留言,则引发了他的更深层思考,指引着他一步步接近问题的核心地带,逐渐看清了永生不灭的致命矛盾。 归根结底,问题在于人的意识,无一例外都是环境的产物。 意识,从无到有的时间,并没有哪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从何时开端,至多只能从统计意义上来判断,人的自我意识大致诞生于两到三岁之间,在那之前,虽然具有人的身体、也具有人的某些行为特征,但自我意识却暂时缺位,人的一切记忆,都无法追溯到更年幼的岁月。 自我意识的从无到有,表面上,是生命科学的研究范畴。 但方然看待这一问题时,却没有拘泥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限,站在客观立场上,他明确的认识到,意识的从无到有并非唯一的关键节点:接下来,按人的成长规律,意识本身也会被外界环境所影响、所塑造,直到近二十岁时才基本定型,些许的可塑性,更一直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意识本身就是环境的产物”,这样讲,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 在塑造意识这一过程中,虽然意识的栖息地是身体,dna之类遗传密码所起的作用,却只不过是构建意识诞生、成熟的物质基础。 如果只凭身体、断绝环境的作用,意识甚至都无法真正出现,“狼孩”的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 外界环境所塑造出的意识,从头到脚,可以说每一条神经回路都流淌着人类文明的血液,每一次神经冲动都烙着人类文明的印记; 这样的意识活动本身,又如何能在断绝了一切外界联系之后,仍能安然无恙呢。 自我,与除自我之外的一切,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按理说,方然这样追寻永生、隐姓埋名的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体验,更谈不上什么深刻的感触。 所以,对“匿名者”的最后一段话,他起初并无多少共鸣。 “…… 活的死人,这,就是‘永生’的真面目。 不管各位是否接受、甚至欣然接受这样的前途命运,我个人对此,真的难有哪怕一丝的乐观情绪; 但至少对我来讲,一切都行将终结; 永生到底会是怎样的体验,是天堂,还是地狱,与我又有何干。 然而现在,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想到周遭的大千世界,终将因永生的追逐而消亡,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这些概念,也将成为或将被永远遗忘的历史,作为一个人,一个并非凭空降临在这宇宙之中、而是盖亚四十亿年、人类数百万年所塑造出的人类中的一份子,我却禁不住悲从中来。 人的意义,是什么; 人类延续的意义,又是什么; 人类文明,从蒙昧过去一直走向宿命的终结,这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目之所及的浩瀚宇宙,仅存的蓝色盖亚上四十亿年的生命演化,就是为了走向灭亡? 一个人的永生,哪怕是永远成为活死人的永生,对你我而言,也并算不得是完全而彻底的失败,毕竟能摆脱死神,这是何等的成就,但一想到这非人非鬼的存在,就是盖亚生命这幅漫长而波澜壮阔长卷的最后一笔,反差之突兀,令我完全的无法接受。 自知必死,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思考这一切,对我本人而言似乎毫无价值。 但活着又是什么呢,人,区别于一切其他生命的特质,岂非就是自我意识的存在,面对死亡时的思考与抉择? 岂非就是意识到自身的注定消亡,并非等同于全部同族所组成的人类,以及有史以来所有人参与其中、共同构筑之人类文明的终结? 人,终有一死,人生却并非因此而毫无意义, 只因为,人类,本应该是永存的,人类文明,也本应该有光明的前途。 在暂如露珠的有限生命里,意识到这意识的唯一寄托,也终将毁灭于永生的追逐,这才是身为一个将死之人最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是人所独有的,任何一个人也无法逃脱。 即便经历千辛万苦而获得了永生,代价却无法避免,与无数作为永生之路祭品而提早一步上路的无数同类相比,永生与必死的区别,也不过是永恒的面对这一切,永远记得周遭所有分崩离析、化为齑粉的那一天; 这种感触,与凡人们的就此身死、一概不知身后事相比,甚至更痛苦,更绝望。 一旦脱离外界环境,与人类、人类文明、盖亚生命永远诀别,那样的人,即便能永远沉浸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事实上也已经不再能够被称为是‘人’了。 空有人的躯壳,甚至,藉由科学而连这躯壳一并摆脱,面对偌大盖亚、浩瀚宇宙的永恒荒漠,了无生气的世界,到那时,这侥幸永生的存在,是有何感想,会如何行动,都已经不是你我送推测,那或许苍凉之极,或许壮阔无匹,但终究已经与‘人’这样的概念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联系。 ……” 正文 第一四二章 重任 (防盗设置,很快恢复) 意识,从无到有,时间并没有哪一个人能说清楚,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从何时开端,至多只能从统计意义上来判断,人的自我意识大致诞生于两到三岁之间,在那之前,虽然具有人的身体、也具有人的某些行为特征,但自我意识却暂时缺位,人的一切记忆,都无法追溯到更幼年的岁月。 自我意识的从无到有,表面上,是生命科学的研究范畴。 但方然看待这一问题时,却没有拘泥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限,站在客观立场上,他明确的认识到,意识的从无到有并非唯一的关键节点,接下来,按人的成长规律,意识本身也会被外界环境所影响、所塑造,直到近二十岁时才基本定型,些许的可塑性,更一直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意识本身就是环境的产物”,这样讲,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 在塑造意识这一过程中,虽然意识的栖息地是身体,dna之类遗传密码所起的作用却只不过是构建物质基础;如果只凭身体、断绝环境的作用,意识甚至都无法真正出现,“狼孩”的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 外界环境所塑造出的意识,从头到脚,可以说每一条神经回路都流淌着人类文明的血液,每一次神经冲动都烙着人类文明的印记; 这样的意识活动本身,又如何能在断绝了一切外界联系之后,仍能安然无恙呢。 自我,与除自我之外的一切,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按理说,方然这样追寻永生、隐姓埋名的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体验,更谈不上什么深刻的感触。 所以,对“匿名者”的最后一段话,他起初并无多少共鸣。 “…… 活的死人,这,就是‘永生’的真面目。 不管各位是否接受、甚至欣然接受这样的前途命运,我个人对此,真的难有哪怕一丝的乐观情绪; 但至少对我来讲,一切都行将终结; 永生到底会是怎样的体验,是天堂,还是地狱,与我又有何干。 然而现在,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想到周遭的大千世界,终将因永生的追逐而消亡,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这些概念,也将成为或将被永远遗忘的历史,作为一个人,一个并非凭空降临在这宇宙之中、而是盖亚四十亿年、人类数百万年所塑造出的人类中的一份子,我却禁不住悲从中来。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人类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人类文明,从蒙昧过去一直走向宿命的终结,这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目之所及的浩瀚宇宙,仅存的蓝色盖亚上四十亿年的生命演化,就是为了走向灭亡? 一个人的永生,哪怕是永远成为活死人的永生,对你我而言,也并算不得是完全而彻底的失败,毕竟能永远摆脱死神,这是何等的成就,但一想到这非人非鬼的存在,就是盖亚生命这幅漫长而波澜壮阔长卷的最后一笔,反差之突兀,令我完全的无法接受。 自知必死,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思考这一切,对我本人而言似乎毫无价值。 但活着又是什么呢,人,区别于一切其他生命的特质,岂非就是自我意识的存在,面对死亡时的思考与抉择,岂非就是意识到自身的注定消亡,并非等同于全部同族所组成的人类,以及有史以来所有人所构筑的人类文明的终结? 人,终有一死,人生却并非因此而毫无意义, 只因为,人类,本应该是永存的,人类文明,也本应该有光明的前途。 在暂如露珠的有限生命里,意识到这意识的唯一寄托,也终将毁灭于永生的追逐,这才是身为一个将死之人最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是人所独有的,任何一个人也无法逃脱。 即便经历千辛万苦而获得了永生,代价却无法避免,与无数作为永生之路祭品而提早一步上路的无数同类相比,永生与必死的区别,也不过是永恒的面对这一切,永远记得周遭所有分崩离析、化为齑粉的那一天; 这种感触,与凡人们的就此身死、一概不知身后事相比,甚至更痛苦,更绝望。 一旦脱离外界环境,与人类、人类文明、盖亚生命永远诀别,那样的人,即便能永远沉浸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事实上也已经不再能够被称为是‘人’了。 空有人的躯壳,甚至,藉由科学而连这躯壳一并摆脱,面对偌大盖亚、浩瀚宇宙的永恒荒漠,了无生气的世界,到那时,这侥幸永生的存在,是有何感想,会如何行动,都已经不是你我送推测,那或许苍凉之极,或许壮阔无匹,但终究已经与‘人’这样的概念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联系。 人的消亡,人类的消亡,人类文明的消亡; 难道这就是我们,自诩为‘万物之灵’的自我意识拥有者,为自己、也为盖亚所选择的未来吗。 不,这根本不是你我的选择,而是无法逃避、也无法更迭的宿命。 生命,四十亿年前诞生在盖亚的原始海洋,无数次的分子作用,才演化出今天你我所见到的这一切,而这一切,注定将因为自我意识的觉醒、永生不灭的憧憬而走向终结。 路,没有分岔、也没有尽头,一切早已注定,即便再怎样挣扎,人类也只能走这条不归路。 认识到达这一层面,死亡,在我眼中,也不再是最大的恐怖。 一个人的死亡,意识的终结,这种事在盖亚表面何其寻常,然而任何人在弥留之际,想到身死之后的世界仍然存在,自己的子女,亲友,生活的国家,民族,乃至这置身其中、度过短暂一生的大千世界仍将存在,多多少少,总会有些许的宽慰。 但是对你我而言,对每一个憧憬着永生、继而洞悉了人、人类、人类文明最终宿命的追寻者而言, 放眼看去,却是绝望,完全而彻底的绝望。 正文 第一四三章 孤岛 突兀的责任感,并不是在看过“匿名者”的留言后,才有感而生。 回忆过往的二十一年人生经历,类似的感触,早已有过很多次,即便一时没有用语言明确的表达出来,也不代表他方然就是自绝于整个人类世界,一心只顾自己是否能永生不死的、没有任何情感的冷血动物。 情感,也许是脆弱的。 但催生出这情感的动机,却又是真切的。 一个人,哪怕再怎样有能力,也没可能从甫一降生便能自立于世界。 方然的童年,记忆寥寥,绝大多数回忆都被黑色的恐惧所占据,除此之外,便是莫可名状的列车梦境,但用不着仔细回忆,他也能想起无数微不足道的往事。 从孤独无助的童年,一直到此时此刻,完全是藉由外界,藉由人类社会的存在和运转,自己才能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逐渐成长为一个具备起码知识和能力、也拥有起码条件去放手去追寻永生的人。 人类社会演变到今天,每一个体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越来越紧密,鲁滨逊式的人物早已不复存在。 何况即便《鲁滨逊漂流记》,也只是一部科幻小说,而非纪实文学。 提到这篇小说,对人类社会组织与运行状态不甚了了的人,往往信以为真,拿来作为“人类文明对个体并无太大意义”的论据,方然就几次碰到过这种情形,当然,受限于时间精力,他从未和持这种观点的人辩论过。 鲁滨逊,且不谈这只是一个虚幻角色,即便他真的存在,也经历过《鲁滨逊漂流记》里的荒岛求生,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甚至连作家丹尼尔*笛福都知道,面对冷酷无情的大自然,一个现代智人,即便三头六臂也无法长期维持生存,所以才在小说的叙述里,让鲁滨逊幸运的得到了沉船上的不少工具、耗材,作为荒岛求生的启动物资。 不仅如此,但凡有理性的读者,都能很快意识到这样一个现实: 鲁滨逊,他并非独自降生到荒岛,从呱呱坠地开始就一个人面对凶险万分的自然界,而是有人类世界的成长、学习和磨炼经历作为起码的基础。 倘若没有这种基础,譬如“狼孩”,方然倒不怀疑它们能在吉凶未卜的自然界生存下来。 然而那种生存,显然和人的生活不搭边,而更像是动物。 当今世界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不论身份地位、自身条件如何,全都是人类文明所抚养、塑造的人类之一分子,这论断,无关乎于某一个人的家庭出身,经济情况,也和这某一个人的知识能力、眼界品行没有任何的关系:不论善人,还是恶徒,不论耄耋,还是孩童,都是构成“人类”这抽象概念的微小单元。 正是这聚集起来的一个个人,组成了人类,继而,以人类文明的方式,共生共存。 一边开车,一边思考,ford皮卡的自适应驾驶功能让方然心下稍安,他顺利返回伯克利大学校园,走出停车场,此时一轮明月已高悬天际,与夏季不合时宜的凉风拂面而来,让他收拢了衣领,稍作停留。 文明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匿名者”的诉说让他思绪丛生。 甚至于,想起了那一篇著名的作品, 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不管在落笔之时,多愁善感的约翰*多恩究竟是抱有怎样的一种心境,彼时彼刻,仿佛恰似此时此刻,穿越遥远的时间与空间,两个行为动机与追寻目标大相径庭的人,所见所想,却又会是如此的重合,会在同一个话题上,为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感慨,嗟叹。 曾几何时,匆匆浏览过这篇饱含情感的作品,方然岂但是不理解,甚至还不以为然。 但是在看过了“匿名者”的绝笔之后…… 他的心情,却恰如此文。 “没有人是自成一体, 与世隔绝的孤岛, 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 欧洲就减少。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所以,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是为你而鸣。” 近似的情感,用不一样的形式呈现,虽然对书写文字的诗人来讲,面对人与人类,面对生命与消亡,除横生感慨之外也很难有其他任何作为,而信仰着科学,憧憬借此力量而逾越生与死边界的永生追寻者,则拼尽短暂人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想要做成世上最难的事,战胜那不可战胜的死神—— 然则人类共通的情感,对生命的感悟,却也都是一样的无甚分别。 丧钟为谁而鸣; 这问题,直到默默的淋浴,洗漱完毕,关灯躺到床上试图入睡,仍不时在方然的脑海中浮现,让他辗转反侧,思绪蜿蜒。 约翰*多恩会写下这首诗词,直接的动机,如今大抵已无从考证。 但正如那句话所言,“当诗词被创作后,便不再属于创作它的人,而属于需要它的人”,这首曾好几次读过的诗,其中每一句,用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都是再合适不过。 但最震撼方然心灵,让他夜不能寐的,还是那一段振聋发聩的生死箴言。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他就是在为你我敲响。” 永生,生命演化的宿命降临,当人类文明、盖亚生命的丧钟敲响之时,千真万确,这就是在为你,为我,为盖亚众生中的每一分子而声如雷霆。 钟声,恍若在身畔回响,久久未能入睡的方然忍不住侧耳倾听,然而当他摈弃睡意,倾听这世界的响动时,寝室里,校园内,乃至置身其中的这世界,却仿佛已沉沉睡去,连一点生命的气息都无法觉察。 就仿佛是,绝望于这注定的宿命,而选择了一次永不苏醒的长眠。 人,人类,人类文明,倘若这一切概念都有自己意识,它们耳畔所回响的,会不会也是那悠远不绝的钟声呢。 …… 正文 第一四四章 笃定 钟声,闯进方然的脑海,其后几天时间里一直在隐约鸣响。 会是耳鸣,还是心理的作用,沉浸在永生不灭准备中的年轻人,并没时间去深究。 但方然清楚的知道,这种幻觉,并不是来自于他对人类前途命运的忧虑,虽然这前途、命运的确危在旦夕,但作为永生的追寻者,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切都是必然,嗟叹、感伤,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为“匿名者”。 匿名者,留下一封绝笔的同类,此刻应该已直面过死亡了吧,一定是这样。 对于“死亡”,在人世间是如此司空见惯,从小到大目睹、听闻过很多次,尽管如此,“匿名者”的死亡仍令方然印象深刻,尤其让他意识到,当丧钟为人类中的一员而敲响时,事实上会意味着什么。 死亡,没有高低贵贱,死亡的人却终究有别。 “匿名者”,同样执着于永生,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甚至超越了相当一部分同类,这样的人,即便明知其倘若不横遭厄运,必定会是永不下车之票的强有力竞争者,方然还是难免忧伤。 想一想又怎能不忧伤呢; 匿名者也好,其他竞争者也罢,即便有朝一日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但是在死神面前, 都是同一道胸墙之后的战友。 战争,生命与死亡的战斗,在盖亚表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惨烈之极的拼杀不休,在命运的战线上殊死相搏,没有人,没有人能一直毫发无伤的坚守阵地,丧钟鸣响,战友们成片倒下,被浓重如墨的黑暗所吞噬,即便这人类大军中最精锐的极少数,永生的追寻者们,也几乎没有坚持到最后的希望。 战争如此残酷,战友的死,又怎能不令方然悲从中来。 就仿佛是,亲眼见到“匿名者”这一员骁将,纵身向前,只待策马扬刀直扑死神,却被黑暗大军中飞来的冷箭射中。 自己,和匿名者,得面对彼此时,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但是在死神面前呢。 面对那终结一切的恐怖镰刀,人,迄今为止仍留存在阵地上的每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同仇敌忾,命运相连; 待到硝烟散尽,究竟是哪一个人最终战胜了死神,这,真的很重要吗。 想法,潜藏危机的念头,突兀出现在方然的脑海,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怀疑,倘若自己的想法没错,那么,长久以来拼命逃避死亡、向往永生的努力,在人、人类、人类文明命运的血肉相连面前,会不会终究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多余。 永生这种事,他不做,别人也会做。 然而一想到“匿名者”的绝笔,讯息末尾,那仿佛凝聚最后力量的呐喊, 他就毅然决然的,更坚定了不惜一切而战的决心。 哪怕直到今天,对于永生,对于永生之路的核心矛盾,自己还没有思考透彻,还没有找到哪怕一线最渺茫的希望,能避开那永生不死所导致的大灭绝,拯救盖亚的一切,继而,直抵那幼年时朴素想象中的“永远活下去”。 想一想这又怎么可能呢: 人,人类,人类文明,但凡还有任何残留,对永生不灭的践行者而言,都将是时间轴上积累起来的莫大威胁。 永生不死,与“人的活着”,两者就是这样的水火不容。 但越是这样,方然却越是笃定,不管“永不下车”这件事成与不成,自己是一定要去做。 因为他根本无法确定,所有这一切,思考,抉择,永生的悖论,所有其他的竞争者,那些同样憧憬着无限长生命的同类,是否也有同样深刻的理解。 倘若并没有,那么,一旦永不下车之票被他人所夺,将出现的也绝非永生, 而会是非人的怪物。 永生的悖论,蛰伏在人类世界的同类们,显然并非每一个都能追踪、继而看到“匿名者”的绝笔。 而看过这绝笔的同类们,显而易见,也绝非其中的每一个都能大彻大悟,看透人与外界之间那无从割舍的联系。 那么结论就很明显,倘若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争斗,最终的胜出者,恰恰来自于同类中那些根本没看过“匿名者”绝笔、根本没有洞悉这一切的人,“匿名者”所描述的绝望未来,就会真的发生。 一旦事态发展到那种地步, 就意味着盖亚四十亿年生命演化的彻底失败,意味着“人、人类、人类文明”这一连串概念的彻底终结。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想都不敢想。 思考一旦进行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做,方然立即就洞若观火。 西历1474年,暑假中,方然开始着手做一件事,一件很长时间之前就计划过、却始终没真正付诸行动的事。 深思熟虑后决定动手,根本原因,是他意识到永不下车资格的争夺,绝不仅仅关乎于自己一个人的永生不死,而牵扯到周遭世界的最终命运。 然而直接的原因,却不在此,而是联邦社会的新动向。 经济危机,在进行到第三个年头,终于有了世界范围内渐渐复苏的“大好形势”。 股市平稳,制造业指数调头向上,市场上曾一度吃紧的马克再次充裕起来,这些,方然并不怎么关注。 但另一方面,随着联邦政府庞大经济刺激计划的实施,经过上游产业的积累,产能与技术的准备,挟裹在人工智能侵蚀人类社会大潮中的某些嬗变,也逐渐进入了他的视线。 ai侵蚀人类世界,这种事,过去多少年一直在发生着,至少方然已见惯不怪。 但是凭借算力强大的巨型计算机,和运行其上的ai,联邦公民信息系统、公众安全监控网络的大规模升级,联邦调查局、国家安全局与中-央情报局的职能进一步交叉、强化,渐渐地,原本就笼罩在联邦国土之上、甚至蔓延到全世界的一张大网,正在渐渐收紧。 民众信息的透明化,系统化,归一化,种种迹象,让潜藏在民众之中的方然惊觉,继而,审时度势的作出判断: 如果要办“那件事”,就得要尽快动手。 正文 第一四五章 隐匿 要追寻永生,就得隐匿自己的身份,这一点方然早就想得很明白。 但是对身份暴露的风险,究竟有多大,他在不同时期还是会有不一样的评估成果,采取的措施也不尽相同。 永不下车的票,至多只有一个人能拿到; 然而以盖亚之大,七十亿人中蛰伏的永生追寻者,显然远不止一个。 基于这样的根本认识,方然的对策,必然也是同类们的对策:铲除所有竞争者,这是争夺永不下车资格的必经之路。 事实上,倘若不是极度厌恶风险,极度厌恶死亡,这些足够聪明到能踏上永生征途的家伙们,才不会一个个都采取明哲保身的消极态度,而早就大打出手、拼得你死我活,甚至提前发动第四次盖亚大战了。 一方面想铲除同类,另一方面厌恶风险,正因如此,方然虽时刻提防身份曝光,却并不太惧怕同类的威胁。 追寻永生的人,如果不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而是从科学的立场出发,深思熟虑后才确定了目标,就几乎必然具有相当程度的智商,继而在权衡利弊后,断然不会冒被发现、被制裁的风险,在人类世界尚未走到尽头、社会体系濒临崩溃之前采取行动扑杀同类,那样简直就太愚蠢。 就说方然自己,不仅从未有这样的念头,甚至连其他追寻者的身份都懒得关注; 不过“匿名者”算是一个例外。 正是从这位毫不在乎暴露行踪、只因死亡顷刻将至的同类身上,具体的讲,发现网络上居然有这么多人在调查此人的行踪,方然才有从每一天的忙碌中抽出时间,认真评估永生之路上的“自相残杀”,风险究竟几何。 “匿名者”的销声匿迹,极大的可能,是此人已经死亡。 至于原因,虽然继续工作的asa还没找到更多的线索,但方然仍选择相信此人的陈述,不仅是相信“匿名者”本人恶疾缠身、现在已经离世,更相信此人的it能力和思维判断,这样的人,哪怕被死神扼住咽喉,也断然不会冒冒失失的被人追杀上门,以如此窝囊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换句话说,通过观察“匿名者”的结局,方然初步验证了自己的推断: 身在人类世界,至少,在当今时代运转还算正常的人类世界,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不要说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隐蔽自己的行踪,哪怕像“匿名者”这样昭示天下、向所有潜在的竞争者明示线索,短时间内的火并风险也一点都不高。 但是,这毕竟是在自知时日无多、什么都不在乎的情况下,才做出的决策。 “匿名者”的绝笔,洋洋洒洒,说出了方然隐约察觉、一时却道不清楚的核心矛盾,对此人的辞世,也难免心生伤感。 但在隐匿身份这件事上,他却决计无法效仿此人的行为; 不仅如此,事实上,考虑到“匿名者”已无意于永不下车的争夺,跌落车外,在那纵身一跃之后,时间列车上的任何事都与此人无干,毕竟人再怎样也只能死一次,身死之后,身份信息、行动踪迹,这一切也根本就没所谓。 但是对仍然活着,仍然在胸墙后准备对抗死神的同类们来讲,战争,则刚刚开始。 明确这一点,对未来将要面临的风险,方然就愈加警醒,他马上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永生追寻者的身份,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并非一夜之间遍布盖亚,而是在漫长的生存经历中,逐渐四处蔓延的。 换言之,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在注定降临的自相残杀中占据先机,决不能等到这自相残杀顷刻将至、甚至已经爆发后再着手。 而是要从一开始,就深埋自己的真实身份,做得越早,效果越好。 隐瞒身份,并非旦夕之间的一蹴而就,这道理方然本来也明白,但始终没有多么激进的行动,因为按他的预测,人类世界的变迁,一开始还不会很剧烈,与其花时间周密部署、抹除真实身份的痕迹,还不如抓紧时间研究怎样掌控联邦的暴力机器。 身份信息的泄露,如果是在掌控了一定规模的暴力之后,风险,其实也寥寥。 然而随着联邦经济刺激的发动,社会监控与管理体系在加速嬗变,一言蔽之,体系对公民信息的掌握程度、对公民行踪的监控力度大增,更有进一步提升的趋势。 夏天的某一个清晨,照例开启计算机,本地部署的监控程序“滴滴”报警,让方然发现伯克利的校内网被nsa监控,每一部联网终端的使用者都要实名、否则无法登陆,结合最近浏览的新闻,他就骤然间意识到: 隐匿身份这件事,再不着手,恐怕就真的太迟了。 这预感,并非是方然一下子发现网络被监控,或者其他联邦当局的信息监控手段,而突然感到棘手。 单纯从技术层面考量,联邦调查局、国家安全局这些机构,并没有在紧盯方然、而是以监控网络的普遍策略扫描时,很寻常的例行公事;以方然现在的it水平,特别是多年来勤学不辍、实战不止的经验,哪怕这些机构专门来对付自己,他也有信心周旋一番,至少绝不会束手待毙。 但,再怎样高明的手段,逃得了一时,却无法逃得过一世。 隐匿身份,并非眼前的权宜之计、而是为同类间的最终火并做铺垫,目标,不是为避免眼前的追查,而是避免同类必将采取的、依托人工智能的全面调查,要保证在遥远(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不被轻易揪出,难度,比寻常的反侦察、信息隐匿要高出许多倍。 最起码,方然自己就很擅长这一手: 譬如从网络节点的历史数据、或某一目标的历史轨迹中得到线索。 倘若着眼于未来,随着人工智能、信息处理和大数据领域的进展,调查的难度还会进一步降低,从而对任何试图隐匿身份的人构成重大威胁。 正文 第一四六章 钥匙 (防盗设置,很快恢复正常内容) 但是对身份暴露的风险,究竟有多大呢,他在不同时期还是会有不一样的评估结果,采取的措施也不尽相同。 永不下车的票,至多只有一个人能拿到; 然而以盖亚之大,七十亿人中蛰伏的永生追寻者,显然远不止一个。 基于这样的根本认识,方然的对策,必然也是同类们的对策:铲除所有竞争者,这是争夺永不下车资格的必经之路。 事实上,倘若不是极度厌恶风险,极度厌恶死亡,这些足够聪明到能踏上永生征途的家伙们,才不会一个个都采取明哲保身的消极态度,而早就大打出手、拼得你死我活,甚至提前发动第四次盖亚大战了。 一方面想铲除同类,另一方面厌恶风险,正因如此,方然虽时刻提防身份曝光,却并不太惧怕同类的威胁。 追寻永生的人,如果不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而是从科学的立场出发,深思熟虑后才确定了目标,就几乎必然具有相当程度的智商,继而在权衡利弊后,断然不会冒被发现、被制裁的风险,在人类世界尚未走到尽头、社会体系濒临崩溃之前采取行动扑杀同类,那样简直就太愚蠢。 就说方然自己,不仅从未有这样的念头,甚至连其他追寻者的身份都懒得关注; 不过“匿名者”算是一个例外。 正是从这位毫不在乎暴露行踪、只因死亡顷刻将至的同类身上,具体的讲,发现网络上居然有这么多人在调查此人的行踪,方然才有从每一天的忙碌中抽出时间,认真评估永生之路上的“自相残杀”,风险究竟几何。 “匿名者”的销声匿迹,极大的可能,是此人已经死亡。 至于原因,虽然继续工作的asa还没找到更多的线索,但方然仍选择相信此人的陈述,不仅是相信“匿名者”本人恶疾缠身、现在已经离世,更相信此人的it能力和思维判断,这样的人,哪怕被死神扼住咽喉,也断然不会冒冒失失的被人追杀上门,以如此窝囊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换句话说,通过观察“匿名者”的结局,方然初步验证了自己的推断: 身在人类世界,至少,在当今时代运转还算正常的人类世界,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不要说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隐蔽自己的行踪,哪怕像“匿名者”这样昭示天下、向所有潜在的竞争者明示线索,短时间内的火并风险也一点都不高。 但是,这毕竟是在自知时日无多、什么都不在乎的情况下,才做出的决策。 “匿名者”的绝笔,洋洋洒洒,说出了方然隐约察觉、一时却道不清楚的核心矛盾,对此人的辞世,也难免心生伤感。 但在隐匿身份这件事上,他却决计无法效仿此人的行为; 不仅如此,事实上,考虑到“匿名者”已无意于永不下车的争夺,跌落车外,在那纵身一跃之后,时间列车上的任何事都与此人无干,毕竟人再怎样也只能死一次,身死之后,身份信息、行动踪迹,这一切也根本就没所谓。 但是对仍然活着,仍然在胸墙后准备对抗死神的同类们来讲,战争,则刚刚开始。 明确这一点,对未来将要面临的风险,方然就愈加警醒,他马上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永生追寻者的身份,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并非一夜之间遍布盖亚,而是在漫长的生存经历中,逐渐四处蔓延的。 换言之,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在注定降临的自相残杀中占据先机,决不能等到这自相残杀顷刻将至、甚至已经爆发后再着手。 而是要从一开始,就深埋自己的真实身份,做得越早,效果越好。 隐瞒身份,并非旦夕之间的一蹴而就,这道理方然本来也明白,但始终没有多么激进的行动,因为按他的预测,人类世界的变迁,一开始还不会很剧烈,与其花时间周密部署、抹除真实身份的痕迹,还不如抓紧时间研究怎样掌控联邦的暴力机器。 身份信息的泄露,如果是在掌控了一定规模的暴力之后,风险,其实也寥寥。 然而随着联邦经济刺激的发动,社会监控与管理体系在加速嬗变,一言蔽之,体系对公民信息的掌握程度、对公民行踪的监控力度大增,更有进一步提升的趋势。 夏天的某一个清晨,照例开启计算机,本地部署的监控程序“滴滴”报警,让方然发现伯克利的校内网被nsa监控,每一部联网终端的使用者都要实名、否则无法登陆,结合最近浏览的新闻,他就骤然间意识到: 隐匿身份这件事,再不着手,恐怕就真的太迟了。 这预感,并非是方然一下子发现网络被监控,或者其他联邦当局的信息监控手段,而突然感到棘手。 单纯从技术层面考量,联邦调查局、国家安全局这些机构,并没有在紧盯方然、而是以监控网络的普遍策略扫描时,很寻常的例行公事;以方然现在的it水平,特别是多年来勤学不辍、实战不止的经验,哪怕这些机构专门来对付自己,他也有信心周旋一番,至少绝不会束手待毙。 但,再怎样高明的手段,逃得了一时,却无法逃得过一世。 隐匿身份,并非眼前的权宜之计、而是为同类间的最终火并做铺垫,目标,不是为避免眼前的追查,而是避免同类必将采取的、依托人工智能的全面调查,要保证在遥远(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不被轻易揪出,难度,比寻常的反侦察、信息隐匿要高出许多倍。 最起码,方然自己就很擅长这一手: 譬如从网络节点的历史数据、或某一目标的历史轨迹中得到线索。 倘若着眼于未来,随着人工智能、信息处理和大数据领域的进展,调查的难度还会进一步降低,从而对任何试图隐匿身份的人构成重大威胁。 正文 第一四七章 教义 在科学的力量面前,任何教义,根本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但是作为门下的高材生,得力干将,方然却显露出笃信教义的苗头,也难怪布朗教授会十分费解,甚至出言关切。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准确地讲,就是从暑假后的新学期开始,方然就拨出一些时间,粗略研究人类社会的几大主流教义,然后以此为基础,广泛涉猎那些不那么流行、内涵也往往更加不知所云的非主流教义。 “教义”,真实的名字大家都清楚,诞生于古人面对喜怒无常大自然时的无助和恐惧。 这一源远流长的社会现象,从古到今,始终专注于故弄玄虚、蛊惑人心,从照本宣科到残忍献祭的凡此种种,无不在剧烈消耗人类文明的宝贵资源,然而其对人类认识、分析与改造客观世界,可不客气的讲,却几乎没有任何价值。 照理说,一种毫无用处、反而有害的社会现象,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变迁,应该早就被摈弃才是。 但是教义,千百年来流传至今,直到今天也没有消亡的迹象。 甚至于恰恰相反,每次社会调查,笃信神明的联邦民众在全体人口中的比例,始终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各种教义广纳门徒,传承兴旺,不仅没有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而式微,还时常有影响力扩张的倾向。 这种情形,对笃信科学的方然而言,一度十分不解。 但在跨越了中学时代的知识体系、和思维水平后,他就很快透彻的意识到,在人类文明的精神世界中,教义的延续,甚至,时常会对科学进行反扑,都是一种符合客观规律的社会现象,根本上讲,并未脱离“无知与恐惧”的原始动机。 无知,继而恐惧,当现有的科学理论无法解释一些现象,无法解决一些问题时,就是教义登场之时。 至于说,连现阶段科学技术都无法解释的东西,是否能被无稽之谈的教义所解释,在被无知与恐惧掌控了的民众面前,只要能被为某些人的利益效命,任何荒谬可笑的胡说八道都可以大行其道,根本用不着去解决那些困扰着人类文明的,极其尖锐、且科学暂时还无法找到解决之道的问题。 归而总之一句话: 人的意识与客观实在之间,往往有偏差,而且这偏差还可以被利用。 对这一点,不需要多么坚实的科学素养,只消认真对待人文科学领域的有价值研究成果,稍加思考,也不难看得明白。 即便许多人文学科的行内人,出于种种考虑,往往刻意回避这一点,也无法否认其正确性。 譬如“理性人”,经济学领域的基本定义之一,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情绪、不犯错误、全知全能、完全客观”的虚构角色,在经济活动中,理性人的抉择,完全依据已知条件和经济学原理来进行,这样的人在现实社会中究竟是否存在呢: 身为外行,方然不想越俎代庖,但只消瞧一瞧主流经济学理论对社会现实的解释、预测能力之孱弱,也不难摹想出正确答案。 讨论教义的问题,这样讲,略显抽象,换一种稍微容易理解的说法, 就是在说,一个人的利益得失,第三视角的客观判断,和其本人的主观判断,这两者并不是一定可以画等号。 在理想情况下,一个有独立头脑、有思考能力的成年人,对自己的利益理应有准确的把握。 但这只不过是理想情况; 更现实的情形,则是被别有用心者蛊惑、诱导、暗示、欺骗,从而对自己的实在利益判断失误,进而,做出看似维护自己利益、实则损害自身权益的愚蠢行为,而“客观现实”与“主观判断”之间的利益差额,则被别有用心者,不费吹灰之力的收入囊中。 行骗的具体过程,教义,显然是一件很趁手的工具。 花费时间,纵览人类世界的诸多教义,方然很快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 教义的理论体系,凡此种种,总是倾向于贬低信者眼前的、现实拥有的、这辈子就可以有的利益; 而抬高信者期待的、遥远未来的、死后才能够拥有的利益。 进而,从“眼前的利益不值一提、死后的利益才更丰厚”之鼓吹出发,诱导信者放弃眼前的、现实拥有的、这辈子本可以有的利益,去换取那允诺的、遥远未来的、死后才能够拥有的利益。 个中动机,不言自明。 一旦认识到教义的这种作用,可想而知,这就是某些人、某些组织喜闻乐见的道具; 通过教义,让信者的利益判断出现偏差,主观上认为自己的选择,收益颇丰,自身幸福感甚至还很充盈,客观上的收益却惨不忍睹。 个中差额,不言而喻,会被拥有教义最终解释权、充当教义运营商的奸诈之徒侵吞。 人类文明的漫长历史,放眼看去,这样的无耻欺诈一直都在发生,识破真相者却寥寥无几,如此趁手的工具,在当今这一切皆为逐利的时代,当然不可能会消亡。 甚至,由于阴险的愚民政策,在大多数民众思维混乱、难辨是非的联邦,教义简直就是效率超高的利益收割机,也难怪虽然睁眼四顾,今天的一切生活便利完全是拜科学所赐,但在许多州讲授进化论,仍然会被教义运营商们口诛笔伐,甚至被警察找上门。 看透了教义的本质,对方然而言,根本没有一点堕入其间的可能性。 但即便如此,他却一直在研究这些人类文明的副产品,甚至通过社交网站、app这些寻常渠道,在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里,留下自己心生迷惘、探寻教义、沉浸其中、直到笃信的完整活动线索和踪迹。 这样做,是基于永生的长远规划,当然在罗伯特*布朗面前,并不能和盘托出。 不过若对教授撒谎,说自己真的皈依了某一种教义,更是无稽之谈,简直就像数学家说自己买了彩票一样可笑。 正文 第一四八章 借口 秋假结束后的某一天,当布朗教授再次谈及此事时,方然就“坦率”的回答: “抱歉、让您担心了,我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任务也很繁重,对教义这一类东西并没有任何的兴趣。” “那你为什么,隔三差五在推特上发那些……嗯?” 一边说话,罗伯特*布朗还耸耸肩,表情狐疑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如果,仅仅只是如果,聪明如方然这样的人也会掉进教义的陷坑,且不论原因,至少他是不会再考虑和这家伙合作,尤其是在“末日避难所设计”这种灰色产业,一不留神泄密就可能掉脑袋的领域。 考虑到环境的影响,一个人信教义,并不意味着此人就是一个睿智。 但从统计角度,说“此人的确是一个睿智的概率,相当可观”,这句话却完全正确。 布朗教授的真实想法,差不多就写在脸上,方然一望便知,对这位导师、老板是不能用假惺惺的作态糊弄过去: “之所以这样做,是和我个人的‘末日避难’规划有关。” “啥……你是在说,‘末日审判’降临的未雨绸缪吗,还是我们谈论的那种‘末日’。” 教授的怀疑,让方然有点哭笑不得,看来从事这一行的确让罗伯特*布朗很多疑,于是他言简意赅的解释一番。 方然的规划,一言蔽之,是为了在适当的时机,以令人信服的理由, 摆脱自己目前的身份,人间蒸发。 这样计划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没必要让教授知道。 所以他另外准备了说辞: “对世界局势变迁、和盖亚大战必将降临的预测,我的观点与您相近; 不过您也知道,对我这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手头的资金,并不足以支持规模庞大的末日避难所,我个人也认为,不一定非要构筑这样的工程,才能应对十年、二十年后盖亚大战的危机。 最起码的,从隐匿行踪、隐藏身份做起,这是我的设想; 而从现在的身份中挣脱,又不引人怀疑,最好是有一个很寻常的理由,譬如…… 笃信某种教义,避世归隐修行。” “哦……原来如此。” 方然的解释,布朗教授何等精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学生话中的含义。 在教授的认识之中,末日避难,显然是很烧钱的庞大工程,即便在知道自己的学生也有此意后,也只是委婉的规劝几句,他并不认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能拿出几千万马克,拥有自己的末日避难所。 既然方然这样讲,说不定,他的确有自己的考虑和计划; 只要不影响给自己打工,赚钱,这家伙私下里忙活些什么,也没那么要紧。 “好吧,只要别弄假成真,被那些迷魂汤给灌倒了。 不过别在实验室圈子里乱发消息,要知道,你我固然是聪明人,但那些一整天就知道看设备、记数据的庸才,对教义可没几分免疫力,如果因此入坑,岂不就是在给我添麻烦; 你肯定不愿意和神神叨叨的家伙相处,作为导师,我就更不愿意了,明白吗。” “明白,教授; 我会适可而止、注意影响的。” 轻描淡写,和罗伯特*布朗解释清楚,方然的每一天依旧十分规律,恰似以往。 不过倘若有什么人,出于某种动机而观察、甚至调查,那么从最近一段时间的线索出发,他多半会得出结论,这年轻人正沉迷于某些教义,且日益深陷其中。 这种效果,显然正是方然所要的。 挣脱现有的身份,人间蒸发,这是隐匿身份、备战同类相残的关键一步。 教义,聒噪不休的废话连篇,只是蒙蔽外界的幌子;在演戏这方面,方然自认为还算有些天赋,早年间在孤儿院的生活,看人眼色、由面观心,这些事他可没少经历,即便后来的人生中几乎没再用到这一点,现在也不难揣测出,一个迷惘而陷入交易泥潭的年轻人,所想所做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一天,又一天,假扮笃信者的工作,方然进行的很顺利。 想一想这又怎可能不顺利呢,一般而言,乔装成智商远超自己的角色,肯定不如扮演智商远下自己的角色容易,前者一旦碰到真正的考验,就会穿帮,后者则只要装傻充愣,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露馅。 扮演笃信者,就是这样的简单,只要在浏览网页时扫几眼教义辞藻,游泳健身时放纵一下思维、胡思乱想片刻,就可以在临睡之前迅速发出大片瞎说八道、不知所云的感慨,在外人看来,正仿佛一个追寻着某教义的信徒,在不知疲倦的向所有人介绍、推荐、强制贩卖那内心认可的真*神明。 待到后来,确认这样做的风险极低,方然更把说胡话的任务丢给了asa。 在推特等平台,和其他一些渠道上梦呓连连,这种事,哪怕对人工智能来说都是小菜一碟:asa2.0(信徒版)的效果是如此惊艳,甚至让方然后悔,他为什么没早想到这办法,还浪费了不少时间去装疯卖傻。 进展顺利,一切都按计划在进行,但要彻底隐匿行踪, 只有避世的动机,远远不够。 道理想一想也不难明白,即便假扮信徒、继而脱离现有的人生轨迹,这样做,即便有利于逃避追踪、隐匿身份,却会对最终目标的实现十分不利。 一个人,哪怕能力超卓、掌控大量资源,要以隐姓埋名的状态去追寻永生,也是不现实的。 当今时代,网络技术、信息技术高度发达,隐匿身份几乎意味着完全脱离人类世界,这样的所在,不论深山老林、还是戈壁荒漠,连基本的生存都很成问题,又如何获取外界讯息、继续积累实力,甚至掌控足够强大的暴力,在永不下车的淘汰赛中胜出呢。 既要隐姓埋名,又不能脱离人类世界、人类文明; 方然很快领悟了个中关键,除避世动机外,他还需要一个背景“干净”、能在人类世界不引怀疑、正常活动的: 新的身份。 正文 第一四九章 虚构 脱离原有的身份,以新的身份在人类世界活动,才能兼顾安全与便利。 至于具体要怎样实现,一开始,方然想的太简单,就是凭自己的黑客技术,在联邦公共部门的数据库中动手脚,捏造出一个“虚构者”。 本身并不存在,却有一切正常、完善的联邦公民信息,“虚构者”的设想并不新颖。 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主角安迪就利用联邦公共管理体系的漏洞,凭空捏造出一个新的身份,在逃离监狱后,不仅顶着这一身份开始了崭新的生活,还顺便卷走了监狱长多年搜括的赃款。 可电影,终归只是电影,即便方然只匆匆扫过一遍,也知道这办法行不通。 在遥远的过去,或者,哪怕追溯到几十年前,人类世界的信息技术还没有今天这样发达,对社会的监控和管理能力也很有限,一个人,倘若精通联邦社会管理体系的运作流程,也有很强的动机去虚构这身份,的确可以做到《肖申克的救赎》里那样。 至少成功的概率,要比普通人想象的大得多。 但是在今天,当一个人的人生,还处在双亲备孕的阶段,他、或者她就已进入联邦政府机构、社会管理部门的视线。 “从摇篮到坟墓”,用在这儿,倒是恰如其分。 在并不久远的过去,对一个地区,一个国家,乃至人类世界的无数个体,搜集、整理和利用其中包含的信息,还是规模庞大的艰巨任务。 艰巨到什么程度呢,即便联邦,影响力渗透全世界的发达国家,仅仅在几十年前,还无法确切的知道,自己治下的人口总数究竟是多少,至于更细分群体的统计数据,准确度就只有更差,甚至一度影响到了国家的战略决策。 每五年一次的大规模人口普查,统计数字,看似是精确到个位数,但这数据的准确性却可想而知,加上时间的滞后性,导致了这一看似荒谬的现实:位居列强的联邦,有能力将宇航员送上月球,却没办法准确的知道,被称为“联邦”的这个国家究竟由多少人组成。 但是在今天,联邦的人口总数,早已不是一个模糊的数据,而是动态刷新、精确度确实给到个位的实时量。 这一变化,民众大多并不知情,即便知道的,也只会视作理所当然。 但他们却没有想过,倘若联邦,抽象意义上的国家,对治下人口的总数居然能精确到“+-1”这样的程度,背后所反映的,绝非仅仅是医院上报新生儿数、殡仪馆上报死亡人数之类的例行公事,而是借助网络、大数据与人工智能,凭借从终端传感器到核心网巨型计算机的一切手段,将联邦民众置于会恢恢天网之下,才有可能做得到。 最起码的,要得到实时的人口数,就意味着对发生在联邦各地的恶性案件,和由此导致的伤亡,有十分精确的把握。 这件事的难度,实施起来的庞大工作量,绝非寻常。 正是从一系列新闻、内部资料与网络上的小道消息当中,嗅到了变革的气息,方然才会匆匆着手实施“虚构者”的计划,他意识到,以联邦当局对社会的监控、管控力度,和事态的发展趋势,要凭空造出一份经得住调查的个人资料,难度必定会迅速攀升。 所以越早着手,越容易成功,不仅如此,将来一旦被同类们调查、甄别,这障眼法的效果也就越好。 想法大抵如此,接下来,一切本应进行的很顺利。 但很快,方然就骤然惊觉,他的算盘打得很好、时机却根本就不对。 问题出在哪里呢: 他需要的,并非一个背景“干净”的寻常身份,而是各项数据都严格符合自身现状的,与现在的“方然”高度拟合的虚构者。 因为他要对付的,并非警察,而是无孔不入、不死不休的同类们。 同类,相比于缉拿人犯的警察,调查起可疑人士的背景资料来,强度,力度,显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点,不需要揣摩同类们的行动方式,身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自己也一样在为最后的图穷匕见做准备,凭借黑客技术,和多年来对联邦公共部门服务器、内部网络和软件体系的渗透,他对如何确定一个人的真实身份,驾轻就熟,清楚的知道要规避这种完全而彻底的调查,难度究竟会有多高。 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在信息时代,戳穿虚假身份的证据来源,往往出乎意料。 且不谈效果堪忧的签名、肖像照和公民个人基本信息,诸如“牙科诊疗记录,指纹信息,血型,乃至人脸识别特征”这些相对可靠一些的判据,也难不住高明的身份伪造者。 但是像思维模式、生活习惯和基因层面的特质,就很难作伪; 即便勉强为之,也会轻易被海量数据与ai分析这些前所未有的手段,轻易揭穿。 譬如常见的生活习性——左撇子,过去只能凭一些行为特征来测试某人是否为左撇子,应对的手段也不难,无非是刻意训练用右手行动,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做到控制自如,除非不经意间露出马脚,否则,真的很难辨别。 但是在今天,对一个人是否左撇子的检查,却可以借助于脑电流监测。 这样一来,天生的左撇子,大脑活动方式与右撇子之间的区别,就无法隐藏、而会被轻松识别出来。 类似的检测手段,林林总总,还会因技术革新而一步步升级,对方然而言,构造完全虚拟的身份,既要事无巨细的填充无数细节、让这“虚构者”看起来足够真实,又要高度符合自身现状,就变得极其困难。 所谓虚构身份,在当今时代,绝非仅仅是伪造一纸出生证明、到联邦公共部门数据库里新增一段信息这样简单; 从抗调查、抗筛选的角度,还需要大量的细节,说白了,就是要把这虚构的身份“做实”。 只因为一个人,从出生到此时此刻,生活中的每一年、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和周遭环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会和周围的人进行各种各样的接触。 正文 第一五〇章 无价 完全脱离人类世界、不留任何痕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就方然的构想,调查分析的初步结论,也让他意识到要完全可靠的虚构一个身份,工作量会是多么的惊人。 一个人诞生在世界,最起码的,总要有他、或者她的父母作为先决条件。 上来就牵扯到两个背景角色,进而,工作量的提升也可想而知,那绕过这一环节可以吗,或许可以,方然自己的人生就是从孤儿院开始,那么如果虚构一个孤儿的身份,回避父母的问题,的确可以降低这一段工作的难度。 但,从风险控制的角度,将“虚构者”设定成孤儿,却又非常愚蠢。 在联邦,乃至人类世界,孤儿在全部人口中的比例会是多少呢,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总之不会是主流,那么到了社会秩序濒临崩溃、同类开始自相残杀的时候,要清除那些自以为是、将身份伪造成孤儿的竞争者,办法就很简单: 甄别出所有的孤儿,然后全部干掉,不就得了。 推而广之,不仅“孤儿”,一切有利于减轻虚构身份的工作量,同时,也会让身份在人类中成为少数、甚至极少数的设定,都愚蠢之极。 那么就要有父母,两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简单的挂名,单这一条,就很棘手。 然后再考虑出生后的情形,呱呱坠地的婴儿,联邦卫生机构开具的出生证明,其实只是身份设定中的一件微末小事;真正的麻烦在于,一个人,并非一辆汽车、或者一头牲畜,只要在人类社会中存活,方方面面的联系就简直多到数不清,要完全彻底的将其推演、然后伪造各种痕迹,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婴儿初生,肯定要有一个过程,医院的记录,必须要有; 婴儿的奶粉、疫苗、卫生用品和健康检查流程,这些也都要考虑周详; 婴儿出生后的所在地,从医院,到家庭,再到左邻右舍、社区机构,都会有记录,这又是一桩麻烦事; 再往后,这不断成长的婴儿,每一天的生活究竟怎样,被什么人见到,有了什么变化,乃至后来的托儿所,小学,中学事无巨细的凡此种种…… 如果不一一考虑清楚,并做相应的安排,根本就无法骗过同类的周密调查。 但倘若把这一切都伪造的天衣无缝,很显然,简直就不是一个人、甚至也不是一个组织能够办到的。 办不到,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这是方然的判断。 那又要怎么做才好呢。 秋去冬来,伯克利的校园又进入一年中的清冷时节,寒假开始,眼看圣诞节和新年快到,方然很珍惜这少有的清净时光,他深居简出,每天在寝室里待上很久,想要说服自己“别太较真”,却又始终感觉到哪里不太踏实。 虚构出完全合情合理、经得住任何调查的身份,这不现实。 既然他自己做不到,可想而知,追寻永生的同类们恐怕也一样束手无策。 即便有万贯家财、又或是能力超群,要将一个人诞生至今的所有特质、包括其社会联系都补充完整,也根本没可能,那么既然大家都做不到,是不是说, 只要尽力而为,就能勉强追平了所有竞争者,大家彼此彼此呢。 如果是这样倒好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手头的工作看似有条不紊,方然的内心,却焦虑依旧。 他在担心什么呢,风险,担心自己一旦预测失误,明明有万全的手段隐匿身份、却没能想到,结果在永生暗战中被推下车的风险。 为站在暗处、避免被偷袭,目前的身份是很危险的,这一点,并非涂抹过去的人生经历、甚至伪造履历就能改变,这一点方然完全确定,但至于说,要给自己准备一个什么样的新身份,才足够安全,他现在还很难说得上来。 ——不; 更安全的策略,其实是有的。 但是…… 深夜,坐在电脑前浏览网页,毫无预兆的一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令方然战栗。 倘若那样做的话,的确……的确可以拥有更安全的身份;不仅如此,至少对他目前的认识来讲,那也应该是最安全、最稳妥的做法。 可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策略啊, 那真的可以吗。 …… 策略,从一开始的灵感突现,方然的震惊,并没有持续太久。 事实上,就在短暂的震惊和厌恶之后,他就稳定了情绪,着手进行相关的部署。 永生,永不下车,一旦踏上这凶险万分的征途,就意味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和为之付出一切代价的觉悟。 任何阻碍,只要不切身威胁到自己的生存,不影响继续参与永不下车之票的角逐,都必须不加考虑的清除掉;追寻永生的路上,面对任何困难,都只有不择手段克服这一种选择,既然是唯一的选择,也就是没有选择。 所以还考虑什么呢,做就是了。 想法,原则上应该有的觉悟,方然洞若观火。 但仅仅是这样的话,对这么一件此前从未做过、甚至从未有付诸实施之觉悟的事,他还不见得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更深层次的含义,是他意识到, 不管自己抱怎样的心情,这件事,都是一定要办成的。 “匿名者”的告诫,言犹在耳,人,人类,人类文明的三重命运,迫使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寻无限长的时间,去尝试找出一条通向光明未来、而非永恒灭绝的天路; 与那至高无上的目标相比,任何其他,都如尘埃般不值一顾。 都说人的生命无价, 可在无限长的生命面前,凡人的短暂一生,又价值几何; 下定决心,要彻底隐匿自己的身份,方然的计划无法一蹴而就,并且花销惊人。 盘点手头掌控的资源,以金钱衡量,方然粗略的估计,即便以自己多年来积累的全部资金:近三百万马克,也只是勉强够应付开销。 至于接下来的征途,要怎样谋划,目前还没有一条清晰的路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正文 第一五一章 预算 “末日避难所”,对方然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言,是一种奢望。 且不论营造这避难所的动机,自己就为罗伯特*布朗打工,对报价和成本都多少心中有数,账面资产三百万马克的方然很清楚,他的资金并不足以建立一座设施完备的末日避难所,不仅如此,今后一段时间内聚敛的财富,都加上去,也还是远远不够。 不说将来,就眼前的三百万马克,对绝大多数联邦民众都是一笔终生无缘的巨款。 即便这样庞大的款项,用来构筑末日避难所,也是杯水车薪。 不过他并非真的需要一座避难所。 跟随罗伯特*布朗的几年时间里,协助教授完成末日避难所的规划和设计,在这一领域,方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虽然在教授看来,手下的这一位得力干将,仅负责避难所中心计算机的配置、以及相应的软件,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个人电脑早已被方然侵入,住所和工作室的数据存储系统也完全被渗透,一切数据,对方然而言都是透明的。 基于现有的近三百万马克,方然的计划,归结为一个“迷你版”的避难所。 末日避难所,即便是只容纳寥寥几人的小项目,报价也令人咋舌,搞清楚这些钱都花到了哪里,就可以有效的控制成本。 首先是利润率,作为一个非常小众的灰色产业,末日避难所项目的综合利润率,方然清楚得很,差不多都在百分之三十左右,也就是说对一个报价三千五百万马克的项目,成本,只有约两千五百万马克。 既然是给自己谋划,砍掉利润,就可以把报价降为原先的七成。 相应的,一切规划、设计、施工乃至验收,都需要自己经办,方然的经验和资料窃取足以支持完成,只不过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 其次是避难所的配置,所谓“配置”,并不是指避难所内部的装修豪华程度、或者支持的功能多寡,而是为实现预期的百分之九十九概率生存期限,需要预留多大的空间,配备多少辅助设备,储备多大规模的耗材与原料。 很显然,这一项开支的具体数字,与避难所的承诺生存期息息相关。 那么方然自己的设计,这个期限是多少呢, 没有任何要求。 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只是需要“末日避难所”这般隐秘的所在,而非真的打算在浩劫将临时,躲进这活死人的棺材里苟延残喘。 末日避难所的构建,多年来,不论罗伯特*布朗还是其他供应商,都积累了丰富的设计案例和项目经验,对典型的避难所项目,也有一套比较规范的设计流程,方然就帮助教授开发了辅助设计系统,输入参数和需求,就可以生成项目计划书,包括所需的设备、原材料和耗材等都一应俱全,以及详细的预算报告。 在软件交互界面,一旦把承诺生存期限调整到“none”,预算就急剧缩减。 虽然以末日避难所这类项目的特点,即便不承诺任何生存期,起码的工程量和配套系统也会有一定的成本,看着屏幕上的数字,2,170,000,方然还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项目的选址。 末日避难所这种东西,原则上讲,选择的建设地址不一样,成本和报价肯定也有区别,但是方然的计划,和大多数类似工程的选择一致,都归类在“城市”,在不同的城市构建避难所,报价上的差异就比城市之间的房价、地价差异要小得多。 在车水马龙的纽约州曼哈顿区,和在人烟稀少的乔治亚州达洛尼加,报价的差异,基本不会超出总价的百分之十。 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小城市地价、房价低廉,工程本身的隐秘性,却比较为难。 一座常住人口不过数万、甚至寥寥数千的小城镇,要在这片土地上展开任何工程,都很难瞒过彼此之间十分熟悉,且惯于关注邻居、打探消息的居民们,这方面的开销,也随之水涨船高,往往为了修建一座两百平米的避难所,就要巧立各种名目,建设总面积达数千平方米的大型建筑才可以。 不考虑报价的差异,面对地图,方然还是会踌躇,他不太确定选择的动机。 选择在哪里修建避难所,事实上,和他接下来的行动并无甚关联,原则上随便指定一座城市都可以,但既然事关永生,容不得马虎,他又整理了一下思路,用asa的基础框架进行分析,从各种角度权衡利弊。 最后,人工智能给出的答案,让他略感惊讶。 宾夕法尼亚州,费城。 这种事,虽然是选哪里都可以,但…… ai选了这里,那么它选择此地的理由呢,方然不禁有些好奇。 然后他不经意间想起,在本地运行asa筛选目标城市的时候,他的确输入了“此避难所的规划用途”。 不想则已,一想到这方面,他的思维是如何敏锐,当时就汗毛直竖。 费城,如果他没记错,宾夕法尼亚大学就位于此地,那里有世界上第一台通用电子计算机——eniac,然后, 也有在联邦大学里位居前列的“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 一时间,面对电脑屏幕,他居然有点难以抑制的眩晕感。 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 所以选择这里,不是很方便吗。 脑海中,幻觉顿生,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怀疑眼前的计算机,不,眼前这计算机里运行的asa系统,真的有了自我意识,甚至通过耳机在对他开口讲话,在对他内心打的小算盘,进行着不无嘲弄的评价。 不,不会是这样; 这种程度的人工智能,基于这种算力,绝不可能会有什么自我意识。 从短暂的惊悚幻觉中清醒过来,方然抬手擦一擦额头的冷汗,将注意力拉回到屏幕上。 凭借自己的it水平,做出“asa不可能有自我意识”的判断,这让他心下稍安,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低估了“自动化扫描分析”这一体系的威力。 所以,才会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出现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正文 第一五二章 上限 经历过一段惊悚的小插曲,方然集中精神,继续设置末日避难所的各项参数。 但忙碌时,他还是会偶尔走神,思考刚才触及的那一个问题: 人工智能,人类智慧的产物,理论上讲,其能力究竟可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既然人工智能可以有“自我意识”,那么,这人工智能的发展,又有没有人类将会遭遇到的,那种客观规律所决定的极限。 关于“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对永生意义寥寥,至少方然目前是这样认为。 所以他的认识,也很有限。 但考虑到ai在永不下车竞争中的作用,作为一件趁手的、甚至是决定性的武器,ai的能力如何,ai的能力有没有上限,则是他十分关注的话题。 对人工智能,目前,人类制造出来、或者还在研发的ai体系,都不具备这一功能。 个中原因,不言自明,方然很早就从逻辑上洞悉了这一点。 作为人工智能设计开发的重大挑战,ai的自我意识,原则上并不是无法实现,而是需要极其庞大的体系结构、和非常惊人的算力才能支撑,其本身的价值,却完全撑不起如此巨大的投入。 人类对“ai自我意识”的兴趣,仅限于研究,探索,产出相当有限。 毕竟自我意识这种东西,从利益的角度,根本一点都不稀罕,生活在盖亚表面的七十亿人口就是近乎无限的供应者;开发ai的自我意识,并没有现实意义上的巨大收益,以人类世界目前的状态,连拨款几十亿马克去探索火星,都困难重重,更遑论投入更烧钱、产出更缥缈的ai自我意识研究。 抛开自我意识的空谈,方然感兴趣的,是人工智能的能力是否有极限。 极限,任何可测度量的一种属性,人类的智慧,从远古时代的原始人一直演变到今天,目前的情形,似乎就在逐渐接近客观规律、或者说物理法则决定的极限。 这种上限,并非是简单明了的“人脑容积”、或者“最高智商”的上限。 人类,从几百万年前诞生,一直延续到今天,宏观层面的身体构造始终在缓慢变化,意识、智慧的栖息场所——大脑,却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至多只在“脑室容积”这种容易度量的数据上反映出一定的增长趋势。 即便这一趋势,也存在相反的例证: 譬如相比同时期的人类祖先——早期智人有更大脑容量的尼安德特人,反而在竞争中失利,退出了历史舞台。 至于现代科学研究,对脑容量与智力之间的关联,更出于一种模糊不清的暧昧状态。 表面上,作为“生化驱动的模拟式计算机”,意识赖以存在的人脑,似乎也应该遵循“越大越好”的事物普遍规律。 毕竟从简单粗暴的观察角度,儿童的智力和脑容量都逊色于成年人,似乎可以作为一条证据,然而另一方面,成年男性脑容量均值高于女性的现实,又带来棘手之极的性别平等、性别差异等方面的纠缠不清。 更不用说,评价一个人的智力水平,根本无法用测量其脑容积、然后查表的方法来进行。 对这些研究现状,方然在浏览之后的结论,大概就是“无法判定”,这对严肃认真的科学而言显然是有一点反常,继而,他就明确的认识到,人的大脑容积与智力水平之间,原则上应该是有联系,只不过这种联系,必定十分复杂而难以窥破。 至少,对一个人的“脑容积”和“智力水平”,并不存在任何的线性关系。 事实如此明了,背后潜藏的某种规律,却让方然窥见后,心生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人的脑容量,与智力水平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对应关系。 这结论,不消说肯定是对的,不仅现代科学的诸多研究可以证明,事实上,根本不需要什么科学上的证明,只要回首看一看历史: 从原始人到现代人,“人”的进化树分叉上,哪些分支在竞争中落败、哪些分支一直延续至今,原因,错综复杂,但纵观数百万年的物竞天择,脑容量的大小,几乎从未在其中发挥过决定性的作用。 人类的演化,竞争,智力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根本无需赘述。 智力的激烈竞争,却几乎没有反映到脑容量这一指标上,这就充分证明了,脑容量与智力之间并无任何显明的对应关系。 到此为止,一切都还是事实,而且是科学界确证了的事实; 但“脑容量并不决定智力”,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是考量计算机硬件,譬如,芯片的计算能力,在制程与架构高度相似的条件下,芯片尺寸与算力之间,显然有十分明确的正比关系: 尺寸越大的芯片,算力也越强,虽然尺寸/算力显然不是一个线性函数。 但是对人脑,除非假定同一时代、同一群体的个体,大脑构造与运行模式有很大的差别,否则就很难解释为什么脑容量几乎相同的个体,却可以在智力水平上有非常大的差异,甚至达到天才对比白痴的程度。 对智力的思考,大概,只是方然思维中的支线。 由此回到主线上,他的忧虑,来自于这样一个逻辑上的推论: 脑容量无法决定智力水平,这会不会意味着,单纯提升脑容量,并不能有效的提升人类的智力水平。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 又要怎样才能提升一个人的智力水平呢。 这,恐怕也将会是“那个人”,一直在无限长之时间线上跋涉的孤独行者,必须思考,必须直面的莫大难题。 …… 人的智力,注定会有极限,这一大限方然暂时还不想面对。 继而,对人工智能的能力上限,现在的他,也没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虽然直觉一直在提醒他: 人的极限,人工智能的极限,这一部分客观存在的理论上界,对永生者,是十分重大的根本性问题。 但现在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于是他收回心思继续工作,对照计算机自动生成的项目计划书,谋划接下来的行动。 正文 第一五三章 密室 末日避难所的建设,在土建、结构与内装这些环节,其实和一般建筑并无根本性的区别,建造施工的标准,甚至低于列强普遍构筑的人防工程,更不用说与特种用途、或军事用途的建筑工程相比。 究其原因,一言以蔽之,掩蔽所的功能实现,并非以建筑本身的坚固结构和防御体系来抵挡攻击,而主要凭借其自身的高度隐秘性。 再怎样坚固的堡垒,面对袭击,迟早也有大破的一天,这是攻与守的态势所决定。 正因如此,在决定以一己之力来规划、完成小规模的末日避难所之后,方然还是胸有成竹,凭借他几年来积累的资料和项目经验,虽然自己只负责避难所网络、主机与软件系统这一块,对构建避难所的整体流程,他还是有很确切的把握,即便不借助任何其他规划者的力量,也可以独自完成这一切。 当然,所谓“一己之力”,也只是在项目的计划与事实层面,具体的施工,他是绝对没可能亲自动手。 那么又谁来做呢,说来难以置信,每一座末日避难所的基础工程——建筑主体与低敏感度的配套设施,基本上都是由项目组织者分包给毫不知情的第三方建筑商,由很寻常的民间团队和技术力量来完成。 这样做,可以保证避难所的修建,不引人注目,同时也决定了避难所的建造标准不能另搞一套,而必须与民用建筑施工标准高度兼容。 方然的项目计划,一座小型的半地下隐蔽设施,总建筑面积约八十平方米。 在宾夕法尼亚州、乃至联邦,费城都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大城市,具体到项目的选址,在费城近郊的某处卫星城,计算机模拟程序规划出的施工流程,包含掩蔽所结构在内的一整栋建筑,总面积为三百五十平方米,参考当地的施工报价,单这一块,就需要支出一百七十万至两百万马克。 对这一报价很不满意,方然挠挠头,命令程序继续模拟、严格限制预算。 为一座末日避难所的隐蔽属性,而修建规模远大于设计面积的、掩人耳目的建筑,这种做法在业界司空见惯,反而是那种位于深山老林、独门独栋的避难所,很少有人问津,因为前者的综合报价总是会比后者低一大截。 越荒僻的所在,修建完全保密的避难所,耗费也就越是惊人,甚至还要包含“杀人灭口”的善后费用。 用灭口来保守秘密,对此,方然一贯不以为然,他很清楚所谓“末日避难所”的隐秘属性,在真正派用场的时候,根本就逃不过掌控暴力体系的管理员们对盖亚表面所进行的、那挖地三尺、疏而不漏的扫描。 且不说自己的小规模工程,显然没有余钱,去给灭口的杀手们买单; 想一想权贵们的这种念头,也实在可笑,就算死人不会说话,那去灭口的杀手呢,难道就不存在走漏消息、得知这灭口之原因的风险吗; 要杜绝这种风险,莫非,还要向蹩脚的好莱坞大片那样,再派遣杀手去杀掉那执行灭口任务的杀手么,以此类推,还要雇佣杀手去搞定刚派出去的第二拨杀手,如此迭代不休,直到打打杀杀的时间尽头…… 想法固然可笑,但,一想到自己正计划着的,方然就根本笑不出来。 几天的等待之后,项目组织程序提交了新的报告,这一次,计划借助费城近郊、靠近市区的某建筑工程,捏造理由,设法以“市政配套工程”的名义,在其中内嵌避难所的主体结构,八十平方米的建筑面积,影响到的施工总面积就缩减到了一百六十平方米左右,报价也降低到八十至一百万马克。 借壳生蛋,把项目内嵌到不知情的第三方工程里,这样做的风险会比一切自理更高。 但权衡过利弊,特别是,自己并非真的需要这座末日避难所,而仅仅将其作为一段时间内的“密室”来使用…… 是的,此时此刻,方然才蓦然惊觉: 他设想的根本不是什么“避难所”,而是能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被发现的密室。 既然是这样,对寻常避难所必须考虑的长期风险,他就果断的敲击键盘、将其从分析模型中删除,只专注于未来十至二十年的暴露风险。 一切计划完毕,核对报价,方然看着页面上1,060,000的数字出神。 系统预估的总价格,包含从项目启动到竣工验收的一切费用,总数居然只一百万马克出头,这让他稍感轻松。 因为,考虑到“隐匿身份”这一操作的风险,类似的避难所,还得要有备份。 百万马克筹建一座“密室道具”,这样的花销,即便对积累颇丰的方然来讲,也是不小的负担,从西历1474年冬开始,他的日程安排就更加紧张,完成布朗教授交待的任务,从事“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除此之外,他还在网络上频繁活动,从大量灰色账户中盗取比特币、甚至就是直接抽取马克。 这一系列行为,性质,紧张忙碌的年轻人心知肚明,但他又别无选择。 这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只是一句频繁被利用的花瓶般口号,“人生而不平等”才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在网络世界中刺探消息,侵入节点和终端,为寥寥几万、甚至几千马克的获利而不择手段时,方然偶尔就会想起这样的现实:不需要亲眼所见,他也能想象得到,此时此刻,就在盖亚的表面,熙熙攘攘的人类世界里,有多少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无需犯罪,无需辛劳,甚至无需做任何事,就能动用他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却又在用这些财富干什么呢, 荒唐,唐璜,并无需一一列举,总之对人而言,一切不以追寻永生为目标的行动,终究都无意义。 面对注定会降临的死亡,有些人,坐拥令人羡慕的优越条件,却沉浸在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之中,只管眼前,不管将来;而有些人,心怀“永不下车”的空前绝后理想,却只能一个马克、一个芬尼的辛苦积累,才能在永生不死的征途上,迈出艰难的一小步。 正文 第一五四章 备份 当财富占有悬殊时,一切,都不可能真正平等。 一边忙于工作,一边心生这样的感慨,起初,方然也只当这些都是感慨。 但他随即就意识到,这一切可并不仅仅只是感慨,而是敏锐之极的潜意识在示警,告诉他这里有风险。 坐拥庞大财产,全人类中最富有的那一小撮,他们,真会对永生无动于衷吗。 恐怕不会是这样。 事实上,情况恐怕正相反: 越是站在人类社会金字塔的顶尖,至少,对亲力亲为爬到金字塔顶尖的那一部分人而言,他们的胆识、能力,抛开道德层面的拷问,完全堪称一流,否则是断然没办法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人类世界里,攀登到塔尖的。 这样的一小撮人,竟然会看不透生命的奥秘,也没有足够的眼界、条件,去追寻永生,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玩笑。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是一个极难真正达成、却极容易摹想的概念。 普通人如自己,都能想得到,没理由那些掌控更庞大资源的塔尖,却想象不到。 倘若大家抱着同样的动机,上同一条起跑线,对掌握资源着实寥寥、甚至根本就没什么特殊资源的自己而言,和资源庞大如山的塔尖们同场竞技—— 不公平,这种废话不用讲,而应该问这样一来、他还有机会吗。 思考进行到这里,有那么几秒,方然很有些危机感,甚至还感到了一丝恐慌。 但他随即就恢复了镇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非刚才所想象的那样黯淡,甚至绝没有一丝胜算。 理由很简单,永生,追寻无限长的生命, 这种事的实现策略,非同寻常,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凭金钱、财富和资源就能稳赢。 道理是明摆着的,要永生,在人类文明的泱泱大势面前,别无他法,唯有掌控整个盖亚、清除所有威胁,成为“那个人”这一条路。 而基于方然归纳总结出来、却一直没办法证明的猜想,也就是所谓的“权限不可转让”假说,要成为“那个人”,人类世界寻常意义上的地位、财富、人脉、资源,作用都并不大:外在的条件,完全不可靠,要拿到永不下车的票,说一千,道一万,只有取得系统管理员的最高权限,才是真的。 说的再明白一点,追寻永生,本来就只能独行。 人类世界,但凡涉及到预期寿命,随便什么人也知道这一概念事关重大,民众、舆论和媒体对此都极其关注。 如果说像“肠道菌群调整”这样的续命之法,还可以公开谈论,那么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就等于是站到了全世界的对立面,这种事,断然无法高调,而只能是一个人的暗中计划。 任凭怎样的一个人,一旦被人发现,其人正憧憬、甚至追逐着永生, 在世人眼中,他都会形同怪物。 身为永生追寻者之一,对这一点,方然早就有认识到,为此,也曾沮丧、挣扎,但越是沿着这不见尽头的征途向前,他越是清楚的发现,民众这大抵出自直觉的朴素判断,居然出乎意料的精确。 人,一旦永生,就已不再是人,而是怪物。 或者,回避这令人战栗的词汇,用“非人”来形容也是一样。 竭尽全力,用尽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就是为了触碰到永不下车的神迹,进而,将自己变成非人吗; “匿名者”的告诫,言犹在耳,方然强迫自己停止了思考。 不管怎样,路,只有一条; 避难所也好,密室也罢,总之只有一直干下去, 根本就没得选。 抱着这样的觉悟,接下来,方然接受了asa的推荐,选择了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市来构建第二座避难所。 按原定计划,为保证计划有99%以上的成功率,最好有三到五个避难所。 但每一座避难所、或曰“密室”的造价,都逾百万马克,而方然掌握的资金,又不能全用在这上面。 以自己高超的黑客行径,再加上两份兼职,他一时间也没办法筹集更多的“一百万”,如果鲁莽行事,一旦被联邦调查局的家伙们找上门,就彻底玩完,这方面的风险也必须要规避。 暂时决定两处地址,接下来,一切就可以按部就班的进行。 要让避难所做到保密,一开始,施工是由不明就里的承包商来进行,这时还不涉及到保密,业界的普遍做法更会混淆视听、掩人耳目,把避难所的复杂结构和功能模块打散、巧妙分配到看似普通建筑的空间内,即便内行前往现场,也很难确定眼前的一大片建筑工地上,究竟有没有安插进避难所。 基本结构完工后,视掩蔽建筑的进度、施工状况,为避难所配置基本的水、电等官网线路,甚至内装,一般也并不困难。 虽然避难所一旦启用,就几乎和外界隔绝、也不可能指望外来的水电等供应,但在漫长的“待机”期间,比较经济而稳妥的做法,仍然会和外界的公共管网保持一定的联系,方便补充、替换其中储备的物资。 如果完全断绝这些联系,一切自理,且不论这样做的成本飙升,单这避难所的规模就会变得十分庞大,进而影响隐蔽性和保全概率。 但是在基础建设、配套完成后,接下来的工作,就不能指望不知情的第三方了。 再神经大条的建筑工人、项目经理,如果承担某处“末日避难所”的建设,每一天按既定方案施工,各种设备、系统与物资陆续进场,规划、施工、安装、调试、验收,这么一长串流程走完,哪怕白痴都会明白,他们正在建造的大概会是什么东西。 既要人去建造,又要绝对保密,从古至今,一切人类智慧的思考成果,仍然逃不出“杀人灭口”的俗套。 末日避难所产业的过去,方然猜测,恐怕也没少发生过类似的骇人听闻。 但时至今日,既然这生意已发展成了一门产业,甚至还有日渐完善的规范,可想而知,肯定有更温和的办法,解决这施工与保密的矛盾。 正文 第一五五章 保密 既要专业的施工队伍来干活,又不能在事后灭口,没有现代科技,这一矛盾是无法破解的。 所谓“杀人灭口”,之所以行不通,显然不是因为金主的仁慈。 而是在当今的人类世界,铲除一个人、甚至一小队人马的代价,实在太高昂,即便有不差钱的权贵打算这样保守秘密,他、或者她也必须考虑到,清除行动本身就蕴藏着泄密的风险,进而,甚至还有令自己身败名裂、乃至上绞刑架的风险。 建立避难所,不管怎样,初衷是为了“买保险”,风险是这一过程中最讨厌的东西。 正是为了规避这麻烦的风险,末日避难产业才会像设计、建造避难所时那样,利用现代科技的一切先进成就,说白了,也没有太高深的东西,无非是雇佣专业团队,利用网络来遥控位于避难所内的智能化设备,大费周折的完成原本可以更轻松做完的工程。 网络,作为媒介,一端连接设备操作员,另一端连接智能化设备,对外行来讲,似乎这就能达到保密的作用。 但是在实际操作中,经由各种手段,间接获取避难所的位置却并不困难。 正因如此,引入专业团队建造避难所的第一要务,就是施工现场的完全封闭,也因此而平添了许多成本。 具体流程,方然调查的比较细致,在基础建设完成后,项目承包商就会开列清单,交由金主自行采购所需的常规耗材、零部件等,并运送到施工现场;在此期间,线上服务商也会开始运作,将专用链路和设备交付给金主,测试没有后门,然后断电、并由金主自行将其运送到 避难所。 施工一旦开始,原则上讲,避难所的整体构造就进入完全的电磁屏蔽状态。 做到这一单并不困难,毕竟作为“末日设施”,电磁屏蔽是设计的基本要求之一,以规避因为电磁信号而曝光的风险。 在整个施工过程中,施工方的设备操作员会用交班的方式连续工作,设备本身则二十四小时施工,除非碰到周遭环境的限制、譬如担心因为噪音而泄露天机,否则,这一流程都会尽可能追求速度,因为在一切都需要遥控进行、没有任何后援的条件下,施工速度必定会远远落后于通常的水平。 遥控施工的操作,本身并不属于方然负责的项目模块,但他在布朗教授的笔记本电脑、和家庭数据服务器里所获甚多,甚至还有若干段“某末日避难设施”的施工录像,他猜测那应该就是教授本人的避难所。 当然,仅仅获得这些录像,对推断避难所的具体位置毫无帮助。 在完全封闭的空间内,以高度受限的方式远程开展工作,要推断出空间所在的地理坐标,是几乎不可能的一件事。 可能采用的手段,除重力、地磁这些物理量的微小差异外,实在寥寥,而施工中使用的设备和材料,又完全不具备开展高精确度实验的现实条件,所以,漏洞就只剩下一个:信号传输过程中的讯息夹带。 在这方面,风险无疑是巨大的,但也不是没办法完全克服。 所谓“秘密泄露”,在末日避难所的构筑中,基本上都是人为、主观性质的失误,甚至就是设计和施工方的有意为之,为此,几乎所有的合同都明确约定,一旦建造过程中出现任何可能导致避难所位置泄露的情况,金主就有权拒绝支付尾款。 作为项目的承包商,建造避难所,说白了也无非是图财,是做生意,如此巨大风险之下,事实上也几乎没有刺探机密、乃至主动泄密的动机。 当然,即便有如此严密的保障,避难所的建造毕竟不是一个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小工程。 泄密、或然泄密的事件,偶尔也还是会发生,这时候金主的反应,就让方然格外清楚的意识到,依经济地位的不同,财富悬殊者之间的思维模式差异,会天差地别到什么程度,甚至根本就不像是同一类生物。 一旦泄密情况发生,金主所虑者,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是什么尾款、经济损失, 而是自己打造避难所的行为,不允许被公之于众。 这种心理,即便没有体验坐拥金山银山的机会,方然想一想也不难理解。 倘若在某艘正经历风暴的大船上,某一个人、或者某一小撮人,表面上身居高位、富贵加身,其暗地的行径,却是在筹划这大船沉没时,能借以苟活的逃生艇,这种行为一旦曝光,可想而知,船上绝大多数穷困潦倒、甚至身无分文者的人生遭遇,会迸发出怎样的狂怒。 即便当今的人类世界,危机,还仿佛天边的乌云,每一天忙于糊口的芸芸众生不见得能眺望到,也尚未酝酿出那惊涛骇浪般的愤怒,一旦此事被公开,可想而知,当社会秩序崩坏、浩劫降临人间时,成群结队的暴民也会将这些“有前科者”作为首要的拷问目标,以期得到避难所的坐标。 构建末日避难所,这种行为本身的泄密风险,甚至高于避难所泄密的风险。 对方然自己,风险的孰轻孰重也一样。 所幸对他而言,构筑这两座、未来也许再增添一两座避难所,自始至终,几乎就没有第三方参与,需要金主亲自参与、至少是需要可靠之人亲力亲为的若干环节,因为他所规划、建造的并非真正的末日避难用途,难度也小了很多,事实上,他仅仅通过发达的联邦物流网络,和在服务器数据流中动手脚,就顺利的将其完成。 电脑,自动化,人工智能,it领域对人类社会的渗透,无意中帮了方然的忙。 譬如说,在运输关键设备进场时,这一环节原本肯定会有人的参与,而只要有人介入,其头脑中的念头就是无法预测、也无法窥测的未知数。 如果碰到玩忽职守、意图盗窃,甚至根本就是潜伏的同类在暗访,事情就会败露。 但是现在,联邦速递的整个运送流程,尤其在收发两端,根本没有人的参与,全过程也都在物流公司的掌控之下,在摄像头和传感器的监视中进行。 正文 第一五六章 联网 一切都依赖着网络,对方然而言,这简直就是如鱼得水。 稍稍花些力气侵入联邦速递的内网,整个过程等于都在自己眼皮底下进行,如果一切顺利,那当然好,如果途中发生一些意外,他甚至可以篡改数据流、修改运单数据,通过全自动分拣、分派体系,将出现泄密可能的物件直接抛弃、或者收回。 一切行动皆在掌控,和该领域的寻常项目不一样,方然的项目,施工准备都是由自己来远程遥控,准备妥当的。 显而易见,即便是为了隐匿身份,他也绝不会冒千里迢迢、赶往施工现场的风险。 基础建设完成后,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近郊,某栋正在施工建筑中的一截构造里,项目准备的从无到有,是从开启包装箱、自己运动出来的遥控机器人开始。 机器人破箱而出,这一段时间,速递公司的送货机器人视野,被他用正常的影像替换。 后续快件陆续到达,随着工具、耗材与设备的陆续到位,繁杂而具体的施工流程,方然就借助在行内积累的资源,匿名转包给第三方团队来进行。 只要没有身份泄露的风险,施工成与不成,对他来说其实也无所谓。 哦,也不能这样讲; 一旦出现纰漏,耽搁时间,后果也绝对不容小觑。 就在方然运筹帷幄,在网络上调集各种力量,为彻底隐匿身份而一天天忙碌时,联邦政府的动作也着实够快,具体来讲,是“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ver_1.0)”的公布与实施,平添了他的紧迫感。 全面,彻底,毫无死角的信息收集与处理,即便不是明天、后天,恐怕也不会太久了。 信息,或者说,有意义的数据,定义上的纠结并无关紧要,总之,是站在人的视角,观察、测度一切客观存在的虚拟记录。 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中,一旦意识到信息对社会的重要性,收集、分析、利用信息的行为,就随之而诞生,而且还越来越频繁的应用到生产实践与社会生活,在前者,有观天而生的各类历法,在后者,有古代各国的统计人口,这种收集、分析与利用的信息渠道,仿佛神经系统,对庞大社会的正常运转有着独一无二的巨大作用。 即便如此,今天的人类世界,对信息收集、分析与利用的广度、深度与力度,仍然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所未曾达到过的。 回顾历史,在某些时期的某些国家,出于种种动机,某些人、某些组织对社会和其中个体的信息之兴趣,异乎寻常,也的确建立过一些堪称扭曲的制度,应用过一些堪称变态的手段,企图将社会这庞大存在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譬如第二次盖亚大战,肆虐于轴心国与占领区的gestapo,就是一例; 又譬如第二次盖亚大战之后,活跃于理想联盟的kgb,其卫星国的stasi,乃至其敌对方的cia、mossad,脱离本身的是与非,仍堪称此类行径的典型代表。 但所有这一切企图,尝试,根本上仍高度依赖传统的,“以人为本”的工作手段; 现在则是以it为本,好处之大,不仅可以少发很多份薪水,还极大削减了体系中人因为被收买、被胁迫、被蒙蔽,乃至自己想不开而给体系造成损失的风险。 即便在计算机上运行的这些体系,仍然是人来开发,但随着aiasg的出现,这一现状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标准信息测度码”的出现,在联邦社会,并未掀起多大波澜。 这,并非一般民众对自己的隐私漠不关心,而是若干年来,经由信息技术的迅速发展,联邦乃至全世界的社会形态都在发生变化,大规模的的信息收集、分析与应用,都已经是司空见惯,民众也已麻木。 即便方然,长年来深居简出的一介平民,凭借高超的it能力,也没办法在这汹涌大潮中独善其身。 身在当今的人类社会,隐私,已经变为一种含义模糊的概念。 一方面,藉由动机复杂的媒体炒作、和不明真相者的推波助澜,所谓“隐私”的重要性,表面上一直在提升,至于民众的高涨呼声,有多少是来自于隐私泄露的本能恐惧,又有多少是来自对现状的理性观察,方然就不甚了了。 他只见到,在这泡沫充盈的表面之下,现代人的隐私,正如南大洋的珊瑚礁那样迅速溃散。 这溃散,甚至无法归罪于联邦政-府的刻意为之,而是在不知不觉间,操纵手机、电脑、智能终端的每一次交互,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隐私,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并不是能割裂于社会、割裂于生活的绝对秘密; 只消写在日记里、锁进保险柜,就可放心。 恰恰相反,一个人的意识,归根结底由基因与环境共同塑造,而这意识的当前情形,也必定可以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从所有不经意的交往与不起眼的细节之中,逐渐窥得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最终拼合而得到答案。 不仅如此,在拼合过程中,还不需要得到全图的每一片。 具体到“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顾名而难思义,it领域的行内人也不一定能透彻理解,或将其与名为fscii的“联邦标准信息交换码”相混淆,但实质上,两者的作用范畴根本就不一样。 缩写成fscim的“测度码”,一言以蔽之,是为解决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描述人类个体、人类社会乃至客观世界时,所得信息的载体——数据、记录与存储方式的极大混乱,这种混乱,导致信息的难以兼容,甚至在其底层定义就不尽一致,进而导致大量信息重复、遗漏、错位、曲解与碎片化等问题。 从这一角度讲,fscim在it领域的地位,倒是与fscii有点类似…… 但远不止于此。 如何理解fscim,譬如说,对一个人的年龄,这样简单而容易理解的属性,在fscim标准中,却被界定为清晰、明确的一族属性及相关描述,不仅将“年龄”分解为“视在年龄”、“舍入年龄”、“名义年龄”与“绝对年龄”等若干类,还将这些概念关联到“年龄”的标准化定义上。 正文 第一五七章 协议 按fscim的规定,“年龄”的单位为国际单位制中的“秒”。 大致翻阅fscim的长篇累牍文书,年龄,虽然只是庞大测度码体系的一点微末,定义却空前精确,但这并未让方然十分惊奇,他惊讶的,是fscim的定义,不论措辞、还是语境,都和人类文明以往的那种定义不一样。 以他的感觉,测度码定义的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全新的视角, 不是从人的角度,而是从计算机、算法、程序与系统的角度,观察、分析与界定客观世界。 反映在定义的具体内容上,还是查询“年龄”这一条目,虽然fscim标准对其的定义、测度有十分周密的表述,事实上,这个对人、人类而言十分重要的概念,在fscim的世界里却几乎完全被架空。 架空,表面上的根据,是“年龄”并非一个独立变量,而是“当前时刻”减去“出生时刻”的一个持续变化量。 故而,在计算机的数字化世界里,年龄的重要性,远在“时刻”分类中的“当前时刻”与“出生时刻”之下,似乎也合情合理,但这其中,就蕴含着计算机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原则性区别,不仅是思维模式、也是思维基石的区别: 对人类世界而言,人的“年龄”,并不适合用“当前时刻-出生时刻”来替代,毕竟没有人喜欢在随口问年龄时,还要解决一道未必能信手拈来的算术题。 但是对计算机,哪怕是智能程度最初级的那种,用后者替代前者,则毫无困难。 一个简单明了的实例,在方然眼中,成为了窥探、洞悉fscim的钥匙,在不断的学习和理解中,他渐渐意识到,与其说这“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是为了解决人类世界的信息重复、遗漏、错位、扭曲等问题,倒不如说, 这是一种新的语言,应用的场合,则是越来越发达的计算机世界。 计算机世界是否有语言,曾几何时,但凡受过一些教育的人都会点头称是,并天真的以为,人类学生艰难学习的、诸如c、sql、kotlin之类程序设计语言,就是通行于计算机世界的交流媒介。 但所有那一切,不论原始的c、还是最新的uidl,只是人用来命令计算机的,仅仅能够被人所理解的蹩脚符号集。 计算机之间的交流,一望可知,显然不会画蛇添足、去使用人所习惯的语言。 甚至于,方然凭借自身的姿势积累,也并不难想到,计算机之间的信息交流、乃至更宽泛定义上的交流, 根本就无需使用什么“语言”。 语言究竟是什么,在人,或使用原始、萌芽语言的其他高等动物,归根结底,无非是借以表达思维、传递讯息的工具,这工具之所以诞生,即可以认为是人(也包括某些动物)的智慧所在,也可以认为是这些物种,在没办法通过更高效、更可靠的手段来交流意识和讯息时,退而求其次的结果。 但是对计算机,彼此之间互联互通,带宽远超语音与字面信道上万倍、乃至亿万倍,信号的传递,皆有完备而精确的协议,这时候,用来凝练思维、描摹讯息的语言, 根本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不是语言,那fscim又是什么,方然顿悟般超越了人的思维局限, 意识到fscim的本质是protocol,是协议。 这种存在,即便还只是并不完备的1.0版本,假以时日,就会成为颠覆人类与计算机、人类世界与计算机网络之间关系的重要因素。 藉由fscim概念的出现,人与计算机的关系,正加速从“计算机为人服务、计算机适应人脑”向“计算机被人依赖,人去适应计算机”转变,人类世界对信息的提炼、描摹,越来越符合计算机、而非人的处理要求,这样的嬗变,最终将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程度,方然现在还看不清楚。 但回忆过去,他的直觉也告诉过自己,这种变化,其实早已经开始。 计算机之间的讯息交流,从一开始,显然就没必要、事实上也没有在信道中增添“翻译成人类语言”的画蛇添足一环: 既然信源和信道都是计算机,这样做就毫无必要。 那么今天,fscim的出现、和可以预期的完善,无非就是it对人类社会的进一步渗透,抵达了“从计算机迁就人、到人迁就计算机”的关键节点。 面对规模庞大、细节繁杂的人类社会,和其中生活的无数个体,历史上,多少雄才大略的野心家、统治者,都曾幻想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凭借从密探到酷刑的一切手段,彻底将其掌控,然而囿于当时的科学水平、技术限制,他们从未有一人成功过。 但是今天,凭借越来越发达的计算机、网络、人工智能,和由此衍生的fscim等颠覆性的规则、协议,一切即将发生变化。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毕竟是一种设想。 明日的天网,倘若真能密布到滴水不漏,其恢恢的程度,各位尽可以自行想象。 “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的出现,仿佛一记猛蛰,让方然从繁忙的日常劳碌中惊醒,继而对人类世界的嬗变心生感慨。 但感慨是没有用的,现在,他必须抓紧时间,为隐匿身份而殚精竭虑。 未来,说不上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一旦网络对人类社会的渗透越过了临界点,到那时,再想隐匿自己的身份,甚至只是暂时脱离无孔不入的网络化、体系化监控,即便拥有强大的黑客技术,也将成为一桩风险极高的妄行。 但具体又要怎样做呢,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金蝉脱壳,李代桃僵。 两处避难所的施工,紧锣密鼓,时间过得飞快,西历1475年夏,在波士顿的第二座末日避难所完工之际,方然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改进、完善的asa3.0系统也通过了测试,继而和以往一样,部署到物理学部的大型机上,对联邦公共管理部门,公共卫生部门和教育系统的内网、核心服务器进行频繁的侵入和渗透。 正文 第一五八章 身份 要隐匿身份,只有避难所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身份”。 换句话说,一个背景“干净”、能在人类世界安全活动的身份,才是方然的目标。 这种干净的身份,如果提前谋划,也假设幼年时的自己就有近乎一流的黑客水平,在西历1450~60年代的联邦,并不难凭空捏造出来。 但今天,随着it技术的迅速发展,联邦政府机构、社会公共部门与其他组织的信息技术应用水平也水涨船高,特别是规划太晚,从而错失了一系列讯息造假的最佳时间窗口,诸多的限制、风险,让完全捏造身份成为了一种不可能。 当然,以联邦强力机构的能量、手段,并不难做得到,但方然可没有这种便利,也承担不起行径败露的风险。 相应的,他的行动策略,则是从扫描、筛选符合要求的“身份宿主”开始。 宾夕法尼亚州,费城,宾夕法尼亚州大学,马塞诸塞州,波士顿,马萨诸塞理工学院,在避难所选址时,触类旁通而洞悉了管理员之动机的asa,就替他物色了这两处地点,3.0版本的线上扫描进展神速,很快,一份包含约五十名目标人物的清单,就呈现在了方然面前的电脑屏幕上。 初筛,得到约五十个目标,这一结果并不是太理想,但也还凑合。 接下来,作为系统的设计者、和行动的发起人,方然就不能完全依赖asa,他需要逐一浏览ai搜括来的目标资讯,进行二次筛选。 初筛的标准,是个人信息的相似度高于90%,这一要求,asa是可以代劳。 但是更精细的筛选,考虑的方方面面就复杂得多,自忖能力、眼界有限,至少眼下,方然还没研究出如此智能化的ai内核,来代替自己做这样的工作,再说即便有了构思,他的时间精力、乃至运行平台的算力,也仍然太菲薄。 逐一查看信息,脑海中构思着行动方案,意识到自己正在谋划什么,方然不免喉头发紧。 是的,他对正计划着的事,觉得恶心; 但既然别无选择,索性也只有一直走下去,或许…… 习惯了就好。 永生,追寻无限长的生命,不可能是一路风景的悠然之旅,对此,方然有心理准备。 不过当真的要迈出第一步时,他还是会紧张。 在asa提交的几十名目标人物中,找出最容易“取代”的那一个,判断的依据,是目标人物的个人特质与自己高度拟合,这且不算,最重要的一个特性,是此人的社会联系、生活圈子,不能太复杂,而应该是越简单、越隐匿越好。 换句话讲,方然的狙击镜,正在搜索一个条件匹配的宅男。 “宅男”,按通常的定义,似乎是指习惯于闭门不出,窝在转椅上、沉浸网络中的肥胖青年男子,一开始,方然也难免会被这种既有印象所影响,而担心匹配失败,毕竟以自己的身体条件,所谓的“健美阳光大男孩”,是很难符合一个典型宅男的形象。 然而搜索开始后,他很快发现,时代的变迁、社会的演变,速度和程度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曾几何时,人类社会的维系、运转,几乎完全以人与人之间的频繁互动,事实上往往是熟人之间的频繁互动为基础,以血缘和经济纽带连接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甚至被认为是社会这一概念的基石。 但今天,藉由互联网络的蓬勃发展,社会的面貌和运行模式,都已不复以往。 至少在网络发达的联邦,一个人,如果有起码的经济来源,不需要为糊口而被迫行动,这前提对计算机方向的大学生而言并不难满足,那么,只要他、或者她愿意,完全可以脱离传统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甚至彻底切断这纽带,而做到完全的深居简出。 在这方面,方然就有切身的体会; 如果不是为了外表一切如常、避免被潜在的同类关注,以规避风险计,他完全可以很长时间不和联邦社会的任何人发生实质性的接触,而依然活的很好。 既然如此,初筛通过的名单竟有几十人之多,也就一点都不难理解。 但仅有这些便利,还不够,接下来方然就必须详细的考察人性,或者,换一种更随和的说法,他需要凭人的思维模式来揣测,预测,这些拥有干净的身份信息、外表与言行也无甚异状的目标人物里,哪些相对而言更易“得手”, 又有哪些,根本一点都不能碰,因其可能是潜在的永生追寻者。 身份信息的高度匹配,选择了计算机方向,深居简出,以上条件综合起来,不难发现,和憧憬永生的方然一样,这些也都是永生追寻者的典型行为特质。 所以在初筛名单里,会存在竞争者,这确乎是有可能的事。 不过,即便发现一丝疑似同类的迹象,以方然的策略,他也决计不会考虑打草惊蛇、冒极大的风险去将其干掉。 内斗,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管其他竞争者怎么想,怎么做,他都不想仓猝行动。 分析,甄别最合适的目标任务,按asa指引的大方向来安排下一步计划,方然并不是全无疑虑,对新身份的选择,也细致的权衡过利弊。 从今后一段时间行动的便利性考虑,要渗透网络、掌控暴力,选择计算机领域专业人士的身份最合适。 但这也会带来额外的风险,身为永生追寻者,对“永不下车”之路的分析也近乎一致,计算机领域的身份,又是很显眼的标签,更容易被行事激进的其他竞争者怀疑,甚至,以“宁杀错不放过”的动机,痛下杀手。 那么选择一个与it风马牛不相及的身份,会更安全些吗,好像也不见得。 就以自己的鉴别思路,未来某一刻,对效力于联邦暴力体系的计算机管理员,倘若其中一个是科班出身、另一个却曾经是导游、甚至调酒师,谁会更像是同类呢; 方然自己也会认为,后一个的可疑程度会远高于前者,错配的身份背景,反而更招人怀疑。 说白了,身份特质与潜在风险,这就是一个如何取舍的微妙问题。 正文 第一五九章 假扮 一边筛选目标,一边做隐匿身份的准备,末日避难所建造的速度很快,方然的筹备工作却没那么迅速。 避难所本身,因为需求和寻常项目不同,几乎不需要庞大的生命维持和安保系统,才能在隐蔽施工的情形下,在一年左右的时间内陆续完工,但即便如此,要立即启用这些避难所也一点都不现实,风险太高。 末日避难所的设定,一般来讲,肯定没考虑过在完工后立即启用,方然在规划项目时,已经尽量考虑到这一点、做了相应的安排,但在主体建筑刚刚完成后就启用避难所,仍然是一种很不安全的行为。 风险,根本上来自于“避难所的隐匿性”,并非每一座动工兴建的避难所,都能在长达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待机时间里,始终不被发现。 截至目前,按布朗教授计算机中整理的材料,末日避难所意外曝光的案例还极少,整个业界反馈上来的数据仅寥寥几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类社会形势的变化,可想而知,这种情形只会越来越多见。 和避难所的“保证生存期限”不同,方然的计划,对意外曝光的风险控制要求,是非同一般的苛刻。 避难所的曝光,对金主而言,不一定意味着完全的失败, 因为很多不差钱的权贵,都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有些客户甚至会不惜代价、耗费巨资,在联邦乃至全世界范围内修建多达几十处避难所,拜完善的业界流程所赐,避难所即便曝光,也几乎没可能牵连出背后的主人,对金主而言,也只是一个备份稍有损失、顺便损失些钱财的小问题。 但是对自己将做的事而言,避难所一旦暴露,后果却是毁灭性的。 正因如此,在认真筹划“隐匿身份”这件事时,方然就特别留意到末日避难所的属性,选址和设计时,也格外注意避免一些不利因素,譬如安插避难所的建筑,会有较大的整体拆迁可能,或者会频繁接受改造。 甚至,对某些公共建筑,到处游荡、乱窜的外来者太多,也是不小的隐患。 完全按自己的意图,两座避难所先后完工、进入待机状态,目标人物的筛选也有了眉目,在点击鼠标、进入下一流程之前,方然踌躇了片刻。 计划周详,但真的要迈出关键一步,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然而哪怕再困难,终究,也一定要做; 开始吧。 …… 追寻永生,每一天都为此而拼命,方然最近的日程里,却夹杂了某些稀奇古怪、分明与永生不死毫无关系的内容。 譬如,通过各种渠道,了解、熟悉与掌握女孩的行为模式,以及心理特征。 西历1475年,二十二岁的方然已成长为一个风华正茂的英俊青年,以世俗眼光看去,不论身材、样貌还是气质、谈吐,甚或还有账户上的马克多寡,都几乎符合联邦绝大多数女孩的交往标准;但出于理所当然的原因,他对异性的认知,却和与异性的交往经历那样,一穷二白,仿佛一张白纸。 没时间,没心思,生命中每一天都在和死神赛跑,与奔跑无关的事,概莫能及。 过去的人生中,按这一法则专注于修行、拒绝任何干扰,方然的做法让他节约了大量时间,但是现在,为接近、诱导直至掌控目标人物的行为,他却稍显尴尬的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个很靠谱的渠道,去完成这样的任务。 目标人物,定位在条件类似的青年男子,那么相应的, 诱饵,就非“年轻女孩的身份”莫属。 计划进行到这里,潜意识里,方然忽略了目标人物的某种取向可能,对此,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考虑,仅仅只是出于概率的计较,而选择了去虚构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份。 即便发现这对目标是失配,也无妨,更改目标不就得了。 对深居简出、社会联系薄弱的目标,在网络上假扮成一名年轻女孩,设法认识、接近,这对方然而言,显然已脱出了技术的范畴,而进入了“女孩心理与言行”这么一个他从未涉足、完全外行的陌生领域。 对这一领域,方然起初心生畏惧,也考虑过其他的行动策略。 譬如,既然是和计算机领域的目标打交道,随便利用一下自己的专长,虚构出it中人的身份,那就容易得多; 但是相应的,能迅速引起目标人物注意、进而影响其行为的概率,也会低得多。 一边是极难入门,一边是效果欠佳,综合起来,方然逐渐明确了思路,站在一个罕有社交的男性角度,他确信,假扮女孩身份的真实难度,会比看上去低得多,计划成功的概率也会比假扮男性接近目标高得多。 一句话,就算他自己不懂女孩, 深居简出、沉迷于网络世界的目标人物,对女孩的真实认知又有多少呢: 根本寥寥。 要蒙骗这样的目标人物,其实,他根本无需完全、彻底的仿冒成一名现实世界的年轻女孩,而只需要对照宅男的内心期望,投其所好。 一旦想清楚这些细节,相关的准备工作,方然就不再望而生畏。 相反,在很粗糙的勾勒出一幅“宅男的梦中情-人”特质描摹后,他就有条不紊的对这一角色进行细化,同时,花费大量时间去做铺垫,以便在一旦确定目标人物后,能迅速而高效的替换掉若干身份识别信息。 这一切的最终目标,形式上,是要将两人在联邦社会管理体系中的身份,彼此对调; 继而,他就能以目标人物的身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身份信息的调换,乍一看来,难度似乎不比从头开始、完全捏造身份容易多少,但方然的计划,也并非百分之百、毫无遗漏的对调所有信息,事实上这根本就做不到,而是从一些关键性的、往往只有法医才关注的信息着手。 至于其他的纷繁芜杂,有朝一日被怀疑时, 只要那顶替着“方然”身份的家伙,根本没法开口辨白,就没关系。 正文 第一六〇章 身份 调换身份信息,这样做的工程量、难易度,视动机的不同而会有极大的差别。 同时,也和目标人物的数据暴露程度,密切相关。 在谋划这一切时,首先审视自身,方然在周密调研后松了一口气:长年累月的执着于永生,几乎完全塑造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过去若干年来,虽然频繁与联邦医疗机构和公共服务机构打交道,但经过逐一排查、确认,自己尚未在样本不断扩充的“联邦身份辨识信息数据库”中留存关键信息。 特别是,目前尚由民众自行决定、不具备强制力的基因测序数据,还没有暴露。 “基因测序”,乃至“基因”,虽然是十年、二十年前就进入民众视线的生命科学概念,但时至今日,一般民众对其的了解仍十分有限,对半公益、半商业性质的“联邦身份辨识信息”收集行为,也颇多抵触,其中摇旗呐喊的某些组织,无意中倒帮了方然的忙。 就他自己而言,显而易见,任何身份信息的泄露都伴随着风险,尤其是基因测序。 基因,一切盖亚生命的本质特征,以遗传物质作为载体、并通过复杂的生化过程决定、控制生命的特质和行为,对人而言,同样具有重大的意义,原则上讲,人的一切身体特征和行为特质,都受到基因(遗传密码)的影响,即便这种影响,目前尚无法完整、精确的找出对应关系,仍然有巨大的应用价值。 譬如说,对一些较罕见的遗传相关疾病,由于病例稀少、导致医生临床经验有限,经常无法对疑似病例做出准确的判断,更难以做到有针对性的治疗,在基因测序技术成熟、积累足够的数据后,则可以借助这一技术,快速、准确的进行诊断。 又譬如说,医学界早已发现,某些“致病”基因的存在,与疾病的发生之间有一定相关度,基因测序可以发现这些已知的基因缺陷,从而提供了预防、监测的可能。 好莱坞影星安吉丽娜*朱莉,就曾借助基因测序(检测)发现了高危基因,进而通过切除乳腺的方式规避乳腺坎瑟; 同样的,还有pear公司联合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患病后也接受过全基因测序。 但是在这儿,方然考虑个人身份信息泄露的风险时,则不甚关注其医疗、健康方面的应用,他担心的,是有朝一日被怀疑冒名顶替时,会被基因测序技术识破。 一个人的基因,除极少数罕见情形外,在配子形成时就完全被决定; 终其一生,(几乎)不会改变。 与生命科学领域的方兴未艾研究相比,基因测序应用于身份识别,在技术层面的难度要低得多,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基因测序在实践中的费效比、和民众对这一技术的本能般抵触,这种技术会更早应用于大规模的身份调查活动,譬如抓捕嫌犯,或者确定谁才是贵重物品真正的主人。 在过去的几十年,人类掌握的基因测序技术,不断演进,时效性越来越好,费用则越来越低。 从人类文明的第一次全基因测序尝试——多国合作的“人类基因组计划”,耗资十余年、十二亿马克才得到完整的基因测序结果,到不久前bgi公司推出的新一代基因测序服务,单次全基因测序只需三至六小时即可得到结果,费用则低于1000马克。 费用从1,000,000,000到低于1000,显然,基因测序业务的爆炸性增长,即将到来。 但是和欣欣向荣的测序业务相比,人类基因测序数据的应用,如果聚焦在医疗领域,目前还不是十分的成熟。 甚至于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检测机构,会拿到截然不同的“健康风险评估”数据,无所适从。 这方面的原因,方然没有很深入的探究过,归而总之,在于人类的基因、遗传密码,原则上就没有一个“百分之百、堪称完美”的样板,反映在实践中,往往是多种有差异的基因,作用完全一致,多种有差异的基因,对疾病的产生,又有十分微弱而难以独立分析、量化的潜在因果联系。 说白了,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某种基因——某种疾病,这只是极其罕见的理想情况。 更常见的情形,则是某些种类的基因,可能略微增加某一类疾病的患病概率,为此,理论上可以从生活习惯,环境接触和预防医疗等方面加以规避。 然而事实却是,自然降生在盖亚的无数人力,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基因能做到完美无瑕、毫无缺陷,每一个人所拥有的这独一无二之三十亿碱基对,都含有大量缺陷和潜在致病因素,要把所有这些因素都找出来,并有针对性的预防,根本就做不到。 更不用说,以生命科学领域多年来的一点一滴积累,时至今日,对人类的二十三对染色体上,每一具体位置可能出现的若干基因型,每一种可能的基因型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完全正常,还是勉强可用,甚或代表某种潜在的疾病隐患,已知的样本容量尚有限,即便动用巨型机,也难以联立分析出有价值的结论。 但不管怎样,如果抛开人类社会的长远危机,单纯展望未来,基因测序的普遍进行,则是可以想象的一种大趋势。 非但如此,将基因测序应用于身份识别,难度显然远低于临床医疗。 要鉴定一个人的身份,如果有确定是此人留存的基因检测数据,或者可检测的生物学样本,那么,只消简单粗暴的比较当前采样检测结果与历史数据,是否以极高的概率重合,就可以很有把握的断定其身份真伪。 这时候,显然无须知道基因测序结果的涵义,而只需比较两份数据是否一致。 这种身份辨别的手段,方然想了又想,也没有规避的办法。 想一想也是,倘若有成熟的技术,能极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基因,那么对基因稍加改动、用于治疗,只会更加容易; 但人类目前掌握的技术,却只能对人体特定细胞中的基因稍加编辑,效果还差得远。 正文 第一六一章 替换 基因编辑,在西历1470年代的生命科学领域,早已从理论走向实践,成为大多数基因工程实验室里司空见惯的一种常规操作。 但是这种“编辑”,对一具已经成型的躯体而言,却力有不逮。 只有在极少数情况,譬如说,针对造血系统的某些疾病,如果判定其是由于基因缺陷而引发,还可以用基因编辑的方式来纠正。 这方面的一个实例,是提取患者的造血干细胞,进行基因编辑,同时用大剂量照射、化疗等方式将患者体内的缺陷细胞完全杀灭,然后进行常规意义上的“自体干细胞移植”,植入“纠正过”的自体干细胞,由于来源于患者自身而不会被排斥,基因的微小缺陷又已修复,在植入细胞的若干次增殖、填充后,患者就能恢复健康。 这种基因层面的治疗,在联邦,已经在不同领域进行过很多次,效果也相当不错。 但观察所有这一切案例,很显然,基因编辑无法改变已成型躯体的基因,而只是将自体细胞进行基因编辑、取代躯体中原有的“缺陷”细胞,对某些特殊细胞,这尚且可行,但是要替换构成整个身体的五十万亿细胞,却根本就不现实。 要编辑躯体的基因,除非更改自体细胞的基因,然后从无到有、重新生长出一具全新的躯体。 以人类目前掌握的科技水平,这,就是白日做梦。 正因如此,将基因测序技术应用于身份识别,可靠性目前来讲几乎是100%。 自己的基因尚未入库,这一判断究竟是否可靠呢,仔细排查过自己过去十余年的生活经历,包括多次体检,除幼年时代的很多次暴露外,方然很有把握的认为,自己的血样等采集标本并没有被基因测序过,这是基于逻辑、而非事实作出的判断。 全基因测序,目前的最新报价已低于一千马克,但在自己年幼时的西历1450~60年代,那时候还是成本高昂的尖端技术。 那时候的自己,在无数联邦民众当中,根本就是一个毫不起眼、没有任何疑点的寻常存在,不论联邦政府还是其他组织,都没可能在自己这样的普通小孩身上花费巨资、只为了得到一份对自己之外几乎毫无价值的基因测序结果。 至于那从之后,尤其是最近的十年以来,凭借黑客技术,方然在体检前后都会侵入医疗机构的服务器,查看自己的样本都经历过那些检查,并确定其被妥善处理。 保有自己的基因信息,作为机密,这一概念普通民众目前还很少具备。 即便有这种念头,身处现代社会,一个人也没可能始终不与任何医疗、健康机构打交道,没有强大的黑客技术、it能力,与其相信机构口头承诺的“不会进行必要限度之外的检测,也不会将样本数据透露给第三方”,还不如相信自己的价值,的确不大,不值得有心人耗费钱财来窃取信息。 但在不久后的将来,不管是否自愿,基因测序数据的入库、常态化监测,却一定会到来。 就像现在,几乎没有人会声称,记录指纹信息是侵犯了他、或者她的隐私; 即便在心里这样想,事实上,当事者也根本没得选。 自己的全基因测序信息,未曾进入过“联邦身份辨识信息数据库”,对方然而言是一种幸运。 但对于目标人物的基因数据,是否已经泄露,他就没法轻易侵入联邦安全机构的基因数据管理中心,而只能自己花时间去查。 正因如此,在asa的初筛条件中,已经剔除了大量疑似做过基因检测、有信息泄露风险的候选目标。 万幸,以联邦逾三亿的人口基数,和各大高校、研究机构中年轻人的庞大数量,即便设置如此苛刻的筛选条件,约莫一个月后,方然还是从asa3.0提交的初筛名单里,找到一名信息高度匹配、仿冒风险也可以控制的目标人物。 目标只找到一个,对不容有闪失的身份隐匿而言,显然不够。 就在方然动手查询目标背景、寻找猎物时,部署在物理学部大型机上的asa也没闲着,通过数据共享,时刻刷新初筛名单,不断将符合条件的潜在目标补充进去,一边将发现新疑点、不适合动手的目标删掉。 这一切,完全通过ai的深度学习来进行,效率之高,令方然印象深刻。 在此之前,即便多少年来始终在和计算机打交道,他也几乎没有预见到,有朝一日计算机软件的智能化水平,会发展到这样的程度,甚至,就连身份背景信息调查这样的、原本只能由人去完成的工作,现在,藉由网联网络的极大发展和数据存储的规范化,都可以用人工智能程序来进行。 哪怕对计算机、对程序而言,并不真正理解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一定的错误率在所难免,但计算机的超高数据吞吐率,仍完全弥补了这一缺陷。 对“名单筛选”这一类对疏漏并不敏感的任务,就更是如此。 锁定目标,基本确认此人的基因测序数据尚未出现在“身份辨识信息库”中,逐一核查过身份信息、个人特质与行为习惯,目标人物的照片、视频出现在屏幕上,方然紧盯照片里的侧脸,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如果一切顺利,不久之后,与这些资料对应的“本人”,就会换成了自己。 基因,现阶段任何技术都无法作假的判据,与此相比,诸如指纹识别、人脸识别甚至虹膜识别的凡此种种,都有办法规避,但为了减小工作量,方然还是设置了一系列筛选条件,现在屏幕上的这一位目标人物,他的虹膜信息就未曾进入过政府机构、社会组织这些第三方的数据库,更有利于他的仿冒。 可靠性一般的人脸识别且不谈,至于指纹,用指尖贴就可以…… 他下意识的看向姓名一栏,默念了几遍。 托马斯*安生。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甚至于对来自孤儿院的方然,这,连代号都算不上。 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告诫自己,要尽快熟悉这个名字,做好成为“安生”的准备。 正文 第一六二章 联系 锁定目标,继而,从头到脚分析托马斯*安生的一切讯息,方然制定了缜密的计划。 和此前所有步骤不一样,现在,他必须亲自上阵。 西历1475年秋,十月的伯克利大学校园里,落叶飞舞,冷风萧瑟,急匆匆穿过校园的年轻人感受到了乍起的寒意,待到夜幕降临,坐在熟悉的电脑面前,方然照例打开id名为trinity的推特账号,刷新状态,为接下来的第一次接触做准备。 从锁定目标到现在,几个月里,方然一直在围绕托马斯*安生的身份而行动。 简单地讲,他需要详细了解,身为宾夕法尼亚大学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研究生的托马斯*安生,他长久以来的人生经历,由此而形成的言行举止、谈吐思辨的特点都是什么,然后有针对性的模仿此人的一些外在行为,进而在“身份替换”之后,能不留痕迹的将自己填充到安生的人生轨迹中去。 顶替一个人的身份,这样做,难度大抵取决于目标与外界的联系。 托马斯*安生,以asa获取到的背景资料和活动轨迹来分析,深居简出的特征十分明显,仿冒起来也比较容易。 容易被他人冒充,这种风险,信息时代的宅男宅女们多少都有。 具体到安生,一名正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就读的信息工程专业二年级生,就更是如此。 托马斯*安生,是所在家庭的独子,父母是上一代迁居到联邦的移民,多年前在海外旅游时遭遇空难,尸骸无存。 血缘关系的纽带,向上、向平级追溯,不论asa3.0的初筛还是方然的手动搜索,都没发现托马斯*安生有尚在人间的血亲:这一事实,当事者不知会作何感想,但在窥视者看来,却是“间接基因鉴定无从谈起”的极大便利。 基因测序,如果应用于身份鉴别,并不一定必须从本人的样本着手,有血缘关系的样本也可以作为参考。 民众熟知的“亲子鉴定”,就是基因鉴定的一种应用。 一个人的基因测序结果,与其父、母的基因测序结果,单独拿出来比较,两者间的数据重合率应该精确的等于百分之五十,当然在“亲子鉴定”中,不需要全基因测序,只需比较若干个等位点,视其匹配程度,给出一个概率上的判断。 说白了,如果样本a与样本b存在亲子关系,等位点的重合概率应该在一半左右; 而如果没有亲子关系,总体来看,等位点的重合概率就很小。 即便从“亲子鉴定”的粗略手段来考量,很显然,如果目标人物仍有近亲在世,其身份就几乎无法被顶替,至少,冒名顶替的风险极高。 更不用说全基因测序,一旦应用这种手段,事实上,联邦社会管理机构已经开展了类似的项目,使用全基因测序结果来追溯民众的迁移轨迹,在全序列数据比较面前,任何尝试假冒身份者都绝对无法遁形。 排除了基因测序的隐患,接下来,方然确认了asa的扫描结果: 托马斯*安生的社会联系很少,不仅没有亲人,现实世界里也几乎没朋友,包括没有女友,这很方便他接下来的行动。 那么同学呢,这方面的情形怎样,对照一下自己的状态也不难理解。 就说方然自己,在伯克利大学读本科时,还会和同一栋宿舍楼的室友、实验室的同学与导师打交道,除此之外,他多少总还是要上课,应付考试,还有学校方面组织的一些活动,即便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这些事也不太可能完全在虚拟世界里进行,说白了,几乎每一天,都会有见过他的目击者。 但是到了研究生阶段,尤其是最近几年以来,联邦高等院校的网络教育持续推进,对托马斯*安生这种不求上进、至少不求传统意义之上进的学生而言,个人生活就自由的多,不仅住在校外,本人也几乎从不在学校里露面。 那么这位安生,他究竟在做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大概是“车库创业”的白日梦。 “车库创业”,联邦民众、尤其是中老年人,对这一词汇大抵不会太陌生,甚至十分熟稔,毕竟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以比奥*盖兹、史蒂夫*乔布斯、马克*札克伯格为代表的高科技公司创始人,都是在“车库”之类的简陋场所创业成功,类似的传奇故事一直广为流传,让许多充满干劲的年轻人投身创业,期待某一天成为高科技领域的独角兽。 然而硬币总是有两面,“车库创业”的故事本身,也许确有其事,但故事里的主角们钻进车库之前,身家和背景如何,就没有多少联邦民众会去关注。 其实,但凡神智正常者,只要有强大的背景资源, 别说“车库创业”,即便在下水道里鼓捣又怎样,不管在哪,都能创业成功。 譬如比奥*盖兹,多少联邦人津津乐道其从哈佛退学、在车库创业的传奇,却对其母亲身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董事之一的背景视而不见。 再譬如说经济领域,多少投资者顶礼膜拜的巴菲特,八岁时进入金融领域的所谓天才,事实上也是拜身为联邦国会议员的父亲所赐,由投资公司董事长手把手的领进门,而非一群梦想成为投资之神、在股市里割肉饲虎的蒜苗们所想象的那样, 成功全靠己,能外为zero。 如果说在十年、二十年前,信息技术大潮汹涌的时候,普通人投身其中,还多少有一线脱颖而出、逃避大资本并购封杀的希望而成长起来; 那么在今天,世界经济遭遇重创、一蹶不振之际,所谓“创业”,就只不过是当局忽悠持现民众的口号, 指望有人会中计,将宝贵的现金流贡献出来,暂时遮掩经济崩溃的无底洞。 “车库创业”不靠谱,这是方然的看法。 但不管托马斯*安生的选择是否明智,客观上,这都对他的计划有利。 住在校外,居所地处偏僻、且有长期租约,有限的社会联系几乎全在网上,方然的计划因此少了许多变数,多了几分胜算。 正文 第一六三章 替换 长期监视托马斯*安生的生活,借助联邦的网络基础设施,方然干的得心应手。 即便安生其人,既然有勇气脱离研究生的科班教育,选择自己创业,应该在it领域颇有几分技术,在无孔不入的社会监控体系、和司空见惯的智能设备面前,也没办法防御一个黑客高手的7*24小时监控。 从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到门口街道的公共安全监控设施,乃至于从不摘下的pear智能手环,都成为了方然的数据来源,通过这些数据,他不仅可以借助asa的大数据整合、分析,勾勒出一个半辍学状态年轻人的生活轨迹,还能验证那些网络上搜集来的,托马斯*安生的历史资料,究竟是不是准确。 所有的生活习惯,行为特质,买什么品牌的抗组胺药,周末在二次元网站的逗留时间,经常与谁组队进行网络游戏,经常在什么时段租用哪一家公司的新能源汽车…… 一切的一切,选择,行动,在本人看来无非是每一天的日常,但是对周遭环境、对人类社会而言, 这一切,就足以拼凑成“身份”的全部。 换句话讲,只要能全面细致的掌握这些讯息,并加以模仿、沉浸其中,对外界而言,自己,就是如假包换的那一位托马斯*安生。 一边扫描数据,观察屏幕中人的一举一动,方然也脑洞大开的想, 一个人,究竟是不是他自己,这种问题对外界、而非其本人而言,究竟有没有意义。 譬如科幻作品中很常见的一类情节,涉及到“人的复制”,不仅是躯体、还包括意识的完全拷贝,倘若某一天这种事真的成为现实, 参与实验的人,面对与自己一模一样、从躯体到意识都雷同的“拷贝”,又会作何感想。 再进一步想下去,如果不考虑这原版与拷贝,会怎样争执“谁才拥有起初的那一个身份”之类场面,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如果对此类实验的存在一无所知,如何才能够区分眼前正打着交道的某人,究竟是原版,还是赝品呢。 思维进行到这里,方然蓦然惊觉,这一连串思维中的恐怖之处: 就“人类复制”而言,纠结眼前的究竟是原版,还是赝品,对于除被复制者本人以外的任何人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要思考此类问题,对某人a,可以设想这样一种情形:倘若有某种全知全能的力量,在某一刻,将此人非常熟悉、日常生活中经常打交道的某一目标人物b,进行从躯体到意识的全盘复制,而后用复制品b-替换掉b,这种操作,是否能被a所察觉呢。 答案十分确切的,因而,也就极其可怖: 根本就不能。 目标人物b,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对其自身而言,显然至少是“我思故我在”的意识具现,然而这样的存在,对旁观者a而言,却不过是两人之间所有联系的交集,是看似密切、其实无非是一丝一缕交流的总和,而这些,复制品b-都完全能提供,任凭怎样观察,也无法发现任何纰漏。 不仅如此,再仔细想一想的话,就会窥见那更可怕的事实: 倘若b-替换了b,这种事,岂但是作为旁观者的a无法察觉,这场骗局的当事者,b-,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这一切。 因为在b-的内心世界、思维活动里, 根本就把自己当成了b,这,简直就是一种无声的恐怖。 伏案在电脑前,埋头专注于窃取托马斯*安生身份的操作,方然的思维,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一个极其惊悚的领域。 用复制品b-取代b,这种操作,现在的人类文明显然还做不到。 但即便只是在头脑中凭空想象一番,他还是脊背发寒,意识到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无人觉察”:整桩操作,对目标人物b而言,或许是被彻底抹杀的天大恐怖,然而这一切分明又无法被现实世界中的任何人所觉察,不仅旁观者a发现不了,当事者的替身b-,同样发现不了。 对a而言,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b,还是原来的b; 他这样认为并没有错,事实上,以人类的思维和判断模式而言,也的确没有一点瑕疵。 但另一方面,被b-替换掉的b,此时的命运却吉凶未卜,这同样是事实。 倘若这种事真发生过的话…… 不,不可能,人类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技术,方然尝试说服自己。 但是再怎样确定,这种事发生的概率等于零……可又有什么手段能验证呢; b仍然是b,或者,b早已被某种力量替换为b-,甚至进一步的,b-也被替换成了b--,如此递推没有尽头,即便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剧变,作为旁观者的a,或者说就是我自己,也没办法找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不是吗。 思考进行到这里,内心烦躁,方然暂时停了手头的工作。 倘若世上有这样一件事,发生、与不发生,都无法被任何人所觉察,那么如何能断定,这(可怖之极)的事确从未发生过呢。 理论上讲,对于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东西,逻辑的推断也无能为力。 然而人世间无数的虚妄之词,针尖上的天使,地狱里的阎罗,凡此种种没有任何证据、也注定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的虚构,借助科学与理性,其实也一点都不难判断真伪,难道不是吗。 其实并非如此,原则上讲,针尖上的天使也好,地狱里的阎罗也罢,存在的概率都并非严格意义上的0。 断定它们并不存在的,不是逻辑,而是“奥卡姆剃刀法则”; 现在,方然也不得不祭出这一法则,抹平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恐慌。 按著名的“奥卡姆剃刀法则”,倘若对某个现象,有多种并行不悖的解释能自圆其说,那么,其中最简洁、最不费力气、最符合常理揣测的那一种解释,应该就最接近于真相。 应用到“拷贝替换原版”的惊悚想象上,这就是在说,某种神秘力量平白无故复制一个b-、并替换掉原来的b,从头到尾都没被人类察觉,这种凭空想象出来的情形太匪夷所思,那么更合理的推断就是,这情形,仅仅存在于人们的想象,真正发生过的概率则无限趋近于零。 正文 第一六四章 复制 匪夷所思的事,发生的概率,显然远小于未发生的概率,这并非直觉,而是可以从大量科学研究与实践中抽象出来的、背后由坚不可摧统计热力学支撑的事实。 司空见惯的情形,对应热力学中的常态,相应的,匪夷所思的情形,则对应罕见态。 世间万事万物,一旦把视角拉高到宏观层面,统计热力学的力量就将压倒一切,对任何系统而言,呈常态的概率,都压倒性的大于呈罕见态的概率;反映到人类世界,这就是说,怪力乱神并不一定真的不存在,但作为理性者,押注它们真的存在,则是一种极不理性、近乎必败的睿智。 现在,就是此时此刻,说不定下一秒钟就有神迹降临,杯中之水自发沸腾,破碎花瓶飞退复原,甚至,长眠在公墓里的逝者,重回人间、叩响棺盖; 原则上,仅仅是在原则上,这一切都确有可能发生。 是的,任何不可思议之事,在客观世界发生的概率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零,只不过,倘若真有人中了邪,认为“死而复生”终将发生而守候在墓园大门口,那么直到宇宙热寂,他都绝无可能见证到这一幕。 b被替换为拷贝b-,概率之低,大抵就属于这一类; 方然便这样说服自己,不要杞人忧天。 思绪丛生,无意间碰触到了一个凶险难测的领域,继而偃旗息鼓,方然继续专注于观察、分析托马斯*安生的生活轨迹,他很快在开发者论坛注册了一个新id,用虚构出来的“宅女程序员”身份,尝试与目标接触。 一边建立连接,绕过监控流程登陆账号“trinity”,上传莫须有的开发日志, 方然仍有些心绪不宁。 他知道,自己刚刚回避了的,是一片复杂而凶险,甚至潜伏着莫大危机的泥潭。 意识能否复制、平移,这迄今为止仍悬而未决的问题,随着科技的发展,未必会一直找不出答案。 不论答案为“能”、还是“不能”,对追寻永生来讲,都意味深长。 倘若是“能”,这就等价于,人的意识,可以脱离赖以栖居的唯一场所——躯体,进而,对追寻无限长生命的努力而言,就会展现出截然不同、前所未有的无数种可能:意识的永存,不再必须与躯体的永存捆绑在一起,而完全可能有更适宜的新载体,生命,或将开启崭新的时代。 但倘若是“不能”,本质上讲,则等价于这样一条论断: 意识的永存,严格等价于躯体的不朽。 …… 追寻永生,目前还只说是踏出了第一步,更长远、更深远的“意识复制与平移”,方然自忖没能力去探究,只能随便的想一想。 但即便如此,他也清醒的意识到,意识的“复制”与“平移”,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复制,平移,按计算机领域的通常定义,两者确乎是很相似。 自计算机诞生以来,科幻作家与爱好者们,始终有一种“意识迁移到计算机、因此而能获得永生”的设想,这大概是基于下面的逻辑:人的意识,不能始终被躯体、大脑所禁锢,既然现代计算机拥有强大的逻辑、计算能力,那么,将人的意识复制、迁移到计算机系统中,也完全有可能实现。 甚至于,借助计算机的发展,人的意识,还会随之而继续进化。 这一经久不衰的脑洞,拜多年来的广泛涉猎所赐,方然见过很多,但他始终对此持谨慎的怀疑态度。 意识的本质、运行机理,直到今天,人类也还没有研究透彻。 意识究竟是什么,是简单明了的逻辑运算,还是繁复精妙的混沌过程,这一谜题,多少年来无数科学家都殚精竭虑,然而不论是基于神经系统的解剖、研究,还是基于意识活动的观察、分析,直到目前,人类对大脑中一百四十亿神经元如何组织、协调、活动,继而产生出自我意识,依然所知有限,恍若雾里看花。 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进展迟缓,一些人便基于“人脑”与“电脑”在行为上的相似性,得出“人脑工作机理必定类似于电脑”的简单粗暴判断。 进而,才会衍生出“意识迁移到电脑、因此而获得永生”的不切实际幻想。 但他们并未意识到,即便人脑与电脑的行为再相似, 它们也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 最起码的,即便承认人脑的根本特质——智慧,有足够强算力的计算机系统也照样能有,至少能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智慧特征,也不应该忘记,具有这种能力的计算机系统,全都是数字式,其处理的符号,本质上无非是高/低电平、是/非逻辑、0/1数字的二态,而人脑则是典型的模拟式处理设备,在底层逻辑上,根本就不吃数字那一套。 两类“设备”的底层原理,根本不同,决定了其行为上的一些根本差异。 这种差异,即便再怎样意义重大,方然现在也还不想去刨根问底,他着重要否定的,是那种将人脑简单粗暴等同于电脑,进而,将“意识活动”简单粗暴等同于“软件运行”的不假思索之武断。 正是基因这种误判,一些人,一些作品,甚至一些天马行空的计划,才会将意识的复制与平移相混淆; 进而,认为对意识进行这些操作,一点都不困难。 将人脑等同于电脑, 将人脑的意识活动,等同于电脑的软件运行, 继而倒装概念,用电脑软件的复制、移动,去类比人脑意识的复制,移动, 以上,就是诸多科幻作品中一幕幕荒唐场面的幕后逻辑,甚至由此衍生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情节,看似很有道理,实则漏洞百出。 最起码的,当设想一个人的意识被“复制”时,难道真就像计算机软件的复制、粘贴那样,只要扫描源存储器、并在目标存储器里写下一模一样的比特,就万事大吉了吗; 对人脑,一百四十亿神经元、上万亿突触的精密构造,且不论是否能有这“扫描”的手段, 即便有此等手段,也应该进一步的意识到,复制、粘贴的源与目标,性质上总归是要一致的,那么,要实现“复制”,就还要有能将扫描结果写入另一个“空白”大脑的手段。 如果说,“扫描”的难度,已无法想象, 那么“写入”的难度,就更是痴人说梦般的天方夜谭。 正文 第一六五章 接触 应用于人脑的“扫描”与“写入”操作,极端困难,这是人类意识复制、平移难以实现的根本原因。 电脑,不管怎样复杂,毕竟是人设计、制造出来的,其结构理应具备可读取性,不论存储器还是运算器,无论机械结构还是集成芯片,必然有方便快捷的方式读出其中的磁畴排列、电平高低,甚或微小的机械位移,然后加以利用。 换句话说,既然是被人创造出来,电脑天然就会带有“扫描”、“写入”的易操属性。 然而另一方面,人脑,或曰人的神经系统,却并没有在自然选择中获取“容易读写”的匪夷所思属性。 人类神经系统的目标,在生存竞争中,无非是维系赖以栖居之躯体的持续存活。 四十亿年演化至今的最高成就,人脑,结构何其复杂而精妙,这且不论,其与任何计算机系统的根本区别之一,就在于其自我封闭性,除非通过种类与功能都很少的输出端口:表情,声音与手势,这系统内的任何信息,都极难被读出。 即便借助现代科学,动用从测谎仪到脑电图的一切手段,也只能得到极其模糊的概略性叙述,也决计无法得到任何系统中的精确讯息。 否则,任何审判者,又何至于一定要对受审者施压、令其自己交代呢。 “扫描”的难度,已经是如此之高,相比之下,真正意义上的“写入”,而非魔术师的催眠或心理暗示,难度就更高到了突破天际。 想一想道理也不难理解,倘若对某种系统,连读取其中讯息的手段都未掌握, 那么要向系统中增添新的讯息,就更是天方夜谭。 人脑中存储的讯息,究竟位于何处,现代科学的认识还没有完全统一,主流观点集中在“神经突触”与“神经元化合物”这两方面,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形,这些构造的物理尺寸都以微米、甚至纳米计,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的堆积为一千多克的大脑。 如此精密繁杂的构造,只是麻烦之一,根本困难仍在于“扫描”的困难: 倘若根本不清楚大脑中某一段突触、某一团化合物,是存储着什么讯息,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用闻所未闻的微妙手段去改变人脑中的物质构造,没有“讯息——构造”的对照表,也无法真的向人脑中写入任何有意义的讯息。 相比之下,倒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暴力操作,在删除讯息方面,效率奇高。 理论上的分析,稍显冗长,其实方然思考一点也不严肃,他想到的是,倘若意识的“复制”当真可行,显然就意味着针对人脑的“扫描”与“写入”操作已相当成熟,那么很显然,人类世界的所有学校,都会关门大吉。 但这却终究只是一种幻想,在可预见的未来,针对人脑的“扫描”与“写入”操作,都还没有希望被研发出来。 但倘若有朝一日,这些操作真的成为了现实…… 那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一边工作,一边脑洞大开,方然的思维没有任何羁绊,让他畅想到了遥远的未来。 但这一切,现在还都无关紧要。 利用虚拟身份trinity,具体的讲,把这一身份包装成颇具能力的软件工程爱好者,一开始,方然控制的id并未与托马斯*安生直接接触,而是蛰伏在其所在的讨论组里,很寻常的参与了几次些线上编程活动。 程序员,it领域参与者,多年来方然一直沉浸其中,做起来自然很轻松。 至于性别的差异,在这一领域,体现的并不明显,这也是方然选择乔装为程序爱好者、而非其他身份的主要理由。 不出所料,凭借自身的强大it能力,和多年来磨炼的聪颖头脑,即便“trinity”根本没主动联系过目标人物,一段时间后,看上去持主流取向的安生还是注意到了这样一位女孩的存在,主动邀请trinity关注自己的论坛日志和项目板。 在此之后,渐渐地,方然利用账号trinity参与一些开源项目,或者讨论组里的兼职,用自己并不熟练、也不怎么高明的手段,逐渐与托马斯*安生拉近联系。 “你的kotlin代码写的很棒; tritiny,id介绍里的‘北卡罗来纳*夏洛特’,是真实的居住地吗?” “并不是,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儿有风景优美的密西西比河滩,还有大片茂密的树林。” “哦、我还计划过,要去夏洛特旅行,看来我也许该修改一下原定的计划。 ……” 网络上的交流,一开始,只是围绕项目的例行公事,但安生很快对trinity产生了一定兴趣。 在被问到推特账号时,方然的计划就遭遇到了第一重考验,出于风险控制的角度,他无法使用网络上的现成资源来填充trinity的身份信息,譬如照片,视频,而是采用现今已十分成熟的影像制造与处理技术,从若干形象类似的女孩照片、视频素材,合成出一个有着出众外貌的虚拟人物。 这类技术,作为it领域的前沿成就,托马斯*安生这样的高材生理应知道。 但是trinity与他结识的渠道,和一段时间以来的交流过程,又没有任何瑕疵,或者网络诈骗之类的可疑之处,在异-性的强大吸引力面前,年轻男子的警惕心和智商都会直线下降,这一点都被掌控局面的方然看在眼里。 而每当他想到这位托马斯*安生,沿规划的路径一直走下去,其最终的命运, 就会皱起眉头,进而,心生几分感伤。 不同的性别,相互之间的微妙吸引力,有时候,就是如此致命。 一边维持与目标的接触,一边旁敲侧击,方然很谨慎的把握分寸,不让trinity显露出任何针对安生的特别兴趣。 但是在幕后,他、和他掌控的asa3.0,则全力发动,不仅分析每次交流、互动而获得的新讯息,还会综合此前攫取的历史资料,全面、彻底的评估风险,以便决定关键的“身份替换”,究竟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一举发动。 正文 第一六六章 流动 随着计划的进行,网,渐渐收紧,其中的猎物却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就在目标任务所在的波士顿,无人知晓的掩蔽所里,准备工作也在进行。 每隔一段时间,在ai挑选出的安全窗口期,就会有物流公司的车辆、配送机器人出现在波士顿市区的某栋建筑后门,送来密闭的标准物流转运箱。 灭菌设备,高精准度医疗机械手,从环氧乙烷到抗凝血剂的若干试剂、耗材,燃料电池机组和足够支持若干年的乙醇存储罐,台式计算机,很多台不同功能的摄像头,传感器网络和中央控制器,若干手术器械与备件,以及,造价不菲而体积可观的,能够容纳一具成年人躯体的医用低温储存容器…… 所有这一切,采购的渠道五花八门,为隐匿动机和去向,即便精通黑客技术的方然,也几乎是竭尽了全力。 常见的,不引人注目的东西,从医疗器械到燃料电池,可以从黑市采购; 但是诸如“医用低温储存容器”之类的敏感设备,就不好办。 为了获得一套可用的低温容器,同时,又避免遗留隐患,方然花费很多时间计划、实施了一连串的干预行动。 首先,查询联邦境内的几家医疗装备制造商,从中挑选体积较小、参数也符合需求的容器,而后尝试侵入制造商的内网,获取订单数据;然后筛选近期将发货的订单,逐一排查可以动手脚的采购方,并使用外挂程序,监控为其提供货运服务的公司,以获得时间、路线等货运流程的准确信息。 在订单进入运输流程后,则利用物流公司的服务器,制造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 总而言之,通过这种非正常的手段,让运输中的容器严重受损而报废,继而进入理赔流程;经过两三次这样的尝试后,终于,方然成功捕捉到其中一例样本的善后流程,他轻易渗透进垃圾处理公司的内网,继而在转运过程中,将装载有报废容器的标准箱与备好的另一只标准箱互换。 经过这样一番辗转操作,几个月后,报废的低温储存容器,终于出现在波士顿市区的末日避难所里,接受遥控机器人的检查和修复。 严重损坏的医疗设备,即便修复,也不可能通过fda的审查,报废处理是常规操作。 但如果有详细的设计图纸、配套清单,加上必要的装备,将其修复成勉强可用的状态,也一点都不困难。 大费周折弄来一具低温容器,准备做什么,意图似乎是很明显。 但方然的准备工作,远不止于此,就在绞尽脑汁尝试获得容器时,他还继续为罗伯特*布朗教授工作,尽可能获得更多报酬。 但同样是赚钱,“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长期兼职,他却逐渐淡出。 多年来与“国际商用”公司合作愉快,方然给出的理由,是自己正忙于毕业设计、准备参加来年的硕士学位答辩。 作为年轻人,这理由很正常,一点都不引人怀疑。 不过,倘若“国际商用机器”雇佣的it高手们,深挖这位不露行迹的兼职者是何身份,大概就会发现这位声称“忙于毕业设计”的伯克利在读研究生,每天展现给外界的,却是一副看破红尘、虔诚皈依的神秘模样。 当然,仅仅少了一个兼职打工者,“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显然不会太在意。 逐渐淡化与“国际商用”的联系,对方然而言,并不是他改变了计划、不想借助这家与联邦政府、军方关系密切的大公司。 进而,才有机会进入打造联邦信息体系的核心团队。 而是一旦决定了要隐匿身份,很自然的,与“国际商用”的接触,就必须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从头再来。 除此之外,对接下来的行动,究竟需要调动多少马克,方然也不表乐观, 现在必须尽可能筹集资金,而且,还不能像之前若干年那样,在网络上毫无顾忌的巧取豪夺。 随着联邦政-府对社会管控能力的提升,互联网络,原本一直被认为是鱼龙混杂、野草丛生的法外之地,现在也越来越“规范化”;虽然实际的情形,完全要看当局掌控的“分析力”与网络总体的“数据量”,两者的比例怎样,但每一天在网络上活动,方然还是能感到,至少在金融领域,黑客活动的空间正越来越窄。 自西历1471年至今,几年来,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危机表面缓解,列强间的明争暗斗却一刻不曾停歇,表现在经济层面,贸易、投资、金融领域的对抗,加剧了经济体之间的藩篱,世界范围内的货币流动也受到波及。 相比之下,不受监管的虚拟货币流动一时繁荣,接踵而至的则是管控、甚至打击。 面对凶猛的经济危机,各国都在放水、加息,看好自己势力范围内的流动货币,谁都想尽可能获得更充裕的流动性、却又不想承担放水和加息的代价。 而货币,或者说现金流,则出于逐利的天性,在一个个经济体之间游荡。 经济危机之后的复苏期,一般而言,情形大抵如此,眼看货币、或曰资本在一个个恐慌干涸的池塘间流动,作为只顾自身利益的列强,很自然的想法就是高筑壁垒,把宝贵的现金流堵截在国境线内。 且不论这样做的代价如何、是否可行,对资本而言, 这分明就是在“断人财路”, 有如杀人父母。 资本的天生逐利,很显然,并非一纸命令就能戒得掉; 以此类推,当局对不受管控的洗钱、影子公司、虚假贸易与虚拟货币等领域,大力打压,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即便在当今时代,ai渗透人类社会之前所未有的大环境下,经济运行的规律,多少会有所不同,譬如在资本流动受限时,比特币等虚拟货币的币值反而一路下跌,但对方然而言,这样的大环境显然一点都不友善,或迟或早,他必须尽快洗白自己的历史积累,继而,习惯于在阳光下, 合理合法的“行动”。 正文 第一六七章 约见 随着人类社会的演变,迟早有一天,货币,资产,乃至权力地位,这些令几乎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东西,都会彻底失去价值。 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这些东西,却又是追寻永生的必须。 计划进行顺利,马克的消耗速度也前所未有,两座小规模的准“末日避难所”和必须的设备、材料,都让方然感受到资金的压力,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将持有的比特币、黄金等长线资产尽数变现。 考虑接下来的计划,很快,他还需要一笔巨款,去构筑第三座末日避难所,或者说“坟墓”, 用于存放名为“方然”的尸体。 时间,一天又一天,围绕托马斯*安生的布局即将图穷匕见。 为了策划这一幕,提前做了大量艰难而细致的铺垫,但当平平无奇的某一天,asa3.0的提示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意识到按系统的判断,“身份替换行动”已完全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发轫时,方然还是沉默了很久。 坐在电脑面前,按动鼠标,他的手有一点抖。 他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完全明白,这根本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深吸一口气,手指按上键盘,“trinity”斟酌措辞,向线路另一端的目标人物丢出诱饵。 对付程序设计爱好者,通常而言,网络上经常会出现的各种“谜题”、“线索”之类东西,就是很好的素材。 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背后真有什么有趣的秘密,自有互联网开始,一些含义诡秘的密码、留言、网页讯息,就时不时出现在网络上,让发现者们着迷,进而试图去解读和追踪这些讯息,弄清其背后潜藏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大多数此类谜题,都是解谜爱好者的随意之作,不少人还是乐在其中,权作消遣。 待到后来,某些互联网领域的企业机构,传言中也包括联邦调查局等强力部门,都会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筛选人才,至于这传言是真是假,则无人知晓。 对一系列流传在网络上的密码讯息,托马斯*安生很感兴趣,正可以被利用。 进行这种策划,不需要自己挖空心思去设计密码讯息,方然从网上的若干热点解谜中选择了其中之一,并稍加解读,当然他并没能从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反正是用来做饵,也根本不需要真的将其解出来。 “…… 你是说‘曼彻斯特密札’,这一段指向波士顿的某栋公共建筑?” “恩,除非我的解读有误。 但不管怎样,我本来也会去一趟波士顿,正好顺便看看,如果属实,那就可以在讨论组里小小的炫耀一下。 说不定我们所在的组,会成为第一个解出‘曼彻斯特密札’的组织哎~” “啊,你会来波士顿?” “是啊托马斯;哦、你这么讲是什么意思。” “太好了,我就住在波士顿! ……” 自导自演,以trinity的身份打字交流,当托马斯*安生自报住址时,方然才更加确定,这位半辍学状态的高材生对自己毫无防备,随即心生一丝罪恶感。 屏幕上,正被摄像头监视着的人,很快就将辞世…… 成为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追寻永生不灭之道的一丝微末代价。 莫名其妙的思维跳脱,从谋杀一下子联想到人类文明的未来,方然却因此而迅速冷静下来,他意识到,接下去,不管假自己之手将要做的是什么,某种程度上讲,这都是自己身为一个人,一个永生追寻者的必然抉择。 这样的罪过,在追寻永生的无尽长路上,他还不知道要犯下多少次。 没有坚定不移的决心,是万万不成的。 “…… 好,那么后天上午,在巴顿公园的办公区见。” …… 巴顿公园,虽然顶着“公园”的名头,实质上却是一大片勉强改造过的城市绿地,原本计划用于建设新兴产业,为此而拆除了区域内的一些老旧建筑,结果,水分极大的所谓经济复苏,不出所料的没有为波士顿带来多少商机,居高不下的地价让创业公司与大企业退避三舍,这些地块到现在也无人问津。 正因如此,原本为庞大计划而配套的建筑群,就被一些公共机构临时占用。 这无奈之下的安排,不仅被方然相中、同样也被敏锐的asa所察觉:以人类社会的演变趋势,矗立在波士顿城区边缘的这些建筑,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被挪作他用。 对末日避难所而言,长期萧条,是很好的掩蔽条件。 西历1476年7月19日,上午,波士顿的湛蓝天空飘着朵朵白云。 时针将要指向罗马字“x”,一个穿着普通的年轻人,出现在办公区的栅栏外,因为是工作日,他径自穿过无人值守的敞开大门,穿过略生杂草的开阔广场,一边低头摆弄着手机。 “我到了,trinity; 看起来这里有点荒凉,你在哪里?” “你很准时呢;我先看一下地图定位,现在……” 远在千里之外,通过办公区域的监控系统掌握目标的一举一动,方然余光扫掠其他摄像头的影像,确定asa没有误报,周围的确未出现任何异状。 在观察托马斯*安生行动的同时,右手挪动鼠标、下达命令,位于办公大楼地下三层的密室中,遥控机器人也开始动作,爬上直梯;空无一人的大楼过道里,监控头下,履带式多爪机器人出现在长廊拐角,带着隐约发亮的沉重长杆。 虽然在上午十点,这一整栋建筑里应该没什么人,为保险起见,方然仍暂时接管了大楼的安保系统,将办公室出入口闭锁。 手机屏幕上,简短的文字交流还在继续: “我已经在地下二层; 电梯有故障没法使用,你从楼梯下来,这儿信号不太好、所以,过一会儿你到负二层后径直向前走,我会在档案室门口等你。” “好的,——电梯好像是坏了,我走楼梯。” 大楼内,白天的光线仍有些暗淡,路过电梯口的托马斯*安生找到楼梯间,一边下楼,一边好奇的左右张望,直觉在提醒他这里有一点不安全,但在“女孩子都敢只身造访”的不利暗示下,他仍未停住脚步。 正文 第一六八章 抹除 来到地下二层,照明昏暗,年轻人开启手机闪光灯,慢慢的继续向前。 但他已没机会走到阅览室门口,见到并不存在的trinity了。 走廊很长,刚过有一个拐角,托马斯*安生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形顿挫,他还没意识到那刺眼的光来自何处,身后一扇门就悄无声息的开启,继而,电磁驱动机械臂挥舞的长杆,准确的击打在后脑上。 一声闷响,继而是身体倒地的“扑通”,安生顿时失去了知觉。 而控制机器人的方然,则扫视监控,确定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他娴熟的操控机器人拖曳失去知觉的躯体,直到抵达不远处开启的窨井。 前后不过十几秒,一个人,就此从视线中消失,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人间蒸发”。 干净利索的击倒目标,将沉重的身体抛掷到下一层,机器人在跳进窨井前,先返回现场,确认了房门电磁锁,并开启高汇聚度光源一寸一寸的检查地面。 很快,方然在拖曳路线上发现了一丝血痕,推测应该是在安生倒地时,磕破了鼻子、或其他地方所致,这在他的预案之中,于是先遥控机器人用吸水纸擦拭,再用漂白制剂仔细的喷涂现场,再第二次擦拭干净。 一切完成后,机器人返回窨井,缓缓落下,盖上略带锈迹的井盖。 袭击,发生在一瞬间,善后工作却很繁杂,方然又在电脑前忙碌了好几小时。 让目标人物从世界上“凭空消失”,只隐藏尸体还不够,为了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还要将托马斯*安生的最后一段行程也抹除掉。 方然的做法,是在谋杀行动之前,启用早先植入进某共享汽车公司的木马程序,通过迂回的手段控制安生驾驶过来的iturn电动车,在行动完成后,一直等待到联邦东部时间的深夜,才小心谨慎的控制电动车去往最近的充电站。 在充电站外,借助公司内网的摄像头,他耐心等待站内没有人员活动的时机,再归还车辆。 为了安排这一切,几个月来一直在尝试渗透该共享汽车公司的内网、进而连接到视频监控服务器,方然策划已久,也确认这套方案的风险极低,即便在归还车辆的过程中,被人目击到,也只会认为那是一辆启动了“返回功能”的普通共享车。 自动驾驶,当今时代已相当成熟的技术,为行动提供了极佳的掩护。 不过就算是这样,有惊无险的完成每一个步骤,也篡改了充电站在该时段的视频监控数据,长出一口气的方然才感觉到疲惫,手心里几乎全是汗。 可事情还没完,自始至终,远程连接避难所中设备的痕迹,也最好一并处理掉。 位于波士顿公共事务处理中心的“末日避难所”,规模很小,在可预见的未来一段时间,被偶然发现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但是和无意间的泄露秘密相比,有心人的调查、嗅探,才更值得警惕。 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从七月下旬开始,方然又一次侵入联邦电信的内部网络,但这次,自忖无法承担侵入核心网、继而被联邦调查局探员带走的巨大风险,他选择了迂回行事,通过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外围监控、保障系统,更改运行参数,让存储网络监控、筛查数据的服务器机房发生了一起ii级事故。 不同于联邦电信核心网的业务数据,针对互联网络的监控数据流,规模过于庞大,无法实时备份而只能留存特征数据与可疑的鉴别结果。 这一次失火,旧金山及周边区域过去三周来的监控数据,几乎被清除殆尽。 暗算成功,远程操控数据也近乎全灭,按理说,这样已足够保证自己的安全,加之名为trinity的id讯息也逐渐淡出网络、进而完成了脱敏处理,说的夸张一点,哪怕波士顿的避难所明天就被人意外发现,尸体也重见天日,倘若不投入联邦调查局与联邦警署的精锐力量,也很难将其与遥远西海岸的方然联系起来。 在网络如此发达的联邦,别有用心者能凭借高超的黑客技术,绕过强力部门的监控,完成一场几乎无法被侦破的谋杀, 过程之惊悚,这,似乎就是一段天方夜谭。 然而坐镇小城伯克利,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却将其独立完成,这一切,并非如“造轮子”般完全从头开始,而是借助活跃在网络上的,成千上万有头脑、有思维,进而必定有自己小算盘的it领域开发者。 任何计算机系统,软件体系,总归是由人来开发的。 即便aiasg,能并行开发、调试一大类典型程序的自动机,最初的创造者,也仍然是人类。 今天的信息技术领域,成就,有目共睹,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宏伟大厦,在这座大厦里,越到尖顶,ai参与、渗透的程度越甚,然而再怎样宏伟壮丽,大厦的根基,却始终是无数聪明的头脑,是无数it领域参与者的智慧。 这样的庞然大物,不问可知,每一砖、每一瓦都凝结着人类的智慧。 但既然有智慧,可想而知,这无数it从业者建造大厦的动机,绝不会仅仅是为了追寻真理、探寻未知。 个人的利益,个人的诉求,甚至,仅仅出于一种炫耀技术、留有余地的酌量,当今世界的无数程序、软件系统,硬件、成套体系,都被各自的开发者留置了大量后门;即便在这样做时,开发者的动机不一定包含着恶意,但事实却是,针对联邦网络上运行的任何一个系统,只要有渠道、肯花钱,几乎都可以找到卖家,进而获得开启方便之门的“钥匙”。 借助计算机体系中的大量漏洞,力量雄厚的组织、甚至国家,会借此做一些收获颇丰的勾当,这在行内人中已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方然,在策划并进行这一连串的行动时,更非全靠技术的硬碰硬,那根本行不通。 高超的黑客技术、it水平,最常见的用处还是“摆脱追踪”,在付费购买后门、植入程序与权限时,不至于暴露自身。 正文 第一六九章 变迁 历经近一年的策划、行动,为彻底隐匿身份,方然前后付出了逾三百万马克的代价。 在这之中,大约二百万马克,用于波士顿和费城的两座末日避难所,另有近百万马克的巨款,则用来分批支付、收买联邦庞大网络体系中的若干名管理员、项目开发者和运维工程师,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每一次的交易,价码都不算低,方然倒并不太在乎,反而是交易前后的安全措施更重要。 以联邦的三亿人口之巨,活跃在it领域的开发、运维人员也有上百万。 按方然的推测,如果一位追寻永生者没有误入歧途,必定会投身it,那么可想而知,联邦的绝大部分“同类”就潜藏在这百万人之中。 基于这种考虑,在和同行们打交道时,方然很小心。 因为他没办法在每一次交易前,都进行完全、彻底的背景调查,确认对方不是“同类”再合作,而只能相信这样的判断: 绝大部分同类,都会很低调,除非自身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否则一定不会先动手。 除此之外,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这种交流、利用系统漏洞的行为,每一天都在大量发生,仿佛高分贝的背景噪音,也很好的掩护了自己的行为。 西历1476年,踏出不归路上的关键一步,方然的身份替身打造完毕; 托马斯*安生,在人类世界的旅途,就此结束。 但是以联邦社会的视角、从公开的渠道去观察,那么,“托马斯*安生”却仍然活着: 是方然的远程操控,接替了他,继续着每一天的生活。 发达的信息时代,人的行为,社会的运行模式,都在不知不觉间嬗变,一点点偏离数千年来形成的轨迹,每一点微小的变化,并不起眼,但是长年累月的积聚起来,蓦然回首,就会让人恍若穿越了时代,置身于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异世界。 这样的变迁,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其中,也分明能感受得到。 但要说利用这样的变化,来做些什么,就需要足够缜密的头脑,和相对超前的眼光。 今天的联邦,绝大多数城市,乃至乡村,居民之间彼此熟悉、频繁走动的光景早已不复存在,街坊邻里的密切联系,随着老一代人的陆续辞世、或住进敬老院而成为了历史;取而代之的,则是基于网络的、更频繁也更浮躁的肤浅交流,每一个人都能控制自己对外界、他人所展示的内容,同时,也仅仅只能通过这样一种被控制的渠道,去窥看对方的人生碎片。 虚拟社交的出现,发展,乃至极端繁盛,对托马斯*安生这样的大多数年轻人来讲,都是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和一般人的印象相反,人类,至少绝大多数人类,即便在名为“文明”的大集体中度过一生,他们的祖先,也早在数百万年前就习惯于群居生活,潜藏在dna深处的独来独往特质,却没有被完全湮灭。 本质上讲,从安全的角度考虑,生命体的独行是一种优势策略。 但是对人类的祖先——古猿而言,自身的孱弱体质,又迫使他们抱团取暖,直到演变出今天高度复杂的人类社会。 沉浸在同类构成的社会中,人的思想,早已习惯于这样的生活状态,叛逆的因子却未消亡。 结果就是,在物质资料与生产技术近乎极大发达的今天,凭借人类文明积累起来的,庞大而高效的生活维持体系,绝大多数人已不再需要频繁与外界互动、与同类们打交道,也照样能维持舒适、至少是凑合的生活。 生活带来的压力一旦缓解,公众很快会发现,以外向、热情为标签的联邦人, 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也只不过是在随波逐流。 不同于所谓“黄金时代”成长起来、逐渐老去的那一代人,诞生在理想联盟轰然崩塌、资本仿佛大获全胜时代的联邦年轻一代,他们所看到的,所见闻的,在每一天沉浸其中的社会现实,都充满了变化,迷惘,紧张与彷徨。 他们眼中的资本,曾为了对抗理想联盟而虚情假意,对内披上温情脉脉的面纱,现在却一下子粗暴扯掉,向曾经拉拢的底层民众张开血盆大口;经济表面繁荣,基尼系数却也随之一飞冲天,马克越赚越多,债务却膨胀的更迅速,个中原因,即使还看不透,每一个人也会朴素的感受到,人心不古,意识到这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冷酷。 不同于四肢发达的上一代人,新生代的头脑,足够冷静。 他们知道,交际,人脉,不过是资源的变现手段, 他们也渐渐明白,外界,未必值得去接触,人际交往,也不是什么头等大事。 在联邦社会中生活,冷眼旁观,用不着亲自体会,方然也能清晰的观察到一桩桩世态炎凉。 最近若干年来,随着联邦社会形态的变迁,元旦的节日气息,越来越淡,媒体荧屏上歌舞喧天,大多数普通民众却意兴阑珊‘曾经隆重的元旦,现在也不过是一连几天的假期,普通人,一边窝在家里吃喝玩乐,一边围观那些仍抱着陈旧思维的遗老遗少,傻呵呵庆祝着他们臆想中的元旦,仅此而已。 元旦,冰天雪地的跨年节日,原本就是沿袭自联邦农业时代的习俗。 在漫长的农业时代,生产力极不发达,一旦寒冬降临,农作物的生长趋于停滞,人类活动也受到极大的限制,在相对最闲、最无事可做的冬季安排跨年节日,顺便召唤一下在古人眼中未必注定会来的春天,就顺理成章,而寒冷季节需要提前储存食物、也有条件长期保存食物,让元旦平添了诸多规矩,和热闹的忙碌。 然而时过境迁,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元旦,就越来越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存在。 既然是莫名其妙,客观上并没有任何坚持下去的动机和必要,当经济寒冬降临时,人们最先放弃的,正是诸如“元旦”这般、意义已不复存在的劳碌。 一方面是科学技术的极大发展,一方面是参与个体的身心俱疲,元旦的淡化,也就是必然。 正文 第一七〇章 告别 在今日的联邦,“替”一个人活着,尤其这个人还是半辍学状态、几乎没什么社会联系的宅男,对方然而言并不困难。 凭借此前的周密计划,每天连网工作,这只花费他一小时左右的时间。 但即便如此,长期通过网络“模拟”托马斯*安生的日常生活,抛开东窗事发的巨大风险,时间精力的开销也是难以承受的。 新身份的平日生活,一言蔽之,相当单调而容易应付。 托马斯*安生租赁的居所,位于波士顿近郊、远离其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看来在签合同时这,位年轻人就没打算再正常履行一名学生的职责,租下来的住宅是长期合同,由网络中介公司打理,只要按时付账、偶尔应公司要求上传一些照片和视频记录,就根本不会有房东来登门。 何况即便是登门,没有许可证,方然也只需假装“自己”不在家即可。 哦,事实上他就是不在家,这用不着假装。 除此之外,为维持一名成年人的生活,水电之类好说,食物等必需品则每隔一段时间,由网络超市的自动化配送系统直接送到住宅储藏室,然后方然就会操作之前订购的多臂机器人,将食物破碎处理、冲进马桶,维持一种正常消耗的假象。 至于生活垃圾,则由机器人处理过的食物残骸和杂物来“制造”。 不仅如此,渗透共享汽车公司内网,方然还策划过不止一次略有风险的行动,让并不存在的安生“外出”,甚至伪造过前往医院检查、看病的全过程。 这一切,在基于人与人联系、人与人打交道的过去,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但是在沉浸于自动化、智能话系统的联邦,则轻松愉快。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周密的计划,也不可能一直毫无瑕疵的运行下去。 时间越长,出岔的概率越大,即便自忖有能力逃避追查、让托马斯*安生成为联邦调查局名单上的失踪人口,方然也不想因此而损失几百万马克,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一次计划失败,他恐怕就不会再有时间、更不会再有机会去弥补。 正因如此,在一下子解决掉“目标”后,他就开始着手第二步, 怎样才能没有隐患的,让自己消失。 “消失”,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是计划中的必须环节。 要藏匿自身,借用托马斯*安生的身份融入社会,固然是一个很稳妥的选择,但方然也必须考虑到,倘若很突兀的从现有身份“人间蒸发”,直接跳脱到安生,那么在不远的将来,他就得承担一种额外的风险: 以“方然”这身份的过往轨迹,任何同类,只要稍加调查,也不难发现这其实就是一个永生追寻者。 继而,要说这样的家伙,会在一场意外中丧生、甚或信教义而自戕, 就是天大的笑话。 永生追寻者,最畏惧的就是死亡,只要还有任何一线可能性,哪怕竭尽全力、不择手段,也要拼着命活下去,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要说这样的人,居然会遭遇什么意外,甚至还会因教义而退出竞争,如此低劣的把戏又能骗得了谁。 为隐匿身份,方然之前做过铺垫,假扮虔诚的目标却不为愚弄同类,他知道这根本没用。 相反,真正的规划则是,在同类们眼中营造一种更精致的假象: 借“笃信教义”的画皮,隐藏自己建造末日避难所、企图隐姓埋名继续潜伏的事实,然后再留下一些精心伪装的线索,让潜在的调查者,在今后某一天想要揪出人海中的自己时,被误导到完全错误的方向。 这样做,原则上仍没可能万无一失,但以自己的能力,只能如此。 西历1476年的冬天,经过周密准备,再三确认一切条件都已具备、也规划了切实可行的三条路线,方然借助asa3.0的改进版本评估了行动的风险,帮助他排列三条路线的优先次序,一切妥当后,就向罗伯特*布朗教授打了招呼。 对教授这样的聪明人,无需遮遮掩掩,方然直言相告,他准备就此遁出联邦社会。 手下的得力干将,今后可能一下子失去联系,布朗教授看上去不太开心,但也正因如此,他完全相信方然的话,这正符合自己长期以来的观察: 这家伙,既然对世界如此悲观,迟早会有这一天: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如果有可能,我是说,如果这不影响你的计划,我希望今后还可以继续合作; 毕竟,即便遁出人类世界,一个人要单枪匹马的在浩劫中活下来,也不能奢望自己是‘鲁滨逊’,马克,你总归还需要。” “的确如此,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教授的话,让方然心生一丝怅然,即便理由并未让他完全认同。 今后的行动计划,资金,肯定还需要很多,但既然要彻底摆脱“方然”的身份,可想而知,与罗伯特*布朗保持联系,就是极端危险的事。 但即便如此,他还真的有此计划,动机却和教授所想迥异: “思来想去,虽然这几年一直攻读生命科学,现在能来钱的本事, 还就真的只有‘这方面’还可以。 所以我觉得……教授,我们应该还会再合作的,虽然现在,我没法给出像样的承诺。” “哦,我当然能理解。 那么祝一切顺利,年轻人; 望能再联系,我想,我大概会怀念你我之间的闲谈罢。” 话语里有几分真诚,看着眼前表情平静、眼神却深邃之极的年轻人,罗伯特*布朗伸出手,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时常回忆,那些颇有见地的“闲谈”。 这世界上,真正有脑子的家伙,大概只能是越来越稀少了…… 而伫立的方然,则在一瞬间的犹豫后,伸出手,和教授握在了一起。 并非出于师生的情感、或友谊,他心知肚明,自己和教授都是聪明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而是忽然间,难以抑制的内心一阵触动,意识到从今往后很长的时间里, 他都不会再有机会,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与不光生物、更是社会意义上的同类,有任何的交流。 甚至,踏上不归路后,这体验身为“人”的机会, 永远都不会再来。 正文 第一七一章 重返 孤独,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绪; 无论是否体会过来自他人、群体的交流和关切,当一个人孑然一身时,都不难感受得到。 与罗伯特*布朗教授告别,回到寝室,方然罕有的呆坐了片刻。 这时候,他本来应该在思考,像布朗教授这样对世界前途持悲观态度,又敢想敢干的人,会不会是潜藏极深的永生追寻者,甚而,会不会已经从每一次的打交道当中,看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他并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的,感受这恍若漂流的无依无靠。 这种感觉,自己,必须清晰而细致的去体会,继而,习惯于沉浸其中;一人默默前行,路,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路,注定不会有任何同行,一切困难,一切未知的凶险,都只能独力去面对,而不会能有任何外来的支持…… 或许习惯了就好,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抱着发轫无悔的觉悟,在西历1476年冬筹备自己的退场秀,表面上,虔诚者方然的热情受到了季节的影响,推特动态和现实中的活动频率都明显下降,其实这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要让外界觉察到,自己的思维和心态在嬗变,然后才会行为反常。 但是在欺骗性的表象之下,他究竟又在忙一些什么呢; 除抓紧时间兼职、在“隐居”前尽量多筹集马克外,就是在经营新的身份。 托马斯*安生,身份的正主已逝去,很快,方然就将利用这一身份开启新的人生,但是很显然,倘若仅仅顶替成为“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半辍学研究生”,这样的身份,除掩人耳目、确保安全外,对永不下车的若干关键步骤,就几乎是毫无价值。 正因如此,在篡夺身份之后,方然立即着手恢复安生的学业。 “车库创业”,在被窥视者干掉之前,怀揣梦想的托马斯*安生一直在努力尝试,成果,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如果以夺取联邦暴力体系的控制权、至少是部分的控制权为目标,就太不切实际。 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在网络、自动化、人工智能多年发展的成果积累下,联邦武装力量已有的网络体系,都已十分庞大而繁杂,这样的体系,别说参与其建设,缺乏专业背景与郑智资源的小公司,根本连后期维护、日常打杂的机会都别想。 另一方面,实力雄厚的it大企业,也不会再向久远的过去那样,对天才辍学生敞开大门。 除非托马斯*安生,有什么身居高位的远方亲戚,又或者是充当某些势力的白手套,但很显然,这些途径现在并没有一条能行得通。 思来想去,剩下唯一的途径,也就只有努力攻读、拿到学位,再去应聘行业巨头。 而这也正是多少年来,方然最擅长的。 重新安排托马斯*安生的学业,一开始,方然认为这将会是巨大的挑战,毕竟再怎样吊儿郎当的研究生,也总会有导师,哪怕他的黑客技术、it本领再怎样出神入化,也没办法让躺在低温容器里的“自己”变作行尸走肉,自己去敲开导师办公室的门。 但考虑到安生的半辍学状态,已持续近两年,学籍却还好端端存在数据库里, 方然就猜想到,和伯克利的某些教师(或许就包括布朗教授)一样,时代变迁,人心不古,看起来托马斯*安生的导师对这位学生也并不怎样上心。 这种漠视,不管是出于放弃、还是鼓励他创业,总之是有利的条件。 早在窥视目标人物的日常生活时,对安生的方方面面,方然早已借asa的分析、整理而了如指掌,但没到图穷匕见时,他还不想冒冒失失的去渗透宾夕法尼亚大学校内网。 作为联邦名校之一的宾夕法尼亚大学,这种地方,在it领域想必也藏龙卧虎,如果在动手前,因为侵入内网而被察觉,甚至将自己的意图暴露,那百万马克和长期的准备就都会打水漂,方然可不会如此鲁莽。 但这也意味着,一旦得手,经营“托马斯*安生”身份的工作,就得赶紧着手。 借助笃信教义的掩护,和寒假期间伯克利校园的宁静,待在寝室的方然,除兼职外,就是一边密切监控网络、确认谋害行动未留隐患,一边让自己尽快习惯“凡人”的思维模式,继而着手完成安生的学业论文。 身为研究生,在这样一个网络发达的年代,长时间缺席现场课,并非不能被容忍。 但是对方然而言,一下子面对若干门“自己”从未考过、或者没能通过的课程,工作量就有点惊人。 这时,方然就很庆幸自己的预判,选择了it、而非其他领域的目标人物。 否则如果一切从头学起,就算他肯下苦工、也耗得起,随时间的推移,事情败露的风险也会越来越高。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方然也想过,是否要给安生的“浪子回头”寻找借口。 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念头: 自己的这种思维,凡事都要将逻辑、理性、客观视为至高无上的信条,本身就是一大破绽,不仅让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与人群中的大多数格格不入,进而,还会在不经意间泄露身份,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直白的讲,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 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间就打算要做什么,这,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吗; 又何必要画蛇添足,准备理由。 一番自我反省,意识到某些难以察觉的细节,反而更容易出险,方然就提高了一点警惕,至少,不会再刻意去摹想,怎样让沉迷于车库创业的安生回归校园。 相反,通过对联邦社会中若干人物,这些活生生实例的观察、理解,他更在意的是, 劫夺托马斯*安生这一身份后,要如何伪装、如何习惯成自然,甚至还得来一点自我欺骗,才能从内到外、不着痕迹的融入新身份,低调而不引人注意的,逐步抵达永生路上的下一个关键节点: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 正文 第一七二章 意义 利用寒假,查阅资料并撰写报告,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mooc平台上补习,方然有条不紊的处理着一切。 毕竟所学的内容,除“量子计算”与“fscim”外,他都堪称精通。 至于寥寥可数的两门生课,“标准信息测度码”还好说,事关“量子”,方然就很有些知难而退的觉悟,当然他很清楚,“量子计算”本质上显然是一门应用、而非基础科学,只要不涉足前沿研究,而是抱着学以致用的实用思路,仅仅为了量子计算的应用价值,难度就会低得多。 但即便如此,这…… 依然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东西。 发现这门课是选修,权衡利弊后,他还是果断放弃。 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道理,连凡人都懂,现在他真的没工夫去研究太多。 尤其是在粗浅涉猎、描摹该领域的轮廓后,他发现“量子计算”这一领域的实用性还很差,以人类目前掌握的理论、技术水平,短期之内,根本没有造出通用量子计算机的希望,而且技术水平还落后于理论,就很快判断出,这一领域对追寻永生的价值实在太小,并不值得多加关注。 量子计算,在严肃的学术研究领域,大抵一致认为是未来, 但是进展的速度,恐怕,却远远赶不上文明的变迁,更快不过世界的毁灭。 想到这里,长久以来的困扰又浮现脑海,剧变后一人独存、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噩梦让他脊背发寒,随即强迫自己终止了这念头。 别想,不到那一天,什么也先不要想,这是理性的告诫。 可另一边,意识到告别在即,而忍不住去与费曼教授面谈,所得又着实让他迷惘。 理查德*费曼,热衷理论、不问世事的物理学部教师,在离开伯克利之前,方然抓紧了机会,他明白自己一旦脱离了现有身份,从风险控制的角度,就要避免与母校的任何人联系,而其他造诣深厚的物理学家,显然不会有兴趣给一个应用科学领域的无名小卒答疑,更不用说投入的长谈。 还是以计算机为借口,一开始,登门造访的方然,甚至都没想好要问些什么。 他只是直觉般的想来请教,尽可能从专业人士处得到一些讯息,只有这样,才能在仰望那高耸入云、高不见顶的物理学大厦时,稍减恐慌。 如果,仅仅只是如果,一切顺利而踏上永生之路,这座高塔, 也将会是他无法逃避、必须攀登的…… “哦,这段时间没见,你还一直在思考物理学问题, 说真的,我有点意外。” 不知道是偶尔得闲,还是对这年轻人的印象颇佳,这一天中午,照例维护过计算机的方然尝试与费曼教授聊天,教授呢,则还是很随和的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然后动用研究经费叫外卖,当然,费用一点都不昂贵。 在理查德*费曼眼中,这,是为了科学,而不是在挪用联邦科研经费。 前一次对话,主要围绕着宇宙膨胀与热寂,探讨的重点则是宇宙的最终结局(如果有的话),这种话题,大概即便在伯克利的物理学部,热衷名利、抑或仅热衷名声的专家、学者和青年学生们,也未必会感兴趣,那么但凡有一个稍微凑合的头脑,和自己聊聊这些,费曼也就会欣然接受。 没办法,和国家的前途,甚至个人的账单比起来,宇宙的命运, 在一般民众、甚至业内人的眼中,实在太虚无缥缈,甚至都可归到“玄学”的那一类。 在这方面,不同于个人盘算、见识尚浅的方然,多年沉浸在物理世界中的理查德*费曼,尤其感受到时间的力量。 在看不见尽头,甚至,根本就没有尽头的时间长河面前,人的一生,实在短暂到不像话;哪怕穷其一生,耗尽所有,也根本无法穿透“时间”这分明空空如也、却又无限厚重的绝壁,窥看到浩渺宇宙的奥秘。 即便自己,少年时就一心求索,要攀登这物理学的通天塔,凭借人类有史以来积累的光辉灿烂成就,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去眺望那阴云密布的高远天穹;甚至,以数十年的艰难跋涉,亲手将人类探寻未知的无尽征途,又向前推进了或许是微不足道、却仍然弥足珍贵的一小步, 但他仍悲哀的意识到,自己的成果,自己的理论,不论正确还是谬误的一切, 此生都注定无法看得见。 探寻宇宙的奥秘,思想,可以深邃到极限,人生却如闪电般倏忽而逝。 一切思想、智慧的凝结,都将在阖上双眼长眠的那一刻诀别,继而堕入黑暗,消逝于永恒的虚无。 既然如此,研究自然科学,探寻客观世界,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里…… 一边聆听,一边思维发散,阳光清冷的办公室里,理查德*费曼心有所感,继而黯然。 身为科学研究者,直面宇宙,大多数人,如果不是全部的话,多少都会有些类似的念头,至于为什么现在又想起,教授也不清楚,他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到,眼前的学生,似乎散发着一种极其冷淡的气质,不知不觉间,就让他略受感染。 但是和这气质迥异,接下来,这年轻人话,就无意间让他稍稍为之一振。 转移话题,方然是有意为之,他斟酌着开口: “教授,之前拜访的时候,我们还谈论过‘人类文明’的命运。 眼下的世界,每一个人对现时生活的关注,远胜过宇宙,这是很无奈,不过……我也有些其他的想法,怎么说呢,一个人的生命短暂,或许会只顾着眼前,但也正是无数这样的‘人’,构成了人类文明。 相比于人,人类文明的延续显然更长久,那么,关注遥远的未来,也应该是‘人类文明’这个整体的作为。 而您,和很多理论科学研究者,就是人类文明在这一方向的作为者,执行人。” “哦,此话怎讲…… 听起来像是夸赞,但、其实不然,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 短暂的惊讶后,理查德*费曼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向方然点了点头。 正文 第一七三章 整体 既不是物理学部的学生,对自己也无所求,理查德*费曼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没必要说一些恭维话。 相反,他是在提醒自己: 不论探究客观世界,还是探寻宇宙奥秘,这种事,自有人类以来就不是哪一个人、或者哪一小撮人的个别行为,而是无数人构成的“人类文明”在进行。 即便这文明中的绝大多数个体,终其一生,都不曾直接参与任何科学研究,却并不能否认,正是这一个个的人,拥有个人意志、抱有个人追求的人类个体,和相互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构成了人类世界,进而,抱团走过漫长征途,为追求真理的那一个、那一小撮人,提供了起码的生存环境和物质基础。 人与自然,究竟是什么关系,真如媒体所渲染的唇齿相依吗; 站在自然科学的立场,理查德*费曼只会大摇其头,在一线直面现实,他、和许多同行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真正的客观世界,对任何存活期中的个体,会是多么的残酷。 任何幻想温情脉脉大自然的人,都应该被提醒,以人类数百万年来维持稳定、几乎没有剧烈波动的两个数字,百分之七十的幼崽死亡率和不到三十年的平均寿命,他,或者她,之所以能在这里抒发感慨,为赋强愁,完全是历史上一代代人奋力抗争,薪火相传,与残酷大自然作无休止斗争的功劳。 在认识、分析、改造世界的过程中,科学家,固然令人起敬,却非唯一值得被赞颂。 他们,是人类文明的先锋,即有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之力,也终究切实需要、并且也应该需要战线之后,那凭借庞大体量而凝聚成的,整个人类族群,整个人类社会,整个人类文明的巨大力量。 即便这种支持,几乎从来都是潜移默化、细水长流的在进行,作为理性、客观的学者,费曼教授也不可能没意识到。 如果是从这一角度,解读研究的价值,一切,就未必会像他刚才所想的那样毫无意义。 人,终有一死,没有人能够逃避它。 但即便要死去,一个人,意识健全、头脑清醒,甚或以自己的微末之力,在人类文明漫长征途上做了一点微小贡献的人,弥留之际,倘能意识到这是在“告别”,是在向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大千世界告别; 身死之后,即便一切都消散无形,多少年的人生磨砺却令他确信,人类,会依然存在,人类文明,会继续前行。 一个人,或许终究难逃一死, 然而由全人类构成的文明,依然会在时间长河中,浩荡奔流。 生命是脆弱的,古往今来的一千亿前辈,用临终的呐喊警醒世人,死亡就在前方,没有人能够战胜它。 但即便屠戮再多的抗争者,狰狞如死神,也不得不惊讶的发现, 生命的防线,没有尽头,伴随响彻天空的不屈号角,新的大军正漫过天际线,踏过鲜血染红的大地,汹涌而来。 镰刀狂暴挥舞,仿佛一切,都无法将其阻挡; 然而透过血污,希望,就在天边,薪尽火传、生生不息的力量,将召唤出无穷无尽的义勇军,这样的大军,遍布无尽辽阔的时间大地,前仆后继、无所畏惧,誓将这持续了四十亿年的战争,永无休止的进行下去。 死亡不可战胜,哈,或许是吧, 但生命同样永不言败,一个人的死亡,算得了什么,人,依然存在,人类,依然存在,人类文明,依然存在: “…… 人,终有一死; 人类文明,却将永不灭亡。” 长久的沉默后,从仿佛延伸到无限远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理查德*费曼的声音略显沙哑,慢慢的,道出这两句看似突兀的肺腑之言。 科学,意义究竟是什么,是探寻未知吗,可探寻未知的意义又是什么, 难道不就是为了,一直将这充满好奇、弥足珍贵的世界,延续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吗…… 面对教授的长久无言,方然也没说话,他在静静的思考着什么。 费曼教授的迷惘,怅然,很长时间以来打过一些交道,凭借身份特有的敏锐直觉,他能够觉察得到。 虽然自己与教授之间,在学识上,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些宏伟壮丽、甚或诡秘凶险的深奥理论,即便他抛开一切、潜心研究,花费短暂一生的全部时间,也几乎没有可能看得懂,更谈不上深刻的理解。 但是在观察世界,观察人类文明的立场上,他们,却是高度一致的。 科学,人类手中最锋利的长剑,究竟为何而铸; 其无匹威力,又是否足以抵挡浩渺宇宙的无情与冷酷,让人类文明一直延续到久远的未来。 这个问题,以方然现在的头脑,能力,根本就无法回答。 但“匿名者”的告诫,基于逻辑的冷冰冰推论,却仿佛阴云,让他有了不详的预感。 人类文明,永不下车,是否真的水火不容; 一旦坐实这点,永生,是否又意味着,“那个人”将注定变为非人呢。 内心深处的忧虑,被一次偶然为之的谈话触动,此时此刻,方然却无法倾诉,他知道这问题没人能帮自己回答,而只能靠自己。 “正因如此,教授,我们也不用太悲观,也许一切自有定数。 如果打一个比方,人的身体,由数十万个细胞构成,这其中的每一种,每一个细胞,单独拿出来观察测试,都不会有任何特别的能力,甚至连穿刺针的进击都无法抵挡,与单细胞生物相比,似乎就是十足的废物; 但这几十万亿个细胞,组织在一起,就呈现出宏观的能力特质,甚至可以训练有素的,抵挡一支长矛的攻击。 细胞,未必有动机,甚至也不会有意识,但作为整体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儿,方然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略惊悚的想到,倘若将人比作细胞、人类比作躯体,那么像自己这样追寻永生、为此不惜一切代价的存在,又会对应为什么样的存在;难道…… 会是那面目狰狞的,坎瑟细胞吗。 正文 第一七四章 相似 突如其来的想法,毫无预兆,方然却被这念头吓了一跳,神情也变了变。 费曼教授并没注意到,眼前的年轻人有一点分神,相反,他对方然所说的浅显例子还挺感兴趣,毕竟对物理学家而言,生命科学也是很有意思的相关领域,而且在这方面,眼前的研究生或许会比自己懂得更多。 隔行如隔山,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教授并不太可能理解,当方然想到“追寻永生就仿佛是坎瑟”时,他是在害怕什么。 “哦,我来收拾一下; 您要不要再喝点什么,柠檬水,还是立顿红茶?” 办公室的午餐,没有那么多讲究,方然挺随意的问教授想喝点什么饮料,他一边收拾桌面,一边略为稳定自己的情绪。 要稳定情绪,按理说,就是把刚才的念头抛到一边。 但对方然而言,这办法并不怎么管用,因为从“文明类比于躯体”的概念出发,他很容易想到,追寻永生者的出现,对人类文明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为达永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甚至,最终会导致文明的灭亡,这种行为,就和肆虐于体内的坎瑟细胞何其相似:坎瑟细胞的本意,如果有的话,当然不是要毁灭赖以栖身的躯体,然而其不计后果、疯狂分裂的暴行,客观上却必定导致这一灾难性的、无可挽回的后果。 是的,的确很像,但是这样一来…… 难道自己对人类文明而言,就是坎瑟吗,这想法让方然一阵反胃。 坎瑟细胞,躯体的无耻叛徒,偏偏身具伪装而难被免疫系统剿灭,对这么一种存在,方然是绝无好感的。 所以这类比,才会让他很不舒服,可是在收拾桌面和倒垃圾的短暂时间里,他却找不出论据来否认这一点,岂但如此,思维不受控制的跃进、跳脱,更让他惊恐的意识到,“永生追寻者”与“坎瑟细胞”之间的相似性,一旦成立,而且是逻辑链条、而非形而上学的那种成立,会怎么样: 正如永生追寻者为求永生,令人类文明灭亡,坎瑟细胞为求分裂,令宿主身体死亡, 这追寻者与坎瑟细胞最终的命运,或许大抵也是一样的。 为永不下车而挣扎,最后的结局,或许尚未可知,但疯狂分裂的坎瑟细胞之结局,却可一望而解: 不论失败而被免疫系统、化学治疗乃至放射线所绞杀,还是猖狂而可耻的暂时得逞,坎瑟细胞,自dna错误而出现时起,就注定了一个绝对无法逃脱的宿命,那就是灭亡,绝对会来的、无法逃避的灭亡。 当身体不堪重负而宕机,坎瑟细胞自身,也就进入了存活时长的倒计时。 坎瑟细胞,不管再怎样嚣张、猖狂,一旦脱离那被背叛与被损伤的躯体,直接暴露在环境中,都是根本无法幸存的垃圾品种。 直面挑战,而非寄生在躯体中吸血,这正是坎瑟细胞最不擅长的事。 从这种角度讲,坎瑟细胞的一生,倒真正是某种“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黑色幽默: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当一个细胞决定擅离职守、恣意妄为,成为坎瑟细胞时开始,其所潜藏的这具躯体,命运尚未可知,或许幸存、或许罹难;但是对这决定要叛变的细胞而言,命运,却是毫无转圜的灭亡,不仅是自己,更是所有分裂所产生后代的灭亡,即便身为细胞根本无法理解,这仍然是铁一般的事实。 坎瑟细胞的命运,仿佛阴沟里的臭老鼠,方然一点也不想管。 但他却难免会联想到,倘若“追寻永生”与“叛变成坎”之间,确有某些对应的联系,那岂不就是在说, 追寻永生,不管是否会导致文明灭绝,身为追寻者的自己…… 都一定会灭亡吗。 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方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所碰触的,是何等严重的困局。 之所以会遍体生寒,方然的恐慌,并不仅仅是因为“追寻永生”与“坎瑟”之间形式上的相近,而是他分明意识到,对永生的追寻着而言,在清剿一切威胁、消灭一切同类后,所面临的局面,居然与彻底肆虐而杀死躯体的坎瑟细胞极其相近。 脱离五十万亿同胞,独自面对外界,坎瑟细胞只有死路一条,有再多的拷贝也白搭。 那自己呢,倘若真走到那一步,一个人支撑起整个人类文明的演化、推动起整个科学体系的进步,岂不是同样的白日做梦。 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 一个人也无法取代一个文明,继续存在; 倘若人类文明因永不下车的执念而亡,对追寻永生而言,也就宣告了彻底的失败…… 这,仅仅只是假设,而非一个已被证明的命题,但当念头乍现时,方然还是极其抗拒的不愿再想下去。 这种假设,不管最终被证实、还是政委,现在又有什么意义,不管出现任何情况,为求永生,他、和其他任何竞争者本来也没有任何选择,只有面前的这一条路可走; 正仿佛,dna出了错的坎瑟细胞,但凡不想乖乖等死,也就只有疯狂分裂这一条路。 没有选择,因此而注定会将文明灭亡,这已经根本不是一个是否愿意、是否应当的问题,而是从看过“匿名者”的绝笔后,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思考、纠结,却根本没办法解决的困局: 对人类文明,他,方然,岂但没想过要将其灭绝,事实上也并不希望其灭绝。 但自己却根本没办法,去避免这悲剧,自己没办法,大彻大悟、直面死亡的“匿名者”,也没有办法。 在绝笔中,“匿名者”只寄望于同类们,在永生不灭的无尽征途上,千万、绝对不能放弃;但是对文明一旦灭亡,“人”失去了“人类”这片土壤,“人类”失去了“人类文明”这块基石,进而异化为非人,又待如何,却没有提出任何切实可行的策略,甚至没有一点隐约的提示。 一定、千万、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方然是百分之百的认同。 但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决不放弃呢…… 他却不知道。 正文 第一七五章 回顾 “追寻永生”与“人类文明”的二择其一,现在考虑,似乎还为时尚早。 不管怎样,那也应该是成为“那个人”之后,才有机会考虑的问题,在这之前,每一个永生的追寻着都必须竭尽全力、才有可能夺取到唯一的永不下车之票,任何犹豫,任何分神,都可能导致完全而彻底的失败。 但归根到底,人,毕竟是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机器。 一台自动驾驶汽车,面对万丈深渊,当然也可以毫不犹豫的加速向前,哪怕传感器将那深渊探测得再清晰,只要有权限够格的指令,这汽车在坠入深渊之前,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异样感觉—— 甚至在坠落之后,也仍然毫无感觉。 但人类的思维模式,却不允许一个人在觉察到凶险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前行。 别无选择,理论上是极强的限制条件,既然根本没得选,那么埋伏在永不下车之路尽头的究竟会是什么,难道还很重要吗; 对人而言,还真的是。 一边收拾快餐垃圾,对前途的忧虑,让方然想起了卡奥*海因里希的名言…… 最蹩脚的建筑师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 自我意识,盖亚表面的所有生命中,只有人类独具,即便这或许只是人类的一种孤芳自赏,甚至自命不凡,但方然的确从海因里希的话里,若有所得,人的一切行为,思考,尤其是脱离生物本能的那一部分,都不会完全局限于眼前,而总会掺杂着对未来的猜测,想象,预期乃至希望。 从这一角度讲,说“自我意识”是人类所独有,并没有什么错。 人的行为,精妙也好,愚钝也罢,都会包含有一种超越了此时此刻的预判,其特质仿佛拦击网球,并非着眼于球当下的位置,而是凭经验与学识去推测下一刻,继而挥动球拍,让未来的碰撞成为可能。 但是当“未来”充满了不确定,甚至,根本就希望渺茫时,又当如何呢。 略显拖沓的做完杂事,回到桌旁,方然已经说服了自己,暂时别去思考这一切。 抉择,没有抉择的抉择,这问题恐怕将长期困扰着他,如影随形,无从挣脱,如果现在就沉浸其中,恐怕,他早晚会被这一没有出路的困局彻底拖垮。 从人而到非人,固然是难以想象的惊悚,但,那至少还是在活着。 “…… 教授,记得上一次拜访时,您指教过事关‘人类文明’前途的若干危机,我对此印象深刻。 那么在您看来,倘若文明永存、一直这样延续下去,那么在未来若干年内,或者说,未来较短的一段时期内,对文明的最大威胁会是什么? 人类又要怎样做,才能度过危机呢。” 平复心境,勉强从没有结果的思索中挣脱,方然尝试回顾上一次闲谈,不经意间,想到了教授最后的那段批判。 从教授上一次的话里,不难发现,和表面上的淡然处之不同,理查德*费曼对人类文明的未来十分关注,这恐怕也是大多数理论物理学家的特质,当然,随之而必然浮现的悲观,也让方然有一点感同身受。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然心里明白,人类文明岂但无需担心几十亿年后的红巨星,也不用担心几千万年后的大冰期。 因为着文明,已时日无多。 但在教授眼中,很显然,对人类文明的未来还是多少有所期许,作为严谨的学者,费曼在开口前还犹豫了一小会儿: “这问题很宽泛,显然会涉及到诸多应用科学的领域,坦率的讲, 我觉得以你、我的专业范畴,并不太适合讨论这么一个看重实践、仰仗行动的课题…… 哦,倒也未必;方,既然你是计算机相关专业的学生,那么在这方面,我倒是有一些疑点想找人讨论。 简而言之,你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计算机、人工智能、自动化系统的发展,对人类文明而言,是一种威胁。” “计算机,人工智能……” 费曼教授的提问,出乎意料,方然原本还打算请教一些更“长远”的危机,譬如盖亚的气候变迁,或者恒星系的变化,因为他心知肚明,“眼前”的很多威胁,不管对人类文明、还是对他自己,都已经不成其为问题,围绕这些威胁进行的讨论,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参考的价值。 但教授却主动提及,诸如ai、自动化这些很现实的话题,直接岔开也不太好。 说些什么好呢,一开始,方然还在盘算怎样讲比较“安全”,然后他才想到,至少以自己多年来的经验总结,理查德*费曼这样对民众持批评态度、对文明却寄托希望的人,绝无一点可能会是“同类”。 观察,调查,甚至直接交锋,都不一定靠谱,但面对教授的方然却如此肯定。 因为教授的年龄:五十有余,结合现实世界的发展轨迹而言,这时候再追寻永生,已经太晚,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 更不用说若志在永生,一个人,又怎会选择理论物理为奋斗的方向。 想通了这一点,忽然间,长久以来连轴转、每天都殚精竭虑的年轻人,心生困倦,他不太想在这时候继续保持高度的警惕与伪装。 于是他便直言相告: “不,我认为,这是杞人忧天。 时间有限,很全面的分析过程一时无法说清,但明显的事实是,现今人类世界存在的一切自动化、智能化系统,完全是由人来创造。 要说这人创造出来的工具,会反噬其主,理论上是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我却怀疑,会研究、制造出这种系统的人,他的行为动机又会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毁灭眼前的这一切,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人的一切行为,皆有动机,这是我思考的出发点。” “哦,这是你的想法? 这想法可一点也不新颖,当然,我目前还没能找到反驳的论据。” 那么教授您难道是相信这一点吗: 人类创造的工具,会反戈一击,这岂非就是在说,未来某一天的计算机系统,会生出能权衡利弊、能寻找动机的自我意识,进而如同蛮族毁灭罗马那样,毁灭人类文明么。 正文 第一七六章 困局 人工智能或者计算机,一朝发难、毁灭世界,是科幻作品中很多见的题材。 但方然却很有把握的认为,计算机,不论怎样庞大而复杂的计算机,只要是人设计、制造的,除非是刻意为之,否则,绝不会有什么自我意识,这一点他很确定,虽然,一时间还没办法清晰而很有说服力的陈述出来。 想到这里,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方然已准备好了与理查德*费曼的辩论。 毕竟在计算机这领域,自己的见识—— “…… 或许,你是对的。” 教授的话,让方然十分惊讶,他抬头与费曼教授目光相接。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教授那略显浑浊、却依旧深邃的眼睛里,似有一丝忧伤。 “计算机是否能有自我意识,这一点,超出了我的知识、能力范畴,为此我请教过不少专家、学者,但隔行如隔山,那些深奥的理论论证,对我而言,还是远不如简单明了的结论来的清楚明白。 他们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这样告诉我, 计算机的自我意识,如果不是空中楼阁,至少,也不是眼前的科技所能触及。” 教授的话,心态转换如此突兀,方然却听得很专心,他点点头。 是的,理查德*费曼说的一点都没错,即便经历了近几十年来的it大爆发,表面上,人类的在信息技术、人工智能领域都取得了惊人的进步,诸如自动驾驶、同声传译这些以往只能由人来完成的工作,现在都可以由计算机来更快、更可靠、也更廉价的完成,但在“自我意识”的研究领域,局势,就完全是另一幅模样。 以方然的长期追踪、跟进,对ai的深刻理解,毫不客气的讲,他对当今时代的一切“强人工智能”研究,都持明确的否定态度。 强人工智能,定义未见得很统一,方然则将其定位在“能够与人比拟”上。 既然能够与人相匹敌,不是在数值计算、而是在复杂领域的相匹敌,那么,自我意识作为一个必要条件,也显得很合理。 但是对“自我意识”的研究,即便有盖亚表面的七十亿活生生的样本,多少年来投入的时间、金钱,收获却十分菲薄,时至今日人类所研发的一切人工智能,充其量,只能在特定场景的任务中拔得头筹,对于如何模拟人的意识活动,还进展寥寥,更遑论怎样让计算机具有真正意义的自我意识。 在自我意识这方面,假装自己有意识、有头脑,是做不得数的。 譬如曾经被it领域奉为标准之一的“图灵测试”,是怎样定义,就是设想这样的测试场景,让人和计算机“躲藏在帷幕之后”,测试者只能通过一些渠道与被测试者交流,通过询问问题、审视回答,来尝试判断被测试者究竟是人,还是机器。 未来某一天,倘若有某种计算机系统,能够让典型的测试者(注意到测试者都是人)无从分辨,正在与自己交流的是人还是机器,那么,图灵就做出判断,可以据此认为此计算机已具有了“与人匹敌”的意识思维能力,进而,如果不苛求定义,也可以认为此计算机已具有了自我意识。 图灵测试的意图,一开始与自我意识无关,而仅仅是从理论上摹想,有朝一日计算机是否能以假乱真的扮演人类。 但稍加思考,也不难明白这一点关节: 倘若计算机发展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认为其仍不具自我意识,反而极不正常。 但不管怎样看待图灵测试,和图灵测试的意义,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却是,从阿兰*图灵提出设想以后,很多年过去,it领域的发展日新月异,能通过图灵测试的计算机,却直到今天也没有被制造出来。 至于“自我意识”,更跳脱出一般研究者的视线,只能在科幻片里见。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理查德*费曼,他为什么要关注这些。 带着这疑问,与教授三言两语的对答片刻,方然才逐渐明白,费曼教授关注的并非计算机、人工智能本身,实际上,他是出于对人类科学发展轨迹的观察,和长久以来的思考,才会尝试着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人,或者,人的大脑,能力的发展是否有极限; 如果有,那么计算机,或者,计算机系统,其能力的发展又有没有绝对的极限。 这些问题,是方然以前想过,却没有更深一层去琢磨的。 不仅如此,接下来费曼教授的陈述,分明和他的观点十分类似: “停滞,我并不愿意这样讲,但纵观人类文明的科学研究现状,以及趋势,这却又是一个很现实的情形。 所以我不禁会想,抛开经费支持、发展规律,这些看似有道理的解释, 人类文明的科学发展,到今天,是否正逐渐接近了人、人脑所固有的极限,才会出现停滞不前的迹象;如果是,那其实也还好,或许还有计算机可以指望,但……如果是另一种情形,那恐怕就不太美妙了。” 另一种情形,费曼教授是在说什么,方然的思维一时间还没跟上来。 “好吧,另一种情形,我们待会儿再谈。 就我个人的所见所闻,切身感触,方,不知道你作为一个研究生,有没有类似的感受: 当今时代的科学研究,复杂程度,越来越高,研究的对象和手段每一天都在变得更繁杂、更深奥,可我们的研究,组织的形式、运转的方式,却在逐渐脱离研究的对象,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效率低下。 这一切,本质上并无关制度,无关人为因素,我真正想表达的,是作为研究者的‘人’,在体系中,变得不合时宜。” 教授的话,触动了方然脑海中的一线记忆,他不自觉的瞪大双眼。 “不合时宜”,是的、就是它,自己也曾想过; 虽然是用在不同的场合,但所指代的,却几乎和教授所言完全一致。 而费曼教授的话,还在继续: “看看围绕着我们的这一切; 多少年来,拜技术的进步所赐,科学研究的条件,一直在变,研究的手段、工具,一直在变,作为产物的科学理论和技术更不用讲。 但是作为研究的主体呢,人? 人的头脑,却几乎没有变,事实上,恐怕也没办法去改变。” 正文 第一七七章 获取 “人类科学技术的发展,从古到今,成就是有目共睹的。 我并非是要否认,今天的人,不论随机抽样、还是取平均值,无论思维的能力,还是智力的水平,都大大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的古人; 但这种超越,个人之见,却并非建立在人、或者人之头脑的进化上。 那是建立在什么之上呢,这里借用艾萨克*牛顿的那句名言,‘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凭借人类有史以来的全部积累而获得更高的起点,大概是原因之一;此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全世界对科学研究投入的极大提升。 投入更多,积累更多,产出理应也更多,这并不能证明人、人脑本身在演进。” (*注:牛顿的这句话,并非出于谦虚,而是在讽刺罗伯特*胡克的矮小驼背,这种尖酸刻薄是牛顿的本相) 理查德*费曼的话,让方然心生共鸣,他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 但另一方面,就算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无法证明“人脑在进化”,同样也无法证伪这一点,从这种角度理解,教授的话,和自己之前的念头,似乎就只能停留在感慨的层面,而无法形成严肃的论证。 对理查德*费曼,没必要一味出言附和,方然直白的提出质疑。 “哦,的确是这样。” 一边说话,一边起身披上外套,费曼教授肯定了方然的直言不讳,然后发出邀请: “那么,如果你下午没其他的安排,我们可以去实验中心走一走,看一看,顺便也再聊聊,你看怎么样。” 约莫半小时后,穿过偌大的伯克利校园,从办公区域进入实验中心,一路上方然都好奇的观望、打量着,对校园里的这片区域,他之前从未参观过,甚至由于其远离生命科学部和住宿区,连从附近经过都没有。 说起来,以伯克利大学的占地面积,会有一些庞大的实验系统部署在此,并不奇怪。 但教授要带领他参观的,显然不会是类似“强子加速器”、“快中子反应堆”或者“引力波探测器”之类的大型系统,出于种种考虑,诸如此类的系统极少布置在高等院校内,至于伯克利的基础科学中心,更多还是从事一些“不那么高端”的基础研究。 即便如此,对门外汉方然而言,要分辨出位于一栋大型建筑内,由若干模块和大量设备组成的系统究竟是做什么用途,没有费曼教授的解说,也根本没可能。 “哦,这系统是关于‘量子隧穿扫描’的,具体功能,恕不详细介绍; 并非是出于保密,坦率的讲,我没办法用一段话来给你解释清楚,再说对今天的闲谈,也没什么意义。” 一边说,一边看方然的反应,后者意识到教授在用目光询问,他点了点头: “是的,我能理解。 您平常经常来这里吗,还是偶尔造访?” “最近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来,但一般也就是走走,看看,具体的研究,尤其是这类与应用联系十分紧密的,并非我所擅长。” 一边说,一边和年轻人穿过空间开阔的大型实验室,和迎面而来的实验人员打招呼,走过有人在讨论问题的办公室,直到在有着透明幕墙的计算机房外驻足,看向灯光暗淡的机房内,那些似无规律闪烁着的,意味不明的指示灯,看着它们量灭不定。 “这里是物理学部的计算机中心,我们平常使用的两台大型机,和一些传输、存储设备,都在机房里。” 计算机房,对方然而言十分熟悉,但站在玻璃幕墙外看实景,这种体验却很少有。 要使用计算机,在网络时代,尽可以通过互联网络远程访问、调用与渗透,从微型机到巨型机的不同种类、不同规模、不同用途的计算机系统,在方然的脑海中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他并不在乎这些从微小芯片到庞然大物的东西是什么模样,而只在乎它们提供的算力,和因此而具备的强大功能。 但很显然,在物理学家的眼中,眼前的景象,就会解读出其他的含义。 “方,现在的基础科学研究,或者,也包括其他领域的研究,越来越依赖计算机,你想必是清楚这一趋势的。 就我个人而言,从事的研究,也在极大程度上依赖计算机系统,虽然我本人并非精通于此,事实上,几乎就是一个完全的外行,通过访问接口来操作,编写简单的程序,也可以善加利用坐落在这里的大型计算机,乃至其他计算机资源。 就是在这一天天的工作,使用计算机的过程中,时常在旁观察,我这个外行却也能看到: 人和计算机之间,某些方面的差异,何等巨大。 和计算机相比,人对信息的获取、交流能力,不仅孱弱得可怜,甚至在过去的漫长年代中,进步实在太有限了。 人与外界的信息交流,不用讲,显然是通过感觉器官来进行,不论视觉,还是听觉、触觉,都是很有效的手段,但是这些手段,自从原始人类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是人的标配,即便凭借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陆续有了图画、文字、声纹与视频这些‘软件’,来提高表达、传递、获取信息的效率; 但身体的构造,并无法被更改,今天我们每一个人所配备的‘硬件’,本质上,与我们的原始祖先相比,几乎没有差别。 ‘硬件’没有换代,仅仅通过‘软件’的升级,能力的提升注定有限。 这种限制,突出表现为语言,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深有体会,过去的若干年,甚至,追溯到过去的数千年,人类的语言始终在演变,新的语法、词汇不断出现,可是‘语言’这种交流的手段,其效率和能力,却始终在非常低的水平徘徊。 就拿很寻常的活动——阅读来举例,与一千年前相比,人的语言,改进了多少,阅读者每秒能获得的信息量,又提升了多少? 联邦使用的语言,在这方面,几乎就是在原地踏步。 时至今日,我们每一天所接触到的文字信息,从广告,到论文,这些媒介的信息密度,与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的资料相比,即便有所提升,也绝对没有达到脱胎换骨的程度; 这一点,我们想必是可以达成共识。” 正文 第一七八章 差距 “再看计算机,从诞生到现在还不到一百年,计算机间的信息交流,速度又提升了多少? 不要说早期的计算机间通信,传输速率怎样,即便在互联网络刚兴起时,距今不过三四十年的技术水平,网络接入的常见速率还只有600到1200比特每秒; 但是在今天,就我所知,伸向全世界、在联邦更完成了全面覆盖的互联网络,其中的长途干线,采用多路光纤并行传输机制,其中的每一根光纤,如果采用最新的dwdm技术,理论传输能力都可以达到1000gbps、甚至10000gbps,如果再考虑到多根光纤并行,总的传输速率还会更高。 网络的访问速率,也许,无法等同于计算机获取信息的速率,但两者之间总有一定的比例关系,我认为,可以用来衡量这一速率的提升速度。 今天的计算机系统,可想而知,从外界、从其他计算机获取信息的能力,已经强大的难以想象,譬如我们人类阅读的书本,效率最高的人也不过‘一目十行’、或者从字里行间获得潜藏的大量信息,然而计算机,却可以用线路来在一瞬间获得所有这些数据。 人和计算机的‘思维能力’,孰强孰弱,我们暂且先不考虑,至少在获取讯息这方面,人早已被计算机碾压,不仅如此,还完全没有扳回劣势的希望。” 理查德*费曼的话,语速不快,方然却听得聚精会神,他很希望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而教授呢,则仿佛是对一墙之隔的计算机系统,产生了某种抵触,他踱步离开,走向光线明亮的长廊尽头。 “在信息的获取上,计算机,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然此外还有另一条更明显的事实,在计算能力方面,计算机从诞生时起就碾压了人类,至少是绝大部分人类,这就无需赘述了,是吧。” “是,在计算能力方面,人是没办法与计算机抗衡的。” 这种事实,在教育普及、计算机更普及的今天,根本就是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方然一边回话,一边想到eniac,世界上第一台通用电子计算机的数据,庞大到占地约百平米的eniac,现在看来何其粗陋,但即便是这样用真空管和开关、线路搭建起来的东西,每秒也能完成五千次加法,而且如果不考虑故障率(eniac的故障率很高),还可以不眠不休的7*24小时持续工作。 相比之下,一个人每秒又能做多少次加法呢: 就算夸张一些,不考虑输入、输出,至多十次吧,也根本不是eniac的对手。 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尚且如此强悍,今天top500榜单上的那些巨型机,其算力之恐怖,就更不用提了。 计算机的能力,很多方面的技术指标,碾压人类,沉浸在网络世界里的方然一清二楚,但他明白费曼教授提及这些的用意,显然不是为了说废话,而是以此衬托出“人”在这些技术指标上的裹足不前。 顺着这条思路,教授继续讲下去: “计算机的各项技术指标,至少在目前,每一年、每一季度,甚至每一个月都会有新进展,指标刷新的速度是很惊人的。 反观人类,思维的发展难易度量,指标的原地踏步,却不言自明。 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计算机的某些‘原则性’、‘关键性’的指标,也将超越人类,这是相当合理的假设; 如果这‘原则性’的指标里,也包含‘智慧’,情况就很微妙了。” 情况微妙,恩,方然顺着这思路走了一下,片刻间,甚至有些突然的恐慌。 然后他才意识到这只是假设,别的不谈,以他推演的人类文明之未来,根本没可能让计算机、人工智能的演进到达那一步,只不过这种推演,费曼教授一无所知,才会有那种近似于“计算机将毁灭世界、消灭人类”的恐慌,是这样吗。 但是教授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根本就没提“毁灭”这一茬: “如果有一天,计算机的各种能力,都超越了人类,那么,人类文明或许会迎来新的纪元。 这似乎就是在发感慨,但就我的观察,以‘人的力量’来推动的人类文明,发展,越来越后继乏力,这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是科学技术的停滞趋势吗,方然这样想到。 教授的观点果真类似: “现代科学,表面上的情形,新技术似乎层出不穷、十分繁荣。 但是我们这些从事理论研究的人,感觉却很不一样,会议,学术交流,或者日常的浏览,至少在理论物理领域,崭新的成果,甚至划时代的理论,最近若干年来几乎就没有出现过。 究其原因,自己就在这一领域里,或许没办法做到完全的理性,客观评价; 但我的确认为,人的能力,对科学研究的限制,必然是一个越来越严重的原则性问题。 不管现代计算机技术怎样发达,工程数学、分析数学这方面的成就,如何斐然,根本上讲,这也无非是和计算尺、仪器台那样,是理论研究者的工具;如何利用这工具,或者,仅仅是如何接收这工具的计算成果,对研究者而言,可并不是一个只要睁眼看、动耳听,就可以解决的细枝末节。 方然,在你攻读的领域,是否也有一些这样的情况: 面对计算机给出的处理结果,除非是高度格式化、归一化的结论,否则,人要理解起来都极端困难。 说白了,使用计算机,无非只是代替人去计算,去趟过繁冗的中间过程,它无法替人去思考,没办法将自身的强大算力,融合到人的思考过程当中。 而现代科学的前沿领域,即便极度仰赖计算机的算力,事实上,却几乎没有什么,是仅凭计算就能解决的。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会想,倘若科学的进步,始终要完全依赖人的思考, 而这思考的执行者:大脑,又无法升级、演进,那么长远来看,总有一天,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会后继乏力,甚至后继无人。” 正文 第一七九章 上界 站在落地窗前,看向窗外的一大片阳光明媚,理查德*费曼有些怅然。 为什么要对方然讲这些,动机,或许只是想倾诉,即便作为理论物理学家,平时打交道的圈子里,也没有几个人会对“文明的命运”感兴趣,更谈不上深邃的思考。 这并不是在说,研究基础科学的、几乎是最聪明的那一些头脑,会对人类的命运,文明的前途无动于衷,而是作为科学研究的先驱者,“每一个物理学家都会按自己的方式预言世界末日”并非笑谈,而是某种程度上的事实。 至于严肃的探究,甚至,撰写并发表论文,更是完全意义上的天方夜谭。 世界的趋势,文明的变迁,按道理是每一个活在社会中的人该关注的领域,但人类社会的教育、研究体系,有没有专门负责这领域的高等院校、科研机构甚至政府部门呢,不出意料的,根本就没有。 人的活动,乃至社会的运行,最首先、最紧迫的着眼点必然是眼前,至多再延伸到并不久远、可以预期的将来; 而对更长远的,看似缥缈、却终将实打实降临的未来,则一概漠不关心。 想一想也并不难理解,诸如裁军进程,气候大会,乃至贸易谈判之类的凡此种种,这些与现在和将来密切相关,和盖亚上绝大多数人利益息息相关的事,往往都会以争吵和制裁结束,又如何能指望一个这样的世界,有能力去思考那远到与眼前的生活、这辈子的苟且没任何关系的未来呢。 一边说话,一边放松的思考,思路又有些流于批判的趋势,费曼教授挥了挥手,把这些念头驱赶掉。 然后接上话头,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曾经,作为一名研究者,我持有着少年时形成的信念,认为科学,是人类的灯塔,它将照亮漫漫前路,指引我们,走向遥远而灿烂的未来。 但是现在,从事了几十年的研究后,我却禁不住在怀疑: 科学,究竟会不会永无止境,退一步讲,即便客观世界的真理没有穷尽,以人类的智慧,人类文明的能力,又能将其求索到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即便思考了很长时间,询问过许多人,我却始终没找到答案。 所以我有时候才会想,假如科学的发展有其极限,或者,即便科学没有这样的极限,人类能触碰到的科学却会有一个上限,那么,这上限很可能就在不远处,甚至…… 今天的人类文明,会不会,已经异常接近了这上限了呢。” 费曼教授的语气,十分平缓,方然却听得毛骨悚然,他不自觉的捏紧了拳头。 科学的极限,他,又何尝没有思考过,但是和初出茅庐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理查德*费曼这样在基础科学领域躬身数十年的学者,眼界,见识,显然远胜过自己,结果他也对这一前途命运如此悲观,就格外令人不安。 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立场,甚至,站在教授的立场,科学若有其极限,这,当然会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坏消息。 但是对方然,这消息,只会更让他绝望。 伫立在不远处,一边聆听,方然的心思转的飞快,而教授的话还在耳边飘荡: “如果这猜想成立,那么,对每一个信仰科学的人,都将是沉重的打击。 这种打击,并非是动摇了信仰、或者对科学感到失望,而是意识到一个人,一个文明,乃至盖亚的任何生命,终其一生都将被困在这小小的蓝色星球上,不仅如此,即便他们的后代,延续到哪怕再遥远的将来,这种困境,也没有希望被打破; 一旦意识到这点,进而,在漫长而没有结果的求索中逐渐相信了这一点, 人类文明,从某种程度上讲,就将不再具有生机,不再具有继续前进的动力,变成随盖亚在宇宙中流浪的,活生生的死文明。” ……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挂上树梢,时针指向十点,又到了熄灯就寝的时间。 伴随生物钟的精准感觉,“滴滴”的提示音响起,方然一下子从忙碌的工作中惊醒,意识到时间不早,他立即起身洗漱。 精确的作息时间表,不容打破,即便事务繁忙、或者满腹心事也不行。 多年来养成的这种习惯,在方然,早已培养起一套精确到不像话的生物节律,但他还是设定了提醒程序,原因无他,对于长期稳定度不佳的生物钟,需要外来的时刻,才能一直保持起码的准确性。 作息规律,但在洗漱时,头脑中会想一些什么,就并不确定。 白天与理查德*费曼交谈,教授的观点,在年轻人的脑海中徘徊不去,方然一边刷牙,一边尝试梳理思路,他想知道费曼教授的猜测是否正确,但同时也很泄气的想到,以费曼教授的头脑,都答不出的问题,他更是再怎样努力也白搭。 何止是一位教授,这问题,整个人类文明恐怕都答不出来。 答不出来,人类对这一问题的判断大抵如此,但对普通人和“追寻者”而言,同样的判断,引发的感触却截然不同。 科学是否有极限,文明是否有上界,这种问题,凡人的想法差不多都一样。 对悲观者,即便心里默默接受这一事实,想想反正也活不到答案揭晓的那一天,身后之事,当然无需烦恼。 对乐观者,哪怕心里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也只会用“走着瞧”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种事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倘若没有水落石出,那就更好,文明始终向前发展、却碰不到叹息之墙,这不正是最妙的情形吗。 但是对永生追寻者而言,一切,都将褪去了面纱。 人类文明时日无多,这一假设,现在也只能是一个假设,却是方然笃信的未来,不仅如此,他也相当有把握的断定,其他“同类”的想法也大致仿佛。 如果说对一个永存不灭的文明而言,科学的极限、自身的上界,尚不明朗, 那么对人类文明而言,这一假设,却已经被推理所证实。 当文明本身都不复存在、化为时间长河的一缕轻烟,科学,又如何能继续发展,继续探寻那未可知的极限,这简直就不可想象; 倘若没有了科学的支持,永不下车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正文 第一八〇章 报名 永生,必将灭亡人类文明。 文明的灭亡,将让科学的发展无以为继。 而科学发展的后继无着,又将使永生本身,变为幻想,成为一座矗立在沙滩上的危楼。 洗漱完毕,准备睡觉,盖上被子的方然却难以入眠。 没办法,过去多少年的人生经验,和书本上的叙述,都让他明白“入睡”并非一件完全受意识掌控的行为。 一个人,每天要进行的日常活动里,也就是睡眠只能完全的碰运气。 就像今晚这样,心事重重,入睡时间的推迟也在所难免,这种事对保持健康、追寻永生,是很大的妨碍,但与助眠药物的副作用和风险相比,方然宁可这样静静地躺着,放任思绪漫无目标的飘荡。 所谓“活着”,和每一天睁眼即来的劳碌相比,思维的徜徉,仿佛还更真切些。 细细咀嚼费曼教授的话,现在的他,并没有在妄想,妄想着要看见那那无人能够洞悉的科学之边界,而是在揣摩那通向永生不死的长路上,又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可能是绝对无法穿透的高墙。 科学的极限,如果这极限真的存在,人类,距离它究竟还有多远呢…… 不知不觉,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从科学最初的萌芽畅想到今天,乃至可以预期的未来,此时此刻的方然,格外意识到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是何等匮乏,即便身在当下,借助从古到今无数科学巨擘的肩膀,穷极目光,他也还是看不清楚,那天际线处的影影绰绰,究竟是新的大陆,还是在那之后,一无所有的绝对疆界。 看不见,不管是现在,还是在将来任何时候,科学的边界,倘若有的话,恐怕也不会是人能触摸到的东西。 那么退一步,人,人类,人类文明,又能触摸到哪里。 假如,仅仅只是假如,倘若人类文明的任何一个成员,都不曾有“永不下车”的念头,永生不死的执念永远被封印,人类文明,是否就能无限制的延续下去,甚至,无限制的延续这发展变迁的势头,终归能像走出盖亚那样,走出恒星系,走出银河,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上一直延续到永恒。 思考,持续不辍,思绪越来越纠结,终于被困倦所压倒。 只是在进入梦乡前,模糊的念头,一时浮现: 不要再犹豫了,没有用的。 难道无人追寻永生,it领域的发展就会因此停滞,就不会一步步的,将这世界拖进自动化和智能化的陷阱,文明,就不会掉进那黑暗的深渊了吗…… 文明终将消亡,这,无关乎于永生; 而是任何一个熵演化的过程,最终,必然会到达的奇点。 …… 与费曼教授谈话后不久,钟声敲响,小城伯克利迎来了西历1477年的元旦。 西历1477年,具体是什么时候还说不好,但在方然的身份隐匿计划里,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年份。 具体的讲,现在,他必须尽快脱离“方然”,转而扮演“安生”。 计划早已制定,关键的一步也迈了出去,但,正仿佛一个收拾行装、准备远足的旅行者,事到临头时,方然才发现,预先制定的行动方案还不够详尽,随着准备的进行,总会有大大小小的疏忽和麻烦蹦出来,耽误掉他的时间。 即便如此,在大半年的铺垫后,1477年4月初,坐在寝室里的年轻人最后一次核对项目清单,检查行动计划和相关设置,一边看着asa3.0轻车熟路的更新社交状态,一边敲击键盘,向远在宾夕法尼亚州的网络服务器发送指令,在为年轻人举办的某次郊游活动中,为托马斯*安生报了名。 托马斯*安生,要接替这一身份开始新生活,方然的计划非常谨慎。 首先,最容易想到、也最不安全的途径,是从伯克利离开,一路穿越辽阔的联邦腹地直达波士顿,用复制好的门卡开启安生住处的大门。 这样做,眼前没有太大的风险,至少以自己的it能力,可以不着痕迹; 但考虑到“借用”托马斯*安生身份的动机,是为了隐匿自己的存在,避免在竞争者的内斗中处于不利态势,直接走伯克利——波士顿路线,就是一种十分愚蠢、会将长久以来努力完全葬送的莽行。 火并之时,即便安生那边一时还没头绪,对“方然”这一高危身份,不远的将来,却必将遭到竞争者们的缜密调查。 一旦查出“方然”与“安生”之间的联系,身份暴露,就会被杀出局。 正因如此,借助asa系统权衡利弊、度量风险,方然才会进行这一部署,让“安生”的身份出现在波士顿之外的地点,尽可能抹除其与“方然”之间的任何联系,避免追踪者产生任何的联想。 新身份的设置告一段落,接下来,方然还要规划自己的行程。 和寻常旅行者不同,所谓“行程”,远不是查询线路、订购车票和准备行囊,而是要确保一路上的安全。 安全,永生追寻者最看重的特质,真追求起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便有这方面的丰富经验,事实上,已安然无恙、近乎于零风险的在盖亚生存了二十四年之久,回顾过去,方然有相当的自信,他知道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无非只是运气使然,而只有自己(哦,还有其他的竞争者),完全是靠本事一直活到今天。 但是这二十四年的人生,待在住所、室内的时间很长,外出的次数,却着实寥寥。 多年来沉浸于网络世界,每一天都在奋斗,方然虽竭尽全力、没有丝毫懈怠,一个人的时间精力却终究有限,对外界,对庞大的联邦,乃至规划路径上的寻常元素,他都会时常感到陌生,从“motel”到“联邦大气监测站”,都会让他费一些时间查阅资料,然后,还发出些许的感慨。 自1453年上车以来,他又一次见到, 这一趟疾驰的时间列车,车厢里,岂但是惊人的广阔,其复杂程度,同样也会超乎想象。 正文 第一八一章 旅程 世界,究竟会有多大呢; 一个人,尤其是行迹近乎“宅男”的方然,很难有确切的概念。 从自我意识觉醒后,几乎完全凭借书本、荧幕和网络了解外界,对狭小活动空间之外的世界,他既能借网络而了如指掌,同时,又感到一种完全的陌生。 在查询数据、制定行动方案时,屏幕前的年轻人往往就会想起,从田纳西来到伯克利的那一段长途旅行,和夜幕笼罩大地时,窥看窗外,那一大片寂静的苍茫夜色,和由此而生的复杂心绪。 不知不觉间,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从相对安全的住处,校园,到数千公里之外的陌生之地,风险让方然畏惧。 但现在,他还顾不上“成为”安生之后的麻烦,先把眼前的路径规划好,万无一失的完成这段旅途,才是当务之急。 从加利福尼亚州的旧金山,到宾夕法尼亚州波士顿,旅程,当然十分遥远。 但以自己现有的规划、监控能力,如果只需要确保一路上的安全,对方然来说是很容易。 甚至于,对于那些曾发自内心感到恐惧的汽车、火车等交通手段,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也已想通,永生之路上的风险,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降到绝对意义上的零,凡事但周密准备,该行动时,就决不能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和莫须有的危险相比,掩藏行踪,是制定计划时的主要考量。 这种隐匿行踪,原则上,与江洋大盗们的逃匿之策是有一些相似,却又绝不相同,方然的目标是规避“同类”,而非躲避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而追寻者们的智慧,不用说,绝非寻常探员能比拟。 即便有这么多的掣肘,时不我待,1477年4月25日,方然仍决定启程。 出发前的一两个月时间里,以“虔诚的皈依者”心态而在网络上办理手续,装作一名退学生那样和伯克利大学的管理机构打交道,罗伯特*布朗那边,也心照不宣的打过招呼,方然在清晨收拾行李,在笔记本电脑上查询、操作完毕,他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沉重的防弹门。 门,锁与不锁,这些细枝末节他一概拒绝去想。 集中精神到当前步骤上,背着行囊走出住宿区,几分钟后,“ford”皮卡缓缓驶出车库,方然准时前往距离伯克利十几公里的旧金山火车站。 从校园到火车站,一大早,时间还不到早六点,冷冷清清的交通状况没妨碍他的计划,抵达火车站后,他在进入自助服务区前,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反常迹象后,摘下防弹帽和墨镜,到自动设备上取了票,然后回到车上,设置了开启车门的密码,拿出平板电脑点击了一下“确认交付”。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这辆ford皮卡,他已经不再需要了。 交付地点设置在火车站外的露天停车场,时间则是12:00之后,接下来,方然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按照事先的调查,离开车辆,他在车门关闭时,心中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直到走出挺远后才揣摩明白。 从刚才那一刻起,方然的身份,就将(暂时的)与自己告别。 那么自己现在又是谁呢, 谁也不是。 一边走路,一边核对手机上的地图,方然沿着几乎没有视频监控的路径移动,穿过几条街道和三栋建筑,直到发现、并坐进imoto共享汽车租赁公司的电动车,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手,始终都捏着兜里的glock枪柄。 虽然概率上讲,这一条路线,是自己和asa3.0的共同选择,安全系数理应很高。 但是“意外”这玩意,可是盖亚上最不缺乏的一种东西。 凭借出发前的缜密规划、铺垫行动,不需要亲自操控,开启了“网内调度”模式的电动车就缓缓驶离泊位,继而沿匝道进入56号公路,大约一小时后,从远离市区的某出口驶出,不多会儿就进入了一片休闲度假区。 从闹市区到近郊,这里,不仅常住人口稀少、监控手段也少一些,是秘密行动的好场所。 电动车停靠在泊位后,自始至终,没碰过一下车内装置的方然探身下车,他背起沉重的行囊,深吸一口气,压抑内心的躁动与恐慌。 恐惧,大概来自于心底,也并非全无理由的怯懦,但现在,他必须克服它。 走小道离开下车地点,一路上,方然隐藏在墨镜后的双眼,始终在警惕的观察四周,这种观察,与其说是确保安全,倒不如说是混杂起来的好奇与紧张,毕竟,即便度假村这种寻常所在,之前的二十几年人生中,他都从未涉足,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大摇大摆的在林荫路上行走。 危险,周围会不会有呢; 或许会吧,但现在害怕也没有用。 一边走路,一边让自己别紧张,方然尝试在脑海中想象下一步行动,果然,他很快就不再为周围的风吹草动而担心。 和他即将要承担的风险相比,这些,并算不了什么。 脚步很快,迎着上午的清澈阳光,一路上,甚至还和迎面走来的陌生人道声“早安”、点头示意,即便在这么做的时候,衣兜里的黑洞洞枪口就指向来者、避免对方有任何不轨的行为,可方然自己清楚,倘若对面的家伙真掏出来一柄刀,或者其他凶器…… 他的苦心经营就会付诸东流,接下来,就算将对方的脑袋打爆也于事无补。 所以只能镇定,再镇定,一切风险都在计算中,那么现在,他只要沉着冷静的承担这风险,而别无选择。 意外,即便每一天都在盖亚发生无数次,与恒河沙数的日常事件相比,毕竟也还是少数。 安然无恙的绕过度假区边缘,找到项目运营商的门头,提前做准备时,方然利用ai多方查询、审核,才选择了这一处规模很大的载具租赁点,并且通过渗透内网的方式,确保当自己抵达时,店面会确保有载具可用。 拜发达的网络、和联邦社会的变迁所赐,这时代的一切租赁、共享行为,几乎都可以在网上操作。 不仅如此,运营公司为节约客服、运维等低端人力,一线门店也几乎完成了无人化,这为方然提供了便利。 但即便时机不对,有一两名运营商的员工在柜台,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只要系统里的信息对的上号,就一切ok; 活生生的人,只会相信机器、而非自己,一切都已司空见惯。 正文 第一八二章 租赁 网络,自动化,人工智能,所有这一切对人类社会的渗透,眼前的门店就是明证。 看上去有些缺觉的门店职员,对客人的造访,表面上一幅挺认真的态度,其实根本就心不在焉,在方然表现出常客的“娴熟”后,更乐得让其走自助流程,只要去库房按智能化系统的提示操作就万事大吉。 看那样子,即便一段时间后,有探员找上门来询问情况,他也会是一问三不知。 随着it对社会的渗透程度加深,人与人的互动,越来越流于形式、仰赖计算机与网络来记录、存储和校验信息,这是十分明显的趋势。 只要扫描rf卡、指纹或者虹膜后,系统显示一切正常,其他的就用不着人来操心; 相应的,要欺瞒这样的系统,也只需要高超的黑客技术就可以。 到目前为止,行动还一切顺利,接下来,方然心情忐忑的走到库房门口,他刷卡并验证指纹后,看着乳白色的卷帘门“隆隆”开启,然后站在一旁,很有些好奇的看着迷你牵引车开进机库,拖出来一架长、宽不过数米的小型单引擎螺旋桨飞机。 飞机,也就是走空中路线,放在不久之前,这还是方然绝对不会考虑的。 这种偏执,严格意义上讲,和理性的决策一点都不沾边,不论根据联邦、还是国际组织的统计数字,空中交通工具的风险系数都远低于汽车,也大大低于火车、轮船等看似更安全的交通手段,作为科学的信徒,方然很清楚这些。 可与此同时,考虑到一个永生追寻者的能力,飞机这样的工具,风险仍令他畏惧。 然而还是那句话,当事态演变为别无选择的时候,一个理性、客观的决策者,就不应该再被情绪所左右。 畏惧空中交通工具,不管这想法是有道理、还是太片面,结合过往的人生历程、心理变迁,方然觉得他有理由推断,不仅自己,大多数“同类”应该也会持类似的观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乘坐飞机。 现在,不就是这“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吗…… 是,抑或不是,总之方然已有了计较,设置好飞行参数、路径与规划策略后,再一次确认周围没有相关目击者,方然扳动开关、迅速为放置在驾驶座上的假人充气,他推上驾驶舱的门,背起行囊后迅速从后门撤离。 还不到一分钟时间,就在他离开门店、踏上新的旅途时,随着引擎的突突声响,轻型飞机出现在天空,从视野中掠过。 预定飞机,作出乘坐轻型机向东的假象,这是方然的计中计。 作出这种规划时,一开始,他还有点犹豫不决,不清楚这样的双重掩盖,能不能骗过所有的,至少是大多数的竞争者。 所谓“骗过”,并不是要让追踪者信以为真、以为他方然真的搭乘飞机、甚至火车离开旧金山,前往位置隐秘的避难所,而是要让追踪者们确信,以一个永生追寻者的智力、能力,大概也就是把掩蔽措施做到这种程度,就自认为不留痕迹。 “隐匿者”与“追踪者”的较量,并非爆发于图穷匕见的那一刻,而是在眼前,就已经静悄悄的开始了。 正是出于对抗“同类”的考虑,制定计划时,方然才利用飞机做饵。 他的想法,是利用人类多少共有的“逆反心理”,一般来说,追寻永生者都很抗拒恶空中交通工具,那么在造假时,就理应不会考虑容易被识破的空中路径;但如果事先考虑到这一点,虚虚实实,真的用飞机来假冒行踪,又是一着利用思维惯性的好棋。 弄一架飞机来掩饰行踪,根本上讲,只有“弄假成真”和“以假乱真”两种选择。 未来迟早会出现的追踪者们,究竟会构思到那一步,方然并无法预知、也不太在意,从大清早到现在,他的全部努力,无非只是在营造一种“尽力掩藏行踪”的假象,借此来蒙蔽追踪者,让他们认定,自己这一趟告别之旅,目的地,必定是假借“笃信教义、归隐修行”之名而悄悄准备的避难所。 避难所,规划中“方然”这一身份的终点,未来迟早得有。 但是现在,这座想象中的末日避难所,却只有地址规划、而尚未动工修筑。 方然冒险之旅的目的地,显然,也不可能是这座位于落基山脉腹地、远离联邦大城市与大型工业基地、军队集结地的避难所,而是坐标相近的,位于被广袤森林覆盖的科罗拉多州某一人迹罕至之处。 但是从旧金山近郊到科罗拉多,这一趟旅程既不搭乘飞机,又要怎样走呢。 离开飞机租赁门店,加快脚步,走出度假村后方然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潜水表,时间还好。 按时刻精确、也保留灵活性的计划表,今天,他应该在上午10:00前后完成布局,然后离开度假村,以每小时二点五至三公里的越野速度,步行穿越不算茂密的次生林,一定要在在午后的14:37之前,出现在距旧金山六十一公里的小镇维尔纽斯。 准确地讲,就是要在旧金山开来的列车抵达前,抵达这座小镇的火车站。 …… 从一贯的深居简出,到徒步穿越郊野,时间虽短,方然的心情却难免紧张。 在联邦西部时间14:45、列车从维尔纽斯车站开出后,落座在乘客稀少的特等车厢里,他还要在微笑询问的年轻乘务员面前,压抑下意识的深呼吸,并装出一副腼腆而好不意思的表情来,逢场作戏: “哦,我身上……没烟味儿了吧,不好意思啊。” “哪里,请别拘束、方先生; 您现在需要一杯咖啡、还是红茶么,请稍候,我这就去端来~” “那就红茶吧,谢谢。” 送走了殷勤的服务员,方然看向窗外、抬手松一松衣领,努力让鼻子忍受那难闻的烟草味道,其实他上车前只熏了一点点,但平时绝不吸烟、也绝不吸二手烟,嗅觉对这类妨害健康的刺激品极其敏感,还是让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总算顺利的上了车,接下来,还需要若无其事的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一会儿。 想到这儿,方然探手到胸前衣兜,摩挲着那一片薄薄的、似乎已落后于这时代的磁性火车票。 正文 第一八三章 潜行 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换取磁性票,是为了降低伪造行程的难度。 13:39从维尔纽斯车站启程,但在联邦铁路系统的数据库里,这张票的持有者,却是在12:50从旧金山火车站检票上车。 至于从旧金山到维尔纽斯的这一段时间,自己怎么没在座位上,这种传播范围局限于列车、甚至于某一两位乘务员的破绽,他就给出“去普通车厢吸烟”的不经意暗示。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其实人在心理上,最愿意相信、最深信不疑的,还是自己从线索、证据推理出来的结论,因为这并非旁人告知、而是自己加工所得,就显得格外可靠,甚至还会为此而“脑补”出并不存在的细节。 这一点,被方然加以利用,轻描淡写的抹掉了痕迹。 虚虚实实,绕了一个大圈子,方然最后还是选了“心理上更安全”的铁路。 煞费苦心的策略,能不能误导未来的追踪者,让怀疑、甚至料定了“方然”这身份非同一般的同类误入歧途,他现在还说不上来。 但即便瞒不过去,这,也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午后三点,列车从维尔纽斯火车站离开,沿一条先是平缓、而后渐渐抬升的铁路向东,方然则好整以暇的用过晚餐,他在座位上休息片刻,没发现车厢里的寥寥几名乘客中,有什么潜在的危险人物,就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连接列车上的网络热点。 向过去告别,从伯克利的住所启程时,完全抛弃旧身份的年轻人没带什么行李和现金,就踏上了几千公里的旅程,放在过去,这几乎无法想象,但在几乎一切都依赖网络、一切都以来服务器的今日之联邦,方然并不用携带太多行李,也可以凭借正常访问、或者黑客渗透的手段来得到补给。 但最起码,要访问网络,总要有起码的设备,背包里也几乎全都是这一类物品。 坐在柔软舒适的特等坐席上,连接网络,方然在浏览网页时也想到,列车特等座所在的车厢,一般都位于整列列车的前部,然而万一发生碰撞、脱轨等事故时,往往就是越靠前的车厢受损越严重、乘客也死伤惨重。 不仅列车,他从未搭乘过的旅客机,似乎也是这样的安排,头等舱都位于前机身、接近机头驾驶舱的位置,原因居然是“离引擎最远、所以最安静”。 为了舒适,也是头等舱的自然需求,而放弃了安全,这种处理方式对一般人而言并没什么,但换成以前的方然,就绝难接受,在他过去经历过的寥寥几次铁路旅程中,都会特意选择列车中段最安全的车厢,就是出于规避风险的考虑。 不过,要规避列车事故,选择中段车厢也只是一种权宜之计。 就像现在,从容安坐于特等车厢里,随联邦客运列车疾驰向东,方然却不怎么担心这趟列车出事故,因为他在动身前,早做好了一切准备,手机上的监控程序会时时返回联邦铁路监控网络的信息,确保列车前方的轨道一切正常,列车本身也没有异状。 说白了,要杜绝风险,如今的他已有能力全盘监控、而非消极的躲避和防御。 在排除了外来的风险后,列车的不安定因素,就只能来自于车上的乘客,但即便万一有什么人要炸掉这趟列车,自己所在的列车最前部车厢,也会是最安全的。 借助网络,充当上帝,无时无刻监视着列车与周边的一切动向,安全就应该有保障。 但即便用这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当夜幕降临、列车行进在黑漆漆的崇山峻岭之间时,方然还是难以入睡,在铺位上辗转难眠。 并非是担心危险,整趟列车的每一处他都调查过,电子门禁也在掌控中。 那又是什么呢,大概是此时此刻,躺在一步步远离伯克利的列车卧铺上,他才格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已经向过去告别了。 “方然”,只是一个姓名,即便这姓名也来历成谜。 但即便这来自孤儿院的名字,对自己而言,一点也不亲切、更谈不上难舍,一旦意识到这名字所代表的人生,过去的经历,都仿佛与自己完全脱离了联系,方然还是心有所感,他忽然有点难言的惊慌。 活着,毫无疑问,是意识的一直持续。 但像现在这样,他,从原有的身份中逃遁,那感觉,就好像是被抹除了一段人生。 活在当下,过去,只存在于人的记忆;即便眼前这记忆还在,当抵达波士顿,以“安生”的身份开始崭新的人生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不会逐渐忘掉了这一切,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以“方然”的名字,在这世界上的什么地方生活过呢。 过去的经历,深刻,而又难忘,他这样想是没有错。 但时间的冲刷,却又是任何记忆都经不起考验的,一种漫长而持久的力量。 既然笃定了“永不下车”的执念,如果,一切正如所愿,当自己在时间的河流中永远飘荡时,可想而知,不仅是现在的记忆,所有遥远而尘封的回忆,都将在永无休止的时间荡涤之下,模糊,消散,化为无形。 记忆力是有限的,因为大脑不可能有无限大的存储空间,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永生,同时也意味着,漫长的人生经历将渐次消亡,逐渐被遗忘,继而,变作仿佛从未经历过一样的空白。 当过去的岁月,变作了空白,一个人哪怕活得再久,又如何才能意识到: 自己,已度过了多少岁月,距离永生又还有多远呢。 ……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四十亿年演化史中从未出现的情形,显而易见,一个人是不可能对这种情形,事先有所准备。 不仅意识赖以栖居的身体,没有永生的能力,即便意识,也无法轻易承载诸如“无限长生命”之类从未亲见、从未听闻,甚至从来就没有认真摹想过的情形。 继而,这仅为了应付几十年人生的意识,也很难通过延长身体寿限的方式,轻易的迈向永生。 正文 第一八四章 郊野 思考,最终被入睡打断,方然没能透彻的思考这一问题。 一夜无梦,在“哐当”前行的列车包厢内酣睡,大概是精神高度紧张、极其疲劳的缘故,第二天早晨九点多,列车越过科罗拉多州界时,他才被乘务员叫醒。 通过语音呼叫,询问一下列车将到的站点,方然很快做好了下车的准备。 车站接近,沉重的客运列车在减速,提着背包在车厢门旁等候,方然又看几眼手机,确认列车即将到达科罗拉多州西部城市克里夫顿,这是他的下一处落脚点,虽然车票上记载的终点站:普韦布洛,还远在三百五十公里之外。 和终点站普韦布洛、或者其他沿途站点相比,克里夫顿火车站位于一大片森林和田野的边缘地带,因为此地十分依赖火车运输,客货混用的车站规模很大,又没有像旧金山之类大城市会有的全方位无死角监控,于是在下车后,方然轻易偏离了出站路线上,转而从几百米外一处无人看管的侧门离开。 半道上,在无人值守的物流站点,他还取到了从第三地匿名发出的快件。 即便在克里夫顿这样的小城,联邦铁路系统的网络、信息化建设,仍然十分周到,这给他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只借助手机的nfc功能就能刷开门禁。 花费近一天一夜,进入科罗拉多,离开火车站的方然脚步不停,他很快穿越了城市边缘的人工林、和开阔的大片田地,和铁路沿线、市区不同,这一段旅程他几乎不担心被发现,毕竟再怎样密布的网络基础设施,也不可能将摄像头密布在庄稼地,自己只要躲开联邦国土部门的监视设备即可。 从火车站到目的地,近十公里的路程,花费了方然近两个小时。 这一段路,凭借多年锻炼的强健体魄,对方然而言根本不成问题,但随着脚步渐渐凌乱,他还是渐渐察觉,真正的野外跋涉和健身慢跑之间,还是有不小区别的。 但也还好,这一段徒步旅程后,他应该可以从容的休息后再出发。 科罗拉多州,和组成联邦的几十个州一样,方然此前从未踏足,之所以选择克里夫顿作为“方然”旅途的终点站,主要还是考虑这里毗邻两座国家森林公园。 在地形多样、植被茂密的科罗拉多,类似的国家森林公园还有若干处,占地面积都十分广阔;一般而言,在国家森林公园内活动,限制会比荒郊野岭多得多,但如果以“末日避难所”的设置来考量,频繁有人员和车辆出入的国家森林公园,又是很好的选址地。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在方然的计划里,用来掩人耳目的避难所就将建立在克里夫顿。 而他自己,在一路抵达联邦腹地的森林地带后,就得彻底脱离“方然”的身份,不仅从联邦民众眼中、也要从未来的追踪者眼中,销声匿迹。 走过几公里小径后,正如手机地图的标记,几栋彼此远离、矗立在岸边的建筑映入眼帘。 河边别墅,看起来没一点人烟,所见景象印证了之前调查的内容,即便如此,方然还是谨慎的在隐蔽在树荫下,他借助笔记本电脑和低轨卫星终端,又查看了一遍这几栋建筑内的实时监控影响,确定在这季节里,乍暖还寒的科罗拉多内陆地区,度假别墅的主人们还没有来过,才收起装备,慢慢走向事先选定的一栋三层建筑。 长途跋涉,接下来,还有一段艰难的旅程,充足的休息和补给是必须的,方然可没把自己当成超人。 一边接近别墅,一边抬头打量,方然没打算大摇大摆的刷开大门、走进卧室里四仰八叉的呼呼大睡,或者去厨房大吃大喝、也许还要泡一个热水澡,那样留下的痕迹太明显,哪怕自己专门研究过证据消除、反侦察之类手段,也不想承担多余的风险。 但是拜现代科技所赐,如果只借用一些别墅的被褥床单,倒不用担心会留下线索。 科罗拉多的四月,和旧金山相比,白天的气温更高、一到夜间却还挺冷,不要说露宿,就算在屋里也得盖被子。 和接近别墅时的谨慎相比,刷开房门后,方然却显得很熟悉屋内的一切,他先拆开快件、在容易清理的厨房瓷砖地上摆开自热食物,饱餐一顿,然后从洗衣间拖出床单、被褥,在厨房地面上打了一个地铺。 在这里过一夜,恢复体力,第二天离开时,把这些东西都扔给机器人就可以。 位于科罗拉多境内分支河流——塔拉瓦河畔,方然选择的别墅,价格不菲,内部设施也很先进,像清洗床单、窗帘之类东西的家务事,都有自动化系统来完成,完善的电子系统,倒是给方然提供了除摄像头之外的便利,让他可以舒服的睡上一晚。 待在厨房,不动水电,方然的行踪十分低调,不露行迹。 至于偶尔会驾车巡逻至此的当地警方,有铺垫工作在前,知道附近镇上的警察前天才来溜一趟,他也不怎么担心。 即便就是现在这一刻,警车正从别墅旁经过,又怎么样呢; 不靠网络,也没人能发现厨房里的自己。 在今天这样的it时代,所谓安全,不仅普通人要依赖网络、计算机、智能系统,就连一般的暴力机构也是,对巡逻警而言,只要摄像头、传感器没有异常,系统没拉响警报,一切就都尽在掌握,这样想,其实也无可厚非。 但在强大的黑客手段面前,表象,就都得打一个问号。 长途跋涉而来,借助事先做好的准备工作,就能轻易进入一栋看似安全的别墅,方然之所以能办到,并不是别墅主人订购的安保系统,能力低下,而是任何此类系统,出于安全、以防万一之类考虑,总会为开发者留下后门。 智能硬件,和运行其上的软件,或许从不出错、值得信赖。 但设计、制造、安装、维护这一切的人,却未必和他们提供的设备一样,始终值得信任。 从相信邻居、保安、警察,到相信高科技的it系统,事实上,这一变化并非像民众所想的那样,是用铁面无私、绝对可靠的机器,取代了未必可靠的人; 而是从信任自己周围的、有利益牵扯的人,变成了信任一群素未谋面的、不牵扯利益的人。 正文 第一八五章 利益 人与机器,究竟哪一个才更可靠,很多人都会下意识的、不假思索的选择后者。 原因,无外乎是因为,他们在人身上吃过亏,上过当。 从行为动机的角度分析,人,因为有自我意识,就必然会有自身利益的考量,当自身利益与规则相冲突时,如果没有利益补偿、或者强效监控,就无法保证一个人的行为,会始终对他人和社会有利。 甚至,哪怕没有利益上的冲突,仅仅是监控缺位,都很难说一个人的行为究竟会怎样。 从这种角度,人,在制度与约束外,天然就是一种不可信的存在。 相比之下,机器,不论复杂到什么程度,其特质却始终由设计者的意图而定,对机器自身而言,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所谓自身利益的考量,一切行为都严格按预设指令进行,如果预设指令让它“舍己为人”,它就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当然,即便做到了这一步,也并非机器真有了此等觉悟; 没有自身利益的工具,不管做什么,都只是在执行命令,人无需像某些煽情科幻片那样,对如此“崇高”的机器心生敬佩、甚至为其悲伤。 倘若因一台机器,牺牲自己搭救了人,就对这台机器大加移情,那么推而广之,在餐桌旁大嚼火腿、鸡蛋甚至面包、蔬菜时,人怎么就没滋生出这样的情绪,一边吃喝,一边伤感,为动植物牺牲自己、养活人类的崇高德行而痛哭流涕呢。 难道只是因为,火腿和菜叶,不像科幻片里的机器人那样,有近乎人类的外表吗。 看问题流于形式,受感性、而非理性的驱使,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有这种缺陷,甚至于对机器,也经常仅从表面出发,只看到机器的铁面无私、严守规则,却没想到任何机器、系统的运行,无非都是遵从规则,而制定这些规则、维系这种运行的,归根结底,也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机器,只是人的工具; 而人是不是可靠,前面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自有人类文明以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利益交织、乃至冲突,从来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如何将一大群自私自利、首先考虑自身利益的个体组织起来,完成单一个体绝对无法完成的困难任务,从而更有效率的实现每一个参与者的个人利益,这,正是“社会”的最本质描述与概括。 但这组织的过程,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达到绝对的完美。 人类的历史,放眼望去,从古到今都充斥着欺骗、威胁、收买与背叛,这些见不得光的行为,仿佛社会交响乐中的刺耳杂音,令人不快,令人愤慨,却始终无法被根除,事实上,也根本就不可能被根除。 一个人,可以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的为自身利益而行动,却绝对不可能在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去监视其他人、为捍卫规则而战。 设想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贼,但凡有合适机会,都会伸手, 那么损人利己、损公肥私就注定不可能被杜绝,除非所有人都是警察,但这样一来,又没有人能从事生产,社会的经济循环就将崩溃,继而消亡。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说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人类文明的这种运行状态,古已有之,是社会运行的客观规律,这种规律,并不会因it技术的渗透而完全颠覆。 即便通过网络、媒体与监控体系,无数罪行会大白于天下,但这些体系本身,一样是由怀有私心、意识难料的人来运行,甚至,由于运行者与使用者之间,素昧平生,没有一丝一毫传统意义上的经济与社会联系,干起坏事来,反而更没有除监管外的任何忌惮。 那么,指望监管体系可以吗; 可建造、运行这监管体系的又是什么呢,依然是人。 工具,终究只是工具,它改变得了世界的面貌,却改变不了人类文明的运行法则。 睡前又想到这许多,方然暗自感慨,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在网络、智能系统大行其道的今日之联邦,如鱼得水,隐秘前行。 这种事,放到若干年前,倘若有充足的社会资源,想必也不难办到,但那时的所谓“资源”,除马克外,大抵就是许多人所津津乐道的“人脉”,是广泛而交织着利益的人际关系,倘若有这些为基础,一个人,要不留痕迹的旅行几千公里,逃避系统化的侦查,也并非是完全的不可能。 但时代已经变了,现在,即便像自己这样,根本不怎么与人打交道的家伙,只要有强大的黑客技术、再用马克去借同行之力,一样也能办得到。 “人与机器”,哪一个更可靠,对方然而言答案再清晰不过。 机器,本身没有思想,选择相信机器、网络、体系,根本上也无非是选择了相信人; 如果人不可靠,很遗憾,事实上这就是不可靠,那么机器,计算机,人类所创造的一切,也都是注定的不可靠。 不过这条规则,还得附加一条注释,才算全面。 人和机器,都不可靠,那要什么才可靠呢: 只有自己,自己才最可靠。 盖亚表面的世界,至少,在人类世界,利益分割的最小单元,是人。 只有细分到每一个人的层面,完全的协调、兼顾、协作、共赢,才有可能被实现。 即便会有坎瑟细胞搅局,总体而言,构成躯体的五十万亿个细胞,根本利益是统一的,可以彼此协调、并肩战斗,为“活着”的总目标而精诚合作,这种合作,建立在利益的高度重合之上,不需要铁一般的纪律,也能维持。 与之相比,人类文明的组织形式,则千疮百孔、漏洞百出,结局往往是朽木为官,禽兽食禄。 从这种角度讲,人类社会虽源远流长,存在、发展、变迁,也有至少数万年的历史,但时至今日,人,人类,人类文明,却依然没能找到一条光明的通天大道,没能找到一种自洽的体系架构,没能找到彻底融合全人类数十亿个体之自身利益的运转之道。 前路未明,章法不显,人类就这样一直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表面光鲜、本质混沌; 走向宿命的终结,也并不出乎意料。 正文 第一八六章 方法 “永生”,生而为人、身为生命,这本该是一种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诉求。 但是在西历1477年的今天,这种诉求,却没有万全之策,去协调人类文明的全体成员共存共荣,相反,更只会带来浩劫与毁灭。 组成“人类”这概念的七十亿个单元,数量,比起组成躯体的五十万亿个细胞,相差好几个数量级,可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却甚至还没有找到一种方法,来组织起这数十亿个有血有肉的人,携手共进,一起踏上通往永生的征途。 倘若有这种方法,那么,在永生的神迹降临时,人类文明想必就不致灭亡; 然而这方法,到底又在哪里…… 入睡前,像以往每一次那样冥思良久,方然不得不再次承认,方法,现在根本还没有。 他也渐渐感受到,“匿名者”在写下那篇文字时的心情。 疾驰的时间列车上,地覆天翻的剧变即将降临,而预见到这一切、将亲历这一切的人,却没能力去力挽狂澜,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类文明变作了永不下车的祭品,继而灰飞烟灭,而自己呢,即便苟活到了文明灭亡之后,也只不过是暂时逃脱死神的镰刀,躲在时间大地上的又一道防线之后,声嘶力竭、瑟瑟发抖。 当人类消亡,世界都换了模样,这种大背景之下的永生不死,又价值几何。 这问题,临睡前的匆匆一瞥,方然根本没指望能想出答案,他没有这种不自量力的奢望。 古往今来,曾经生活在盖亚表面的一千亿先行者中,多少天才的头脑,何尝没有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的思考过,想要拨开重重迷雾、找到通往理想世界的天梯,而人类历史的每一行血与火痕迹,都无情的宣告了他们的失败。 数千年来,数万年来一直在求索,人类,却始终没找到答案、至多只有些无可奈何的权宜之计。 问题如此艰巨,又怎可能轻易的找到答案。 从这一角度,俯瞰整个人类世界,甚至,将目光投向久远而苍茫的文明历史,方然倏忽间意识到,人类文明,自古至今走过了多少岁月,然而哪怕是再怎样漫长的路,这文明本身,却根本就没有一点根本性的变化。 和历史上任何时代相比,表面上,当今人类的生活,社会的运转,变化都如同天翻地覆。 可是若撇开那一层五光十色的浮沫,直视其本质,隐藏在纷繁芜杂表象之下的一条线,因利益而生、由利益驱使的那道链条,却贯穿了漫长的时代,甚至,还将从眼前一直延伸到未可知的将来。 人类的科学技术,在最近几百年、尤其最近一百年来突飞猛进。 然而社会的其他方面,倘若完全刨除了科技的影响,变革,则不仅乏善可陈,甚至连一些划时代的、有深刻意义的变化都很罕有。 科学,是文明唯一的原动力,方然并不是要论证这句话,尽管他极其认同。 而是既然如此,当科学技术的发展陷入停滞后,文明的发展,也会如同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一般,彻底失去了前途。 而最可怕的,则是这命运的无可避免,随时间流逝, 每一天都在不断迫近。 …… 翌日,清晨六点,方然被闹钟的“滴滴”声叫醒。 一夜都没被打扰,和列车上的颠簸不定相比,休息的更充分,方然起床后收拾了一下铺盖,踱步到窗边向外窥视。 目之所及,见不到一个人,这里的早晨出奇寂静。 和长久居住过的旧金山相比,地处科罗拉多西部多山地区的克里夫顿,人口稀疏,而在远离市区的塔拉瓦河下游,这几栋度假别墅,平时更不会有什么人造访,在很多年以前,这种建筑还时常被闯空门者光顾,但现在一切依靠自动化安防系统,盗贼们就几乎放弃了这种油水寥寥的生意。 确认周围无风险,方然先打开笔记本联网。 昨天以方然的身份租了一架轻型机,并设置了自动驾驶程序,如果一切顺利…… 很好,屏幕上代表飞机的亮点,正在爱荷华州境内闪烁,无人机留置程序反馈的数据也一切顺利,这就让他少了很多麻烦。 营造驾机出行的假象,耗费不菲,事实证明也确实有效果,现在,那一架螺旋桨轻型机已经抵达了租赁公司的某处无人管理备降场,不仅如此,早在飞机将要越过加利福尼亚与内华达的州界时,程序控制的无人机就携带着放气、收拢的假人脱离,坠落在杳无人烟的内华达荒漠之中。 虽只是障眼法,但,一切不出纰漏是最好,被“同类”调查时,还可以多拖延些时间。 借一大早没无人出门的便利,方然打理妥当、悄然离开。 走出别墅后门,沿小路一直到掩映在大片林荫中的板房,照例用手机刷开电子锁,方然闪身而入、略忐忑的向高大库房内张望。 见到好端端停靠的小船,的确如想象般,他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盗用别墅主人的id,在网络上订购一艘轻型内河机动船,从支付到送货,一整条流程几乎都无人参与,即便在小城克里夫顿,船只仍然需要送货员开卡车送过来,方然也找了很自然的借口,让送货方自己开锁,在摄像头的注视下将船放置于滑轨即可。 寒冬季节下单买船,既然是到第二年夏季才用得上,买主懒得长途跋涉来接船,是很好的借口。 开船,或者说走水路,风险与气候、水文等因素相关。 如果只是在内河航行,危险就小得多,对永生追寻者而言算是一种选择。 但要从克里夫顿到邻近州的某一地点,甚至,还没等航行到州界,一路上就会有好几道水坝拦住去路。 那他为何要订购一艘机动船,难道还指望从水坝上飞过去吗; 绕着架子上的船走了一圈,没发现异样,方然扒住船舷、一纵身跳到船舱内,仔细检查、核对这艘ks270型内河机动船的构造,确认结构和布局与网上查询到的图纸完全相符,他回到船库门口,在附近设置了好几只传感器,并在笔记本上开启监控程序,然后才有条不紊的向机动船中搬运物资。 继而,亲自动手改装,在ks270机舱附近的狭小空间里,开辟了一个藏身处。 正文 第一八七章 退货 午后两点,一天中最慵懒的时候,一辆引擎轰响的后双桥牵引车,行驶在克里夫顿远郊的蜿蜒公路上。 驾驶室后,是长而沉重的挂车,驮着一只十二公尺标准集装箱。 从科罗拉多州西部内陆出发,一路上,挂车时速保持在六十公里,自动驾驶程序有条不紊的应对路况、指挥三十五吨重的挂车平稳前行,无事可做的司机、兼押运员,则戴上耳机看电视,只在过检查站时,才应付差事般的装一装样。 在计算机如此强大的今天,自动驾驶,已成为一项十分成熟的技术。 如果不考虑联邦法律的要求,只考虑成本,恐怕所有长途运输公司都不会再雇佣任何一名司机,就像城市里经营出租车的同行们那样,让驾驶员们彻底丢掉工作。 当然,即便眼前这一步还不现实,多方面的压力之下,这一天,迟早也会到来。 天气晴朗,路况良好,重型牵引车顺利的一路抵达普韦布洛,驶进货运车站的庞大库房,司机等待轮胎吊将集装箱运走,然后和来时一样,坐在自动驾驶状态的车辆里,吹着口哨轻松离开。 从接收货物,到送达手工,货运司机只在集装箱牵引钩自动伸出、收纳货物时,才站在一旁看到自己运载的是机动船,虽然作为押运员,他有责任检查运载的货物,但干这一行很多年,什么样的东西也都见过,区区一艘小船自然让他很难提得起兴趣,只站在船舷旁、用手机匆匆照亮看了一看。 其实,就算他踏进船内,仔细检查,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机动船被用集装箱送到普韦布洛,在仓库里等待装车,这时,漆黑一片的集装箱内,传来极轻微的声响,爬出狭小机舱,摸索着站在船舱甲板上,蜷缩已久的年轻人悄无声息的伸了几个懒腰,一边侧耳倾听。 在金属材质、结构上容易传音的集装箱内,听不到一点响动,看来计划依然顺利。 顾不得长途憋屈的疲劳,方然先连接仓库内的联邦铁路公司无线网,借助自动化设备从集装箱中脱身,按手机中存储的空间结构图,他很快离开集装箱堆放区,借助地形和体力,进入仅有一道铁丝网之隔的标准货箱区域。 从开启集装箱门,到躲藏在货箱区域等待时机,这一切,仓库内的摄像头都视若无睹。 在仓库的黑暗角落里等待,时间,仿佛流逝的很慢,从现在开始,不,应该说从躲藏到机动船机舱内、等待接收退货的卡车时开始,行动计划就不再有精确的时刻,他必须相机而动、随机应变,才能顺利搭上去联邦东海岸的客车。 要完成后续计划,原则上,任何一趟向东行驶、经过宾夕法尼亚的列车,都可以。 但最好还是能碰到一列去波士顿的,为此,方然核对列车时刻表,再结合联邦客运铁路的晚点情况去推断,直到夜幕降临,才悄悄离开藏身处,穿过几乎从未开启过的检修舱门,进入标准货箱的装载层。 这时代的联邦客运列车,除少数旧型号外,几乎都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布置座椅,下层的层高则低得多,专门用来运输符合联邦铁路标准的物流货箱。 在装载层观察情况,不多时,列车“哐当”进站。 瞅准传送带的一段间隙,方然手脚并用,迅速潜入开启的货仓。 两天后,日出前的拂晓时分,开往波士顿方向的p25k客运列车刚驶过一座小桥,快要进入费城地界,却接到调度网络传来的指令,临时停车,就在乘客们不明所以时,尾部车厢的底层舱门悄然开启,一个人影迅速出现,消失在夜色中。 借助微光夜视仪前进,离开列车后,方然先根据电子地图找到隐蔽地点,他看了看手机,确定下车地点的坐标,看起来联邦铁路调度系统对风险的评估速度还真快,p25k的停车地点比他预想的提前了一点,现在,他还有不到三小时的时间,赶到并出现在几公里外的青年活动营地。 三小时,几公里的路程,沿最近的一条公路走过去,时间是挺宽裕。 不过在出发前,他还是又检查了一遍装备,包括“安生”的随身物品和识别卡,系紧鞋带,才好轻装上阵。 而一路长途跋涉过来,途中使用的东西,则装进背包、就地掩埋。 一切准备妥当,沿导航规划的路线往东行进,朝阳的光芒有点刺眼,一边走,一边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公路,方然居然有些久违的轻松,他意识到,自己正仿佛一只甲壳类生物,正在从旧的躯壳中脱出,迈向崭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即便只是社会、而非生命意义上的一段新旅程,对他而言同样珍贵。 和科罗拉多的起伏多山不一样,波士顿近郊的地形十分平缓,快步前进的方然在十点钟前抵达了活动现场,他远远看到入口处的安检仪、保安,想了想,就先在手机上操作一番,寻找以“安生”身份租赁的电动车位置。 考虑到起码的安全,千里迢迢来费城的一路上,方然始终携带着glock17。 但现在,既然要习惯以“凡人”的身份和思维来生活,大型活动的现场又有比较完善的安保措施,就不再适合带着枪四处晃悠。 何况即便持枪,一旦超出二十米的距离,手枪的威力也根本无法同长枪相比。 就说眼前,倘若这次交谊活动在闹市区举办,周围有高层建筑,方然就不会报名,否则一旦有极端分子,居高临下用自动步枪、甚至机关枪扫射,开阔现场的人群就成了砧板上的肉,根本无处躲藏。 相比之下,视野开阔的近郊,也有其他的一些风险因素,概率虽小,却也不得不防。 想到这,方然提醒自己,他必须努力去习惯这一切。 “你好,托马斯! 请刷一下识别卡,从安检门通过。” “好的,谢谢。” 平生头一次被人称呼为“安生”,尽管有心理准备,方然的神情还是微微一变,但并无人关注。 从列车底层离开,动身前,方然已换了一身低调而整洁的衣饰,他抬手让保安戴上无线腕带,暗自吸气,脚步从容的向前走去。 正文 第一八八章 生活 四月下旬的费城,和阳光充沛的西海岸不一样,这时节还有点阴冷。 像今天这样的艳阳高照,就显得挺难得。 身穿一条休闲裤,和质地考究的浅色外套,里面是深色高领毛衫,方然的装束既不扎眼,同时也可以遮住里面的凯夫拉防弹衣,除此之外,他就和来郊游联谊的年轻人一样,除手机、腕带,再没有携带其他的装备。 这一身行头,和在伯克利的全副武装时相比,是会让方然心生忐忑。 但既来之、则安之,要融入“安生”的身份、不留痕迹的取而代之,这种缺乏防备、近乎冒险的行动,则是一种他必须习惯的生活态度。 大抵凡人,虽然都深切畏惧着死亡,同时却也都明白,死亡,是不管怎样小心谨慎、都迟早会上门的宿命,既然如此,对生活中的意外、危险,恐惧的程度反而会因此而下降,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现象。 既然如此,要扮演一个普通人,就不能对周围的风险草木皆兵。 在类似于嘉年华、不过没那么喧闹的交谊活动现场,一开始,方然还有些意料之中的无所适从,即便还没到社交恐惧症的程度,但他的确不熟悉,这些来自费城和周边地区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是,都是怎样打发时间的。 只不过这也无所谓,他不熟悉,曾经的安生也一样不熟悉。 报名参加活动,根本上讲,是为“融入”安生的轨迹创造时机,至于自己的表现是否大方得体,身为宅男的托马斯*安生本来也不擅长这一切,所以就按自己的脾性行动好了,这样反而还更自然些。 网球,三人篮球赛,还有一场迷你高尔夫…… 出于安全考虑,方然没饮用活动现场的饮料,而是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瓶苏打水,他不紧不慢的边走边看,这些联邦民众喜爱的运动,多少都有些危险性,所以他从不参与、自然也就没学会。 不过,即便厌恶风险,像“计时投篮”这种轻松闲适的活动,总可以试一试。 来到场地上,稍排了一会儿队,方然就站到了罚球线后,他等计时器示意“开始”后就娴熟的抓球、投球,身手因为长途旅行而有点疲倦,影响了发挥,但在短短的30秒中,他还是投进了七八次。 投篮结束,旁边有人喝彩,方然友善的报以一个微笑,感觉还挺棒。 刚才,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自己竟短暂的、事实上也很有风险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放松了长久以来一刻不得休息的紧绷神经,真正像一个二十来岁、无忧无虑的年轻人那样,去切身体会什么是活着,什么,又是真实的生活。 热身,加上投篮,捂着防弹衣的身体微微发热,但这热度,又和之前锻炼时不太一样。 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吗,忘却了、至少是暂时忘却了注定将降临的死亡,而全身心沉浸在眼前这短暂、却又无比真切的人生之中,去体会这宝贵的每一分,每一秒,而不去担忧那想必并不遥远的宿命终结。 这样的人生,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方然曾以为,每一刻都会是无法忍受的煎熬。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接触,即便只是惊鸿般的一瞥,看到身旁的年轻人扎堆笑谈,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所有这些在屏幕上司空见惯的景象,现在亲眼目睹着,却让方然有了别样的感触,继而,感慨丛生。 活在当下,这么一种处世哲学,执念于永生的他恐怕是没法认同。 但,不同于以往的悲天悯人、仿佛以上帝视角俯瞰这世界,此时此刻,站在场地旁边的年轻人,能察觉到几束异性投来的目光,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才深切的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判断、甚至批判,是多么的不近人情,又是多么的片面而武断。 生生死死之芸芸众生,生活的每一天,如此真实,永生的第一缕曙光却那样遥远。 世人皆苦,又何必强求着每一个,去追逐那渺茫之极的希望呢。 思维延伸到这里,恍惚间,方然竟有点眩晕,他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来,一边啜饮苏打水,一边仰望湛蓝如洗的晴空。 死,与生,畏死而求生,坚定之极的信念不容改变。 可是现在,不自觉的检讨多年来所思所想,方然却蓦然惊觉,人与人的头脑、意识,千差万别,所思所想更不会如机器般整齐划一,即便面对生与死这样根本性的重大问题,他也没资格去评判他人的选择,更没必要认定,人类中那并未追寻永生、甚至不曾想过的绝大多数,就都是些浑浑噩噩的可怜虫。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是自我意识觉醒后的一种必然渴求。 然而最痛苦的是,这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渴求,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上,却根本没有任何被满足的机会,甚至见不到哪怕一丝希望的光。 死亡,注定要来,世人谁不畏死; 但在无限延伸的叹息之墙面前,永生,却又注定是一种妄念,一种狂想。 倘若永生并不可及,人,置身于特定历史时代的所有人,又怎能苛求他们,怀着终有一日要超越死亡的最高理想,放弃所有生活,奉献全部人生,为人类文明迎来永生神迹降临的那一天而奋勇拼搏呢。 知其不可而为之,于精神,是一种执着,于现实,却愚蠢至极。 人类历史上的无数先行者,并未作这样的蠢行,恰恰相反,他们选择了生活,选择了彼此斗争、又彼此依存,选择了热爱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不仅与残酷的大自然殊死相争,更与邂逅的意中人一道,生息繁衍,让星火般的文明延续下去,后继有人。 面对死亡,绝对无法战胜的存在,绝望,却从未将人类彻底征服。 不然,倘若没有一代代前人的努力与奋斗…… 方然战栗的想到,自己,甚至根本都不会有踏上时间列车的机会,更不会有资格,手握科学的利剑,登上那直面死神的竞技场。 正文 第一八九章 艾米 眼前的景象,昨日的历史,一时间,仿佛都在视线里重叠在了一起,让冥想着的年轻人心生敬畏,随即,油然而生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景仰。 人,人类,人类文明,这些词的涵义,恐怕要比他领悟到的更深远…… 坐在长椅上,一直沉浸在纷繁思绪里,直到眼前出现的人向自己打招呼,方然才如梦方醒。 他费力的眨眨眼,让大脑有时间转换场景,恢复运作: “啊,这位女士,你好。” “你好! 旁边没有人,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询问过方然的意思,当然,就社交礼仪而言只是一句例行公事,年轻的女孩收拢裙摆坐下,对看过来的年轻人报以微笑: “刚才看到你在投篮,投的很准啊;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是‘托马斯*安生’,从费城过来的,很高兴认识你。” 刚开始说话,方然还难免有些紧张,尤其是在扮演刚刚接手、并不熟稔的“安生”,而且坦率的讲,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中,除了在教室、或者医院里,他从未距离一个年轻女孩如此之近,更不用说搭讪了。 而且,客观上还有一个原因,迟钝如他也看得出,眼前留长发、肤色白皙的女孩很漂亮,这略微加剧了他的紧张。 在这副标致的皮囊之下,会潜藏着危险吗,他暗自警惕。 心理活动大致如此,表面上,方然的表现倒与身份十分相符,紧张,腼腆,不善言辞,这些特质套用到“安生”的身上,的确是恰如其分。 一方面心怀戒备,另一方面则是局促,方然的表现,没有引起女孩的反感,看起来这位名叫emily的姑娘性格也不怎么外向,之所以来搭话,还是看到方然身材健美、肤色却略显苍白,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不怎么喜欢户外运动的那种类型,当然这些细微的心理活动,方然后来才知道。 交谈中,说起各自的身份,方然的提前练习发挥了作用,甚至错觉渐生,以为自己真的就是“托马斯*安生”。 “你在费城读书么? 我从匹兹堡来这儿找同学玩,顺便参加一下活动。” 匹兹堡,宾夕法尼亚州第二大城市,方然记得那里也有联邦的名校,他随口问了一句,还真是,emily就在卡内基梅隆大学读本科,而且,也是计算机相关的专业。 得到这一讯息,方然最初的本能般念头,是揣摩这女孩会不会是“同类”。 但他随即又释然,意识到这种警惕,并没有必要。 在年轻人聚集的活动现场,碰见竞争者的可能性,当然是有,但一来他并没有精确测算过,联邦的三亿人口中究竟会有多少同类,二来,日常生活中与同类擦肩而过、甚至短暂交流,其实也无妨,哪怕引起了对方的怀疑,只要没完全暴露身份,就几乎不存在被竞争者锁定、继而拔刀相向的风险。 抱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两个人的对话就比较轻松,渐渐打消了他的疑虑。 眼前的emily,看样子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和联邦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活泼、好奇,大概是被方然的外表所吸引,自己却不愿承认、或者还没意识到,女孩主动将谈话引向了it领域,方然也就跟着闲聊。 但即便是两人都熟悉的it领域,不一样的身份背景,观点,也可能会迥异。 谈话间,方然很快就意识到,为什么他会觉得emily这样的年轻人,如此阳光,仿佛浑身都充盈着轻快的气息,不是因为他们能力超卓、对未来充满了乐观的期待,而是因为以他们的眼界、目光,并无法穿透五彩斑斓的社会表象,看到其后涌动着的黑暗潜流。 正比如说,同样在学习it领域的emily,就对人工智能、自动化的发展心怀期待,言语间满是乐观的情绪: “你认为,随着it技术的进步,很多人的工作会被计算机取代,会因此而失业? 这是不是有一些太悲观了,毕竟,计算机系统也需要大量的人去运行,而且几十年来,it技术一直在发展,可人们也没有纷纷失业啊; 旧的工作消失,新的工作又会出现,总不可能一切工作都由计算机去完成。 说不定,就在不远的将来,大部分人的工作都会更有趣、更富有创造性,甚至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作家,音乐家,运动达人或者电影明星,而那些枯燥乏味的工作,就可以交给计算机,比如自动驾驶技术,让人们无须再辛苦的驾驶汽车,就可以到想去的地方,毕竟长时间开车,也是很辛苦的。” “那么emily,你觉得,如果一名司机因为自动驾驶而失了业,他能不能成为诗人,作家,或者电影明星。” “这我也说不准。 但,既然辛苦的劳碌都给了机器,人们就可以去发挥自己的兴趣啊; 不一定要有多大的成就,只要有观众认可,能够为其他的人带来益处,生活就有意义。” 要说什么是“乐观”,这,大概就是了吧,方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打算说什么,却还是改变了主意,对迷人的女孩报以一个理解的笑容。 “恩,的确如此,你说的很有道理。” …… 开口之前,先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方然明智的没道出真实想法。 不管“方然”怎么看待这一切,在托马斯*安生眼里,世界肯定不会有如此黑暗的那一面,所以现在,他也应该在思想上表现得更幼稚些,才不会露破绽。 所以接下来,以全新的身份继续活动,他的表现很“正常”,甚至还和emily愉快的共进晚餐。 然而这思想上的幼稚,多么危险,又让安生一步步走向了低温容器…… 礼貌的与emily互留联系方式、挥一挥手道别,走向停车场,拉开电动车门坐进驾驶位,方然才忽然想起,现在,他这个名义上的“安生”与本主之间的距离,已经十分接近。 不仅如此,接下来他还要住进死者的家,以死者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他的额头就沁出冷汗。 正文 第一九〇章 费城 (防d设置,请朋友们谅解,很快恢复) 眼前的景象,昨日的历史,一时间,仿佛都在视线里重叠在了一起,让冥想着的年轻人心生敬畏,随即,油然而生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景仰。 人,人类,人类文明,这些词的涵义,恐怕要比他领悟到的更深远…… 坐在长椅上,一直沉浸在纷繁思绪里,直到眼前出现的人向自己打招呼,方然才如梦方醒般眨眨眼,让大脑有时间转换场景,恢复运作: “啊,这位女士,你好。” “你好! 旁边没有人,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询问过方然的意思,当然,按社交礼仪而言只是一句例行公事,年轻的女孩收拢裙摆坐下,对看过来的年轻人报以微笑: “刚才看到你在投篮,投的很准啊;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是‘托马斯*安生’,从费城过来的,很高兴认识你。” 刚开始说话,方然还难免有些紧张,尤其是在扮演刚刚接手、并不熟稔的“安生”,而且坦率的讲,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除了在教室、或者医院里,他从未距离一个年轻女孩如此之近,更不用说搭讪。 而且,客观上还有一个原因,迟钝如他也看得出来,眼前肤色白皙的女孩很漂亮,这略微加剧了他的紧张。 在这副标致的皮囊之下,会潜藏着危险吗,他暗自警惕。 心理活动大致如此,表面上,方然的表现倒与身份十分相符,紧张,腼腆,不善言辞,这些特质套用到“安生”身上,相当的恰如其分。 一方面心怀戒备,另一方面则是局促,方然的表现,没有引起女孩的反感,看起来这位名叫emily的姑娘性格也不怎么外向,之所以来搭话,还是看到方然身材健壮、肤色却略显苍白,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不怎么喜欢户外运动的那种类型,当然这些心理活动,方然是后来才知道。 交谈中,说起各自的身份,方然的提前练习发挥了作用,甚至错觉渐生,以为自己真的就是“托马斯*安生”。 “你在费城读书吗?我从匹兹堡来这儿找同学玩,顺便参加一下活动。” 匹兹堡,宾夕法尼亚州第二大城市,方然记得那里也有联邦的名校,他随口问了一句,还真是,emily就在卡内基梅隆大学读本科,而且,也是计算机相关的专业。 得到这一讯息,方然最初的本能般念头,是揣摩这女孩会不会是“同类”。 但他随即又释然,意识到这种警惕,并没有必要。 在年轻人聚集的活动现场,碰见竞争者的可能性,显然是有,但一来他并没有精确测算过,联邦的三亿人口中究竟会有多少同类,二来,日常生活中与同类擦肩而过、甚至短暂交流,哪怕引起了对方的怀疑,只要没完全暴露身份,就几乎不存在被竞争者锁定、继而拔刀相向的风险。 抱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两个人的对话就比较轻松,内容也打消了他的疑虑。 眼前的emily,看年龄或许还不到二十岁,和联邦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活泼、好奇,大概是被方然的外表所吸引,自己却不愿承认、或者还没意识到,女孩主动将谈话引向it领域,方然也就跟着闲聊。 不一样的身份背景,看同样的事物,观点也会不同。 谈话间,方然很快就意识到,为什么他会觉得emily这样的年轻人,如此阳光,仿佛浑身都充盈着轻快的气息,不因为他们能力超卓、对未来充满乐观的期待,而是因为他们的眼界、目光,无法穿透五彩斑斓的社会表象,看到其下的黑暗潜流。 正比如说,同样在学习it领域的emily,就对人工智能、自动化的发展十分期待,言语间满是乐观的情绪: “你认为,随着it技术的进步,很多人的工作会被计算机取代,会因此而失业? 这是不是有一些悲观,毕竟,计算机系统也需要大量的人才,而且过去几十年来,it技术一直在发展,可人们也没有纷纷失业啊;旧的工作消失,新的工作又会出现,总不可能一切工作都由计算机去完成。 说不定,就在不远的将来,大部分人的工作都会更有趣、更富有创造性,甚至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作家,音乐家,运动达人或者电影明星,而那些枯燥乏味的工作,就可以交给计算机,就比如说自动驾驶技术,让人们无须再辛苦的驾驶汽车,就可以到想去的地方,毕竟长时间开车,也是很辛苦的。” “那么emily,你觉得,如果一名司机因为自动驾驶而失业,他能不能成为诗人,作家,或者电影明星呢。” “这倒说不准。 但,既然辛苦的劳碌都给了机器,人们就可以去发挥自己的兴趣; 不一定要有多大的成就,只要有观众认可,能够为其他的人带来点什么,就可以啊。” 什么是乐观,这大概就是了吧,方然舔了舔嘴唇、打算说什么,却还是改变了主意,对迷人的女孩报以一个理解的笑容。 “恩,的确如此。” …… 开口之前,先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方然明智的没说出真实想法。 不管“方然”怎么看待这一切,在托马斯*安生眼里,世界肯定不会有如此黑暗的一面,所以现在,他也应该在思想上表现得更幼稚些,才不会露破绽。 至于这思想上的幼稚,是怎样让安生一步步走向低温容器…… 礼貌的与emily互留联系方式、道别之后,走向停车场,拉开电动车门坐进驾驶位,方然才忽然想起,现在,他这个名义上的“安生”与本主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接下来还要前往死者的住处,他就有些冷汗直冒。 情绪不太稳定,考虑片刻,方然开启了车辆的自动驾驶模式, 情绪不太稳定,考虑片刻,方然开启了车辆的自动驾驶模式,准备回家。 (防d设置,请朋友们谅解,很快恢复) 正文 第一九一章 防御 平凡的新身份,与追求绝对安全之间的矛盾,方然一早就思考过。 虽然和必将到来的同类相残相比,眼前的生存风险,并不算高,他在金伯利念中学时就做过粗糙的统计程序,借助联邦公共管理机构的数据,把日常生活中可能遭遇的风险分门别类的度量过一遍。 结论,不出意料,交通意外高居榜首,其次是枪击等暴力因素。 要避免这一些高危因素,不论对“方然”还是“安生”而言,都不困难,宅男的行为特质就包括了“少出门”,因此也避免了许多风险。 虽然按方然的统计,联邦每一年都会有六百多名壮士,开车冲进建筑物,并造成超过三百人的伤亡,但他已决定睡在地下室,看安生的住处,也并没有正对某一条街道之类的危险因素,所以待在家里总归还是安全的。 除此之外,对经济形势催生的暴力威胁,一柄glock17倒有些单薄。 那么要大肆采购军火,甚至在前后门埋伏几只“阔剑”地雷吗,那样会太招摇,一旦暴露出“安生”的贪生怕死特质,就有可能被嗅觉灵敏的同类察觉。 暴力袭击难以防范,至于生活中的其他风险,就更无法揣摩。 过去二十年来一贯的防御策略,现在,不再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方然的对策则是“穷而思变”,借助联邦的发达网络基础设施,和近年来it领域的研究成果,从更高层面去看待并解决这些问题。 一旦有了构思,他眼中的首要目标,是费城公共安全机构的监控网。 当今时代的社会体系,要监控、管理起来,方方面面的情况都比过去复杂了许多倍,基于人力的传统体系,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堪重负。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整张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监控网,供职于安全机构的人力,也逐渐分化为一线的行动者、与后方的处理者,而在西历1470年代的今天,这两类岗位则不约而同的被机器所取代,监控网的能力,也随之而不断强化。 这样的趋势,只消观察最近几年来,出现在联邦大街小巷的安保机器人,逐渐取代了身着制服的保安和警察,就可以窥见端倪。 在伯克利,方然不需要走出校门,就能在校园里见到至少三、四种不同模式的安保机器人,其中最简单的一种,只负责“管控危险因素”,只要捕捉到周围的人持有枪械、冷兵器或其他可疑物品,就会将锁定目标、并将情况上报。 ai更复杂、权限想必也更大的一种,则装备有从催泪瓦斯到5.56毫米机关枪的充沛武力,机关枪里装填的则是橡皮弹、或者麻醉弹。 此外还有一类,也是目前权限最大、执法能力最强的遥控型号,按新闻上的说法,这种一人多高、看起来挺灵活的“机械战警”,每一具都由真正的警员在远程操控,不仅能维持秩序,必要时,还可以直接参与抓捕行动,甚至与暴力分子来一场枪林弹雨的厮杀。 换句话说,和完全的ai机器不同,这种机器人拥有“当场击毙”的权限。 一线治安力量的变化,民众都看得见,相比之下,监控网的升级、演进,就只能通过新闻和网络上的资料去分析和猜测。 街头巡逻的机器人,显而易见,消灭当街抢钱的毛贼是小菜一碟。 但是简单直白的暴力震慑,对有组织的复杂犯罪、或蓄谋已久的非法活动,却无能为力。 在这方面,负责联邦国内安全的fbi机构,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启了一项庞大的研究计划,希望借助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等领域的成果,研发出能对大量数据进行自动处理、智能分析的系统,用来辅助探员的工作。 十几年过去,今天,这一系统已上线运行,其作用和价值,甚至超越了人们最初的设想。 凭借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稠密的联邦社会安全监控网,海量的数据,以往根本无法奢望能够获得的数据,每一刻都如泉水般奔涌而出,而承接这海量数据的,则是fbi在联邦布局的近十个超级计算中心。 在深度挖掘算法和模糊匹配算法的加持下,计算机,近乎于像一个人类侦探那样工作,以闪电般的速度,从监控数据的汪洋大海中提取线索,并分析、汇总成事件报告,提交给忙碌的系统管理员审核。 经过管理员的初筛,有较大价值的报告,或者针对某一立案的报告,会提交到fbi总部,由资深办案专家跟进。 这一连串的过程中,最终的分析、决策者,仍然是人; 但计算机系统的介入,却极大提高了办案环节中最琐碎、耗时的“侦查”,同时还节约了大量人力。 进而,还一并隔绝了大量难以量化、难以杜绝的人为干扰和疏忽。 借助现代it技术,联邦的安全体系,今非昔比,固然会令一些宵小之徒畏惧。 但是和打击已经发生、已经完成的罪行相比,这一体系的预警、预判和干预能力,才是他关注的重点。 收集海量讯息,分辨蛛丝马迹,现如今,fbi的核心体系,已经能在某一些时候,在某一些特定的情势下,实施以往只在幻想作品里出现的行动: 提前觉察犯罪倾向,甚至,对即将发生的恶行进行预判,也就是“未卜先知”。 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联邦政府一直在拨款支持fbi(当然也包括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局等机构),半公开的进行研究。 “预判犯-罪行为”这一听起来着实玄妙的研究方向,曾经在联邦社会引发争论,民众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对这一体系的可行性、合理性,乃至其或然投入实用后的权力边界,争执的不可开交。 争论的焦点,毫无疑问,集中在一个容易摹想的场景: 倘若一个人,出于某种动机而心生歹念,那么在他即将行动、却还没动时,他是不是罪-犯; 联邦的暴力机构,又有没有权力“提前执法”,将这尚未开始、没有任何一丝事实支撑的犯-罪行为,扼杀在发生前。 正文 第一九二章 安全 (防d设置,请谅解,会尽快恢复) 平凡的新身份,与追求绝对安全之间的矛盾,方然一早就思考过。 虽然和必将到来的同类相残相比,眼前的生存风险,并不算高,他在金伯利念中学时就做过粗糙的统计程序,借助联邦公共管理机构的数据,把日常生活中可能遭遇的风险分门别类的度量过一遍。 结论,不出意料,交通意外高居榜首,其次是枪击等暴力因素。 要避免这一些高危因素,不论对“方然”还是“安生”而言,都不困难,宅男的行为特质就包括了“少出门”,因此也避免了许多风险。 虽然按方然的统计,联邦每一年都会有六百多名壮士,开车冲进建筑物,并造成超过三百人的伤亡,但他已决定睡在地下室,看安生的住处,也并没有正对某一条街道之类的危险因素,所以待在家里总归还是安全的。 除此之外,对经济形势催生的暴力威胁,一柄glock17倒有些单薄。 那么要大肆采购军火,甚至在前后门埋伏几只“阔剑”地雷吗,那样会太招摇,一旦暴露出“安生”的贪生怕死特质,就有可能被嗅觉灵敏的同类察觉。 暴力袭击难以防范,至于生活中的其他风险,就更无法揣摩。 过去二十年来一贯的防御策略,现在,不再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方然的对策则是“穷而思变”,借助联邦的发达网络基础设施,和近年来it领域的研究成果,从更高层面去看待并解决这些问题。 一旦有了构思,他眼中的首要目标,是费城公共安全机构的监控网。 当今时代的社会体系,要监控、管理起来,方方面面的情况都比过去复杂了许多倍,基于人力的传统体系,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堪重负。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整张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监控网,供职于安全机构的人力,也逐渐分化为一线的行动者、与后方的处理者,而在西历1470年代的今天,这两类岗位则不约而同的被机器所取代,监控网的能力,也随之而不断强化。 这样的趋势,只消观察最近几年来,出现在联邦大街小巷的安保机器人,逐渐取代了身着制服的保安和警察,就可以窥见端倪。 在伯克利,方然不需要走出校门,就能在校园里见到至少三、四种不同模式的安保机器人,其中最简单的一种,只负责“管控危险因素”,只要捕捉到周围的人持有枪械、冷兵器或其他可疑物品,就会将锁定目标、并将情况上报。 ai更复杂、权限想必也更大的一种,则装备有从催泪瓦斯到5.56毫米机关枪的充沛武力,机关枪里装填的则是橡皮弹、或者麻醉弹。 此外还有一类,也是目前权限最大、执法能力最强的遥控型号,按新闻上的说法,这种一人多高、看起来挺灵活的“机械战警”,每一具都由真正的警员在远程操控,不仅能维持秩序,必要时,还可以直接参与抓捕行动,甚至与暴力分子来一场枪林弹雨的厮杀。 换句话说,和完全的ai机器不同,这种机器人拥有“当场击毙”的权限。 一线治安力量的变化,民众都看得见,相比之下,监控网的升级、演进,就只能通过新闻和网络上的资料去分析和猜测。 街头巡逻的机器人,显而易见,消灭当街抢钱的毛贼是小菜一碟。 但是简单直白的暴力震慑,对有组织的复杂犯罪、或蓄谋已久的非法活动,却无能为力。 在这方面,负责联邦国内安全的fbi机构,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启了一项庞大的研究计划,希望借助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等领域的成果,研发出能对大量数据进行自动处理、智能分析的系统,用来辅助探员的工作。 十几年过去,今天,这一系统已上线运行,其作用和价值,甚至超越了人们最初的设想。 凭借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稠密的联邦社会安全监控网,海量的数据,以往根本无法奢望能够获得的数据,每一刻都如泉水般奔涌而出,而承接这海量数据的,则是fbi在联邦布局的近十个超级计算中心。 在深度挖掘算法和模糊匹配算法的加持下,计算机,近乎于像一个人类侦探那样工作,以闪电般的速度,从监控数据的汪洋大海中提取线索,并分析、汇总成事件报告,提交给忙碌的系统管理员审核。 经过管理员的初筛,有较大价值的报告,或者针对某一立案的报告,会提交到fbi总部,由资深办案专家跟进。 这一连串的过程中,最终的分析、决策者,仍然是人; 但计算机系统的介入,却极大提高了办案环节中最琐碎、耗时的“侦查”,同时还节约了大量人力。 进而,还一并隔绝了大量难以量化、难以杜绝的人为干扰和疏忽。 借助现代it技术,联邦的安全体系,今非昔比,固然会令一些宵小之徒畏惧。 但是和打击已经发生、已经完成的罪行相比,这一体系的预警、预判和干预能力,才是他关注的重点。 收集海量讯息,分辨蛛丝马迹,现如今,fbi的核心体系,已经能在某一些时候,在某一些特定的情势下,实施以往只在幻想作品里出现的行动: 提前觉察犯罪倾向,甚至,对即将发生的罪行进行预判,也就是“未卜先知”。 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联邦政府一直在拨款支持fbi(当然也包括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局等机构),半公开的进行研究。 “预判犯-罪行为”这一听起来着实玄妙的研究方向,曾经在联邦社会引发争论,民众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对这一体系的可行性、合理性,乃至其或然投入实用后的权力边界,争执的不可开交。 争论的焦点,毫无疑问,集中在一个容易摹想的场景: (防d设置,请谅解,会尽快恢复) 正文 第一九三章 开销 春去夏至,联邦东海岸的气候,一天天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身为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二年级研究生,托马斯*安生的人生轨迹,也一点点的由紊乱回归到正轨。 至少,以联邦社会的主流观点,在放弃了“车库创业”的不切实际幻想后,这位托马斯同学就重拾了荒废已久的理论课,在过去一年里修读了若干学分,如果一切顺利,能按时提交学术论文,就有希望在来年顺利毕业。 联邦高等院校的研究生,一般而言,没有具体的修读年限,只要拿到足够的学分、满足学位的若干要求就可以。 但实际又怎样呢,怎么说,也至少要两到三年时间。 具体到个人,如果天赋平凡又不肯努力,将学制拉长到五六年也不罕见。 方然没太多时间可挥霍,但是,要一下子应付“调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和“适应新环境和新身份”的工作,他已很难挤出时间去修读几门必修课,至于论文的选题,更需要结合拟申请的职位而定。 在通向永生的漫长道路上,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渺小。 面对太多事务,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精神上也没有一刻得闲,到初夏季节时,在电脑前的方然居然感觉到一点胸口刺痛,怀疑身体出了状况,便心神不宁,用早有准备的心电测试仪器检查,又没发现什么异状。 胸口刺痛,除心脏的某些状况外,多半就是一种心理作用、或者过度劳累,其实也无需太过担心。 但是在方然的情形,“安生”的身份,还没有完全的落实妥当,倘若现在因为一些问题而要去医院,对自己的计划就是一种干扰,于是他重新修订了计划表,把每天的工作量缩减约两成,同时,也开始心情忐忑的前往社区服务机构,冒一定的风险而恢复原本每天都要进行的游泳锻炼。 锻炼,保持身体状态的一种手段,方然这样的永生追寻者,显然会雷打不动。 但事实证明,和室内的器械训练相比,还是在水中进行的有氧运动最有益健康,尤其是对不追求肌肉感的方然而言。 至于托马斯*安生这样的宅男,为什么会一下子开始泡游泳池,这倒无妨,顶着安生的身份联络专属医生,描述状况,方然从医生处得到的解释,和自己的推断几乎一模一样,这就为安生的行为转变提供了很好的理由。 即便是注定会死的凡人,怕死的情绪,也往往会成为一种强烈的动力。 网络修读,游泳锻炼,加上一些it领域的学习和工作,以托马斯*安生之名活动的方然,生活节奏乎与在伯克利时很像。 但所有这些,却无法解决一个身为方然时,无需顾虑的问题: 高昂的学费、生活费,对没有稳定经济来源的安生,是很紧迫的负担。 在锁定目标前,详细调查过安生的身份背景,方然知道,安生并没有近亲属,早年间意外离世的父母,也没给他留下一笔不菲的遗产。 所以对安生而言,像联邦的大部分高校学生那样,就读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费用,几乎都要依赖联邦金融机构提供的助学贷款,除此之外,奖学金原本也是一种不错的来源,但是对半辍学状态的安生而言,基本没办法获得。 学费,加上生活的开销,每年总归需要几万马克才够。 而对举目无亲、又无一技之长的托马斯*安生,勤工助学和兼职打工这两条渠道,也几乎因为“车库创业”的幻梦而没时间去做。 当然,哪怕安生的账户上,现在连一个芬尼都没,也难不住方然。 但考虑到今后的计划,资金,是怎样也不嫌多的起码基础,而摆脱原有的身份,也意味着“为布朗教授打工”和“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兼职”这两条渠道一起断绝,如果没有其他收入,就会坐吃山空。 但想这些也没有用,刚成为“安生”不久,自己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在互联网络上肆无忌惮的活动,那样很容易留下线索、暴露身份。 眼前的日常开销,并不算多,方然决定要节俭一点; 即便他本来的花销也一点都不高。 量入为出,节省的生活状态,这也是“安生”的身份特质,对习惯了坚忍生活的方然而言,一点都不难做得到。 和眼前的窘迫相比,接连两个学期的fscim课程,才更让他在意。 fscim,西历1470年代出现的新事物,宾夕法尼亚大学这样的名校迅速反应,开设相关课程,对就读的学生而言,应该是一项锻炼能力的受益举措。 但是fscim、“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本身,却并非容易理解、掌握的东西。 信息测度,以人类的立场而言,是一种早已有之,司空见惯的行为,在盖亚表面生存的人,与外界环境打交道,几乎无时无刻都这么做,或者使用这行为所得出的成果,用书面语来描述,就是“认识客观世界”。 为交流、保存这一行为的成果,人类的语言,也逐渐演变、变得越来越复杂。 而什么是fscim呢,表面上,似乎与fscii一样只是编码的约定,事实上,接触这一领域不久的方然已能看透,这是为计算机、为信息技术领域准备的一门“语言”,或者说,是信息系统中交流、保存信息的统一标准。 借助fscim,理论上,任一客观事物,都可以被规范化的测度,用标准fscim方案转化为测度码,成为通行于计算机世界的标准叙述,可以被符合fscim标准的任何一台终端、任何一个网络所使用,传输和存储过程中,不需要进行复杂的格式、编码转换,也(几乎)没有歪曲、误解等人在交流时会经常出现的问题。 fscim的框架,显然非常宏大,这样一种编码规则的发展,可想而知,没办法一蹴而就。 在1477年,方然通过网络学习相关课程时,fscim标准还远未完成,截至目前,还只有一些初步的应用,将互联网络中的服务、传输与存储模块,逐步更新为fscim标准,然后再一点点的扩散到整个网络,乃至整个人类世界。 正文 第一九四章 心理 即便应用还有限,按业界观点,fscim仍必将引发一场信息领域的变革,必将拥有无可限量的未来。 也许吧,可说来说去,fscim究竟是什么呢; 在mooc平台修读这一门课程,方然的困惑,并非他自己所独有。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乃至于,联邦的诸多高校,学习研究fscim的学生不在少数,但大多数学习者对其的感受却一言难尽。 至少,初学者很快就会发现,这看似与fscii方案相似、只是一种编码规则的东西,其庞大复杂的程度,简直太离谱;但fscim之所以难掌握,原因却不在其复杂,而在于其建构、设计的视角,完全是建立在计算机之上。 “什么是fscim”,答案,或许会有不止一种,但fscim描述的对象,意义却很明确: 客观世界在计算机世界中的映像,或者……用一种隐约不详的拟人化表述,这就是“计算机眼中的世界”。 客观世界,无论如何都是唯一的,不会因为人、还是计算机的观察而分裂。 但是站在不同的视角,对同一事物,却会有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的概念,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譬如说,人类、或者还包括某些动物所特有的情绪,情感,这些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概念,在fscim体系里却根本没有一条简洁的定义,原因很明显,在计算机的世界里,并不存在“情绪”,即便勉强将其定义、规范出来,也没有实用的价值。 人的内心世界,何其复杂,人或许很在乎这一不可捉摸的存在,计算机却并不在意。 并非计算机组成的系统,无法处理“情绪”,在电脑里建立一张excel表格、用某一列保存员工的情绪状态,譬如“放松”、譬如“沮丧”,这当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这样的数据,信息,只是在本地环境中有一定的意义,不仅没办法套用到网络中的其他节点、环境中,其包含的信息本身,也十分含糊,继而让需要使用这些数据的计算机系统、软件体系,变得越来越庞大而臃肿,效率与可靠性则不断下降。 网络上浩如烟海、格式杂乱无章到了极点的数据,人类文明多少年来积累的一切信息载体,让早年间的it巨头们吃尽了苦头。 继而,才有了“标准测度”的构想,和随之出现的fscim。 那么fscim架构,怎样测度人的情绪、心理活动、精神状态这些东西呢: 根本不测度。 “情绪,心理,精神”,即便这些概念对人类社会至关重要,fscim从1.0版开始,就明确的摈弃了这一切。 为什么不测度,道理,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尤其对方然,多少年来一直冷眼旁观这世界,在学习fscim时很快顿悟,意识到所谓“情绪……”这些概念,别说对计算机,即便对人自身而言,在很多时候,也根本就是无需理睬的一种多余。 生而为人,同理心,是感受他人情绪的一种能力。 缺乏这种能力的人,往往难以适应社会生活,甚至被认为是心理异常。 然而另一方面,面对冷冰冰的fscim规范,方然却意识到,即便人人都多少会有同理心,在特定场合,不仅能想象到他人的心理活动,甚至会感同身受,可这些有(至少自以为有)同理心的人,每一天的所说所做,却几乎完全站在利益的角度,而几乎不考虑他人、甚至自己的“心理感受”。 “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开心”,表面上,大多数人都会认同这一说法。 然而稍加观察,就会发现,这种朴实、直率的人生观,往往只在小孩子身上才体现的淋漓尽致,一个成年人如果真的践行这种观点,或迟或早,他都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壁,甚至头破血流。 开心,或者说,心理上的满足,是自我价值判断的唯一标准。 一个人从小到大的成长中,这漫长进化塑造出的特质并未改变,也几乎无法被改变。 然而什么是“成长”,事实上,就是接触、适应社会规则,乃至对其形成一种超强的依赖,将本能的快乐压抑、扭曲,放逐到逻辑链条上那看不见的尽头。 对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而言,开心,是最高目标,但是他、或者她的现实行为,却几乎完全屈服于利益的得失判断;这最高目标的更迭,看似是一桩悲剧,却也让人有了比“追逐眼前快乐”更强有力的,“谋求利益增长”的行为动机,继而构成了社会发展、变迁的基石,使人类文明能不断延续至今。 反过来,那些一直保持“纯真”,以开心与否来指导自己行为的人,又是什么样子: 充斥着高等院校、甚至中小学的大批厌学者,终日把持手机、沉迷虚拟世界,为眼前的廉价快乐而葬送未来的loser,方然可见得太多了。 为眼前的一颗糖,放弃明天的三颗糖,这样的人,根本还没有长大; 也就是巨婴。 巨婴遍地,固然是一种社会现象,计算机却无须为此伤透脑筋,更不用去辨析、测度人类那莫名其妙的精神世界。 取而代之的,则是简洁而精妙的“人”之定义,把大千世界看似光怪陆离的人类行为,简化为一条“人:趋利避害”的描述,进而,将这定义关联到“利”的fscim条目上。 继而,在人的定义条目下,增加一个“完成度”的属性项。 完成度percentage为100%,就是绝对理性、客观的标准体,这样的标准体以什么为参照呢; 设定了“趋利避害”目标的ai。 完成度0%,对应呱呱坠地的新生儿,不具有任何社会属性、仅存某些本能的“毛坯”,不知利益为何物的绝对麻瓜。 在0至100之间,盖亚的七十亿人口,就分布其中。 一旦将人测度到这种程度,“巨婴”,也就随之而容易测度,甚至无须再赘述: “巨婴度”,假使要定义的话,无非就是p=((当前时刻-出生时刻)/(预计下车时刻-出生时刻))/完成度。 当p大于1.0,就意味着此人有一定的巨婴倾向。 正文 第一九五章 测度 学到这里,方然随之联想到,比值p,可以对应人类的很多概念。 p>1.0,一个人年龄到了,社会化、利益化的完成度却没到,这显然就是“幼稚”; p>>1.0,幼稚到一定程度,就是巨婴; p<1.0,年龄没到,完成度先到了,这应该就是“早成”; p<<1.0,早成到一定程度,就是厚黑。 从社会的角度观察,人,是多么复杂而难以研究的一种存在,然而在ascim的世界里,却只是一组寥寥的数据。 用数据来界定人,而且,还是规模如此之小的数据,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相应的,fscim中的“人”,并非对应一个活生生的、由复杂有机物构成的人体,这种躯体在fscim体系中另有定义,这里的“人”之测度,仅仅对应于一个具有特定行为模式的、计算机眼中的人类。 从这种角度观察,人,不管自认为多么复杂难测,本质上也无非只是一具能力有限、经常出岔的利益逐利机。 “人”的测度,进而,关于人类世界中若干事物的测度,刚刚接触时,会让学习者莫名其妙、甚至心生反感,这似乎是可想而知,而一旦沉浸其中,逐渐习惯了以计算机、而不是人的角度来审视人类,方然就越来越觉得,这测度有道理。 即便如此,仔细研究“人”的测度,关联的另一个测度项就很重要: 利益。 “利益是什么”,这问题,乍一看来似乎根本就无需思考,但凡为人,在社会中的每一天,都几乎完全围绕利益得失而进行,倘若竟不清楚何为“利益”,根本就没办法在社会中长久的活下去,而很快会被杀出局。 即便普通人的决策,行为,未必会一直遵循利益最大化的原则,事实上,还经常为眼前的芝麻而丢掉将来的西瓜,但是从总体上观察,利益,对人类而言则是一个很清晰的概念,人类的所有思考,努力,雄心乃至阴谋,根本上讲,无非都是为了“生存”与“繁衍”这两桩核心事务。 说得再本质些,所谓“生存”与“繁衍”,全都指向“存续”这唯一的终极目标。 人类的利益判断,本质上,就植根于对存续的极度渴望,这并不奇怪,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这样,在生命演化过程中,一切不在乎自身存续的物种,不论是什么种类,哪怕像最原始生命那样不会衰老、无须繁衍的存在,都无法幸存至今。 从这一角度,就不难理解fscim体系中的“利益”测度,会简洁的描述为“存续”。 进而,借助“存续”的fscim测度,联系到客观层面的“时间”、“事件”等概念,构成一个完整而自洽的体系。 按这一体系的描述,人,在计算机眼中是怎样的存在呢: 从时间、事件等客观概念出发,导出“存续”的概念,而fscim中的人,除具有“追逐存续”的行为特质外,与一般事物并无分别,到这里,“人”的概念就已浮出水面,“意图维持自身存续的‘事物’”,仅此而已。 概念简洁之极,当然,沿测度链条一直追溯,情况就完全两样。 要维持存续,一个人往往会怎样做呢,显而易见是设法维护、保养躯体,而躯体的fscim测度,相比于“人”之意识的测度,就复杂得多,关联到“自组织事物”的生命一大类中,测度之间盘根错节,学习掌握的难度,就不是初学者能应付。 事实上,在fscim的1.0版本中,这部分的测度还在研究中,尚未完成。 学习复杂之极、同时却也简洁之极的fscim,对一个志在投身it领域的年轻人来讲,十分必要,顶着安生身份的方然也很卖力。 不过,在对着庞大精密的测度体系啧啧称奇时,他偶尔也会思维跳脱,想到别处。 在测度体系中,人的概念,非常简单,却又是一种直达本质的概括,从计算机的角度,方然必须承认这一点。 那么fscim的“人”之测度定义,是否适用于自己呢。 生而为人,即便不是一介凡夫、而是永生的追寻者,扪心自问,方然却也不得不承认,哪怕他的思考,抉择,与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这些行为的根本动机——求生,却仍未脱离“人”的思维。 不仅如此,进一步的设想下去,到人类文明迎来末日、“那个人”成为最后幸存者的时候,为计算机而设计的fscim体系却不会变。 按那不变的测度衡量,“那个人”,仍然还是一个人; 可方然却知道,到那时,独活的人类之唯一孑遗,将不是人,而是怪物。 …… 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其中的内容,尤其是“人”的这样一个概念,究竟揭示了什么,方然暂时还没理解透彻。 而他也没时间纠结于此,如果想按期毕业的话。 以来年通过答辩、并进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为目标,方然不仅要应付学业,还要调查这家it巨头的内部情形,在1477年秋天的毕业求职季到来之前,最好能摸清这家公司的组织架构,找出有前景、有价值的校园招聘岗位,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而且除此之外,方然的日程表上还有一项要紧事,就是持续关注“方然”的动向。 几个月前离开伯克利,金蝉脱壳般摆脱了原有的身份,一切都很顺利,但,方然并不敢说自己的计划没任何破绽,所以对人间蒸发的“方然”,他仍命令asa保持追踪,一方面看能不能发现些疏漏、防微杜渐,另一方面,如果有同类怀疑到这身份头上,甚至展开追踪,他也能有所提防。 按原定计划,“身份隐匿”的事情还没完,他应该在科罗拉多州部署第三座末日避难所,并在时机合适时,将托马斯*安生转移到彼处。 何时进行完这一步,计划的隐秘性,才能真正达到最佳的状态。 只不过以现在的忙碌程度,方然略一评估,就清楚他没可能兼顾这几件大事,按轻重缓急,眼下自然是尽快毕业、进入“国际商用机器”为最优先,避难所一来没时间、二来也没资金去搞,风险就只能暂时忍耐。 正文 第一九六章 应聘 避难所暂时没指望,按方然的性格,对风险是不能一直听之任之。 所以他借助asa,在网络上尝试搜索、调查“方然”,用攻防演练的方式去寻找漏洞,验证身份隐匿计划的安全性。 按方然的判断,追寻永生的人,都会因近乎一致的考虑而极低调,即使有很大的把握,都不一定会主动出击、铲除同类,但不直接火并,并不意味着放弃暗中的调查,适当的戒备仍然是必要的,尤其是对多年来言行出格、特征明显的“方然”。 身份隐匿后,以旁观者的视角看那一段人生,方然不禁庆幸,自己及早完成了这一步。 追寻永生,不可能是与生俱来、而只能在人生某一刻笃定的念头,对他而言,应该说觉醒的有点早,多少年来只顾追寻永生,而没有完全隐藏自己的想法和行为,即便后来尽力弥补、抹除痕迹,倘若被同类扫描到,详细调查,还是很容易暴露。 所以一切的关键就在于,被追踪到科罗拉多州、克里夫顿之后,又当如何。 带着这样的警惕心,每一天忙完学业,在互联网络上搜括过“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内部资料,方然都会查看asa提交的分析日志,现在,他几乎断定“方然”的身份会引来同类调查,这几乎无法避免。 就说他自己,如果不是一直有太多事要忙,倘若有更高的起点、更丰厚的资源,恐怕也会投入大量时间和资源,把触手可及范围内的同类都揪出来。 敌暗我明,永远不如敌明我暗更有力,哪一个追寻者都不会嫌锁定的同类太多。 不过,也正是在一天天的观察asa报告、偶尔也自行上网搜索的过程中,回忆过去经历,方然却渐渐疑窦丛生。 是什么让他心神不宁呢,“匿名者”。 匿名者,因为一条留言而注意到此人,其后的长期调查,乃至发现此人的绝笔,前后经历给方然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种印象,不仅是对“匿名者”和他写下的文字,同时也让方然见到,潜伏在互联网络、联邦社会中的永生追寻者,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数量着实不少,事实上比他粗略估计的数量要多得多。 即便有这么多人,“匿名者”的线索,在网络上的很多节点里也都有,各怀私心而调查此人行踪的诸多竞争者,到现在,却连此人的某一准确身份都锁定不了。 按理说,一个执念永生、却得被迫下车的人,难免会万念俱灰,即便“匿名者”的信口吻挺平淡,方然也能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写下这篇文字的人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觉得“匿名者”所说的,并不像在扯谎。 但这样的一位死者,准确的地址,却连现在都毫无头绪、没能找到; 这,让方然敏锐的察觉到,一个死去的人是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除非有人继承了“匿名者”的遗志,继续在网络上进行反侦察、反追踪的活动,否则,哪怕技术再高明的一个人,也没办法保证去世后,还能继续保守身份、隐私之类的的秘密。 沿这条思路下去,虽然,一时间还没证据,方然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匿名者,他,也许现在还活着。 …… 西历1477年冬,东海岸的费城,气温骤降,继而大雪纷飞。 几乎每一天都会席卷联邦大陆的寒潮,将极大影响民众的出行,在住所忙碌、吃喝靠储备的方然,则借此机会准备新一轮网络测试,为争取“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前沿研发培养生的入职资格而努力。 创立于一百多年前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目前的员工总数,超过四十万。 相应的,这庞大跨国公司研发体系的每一个单元,驻地与职能千差万别,剧变降临时,与暴力体系之间的距离也会大相径庭。 就业,如果只为挣马克,只要进入“国际商用机器”就行,但方然的目标不在于此。 全盘考虑、精心准备后,他应聘了该公司在联邦境内it基础研发机构的内部培养职位,和人工智能、自动化、大数据等热门职位相比,这一职位的门槛更高,刷掉了大部分求值者,竞争反而更小。 早有完全的准备,像“性格测评”和普通的网络面试、考试,当然难不住方然。 大约一周前的第三轮测试,照例通过网络,技术面试官先考察了一些oop和架构的问题,而后将话题转向新型的fscim,最后则是快速算法能力测试,花费不到一刻钟,方然顺利的实现了一种自定义hash方案,并将其与kotlin开发库中的标准hash进行性能比对,还提出了初步的测试方案。 应届生有这水平,即便在人才济济的宾夕法尼亚大学,也很难得,面试官似乎很满意。 但按流程,他还是与方然简短交谈,询问这位求职者对薪酬和未来发展的期望,在这期间,“国际商用机器”的人力分析部门传来通知,邀请他在一周后前往北卡罗来纳的夏洛特,进行最后的面试。 面试,在网络发达的今天,与花销相比效率一点都不高。 所以按求职惯例,正规流程中如果接到面试,基本上希望很大,公司人力部门在现场核对过本人后,一般就会直递offer。 机会难得,接到“国际商用机器”的通知,方然稍有些兴奋。 但是去夏洛特面试……又是成百上千公里的长途旅行,这一点他就很难接受。 之前从伯克利到费城,漫长的旅途是为了隐匿身份,风险只能忍受、除此别无他法,但入职“国际商用”的收益和长途跋涉的风险,孰轻孰重,就有一点为难。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如何婉拒面试,方然的提前布局就发挥了作用。 天气的变化,多少年来,人类的气象预报水平曾被广泛吐槽,但是在计算机、ai介入这一领域后,情况就悄然改变,联邦民众逐渐习惯了“还可以”的天气预报,却对这一预报背后的庞大分析、处理系统所知甚少,更不会意识到,现在的天气预报水平,对未来的7~15天,已经能达到百分之九十的置信度。 借天气预报,提前规划好时间,一场如约而至的大雪就是很好的借口,让方然回避了面试。 正文 第一九七章 城区 暴风雪的天气,能暂时耽误一下面试的行程。 但,显然并无法持久。 在前几轮面试中,竭尽全力的方然表现相当出色,亟需人才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也很想招募这样一位人才,如果静待天气转好,再安排现场面试,说不定就会被其他it公司抢先一步。 所以在方然发出电子邮件后,很快,“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hr部门就有了回音。 在费城面试,和正规流程的hr、技术部门参与不一样,这次,托马斯*安生将直接与恰好在费城出差的某研发团队负责人面谈。 “肯*汤普森,地址是威廉大街的威斯汀酒店,电话……” “好的,我会准时到达。” 关闭视频交流页面,方然想了想,就开启浏览器、挂载asa搜索模块进入工作。 面试地点从夏洛特改到了本地,对他而言,固然是一个有些意料之中的变化,却也并非意味着全无风险,接下来,除准备面试外,他就需要全面调查威斯汀酒店和周边地带,确保这真的是一次临时约定的面谈,而非“同类”设下的陷阱。 在规模庞大的“国际商用机器”,it人才云集的地方,会不会潜伏着同类呢; 那简直就是一定的。 出于安全角度,或者说,追寻永生者的一种强迫症,在方然眼中,任何行为都必须事先做风险评估,确保一切尽在掌控,然后才能行动。 而且对“肯*汤普森”,此人的来历,也最好在见面之前查清楚。 两天的准备时间,一晃而过,到约定面谈的那一天早晨,太阳从云层之上露出真容,积雪消融殆尽,费城的天气恢复了晴朗,着装稍显正式的年轻人走出大门,坐进预约而来的大型电动旅行车。 从住处到威斯汀酒店,一路上,自动驾驶功能忠实工作,方然则还在思考。 待在大型车里,路途上的安全性是很高,但不代表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一边思索,一边还要留神车外的情形,方然看向前方的道路和街景,视线里,逐渐出现高层建筑和高架桥,繁华的城市在渐渐接近,他不自觉的提高警惕,探手到怀里摸索glock17的枪柄。 联邦的大城市,闹市区,最近一段时间的治安情况并不好。 虽然住在费城近郊,几乎从不出门,对自己生活其中的这世界,方然还是保有起码的关注,他很早就注意到这一点,联邦城市、尤其大城市中的某些区域,治安情况一直在恶化,这种情况是之前从未有过。 曾几何时,在联邦民众的记忆里,大城市的核心区域、闹市区,是治安最好的地方。 在传统社会的运行模式里,治安,是一个需要投入人力、资源来保障的属性,越大的城市,住房的单位价格越高,有能力在此定居的业主,就相当于经历过了一次经济实力的筛选,这些业主大都身价不菲、有体面的工作和收入,既有很高的治安需求,也支付得起相应的高昂代价。 相比之下,位于城市边缘的交界地带,房价和配套资源都相对匮乏,人口又频繁流动、难以管控和排查,治安自然就差。 不仅如此,这种优劣的反差,本身还有进一步自我强化的趋势。 大城市的房价越高,筛选效应越强,聚集的有钱人就越多,相应的,消费能力和就业机会就越多,越吸引联邦的年轻人,而新涌入的人口,或买、或租,必然会带来新的消费能力和劳动力,又进一步刺激了房价的上涨。 相反,原本条件就一般的小城镇、甚至乡村,则因“马太效应”而不断流失人口,经济活力下降,更加留不住人。 这种情形,大约在十年之前,也就是全世界经济陷入衰退的前夜,几乎达到了顶峰。 回忆危机还没有爆发的西历1470年,联邦的房地产市场,市值冲到了四百七十万亿马克的历史最高值,诸如纽约、洛杉矶、旧金山这些大城市的房价,普遍在几万、甚至十万马克一平方米,居住在这些大城市里的业主们,不论是靠奋斗、还是单靠投胎,都坐拥几百万、甚至几千万资产,一个个都变作了成功人士。 只不过这种成功,这种纸面富贵,注定只是暂时绚烂的肥皂泡。 当资产价格被吹上天,标价,越来越高,对所有者而言似乎是一件好事。 但是另一方面,倘若市面上的马克,能够流入房地产市场的现金,总共只有一千万,同时却有十套标价一千万的房产要出售,那么这十套房产的业主,究竟能否一起如愿以偿、以千万马克的标价成交,各位尽可自行想象。 无人接盘,那干脆不卖还不行吗,暂时不缺现金的业主或许会这样想。 然而另一方面,在房价明显后继乏力、根本没有暴涨可能时,持有标价可观、年化收益率却只有1.5%的房产,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标价一千万马克的资产,每年带来的150,000马克收益,只有同规模现金在债券、货币基金甚至银行存款上,所得收益的几分之一,但凡卖掉房产、转而持有马克,每年在资本市场都可以获利5%以上,150,000与500,000的巨大差距,难道大多数业主,真的能视若无睹、就当它根本不存在吗。 不,白痴都能看到的利益差,没人会视而不见。 之所以选择房产、而非现金,无非还是指望房价会进一步上涨。 然后经济危机降临,房价垂死挣扎后的暴跌,打破了他们“房产永远升值”的美梦。 贪婪,或许还有恐惧,蒙蔽了他们的双眼,其实这一切的征兆,但凡冷眼旁观,也并不难在危机降临之前看出端倪。 房产,按联邦当局的表态,暗示,是一种永远增殖、最值拥有的资产。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房产既然如此坚挺,当局的选择,却并非大举买进、长期持有,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建造出数量惊人的房屋,然后再将这些“永远增殖、最值拥有”的东西,兜售给渴望成交的联邦民众。 房产,既然如此美妙; 联邦当局,既然也有这能力,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持有呢。 正文 第一九八章 逆转 不论哪一座城市,当大多数居民兜囊窘迫、有债没钱时,运转都不太可能正常。 it对人类社会的渗透,或者,所谓“新科技变革”的直接表现,网络、计算机、信息技术的发展,让人口聚集不再成为经济活动的必要因素,对费城这样的大城市而言,更是一种出其不意的打击。 原因很简单,当通过网络就能操办一切,智能系统、机器人遍地可见时, 既然都是宅在家,不论生活、工作都很少出门,即便教育、医疗和休闲这些需求,也越来越依赖网络和各种自动化设备,住在哪里,还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一路上边走边看,感慨渐生,方然提醒自己别想太多。 经过一段挺长的旅程,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到达威斯汀酒店,按手机的联系讯息,方然没上去拜访,而是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等候。 在公共区域交谈,不利于保密,但安全性则比在房间好一些。 不久之后,按约定时得到的资料,方然认出了快步走来的项目负责人: “你好,汤普森先生。” “哦、你好,你应该就是托马斯吧,——请坐。” 碰头之后,两个人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看上去人到中年的肯*汤普森留着胡子,在室内也扣着帽子,看起来很不修边幅,但方然并不在乎这些,他介绍了一下自己,就跟随汤普森的思路谈了起来。 按汤普森的介绍,最近,他负责的团队在费城工作,为联邦调查局在当地的监控系统提供升级服务。 提到具体的项目类型,方然一听就懂,之前他在为“国际商用机器”打工时接触过这类系统,不过现在顶着“安生”的身份,就不能表现的太熟悉,他一边谨慎的发言,一边提醒自己不要露出破绽。 短暂的沟通结束,看上去,肯*汤普森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作为“国际商用机器”某分支机构的负责人,日程很满,临时来面试一个将毕业的研究生,就时间而言是挺奢侈,接下来,他和方然握了握手,告诉他就在这等,助理一会二会送来份测试题,按自己的想法写就可以。 莫非还有面试环节吗,坐在沙发上,方然这样猜测着。 不多时,一位身着套裙的女士走过来,验证身份后,递给方然一个文件夹,然后就坐在旁边等待,说是等面试者交卷,方然心里明白,这女人的任务应该是监视,防止测试者联网查询资料之类,看她捏手机的角度就知道。 对他而言,女士也好,监视也罢,一并都当做空气就是了。 原以为要做的是技术题,打开文件夹后,方然却惊讶的扬了扬眉毛。 文件夹里,只有一张打印字迹的a4纸,上面是几行字,首先就是三个棘手的问题: 1 你是否认为,人能完成的一切工作,计算机也都能够完成? 2 未来,人工智能是否能在所有方面超越人类? 3 你认为,fscim体系是否自洽,原则上,能否测度未来将出现的一切新事物? *注:任选其一作答,要求写明论据。 规则简洁明了,方然看了却有一点疑惑,他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女士。 最后测试的三道题,和具体的技术、理论、思维都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开放性的陈述,这的确出乎方然的意料,而且逐一看过去,每一道题目涵盖的领域都不小,这种题目又要考察自己的什么方面呢。 作为求职者,面对试题,方然的想法实属正常,他在揣摩出题者的意图。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研发方向、领域很多,就他所知,也包括这三道题目各自涉及的方面,想到这里,方然就有一点开窍,他意识到,其实就在与肯*汤普森面谈后,公司方面恐怕就已经决定要签约,那么现在的三道题目,恐怕,就是再用一种不易引人防备的方式,来为细分方向的选择提供依据。 换句话说,这三题不论哪一道,解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选了哪一道。 选择解答哪一道题目,至少,就说明求职者对这一方向更有兴趣,从人力配置的角度,“人尽其用”就该将他放到最合适的岗位上。 一旦洞悉了意图,接下来,方然就逐条阅读、对照,弄清备选的去向。 三道题目里,问题3很明显是面向fscim,这一块他的积累有限,更重要的是fscim对永生的意义不大,就被他直接放弃,他不想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调试fscim上。 至于第1、2个问题,内容相关,都是在让求职者讨论,本质上,说的就是人与计算机的关系,方然对此倒有些想法,他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问题2更贴近研究现状,而且也容易理解,就准备作答第二题。 和未知数般的第一题相比,第二题的分析,方然早已有过比较成熟的想法,他的判断,是除非刻意去构建一种体系、用模拟生命演化的方式去尝试,否则,人类就无法制造出“真正有自我意识”的ai,不仅如此,考虑到这类ai的危险特性,人类应该也不会去冒险尝试。 所以答案很明显,“不能”,他几乎就要动笔写下去。 但是在笔尖接触纸面的前一刻,他却心生犹豫,继而盯着打印问题的a4纸看了一会儿。 三道问题,任选其一作答,背后用意仅仅是考察应聘者的兴趣、以便安排岗位,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一边心生疑窦,一边随口询问女助理,方然没指望从助理口中得到很有用的讯息,不过,这女士却直率相告,测试卷的题目来自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战略研究部。 不仅如此,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公司内部经常就会被问到、或者参与讨论,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 至于说,为什么要在最后一步塞给他,要求完成,她就不知道了。 女助理的解释,听起来,并不像是在杜撰、而且她也没动机,方然听后点一点头道谢。 然后,他把目光重新投到三个问题上,一边紧张的开动头脑、一边尝试摹想,想要把题目背后的涵义弄清楚。 正文 第一九九章 领域 方然的思考,在一旁监督的女助理看来实属寻常,以为他在斟酌题目。 但既然是开放性的问题,答案,洋洋洒洒的写一写也就可以,且不说这一环节的价值想必寥寥,并不会对获得offer有多大的帮助、或者多大的阻碍,方然没理由在这上面费神,何况他现在扮演的还是“安生”。 此时此刻,他真正在揣摩的,是接下来一段时期、也许是很长一段时期内的大方向。 追求无限长的生命,路,方然很早就看得清楚,躬身钻研生命科学并没有用,当永不下车的神迹降临时,只有掌控网络体系,进而掌控绝对暴力的“那个人”,才能铲除一切威胁,继而一把将票攥到手中。 it,才是未来,这一点他始终确信。 但是这宏观上的判断,此时此刻,却无法给出一个明确而具体的选择: 以盖亚之大,人类之多,即便只考虑联邦的三亿人口,在it领域各类岗位上工作的人,差不多会有数百万,前途是明摆着的,这几百万潜在的竞争者中,至多只有一个能笑到最后,那么什么样的岗位、什么样的领域才最有利,赢得残酷竞争的概率最大呢。 这个问题,涉及到it领域的全局,不仅他说不出,连本领高强的asa也答不上来。 眼前的问卷,不论选择哪一道题目作答,其实都可以; “国际商用机器”这样的大企业,也不见得会仅仅根据一纸答卷来给他指派岗位。 但题目所涉及的“计算机”,“人工智能”与“fscim”这三大领域,却正好对应it的几个细分领域,无意间引发了方然的思考。 多年来在it领域摸爬滚打,凭经验判断,方然一开始的念头,是锁定“人工智能”。 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理由,看起来很有说服力,就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一度陷于停滞的人工智能研发再度如火如荼,不仅催生了民众熟悉的自动驾驶、实时翻译等应用领域,在ai的理论研究上也有一些突破。 在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颠覆现有规则、摧毁现有秩序的,必定是ai,即便这ai仍然被某一些人、甚至某一个人所掌控。 从这种角度出发,研究ai,似乎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只不过…… 这样的推理,他会有,其他追寻永生的竞争者,想必也一样会有。 如果结合实际情况来考虑,投身ai领域,也就意味着最高的风险,或许,就在将来每一天的工作中,身边的上司,同事,乃至打交道的相关人员,里面就会潜伏着磨刀霍霍的“同类”,在等待着机会。 作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对这终将到来的一场自相残杀,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他也明白,同类之间的生死斗,显然不会在号角吹响时才正式开始,遥想未来,他完全能想象得到,火并必然最先发生在it领域,人工智能领域尤甚。 距离目标越近,风险也随之而越高,利弊的一番权衡还真伤脑筋…… 放任思绪游荡了一会儿,方然集中精神,告诫自己现在是“托马斯*安生”,把脑海里事关永生、火并的念头都藏好,然后斟酌字句,把自己对第二道题目的认识、分析,写在洁白的a4纸上。 “人工智能全面超越人类,我个人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 再怎样强大的人工智能,本质上,仍然由人创造,其之所以出现的唯一意义,是为创造者的意志而服务,而人创造人工智能,坦率的讲,显然不会是为了创造、然后跪拜‘新的上帝’,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意图,完成自己的目标。 从这一角度讲,即便未来的人工智能,在所有领域都将人远远抛在身后,在‘自我意识’这方面,却还是根本无法与人相提并论; 为创造者、而非自身的意志所掌控,这样的ai,注定不会有自我意识; 永远无法与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相比, 注定只是一种工具。” …… 黄昏时分,从社区服务中心回到家,游过泳的年轻人洗了一个热水澡,从微波炉里取出加热好的营养晚餐,坐到地下室的电脑前,一边吃饭,一边顺便浏览些联邦和国际上的时事新闻。 白天在威斯汀酒店的面试,自我评价为“良好”,方然现在的心情还不错。 距离目标又进一步,这,是值得高兴,但其实就算拿不到“国际商用机器”的offer,也没什么大不了,it领域独步盖亚的联邦,业界的大公司、大企业可不止一两家,对安生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起点。 浏览国际新闻,至少,要在紧张忙碌的日常之余,多少关注一下世界。 这不仅能略为放松紧绷的神经,对方然而言,也可以验证他对人类文明发展趋势、直至最终结局的推断,准确度究竟怎样。 抱着这样的心态,浏览新闻,方然不太在意公开渠道的讯息。 因为这些讯息的来源,基本上,并不怎样靠谱。 联邦也好,世界上其他国家也罢,但凡想要以一种组织形态长期存在,对媒体的管控就是必然,程度轻重有别,本质上却都差不多。 但即便如此,讯息,多少总还是要基于事实; 信息时代的凭空捏造,容易穿帮,今天的联邦民众,也不像上一代人那样好忽悠。 至于说,从基本与事实相符的报道、节目里,能读出什么样的讯息,就需要多方比对、独立思考,才能洞悉这些讯息里隐含着的,制作者、决策者想要达到的效果,继而去伪存真,窥破那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真相。 一边吃饭,一边浏览页面,联邦快讯的报道引起了方然的关注。 就在今天早些时候,准确地讲,在自己结束面试、坐车前往社会服务中心的那段时间里,联邦航空航天局、fasa主导的近地轨道项目又迈出了一步,使用大推力的delta-iii型火箭,向近地轨道部署了新一代近地能源中转站。 航天领域的一则新闻,配上的视频,无非是火箭点火、隆隆升空的熟悉画面。 但看着页面,回忆起之前看过的几条新闻,“能源中转站”一词还是让方然警觉,他打开了历史记录。 正文 第二〇〇章 核武 (防d设置,很快恢复) 但既然是开放性的问题,答案,洋洋洒洒的写一写也就可以,且不说这一环节的价值应属寥寥,并不会对获得offer有多大帮助、或者阻碍,方然没理由在这上面费神,何况他现在扮演的还是“安生”。 此时此刻,他真正在揣摩的,是接下来一段时期、也许是很长一段时期内的大方向。 追求无限长的生命,路,方然很早就看得清楚,躬身钻研生命科学并没有用,当永不下车的神迹降临时,只有掌控网络体系,进而掌控绝对暴力的“那个人”,才能铲除一切威胁,继而一把将票攥到手中。 it,才是未来,这一点他始终确信。 但是这宏观上的判断,此时此刻,却无法给出一个明确而具体的选择: 以盖亚之大,人类之多,即便只考虑联邦的三亿人口,在it领域各类岗位上工作的人,差不多会有数百万,前途是明摆着的,这几百万潜在的竞争者中,至多只有一个能笑到最后,那么什么样的岗位、什么样的领域才最有利,赢得残酷竞争的概率最大呢。 这个问题,涉及到it领域的全局,不仅他说不出,连本领高强的asa也答不上来。 眼前的问卷,不论选择哪一道题目作答,其实都可以; “国际商用机器”这样的大企业,也不见得会仅仅根据一纸答卷来给他指派岗位。 但题目所涉及的“计算机”,“人工智能”与“fscim”这三大领域,却正好对应it的几个细分领域,无意间引发了方然的思考。 多年来在it领域摸爬滚打,凭经验判断,方然一开始的念头,是锁定“人工智能”。 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理由,看起来很有说服力,就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一度陷于停滞的人工智能研发再度如火如荼,不仅催生了民众熟悉的自动驾驶、实时翻译等应用领域,在ai的理论研究上也有一些突破。 在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颠覆现有规则、摧毁现有秩序的,必定是ai,即便这ai仍然被某一些人、甚至某一个人所掌控。 从这种角度出发,研究ai,似乎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只不过…… 这样的推理,他会有,其他追寻永生的竞争者,想必也一样会有。 如果结合实际情况来考虑,投身ai领域,也就意味着最高的风险,或许,就在将来每一天的工作中,身边的上司,同事,乃至打交道的相关人员,里面就会潜伏着磨刀霍霍的“同类”,在等待着机会。 作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对这终将到来的一场自相残杀,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他也明白,同类之间的生死斗,显然不会在号角吹响时才正式开始,遥想未来,他完全能想象得到,火并必然最先发生在it领域,人工智能领域尤甚。 距离目标越近,风险也随之而越高,利弊的一番权衡还真伤脑筋…… 放任思绪游荡了一会儿,方然集中精神,告诫自己现在是“托马斯*安生”,把脑海里事关永生、火并的念头都藏好,然后斟酌字句,把自己对第二道题目的认识、分析,写在洁白的a4纸上。 “人工智能全面超越人类,我个人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 再怎样强大的人工智能,本质上,仍然由人创造,其之所以出现的唯一意义,是为创造者的意志而服务,而人创造人工智能,坦率的讲,显然不会是为了创造、然后跪拜‘新的上帝’,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意图,完成自己的目标。 从这一角度讲,即便未来的人工智能,在所有领域都将人远远抛在身后,在‘自我意识’这方面,却还是根本无法与人相提并论; 为创造者、而非自身的意志所掌控,这样的ai,注定不会有自我意识; 永远无法与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相比, 注定只是一种工具。” …… 天色,渐渐暗淡,从社区服务中心回到家,游过泳的年轻人洗了一个热水澡,从微波炉里取出加热好的营养晚餐,就坐到地下室的电脑前,一边吃饭,一边顺便浏览些联邦和国际上的时事新闻。 白天在威斯汀酒店的面试,自我评价为“良好”,方然现在的心情不错。 距离目标又进一步,这,是值得高兴,但其实就算拿不到“国际商用机器”的offer,也没什么大不了,it领域独步盖亚的联邦,业界的大公司、大企业可不止一两家,对安生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起点。 浏览国际新闻,至少,要在紧张忙碌的日常之余,多少关注一下世界。 这不仅能略为放松紧绷的神经,对方然而言,也可以验证他对人类文明发展趋势、直至最终结局的推断,准确度究竟怎样。 抱着这样的心态,浏览新闻,方然不太在意公开渠道的讯息。 因为这些讯息的来源,基本上,并不怎样靠谱。 联邦也好,世界上其他国家也罢,但凡想要以一种组织形态长期存在,对媒体的管控就是必然,程度轻重有别,本质上却都差不多。 但即便如此,讯息,多少总还是要基于事实; 信息时代的凭空捏造,容易穿帮,今天的联邦民众,也不像上一代人那样好忽悠。 至于说,从基本与事实相符的报道、节目里,能读出什么样的讯息,就需要多方比对、独立思考,才能洞悉这些讯息里隐含着的,制作者、决策者想要达到的效果,继而去伪存真,窥破那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真相。 一边吃饭,一边浏览页面,联邦快讯的新闻引起了方然的关注。 就在今天早些时候,准确地讲,在自己结束面试、坐车前往社会服务中心的那段时间里,联邦航空航天局——fasa主导的近地轨道项目又迈出一步,使用大推力的delta-iii型火箭,向近地轨道部署了新一代近地能源中转站。 航天领域的一则新闻,配上的视频,无非是火箭点火、隆隆升空的熟悉画面。 (防d设置,很快恢复) 正文 第二〇一章 破坏 人类文明发展至今,整体而言,对破坏的承受力,理应随科学技术的进步而一直提升。 科学的发展,让人掌握的技术手段越来越先进,越来越强大,应对外来威胁的能力也会水涨船高,而诸如地质灾害、火灾、瘟疫这样的威胁,形式与烈度则有一定之规律,在科技进步面前,自然渐渐的相形见绌。 然而对“自作孽”的战争,人类文明的承受力,就未必如此。 早在文明的蒙昧时期,人类之间的战争,残酷而又野蛮,但是其对人类种群、乃至世界的破坏力却有限,即便发生屠城、灭族这样骇人听闻的暴行,某些种群遭遇了灭顶之灾,由于早期人类社会各自为政的特性,非但没可能导致整个人类世界的灭绝,甚至,连给予其沉重的打击都做不到。 漫长的人类历史上,经常是,当位于某一片大陆上的国家、文明之间,正厮杀的难分难解,失败一方甚至永远消失,另一片大陆上的文明,却正好整以暇的与邻邦交往,发展文化与技术,而对远方的血与火一无所知。 对早期的人类而言,盖亚,十分广袤,星星之火般的文明点缀在陆地,即便经常会在闪烁不定后熄灭,却无损于人类世界的整体命运。 这种情形,差不多直到三百多年前,尤洛浦的航海家们开始探索更遥远的大洋、发现了新大陆后,才渐渐被改变。 被贪婪和欲-望驱使着,兼具探险家与殖民者身份的尤洛浦人,逐渐将自身文明的触角伸向盖亚每一个角落,从那时起,世界不同地域的文明之间,才越来越紧密的联系起来,直到第二次盖亚大战。 正是在那场旷日持久、席卷全世界的战争中,人类第一次意识到,遍布世界各地的不同族群,社会,乃至文明,事实上都是人类大家庭的一份子; 进而,共同构成了“人类文明”这样的命运共同体。 也是从那时起,随着国家之间、国家组织之间的联系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紧密,经济的纽带将全世界拉近在一起,人类文明才真正驶上了发展的快车道,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取得了远超过去一切历史年度总和的惊人成就。 文明的发展,剧变,方然十分关注。 但他现在所想的却是,这种紧密的联系,对人类文明的破坏承受力,会产生什么影响。 当盖亚表面的人,全都被视为、也的确成为了一个整体,这样的整体,即便掌握着前所未有的科技成就,在面对人创造、使用的、在战争中显露狰狞的暴力时,防御力与承受力,反而会比之前所有下降。 一场大规模的现代化战争,即便不动用核武,也将对世界造成无法承受的巨大损失。 凭借更发达的科技,今天的人类社会,对战争等暴力破坏的承受力却不及以往,根本原因在于当今世界已成为了一体,即便在发达的联邦,从基本物质资料生产到衍生服务业的所有领域,彼此间都互相依赖,互相牵连,物资与信息的联系不仅在联邦境内盘根错节,甚至会延伸到世界每一个角落。 经济的纽带,链条,并非每一根都至关重要。 譬如钻石,出现在联邦珠宝市场的昂贵货品,大部分均来自海外,但显而易见,这种链条的维系、抑或断裂,对联邦经济、社会的运转几乎不会有任何影响。 相反的案例,则是石油、矿产、尖端设备与集成电路,这些重要的战略物资,涉及到从能源、冶炼到制造、信息产业的各个方面,是整个社会经济循环的基石,和平时期还好,一旦因战争而中断海外运输线,则联邦的经济运行会立即停滞,甚至陷入严重衰退。 不仅如此,基于追逐利润的集中原则,现代社会的生产体系,越来越依赖高效而单一的物质、能量与信息传输渠道,联邦的庞大输电网络,石油运输管线,铁路,公路与海运航线,乃至从海底铺设到其他大陆的光缆,高悬天际的卫星,都无法确保在战争时安然无恙。 一旦线路被截断,短时间内又无法修复,就会酿成大祸。 坐拥远比几十年前更发达的科技,承受战争的能力,却不如以往,这看似是一种反常表现。 但换个角度,任何一个体系的运行效率与抗打击能力,原本就是彼此互斥的。 早在几十年前,理想联盟轰然解体,联邦最大的安全威胁一夜间不复存在,产业部门也摆脱了沉重的国防压力,逐渐从备战体制脱离,继而,以经济效率为导向,从有利于战时生产的“大而全”转向有利于高效产出的“大而专”。 这样的转变,一方面提高了生产效率,另一方面却不利于备战。 在这一过程中,即便联邦当局的某些部门、某些专家,对经济的战时维系力深感忧虑,大多数民众却对此熟视无睹,并认为联邦的强大武装力量,能击败任何对手,确保远离其他列强的北大陆不受袭扰。 但他们却根本没经历过、也不会明白,今天的联邦社会究竟是怎样运转,生活中随处可见、理所应当的一切,都需要极其庞大而门类齐全的现代化产业体系来支撑,而现代化的工业、农业与服务业,不仅需要一大批专门人才,还需要来自联邦、乃至世界各地无以计数的物质与信息支持,才能够正常运转。 如此庞大复杂的体系,一旦遭遇重创,自我修复的能力也很值得怀疑。 当盖亚大战爆发,核弹从天而降时,破坏,并不仅仅是指城市化为了一片火海,虽然那确是恐怖如斯。 而是如此剧烈的暴力破坏,会打散社会的组织、运行架构,切断无数经济体之间的紧密联系,继而,造成一场自反馈的、甚至会让人类文明倒退至原始时代的莫大灾难。 纽带的切断,会破坏经济循环,经济运转的迅速崩溃,则将进一步摧毁社会秩序。 一旦社会秩序瓦解,人类文明,这坐拥眼花缭乱盖亚的存在,重建秩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反而更有可能将若干年来积累的一切先进科技成果,都倾注到争夺残存利益的内斗之中。 正文 第二〇二章 职责 当秩序荡然无存时,智慧、体魄甚至能力,作用都很有限,只有狡诈、残忍而拥有暴力的人,才能生存。 然而这些气势汹汹的暴徒,在对抗大自然的战斗中,却又是百无一用。 混乱,会产生逆向淘汰,按社会研究机构的模拟推演,一旦文明掉进这螺旋下降的厄运之中,就很难挣脱自我强化的秩序崩溃,最终将丧失大部分已取得的技术成就,甚至退化到蒙昧的原始时代。 大战既然无可避免,这恐怖的一天,迟早会来…… 天下大乱,形势何等险恶,但思考着这一切的方然却无动于衷。 研究机构的模拟推演,在他眼中,只不过是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局。 即便如此,联邦军工巨头的最新进展,被delta火箭送上近地轨道的“能源中转站”,还是让他又一次倾听到了盖亚大战的脚步声。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一切是没办法赶在战争爆发之前; 直到熄灯就寝,黑暗中的年轻人还在沉思,如果,自己必须要在那未来的乱局中,掌握绝对的暴力,那么进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就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要想方设法,进入这家it巨头的什么部门,才能最便捷的达成这一目标呢。 时间,可能已没有多少了罢。 …… 面试顺利,在等待了约一个星期后,方然才接到“国际商用机器”的正式offer。 时间拖延的挺长,原因,方然也不太清楚,不过他随后就接到一通肯*汤普森打来的电话,项目负责人在电话里说到,他基本认可自己的能力,但“根据答卷内容,觉得自己并不完全适合待在ibm”,所以才迟迟没发offer。 汤普森也表达了意愿,如果在此期间,有其他公司投来了橄榄枝,希望方然能一概将其拒绝,还是来“国际商用机器”比较好。 一会儿说不合适,一会儿又让他拒绝别家,肯*汤普森的话让方然困惑。 但既然有offer,思来想去,暂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特别是所作所为要符合“托马斯*安生”的既往特质,方然就含糊的答应下来,一边暗自决定,要对这位项目负责人进行更全面、更细致的背景调查。 一旦工作确定下来,对很多学生,这就是彻底放松的开始。 方然显然没时间、也没心思这样做,相反,他从西历1478年的元旦之后,就重新制定了一份日程计划,结合“国际商用机器”发来的邮件内容,对自己即将在几个月后前往的工作地点,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进行挖地三尺般的调查。 从校园到企业,身份的转变是一方面,居住地与生活模式的变化,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挑战。 虽然早在很多年前,遥望未来时,方然就明白他迟早要迈出这一步,从相对安全、单纯的校园环境离开,进入五光十色的联邦社会,但直到现在,实实在在的成为“国际商用机器”的准员工,他才有了一丝真实感,意识到自己多年来走过的道路,将会指引他通向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夏洛特,一座周边植被茂密小城,也是“国际商用机器”某研究机构驻地。 调查即将前往的地点,一切工作,方然还是通过网络来进行,此前公司还发来邮件、要求提前几个月去参加培训,被他以毕业事务繁忙的理由拒绝,不过网络上与新部门的一些联系、交流,他倒还乐于去做。 在前往夏洛特之前,至少,他总要弄清自己的职责是什么。 aide,“人工智能研发工程师”,职位的名称,还是有一些模糊,刚毕业的研究生也不可能被委以重任,在这一领域,自己的知识积累和实践能力应该足以应付,但方然的调查目标并不在此,他想知道,夏洛特的ibm研究机构与联邦军方之间,联系的密切程度怎样。 一门心思扑在调查上,与此同时,多少拨出些时间精力,完成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毕业流程,表面上,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但每天忙碌时也罢,晚睡前,方然却时常有些心神不宁。 忐忑的感觉,会影响睡眠质量,他一开始认为这担忧来自于“匿名者”,但仔细想想,却分明又不是。 “匿名者”,身份成谜的同类,方然怀疑此人并未死亡,而是还活着。 但这种模糊的怀疑,即便是真的,一时间也对自己毫无妨害,就算“匿名者”是诈死,现在也仍然在被同类们追踪,此人忙于隐匿行踪、掩饰身份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莫名其妙的发现自己、甚至对他方然不利。 心情忐忑的真实原因,下意识的回避,方然心里一清二楚: 时间过得很快,几个月后,他就要前往ibm的研究机构报到,可进入“国际商用机器”之后又该怎样做,才能逐步接近“永不下车”的终极目标呢; 到现在,他还一点谱都没有,更不用说制定详细的计划。 从追寻永生,到在浩劫中幸存,进而必须掌控绝对的暴力,这一条线是清晰的,方然从未怀疑。 顺着这思路想下去,要如何掌控庞大的暴力体系呢,一切都指向ai,那么加入“国际商用机器”搞ai研发也没错。 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他却会不自觉的紧张; 从ai研发工程师,到攫取系统最高控制权、进而掌控暴力体系的“那个人”,中间,肯定还有一系列的步骤,方然现在还无法想象清楚,这不要紧,但直觉却在提醒自己,这条路,事实上几乎每一个永生追寻者都能看透的路,却潜藏着莫大的危险,不仅危机四伏,更有不慎掉落车外的可能。 因为这分明就是一座独木桥啊。 盖亚表面的人口,近乎无尽,联邦的三亿人口数量,也的确很庞大。 但再怎样庞大的人口基数,这其中,从事核心ai研发、部署与运维的人,却注定只是人群中的极少数。 但凡有一个冷静、清醒的头脑,对永生的追寻者而言,迟早都会明白“ai研发”是何等关键的一步,但正因如此,ai核心研发,就会成为永生追寻者彼此倾轧、踩踏的重灾区。 同类的威胁,平时每一天的日常活动,哪怕擦肩而过也认不出,风险是可以忽略。 但是到了ai研发的核心团队,“同类”潜伏的概率,可想而知会有多高,这时的风险还能一概忽略掉吗。 正文 第二〇三章 律条 投身尖端ai研发,等于就是在和一群“同类”共事,风险是毋庸置疑的。 这时候的风险,也不再是与方然原本估计的万中无一,即三亿联邦人口中那不到0.01%、甚至更少比例的永生追寻者暗斗,而是在潜伏者比例极高的核心ai研发团队里,与所有潜在竞争者的明争。 争斗,方然一点都不擅长,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有限,就和在很多领域一样。 但“同类”之间的战争,可不会像“转身拔枪”的西部牛仔那样,如果是在网络上、系统中一决高下,他还是有起码的自信。 不知道其他永生追寻者,是何时觉醒、踏上这条路,至少对他自己而言,五岁时就笃定了矢志不移的信念,多少年来,没有一天没在为此而竭尽全力,现在掌握的黑客技术已可比肩优秀的网络安全专家,甚至进入nisl、国家信息安全基础实验室供职。 相比之下,人工智能的研发,还算不上自己最擅长的领域。 或迟,或早,总得和一些同类狭路相逢,怕也没用的,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至于一番惊心动魄的激斗后,谁能留在时间的列车上,决心,能力,意志甚至运气,都会让任何预测成为不可能。 不到那一天,谁也不会知道结局。 思虑至此,方然认为、至少自以为他是想清楚了这一切,于是埋头工作。 但不久后的某一天,浏览新闻时,看到联邦储备银行技术主管东窗事发、锒铛入狱的消息,他才心生异样,继而,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简直就错的离谱。 乔丹*贝尔福特,供职于联邦储备银行信息技术部的跨行业人士,过去十年间一直负责金融决策系统的开发与衔接工作,其伙同下属、利用职务之便,通过篡改ai决策网络、拦截数据,甚至直接伪造系统输出结果的手段,以各种形式在金融市场与影子银行牟利,联邦调查局已核实的案值即超过二十亿马克。 二十亿马克…… 看一眼屏幕上的数字,方然在默数,那将“0”间隔起来的逗号有几个。 这家伙还真贪呐,二十亿,自身经历有限的年轻人无法想象,这是多么庞大的一笔巨款,但同时他也知道,和充斥联邦金融体系的大鳄们相比,这数字岂但不值一提,即便来源,也会被资深玩家们所嘲笑。 十年时间,才弄到2,000,000,000马克,结果还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但凡身居金融公司、机构的高位,甚至只是一个掌控庞大资金池的基金经理,给他十年时间,也不难毫发无伤的弄到这些,最重要的是“干净”,哪怕联邦调查局和监管机构一起来刨根问底,也可丝毫无惧。 这些钱,所对应的社会资源,没有哪怕一芬尼是金融产业所创造,完全是在巧取豪夺。 即便被金融圈子一干老手所鄙视,方然注意的,却不是乔丹*贝尔福特案的案值,或者媒体添油加醋的纸醉金迷生活,而是这位攫取了二十亿马克的技术主管,受到的惩处,只不过是十四年的监禁和罚没财产。 十四年,外加罚没一切财产,贝尔福特的糜烂人生就此完结。 即便今后出狱,与时代严重脱节、兜里又没有马克,这样的家伙一时也很难翻身。 但考虑到二十亿的惊人数字,倘若没被查处,会对联邦社会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失,这样的惩罚却又太轻,几乎毫无震慑作用。 贪婪,占据着无数人的心灵,为饲喂这心魔,他们究竟愿意付多高的代价; 以前没彻底想过,现在,被新闻提醒,方然才意识到自己(以及同类们)与盖亚的芸芸众生相比,看待事物的出发点根本不同。 大抵凡人,在思考某件事要不要做,权衡做、与不做的收益和损失时,都会有一个损失的上限,就是死亡:生命的消逝终究难免,那么,这损失也就天然的有限,面对超出这损失的巨大收益时,任何人间律条,都无法彻底断绝铤而走险的念头。 说白了,对任何一桩恶行的惩罚,施加于凡人,震慑力都注定是有限的。 在野蛮的旧时代,还可以对罪犯滥施酷刑,震慑力往往超过了死刑,但显而易见,这在今天已成为了一种骇人听闻、至少无法公开实施的非常手段,凡人的刑罚上限,止步于死刑,这是任何法条都无法逾越的上限。 更不用说,在莫须有的怪异想法主导之下,联邦社会的废死呼声,越来越高,一些州甚至已在程序上、或者事实上取消了死刑。 取而代之的,则是终身监禁、不得假释,对犯罪的震慑力大打折扣。 不论犯下怎样的罪行,惩罚,在当今时代以死为极限; 然而另一方面,铤而走险的潜在收益,却随着文明的变迁而越来越高,几乎没有上限。 在久远的过去,一个胆大包天的不法之徒,哪怕抛弃底线、肆无忌惮的攫取财富,甚至将国库据为己有,也绝对无法获得今日蟊贼们所获的巨大利益,即便劫夺再多黄金,也没有将其兑换为今天这般优裕生活的物质基础。 一言以蔽之,面对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作奸犯科的收益,乃至能用赃款兑换到的极致享受,几乎无穷无尽。 然而这罪与罚的另一面,对恶行的惩罚,却从酷刑退化到死刑,甚至退化到监禁。 利益与损失的天平,完全失衡,又怎能制约那贪婪的心呢。 当然,要制约恶行,除高压态势的严刑峻法外,还可以依赖一系列的制度。 但再怎样严密的制度,制定、实施、监督的仍然是人,这就决定了其不可能没有一丝缺陷,现实中,更经常会千疮百孔、漏洞百出。 正是因为这样的困境,在今日的联邦,要完全杜绝凡人们的贪念、根除任何犯罪行为,根本就没可能; 不仅在实践中没可能,即便凭空幻想,能百分之一百抓获所有罪犯、百分之一百执行惩罚的理想情况下,也一样的没可能。 正文 第二〇四章 内斗 事大不过一死,贪婪却无止境,在人类社会,这是一个现阶段根本无解的矛盾。 凡人的这种思维方式,甚至,由此而引发的犯罪行为,站在“追寻者”的立场,方然根本不可能认同,但他却不难理解,这些寿命短暂、几十年光阴一晃而过的庸庸碌碌之徒,面对死亡恐惧与奢靡诱惑时,会有怎样的内心活动。 正是这种心态,令乔丹*贝尔福特铤而走险,即便身陷囹圄后,也没有一丝悔悟。 后悔,悔不当初,贝尔福特之流想必也有,但后悔的却并非不劳而获、巧取豪夺,而是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笨拙,被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找上门来。 他们只是在后悔被抓,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与几乎朝生暮死的凡人相比,永生追寻者,即便明知最终只会有一人胜出,在浩劫降临前的人生中,却会遵循完全不同的生存法则。 因为对方然和同类而言,人间的刑罚,尤其死刑,代价根本就大到无法承受。 正因如此,在过去的岁月里,他才会一直谨小慎微的苟活于世,不仅规避任何风险,还特别避免碰触到联邦法律的红线,只在必须彻底隐匿身份时,才冒极大的风险诱杀了托马斯*安生,迈出那无法回头的一步。 身而为人,即便躯体一模一样,永生追寻者,和凡人,根本就是两类不同的生物。 那么从这点出发,对进入“国际商用机器”ai研发部门后的情形,自己的设想又错在哪里呢; 方然这才明白,他对今后路上的风险评估,大错特错。 遥望未来,进入“国际商用机器”也好,其他it巨头也罢,只要自己还心存“永不下车”之念,凭借超卓的技术和能力逐渐接近、参与,乃至掌控盖亚表面的庞大网络,那么他就必须做好准备,与征途上遭遇的每一个人殊死战斗。 每一个人,是的就是所有的人,面对掌控盖亚、对人而言简直就等于掌握了一切的诱-惑,试问又会有谁不动心; 面对死亡,不论追寻者,还是麻瓜,都是一样的极度恐慌。 无论是被巨大利益诱惑,还是不想如蝼蚁般被杀掉,面对执掌盖亚网络、事实上就等于执掌了自己和其他一切同类命运的机会,哪怕白痴都知道该怎样做。 这种念头,注定压倒意识中的一切,绝非任何人间律条所能控制、拦阻; 争斗,更绝不会仅仅在追寻者与追寻者间展开,而会演变为空前混乱而残酷的世间大乱斗,演变为以系统最高控制权为唯一目标,突破任何底线、不择任何手段的人间大逃杀,演变为以活下去为目标、因此而自相残杀的,所有人与所有人之间最后的战争,一切人与一切人之间的生死相搏。 和所有人的威胁相比,同类,永生的追寻者,带来的威胁简直就微不足道。 甚至,因追寻无限长生命而极端畏惧死亡,行动因此被束缚的同类,在这场末日之争中的表现,恐怕还不如那些自知必死、时日无多,因而抛却一切人间法则的麻瓜。 既然如此,对“国际商用机器”的研发机构,究竟会潜伏着多少同类,还有必要关注吗; 反正都是对手,同类,还是麻瓜,在这一点上根本就没区别。 触类旁通,忽然间念如闪电的想到这些,方然呆坐在电脑前很久,手指微微颤抖。 踏上永生不死的无尽征途,他原以为,在盖亚表面的人类文明这样一个竞技场上,自己要面对的,只是数量不定的竞争者,只要提防、消灭所有同类,就能稳操胜券、将永不下车的票一把攥住。 可实际上呢,觊觎“那个人”之位的,却并非只有“同类”。 这已不再是一个人,对抗一个、或几个同类的内斗, 而是一个人孤立无援,面对寥寥几名竞争者,和一万个丧心病狂麻瓜的疯狂厮杀。 “麻瓜”,曾几何时,这是方然从文学作品里借用出来,扣在庸碌凡夫头上的一种称呼,虽然没有蔑视的成分,但,他也从没认为这些目光短浅、只顾眼前的家伙,会是永不下车之路上的麻烦,更不用说威胁。 可是现在,这种麻烦、威胁,却实打实的浮现在了眼前。 事情是明摆着的,但凡头脑清醒、预见到文明消亡的那一天,哪怕只是为了活下去,任何人都必须参与这场你死我活的竞争。 出于不同的动机,选择却完全一样,凡人的存在,对方然而言是极大的困扰。 他无法想象,当人类文明跌跌撞撞的走向终点,所有人都在为生存而不惜一切的要掌控网络、暴力与ai体系时,放眼望去,那曾经容纳了数十亿生命的世界,所有成员抱团取暖而维系着的文明,会变成什么样。 前景,如此可怕,比他曾想过的更可怕。 可又能怎么办,难道,去指责那求生本能驱使的、为生存而竭力挣扎的每一个人吗。 他们,只是不想死,只不过是想活下去啊。 …… 求生,是人的本能,任何生命皆有的烙印。 指责这种本能,是很无稽的,方然也没有这样的无趣念头。 正相反,毫无征兆的在某天想到了这一切,人类文明的未来,竟比他预想的更加一片狼藉,作为永生的追寻者,面对前路的阻挡,他并没有任何愤怒之类负面情绪,反而时常想起时,会心生一丝感伤。 盖亚,生命的摇篮,是圈径逾四万公里的庞然大物。 生而为人,拥有这样一片广袤的家园,盖亚的生物圈,乃至盖亚本身,原本可以为人的生存提供一切必要的资源。 一点四亿公里之外的恒星,提供能量,物质资料则完全依赖盖亚,即便当今世界的人口已超过了七十亿,人类,原本是完全能够凭借盖亚母亲的恩泽,让人类文明的每一位成员,都享受到千万年来积累的科学与技术成果,过上有意义,有尊严的美好生活。 然而现实却是,人类文明,仿佛迷途的行者,跌跌撞撞在盖亚上跋涉了几千年,几万年,却始终没找到这样的一条通途。 为追寻这通途,无数人、乃至文明都不惜一切的求索过,却均无果而终。 这不禁会令人生疑,继而,内心深处疑窦丛生: 文明的通途,它,真的存在吗。 正文 第二〇五章 规则 人类文明究竟从什么时候诞生,没有任何记载,也不可能有任何记载,注定是一个谜。 但自有文明以来,除蒙昧的原始社会时期,其本质上的运行规则却始终未变,始终围绕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役组织一切社会生活,用暴力强迫、或谎言欺诈的手段,才能维持起码的社会生产和生活。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从奴役,到被推翻,再到新的奴役”,自有历史记载的数千年来,人类始终无法跳出循环的周期律。 究其原因,在于组成社会的每一个人,都有思维和头脑,继而,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当彼此间的利益相抵触时,如果没有强效的协调机制,让双方达成妥协,一致对外来与大自然作斗争,人类社会则无法存在,人类也无法延续下去。 监督,协调的机制,必须存在,然而另一方面,这套体系的运行者,又必然是人,是同样拥有思维和头脑,同样拥有自身利益诉求的人。 私心,人皆有之,并无法通过再加一层、两层,甚至无穷多层监管而杜绝。 最后的结局,不论什么样的社会体制,都难免会蜕化为身居高位的既得利益者之工具。 这体制的一举一动,也将服务于掌控者、管理者的利益,而非其本应捍卫与协调的社会总体利益而服务。 为求生存,抱团取暖而形成社会,继而塑造了文明,然而这文明却难逃周期性的腐朽与崩溃,不仅如此,哪怕经历再多次的腐朽与崩溃,前车之鉴也没办法成为后事之师,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仍然逃不脱这样的周期律,在坍塌旧世界之上建成的新世界,最后的命运,也还是和成为废墟的前辈们一模一样。 从这一角度观察,人类文明,前景似乎是极度的黑暗。 然而如果规律止步于此,就很难解释,为什么蒙昧时代的人类文明,还会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点点积累、完善,直到发展至今天的空前高度。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科学。 科学,曾经被认为是第一生产力,这当然不能算错,但,正如石油的价值,将其燃烧做功乃是极其低级、极其浪费的用途那样,科学对人类文明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提高生产力,而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应用,始终都在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社会的面貌。 任何社会,任何严密的体制,脱离科学技术所赋予的观察、记录、分析与行动手段,都将成为沙上之塔,空中楼阁。 任何严格的规则,任何严密的体制,归根结底,也无非只是一套从“观察”到“反应”的逻辑链条,对体制所想要规范的对象,首先进行观察,倘若发现其有违背了规则的行为,便进行记录,随即展开分析、确定其性质,最后通过行动上的反馈,或奖或惩,以便维系规则、体制的尊严。 这链条上的每一步,可想而知,完全脱离科学技术的帮助,具体来说,以现代社会而言就是脱离了从监控头到核心网的先进手段,那么,当今时代的绝大多数规则,乃至法律,都将因为无法贯彻、实施,而沦为一纸空谈。 譬如杀人,如此严重的罪行,任何社会体制都必须予以打击。 但倘若没有了现代科学,完全依赖人的体力和智力,那么,一旦摄像头、数据库与监控网络失效,很多这样的案件,甚至根本就无法被及时发现。 即便及时发现了案件,没有从现场勘查到网络通缉的先进手段,也很难抓到罪犯。 罪犯伏法,接受审判,这反而是科学技术作用最小的一个环节,也正是在这一类科技难有作为的领域,人之逐利本性表现的淋漓尽致:law从业人员最擅长的,就是摇唇鼓舌、卖弄文字,用云山雾绕的条款和上下其手的操作,假规则之名为嫌犯开脱罪责,继而以“维护规则”之名得到丰厚的利益。 在这一过程之后,则是“广而告之”,以儆效尤,毫无疑问,如果没有现代科学提供的媒介、宣传手段,低科技含量的游街、公审,也根本无法达到告诫天下的作用。 规则,表面看来,是维护人类社会的准绳。 但这所谓的准绳,其发挥作用的每一个环节,却必须直面现实,借助彼时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成果,才能发挥其有限的作用,为人类文明的延续而略尽绵薄。 从这一角度,事实上,人类社会的任何规则,本质上无非都是客观规律的具象。 而认识、分析、利用客观规律,则是科学才唯一有能力做得到。 既然自有文明以来,科学技术,总体上始终在发展、完善,在不断探寻通天之塔的更高一层,那么,对人类文明未来的发展,自己,是不是该报以乐观的态度呢。 想法很好,但很遗憾,事实却并非如此。 科学,无所谓善与恶,所谓科学是人类的灯塔、甚或人类的奴仆之类想法,对理解科学技术在人类文明历史中的作用,并无多大的帮助。 科学,是客观世界的抽象; 而客观世界,并不会以人的意志而变幻。 科学技术的发展,从古到今,表面上一直是由人来推动,但倘若意识到人、人类、人类文明,也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一份子,那么科学技术的发展,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在任何生命演化过程中,或迟或早,都将假借智慧生命之出现而演绎的必然。 并非人类创造的科学,而是,科学假人类之手,渐渐从客观世界的运行中浮现。 一旦认识到这点,就不难明白,所谓科学技术始终是人类文明推动力的判断,绝非确定的断言,而仅仅只是假设。 即便回顾历史,可以说,在人类文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科学技术的应用,都在维护、促进人类文明的延续和发展,却并不能简单粗暴的将观测结果线性外推到未来,认为未来的科学技术,一定会像过去那样,心甘情愿的为人所用。 正文 第二〇六章 线性 (防d设置,很快恢复) 人类文明究竟从什么时候诞生,没有任何记载,也不可能有任何记载,注定是一个谜。 但自有文明以来,除蒙昧的原始社会时期,其本质上的运行规则却始终未变,始终围绕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役组织一切社会生活,用暴力强迫、或谎言欺诈的手段,才能维持起码的社会生产和生活。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从奴役,到被推翻,再到新的奴役”,自有历史记载的数千年来,人类始终无法跳出循环的周期律。 究其原因,在于组成社会的每一个人,都有思维和头脑,继而,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当彼此间的利益相抵触时,如果没有强效的协调机制,让双方达成妥协,一致对外来与大自然作斗争,人类社会则无法存在,人类也无法延续下去。 监督,协调的机制,必须存在,然而另一方面,这套体系的运行者,又必然是人,是同样拥有思维和头脑,同样拥有自身利益诉求的人。 私心,人皆有之,并无法通过再加一层、两层,甚至无穷多层监管而杜绝。 最后的结局,不论什么样的社会体制,都难免会蜕化为身居高位的既得利益者之工具。 这体制的一举一动,也将服务于掌控者、管理者的利益,而非其本应捍卫与协调的社会总体利益而服务。 为求生存,抱团取暖而形成社会,继而塑造了文明,然而这文明却难逃周期性的腐朽与崩溃,不仅如此,哪怕经历再多次的腐朽与崩溃,前车之鉴也没办法成为后事之师,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仍然逃不脱这样的周期律,在坍塌旧世界之上建成的新世界,最后的命运,也还是和成为废墟的前辈们一模一样。 从这一角度观察,人类文明,前景似乎是极度的黑暗。 然而如果规律止步于此,就很难解释,为什么蒙昧时代的人类文明,还会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点点积累、完善,直到发展至今天的空前高度。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科学。 科学,曾经被认为是第一生产力,这当然不能算错,但,正如石油的价值,将其燃烧做功乃是极其低级、极其浪费的用途那样,科学对人类文明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提高生产力,而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应用,始终都在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社会的面貌。 任何社会,任何严密的体制,脱离科学技术所赋予的观察、记录、分析与行动手段,都将成为沙上之塔,空中楼阁。 任何严格的规则,任何严密的体制,归根结底,也无非只是一套从“观察”到“反应”的逻辑链条,对体制所想要规范的对象,首先进行观察,倘若发现其有违背了规则的行为,便进行记录,随即展开分析、确定其性质,最后通过行动上的反馈,或奖或惩,以便维系规则、体制的尊严。 这链条上的每一步,可想而知,完全脱离科学技术的帮助,具体来说,以现代社会而言就是脱离了从监控头到核心网的先进手段,那么,当今时代的绝大多数规则,乃至法律,都将因为无法贯彻、实施,而沦为一纸空谈。 譬如杀人,如此严重的罪行,任何社会体制都必须予以打击。 但倘若没有了现代科学,完全依赖人的体力和智力,那么,一旦摄像头、数据库与监控网络失效,很多这样的案件,甚至根本就无法被及时发现。 即便及时发现了案件,没有从现场勘查到网络通缉的先进手段,也很难抓到罪犯。 罪犯伏法,接受审判,这反而是科学技术作用最小的一个环节,也正是在这一类科技难有作为的领域,人之逐利本性表现的淋漓尽致:law从业人员最擅长的,就是摇唇鼓舌、卖弄文字,用云山雾绕的条款和上下其手的操作,假规则之名为嫌犯开脱罪责,继而以“维护规则”之名得到丰厚的利益。 在这一过程之后,则是“广而告之”,以儆效尤,毫无疑问,如果没有现代科学提供的媒介、宣传手段,低科技含量的游街、公审,也根本无法达到告诫天下的作用。 规则,表面看来,是维护人类社会的准绳。 但这所谓的准绳,其发挥作用的每一个环节,却必须直面现实,借助彼时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成果,才能发挥其有限的作用,为人类文明的延续而略尽绵薄。 从这一角度,事实上,人类社会的任何规则,本质上无非都是客观规律的具象。 而认识、分析、利用客观规律,则是科学才唯一有能力做得到。 既然自有文明以来,科学技术,总体上始终在发展、完善,在不断探寻通天之塔的更高一层,那么,对人类文明未来的发展,自己,是不是该报以乐观的态度呢。 想法很好,但很遗憾,事实却并非如此。 科学,无所谓善与恶,所谓科学是人类的灯塔、甚或人类的奴仆之类想法,对理解科学技术在人类文明历史中的作用,并无多大的帮助。 科学,是客观世界的抽象; 而客观世界,并不会以人的意志而变幻。 科学技术的发展,从古到今,表面上一直是由人来推动,但倘若意识到人、人类、人类文明,也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一份子,那么科学技术的发展,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在任何生命演化过程中,或迟或早,都将假借智慧生命之出现而演绎的必然。 并非人类创造的科学,而是,科学假人类之手,渐渐从客观世界的运行中浮现。 一旦认识到这点,就不难明白,所谓科学技术始终是人类文明推动力的判断,绝非确定的断言,而仅仅只是假设。 即便回顾历史,可以说,在人类文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科学技术的应用,都在维护、促进人类文明的延续和发展, (防d设置,很快恢复) 正文 第二〇七章 困难 “人类长寿”公司可能在端粒上碰壁,对此,方然并不感到意外。 从端粒磨损的现象出发,探索衰老的奥秘,试图找到一种延缓衰老的技术手段,这种想法是有其合理性。 但是另一方面,衰老,表征极其显明、背后机理却极复杂,虽然媒体的宣传让民众有了这样一种认识,“端粒磨损是衰老的原因”,但实际上,dna因端粒磨损而出现致命的复制损伤,只是导致衰老的直接原因之一,或者更不如说,只是与衰老同时出现、彼此间应该有联系的某种现象。 一个人的身体衰老,并非大部分细胞的dna端粒都磨损殆尽后,才会发生,而是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开始。 人体最早的衰老迹象,一般而言,可追溯到十八岁左右的年纪,这时候别说dna端粒,身体的绝大部分都还状态良好,细胞遗传物质的损伤也还很轻微,但衰老却已不期而至,这难道也能归罪到端粒头上吗。 端粒的磨损,归而总之,只是一种衰老过程所伴随的现象。 即便将其阻止,也不可能借此而战胜衰老,正如汽车上的油量警示灯,燃油将尽时会亮,却并不代表将电线剪断、令其熄灭,就能避免燃油耗尽后抛锚的麻烦,根本呃策略,还是要找地方加油才行。 要战胜衰老,端粒磨损的停止、甚至逆转,是一项表征,却不适合作为直接的突破口,这一点,“人类长寿”的研发人员应该最清楚。 所以在研究中碰壁,进展迟缓,都十分寻常,这本来就不是能轻易达成的成就。 即便如此,如果以“延长寿命”而非“永不下车”为目标,研究端粒磨损还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查询之前积累的资料,方然发现,文特尔的公司早就开展过这方面的研究,事实上,还曾经申请过相关治疗方案的i、ii期临床试验,但因为存在“未知的生物安全性风险”而一直未被批准。 看起来,基于端粒磨损的延寿研究,也会遭遇不小的困难。 困难在哪里呢,视线挪到第一类长寿研究的探索、也就是“从零开始构建长寿生物”的研究方向上,方然大概能猜测到,“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科学家们,恐怕也在思考和自己所想一模一样的难题: 要拥有更长的生命,“从零开始”与“医治人类”,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能永生不死的生命呢,不同的立场,给出的答案也不尽相同。 如果从严谨实证的角度出发,迄今为止,人类尚未发现任何不死的生物,但如果从理性推断的角度出发,正如阿尔贝*雅卡尔所言,极早期的原始生命,却很可能是永生不死、至少在外界条件适宜时能够永存的。 这两种彼此矛盾的推断,原则上,是没办法在理论层面上辨明真伪。 正因如此,对延长人类寿命的研究者而言,更多思考的就是一个现实层面的问题: 以盖亚生命的共有形态,基本架构,倘若不拘泥于四十亿年演化的已有成果,而是凭借人类的力量,从零开始,能否创造出一种永生不灭的“新生命”。 在这一方向上,“人类长寿”公司的synthia,虽然也是生命科学的里程碑,价值却是寥寥。 “辛西娅”工程的目标,方然记得很清楚,从一开始就并未是为了探索衰老、死亡乃至永生,而是作为“人造生命”的铺垫工作来进行,dna极其简洁的“辛西娅”1.0、2.0等版本,都是在朝所谓“最小必需基因组”而努力,而不论怎样删减、编辑其dna,所使用的基因片段,依然取自盖亚上已有的生物遗传物质。 利用盖亚生物已有的基因组,逐一尝试,能否拼凑出永生不灭的新生命呢; 这一难题,现在还无人能够回答。 最近几年来,出于追寻永生的需要,方然的主要精力放在了it领域,对生命科学的最前沿进展,并不是太熟悉,而且现在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活动,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的在网络上查询这一领域的信息。 作为与世无争、专注it领域的宅男,关注生命科学领域,是暴露身份的高危行为。 但即便一时无法紧跟生命科学的脚步,想到衰老,和想必紧跟其后的死亡,方然的紧迫感却比之前淡漠了些,他知道,自己现在才二十五岁,即便不采取任何措施也仍然拥有几十年的时间,至少在数学期望上是这样,那么关于衰老,关于疾病,甚至关于死亡,与依稀在望的文明末日相比,根本就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 只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想,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 永生,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即便目标一模一样,从零开始、架构崭新的生命形态,和背负着四十亿年演化积累的人,实现起来的难度根本就天差地别。 今天的生命科学,就他所知,连凭空制造出永生不灭的生命都还未做到; 又怎能奢望其一步登天,探索出彻底改造、重塑人类躯体的神迹,让人类摆脱衰老与死亡的宿命呢。 躯体的衰老,人身体上的死亡,是导致意识下车的根本原因。 而这具活的躯体,要在维持其运转的同时,改造为不会衰老、不会死亡的崭新形态,这样做的难度,不论是从宏观的身体机能层面、还是微观的化学过程层面,对现有的科学技术而言,都是无法想象的艰巨任务。 “端粒磨损”的直接原因,并不复杂,科学家们早已查明。 由于dna双链的结构,复制,也就是将其中一条连续链拼凑对应的碱基、形成新的dna双链,必须有一个起点来进行。 作用仅为复制酶提供“手柄”的起始片段,本身没有意义、复制后会被酶切除,而负责将切除后的片段连接起来的dna聚合酶e,具有校正作用,无法“凭空”将染色体头端的悬空部分补齐。 端粒在切短后无法复原,这,就是“端粒磨损”。 正文 第二〇八章 改造 (防d设置,很快恢复) 从端粒磨损的现象出发,探索衰老的奥秘,试图找到一种延缓衰老的技术手段,这种想法是有其合理性。 但是另一方面,衰老,表征极其显明、背后机理却极复杂,虽然媒体的宣传让民众有了这样一种认识,“端粒磨损是衰老的原因”,但实际上,dna因端粒磨损而出现致命的复制损伤,只是导致衰老的直接原因之一,或者更不如说,只是与衰老同时出现、彼此间应该有联系的某种现象。 一个人的身体衰老,并非大部分细胞的dna端粒都磨损殆尽后,才会发生,而是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开始。 人体最早的衰老迹象,一般而言,可追溯到十八岁左右的年纪,这时候别说dna端粒,身体的绝大部分都还状态良好,细胞遗传物质的损伤也还很轻微,但衰老却已不期而至,这难道也能归罪到端粒头上吗。 端粒的磨损,归而总之,只是一种衰老过程所伴随的现象。 即便将其阻止,也不可能借此而战胜衰老,正如汽车上的油量警示灯,燃油将尽时会亮,却并不代表将电线剪断、令其熄灭,就能避免燃油耗尽后抛锚的麻烦,根本呃策略,还是要找地方加油才行。 要战胜衰老,端粒磨损的停止、甚至逆转,是一项表征,却不适合作为直接的突破口,这一点,“人类长寿”的研发人员应该最清楚。 所以在研究中碰壁,进展迟缓,都十分寻常,这本来就不是能轻易达成的成就。 即便如此,如果以“延长寿命”而非“永不下车”为目标,研究端粒磨损还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查询之前积累的资料,方然发现,文特尔的公司早就开展过这方面的研究,事实上,还曾经申请过相关治疗方案的i、ii期临床试验,但因为存在“未知的生物安全性风险”而一直未被批准。 看起来,基于端粒磨损的延寿研究,也会遭遇不小的困难。 困难在哪里呢,视线挪到第一类长寿研究的探索、也就是“从零开始构建长寿生物”的研究方向上,方然大概能猜测到,“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科学家们,恐怕也在思考和自己所想一模一样的难题: 要拥有更长的生命,“从零开始”与“医治人类”,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能永生不死的生命呢,不同的立场,给出的答案也不尽相同。 如果从严谨实证的角度出发,迄今为止,人类尚未发现任何不死的生物,但如果从理性推断的角度出发,正如阿尔贝*雅卡尔所言,极早期的原始生命,却很可能是永生不死、至少在外界条件适宜时能够永存的。 这两种彼此矛盾的推断,原则上,是没办法在理论层面上辨明真伪。 正因如此,对延长人类寿命的研究者而言,更多思考的就是一个现实层面的问题: 以盖亚生命的共有形态,基本架构,倘若不拘泥于四十亿年演化的已有成果,而是凭借人类的力量,从零开始,能否创造出一种永生不灭的“新生命”。 在这一方向上,“人类长寿”公司的synthia,虽然也是生命科学的里程碑,价值却是寥寥。 “辛西娅”工程的目标,方然记得很清楚,从一开始就并未是为了探索衰老、死亡乃至永生,而是作为“人造生命”的铺垫工作来进行,dna极其简洁的“辛西娅”1.0、2.0等版本,都是在朝所谓“最小必需基因组”而努力,而不论怎样删减、编辑其dna,所使用的基因片段,依然取自盖亚上已有的生物遗传物质。 利用盖亚生物已有的基因组,逐一尝试,能否拼凑出永生不灭的新生命呢; 这一难题,现在还无人能够回答。 最近几年来,出于追寻永生的需要,方然的主要精力放在了it领域,对生命科学的最前沿进展,并不是太熟悉,而且现在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活动,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的在网络上查询这一领域的信息。 作为与世无争、专注it领域的宅男,关注生命科学领域,是暴露身份的高危行为。 但即便一时无法紧跟生命科学的脚步,想到衰老,和想必紧跟其后的死亡,方然的紧迫感却比之前淡漠了些,他知道,自己现在才二十五岁,即便不采取任何措施也仍然拥有几十年的时间,至少在数学期望上是这样,那么关于衰老,关于疾病,甚至关于死亡,与依稀在望的文明末日相比,根本就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 只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想,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 永生,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即便目标一模一样,从零开始、架构崭新的生命形态,和背负着四十亿年演化积累的人,实现起来的难度根本就天差地别。 今天的生命科学,就他所知,连凭空制造出永生不灭的生命都还未做到; 又怎能奢望其一步登天,探索出彻底改造、重塑人类躯体的神迹,让人类摆脱衰老与死亡的宿命呢。 躯体的衰老,人身体上的死亡,是导致意识下车的根本原因。 而这具活的躯体,要在维持其运转的同时,改造为不会衰老、不会死亡的崭新形态,这样做的难度,不论是从宏观的身体机能层面、还是微观的化学过程层面,对现有的科学技术而言,都是无法想象的艰巨任务。 “端粒磨损”的直接原因,并不复杂,科学家们早已查明。 由于dna双链的结构,复制,也就是将其中一条连续链拼凑对应的碱基、形成新的dna双链,必须有一个起点来进行。 作用仅为复制酶提供“手柄”的起始片段,本身没有意义、复制后会被酶切除,而负责将切除后的片段连接起来的dna聚合酶e,具有校正作用,无法“凭空”将染色体头端的悬空部分补齐,就造成了端粒在切短后无法复原,这就是端粒的磨损。 正文 第二〇九章 紧迫 细胞层面的永生不灭,在盖亚生物圈中,并不稀奇。 分裂生-殖的单细胞生物先放一边,单论坎瑟细胞,大部分的确有无限分裂、永存不灭的劲头,这些细胞的行为固然很邪恶,但其本身并无任何意识,也不明白这样下去,最终必定会让自身与宿主一起毁灭。 但是从微观细胞,上升到宏观生物的层面,永生,就一下子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 从单细胞到五十万亿细胞组成的人,跨度太大,“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研究者们肯定很清楚这一点,想必也知道单细胞生物的永生,对其研发的主要目标——人的永生,几乎毫无帮助,甚至没有参考的价值。 要探索永生,实验,总归要一步步来,从“辛西娅”3.0开始并无不妥。 从原始的单细胞生物开始,窥破永生不灭的奥秘,继而,将其应用到更复杂生物的“制造”上,假以时日,或许,还真能制造出如同人一般复杂的生物,且具有永生不灭的特质。 归根结底,以碳基生物的基本架构,能否实现永生,这种事现在没人能说得准。 那方然怎么看呢; 扪心自问,凭现有的菲薄学识,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回答这一问题。 但他的想法是,无限的生命、也就是永生,对现在的人而言的确还无法企及,可是“永生”这状态本身,就生命活动而言,却并没有任何违背物理定律之处。 换句话讲,对人类掌握的科学技术水平而言,“永生极端困难”和“永生无法实现”,这两个命题至多只是相关,而绝不等同; 倘若人类文明的科技继续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这神迹必将会降临。 至于说,从单细胞生物开始的研究,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拓展到宏观生物、乃至于人的层面,综合生命科学领域的前沿论文、报告与业内公司的内部文档,方然粗略的认为,大概就在未来二、三十年,这一领域就会出现突破性的进展。 到那时,关于“创造生命”,人类将不仅能扮演上帝的角色,甚至还能做的更好。 二、三十年,对尚年轻的方然而言,显然是一种相当乐观的预期。 但是在做出这判断的时候,二十五岁年轻人所想的,却不是什么“乐观”,而更多是受紧迫感的驱使。 他正被这一显明的事实所困扰: 从“创造永生的人类”,到“实现自己的永生”,还有一段非常遥远的距离。 创造永生不灭的人,或者,让现存活的人永生,前者差不多是从零开始,后者则是在人的基础条件之上加以改造、调整,一般人或许会认为,做到前者要比后者更困难,方然的看法却与生命科学界的主流认识一致,认为后者比前者困难得多。 “从头开始”,用这一词汇形容克罗格*文特尔的公司、或其它研究机构之工作,并不准确,事实上不论“辛西娅”还是类似的其他工程,基因编辑、组织的基本单元几乎完全取自盖亚生命,形象一点的比喻,就像是在利用盖亚生物圈提供的各种“积木”,按自己的意愿,去搭建出全新品种的生物。 不需要自己造“积木”、即基因片段,研究者便可专注于基因的排列组合,或者特定基因的结构与功能,这极大节约了时间。 从“永生不灭”的定义上讲,要实现永生,不能单凭盖亚生物圈这一庞大基因库的存货,事关新陈代谢与细胞分裂的基因片段,都需要重写,而编写和测试这些新片段的功能如何,是相当费时费力的工作。 但不管怎样,这种事,以人类的生命科学研发水平,还勉强可以期待。 可是与“从零开始”相比,改造现有的人、使其得以永生,则是另一个差异极大、更难解决的难题; 而这才是方然真正需要的。 西历1478年春,临近毕业,短暂得闲的方然,内心的紧迫感却在加剧。 二三十年里,窥破碳基生命的永生奥秘,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讲,这样的研究速度都很难横加置喙,但是对方然而言,却仍嫌太慢。 解决这一问题后,如何将其应用到现存者身上,所需的研发时间很可能会更长,甚至,会长到让等待者无法接受的地步。 改造现有的人,使其永生,这样做的难度远高于创造一个新的永生者,个中道理,随便想想也不难明白。 譬如城市建设,和扩建新城区相比,改造旧城区的麻烦显然会多得多。 新城区的占地,眼下还是荒野、或者耕地,对城市规划者而言就是一张白纸,设计与施工的掣肘都很少;而人口与建筑密集的旧城区,除非彻底推平重建,否则,就难免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麻烦,更加费时费力。 城市建设,对年久的旧城区,还有彻底铲平这一种选择。 但是对活生生的人,即便有永生之术,要在维持躯体新陈代谢、保证意识活动连续的前提下,将其改造成一具永生不灭的躯体,难度简直就高得无法想象。 当今时代,细胞层面的dna编辑,已经是一种寻常的生化操作。 但要改变一具躯体的基因,将其五十万亿个细胞的dna尽数编辑完毕,就完全是不可思议。 再甚至于,在进行这五十万亿规模的dna编辑(乃至替换)时,还要维持躯体的新陈代谢,保证栖居其中的意识持续存在,这简直就是一种妄想。 全身基因替换,哪怕最荒诞的幻想作品里,也未见得会出现这样一幅场面。 但倘若没办法这样做,那么,历尽艰难、得到永生不死之术,对追寻永生者的意义又是什么; 永生,不管本身多神奇,又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任何渴望着它、憧憬着它的追寻者,总归是抱着要让自己永生不死的执念,而非钻研科学、探求真理之类的念头,才去拼命努力的,难道不是吗。 假如,仅仅是假如,永生不死的奥秘明天就会大白于天下,却仅能用于新生者,而已经降临在这世上的一切生物、包括人在内,都无法从中受益; 那么这样的永生,和根本没有永生,又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文 第二一〇章 时间 思考,得出了惊悚的结论。 而结论,又让方然渐生一丝恐慌与厌恶。 当一个人的毕生信念,被蒙上厚重的阴影时,反应大抵如此,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窥破永生的奥秘,或多或少,总还要二三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即使自己耐心等待,这世界也幸运的一直运转如常,越过这道天堑之后,所面临的也将是另一道更宽、更险的深渊,要越过这样的深渊,又需要多少年; 哪怕以二十五岁的年龄,自己的人生,总还会有数十年那样漫长。 可就算他等得起,人类文明却未见得能撑那么久。 倘若到了那一天,文明大限将至,同类自相残杀,当一切尘埃落定时,最终胜出的“那个人”,却发现眼前并没有什么永不下车的票,又待如何…… 一切都靠自己吗,也许是这样。 然而到那时的“那个人”,年纪,会有多大,在被死神的镰刀扫过之前,又有多少时间,以一人的微末之力,去尝试撬动那沉重之极的命运呢。 …… 毕业季将近,闲暇时关注一下生命科学领域,所见所想,让方然心烦意乱。 这种情绪,本质上还是来自于恐慌。 永生,抛开技术上的一切细节,本质上是永远在迫近、却无法达到的动态过程,要无限接近永不下车的终极目标,就要一直活着,换言之,也就是要一直与手持镰刀、步步紧逼的死神拉开足够远的距离。 随着年龄的增长,寿限,越来越近,这是现阶段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即便死神越来越近,也没什么,一旦找到了延长寿命的方法,就能打破藩篱、继续在时间长河之中漂流,并不需要、事实上也不可能完全甩脱死神,而只要保持身位在其之前,就可暂时得以喘息。 永生,固然一劳永逸,但既然眼前还做不到,那就退而求其次。 续命之法,当今的生命科学领域,已经有一些技术方案可以提供,从“肠道菌群调整”到即将出现的基因编辑疗法,都可以提升统计意义上的人类寿限,虽然效果不像动物实验中动辄30%、甚至50%那样显著,却也是实打实的。 在这方面,方然无意对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者们指手画脚,他也曾攻读过这一领域,深知其中的难处。 目光收回到眼前,前往夏洛特的日期越来越近,他没必要事必躬亲、况且也未必有足够的能力去继续探索生命科学,而只能选择相信行内人士,相信他们在利益、或者理想的驱动下,能对工作竭尽全力。 话说又怎会不竭尽全力,怕死,有这一条理由还不够吗。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在制定下一阶段计划时,方然想起了这句话。 虽然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的生命科学研究机构,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更不受自己指挥,但,如果从追寻永生的通盘计划来考虑,这句话却描述的十分到位。 所有这些研究机构,其中的人员,乃至成果,未来究竟会属于谁,会为谁而效力呢; 所有权,到那时是没用的,甚至隶属、指挥的权力也一样没有用,只有实打实的暴力,明确的事实掌控,才是唯一有效的控制途径。 人类世界,从古到今,一切环境资源与社会资源,如何分配,都遵循着这条规则。 区别只不过在于,大多数时候,为避免公开展示、甚至动用暴力的高昂代价,社会成员之间达成默契,基本按参与各方的实力来进行分配,甚至还总结出一套规则,才会给很多人以错觉,认为社会的资源配置,不是靠实力,而是靠规矩。 然而对拥有实力者而言,只有当规矩对自己有利时,才认可它是规矩。 当规矩对自己不利、而对另一方有利时,除非为树榜样、表姿态,否则,规矩分分钟就会变成厕纸,被无情的抛弃。 对这一原则洞若观火,方然才会在面试时选择了第二题,想要进入ai研发部门。 但是在几个月后的今天,他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西历1478年初夏,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主校区,顺利通过研究生论文答辩的方然,在举行毕业生典礼的现场稍作逗留。 毕业典礼,对一名多年寒窗的学子而言,意义当然非比寻常。 但是在当下的联邦,如此人群聚集、场面喧闹的场合,又是恐怖袭击的高危目标。 对自身安全的极度关注,让方然远离现场,他在六月天里仍一身长袖、长裤的衣着,掩饰里穿的纤薄凯夫拉防弹衣。 除此之外,隐藏式防护帽和防弹泳镜,也是外出的标配。 近乎全副武装的出现在校园,之前方然还会顾忌身份、稍作收敛,避免被周围的觉察到异样,进而承担一些不必要的暴露风险,但是现在,很快他就将离开费城,前往遥远南方的夏洛特,毕业生的出格行为千奇百怪,这一切也都无所谓了。 毕业,求学路上经历过好几次,和以往的感觉大致仿佛,看向远处的演讲台和熙熙攘攘的一大群同龄人,他心有所感,却分明又有些隔阂。 人,短暂的一生,重要的时刻其实就那几次; 其余的忙碌日子,都是过渡。 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经历特殊的一天,这样的切身体会,仿佛是与名为“方然”的自己无关,毕竟对以无限长生命为终极目标的人而言,生命中经历的每一件事,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为这目标而服务。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即便经历与一般人别无二致,内心的感触,也根本是天差地别的。 道理原本如此,可为什么…… 置身于隆重而热烈的现场一隅,遥望广场的人山人海,却又能感受到,胸腔里的心跳在“砰砰”加速呢。 珍惜这一切吧,他暗自告诫到。 生而为人,思考与行为却是别样,既然选择了走上一条迥然不同的路,这样的场面,今后,不论是从埋头工作,还是追寻永生的角度,恐怕都会很难看得见了。 即便有一天,或许,在成为了“那个人”之后,他会重新踏足这里; 但这世界,却注定不会还是现在的模样了。 正文 第二一一章 交往 在远离典礼现场的树荫下,注目的年轻人有点出神,直到铃声响起,才让他意识到刚才的状态有一点危险。 警惕的扫视着四周,方然接起电话。 “…… 恩,在参加典礼,下周动身去夏洛特。” “行程这么急,没时间来匹兹堡待几天么,托马斯? 我还想请教你一些问题呢。” “公司是这样安排的; 可以请假,但作为新入职人员,我觉得这样做并不合适。 不过、有时间的话,我一定尽早联络你,反正夏洛特离匹兹堡也不算远,搭班机……一小时就到了嘛。 ……” emily,按女孩子的想象,电话另一头的年轻人是自己的男友。 方然并不会这么想,但,他也没有说破。 在抵达费城的第一天认识emily,对这女孩并无特别的印象,或者兴趣,半年多的时间里两人联系过十几次,但从未见面,不知道对方的想法怎样,方然是不会冒着风险离开费城去匹兹堡,他也认为没这种必要。 永生路上,时刻都要保持警惕,与陌生人走得太近是一种冒险的行为。 但出于种种考虑,在活动现场认识了emily后,他还是和女孩交换了彼此的联系方式。 之所以有这样的念头,倒不是说,在二十几年的孑然一身之后,忽然间有了寻觅伴侣的想法,而是既然取得了托马斯*安生的身份,就最好掩藏自己的本来面目,以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宅男形象在联邦社会中生存,这样才比较安全。 怎样才能表现的不引人注目呢,就是在各方面泯然众人,不要太特立独行。 今天的联邦,与过去几十年的情形相比,传统习俗的痕迹越来越淡,即便上一代人对子女的所谓终身大事仍格外关注,至少,无亲无故的安生并无任何这方面的压力,哪怕一直单身,在it人士云集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里,也并不显得突兀。 这年头,只要别太出格、碰触法-律底线,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都无所谓; 大家都忙着生活,没人会多管闲事。 没有寻找伴侣的压力,自己也没这需求,或者说,考虑到追寻永生所必然导致的文明浩劫,这种行为几乎就毫无意义,方然本可一概不理,专注在眼前的事务上。 但是考虑到特立独行的风险,特别是,永生追寻者的思考、抉择会趋于一致,刻意回避人际交往,也不寻找伴侣,这样的行为特质单看起来问题不大,与其他的行为标签结合,却可能被善于挖掘数据的ai发现破绽,继而被同类盯上。 就说方然自己,现在,也一样在利用asa3.0做同样的事。 在浩如烟海的网络世界搜索、嗅探可疑踪迹,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主动出击、铲除同类,而是借此提供起码的预警,不至于在威胁迫近时,懵然不知,甚至坐以待毙。 永生追寻者的目标,大抵都一样,行事风格却会天差地别,必须小心提防。 从隐匿身份、掩人耳目的角度出发,伴侣,形式上可以有,这是方然深思熟虑后的判断。 既然如此,与主动出击相比,无意间偶遇的emily就是一个相对稳妥的选择,至少她人在匹兹堡,即便真的进入这样一场注定不会有结果的邂逅,也不会带来同城情侣那样的见面、交往,乃至更亲密接触之类麻烦。 单方面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开始,方然只稍显笨拙的模仿同龄人之行为,向emily抛去一两根橄榄枝,至于对方是否感兴趣、是否接受,他并不在乎。 并非对emily有什么反感,而是为表现的像一个正常年轻人,托马斯*安生只要有追求伴侣的行为、至少有这样的尝试,就可以交差。 甚至在方然内心,一点也不希望对方接受这样的暗示。 身为永生的追寻者,前路凶险万分,他并不想连累到其他人,特别是像emily这样心态积极又乐观的女孩。 即便身为追寻者,清楚的知道眼前所有这一切,注定将被颠覆,在迟早降临的浩劫面前,一切积极乐观的情绪都仿佛是在开玩笑,但是和很久之前,甚至就是几年前的想法不同,现在,方然并不会觉得,这些庸庸碌碌的凡人都是一群无知的蠢材,也并不认为注定会死的人,其生命与生活就毫无价值。 活着,不论时间是长、还是短,个中经历也并无高下的分别。 即便明知道会死,永生的曙光,还不知道何时才会降临,难道这时间列车上每一个人的人生,就随之而变得毫无价值了吗; 当然不,否则,即便无限长的生命,也不过是这“毫无价值”的延续。 曾几何时,方然依稀记得,大概就是在阿尔伯特小学的时候,幼年时的自己,心智还不是十分成熟,每天冷眼旁观那些无忧无虑的孩童,甚至也包括很多成年人,看着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度过每一天,而绝口不提那注定的死亡,他还会觉得可笑。 那时的自己,认为其他所有人,一概都活在自己的绯色幻想里,是在自欺欺人,自我麻醉。 但再想一想的话,自己,自认为正追寻着永不下车之法的独行者,也只不过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填充生活,仅此而已。 世界注定会毁灭,是的,但并不能以此推断,在这毁灭之前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抱着如此复杂的心情,对追求伴侣,方然岂但是毫无经验、更有些心不在焉,他原本只不过是想做一做姿态,没指望得到什么回应,毕竟淡漠如他也看得出来,emily很漂亮,性格也挺温柔,这样的女孩身边必定不乏追求者。 但试探性的联系了几次,方然发现,emily对自己还挺热情,这出乎了他的意料。 究其原因,大概在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分出时间研究这种交往的年轻人才猜测到,或许是他的冷漠性格,不温不火的表现,和其他追求者的表现大不一样,让emily产生了某种好奇,加之客观说来,顶着“托马斯*安生”之名的自己,不论身材、还是头脑,都对女孩有不小的吸引力,得到回应也并不奇怪。 正文 第二一二章 心灵 (防d设置,很快恢复) 警惕的扫视四周,方然接起电话。 “…… 恩,在参加典礼,下周动身去夏洛特。” “行程这么急,没时间来匹兹堡待几天么,托马斯? 我还想请教一些问题呢。” “公司是这样安排,可以请假,但作为新入职人员,我觉得这样做并不合适。 不过、有时间的话,我一定尽早联络你,反正夏洛特离匹兹堡也不算远,飞机……一小时就到了嘛。 ……” emily,按女孩子的想象,电话另一头的年轻人是他的男友。 方然并不会这么想,但,他也没有说破。 在抵达费城的第一天认识emily,对这女孩并无特别的印象,或者兴趣,半年多的时间里两人联系过十几次,但从未见面,不知道对方的想法怎样,方然是不会冒着风险离开费城去匹兹堡,他也认为没这种必要。 永生路上,时刻都要保持警惕,与陌生人走得太近是一种冒险的行为。 但出于种种考虑,在活动现场认识了emily后,他还是和女孩交换了彼此的联系方式。 之所以有这样的念头,倒不是说,在二十几年的孑然一身之后,忽然间有了找伴侣的想法,而是既然取得了托马斯*安生的身份,就最好掩藏自己的本来面目,以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宅男形象在联邦社会中生存,这样才最安全。 怎样才能表现的不引人注目呢,就是在各方面泯然众人,不要太特立独行。 今天的联邦,与过去几十年的情形不同,传统文化的痕迹越来越淡漠,对年轻人的所谓终身大事也不再格外关注,至少,无亲无故的安生并无任何这方面的压力,哪怕一直单身,在it人士云集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里,也并不显得突兀。 这年头,只要别太出格、碰触法-律底线,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都无所谓; 大家都忙着生活,没人会多管闲事。 没有寻找伴侣的压力,自己也没这需求,或者说,考虑到追寻永生所必然导致的文明浩劫,这种行为几乎就毫无意义,方然本可一概不理,专注在眼前的事务上。 但是考虑到特立独行的风险,特别是,永生追寻者的思考、抉择会趋于一致,刻意回避人际交往,也不寻找伴侣,这样的行为特质单看起来问题不大,与其他的行为标签结合,却可能被善于挖掘数据的ai发现破绽,继而被同类盯上。 就说方然自己,现在,也一样在利用asa3.0做同样的事。 在浩如烟海的网络世界搜索、嗅探可疑踪迹,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主动出击、铲除同类,而是借此提供起码的预警,不至于在威胁迫近时,懵然不知,甚至坐以待毙。 永生追寻者的目标,大抵都一样,行事风格却可能天差地别,必须小心提防。 从隐匿身份、掩人耳目的角度出发,伴侣,形式上可以有,这是方然深思熟虑后的判断。 既然如此,与主动出击相比,无意间偶遇的emily就是一个相对稳妥的选择,至少她人在匹兹堡,即便真的陷入这样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邂逅,也不会带来同城情侣那样的见面、交往乃至更亲密接触等等麻烦。 单方面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开始,方然只稍显笨拙的模仿同龄人之行为,向emily抛去一两根橄榄枝,至于对方是否感兴趣、或者是否接受,却并不在乎。 并非他对emily有什么反感,而是为表现的像一个正常年轻人,托马斯*安生只要有追求伴侣的行为、至少有这样的尝试,就可以交差。 甚至在方然内心,一点也不希望对方接受这样的暗示。 身为永生的追寻者,前路凶险万分,他并不想连累到其他人,特别是像emily这样态度积极又乐观的女孩。 即便身为追寻者,清楚的知道眼前所有这一切,注定将被颠覆,在迟早降临的浩劫面前,一切积极乐观的情绪都仿佛是在开玩笑,但是和很久之前,甚至就是几年前的想法不同,现在,方然并不会觉得,这些庸庸碌碌的凡人都是一群蠢材,也并不认为注定会死的人,其生命与生活就毫无价值。 活着,不论时间是长、还是短,个中经历也并无高下的分别。 即便明知道会死,永生的曙光,还不知道何时才会降临,难道这时间列车上每一个人的人生,就随之而变得毫无价值了吗; 当然不,否则,即便无限长的生命,也不过是这“毫无价值”的延续。 曾几何时,方然依稀记得,大概就是在阿尔伯特小学的时候,幼年时的自己,心智还不是十分成熟,每天冷眼旁观那些无忧无虑的孩童,甚至也包括很多成年人,看着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度过每一天,而绝口不提那注定的死亡,他还会觉得可笑。 那时的自己,认为其他所有人,一概都活在自己的绯色幻想里,是在自欺欺人,自我麻醉。 但再想一想的话,自己,自认为正追寻着永不下车之法的独行者,也只不过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填充生活,仅此而已。 世界注定会毁灭,是的,但并不能以此推断,在这毁灭之前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抱着如此复杂的心情,对追求伴侣,方然岂但是毫无经验、更有些心不在焉,他原本只不过是想做一做姿态,没指望得到什么回应,毕竟淡漠如他也看得出来,emily很漂亮,性格也挺温柔,这样的女孩身边必定不乏追求者。 但试探性的联系了几次,方然发现,emily对自己还挺热情,这出乎了他的意料。 究其原因,大概在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分出时间研究这种交往的年轻人才猜测到,或许是他的冷漠性格,不温不火的表现,和其他追求者的表现大不一样,让emily产生了某种好奇,加之客观说来,顶着“托马斯*安生”之名的自己,不论身材、还是头脑,都对女孩有不小的吸引力,得到回应也并不奇怪。 正文 第二一三章 离去 悲天悯人,这样的想法是无趣而危险的,方然提醒过自己。 要装作寻常的宅男,把托马斯*安生的角色扮演好,也不一定要拉emily下水,随便在发达的社交网络上搭讪几个女子,凭自身的优越条件,难度也并不高,过去十几年的人生经让他有起码的自信。 但很罕见的,在考虑并实施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想法,却和过去不太一样。 同样是遮掩行踪,以安生的身份做一个普通人该做的事,譬如择偶,随便以谁为目标都可以,难道不是吗。 和追寻永生的最高目标相比,这件事,毕竟只是一个小环节,并没有非完成不可的目标,所以在计划时,方然几乎是下意识的选择了emily,他觉得和这位女孩交往会比较轻松,或说说的更直白些,会让他感觉舒服一点。 emily这样的人类,心态,在他看来甚至有一些幼稚,可扪心自问,方然却必须承认,即便他自己,都一点也不愿意和自己这样极端理性、现实的家伙相处。 爱美之心,这样说未免肤浅,他真正感觉到的是意识与潜意识的冲突。 在意识,正思考的这存在,基于起码的利弊权衡和理性决策,方然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应该怎么做。 但是在潜意识,自然选择所塑造的人类特质,却又蕴含着人自身的价值追求,即便这些追求,本质上不过是为“存续”这一终极目标而服务的手段,人的价值判断,却未必完全理性,而更倾向于追寻这些表面化的存在。 不为目标、而为手段去努力,似乎是一种舍本逐末。 然而换一个角度,方然却不禁回想,倘若绝对客观、理性的人,毕生都在为“活着”的终极目标而竭尽全力(这不正是永生追寻者的写照吗),这种行为,与一台毫无思想的自动机又有什么区别呢。 毕竟如果只是“活着”,这样的动机,一台高度发达的ai都能做到。 生而为人,活着,是起码的要求,继而想要追寻无限长的生命,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活着…… 对凡事都要找一个目标的人而言,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 清晨,一大早起床洗漱,年轻人检查过打包好的行李,目送机器人将其装进物流运输车。 几天前参加完典礼,办妥相关手续,方然花费了好几天时间,把托马斯*安生的住所调查过一遍,确保房间里没有可能泄露身份的讯息、密码或机关,做完这一切后,他又打开租赁公司的网页,缴纳了接下来半年的费用。 人去屋空,很快要在夏洛特上班,方然却在屋子里保留了一些陈设和杂物。 以存放大量手办、家具和其他陈设的理由,续租半年房屋,算是给自己留一个后手,万一他的调查还不够彻底,或者密室那边出了什么情况,总还可以稍加应对。 至于半年的上万马克房租,对他而言,并不构成多大的负担。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新入职员工待遇,在普遍高薪的it领域中,位居上游,也包括前往夏洛特的经济舱机票费用,在如今廉价航空满天飞、把人当货物运输的联邦,待遇已经很不错,但方然只能放弃这福利,自行购买火车票。 坐飞机,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成为“那个人”,并拥有绝对安全的空中交通手段之前,是不可能的。 自从成为托马斯*安生后,一年多来,方然很少出门,也未曾在philadelphia这座大城市里穿行,安全方面的考虑当然有,除此之外,一想到真正的托马斯*安生,就长眠在这座城市的某栋建筑物地下,他就有些喉头发紧,更不愿意贸然接近。 哪怕在行动时十分坚决,下手毫不拖泥带水,方然也不愿意直面那一桩罪行的受害者,甚至只是接近事发地点,都会令他不适。 为隐匿身份,牺牲掉一个普通人,以追寻无限长生命的目标而言,这其实也没什么。 虽然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方然也曾纠结,夺取一个注定将死之人的生命,这种事,究竟会罪恶到何种程度;倘若是为了追寻永不下车的神迹,与或将到手的无限大收益相比,安生的有限生命,是不是就可以作为一个可以接受的代价。 甚至,如果以无限大的收益为砝码,得失的恒量,就注定无法用什么东西来配平; 即便搭上整个人类文明,和其中每一个人的生命,有限长的生命乘以七十亿,距离无限大,也还是有无限远的距离。 这样想一想的话,似乎,为求永生而让人类世界毁灭,也都无妨了呢。 想法,事实上大错特错,略作思考的年轻人却没想更多,看一下时间过了八点,方然背起行囊走出大门,他松开手,让房门在身后“咔哒”闭锁。 再见了,philadelphia。 出门搭乘共享电动车,从住处到费城火车站的路上,方然又一次浏览了这座城市。 盛夏时节,车窗外阳光明媚,灰蒙蒙的偌大城市沐浴在灿烂的天光中,仿佛也褪去了几分疲惫,平添了几分勃勃的生气。 联邦大城市的景象,方然在网络上经常见到,他一边留意车辆的前进轨迹,一边看向街头巷尾,公园广场上随处可见的摄像头,信息化终端,物流转基础设施,乃至于推着轮椅、或搬运着货物的形态各异之机器人。 机器人,和顾名思义的想象不一样,结构并无须以人、或四足动物为参照。 当今时代的信息科技,发达的程度,超乎想象,但再怎样发达的信息技术,也要借助机电系统才能应用于现实。 在这一领域,联邦的若干it巨头,并不只负责研发、设计顶层架构和软件体系,而是在信息技术的浪潮中,竞相退出软件与硬件结合、终端与网络结合的产品体系,试图以自己的标准,全方位渗透到联邦乃至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进而建立自己的信息帝国,攫取超乎想象的利润。 这一设想,在商业层面是很寻常,但要真正实施,则必须仰赖联邦政府的支持。 而管理着社会的当局,对此又有什么样的考虑呢: 出发点不同,采取的策略也不同,资本主导的各方力量博弈之结果,则是基于“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的归一化体系。 正文 第二一四章 标准 (防d设置,很快恢复) 但很罕见的,在考虑并实施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想法,却和过去不太一样。 同样是遮掩行踪,以安生的身份做一个普通人该做的事,譬如择偶,随便以谁为目标都可以,难道不是吗。 和追寻永生的最高目标相比,这件事,毕竟只是一个小环节,并没有非完成不可的目标,所以在计划时,方然几乎是下意识的选择了emily,他觉得和这位女孩交往会比较轻松,或说说的更直白些,会让他感觉舒服一点。 emily这样的人类,心态,在他看来甚至有一些幼稚,可扪心自问,方然却必须承认,即便他自己,都一点也不愿意和自己这样极端理性、现实的家伙相处。 爱美之心,这样说未免肤浅,他真正感觉到的是意识与潜意识的冲突。 在意识,正思考的这存在,基于起码的利弊权衡和理性决策,方然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应该怎么做。 但是在潜意识,自然选择所塑造的人类特质,却又蕴含着人自身的价值追求,即便这些追求,本质上不过是为“存续”这一终极目标而服务的手段,人的价值判断,却未必完全理性,而更倾向于追寻这些表面化的存在。 不为目标、而为手段去努力,似乎是一种舍本逐末。 然而换一个角度,方然却不禁回想,倘若绝对客观、理性的人,毕生都在为“活着”的终极目标而竭尽全力(这不正是永生追寻者的写照吗),这种行为,与一台毫无思想的自动机又有什么区别呢。 毕竟如果只是“活着”,这样的动机,一台高度发达的ai都能做到。 生而为人,活着,是起码的要求,继而想要追寻无限长的生命,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活着…… 对凡事都要找一个目标的人而言,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 清晨,一大早起床洗漱,年轻人检查过打包好的行李,目送机器人将其装进物流运输车。 几天前参加完典礼,办妥相关手续,方然花费了好几天时间,把托马斯*安生的住所调查过一遍,确保房间里没有可能泄露身份的讯息、密码或机关,做完这一切后,他又打开租赁公司的网页,缴纳了接下来半年的费用。 人去屋空,很快要在夏洛特上班,方然却在屋子里保留了一些陈设和杂物。 以存放大量手办、家具和其他陈设的理由,续租半年房屋,算是给自己留一个后手,万一他的调查还不够彻底,或者密室那边出了什么情况,总还可以稍加应对。 至于半年的上万马克房租,对他而言,并不构成多大的负担。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新入职员工待遇,在普遍高薪的it领域中,位居上游,也包括前往夏洛特的经济舱机票费用,在如今廉价航空满天飞、把人当货物运输的联邦,待遇已经很不错,但方然只能放弃这福利,自行购买火车票。 坐飞机,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成为“那个人”,并拥有绝对安全的空中交通手段之前,是不可能的。 自从成为托马斯*安生后,一年多来,方然很少出门,也未曾在philadelphia这座大城市里穿行,安全方面的考虑当然有,除此之外,一想到真正的托马斯*安生,就长眠在这座城市的某栋建筑物地下,他就有些喉头发紧,更不愿意贸然接近。 哪怕在行动时十分坚决,下手毫不拖泥带水,方然也不愿意直面那一桩罪行的受害者,甚至只是接近事发地点,都会令他不适。 为隐匿身份,牺牲掉一个普通人,以追寻无限长生命的目标而言,这根本没什么。 虽然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方然也曾纠结,夺取一个注定将死之人的生命,这种事,究竟会罪恶到何种程度;倘若是为了追寻永不下车的神迹,与或将到手的无限大收益相比,安生的有限生命,是不是就可以作为一个可以接受的代价。 甚至,如果以无限大的收益为砝码,得失的恒量,就注定无法用什么东西来配平; 即便搭上整个人类文明,和其中每一个人的生命,有限长的生命乘以七十亿,距离无限大,也还是有无限远的距离。 这样想一想的话,似乎,为求永生而让人类世界毁灭,也都无妨了呢。 想法,事实上大错特错,略作思考的年轻人却没想更多,看一下时间过了八点,方然背起行囊走出大门,他松开手,让房门在身后“咔哒”闭锁。 再见了,philadelphia。 出门搭乘共享电动车,从住处到费城火车站的路上,方然又一次浏览了这座城市。 盛夏时节,车窗外阳光明媚,灰蒙蒙的偌大城市沐浴在灿烂的天光中,仿佛也褪去了几分疲惫,平添了几分勃勃的生气。 联邦大城市的景象,方然在网络上经常见到,他一边留意车辆的前进轨迹,一边看向街头巷尾,公园广场上随处可见的摄像头,信息化终端,物流转基础设施,乃至于推着轮椅、或搬运着货物的形态各异之机器人。 机器人,和顾名思义的想象不一样,结构并无须以人、或四足动物为参照。 当今时代的信息科技,发达的程度,超乎想象,但再怎样发达的信息技术,也要借助机电系统才能应用于现实。 在这一领域,联邦的若干it巨头,并不只负责研发、设计顶层架构和软件体系,而是在信息技术的浪潮中,竞相退出软件与硬件结合、终端与网络结合的产品体系,试图以自己的标准,全方位渗透到联邦乃至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进而建立自己的信息帝国,攫取超乎想象的利润。 这一设想,在商业层面是很寻常,但要真正实施,则必须仰赖联邦政府的支持。 而管理着社会的当局,对此又有什么样的考虑呢,出发点不同,采取的策略也不同,多方博弈的结果是基于fscim的归一化体系,在政府机构牵头的信息化进程中,所有境内外参与者都需要将自身体系逐步迁移到fscim标准。 正文 第二一五章 夏洛 从费城到夏洛特,上午出发,最高时速不过120km/h的联邦客运列车抵达夏洛特中心火车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初来乍到,方然背起登山包离开车厢,他没按公司发来的指引函那样行动,脚步轻快的离开出站口,在候车区等待了一小会儿,在此期间,联邦物流的智能机器人送来行李,并帮他装到电动车的前备箱。 时间不早,在夏洛特的第一夜,方然的选择是住酒店。 虽然按“国际商用机器”对新入职员工的照顾,不论何时抵达,他都可以方便的联络接待人员,然后坐电动车直接前往位于市郊的ibm北卡罗来纳研发中心,但出于对新环境的不信任,方然不想担任何风险。 不仅没联络公司,事实上,就连今天的这一趟旅程,他也想尽量保密。 地处联邦东南部的夏洛特,不仅地位重要,环境和气候也相当宜人,多少也算一个旅游城市,聚集几十万居民的市区里,高档酒店很多,但这些五星级酒店主要的服务对象却并非旅客,而是前来出差的联邦金融业人士。 夏洛特的金融业,由于周边没有更具竞争力城市的缘故,十分发达,方然是在提前侦查、做功课时才知道。 既然是这样的定位,他马上想到,在联邦经济看似欣欣向荣、各项指标不断拉升的今天,夏洛特的经济受益于金融行业,也会比较繁荣。 不管这繁荣背后的动因,是怎样的不合理、且注定无法长久,至少,一个还算暂时乐观的经济态势,总归会对当地的治安等方面有些益处,这也是当初他从ibm众多研发机构中选择了夏洛特的主要动机。 从西历1470年,到现在已过去了七、八个年头,上一场经济危机的余波消散殆尽,新一轮危机则正在酝酿成熟。 在这种时候,对懵然不知的联邦民众而言,感觉往往还正良好。 经济指数的表面拉升,刺激了金融行业,按以往经验,每一次经济危机前的两三年间,正是金融领域最春风得意之时。 从基金经理到咨询专家,不需要殚精竭虑,所有人都在新一轮行情中赚的盆满钵满。 快钱来的如此容易,自然毫不吝惜,从拉斯维加斯到海外度假天堂,腰包里塞满马克的金融掮客们一掷万金,在纸醉金迷中乐不思蜀,一边惬意享受被投资者之发财梦送上天堂的极致快乐,一边在心底里,嗤笑这些只会做梦的蠢货。 发财,世上谁人不想,问题在于当一个群体不事生产,总体上没有任何货币净流入时,又怎可能让所有人都赚到钱。 当今时代,被金融体系牢牢把持的联邦,实体产业早已沦为附庸。 金融资本的胃口,越来越大,实业能提供的价值却越来越少,马克再怎样光鲜亮丽,毕竟不能吃也不能穿,当全社会对应的实打实生产生活资料,总量停滞不前时,所有人都发财,兜里的马克都塞到往外溢,这种事真的可能吗。 能,只要联邦开动印钞机,每一个人账户上的马克都能翻几番,这当然不成问题。 但考量彼时马克的实际购买力,每一个人凭借手中马克,能换取到的实打实生产生活资料,却依然纹丝不动。 大肆印钞,大水漫灌,在危机真正爆发前,联邦储备银行并无多大的兴趣。 相反,在危机前的最后一波行情中,正如此前任何一波行情的最终结局那样,真正赚钱的人,注定是极少数,绝大多数跟风投资、忙不迭将马克换成天花乱坠般资产的人,则蒙受沉重损失,以身饲虎,成全那极少数人的发财梦。 在这样的剧烈动荡中,是发大财,还是落地成盒,运气的成分自然是有一点。 但根本依据,则是能否得到准确的讯息,精准的低吸高抛,以与市场中绝大多数参与者相反的节奏进行交易,并在彻底崩盘前全身而退,落袋为安。 要做到这一点,单凭运气,经验,分析,乃至复杂的数学测算,都是远远不够的。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市场的波动,不是一种随机的自然现象,而是资本在幕后操控。 倘若想明白了这一点,刚才的问题,也就根本无需任何金融知识,就能猜得出答案。 只要用脚后跟想一想,资本,它为什么要操纵市场呢, 当然是为了钱。 既然资本有能力、也的确始终操控着市场,而盘面上的马克总量就这么多,当操控者为攫取马克而翻云覆雨时,其他参与者,就应该有起码的自知之明,最好别再做那一些个发财的白日梦。 股票,期货,债券与不动产,联邦的这些广义金融盘面,实质上都是赌场。 倘若谁真天真到一定程度,会相信普通人能从赌局中赚到钱,那么他距离人生破产、甚至退场落幕,也就已经不太远了。 很多人会破产,就像上次那样,但他们的马克又被谁赚走了呢…… 车子开到正门,一个人走进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厅,在自助终端上办手续,方然一边留意四周,一边继续思考。 他的确注意到,在夏洛特,至少在自己要入住的这家酒店,来来往往的人,那些神情仿佛贴满有钱标签的金融界人士,着实不少,他们满身名牌,却不修边幅,手腕上的劳力士熠熠闪亮,花枝招展的漂亮女孩时刻都在身旁。 酒店一晚八百三十马克,的确昂贵,但,想必那些眼神充满欲-望的家伙们,一夜的花销更远不止此数。 似乎他们的确是赚了大钱,是这样吗…… 一边等终端响应,一边瞥向不远处的电梯,旁若无人的家伙们左拥右抱、从视线里消失,方然有点后悔,觉得他当初应该另选一家更清净的酒店。 但他又想了想,这时候夏洛特的豪华酒店里,恐怕都是这样的场面。 从上一次经济危机,到现在,轮回的场景又似曾相识,忙碌之余关注外界、自然也关注联邦经济形势的年轻人想起,最近几个月来,道*琼斯指数的确一直在上涨,连带让整个金融市场都出现了上升的势头。 正文 第二一六章 手套 (防d设置,很快恢复) 初来乍到,方然背起登山包离开车厢,他没按公司发来的指引函那样行动,脚步轻快的离开出站口,在候车区等待了一小会儿,在此期间,联邦物流的智能机器人送来行李,并帮他装到电动车的前备箱。 时间不早,在夏洛特的第一夜,方然的选择是住酒店。 虽然按“国际商用机器”对新入职员工的照顾,不论何时抵达,他都可以方便的联络接待人员,然后坐电动车直接前往位于市郊的ibm北卡罗来纳研发中心,但出于对新环境的不信任,方然不想担任何风险。 不仅没联络公司,事实上,就连今天的这一趟旅程,他也想尽量保密。 地处联邦东南部的夏洛特,不仅地位重要,环境和气候也相当宜人,多少也算一个旅游城市,聚集几十万居民的市区里,高档酒店很多,但这些五星级酒店主要的服务对象却并非旅客,而是前来出差的联邦金融业人士。 夏洛特的金融业,由于周边没有更具竞争力城市的缘故,十分发达,方然是在提前侦查、做功课时才知道。 既然是这样的定位,他马上想到,在联邦经济看似欣欣向荣、各项指标不断拉升的今天,夏洛特的经济受益于金融行业,也会比较繁荣。 不管这繁荣背后的动因,是怎样的不合理、且注定无法长久,至少,一个还算暂时乐观的经济态势,总归会对当地的治安等方面有些益处,这也是当初他从ibm众多研发机构中选择了夏洛特的主要动机。 从西历1470年,到现在已过去了七、八个年头,上一场经济危机的余波消散殆尽,新一轮危机则正在酝酿成熟。 在这种时候,对懵然不知的联邦民众而言,感觉往往还正良好。 经济指数的表面拉升,刺激了金融行业,按以往经验,每一次经济危机前的两三年间,正是金融领域最春风得意之时。 从基金经理到咨询专家,不需要殚精竭虑,所有人都在新一轮行情中赚的盆满钵满。 快钱来的如此容易,自然毫不吝惜,从拉斯维加斯到海外度假天堂,腰包里塞满马克的金融掮客们一掷万金,在纸醉金迷中乐不思蜀,一边惬意享受被投资者之发财梦送上天堂的极致快乐,一边在心底里,嗤笑这些只会做梦的蠢货。 发财,世上谁人不想,问题在于当一个群体不事生产,总体上没有任何货币净流入时,又怎可能让所有人都赚到钱。 当今时代,被金融体系牢牢把持的联邦,实体产业早已沦为附庸。 金融资本的胃口,越来越大,实业能提供的价值却越来越少,马克再怎样光鲜亮丽,毕竟不能吃也不能穿,当全社会对应的实打实生产生活资料,总量停滞不前时,所有人都发财,兜里的马克都塞到往外溢,这种事真的可能吗。 能,只要联邦开动印钞机,每一个人账户上的马克都能翻几番,这当然不成问题。 但考量彼时马克的实际购买力,每一个人凭借手中马克,能换取到的实打实生产生活资料,却依然纹丝不动。 大肆印钞,大水漫灌,在危机真正爆发前,联邦储备银行并无多大的兴趣。 相反,在危机前的最后一波行情中,正如此前任何一波行情的最终结局那样,真正赚钱的人,注定是极少数,绝大多数跟风投资、忙不迭将马克换成天花乱坠般资产的人,则蒙受沉重损失,以身饲虎,成全那极少数人的发财梦。 在这样的剧烈动荡中,是发大财,还是落地成盒,运气的成分自然是有一点。 但根本依据,则是能否得到准确的讯息,精准的低吸高抛,以与市场中绝大多数参与者相反的节奏进行交易,并在彻底崩盘前全身而退,落袋为安。 要做到这一点,单凭运气,经验,分析,乃至复杂的数学测算,都是远远不够的。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市场的波动,不是一种随机的自然现象,而是资本在幕后操控。 倘若想明白了这一点,刚才的问题,也就根本无需任何金融知识,就能猜得出答案。 只要用脚后跟想一想,资本,它为什么要操纵市场呢, 当然是为了钱。 既然资本有能力、也的确始终操控着市场,而盘面上的马克总量就这么多,当操控者为攫取马克而翻云覆雨时,其他参与者,就应该有起码的自知之明,最好别再做那一些个发财的白日梦。 股票,期货,债券与不动产,联邦的这些广义金融盘面,实质上都是赌场。 倘若谁真天真到一定程度,会相信普通人能从赌局中赚到钱,那么他距离人生破产、甚至退场落幕,也就已经不太远了。 很多人会破产,就像上次那样,但他们的马克又被谁赚走了呢…… 车子开到正门,一个人走进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厅,在自助终端上办手续,方然一边留意四周,一边继续思考。 他的确注意到,在夏洛特,至少在自己要入住的这家酒店,来来往往的人,那些神情仿佛贴满有钱标签的金融界人士,着实不少,他们满身名牌,却不修边幅,手腕上的劳力士熠熠闪亮,花枝招展的漂亮女孩时刻都在身旁。 酒店一晚八百三十马克,的确昂贵,但,想必那些眼神充满欲-望的家伙们,一夜的花销更远不止此数。 似乎他们的确是赚了大钱,是这样吗…… 一边等终端响应,一边瞥向不远处的电梯,旁若无人的家伙们左拥右抱、从视线里消失,方然有点后悔,觉得他当初应该另选一家更清净的酒店。 但他又想了想,这时候夏洛特的豪华酒店里,恐怕都是这样的场面。 从上一次经济危机,到现在,轮回的场景又似曾相识,忙碌之余关注外界、自然也关注联邦经济形势的年轻人想起,最近几个月来,道*琼斯指数的确一直在上涨,连带让整个金融市场都出现了上升的势头。 正文 第二一七章 变迁 上午十点,从位于夏洛特闹市区的酒店离开,方然乘坐的电动车逐渐远离了喧闹的老城区,在两旁尽是绿树和田野的路上疾驰。 与同行们的做法一样,“国际商用机器”在夏洛特的研发中心,也建设在郊外。 早年间,具体说来大概是西历1460年代,沉浸在经济全球化浪潮中的联邦,发展形势还一片大好,像夏洛特这样的中型城市,地价也眼见水涨船高,很多公司、高等院校乃至某些政府机构都无法承担高昂的地价,而选择迁到郊外。 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不得不说,这只是一种无奈的权宜之计。 市郊,在联邦民众的传统认识中,是群体混杂、无法无天的危险地带,和富裕阶层钟爱的市中心相比,经历过重化工时代的联邦,很多城市都在“工业化——去工业化”的过程中延展、变迁,城市中心在不断迁移,迁移的轨迹上,则留下一片又一片暮气沉沉、无力自救的破烂城区。 这种历史遗留的地带,与点缀在城区的贫民窟,一起成为了联邦城市特有的景象。 但是在西历1470年代的今天,信息技术的变革,已改变了这一切。 科技发展,社会的运行规则随之而变,原本应该、也可以造福民众,对社会运行有所助益的所有先进技术,现如今,却越来越让事情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过去十年间,联邦大小城市里的贫民窟,从无到有,从少到多,昔日的闹市区、住宅区日趋破落,居住其中的人也随之而一并落魄。 这种情形,历史上前所未有,却一早在方然的意料之中。 沿公路向南行驶,一路上,电动车汇入的车流,经过大片死气沉沉的旧城区,阳光映照下,远处犬牙交错的建筑影影绰绰,仿佛蒙上了一层尘土,即便只是远眺,也能感觉到那经久不散的暮气。 但眼前的景象,并非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时间回到十年、二十年前,和联邦其他大中城市一样,夏洛特也曾经有过繁荣的时光,在那段时间里,纺织、化工、装备制造等产业在这里遍地开花,继而衍生出信息产业、服务业与金融业等新产业,市民收入节节攀升,房价、地价也一路走高。 看来一切都很美好,只要继续像这样发展下去,每一个人,就都能实现梦想。 然而大家都知道,梦,终归是梦,迟早都是要醒的。 “一切真正的危机的最根本原因,总不外乎群众的贫困和他们有限的消费,资本主义生产却不顾这种情况而力图发展生产力,好像只有社会的相对消费能力才是生产力发展的界限……” 窗外的破落景象,随车辆前进而一点点淡出视线,卡奥*海因里希的箴言,却仿佛还在年轻人的耳边回荡。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对危机之源,这是比较委婉的阐释。 更直接的说法,则是“借的钱早晚要还”: 眼前借钱,贷款,抵押所得的马克,总有一天要被讨还,不管到那时有没有偿还的能力,总之必须得还。 对经济危机爆发的根本原因,方然已想的很透彻,今天,在前往公司的一路上,所见所闻,则让他真切的看到了经济危机的巨大破坏力,和面对这种暴力时,联邦民众是怎样的手无寸铁,毫无抵挡之力。 曾几何时,当联邦经济形势(表面上)一片大好时,这些人的生活,可不是这样的。 而是借时代浪潮的推动,释放贪婪,凭借辛苦劳动、或狡诈欺骗所得的马克,背负巨大的债务,恨不能将身上每一个芬尼都换成资产,坐拥标价高高在上的股票,债券,不动产乃至期权,一边拼命赚钱偿还债务,一边梦想着资产价格能翻番再翻番,才好走向人生巅峰,实现财务自由。 任凭梦想怎样美好,危机降临,却让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但经济危机,即便再怎样如飓风般狂暴,又是怎样摧毁城市、让昔日的闹市区成为一片片贫民窟的呢。 城市,仿佛人的躯体,并非建设起来就能一劳永逸,而需要持续的营养来供应。 在经济发展向好时,居住在大城市核心区域的群体,是相对安逸的,即便其中一部分人的自身能力有限,并不足以在经济中分得一杯羹,也可以凭借城市的基础设施、公众服务,甚至仅凭不动产的租金而过上体面的生活。 总体而言,经济上升期的城市人之优裕生活,大部分原因,并非来自于这一群体的自身努力、自身劳动,而不过是借大势而揩油。 当然,正所谓“当局者迷”,身在其中的绝大部分市民,并看不透这点。 然而一旦经济危机降临,资产价格暴跌、劳动收入锐减,联邦城市的画皮就会很快被戳穿,进而现出原形。 当以不动产为代表的资产价格暴跌时,表面上,对其持有者而言,并非致命的打击。 即便这些资产、尤其是房产的持有者,往往身负巨额债务,甚至出现首付三十万、借贷一百万马克购房,房产现价却还不到一百万的倒挂现象。 但这种打击,无非也只是巨额浮亏的心理折磨,只要心态豁达一点(谈何容易),倒也并非迫在眉睫的威胁。 然而什么是经济危机呢; 倘若任凭风吹雨打,工作,职位,乃至薪酬,依然不动如山,那还叫什么经济危机。 西历1470年,上一次经济危机爆发所产生的连锁反应,才是与it技术渗透一道的、最终改变联邦社会面貌的根本动因。 当资产价格暴跌时,一般而言,民众的收入也会锐减。 然而头寸吃紧,却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债主会心生怜悯,格外开恩。 一边是收入跌跌不休,一边是债务纹丝不动,硬撑下去,现金流只会越来越紧张,甚至掉进借新还旧的无底深渊,深陷困境的联邦民众,在这时,别无其他任何选择,而只有勒紧裤带,将自身与家庭成员的消费压缩到最低限度。 而消费的严重萎靡,则进一步摧毁了服务业等第三产业,民众的就业、收入,愈发陷入困境。 正文 第二一八章 郊外 (防d设置,很快恢复) 与同行们的做法一样,“国际商用机器”在夏洛特的研发中心,也建设在郊外。 早年间,具体说来大概是西历1460年代,沉浸在经济全球化浪潮中的联邦,发展形势还一片大好,像夏洛特这样的中型城市,地价也眼见水涨船高,很多公司、高等院校乃至某些政府机构都无法承担高昂的地价,而选择迁到郊外。 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不得不说,这只是一种无奈的权宜之计。 市郊,在联邦民众的传统认识中,是群体混杂、无法无天的危险地带,和富裕阶层钟爱的市中心相比,经历过重化工时代的联邦,很多城市都在“工业化——去工业化”的过程中延展、变迁,城市中心在不断迁移,迁移的轨迹上,则留下一片又一片暮气沉沉、无力自救的破烂城区。 这种历史遗留的地带,与点缀在城区的贫民窟,一起成为了联邦城市特有的景象。 但是在西历1470年代的今天,信息技术的变革,改变了这一切。 科技发展,社会的运行规则随之而变,原本应该、也可以造福民众,对社会运行有所助益的所有先进技术,现如今,却越来越让事情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过去十年间,联邦大小城市里的贫民窟,从无到有,从少到多,昔日的闹市区、住宅区日趋破落,居住其中的人也随之而一并落魄。 这种情形,历史上前所未有,却一早在方然的意料之中。 沿公路向南行驶,一路上,电动车汇入的车流,经过大片死气沉沉的旧城区,阳光映照下,远处犬牙交错的建筑影影绰绰,仿佛蒙上了一层尘土,即便只是远眺,也能感觉到那经久不散的暮气。 但眼前的景象,并非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时间回到十年、二十年前,和联邦其他大中城市一样,夏洛特也曾经有过繁荣的时光,在那段时间里,纺织、化工、装备制造等产业在这里遍地开花,继而衍生出信息产业、服务业与金融业等新产业,市民收入节节攀升,房价、地价也一路走高。 看来一切都很美好,只要继续像这样发展下去,每一个人,就都能实现梦想。 然而大家都知道,梦,终归是梦,迟早都是要醒的。 “一切真正的危机的最根本原因,总不外乎群众的贫困和他们有限的消费,资本主义生产却不顾这种情况而力图发展生产力,好像只有社会的相对消费能力才是生产力发展的界限……” 窗外的破落景象,随车辆前进而一点点淡出视线,卡奥*海因里希的箴言,却仿佛还在年轻人的耳边回荡。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对危机之源,这是比较委婉的阐释。 更直接的说法,则是“借的钱早晚要还”: 眼前借钱,贷款,抵押所得的马克,总有一天要被讨还,不管到那时有没有偿还的能力,总之必须得还。 对经济危机爆发的根本原因,方然已想的很透彻,今天,在前往公司的一路上,所见所闻,则让他真切的看到了经济危机的巨大破坏力,和面对这种暴力时,联邦民众是怎样的手无寸铁,毫无抵挡之力。 曾几何时,当联邦经济形势(表面上)一片大好时,这些人的生活,可不是这样的。 而是借时代浪潮的推动,释放贪婪,凭借辛苦劳动、或狡诈欺骗所得的马克,背负巨大的债务,恨不能将身上每一个芬尼都换成资产,坐拥标价高高在上的股票,债券,不动产乃至期权,一边拼命赚钱偿还债务,一边梦想着资产价格能翻番再翻番,才好走向人生巅峰,实现财务自由。 任凭梦想怎样美好,危机降临,却让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但经济危机,即便再怎样如飓风般狂暴,又是怎样摧毁城市、让昔日的闹市区成为一片片贫民窟的呢。 城市,仿佛人的躯体,并非建设起来就能一劳永逸,而需要持续的营养来供应。 在经济发展向好时,居住在大城市核心区域的群体,是相对安逸的,即便其中一部分人的自身能力有限,并不足以在经济中分得一杯羹,也可以凭借城市的基础设施、公众服务,甚至仅凭不动产的租金而过上体面的生活。 总体而言,经济上升期的城市人之优裕生活,大部分原因,并非来自于这一群体的自身努力、自身劳动,而不过是借大势而揩油。 当然,正所谓“当局者迷”,身在其中的绝大部分市民,并看不透这点。 然而一旦经济危机降临,资产价格暴跌、劳动收入锐减,联邦城市的画皮就会很快被戳穿,进而现出原形。 当以不动产为代表的资产价格暴跌时,表面上,对其持有者而言,并非致命的打击。 即便这些资产、尤其是房产的持有者,往往身负巨额债务,甚至出现首付三十万、借贷一百万马克购房,房产现价却还不到一百万的倒挂现象。 但这种打击,无非也只是巨额浮亏的心理折磨,只要心态豁达一点(谈何容易),倒也并非迫在眉睫的威胁。 然而什么是经济危机呢; 倘若任凭风吹雨打,工作,职位,乃至薪酬,依然不动如山,那还叫什么经济危机。 西历1470年,上一次经济危机爆发所产生的连锁反应,才是与it技术渗透一道的、最终改变联邦社会面貌的根本动因。 当资产价格暴跌时,一般而言,民众的收入也会锐减。 然而头寸吃紧,却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债主会心生怜悯,格外开恩。 一边是收入跌跌不休,一边是债务纹丝不动,硬撑下去,现金流只会越来越紧张,甚至掉进借新还旧的无底深渊,深陷困境的联邦民众,在这时,别无其他任何选择,而只有勒紧裤带,将自身与家庭成员的消费压缩到最低限度。 民众经济日渐窘迫,另一方面,在经济扩张期放纵赤字的地方当局,同样深陷债务危机而无力自拔。 正文 第二一九章 公寓 太阳偏西,临近傍晚时分,视线里的景物渐渐蒙上了一层橘黄,夏洛特的夜晚即将降临。 打开一瓶矿泉水,千里迢迢从费城运来的安全饮品,身穿家居服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一边啜饮,一边看向窗外的静谧安详。 偌大的居住区里,晚餐时间,挺长时间居然都见不到一个人。 如果不是亲自前来,在办理手续和入住的过程中,总还见到过几个活的同类,眼前的景象,很容易就会让方然产生错觉,觉得自己是被诱骗进了一处荒凉的谋杀场,又或者是躺在费城住处的床上做白日梦。 自动化,智能化,同时也意味着无人化,即便是行内人,方然仍难免有些惊讶。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毋庸置疑,是联邦在it领域的支柱性企业之一,公司内部对先进技术与成果的应用,会走在时代前列,但在来到这里之前,方然还想着,既然it研发仍然是智力密集型的行业,夏洛特研发中心的规模又很大,打交道的人也少不了,还周密计划了要怎样提防。 但是看现在的情形,不知道是不是今后每一天都是如此,来这里大半天,他见到的活人一共也只有寥寥几个,还都是没什么交集的陌生人。 对这一切早有掌握,只是没有亲历,方然想了想,就觉得这也挺正常。 夏洛特的ibm基础研发机构而言,主攻方向是人工智能,延伸领域则是智能化体系和自动化设备,这一些领域早在二十年前就爆发过热潮,不仅前景火爆,联邦高等院校和研究所也竞相往ai方向靠拢,但是在1470年代末的今天,这种短暂的热潮早已消退,研究机构的人员招募也就缩减了许多。 调查所得的消息,今年夏季,来到夏洛特供职于ibm的毕业生,一共也只不到二十个。 具体到各自的入职部门,不同的机构,在居住区的公寓也不同,给新入职员工分配的套间,是居住区里最简陋的配置,偌大公寓楼里,自然见不到人来人往。 对永生追寻者而言,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有利条件。 不过,倘若因为见不到人、没有眼前的威胁,就认为在居住区里一切安好,可以高枕无忧,那就未免太放松警惕。 来到夏洛特之前,具体的讲,从收到offer到入职前的几个月里,方然日程表上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对“国际商用机器”在夏洛特的研发中心进行全面、彻底的调查,不仅尝试侵入其内网,还借助asa的洪泛式信息筛选扫描功能,在互联网络上捕捉关于ibm夏洛特信息基础研究中心的任何资料。 侵入一架机构的内部网络,对方然而言,曾经是信手拈来、至少也是轻松愉快的。 但对于ibm,情形则完全两样,一开始就意识到其中蕴藏的莫大风险,他只谨慎的利用为“国际商用机器”兼职时获取的讯息,旁敲侧击的从内网泄露的数据里提取有用的信息,而几乎不会直接尝试侵入,以免惹出麻烦。 本身就是it界的巨头,“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内部网络,可想而知,显然并非是由一群能力平庸的麻瓜在运维,贸然侵入是危险的。 不过现在身处其中,以一名员工的身份登录内网,继而借助公寓的网络入口,在相对比较有利的网络拓扑态势和访问控制策略下,方然的准备工作还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他按图索骥、很快连接到内网的后台服务器。 进而,从网络管理、监控层面,观察到了自己所在公寓楼、乃至房间的大致情形。 一旦介入后台管理层,对自己的住处有起码的把握,方然就稍松口气,他不紧不慢的敲击键盘,确认公寓大楼管理系统运作正常,自己所在的房间也没什么异样,这样才能让自己睡一个安稳觉。 夏洛特研发中心,既然雇员有接近一千个,想必什么人都有,在这一切都依赖网络、一切都受制于网络的地方,说的严重点,但凡永生追寻者,或者觊觎控制权的麻瓜,甚至只是潜伏着心理问题的危险人物,要通过网络,策划一起谋杀事件简直易如反掌。 之前“处理”托马斯*安生时,方然的计划很复杂,是因为一切都要隐秘、而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反过来,倘若只是要干掉一个目标,并让自己脱逃制裁,根本不在乎目标的死讯迅速扩散,那么在网络高度发达的今天,对依然活跃在互联网络之阴暗面的黑客们而言,就是一种信手拈来的事。 别的不谈,就方然偶尔想到的一个计划,只要联动视频监控系统和物联网,让走廊上的废品收集机在特定时间突然动作,就能将猝不及防的目标推下楼梯,再结合一点偶然洒落的清洗剂、或者泄露的润滑油,就可以让目标死于颅脑损伤的概率超过50%。 这样的行动,策划起来并无一点困难之处,即便当真实施,因此而伏法的概率也很低。 在信息技术高度渗透的联邦,几乎所有终端都连接网络,本身的硬件体系和软件系统也越来越复杂,这些终端的行为,早已不仅仅受本地运行的软件系统控制,而是受物联网络诸多节点、数据信道的共同节制,要在其中找出蓄意谋杀的蛛丝马迹,是非常困难的。 即便方然,设法登陆公司内网的后台服务器,也不一定能100%保证安全。 但当夜幕降临时,完成一天的锻炼,学习和网络信息处理工作后,方然还是按时就寝,他采取了原始而实用的物理防御法,将沉重的单人床推到门口,自己则打地铺睡在靠近露台的窗户旁,手边是储气式紧急逃生面具,防火帘,设置地动纵波警报的手机和一桶饮用水。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准备,就是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的pg17手枪。 plastic-glock-17,不知采用了什么样的最新成果,整枝枪都用所谓“工程塑料”制成,虽然寿命只有短短的五十到七十发,价格也很离谱,对方然而言仍然是一件难得的防身利器。 至于差劲的寿命,其实也无关紧要,怎么讲呢…… 真到了要一下子开几十枪的时候,大概,就是必死之局、命数将尽了罢。 正文 第二二〇章 培训 (防d设置,很快恢复) 打开一瓶矿泉水,千里迢迢从费城带来的饮品,身穿家居服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一边啜饮,一边看向窗外的静谧安详。 偌大的居住区里,晚餐时间,居然挺长时间都见不到一个人。 如果不是亲自前来,在办理手续和入住的过程中,总还见到过几个活的同类,眼前的景象,很容易就会让方然心生错觉,觉得他是被诱骗进了一处荒凉的谋杀场,又或者只是躺在费城住处的床上做白日梦。 自动化,智能化,同时也意味着无人化,即便身在此行,方然仍难免有些惊讶。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毋庸置疑,是联邦在it领域的支柱性企业之一,公司内部对先进技术与成果的应用,会走在时代前列,但在来到这里之前,方然还想着,既然it研发仍然是智力密集型的行业,夏洛特研发中心的规模又很大,打交道的人也少不了,还周密计划了要怎样提防。 但是看现在的情形,不知道是不是今后每一天都是如此,来这里大半天,他见到的活人一共也只有寥寥几个,还都是没什么交集的陌生人。 对这一切早有掌握,只是没有亲历,方然想了想,就觉得这也挺正常。 夏洛特的ibm基础研发机构而言,主攻方向是人工智能,延伸领域则是智能化体系和自动化设备,这一些领域早在二十年前就爆发过热潮,不仅前景火爆,联邦高等院校和研究所也竞相往ai方向靠拢,但是在1470年代末的今天,这种短暂的热潮早已消退,研究机构的人员招募也就缩减了许多。 调查所得的消息,今年夏季,来到夏洛特供职于ibm的毕业生,一共也只不到二十个。 具体到各自的入职部门,不同的机构,在居住区的公寓也不同,给新入职员工分配的套间,是居住区里最简陋的配置,偌大公寓楼里,自然见不到人来人往。 对永生追寻者而言,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有利条件。 不过,倘若因为见不到人、没有眼前的威胁,就认为在居住区里一切安好,可以高枕无忧,那就未免太放松警惕。 来到夏洛特之前,具体的讲,从收到offer到入职前的几个月里,方然日程表上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对“国际商用机器”在夏洛特的研发中心进行全面、彻底的调查,不仅尝试侵入其内网,还借助asa的洪泛式信息筛选扫描功能,在互联网络上捕捉关于ibm夏洛特信息基础研究中心的任何资料。 侵入一架机构的内部网络,对方然而言,曾经是信手拈来、至少也是轻松愉快的。 但对于ibm,情形则完全两样,一开始就意识到其中蕴藏的莫大风险,他只谨慎的利用为“国际商用机器”兼职时获取的讯息,旁敲侧击的从内网泄露的数据里提取有用的信息,而几乎不会直接尝试侵入,以免惹出麻烦。 本身就是it界的巨头,“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内部网络,可想而知,显然并非是由一群能力平庸的麻瓜在运维,贸然侵入是危险的。 不过现在身处其中,以一名员工的身份登录内网,继而借助公寓的网络入口,在相对比较有利的网络拓扑态势和访问控制策略下,方然的准备工作还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他按图索骥、很快连接到内网的后台服务器。 进而,从网络管理、监控层面,观察到了自己所在公寓楼、乃至房间的大致情形。 一旦介入后台管理层,对自己的住处有起码的把握,方然就稍松口气,他不紧不慢的敲击键盘,确认公寓大楼管理系统运作正常,自己所在的房间也没什么异样,这样才能让自己睡一个安稳觉。 夏洛特研发中心,既然雇员有接近一千个,想必什么人都有,在这一切都依赖网络、一切都受制于网络的地方,说的严重点,但凡永生追寻者,或者觊觎控制权的麻瓜,甚至只是潜伏着心理问题的危险人物,要通过网络,策划一起谋杀事件简直易如反掌。 之前“处理”托马斯*安生时,方然的计划很复杂,是因为一切都要隐秘、而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反过来,倘若只是要干掉一个目标,并让自己脱逃制裁,根本不在乎目标的死讯迅速扩散,那么在网络高度发达的今天,对依然活跃在互联网络之阴暗面的黑客们而言,就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举手之劳。 别的不谈,就方然偶尔想到的一招,只要联动视频监控系统和物联网体系,让走廊上的废品收集机器人在特定时间突然动作,就能将猝不及防的目标推下楼梯,再结合一点偶然洒落的清洗剂或者润滑油,就可以让目标死于颅脑损伤的概率超过50%。 这样的行动,策划起来并无一点困难之处,即便当真实施,当今几乎所有终端都连接到互联网络、本身的硬件体系与软件系统也越来越复杂,设施的行为,早已不仅仅与本地运行的软件系统有关,而是物联网络诸多控制、数据信道的共同作用,要在其中找出谋杀的蛛丝马迹,是非常困难的。 即便方然,设法登陆公司内网的后台服务器,也不一定能100%保证安全。 但当夜幕降临时,完成一天的锻炼,学习和网络信息处理工作后,方然还是按时就寝,他采取了原始而实用的物理防御法,将沉重的单人床推到门口,自己则打地铺睡在靠近露台的窗户旁,手边是储气式火灾逃生面具,防火帘和一大桶饮用水,除此之外,就是通过特殊渠道弄进来的pg17手枪。 plastic-glock-17,不知采用了什么样的最新成果,整枝枪都用所谓“工程塑料”制成,虽然寿命只有短短的五十到七十发,价格也很高,对方然而言仍然是一件防身利器。 至于发射寿命,真到了要一下子打几十枪的时候,大概,他也就命数将尽了罢。 正文 第二二一章 四色 迄今为止,提到“四色定理”,还无法用人类已掌握的数学来证明。 但这是否就意味着,人类需要接受计算机给出的,并非显明、仅仅是有限穷举而得到的所谓证明呢,这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与数学界的诸多高深学问不同,四色定理,寻常人也一眼就能看懂,即便其背后蕴含的数学原则想必极为高深,却并不妨碍人类经由观察、思考,再加上一点人所特有的直觉洞察,主观上倾向于认为“这一猜想是正确的”。 即便如此,对计算机的有限穷举,算不算是严格的证明了四色定理呢; 方然对此持谨慎的否定态度。 之所以持否定态度,并非是说,在他眼中计算机的一切证明、推演,都毫无价值,而是在像“四色定理”这样的问题上,暴力验证手段,要面对的目标空间是无穷大,这时穷举法事实上已经失效,不论是人用纸和笔,还是计算机用逻辑电路与电磁波来进行,都不会改变这一原则性的事实。 在面对此类问题时,迄今为止,计算机并不被认为有这样一种能力: 超越人类的分析、洞察与推理,独立解决这些人力所不能及的自然科学领域之难题。 换句话说,按it领域的一句公理,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不容置疑的总结,“人做不到的事,计算机同样做不到”。 这里的“能”与“不能”,是在不考虑时间、资源等因素的前提下,进行的判断。 就是对任何一个命题,倘若人,人类,人类文明,始终维持当前的认识水平,即便花费再长时间也无法解决,那么对计算机而言,即便同样有无限长的时间可用,这命题也注定会是无法解决的。 演绎到数学领域,原则上,只要是人证不出来的命题,计算机也一定证不出来。 这一判断,不仅在it领域,在自然科学领域也是一种共识,直到今天,也没有明确的迹象表示,计算机能够突破这样的限制,具备超越人脑的智慧。 至于当下的人工智能,看名称,仿佛就是计算机也能因此而具有智慧,实质却是在架构层面的一种模仿,试图利用算法、乃至硬件来模拟人类大脑的神经元活动,从而具备此前为人所独有的学习、记忆、联想乃至推断能力。 指导思想大抵如此,具体到每一种实现策略,不论神经网络、还是深度学习,效果在本质上也都是相近的。 与人类的大脑相比,目前的ai体系,不论是在软件层面的算法和架构,还是在硬件层面的逻辑电路、存储器件,具有远超人脑的数值计算能力和数值存储空间,然而,却一直没有实现远超人类的意识和思维能力。 而“国际商用机器”在夏洛特的研发中心,负责人工智能方向的aig1~5都主攻这一领域,在方然的aig4,“阿尔法”组的主要方向是新架构,即在不改变现有硬件基础——数字逻辑电路的条件下,提出创造性的新架构,试图创造出能力更加强大的人工智能,或者,让现有人工智能的算力需求大幅下降。 与前沿探索的“阿尔法”组不同,“贝塔”组的方向,则更加现实,专注于现有人工智能体系的调整、优化,在应用平台上混合ai与传统逻辑模块,提升系统的实际性能。 作为新手,一开始在“贝塔”组工作,这是很自然的安排。 夏洛特的信息基础研发中心里,有若干aig这样的组,之前面试过方然的肯*汤普森则是中心的项目负责人之一,也是五个aig小组的总管,但他想必很忙,来到夏洛特中心很多天,方然都没在见过他本人。 除非是开讨论会,他倒是通过投影屏幕见过两三次,毕竟也和现场不一样。 目标明确,小组里负责带新人的工程师也挺友善,认识到自己要展现能力、显露才华,才能如愿以偿的留在研发中心,方然很投入,和小组中资历更老的其他员工不一样,他每天都会准时去工作室,下班时间后,还会在住处的电脑前继续忙碌。 天资平平,眼前一切全凭实打实的努力,方然清楚自己的斤两。 不过这样的投入度,也不全是受眼前目标的驱使:在动身前几乎刺探、评估过夏洛特研发中心的一切,对于“努力到什么程度才能留在ibm”,方然很有把握。 对人工智能,具体的讲,对未来的人工智能,究竟会发展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他的确很感兴趣,既然工作需要,索性就全身心的投入其中,先尝试解决内心早已有之、却始终没有解答的困惑: 正如四色定理的证明,原则上,并不能作为计算机超越了人的证据; 他想知道,计算机、人工智能、自动化体系的能力上限,究竟在哪里,人的智慧、思维、能力,会不会是这一切新生事物的天花板。 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原则上,计算机更无法解决。 直到不久之前,不,直到坐在电脑前思考的这一刻,方然都清楚的知道,这句话还是工程界、计算机界乃至自然科学界的共识。 未来尚未可知,眼前的情形却不容置疑,迄今为止,人类所创造的一切计算机、智能系统与自动化体系,虽然在很多领域都具有令人望尘莫及的强大力量,也在诸如实时翻译、自动驾驶和棋类对弈等领域呈现出碾压性的优势,但是在逻辑推导、思维推断的层面,却根本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突破。 直到今天,任何一个数学猜想,仍然需要由人来证实、或者证伪; 倘若某些猜想,可以被计算机严密的证明、或者证伪,那必定是人的智慧在幕后操纵,计算机,则只是用来节约时间、节约生命的有力工具。 现实情形如此,但,未来又会如何; 智慧,逻辑思维,分析、理解、洞察,这一切为人所垄断的时间,还有多久…… 每天工作到深夜,十一点准时离开电脑、洗漱就寝,方然的脑海差不多被模型、架构和分析测试所充斥,但稍有闲暇时,他还是会被脑海中萦绕的念头所吸引。 正文 第二二二章 职级 他想知道的是,ai,计算机,智能化系统,这一切事物的理论极限,究竟是怎样的。 是终究无法超越人,超越人的思想,人的智慧,还是仅仅因为这一切目前仍依赖人去创造,因此而带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属性,进而被禁锢,被束缚,无法发挥那远超碳基生命物理极限的强大力量。 这一渴望,单凭空想是无法填补,他知道自己必须学习更多,理解更多。 但直觉的判断又是什么呢。 生活规律,工作努力,进入ibm的几个月试用期,直到西历1479年的元旦之前结束,方然的表现一直都比较稳定。 工作中,他没有表现的像个天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难以胜任。 循规蹈矩,至少在表面上如此,托马斯*安生获得的评价是“乐观、积极,创造性有待发掘的可用之才”,这正是方然想要的。 在人才济济、想必同类也会扎堆的ibm,尤其是在涉及人工智能、自动化体系的研究中心,用不着刻意寻找,他也能从每一天的工作和生活中,嗅到隐约的危险气息,在这里崭露头角甚至大出风头,风险是不言而喻的。 另一方面,表现的太过平庸,当然也有各方面的负面影响,譬如迟迟无法进入“阿尔法”组参与更核心、更有挑战性的工作,而只能蹲在“贝塔”组当算法设计师和测试者。 职级的提升迟缓,也会反映为薪水的多寡,托马斯*安生的评定级别为21+,算是一般情况。 西历1479年到来时,二十六岁的年轻人第一次拿到正式员工的报酬。 扣除联邦社会保险和401k养老金,接近14,000马克,这数目在研发中心只是下游,却已经超越了百分九十六的联邦雇佣劳动者;通过asa抓取到这一数据,方然便心生感慨,他分明从中看到了剥削的存在,却也无能为力。 14,000马克,说少不少,在食宿免费的研发中心上班,若没有其他开销,三个月就能买得起一辆外表光鲜的tesla_model_3。 但是和一名员工为企业创造的价值相比,14,000马克,又是那样的微薄。 资本主导的利益分配,博弈双方,地位与态势完全是一边倒,分配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方然呢,并不太在乎每月能拿到多少钱,虽然按他的计划,位于科罗拉多州的三号避难所最好尽早开工,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和积攒马克相比,每天都做一些功课、在内部网络潜行,逐渐细化研发中心的三维地图,掌握包括物资、设备与传感器在内一切元素的具体情形,才是身为永生追寻者,在周遭环境尚不十分明朗时的当务之急。 每天循规蹈矩,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同时暗中布局,方然很适应这样的节奏。 但在某人的眼里,这样的表现却不是一个好现象。 西历1479年初秋,进入夏洛特研发中心的第二个年头,正在工作室里调试程序、等待智能分析模块响应的方然,被一通内部讯息呼叫到负责人办公室。 肯*汤普森,走进办公室时瞥见了一眼,方然就表现的挺紧张,继而看向左右。 安全,时刻都要提防风险,负责人没有通过内网交流渠道、而是请他来办公室,这让警惕性很高的年轻人略感不安,虽然在前来的路上,他查看过网络嗅探程序的反馈数据,并没有发现什么反常的情况。 理论上,仅仅是理论上,倘若他一进门就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一切就全都付诸流水; 但万幸也仅仅是理论,ibm里的永生追寻者恐怕不会少,但,里面出现随便杀人、不计后果的精神异常人士,概率应该就极其渺小。 一边思考,一边看向四周,安生的表现很像是在局促。 见此情景,肯*汤普森拍了拍沙发靠背,让来者坐下,然后问他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不,谢谢您; 我已连续看了快三十小时代码,今天忙完,想好好的睡一觉。” 其实这种有损健康的事,怎么可能做呢,方然岂但是不想喝咖啡、宁可选择苏打水,昨天晚上也和以往一样按时睡觉,只留下asa3.0在维持熬夜工作的假象。 反正ibm在夏洛特中心的内网,监控体系里已经有了他做的手脚,不论怎样调取传感器数据,或者查看红外线监控网络,也没人能戳穿他的谎言,这是身为“宅男”、“码农”而进行的伪装行为之一。 说者无意,听着倒是有心,汤普森下意识的摸了摸秃顶: “你经常熬夜吗,托马斯。” “有时候会,虽然现在有了ai同步管理,我们和测试、验证环节的衔接仍然有一点瑕疵,连续作业是也为了赶进度。” 熬夜,拖延时间,项目进度延期,在it领域简直就司空见惯,这并非是上线一套高度智能化、具备全局配置与协调能力的“人工智能项目版本管理系统”就能缓解,更不用想将其彻底解决。 “是这样吗,看来,aig_5的成果只能说凑合; 今天请你过来面谈,恩……是想交流一些看法,并没有严肃的公务,我希望这是一次轻松愉快的交谈。 托马斯,对进入‘国际商用机器’以来的表现,你会怎么评价?” 例行公事,听到肯*汤普森的问话,方然的第一个想法大抵如此。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倘若这只是ibm内部的例行流程,直接走网络渠道即可,时间宝贵,负责人没必要特意叫自己前来。 那该怎样回答呢,开口前,方然十指交叉、扬起眉毛思考了片刻。 他可没有在揣摩上意,在崇尚实干的it领域,这毫无必要,而是在斟酌其中的风险。 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大脑转的飞快,方然没想到自己在这一段时间会露出什么马脚,他舔了舔嘴唇: “这份工作,恩,其实比较缺乏挑战性,但作为新手,我也没有感觉到游刃有余,所以眼下还在努力学习、掌握,和小组成员的交流沟通也很愉快。 还有,我个人挺喜欢这里的氛围,特别是免费的steam。“ 正文 第二二三章 石块 免费steam,“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员工福利,但凡程序员都多少会喜欢。 方然没有打游戏的闲心,不过,考虑到为自己的时间去向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他还是利用asa挂机、装作时常联网对战的样子。 安生的回答,并不出乎肯*汤普森的意料,但他话锋一转: “关于入职前的最后一次测试,你还记得内容吗,托马斯,就是关于‘人工智能’能力上限的评论? 很好,我当时看过你的回答,今天又翻出来、浏览了一遍。 进入‘国际商用机器’快半年了,现在,你的想法如何,还是和当时一模一样吗。” “哦……应该是,除非有新的证据,我还是持原来的观点。” 谈到毕业前的那一次面试,方然想起,自己在一张a4纸上做过简单的论述,总而言之,就是认为“人类创造的ai几乎不可能有自我意识”,并说明了理由。 人工智能的讨论,与永生无关,至少方然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是吗?可你在推特上的动态,留言,反映的却是另一层意思;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 见到年轻人神色异样,性格直率的肯*托马斯直言相告,他并非在监控手下的员工,而是从“国际商用机器”的员工信息数据库里查看信息——话说ibm的这种网络嗅探程序,也不是很能见光的东西,但在信息时代,七爷的类似做法实属寻常,在职场和it圈内都是公开的秘密。 按汤普森的打算,招募托马斯*安生来夏洛特,是为aig小组物色人才。 面试的印象,在基础知识和能力方面,汤普森认为安生是一个挺有前途的家伙,但他来到研发中心后,却只专注于基础算法设计和测试的工作,公司接收的动态,也未发现其对人工智能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安于现状,是吗,但他总觉得这年轻人另有一些想法。 难得今天有时间面谈,肯*汤普森想弄清他的真实考虑,进而,决定要不要把安生调入aig-2的“阿尔法”组,接触人工智能的核心研发。 “你认为,人工智能这种存在,无法突破‘人类智慧’的天花板。 但我们的内部资料库里,一些文档、报告,如果你认真看过,恐怕就不会这么确定:不仅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可想而知,联邦的其他大型it企业也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进展是有的,人类的智力水平绝非ai的能力上限,这没有道理。” “那么,本公司研发中的ai,已经具有超越人类智慧的能力了么? 恕我直言,公司的内部资料,当然是未设置访问权限的那些,我多少也浏览过,并没有发现哪一个部门、机构报告过这样的成果。 如果有,还请先生您不吝赐教。” “呃…… 目前,注意我是说目前为止,的确还没有。” 看来这年轻人,对人工智能也并非一点兴趣都没有嘛,肯*汤普森坐到转椅上挠了挠头。 “高深的理论分析就不必了,这么说吧,你的逻辑链条似乎是,因为人工智能因种种限制而无法具备自我意识,所以,它的智慧水平,无法凌驾于具备自我意识的人之上,但这一断言的推理过程是怎样的,你能讲讲么?” “抱歉,这只是我的直觉。 不过我一直在学习,查阅资料库中的技术文档和研究论文,说不定……过段时间,我会改变这看法。” 方然在闪烁其词,这一点,处事老练的肯*汤普森不难看得出来。 但是他这样做的动机,眼前的负责人就未必清楚,只能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他告诉托马斯*安生,“国际商用机器”早在十几年前就启动了新一代ai体系的研究。 虽然到目前为止,和联邦、乃至全世界的其他研究者境遇相同,决定性的突破还未出现,但假以时日,借助越来越强大的超级计算机,项目组内的看法日趋一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ai的能力终有一日会凌驾于人之上。 三言两语的把情况说明,坐在一边的方然听得很认真,至少,他的样子是如此。 肯*汤普森的话,其实自己岂但是十分认同,某种程度上,眼光还会比这位负责人看的更长远。 但不管怎样,仅仅出于明哲保身、规避风险的考虑,现在也只能装出一副不开窍的模样,对负责人的点拨和提醒装傻充愣,因为就在近几个月来,藉由对研究中心内网的侵入,和其他渠道的窥视、分析,他已隐约察觉到,研究中心的表面平静之下,正暗流涌动。 花费宝贵时间,叫自己过来谈工作、谈发展,汤普森并不见得会有这闲心,他一定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 但这目的又会是什么,难道,也是追寻永生; 他还无法判断。 既然心理上有所防范,接下来,方然就下意识的拒绝汤普森引领话题,他先自谦的检讨,然后告诉负责人,自己会继续加强人工智能方面的学习和研究。 “学习,这当然很好。 有自己的立场是一件好事,但,也要客观看待其他人的观点,特别是主流的观点;‘真理总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只是句箴言,你我可不能信以为真。” “明白,汤普森先生,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继续调试代码了。” 得到负责人的允许,方然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不知怎的,他忽然间有一种想要表达内心真实看法的冲动,虽然理智告诉自己,这样做毫无必要,甚至可能带来些许不必要的风险,但他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汤普森先生。” “哦?” “说到人工智能,有一个古老的逻辑辩题,您怎么看: ‘既然某神是全知全能的,那么,他是否能创造出一块自己也无法举起的石块?’” 方然的提问,有点突兀,伏案在办公桌前、准备继续忙碌的肯*汤普森却抬起头,他看着门口的年轻人,皱眉思考了几秒钟。 “这似乎是一个逻辑上的佯谬。 至少,且不论某神是否全知全能,我对此的看法是,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全知全能者无法举起的石块’这样的东西,所以命题的后半段并无意义: 全知全能,并不意味着能创造出原本就不存在东西。” 汤普森的话,合情合理,与方然之前思考的结论几乎一致,他慢慢的跟上话。 “如果上帝不能,那么,人类又如何呢。” …… 正文 第二二四章 创造 (防d设置,很快恢复) 很好,我当时看过你的回答,今天又翻出来、浏览了一遍。 进入‘国际商用机器’快半年了,现在,你的想法如何,还是和当时一模一样吗。” “哦……应该是,除非有新的证据,我还是持原来的观点。” 谈到毕业前的那一次面试,方然想起,自己在一张a4纸上做过简单的论述,总而言之,就是认为“人类创造的ai几乎不可能有自我意识”,并说明了理由。 人工智能的讨论,与永生无关,至少方然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是吗?可你在推特上的动态,留言,反映的却是另一层意思;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 见到年轻人神色异样,性格直率的肯*托马斯直言相告,他并非在监控手下的员工,而是从“国际商用机器”的员工信息数据库里查看信息——话说ibm的这种网络嗅探程序,也不是很能见光的东西,但在信息时代,七爷的类似做法实属寻常,在职场和it圈内都是公开的秘密。 按汤普森的打算,招募托马斯*安生来夏洛特,是为aig小组物色人才。 面试的印象,在基础知识和能力方面,汤普森认为安生是一个挺有前途的家伙,但他来到研发中心后,却只专注于基础算法设计和测试的工作,公司接收的动态,也未发现其对人工智能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安于现状,是吗,但他总觉得这年轻人另有一些想法。 难得今天有时间面谈,肯*汤普森想弄清他的真实考虑,进而,决定要不要把安生调入aig-2的“阿尔法”组,接触人工智能的核心研发。 “你认为,人工智能这种存在,无法突破‘人类智慧’的天花板。 但我们的内部资料库里,一些文档、报告,如果你认真看过,恐怕就不会这么确定:不仅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可想而知,联邦的其他大型it企业也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进展是有的,人类的智力水平绝非ai的能力上限,这没有道理。” “那么,本公司研发中的ai,已经具有超越人类智慧的能力了么? 恕我直言,公司的内部资料,当然是未设置访问权限的那些,我多少也浏览过,并没有发现哪一个部门、机构报告过这样的成果。 如果有,还请先生您不吝赐教。” “呃…… 目前,注意我是说目前为止,的确还没有。” 看来这年轻人,对人工智能也并非一点兴趣都没有嘛,肯*汤普森坐到转椅上挠了挠头。 “高深的理论分析就不必了,这么说吧,你的逻辑链条似乎是,因为人工智能因种种限制而无法具备自我意识,所以,它的智慧水平,无法凌驾于具备自我意识的人之上,但这一断言的推理过程是怎样的,你能讲讲么?” “抱歉,这只是我的直觉。 不过我一直在学习,查阅资料库中的技术文档和研究论文,说不定……过段时间,我会改变这看法。” 方然在闪烁其词,这一点,处事老练的肯*汤普森不难看得出来。 但是他这样做的动机,眼前的负责人就未必清楚,只能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他告诉托马斯*安生,“国际商用机器”早在十几年前就启动了新一代ai体系的研究。 虽然到目前为止,和联邦、乃至全世界的其他研究者境遇相同,决定性的突破还未出现,但假以时日,借助越来越强大的超级计算机,项目组内的看法日趋一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ai的能力终有一日会凌驾于人之上。 三言两语的把情况说明,坐在一边的方然听得很认真,至少,他的样子是如此。 肯*汤普森的话,其实自己岂但是十分认同,某种程度上,眼光还会比这位负责人看的更长远。 但不管怎样,仅仅出于明哲保身、规避风险的考虑,现在也只能装出一副不开窍的模样,对负责人的点拨和提醒装傻充愣,因为就在近几个月来,藉由对研究中心内网的侵入,和其他渠道的窥视、分析,他已隐约察觉到,研究中心的表面平静之下,正暗流涌动。 花费宝贵时间,叫自己过来谈工作、谈发展,汤普森并不见得会有这闲心,他一定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 但这目的又会是什么,难道,也是追寻永生; 他还无法判断。 既然心理上有所防范,接下来,方然就下意识的拒绝汤普森引领话题,他先自谦的检讨,然后告诉负责人,自己会继续加强人工智能方面的学习和研究。 “学习,这当然很好。 有自己的立场是一件好事,但,也要客观看待其他人的观点,特别是主流的观点;‘真理总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只是句箴言,你我可不能信以为真。” “明白,汤普森先生,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继续调试代码了。” 得到负责人的允许,方然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不知怎的,他忽然间有一种想要表达内心真实看法的冲动,虽然理智告诉自己,这样做毫无必要,甚至可能带来些许不必要的风险,但他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汤普森先生。” “哦?” “说到人工智能,有一个古老的逻辑辩题,您怎么看: ‘既然某神是全知全能的,那么,他是否能创造出一块自己也无法举起的石块?’” 方然的提问,有点突兀,伏案在办公桌前、准备继续忙碌的肯*汤普森却抬起头,他看着门口的年轻人,皱眉思考了几秒钟。 “这似乎是一个逻辑上的佯谬。 至少,且不论某神是否全知全能,我对此的看法是,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全知全能者无法举起的石块’这样的东西,所以命题的后半段并无意义: 全知全能,并不意味着能创造出原本就不存在东西。” 汤普森的话,合情合理,与方然之前思考的结论几乎一致,他慢慢的跟上话。 “如果上帝不能,那么,人类又如何呢。” …… 正文 第二二五章 暗战 表面平静的夏洛特研发中心,暗地里,却是情况不明人员的竞技场,这情况虽不出乎方然的意料,却也有些棘手。 事实上,早在应聘“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时,他就有心理准备。 it领域的资深研发者,计算机方面的天才,在联邦信息产业巨头的核心研发机构工作,这么一群不论在头脑、还是在资源方面都占据优势的竞争者,如果看不透人类文明的未来,也不采取任何行动,才是咄咄怪事。 就说自己,不也是出于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的考虑,才会应聘“国际商用机器”的。 进入夏洛特研发中心的几个月来,表面上,方然只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很少表现出对中心其他研究机构、项目的兴趣,说白了,就是没什么特别的好奇心,每一天的生活都挺有规律,看起来相当本分。 但是在独自一人时,他也会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窥探内网,搜集情报。 初来乍到,即便有超卓的黑客技术,方然仍十分谨慎,他清楚“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是如何宝贵,又是怎样的来之不易,一旦留出马脚而被同类发现,就几乎没有第二次转换身份、隐姓埋名的机会。 和早年间的情形不同,从毕业到入职的一连串流程中,他已经以安生的身份,在联邦公民数据库中留存了dna信息。 基于dna测序信息的不可篡改,至少,以今天的科技水平是没办法蒙混过关,一旦身份与dna绑定,改弦更张的代价就极其高昂,甚至不切实际,所以接下来,他必须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持续生活下去。 一切行动都要谨慎,低调,这是方然的行动原则。 但即便如此,在夏洛特研发中心的内网活动时,窥见不明来历者的蛛丝马迹,方然也并不认为这些家伙的手段会远胜自己:多年来持续不断的学习、练习与实战,以自己的it能力,要在这环境中大展身手也许不可能,但最起码的,总可以监控周遭环境以图自保。 至于说,这些活跃在研发中心内网的黑客,甚至黑客组织,究竟有什么动机,其实也不难想得明白。 同样是试图掌控网络,凡人的动机,并不会和方然的想法一致。 研发中心的内网,毕竟不等同于庞大的互联网络,在这里面呼风唤雨、掌控一切,对有朝一日争夺永不下车的资格,并无实质性的作用,正因如此,方然并无多大兴趣参与其中,至多只是做些抹除记录、修改日志之类的防御性操作。 借助规模庞大的“国际商用机器”内网,不仅能掌控夏洛特中心,还可以追溯到ibm遍布各地的研发与生产机构,其中的海量数据、资料,对追逐利益,或许还有地位的人而言,是极大的诱惑。 方然没有这种需求,但,也一样对内网的诸多资料深感兴趣。 在夏洛特郊外,研发中心的生活衣食无忧,却不便接触联邦社会的方方面面,除上网外,他还可以通过刺探内网资料的方式,观察“国际商用机器”的上下游厂商和大客户(其中也包含联邦政府),得到很有价值的讯息。 通过这一渠道,不需要像电影里的特工那样,爬通风管、或下水道,就可以窥探到研发中心偌大厂房内的很多秘密。 长期以来断续的做这件事,所见所闻,让方然更真切的意识到,人工智能与自动化、网络这些技术领域,对人类世界的侵蚀已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不仅如此,这种侵蚀,还在因技术的推动而日益加剧。 最近一年来,联邦的经济数据表面向好,就业率却着实堪忧,直接原因,就在于类似“国际商用机器”这样的it巨头,与传统机电、自动化行业的大鳄们一道,持续不断的推出门类齐全、功能繁多的智能化生产体系,用7*24小时的不眠不休和更优质的完成质量,大肆抢夺联邦劳动者的饭碗。 人,仅凭血肉之躯,在这样的竞争中难有胜算。 机器取代了人,这样的过程,不仅发生在体力劳动为主的传统领域,即便在注重智力的信息技术领域,“国际商用机器”洛杉矶研发中心推出的新一代aiasg_2.x版本,在软件工程领域的适应面也更加广阔。 在aiasg及其他it巨头类似产品的挤压下,仅过去一年,联邦境内就有近7,000名初级程序员、测试工程师丢掉了工作。 饭碗被端,这些人别无选择,只能努力分流到fscim、或者与人工智能研发、部署、运维相关的岗位上,但是更多失去底层工作、被机器人和自动机夺走面包的普通劳动者,处境则更更加艰难。 实验室里,生产线上,替代人类劳动的机器源源不断流出,这种趋势持续下去,游荡在联邦各地的失业者,无家可归的人,注定会越来越多。 但这些人,即便心怀愤懑、怒气冲冲,也无法摆脱窘迫的生活。 情形和过去多少年来,每一次严重经济危机的场面仿佛,失业者们面对的,却不再是肥头大耳的联邦警察,而是冷酷无情的执法机器。 这些执法机器,从两层楼高的履带式自走机,到老鼠大小的多足侦察机,个头,功能,乃至火力不一而足,共同的特点,却是与它们要管制、驱散乃至消灭的目标完全迥异,是跨越生命与非生命的截然不同存在。 既非同类,更没有自我意识,机器警察的行动简单而粗暴,却很有效。 这样的执法机器,生产基地远在上千公里外的北卡罗来纳,夏洛特的ibm研发中心却负责一系列产品的ai逻辑内核开发,也有相关系统的测试实验室。 藉由内网的数据流,在旁窥视,方然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一切。 他看到成吨重的多足机器人,铠甲厚重,手臂上的六管加特利机枪火舌喷吐,看到两层楼高的履带式机动执法站,炮管高昂,用密集的火箭弹将测试建筑夷为平地,也看到巴掌大的侦查机器人,神出鬼没,用高清摄像头和高敏话筒监控周遭一切,掌控目标的一举一动。 正文 第二二六章 猎蜂 (防d设置,很快恢复) 这情况虽不出乎方然的意料,却也有些棘手。 事实上,早在应聘“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时,他就有心理准备。 it领域的资深研发者,计算机方面的天才,在联邦信息产业巨头的核心研发机构工作,这么一群不论在头脑、还是在资源方面都占据优势的竞争者,如果看不透人类文明的未来,也不采取任何行动,才是咄咄怪事。 就说自己,不也是出于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的考虑,才会应聘“国际商用机器”的。 进入夏洛特研发中心的几个月来,表面上,方然只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很少表现出对中心其他研究机构、项目的兴趣,说白了,就是没什么特别的好奇心,每一天的生活都挺有规律,看起来相当本分。 但是在独自一人时,他也会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窥探内网,搜集情报。 初来乍到,即便有超卓的黑客技术,方然仍十分谨慎,他清楚“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是如何宝贵,又是怎样的来之不易,一旦留出马脚而被同类发现,就几乎没有第二次转换身份、隐姓埋名的机会。 和早年间的情形不同,从毕业到入职的一连串流程中,他已经以安生的身份,在联邦公民数据库中留存了dna信息。 基于dna测序信息的不可篡改,至少,以今天的科技水平是没办法蒙混过关,一旦身份与dna绑定,改弦更张的代价就极其高昂,甚至不切实际,所以接下来,他必须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持续生活下去。 一切行动都要谨慎,低调,这是方然的行动原则。 但即便如此,在夏洛特研发中心的内网活动时,窥见不明来历者的蛛丝马迹,方然也并不认为这些家伙的手段远胜自己,多年来持续不断的学习、练习与实战,以自己的it能力,要在这环境中大展身手是不可能,但最起码的,总可以监控周遭环境以图自保。 至于说,这些活跃在研发中心内网的黑客,甚至黑客组织,究竟出出于什么动机,其实也不难想得明白。 同样是试图掌控网络,这些人的动机,和方然的动机很不一样。 研发中心的内网,毕竟不等同于庞大的互联网络,在这里面呼风唤雨、掌控一切,对有朝一日争夺永不下车的资格,并无实质性的作用,正因如此,方然并无多大兴趣参与其中,至多只是做些抹除记录、修改日志之类的防御性操作。 借助规模庞大的“国际商用机器”内网,不仅能掌控夏洛特中心,还可以追溯到ibm遍布各地的研发与生产机构,其中的海量数据、资料,对追逐利益,或许还有地位的人而言,是极大的诱惑。 方然没有这种需求,但,也一样对内网的诸多资料深感兴趣。 在夏洛特郊外,研发中心的生活衣食无忧,却不便接触联邦社会的方方面面,除上网外,他还可以通过刺探内网资料的方式,观察“国际商用机器”的上下游厂商和大客户(其中也包含联邦政府),得到很有价值的讯息。 通过这一渠道,不需要像电影里的特工那样,爬通风管、或下水道,就可以窥探到研发中心偌大厂房内的很多秘密。 长期以来断续的做这件事,所见所闻,让方然更真切的意识到,人工智能与自动化、网络这些技术领域,对人类世界的侵蚀已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不仅如此,这种侵蚀,还在因技术的推动而日益加剧。 最近一年来,联邦的经济数据表面向好,就业率却着实堪忧,直接原因,就在于类似“国际商用机器”这样的it巨头,与传统机电、自动化行业的大鳄们一道,持续不断的推出门类齐全、功能繁多的智能化生产体系,用7*24小时的不眠不休和更优质的完成质量,大肆抢夺联邦劳动者的饭碗。 人,仅凭血肉之躯,在这样的竞争中难有胜算。 机器取代了人,这样的过程,不仅发生在体力劳动为主的传统领域,即便在注重智力的信息技术领域,“国际商用机器”洛杉矶研发中心推出的新一代aiasg_2.x版本,适应面也更加宽广。 在aiasg及其他it巨头类似产品的挤压下,仅过去一年,联邦境内就有近7,000名初级程序员、测试工程师丢掉了工作。 饭碗被端,这些人别无选择,只能努力分流到fscim、或者与人工智能研发、部署、运维相关的岗位上,但是更多失去底层工作、被机器人和自动机夺走面包的普通劳动者,处境则更更加艰难。 实验室里,生产线上,替代人类劳动的机器源源不断流出,这种趋势持续下去,游荡在联邦各地的失业者,无家可归的人,注定会越来越多。 但这些人,即便心怀愤懑、怒气冲冲,也无法摆脱窘迫的生活。 情形和过去多少年来,每一次严重经济危机的场面仿佛,失业者们面对的,却不再是肥头大耳的联邦警察,而是冷酷无情的执法机器。 这些执法机器,从两层楼高的履带式自走机,到老鼠大小的多足侦察机,个头,功能,乃至火力不一而足,共同的特点,却是与它们要管制、驱散乃至消灭的目标完全迥异,是跨越生命与非生命的截然不同存在。 既非同类,更没有自我意识,机器警察的行动简单而粗暴,却很有效。 这样的执法机器,生产基地远在上千公里外的北卡罗来纳,夏洛特的ibm研发中心却负责一系列产品的ai逻辑内核开发,也有相关系统的测试实验室。 藉由内网的数据流,在旁窥视,方然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一切,他看到成吨重的多足机器人,手臂上的六管加特利机枪火舌喷吐,看到两层楼高的履带式机动执法站,用密集的火箭弹将测试建筑夷为平地,也看到巴掌大的侦查机器人,神出鬼没,用高清摄像头和高敏话筒监控周遭一切,掌控目标的一举一动。 正文 第二二七章 价格 掌控暴力,一个人统帅千军万马,在过去几乎就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莫说身居高位的统治者,国王,皇帝,苏丹,沙皇,未必一定能切实掌控国家的军事力量,即便带兵打仗的将军和元帅,执掌兵权,也未见得能如臂使指,让麾下官兵服从自己下达的任何命令。 譬如很典型的情况,大军撤退,总要有部队负责殿后,也因此而凶多吉少。 这时候,即便再有权威、再有名望的宿将,也不敢说自己指派殿后的部队,一定会不惜代价的执行命令。 但同样的情形,倘若换成ai辅助的战斗机器,则服从命令就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考虑、更不需要担心的问题,哪怕命令是让战斗机器人列队走向悬崖,仿佛迁徙的旅鼠成批葬身大海,只有逻辑判断、却无自我意识的ai,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 这,并非方然的想象,而是测试资料里记录着的现实。 联邦历史上第一支无人化、智能化作战部队,测试代号aitr_a,包括近百台战斗机器人,以人类军队的编制,差不多可以看做是一个三排制的步兵连,另外还包括若干火力支援、侦查和后勤单位。 组建这样的一支机器部队,“国际商用机器”的报价约两亿马克,维护、支持费用另计。 两亿马克,衡量起来成本显然很高昂,足可以招募并装备两个营的人类步兵,而aitr_a的实测战斗力却没有这样强悍。 根据多样化的项目评估,军方认为aitr_a的综合作战能力“至多相当于两、三个步兵排”。 不仅如此,考虑到现阶段aitr单位的维护、支持消耗,大大高于人类作战单位,花费更多的采购和运行费用,却得不到相应的实际战斗力,ai控制的自动化、无人化作战单位,似乎就是it巨头的捞钱手段。 尽管有这样的负面观点,“国际商用机器”的ai武器平台研发,却依然得到联邦政府的大力扶持。 衡量机器士兵与人类士兵的优劣时,简单的成本对照,是片面的。 一方面,人类士兵进行战斗,就必然有伤亡,而联邦民众对战争伤亡的容忍度很低,派遣机器士兵的舆论压力会小得多,另一方面,与拥有自我意识、自身利益的人类士兵相比,机器士兵对命令的服从度显然更高。 这两方面的理由,足以让联邦政府、军方作出判断,认定机器士兵才是未来。 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现阶段,不论当局、还是军方都不会明说,但是在方然眼中,事实却十分明显。 机器士兵取代人类士兵,无人作战平台取代有人作战平台,根本原因其实很直白: 从费效比来看,没有生命的钢铁和芯片,远胜血肉之躯。 夏洛特研发中心的武器开发项目,可想而知,一切都高度保密,和方然的本职工作也没什么交集,身为正式员工,工作要做,事关追寻永生的事务也一刻不能松懈,他没时间去研究武器装备的细节,而专注于更高层面的思考。 无人化武器平台,不管眼前的价格多么昂贵,长远看来,完全取代人在战争前线的作用,却是一定会实现的必然。 归根结底,人,从呱呱坠地到走上战场,过程太漫长,代价也太高昂。 雇佣一名人类士兵,站在军方的立场权衡利弊,所考虑的,无非只是每年几万马克的薪资,外加饮食、住宿与穿着各方面的支出,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一年的花销至多不过十几万马克,考虑到职业风险,这价码并不算高。 相比之下,一台综合能力与人类士兵相仿的多足战斗机器人,每年的维护、检修与保养支出,同样超过十万马克。 雇佣的价码类似,机器,有没有人的性命之忧,军方却认定机器士兵的费效比太低,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使用机器士兵时,与人的召之即来、来之能战不一样,军费开支必须承担机器士兵的采购费用。 一台战斗机器人,视配置不同,采购单价在几十万至两百几十万马克之间。 价格这样高的战斗机器,设计寿命约八到十年,事实上,正如快速发展的信息技术一样,眼下采购的机器士兵,很可能在未来几年内就会过时、贬值,在联邦军方的测算系统里,每台机器士兵的综合年度费用都在五十万马克上下。 雇佣人类士兵,每年不过支出十几万马克,相比之下,机器士兵似乎就很不划算。 但是这一切测算,在方然眼中,却是极其片面而狭隘。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成为合格的士兵,这一过程所耗费的代价,事实上已远超目前机器士兵的制造成本。 之所以这昂贵的成本,并未计入联邦军方的花销统计,只因成为士兵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活着的意义绝不仅是当兵打仗,而是借此行为,获得足够的物质资源和马克,进而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仅此而已。 说白了,这世界上并没有哪一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当兵。 正因如此,一个受雇成为士兵的人,从小到大的各种开销,抚养的投入与辛劳,才不需要联邦政府和军方全额买单,只因为他的成长,经历,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是为了自己,而不(仅仅)是为了服务于联邦武装力量。 正是这样的区别,让人类士兵的名义价格,大大低于当前的机器士兵。 机器士兵,不管这机器的能力如何,打从一开始的目标就十分明确——为联邦武装力量而服务,那么在制定采购价格时,与这台战斗机器相关的所有开销,从研发工程师子女的义务教育,到开掘制造机器人之原材料所造成的环境污染,原则上,都需要这机器的使用者——联邦军队来买单。 从这种角度考虑,战斗机器人的几十万、一百几十万马克单价,也就并不算高。 更何况这还只是研发、测试的初期阶段,随着ibm和其他公司的竞争,研发的逐渐成熟,机器士兵的产量将会越来越大,价格则会与其他流水线产品一样,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与技术规范的成熟,而变得越来越低廉。 正文 第二二八章 人口 (防d设置,很快恢复) 这时候,即便再有权威、再有名望的宿将,也不敢说自己指派殿后的部队,一定会不惜代价的执行命令。 但同样的情形,倘若换成ai辅助的战斗机器,则服从命令就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考虑、更不需要担心的问题,哪怕命令是让战斗机器人列队走向悬崖,仿佛迁徙的旅鼠成批葬身大海,只有逻辑判断、却无自我意识的ai,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 这,并非方然的想象,而是测试资料里记录着的现实。 联邦历史上第一支无人化、智能化作战部队,测试代号aitr_a,包括近百台战斗机器人,以人类军队的编制,差不多可以看做是一个三排制的步兵连,另外还包括若干火力支援、侦查和后勤单位。 组建这样的一支机器部队,“国际商用机器”的报价约两亿马克,维护、支持费用另计。 两亿马克,衡量起来成本显然很高昂,足可以招募并装备两个营的人类步兵,而aitr_a的实测战斗力却没有这样强悍。 根据多样化的项目评估,军方认为aitr_a的综合作战能力“至多相当于两、三个步兵排”。 不仅如此,考虑到现阶段aitr单位的维护、支持消耗,大大高于人类作战单位,花费更多的采购和运行费用,却得不到相应的实际战斗力,ai控制的自动化、无人化作战单位,似乎就是it巨头的捞钱手段。 尽管有这样的负面观点,“国际商用机器”的ai武器平台研发,却依然得到联邦政府的大力扶持。 衡量机器士兵与人类士兵的优劣时,简单的成本对照,是片面的。 一方面,人类士兵进行战斗,就必然有伤亡,而联邦民众对战争伤亡的容忍度很低,派遣机器士兵的舆论压力会小得多,另一方面,与拥有自我意识、自身利益的人类士兵相比,机器士兵对命令的服从度显然更高。 这两方面的理由,足以让联邦政府、军方作出判断,认定机器士兵才是未来。 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现阶段,不论当局、还是军方都不会明说,但是在方然眼中,事实却十分明显。 机器士兵取代人类士兵,无人作战平台取代有人作战平台,根本原因其实很直白: 从费效比来看,没有生命的钢铁和芯片,远胜血肉之躯。 夏洛特研发中心的武器开发项目,可想而知,一切都高度保密,和方然的本职工作也没什么交集,身为正式员工,工作要做,事关追寻永生的事务也一刻不能松懈,他没时间去研究武器装备的细节,而专注于更高层面的思考。 无人化武器平台,不管眼前的价格多么昂贵,长远看来,完全取代人在战争前线的作用,却是一定会实现的必然。 归根结底,人,从呱呱坠地到走上战场,过程太漫长,代价也太高昂。 雇佣一名人类士兵,站在军方的立场权衡利弊,所考虑的,无非只是每年几万马克的薪资,外加饮食、住宿与穿着各方面的支出,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一年的花销至多不过十几万马克,考虑到职业风险,这价码并不算高。 相比之下,一台综合能力与人类士兵相仿的多足战斗机器人,每年的维护、检修与保养支出,同样超过十万马克。 雇佣的价码类似,机器,有没有人的性命之忧,军方却认定机器士兵的费效比太低,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使用机器士兵时,与人的召之即来、来之能战不一样,军费开支必须承担机器士兵的采购费用。 一台战斗机器人,视配置不同,采购单价在几十万至两百几十万马克之间。 价格这样高的战斗机器,设计寿命约八到十年,事实上,正如快速发展的信息技术一样,眼下采购的机器士兵,很可能在未来几年内就会过时、贬值,在联邦军方的测算系统里,每台机器士兵的综合年度费用都在五十万马克上下。 雇佣人类士兵,每年不过支出十几万马克,相比之下,机器士兵似乎就很不划算。 但是这一切测算,在方然眼中,却是极其片面而狭隘。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成为合格的士兵,这一过程所耗费的代价,事实上已远超目前机器士兵的制造成本。 之所以这昂贵的成本,并未计入联邦军方的花销统计,只因成为士兵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活着的意义绝不仅是当兵打仗,而是借此行为,获得足够的物质资源和马克,进而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仅此而已。 说白了,这世界上并没有哪一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当兵。 正因如此,一个受雇成为士兵的人,从小到大的各种开销,抚养的投入与辛劳,才不需要联邦政府和军方全额买单,只因为他的成长,经历,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是为了自己,而不(仅仅)是为了服务于联邦武装力量。 正是这样的区别,让人类士兵的名义价格,大大低于当前的机器士兵。 机器士兵,不管这机器的能力如何,打从一开始的目标就十分明确——为联邦武装力量而服务,那么在制定采购价格时,与这台战斗机器相关的所有开销,从研发工程师子女的义务教育,到开掘制造机器人之原材料所造成的环境污染,原则上,都需要这机器的使用者——联邦军队来买单。 从这种角度考虑,战斗机器人的几十万、一百几十万马克单价,也就并不算高。 更何况这还只是研发、测试的初期阶段,随着ibm和其他公司的竞争,研发的逐渐成熟,机器士兵的产量将会越来越大,价格则会与其他流水线产品一样,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与技术规范的成熟,而变得越来越廉价。 机器,一般而言,总是会越造越多,越来越物美又价廉的。 然而另一方面,人类士兵的“原材料”,联邦社会中生活着的三亿民众,未来的持续更替则值得关注。 正文 第二二九章 生养 抛开莫须有的所谓情感,人,生养子女,其实就是一种权衡利弊的经济活动。 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旧时代,虽然一个普通子女,大概的前途就是成为普通的农业劳动力,但在旧时代的社会秩序下,子女成家立业、分家单干之前,这劳动力的产出默认都归家庭所有,受到父母的支配。 在这种情况下,对父母而言,生养子女的收益是比较确切的。 生育子女,花费一定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将其养大,就可以为家庭增添劳动力,进而获得这劳动力贡献的物质财富,而毕竟有着自己头脑的子女,则通过继承遗产的方式(至少也是期望),来作为服从父母的经济补偿。 扒开一切旧时代社会法则、传统习俗的外衣,内在的经济核心,就这样简单。 正是这样的稳定、比较确切的经济纽带,支持了社会的存续、变迁,进而逐渐发展到今天,这种现实,本身并没有高尚与卑下的区别,单纯以(今天的)道德标准去衡量,甚至大加批判都是没有意义的。 方然也无意如此,相反,回顾历史,让他轻易的发现,这一规则在当今世界已完全过时,完全的不合时宜。 和过去的漫长年代相比,当今时代,是一个推崇个人价值、追求自我实现的时代。 这样的思潮,表面上,似乎由几百年前的“文艺复兴”作为开端,藉由人对自我的审视,而逐渐诞生了自我价值、自我实现等思维形态,逐步发展至今,就形成了一整套以“自我”为核心的价值观念。 在这种观念的指引下,一个人,最应该追求的,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如何理解自由,自我实现,乃至人的内在价值,这些繁复的文字游戏,对方然而言有点意义都没有,他只知道,即便联邦的立国理念中,也包含着这些似是而非的价值观念,究其本质而言,自由也好,人的自我实现也罢,之所以在今天的世界广泛流行,无非是资本在其中推波助澜。 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劳动者,或者说剥削的对象,要满足的条件是不一样的。 农业,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中,显然并非一个需要聪明头脑、或者高新技术的生产领域,对劳动者的要求也很低,不说普通农民,即便更野蛮时代的奴隶,也可以在皮鞭与酷刑之下完成这样的工作。 但到了工业时代,一个没有头脑、缺乏思维的农民,则无法满足现代化大生产的需要。 基于工业时代的需要,束缚在家庭中、土地上的低端劳动力,就被逐步的、有意识的改造为能够进入工厂、从事复杂工作的工人,职员,技术员乃至工程师,这些人的技能、地位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类似的: 他们都(自认为)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认为,自己正为此而不辞辛劳。 工业时代,乃至于后工业时代的大多数岗位,都需要人的智慧,一个自认为有自我目标、正在自我实现的员工,才能更好的完成工作,不仅如此,他所拿到的报酬,还可以假“自我实现”的幌子而被资本轻易回笼,充当生产循环中的利润。 事实上,在资本掌控一切的近代社会,正是这种对劳动力的新需求,改变了人的思维模式和生活方式,摧毁了旧时代的封建大家庭体系,甚至进一步影响到小家庭的稳定构建,最终,将原本被经济纽带牵连在一起的血缘者们,打散而成为一个个相互独立、有自身利益考量和利益诉求的个体。 这种变化,在今天的联邦尤为显著,身为子女的年轻人越来越“独立”、“个性”。 其与包括父母在内的大家庭成员之间,被“亲情”所掩饰的经济纽带,则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长,彼此间的关系越来越淡漠。 这种趋势,是社会变迁的一种必然,对生养子女者却是巨大的打击。 不论到什么时代,生养,都不是轻松愉快的差事。 而如果说在过去的农业时代,父母还能以子女分家前的家庭劳动作为补偿,那么在今天的联邦,子女对父母而言,就仅存一些若有若无的“亲情关怀”,和往往还来伸手要钱的负收益。 在西历1470年代的今天,年轻人想在社会上立足,仅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的。 单凭入职后的可怜薪水,和几近于零、甚至因学业贷款而负债的储蓄,应付日常生活都不容易,更不用奢望汽车、住房这些昂贵的生活资料。 子女如此窘迫,身为父母,不论出于何种动机、何种心态,多少总要伸出援手。 这时候,哪还有什么生养子女的收益呢。 现如今,多少父母到年迈时,非但得不到子女的有力支持,因为他们的子女也不过是在社会上挣扎求生,还要用毕生积蓄为子女购买房产。 这样的沉重负担,子女即便不领情、肯定也看在眼里,从父母身上一眼望见若干年后的自己 ,这被所谓自我价值、自我实现(其实不过就是买买买)所洗脑的年青一代,又能有多大的生育热情,去自找这贯穿后半生的不痛快。 时代变迁,社会的运行模式一直在变,方然观察到的趋势其实早已有之。 相应的,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的生育率下降,也就是一种十分寻常、而且几乎无法扭转的必然趋势。 从任劳任怨、劳有所获,到瞻前顾后、有去无回; 生养的所得与付出,此消彼长,联邦的年轻男女们哪怕一时想不透彻、看不明白,也会凭直觉意识到这就是一桩赔本买卖。 继而,生育率的持续跌落,就是民众在用自己的行动投票。 新生人口的萎缩,继而影响到人口数量,对社会、国家乃至文明而言,是一个十分重大的长期过程。 不论种群、国家还是文明,人,都是最基本的组成单位,回顾盖亚文明史,群体人口数量的缩减一直是灭亡的危险征兆,没有了人口,社会将随之瘫痪,一切生产、消费、社会生活都无从谈起,也无法组织起强大的武装力量,来确保群体自身的安全。 正文 第二三〇章 敷衍 (防d设置,很快恢复) 抛开莫须有的所谓情感,人,生养子女,可以视为一种权衡利弊的经济活动。 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旧时代,虽然一个普通子女,大概的前途就是成为普通的农业劳动力,但在旧时代的社会秩序下,子女成家立业、分家单干之前,这劳动力的产出默认都归家庭所有,受到父母的支配。 在这种情况下,对父母而言,生养子女的收益是比较确切的。 生育子女,花费一定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将其养大,就可以为家庭增添劳动力,进而获得这劳动力贡献的物质财富,而毕竟有着自己头脑的子女,则通过继承遗产的方式(至少也是期望),来作为服从父母的经济补偿。 扒开一切旧时代社会法则、传统习俗的外衣,内在的经济核心,就这样简单。 正是这样的稳定、比较确切的经济纽带,支持了社会的存续、变迁,进而逐渐发展到今天,这种现实,本身并没有高尚与卑下的区别,单纯以(今天的)道德标准去衡量,甚至大加批判都是没有意义的。 方然也无意如此,相反,回顾历史,让他轻易的发现,这一规则在当今世界已完全过时,完全的不合时宜。 和过去的漫长年代相比,当今时代,是一个推崇个人价值、追求自我实现的时代。 这样的思潮,表面上,似乎由几百年前的“文艺复兴”作为开端,藉由人对自我的审视,而逐渐诞生了自我价值、自我实现等思维形态,逐步发展至今,就形成了一整套以“自我”为核心的价值观念。 在这种观念的指引下,一个人,最应该追求的,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如何理解自由,自我实现,乃至人的内在价值,这些繁复的文字游戏,对方然而言有点意义都没有,他只知道,即便联邦的立国理念中,也包含着这些似是而非的价值观念,究其本质而言,自由也好,人的自我实现也罢,之所以在今天的世界广泛流行,无非是资本在其中推波助澜。 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劳动者,或者说剥削的对象,要满足的条件是不一样的。 农业,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中,显然并非一个需要聪明头脑、或者高新技术的生产领域,对劳动者的要求也很低,不说普通农民,即便更野蛮时代的奴隶,也可以在皮鞭与酷刑之下完成这样的工作。 但到了工业时代,一个没有头脑、缺乏思维的农民,则无法满足现代化大生产的需要。 基于工业时代的需要,束缚在家庭中、土地上的低端劳动力,就被逐步的、有意识的改造为能够进入工厂、从事复杂工作的工人,职员,技术员乃至工程师,这些人的技能、地位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类似的: 他们都(自认为)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认为,自己正为此而不辞辛劳。 工业时代,乃至于后工业时代的大多数岗位,都需要人的智慧,一个自认为有自我目标、正在自我实现的员工,才能更好的完成工作,不仅如此,他所拿到的报酬,还可以假“自我实现”的幌子而被资本轻易回笼,充当生产循环中的利润。 事实上,在资本掌控一切的近代社会,正是这种对劳动力的新需求,改变了人的思维模式和生活方式,摧毁了旧时代的封建大家庭体系,甚至进一步影响到小家庭的稳定构建,最终,将原本被经济纽带牵连在一起的血缘者们,打散而成为一个个相互独立、有自身利益考量和利益诉求的个体。 这种变化,在今天的联邦尤为显著,身为子女的年轻人越来越“独立”、“个性”。 其与包括父母在内的大家庭成员之间,被“亲情”所掩饰的经济纽带,则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长,彼此间的关系越来越淡漠。 这种趋势,是社会变迁的一种必然,对生养子女者却是巨大的打击。 不论到什么时代,生养,都不是轻松愉快的差事,而如果说在过去的农业时代,父母还能以子女分家前的家庭劳动作为补偿,那么在今天的联邦,子女对父母而言,就仅存一些若有若无的“亲情关怀”,和往往还来伸手要钱的负收益。 在西历1470年代的今天,年轻人想在社会上立足,仅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的。 单凭入职后的可怜薪水,和几近于零、甚至因学业贷款而负债的储蓄,应付日常生活都不容易,更不用奢望汽车、住房这些昂贵的生活资料。 子女如此窘迫,身为父母,不论出于何种动机、何种心态,多少总要伸出援手。 这时候,哪还有什么生养子女的收益呢。 现如今,多少父母到年迈时,非但得不到子女的有力支持,因为他们的子女也不过是在社会上挣扎求生,还要用毕生积蓄为子女购买房产。 这样的沉重负担,子女即便不领情、肯定也看在眼里,从父母身上一眼望见若干年后的自己 ,这被所谓自我价值、自我实现(其实不过就是买买买)所洗脑的年青一代,又能有多大的生育热情,去自找这贯穿后半生的不痛快。 时代变迁,社会的运行模式一直在变,方然观察到的趋势其实早已有之。 相应的,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的生育率下降,也就是一种十分寻常、而且几乎无法扭转的必然趋势。 从任劳任怨、劳有所获,到瞻前顾后、有去无回; 生养的所得与付出,此消彼长,联邦的年轻男女们哪怕一时想不透彻、看不明白,也会凭直觉意识到这就是一桩赔本买卖。 继而,生育率的持续跌落,就是民众在用自己的行动投票。 新生人口的萎缩,继而影响到人口数量,对社会、国家乃至文明而言,是一个十分重大的长期过程。 时代变迁,社会的运行模式一直在变,方然观察到的趋势其实早已有之。 正文 第二三一章 鼓励 毫无作为,并非是一些口号的欠奉,而是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动作。 在思考这问题时,方然也偶然与身在匹兹堡的emily谈及此事,头脑天真的女孩呢,一边觉得他分析的有道理,一边却用联邦公共管理部门出台的若干措施来反驳: “可是、托马斯,现在人们抚养孩子,也不全是一切都要靠自己; 说到生育率,现在,当局不也在鼓励生育,我觉得今后肯定会有更多的利好,让人打消顾虑,放心大胆的生养后代呢。” “哦……是的,但愿如此罢。” 鼓励生育,从emily口中听到这一句,女孩的潜台词方然多少能猜到,但他没理这茬。 单纯从表面上来看,为应对生育率的下降,联邦政府的确采取了一些经济与管理方面的措施,emily说的没错。 但是这些措施,究竟是处于什么样的动机,就很值得怀疑。 从旧时代的“多子多福”,到新时代的“double_income_no_kids”,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民众的一贯理念,进而与前辈们行为迥异,自我绝育的趋势,当真能用不疼不痒的减税、延长产假和杯水车薪的补助来扭转吗。 当然不能。 只要在资本眼中,生育仍然是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联邦民众的沉重负担就不会减轻,继而,也不会有动力去承担更多生养的重任。 而要改变这样的运行模式,对资本而言,又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说白了,联邦的人口规模,人口的代际更替,联邦当局真的关心吗,当然; 只不过这种关心,在资本把持的国会、参众两院与管理机构眼里,远不如榨取利润更加重要。 在这种态势下,联邦当局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一些象征性的减免、补助,外加大肆宣传的口号,试图让信以为真的麻瓜上钩,平白无故承担起“为社会养育公民”和“为资本贡献利润”的双重重担而已。 即便每经过一次经济危机,这样的麻瓜,都会变得更稀有,但能忽悠一个算一个。 甚至,就连这些忽悠麻瓜的措施,当局之所以实施,动机也不会是出自维系联邦社会、延续人类文明的考量。 联邦当局的职责,或者说制定规则时的唯一考量,无非是求稳,只要眼前的事态不会全失控,能坐稳自己的位子,不论联邦总统还是普通雇员,都不会多花一分力气,更没心思去考虑什么百年大计之类的虚妄。 具体的规则的制定上,服务的对象,也不会是忙于糊口的普通民众,而是为其提供经济支持的金融巨头。 从这一角度考量,所谓鼓励生育,真实动机就很值得怀疑。 作为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边没有伴侣,也不打算践行繁衍的过程,方然对联邦政府在这方面的诸多规则,并没有全面细致的考察。 即便如此,他也能洞悉当局的意图,之所以鼓励生育,绝非出自对联邦社会代际更替的长远规划,而是在当前经济下行压力加剧、民众兜囊窘迫而缺乏购买力的情况下,通过不可撤销、不可转让的子女,强制父母拿出现钞来刺激消费。 联邦民众对子女的抚养,基于各自的经济条件,标准,肯定也是高低不一。 但是考虑到孩子的经济属性,幼年时,几乎必定是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消耗机器,这种只提供消费能力、却不要求就业岗位和薪水的“纯粹的消费力供体”,则是联邦经济的一剂强有力激素。 面对自己的子女,一般而言,父母的亲情与责任感,总归会让他们承担起养育的职责。 再说即便繁衍后又反悔,这种事,也几乎没有半途而废的可能,当事者再后悔不迭,也别无他法,而只能将这件事进行到底。 如此一来,繁衍,就等同于民众中出现了稳定、持久、动力充沛的消费力之源。 这也正是联邦政府所乐意看到的。 着眼于眼前的经济形势,而非联邦的百年大计,当局的想法,做法,大抵如此,只要眼前有足够多的麻瓜,选择了多生多养,就能为饥肠辘辘的金融资本提供新的利润。 至于说,这些盲目生养的多子之家,今后将陷入怎样的窘迫,甚至因为吃饭的嘴太多而影响到起码的生存…… 那毕竟都是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前这一关对付过去,才是正经。 正是这种狡猾的策略,事实上,让联邦社会在近几年间,平添了数以十万计的“额外”出生人口,暂时减缓了生育率的跌落。 但这些“消费力之源”,总归会长大成人,父母的投入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到那时,这些新增的人口,能不能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能不能合理合法的占有起码的生产资料,甚至,有没有机会在天翻地覆的盖亚表面挣扎求生,这些悬而未决、前景堪忧的问题,根本就无人关注。 即便联邦当局,在当今时代鼓励生育、拉升生育率的主事者,也一点都不关心这些新增人口的未来。 但凡洞悉文明的未来前景,就不难提前看明白: 在并不久远的将来,人类,人类社会,乃至人类文明,根本就不需要这样多的人口。 事实上,即便盖亚表面的资源再怎样丰富,生产力再怎样发达,以那时的社会态势,也根本无法供养这样多的人口。 人口的多与寡,表面上讲,是事关种群存续的原则性问题。 但是与盖亚表面的任何一个物种都不同,在人组成群体、进而形成社会之后,科学技术得以发展,严酷大自然对人的威胁程度随之骤降,死亡率稳定下降,种群的个体数量则越来越多,直到今天,七十亿人遍布盖亚表面,已完全摈弃了“以数量求生存”的策略。 说白了,在人类掌控盖亚、自诩万物之灵的时代,种群、国家、文明的人口多寡,并不会影响其自身的存续。 古往今来的统治者,之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鼓励生育,尽可能提升人口数量,归根结底,还是着眼于更多人口带来的更庞大之经济规模,和为战争提供充足的兵源。 正文 第二三二章 消长 (防d设置,很快恢复) 毫无作为,并非是一些口号的欠奉,而是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动作。 在思考这问题时,方然也偶然与身在匹兹堡的emily谈及此事,头脑天真的女孩呢,一边觉得他分析的有道理,一边却用联邦公共管理部门出台的若干措施来反驳: “可是、托马斯,现在人们抚养孩子,也不全是一切都要靠自己; 说到生育率,现在,当局不也在鼓励生育,我觉得今后肯定会有更多利好,让人们减少顾虑,放心大胆的生养后代呢。” “哦……是的,但愿如此罢。” 鼓励生育,从emily口中听到这一句,女孩的潜台词方然多少能猜到,但他没理这茬。 单纯从表面上来看,为应对生育率的下降,联邦政府的确采取了一些经济与管理方面的措施,emily说的没错。 但是这些措施,究竟是处于什么样的动机,就很值得怀疑。 从旧时代的“多子多福”,到新时代的“double_income_no_kids”,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民众的一贯理念,进而与前辈们行为迥异,自我绝育的趋势,当真能用不疼不痒的减税、延长产假和杯水车薪的补助来扭转吗。 当然不能。 只要在资本眼中,生育仍然是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联邦民众的沉重负担就不会减轻,继而,也不会有动力去承担更多生养的重任。 而要改变这样的运行模式,对资本而言,又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说白了,联邦的人口规模,人口的代际更替,联邦当局真的关心吗,当然; 人口的多与寡,表面上看,是事关种群存续的重大问题。 只不过这种关心,在资本把持的国会、参众两院与管理机构眼里,远不如榨取利润更加重要。 在这种态势下,联邦当局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一些象征性的减免、补助,外加大肆宣传的口号,试图让信以为真的麻瓜上钩,平白无故承担起“为社会养育公民”和“为资本贡献利润”的双重重担而已。 即便每经过一次经济危机,这样的麻瓜,都会变得更稀有,但能忽悠一个算一个。 甚至,就连这些忽悠麻瓜的措施,当局之所以实施,动机也不会是出自维系联邦社会、延续人类文明的考量。 联邦当局的职责,或者说制定规则时的唯一考量,无非是求稳,只要眼前的事态不会全失控,能坐稳自己的位子,不论联邦总统还是普通雇员,都不会多花一分力气,更没心思去考虑什么百年大计之类的虚妄。 具体的规则的制定上,服务的对象,也不会是忙于糊口的普通民众,而是为其提供经济支持的金融巨头。 从这一角度考量,所谓鼓励生育,真实动机就很值得怀疑。 作为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边没有伴侣,也不打算践行繁衍的过程,方然对联邦政府在这方面的诸多规则,并没有全面细致的考察。 即便如此,他也能洞悉当局的意图,之所以鼓励生育,绝非出自对联邦社会代际更替的长远规划,而是在当前经济下行压力加剧、民众兜囊窘迫而缺乏购买力的情况下,通过不可撤销、不可转让的子女,强制父母拿出现钞来刺激消费。 联邦民众对子女的抚养,基于各自的经济条件,标准,肯定也是高低不一。 但是考虑到孩子的经济属性,幼年时,几乎必定是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消耗机器,这种只提供消费能力、却不要求就业岗位和薪水的“纯粹的消费力供体”,则是联邦经济的一剂强有力激素。 面对自己的子女,一般而言,父母的亲情与责任感,总归会让他们承担起养育的职责。 再说即便繁衍后又反悔,这种事,也几乎没有半途而废的可能,当事者再后悔不迭,也别无他法,而只能将这件事进行到底。 如此一来,繁衍,就等同于民众中出现了稳定、持久、动力充沛的消费力之源。 这也正是联邦政府所乐意看到的。 着眼于眼前的经济形势,而非联邦的百年大计,当局的想法,做法,大抵如此,只要眼前有足够多的麻瓜,选择多生多养,就能为饥肠辘辘的金融资本提供新的利润,至于说,这些盲目生养的多子之家,今后将陷入怎样的窘迫,甚至因为吃饭的嘴太多而影响到起码的生存…… 那也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前这一关对付过去,才是正经。 正是这种狡猾的策略,事实上,让联邦社会在近几年间,平添了数以十万计的“额外”出生人口,暂时减缓了生育率的跌落。 但这些“消费力之源”,总归会长大成人,父母的投入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到那时,这些新增的人口,能不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能不能合理合法的占有起码的生产资料,甚至,有没有机会在天翻地覆的盖亚表面挣扎求生,这些悬而未决、前景堪忧的问题,根本就无人关注。 即便联邦当局,在当今时代鼓励生育、拉升生育率的主事者,也一点都不关心这些新增人口的未来。 本质上讲,但凡洞悉文明的未来前景,就会清楚的知道, 在并不久远的将来,人类,人类社会,乃至人类文明,根本就不需要这样多的人口; 事实上,即便盖亚表面的资源再怎样丰富,到那时的社会运行规则,也根本无法供养这样多的人口。 人口的多与寡,表面上看,是事关种群存续的重大问题。 但是在人组成群体、进而形成社会之后,拜科学技术的发展,严酷大自然对人的威胁程度就急剧降低,死亡率稳定下降,种群的个体数量则越来越多,直到今天,七十亿人遍布盖亚表面,已完全摈弃了“以数量求生存”的策略。 说白了,在人类掌控盖亚、自诩万物之灵的时代,种群、国家、文明的人口多寡,并不会影响到其自身的存续。 正文 第二三三章 养老 401k,是联邦为民众提供的一种强制性的养老体系。 而企业年金,则是部分大公司为正式员工提供的,类似于定投、信托的个人养老方案。 性质虽不尽相同,但是在方然眼中,都是一样的不靠谱。 尽管都不靠谱,原因,还是多少有别。 在ibm夏洛特研发中心,西历1479年夏,方然在公司人力资源管理页面上填写资料,续签了一份合同,收入从14000马克提升到17000,对应的联邦政府401k缴纳额,也同步提升到近五千马克。 按照联邦颁布的401法案修正条款(401k),劳动者每月缴纳工资的一定比例,存入联邦统筹账户,就可以在到达法定退休年龄后,按月领取养老金。 养老金的数额,则与当前缴纳的数额多少、缴纳年限与领取养老金时的货币购买力挂钩,多交多得,长交多得,领取时物价水平越高,马克的购买力越低,领取者拿到的马克也会越多,理论上可以将通货膨胀完全抵消。 看起来还不错的401k,事实上,是现今大多数联邦公民的主要养老方式。 问题只有一个: 401k这体系,注定无法长久的续下去。 不管联邦当局如何宣传,民间又是怎样理解,本质上,401k也好,其他国家的民众养老方案也罢,都是一种劳动者之间彼此互助,是借助工资缴纳与养老金领取的过程,在代际之间传递生活资料的手段。 单这一点,联邦的很多普通民众,就有些理解不能。 在他们看来,401k更像是一种“储蓄”,是现在存入马克、退休后领取马克的简单过程,而相比利率约定的银行存款,能够随货币购买力而浮动的401k退休金,还具有抵抗通货膨胀的好处,是很合算的买卖。 而现在的情形,任凭经济起起落落,过了退休年龄的联邦劳动者,都可以拿到一份旱涝保收、数额上还相当凑合的退休金,每月2000到3000马克的收入,说多不多,却比一部分劳动岗位的报酬还要高,足以支持一般化的、还算过去的生活,相比银行存款的严重缩水,更平添了民众对401k的信心。 但这些抱有信心的人,却好像忘记了,眼前这些老人的退休金是从何而来。 401k的资金池,原则上,是一个自给自足的体系,退休者领取的养老金,唯一来源是正在工作、正在参加401k之劳动者缴纳的马克,最早加入这一体系的人,也就是现在领取退休金的老人们,他们在劳动生涯中几乎没有缴纳过401k,他们今天拿到的钱,几乎完全是还在工作的年轻人所提供。 当然,至少从理论上讲,工作的年轻人缴纳401k,是为了有朝一日老去时,可以拿到对应数目的退休金。 一代供养一代,从原理上讲,401k并无创新,只是将人类世界早已有之的“养儿防老”过程,以资金流动的方式呈现;在这其中,联邦当局所起的作用,只是居间的协调、提供流动的渠道,却让一些人心生错觉,认为这养老金是由当局来提供。 其实想一想也不难明白,倘若退休者领取的养老金,居然会来自于当局,这种制度只怕一天都维持不下去。 401k也好,其他养老体系也罢,原则上都是劳动者的代际互助。 那么结合当前的另一个社会指标,生育率,这种体系的内在隐忧就暴露无遗: 代际互助,工作时缴纳马克,退休后领取马克,这种代际传递究竟是否合算,对每一个人而言,也许会纠结于缴纳和领取的马克数目,但是从总体角度观察,则与代际之间的人口总数对比,呈现异常强烈、紧密耦合的相关性。 与代际转移的假象不同,养老,本质上是一个必须“现收现付”的过程。 当一个联邦劳动者,由于衰老而丧失了劳动力,或者,仅仅是由于年龄达到了退休的要求之后,他的生活之处,就可以由自己年轻时缴纳的401k来(部分、或者全部)覆盖,这样看来,似乎这位劳动者的养老,是不求人的,只要按月领取到马克,就能拿来作为生活所需的一切用度。 然而实际上呢,退休者的生活,或者,任何一个人的生活,根本就无法直接以马克来满足,而需要实实在在的食物,饮水,医疗、居住和种类繁多的社会服务。 这些服务,形式上可用马克采购,实质上却必须由活生生的人——正在工作的劳动者来提供,一定时间内的总规模,也几乎不受到流通中马克总量的影响,更不会因为退休者的多寡、401k退休金发放的多寡,而凭空增加或者减少。 揭开退休金的面纱,本质上,在劳动者代际之间流转的,根本不是马克,而是实打实的人类劳动。 一旦认识抵达这样的深度,就会明白,退休者群体,作为一个总体能够获得的待遇,与退休金的多寡并无直接关联,每一个体的退休金多寡,只影响到其在退休待遇的总大饼中,能够分得的比例是多少,仅此而已。 这总大饼的规模,则要看在这一时刻,联邦社会劳动者与退休者的总人数之比。 在401k缴费比例不变时,劳动者越多,提供的社会总产品越多,按一定比例切割出来用于退休者生活的社会总产品,必然也就越多,每一个退休者分配到的产品,且不论彼此间的差异,总体而言其平均值也必然越高。 但是当劳动者的数量,因生育率下降而逐渐减少时,情况就不容乐观。 生育率越低,联邦未来的劳动者就越少,当他们的上一代人——现在的劳动者们退休时,劳动者与退休者的比例,就会再创新低,如果401k缴费比例纹丝不动,则意味着社会总产品用于养老的比例纹丝不动,这时候,退休者总体上能够获得的产品,平均值必然要比他们的前一代人更低。 这种情形,并非方然的臆想,而是正在浮出水面的现实。 当今时代的联邦,部分退休者拿到的401k退休金,数目颇丰,甚至高于相当一部分年轻劳动者的薪资,这,并非因为他们做出了多么卓越的贡献,而仅仅是因为现在的联邦,劳动者(即401k的缴纳者)数量众多,领取401k的退休者则相对较少。 正文 第二三四章 无用 (防d设置,很快恢复) 401k,是联邦为民众提供的一种半强制性的养老体系。 而企业年金,则是部分大公司为正式员工提供的,类似于定投、信托的个人养老方案。 性质各不相同,但是在方然眼中,都是一样的不靠谱。 尽管都不靠谱,原因,还是多少有别。 在ibm夏洛特研发中心,西历1479年夏,方然在公司人力资源管理页面上填写资料,续签了一份合同,收入从14000马克提升到17000,对应的联邦政府401k缴纳额,也同步提升到近五千马克。 按照联邦颁布的401法案修正条款(401k),劳动者每月缴纳工资的一定比例,存入联邦统筹账户,就可以在到达法定退休年龄后,按月领取养老金。 养老金的数额,则与当前缴纳的数额多少、缴纳年限与领取养老金时的货币购买力挂钩,多交多得,长交多得,领取时物价水平越高,马克的购买力越低,领取者拿到的马克也会越多,理论上可以将通货膨胀完全抵消。 看起来还不错的401k,事实上,是现今大多数联邦公民的主要养老方式。 问题只有一个: 401k这体系,注定无法长久的续下去。 不管联邦当局如何宣传,民间又是怎样理解,本质上,401k也好,其他国家的民众养老方案也罢,都是一种劳动者之间彼此互助,是借助工资缴纳与养老金领取的过程,在代际之间传递生活资料的手段。 单这一点,联邦的很多普通民众,就有些理解不能。 在他们看来,401k更像是一种“储蓄”,是现在存入马克、退休后领取马克的简单过程,而相比利率约定的银行存款,能够随货币购买力而浮动的401k退休金,还具有抵抗通货膨胀的好处,是很合算的买卖。 而现在的情形,任凭经济起起落落,过了退休年龄的联邦劳动者,都可以拿到一份旱涝保收、数额上还相当凑合的退休金,每月2000到3000马克的收入,说多不多,却比一部分劳动岗位的报酬还要高,足以支持一般化的、还算过去的生活,相比银行存款的严重缩水,更平添了民众对401k的信心。 但这些抱有信心的人,却好像忘记了,眼前这些老人的退休金是从何而来。 401k的资金池,原则上,是一个自给自足的体系,退休者领取的养老金,唯一来源是正在工作、正在参加401k之劳动者缴纳的马克,最早加入这一体系的人,也就是现在领取退休金的老人们,他们在劳动生涯中几乎没有缴纳过401k,他们今天拿到的钱,几乎完全是还在工作的年轻人所提供。 当然,至少从理论上讲,工作的年轻人缴纳401k,是为了有朝一日老去时,可以拿到对应数目的退休金。 一代供养一代,从原理上讲,401k并无创新,只是将人类世界早已有之的“养儿防老”过程,以资金流动的方式呈现;在这其中,联邦当局所起的作用,只是居间的协调、提供流动的渠道,却让一些人心生错觉,认为这养老金是由当局来提供。 其实想一想也不难明白,倘若退休者领取的养老金,居然会来自于当局,这种制度只怕一天都维持不下去。 401k也好,其他养老体系也罢,原则上都是劳动者的代际互助。 那么结合当前的另一个社会指标,生育率,这种体系的内在隐忧就暴露无遗: 代际互助,工作时缴纳马克,退休后领取马克,这种代际传递究竟是否合算,对每一个人而言,也许会纠结于缴纳和领取的马克数目,但是从总体角度观察,则与代际之间的人口总数对比,呈现异常强烈、紧密耦合的相关性。 与代际转移的假象不同,养老,本质上是一个必须“现收现付”的过程。 当一个联邦劳动者,由于衰老而丧失了劳动力,或者,仅仅是由于年龄达到了退休的要求之后,他的生活之处,就可以由自己年轻时缴纳的401k来(部分、或者全部)覆盖,这样看来,似乎这位劳动者的养老,是不求人的,只要按月领取到马克,就能拿来作为生活所需的一切用度。 然而实际上呢,退休者的生活,或者,任何一个人的生活,根本就无法直接以马克来满足,而需要实实在在的食物,饮水,医疗、居住和种类繁多的社会服务。 这些服务,形式上可用马克采购,实质上却必须由活生生的人——正在工作的劳动者来提供,一定时间内的总规模,也几乎不受到流通中马克总量的影响,更不会因为退休者的多寡、401k退休金发放的多寡,而凭空增加或者减少。 揭开退休金的面纱,本质上,在劳动者代际之间流转的,根本不是马克,而是实打实的人类劳动。 一旦认识抵达这样的深度,就会明白,退休者群体,作为一个总体能够获得的待遇,与退休金的多寡并无直接关联,每一个体的退休金多寡,只影响到其在退休待遇的总大饼中,能够分得的比例是多少,仅此而已。 这总大饼的规模,则要看在这一时刻,联邦社会劳动者与退休者的总人数之比。 在401k缴费比例不变时,劳动者越多,提供的社会总产品越多,按一定比例切割出来用于退休者生活的社会总产品,必然也就越多,总体而言其平均值也必然越高。 生育率越低,联邦未来的劳动者就越少,当他们的上一代人——现在的劳动者们退休时,劳动者与退休者的比例,就会再创新低,如果401k缴费比例纹丝不动,则意味着社会总产品用于养老的比例纹丝不动,这时候,退休者总体上能够获得的产品,平均值必然要比他们的前一代人更低。 当今时代的联邦,部分退休者拿到的401k退休金,数目颇丰,甚至高于相当一部分年轻劳动者的薪资,这,并非因为他们做出了多么卓越的贡献,而仅仅是因为现在的联邦,劳动者(即401k的缴纳者)数量众多,领取401k的退休者则相对较少。 正文 第二三五章 根源 “资本不养闲人”,这句话,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句真理。 除非消灭资本,否则,在资本掌控整个盖亚、桃花源根本无处寻的今天,任何人都无法逃脱这一定律的无情制裁。 单纯从生产力扩张的角度,科学技术的发展,是强有力的推动。 然而在现有框架下,劳动者,不掌握任何生产资料、唯有出卖劳动力才能苟活一时的联邦民众,却无法从信息时代的大潮中受益,至多不过在大潮初起时,对从“网络购物”到“刷脸支付”的新事物啧啧称奇、乐在其中,然后在某一天突然被ai、自动化、智能化系统所取代,被曾经的雇主扫地出门。 失去工作,对普通民众而言,意味着失去唯一的收入来源。 继而,或迟或早,在坐吃山空耗尽存款后,也就意味着彻底丧失支付能力。 一旦丧失支付能力,他们的需求,从吃饭到娱乐的所有生活需要,在资本眼中,就等同空气,没有任何加以满足的必要。 因为他们兜里没钱,甚至付不起一切生活所需的成本,更遑论提供利润。 一旦将这前景与it大潮结合起来思考,就并不难明白,在一切以利润为轴心、而非以人的需要为轴心运转的联邦,信息技术,自动化、智能化、无人化系统的爆炸式发展,对普通民众而言,注定是祸非福。 对未来的退休者,一劳永逸退出生产循环、仅靠401k维持生活,表面上似乎逃过一劫。 甚至还真有人会如此幼稚,以为到那时,退休者只要按月从账户中取出马克,就可以安然购买从陪伴仿真人到医疗机器人的一切科技成果,安度优裕的晚年。 只消想想401k的运作模式,就会明白,这不过是在做白日梦。 退休者在401k框架内的退休金,别无来源,只能完全依赖劳动者的费用缴纳,这是铁律。 随着信息大潮的洗礼,伴随新一代人工智能、机器人、系统的出现,普通劳动者将会大量失业,失去基本的经济来源。 当他们穷困潦倒,连活下去都成为一种奢望时,还会有缴纳401k的觉悟和心情吗。 即便有觉悟,也有心情,兜里连买饭的钱都没,又拿什么去缴纳。 没有缴纳,401k的资金池将迅速干涸,退休金又会怎么样,各位尽可以自行揣测。 一切,就在不远的将来,所见所想令方然脊背发寒。 虽然对自己而言,追寻永生,就意味着与现实社会的寻常生活告别,401k也好,其他社会体系也罢,和追寻者几乎都没有一点关系,他也用不着为此烦恼。 但提前洞悉这一切,未卜先知,看到人类文明的晦暗未来,他还是难免伤感。 人,人类,人类文明,倘若从一开始就知道,跨越数千年、数万年的漫漫长路,会通向这样暗无天日的终结,一代代的先行者,会不会因此而气馁,质疑自己披荆斩棘,奋力前行,这样做的意义又在哪里。 一切的一切,对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无非是为了延续自身。 但是科学技术的发展,it的浪潮,最终却会反噬这世界,让文明堕入黑暗的深渊。 那么是科学技术的错吗,不,方然绝不这样认为。 利剑,面对残酷大自然时的唯一倚仗,科学,是他的信仰,也是人类文明存续至今、甚至取得光辉灿烂成就的根本推动力。 人工智能也好,无人武器平台也好,智能家政、医疗、陪护机器人也好,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本身并没有对与错,问题只在于,人类社会的运行体制,究竟会让哪些人、又不会让哪些人享受到这些现代科技的成果。 淘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占泥,鳞鳞居大厦。 古老国度的谒语,一针见血,直刺问题的根源。 科学,不是罪恶,信息技术,不是罪恶,替代人类劳动的机器人,更不应是罪恶。 一群人组织起来占有劳动者的辛勤产出,支付远小于总产品价值的所谓工资,就理直气壮将全部产品据为己有,甚至在这些产品有了智能、能自行完成扩大再生产时,将劳动者一脚踢开,任由丧失了任何生产、生活资料的劳动者自生自灭, 这,才是从古到今一切人间惨剧的根源,是世间最肮脏、最卑劣的滔天大罪。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此时此刻,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卡奥*海因里希的控诉,恍若洪钟,又一次在年轻人的耳边回响。 但面对这一切,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 永生,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的事。 社会的变迁,文明的兴衰,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方然曾这样想。 但在阅读过“匿名者”的绝笔后,心中的隐约不安,浮出水面,才让他意识到这一想法的片面之处。 脱离人类文明,脱离人类,单纯以一个人的身份永不下车,是没有意义的。 并非主观上认定的无意义,而是那样的状态,不管如何想象,都将不再是一个“人”的永远活着,而是某种无法描摹的异象。 至于说,那样的异象,究竟是否能被“那个人”欣然接受,甚或如坠炼狱,或许是那一天终究太过遥远,现在的方然,站在西历1479年的时间节点上,还没办法看得清楚,甚至缺乏模糊的印象。 正因如此,眼见世界一天天走向末日,他才难免忧虑。 但这样也是没有用的。 社会,人类文明,盖亚的生物圈,究竟怎样才能拯救所有这一切,现在的他,还没找到答案。 岂但是自己想不出来,每当夜深人静,忙完一整天的繁重日程后,睡前片刻遐想,他也时常会想起那消逝在网络中的“匿名者”,想到他所写下的一切。 追寻永生,认真对待这一切的同类,想必都是人类中的佼佼者。 具体到“匿名者”,能在飞来横祸的打击下,顿悟这一切,甚至留下了绝笔,其人的眼界,能力,思维和头脑,更强大的难以想象。 即便是强如此人,面对这一切,也没能找出办法…… 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么。 正文 第二三六章 储备 (防d设置,请书友们谅解,很快恢复) 单纯从生产力扩张的角度,科学技术的发展,是强有力的推动。 然而在现有框架下,劳动者,不掌握任何生产资料、唯有出卖劳动力才能苟活一时的联邦民众,却无法从信息时代的大潮中受益,至多不过在大潮初起时,对从“网络购物”到“刷脸支付”的新事物啧啧称奇、乐在其中,然后在某一天突然被ai、自动化、智能化系统所取代,被曾经的雇主扫地出门。 失去工作,对普通民众而言,意味着失去唯一的收入来源。 继而,或迟或早,在坐吃山空耗尽存款后,也就意味着彻底丧失支付能力。 一旦丧失支付能力,他们的需求,从吃饭到娱乐的所有生活需要,在资本眼中,就等同空气,没有任何加以满足的必要。 因为他们兜里没钱,甚至付不起一切生活所需的成本,更遑论提供利润。 一旦将这前景与it大潮结合起来思考,就并不难明白,在一切以利润为轴心、而非以人的需要为轴心运转的联邦,信息技术,自动化、智能化、无人化系统的爆炸式发展,对普通民众而言,注定是祸非福。 对未来的退休者,一劳永逸退出生产循环、仅靠401k维持生活,表面上似乎逃过一劫。 甚至还真有人会如此幼稚,以为到那时,退休者只要按月从账户中取出马克,就可以安然购买从陪伴仿真人到医疗机器人的一切科技成果,安度优裕的晚年。 只消想想401k的运作模式,就会明白,这不过是在做白日梦。 退休者在401k框架内的退休金,别无来源,只能完全依赖劳动者的费用缴纳,这是铁律。 随着信息大潮的洗礼,伴随新一代人工智能、机器人、系统的出现,普通劳动者将会大量失业,失去基本的经济来源。 当他们穷困潦倒,连活下去都成为一种奢望时,还会有缴纳401k的觉悟和心情吗。 即便有觉悟,也有心情,兜里连买饭的钱都没,又拿什么去缴纳。 没有缴纳,401k的资金池将迅速干涸,退休金又会怎么样,各位尽可以自行揣测。 一切,就在不远的将来,所见所想令方然脊背发寒。 虽然对自己而言,追寻永生,就意味着与现实社会的寻常生活告别,401k也好,其他社会体系也罢,和追寻者几乎都没有一点关系,他也用不着为此烦恼。 但提前洞悉这一切,未卜先知,看到人类文明的晦暗未来,他还是难免伤感。 人,人类,人类文明,倘若从一开始就知道,跨越数千年、数万年的漫漫长路,会通向这样暗无天日的终结,一代代的先行者,会不会因此而气馁,质疑自己披荆斩棘,奋力前行,这样做的意义又在哪里。 一切的一切,对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无非是为了延续自身。 但是科学技术的发展,it的浪潮,最终却会反噬这世界,让文明堕入黑暗的深渊。 那么是科学技术的错吗,不,方然绝不这样认为。 利剑,面对残酷大自然时的唯一倚仗,科学,是他的信仰,也是人类文明存续至今、甚至取得光辉灿烂成就的根本推动力。 人工智能也好,无人武器平台也好,智能家政、医疗、陪护机器人也好,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本身并没有对与错,问题只在于,人类社会的运行体制,究竟会让哪些人、又不会让哪些人享受到这些现代科技的成果。 淘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占泥,鳞鳞居大厦。 古老国度的谒语,一针见血,直刺问题的根源。 科学,不是罪恶,信息技术,不是罪恶,替代人类劳动的机器人,更不会是罪恶。 一群人组织起来占有劳动者的辛勤成果,支付远小于总产品价值的所谓工资,就理直气壮将全部产品据为己有,甚至在这些产品有了智能、能自行完成扩大再生产时,将劳动者一脚踢开,任由丧失了任何生产、生活资料的劳动者自生自灭, 这,才是从古到今一切人间惨剧的根源,是世间最肮脏、最卑劣的滔天大罪。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此时此刻,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卡奥*海因里希的话,恍若洪钟,又一次在年轻人的耳边回响。 但面对这一切,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 永生,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的事。 社会的变迁,文明的兴衰,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方然曾这样想。 但在阅读过“匿名者”的绝笔后,心中的隐约不安,浮出水面,才让他意识到这一想法的片面之处。 脱离人类文明,脱离人类,单纯以一个人的身份永不下车,是没有意义的。 并非主观上认定的无意义,而是那样的状态,不管如何想象,都将不再是一个“人”的永远活着,而是某种无法描摹的异象。 至于说,那样的异象,究竟是否能被“那个人”欣然接受,甚或如坠炼狱,或许是那一天终究太过遥远,现在的方然,站在西历1479年的时间节点上,还没办法看得清楚,甚至缺乏模糊的印象。 正因如此,眼见世界一天天走向末日,他才难免忧虑。 但这样也是没有用的。 社会,人类文明,盖亚的生物圈,究竟怎样才能拯救所有这一切,现在的他,还没找到答案。 岂但是自己想不出来,每当夜深人静,忙完一整天的繁重日程后,睡前片刻遐想,他也时常会想起那消逝在网络中的“匿名者”,想到他所写下的一切。 追寻永生,认真对待这一切的同类,想必都是人类中的佼佼者。 具体到“匿名者”,能在飞来横祸的打击下,顿悟这一切,甚至留下了绝笔,其人的眼界,能力,思维和头脑,更强大的难以想象。 即便是强如此人,面对这一切,也没能找到答案。 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吗。 正文 第二三七章 资金 与罗伯特*布朗教授的生意相比,末日储备,在联邦是一项“全民皆宜”的活动。 早在冷战时期,由于当局的宣传和灌输,普通民众对万里之遥的莫斯科充满了厌恶与恐惧畏,浑不知正是联邦一手在尤洛浦降下铁幕,挑起了冷战,还真以为红色巨人会用核弹开路,踏上联邦所在的北大陆。 出于对战争,尤其是核战争的恐惧,很多人都想有一些万全之策。 也正因为理想联盟的存在,联邦的资本家,才担忧暴动而不敢过分苛待劳动者,让冷战时代的联邦民众有了可观的收入,有钱有闲的劳动者们,当然更包括家财万贯的工场主,才纷纷有了储备物资、建立避难所的嗜好。 这种嗜好,差不多一直延续至今,即便经济危机时也未曾中断。 过去,沉浸在追寻永生的思考和行动中,对联邦社会没有极其全面的观察,方然对避难所的认识,差不多仅限于布朗教授承接的那一种。 但求生的欲-望,不分贫富,是联邦大多数民众都有的诉求。 尤其在当今时代,“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it精英们,身在信息技术的潮头,头脑又聪明得很,在预见人类世界那并不美妙的未来之后,更会不遗余力的、去设法谋划浩劫降临之后的生活。 这种诉求,和行动,之前调查ibm夏洛特研发中心时,方然并未搜集到很多信息。 来到研发中心后,和同僚们打了一段时间的交道,他才渐渐明白这些家伙都在做什么,每个月的丰厚薪水,又大半是花到了哪里去。 一言蔽之,用不着亲自观察同僚的生活,asa监测到的物流系统信息,就足以证明。 对研发中心的员工,公司提供条件优越的居住环境,不过,大概是出于狡兔三窟的考虑,一大半职员都会在市郊另寻住处,只把在公司的公寓当做午休、或者加班时落脚的宿舍,也难怪方然住进来后,并没见多少人来来往往。 这些职员在公司外的住宅,可想而知,都会储备有相当数量、品种的物资。 储备物资,在方然眼里是一种不太明智的行为,按他的判断,当人类世界的浩劫降临时,社会规则乃至法律都会崩解,除非拥有足够强大的暴力,否则,囤积再多的物资,也不过是替暴力的掌控者代为保管。 正因如此,一开始,他并没有任何跟风的想法,反而觉得他们挺蠢。 但是在尝试动用asa、却因为算力限制而无法得到有价值结果之后,他才意识到,掌控盖亚表面的互联网络,成为“那个人”,会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在达成最终目标前,至少,要保证存活,自己最好也是做两手准备。 再者说,即便是从隐匿身份的角度,让托马斯*安生表现的和同僚们一样,也是很有必要。 一旦打定主意,接下来,方然就拨出大笔资金,在夏洛特郊区的租用住宅、乃至公司的住处,储备种类繁多的各种物资。 制定采购清单时,他的标准,则是尽量减少投入的金钱。 并非内心深处认定这是一种无用功,而是在来到夏洛特后,眼见西历1480年将至,规划在科罗拉多的第三座“准末日避难所”也该开工,而这同样需要大量资金。 第三座避难所,价值,和前两座避难所一样,方然并不准备真的启用。 而是作为隐匿身份的道具,与托马斯*安生的遗体一道,完成身份置换行动的最后一环。 这座避难所的作用,时间上看,并不是十分的紧迫,按方然的推测,永生追寻者掌控盖亚大局、开始火并,怎么讲也应该是在第三次盖亚大战之后,以自己现在的经济能力,承担这么一座耗资百万马克级别的工程,也的确不容易。 但为今之计,此事却无法再等待太久; 不是他方然等不起,而是这世界,距离又一次全面战争的爆发,分明已越来越近。 第三次盖亚大战,究竟会因何而起,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向前推进,受限于时间精力,他还没有详细推演过。 但一旦战争爆发,联邦的社会运转必定剧变,却是肯定的。 到那时,在战时体制的大框架下,别说筹措百万马克的资金会更困难,即便手握资金,恐怕也找不到承包商、施工队来干活。 一边需要大量资金,一边则继续装样子,几个月后,住处大概存放了从口香糖到双管猎枪在内的物资和装备,对这些网络渠道采购的物资,方然只是有选择性的检查、启用,借机将自己所需的武器等混入清单里,一并采购。 末日,不管具体形态怎么样,迟早是一定会来。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种判断,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念头,那么在发觉公司同僚的行动后,方然就深刻意识到,为末日而未雨绸缪,并不是什么暴露身份的冒险行径。 只因“畏死求生”的想法,人皆有之,不仅联邦的有钱人在密建避难所,在夏洛特为it巨头贡献利润的所谓中产,也有同样的焦虑,也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好应对危机的一切准备。 看到危机的人,无一例外,多少都认真思考过“如何应对”的难题。 即便都能看透大局,人类,也没有真正同心协力、应对危机的策略,而是像现在这样一盘散沙、各自为战。 即使他也明白,类似于ibm内网中活跃的小团体,想必会在应对浩劫时群策群力、协同行动,这种合作关系也仍然十分脆弱,和平年代也许可以一力同心,浩劫真正降临、社会秩序瓦解时,这种合作能否持续,能持续多久,都很难讲。 当个体利益彼此不相干,甚至有冲突时,合作,注定无法长久。 对一切洞若观火,方然的生活,便一如既往。 甚至于,和在学校读书时相比,现在的生活节奏反而更有规律,要担心的风险也更低。 夏洛特研发中心,是ibm的私产,和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的大学相比,遭遇意外乃至袭击的概率要低得多,寻常蟊贼连大门都进不来,平时偶然见几个同僚,或者上司,asa给出的风险评价也极低。 正文 第二三八章 山雨 (防d设置,很快恢复) 早在冷战时期,由于当局的宣传和灌输,普通民众对万里之遥的莫斯科充满了厌恶与恐惧畏,浑不知正是联邦一手在尤洛浦降下铁幕,挑起了冷战,还真以为红色巨人会用核弹开路,踏上联邦所在的北大陆。 出于对战争,尤其是核战争的恐惧,很多人都想有一些万全之策。 也正因为理想联盟的存在,联邦的资本家,才担忧暴动而不敢过分苛待劳动者,让冷战时代的联邦民众有了可观的收入,有钱有闲的劳动者们,当然更包括家财万贯的工场主,才纷纷有了储备物资、建立避难所的嗜好。 这种嗜好,差不多一直延续至今,即便经济危机时也未曾中断。 过去,沉浸在追寻永生的思考和行动中,对联邦社会没有极其全面的观察,方然对避难所的认识,差不多仅限于布朗教授承接的那一种。 但求生的欲-望,不分贫富,是联邦大多数民众都有的诉求。 尤其在当今时代,“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it精英们,身在信息技术的潮头,头脑又聪明得很,在预见人类世界那并不美妙的未来之后,更会不遗余力的、去设法谋划浩劫降临之后的生活。 这种诉求,和行动,之前调查ibm夏洛特研发中心时,方然并未搜集到很多信息。 来到研发中心后,和同僚们打了一段时间的交道,他才渐渐明白这些家伙都在做什么,每个月的丰厚薪水,又大半是花到了哪里去。 一言蔽之,用不着亲自观察同僚的生活,asa监测到的物流系统信息,就足以证明。 对研发中心的员工,公司提供条件优越的居住环境,不过,大概是出于狡兔三窟的考虑,一大半职员都会在市郊另寻住处,只把在公司的公寓当做午休、或者加班时落脚的宿舍,也难怪方然住进来后,并没见多少人来来往往。 这些职员在公司外的住宅,可想而知,都会储备有相当数量、品种的物资。 储备物资,在方然眼里是一种不太明智的行为,按他的判断,当人类世界的浩劫降临时,社会规则乃至法律都会崩解,除非拥有足够强大的暴力,否则,囤积再多的物资,也不过是替暴力的掌控者代为保管。 正因如此,一开始,他并没有任何跟风的想法,反而觉得他们挺蠢。 但是在尝试动用asa、却因为算力限制而无法得到有价值结果之后,他才意识到,掌控盖亚表面的互联网络,成为“那个人”,会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在达成最终目标前,至少,要保证存活,自己最好也是做两手准备。 再者说,即便是从隐匿身份的角度,让托马斯*安生表现的和同僚们一样,也是很有必要。 一旦打定主意,接下来,方然就拨出大笔资金,在夏洛特郊区的租用住宅、乃至公司的住处,储备种类繁多的各种物资。 制定采购清单时,他的标准,则是尽量减少投入的金钱。 并非内心深处认定这是一种无用功,而是在来到夏洛特后,眼见西历1480年将至,规划在科罗拉多的第三座“准末日避难所”也该开工,而这同样需要大量资金。 第三座避难所,价值,和前两座避难所一样,方然并不准备真的启用。 而是作为隐匿身份的道具,与托马斯*安生的遗体一道,完成身份置换行动的最后一环。 这座避难所的作用,时间上看,并不是十分的紧迫,按方然的推测,永生追寻者掌控盖亚大局、开始火并,怎么讲也应该是在第三次盖亚大战之后,以自己现在的经济能力,承担这么一座耗资百万马克级别的工程,也的确不容易。 但为今之计,此事却无法再等待太久; 不是他方然等不起,而是这世界,距离又一次全面战争的爆发,分明已越来越近。 第三次盖亚大战,究竟会因何而起,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向前推进,受限于时间精力,他还没有详细推演过。 但一旦战争爆发,联邦的社会运转必定剧变,却是肯定的。 到那时,在战时体制的大框架下,别说筹措百万马克的资金会更困难,即便手握资金,恐怕也找不到承包商、施工队来干活。 一边需要大量资金,一边则继续装样子,几个月后,住处大概存放了从口香糖到双管猎枪在内的物资和装备,对这些网络渠道采购的物资,方然只是有选择性的检查、启用,借机将自己所需的武器等混入清单里,一并采购。 末日,不管具体形态怎么样,迟早是一定会来。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种判断,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念头,那么在发觉公司同僚的行动后,方然就深刻意识到,为末日而未雨绸缪,并不是什么暴露身份的冒险行径。 只因“畏死求生”的想法,人皆有之,不仅联邦的有钱人在密建避难所,在夏洛特为it巨头贡献利润的所谓中产,也有同样的焦虑,也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好应对危机的一切准备。 看到危机的人,无一例外,多少都认真思考过“如何应对”的难题。 即便都能看透大局,人类,也没有真正同心协力、应对危机的策略,而是像现在这样一盘散沙、各自为战。 即使他也明白,类似于ibm内网中活跃的小团体,想必会在应对浩劫时群策群力、协同行动,这种合作关系也仍然十分脆弱,和平年代也许可以一力同心,浩劫真正降临、社会秩序瓦解时,这种合作能否持续,能持续多久,都很难讲。 当个体利益彼此不相干,甚至有冲突时,合作,注定无法长久。 对一切洞若观火,方然的生活,便一如既往。 甚至于,和在学校读书时相比,现在的生活节奏反而更有规律,要担心的风险也更低。 夏洛特研发中心,是ibm的私产,和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的大学相比,遭遇意外乃至袭击的概率要低得多,寻常蟊贼连大门都进不来,平时偶然见几个同僚,或者上司,asa给出的风险评价也极低。 正文 第二三九章 辩论 对nemesis有没有兴趣,怎么可能有,方然的第一反应是自保。 不过在他设想的文明之未来图景中,类似“复仇女神”这样的高度发达ai,早晚会出现,也将是永生追寻者、乃至麻瓜争夺世界控制权的焦点。 尽管如此,肯*汤普森的笑谈,也是千真万确。 nemesis也好,列强们也在研究的其他战争决策ai也罢,规模和复杂度是前所未有,但要说有没有一个会像《终结者》里的天网那样,拥有自我意识、继而清楚人类,人工智能的研发者们都会笑着摇摇头。 要是ai的自我意识,真能这样一下子凭空出现,那倒好了。 人类的自我意识,本质上,究竟如何描摹,迄今为止的科学研究成果还有限,对人类大脑的认知、思维与决策,尚未抵达本质,更不用说一堆晶体管和电路堆积起来的计算机,别说凭空产生自我意识,哪怕工程师们竭尽全力都未曾找到切实可行的实现思路,有意要创造都造不出来。 这种情况下,指望某ai滋生自我意识,还不如指望一堆零件自动组装成波音747。 撇开自我意识不谈,nemesis,方然倒确信这计划真实存在。 暴力体系,底层的机器人士兵已经出现,顶层的人工智能决策系统,显然也已经提上了联邦军方的研发和装备日程。 假以时日,这样的系统研发出来,谁掌控管理权,就能掌控绝对的暴力。 那么要加入肯*汤普森的核心研发团队吗; 他可没有这打算。 不远的将来,新一场盖亚大战爆发时,掌控nemesis这类系统的人,就是暴力的主人,这一点谁都能看得到,想得到,因此也就太过显眼,会持续暴露在从监管体系到竞争者的目光集火之下,如同火中取栗。 道理,如此简单,方然并不认为肯*汤普森会想不到,但他并不能明讲。 “我认为这一计划的前景……尚不明朗。 用计算机代替人进行一些重复性的、有危险的工作,是一回事,但是代替人的思考、决策,则是另一回事,我仍然认为,计算机的能力并不足以完全取代人的思维,也担心联邦军方、乃至当局,会出于对ai的怀疑而拒绝采购类似系统。” “你的后一个担心纯属多余,作为用户,当变革的大潮兴起时,根本就没得选。” 避重就轻,在联邦军方是否接受nemesis这类系统上做文章,看起来,肯*汤普森很想说服眼前的年轻人: “ai决策系统,是大趋势,即使联邦政府和军方有顾虑,如果不紧跟潮流,一旦其他列强率先采用ai,就会获得巨大的不对称优势,这一点,即使政客和将军们们暂时想不到,我司也会提醒他们。” “但我还是认为,至少在未来几十年内,人工智能还无法在这一领域超越人类。” “为什么,就凭几篇干巴巴的论文? 学术界怎么看待这一问题,毕竟都是理论,我只习惯于用事实说话,这方面的资料……恩,暂时保密,但总而言之,情况可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悲观。” 汤普森话中所指,方然听得明白,他知道,“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内网监控程序,肯定向公司提交过自己的网络查询浏览记录,其中就包括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等领域的若干篇论文,以及,生命科学领域的学术报告。 工作之余查阅这些,如果对负责人说“自己对ai毫无兴趣”,就是拙劣的谎话。 相反,面对动机不明的肯*汤普森,方然索性反客为主,他援引计算机、人工智能领域的若干篇论文和报告,反问了一个暗含潜台词的问题: “…… 既然业界是这样认为,那么,汤普森先生,你觉得在未来五年、至多十年时间里,类似于nemesis计划书中描述的那种ai,出现的概率有多大。” “五年也许太短,但十年的话……哦。” 不明白方然为什么谈到了时间,汤普森皱了皱眉头,让他说下去。 “当前的世界局势,先生,您肯定有一些深刻的洞察,那我也不妨直说,既然下一场世界大战就快要爆发,时间,很可能就在十年、甚至五年之内,那么不管nemesis还是其他的人工智能决策系统,都赶不上在这一场战争中应用。” 言下之意,不管你、和你的团队打算利用nemesis做什么,时间上恐怕都来不及。 方然的话里有话,肯*汤普森理解到了几分,他的想法显然很不一样: “这是你的观点,方,而未必是现实。 哦,说到这儿,我猜测你可能是根据新闻、消息来推断,不久之前,联邦的确开始在北大陆测试陆基激光拦截器,也继续向太空中部署拦截卫星,但要消解核武器的威胁,这一切就真的足够了吗? 你不会真的以为,几年之后,列强之间的核威慑就会失效,继而爆发全面战争吧。” “正是如此。” 一边慢慢的回应,一边琢磨这些话当不当讲,片刻的思考,让方然做出了判断,他最好拒绝肯*汤普森的邀请。 而项目负责人呢,显然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 “就凭激光拦截器,或者,再加上近地轨道的拦截卫星? 这些系统还在测试,根本没实战过,就连接近实战的大规模拦截实验都还没有完成。 就我所知,激光器、拦截弹,这些系统的成功率也还没到百分之百,甚至连百分之九十都很难达到。 哪怕在几年之后,即便这些系统全都部署完毕,面对罗斯、或者其他敌对力量的上千枚远程导弹,几万枚核弹头,你真觉得它们能万无一失,保护联邦的所有重要目标吗。” “重要目标;恩,是一些什么样的目标呢,汤普森先生。” “你想不到吗,当然是大城市和——” “到那时,联邦的大城市,乃至于世界上的所有城市,还有保护的必要么。” 语气平淡,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年轻人的话让肯*汤普森一时愣住,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正文 第二四〇章 苟活 (防d设置,很快恢复) 对nemesis有没有兴趣,怎么可能有,方然的第一反应是自保。 不过在他设想的文明之未来图景中,类似“复仇女神”这样的高度发达ai,早晚会出现,也将是永生追寻者、乃至麻瓜争夺世界控制权的焦点。 尽管如此,肯*汤普森的笑谈,也是千真万确。 nemesis也好,列强们也在研究的其他战争决策ai也罢,规模和复杂度是前所未有,但要说有没有一个会像《终结者》里的天网那样,拥有自我意识、继而清楚人类,人工智能的研发者们都会笑着摇摇头。 要是ai的自我意识,真能这样一下子凭空出现,那倒好了。 人类的自我意识,本质上,究竟如何描摹,迄今为止的科学研究成果还有限,对人类大脑的认知、思维与决策,尚未抵达本质,更不用说一堆晶体管和电路堆积起来的计算机,别说凭空产生自我意识,哪怕工程师们竭尽全力都未曾找到切实可行的实现思路,有意要创造都造不出来。 这种情况下,指望某ai滋生自我意识,还不如指望一堆零件自动组装成波音747。 撇开自我意识不谈,nemesis,方然倒确信这计划真实存在。 暴力体系,底层的机器人士兵已经出现,顶层的人工智能决策系统,显然也已经提上了联邦军方的研发和装备日程。 假以时日,这样的系统研发出来,谁掌控管理权,就能掌控绝对的暴力。 那么要加入肯*汤普森的核心研发团队吗; 他可没有这打算。 不远的将来,新一场盖亚大战爆发时,掌控nemesis这类系统的人,就是暴力的主人,这一点谁都能看得到,想得到,因此也就太过显眼,会持续暴露在从监管体系到竞争者的目光集火之下,如同火中取栗。 道理,如此简单,方然并不认为肯*汤普森会想不到,但他并不能明讲。 “我认为这一计划的前景……尚不明朗。 用计算机代替人进行一些重复性的、有危险的工作,是一回事,但是代替人的思考、决策,则是另一回事,我仍然认为,计算机的能力并不足以完全取代人的思维,也担心联邦军方、乃至当局,会出于对ai的怀疑而拒绝采购类似系统。” “你的后一个担心纯属多余,作为用户,当变革的大潮兴起时,根本就没得选。” 避重就轻,在联邦军方是否接受nemesis这类系统上做文章,看起来,肯*汤普森很想说服眼前的年轻人: “ai决策系统,是大趋势,即使联邦政府和军方有顾虑,如果不紧跟潮流,一旦其他列强率先采用ai,就会获得巨大的不对称优势,这一点,即使政客和将军们们暂时想不到,我司也会提醒他们。” “但我还是认为,至少在未来几十年内,人工智能还无法在这一领域超越人类。” “为什么,就凭几篇干巴巴的论文? 学术界怎么看待这一问题,毕竟都是理论,我只习惯于用事实说话,这方面的资料……恩,暂时保密,但总而言之,情况可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悲观。” 汤普森话中所指,方然听得明白,他知道,“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内网监控程序,肯定向公司提交过自己的网络查询浏览记录,其中就包括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等领域的若干篇论文,以及,生命科学领域的学术报告。 工作之余查阅这些,如果对负责人说“自己对ai毫无兴趣”,就是拙劣的谎话。 相反,面对动机不明的肯*汤普森,方然索性反客为主,他援引计算机、人工智能领域的若干篇论文和报告,反问了一个暗含潜台词的问题: “…… 既然业界是这样认为,那么,汤普森先生,你觉得在未来五年、至多十年时间里,类似于nemesis计划书中描述的那种ai,出现的概率有多大。” “五年也许太短,但十年的话……哦。” 不明白方然为什么谈到了时间,汤普森皱了皱眉头,让他说下去。 “当前的世界局势,先生,您肯定有一些深刻的洞察,那我也不妨直说,既然下一场世界大战就快要爆发,时间,很可能就在十年、甚至五年之内,那么不管nemesis还是其他的人工智能决策系统,都赶不上在这一场战争中应用。” 言下之意,不管你、和你的团队打算利用nemesis做什么,时间上恐怕都来不及。 方然的话里有话,肯*汤普森理解到了几分,他的想法显然很不一样: “这是你的观点,方,而未必是现实。 哦,说到这儿,我猜测你可能是根据新闻、消息来推断,不久之前,联邦的确开始在北大陆测试陆基激光拦截器,也继续向太空中部署拦截卫星,但要消解核武器的威胁,这一切就真的足够了吗? 你不会真的以为,几年之后,列强之间的核威慑就会失效,继而爆发全面战争吧。” “正是如此。” 一边慢慢的回应,一边琢磨这些话当不当讲,片刻的思考,让方然做出了判断,他最好拒绝肯*汤普森的邀请。 而项目负责人呢,显然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 “就凭激光拦截器,或者,再加上近地轨道的拦截卫星? 这些系统还在测试,根本没实战过,就连接近实战的大规模拦截实验都还没有完成。 就我所知,激光器、拦截弹,这些系统的成功率也还没到百分之百,甚至连百分之九十都很难达到。 哪怕在几年之后,即便这些系统全都部署完毕,面对罗斯、或者其他敌对力量的上千枚远程导弹,几万枚核弹头,你真觉得它们能万无一失,保护联邦的所有重要目标吗。” “重要目标;恩,是一些什么样的目标呢,汤普森先生。” “你想不到吗,当然是大城市和——” “到那时,联邦的大城市,乃至于世界上的所有城市,还有保护的必要么。” 语气平淡,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年轻人的话让肯*汤普森一时愣住,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正文 第二四一章 历史 七月的夏洛特,朦胧夜色中飘来一丝凉爽,万籁俱寂,很适合独自思考。 时间宝贵,没更多闲暇思考emily的命运,方然坐在长椅上,继续思索整个世界的前途命运。 并非一个人冷眼旁观,而是他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拒绝了肯*汤普森,如果真的认为掌控暴力这条路走不通,成功的概率太渺茫,那么,接下来自己又要向何处去,才能继续接近“那个点”。 几个月来,不论是借助asa,还是亲自动手,他一直在尝试解读这问题。 数据,资料,各方面的绝密材料和调研报告,这些东西,凭借黑客技术与ibm职员的身份,方然已搜集了很多,他每天都花时间看新闻,浏览网页,尽量多角度的观察人类世界,只不过一个人的力量,乃至于思考力,终究有限。 直到现在,自己也未必摸清了社会发展、变迁的脉络,更不用说“那个点”会在哪里。 正仿佛人类历史上,每一次朝代更替的前夜,身在时代之中,几乎没有人能准确的判断出,暴动大军中的谁,才能最终成为新王朝的统治者。 哪怕史书上记载的隐士,高人,所谓独具慧眼而辅佐了未来的统治者,也并不能证明他们有未卜先知之术,而是一种典型的幸存者偏差:那些最终失败的宝座竞争者,身边,难道就没有能人辅佐吗,只不过是他们运气太差,事后诸葛的讲,就是跟错了主子而已。 朝代更迭,人类史上司空见惯的现象,每一个最终加冕的成功者,大半都要靠运气。 但是这答案,方然根本就不接受。 他明白,世界即将迎来的剧变,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数千年文明未有的大变局,这一次,将被终结的不仅是现存体系、制度,而是人类文明延续至今的一切。 与过去的无数次朝代更迭、文明兴衰相比,这次剧变的动机和诱因,是迥异的,世界的现实情况,也完全不一样,那么可想而知,这剧变的过程,必定也会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尽相同,而自有其独特的规律。 然而这规律又会是什么呢。 人类历史,由于时间的宝贵,方然的认识和掌握很有限。 毕竟那些尘封的过去,距离今天,实在太过遥远,所谓“以史为鉴”的论调,并不能说服他去花费时间研读,反而滋生“历史究竟能教给人什么”的质疑。 人类从历史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格奥尔格*黑格尔在写下这句话时,是怎样想的呢。 方然并无从得知,不过,按自己的理解来解读,他的确从中悟到了一点什么,至少,意识到在寻找“那个点”的时候,不要犯下人类最常见的错误: 用过去的历史,线性预测未来。 争权夺利,不管最初的动机如何,这种事在历史上一直持续不断,填充了历史教材和文献的大部分篇幅。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任何一个潜在的全力竞争者,都会明白“暴力”是至关重要的道具,维持统治也好,夺取宝座也罢,总之都要围绕暴力来进行,招兵买马,执掌兵权,就是一个很自然的途径。 但那也是因为,在旧时代,暴力的组织、维系,并非多么复杂的工作。 只要有足够数量的人口,和起码的生产力,为组织起来的一群人提供从粮食到武器的若干要素,就可以拥有一支实力可观的军队。 以旧时代的低下生产力,这些条件,仍然不难满足。 如此也不难解释,为什么在过去的年代里,平民暴动、高官谋反,是十分寻常的事。 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经验,并不能简单机械的套用到当今时代。 今天的世界,在暴力方面,与过去相比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一般人大概都看得出,暴力的组织、维系,对资源和技术的要求越来越高,事实上就连最富可敌国的个人都难以负担,而必须以国家乃至国家集团出面来组织。 个人若纠集武装力量,不管冬季如何,在今天既不可能,也是严重的犯罪。 这一切,方然也洞若观火,但他格外留意的并非这些,而是当今时代的暴力体系,从警察到军队,都越来越依赖外部环境的支持。 早久远的过去,一支军队,只要有充足的粮草,就能长期维持凑合的战斗力。 武器,装备,乃至马匹和辎重,这些东西的损耗不大,还可以从战场上得到,只要解决了吃饭问题,事实上,就是解决了人类士兵的能量来源问题,军队就可以持续行动,这样的保障要求很难说是苛刻的。 与之相比,联邦的现代化武装力量,对社会的需求则既繁重又多样化。 今天的一支军队,要维持行动,需要的绝不仅仅是粮草,不仅武器装备的研发制造,需要庞大的产业体系来支撑,在遂行作战行动时,也需要从信息到燃料的全方位支持,各种必要条件门类繁杂,代价也极其高昂。 在这种大趋势下,所谓“掌控暴力”,就绝非仅仅是揭竿而起的一劳永逸。 或者说,要真正掌控盖亚,也未必一定要直接的掌控暴力,仅仅掌控暴力恐怕也不够。 那又要掌控什么才可以呢…… 答案,隐藏在日常的工作中,方然一时还没把握透彻。 但仅凭直觉,他也逐渐有了模糊的概念,明确自己接下来的方向。 西历1480年的夏末,完成手头的测试项目后,方然从ibm内网递交了职位调整报告,准备从aig转向计算机基础体系研发。 为顺利达成目标,在这之前,他翻遍了夏洛特研发中心的各项目组,也联系过该领域的负责人。 赫伯特*西蒙,看名字就有点眼熟,见过本人后,方然才想起在教材上看到过的身份介绍:信息处理语言、ipl的创造者之一。 不仅如此,西蒙此人还是联邦fscim专家组的成员,是重量级的学者。 这样一个名头响亮的人物,却会在夏洛特从事计算机基础研发,对方然而言,算是意外的收获。 正文 第二四二章 自动 一边谋划新职位,对肯*汤普森率领的研发团队,究竟在做什么,方然也在暗中关注。 “复仇女神”,ibm公司为联邦军方量身定做的新一代ai决策系统,计划书早已有之,即便在互联网上也不是秘密,不过汤普森等人的工作,并非在陈旧的nemesis-1.0体系上修修补补,而是以fscim体系重构复仇女神,将其提升为2.0版本。 这样,就可以在不远的将来,与逐渐进入联邦军队的无人武器平台、无人化运作体系和一线的战斗机器人整合起来。 一切都采用fscim标准,这些终端、节点与核心的nemesis-2.0便可以高效互联。 事关fscim,就方然所知,负责人也曾试图让一直在夏洛特从事基础研发的赫伯特*西蒙参与其中,却没能如愿。 窥探到这一点,他才猜测这位西蒙先生,想法或许会与这里的大多数人不太一样。 在ibm夏洛特研发中心,表面上的意外、袭击等表面上的风险很低,各怀鬼胎的家伙和团体却活动频繁,他可不想继续在危机四伏的aig各组工作,尤其是,这几个小组很快会一并参与进nemesis-2.0的研发。 联邦军方,哪怕对信息技术一无所知,起码的限制和保密措施总归会有。 一旦牵扯到其中,和早有准备的汤普森等人不同,自己的行动自由、甚至人身安全都会受到威胁,这并非被迫害妄想,而是任何出资者在面对无法解析、无法确证的人工智能系统时,都会有的戒备心态。 和风险很高的军方项目相比,赫伯特*西蒙主持的基础研发组,就要安全得多。 ibm,全称“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单看名字也不是一般的军工巨头,除与联邦政府、军方有密切联系外,也有庞大的民用产业体系,为联邦提供从智能化软件到工业机器人的许多生产工具和生活商品。 在西历1480年代初,所有这一切,都建立在网络和ai的基础上。 进入“国际商用机器”一年多来,工作干的有声有色,不求闻达,但求称职,方然在hr部门的风评还不错,他很快进入了基础研发部门。 和其他部门相比,计算机基础研发的工作更枯燥,薪酬却更低一些,大概也是他顺利申请成功的原因,但方然并不在乎,入职后接手的第一项工作,则是为ibm新近验收的“全自动装备生产体系”提供底层支持。 不知世人如何看待这一体系,媒体报道寥寥,似乎也不想让民众过多关注。 在方然眼中,这类系统的出现则是世界嬗变的关键节点。 automatic_product_manufacturing_system,缩写为apms的所谓全自动体系,并不是崭新的东西,甚至一些行内人士也认为,这不过是利用计算机对传统生产线的改造,但如果像方然这样“身临其境”,借助机器人在试验车间里四处“查看”,就会发现这体系与人类以往创造出的装备有何区别。 apms,并不等同于传统的工业流水线、脉动生产线或者自动化生产流程,而是完全摈弃“人”这一因素的自动机。 为安普公司交付的apms,就是一个典型实例。 据方然掌握的资料,这座报价接约三十亿联邦马克,占地面积超过七公顷的制造系统,主要产品是不同型号的锂聚合物电池,其控制中心的界面极其简洁,至多只需要一名管理人员就能应付。 不仅如此,在正常生产流程中,该系统根本无需人的监控,只要将其接入符合fscim标准的网络,就可以做到自动化监测。 该体系需要的,仅仅是能源供应和原材料,以及生产的命令。 即便这些显而易见的需求,按项目要求,也可以由系统借助fscim体系接口,与同样符合fscim标准的外部系统互联互通,自主完成从计划解析到资源采购的一系列流程,在不出现重大意外的前提下,完全无需人类的干预。 说白了,对拥有者而言,这就是一台连接网络、即可连续不断产出的“源”。 或者说只要开启,就能源源不断制造出产品,进而通过销售锂聚合物电池而获利的印钞机。 这种规模的生产体系,可想而知,在设计与制造过程中,需要大量的人类智慧和物质资料,只有类似ibm这样的产业巨头才能提供,可一旦完成,交付给使用者后,就不再需要几乎任何“人”的因素。 至少在系统因技术升级而过时,或者老化而损坏之前,情形确乎如此。 对此类系统,不论是出于专业、还是目标的角度,方然都很有兴趣,他特意搜索了一下,发现“国际商用机器”的锂聚合物电池apms,应该是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第一例完全脱离了人的生产体系。 这种脱离,并不是说体系能自己从天上掉下来,而是在其投入使用后,就不再需要人。 而这一切又会意味着什么呢: 简直不问可知。 apms,不管业内人士,或者联邦的普通民众怎样看待,方然的嗅觉十分敏锐,他知道,这就是一个很关键,也很不详的信号。 人,构成社会的单元,生产过程的核心,地位,正在渐渐被取代。 按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不出若干年,类似的自动化生产体系,就会在联邦乃至世界遍地开花,it工程师们暂且偷生,普通劳动者对应的岗位再将创新低,继而,与暴力体系的无人化一道,将普通民众的存在价值,彻底剥夺。 到那时,遍布联邦的近三亿民众,究竟怎样谋生,还有没有机会活下去,一切都将脱离自己的掌控,而完全仰赖资本的决断。 而资本将怎样决断,稍加思考,也不难猜到答案。 趋势,渐渐从迷雾中显现,一开始的进程并不会太快,难免会让人产生错觉。 “国际商用机器”拟交付的apms系统,综合考虑报价与产出,费效比甚至比业界正在使用的自动化流水线还低,以市场价出售电池,只能弥补成本而谈不上盈利。 购买这一系统的安普公司,当然不会做赔本生意,事实上,是准备借这一系统的运营,考察符合fscim规范的生产体系效果如何,如果一切顺利,就会加快进度、将公司整体架构进行fscim改造,并在未来若干年里,把麾下产业逐步更新为apms。 正文 第二四三章 西蒙 一旦这样的改造完成,掌控安普公司的股东和董事们,就可拥有一部完全自主、排除任何人为干扰的利润机器。 到那时,像“安普”这样的企业,就不再需要雇佣员工,只靠人工智能就能维持生产运转,完成从原料采购到成品交付的一整套流程,进而让办企业、开公司成为简单直白的资本运作,只要投资采购“自动化产品制造体系”,就能源源不断的获得产出和利润。 到那时,联邦的一大批普通劳动者,则将失去利用价值,进而失去工作。 只有少数研发与技术人员,暂时还有岗位,任务则是将it领域与其他生产领域的技术结合起来,制造越来越多的apms。 这种机器,不管缩写是什么样,方然则将其称作“自产机”。 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具体的讲,其中的民用it系统工程部门,一大半的岗位都围绕“自产机”进行,此外就是fscim体系的研发岗,和少量技术支持、运行维护的外派岗位,而方然的工作,就是在赫伯特*西蒙的带领下,为“自产机”和类似的体系提供底层构件。 毫无疑问,面向未来的“自产机”,一切底层构件也都要符合fscim框架。 接触fscim的时间不长,一开始,这份工作对方然还挺有挑战性。 “自产机”的本质是什么,推而广之,完全自动化的生产过程,将会把人类世界推入怎样的境地,这些深奥的问题,并不是他现在优先考虑的东西,而是把大部分时间花费在“锂聚合物电池apms”项目上,获取讯息并积累经验。 和aig小组的气氛不同,在计算机基础研发组,同僚们的关系相对而言会更轻松。 在方然看来,是因为这里并未云集一大批崇拜人工智能、认为掌控ai就能掌控一切的疯狂天才,而大抵都是对自动化、智能化很感兴趣,而对这一切将引发人类世界何种剧变不甚了了的实干家。 说来可笑,身为世界的悲观论者,自己都不愿与思想上的“同类”待在一起。 反而是在方然眼中,那些看不透文明未来的同事们,从思想到行动还更阳光、更让人觉得舒服些,让他感觉到自己还生活在人间。 甚至于,其他还有好几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真的认为自动化、智能化的生产体系,可以将人从繁重的生产劳动中一劳永逸的解放出来,在不远的将来,劳动者无需挥洒汗水,而只要从事优雅的创造性工作。 从理想主义的角度,面对划时代的“自产机”,这的确是一种很容易出现的幻觉。 问题只在于一点: 究竟是谁,将切实掌控这生产的体系。 如果是联邦社会的所有人,甚至,是盖亚表面的所有人,那么,在“自产机”高度发达的那一天,人类就将迈入天堂。 反之,如果是极少数人,到那一天,人类就将掉入地狱。 当然这是理论情况,实践中,文明要掉进地狱,也根本不需要“自产机”发展到极致,在这至少几十年的漫长过程之前,盖亚大战,就足以充当一切的导火索,将人类千万年来积累的文明成果毁灭殆尽。 世界的长远前景,着实堪忧,但既然不是因追寻永生而起,方然就不在乎。 相反,他很适应基础研发组的氛围,不仅每一天都早出晚归、在工作室忙碌很久,偶尔还会和比较友善的同事们闲谈几句,这样做并非只为了营造托马斯*安生人畜无害的形象,也借此侧面了解一下赫伯特*西蒙最近的动向。 和四处奔波的大忙人肯*汤普森相比,赫伯特*西蒙的行踪,则可以说是“深居简出”。 来夏洛特研发中心之前,方然只对这一个名字有印象,进入基础研发部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倒是见过西孟先生很多次,这位年过五旬的资深专家,基本上每周都会组织一次部门范围内的讨论会,听取众人的意见,然后向在座者介绍近一段时间来的研究热点,和这方面的研究成果。 和很多企业里的类似流程不一样,基础研究部的讨论会,不论形式、还是内容都很务实,原本对fscim理解有限的方然也收获不小。 但西蒙先生的畅所欲言、悉心指导,仅局限在会上,其他时间则很少在工作室露面。 对一位跨学科、跨领域的研究者而言,时间,显然十分宝贵,或许是和方然的观点类似,无意参与到it领域未来控制权的争夺之中,又或者是对人类文明的未来持不同看法,总之,不论日常观察,还是通过网络窥探,方然都没发现赫伯特*西蒙有什么异常的迹象。 而asa3.1的监控数据,也证实了这一点,在基础研发部的人身安全风险,相比在aig时更低。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说,夏洛特研发中心的野心家们,全都集中在aig项目组中,与世无争的则都去了基础研发部门么。 可能有这样的因素,不过,考虑到环境、氛围对人思维的影响,工作了几个月的方然也意识到,为apms之类体系开发底层构件,或者为通用型系统提供底层支持,类似的研发活动,的确很难让工作者有掌控大局的体验,进而,也很难让参与其中的人野心膨胀,萌生争夺控制权、称霸盖亚的念头。 与承担军方项目的aig_2、aig_3小组不同,基础研发部的工作,完全是为应用提供底层的支持,与联邦军方、军队体系乃至其他暴力系统都几乎没有直接的关联。 且不说研发部的成果,即便是这些底层构件支持的apms、通用ai等系统,面向的也是联邦、乃至全世界的民用市场。 即便“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在从核电站到低压电器元件的很多领域,都颇有建树,但把持这些领域,似乎也和“掌控盖亚”的目标毫无关联。 相比之下,倘若一直从事诸如“复仇女神”的研发,因此而产生危险的念头,则实属寻常。 正文 第二四四章 链条 (防d设置,很快恢复) 一旦这样的改造完成,掌控安普公司的股东和董事们,就可拥有一部完全自主、排除任何人为干扰的利润机器。 到那时,像“安普”这样的企业,就不再需要雇佣员工,只靠人工智能就能维持生产运转,完成从原料采购到成品交付的一整套流程,进而让办企业、开公司成为简单直白的资本运作,只要投资采购“自动化产品制造体系”,就能源源不断的获得产出和利润。 到那时,联邦的一大批普通劳动者,则将失去利用价值,进而失去工作。 只有少数研发与技术人员,暂时还有岗位,任务则是将it领域与其他生产领域的技术结合起来,制造越来越多的apms。 这种机器,不管缩写是什么样,方然则将其称作“自产机”。 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具体的讲,其中的民用it系统工程部门,一大半的岗位都围绕“自产机”进行,此外就是fscim体系的研发岗,和少量技术支持、运行维护的外派岗位,而方然的工作,就是在赫伯特*西蒙的带领下,为“自产机”和类似的体系提供底层构件。 毫无疑问,面向未来的“自产机”,一切底层构件也都要符合fscim框架。 接触fscim的时间不长,一开始,这份工作对方然还挺有挑战性。 “自产机”的本质是什么,推而广之,完全自动化的生产过程,将会把人类世界推入怎样的境地,这些深奥的问题,并不是他现在优先考虑的东西,而是把大部分时间花费在“锂聚合物电池apms”项目上,获取讯息并积累经验。 和aig小组的气氛不同,在计算机基础研发组,同僚们的关系相对而言会更轻松。 在方然看来,是因为这里并未云集一大批崇拜人工智能、认为掌控ai就能掌控一切的疯狂天才,而大抵都是对自动化、智能化很感兴趣,而对这一切将引发人类世界何种剧变不甚了了的实干家。 说来可笑,身为世界的悲观论者,自己都不愿与思想上的“同类”待在一起。 反而是在方然眼中,那些看不透文明未来的同事们,从思想到行动还更阳光、更让人觉得舒服些,让他感觉到自己还生活在人间。 甚至于,其他还有好几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真的认为自动化、智能化的生产体系,可以将人从繁重的生产劳动中一劳永逸的解放出来,在不远的将来,劳动者无需挥洒汗水,而只要从事优雅的创造性工作。 从理想主义的角度,面对划时代的“自产机”,这的确是一种很容易出现的幻觉。 问题只在于一点: 究竟是谁,将切实掌控这生产的体系。 如果是联邦社会的所有人,甚至,是盖亚表面的所有人,那么,在“自产机”高度发达的那一天,人类就将迈入天堂。 反之,如果是极少数人,到那一天,人类就将掉入地狱。 当然这是理论情况,实践中,文明要掉进地狱,也根本不需要“自产机”发展到极致,在这至少几十年的漫长过程之前,盖亚大战,就足以充当一切的导火索,将人类千万年来积累的文明成果毁灭殆尽。 世界的长远前景,着实堪忧,但既然不是因追寻永生而起,方然就不在乎。 相反,他很适应基础研发组的氛围,不仅每一天都早出晚归、在工作室忙碌很久,偶尔还会和比较友善的同事们闲谈几句,这样做并非只为了营造托马斯*安生人畜无害的形象,也借此侧面了解一下赫伯特*西蒙最近的动向。 和四处奔波的大忙人肯*汤普森相比,赫伯特*西蒙的行踪,则可以说是“深居简出”。 来夏洛特研发中心之前,方然只对这一个名字有印象,进入基础研发部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倒是见过西孟先生很多次,这位年过五旬的资深专家,基本上每周都会组织一次部门范围内的讨论会,听取众人的意见,然后向在座者介绍近一段时间来的研究热点,和这方面的研究成果。 和很多企业里的类似流程不一样,基础研究部的讨论会,不论形式、还是内容都很务实,原本对fscim理解有限的方然也收获不小。 但西蒙先生的畅所欲言、悉心指导,仅局限在会上,其他时间则很少在工作室露面。 对一位跨学科、跨领域的研究者而言,时间,显然十分宝贵,或许是和方然的观点类似,无意参与到it领域未来控制权的争夺之中,又或者是对人类文明的未来持不同看法,总之,不论日常观察,还是通过网络窥探,方然都没发现赫伯特*西蒙有什么异常的迹象。 而asa3.1的监控数据,也证实了这一点,在基础研发部的人身安全风险,相比在aig时更低。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说,夏洛特研发中心的野心家们,全都集中在aig项目组中,与世无争的则都去了基础研发部门么。 可能有这样的因素,不过,考虑到环境、氛围对人思维的影响,工作了几个月的方然也意识到,为apms之类体系开发底层构件,或者为通用型系统提供底层支持,类似的研发活动,的确很难让工作者有掌控大局的体验,进而,也很难让参与其中的人野心膨胀,萌生争夺控制权、称霸盖亚的念头。 与承担军方项目的aig_2、aig_3小组不同,基础研发部的工作,完全是为应用提供底层的支持,与联邦军方、军队体系乃至其他暴力系统都几乎没有直接的关联。 且不说研发部的成果,即便是这些底层构件支持的apms、通用ai等系统,面向的也是联邦、乃至全世界的民用市场。 即便“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在从核电站到低压电器元件的很多领域,都颇有建树,但把持这些领域,似乎也和“掌控盖亚”的目标毫无关联。 相比之下,倘若一直从事诸如“复仇女神”的研发,因此而产生危险的念头,则实属寻常。 正文 第二四五章 全产 一旦掌控了自动化生产体系,原则上,只要下达命令,体系就能根据管理员的指示,自行调整生产流程,制造出符合要求的产品。 如果掌控的生产体系,灵活性够强,规模也够大,就无须与其他竞争者争夺现有暴力体系的控制权,而完全可以自立门户,协调资源与产出,打造出一支绝对忠诚的无人化、智能化机器大军。 对尔虞我诈、惊心动魄的暴力争夺而言,这,的确是一条捷径。 然而唯一的问题在于: 迄今为止,人类世界的智能化生产体系,还远不足以实现“按指令制造出任何产品”的终极目标。 方然最熟悉的apms,最接近前述定义的一种自动化体系,由“国际商用机器”的几百名it研发工程师,配合电池制造领域的技术专家,也要历经数年才能拿出一套实用方案,不仅代价高达三十亿联邦马克,体系的功能,也仅限于按指令制造不同规格的锂聚合物电池。 锂聚合物电池apms,顾名思义,只能生产电池,而没办法按指令调整产线,制造出其他工业品。 至于导引头、电磁线圈或爆炸物等武器模块,更是连想也别想。 “自产机”,按方然的朴素定义,是能够自主完成某一系列产品的自动化、智能化体系,这种体系的无人化水平很高,原则上,是可以完全脱离人的因素而完成生产流程。 但其灵活性就逊色于传统的生产线,在设计指标里,根本就没这么一项功能。 现状如此,至少在眼前的时代,一个掌控了全世界“自产机”的管理员,仍不具备任何与传统暴力体系叫板的实力。 但是遥望未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也好,联邦的其他it巨头也罢,显然不会满足于“自产机”这样的初级产品,而是会在一系列类似产品的基础上,着手研发更加庞大、功能更强的新一代智能化生产体系。 这并非方然的臆想,而是出现在《ibm计算机基础研发组中长期规划》里的条文。 换言之,业界对“自产机”之后的发展,已经有了大概一致的思路。 在apms之后的智能化系统,会实现什么样的功能,对此,方然也进行过前瞻性的研究。 在广泛阅读“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与ieee、电子电气工程师协会等国际组织的文献资料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下一代自动化制造体系的产出对象,将不再是局限于某一领域、某一门类的产品,而是apms本身。 能够自动化产出apms的体系,名称可以叫做automatical_pipeline_output_system,也就是文献中出现过好几次的apos。 方然则有自己的见解,按简单、明了的原则,他更愿意将其称为“全产机”。 顾名思义,所谓“全产机”,并不是直接制造出一切门类工业品的巨大机器,而是能根据指令,生产出不同门类产品所对应的“自产机”的,具备高度灵活性的“自产机之源”。 “全产机”,一旦被研发出来,将会引发世界工业体系的剧变。 如果说,现阶段像“锂聚合物电池apms”的存在,只是威胁到了一些传统制造企业的生存,那么在“全产机”出现后,即便像夏洛特研发中心这样的智力密集型机构,也会因此而遭遇严重的冲击。 道理是显而易见的,一旦人工智能掌控的“全产机”,能够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制造出多种门类的apms…… 那些研发“自产机”的工程师,从码农到技工,统统都会失业。 下一代智能化生产体系、apos的出现,具体的时间节点,业界尚没有定论,从事基础研发工作的方然也说不上来。 但是在明确了这一发展方向后,再看每天的工作,伏案于工作室的年轻人就格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和工作室其他同僚正在做的事,某种程度上讲,就是在为自己和同一领域的无数劳动者们开掘坟墓。 it领域的前沿研发,不论围绕互联网络、数据挖掘还是基础体系,本质上都是在为“人工智能”的主攻领域而服务。 而人工智能的极大发展,不仅催生了apms的出现,或迟或早,必然催生出apos。 面对能够按需制造出一大批apms的“全产机”,可想而知,除最尖端研发领域的资深专家、学者外,不仅传统工业领域会哀鸿遍野,就连现在如火如荼的it领域都无从幸免,甚至连托马斯*安生现在的岗位,都可能被无情的替代掉。 哦,这样说也未必正确。 梳理近来的一系列工作,厘清思路,方然提醒自己别太悲观。 ibm公司在夏洛特的计算机基础研发组,工作内容,与人工智能、自动化生产体系关系密切,但根本任务还是从事it领域底层构件、框架的开发,与联邦政府和网络管理机构保持一定的联系,这些岗位,至少在“全产机”出现之后,仍然尤其存在的价值,一时半刻还不至于被裁掉。 想一想也知道,apos、“全产机”,功能再怎样包罗万象,终究也要人来研发和制造。 倘若事态的演变止步于此,那么,方然的想法还算是正确的。 但此时此刻,置身于社会剧变的前夜,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还未能洞悉一切,没有意识到“全产机”并非人工智能体系的终极状态。 能够制造出apms的智能化体系,功能,是强大的,但可想而知,倘若这样的“全产机”仍然要依赖于人,需要人去设计与制造,那么,人工智能的发展就还算不得全盛,更谈不上取代和超越人类。 事实上,早晚有一天,即便功能强大的“全产机”,也终究会有更强大的ai体系来制造。 那时的ai体系,原则上,具备原先为人所垄断的“思维”和“创造”能力,能够按管理员的指令,调整生产流程,完成技术研发,进而,提供一系列不断改进、强化的apos,为管理员提供一切种类的“全产机”。 生产“全产机”的终极ai体系,那种存在,就是很多科幻作品中描摹过的: 终产机。 …… 正文 第二四六章 城区 (防d设置,很快恢复) 一旦掌控了自动化生产体系,原则上,只要下达命令,体系就能根据管理员的指示,自行调整生产流程,制造出符合要求的产品。 如果掌控的生产体系,灵活性够强,规模也够大,就无须与其他竞争者争夺现有暴力体系的控制权,而完全可以自立门户,协调资源与产出,打造出一支绝对忠诚的无人化、智能化机器大军。 对尔虞我诈、惊心动魄的暴力争夺而言,这,的确是一条捷径。 然而唯一的问题在于: 迄今为止,人类世界的智能化生产体系,还远不足以实现“按指令制造出任何产品”的终极目标。 方然最熟悉的apms,最接近前述定义的一种自动化体系,由“国际商用机器”的几百名it研发工程师,配合电池制造领域的技术专家,也要历经数年才能拿出一套实用方案,不仅代价高达三十亿联邦马克,体系的功能,也仅限于按指令制造不同规格的锂聚合物电池。 锂聚合物电池apms,顾名思义,是没办法按指令调整产线,制造其他工业品。 更不用说战车、电磁炮或爆炸物之类,更是想也别想。 “自产机”,按方然的朴素定义,是能够自主完成某一系列产品的自动化、智能化体系,这种体系的无人化水平很高,原则上,是可以完全脱离人的因素而完成生产流程。 但其灵活性就逊色于传统的生产线,在设计指标里,根本就没这么一项功能。 现状如此,至少在眼前的时代,一个掌控全世界apms体系的管理员,仍不具备任何与传统暴力体系叫板的实力。 但是遥望未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也好,联邦的其他it巨头也罢,显然不会满足于初级的apms这类“自产机”,而是会在一系列类似产品的基础上,着手研发更加庞大、功能更强的新一代智能化生产体系,这并非方然的臆想,而是落在ibm计算机基础研发组中长期规划里的设想。 换言之,业界对“自产机”之后的发展,已经有了大概一致的思路。 在apms之后的智能化系统,会实现什么样的功能,对此,方然也进行过前瞻性的研究。 在广泛阅读“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与ieee、电子电气工程师协会等国际组织的文献资料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下一代自动化制造体系的产出对象,将不再是局限于某一领域、某一门类的产品,而是apms本身。 能够自动化产出apms的体系,名称可以叫做automatical_pipeline_output_system,也就是文献中出现过好几次的apos。 方然则有自己的见解,按简单直白的原则,他更愿意称其为“全产机”。 顾名思义,所谓“全产机”,并不是直接制造出一切门类工业品的巨大机器,而是能根据指令,生产出不同门类产品所对应的apms的,具备高度灵活性的工业体系之“源”。 “全产机”,一旦被研发出来,会引发世界工业体系的剧变。 如果说,现阶段像“锂聚合物电池apms”的存在,只是冲击到了一系列传统制造企业的生存,那么在“全产机”出现后,即便像夏洛特研发中心这样的智力密集型机构,也会因此而遭遇严重的危机。 道理是显而易见的,一旦人工智能掌控的“全产机”,能够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制造出多种门类的apms…… 那些研发apms的工程师,从码农到技工,就全都会失业。 下一代智能化生产体系、apos的出现,具体的时间节点,业界尚没有定论,从事基础研发工作的方然也说不上来。 但是在明确了这一发展方向后,再看每天的工作,伏案于工作室的年轻人就格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和工作室其他同僚正在做的事,某种程度上讲,就是在为自己和同一领域的无数劳动者们开掘坟墓。 it领域的前沿研发,不论围绕互联网络、数据挖掘还是基础体系,本质上都是在为“人工智能”的主攻领域而服务。 而人工智能的极大发展,不仅催生了apms的出现,或迟或早,必然催生出apos。 面对能够按需制造出一大批apms的“全产机”,可想而知,除最尖端研发领域的资深专家、学者外,不仅传统工业领域会哀鸿遍野,就连现在如火如荼的it领域都无从幸免,甚至连托马斯*安生现在的岗位,都可能被无情的替代掉。 哦,这样说也未必正确。 梳理近来的一系列工作,厘清思路,方然提醒自己别太悲观。 ibm公司在夏洛特的计算机基础研发组,工作内容,与人工智能、自动化生产体系关系密切,但根本任务还是从事it领域底层构件、框架的开发,与联邦政府和网络管理机构保持一定的联系,这些岗位,至少在“全产机”出现之后,仍然尤其存在的价值,一时半刻还不至于被裁掉。 想一想也知道,apos、“全产机”,功能再怎样包罗万象,终究也要人来研发和制造。 倘若事态的演变止步于此,那么,方然的想法还算是正确的。 但此时此刻,置身于社会剧变的前夜,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还未能洞悉一切,没有意识到“全产机”并非人工智能体系的终极状态。 能够制造出apms的智能化体系,功能,是强大的,但可想而知,倘若这样的“全产机”仍然要依赖于人,需要人去设计与制造,那么,人工智能的发展就还算不得全盛,更谈不上取代和超越人类。 事实上,早晚有一天,即便功能强大的“全产机”,也终究会有更强大的ai体系来制造。 那时的ai体系,原则上,具备原先为人所垄断的“思维”和“创造”能力,能够按管理员的指令,调整生产流程,完成技术研发,进而,提供一系列不断改进、强化的apos,为管理员提供一切种类的“全产机”。 生产“全产机”的终极ai体系,那种存在,就是很多科幻作品中描摹过的: 终产机。 …… 正文 第二四七章 车间 联邦大城市的兴衰,对方然这样的年轻人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尤其方然,从小到大一直在不同的校园里生活,转换为托马斯*安生的身份后,毕业的去向又是位于市郊的夏洛特研发中心,没有多少在大城市、闹市区生活的经历,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回忆与伤感。 不过在赫伯特*西蒙的年纪,那一代人,就难免会感慨良多。 与负责人的语言交流,时间很短,内容也只是一些不涉及工作的家常,却让方然印象深刻。 至少,对话的字里行间,再结合平常讨论会上的见闻,他大概能判断出,赫伯特*西蒙与肯*汤普森的性格大相径庭。 不仅如此,要说对当今时代的it领域持何种观点,即便都供职于ibm、身居管理之位,这两位负责人的立场也不会很一致,具体说来,就是他从西蒙先生身上,没看出任何类似于汤普森言行举止间难以掩饰的那种野心。 身在it领域,却对将来的一切安之若素,这种心态是不太寻常。 放在以前,观察到赫伯特*西蒙的言行,方然并不会想太多,他只会把这一切都当成精心的伪装。 但是现在的他,或许是受到“匿名者”绝笔的影响,又或者是接触到一些如理查德*费曼那样的资深学者,方然已经明白,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时刻在为自身利益而奔忙,脑袋里也不见得时刻都在权衡利弊。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只不过是一句稍带庸俗的概括语。 虽然大多数人的一生,总体而言,无非是被追逐利益的言行所充斥,但方然也承认,这世界上,也的确有一些人,眼光与思维与普通人不太一样。 一个人要在社会上生存,利益,是不得不加以考虑的重要因素,但宏观上的规律总结,并不能排除这人群中的极少数,会有超越眼前苟且、超越自身利益的更高追求,和建立在科学、理性之上的更深邃思考。 那么赫伯特*西蒙,会是这样的人吗。 是,或者不是,对方然的计划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进入基础研发组近一年来,每天努力工作,其余时间则专注于fscim、ai框架等领域的学习,方然的进步很快,但越是深入到计算机系统的底层,他就越感到这一体系的庞大、复杂,对于如何才能找到突破口、获得切实的掌控权,也愈发感到棘手。 一时无法理解透彻,自己慢慢啃,算是解决的策略,但时间上就未必来得及。 从这一点出发,接近赫伯特*西蒙,多少得到些项目负责人的指点,就显得很有必要。 完全从实用角度考虑问题,方然的计划,首先是调查西蒙先生的个人背景,其次则是弄清此人在夏洛特研发中心的工作、生活细节,在这一过程中,顺便评估其为“同类”的风险概率,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刻意接近,还是将其视作竞争者而格外提防。 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几星期后,asa的初步分析结果出炉,让方然心下稍安。 利用人工智能搜集和分析数据,这种事,对他而言已经是驾轻就熟,虽然在研发中心的内网活动时,难免会束手束脚,但如果不刺探绝密资料、或者侵入安保体系,只是调查一个目标的日常活动,难度就会低得多。 综合分析的结论,据asa判断,目标人物“赫伯特*西蒙”是竞争者的概率低于0.3%。 看似很小的一个数据,在方然看来,却也没办法让他完全放松警惕,毕竟asa的分析、判断是建立在“此人是否有可能是‘永生追寻者’”的前提下,而按照这一前提,野心勃勃的肯*汤普森对应的概率,也不过才0.7%。 野心勃勃,秘密组织小团体,觊觎“复仇女神”系统的控制权,这些行为固然很有攻击性,却并非一定要是“同类”才会去做。 即便不是同类,当人类文明的剧变降临时,也一样可能有严重威胁。 在重大决策上一向很谨慎,方然还有些犹豫。 但与西蒙的正式接触,却事出寻常,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节奏和方式来进行。 西历1481年初秋,具体的节点,对应“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又一重大项目——“露天矿矿石apms”研发接近尾声,夏洛特研发中心负责的模块即将交付给财大气粗的“卡特彼勒”公司时,方然接到了消息,项目负责人让他去一趟制造车间。 apms的制造车间,说是“车间”,其实是一组矗立在中心内的庞大建筑。 这种地方,即便安保措施和监控体系,与研发中心的其他场所并无区别,方然也极少踏足。 事实上,自从进入基础研发组至今,他还一次都没去过。 用不着亲自前往,作为研发人员,每天都会通过视频监控和机器人的摄像头,保持对车间情况的把握,方然对制造车间里的景象很熟悉:与传统流水线的情况一样,那里也到处都是复杂的机械手,零件,工具和忙碌的多功能机器人。 这些装配机械手、多功能机器人,究竟是由什么程序在操控,当一切并非尽在掌控时,风险,也就无处不在。 即便自忖并未暴露身份,也没什么仇家,方然仍不想冒无谓的风险。 即便负责人有请,他也在斟酌一番后回应“连续测试进行中,稍后会有空”,想要将其推掉。 反正在夏洛特研发中心,上下级的关系,完全以项目和工作为纽带,即便像肯*汤普森那样想拉自己入伙而未如愿,也很难打击报复,当然汤普森本身就非常忙,也不见得有时间和心思去揣摩这些。 总之在掌控一切之前,生产车间,自己是绝不想去的。 但出乎他的意料,回绝之后,继续埋头工作到下班时间,走出工作室的方然就接到一条推送消息,他抬起头,正好看见沿走廊过来的项目负责人。 “傍晚好啊,托马斯; 工作忙的怎么样了,如有时间,我们去车间附近走一走吧。” “呃……下班时间吗,好的。” 没想到赫伯特*西蒙会专程过来找,当面再回绝一次,似乎不妥,方然表情平静的点点头。 正文 第二四八章 自绝 (防d设置,很快恢复) 尤其方然,从小到大一直在不同的校园里生活,转换为托马斯*安生的身份后,毕业的去向又是位于市郊的夏洛特研发中心,没有几天在大城市、闹市区生活的经历,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回忆与伤感。 不过在赫伯特*西蒙的年纪,那一代人,就难免会感慨良多。 与负责人的语言交流,时间很短,内容也只是一些不涉及工作的家常,却让方然印象深刻。 至少,对话的字里行间,再结合平常讨论会上的见闻,他大概能判断出,赫伯特*西蒙与肯*汤普森的性格大相径庭。 不仅如此,要说对当今时代的it领域持何种观点,即便都供职于ibm、身居管理之位,这两位负责人的立场也不会很一致,具体说来,就是他从西蒙先生身上,没看出任何类似于汤普森言行举止间难以掩饰的那种野心。 身在it领域,却对将来的一切安之若素,这种心态是不太寻常。 放在以前,观察到赫伯特*西蒙的言行,方然并不会想太多,他只会把这一切都当成精心的伪装。 但是现在的他,或许是受到“匿名者”绝笔的影响,又或者是接触到一些如理查德*费曼那样的资深学者,方然已经明白,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时刻在为自身利益而奔忙,脑袋里也不见得时刻都在权衡利弊。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只不过是一句稍带庸俗的概括语。 虽然大多数人的一生,总体而言,无非是被追逐利益的言行所充斥,但方然也承认,这世界上,也的确有一些人,眼光与思维与普通人不太一样。 一个人要在社会上生存,利益,是不得不加以考虑的重要因素,但宏观上的规律总结,并不能排除这人群中的极少数,会有超越眼前苟且、超越自身利益的更高追求,和建立在科学、理性之上的更深邃思考。 那么赫伯特*西蒙,会是这样的人吗。 进入基础研发组近一年来,每天努力工作,其余时间则专注于fscim、ai框架等领域的学习,方然的进步很快,但越是深入到计算机系统的底层,他就越感到这一体系的庞大、复杂,对于如何才能找到突破口、获得切实的掌控权,也愈发感到棘手。 一时无法理解透彻,自己慢慢啃,算是解决的策略,但时间上就未必来得及。 从这一点出发,接近赫伯特*西蒙,多少得到些项目负责人的指点,就显得很有必要。 完全从实用角度考虑问题,方然的计划,首先是调查西蒙先生的个人背景,其次则是弄清此人在夏洛特研发中心的工作、生活细节,在这一过程中,顺便评估其为“同类”的风险概率,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刻意接近,还是将其视作竞争者而格外提防。 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几星期后,asa的初步分析结果出炉,让方然心下稍安。 利用人工智能搜集和分析数据,这种事,对他而言已经是驾轻就熟,虽然在研发中心的内网活动时,难免会束手束脚,但如果不刺探绝密资料、或者侵入安保体系,只是调查一个目标的日常活动,难度就会低得多。 综合分析的结论,据asa判断,目标人物“赫伯特*西蒙”是竞争者的概率低于0.3%。 看似很小的一个数据,在方然看来,却也没办法让他完全放松警惕,毕竟asa的分析、判断是建立在“此人是否有可能是‘永生追寻者’”的前提下,而按照这一前提,野心勃勃的肯*汤普森对应的概率,也不过才0.7%。 野心勃勃,秘密组织小团体,觊觎“复仇女神”系统的控制权,这些行为固然很有攻击性,却并非一定要是“同类”才会去做。 即便不是同类,当人类文明的剧变降临时,也一样可能有严重威胁。 在重大决策上一向很谨慎,方然还有些犹豫。 但与西蒙的正式接触,却事出寻常,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节奏和方式来进行。 西历1481年初秋,具体的节点,对应“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又一重大项目——“露天矿矿石apms”研发接近尾声,夏洛特研发中心负责的模块即将交付给财大气粗的“卡特彼勒”公司时,方然接到了消息,项目负责人让他去一趟制造车间。 apms的制造车间,说是“车间”,其实是一组矗立在中心内的庞大建筑。 这种地方,即便安保措施和监控体系,与研发中心的其他场所并无区别,方然也极少踏足。 事实上,自从进入基础研发组至今,他还一次都没去过。 用不着亲自前往,作为研发人员,每天都会通过视频监控和机器人的摄像头,保持对车间情况的把握,方然对制造车间里的景象很熟悉:与传统流水线的情况一样,那里也到处都是复杂的机械手,零件,工具和忙碌的多功能机器人。 这些装配机械手、多功能机器人,究竟是由什么程序在操控,当一切并非尽在掌控时,风险,也就无处不在。 即便自忖并未暴露身份,也没什么仇家,方然仍不想冒无谓的风险。 即便负责人有请,他也在斟酌一番后回应“连续测试进行中,稍后会有空”,想要将其推掉。 反正在夏洛特研发中心,上下级的关系,完全以项目和工作为纽带,即便像肯*汤普森那样想拉自己入伙而未如愿,也很难打击报复,当然汤普森本身就非常忙,也不见得有时间和心思去揣摩这些。 总之在掌控一切之前,生产车间,自己是绝不想去的。 但出乎他的意料,回绝之后,继续埋头工作到下班时间,走出工作室的方然就接到一条推送消息,他抬起头,正好看见沿走廊过来的项目负责人。 “傍晚好啊,托马斯; 工作忙的怎么样了,如有时间,我们去车间附近走一走吧。” “呃……下班时间吗,好的。” 没想到赫伯特*西蒙会专程过来找,当面再回绝一次,似乎不妥,方然表情平静的点点头。 正文 第二四九章 年龄 赫伯特*西蒙的语气,相当诚恳,话说起来也不紧不慢。 不过接下来的话,就未必会多么的和蔼可亲,而是提出相当尖锐的问题: “如我所见,你不太愿意踏足生产车间,但我还并不清楚,托马斯,你的行为动机是什么。 站在我个人的立场,我觉得……可以冒昧的问一下,作为信息技术领域的研发工程师,你是否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正在让很多人失去他们的工作,甚至更严重些,是不可逆的失去原本的生活。” 西蒙先生,他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呢,方然开口前先想了想。 赫伯特*西蒙,他会不会是公司在员工中安插的内线,可能性一点也不高,但凡不是职场白痴,本来也没有员工会对上司知无不言,甚至倾诉心声,想到这里,他不置可否的含糊回应两句: “如果严肃的想一想,这的确有可能。 最近若干年,联邦的登记失业率一直在攀升,或许正与it的渗透有关。” “正是如此。” 和眼前的年轻人差了一辈,赫伯特*西蒙的思维却依旧锋利,只不过,在经历过几十年的漫长人生后,年轻时的冲动和勇气,大抵已经被无情的岁月所磨蚀,留存下来的,便只有淡定从容掩盖之下的无奈。 “你我的日常工作,是为了薪水,生活,对我个人而言,还包括一家人的生计。 这些固然是很合理的动机,不过,正是因为ibm等信息技术巨头的扩张,才改变了联邦社会的面貌,让出租车司机,银行柜员,现场翻译员失去了工作,现在,又逐渐开始从工业生产领域,持续而不可逆的剥夺就业岗位。 现状,怎样评价都可以,我无意强求一切人认可自己的观点。 但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从眼前的apms,到中长期规划里的apos,这些概念你都有罢?……很好,那么你也许会想到,出于经济上的动机,联邦社会的自动化、智能化大趋势,迟早会让三亿人口中的绝大多数彻底失业,失去一切的经济来源。 到那时,这人口中的绝大多数,要怎样维持生活,恐怕将会是一个极难解决的问题。” 事态会发展到那一步吗,当然,方然岂但心生共鸣,更按捺住要接话的冲动,想要告诉眼前的项目负责人,他所担忧的问题一点也不难解决。 只消翻一翻历史书,就能知道,解决多余人口的办法是存在的; 而且在历史上,也不止一次的真正实施过。 不过,既然身在it领域,凭借专业见识而不难洞悉这一切,赫伯特*西蒙又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难道和肯*汤普森一样,要招募自己到麾下吗。 交谈中,不自觉的提高警觉,方然眼光瞥向西蒙渐生白发的头顶,他很快明白过来。 年龄,自己与项目负责人的一大差别,是造成彼此思考、意识莫大区别的重要因素,从这一点考虑,说真的,他并不需要太警惕赫伯特*西蒙是否是“同类”,又会不会野心勃勃,因为不论是追寻永生、还是掌控世界,对他而言,现在都已经太晚了。 年过五旬,差不多快到了联邦的平均退休年龄,赫伯特*西蒙的人生,离谢幕还有多久。 依托联邦的发达医疗水平,同时,作为ibm资深专家,年薪与医疗保险的水平想必也足够高,这一指标貌似还算乐观。 按联邦公共卫生机构的统计,北卡罗来纳州男性的平均寿命约七十八岁,但,如果将收入、生活环境等列入分类指标,方然的确记得,位居收入金字塔尖的前5%男性,平均寿命则很惊人的接近了九十岁。 也就是说,如果不计入一些个人因素,眼前的ibm项目负责人完全可以期望九十岁左右的寿命,那么也就是说,即便不考虑医疗技术的进步,赫伯特*西蒙距离下车,大概也总有三、四十年的漫长时光。 虽然年过五旬,人生路还很长,那么足以支持一场追寻永生、掌控世界的努力吗; 当然不可能。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几十年只恍若白驹过隙一般,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至于这短暂一生中,年富力强、能堪大任的时光,只会更加短暂,从少壮到垂老的三十年,至多四十年,就是其所能拥有的全部。 发达的现代医学,多少延长了这一段全盛期,然而迄今为止,人类还没办法阻止、甚至没办法真正的延缓衰老,全盛期的延长,相比平均寿命的延长,仍然太有限,凭借现代医疗手段而续命的绝大多数老人,生命的最后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的一段时期,仍然只是“活着”,而无法再有任何建树。 这样的活着,说的更悲观一点,也无非是在等死。 客观条件的限制,对个人,决定了其是否有资格踏上永生不死的征途,又或者是,是否有资格参与“那个点”的争夺。 并非是年龄太大,就没有资格,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胜出的希望注定越来越渺茫。 在信息技术的大潮中,人类世界的面貌,日新月异,it对社会各领域的渗透在加剧,但即便乐观的加以预测,“自产机”乃至“全产机”大行其道的那一天,至少也会是十年、二十年后才会降临。 到那时,要想在竞争中胜出,耄耋老者显然并做不到这一点。 哪怕医疗技术在进步,续命技术也在发展,但展望未来,对生命科学领域很有些把握,方然并不认为在盖亚大战阴影笼罩、世界前途命运堪忧的态势下,这一系列领域会有顺利发展、平稳演进的机会。 进而,他也不认为“阻止衰老”的目标,能在短短的未来十年、二十年内实现。 从这一角度衡量,年龄,与生俱来、完全不由自主的重要属性,就成为了永生之路的门槛。 而五十多岁的赫伯特*西蒙,到那时,将会变成古稀老人,即便一时还能维持身体健康、头脑清醒,时间的无情流逝,也会很快将其拖入依赖医疗、护理体系的深渊。 这一点,以资深it专家的头脑,西蒙先生是没可能不明白的。 正文 第二五〇章 大势 (防d设置,请书友们谅解,很快恢复) 赫伯特*西蒙的语气,相当诚恳,话说起来也不紧不慢。 不过接下来的话,就未必会多么的和蔼可亲,而是提出相当尖锐的问题: “如我所见,你不太愿意踏足生产车间,但我还并不清楚,托马斯,你的行为动机是什么。 站在我个人的立场,我觉得……可以冒昧的问一下,作为信息技术领域的研发工程师,你是否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正在让很多人失去他们的工作,甚至更严重些,是不可逆的失去原本的生活。” 西蒙先生,他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呢,方然开口前先想了想。 赫伯特*西蒙,他会不会是公司在员工中安插的内线,可能性一点也不高,但凡不是职场白痴,本来也没有员工会对上司知无不言,甚至倾诉心声,想到这里,他不置可否的含糊回应两句: “如果严肃的想一想,这的确有可能。 最近若干年,联邦的登记失业率一直在攀升,或许正与it的渗透有关。” “正是如此。” 和眼前的年轻人差了一辈,赫伯特*西蒙的思维却依旧锋利,只不过,在经历过几十年的漫长人生后,年轻时的冲动和勇气,大抵已经被无情的岁月所磨蚀,留存下来的,便只有淡定从容掩盖之下的无奈。 “你我的日常工作,是为了薪水,生活,对我个人而言,还包括一家人的生计。 这些固然是很合理的动机,不过,正是因为ibm等信息技术巨头的扩张,才改变了联邦社会的面貌,让出租车司机,银行柜员,现场翻译员失去了工作,现在,又逐渐开始从工业生产领域,持续而不可逆的剥夺就业岗位。 现状,怎样评价都可以,我无意强求一切人认可自己的观点。 但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从眼前的apms,到中长期规划里的apos,这些概念你都有罢?……很好,那么你也许会想到,出于经济上的动机,联邦社会的自动化、智能化大趋势,迟早会让三亿人口中的绝大多数彻底失业,失去一切的经济来源。 到那时,这人口中的绝大多数,要怎样维持生活,恐怕将会是一个极难解决的问题。” 事态会发展到那一步吗,当然,方然岂但心生共鸣,更按捺住要接话的冲动,想要告诉眼前的项目负责人,他所担忧的问题一点也不难解决。 只消翻一翻历史书,就能知道,解决多余人口的办法是存在的; 而且在历史上,也不止一次的真正实施过。 不过,既然身在it领域,凭借专业见识而不难洞悉这一切,赫伯特*西蒙又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难道和肯*汤普森一样,要招募自己到麾下吗。 交谈中,不自觉的提高警觉,方然眼光瞥向西蒙渐生白发的头顶,他很快明白过来。 年龄,自己与项目负责人的一大差别,是造成彼此思考、意识莫大区别的重要因素,从这一点考虑,说真的,他并不需要太警惕赫伯特*西蒙是否是“同类”,又会不会野心勃勃,因为不论是追寻永生、还是掌控世界,对他而言,现在都已经太晚了。 年过五旬,差不多快到了联邦的平均退休年龄,赫伯特*西蒙的人生,离谢幕还有多久。 依托联邦的发达医疗水平,同时,作为ibm资深专家,年薪与医疗保险的水平想必也足够高,这一指标貌似还算乐观。 按联邦公共卫生机构的统计,北卡罗来纳州男性的平均寿命约七十八岁,但,如果将收入、生活环境等列入分类指标,方然的确记得,位居收入金字塔尖的前5%男性,平均寿命则很惊人的接近了九十岁。 也就是说,如果不计入一些个人因素,眼前的ibm项目负责人完全可以期望九十岁左右的寿命,那么也就是说,即便不考虑医疗技术的进步,赫伯特*西蒙距离下车,大概也总有三、四十年的漫长时光。 虽然年过五旬,人生路还很长,那么这样的年龄是否足以支持一场追寻永生、掌控世界的努力; 当然不可能。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几十年只恍若白驹过隙一般,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至于这短暂一生中,年富力强、能堪大任的时光,只会更加短暂,从少壮到垂老的三十年,至多四十年,就是其所能拥有的全部。 发达的现代医学,多少延长了这一段全盛期,然而迄今为止,人类还没办法阻止、甚至没办法真正的延缓衰老,全盛期的延长,相比平均寿命的延长,仍然太有限,凭借现代医疗手段而续命的绝大多数老人,生命的最后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的一段时期,仍然只是“活着”,而无法再有任何建树。 这样的活着,说的更悲观一点,也无非是在等死。 客观条件的限制,对个人,决定了其是否有资格踏上永生不死的征途,又或者是,是否有资格参与“那个点”的争夺。 这样的活着,说的更悲观一点,也无非是在绝望的等待下车而已,就是在等死。 并非是年龄太大,就没有资格,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胜出的希望注定越来越渺茫。 在信息技术的大潮中,人类世界的面貌,日新月异,it对社会各领域的渗透在加剧,但即便乐观的加以预测,“自产机”乃至“全产机”大行其道的那一天,至少也会是十年、二十年后才会降临。 到那时,要想在竞争中胜出,耄耋老者显然并做不到这一点。 哪怕医疗技术在进步,续命技术也在发展,但展望未来,对生命科学领域很有些把握,方然并不认为在盖亚大战阴影笼罩、世界前途命运堪忧的态势下,这一系列领域会有顺利发展、平稳演进的机会。 进而,他也不认为“阻止衰老”的目标,能在短短的未来十年、二十年内实现。 (防d设置,请书友们谅解,很快恢复……) 正文 第二五一章 意志 人类世界的终结,命中注定,一切努力也就随之而丧失意义。 至少,对自己这样憧憬永生、期盼无限长的生命之人,与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相比,其他琐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是对生命短暂的凡人呢。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凡人一生,短暂有如阳光下的露珠,除非认定这人生就是一场虚无,在任何活着的凡人眼中,意义总归是必须要有,即便没有,也必须要自认为有,否则根本就无法生活。 但要寻找生命的意义,即便对赫伯特*西蒙这样的学者而言,也一样谈何容易。 气氛沉闷,各自专注于思考,又或者只是在回忆往昔、不胜唏嘘,餐桌旁的负责人与手下一言不发的打扫完餐盘,就在方然喝光杯中水,准备起身时,早一步吃完饭的西蒙先生才抬起头,问了他一个问题。 “‘没有别的选择’,托马斯,说句心里话,你也是这样觉得吗。” “……” 和前面的谈话不一样,对这个问题,方然沉吟片刻、没有马上回答。 警醒的潜意识在提醒自己,这问题有点“敏感”,如果不想冒任何暴露身份的风险,最好就不要回答。 但思索片刻后,与赫伯特*西蒙一起走出餐厅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我不得不这样认为。 虽然,一想到这种念头,就会抵触,但如果承认历史轨迹的必然性,推而广之,世界将要迎来的未来,我们也的确没什么办法可想。 所以我有时候,也会在纠结,如果撇开薪水、福利和莫须有的自我实现,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确定,面对从人工智能到底层构件的这一切,自己的工作,对世界而言究竟有没有意义,又有没有价值。” “价值,意义,都带有主观性,你是在为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而纠结。 但我却在纠结,我们正亲身经历的这一切,”一边说话,负责人放慢了脚步,“倘若全都是命中注定,是历史的必然,那么作为人的自由意志,却又在哪里,还是说一切都只是自我催眠般的幻景,我们的一言一行,完全是科学理论的现实具象,根本就没有什么‘自由意志’,甚至,连‘自我意识’也一样呢。” 耳边响起的话,让方然恐慌顿生,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西蒙先生。 “不管其他人怎么看,自我意识,自由意志,我个人的看法是一定会有,深信不疑。 但,这就必然面对一个悖论般的难题: 倘若世界的命运已注定,身在其中的几十亿人类成员,却无法改变这一切,扭转这趋势,如果事态的发展果真如此,那么,人的自由意志,自我意识,又体现在哪里,又怎样才能自证其一定存在呢。” …… 夜,浓重如墨。 时针指向零点,房间内的年轻人已安然入睡。 晚餐的对话,意味深长,当晚回到住处已过了七点钟,日程表罕有的被打乱、继而启动ii级修正预案,学习,锻炼,洗漱并熄灯就寝,开启steam并挂载asa的游戏仿真模块,方然仍按时睡下,节奏似乎一点也没受影响。 但在这漫长的睡眠里,梦,却不期而至,耳边再度响起“哐当——哐当——”的缥缈之音。 时间的列车,疾驰向前,奔向那遥远到看不见尽头的未来,一切,似乎周而复始,似乎去了又来;车外的世界既未可知,一切,就仿佛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车厢里熙熙攘攘,身旁是来来往往的过客,所有人都笃信着这一点,只除了他方然。 时间,没有尽头,列车永远不会抵达终点,暂且可以这样认为。 但一切也会周而复始,甚至毫无改变,车厢里的大千世界,也会随这永不停歇的疾驰而延续到无限远的未来吗,不,恐怕不,一切都已现出端倪,座位上的年轻人茫然四顾,他分明见到,车厢侧壁,在渐渐变得斑驳,厚重的地板,隐隐现出了裂痕。 列车永远前进,却并非一定意味着,每一节车厢也将随之而获得永恒,成为了永不衰败、永不消亡的神迹。 但为什么却没有人在意,甚至,没有人看到这一切呢。 斑驳,成片剥脱,车厢仿佛在吱呀作响,地板上的裂纹越来越长,越来越密,目之所及却没有一个人在惊呼,是他们都耳聋眼瞎了吗。 不,他们都正常得很。 实在是因为,这一切,看到了也和没看到无甚区别,甚至,根本只是无需在意的细枝末节; 因为时候一到,就得下车,下车的那一刻很快就来,车厢里再有什么样的天翻地覆,甚至,根本就是整列列车都化为碎片,也是根本无需在意的身后之事。 可是自己,却一定要紧盯这车厢, 因为不想下车,除此之外,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啊…… —— 但一切也会周而复始,甚至毫无改变,车厢里的大千世界,也会随这永不停歇的疾驰而延续到无限远的未来吗,不,恐怕不,一切都已现出端倪,座位上的年轻人茫然四顾,他分明见到,车厢侧壁,在渐渐变得斑驳,厚重的地板,隐隐现出了裂痕。 列车永远前进,却并非一定意味着,每一节车厢也将随之而获得永恒,成为了永不衰败、永不消亡的神迹。 但为什么却没有人在意,甚至,没有人看到这一切呢。 斑驳,成片剥脱,车厢仿佛在吱呀作响,地板上的裂纹越来越长,越来越密,目之所及却没有一个人在惊呼,是他们都耳聋眼瞎了吗。 不,他们都正常得很。 实在是因为,这一切,看到了也和没看到无甚区别,甚至,根本只是无需在意的细枝末节; 因为时候一到,就得下车,下车的那一刻很快就来,车厢里再有什么样的天翻地覆,甚至,根本就是整列列车都化为碎片,也是根本无需在意的身后之事。 可是自己,却一定要紧盯这车厢, 因为不想下车,除此之外,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啊…… 正文 第二五二章 危城 (防d设置,很快恢复,请书友们谅解) 人类世界的终结,命中注定,一切努力也就随之而丧失意义。 至少,对自己这样憧憬永生、期盼无限长的生命之人,与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相比,其他琐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是对生命短暂的凡人呢。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凡人一生,短暂有如阳光下的露珠,除非认定这人生就是一场虚无,在任何活着的凡人眼中,意义总归是必须要有,即便没有,也必须要自认为有,否则根本就无法生活。 但要寻找生命的意义,即便对赫伯特*西蒙这样的学者而言,也一样谈何容易。 气氛沉闷,各自专注于思考,又或者只是在回忆往昔、不胜唏嘘,餐桌旁的负责人与手下一言不发的打扫完餐盘,就在方然喝光杯中水,准备起身时,早一步吃完饭的西蒙先生才抬起头,问了他一个问题。 “‘没有别的选择’,托马斯,说句心里话,你也是这样觉得吗。” “……” 和前面的谈话不一样,对这个问题,方然沉吟片刻、没有马上回答。 警醒的潜意识在提醒自己,这问题有点“敏感”,如果不想冒任何暴露身份的风险,最好就不要回答。 但思索片刻后,与赫伯特*西蒙一起走出餐厅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我不得不这样认为。 虽然,一想到这种念头,就会抵触,但如果承认历史轨迹的必然性,推而广之,世界将要迎来的未来,我们也的确没什么办法可想。 所以我有时候,也会在纠结,如果撇开薪水、福利和莫须有的自我实现,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确定,面对从人工智能到底层构件的这一切,自己的工作,对世界而言究竟有没有意义,又有没有价值。” “价值,意义,都带有主观性,你是在为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而纠结。 但我却在纠结,我们正亲身经历的这一切,”一边说话,负责人放慢了脚步,“倘若全都是命中注定,是历史的必然,那么作为人的自由意志,却又在哪里,还是说一切都只是自我催眠般的幻景,我们的一言一行,完全是科学理论的现实具象,根本就没有什么‘自由意志’,甚至,连‘自我意识’也一样呢。” 耳边响起的话,让方然恐慌顿生,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西蒙先生。 “不管其他人怎么看,自我意识,自由意志,我个人的看法是一定会有,深信不疑。 但,这就必然面对一个悖论般的难题: 倘若世界的命运已注定,身在其中的几十亿人类成员,却无法改变这一切,扭转这趋势,如果事态的发展果真如此,那么,人的自由意志,自我意识,又体现在哪里,又怎样才能自证其一定存在呢。” …… 夜,浓重如墨。 时针指向零点,房间内的年轻人已安然入睡。 晚餐的对话,意味深长,当晚回到住处已过了七点钟,日程表罕有的被打乱、继而启动ii级修正预案,学习,锻炼,洗漱并熄灯就寝,开启steam并挂载asa的游戏仿真模块,方然仍按时睡下,节奏似乎一点也没受影响。 但在这漫长的睡眠里,梦,却不期而至,耳边再度响起“哐当——哐当——”的缥缈之音。 时间的列车,疾驰向前,奔向那遥远到看不见尽头的未来,一切,似乎周而复始,似乎去了又来;车外的世界既未可知,一切,就仿佛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车厢里熙熙攘攘,身旁是来来往往的过客,所有人都笃信着这一点,只除了他方然。 时间,没有尽头,列车永远不会抵达终点,暂且可以这样认为。 但一切也会周而复始,甚至毫无改变,车厢里的大千世界,也会随这永不停歇的疾驰而延续到无限远的未来吗,不,恐怕不,一切都已现出端倪,座位上的年轻人茫然四顾,他分明见到,车厢侧壁,在渐渐变得斑驳,厚重的地板,隐隐现出了裂痕。 列车永远前进,却并非一定意味着,每一节车厢也将随之而获得永恒,成为了永不衰败、永不消亡的神迹。 但为什么却没有人在意,甚至,没有人看到这一切呢。 斑驳,成片剥脱,车厢仿佛在吱呀作响,地板上的裂纹越来越长,越来越密,目之所及却没有一个人在惊呼,是他们都耳聋眼瞎了吗。 不,他们都正常得很。 实在是因为,这一切,看到了也和没看到无甚区别,甚至,根本只是无需在意的细枝末节; 因为时候一到,就得下车,下车的那一刻很快就来,车厢里再有什么样的天翻地覆,甚至,根本就是整列列车都化为碎片,也是根本无需在意的身后之事。 可是自己,却一定要紧盯这车厢, 因为不想下车,除此之外,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啊…… —— 但一切也会周而复始,甚至毫无改变,车厢里的大千世界,也会随这永不停歇的疾驰而延续到无限远的未来吗,不,恐怕不,一切都已现出端倪,座位上的年轻人茫然四顾,他分明见到,车厢侧壁,在渐渐变得斑驳,厚重的地板,隐隐现出了裂痕。 列车永远前进,却并非一定意味着,每一节车厢也将随之而获得永恒,成为了永不衰败、永不消亡的神迹。 但为什么却没有人在意,甚至,没有人看到这一切呢。 斑驳,成片剥脱,车厢仿佛在吱呀作响,地板上的裂纹越来越长,越来越密,目之所及却没有一个人在惊呼,是他们都耳聋眼瞎了吗。 不,他们都正常得很。 实在是因为,这一切,看到了也和没看到无甚区别,甚至,根本只是无需在意的细枝末节; 因为时候一到,就得下车,下车的那一刻很快就来,车厢里再有什么样的天翻地覆,甚至,根本就是整列列车都化为碎片,也是根本无需在意的身后之事。 可是自己,却一定要紧盯这车厢, 因为不想下车,除此之外,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啊…… 正文 第二五三章 处境 (还是旧稿,准备熬夜赶稿,对周围的人已经无语,一个个的就是嫌我死的慢了,是吗 但我偏不,我就是要再挣扎一下) 人类世界的终结,命中注定,一切努力也就随之而丧失意义。 至少,对自己这样憧憬永生、期盼无限长的生命之人,与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相比,其他琐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是对生命短暂的凡人呢。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凡人一生,短暂有如阳光下的露珠,除非认定这人生就是一场虚无,在任何活着的凡人眼中,意义总归是必须要有,即便没有,也必须要自认为有,否则根本就无法生活。 但要寻找生命的意义,即便对赫伯特*西蒙这样的学者而言,也一样谈何容易。 气氛沉闷,各自专注于思考,又或者只是在回忆往昔、不胜唏嘘,餐桌旁的负责人与手下一言不发的打扫完餐盘,就在方然喝光杯中水,准备起身时,早一步吃完饭的西蒙先生才抬起头,问了他一个问题。 “‘没有别的选择’,托马斯,说句心里话,你也是这样觉得吗。” “……” 和前面的谈话不一样,对这个问题,方然沉吟片刻、没有马上回答。 警醒的潜意识在提醒自己,这问题有点“敏感”,如果不想冒任何暴露身份的风险,最好就不要回答。 但思索片刻后,与赫伯特*西蒙一起走出餐厅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我不得不这样认为。 虽然,一想到这种念头,就会抵触,但如果承认历史轨迹的必然性,推而广之,世界将要迎来的未来,我们也的确没什么办法可想。 所以我有时候,也会在纠结,如果撇开薪水、福利和莫须有的自我实现,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确定,面对从人工智能到底层构件的这一切,自己的工作,对世界而言究竟有没有意义,又有没有价值。” “价值,意义,都带有主观性,你是在为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而纠结。 但我却在纠结,我们正亲身经历的这一切,”一边说话,负责人放慢了脚步,“倘若全都是命中注定,是历史的必然,那么作为人的自由意志,却又在哪里,还是说一切都只是自我催眠般的幻景,我们的一言一行,完全是科学理论的现实具象,根本就没有什么‘自由意志’,甚至,连‘自我意识’也一样呢。” 耳边响起的话,让方然恐慌顿生,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西蒙先生。 “不管其他人怎么看,自我意识,自由意志,我个人的看法是一定会有,深信不疑。 但,这就必然面对一个悖论般的难题: 倘若世界的命运已注定,身在其中的几十亿人类成员,却无法改变这一切,扭转这趋势,如果事态的发展果真如此,那么,人的自由意志,自我意识,又体现在哪里,又怎样才能自证其一定存在呢。” …… 夜,浓重如墨。 时针指向零点,房间内的年轻人已安然入睡。 晚餐的对话,意味深长,当晚回到住处已过了七点钟,日程表罕有的被打乱、继而启动ii级修正预案,学习,锻炼,洗漱并熄灯就寝,开启steam并挂载asa的游戏仿真模块,方然仍按时睡下,节奏似乎一点也没受影响。 但在这漫长的睡眠里,梦,却不期而至,耳边再度响起“哐当——哐当——”的缥缈之音。 时间的列车,疾驰向前,奔向那遥远到看不见尽头的未来,一切,似乎周而复始,似乎去了又来;车外的世界既未可知,一切,就仿佛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车厢里熙熙攘攘,身旁是来来往往的过客,所有人都笃信着这一点,只除了他方然。 时间,没有尽头,列车永远不会抵达终点,暂且可以这样认为。 但一切也会周而复始,甚至毫无改变,车厢里的大千世界,也会随这永不停歇的疾驰而延续到无限远的未来吗,不,恐怕不,一切都已现出端倪,座位上的年轻人茫然四顾,他分明见到,车厢侧壁,在渐渐变得斑驳,厚重的地板,隐隐现出了裂痕。 列车永远前进,却并非一定意味着,每一节车厢也将随之而获得永恒,成为了永不衰败、永不消亡的神迹。 但为什么却没有人在意,甚至,没有人看到这一切呢。 斑驳,成片剥脱,车厢仿佛在吱呀作响,地板上的裂纹越来越长,越来越密,目之所及却没有一个人在惊呼,是他们都耳聋眼瞎了吗。 不,他们都正常得很。 实在是因为,这一切,看到了也和没看到无甚区别,甚至,根本只是无需在意的细枝末节; 因为时候一到,就得下车,下车的那一刻很快就来,车厢里再有什么样的天翻地覆,甚至,根本就是整列列车都化为碎片,也是根本无需在意的身后之事。 可是自己,却一定要紧盯这车厢, 因为不想下车,除此之外,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啊…… …… 不知不觉,距离餐厅的那一场谈话,已经过去了几星期。 是夜,从噩梦中惊醒,赫伯特*西蒙的意味深长问题,刺痛了方然的神经,让他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时常就会想起这件事。 “自由意志”,究竟是不是存在,这是涉及到一个人如何认识自我。 但是从实践主义的立场,文明的终结,世界的末日,却又是基于理性分析、预测的铁一般事实,是自己长久以来坚信不疑、且越来越被事态发展所证实的预言,这本身就是对“自由意志”的否定,确定了在历史的车轮面前,人,至多也不过是一只自大的螳螂。 所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法被改变吗; 这想法,让方然有种难以抑制的抵触,却又心知肚明,这句话的分量究竟如何。 但自由意志也好,世界末日也罢,与眼前堆积如山的要务相比,暂时也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麻烦。 手头要做的事,除工作外,就是筹措足够多的马克。 正文 第二五四章 贸易 (一个个的就是嫌我死的慢了,是的,这就是朝夕相处的家人,对局势毫无认知的麻瓜) 人类世界的终结,命中注定,一切努力也就随之而丧失意义。 至少,对自己这样憧憬永生、期盼无限长的生命之人,与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相比,其他琐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是对生命短暂的凡人呢。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凡人一生,短暂有如阳光下的露珠,除非认定这人生就是一场虚无,在任何活着的凡人眼中,意义总归是必须要有,即便没有,也必须要自认为有,否则根本就无法生活。 但要寻找生命的意义,即便对赫伯特*西蒙这样的学者而言,也一样谈何容易。 气氛沉闷,各自专注于思考,又或者只是在回忆往昔、不胜唏嘘,餐桌旁的负责人与手下一言不发的打扫完餐盘,就在方然喝光杯中水,准备起身时,早一步吃完饭的西蒙先生才抬起头,问了他一个问题。 “‘没有别的选择’,托马斯,说句心里话,你也是这样觉得吗。” “……” 和前面的谈话不一样,对这个问题,方然沉吟片刻、没有马上回答。 警醒的潜意识在提醒自己,这问题有点“敏感”,如果不想冒任何暴露身份的风险,最好就不要回答。 但思索片刻后,与赫伯特*西蒙一起走出餐厅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我不得不这样认为。 虽然,一想到这种念头,就会抵触,但如果承认历史轨迹的必然性,推而广之,世界将要迎来的未来,我们也的确没什么办法可想。 所以我有时候,也会在纠结,如果撇开薪水、福利和莫须有的自我实现,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确定,面对从人工智能到底层构件的这一切,自己的工作,对世界而言究竟有没有意义,又有没有价值。” “价值,意义,都带有主观性,你是在为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而纠结。 但我却在纠结,我们正亲身经历的这一切,”一边说话,负责人放慢了脚步,“倘若全都是命中注定,是历史的必然,那么作为人的自由意志,却又在哪里,还是说一切都只是自我催眠般的幻景,我们的一言一行,完全是科学理论的现实具象,根本就没有什么‘自由意志’,甚至,连‘自我意识’也一样呢。” 耳边响起的话,让方然恐慌顿生,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西蒙先生。 “不管其他人怎么看,自我意识,自由意志,我个人的看法是一定会有,深信不疑。 但,这就必然面对一个悖论般的难题: 倘若世界的命运已注定,身在其中的几十亿人类成员,却无法改变这一切,扭转这趋势,如果事态的发展果真如此,那么,人的自由意志,自我意识,又体现在哪里,又怎样才能自证其一定存在呢。” …… 夜,浓重如墨。 时针指向零点,房间内的年轻人已安然入睡。 晚餐的对话,意味深长,当晚回到住处已过了七点钟,日程表罕有的被打乱、继而启动ii级修正预案,学习,锻炼,洗漱并熄灯就寝,开启steam并挂载asa的游戏仿真模块,方然仍按时睡下,节奏似乎一点也没受影响。 但在这漫长的睡眠里,梦,却不期而至,耳边再度响起“哐当——哐当——”的缥缈之音。 时间的列车,疾驰向前,奔向那遥远到看不见尽头的未来,一切,似乎周而复始,似乎去了又来;车外的世界既未可知,一切,就仿佛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车厢里熙熙攘攘,身旁是来来往往的过客,所有人都笃信着这一点,只除了他方然。 时间,没有尽头,列车永远不会抵达终点,暂且可以这样认为。 但一切也会周而复始,甚至毫无改变,车厢里的大千世界,也会随这永不停歇的疾驰而延续到无限远的未来吗,不,恐怕不,一切都已现出端倪,座位上的年轻人茫然四顾,他分明见到,车厢侧壁,在渐渐变得斑驳,厚重的地板,隐隐现出了裂痕。 列车永远前进,却并非一定意味着,每一节车厢也将随之而获得永恒,成为了永不衰败、永不消亡的神迹。 但为什么却没有人在意,甚至,没有人看到这一切呢。 斑驳,成片剥脱,车厢仿佛在吱呀作响,地板上的裂纹越来越长,越来越密,目之所及却没有一个人在惊呼,是他们都耳聋眼瞎了吗。 不,他们都正常得很。 实在是因为,这一切,看到了也和没看到无甚区别,甚至,根本只是无需在意的细枝末节; 因为时候一到,就得下车,下车的那一刻很快就来,车厢里再有什么样的天翻地覆,甚至,根本就是整列列车都化为碎片,也是根本无需在意的身后之事。 可是自己,却一定要紧盯这车厢, 因为不想下车,除此之外,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啊…… …… 不知不觉,距离餐厅的那一场谈话,已经过去了几星期。 是夜,从噩梦中惊醒,赫伯特*西蒙的意味深长问题,刺痛了方然的神经,让他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时常就会想起这件事。 “自由意志”,究竟是不是存在,这是涉及到一个人如何认识自我。 但是从实践主义的立场,文明的终结,世界的末日,却又是基于理性分析、预测的铁一般事实,是自己长久以来坚信不疑、且越来越被事态发展所证实的预言,这本身就是对“自由意志”的否定,确定了在历史的车轮面前,人,至多也不过是一只自大的螳螂。 所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法被改变吗; 这想法,让方然有种难以抑制的抵触,却又心知肚明,这句话的分量究竟如何。 但自由意志也好,世界末日也罢,与眼前堆积如山的要务相比,暂时也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麻烦。 手头要做的事,除工作外,就是筹措足够多的马克。 正文 第二五五章 冲突 身在国土辽阔的联邦,周遭,对专注于追寻永生的方然而言,曾一度就是整个世界。 这种观念,直到离开田纳西的巨山市,搭乘客运列车前往西海岸的旧金山,才稍稍有所转变,亲历过这国家的庞大,世界,在他的意念中就变成了“联邦”。 即便理智一早就明确,世界之大,等同于整趟时间的列车,但从小到大从未踏出国门一步,书籍、媒体上的那些遥远国度,毕竟完全不够真实,缺乏存在感,甚至如果不刻意加以学习,在联邦生活多年,也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绝大多数,也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但不熟悉,不知道,绝不意味着它们就不存在。 联邦,直到西历1482年的今天,仍然是盖亚表面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发达的经济支撑起表面繁荣的文化,供养庞大而强悍的武装力量。 但即便如此,凭借国境线内的自然资源,人力资源和科学技术,身为发达国家的联邦仍然无法脱离世界而独存,最起码的,如果要维持经济的正常运转,从海外输入原材料、能源与尖端设备,向海外输出工业制成品,就是一种必须的步骤。 这种交流,在和平年代是国家之间的主要联系,正式的名称则是“贸易”。 贸易,放在很小的场景中,一次钱货易手的买卖也可以这样讲,而在国家之间进行的货币、商品流动,规模就大得多,稍微拾取数据,方然就看到联邦每年的国际贸易进出口总额,超过gdp的百分之六十。 粗糙的理解,联邦每创造三马克的gdp,就有两马克与国际贸易相关。 贸易之所以发生,原则上,总归是一种货币与商品需求的互相满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付款者得到亟需的商品,可以在国境内出售获利,交货者则得到货币,直接实现了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环节:变现,双方皆大欢喜,回家各找各妈。 由于世界经济的不均衡、不平衡,同样的商品,在不同国家、地区的制造成本与价格也不同,于是低价地区的商品,会流动到高价地区,以所谓“世界范围内经济分工”的方式,提升整个人类社会的生产效率。 以上就是经济学中,对贸易的描述。 很可惜,理论终究只是理论,现实层面的国际贸易,却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假如,仅仅是假如,倘若国家之间的贸易,真的是将本国产能大、价格低的商品,转让给产能低、价格高的其他国家,如此双赢的好事,理应被双方一致推崇,热烈欢迎才是,而不应该有任何摩擦与冲突。 然而事实却是,每逢经济危机前夜,联邦与其主要的贸易伙伴之间,总会爆发严重的冲突,甚至演变为贸易制裁与反制裁的经济战。 和理想情形相反,贸易,实践中常常是一种单方面获益的行为。 过去的很多次贸易冲突,原因无非是联邦、或者其他国家认为,贸易过程损害了自己的利益,具体而言,几乎总是付钱采购商品、也就是贸易逆差的联邦更加不满,在工场主看来,流入的进口商品挤占了市场份额,抽走了联邦经济的流动性,对经济危机的爆发也有一定的推动作用,是天大的坏事。 然而另一方面,倘若将话筒递给联邦平民,听到的又会是另一种声音。 平民的看法,用不着亲自上街采访路人,方然单从联邦购物网站的页面、和超市的货架,就能窥见端倪。 作为发达国家的联邦,大量进口的初级工业品几乎全由平民消费。 在普通民众看来,进口当然是好事,否则以眼下的就业水平,和着实堪忧的收入,到哪里去采购如此廉价、质量也还说得过去的生活必需品。 然而在联邦工场主看来,这种流逝利润的渠道,则最好被完全杜绝。 过去的情形是这样,但是在今天,西历1480年代初的国际贸易,则越来越呈现出完全迥异的新特性。 工业消费品,传统的国际贸易一大品类,在列强纷纷迈入信息时代的大背景下,占比日渐萎缩,不仅如此,对究竟是进口、还是出口此类商品,联邦与主要贸易伙伴之间的矛盾几乎完全消失,而呈现放任自流的新态势。 原因很简单,不仅在联邦,盖亚其他列强的民众,也因为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的工业浪潮而大批失业,消费能力一跌再跌。 当越来越多的人囊空如洗,甚至连每日三餐都艰难维系时,再有多少价廉物美的舶来品,也不会有销路,各国放任这些品类的商品进出,无非是出于维系社会起码的运转、起码的秩序之考虑。 在it巨头与转型产业巨擘的挤压下,像面粉、牛仔裤这些传统产业的工场主,话语权日渐式微,无法再影响联邦的贸易政策。 与之相比,资源、能源的进口与诸如apms等尖端品的出口,则是备受关注的新焦点。 联邦也好,其他列强也罢,国际间贸易的根本作用,绝非满足本国普通民众的生活所需,而是要从其他经济体,尤其是发展中国家与不发达国家进口矿产、原材料与能源,同时对外倾销其利润丰厚的尖端产品。 打着相同的算盘,甚至,列强间还会彼此算计、觊觎,新时代的贸易冲突,几乎完全是因争夺矿产、原材料与能源而起,产品倾销则在其中推波助澜。 盖亚,人类共同的家园,自然资源的储量无疑是巨大而丰富的。 然而想到另一句话,“盖亚能满足人类的需求,但无法满足人类的贪婪”,在信息技术的催动下,完全脱离了实际消费能力的基础建设、产业升级与“自产机”之类创造,让联邦等列强的产业规模一直在攀升,进而,对资源的消耗也越来越剧烈。 譬如能源,借助页岩气技术,联邦的原油产量在十年前就居世界第一,但是在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和产业无限制扩容的需求面前,却仍然捉襟见肘。 至于工业原材料,更大部分依赖进口,甚至已经将一些小国的资源攫取殆尽。 正文 第二五六章 出局 (防d设置,很快恢复) 身在国土辽阔的联邦,周遭,对专注于追寻永生的方然而言,曾一度就是整个世界。 这种观念,直到离开田纳西的巨山市,搭乘客运列车前往西海岸的旧金山,才稍稍有所转变,亲历过这国家的庞大,世界,在他的意念中就变成了“联邦”。 即便理智一早就明确,世界之大,等同于整趟时间的列车,但从小到大从未踏出国门一步,书籍、媒体上的那些遥远国度,毕竟完全不够真实,缺乏存在感,甚至如果不刻意加以学习,在联邦生活多年,也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绝大多数,也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但不熟悉,不知道,绝不意味着它们就不存在。 联邦,直到西历1482年的今天,仍然是盖亚表面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发达的经济支撑起表面繁荣的文化,供养庞大而强悍的武装力量。 但即便如此,凭借国境线内的自然资源,人力资源和科学技术,身为发达国家的联邦仍然无法脱离世界而独存,最起码的,如果要维持经济的正常运转,从海外输入原材料、能源与尖端设备,向海外输出工业制成品,就是一种必须的步骤。 这种交流,在和平年代是国家之间的主要联系,正式的名称则是“贸易”。 贸易,放在很小的场景中,一次钱货易手的买卖也可以这样讲,而在国家之间进行的货币、商品流动,规模就大得多,稍微拾取数据,方然就看到联邦每年的国际贸易进出口总额,超过gdp的百分之六十。 粗糙的理解,联邦每创造三马克的gdp,就有两马克与国际贸易相关。 贸易之所以发生,原则上,总归是一种货币与商品需求的互相满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付款者得到亟需的商品,可以在国境内出售获利,交货者则得到货币,直接实现了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环节:变现,双方皆大欢喜,回家各找各妈。 由于世界经济的不均衡、不平衡,同样的商品,在不同国家、地区的制造成本与价格也不同,于是低价地区的商品,会流动到高价地区,以所谓“世界范围内经济分工”的方式,提升整个人类社会的生产效率。 以上就是经济学中,对贸易的描述。 很可惜,理论终究只是理论,现实层面的国际贸易,却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假如,仅仅是假如,倘若国家之间的贸易,真的是将本国产能大、价格低的商品,转让给产能低、价格高的其他国家,如此双赢的好事,理应被双方一致推崇,热烈欢迎才是,而不应该有任何摩擦与冲突。 然而事实却是,每逢经济危机前夜,联邦与其主要的贸易伙伴之间,总会爆发严重的冲突,甚至演变为贸易制裁与反制裁的经济战。 和理想情形相反,贸易,实践中常常是一种单方面获益的行为。 过去的很多次贸易冲突,原因无非是联邦、或者其他国家认为,贸易过程损害了自己的利益,具体而言,几乎总是付钱采购商品、也就是贸易逆差的联邦更加不满,在工场主看来,流入的进口商品挤占了市场份额,抽走了联邦经济的流动性,对经济危机的爆发也有一定的推动作用,是天大的坏事。 然而另一方面,倘若将话筒递给联邦平民,听到的又会是另一种声音。 平民的看法,用不着亲自上街采访路人,方然单从联邦购物网站的页面、和超市的货架,就能窥见端倪。 作为发达国家的联邦,大量进口的初级工业品几乎全由平民消费。 在普通民众看来,进口当然是好事,否则以眼下的就业水平,和着实堪忧的收入,到哪里去采购如此廉价、质量也还说得过去的生活必需品。 然而在联邦工场主看来,这种流逝利润的渠道,则最好被完全杜绝。 过去的情形是这样,但是在今天,西历1480年代初的国际贸易,则越来越呈现出完全迥异的新特性。 工业消费品,传统的国际贸易一大品类,在列强纷纷迈入信息时代的大背景下,占比日渐萎缩,不仅如此,对究竟是进口、还是出口此类商品,联邦与主要贸易伙伴之间的矛盾几乎完全消失,而呈现放任自流的新态势。 原因很简单,不仅在联邦,盖亚其他列强的民众,也因为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的工业浪潮而大批失业,消费能力一跌再跌。 当越来越多的人囊空如洗,甚至连每日三餐都艰难维系时,再有多少价廉物美的舶来品,也不会有销路,各国放任这些品类的商品进出,无非是出于维系社会起码的运转、起码的秩序之考虑。 在it巨头与转型产业巨擘的挤压下,像面粉、牛仔裤这些传统产业的工场主,话语权日渐式微,无法再影响联邦的贸易政策。 与之相比,资源、能源的进口与诸如apms等尖端品的出口,则是备受关注的新焦点。 联邦也好,其他列强也罢,国际间贸易的根本作用,绝非满足本国普通民众的生活所需,而是要从其他经济体,尤其是发展中国家与不发达国家进口矿产、原材料与能源,同时对外倾销其利润丰厚的尖端产品。 打着相同的算盘,甚至,列强间还会彼此算计、觊觎,新时代的贸易冲突,几乎完全是因争夺矿产、原材料与能源而起,产品倾销则在其中推波助澜。 盖亚,人类共同的家园,自然资源的储量无疑是巨大而丰富的。 然而想到另一句话,“盖亚能满足人类的需求,但无法满足人类的贪婪”,在信息技术的催动下,完全脱离了实际消费能力的基础建设、产业升级与“自产机”之类创造,让联邦等列强的产业规模一直在攀升,进而,对资源的消耗也越来越剧烈。 譬如能源,借助页岩气技术,联邦的原油产量在十年前就居世界第一,但是在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和产业无限制扩容的需求面前,却仍然捉襟见肘。 正文 第二五七章 奴隶 在奴隶制度下,奴隶主组织生产,目标不是利润,而是实物。 组织生产,得到价值一百马克的产品,奴隶主享用其中的九成,奴隶们则只分到其余的一成,且不论这是否公平,由于没有“商品——马克——更多商品”的扩大再生产,这一体系中,根本不会有任何经济危机。 如果不考虑奴隶们的反抗,这一体系会很稳定,而且,还会稳的超乎想象。 唯一的重大危机在于: 在这种体制下,科学技术的发展会极其迟缓,甚至长期停滞不前。 身为奴隶主,不仅缺乏对发展科技的兴趣,且不说每天纸醉金迷、醉生梦死,这些家伙也很难有研发科学技术的能力,而对于奴隶,仅仅获得生存所需的一点产品,也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和资源去搞什么科研。 历史上,奴隶制度的被推翻,根本原因就在于科技的落后。 但是在今天,西历1480年代的当今世界,奴隶制度则改头换面,甚至已经有了卷土重来的征兆。 翻遍人类历史,表面上,是有一条渐进发展,至少是螺旋上升的文明主线。 但揭开华丽的面纱,隐藏其后的,则是近似于“达尔文进化论”般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藉由对联邦社会的观察,方然突兀的想到这一点,这并非是说,他居然会认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糟粕,而是格外注意到,在漫长历史中,人,人类,人类文明的演化,完全是自主的过程。 在这其中,并无任何外来力量,能保证人类一定会往更先进、更文明的方向迈进。 那么事实怎样呢,一句话,存在决定意识: 人类切实掌握的科学技术水平,生产力的水平,真正决定其将建立起什么样的社会形态,产生出什么样的文明。 站在这客观的立场,就不难理解,封建制度之所以取代奴隶制度,并不是因为前者更先进,而是因为前者更适应彼时的生产力,更适应彼时的局势,如此才有能力动员更强大的暴力,把奴隶制政权清除掉。 至于再往后,工场主义战胜封建主义,也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人类文明的路上,并没有任何外来的力量“主持正义”,期待文明自己蹒跚学步、一步步走向越来越光明的未来,未免就有些无稽。 放眼西历1482年的世界,二十九岁的方然,分明能看到剧变的征兆,而且,和世界以往的若干次剧变并不一致,这次剧变,所指向的并非更先进、更文明,而是站在人类自我评价立场上的绝对倒退。 当绝大多数生产过程,不再需要劳苦大众,当工场主们达成了和解、不再彼此竞争倾轧,血与火的奴隶制就将还魂,从历史书里死灰复燃。 扩大再生产,将被简单再生产所取代,资本不再追逐利润,而是仅仅组织生产过程、产出从净水到玩物的一切自身所需,而人类中被控制、被监禁的绝大多数,则仅能分得一点残羹剩饭,勉强维生。 他们存活的唯一理由,就是为工场主,提供“终产机”无法提供的东西。 至于都会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一切,或将发生在不远的将来,洞察到人类文明的某种前景,历史的倒退,让方然感觉很不舒服。 但世界真的会变成那样吗,他并不太确定。 相反,置身于世外桃源般的夏洛特研发中心,出于安全而从不出门,每天半小时的网络浏览,却让他格外意识到,“奴隶制将死灰复燃”的预测未必准确,潜藏在民众茫然无措、挣扎求生表象之下的愤怒情绪,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变数。 从“自产机”,到“全产机”,乃至更强大的ai生产体系,当这一切发展到极致,人类或将堕入奴隶制的泥淖。 但要走到所谓“终产机”的那一步,时间,不知道还要多久,在完全意义上的ai体系成型之前,工场主还无法视民众为空气,甚至垃圾,面对日益加剧的艰难状况,民众也还有起码的反抗能力。 通过屏幕,观察联邦社会的方方面面,方然并不难发现这一点。 西历1482年春夏之交,随着气候转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失业大军们熬过了漫长的冬天,多少恢复了一些气力,继而,或者自发,或者被有心人所鼓动、组织起来,联邦各地的大规模抗议活动频发。 相比上街散步,高呼口号的大场面,因为失业、重疾等变故而生活艰难的劳动者,实施从盗窃到袭击执法机器人的凡此种种,就更是遍地开花,此起彼伏。 在经济危机的前兆期内,预见到城市的逐渐没落,有钱人与当局陆续撤离、放弃的联邦大城市核心区域,更成为大量无业游民的聚集地,进而,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出现执掌一方的有活力地方组织,被野心勃勃的强人们分散割据。 在缺水断电的市区内,生活条件恶劣,物资供应十分匮乏,然而在冷酷无情之安保机器人的驱赶之下,大批无家可归者还是逐渐从看似广阔无边、却无立锥之地的郊外离开,一部分民众远离城市,消失在密西西比平原与落基山脉之中,另一部分则返回城区,在暂时还收留他们的强人治下生存。 在有活力组织控制的地区,联邦当局的权威,正在迅速消退。 西历1482年,按联邦社会的运行节奏,正是四年一次的各级投票年份,然而从联邦总统到地方当局负责人的换届,全部因一纸“紧急状态”的政令而暂时冻结。 即便不这样声明,在联邦日益割裂的现实面前,组织投票,也近乎于一种不可能。 此时的联邦,表面上,仍然是盖亚表面的超级大国,从基础设施到暴力体系的建设仍热火朝天,然而这一切,对蜗居在曾经的繁华大都市、现今的钢筋贫民窟之联邦民众而言,则已失去了意义,他们的劳动力,无人雇佣,他们的生活所需,无人满足,他们对未来的期望与怒火,也无人关注。 在人工智能的助纣为虐下,整个联邦,正在被万恶的“工场主义”渐渐撕裂。 正文 第二五八章 撕裂 在奴隶制度下,奴隶主组织生产,目标不是利润,而是实物。 组织生产,得到价值一百马克的产品,奴隶主享用其中的九成,奴隶们则只分到其余的一成,且不论这是否公平,由于没有“商品——马克——更多商品”的扩大再生产,这一体系中,根本不会有任何经济危机。 如果不考虑奴隶们的反抗,这一体系会很稳定,而且,还会稳的超乎想象。 唯一的重大危机在于: 在这种体制下,科学技术的发展会极其迟缓,甚至长期停滞不前。 身为奴隶主,不仅缺乏对发展科技的兴趣,且不说每天纸醉金迷、醉生梦死,这些家伙也很难有研发科学技术的能力,而对于奴隶,仅仅获得生存所需的一点产品,也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和资源去搞什么科研。 历史上,奴隶制度的被推翻,根本原因就在于科技的落后。 但是在今天,西历1480年代的当今世界,奴隶制度则改头换面,甚至已经有了卷土重来的征兆。 翻遍人类历史,表面上,是有一条渐进发展,至少是螺旋上升的文明主线。 但揭开华丽的面纱,隐藏其后的,则是近似于“达尔文进化论”般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藉由对联邦社会的观察,方然突兀的想到这一点,这并非是说,他居然会认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糟粕,而是格外注意到,在漫长历史中,人,人类,人类文明的演化,完全是自主的过程。 在这其中,并无任何外来力量,能保证人类一定会往更先进、更文明的方向迈进。 那么事实怎样呢,一句话,存在决定意识: 人类切实掌握的科学技术水平,生产力的水平,真正决定其将建立起什么样的社会形态,产生出什么样的文明。 站在这客观的立场,就不难理解,封建制度之所以取代奴隶制度,并不是因为前者更先进,而是因为前者更适应彼时的生产力,更适应彼时的局势,如此才有能力动员更强大的暴力,把奴隶制政权清除掉。 至于再往后,工场主义战胜封建主义,也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人类文明的路上,并没有任何外来的力量“主持正义”,期待文明自己蹒跚学步、一步步走向越来越光明的未来,未免就有些无稽。 放眼西历1482年的世界,二十九岁的方然,分明能看到剧变的征兆,而且,和世界以往的若干次剧变并不一致,这次剧变,所指向的并非更先进、更文明,而是站在人类自我评价立场上的绝对倒退。 当绝大多数生产过程,不再需要劳苦大众,当工场主们达成了和解、不再彼此竞争倾轧,血与火的奴隶制就将还魂,从历史书里死灰复燃。 扩大再生产,将被简单再生产所取代,资本不再追逐利润,而是仅仅组织生产过程、产出从净水到玩物的一切自身所需,而人类中被控制、被监禁的绝大多数,则仅能分得一点残羹剩饭,勉强维生。 他们存活的唯一理由,就是为工场主,提供“终产机”无法提供的东西。 至于都会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一切,或将发生在不远的将来,洞察到人类文明的某种前景,历史的倒退,让方然感觉很不舒服。 但世界真的会变成那样吗,他并不太确定。 (防d设置,很快恢复) 相反,置身于世外桃源般的夏洛特研发中心,出于安全而从不出门,每天半小时的网络浏览,却让他格外意识到,“奴隶制将死灰复燃”的预测未必准确,潜藏在民众茫然无措、挣扎求生表象之下的愤怒情绪,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变数。 从“自产机”,到“全产机”,乃至更强大的ai生产体系,当这一切发展到极致,人类或将堕入奴隶制的泥淖。 但要走到所谓“终产机”的那一步,时间,不知道还要多久,在完全意义上的ai体系成型之前,工场主还无法视民众为空气,甚至垃圾,面对日益加剧的艰难状况,民众也还有起码的反抗能力。 通过屏幕,观察联邦社会的方方面面,方然并不难发现这一点。 西历1482年春夏之交,随着气候转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失业大军们熬过了漫长的冬天,多少恢复了一些气力,继而,或者自发,或者被有心人所鼓动、组织起来,联邦各地的大规模抗议活动频发。 相比上街散步,高呼口号的大场面,因为失业、重疾等变故而生活艰难的劳动者,实施从盗窃到袭击执法机器人的凡此种种,就更是遍地开花,此起彼伏。 在经济危机的前兆期内,预见到城市的逐渐没落,有钱人与当局陆续撤离、放弃的联邦大城市核心区域,更成为大量无业游民的聚集地,进而,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出现执掌一方的有活力地方组织,被野心勃勃的强人们分散割据。 在缺水断电的市区内,生活条件恶劣,物资供应十分匮乏,然而在冷酷无情之安保机器人的驱赶之下,大批无家可归者还是逐渐从看似广阔无边、却无立锥之地的郊外离开,一部分民众远离城市,消失在密西西比平原与落基山脉之中,另一部分则返回城区,在暂时还收留他们的强人治下生存。 在有活力组织控制的地区,联邦当局的权威,正在迅速消退。 西历1482年,按联邦社会的运行节奏,正是四年一次的各级投票年份,然而从联邦总统到地方当局负责人的换届,全部因一纸“紧急状态”的政令而暂时冻结。 即便不这样声明,在联邦日益割裂的现实面前,组织投票,也近乎于一种不可能。 此时的联邦,表面上,仍然是盖亚表面的超级大国,从基础设施到暴力体系的建设仍热火朝天,然而这一切,对蜗居在曾经的繁华大都市、现今的钢筋贫民窟之联邦民众而言,则已失去了意义,他们的劳动力,无人雇佣,他们的生活所需,无人满足,也无人关注。 正文 第二五九章 轴心 然而另一方面,凭借自动化、智能化的生产体系,有意或无意的向“造终产机、自给自足”的前景迈进,历史上头一次,资本的代理人有了反抗职责的机会,在谋划策略时,越来越有条件、有资格谋取私利,而不必再殚精竭虑的为资本增值而舍身卖命。 对资本的扩大再生产,也越来越不感兴趣。 或者,即便出于贪婪、或者野心,想要掌控更大的资本,在当今时代it横行的大势之下,也只需要雇佣少数专业人才、资深专家,就能进行从传统计算机领域到“自产机”研发制造的投资。 至于其他大多数劳动者,他们的技能,乃至于劳动力,对有产者而言已失去意义。 进而,在这些家伙眼中,也就成为了无用的废物。 一边忌惮着大多数,因联邦民众的怒火万丈而心惊,一边又被时代裹挟,将社会中大多数人视作累赘,因紧急状态而暂时回避了投票的联邦政府,其政策与行为,仍不免充斥着大量的互相矛盾。 但不管怎样矛盾,大趋势却是一定的: 随着it不断渗透社会,岗位,会越来越少,无事可做、生活无着的劳动者,则会越来越多。 出于对信息技术领域的深刻理解,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这一判断,方然是很容易思考并得出,也确信这未来迟早会来。 但是在基础研发组,偶尔为之的闲谈,却让他发现很多人并不这么认为。 赫伯特*西蒙,之前在与这位项目负责人打交道时,方然就隐约意识到,身为fscim专家组成员、信息描述与处理领域资深专家的西蒙先生,对这一切自有深刻的洞察,不仅如此,也愿意将想法分享给给基础研发组的年轻人。 但是说者有心,听者,却不一定能理解透彻。 身在信息技术领域,从事底层构建的设计、实现,在“国际商用机器”工作的年轻人,可想而知,都具有一流的头脑和思维,事实却证明,一个人在专业技术领域成就斐然,并不意味着在社会人文领域,也会有同样深邃的分析与洞察。 工作中,闲谈时,方然不止一次听同事们谈及,人工智能的发展会怎样改变世界。 这其中,固然有不少人看法与自己相近,认为一大批人将因为ai而失业、就像眼前正在发生的那样,但也有些人,看法就非常乐观,非但如此,还援引历史上的几次工业革命,论证当今时代的信息技术变革,也会像以往每一次技术革命那样,带来更多就业岗位,让文明更加繁荣。 这种看法,到底荒谬在哪里,方然一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想参与辩论。 毕竟,就在这些滔滔不绝、似乎对世界未来充满信心的同僚里,会不会潜藏着“同类”,他并无多少分辨的把握。 不过和几年前相比,自己的阅历,见识,显然又有了长足的进步,对“信息技术革命”的理解,也比年轻人更近了一步,让他意识到这喧嚣的自动化、智能化浪潮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基本矛盾。 岗位竞争,ai持续将人取代,这些都只是表象。 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则,即便经过数百万年的演化,本质上,却仍然与动物群体有某种微妙的相似性。 即便这微妙的相似性,所体现的规律,在当今时代似乎已被绝大多数人遗忘; 但规律始终是存在的,看不见,并不代表其就不存在。 从古到今,一切人类文明的组织形态,向上追溯到久远的原始社会末期,当暴力为群体中一部分人、甚或是一小部分人所垄断,其他所有人的生活,乃至于生存,就完全被捏在暴力掌控者的手上。 说的更直白一点,对未掌控暴力、未拥有暴力的个体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 除非暴力掌控者,出于种种考虑而格外开恩,否则,就连“活着”这么一件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事,都不见得能做到,更常见的,则是在大灾年份成批饿毙,或者在揭竿而起的斗争中沙场丧命。 这种情形,不需要追溯到多么久远的上古时代,至多在几百年前,盖亚表面的各人类文明都是这样的一种态势:封建时代的贫苦农民,仅仅出于纳粮当差的能力而被允许生存,一旦这种能力丧失、或者不再被需要,其性命则如同草芥,可以被暴力机器任意摆布,以任何微不足道的理由横加抹杀。 黑暗而残酷的现实,折射出的,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生而为人,如同一切动物,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没有任何东西是不需要争取、斗争,就可以如雨水般自然而然、从天而降的。 道理,如此浅显,短短几十年、至多不过一百余年的繁华光景,就让很多人将其抛诸脑后。 正仿佛,踏着科技进步的阶梯,人类社会已脱胎换骨、彻底告别了野蛮与愚昧,人的自由得以张扬,世界大同就在眼前—— 直到面对ai战斗机器人的黑洞洞枪口,幻梦,才会一夕破碎。 信息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的繁荣,不言而喻,能极大提升人类世界的生产力水平,在脱离现实的幻想层面,也的确能够将无数人从繁重、枯燥、有损健康的辛劳中解放出来,张开双臂拥抱更加光明的前途。 然而与理论推导相反,现实世界里,这一天却注定不会降临。 一切问题的焦点在于,生产过程,当今世界运转的轴心,并不是为满足一切人的生活所需,而是以满足有产者、统治者的欲-望,作为最本质的诉求。 一切生产过程的产品,其中,满足顶层需求的那些奢靡之物,才是这庞大生产体系之所以轰隆隆运转的,最根本的目标。 从这一角度,在联邦,绝大多数生产,都不过是这体系轰然运作的余波; 只有像长岛别墅,罗尔斯*罗伊斯大型轿车,光芒四射的真丝镶钻曳地晚礼服,和填充其中的摇曳身姿, 才是让整个世界忙忙碌碌,旋转不停的轴心。 正文 第二六〇章 衍生 (防d设置,请书友们谅解,很快恢复) 然而另一方面,凭借自动化、智能化的生产体系,有意或无意的向“造终产机、自给自足”的前景迈进,历史上头一次,资本的代理人有了反抗职责的机会,在谋划策略时,越来越有条件、有资格谋取私利,而不必再殚精竭虑的为资本增值而舍身卖命。 对资本的扩大再生产,也越来越不感兴趣。 或者,即便出于贪婪、或者野心,想要掌控更大的资本,在当今时代it横行的大势之下,也只需要雇佣少数专业人才、资深专家,就能进行从传统计算机领域到“自产机”研发制造的投资。 至于其他大多数劳动者,他们的技能,乃至于劳动力,对有产者而言已失去意义。 进而,在这些家伙眼中,也就成为了无用的废物。 一边忌惮着大多数,因联邦民众的怒火万丈而心惊,一边又被时代裹挟,将社会中大多数人视作累赘,因紧急状态而暂时回避了投票的联邦政府,其政策与行为,仍不免充斥着大量的互相矛盾。 但不管怎样矛盾,大趋势却是一定的: 随着it不断渗透社会,岗位,会越来越少,无事可做、生活无着的劳动者,则会越来越多。 出于对信息技术领域的深刻理解,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这一判断,方然是很容易思考并得出,也确信这未来迟早会来。 但是在基础研发组,偶尔为之的闲谈,却让他发现很多人并不这么认为。 赫伯特*西蒙,之前在与这位项目负责人打交道时,方然就隐约意识到,身为fscim专家组成员、信息描述与处理领域资深专家的西蒙先生,对这一切自有深刻的洞察,不仅如此,也愿意将想法分享给给基础研发组的年轻人。 但是说者有心,听者,却不一定能理解透彻。 身在信息技术领域,从事底层构建的设计、实现,在“国际商用机器”工作的年轻人,可想而知,都具有一流的头脑和思维,事实却证明,一个人在专业技术领域成就斐然,并不意味着在社会人文领域,也会有同样深邃的分析与洞察。 工作中,闲谈时,方然不止一次听同事们谈及,人工智能的发展会怎样改变世界。 这其中,固然有不少人看法与自己相近,认为一大批人将因为ai而失业、就像眼前正在发生的那样,但也有些人,看法就非常乐观,非但如此,还援引历史上的几次工业革命,论证当今时代的信息技术变革,也会像以往每一次技术革命那样,带来更多就业岗位,让文明更加繁荣。 这种看法,到底荒谬在哪里,方然一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想参与辩论。 毕竟,就在这些滔滔不绝、似乎对世界未来充满信心的同僚里,会不会潜藏着“同类”,他并无多少分辨的把握。 不过和几年前相比,自己的阅历,见识,显然又有了长足的进步,对“信息技术革命”的理解,也比年轻人更近了一步,让他意识到这喧嚣的自动化、智能化浪潮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基本矛盾。 岗位竞争,ai持续将人取代,这些都只是表象。 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则,即便经过数百万年的演化,本质上,却仍然与动物群体有某种微妙的相似性。 即便这微妙的相似性,所体现的规律,在当今时代似乎已被绝大多数人遗忘; 但规律始终是存在的,看不见,并不代表其就不存在。 从古到今,一切人类文明的组织形态,向上追溯到久远的原始社会末期,当暴力为群体中一部分人、甚或是一小部分人所垄断,其他所有人的生活,乃至于生存,就完全被捏在暴力掌控者的手上。 说的更直白一点,对未掌控暴力、未拥有暴力的个体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 除非暴力掌控者,出于种种考虑而格外开恩,否则,就连“活着”这么一件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事,都不见得能做到,更常见的,则是在大灾年份成批饿毙,或者在揭竿而起的斗争中沙场丧命。 这种情形,不需要追溯到多么久远的上古时代,至多在几百年前,盖亚表面的各人类文明都是这样的一种态势:封建时代的贫苦农民,仅仅出于纳粮当差的能力而被允许生存,一旦这种能力丧失、或者不再被需要,其性命则如同草芥,可以被暴力机器任意摆布,以任何微不足道的理由横加抹杀。 黑暗而残酷的现实,折射出的,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生而为人,如同一切动物,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没有任何东西是不需要争取、斗争,就可以如雨水般自然而然、从天而降的。 道理,如此浅显,短短几十年、至多不过一百余年的繁华光景,就让很多人将其抛诸脑后。 正仿佛,踏着科技进步的阶梯,人类社会已脱胎换骨、彻底告别了野蛮与愚昧,人的自由得以张扬,世界大同就在眼前—— 直到面对ai战斗机器人的黑洞洞枪口,幻梦,才会一夕破碎。 信息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的繁荣,不言而喻,能极大提升人类世界的生产力水平,在脱离现实的幻想层面,也的确能够将无数人从繁重、枯燥、有损健康的辛劳中解放出来,张开双臂拥抱更加光明的前途。 然而与理论推导相反,现实世界里,这一天却注定不会降临。 一切问题的焦点在于,生产过程,当今世界运转的轴心,并不是为满足一切人的生活所需,而是以满足有产者、统治者的欲-望,作为最本质的目标。 除非暴力掌控者,出于种种考虑而格外开恩,否则,就连“活着”这么一件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事,都不见得能做到,更常见的,则是在大灾年份成批饿毙,或者在揭竿而起的斗争中沙场丧命。 正文 第二六一章 需求 当顶层的数量、欲-求大致不变时,生产力提升,反而会让劳动者的处境更加恶劣。 由于生产效率的提升,生产体系中,专门用来满足顶层需求的那一部分,只需雇佣更少的劳动者就能完成任务。 进而,一级岗位上的“仆从”,日常生活所需的规模也会萎缩。 为这些仆从服务,提供从衣食住行到活塞运动的二级劳动者,所需要的数量也会进一步缩减,即便仆从们穷奢极欲,在顶层施舍的薪酬范围内,竭尽全力的提升自身消费水平,由于生产效率的提升,他们的需求,也无法维持原有那样多的二级岗位。 二级岗位缩减,能够就业、让自身需求具备支付能力的三级劳动者,显然也会因此而缩减。 链条,一层层向下传递,生产效率的提升在每一层都会发挥作用,最终的结果,则是让全社会的需求总规模下降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设想这样的情形: 假设联邦社会的支持体系,从顶层到底层人口比例为1:10:100:1000:10000,在原有的生产率水平上,顶层消费能力最旺盛,每人消费10000马克的商品,底层消费能力最孱弱,每人仅消费1马克的商品。 那么这时候,全社会的总需求,就不难确定为50000马克左右。 那么在生产率提升一倍、即同样数量产品所需的劳动者数量减半时,体系的人口分布就会变为1:5:25:125:625,当各阶层的人均消费能力不变时,全社会的总需求则变为10000+5000+2500+1250+625,总数大幅下降到19375马克。 生产率提升一倍,全社会的总需求则骤降六成,这是表面上的数据。 更恐怖的,则是观察生产体系的人口比例,当供养顶层所需的劳动者数量减半,最终就意味着,全社会的岗位总数从11110骤降为780。 生产率提升一倍,如果社会各阶层的需求不变,则按联邦现有的经济制度,整个生产体系的岗位数量会减少百分之九十以上,换言之,倘若事情真的这样运转,随着劳动生产率的提升,社会上绝大多数劳动者,很快都将失去自己的工作。 理论上的分析,如此惊悚,方然却并非一个只会计算的呆子。 相反,他很快意识到,倘若纸面上的分析完全准确,以联邦有史以来的生产率发展速度,当今时代的劳动者早就应该纷纷失业,甚至无从繁衍而灭绝了才是。 真实的人类历史,过程,显然没有这样夸张,原因不外乎在一定生产率条件下,从顶层到底层的所有人,生活水平多多少少都有提高,自身的需求水平,几乎一直在随生产率的提升而水涨船高。 这种现象,在社会运转的角度,就是“科学技术的发展,提高了生活水平”。 只不过这一过程,并非自然而然,而是在两个关键的前提假设成立后,才会真实的发生。 第一个条件,是科学技术的发展,能够切实创造、丰富生活的实质内涵,让人产生出新的物质或精神需求,进而,才有切实提高需求水平的可能性。 第二个条件,则是社会顶层,出于种种利弊的权衡,允许劳动者们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 在今天的联邦社会,很遗憾,这两个假设没一个能成立。 日常生活的各种需要,会随科技的发展而提升,这似乎是很自然的。 旧时代的联邦工场主、或者大地主,身为社会顶层,其需求也无非是更快的骏马,更考究的衣装,即便在活塞运动方面,也仅钟情于健康而丰-腴的身体。 维持奢靡生活的一切需求,在当时,由于低劣的生产力水平,需要驱使大量劳动者,通过种植、纺纱、繁育这些复杂而低效的流程,才能产出足够数量与质量的产品,从绸缎到健康年轻女子的一切用度,都耗费甚巨,非掌控大量人口才能办得到。 然而这些需求,放在今天的生产力水平,则十分容易满足。 倘若联邦生产体系开足马力,就像过去的“golden_old_days”那样,联邦的绝大多数人口,都能享有过去社会顶层才能享有、也许还更优裕的舒适生活。 当然,随着生产的进步,今天的联邦顶层之需求,也随之而更加铺张而奢侈。 今天的联邦顶层,从统治者到有产者,日常生活的一切物质需求,从罗尔斯*罗伊斯大型轿车到跨越大洋的公务机,从富丽堂皇的高广大堂到奢华幽静的海岛别墅,从全球搜括的珍馐美食到制备繁杂的灵丹妙药,甚至于,就连活塞运动的乐之道具,都要求从相貌到身材,从气质到知性的精致雕琢。 所有这一切需求,固然耗费惊人,需要大量劳动者昼夜忙碌才能满足。 但撇开表象,顶层的寡廉鲜耻之需求,终究还是建立在现有科学技术的水准之上,当科学技术的发展减缓、甚至停滞,需求,也就会随之而一并裹足不前。 而这正是在今天的联邦,乃至人类世界,正在出现的情形。 当今时代,生而为有产者、甚至为统治者,固然是一种羡煞旁人的极好运气。 但是在科学技术逐渐停滞,划时代变革迟迟不至的现实情况下,作为有产者、统治者的顶层,其日常生活,却正变得越来越单调重复,甚至令人乏味。 即便随着生产率的提升,可支配的产品,越来越多,在一切仍拘泥于现有框架的时候,新的需求,新的欲-望,说到底是很难出现的,即便偶尔出现,揭开五光十色的标签,隐藏其中的也往往还是那些老一套。 在当今时代,热衷速度与激-情的顶层,大可以购买跑车,而且可以拥有不同品牌、型号甚至配色的很多辆。 但这种爱好,或者说需求,总也得有必要的限度。 再怎样富可敌国的顶层人士,可以购买跑车,可以每月采购各大厂商的最新款,从“阿斯顿*马丁”、“柯尼塞格”到“帕加尼”都买成大满贯,但倘若每天都购买一辆跑车,甚至每天都购买十辆、一百辆跑车,就会变成纯粹的精神病。 再譬如活塞运动,千万年来,几乎所有顶层都极热衷的一项乐事,基于人的身体构造、机能特性,终究也没办法无限制的做下去。 正文 第二六二章 允许 (防d设置,请书友们谅解,很快恢复) 由于生产效率的提升,生产体系中,专门用来满足顶层需求的那一部分,只需雇佣更少的劳动者就能完成任务。 进而,一级岗位上的“仆从”,日常生活所需的规模也会萎缩。 为这些仆从服务,提供从衣食住行到活塞运动的二级劳动者,所需要的数量也会进一步缩减,即便仆从们穷奢极欲,在顶层施舍的薪酬范围内,竭尽全力的提升自身消费水平,由于生产效率的提升,他们的需求,也无法维持原有那样多的二级岗位。 二级岗位缩减,能够就业、让自身需求具备支付能力的三级劳动者,显然也会因此而缩减。 链条,一层层向下传递,生产效率的提升在每一层都会发挥作用,最终的结果,则是让全社会的需求总规模下降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设想这样的情形: 假设联邦社会的支持体系,从顶层到底层人口比例为1:10:100:1000:10000,在原有的生产率水平上,顶层消费能力最旺盛,每人消费10000马克的商品,底层消费能力最孱弱,每人仅消费1马克的商品。 那么这时候,全社会的总需求,就不难确定为50000马克左右。 那么在生产率提升一倍、即同样数量产品所需的劳动者数量减半时,体系的人口分布就会变为1:5:25:125:625,当各阶层的人均消费能力不变时,全社会的总需求则变为10000+5000+2500+1250+625,总数大幅下降到19375马克。 生产率提升一倍,全社会的总需求则骤降六成,这是表面上的数据。 更恐怖的,则是观察生产体系的人口比例,当供养顶层所需的劳动者数量减半,最终就意味着,全社会的岗位总数从11110骤降为780。 生产率提升一倍,如果社会各阶层的需求不变,则按联邦现有的经济制度,整个生产体系的岗位数量会减少百分之九十以上,换言之,倘若事情真的这样运转,随着劳动生产率的提升,社会上绝大多数劳动者,很快都将失去自己的工作。 理论上的分析,如此惊悚,方然却并非一个只会计算的呆子。 相反,他很快意识到,倘若纸面上的分析完全准确,以联邦有史以来的生产率发展速度,当今时代的劳动者早就应该纷纷失业,甚至无从繁衍而灭绝了才是。 真实的人类历史,过程,显然没有这样夸张,原因不外乎在一定生产率条件下,从顶层到底层的所有人,生活水平多多少少都有提高,自身的需求水平,几乎一直在随生产率的提升而水涨船高。 这种现象,在社会运转的角度,就是“科学技术的发展,提高了生活水平”。 只不过这一过程,并非自然而然,而是在两个关键的前提假设成立后,才会真实的发生。 第一个条件,是科学技术的发展,能够切实创造、丰富生活的实质内涵,让人产生出新的物质或精神需求,进而,才有切实提高需求水平的可能性。 第二个条件,则是社会顶层,出于种种利弊的权衡,允许劳动者们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 在今天的联邦社会,很遗憾,这两个假设没一个能成立。 日常生活的各种需要,会随科技的发展而提升,这似乎是很自然的。 旧时代的联邦工场主、或者大地主,身为社会顶层,其需求也无非是更快的骏马,更考究的衣装,即便在活塞运动方面,也仅钟情于健康而丰-腴的身体。 维持奢靡生活的一切需求,在当时,由于低劣的生产力水平,需要驱使大量劳动者,通过种植、纺纱、繁育这些复杂而低效的流程,才能产出足够数量与质量的产品,从绸缎到健康年轻女子的一切用度,都耗费甚巨,非掌控大量人口才能办得到。 然而这些需求,放在今天的生产力水平,则十分容易满足。 倘若联邦生产体系开足马力,就像过去的“golden_old_days”那样,联邦的绝大多数人口,都能享有过去社会顶层才能享有、也许还更优裕的舒适生活。 当然,随着生产的进步,今天的联邦顶层之需求,也随之而更加铺张而奢侈。 今天的联邦顶层,从统治者到有产者,日常生活的一切物质需求,从罗尔斯*罗伊斯大型轿车到跨越大洋的公务机,从富丽堂皇的高广大堂到奢华幽静的海岛别墅,从全球搜括的珍馐美食到制备繁杂的灵丹妙药,甚至于,就连活塞运动的乐之道具,都要求从相貌到身材,从气质到知性的精致雕琢。 所有这一切需求,固然耗费惊人,需要大量劳动者昼夜忙碌才能满足。 但撇开表象,顶层的寡廉鲜耻之需求,终究还是建立在现有科学技术的水准之上,当科学技术的发展减缓、甚至停滞,需求,也就会随之而一并裹足不前。 而这正是在今天的联邦,乃至人类世界,正在出现的情形。 当今时代,生而为有产者、甚至为统治者,固然是一种羡煞旁人的极好运气。 但是在科学技术逐渐停滞,划时代变革迟迟不至的现实情况下,作为有产者、统治者的顶层,其日常生活,却正变得越来越单调重复,甚至令人乏味。 即便随着生产率的提升,可支配的产品,越来越多,在一切仍拘泥于现有框架的时候,新的需求,新的欲-望,说到底是很难出现的,即便偶尔出现,揭开五光十色的标签,隐藏其中的也往往还是那些老一套。 在当今时代,热衷速度与激-情的顶层,大可以购买跑车,而且可以拥有不同品牌、型号甚至配色的很多辆。 但这种爱好,或者说需求,总也得有必要的限度。 再怎样富可敌国的顶层人士,可以购买跑车,可以每月采购各大厂商的最新款,从“阿斯顿*马丁”、“柯尼塞格”到“帕加尼”都买成大满贯,但倘若每天都购买一辆跑车,甚至每天都购买十辆、一百辆跑车,就会变成纯粹的精神病。 正文 第二六三章 关系 盖亚上的人类文明,迄今为止,已发展成一个七十亿成员的体系。 七十亿,即便只是简单如螺丝钉、弹簧或长杆这样的零件,组装起来的系统,都会复杂到难以想象,须知两万个零件,就能组装成一辆家用小轿车,庞大的boeing747飞机则由近六百万零件组成。 而人类社会,它的几十亿成员,甚至并非螺丝或弹簧,而是有独立头脑、独自利益之活生生的人。 如此庞大的体系,可想而知,在人类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期,根本无法用已掌握的自然科学知识去描述与分析,研究者们的对策则是“社会科学”,从形而上学、不求甚解、知其然而无须知其所以然的角度,解析并理解这世界。 如此巨大的世界,几十亿人相互联系、互相作用的整体,其究竟从哪里来,又将要向哪里去,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所能把握、甚至掌控。 漫长历史中,即便再怎样的雄才大略、天纵奇才,也无法将其驾驭。 更多的历史伟人,至多,也只能在观察、理解这世界的基础上,看清大势,顺势而为,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厚重历史面前,这,也差不多就是一个人的极限。 任凭信息技术如何发达,人工智能遍地开花,今天的世界,站在西历1480年代的历史节点上,二十九岁的年轻人认识格外清醒,他知道,自己既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去为整个世界,整个文明的前途命运而忧虑。 航船,依旧破浪前行,潜藏杀机的洋面浓重如墨,但身在船舷上眺望,自己,其实并什么都做不了。 又或者,即便真能有所作为,那也会是在多么遥远的未来; 相比于未来,眼前的迫在眉睫,才更值得关注,更值得每一天竭尽全力。 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基础研发组,方然的工作和生活,就进行的格外从容与低调,节奏也是一如既往的顺畅。 毕竟在基础研发领域,和aig部门的乌烟瘴气不同,理想主义者、憧憬幻想者,甚或像赫伯特*西蒙那样曾经沧海的淡定者,都为数不少,大家似乎都很平静的接受了ai渗透世界、改变整个社会面貌的宿命,然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野心,在这里也几乎不存在。 生命有限、年华易逝,但凡眼前的生活还过得去,对一生短暂而格外匆匆的凡人而言,其实并无多少过客,会真的想要掌控全世界。 肯*汤普森那样,对外界充满控制欲与攻击性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 但本质上,方然和同事们都不一样,表面的行为如常,只能掩盖、而无法消弭掉这一点。 西历1482年夏天,在持续几个月的监控、联络之后,耗费百万马克的科罗拉多避难所终于完工,可以远程验收。 相比于之前的“费城”与“波士顿”避难所,新建造的这一座避难所耗资更巨,隐蔽性却反而不及前者。 成本的增加,除通货膨胀因素外,主要在于“科罗拉多”避难所位居荒野,在施工与日常保障方面,显然不及位于市区的避难所那样容易进行;不仅如此,由于走漏消息的风险更高,方然还要额外花费一笔钱财,设法提高其隐秘性。 不过在修建过程中,近几年来,出于种种考虑而修筑末日避难所、至少是应急避难场所的联邦民众越来越多,即便没心思、或者没钱大兴土木,很多人也在着手准备、囤积物资,在国土广袤的联邦,大家差不多就是各显神通,混杂在这一波热潮之中,倒是让科罗拉多避难所的保密程度有所提升。 保密,或者不保密,方然并不很在乎,反正他也没打算真的入驻其中。 与有章可循,只要搭上时间、金钱就能办成的避难所相比,有些急迫的事务,做起来可就没这么简单。 规划起来,大致从西历1480年、也就是与emily联系后不久,还没确定要调至基础研发组的方然,就有了一个大概的设想,继而,开始有意识的通过网络,调查emily本人的身份背景,以及所有的社会联系等相关信息。 进行这一切,起初,并没有很确切的缘由,而是某种未雨绸缪。 是对年轻漂亮的emily产生了兴趣吗,也许是,但显然远非主要的原因,身为永生追寻者,方然很清楚自己和周围一切人的不同之处。 即便生理的角度,大家是同类,但是在思想、行为上,压根就不是同一个物种。 待到进入了基础研发组,具体而言,逐渐接近赫伯特*西蒙之后,凭借对这位资深专家性格特质、与身份地位的观察和思考,方然才逐渐明白,驱使自己去调查emily背景的直觉,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考量。 在当今时代,调查一个人,一个不自知的普通民众,对方然而言是很容易。 在费城初来乍到,活动现场结实了emily,几年以来,方然一直在维系这若即若离的联系,表面上的理由,当然可以认为是对女孩的某种好感,实质上的原因,则主要是在联系emily时,尤其是听到她那些天真幼稚的观点,自己反而会有一种久违的放松。 只有在这时,方然才会意识到这世界,并非完全充斥着尔虞我诈的凶徒、和愚蠢无知的麻瓜。 扮演托马斯*安生的角色,一开始,方然还有些陌生,毕竟过去二十年的人生绝非寻常,他并不完全确定,作为普通宅男的“安生”该有怎样的人设与言行。 正因如此,emily的出现,即便人在几百公里之外,对方然而言,也仿佛多了一扇窥看外界的窗户。 身在时代大潮中,联邦的年轻人,究竟是怎样看待这一切的呢。 在这方面,本身就读it类专业、思维却稍幼稚的emily,正好可以作为参照。 不过,前两年的时有联系,维持彼此间心照不宣的关系,是一回事,随着毕业季的临近,这位女轻女孩的去向如何安排,则又是另一回事。 时间,一天天流逝,方然越来越意识到,他必须得做出某种抉择了。 正文 第二六四章 岗位 方然的想法,与emily本人、或者彼此间的关系,关联一点都不大。 但出于长远的考虑,而非对“凡人”生活的向往,他才会一直维持与emily的略显微妙之关系,为后面的行动略做铺垫。 直白的讲,即便此前从未考虑过,在进入“国际商用机器”夏洛特研发中心后,凭借对局势的观察和分析,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审时度势确定的路线,虽然避开了竞争最激烈的ai研发、运维领域,却会遇到另外一些困难和阻力。 从计算机、信息技术领域的底层开始,专注于底层构件与代码库,一步步掌控庞大生产体系的中枢,进而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时,独辟蹊径的掌控相当程度的暴力,这条路,方然在踏足前仔细审视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然而另一方面,单纯站在底层开发的视角,这种设想,又隐含着很大的不确定性。 在科技发达的联邦,时至今日,信息技术已高度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在it及相关领域从事工作的劳动者,数以百万计,其中从事基础研发、开发与设计实现的从业者,数量也着实不少。 粗略估计,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与自己职位、职责类似的员工,就有数百人之多。 推广到整个联邦,业界的基础研发工程师,从算法研究到fscim的各技术条块,也有大量的同道中人,数量至少也在成千上万。 那么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在于: 这么多同行里,即便大多数人并无野心、甚至没有任何概念,总归还是会潜伏着一定数量的竞争者。 “同类”,自从发现“匿名者”的留言后,方然就意识到这一威胁,但分析过局面后,认为在现阶段还无需过多考虑这一点,it显然又是竞争者们首选的领域,不管在“国际商用机器”还是其他公司,会存在竞争者,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是这些竞争者中,又会是谁,能一直笑到最后、抓住永不下车的车票呢。 …… 西历1482年,四月,深思熟虑后作出决策,方然主动联系远在匹兹堡的emily。 春末夏初,拖到这时候才行动,似乎是有点晚。 放在若干年前,准确地讲,在联邦乃至世界经济还未恶疾缠身、经济海啸尚未横扫大地时,联邦高校的学生们根本不愁就业。 借经济发展的风头,大多数毕业生早在前一年秋天,就会敲定去向,少数条件稍逊、或者动作迟缓的,至多到来年初春,新年过后不久,也就能在一轮约定俗成的年后离职潮中找到差不多的工作。 但,今时不同往日,卡内基*梅隆大学的it毕业生,也未必就很轻松。 攻读it相关专业,emily的成绩,基本上也算一般的水准,按道理讲,在信息技术席卷整个联邦社会的大趋势下,根本就不应该为工作犯愁。 单纯从所学专业,和生产领域的it化来看待问题,找不到工作,是很反常。 然而对行业内的方然来说,一边是it大爆发,一边是人才没饭碗,这种情形则寻常得很,甚至几年前就能预见到。 一言以蔽之,当生产力变迁、技术领域的热点游移时,踊跃加入劳动大军、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的劳动者,绝不只是当年的应届毕业生。 “it才是未来,其他产业迟早都会完蛋”,这句话,因其意义浅显,又很有冲击力,在联邦民众中的流行程度极高,即便普通劳动者,并不理解繁复的it、自动化、人工智能都是些什么玩意,也不难在从手机到网络的日常体验中,意识到这一领域的光明前景,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机会。 其他产业迟早完蛋,并不是说,这些产业领域会从世界上消失,而是在it的汹涌冲刷下,传统产业领域的岗位终将被ai绞杀殆尽。 在这一大趋势下,在it之外的生产和服务领域,即便后知不觉,没去抢占先机的劳动者,迟早也会被迫离开原先的岗位,带着茫然无措、惶惶不安的心情,投身到汹涌而狂暴的信息时代洪流之中。 不仅其他领域的失业者,会汇入信息技术的大潮,it领域的发达也不是一夕之功,多年来积累的it人才、从业者数量,显然也十分庞大。 在“本行业历年积累”、“其他行业人才涌入”与“应届生进入职场”的三重供给之下,即便逆势扩张的it领域,对大多数初级人才和资历空白的学生而言,岗位之难求,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emily的情形,单看简历,大概也可以归入此类。 当然除此之外,这女孩对与托马斯*安生的关系,总归有所期待,所以才一直没积极求职,专心等恋从夏洛特传来消息,也是很有可能。 身为个中职员,要在夏洛特研发中心给emily寻一个职位,对方然而言,仍然是很有挑战性的任务。 托马斯*安生,走常规招聘流程进来的普通人一名,在这里无亲无故,也没其他可靠的关系,即便“国际商用机器”出于稳定团队、留住突出人才的考虑,会慎重对待他的申请,但资本从来不养闲人,倘若emily的能力达不到要求,岗位也很难落实。 但这一步,从某种意义上讲,现在他却是非做不可的。 伴侣,普通人一生中的重要角色,对自己而言,会有些什么样的意义呢。 项目负责人赫伯特*西蒙,这位老者的家庭,日常生活,方然曾详细调查过,后来更借故接近、几次造访西蒙先生的住所,对此,他很有一些切实的观察。 与身为孤儿的自己不一样,赫伯特*西蒙的生平,很正常,也很寻常。 就方然造访时的观察,西蒙先生与西蒙夫人的关系也很融洽,看起来,这位资深专家的家庭生活还挺幸福。 生活幸福与否,不是方然真正关心的,多年的磨砺,他根本就没这么脆弱。 但结合西蒙先生的资历,身份,职务,与“国际商用机器”的内部文档,他还是有一些格外的所得,进而从中得出了一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收获。 正文 第二六五章 金融 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担任要职,毋庸置疑,赫伯特*西蒙的能力十分卓著。 但要承担重大职责,或者说,成为管理层眼中的可靠之人,在人才云集的ibm,就不是只有业务能力便可以做得到。 距离肯*汤普森及团队的离开,不过数月,观察这位前项目负责人的去向,表面上,似乎只要it水平过硬,就能被“上面”器重,甚至还能进入“复仇女神”这类军方项目的研发序列,方然却不禁在猜测,联邦军方出于保密、安全的需求,究竟会怎样对待“国际商用”派过去的研发人员。 再者说,肯*汤普森的脾性与野心,也是自己长期观察、近距离接触,才觉得十分明显,或许在公司管理层看来,并不认为此人会有什么问题。 要在“国际商用机器”内更进一步,或者,打算的更长远些,仅有信息技术方面的才能并不够,或多或少,还要符合统治者、有产者选择仆从的标准,而这种标准,可想而知,“忠实”显然会是很重要的方面。 但如何表现忠诚呢; 赌咒发誓,根本就没一点用处。 西历1482年夏天,某个平凡的工作日,方然在中午前离开了工作室,搭乘研发中心里的摆渡电动车前往大门口。 夏季的夏洛特市郊,气温不高,在休息室等了一小会儿的emily,见到走进来的年轻人,很高兴的起身向托马斯*安生打招呼,而方然呢,也没刻意回避两人之间的关系,他暗自深呼吸一下,拉起女孩的手。 “hi,旅途顺利么? 时候不早,先一切去吃午饭吧,然后去办入职手续。” “好的,——托马斯,这里离市区有点远,是吗?我从机场直接过来,感觉这里的情形,恩……还可以,比匹兹堡要好多了。” 那是因为你没经过市区,方然暗想,夏洛特的情况怎么样,他还是很清楚的。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眼下的联邦大概还不至于,但通过与西蒙先生的交流,聆听前辈说起夏洛特、乃至联邦的那些陈年往事,对照现如今在屏幕上看到的一切,他还是心有所感,即便理智一直在告诫,这都与自己无关。 和早年间萧条、破败的联邦东北部老工业区相比,夏洛特这样的旅游、金融城市,衰败发生的既突然又迅速。 旅游产业,在时代大环境下,萎缩是意料之中。 当越来越多人连吃饭都有困难时,当然不会有心情、不会有马克出门远足,再说即便还有余钱,到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其他城市走动,也是一种冒险,而真正有钱、也有安全保障的有产者,又看不上这种消遣的方式。 但是金融业的萧条,回顾历史,就让业界内外的很多人很意外。 毕竟,身为发达国家的联邦,经过几百年的“资产主义”发展演变,早在几十年前就进入金融资本把持一切的局面,金融产业,作为联邦当局、有产者们收割蒜苗,压榨利润的趁手工具,长期持续繁荣,甚至在经济危机席卷世界时,伍尔街的大鳄们仍风雨不动,安坐如山。 相应的,对头脑聪明的联邦劳动者而言,金融也是比it更有前途,收入与社会地位还要高的一个行业。 然而当所有生产领域都被it侵蚀,金融行业,也没办法独善其身。 在西历1480年代,包括“国际商用机器”在内的信息技术巨头,早已开发出门类齐全、功能强大的计算机分析、交易与风险控制系统。 基于金融业的工作流程,“自产机”般的体系,正在越来越多的代替基金经理、操盘手和柜台职员,不仅让很多一线员工失去工作,就连原先高枕无忧、收入颇丰的中高层管理人员和职业金融掮客,也纷纷职位无着。 其中一部分人,每天经手天量资金、高薪福利拿到手软,竟会心生错觉,恍惚间觉得这些经手的马克都归自己所有。 又或者是,自己身为金融行业的资深老手,与有产者之间,是平等的合作关系。 但是在冷冰冰而从不出错,更不会私底下打小算盘的ai机器面前,伍尔街的金融大鳄们会选择谁,放弃谁,简直就是不问可知。 经手马克众多,薪酬令人眼红,很容易就会将一部分劳动者洗了脑,认为自己是有产者。 进而心态与言行,都表现为十分明显的“臀脑分离”。 曾几何时,活跃在联邦乃至世界的金融领域从业者,由于在有产者榨取利润、洗劫底层的活动中效尽犬马,而获得了丰厚的酬劳,即便不事生产、不为人类社会创造任何实打实的价值,也可以用有产者施舍的马克,骑在普通民众头上作威作福。 甚而,由于这些人的一叶障目、见地狭隘,还会格外的醉生梦死,穷奢极欲。 但终究也不过是吸管,饮料喝光,就会随纸杯一起进垃圾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前途。 伴随信息技术的汹涌浪潮,联邦社会的运行,经济体系的运行,都在经历着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变局,资本市场烟波诡秘,人工智能大行其道,当曾经的得力干将不再有用,就会干脆利索的被扫地出门。 曾经风光无限的金融领域从业者,其中相当一部分,即便失业,暂时也还掌握不菲的财富。 但,在职时的呼风唤雨、法力无边,却从此不会再来,这些人掌控的财产,不管有多大规模,也只能和普通民众的马克一起入场,在凶险万分的不动产、股票、期货与短期债券市场中随波逐流。 经历过几次惨重损失后,他们大概才会明白: 决定损益的,并非手头资金量的大与小,而是掌控这资金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曾经笼罩在身上的,年化收益率、投资收益率高达百分之几十几的耀眼光环,并非自己天赋异禀、是不世出的金融奇才,而只不过是背后金主、大老板的权威,在手下奴仆身上的一种投影和具象。 当被资本一脚踢开,这光环,随之而消失无形。 空有再多马克,也只能如无知而贪婪的普通民众那样,在磨盘般的金融市场中消耗殆尽。 正文 第二六六章 互动 金融行业,在今天的联邦仍然很重要,其中的大多数从业者却风光不再。 对金融产业发达的夏洛特,这,显然是沉重的打击。 行业依然存在,甚至,在人为制造的虚假回暖时期,金融交易与市场活动还挺活跃,但这一切对夏洛特而言,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好处。 城市产业拉动经济,在联邦,曾经是习以为常的情形,很多大小城市甚至就是因产业扩张而兴起,譬如曾经的汽车城底特律、芝加哥、密尔沃基这些东北部城市带中的典型代表,就是借助上一轮工业革命而蓬勃发展起来的。 但是在ai替代了人、机器替代了劳动者的这年头,这种光景,则已不复存在。 不说金融产业,即便“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在夏洛特的研发中心,每年参与创造的产值在几百亿联邦马克,利润之多也可想而知,但夏洛特当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物资与资金来往流动,难以从中分一杯羹。 郊外的土地并不值钱,研发中心的员工,即便有数十万马克的年薪,也几乎从不去市区消费,更遑论购置不动产或乖乖交税。 面对这种局面,夏洛特市政-府也曾想过办法,打算从提高基础服务的价格入手。 但这一计划,却因为来自上层的压力而不了了之,道理是明摆着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也好,其他产业巨头也罢,都与联邦当局的政客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触动巨头的利益,当真比触动灵魂海南。 甚至有时候,民众根本无法分清,究竟是有产者安插了统治者,还是统治者收编了有产者。 其实又何须分清楚呢,这两者,本来就如同连体人一般,你中有我,彼此互融,干脆放在一起看待倒更合适。 道理,大致如此,但面对风尘仆仆的emily,方然很知趣的没有多讲。 他只提醒这女孩,办理入职手续、安顿下来之后,如果没有很明确的需要,就尽量不要离开研发中心,更别提前往夏洛特市区。 关注emily的安危吗,当然,至少目前他只有这一个目标,仅这一个备选者。 午餐时间,说不清出于什么考虑,方然也带emily到靠近试验、制造区域的餐厅吃东西,在落地窗边坐下说话,他言简意赅的告诉她,研发中心承担联邦军方的不少秘密项目,很多地点都涉密,最好不要乱跑,免得惹出麻烦。 “嗯哼,我知道了。 那么托马斯你呢,现在、有没有承担什么绝密任务?有点好奇,不方便说就算啦。” 说话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虽然因“男友”的告诫而有些表情严肃,初出茅庐的天真神态却无从改变,方然看着emily,心里忽然间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扯过餐巾纸来擦嘴。 “没有,我对武器不太感兴趣,现在只从事fscim的底层研发。” “fscim……这很难的啊。 还好在学校时这只是一门任选课,不过,我听说这体系的作用很重大,正好可以请教……” 午餐后,看一看到上班时间,方然简短的对emily说了说注意事项,就让她自己去办入职手续,反正主要事项都通过网络,流程并不复杂。 当晚,结束工作后,照例在住处忙碌到很晚,还是闹钟让方然想起该做什么。 角色扮演,站在自己的立场,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他联系emily,询问入职办理的怎么样,视频了约十五分钟后就嘱咐她早休息,不要影响第二天一早的工作。 视频连接里,女孩的情绪看起来不错,感谢他帮忙找到ibm的工作时,还有点过意不去的羞怯;也许emily是发自内心,屏幕这边的年轻人却有一点尴尬,意识到自己正在注视着她的脸,赶紧回应: “其实你不用这么讲的。” 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扮演预设的角色,前后花费不到二十分钟,关闭wechat后加快做事情的速度,休息时间却还是晚了约十分钟,躺到床铺上的年轻人遥控熄了灯,黑暗中,却没能马上睡着。 二十分钟的时间,说多不多,但若充当“男友”甚至更进一步,天长日久的积累,却必定是沉重的负担。 但也只有承受,现在,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他并没有选择。 …… 将emily安插到“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接下来一段时间,方然的工作、乃至生活,并没发生多大的变化。 但既然有“恋人”,可想而知,时间精力的开销是在所难免。 万幸,在真正踏出这一步前,asa3.1的搜索和亲力亲为的调查,都让他确定,起码从基本的性格和行为分析来看,早年间就读寄宿制学校、和父母关系并不怎样亲密的emily,并非那种很黏人的类型。 即便如此,要悉心经营这段关系,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作为刚入职的员工,职级在24+的emily仍有分配到了员工公寓,并没搬来和方然住,这在他意料之中,也暗自松了口气。 多少年来独自生活,策划永不下车的一切事无巨细,方然根本无法想象生活中多出一个大活人,这种有自我意识、自身利益的极难揣测之对象,完全无法掌控,是对自身行动与思路的巨大干扰。 即便出于深谋远虑而与emily接触,甚至要共度一段人生,单纯的日常互动,也差不多就是自己的底线。 但有些事,即便顾虑风险和麻烦,哪怕是出于安抚情绪、稳定心态的动机,自己迟早也得做好心理准备,并尝试着去做。 在约莫四星期后,方然用数据截取的手段拿到了emily的入职体检报告。 不出所料,报告并无异状,平时的观察、监视,也没发现她有罹患传染性疾病、或携带高危病原体的迹象。 确认一切尽在掌控中,他才稍稍放心的去和“恋人”交往,大胆推进两人间的关系,并不动声色的在网络上采购必要的用品。 在准备过程中,自然,他的心时常会砰砰乱跳。 秋天的某个傍晚,金秋夕阳洒落的寓所内,两人进行了某种生命中的第一次。 正文 第二六七章 人质 年轻男女,以“恋人”的身份相待,活塞运动就成了一种自然而然。 风险仍然是有的,各种意义上。 与一个活生生的人打交道,毕竟与改造客观世界不尽相同,并非设定好前提,进行准确的操作,目标就会乖乖遵循物理定律,向既定方向前进。 深夜,激-情的潮水退去,睁开眼只见到一片暗淡朦胧,躺在柔软床垫上的年轻人不用支起耳朵,也能听到身旁女孩轻匀的呼吸声,他探手摸索,给两个人都盖上薄被,然后就这样睁着眼,在黑暗中思索。 权衡风险与收益,这样做,究竟是不是真的值得。 永生,追寻无限长的生命,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曾经是方然的人生信条,即便过去的二十九年间,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在黑暗中前行,但真的作出决策、要隐匿身份时,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托马斯*安生,素昧平生的凡人,就这样从世界上凭空消失,身份则被窃据,一切,自己做起来都毫无犹豫,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但是对emily,情形,则似乎又不太一样。 情感的欺骗,虽然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方然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正在这样做,他的动机,也和那些或者贪恋身体、或者寻求刺激的唐璜迥异,但倘若换位思考,对emily而言,他所做的却正是如此。 在今天的联邦,相恋,乃至于婚姻,和历史上绝大部分时期一样,建立的基础往往并非感情,而是出于从经济到生活质量的诸多考量,步入婚姻殿堂时的庄严承诺,“不论贫穷,还是富裕,不论疾病,还是健康”,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几句宽慰之语,是激-情中男女彼此敷衍的空话。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卫道士们或许会这样控诉。 他们却好像忘记了,所谓“婚姻”,打从一开始就是某种经济契约。 人类文明的漫长历史上,如现代社会这短短几十年中的婚姻之定义,反而是罕见情况。 但这就是欺骗emily的正当理由吗; 似乎是,又不全是。 说来奇怪,同样是为追寻永生,同样是在为永不下车的资格争夺做准备,在设计“准末日避难所”、并诱杀托马斯*安生时,自己都非常冷静,至于前往费城后偶尔有之的感伤,与其说是为安生之死,倒不如说是在感慨自己,和这世界的无奈宿命。 死亡,迟早都会降临,从这一离经叛道的角度理解,剥夺他人的性命,这种事的罪恶程度究竟怎样,有时候就真的很难衡量。 凡人的短暂生命,为追寻无限长的生命而不得不将其剥夺,这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但是现在呢,出于同样的动机而策划一切,把天真幼稚的女孩镶嵌进通往永生的路线图中,即便莫须有的情感欺骗,伤害,必定远不如剥夺性命,方然却难免踌躇,不知道他这样做究竟是不是正确。 寻找伴侣,对外展示相恋、结婚、组建家庭的寻常轨迹,是塑造托马斯*安生身份的重要一环,也是取得有产者、统治者信任的关键步骤。 这一点,并非无师自通,方然是在工作中渐渐观察而知。 譬如赫伯特*西蒙,之所以在夏洛特研发中心担任要职,不仅如此,还是联邦fscim专家组成员,与成员共同负责偌大联邦的it基础设施与软件体系规划,说明此人深得“上面”的信任。 西蒙先生本人的能力,是重要的因素,但却并非唯一、更不是最关键的因素。 最关键的因素会是什么呢,稍加思考,方然也不难从有产者、统治者的立场出发,明确认识到选人用人的掣肘,就在于“是否容易控制,是否可以信任”。 身为有产者,掌控联邦的核心阶层,其中是否有精通信息技术、现代it技术的精英,当然会有,然而考虑到这些身份的代际继承、而非择优选拔之特性,出于智力不稳定遗传、意志更无法遗传的原则,顶层中的绝大多数,注定无法切实把握庞大的it体系。 事必躬亲,亲自掌控计算机、网络、人工智能,对整个顶层而言,是一点都不现实的。 那么就要找人来干活,不仅如此,这雇佣来的劳动者,还必须乖乖听话、恪尽职守,而没有自己的小算盘。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却根本就不现实。 既然生而为人,利益的酌量,但凡是人就都会有,何况思维敏捷的it专业人才,事实上,在今天的联邦信息技术产业里,多得是像肯*汤普森那样能力十足、野心勃勃的家伙,看不清楚未来、或者淡然处之如赫伯特*西蒙者,反而属于少数。 出于人才的旺盛需求,野心家,顶层但凡需要也只能来者不拒,毕竟要搞清楚fscim、ai等繁杂体系,绝非随便哪一个人都能完成。 相比之下,背景寻常又普通,看起来与世无争、人畜无害的那些劳动者, 委以重任的机会更多,受到的监视,相对而言也更少。 理由,似乎很充分,但这并非只是情感上的欺骗,方然很清楚这点。 事实上,自从隐约有了这样的想法,并锁定emily为目标后,自己就将她置于了一种相当危险的境地。 掌控劳动者,让专业人士为自己效劳,顶层的防备措施是很多样化。 本人的性命安危,有时候,并不如其家人的性命安危更有牵制力,从这种角度考虑,成为追寻永生者的至亲,就几乎必然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开始作为人质,或遭遇其他更麻烦、更凶险的未知威胁。 甚至于,考虑到文明的宿命,emily的命运,恐怕也不会有一个多么能令人接受的结局。 即便如此,在计划并实施这一切时,方然并没有犹豫。 即便自己不去接近emily,不去利用她,在时间列车疾驰向前、偌大车厢地覆天翻的大势下,懵懂如她,却反而会有期望之中的生活、和宁静安详的结局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追寻永生的自己,都完全不报那样的奢望; 对凡人而言,善终,就更是一种完全的不可能。 正文 第二六八章 坚持 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充分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对emily这样的女孩,性格,能力,凡此种种的方方面面,都绝无可能成为追寻永生的竞争者,继而,也绝无可能在颠覆一切的剧变中生存下去。 与其随波逐流,在状况愈加恶化的联邦漂泊,继而在某次意外、甚或谋害中丢掉性命,临死前还可能备受欺凌,相比之下,来到夏洛特,在“国际商用机器”研发中心谋一个初级职位,权且充当自己正常生活的道具,反而是一条更有前途的路。 道具,想到这里心生厌恶,方然却没办法,现在他根本就别无选择。 一个人的能力,在庞大互联网、联邦暴力体系与竞争者团队面前,太过渺小,正面对抗绝无胜算,对自己这样毫无出身背景的普通人而言,过去二十九年的努力,只是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的必要条件。 单凭努力,在末日厮杀中胜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既然根本没得选,就像几年前的情形一样,干掉托马斯*安生也好,维持与emily的关系也罢,这些,都是继续待在时间列车上的手段,内心的稍许煎熬,方然并不在意,他继续忙碌于每天的工作,潜心研究fscim。 但到夜深人静,偶而,与“恋人”通过电话、或者见过面后,他还是会在睡前发一会儿呆,坐在床铺上发怔。 他会想起那封绝笔,想起,匿名者振聋发聩的告诫。 排除万难,艰苦卓绝的向前走,不管碰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一定,千万不能放弃。 为什么不能放弃,是因为,那无数人都曾憧憬过、或正在憧憬着的神迹,为无限长的生命,永远避开了死亡吗。 是,也不全是。 二十九年的时光,提醒着自己,自己和所有同类正追寻着的,是一切。 目之所及,从遥远恒星到须弥芥子的一切,无不寄望于此,倘若人类文明就此消亡,盖亚,仍然存在,恒星,仍将存在,但用双眼见证这一切,用双手记载这一切的五万之灵,则将永远消亡,彻底消散在这深邃寒冷的茫茫宇宙之中。 托马斯*安生的性命,emily的性命,所有这一切,都将失去意义,化作虚无。 所以无论如何,也千万不能够失败,是这样吗。 可到底又要怎样才能成功呢, 哪怕只是暂时的。 …… 西历1482年,对托马斯*安生而言,是重要的年份。 不仅在于“恋人”的到来,让生活表面上走入正轨,多年来始终在研究fscim体系,从经手的若干“自产机”等项目中积累经验,方然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也得到了研发组大多数成员的认可。 和在aig组相比,不难发现,基础研发组的同僚们对前途普遍乐观。 即便如此,在住处囤积物资,甚至在郊外建造小型避难场所的家伙,也一点都不少,这种略显矛盾的心态,以托马斯*安生的视角去看待,方然能理解,即便经过asa和自己的手动分析,组里潜伏有“同类”的概率很小,但普通人一样会贪生畏死。 未雨绸缪,一杯不时之需,其实是很理智的抉择。 但外界局势,从联邦、到整个世界,他自己却很难乐观得起来。 it的发展,社会的变迁,反映到经济运行的层面,表面上看,正如方然此前所分析、预测的那样,差不多十年一次的经济危机,到1482年末仍未有席卷而来的迹象,即便列强的大小城市情况越来越恶劣,逐步脱离城市而建立起来的生产体系,却几乎未受波及。 机器的需求持续旺盛,人的需求,却越来越萎靡,这已成为联邦经济的一种新常态。 在这种态势下,生产,越来越脱离其为资本增殖而服务的性质,转而成为有产者、统治者坐拥盖亚、具现野心的手段,任凭终端消费市场如何低迷,失业人口越来越多,早已在空间上与这一切完全隔离的顶层,仍然在大搞建设,在联邦大地打造从物流标准转运网到巨型工业基地的凡此种种。 这其中,倘若放宽统计口径,差不多有一半都直接、或者间接与军事领域相关。 一言以蔽之,不论出于何种动机,是要争夺世界霸权、还是消灭过剩人口,庞大而日益自动化、无人化的联邦战争机器,正在隆隆运转。 传输速率1000tbps级的光纤干线,占地超过十平方公里的巨型工业基地,十二万吨级核动力载机舰,搭载近百架无人战斗机、攻击机,乃至大量投产、成批部署在联邦大地的陆基激光拦截阵…… 屏幕里的这一切,仿佛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方然紧张的注视着。 世界再次落入囚徒困境,新的军备竞赛,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在进行,而这一次,即便强有力的核武,也无法再封印盖亚大战的幽灵。 天边飞来战争的阴云,时间,不知还有多久,方然的紧迫感因此而加剧。 但急也没用,任凭国际局势怎样严峻,遥远大陆的国家间爆发怎样的冲突,身在夏洛特研发中心,自己目前能做的,也只有加紧研究fscim、并维系与西蒙先生的关系,才能借此进入风险不高、机会确凿的联邦信息技术基础规划部。 专业领域的研究自不必说,对方然而言,专心用功是他最擅长的。 而接近赫伯特*西蒙,凭借过往的工作成绩,另一方面也有观点上的共鸣,方然与项目负责人的关系还挺融洽,即便是带着一定的动机而与其打交道,他也得承认,与肯*汤普森相比,与西蒙先生共事是轻松得多。 不仅如此,在emily入职后,方然就更有了联络上司的条件。 家庭和睦的赫伯特*西蒙,如方然所见,对研发组的年轻人十分和善,在举家迁入研发中心后,几次请大家去作客。 此前孤身一人,没什么借口去家里找西蒙先生,现在呢,既然名义上有“恋人”,emily对此也有兴趣,他就很自然的带上她,一起去造访负责人的住所。 正文 第二六九章 业务 礼貌的提前打了招呼,在负责人家中,方然和emily推辞几句,就在傍晚时分一起留下来共进晚餐。 这种行动,之前从未策划过,方然是不想承担额外的风险。 一个人造访项目负责人的住所,在研发中心,居住区的房屋结构、空间都有定数,加上完善的内部监控系统,遭遇不测的风险其实并不大。 但,终归吃不准赫伯特*西蒙的内心想法,孤身一人去拜访,人间蒸发的可能性就依然存在。 怀疑所有人,调查每一处疑点,是多少年来养成的行事习惯。 现在,不管怎么说有emily在旁边,一下子干掉两个人、还要做到不留破绽,难度显然比单独对付一个高得多,安全系数自然也会更高。 面对赫伯特*西蒙,直觉认为其并不会是危险人物,防范的心态却很难解除。 登门后,经过短暂的寒暄,与西蒙先生一起坐在温暖的客厅里,方然向负责人介绍过emily、算是默认两人之间的关系,对此,赫伯特*西蒙倒挺高兴,端详片刻,就把话题转向计算机基础研发方面,还询问emily的工作情况怎样。 上司与下属,客厅里的氛围倒没这么拘谨,有性格活泼、话也挺多的emily在场,方然正乐得轻松。 在这女孩看来,大概,造访负责人的家,也是正常的家庭生活之一罢。 晚餐时边吃边谈,方然没见到西蒙夫妇的子女,照往常说,这时候他的话一向比较少,但谈论起工作时就另当别论。 “最近项目比较忙,是吧,我了解的情况大概如此。” “是的,西蒙先生。 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fscim上,这方面,我还不太有把握,而且……‘fscim体系’这种包罗万象的东西,对初学者而言,难度很高,即便对您和我这样的行内人——我姑且这样自夸,也绝非什么轻松愉快的差事。 所以对您的‘fscim专家组成员’身份,我十分钦佩。” 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方然可没想要拍赫伯特*西蒙的马屁,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fscim,顾名思义,不过是一种通用编码方案,其实却用来描摹“计算机眼中的世界”,编码原理很简单,实践起来却极其繁杂。 但正因繁杂,从某种意义上讲,这规则却能描述世上的一切事物。 听到方然的话,赫伯特*西蒙微微一笑,他没故作谦虚,而是从容不迫的提醒他,fscim的巨大研发代价是值得的: “复杂,肯定是这样没错。 但同样,一旦将体系界定、研发并制造出来,只要这领域没有完全被淘汰、从社会生产中消亡,fscim的编制,差不多就是‘一劳永逸’: 一旦编码方案完成,除非人类对客观世界运行规律的认识,有了颠覆性的改变,才需要去修订。” 西蒙先生的话,方然很认同,他点头并附和了几句。 fscim,不管本身多么复杂难懂,正如fscii、或其他任何既有的底层体系,一旦编制完成,就几乎没有更改、完善的必要。 不论什么时代,fscii码表中的0x41始终都代表“a”。 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乃至以其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体系,最重要的应用场合是计算机、信息系统与国际互联网,基础却是人类有史以来积累的一切科学理论,这样的体系,大方向的正确性是毋庸置疑,而且,也不会因为新的科学发现而被颠覆。 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人类的科学理论,时常更新,旧的理论被证伪、新的理论被建立,是经常出现的情形。 但新的理论,却往往是旧理论的一种延伸、拓展,而不会将其完全颠覆。 时间追溯到几百年前,对客观世界的物质运动,人们信奉的是牛顿体系,今天则更深刻的认识到,牛顿体系只是相对论在低速、宏观情形下的一种近似,但这种近似,却并非原则性的错误,时至今日也仍然有相当的应用价值。 建立在科学体系之上的fscim,也有一样的特征,大量编码、规范才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不过在说话时,悲观的情绪,却不经意间流露于方然的字里行间: “的确如此,与旧时代的数据规范、体系相比,fscim的普适性是极强的。 至于新的理论体系,最近几十年,恐怕难有实质性的突破,不仅联邦的基础科学投入一直在下降,理论物理等领域,也似乎还没找到任何突破口。” “情况确乎如此。 对人类而言,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对fscim体系的构建,却恰恰相反。” 赫伯特*西蒙的话,让方然明白,为人平和的项目负责人对未来也并不怎样乐观,只不过是因为淡泊的性格而不形于色。 边吃饭边闲谈,简单的晚餐很快结束,西蒙先生又饶有兴致的请方然和emily参观了自家储藏室,从堆满野战自热食品的储物箱,到工质多样化的燃料电池机组,还问起方然,他有没有在公寓里、或者郊外的住处进行类似的储备。 末日求生的爱好吗,造访之前,已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方然痛快的承认“sure”。 看起来,在表面人畜无害、与世无争的基础研发组,同僚们之间也并非连一点组织性都没有。 就是现在,观察赫伯特*西蒙的言行,似乎把托马斯*安生视作“自己人”,不仅可以交流末日生存的话题,也许,还可以一起群策群力。 为将来未雨绸缪,这种事,凡人也一样会做,方然并没有太多的顾虑。 但对emliy而言,这一切就显得很新奇。 “托马斯,你们的那位负责人,西蒙先生,他家里怎会堆着那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天色已晚,秋天的寒风有些刺骨,在返回住处的电动车里,emily好奇的问。 怎样对她解释这一切呢,起初,方然还有点犹豫,但他马上发现,即便天真如emily这样的年轻女孩,置身今日的联邦,也不可能对见到,听到乃至亲身经历的这一切毫无思考,甚至也会有些隐约的预感。 “……是,你想的没错; 我们很多人都认为,下一场盖亚大战的爆发,或已为时不远。” 正文 第二七〇章 借口 “盖亚大战吗……” 重复着托马斯的话,一边看向男友,emily并不想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回想过去,临近毕业时在匹兹堡的见闻,即便从未置身险境,头脑灵光的她也不难从“扩充机器人部队”、“提高军事人员待遇”之类新闻中,嗅到一丝战争的气息。 遥远大陆上的局部战争,身为女性,她可以一点都不关心,但栖身的联邦,正扩军备战,却是所有民众都无法回避的现实。 即便如此,性-别上的差异,也会让闻听此言的方然顿感意外: “那,托马斯,如果事态真的走到那一步……你会不会也得服兵役呢。” “怎么——你在担心这个?” 简直无稽,这是方然的第一想法,然后才意识到这对emily而言实属寻常,于是两手放开方向盘、作势思考了几秒钟,然后歪头看向身旁的女孩。 “不必担心,我,还有你,大抵还用不着考虑这些。 且不说现在的形势,emy,你也知道‘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研发的战斗机器人、无人化武器平台和ai战争决策系统,是吧? 时代变了,下一场战争会怎么打,我也看不太清楚,” 说话时不忘隐瞒真相,方然想,这些我又怎可能不清楚,但他没必要说出来, “但总而言之,不论到什么时候,联邦都需要你我这样的it工作者,只要有足够的工作能力,上战场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而如果到了咱们都要上前线的时候,联邦,估计也命不久长,各安天命也就是了。” …… 为战争而忧心忡忡,在女孩,是一种很少见的心理活动。 对emily而言,或多或少是受所学专业的影响,在计算机、信息技术圈子里,没有理性头脑和缜密思维的家伙是一点都混不下去。 方然的表现又如何,表面上,他一样在为“第三次盖亚大战”而心忧。 末日生存,为或然的危机而做准备,“担心盖亚大战爆发,核火毁灭人类世界”是很好的借口,拜联邦政-府的长期洗脑所赐,民众对曾经的理想联盟深怀恐惧,核大战的末日景象频频现于影视作品、游戏与科幻文学。 在这种氛围中,一个联邦民众说自己担心盖亚大战爆发,简直就是再寻常不过。 然而在夏洛特研发中心,一群搞it的聪明人眼里,这种说法,就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借口。 盖亚大战,将来是否一定会爆发,答案或许是“yes”,但即便联邦军方的人工智能决策系统,都没办法准确判断战争爆发的时间,各种偶然因素让其充满了不确定性,提前很多年准备是不现实的。 退一步讲,即便能提前预知战争的爆发,在现代战争的高烈度打击面前,储备物资、建立避难所这些措施,又能有多大的用处。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一切,动机,其实还是防备联邦的内乱。 局势动乱,秩序荡然无存,丛林法则大行其道,相比远在天边、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因社会变迁而几乎必然发生的这一切,才是研发中心的工程师们,真正在意的现实威胁。 这种判断,并无需缜密的逻辑推导,联邦东北部“铁锈带”城市暴乱频发,已经给出了事实上的证明。 一旦社会进入无组织状态,研发中心的人们,就只能抱团取暖、固守待援。 基于这样的考量,基础研发组的同僚们才热衷末日求生的准备,不仅如此,在默许、协调这一切的赫伯特*西蒙授意下,早先互相联系起来的年轻人也接纳了托马斯*安生。 而方然呢,出于隐匿身份的考虑,正好把这一角色继续扮演下去。 面对联邦社会的变迁,乃至大战,储备物资是一种权宜之计,但说实话,倘若自己真要提前准备、做到有备无患,也用不着像仓鼠那样储备大量生活物资,只消切实掌控夏洛特研发中心的内网,就能将从物资到人员的一切捏在手中。 在这方面,野心勃勃的肯*汤普森团队远走他乡,减少了方然的竞争对手。 入职“国际商用机器”的几年来,一直在研究、渗透从研发中心到公司总部的内网节点,长期的努力和钻研收获颇丰,就说眼前,只要形势需要、时机也合适,方然完全可以暂时掌控夏洛特研发中心的内部网络,继而,掌控从医疗机器人、午餐肉罐头到智能化战斗机械的一切资源。 即便受制于安全模块,和现实世界的暴力反制,掌控只暂时有效。 但倘若推而广之,哪怕只是暂时窃据一大片网络与节点的控制权,按之前的计划,就可以从“全产机”的任务调整入手,尽可能快的拥有暴力机器。 怎样才能占据有利位置,时机到来时,能尽快做到这一点呢: 方然的抉择,是从基础研发开始。 西历1483年初,料峭寒风带走了又一个冬天,在万物生发的季节里,方然,三十岁的年轻人顾不上体会年届而立的感慨,就接受了新的职务调整。 在赫伯特*西蒙的推荐下,工作地点仍在夏洛特研发中心,方然得以加入由联邦政府组建、负责制定信息技术行业标准与流程规范的“联邦信息技术基础研究院”,成为其中一名资历普通的辅助员工。 这份兼职,撇开莫须有的薪水不谈,对方然是很有利。 过去在研发中心,从ai到fscim的不同技术领域,所负责的项目,自己都是作为一枚螺丝钉而存在,不论编写代码、测试人工智能模块,还是在基础研发组供职,涉及fscim的工作都是应用,并不涉及编码等关键内容。 想一想也知道,fscim,在传统产业领域都很难用,更不用说计算机、人工智能这些领域的解析。 身为基础研发组的佼佼者,被赫伯特*西蒙看重,方然对这一变动十分满意。 多年来的勤学不辍,现在,终于开始有了用武之地,即便还没资格开发真正的“标准信息测度码”,至少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正文 第二七一章 条目 “federal_foundation_research_institution_of_information_technology”,顾名思义,是一个带有官方背景的科学技术组织。 组建于西历1449年的ffri-it,是联邦政府制定、管理与维系信息技术领域的重要机构,架构庞大且复杂,提前做功课去调查时,方然就有点头疼。 不过,若只聚焦其中与fscim有关的部门,条理就清晰得多。 名称与fscii相似,实质却完全不同,fscim体系之庞大、复杂,早年间初学时就深有体会,现如今,方然也根本不打算涉足“标准信息测度码”的制定工作。 这种事,他既没资历、也没经验,根本上讲,对从竞争中胜出还几乎毫无帮助。 正如追寻永不下车的目标一样,在生命科学领域,必定还有很多进展等待发掘,自己却没那么多时间和资源,与其事必躬亲,在研究所和研究院里殚精竭虑,最终却被暴力掌控者劫夺了成果,还不如坐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机会。 正因如此,对ffri-it中的“辅助工作”职责,他才格外看重。 ffri-it的信息测度编码部门,日常工作究竟是做什么呢,一言蔽之,就是从基础、到应用的各层面,为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的信息技术系统、生产体系乃至社会机构,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争取用十至二十年的时间,将所有体系平稳迁移到fscim上。 这一过程,目前还在加速进行中,“标准信息测度编码”方案的优越性得以体现,目前已经成为全世界事实上的信息定义规范。 但时至今日,“用fscim一统客观世界”的宏伟目标,却还远没有完成。 一切都将fscim化,这种理念,考虑到当今时代汹涌的it浪潮,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在被信息技术所渗透,所改变,理念无疑是光明、正确而有前途的,但另一方面,从计算机的视角,定义人类世界自古至今积累的一切概念、形象、实在事物与抽象概念,却又是极其庞大而耗费惊人的工作。 世界的开端,从原始社会的雏形延续至今,观察、分析、改造世界的主体,一直是人。 而计算机系统的出现,提供了基于逻辑分析的另一种视角,要完全转换到新体系,人类文明范畴的每一个概念,都需要加以解析、重构。 譬如“盖亚”,人类的认识规律,是先意识到置身其间的环境,继而探索未知地带,直到成千上万年后,才艰难摆脱了教义的束缚,意识到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样,都生活在某种球形的天体之上。 结合天文学的积累,经过漫长岁月,人类才逐渐形成了“盖亚”的概念。 但计算机怎样解析这一概念呢,重要的,并非认识的过程,认知积累的过程另有条目去定义,fscim的“盖亚”条目只专注于客观现实。 从若干上一级定义出发,盖亚,在fscim体系中就是“天体”——“次生聚合”——“盖亚”链条的末端条目,附有庞大的信息数据库,并交叉链接到“天体内构”、“碳基生命”、“混沌”等诸多平行条目。 通过这些条目,原则上,在现有科学技术范畴内,可以界定、描述并分析盖亚的一切大小现状与地质活动。 定义看起来很高端,但很显然,如果没有大量平行条目、上一级条目的支撑,单独拿出“盖亚”的fscim定义条目,作用就很有限,充其量只能作为“盖亚百科全书”或者地图集来使用,而无法进行动态分析,也无法对任何下一级条目提供支撑。 数据库里的数据,再怎样庞大,也是“死”的,只能反映(单一时间线的)历史与凝固的现状,而无法预测未来。 一旦“盖亚”的条目完备,原则上,人类离某些此前不可能的成就,就会更近一步。 譬如预测地震,迄今为止,学术界的公认观点,是“不可能将地震预测的精确度,提高到极其粗糙的极限之上”,这一表述固然是严谨、客观的,但也的确反映出,人类文明对赖以栖居的唯一家园:盖亚,认识尚浅,还无法预测行星级别的地质活动。 要精确预测地震,研究的进展,当然是一个必要的条件,“盖亚”的fscim定义则可以发挥基础性的作用。 在fscim体系内,“只有人能解决的问题,计算机才有可能解决”这句话,仍然成立。 区别则在于,一旦人类在某前沿领域取得突破,并顺利的将成果fscim化,则可以立即将其接入符合fscim标准的庞大而精妙体系,不仅能迅速借助信息技术的东风,将研究成果实用化,还可以畅通无阻的实现学科交叉,几乎无需人的参与,就能“自然而然”的得出大量横向拓展成果。 遥望或许并不十分久远的未来,那时的科学研究,将一心专注于真正的创新、创造。 现有科学技术体系里的大部分工作,那些并无任何实质创新,仅仅是将人类已有知识排列组合、用于解决实际问题的所谓“科研”,被fscim加持的计算机所取代。 宏伟壮丽的大厦,高耸入云,站在地面上的年轻人抬头仰望,即便目不能及,也可以凭想象去描摹那一切。 而隐忧却是,这高不见顶的大厦,人类还剩下多少时间去建造。 fscim的工程量,究竟会有多大呢。 不仅方然一时说不上来,即便在ffir-it,“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小组的资深人士,也很难给出答案。 早在西历1460年代末,那时的前瞻性研究小组,赫伯特*西蒙等专家都曾参与fscim的预研,“用标准测度码一统客观世界”的宏伟(疯狂)构想,就是在那时正式提出,从早期的ipl、“信息处理语言”和不成熟的构想,逐渐成为信息技术领域的前瞻性共识。 如此宏大的构想,一开始,专家们想知道工作的规模。 分析的流程长达数年,汇总了海量资料与数据,研究小组给出了初步的估计: 自有人类文明以来,具体的讲,自有可考证的一切记录、文物等凭据以来,到西历1471年为止,需要测度的条目总数在17,800,000,一千七百八十万左右。 正文 第二七二章 一千七百多万条目,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这数字之大,还是让开发者们深感棘手。 须知fscim的条目定义,有的简单,有的复杂,简单如“原子”、“对二甲苯”、“螺旋渐开线”这些科学范畴内的定义,基本无需重构,直接拿来使用都未尝不可、充其量只需进行数字化、逻辑化的迭代。 但另一方面,诸如“阿兹特克”、“圈地运动”、“十二指肠部分切除术”等概念,就完全无法直接测度,必须借助大量上一级条目、平行条目才能构建。 而且这些条目,彼此间的纵横联系也极其错综复杂。 当时估计,对这类贴近社会现实生活的复杂概念,每个都至少要花费一人周工时,才能拿出堪用的草案。 以fscim项目所能调动的人力、物力,显然无法承担如此巨大的开销。 一千七百八十万,初学时见到过这数字,短暂惊讶后,方然很快就领悟到资料中的说明介绍。 他意识到这个数字,即便对fscim而言庞大到了不切实际,对照数以万年、甚至百万年计的人类历史,却又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最起码的,不考虑客观世界的一切事物,有史以来诞生过的所有人,总数就达到100,000,000,000,多达上千亿之巨。 而根据项目组的初步统计,涵盖人类文明自古至今的一切条目,总数才不过一千七百多万,其中又包含从“罗马执政官凯撒”到“网球冠军威廉姆斯”的诸多个体,那么可想而知,历史上的那一千亿前人,其中的绝大多数,岂但是没有青史留名,甚至连一丁点人生的痕迹都没留下来过。 一千亿,多么巨大的数字,历史书里,却没有记载他们的只言片语。 他们都是谁呢,曾经,在盖亚的哪里降生,度过怎样苦乐无常的岁月,最终,火花般的短暂一生,又是在哪里,以什么样的方式谢幕; 所有这一切,除亲历者和寥寥无几、很快也将被时间掩埋的见证者外,根本无从得知。 他们,或许降生在赤道的热带雨林,或许成长在繁华的东方大都市,或许此生从未离开酷寒的格陵兰一步,或许被强权驱赶出再也回不去的埃及,甚或,在反复无常的文明浩劫中挣扎,呼喊,也许曾身披战甲在巴格达城头激斗,也许曾在尤洛浦的阔叶林中射出冷箭,也许踏出登陆艇跃上诺曼底滩头,继而,被尖啸的子弹终结。 人生,对亲历者,是百分百的全部; 在历史的浩荡长河中,这一切,却只是一朵稍现即逝的浪花。 “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了大量的木材,结果却是一小块。” 凝结下来的,是厚重的文明史,一千七百八十万的数目是如此弥足珍贵,身为人类的一员,又怎能嫌弃其太过庞大。 至于这一千七百八十万之外,那分明曾经降生、曾经经历,却既无人见证,也无人铭记的一切,没有任何记载,没有任何痕迹,就真的能当做那一切都不曾发生,没有任何留存至今的微末回忆吗。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人生,也不应该是这样。 即便未曾留下任何记载,无人知晓,无人回忆,过去的一切,埋没在时间洪流中的上千亿匆匆过客,同样是文明不可或缺的全部。 喜怒无常的大自然面前,人,是渺小且脆弱的。 脆弱到在久远的过去,生命,随时可能终结,在从自然灾害到滔天战火的浩劫中,化为一缕逝去的轻烟。 但也正是这无数的渺小而脆弱,在遥远的蒙昧时代,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道路上前行,挥舞手中的简陋工具,披荆斩棘,用尽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与凶险万状的客观世界殊死搏斗。 他们,或许也曾绝望,或许想要放弃,阖上沉重万钧的眼帘,似乎就能彻底摆脱一切艰辛与痛苦,但却终究未曾后退一步,而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用条石与竹排驯服江河,用选育与辛劳丰收食粮,遍尝百草驱除疾病与伤痛的折磨,又用灵活的双手,和智慧的头脑,选取材料留下记述,让微弱的人类文明之光,燃烧泛亮,薪尽火传。 他们,是千千万万平凡而朴实的劳动者,是人类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份子,在历史的长卷中,仿佛海滩上的砂砾,毫不起眼,默默无闻。 可倘若没有这千千万万平凡,普通的一份子,绵延的海岸线上,就只会剩下嶙峋的礁石。 为了自己,为了子孙后代,为这生生不息的文明,无数人都曾在这条荆棘路上,洒下汗水、眼泪与热血。 正是平凡的民众,而非任何统治者,在逆境中艰难前行,在城墙之上抵挡游牧民族的铁骑,在落基山脉反抗尤洛浦殖民军,在圣索菲亚大教堂殿外浴血奋战,在遥远东方用阔刃格挡鬼军的刺刀,即便面对滔天恶浪,面对武装到牙齿的魔鬼,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世界何其辽阔,可背后即是老幼妇孺,他们退无可退。 背后,即是弥足珍贵的星星之火,是哪怕付出一切代价也要拼死守护的,文明延续的希望。 死亡,浓重如墨,吞噬一切的魔鬼,已经在地平线上现出狰狞轮廓。 但这又怎样呢,他们,即便内心充满恐惧,仍毫不犹豫的拿起武器,为信念与理想,迸发出最后的呐喊,为迎来彻底战胜死亡的那一天,毅然跳进地狱。 死神就在眼前,他们知道,没有人能够战胜它。 浸透鲜血的人类历史上,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他们的功绩,无人传扬; 但他们毕生的信念,还在延续,人类文明的漫长征途,还在蜿蜒,一切都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 生的希望,即便再怎样渺茫,微弱到寥若晨星的几不可见,却有如星星之火,能给所有征途上跋涉的人以坚持下去的力量。 没有姓名,没有简单的生平,甚至没有一丝人生痕迹,那又如何。 历史,终究是民众所创造,即便冠以再多王侯将相之名,这世界,这历史,也终究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 文明,人类传承至今的唯一作品,正是由民众所著就。 他们的名字,就是人类; 他们的全部人生,铸就的,正是这人类文明。 正文 第二七三章 产业 从一千七百八十万,联想到背后的一千亿先行者,厚重的历史,令方然心生敬畏。 但现在,为追寻永生而考量,他却决不能投身于fscim基础条目的制订,不能埋头在这一千多万条目里而难以自拔。 事实上,fscim专家组的工作量,远没有一千七百八十万这样多。 人类有史以来积累的全部文明之成果,一千多万的条目数,堪称浩大,但其中大多数都属于人文领域,如果将这些对计算机并无价值的条目剔除,留存下来的条目数量就会锐减至约六十万。 这些数字,不需要等加入ffri-it,学习fscim体系的方然早就知道。 第一次见到1,400,000的数字时,他也曾心生疑惑,认为这数目未免太小,人类文明的科学探究,在现代的百余年间大大加速,新科技、新技术层出不穷,单论化学领域就有数不清的复杂化合物,从基础学科的数学,到最前沿的跨学科领域,所有这一切都能被六十万条目所概括吗。 科学的发展,表面上一片欣欣向荣,拨开迷雾,其实质却就是如此简练。 一开始对这情形并不理解,查阅资料后,方然才恍然大悟,意识到人类世界里很多看似属于科学、技术的东西,在fscim里,根本就算不得科学。 譬如规章制度,操作规程,科研生产领域里司空见惯的东西,这就不是。 究其原因,在于人类社会中的任何一篇规章、规程,都是为人而制定,需要人去遵守,从“非甾体化合物扩散提炼法”到“混凝土标号测定方案”的凡此种种,看似与科学技术紧密相关,实际上,却只不过是一种给外行人、不明就里者使用的说明书。 这种东西,在基于客观世界基础原理,以数学和物理为两大基石建立起来的fscim体系里,根本没有立锥之地。 进而,就属于“人文”范畴,而被专家组的ai程序排除。 这方面的典型案例,方然在加入ffri-it之后不久,就有了切实的体会。 虽然是换工作,表面上,从“国际商用机器”跳槽到联邦公共服务机构,方然的工作地点却没变,甚至连承担的工作,也还是有ibm的一大部分,他只是作为公司的外派人员,为fscim专家组效命。 这种安排,在联邦当局权威弱化,资本巨头逐渐掌权的今天,是很寻常的。 作为it界的巨头,过去若干年里“国际商用机器”始终在渗透联邦的统治机器,和其他大公司、大资本一样,通过大撒zz献金、聘用前主事者为顾问、策划影响区域投票等方式,来增强自己的话语权。 至于向ffri-it这类机构派驻专家、工作人员,更是家常便饭。 需知这些机构本来就是大资本博弈的产物,如果没有ibm等巨头支持,打从一开始就建立不起来。 即便如此,作为公司安插的专职人员,方然在ffri-it的工作内容仍很繁杂,打交道的行业领域也多种多样,自己倒正好借此时机,广泛、全面的弄清fscim体系在联邦的应用现状和方向,为迟早会来的剧变做准备。 当然其中很有一些行业领域,在他看来,是没有前途的夕阳产业,分析的价值寥寥。 同样是联邦的经济部门,在it大潮中,有些飞黄腾达、有些却濒临消亡,兴衰的大趋势与业内人士是否努力并不相干,也和其本身的科技层次没多大关联。 那究竟是哪些产业,终有一天会消亡呢,一言蔽之,就是哪些产业体系中的顶层。 在人工智能来势汹汹、机器持续取代着劳动者的当今时代,一切为人、特别是普通人提供服务、产品的行业领域,都颓势尽显,前景更不容乐观。 譬如汽车,联邦经济的支柱产业之一。 大约二十年前,年产量近一千五百万辆的汽车工业,还是联邦工业体系里的大户,不仅自身的年产值高达数千亿联邦马克,还带动了上下游的大量经济实体,那时候的联邦,汽车产销都十分旺盛,资本赚的盆满钵满,劳动者也收入颇丰。 但这种好光景,也就是维持了约十几年而已。 在西历1483年的当下,按统计数据,联邦汽车产业的年产量已跌破七百万,不仅如此,其中百分之四十以上都是载货汽车、工程车与特种车辆,而传统强项——乘用车,从suv、轿车到大中型客车都一路下滑。 乘用车产量的比重,从早年间的百分之九十滑落到百分之五十七,对应的产量,则从一千三百万骤降到不足四百万辆。 乘用车产量急剧下降,并不是说,联邦民众忽然间又习惯了用脚走路。 而是在经济危机的前兆中,民众收入锐减,不仅没钱出行、也少了很多出行的理由,即便还有些交通的需求,此前多少年积累的庞大汽车存量,经过修修补补,也足以暂时支撑惨淡的局面。 四百万的现年产量里,其中,大多数都是共享电动车,包括夏洛特研发中心里的这一些,都是如此。 至于其他产品线,从a级(紧凑型)轿车到c级(中大型车)再到suv的所有细分市场,规模都缩减到让很多品牌洗手不干,只有皮卡和e级(超豪华型车)市场的规模与多少年前大致仿佛。 购买皮卡和e级车的家伙,可想而知,在今天都会是些什么货色。 汽车产业凋敝,一叶知秋,所有为普通人提供产品、服务的行业领域,基本上都哀鸿遍野,残存的企业也只是勉强维持。 但也有少数企业,譬如早年间投产model系列电动车的巨头,处境暂时还好。 方然负责的fscim实施项目,就包含该公司自行研发、投产的“乘用车apms”工程,他的具体职责,是检验、核查fscim体系在这一“自产机”里的应用,是否符合专家组的规范计划书。 具体到工程的运转,也需要验证,系统是否能与fscim无缝衔接。 这种工作,说白了,一切枯燥而重复的内容,都可以用ffri-it的巨型机加软件来进行。 专家组的任务,则是充当联邦当局的“体系管理员”,切实把控越来越庞大的fscim标准体系,将一切尽在掌握。 正文 第二七四章 领域 有ai去完成一切具体工作,fscim专家组的任务,与其说是检验、核查,倒不如说是管理。 而这种管理,至少在形式的隶属关系上,是听命于联邦当局。 至于实际上又听命于谁,是谁,充当管理员的专家吗,当然不,至少以联邦fscim体系的完成度和规模,目前,方然还没发现迹象,能证明联邦的产业体系已被任何组织或个人所渗透,甚至完全操控。 是因为没有觊觎者吗,怎么可能,情况才不会那样乐观。 一切只因时机未到,在现在的阶段,诸如“自产机”这类系统,已经在联邦各处落地生根,但再怎样庞大的apms,能造的产品种类却很有限,即便巧取豪夺的掌控了这些“自产机”,也没办法指示其自我调整,更没办法防御来自联邦、或者其他方向的威胁。 没有暴力在手,哪怕掌控了所有apms,也不过是有了一个规模超大的产业集团,这样并无法掌控世界。 分析局面,暂时将念头雪藏,方然沉着的应对工作内容。 制造model系列电动车的行业巨头,呈报的项目,是大规模无人化汽车制造流水线,系统本身已比较成熟,难度也不高。 在处理项目内容时,原本对夕阳产业并不太感兴趣,关注也很少的方然,却对model电动车的设计有了兴趣,简单调查后,让他对当今时代的联邦产业领域沿革,有了十分切身而深刻的印象。 同样是电动车,产业巨头的新设计,已经在很多地方有了微妙的改变。 呈现在方然眼前的,从网络上截取的model新老两代车型对照,虽没办法亲临现场,方然却通过远程监控和服务器渗透,基本确认了这一内部资料的真实性。 作为换代车型,新款model_3不仅外形有所调整,整备质量更轻,电动机功率和电池容量更大,这些都是看得见、感觉得出来的改进,在更多不起眼的细节上,也向着完全、彻底的无人化又迈出一步。 新款model_3轿车,总体而言,除围绕乘坐者外,几乎再没有一点人机工程的痕迹。 譬如车门与车厢间的连接,在几乎所有型号,该位置都会是螺栓连接、然后整体浸漆,主要就是考虑到车门等加装件的受损概率较高,用螺栓连接,方便后续的车门拆卸、修理与再装配工作。 但是在新款model_3,车门等加装件与车厢之间,完全都是焊接。 一旦装配完毕,就不打算再方便的开拆,取消螺栓、改用焊接的做法,显然会招来修车企业与员工的疯狂吐槽。 但再想一想,汽车现在几乎全都由ai驾驶,发生事故的概率低到了不可思议,既然如此,螺栓几乎没有再拆开的可能,用焊接代替则可以减轻车重,简化流程工艺,是提升性能与压缩成本的一箭双雕。 倘若真有model_3发生车损事故,公司的做法,则是直接为用户更换一辆电动车,并将受损的车辆运送到组装生产地进行维修。 到那时,无需手持扳手的修理工出场,生产车间的机器人、组装臂就会完成一切修复。 为人服务的机械,其自身,人参与其中的抓手却在消失。 类似的情形,还出现在其他领域,生产传统机电设备的联邦某公司,提交的项目则是“空气调节设备apms”,其自动化产出的空调器,也已经取消了本地遥控功能。 按公司的设想,连接网络、ai管理的空调器,已经具有很强大的信息获取与决策制定能力,不需要用户自己拿遥控器、或者在控制面板上调整,就能按网络和传感器反馈的信息,自行决定工作方式和预设温度。 这样的产品,对用户而言几乎没一点掌控感,销路或许也不会好。 然而话说回来,这年头,还有多少空调生产企业,会主攻消费类市场呢:趋势是明显的,在联邦,为计算机系统配套的空调产品,市场份额已超过了为人服务的传统空调。 而在前者,遥控器就是多余,调温功能必定会通过网络来实现。 一个,又一个,借助fscim专家组的便利条件,无需亲自渗透服务器、窃取数据,就能查阅联邦经济领域的海量资料,方然越来越清晰的看到,就在一个个企业,组织乃至个人出于自身利益而进行的活动中,计算机,智能系统,正在逐步蚕食人类社会,甚至隐隐有将取代后者的势头。 完全取代,或许是一种幻觉,但取代人的绝大部分能力,却很有可能。 ffri-it的工作内容,从层次上讲,目前还局限于联邦产业领域中的第二产业部门,具体而言,就是大量应用科学技术成果的装备制造业、建筑业、能源资源产业和科技研发机构,这些领域的实体中,科学占主导地位,容易纳入fscim的框架。 另有一些产业领域,具体而言,更贴近人类生活的纺织与服装产业、信息处理与传播产业、医疗与生命科学机构,短时间内则无望fscim化。 原因很简单,专家组的业务能力有限,尚不足以让联邦一步迈入新时代。 至于另外的一些社会产业、机构和经济活动,诸如红光区、生活服务、社会管理与运行等等,完全以人的主观判断、感性认识为立场,这些领域就被fscim体系排除在外,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还没有将其纳入fscim框架的希望。 只不过这些领域,一样需要借信息时代的东风,迟早也会引入计算机和ai。 如果没引入,那么,就意味着这领域将消亡。 这些暂时不适合、或者没办法接入fscim的领域,所需要的it技术和服务,“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同样在做。 新近入职的emily就从事此类工作,在方然看来,倒是一个还可以的选择。 至于他自己,原本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待得挺惬意,不耽误公司的任务,一边还参与fscim专家组的工作,眼前与将来的两不耽误,节奏把握的刚刚好。 但就在不久后,一份“ffri-it年会通知函”的电子邮件,却让他陷入了纠结。 正文 第二七五章 铁路 对学术研究机构、行业组织和生产企业而言,年会,是一种经常的活动。 成员遍布联邦的ffri-it,借助网络来组织日常工作是很方便,成员间的联系却不多,组织年会之类的交流活动也很自然。 但是对方然而言,离开研发中心就有风险,他不太想去。 过去的人生中,从一个地点移动到另一个地点,这种事他也做过很多次,否则根本没法在社会中生存,寥寥可数的几次长途旅行,他完全依赖低速的联邦客运铁路,但现在,社会形态的不知不觉间变化,让乘火车也变得困难起来。 人工智能取代了人,后果,绝非仅仅是一大批人失业这么简单。 相对应的,由于ai参与工作的特性,是无需亲临现场、就能运筹帷幄,在信息产业巨头们纷纷推出门类齐全的机器人、人工智能系统后,大量工作转而由计算机来完成。 显而易见,计算机和人不一样,承担千里之外的工作任务时,并不需要出差。 一方面是经济低迷,民众的贫困压制了出行需求,另一方面是需要出差的岗位迅速消失,客流量持续减少,对所有的交通体系都有影响,但是和暂时还能正常运转的公路、航空相比,铁路受到的冲击更加严重。 需要一整张路网统筹调度,才能维持运转,铁路的灵活性天然较差,大量车站又设置在如今治安恶化、形势不稳的城市市区,不仅如此,漫长的铁路线也容易被越来越多的流民、割据力量和别有用心之人所破坏,结果就是,联邦客运铁路的运行线路越来越少,提供的服务也越来越差。 铁路运转不灵,可想而知,会极大影响联邦内部的经济循环。 联邦的大宗物资周转,长期以来都是两条腿走路,一条是公路,现在暂时还能正常运作,另一条则是铁路,现在就已经举步维艰,但是和半死不活的客运相比,中短途的货运暂时倒也还好。 铁路网的难以维系,迟早会让一整张路网碎片化,进而让“联邦铁路”的概念消亡。 其实,在信息技术的汹涌浪潮中,受冲击的又何止是一张铁路网,联邦的电力网,信息通信网,长距离输油管线和长途公路网,面临的环境都越来越严峻,维护工作量节节攀升,可靠性则缓慢而持续的下降。 一种新的趋势,正在显现,全社会生产体系由现代化的“大而专”、“高耦合”,转变为生产效率更低、事实上更落后的“大而全”、“低耦合”。 社会生产,在当今时代的民众认识里,一直是全社会分工、协同的大合唱。 从早期的手工作坊,到独立完成产品制造的工场,再到专注于一个工业门类、一个具体分支产品的企业,纵观人类社会的工业化进程,分工协作始终在不断加深,不同生产部门之间的信息与物质、原料与产品流动越来越频繁,生产率也随之而不断提升。 这种生产率的提升,表面上,是产业分工不断细化、专注程度不断加深的必然成果。 但仔细考虑一下,却会发现,隐藏在“规模越大效益越高,产品越专成本越低”之下的实质,是这种策略能节约人力资源,而非其他的任何因素。 集约化的生产,一家年产上千万吨钢材的巨型钢铁企业,制造成本和产品质量会比十家百万吨的钢铁企业更优,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但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是因为前者的高炉、热处理和冷轧流水线,都比后者更先进吗; 一般而言,情况确乎如此,但考察大规模制造体系与中等规模制造体系的单位成本,前者却未必会比后者更低,甚或有时候,情况还恰恰相反。 再比如汽车制造业,更大规模的企业,单一车型的产量远超小企业的同类产品,均摊到每辆汽车上的可变成本也更低,同样的,这一优势的取得,本质上也并不是更大的生产规模,而是因此而节约出来的设计、研发等其他成本。 在资产主义社会中,大规模企业之所以能压制中小企业,根本原因是掌控前者的资本规模更大,在经济博弈中占据优势地位。 除此之外,才是单位成本上的优势,这主要靠节约人力成本来实现。 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制造汽车,从内到外的总体设计方案,不论生产处多少一模一样的拷贝,车型研发的成本也只需支付一次。 钢铁企业亦然,不论从选矿到冷轧的生产线制造出多少钢材,这套生产线的研发、设计与建造成本,也只需要支付一次,哪怕后期还有大量的维护支持工作,大企业雇佣一支专业团队,也比十家小企业雇佣十支团队更廉价。 经济的秘诀是集中,这句话,本质上指的是劳动力。 这一大趋势,在人工智能横扫业界的今天,正在被无情颠覆。 今天的联邦生产体系,其中的企业,不论大小,都已觉察到生产过程的变迁,意识到原本需要雇佣专业人士才能进行的工作,正在被ai所替代,与分身乏术、断然无法在两家企业都做全职的人相比,ai的优势简直就无法抗拒。 人工智能体系,是只要采购算力和拷贝,就能任意召唤、驱使的“神灯之仆”。 在ai加持下,联邦的产业领域正呈现这样一种特性,生产的成本、效益,与生产规模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弱,传统的“大而专”企业,在长距离运输成本和可靠性劣化的大趋势下,越来越举步维艰,即便制造再多产品,也很难将其顺利运送到客户手中,并从上游厂商采购到足够的原材料。 与之相比,曾经落后的“小而全”、“大而全”企业,则越来越流行起来。 在fscim催生出的“自产机”支持下,今天的联邦企业,很容易获得一套能制造规格齐全产品的系统。 进而,对自己经营的产品,就有着越来越强烈的、不再受制于供应商的“全产品线”倾向,倾向于自己搞定所需的一切。 正文 第二七六章 建议 从“大而专”退化至“大而全”,重走旧路,不管动机如何,这一趋势对联邦物流体系的打击都是巨大的。 大而全的联邦企业,并不意味着一切自给自足,自行解决从矿石到电力、从螺丝钉到单晶硅的所有生产必须品,而是结合自身情况、和邻近经济实体的生产情况,尽量压缩上下游企业的物理距离,减少对全局的依赖性。 更进一步,少数实力雄厚的产业巨头,会更积极的向“大而全”方向努力。 譬如“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夏洛特研发中心的牌子是“research_and_development_center”,好像就是一家传统的研究所,其实却是一处占地超大、后几期工程接连不断的庞大体系,其中不仅有研发机构、试验车间和生活配套设施,还有自己的材料加工、机械仪表、微电子、设备制造与装配部门。 甚至包括自己的水净化、太阳能发电、垃圾处理、再教育和医疗等设施,俨然就是一座五脏俱全的小城市。 依托夏洛特及周边区域的自然资源,产业配套,ibm夏洛特研发中心的日常工作,很少受制于人,更不会受遥远地区的不利情况影响。 产业领域的变革,直接减少了长途运输的需求,让物流体系举步维艰。 这一切,忙于钻研fscim的方然,只是在每天看新闻时才关注,现在也没空多想,但直接的后果却得承受。 那就是从夏洛特到ffri-it年会举办地:佛罗里达州的杰克逊维尔,现在已没有了直达列车,航空线倒还很多,大概联邦的失业大军还没觉醒,也没手段弄到“毒刺”导弹之类的真家伙,飞机的安全性暂时无虞,却让方然大摇其头。 要坐火车,从夏洛特到杰克逊维尔,得绕一个挺大的圈子、来回倒车才可以。 考虑到联邦客运铁路的诸多站点、线路都经过城市,在现如今的经济、社会形势下,这显然绝非良策。 既然如此,对ffri-it的通知函,方然的想法是婉言谢绝。 在回绝之前,按惯例,这种事情要知会项目负责人一声,赫伯特*西蒙却很不理解: “一个挺好的机会,托马斯,你是出于什么考虑,而不打算参加呢? 就我所知,最近你都在忙于应付fscim,借年会和同行们交流一下各自的观点,听听报告,这些看似落伍的活动其实很能激发灵感,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而且,我想一想……杰克逊维尔嘛,好几年前我还去过一次,那里的海滩不比迈阿密差,还没有那么炽烈的阳光和热风;把年会地点选在这里,这些人还挺会享受,你可以带上女友一起前往,怎么样。” “呃,那我、再考虑一下,看最近的时间是否宽裕。” 带emily参加年会,这种提议,对自己而言就是麻烦加上麻烦,但哪怕为摆姿态,要是真的去杰克逊维尔,报告总还是要打一下。 想到这儿,他索性就直言相告,在西蒙面前也没太多好顾虑: “只不过,西蒙先生,您也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并不太平,外出还真有点心里没底。” “也许是这样,不过,搭乘飞机总还是很安全。 即便潜在的风险始终存在,可是,你我总不见得,永远也不迈出研发中心的大门一步:哪怕在夏洛特研发中心里,安全是很有保障,但若就此与外面的广阔世界绝缘,这,和坐牢,又有什么区别。” 的确没多大区别,方然暗想。 生而为人,直面今天的一切,这际遇本来就好像是在坐牢呢。 一边是负责人的建议,一边是对风险的厌恶,当夜,在熄灯后辗转反侧的思考,让方然终止了内心的纠结。 要不要参与年会,抛开自己对风险、麻烦的抵触心态,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答案就十分明显,干嘛不去参与ffri-it的活动呢,难道,是因为心里有鬼、别有野心,才会回避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不测风险极低的活动。 按照设定,顶着托马斯之名的自己,是一名循规蹈矩、人畜无害的软件工程师。 耗费巨大代价弄来的身份,既然要隐秘行踪,一言一行就要格外注意,否则……想到这儿,方然暗自叹了口气。 看来,杰克逊维尔这趟旅程,自己是必须得去了。 不仅得去,恐怕还得带上emily。 …… 五月下旬的联邦东海岸,夏季刚刚来到,和煦的风从大洋吹来,扫过生机盎然的阿巴拉契亚山脉。 靠近大西洋,蜿蜒向南的66号公路上,一长溜车辆组成的队伍正在前行。 规模不小的车队,远远望去,几乎全都由驮载着集装箱的半挂牵引车组成,硕大的车头与货厢相比仍稍显单薄,里面没有司机,只有荷枪实弹的警卫,灰白色集装箱侧面,“ibm co.ltd”的字迹十分显眼。 车队轰隆隆驶过,打头的,是两辆车轮宽阔、有棱有角的装甲载具,车体上架着20mm“大毒蛇”机关炮,炮塔两侧还加挂了导弹发射筒。 同样配置的车辆,也出现在车队末尾,而车队中间的一辆电动皮卡,则是其中的另类。 从夏洛特研发中心离开,一路奔向八百公里外的杰克逊维尔,混在车队里,前后都有武装战车护卫,沿路情形都在ibm核心网络掌控之下,这一待遇完全是偶然,却着实让方然打消了很多疑虑。 联邦社会的当前态势,铁路,固然越来越差劲,公路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面对越来越多的失业流民,当局的应对,无非是越来越多的无人机、ai巡逻车和武装执法机器人。 然而各地的经济情况,千差万别,漫长公路行经的每一个州郡,也未必都能有充裕的开支,去维持交通要道的秩序。 在这种情况下,包括ibm在内的联邦企业巨头逐渐掌控了一些暴力手段,心照不宣也好、只当没看见也罢,联邦当局几乎也不加干涉。 毕竟在眼前,庞大的联邦暴力体系——军队,还掌控在当局手中。 对假借“维持秩序”之名而冒出来的凡此种种情形,只要没有燎原之危,暂时就无需太在乎。 正文 第二七七章 车队 联邦治安形势的恶化,让“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决定自己动手,甚至拥有一些强悍的暴力手段,在过去,这完全是无法想象。 对方然而言,只要能保证自身安全,其他都无所谓。 从夏洛特到杰克逊维尔的距离,近一千公里的高速路,几乎避开了所有原本是经济中心的大小城市,纵观联邦全局,公路网已经由以城市为节点的星型拓展,变成纵横交错的网状结构,抗风险能力也比铁路强得多。 一旦远离城市,就能摆脱机动力和破坏力都有限的流浪者、暴民,联邦公路管理部门的巡逻力量,维持公路两侧百米内的秩序,而穿梭在公路上的,几乎全都是一趟趟有专门武装保护起来的车队。 在当今时代,通行于不同的城市区划之间,几乎没人会单独上路。 混在运输产品的卡车队里,前后都有轮式武装战车压阵,皮卡上也携带有武器,一路上,方然暂且放松心情,专心在后排敲打笔记本电脑,继续基础研发组的工作,只有在吃饭时,才会和同样忙碌的emily聊会儿天。 和女孩待在皮卡的密闭空间里,安全风险,理论上自然还是有。 但和以前的想法不太一样,审慎评估托马斯*安生的身份,与可能的威胁,再加上对emily身份背景的详细调查,说真的,他的确未发现任何隐患,或者说找不到任何“身边人是卧底、或者精神异常”的迹象,所以也用不着担心这个一脸天真的女孩,会突然从哪掏出枪来将自己爆头。 最起码,托马斯现在的身份,只是一名供职于it巨头的项目工程师,过往履历和行为特征都无可挑剔、找不出什么破绽。 这样的人,在现阶段的联邦,很难想象会有什么仇家,非要来痛下杀手。 “同类”的威胁,曾经,是让自己如鲠在喉、甚至寝食难安,但真从相对单纯的校园环境离开,踏入公司、社会,他才意识到在变局面前,人,多少都会有主观能动性,会采取自认为合理的一切行动。 这些行动,从储备生活物资、到兴建末日避难所,绝非仅仅是永生追寻者的专利。 进而,哪怕是行事风格十分激进的竞争者,要在今天的联邦找出同类、并斩草除根,恐怕也是一点都不现实。 正是基于这些考虑,方然才会决定前往杰克逊维尔。 以托马斯*安生的视角去思考,他的确找不出什么拒绝参会的理由,维系路人般的身份,多少总会承担一点风险,自己所能做的,就是设法扰动“国际商用机器”的产品交付流程,让自己得以随车队前往,而不用去搭乘班机。 另一方面,既然“同类”的威胁暂时还不大,滞留在费城的那具遗体,暂时也…… “托马斯,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眼看天就快黑了,现在是……傍晚五点四十分,按研发中心的作息,我们现在也应该是已经下班了,不是吗; 看你干劲十足,外出也一直在忙工作,可我觉得有点乏味。 咱们能不能下车走走?透透气也好呀。” “的确是挺乏味,我承认。 不过,” 把注意力从项目中抽离,方然切换页面、看一眼导航地图, “下一处休息区还有约二十公里,而且离城市、亚特兰大很近,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不建议远离车队,可以下车活动腿脚。 或许该听你的、租一辆房车,真抱歉emy,再坚持几小时就好。” “恩,那好吧; 我们先吃点东西也好。” 公路之外的大地,同为联邦,如今却几乎和公路网是两个世界,这一点,懵懂的女孩或许还没什么体会,每天浏览讯息的方然却清楚得很,即便在休息区,如果没远离车队的那些重型卡车,他也不会允许emily下车活动。 整趟车队里,几辆轮式战车看似火力凶猛,由于是ai在掌控,对渗透ibm内网、窃取监控权限的自己而言,几乎没一点威胁。 倒是重卡驾驶室里的押运员,毕竟是人、而非机器,就是最可能潜藏威胁的。 在这方面,多年来的学习、工作经历,已经让方然养成了一种习惯,在他眼里,但凡是能窥探、渗透的it系统,都很可靠而值得依赖,但是与人打交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就得格外提高警惕。 毕竟,人的意识,思维,都隐藏在血肉组成的头脑中,到目前为止,还没办法通过技术手段来窥探,更遑论加以控制。 他人的头脑,现在,到底在思考着什么,一切都只能去猜测…… 吃饭时,一边咀嚼食物、一边若有所思的端详emily,目光似乎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方然的凝视,让女孩有些会错了意,开始还微笑着看过来,然后,就有点面颊泛红的低头拨弄食物,显然是在害羞。 这一切,方然都看在眼里,意识到emily对自己的念头一无所知,松口气之余,也有些莫名而至的感慨。 “人类是无法相互理解的。” 不知道是谁最先总结了这么一句,在方然看来,这话背后潜藏的含义,无关理解,其实更像是在感慨人类思维的封闭性。 大脑,或者,人类意识栖居的神经系统,迄今为止,仍然是“黑盒”般的存在。 除语言、动作、表情之类的接口,这黑盒里正在运行的,究竟是怎样繁复而精妙的思维过程,旁人一概无从得知,不仅没办法切实的观测到,甚至连当事者本身,想要对其他人倾诉内心,也往往词不达意、没办法真正让旁观者洞悉。 某种意义上,正是人类意识的封闭性,让“囚徒困境”成为社会中司空见惯的现象。 甚至,讲的更严重一点,人类文明自古至今的绝大多数惨剧,甚至这终将消亡的文明本身,厄运全都因此而起。 但要说做到表里如一、完全真诚,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却又是完全的不可能。 譬如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又有谁可以倾诉呢,emily吗; 当然不可能的,而只能是,一个人在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里,向着遥远的目标,孤独前行。 正文 第二七八章 维尔 一个人,要做到完全的表里如一,恐怕是不可能的。 但表里相分离,究竟又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这方面,方然就有清醒的认识,他明白这种表里分离的人,在现实世界里只是人群中的一小部分,甚至只是极少数。 寻常人的思维,言行,即便必定有隐瞒、私密的成分,却不可能掩饰的滴水不漏。 进而,通过观察其言行,借助简单明了的心理学、行为学原理,也不难推测出其内心的真实念头。 譬如emily,自己之所以觉得她单纯,并非因为这女孩是完全的表里如一。 百分百的所言即所想,这种状态,人类只有在幼年时期,大概在三、四岁前才会如此,研究表明,三岁甚至更小一点的幼儿,已经有能力区分“陈述”与“现实”,表达中甚至就会出现两者相背离的情形,通俗地讲就是“说谎”。 哪怕在出现这种情形时,进一步的研究,显示其还并不理解什么是说谎,下意识的行为,就会让幼儿出现表里分离的行为。 但凡正常的成年人,都有头脑,不会将所想和盘托出。 可是另一方面,为践行内心所想、追逐内心所欲,普通人的言行,却与内心的真实念头强烈相关。 至少对emily,作为旁观者的自己很清楚,这年轻的女孩,她对世界的认识是什么,对自身的认识又如何,她内心深处真正向往、追求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继而,也就能“投其所好”般的应对,将关系维持妥当。 晚餐后不多时,车队抵达休息站稍作休整,其间方然和emily下车走动片刻。 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声音,似乎是武器在开火,听到解释后,女孩就有点紧张的四下张望,然后提议“还是回车上比较好”,方然倒显得挺从容: “没关系,那些爆炸声,距离我们至少有一、两公里,待在这里很安全。 其实在夏洛特,对、就是我们工作的地点不远处,也时常会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只不过在研发中心里,你一点都听不见罢了。” “怎么会…… 联邦、已变成这样了吗。” 那还用说吗,腕带提示时间快到,方然拉着emily的手回到车里,他继续忙代码的时候还在想,这女孩在匹兹堡,恐怕没见识过街头冲突和骚乱、暴动,一直到来夏洛特入职,这么说来,自己还算是拉了她一把。 短暂的感慨之后,继续在疾驰的皮卡后座上敲代码,前排的emily起初也在忙,过了一会儿,才忍不住询问男友: “路上也一直要加班,是任务太重吗? 我所在的部门可没这么忙,托马斯,你们最近都在研究些什么呢。” 其实也没什么,方然想了想,觉得没必要解释的太清楚,毕竟emily她想不到,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主要是在ibm内网留下一段很寻常、不起眼的行为日志。 外出仍然在工作,而且,效率也不见得比在研发中心的工作室低多少,乍看起来,移动办公之类soho的新特性,会对it等产业的全职雇佣、集中劳动传统产生很大的冲击,然而多少年过去,后者却仍然是业界的主流做法。 怎样才算掌控劳动者,单凭薪水,对资本而言显然并不够。 像方然自己,还在金伯利中学就读时,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兼职,收入可观,负责的却始终是一些低级别的工作内容,但凡涉及核心项目、军方项目的东西,公司都绝不会交给soho人士、甚至兼职工作者去做。 且不说这次年会,在联邦境内的杰克逊维尔举办,托马斯*安生才能带上emily前往。 如果地点在国境线外,那么,按ibm内网的历史数据,首先托马斯这样年限、资历不够的人员多半没资格前往,即便有机会参与,公司也会心照不宣的按“不成文规矩”操作,将emily 作为人质留在研发中心。 但所有这一切,对emily明讲,显然是多余的冒险,方然只是笑了笑: “你期待杰克逊维尔的沙滩吗,emy? 我是很期待,所以现在才加班忙一些工作,后面才好挤出时间,陪你消遣啊。” …… 头一天午后出发,夜色中赶了几小时的路程,车队在翌日上午抵达联邦东海岸的亚热带城市杰克逊维尔。 准确的说,是临近海滩的度假区,而非死气沉沉、危机四伏的城市。 佛罗里达州的杰克逊维尔,人口和城区面积更大,名气却不及位于半岛南端的迈阿密,其实也是联邦民众热衷前往的一处度假胜地。 在席卷联邦的经济危机中,这里的城市区域也没能幸免于难,由普通旅游者、海外游客支持起来的普通酒店、餐馆、剧场和嘉年华等一概遭遇灭顶之灾,反而是沿海滩大举兴建的巨型高端度假区里,依然是灯红酒绿的繁华景象。 如果地点在国境线外,那么,按ibm内网的历史数据,首先托马斯这样年限、资历不够的人员多半没资格前往,即便有机会参与,公司也会心照不宣的按“不成文规矩”操作,将emily 作为人质留在研发中心。 但所有这一切,对emily明讲,显然是多余的冒险,方然只是笑了笑: “你期待杰克逊维尔的沙滩吗,emy? 我是很期待,所以现在才加班忙一些工作,后面才好挤出时间,陪你消遣啊。” …… 头一天午后出发,夜色中赶了几小时的路程,车队在翌日上午抵达联邦东海岸的亚热带城市杰克逊维尔。 准确的说,是临近海滩的度假区,而非死气沉沉、危机四伏的城市。 佛罗里达州的杰克逊维尔,人口和城区面积更大,名气却不及位于半岛南端的迈阿密,其实也是联邦民众热衷前往的一处度假胜地。 在席卷联邦的经济危机中,这里的城市区域也没能幸免于难,由普通旅游者、海外游客支持起来的普通酒店、餐馆、剧场和嘉年华等一概遭遇灭顶之灾,反而是沿海滩大举兴建的巨型高端度假区里,依然是灯红酒绿的繁华景象。 正文 第二七九章 同僚 对物质享受不感兴趣,方然此行,主要还是为了和参加ffri-it年会的专家学者们接触。 虽然这种接触,通过网络会更方便、更随意,但既然已经来了自己也不妨借助一下现场交流的好处,说不定能得到些有用的讯息。 网络,在it专业人士眼里,不是什么能畅所欲言的渠道。 今天的联邦的互联网,从当局到it巨头的监控措施,简直鳞次栉比,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就一直在进行侦查与反侦察、渗透与反渗透的活动,方然很清楚这点,也明白这是身为it工作者的共识。 很多话,平常与ffri-it的fscim专家联系时,都不方便询问,现场则没这么多顾虑。 比年会时间提早两天抵达,一开始的日程,他还是得花些时间陪emily,以人畜无害的托马斯*安生身份在度假区活动。 度假放松,前者是实打实的,放松情绪则是不太可能。 身在千里之外的杰克逊维尔,对自己而言,就是在陌生的客场行动,不能掉以轻心。 近期联邦的若干学术组织、政府相关机构,都在杰克逊维尔召开年会或研讨会,来来往往的专家、资深职员很多,酒店方面的安保措施很全面,度假区周边,还多出一些联邦军方的作战单位,为活动提供安全保障。 汇集在度假区的一干人马,虽然也只是打工者,目前却还被当局与资本所倚重。 继而,为这些还有很大价值的员工,包括ibm在内的大公司还是出手阔绰,并不介意提供一些奢靡的享受。 入住威斯汀酒店后,用不着刻意观察、刺探情报,方然也能发现,以往活跃在联邦豪华酒店、度假胜地的金领阶层,从金融、法-律到不动产行业的一掷千金者几乎绝迹,随着产业领域的衰败而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则是it产业的所谓新贵。 这些头脑缜密、压力山大的家伙,玩法低调许多,出入酒店厅堂的妖娆女子却一如既往,如过江之鲫般络绎不绝。 这一切,涉世不深的emily并不明白,方然也无意说破。 抵达杰克逊维尔的头两天,表面上和女友外出游玩,在游艇码头、俱乐部和大剧院流连,方然的微笑面容下,思维仍然沉静,他注意到在这里参加活动的专家,来自多个不同组织,不仅有ffri-it的同僚,还有不少人来自国际电信联盟(itu)、联合国机构组织、国际电子电器工程师协会(ieee)和生命科学联合会。 这么多学术活动,顾虑到风险,他没办法逐一去凑热闹。 还是先找顶头上司,fscim组的专家罢。 带着目的去规划行程,却无法掌控想打交道的人会出现在哪里,第一天,方然带着emily去海滩游玩半天,又去歌剧院消磨时光,傍晚去健身房和泳池例行锻炼,一天下来行程挺累,没见到什么熟悉的面孔。 但第二天,搭乘游艇在近岸漂泊,他就与莱斯利*兰伯特先生偶遇。 身为fscim专家组成员的兰伯特,与赫伯特*西蒙一样,都曾获得分量很重的图灵奖,对这么一位资深学者,即便在游艇上偶遇,方然也很踌躇,他并不确定对方是否有闲心与一个无名小卒交谈。 与其在这里犹豫,不如通过大数据去观察。 fscim专家组的所有成员,对方然而言,显然都有掌握情报的必要,asa一早就在进行相关的资料收集和分析。 莱斯利*兰伯特的信息,用不着去记忆,用手机调取页面就能看到。 浏览页面,脑海中心念电转,方然想了想,就不动声色的引导emily,去和舱内的年轻女士、兰伯特的妻子借故搭讪。 女人凑在一起,共同话题,也未必就一定有,但自己先和emily谈论片刻时尚,再放她去办这件事,效果就还可以期待,毕竟从页面上,他看到的性格陈述,那位甄妮*布莱曼女士还是挺好相处的类型。 “啊,两位午安; 很高兴与两位一起用午餐,这儿的生蚝很有名。” 计划奏效,不一会儿的中午时分,方然就和三人坐到一起谈天说地,部分利用自己阳光俊朗的形象,让甄妮*布莱曼对自己有了些好感,然后在交谈中“无意”认出自己在ffri-it的顶头上司: “兰伯特先生,——莫非,您是信息基础技术研究院的成员? 那真是太巧了,敝人托马斯*安生,新近加入fscim专家组做一些辅助工作的,也许您略有印象。” “哦……? 的确如此,小伙子,我对你的id有印象。” 既然都是来参加年会,碰到同僚也不稀奇,两人很自然的一点点攀谈起来。 印象中,这位莱斯利*兰伯特先生的专攻领域,是大规模计算体系与ai基础架构,相对来说更偏底层和硬件,正因如此,工作中方然经常会与他联系,邮件和实时联络都不少,当然见面这还是第一次。 不同于年迈的赫伯特*西蒙,兰伯特的年纪将将四十,意识到这一点,方然保持着警惕。 不过哪怕是“同类”,寻常聊天,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一开始随便聊点时事,等饭吃的差不多,两位女士结伴出去透透气,方然就很自然的把话题转向工作领域,关于fscim体系,经由长时间的学习理解,和最近几年来的工作经验,他有些不太成熟的想法要请教。 在兰伯特面前,他无需解释细节、长话短说即可。 fscim,诞生至今已二十余年的一整套体系,今天的应用很广泛,大趋势则是进一步渗透人类社会,这些都毋庸置疑。 那么方然的困惑在哪里呢: 在一系列事关fscim的思考和行动中,他总觉得,这体系似乎并不完整。 虽然这种感觉,对it领域的行内人而言,并不值得忧虑,甚至都不值得去关注: 那就是对fscim体系而言,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框架、概念或定义,涉及到“人”这一客观存在的测度。 进而,站在追寻永生的立场,这也就意味着对“永生”、“自我意识”、“无限长的生命”,凡此种种的定义都有如空中楼阁,无法在fscim体系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正文 第二八〇章 缺陷 在可预见的将来,fscim必将一统全世界的生产、乃至科研体系,对此方然深信不疑。 但这体系里,目前而言,却没有“人”这一概念的具体位置。 fscim,既然是“计算机眼中的世界”,关于人的条目必定会有,但仅限于行为特质单一的外在叙述,描述的方式与人的思维完全不同,而更像是某种“追求持续存活,进而追求利益”的无意识机械。 既然没有“人”的精确定义,方然就自然的担忧,fscim一统标准的未来生产、科研体系里,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和人有关的某些概念。 譬如永生,按这体系的定义,仅仅只是“无限期的新陈代谢”; 而藉由“匿名者”的绝笔,他早已想明白,要实现永生,只做到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fscim的潜在问题? 当然有,原则上讲,任何一个体系都不可能是完美的。” “那么这种潜在的问题,会不会是、就我个人的观察,这体系并不能完善测度客观世界的一切事物,譬如……‘人’的自我意识?” 话题涉及自我意识,对托马斯*安生而言还算自然,方然索性开门见山。 他想知道,或者说想找专家讨论一下,通过窥探fscim体系的内在缺陷,判断这体系能不能对追寻永生起到关键的作用。 但说者有意,听者却未必有心,莱斯利*兰伯特对这问题的反应,却是另外的一种思路: “自我意识,如果我记得没错,大致属于现阶段无法测度、至少无法在短时间内顾及到的层次,如你所知,fscim条目之多、浩如烟海,完全测度所需的时间和资源太大,并不是专家组能顾及到的。 不过,mr.安生,刚才我提到的‘体系缺陷’,并非是指这一方面。” 察觉到兰伯特先生有心开讲,方然没开口,他给上司的高脚杯里续上小半杯葡萄酒。 fscim体系的内在缺陷,这一问题,对时间精力非常紧张的自己而言,几乎没有思考过,如果能从莱斯利*兰伯特这儿得到些点拨,甚至听一听他的研究见解,相比自己去研究,当然就更省时间。 只不过,抱着求教的心态,接下来对话所涉及的,却超出了方然的知识范畴。 “既然你我都为基础技术研究院工作,负责fscim体系,可想而知,对这一体系都有比较完备的认识。 不过,要讨论这个问题,完全可以从很简单的突破口入手。 fscim,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这体系最初的构建目标是‘大统一’,为遍布盖亚的计算机、网络节点与中心服务器提供统一的测度方案,长远的规划,则是用该方案彻底改造整个人类世界,将所有生产、研究活动都迁移到fscim标准平台上。 那么这就有一个前提: 托马斯,你是否认同这种说法,‘客观世界的一切都可以被纳入fscim体系?’” 恐怕不是,因兰伯特先生的讲述,方然直觉渐生,但他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我认为是这样,至少,人类目前认知的世界是如此。” “这回答……恩,在我的意料之中。” 大概是一整天都计划休闲,在杰克逊维尔的美丽海岸消磨时光,莱斯利*兰伯特拿起银质烟盒,抽出雪茄来捏在手上,却不着急点燃: “那么,你不妨进一步想想看,这包罗万象的fscim,既然被假定能包含世间一切的客观事物,然而这种体系的运行平台,目前却拘泥于传统的数字式电子计算机,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矛盾,或者不相协调之处。” “您的意思是……” 矛盾,会有什么样的矛盾,方然的思维滞了一滞,他想到了关键。 fscim体系究竟是否完备,不考虑人文层面,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这体系是建立在人类现有科学技术理论的基石上,采用逻辑关联和推理的方式构建,没道理会有疏漏,或者蕴含内在的矛盾。 但“完备”也就意味着,fscim体系,其中会并蓄“经典理论”与“量子理论”。 想到这里,回忆过往查阅过的资料,方然的确记起了什么,他一言不发,表情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清楚的回忆起这样的事实: fscim体系,内容是两种理论的并蓄,但,其体系却完全建立在经典理论之上。 这是很自然的判断,甚至,不需要对fscim有任何实质性的了解,因为它是为现代计算机体系而量身定做的,而迄今为止,人类制造出的计算机还都是“传统的数字式”。 思维,跳跃的如此迅疾,方然几乎是立刻洞悉了关键。 兰伯特先生用一个问题,来回应他的提问,这是因为,“客观世界的一切都可以被纳入fscim体系”这句话,隐含着某种判断,如果认可这种判断,就意味着认可fscim体系能够测度人的意识,进而,测度“人”这一顶层条目。 但是人的意识,可以用数字式电子计算机、与运行其上的软件来描摹吗。 答案恐怕会是否定的。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一下子就洞察到问题的关键,方然神色微变,然后才想起来要掩饰。 毕竟,以托马斯*安生的立场,可不是来找兰伯特先生讨论“fscim与永生”,于是他端起酒杯来抿上两口,借此时机整理一下思路: “现有的fscim体系,本质上讲,是脱离量子理论、背离现实世界的,是吗。” “说法可能有出入,但,差不多就是如此。” 年轻人的话,或许与当下的主流观点不尽一致,却接近自己的想法,莱斯利*兰伯特似乎找到了知音,毕竟,他在联邦自然科学网站发表的论文,引发诸多争议,很多业内人士并不认可自己的观点。 但他却不一定能想到,这些文章,方然都在拜会自己前匆匆浏览过。 一边是话题投机,一边是有备而来,谈话间,兰伯特先生言简意赅的说明了自己对fscim体系的看法,当然,是以私下交流、而非谈论工作的立场。 说话间,窗外的光黯淡下来,兰伯特喝光杯中酒,请方然一起到舱外吹吹风。 午后的杰克逊维尔海畔,微风拂过面颊,天边的阴云在逐渐接近,让蔚蓝色的大海变作了灰蒙蒙,看上去,似乎一场阵雨即将来临。 正文 第二八一章 活动 空气变得凉爽,莱斯利*兰伯特信步走到船舷一侧,眺望着辽阔无际的大西洋。 “世界如此真实,年轻人,你感受到这一切了么。” 方然没贸然接话,他大概猜得出,兰伯特先生肯定还有一些话要讲。 “世界,是真实的,是所谓‘客观存在’,而不是抽象的概念和数字;可是我们的工作,fscim,却是用一整套规则和数据,去界定这客观而真实的世界。 数字,离散化的度量,和抽象的概念,条目,术语; 所有这一切,究竟是不是能堪大用,能够完全、准确描述世间万物? 电子计算机的威力,当今时代的所有人都印象深刻,也认为这发明终将改变世界,甚至颠覆世界,但我个人却认为,数字式电子计算机的能力,有无法逾越的极限,这种计算机无法描摹量子世界,也无法将量子理论真正的具现化。 脱离量子理论、局限在经典理论的层面,fscim体系就无法真正贴合现实,也无法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是什么样的更进一步,方然在旁猜测着。 但莱斯利*兰伯特的话,他却听得明白。 这位顶头上司所说的,并非fscim体系里没有量子理论的一整套测度条目,而是这体系本身,从软件到硬件,都完全基于现有的数字式电子计算机。 正因如此,任何fscim条目,对世界的描摹和仿真,都必然会局限在前量子时代。 世界的真面目究竟怎样,是经典理论、还是量子理论更贴近现实; 这个问题,但凡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人都能回答。 而对于人的自我意识,意识的活动,究竟是经典物理就足以描述,还是必须深入到量子层面。 联想到罗杰*彭罗斯的若干著述,方然就心生一丝不妙的预感。 fscim,计算机体系,渗透盖亚表面的网络,这一切,恐怕只能让“那个人”在文明的浩劫中幸存,却没办法解析人的意识,没办法让自己在追寻无限长生命的征途上,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 …… 游艇的邂逅之后,在杰克逊维尔度假区的几天里,方然一直心事重重。 表面上,自然装出一副轻松闲适的表情,托马斯*安生不仅出席年会活动,广泛结识行业内的专家学者,还忙里偷闲的和emily徜徉人生,流连于从歌剧院到赛马场的一系列场所,私下独处时,也很享受水床的惬意时光。 暗地里,却是一如既往的忙碌,通过asa汇总ffri-it年会和相关学术活动的报告,资料,数据集合,尝试归纳信息技术领域的最新轮廓。 至于fscim的内在缺陷,固然如天边的阴云,令人不快,一时也还没到紧迫的时候。 抱着这样的想法,约一周时间里,托马斯*安生参加了四五场学术活动,涉猎从大数据到量子计算机的诸多领域,所得的讯息,也喜忧参半、分外繁杂,要从中窥见一丝联邦、乃至世界的未来,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最起码,相关技术领域的前景,有时候是一望可知。 大批业界精英、人才云集杰克逊维尔,通过各种活动和交流,展示出的联邦信息技术产业现状,并不出乎方然的意料,从“全产机”到人工智能的应用领域如火如荼,似乎根本没受经济危机的影响。 与之相比,量子力学这样的基础领域,还在继续裹足不前。 量子领域的研究,最近若干年,应用层面的成果一点也不少,事实上早在十年前,联邦就成功进行过量子通信实验,继而实现“理论上无法被破解”的量子加密通信系统,诸如此类的现实成果,方然多少总有些了解。 但同样是量子理论的应用,在新一代计算机上,就没有多少进展。 “量子计算机”,名字听起来就很晦涩,其实终归还是进行数值处理的计算机,和传统计算机相比,根本性的区别,在于量子计算机的“量子比特”(qbit)表征能力比普通比特(bit)强得多,运行模式不再是一条线般的逻辑推演,而是基于量子纠缠效应的并行处理。 在这方面认识有限,方然没有投身这一领域的打算,相反,他只对研究成果感兴趣。 今日的学术界,量子计算机的研究是热点,但迄今为止的所有验证机型,不论早期d-wave公司的“猎户座”,联邦安全局的“硬破解”项目,还是ibm自己研发的量子计算验证机,所有这些系统的功能都还很简陋,除原理性的验证外,无法进行任何实质意义上的计算,因此也毫无实用价值。 究其原因,业界公认的难点,是“量子纠缠”的保持条件太苛刻。 即使在极端低温条件下,微小的扰动,都可能打破纠缠态,继而让量子计算机停摆。 即便未来一段时间内,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实用化的量子计算机,在诸如破解aes加密的领域内,总的费效比,也几乎无法超越现有的电子计算机。 对自己而言,“量子计算遥遥无期”,有这一判断也就够了。 基础研究乏善可陈,另一方面,ffri-it年会的应用类研发报告,倒是遍地开花。 以ibm基础研发组成员身份参与,方然向年会组织机构提交的报告书,就切合其中的一个关键领域。 按“国际商用机器”研发部门的展望,在“自产机”基础上,有必要加快研发、设计与制造体系的变革,具体而言,就是利用人类的科学、技术与工程积累,设计并制造出历史上第一台“全自动工业母机”。 这个概念,普通民众想必很陌生,方然却熟悉的很。 在夏洛特研发中心,“自产机”这种东西,如今已经成为一种常见的产物,但这种产品,仍然需要大量it开发者与工程技术人员参与,才能以更接近传统工业流程、而非现代化无人流水线的方式被制造出来。 ibm的计划,和联邦产业巨头们的想法一样,都期望这制造“自产机”的过程,也能实现完全的自动化。 能自主制造若干类“自产机”的东西,方然的叫法,就是“全产机”。 正文 第二八二章 医疗 以人类目前掌握的生产力水平,要制造出“全产机”,似乎还不现实,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产业巨头们提前布局。 在ffri-it年会这样的场合,讨论未来规划,也是顺理成章的安排。 借此时机,和参加会议、或者就是刻意“偶遇”的业内人士广泛接触,方然谨慎的搜集情报,聆听资深专家和学者的讨论内容,尝试从这些纷乱而支离破碎的对话里,提炼出上面对“全产机”的看法和规划。 能够自主制造“自产机”的体系,不管叫什么,想必都是会极其庞大。 遥想未来,谁能切实的掌控这体系,原则上,就掌控了能任意制造“自产机”,进而制造任何门类产品的能力。 不消说,在未来的竞争中,这将是一个很关键的领域。 那么就以此为目标,设法成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负责人,参与“全产机”项目的研发、甚至将其掌控,如果能实现这一切,那么,自己就用不着卷入残酷而激烈的暴力机器争夺战,也可以谋定而后动。 抱着这种想法,方然认真的执行着计划,潜意识里却还是有点不安。 但他暂时还弄不明白,这不安,究竟是来自何处。 在杰克逊维尔的一周时间,匆匆而过,其间除参加会议、休闲娱乐外,方然也带着emily造访度假区医疗中心,让女孩进行了全面的体检。 表面上的理由,信手拈来,反正自己也不差钱,关心女友的健康总归没错。 至于说,期望emily一切无恙,不要给自己带来额外的风险和麻烦,显然就不足为外人道。 度假区的医疗中心,为有钱人量身定做,从设施到服务都堪称当今一流,偌大建筑里却见不到几名医疗人员,取而代之的则是门类齐全的自助式智能设备,这些让emily啧啧称奇,见惯不怪的方然则淡然附和。 事务繁忙,没时间关注医学,但这一领域也深受it大潮的冲刷,想想也是必然的。 医学,早年间受畏死求生情绪的驱使,他也曾研究过,结果却失望的意识到这一领域的局限性之大,翻来覆去,除少数非主流、前瞻性的研究外,无非是围绕一百二十岁的理论寿限打转,当时的医学科技,距离永生,简直就是到了天边那样远。 世易时移,西历1483年的联邦医学水平,亮点很多,却依然没在寿限上有所突破。 从“灌肠疗法”到“基因疗法”,这些成果的大方向,也并非真的推迟了大限,而是尽量接近120的理论寿限,仅此而已。 但是在医疗中心,和emily一起进行详细检查时,看着屏幕讯息,方然才真正意识到, 自己已经三十岁,已经,不再年轻了。 三十岁,以联邦民众的平均寿命,大概只过了人生中的一小半,这时候感慨年纪、甚至为未来而担忧,似乎就是在杞人忧天。 然而联邦男性的近八十岁平均寿命,其中基本健康的时段,却只有五十多年。 时间紧迫,岁月,谁也说不清还有多久,在医疗中心的触摸屏上滑动手指,查看各项指标,方然耳边仿佛又想起缥缈的“哐当——”声响,久违的熟悉感觉,让他禁不住一阵浑身发冷,心头随之一紧。 死神,血色的镰刀,距离自己究竟还有多远,这谁也不知道。 但现在,名为“疾病”的一支主力,却已经随着名为“衰老”的前锋掩杀而至,很快就会近在眼前。 逃避也没有用的,到那时…… 忽然想起“匿名者”的遭遇,心下凛然,他只能暗自祈祷。 也不知到那时,医学,在死神面前还能否一战,这种心里没底的感觉,困扰着方然,即便明知这些年来,身居发达国家的联邦,医疗技术发展迅猛,不论在新药筛选、临床诊断还是治疗手段方面,进步都很大。 凭借发达的it技术,具体而言,是巨型计算机的强大算力、和全新的fscim建模体系,化合物分析与活性模拟的速度大大加快。 即便受大环境的制约,经济危机,让联邦民众的支付能力大大下降,但治疗重大疾病的药物,总有人肯出钱、也出得起,研发进度并未大受影响。 而在临床诊断和治疗方面,医生和病患则受益于微型机器人、光导微动机械与仿生新材料,诊断疾病的手段越来越先进,治疗方案也越来越倾向于微创化,即便很多疾病仍然要实施大型手术,人类外科医师,也逐渐被手术机器人所替代。 与血肉之躯的人类相比,手术机器人功能仍比较单一,却技术娴熟,且从不犯错。 所有这一切成果,在对抗死神、至少是对抗病魔的战线上,无疑是很有力的手段,有时能将寿命以延续几年、十几年乃至更长。 但这种延续,却是以“钱财”为必要条件的。 研发新药和医疗设备的大公司,从辉瑞到赛诺菲-巴斯德,都是正经八百的企业、而不是慈善家,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利润。 进而,高科技武装起来的这些医疗手段,民众也很难承受,甚至根本就消费不起。 即便按联邦当局的号召,购买了医疗保险,技术先进、疗效显著的药物和治疗手段,也不一定在保险涵盖范围内,且不说能理赔成功的高端医疗险,每年保费就高达上万、甚至几万联邦马克,民众根本无法负担。 方然的账户余额,目前也不多,“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为员工购买的医疗保险还不错,但倘若罹患恶疾,保险能不能兜得住也很难讲。 才不过三十岁,就在为今后的医疗而忧虑,这想法是由来已久。 尤其最近几年的观察,用不着窃取数据,仅凭联邦政府的公开资料就能发现,民众参与的医疗保险,与不靠谱的401k很像,也是用现在缴纳费用之人的钱,去为不缴费、只看病的退休劳动者提供治疗等服务。 继而,在劳动者自顾不暇的大趋势下,这体系的结局,也不会比401k好到哪里去。 不仅如此,与勉强维持的401k相比,联邦的民众医保,所面对的处境甚至还更恶劣,更看不到长期维系的希望。 正文 第二八三章 相貌 医疗保险,其实与跳高比赛一样,都是“注定终结于失败”的活动。 不论这体系的管理者,运行者和参与者,怎样看待自己的利益得失,也不去考虑有人窝工、浪费资源的情况,“人总有一死”是医学界的共识。 眼前的治疗,不论有多么成功,也无非是在为下一次的失败,埋下了种子。 衰老,盖亚生命遵循的共同规律,什么人都概莫能外,当身体随衰老而逐渐不中用时,除非彻底扭转态势、阻止衰老,否则,眼前救活和治愈的患者,迟早还会掉进另一道更难拯救的深渊。 从这一角度分析,显而易见,倘若毫无节制的放任治疗,长此以往,任何保险体系都会无以为继、迟早都会破产。 站在全局立场上,所谓医疗保险,就是这样的两难事物。 但对方然而言也还好,有公司提供的医疗保险和还算不菲的收入,暂时无须担心。 相比之下,“略微调整外貌”的动机,才是他陪emily前往医疗中心的真实原因,体检在夏洛特研发中心也可以做,没必要在这凑热闹。 调整相貌,或者说“轻度整容”,随便在脸上动刀子的风险,自己显然不会接受。 相反,在几年前让托马斯*安生人间蒸发后,顾虑彼此的相貌差异,方然就一并策划、并实施了子虚乌有的“轻度整容”行动,以托马斯的身份“就诊”,并接受无需动刀的牙套塑形、面部塑形治疗。 这些手段,一般都要长期坚持才有效果,好处是不用到现场,他也别无选择。 直到后来抵达费城,接替托马斯*安生的身份生活,他还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当然,是假装在坚持塑形而已。 所以现在,在杰克逊维尔的医疗机构留下记录,也是身份掩饰的细节。 让托马斯*安生的相貌靠拢自己,而非自己去靠拢目标,整容的风险是没有了,却也带来了一些额外的隐患。 倘若偶遇认得自己之人,那么,新身份就有被揭穿的风险。 正因如此,在来杰克逊维尔之前,方然借助asa的分析,确认并无认识“方然”的人正待在度假区,才放心成行。 医疗中心的拜访,对年会此行,只是一段顺便为之。 几天时间下来,带着emily在度假区四处活动,不仅女孩累的够呛,身体素质优秀的方然也感疲倦,并非他的体力,无法负担白天参会游玩、夜晚深度交流的节奏,而是在专业人士云集的度假区里,弥漫着的氛围,让沉浸其中的自己感到压抑。 那些专家,学者,各行各业的资深人士,看上去,都对将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 面对文明的浩劫,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如何抉择呢, 就像联邦的无数民众一样,他们, 什么也没有做。 置身于时代的大潮中,远方天际线,不详的阴云已隐约可见,看不到这一切、沉迷于直播和游戏的普通民众,无所作为尚情有可原,而站在时代前沿,某种程度上亲手缔造了历史的it精英们,竟然也一样无动于衷。 呵,用不着说别人,其实在旁观者的眼中,托马斯*安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又是一个繁星满天的仲夏夜,从活动现场离开,坐进车身宽厚的劳斯莱斯“幻影”轿车,纯电动的庞大身躯缓缓启动,悄无声息的开上道路,双层玻璃将一切喧闹与浮华隔在车外,三十岁的年轻人伸了一个懒腰,若有所思,凝视着妆点夜色的阑珊灯火。 这一切,远离危机与迷惘,人类文明的脚步似乎依旧稳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明知道这是错觉,但,倘若能一直在这儿待下去,要置身其中的人去关注高墙电网外的广袤世界,的确就是一种勉强和奢望。 即便在时代大潮中,经受it的洗礼,人工智能与机器人所劫夺的,绝非仅仅是简单重复的劳动岗位,日渐成熟的aiasm这类编程机器,也在不断蚕食信息技术领域的就业岗位,但是对云集在杰克逊维尔的技术精英而言,威胁,仿佛还远在天边,根本无需担心明天的生活,更遑论担心明天的世界。 是因为他们看不透未来吗,还是,自己对未来的预测,出现了偏差…… “托马斯。” “……怎么了,emy。” 被从沉思中叫醒,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女孩,“幻影”的分隔式后排让两人间有一些距离,这反而让方然觉得轻松。 “你好像有点心事重重,为什么,还在想工作的事么?” 无人驾驶的轿车里,只有乘客,调整过靠背角度的emily显得很放松,她半躺在座位上,看着身旁表情认真、沉思不语的男友,表现真的有一点不解风情,但侧面呈现的轮廓,却让她很有些怦然心动。 坐在同一辆轿车里,所思所想,却恍若在两个世界,方然看emily的眼睛就知道。 无忧无虑,体验精彩的人生,emily她,幸福到令他羡慕。 是自己给了她幸福吗,不,并没有,方然没这种自命不凡的念头,他知道,倘若抛开时代的变迁,emily这样的女孩子,即便没邂逅自己,也一样会拥有自己的人生旅途,身外之物的些许多与寡,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真正不同的,是心境; 两个人一起度假,内心体验却迥异到大相径庭,原因就在于此。 虽然明知道这一点,现在,方然却没办法说服自己,没办法掌控自己的心态,即便坐在豪华舒适的轿车里,周遭世界,也显得是那样静谧而安详,但是记忆,并非一心执念就能短暂的忘却,所谓自由意志,这时候,仿佛也成为了虚言。 “没什么,工作暂且也还好。 刚才,我是在想……我们正经历的一切,在想我们的未来。” “未来,恩……” 两个人的未来吗,话语,在耳中多了一层亲密意味,emily伸出手,和恋人牵在了一起。 这动作,很快让自己心下恍然,但起码的情商让方然没开口分辨,而是用温柔的眼神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孩。 正文 第二八四章 悬崖 怦然心动的感觉,是真实的,方然并不想刻意压抑这一点。 但此时此刻,他所凝视的并非只有emily,“我们的未来”,也不是两个年轻男女的那些卿卿我我。 从不知道多么久远的过去,延续至今,文明的灿烂成就,并不只是巍峨矗立的古老建筑奇迹,也不仅是尘封已久的羊皮卷和竹简,而是如emily这样,正生活在这偌大盖亚表面,正在经历短暂人生的无数鲜活个体。 无数个体中的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彼此不曾相见,不曾认识,没有机会对彼此说上一句话,甚至无从察觉彼此在世间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每一个人,在人生的漫长旅途上,都能感受到“人类”的存在。 2,000,在七十亿的人口面前,是一个多么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数字。 但世间的普通人,终其一生,真正打过交道、彼此留有些许印象的人,往往也就只有这寥寥的两千左右。 其余的绝大多数,都恍若林中的树叶,天边的白云,你知道他们就在那里,甚至,也曾亲眼见到过他们中的许多个,但,却没办法分辨彼此,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横亘在身为同类的自己和他们之间,让彼此永远不会有交集。 然而人的意念,认识,却可以超越这时间和空间的鸿沟,意识到他们并非幻景,而是真实。 这样的大千世界,有朝一日,倘若真的迎来了末日; 那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非但如此,那宿命般的终结,却又是因人类自己而起,因人工智能与永生的探索而走向灭亡,着就不仅仅是可怕,而是令方然扼腕叹息。 一切都将终结,眼前的emily是这样,即便自己,很可能也无从逃脱。 但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拯救世界吗。 现在,凭借过去三十年的努力,自己却还完全的不确定,能否在末日浩劫中幸免于难,既然连自己都未必能拯救,他,方然,又要拿什么来拯救世界呢。 在“国际商用机器”废寝忘食,掌控庞大的生产体系,进而掌控暴力,清除一切潜在的威胁,当真做到所有这一切,就能拯救自己,甚至拯救这弥足珍贵的大千世界吗,能,还是不能,现在的自己根本毫无把握,而只有继续跋涉向前。 想想也是可笑,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当今所做的一切,却是在将自己推向悬崖。 更悲哀的是,在早已研究出博弈论,明确知晓“囚徒困境”的今天,这种自掘坟墓,自取灭亡,仍然在无法扭转的进行。 多年来的亲眼目睹,所见所闻,今天,坐在返回酒店的轿车里,和emily四目相接,从女孩清澈眼瞳里见到的,却是浩劫,却是毁灭与衰亡,恍惚间,三十岁的年轻人似乎产生了幻觉,他开始觉得,冥冥中仿佛有某种原则,某种力量,超越了人类文明的智慧,才会让明明洞悉客观规律的人,依然走向宿命般的终结。 维系人类社会,维系人类的法则,究竟是什么; 而破坏这一法则,让世间一切都在浩劫中灭亡的,又究竟是什么。 是人工智能,是信息技术的浪潮,还是自私的贪欲,是陷于囚徒困境而无法自拔,这一切,表面上如此简单,如此直白,背后蕴含的道理,却仿佛埋没在浩瀚无际的大洋深处,是那么的难以窥探,难以求索。 花一般的女孩,此时此刻,在方然的视线里,仿佛就幻化成了光辉而灿烂的文明。 真的没办法了吗,无论如何,不管自己、乃至世间所有的一切,怎样竭尽全力的要挽回,也无法忤逆客观规律,无法逃避自然法则指向的终结吗。 倘真如此,那么,自己长久以来所追寻的,无限长的生命…… 岂非也会成为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冥想着这一切,思考,让头脑渐渐有了眩晕感,意识到对面投来的问询目光,方然炸了眨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疲惫而厌倦了漫长到不见尽头的路。 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能放弃吗。 事关自己,乃至全人类的命运,“匿名者”的告诫在耳边回响,放弃,是没有用的。 身在人生的旅途,方向,只有一个,不论怎样恐惧,彷徨,面对大厦将倾而无能为力的痛苦,一切都要自己去承受。 等待在前方的,究竟会是什么,不知道,也正因如此而绝无退路。 办法,拯救一切的奇迹,究竟是否存在于这世界,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希望,对自己而言,就是活在当下的全部希望。 被这样的想法所主宰,慢慢的,方然说出了让emily有些不明所以的话。 “办法,终究会有的; 可是谁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等到它的那一天。” …… 仲夏时节,夏洛特,结束了短暂的旅程,回到工作地的方然很快接到了新任务。 ibm公司规划中的“全产机”,在长达数年的预研后,终于启动。 按公司上层的说法,定名为apos的“全产机”对公司意义重大,“国际商用机器”必须在新一轮产业变革中抢占制高点,为此,将在未来十年内投入超过两万亿联邦马克,为世界提供划时代的自动化生产帝国。 身在夏洛特研发中心,于基础研发组工作了若干年,不论经验、资历还是自身能力都得到赫伯特*西蒙的推荐,方然又一次进行了职位调整。 现在,与若干名研发工程师一道,开展研发中心承接的apos支持项目。 无视联邦社会的混乱现状,也对其堪忧前景无动于衷,ibm的“全产机”计划依然雄心勃勃,这种态势,昭示着世界的彼此割裂在加剧,方然却无暇他顾,对自己而言,这反而是一种有利于自身目标的现象。 因民间消费萎靡,apos拟制造的“自产机”类型,几乎完全摈弃了消费品,而专注于能源、原材料与装备领域。 为掌控盖亚,这种apos的价值,显然比为鞋帽、罐头和卫生纸而订制的大得多。 正文 第二八五章 全产 西历1483年8月20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apos项目的启动日,位于夏洛特研发中心的基础研发组也在同一天并入apos研发序列。 项目负责人依然是赫伯特*西蒙,托马斯的职责,则是与ffri-it保持联络。 意识到“全产机”是掌控局面的关键,一开始,方然却没办法实质性的参与其中,非但如此,即便每天工作到很晚,甚至占用了原本浏览新闻和与emily相处的时间,也仍然很难把握规模超大的apos。 很显然,以目前的自动化、智能化水平,apos还做不到单一核心控制。 翻阅“国际商用机器”等巨头向ffri-it提交的项目规划书,不难发现,联邦各大企业眼中的apos基本都针对某一行业领域,而非通吃的真正“全产”,完全状态的“全产机”则将各领域的实体有机整合起来,通过fscim规范互联互通、协调运作,最终实现“不依赖人而生产出一切”的空前宏伟之目标。 具体发力的领域,梳理下来,一共包含信息技术,微电子,能源,原材料,机械制造,化学合成,生命科学,交通、物流与建筑等八大体系。 这八项一级体系下,又细分为一百三十二个行业门类,按产品性质的不同,相互交叉、协同运转,以fscim体系为纽带而形成大量的横向联结,纵观这一体系,人类世界现有的绝大多数实体部门,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譬如医疗机器人,就是机械制造——机电装备制造——生物化学领域专门装备制造这一链条的底层节点,同时,作为智能化设备,又与信息技术、微电子及生命科学这几个顶层门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制造医疗机器人所需的配件,模块,总成与耗材,完全取自其他的相关领域,子apos的大框架内实现资源、能源与实体与技术整合。 按长远规划,当apos完成的那一天,这一切都将完全自主、脱离人的干预而完成。 如此庞大的体系,可想而知,设置全网控制核心的策略很难实施,即便真的建立起来,可靠性和效率也会很差。 取而代之的,则是各自为战般的“分布式网络体系”。 接手apos的工作后,查看文档、领会意图,方然很快洞悉这一项目的构想。 借用软件工程的专有词汇:面向对象,apos庞大体系的运转,则是“面向意图”,网络体系中的一座座巨型工业基地,仿佛网络中的节点,各自按系统管理员的指令而行动,为完成任务,而通过符合fscim规范的互联互通网络,发送生产指令。 彼此间通过指令,协调上下游节点的动作,完成从自然资源到最终产品的一条龙。 在apos这类体系中,人的作用,将不再体现于生产过程中,而是管理员和研发者,一方面为“全产机”提供基础理论和技术框架,一方面则掌控庞大的生产体系,下达命令,让apos去加以执行。 站在有产者角度,“全产机”并未颠覆人类世界的生产体系,而是原有体系的无人化。 区别只在于,和大量劳动者内嵌其中、发挥关键性作用的传统产业体系相比,完全体的“全产机”不仅效率更高,还具有近乎100%的可靠性和忠诚度。 离开了“人”这一要素,全产机如何组织生产,凭借调查,方然大致能看明白。 借助ffri-it雇员的身份,不难拿到密级较低的技术资料和报告,譬如有名的boeing公司,在“自产机”时代就自行设计、建造过若干套apms,进而将主要的生产流程都过渡到无人化、智能化状态。 凭借这一变革,boeing得以降低百分之二十的生产成本,交付机型的可靠性也有所提升。 至于代价,则是约一万四千名雇员的陆续离职,进而,如果在其他航空巨头处找不到工作(能不能找到,想想也知道),就只能尝试加入it从业者的大军,或者,干脆长期失业、赋闲在家,靠微薄的救济苟活。 劳动者的遭遇,有产者表面敷衍了事,实际则倚仗无人化的暴力体系,根本就漠不关心。 甚而,在信息技术的浪潮下,提出“自动化流水线产出系统”的新概念,要将产业领域的高度网络化、智能化再推进一大步。 还是boeing公司,在ffri-it规划的大框架内,专注于机械制造——运载平台——航空运载平台的产业链,负责设计、并具现apos中的这部分。 按计划书的设想,未来成型后,“全产机”的运作方式大致如此。 按系统管理员的指令,譬如,boeing公司要投产某型号的无人战斗机,在符合fscim标准的研发成果定型后,就可以下达给“全产机”,全产机解析完成后,自主分派任务,下达指令给apos体系内的各生产部门。 在分布式控制系统的协调下,部门各司其职,制造出“无人战斗机apms”,进而完成无人战斗机的制造。 无人战斗机自产机,略加解析,主体显然是一条工业化流水线,关联机械、机电等若干领域的生产节点,组装战斗机所需的几大模块,如“涡扇发动机”、“机体结构”、“电子系统”三大类,各自对应“涡扇发动机apms”等自产机。 而“涡扇发动机apms”,又需要“自旋热机冷件”、“自旋热机热件”、“传感与自动控制模块”等产品,关联到若干apms。 然后“自旋热机冷件apms”则关联到“轴&轴承apms”、“构件&壳体apms”、“管线/路apms”…… 上述所有的自产机,其产品,都是制造无人战斗机所必须。 而“全产机”的功能,就是自主协调所有这一切,以管理员的意图为导向,让庞大体系建造出所有配套的apms,进而组织生产流程,以“无人战斗机apms”作为生产流程的核心,为体系掌控者提供出厂即可差遣的机器。 在生产流程中摈弃了人的参与,这样做,一开始的投入极其巨大,但长远来看,却比传统生产体系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一旦“全产机”真正完成,到那时,掌控者就不再需要劳动者。 进而,也就干净利索的摆脱了与“人”这一概念相关的,从报酬到暴动的所有麻烦。 正文 第二八六章 文学 “全产机”的宏伟计划,对产业巨头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成就。 但是对普通民众,则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 只有为“全产机”运转提供支持的,研发、维护与制造体系里的高端人才,才能保有饭碗,充当新时代制度下的奴隶。 在并不久远的未来,除科研专家外,所有人都会失业,甚至连一般工程技术人员都难以幸免,这种前景,在从事apos研发工作时,方然看得越来越明白,但再明白,也只有继续这样自掘坟墓。 人的利益,在权衡利弊时,最基本的单位是个体。 哪怕这正在做的,是埋葬自身群体、最终也难免祸及自身的蠢行,为自身的眼前利益计,也别无选择。 何况即便良心发现,拒绝为apos出力,又能如何; 除非全天下劳动者团结一心,共同进退,否则,这便只不过是在自戕。 趋势,恐怖如斯,将这一切看得分外透彻,方然却只能顺势而为,只因不论怎样刷新文档,翻阅资料,在浩如烟海的“全产机”项目中求索,他始终未曾发现这一体系的根本缺陷,也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路径。 历史的必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面目,如今他可算得见了。 从自产机到全产机,继而,也许还有更进一步的目标,联邦产业巨头的布局十分清晰,作为庞大体系中的一份子,并不需要、事实上也不允许有什么自由意志,而只能被挟裹在汹涌的洪流中,竭尽全力求得生存。 生存,是的就是如此,倘若不考虑一时还算优裕的物质条件,方然的心态确乎如此。 但另一方面,在这样的时代大潮中,也并非所有人都必须从事it行业,才能维持起码的生活。 其他的工作岗位,有些,暂时还存在,譬如信息技术体系的人机界面,为消费者提供服务的传统领域,事实上,进入夏洛特研发中心后,emily的岗位就是这样,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图形用户界面软件研发部工作。 软件开发,曾几乎是it产业的代名词,尤其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大量应用软件、游戏、网页与运行在智能终端上的app,市场容量十分巨大。 但是在西历1483年,这一切,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人的需求在萎缩,机器的需求在膨胀,这一趋势在软件开发领域的表现,是为人类用户设计的应用软件、游戏与app数量持续下跌,设计与框架更新迟缓,另一方面,为计算机系统、网络与体系服务的软件则需求旺盛,大量it研发人员都转向这一领域,而不再同用户、客户和买家打交道。 从这一角度,emily从事的工作,前途也着实堪忧。 虽然以方然的推测,社会的变迁,迟早会让绝大多数人成为一种多余的存在,他们的需求,有产者根本就不在乎,但最起码的,包括有产者与“奴隶”在内的人类群体,仍然有自己的需要,面向用户的gui软件也还是有一定的市场。 但可想而知,仅仅这么一小撮人的需求,断然无法维持现有的市场规模。 那么emily迟早失业的概率,也接近百分之百,只不过那想必会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方然并不怎么在乎。 因为对emily而言,从事it的初级工作,总比另一条更凄惨的出路要好。 在“自产机”大行其道、“全产机”隐现真容的时代,大多数人失去工作,极少数顶层醉生梦死,信息技术领域的从业者则成为“幸福的奴隶”,这是一种相当怪异、却又是自然而然的情形。 但是不是说,除顶层和it劳动者外,其他人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呢。 不,只不过那些就业机会,一点也不美妙。 任何时代,文明发展的任何阶段,只要盖亚表面还有“人”这一物种,这物种的某些需求,就是非同类而无法提供、无法满足的。 信息时代的顶层,联邦的有产者、工场主们,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即便在自己掌控的物质资料生产领域,越来越倚仗“自产机”之类无人化、智能化的体系,但生而为人,有自己的思维和欲-求,只能提供物质产品的“自产机”,并不能包办一切。 直到西历1483年的今天,在联邦,或者世界其他地方,仍然有相当数量的就业岗位,还没有被“自产机”所取代。 甚至到了“全产机”投入实用的那一天,也仍会存在,这些服务性岗位的性质各异,条件和待遇也千差万别,共性则在于,其从业者提供的并非物质资料,或者实打实的硬***,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填补与满足。 服务型岗位,并不是什么新事物,寻常人也能列举出一长串,从演员、演奏家、脱口秀表演者,到理发师、修脚工、美容塑身师,再到写作者、艺术创作者、礼仪人员,直到凭身段与美貌的某些不宜言说,所有这些岗位,即便it技术再发达,“全产机”功能再强大,也没有被完全取代的可能。 即便其中某些岗位,看似可以由机器人代替,人的需求,却既简单、又复杂,并非只是将核心功能替代就万事大吉。 譬如写作者,用文字表达思想的职业,为人类世界提供从不朽作品到简短笑谈的工作者,时至今日,联邦的it巨头们早已推出新一代文学人工智能、aai,通过深度学习和模糊匹配技术,在大型机上运转,就能产出动辄百万字、千万字的长篇小说。 不仅如此,这些快餐文学的内容,其光怪陆离、跌宕起伏,甚至比人类写作者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更出色,更能吸引纯粹为打发时间的读者。 aai提供的作品,成本低廉,规模和水平却逐渐超越了人类写作者,从远古时代的神话故事,到未来幻想的星辰大海,只要是人类历史上曾有过的灵感、题材,ai一概能杂糅到作品之中,给出大量内容类似、情节编排与细节却各有差异的作品。 经过人类测试者的试阅,这些作品,就能推向市场,获得大量读者与利润。 待到后来,大致从西历1480年代起,ai甚至接过了“试阅筛选”这一环节,能够完全自主的按指令大量出货。 正文 第二八七章 奴仆 在不知疲倦、绝不卡文的aai面前,可想而知,人类写作者的岗位大量流失。 但ai能否完全取代了人,在文学领域,彻底将语言、文字的发明者驱逐出境呢,方然很清楚这就是一种痴人说梦。 当今时代的强大ai,能模仿人、超越人,轻易制造动辄百万、千万甚至上亿字的庸俗文学作品,这种能力,他早就预料到,也不觉得惊讶,毕竟早在动用ai的年代之前,人类写手就已动用过“枪手”、“工作室”和“软件辅助”等手段。 一切以利润为导向,读者的口味,简单粗暴的幻想文字即可满足,技术手段制造百万、千万的文字垃圾简直轻而易举,何乐不为。 但直到目前为止,写作人工智能、aai的素材,创意,却仍然来自于人。 计算机能否自己产生创意,这种问题,与“计算机能否产生自我意识”何其相似,至少在短时间内,这一目标还没有能够实现的迹象。 进而,作为创意、素材提供者的写作人,保有岗位,也就是一种略带讽刺的幸运。 因为他们的创意、素材,面对的受众,已不再是饱受当局毒害、思维肤浅且趣味庸俗的联邦民众,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已经因为失业、疾病、意外等厄运而丧失了支付能力,而是坐拥庞大资产却百无聊赖的有产者。 有产者的需求,千奇百怪,写作者的创作也要投其所好。 对“有良心、有底线的知识分子”而言,做到这一点,是很容易的; 毕竟所谓“知识分子的良心”,就是没有良心,“知识分子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卖弄文字的写作者,文学家,在时代大潮中,往往是最随波逐流、毫无立场的一群人,这是方然的客观认识、而非主观痛斥,他并无意批评他们,反而能深刻洞悉这一群体的内在苦衷,也能理解他们的做法和选择。 身为知识分子,头脑,大抵是清醒的。 继而,对笔杆子和枪杆子的pk,谁能取胜,也是心知肚明。 一方面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人类世界的灿烂文明、优裕生活耳闻目染,另一方面很能看清现实,明白与顶层对抗绝没有好下场,这些聪明而狡黠,胆怯而贪欢的人,选择趋炎附势、歌功颂德,又有什么好奇怪呢。 无非只是明哲保身,只为自保于乱世,仅此而已。 不管当事者们怎样选择,趋势,是明确的,类似文学、艺术、服务领域的岗位,很长时间内都无法被ai所取代,是时代变革中,普通劳动者面前唯一的出路。 只是这一条出路,窄的可怕,绝大多数人都注定无缘踏足。 通常而言,顶层,资产的掌控者,把持联邦的有产者们,消费需求一直是很旺盛的。 这种旺盛的需求,固然有身为人的一切正常需要,但和前者相比,更庞大的需求则来自于意识活动的阴暗面。 置身于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联邦顶层,有产者,并非坐拥金山银山、但只沉迷酒池肉林的蠢货,而是需要精神紧绷,时刻处于一种提防同类、觊觎同类的险恶境地,长此以往,不仅精神过度紧张,连人格都会被扭曲。 精神紧张,人格扭曲,到一定程度就会崩溃,而缓解的方法,则是从荒诞无耻到骇人听闻的种种需求。 要满足这些需求,一言蔽之,并不是容易的事。 在从荒野狩猎到xx派对的过程中,从业者往往会付出健康、尊严乃至生命的代价。 即便境况如此恶劣,顶层,人数终究太少,再怎样穷奢极欲的需-索无度,也绝无可能令联邦的每一个人都参与其中,为有产者的需求而忙碌。 何况很多岗位,从生活礼仪到白胶容器的工作,显然对自身条件要求甚高,大多数联邦民众也根本没条件、没资格获得这样的岗位,令人愤慨地,连这抛开一切人生信条,抛开一切自爱自尊的机会都没。 越是在“全产机”的项目中遨游,每天卖力工作,方然跋涉的就越艰难。 项目,固然是有难度的,但意识到自己每一天的所作所为,事实上,都是在将更多联邦民众推进失业的深渊,而身为始作俑者,自己又不过是这体系内的奴隶一枚,与跪t有产者的奴仆归于一类,就尤其觉得悲哀。 倘若不是一直在暗中谋划,设法窃据“全产机”,枯燥而繁重的研发任务,真的会让他绝望渐生、进而精神崩溃。 精神崩溃,这种极端化的情形,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已发生过若干次。 而“国际商用机器”的对策,则是招募更多的实习生、从联邦民众的汪洋大海里随便挑拣人才,顺便施舍般的提供些福利待遇,用马克、福利与监控来驯服想法众多的it从业者,让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心卖命。 入职ibm几年来,工作,方然始终完成的很好,目前职级已提升到了14+,月薪也将将超过了五万联邦马克。 对比emily的每月几千马克薪水,显然,在有产者眼里,他的价值更高得多。 但这所谓的职级,薪水,能否改变受雇与人、为人打工的命运呢,当然不可能,事实上就连赫伯特*西蒙这样的资深专家,图灵奖获得者,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职级也不过是9,内部资料显示其年薪约两百四十万马克,看似很多,却连ibm任何一名董事年终分红的零头都不到。 职级9,表面上观察,似乎前途还大有可为,事实却根本不是这样。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职级,为彰显表面上的所谓公平,有产者与劳动者是统一评定,从1到7的级别都为公司掌控者所专有,对赫伯特*西蒙而言,除非持有本公司的股份,靠分红与市值变现,否则就只有期待职级8的三百万马克年薪。 无数精英劳动者,亲手缔造了“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一切,每年的薪酬总额,却仅占公司利润额的百分之二十左右。 而有产者们,只消安坐在董事会,就能拿走其余的百分之八十。 正文 第二八八章 解雇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全部利润,毋庸置疑,是由赫伯特*西蒙与托马斯*安生这样的劳动者所创造的。 但到了分配利润的时候,他们所占的份额,却小的可怜。 从利润总大饼中切下丰厚的一块,有产者的凭据,表面上是庞大的资产,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股权,实质上却是以暴力为后盾,才能不事生产、不做贡献却依然拿走产出价值的绝大部分。 有权制定分配规则的人,一般而言,也有权制定分配的具体比例。 倘若对比例不满,规则的掌控者大可否决分配方案,以自己的意志去影响分配的结果。 人类文明的漫长历史,表面看去,熙熙攘攘而波澜壮阔,拨开表象的实质,却始终是一小部分人以暴力为后盾,剥削、掠夺其余的大部分人,形式多变,实质却始终如一,科学技术的进步也无法将其改变分毫。 但是在今天,这一趋势,正在缓慢而持续的发生着变化。 剥削和掠夺,在当今世界显然还存在着,有产者的生活,从来无法自理,自力更生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只有靠压榨劳动者才能勉强糜烂生活这样子,这,大概就是今天有产者群体的真实写照。 但与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相比,有产者压榨的对象,却从未像今天这般稀少。 依靠剥削与掠夺维生,一般而言,总是少数人、甚至极少数人对大多数人、甚至极大多数人的暴行。 原因无他,在经济活动的博弈中,人数的多寡,正对应于博弈能力的弱与强,只有极少数人垄断生产资料与暴力体系,才能用惊人的利润,维持住这一体系的内部妥协与稳定,进而一致对外,去剥削、掠夺其余的大多数。 人类历史上,究竟有没有大多数人,去压迫、掠夺少数人的时期呢; 当然有,只不过这样的时代,注定无法长久,大多数人的贪婪很快就会将少数人掠夺殆尽,继而,这一体系也就无法维持下去。 漫长的文明蒙昧时代,无数民族、群体,都淹溺在这历史的长河中,情形就大致如此。 大多数人压榨极少数人的时代,所得太菲薄,又无法持续,而极少数人压迫绝大多数人的时代,却一直延续至今。 但在西历1480年代的今天,凭借空前发达的生产力,空前繁荣的无人化、自动化与智能化生产体系,有产者的做法,正在嬗变,其雇佣的精英劳动者数量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少得多,所获的利润,却依然丰厚。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在联邦有十余处分支机构,在历史上的鼎盛时期曾拥有超过二十万名雇员,时至今日,公司的业务依然繁荣,年营业额与利润都与巅峰时期相去不远,雇员数量却跌破了两万,不仅如此,按公司hr部门的预测,这一数字在未来十年内还将持续下降,甚至会在几年内跌至一万五千的低限。 作为智力密集型的高科技企业,雇员数量减少百分之九十,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 数字背后蕴含的,是科学技术巨大进步所致的失业潮,是aiasm、apms的大规模应用,将劳动者逐出生产循环,是有产者出于种种考虑,解雇工人、职员甚至工程师,转而采购大规模无人生产设备的冷酷无情。 高科技企业尚且如此,联邦产业领域的很多企业,尤其是一般性生产领域的那些,裁员幅度就更加惊人。 航空领域的boeing公司,雇员从二十年前的十七万人,锐减到1483年的不足一万两千人,其中百分之八十的岗位分布在研发机构,生产部门的员工数量在过去十年间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能源领域的埃克森美孚,二十年前拥有多达四十万名员工,时至今日,1483年度的雇佣数甚至还不到八千人,原先镶嵌在庞大石油帝国里的一大批岗位,从采油作业工到压气机维护检修的所有种类,在今天完全被智能机械、劳动机器人所代替,很多作业区域除经理、负责人外,见不到一个人类职员。 最极端的案例还是沃尔玛,顶峰时期在全世界拥有一万一千多家门店的联邦销售行业巨头,世界五百强公司排名第一位的walmart,现如今,已变迁为仅拥有四百多家门店、同时经营庞大网络销售体系的电商,雇员数量从二十年前的两百三十万,骤减为不到一万人,其中百分之五十的岗位流失都发生在联邦境内。 一个,又一个,联邦乃至世界的产业巨头们,成为信息技术的弄潮儿。 资产,依然那些资产,行业领域的掌控者还是那些老面孔。然而他们雇佣的劳动者数量,却是一降再降。 信息技术的巨浪,猛烈冲击的并非只有生产领域,联邦军方的招募数字也显现出同样的趋势,过去十年间,联邦武装力量的编制人数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约三十六万人,将这么多人取而代之的,则是不畏死亡、不计代价的机器人大军。 这一趋势,在战争阴云浮现天边的今天,还在加速,按《联邦武装力量十年规划》的展望,在未来五年内,联邦武装力量的编制人数还将减少三十至五十万,装备的武装机器人、无人化战斗平台等宏观单位的数量,则会在现有的200,000基础上再扩充一倍。 而如果计入无人机、微型侦查机器人、人工智能诡雷这些微观层面的战斗平台,联邦军方现有的机器人数量,则超过了两百万。 士兵人数骤减,无人作战平台数量激增,联邦军方的战斗力提升是十分显著。 在所有这一切的大趋势下,雇佣劳动,对联邦民众而言正变得越来越奢侈,而侥幸、或者说幸运的被雇佣后, 即便再怎样苛刻的996,甚至007之苛待,也别无它法,只有默默的忍受。 事态发展到这种程度,方然眼中的世界,就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出奇稳定的奇异态: 有产者,掌控盖亚的一小撮人,只需要雇佣一小群精通技术的“奴隶”、和一小群聪明漂亮的“奴仆”,就能满足自己的任何需求,进而,也就对游荡在联邦大地上的失业者,彻底失去了兴趣。 正文 第二八九章 稳定 科学技术的进步,导致雇佣劳动者的数量急剧减少,继而,“新时代的奴隶制”就逐渐在联邦大地建立起来。 奴隶制,不管人文领域的专家、学者怎么看,方然就是这样认为。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是出于顶层对劳动者的压榨和掠夺,毕竟这种行为,在历史上一直都在发生,而是出于社会生产的根本动机之判断,今天的联邦,的确正在从传统的资产主义向奴隶制退化。 一切的社会生产活动,归根结底,是为了满足人的生活需要。 但究竟是为满足那些人、那些群体的生活需要,在不同制度下,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答案。 联邦,当今时代的世界第一强国,长久以来实行的都是资产主义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全社会一切生产资料都被少数人所掌控,大多数民众除不动产、汽车、家具与生活用品外,事实上一无所有,只能向有产者出卖劳动力,才能得到维持生活的马克。 尽管如此,在资产主义制度下,一切的生产行为归根结底总会以民众的需求为目标。 只有这样,有产者们才能顺利完成商品——马克的转换,继而将出售商品所得的马克投入扩大再生产,去实现(至少是企图去实现)资产的不断增殖。 资产的增殖,不管是不是有产者的有意为之,是资产主义运转的最终目标。 为实现这一目标,至少在表面上,社会生产体系的产品必须得满足人的一切生活需要,否则便无法销售出去,即便有产者组织生产的本意根本就不是如此,实践中,也常常演绎出“易粪而食”的闹剧,但总体来看,资产主义的折线式发展,的确大大促进了生产力的提升,也曾间接促进了科学技术的进步。 但是在今天,新时代的奴隶制在联邦落地生根后,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变化。 资产主义的终结,正如人类历史上若干制度的被推翻,究竟会怎样发生呢,社会科学研究者往往拘泥于“线性外推”的僵化思维,认为其必定会像曾经的奴隶时代、封建时代那样,被更先进的生产关系所颠覆。 继而,如卡奥*海因里希那样伟大的人物,也一样做出类似的判断,认为资产主义终将被更先进的生产关系所埋葬,被公社主义所取代。 这样的判断,显而易见,在当今时代已被证明是一种谬误。 卡奥*海因里希,毫无疑问,即便在西历1480年代的今天也被认为是一位杰出的社会学家,其人与无数后来追随者的建树,令无数人感动、甚至肃然起敬。 置身于联邦社会变革的洪流之中,目睹无数民众生活窘迫,失去工作,生活也随之而崩溃,方然自会赞同卡奥*海因里希的犀利剖析,他深刻认识到,这位社会活动家对资产主义的批判,切中要害,所陈述的资本之滔天罪恶,在当今时代的联邦、乃至世界,也正在真真切切的发生着。 然而,另一方面,结合其所处的时代,方然也格外清醒的认识到: 即便卡奥*海因里希这样的天纵奇才,对文明发展的预测,也难免会受到时代的局限。 在卡奥*海因里希所处的时代,人,是社会生产的唯一中轴,任何生产活动都无法脱离劳动力、脱离人而单独存在。 而有产者的布局,也紧密围绕“人”这一因素而展开,通过雇佣劳动,榨取剩余价值,将资产主义的历史先进性与原罪展现的淋漓尽致。 身处那样的时代,即便海因里希也没办法料想到: 有朝一日,人类社会的绝大多数生产活动,可以完全脱离人而存在。 当生产过程脱离了人,无数劳动者被从生产过程的核心一脚踢开,进而,不再掌握先进的生产力、甚至根本不具备生产力,工场主和有产者就无须再顾虑民众的想法,无须考虑民众的诉求,进而,无须在意民众的生存、抑或毁灭。 在人工智能大踏步前进、不断剥夺劳动者岗位的今天,取代资产主义的,也不会是另一种更先进的生产关系。 不会是公社主义,而是形式上更退化、更落后,却更适应时代的奴隶制。 “新时代的奴隶制”,不管世人怎样看待,这种制度,的确正在埋葬万恶的资产主义。 西历1483年的联邦,这一趋势,正在表现的越来越明显,资产主义特有的扩大再生产、生产与消费落差,乃至周期性的经济危机,这些现象正变得越来越微弱。 社会生产的目标,越来越偏离社会全体成员的需求,而聚焦于顶层的需求。 这一变动的直接后果,是宣告了“扩大再生产”的终结: 社会生产的组织,有了明确而具体的目标,就是满足顶层、有产者、工场主的需求,而这些需求,不论数量、质量还是发展趋势,都相当明确,可以被人工智能武装起来的生产体系所预测、把握,而后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生产活动。 为满足顶层的需求,一方面,apms甚至apos,是必须要有的。 另一方面,则是目前生产体系对人的需求,从科学研究到工程实践的专业人才,这些人才的需求,也被纳入社会生产的框架体系之内,“奴隶”们的任务是维持庞大生产体系的运转,获得的报酬,则是自身生活需要的满足。 在此基础上,不论顶层、还是奴隶,无法被ai机器所满足的一切需求,则由“奴仆”来加以满足。 顶层,奴隶,奴仆,关系怪异的三位一体,构成了今天的联邦社会。 这其中,奴隶为所有人提供产品,奴仆为所有人提供服务,顶层则直接躺赢,歆享奴隶与奴仆提供的产品与服务。 除此之外,不属于以上群体的民众,则被干脆利索的一脚踢开。 顶层坐享其成,奴隶与奴仆日夜辛劳,这样的景象,在资产主义时代的联邦,也是司空见惯的寻常景象。 那么新时代奴隶制与资产主义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在于奴隶制的稳定性。 正文 第二九〇章 原因 奴隶制度,即便在古老的蒙昧时代,事实上都是一种很稳定的社会态势,倘若没有更先进的生产力、更高效的生产关系发起挑战,这制度完全可以波澜不惊的长期运转,持续时间可以长达几千年之久。 考虑到人类文明的历史,有记载的,也不过才几千年,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残暴、血腥而落后奴隶制度,究竟会有多稳定,这无需空想,人类历史的诸多分支就是现成的佐证。 直到所谓现代文明时期的十五世纪,随着科技的发达、人类活动的拓展,许多隐匿在极寒地带、崇山峻岭、茂密雨林中的与世隔绝文明被发现,这些文明,在进入现代人类的视线之前,几乎都已延续了数千年之久,而当它们被人发现时的社会形态,无一例外,全都是建立在暴力统治之上的奴隶制。 对封闭文明而言,奴隶制度,简直就是一个绕不出去的奇点。 除非被外来的力量所摧毁,否则,一个文明可以在这种制度下,平稳运作长达数千年之久,相比之下,反而是从奴隶制度到封建制度的演变,更像是人类文明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才会发生的“意外”。 奴隶制为什么会如此稳定,在社会科学界,是一个探讨已久的话题。 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无须刻意搜索,方然也能查阅到很多,结合自己的思考,他很快发现,这是因为奴隶制度下的社会运转目标所致。 奴隶制,本身的实施,往往伴随残酷的暴行,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不过若撇开这一层表象,就不难发现,这些暴行的直接动机,无非是围绕奴隶制的中轴而展开,而奴隶制度的根本目标,则是满足奴隶主、也即顶层的需求。 问题在于,在奴隶制的运行态势下,顶层的需求,是糜烂而一成不变的。 奴隶制度的运转目标,是满足顶层的需求,这并不奇怪,事实上人类文明走过的路,除原始时代外,一切社会制度的运转目标都概莫如此(只有理想联盟勉强算是例外),然而与其他制度相比,奴隶制在目标上的“专一性”,格外强烈。 奴隶制的目标,是满足顶层的需求。 不仅如此,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目标,这,才是其稳如狗的关键。 一样生而为人,作为顶层,努力时代的顶层,其会有些什么样的需求,是不难想见的。 这些需求,凭借暴力维系的奴隶制度,从奴隶身上获得自己所需的一切,对奴隶主而言,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除此之外的其他念头,都很罕有、事实上也并不需要有。 譬如说,研究自然科学,发展促进生产的科学技术,这就是一种多余、甚至危险的念头。 凭借旧时代极其低下的生产力,暴力维系奴隶制,是一种相当容易的操作,手无寸铁、至多只有工具的奴隶,即便人多势众也很难反抗奴隶主的武装,不仅如此,奴隶的文化水平也很低下,因此而很难有组织起来的觉悟,更像是一盘散沙,根本就不足为惧。 在这种态势下,与收益未知、风险未知的探索相比,奴隶主的选择,自然是稳定高于一切。 顶层没有探索的想法,至于奴隶,每天苟活都十分艰难,更不会有时间、精力、资源和兴趣去搞什么科学研究。 奴隶制度,即便在古老的蒙昧时代,事实上都是一种很稳定的社会态势,倘若没有更先进的生产力、更高效的生产关系发起挑战,这制度完全可以波澜不惊的长期运转,持续时间可以长达几千年之久。 考虑到人类文明的历史,有记载的,也不过才几千年,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残暴、血腥而落后奴隶制度,究竟会有多稳定,这无需空想,人类历史的诸多分支就是现成的佐证。 直到所谓现代文明时期的十五世纪,随着科技的发达、人类活动的拓展,许多隐匿在极寒地带、崇山峻岭、茂密雨林中的与世隔绝文明被发现,这些文明,在进入现代人类的视线之前,几乎都已延续了数千年之久,而当它们被人发现时的社会形态,无一例外,全都是建立在暴力统治之上的奴隶制。 对封闭文明而言,奴隶制度,简直就是一个绕不出去的奇点。 除非被外来的力量所摧毁,否则,一个文明可以在这种制度下,平稳运作长达数千年之久,相比之下,反而是从奴隶制度到封建制度的演变,更像是人类文明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才会发生的“意外”。 奴隶制为什么会如此稳定,在社会科学界,是一个探讨已久的话题。 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无须刻意搜索,方然也能查阅到很多,结合自己的思考,他很快发现,这是因为奴隶制度下的社会运转目标所致。 奴隶制,本身的实施,往往伴随残酷的暴行,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不过若撇开这一层表象,就不难发现,这些暴行的直接动机,无非是围绕奴隶制的中轴而展开,而奴隶制度的根本目标,则是满足奴隶主、也即顶层的需求。 问题在于,在奴隶制的运行态势下,顶层的需求,是糜烂而一成不变的。 奴隶制度的运转目标,是满足顶层的需求,这并不奇怪,事实上人类文明走过的路,除原始时代外,一切社会制度的运转目标都概莫如此(只有理想联盟勉强算是例外),然而与其他制度相比,奴隶制在目标上的“专一性”,格外强烈。 奴隶制的目标,是满足顶层的需求。 不仅如此,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目标,这,才是其稳如狗的关键。 一样生而为人,作为顶层,努力时代的顶层,其会有些什么样的需求,是不难想见的。 这些需求,凭借暴力维系的奴隶制度,从奴隶身上获得自己所需的一切,对奴隶主而言,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除此之外的其他念头,都很罕有、事实上也并不需要有。 譬如说,研究自然科学,发展促进生产的科学技术,这就是一种多余、甚至危险的念头。 正文 第二九一章 案件 三亿人口中的95%失去收入,对联邦而言,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可怕态势。 即便如此,这新时代的奴隶制,却仿佛稳定的出乎意料。 一种社会制度,是否稳定,是否能够长期延续,与这种制度是否正义,是否真正适合人类文明并无关联,而在于其是否符合物质世界运转的客观规律。 今日的联邦,就是这样一点点滑向奴隶制的深渊。 身为联邦社会的顶层,有产者,工场主,事实上把持整片大陆的一小撮人,本质上并不在乎采用什么样的社会制度,而在新时代的奴隶制下,自身的需求,可以得到完全的满足,内忧外患均不足虑,自然乐得逍遥。 作为奴隶制度基石的另两类人,奴隶与奴仆,在这一体系中是被压榨、掠夺的对象,然而在人工智能大行其道的今天,这两类群体,又没有任何组织与反抗的能力。 甚而,作为奴隶或奴仆的一员,每天所思所想,也几乎不会是自身所处群体的社会地位、命运前途,而是怎样在同类相残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某得一个薪水更高、更加稳定的岗位,主观上固然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拼命,客观上,却是在自相践踏,在囚徒困境的泥淖里更好的为顶层效命。 一千五百五,联邦的百分之五人口,现如今就置身于这样的体系之中,非但运行平稳,简直稳若磐石。 在这样的体系中,经济危机,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 生产百分之百为需求而进行,从奢侈品到必需品的一切产出,都对应从顶层到奴隶、奴仆的切身需求,即便顶层穷奢极欲、荒y无耻,时常还需要从体系外部掉入头脑和身材,总体而言,这一体系的稳定性仍超乎寻常,根本就没有被打破的迹象和希望。 在这样的体系里,经济规律,也与数百年来的资产主义面貌大相径庭。 币值,稳定,就业率,稳定,景气指数,稳定,建立在简单再生产、而非扩大再生产之上的联邦生产体系,就是如此波澜不惊、仿佛一潭死水。 唯一的变量,科学技术的进步,而在基础科学研究毫无突破的今天,也已失去了作用。 表面上的科技繁荣,只不过是人类已掌握之理论的实际应用,这种过程,表面上细水长流、节奏平稳,实质上却完全违背科学技术的发展规律,爆发期与低迷期的节奏荡然无存,继而,也就不会再对经济体系产生冲击。 顶层坐享其成,奴隶昼夜辛劳,奴仆忍辱负重,这一切,的确很难称得上正义。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不以人的主观判断、更不以人的主管好恶而转移,新时代的奴隶制,依然在方然眼中四处蔓延,日渐猖獗。 非但如此,奴隶制稳定性的体现,还表现在对外层面。 顶层,奴隶与奴仆,三位一体的新时代奴隶制,自身运行起来是很稳定。 但考虑到联邦的三亿人口,其中的95%都不在这一体系之内,这其余的两亿八千五百万民众,不掌握任何生产资料、没有任何可靠的收入来源,可想而知,即便再怎样被洗脑、再怎样毫无组织,迟早也会对这体系心生愤懑,继而挺身抗争。 这种抗争,在人类历史上曾发生过无数次,但这一次,民众的遭遇,却与历史上任何类似举动的遭遇大相径庭。 西历1484年,隆冬时节,方然在网络上见到了这一切。 联邦东北部地区,曾经是传统重工业发达的区域,近年来在信息技术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诸如底特律这样的破产城市,负面消息经常上头条,为联邦民众所熟悉。 与之相比,新近发生一场大规模暴乱的弗林特市,则并不像底特律那样广为人知。 密歇根州弗林特,一座人口约二十万的工业城市,统计数字是西历1467年的数据,事实上截至今天,这座传统的汽车工业重镇仅仅留存了约七万人口,经济凋敝,治安恶化,市政基础设施形同虚设,情况非常恶劣。 即便弗林特市是联邦产业巨头之一——通用汽车的发源地,在it大潮席卷世界时,转型不利的通用汽车还是迅速将其放弃。 企业撤离,只留下污染严重的密歇根湖,与六万名一夜间失去工作的劳苦大众。 弗林特市的际遇,在传统工业密集的联邦东北部区域,并不是个案,大量城市与其中的平民都在苦苦煎熬、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与底特律、或者芝加哥这样早早破产、民众作鸟兽散的城市相比,弗林特的衰落年代较晚,民众的心态与行动也不太一样。 西历1484年的新年,弗林特市,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治安案件。 在今天的联邦,类似此种治安案件,每天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根本就不值得作为新闻来报道,即便通过asa监控着互联网络的方然,也没可能知道。 但这桩失业民众劫夺超市,被安保机器人机枪扫射的案件,由于伤亡众多,还是在经济凋敝、民生无着的弗林特市引发了连锁反应,翌日,更多饥肠辘辘的民众蜂拥到发生枪击案的超市,大战安保机器人并洗劫了整座超市。 正在民众收拾战场,从凌乱狼藉的超市货架上拿取商品时,弗林特市的特种警卫力量,约二十名武装机器人搭乘皮卡赶到现场。 然后就是一场混乱之极、血流成河的单方面屠杀。 在武装到牙齿、遍身能够抵挡5.56mm步枪弹的武装机器人面前,民众手里的左轮、手拉机和霰弹枪差不多就是烧火棍,而武装机器人方面,起初还在使用催泪瓦斯、橡皮弹等低致死性手段,在接连两具机器人被燃烧瓶击中后,则放开了武器使用限制。 弗林特市的惨案,可想而知,当天及后续一段时间内的联邦媒体,并无任何报道。 但凭借asa的不间断扫描,以及渗透密歇根州的公共安全监控网,方然还是确证了网络上的小道消息,直接目击了枪战现场。 正文 第二九二章 反抗 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短短十分钟内,就有近百名联邦民众死于非命。 如此性质恶劣的流血事件,即便在社会剧变、秩序瓦解的联邦,也是十分令人震惊的。 继而,还未等联邦当局反应过来,弗林特市市区内的数万民众就从耳口相传中得到消息,继而,将持续多年来积累的愤懑彻底点燃。 西历1484年1月19日,弗林特市当局向密歇根州报告,该市的局势已“完全失控”。 由于长期的经济低迷,弗林特市的传统工业企业纷纷迁出、或者倒闭,失去财源的城市逐渐破败,还曾爆出与底特律市的水费纠纷而改变水源、结果让大量市民铅中毒的丑闻,这样的城市里,可想而知,安保力量的规模是很有限的。 而近年来活跃在弗林特市的有活力组织,在这次冲突中,也没有起到当局幻想的所谓“义务秩序维持队”作用,而是迅速被愤怒的民众瓦解、消灭。 爆发在弗林特市区的冲突中,外强中干的有活力组织,在民众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多年来在弗林特作恶多端,欺男霸女,填充联邦当局淡出后的力量真空,有活力组织在市区的活动十分猖狂,非但如此,还凭借马克攻势而与半死不活的城市当局沆瀣一气,充当打手,进行了大量不便由当局出面的活动。 在暴动中,民众的尖锐矛头,第一个就对准这些骑在自己头上的组织。 星星之火一旦燃起,局势很快失控,爆发在失去的动乱,很快由小股市民的自发行动,演变为响彻全城的大作战,有活力组织的枪手在乱斗中死伤殆尽,杀红了眼的民众则汇集起来,向当局控制的市警察局发动进攻。 面对危局,弗林特市警察局调集全部力量,约六十具武装机器人应战。 偌大一座城市的警戒力量,只有六十具机器人,说来可笑,但是面对武器简陋、毫无章法的民众,机枪还是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据事后统计,仅1月19日当天,就有超过三百名市民在冲突中丧命,受伤者更不计其数。 尽管如此,长久以来备受煎熬的民众,还是一鼓作气将警察局完全攻占,并消灭了全部六十具武装机器人。 也正是在这一天,弗林特市暴动的消息在见诸媒体,令联邦民众深受震撼。 遥远东北部的城市暴乱,对民众而言,究竟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观望,联邦政府无需猜测,用脚趾头也可以想象得到。 进而,对媒体的竞相报道,为何会采取一种默许、甚至放任的态度,也让方然特别留意。 距离夏洛特上千公里之外的弗林特,在1484年1月下旬,事实上已完全被暴动民众所占据,不仅如此,据网络流传的消息,真正有活力的组织正在弗林特市出现,武装起来的民众已经有了一定的组织能力,并向全联邦发出讯息,号召民众起来战斗。 当然,所有这一切讯息,与“弗林特市爆发骚-乱”的新闻不同,在联邦均被严密封锁。 新时代的奴隶制,在体系内,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稳定性,但对抗外来挑战的能力如何,在此之前,方然一直不甚了了,现在当然就密切关注着弗林特市的动向。 或者说,他真的很想知道,在这样一个机器逐渐取代了人的时代,饱受折磨的民众,究竟还有没有除忍耐之外的手段,有没有机会像历史上的无数斗争者那样,揭竿而起,为自己的利益、也为人类的未来而斗争。 但,在观察这一切的时候,方然的心态,却是复杂而沉重的。 凭借阅历与头脑,他,已经预见了结局。 必然的结局,不知道弗林特市的民众是否能预见到,但不管怎样,一旦决定用暴力反抗命运,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就不再取决于自己,而取决于坐拥庞大暴力体系的联邦当局。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仍然证明,弗林特的暴动者,对事态发展并没有任何的预见性。 1月19日,在这一天攻占市警察局,基本肃清了市区范围内的一切资本爪牙,接下来的时间里,占据弗林特市区的几千名武装民众,和或主动、或无奈而追随这些民众的数万名市民,就一直在准备与前来围剿的联邦国防军作战。 这种作战,想一想国防军的坦克和武装直升机,也不难猜到血色的结局。 预见到这残酷的前景,短暂的迷茫后,弗林特市的几万名男女老幼,就在反抗组织的指挥下进行一系列的战斗准备,设法构筑街垒、囤积武器弹药,并派出信使联络周边城市,进而在网络上发出消息,期待饱受压迫的联邦民众就一呼百应、纷纷起来斗争,支援弗林特市的反抗大业。 然而还没等一切进入正轨,联邦当局的应对之策,已雷霆般降临。 西历1484年的寒冬,在弗林特,雪花在漫天冷风中飘舞,缺吃少穿的民众一边在房屋里瑟瑟发抖,一面却抱着满腔怒火,擦拭史密斯*韦森左轮枪,制作莫洛托夫鸡尾酒,准备用这满含怒火的回击,去迎接自己的宿命。 多少年来忍饥挨饿,曾经的工作一概不见踪影,税收的绞索越来越紧,救济的数量日渐微薄。 所有这一切,都在让民众觉醒,意识到前途、乃至性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即便在联邦多年的洗脑策略下,一般民众,根本不知共同主义为何物,却会从切身体会中,逐渐发觉,谁造就了这一切人间悲剧,又是谁,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联邦的武装力量,毋庸置疑,是强大而无法战胜的,弗林特市的居民们多少都清楚这一点。 即便如此,在暴动发生后,大多数民众还是逐渐自发、或者随波逐流般的汇集在了一起,与少数积极行动者并肩向前,只因为他们,已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对未来失去了希望,绝望到即便死亡,都无法将其吓倒、喝退。 反正都无所谓了,退缩吗,那又能怎么样呢; 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饥寒交迫而亡,这一切,岂不比战死沙场更可怖。 正文 第二九三章 分离 发生在遥远城市里的一切,即便当局严密封锁,还是通过互联网络在联邦流传开来,继而扩散到整个世界。 但所有这一切,对弗林特市的民众而言,并无任何用处。 身在夏洛特研发中心,任凭远方的弗林特市局势如何恶化,日常生活中却觉察不到一丝一毫的迹象,表面上,联邦当局的消息封锁十分成功,但既然是it领域的行家里手,研发中心的工程师们还是很快获知了消息。 这其中,大概也就是一部分循规蹈矩、不问世事,对失态变化不怎样敏感的人,还被蒙在鼓里,其中就包括emily。 在一起吃饭时,方然简单对女孩说明了情况,不出所料,emily的第一反应是惊讶: “怎么,现在的联邦城市里,还会发生这种事?” “很奇怪吗,我倒不这么觉得。” 有产者与劳动者,当今时代的社会基本矛盾,有些人总以为一旦人工智能大行其道、雇佣劳动成为多余,就能一劳永逸的解决这问题,殊不知人可不是没有意识、没有头脑的机械,失去岗位后也不会乖乖等着被扫地出门。 斗争,表面上的暴力冲突,在近年来的联邦是十分罕有,却不代表这一切都已消弭无形。 当然除此之外,倘若说起弗林特暴动的直接原因,emily倒是很有同情心。 事件的直接起因,很简单,无非是一群饥寒交迫的失业者,面临要么抢劫、要么饿死的两难选择,而但凡脑袋还有点智商的人,恐怕都不会选择乖乖饿死,那么除苦读it技术、为概率渺茫到不足万分之一的重新雇佣而挣扎外,抢超市,就是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联邦的社会体制,统筹,是很罕有,在百业凋敝、财源枯竭的弗林特,当地机构提供的救济十分稀少。 即便这勉强能糊口的救济,在有活力组织的介入下,可想而知,民众又能分到多少。 至于后来的冲突升级,甚至于,偌大城市被秸秆而起的民众占领,固然十分出乎意料,在当度财政甚至无法覆盖安保支出的弗林特,也并算不得什么新闻。 emily的态度,在方然意料之中,即便彼此只是形式上的伴侣,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倘若每天要打交道的,居然是那种看似聪明、实则脑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甚至臀脑分离的精神华尔街人士,拿自己的生活就更会烦恼得多。 发生在弗林特市的一切,十分突然,联邦政府还未有镇压的迹象。 然而在研发中心,某些人的态度,却让方然禁不住一阵反胃,甚至心生恶寒。 供职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研发人员,在夏洛特,显然属于“奴隶”这一阶层,与充斥联邦大小城市的失业群体相比,处境固然是好得多,至少还有丰厚的薪水可拿。 但实质上,考虑到这些人的地位,收入,完全来自于自身对资本的利用价值,就不难明白,身为“奴隶”群体中的高级劳动者,ibm的研发工程师们,在阶层上也仍然与“奴仆”和失业大军们在一起。 但这种判断,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在研发中心里,却有一些人至今还不明白。 直接的言论体现,对弗林特市发生的一切,在餐厅,工作室,健身房和员工俱乐部里,方然时常都能听到类似的言论,毕竟暴动是网上的一大新闻热点,面对民众的愤怒,总有人颇不以为然,甚至认为那些人都是匪徒。 “……不管怎样,抢劫超市就是犯罪,只有无法无天的家伙才干得出!” “要吃饭,除了领救济外,更可以好好找工作; 如果抢劫也能原谅,我们还辛辛苦苦工作、老老实实上班干嘛?一起去打劫超市就是了。” “那些家伙干嘛不一起去死啊……” 言论,如此刺耳,冷眼旁观的方然懒得去辩论,他的时间宝贵。 只在听到时,内心暗自嘟哝几声“麻瓜”,甚或更不堪的称呼,只因他的确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些臀脑分离的家伙。 身为劳动者,却站在有产者的立场上,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态; 方然并无法体会,他能做的,仅仅是在工作和生活中,对这些人报以必要的警惕,毕竟他没工夫去细细分辨,这些叫嚣“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家伙,哪些是真的智商堪忧,哪些又是有产者的狗。 打劫超市,究竟是不是有罪,联邦法条当然写的明明白白。 然须知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人的利益,客观的对与错,就根本不存在; 存在的,是每一个人的自身利益,和从自身利益出发的所谓“对”与“错”之判断,这种判断,原则上必须以自身利益为衡量的最高标准。 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的个体,统计上是不可能存在的,注定会被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人类文明认同的唯一“绝对的对”,是人、人类、人类文明的存在和延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对与错,然而这一最高信条,太过遥远,现实中的绝大多数对错判断,都并不需要上升到这样的高度。 那么打劫超市,究竟算不算一种罪过呢,不同的人,理应有迥异的解读。 研发中心的某些人,在表态时,工作中体现出的智商都到了九霄云外,只知道盲从联邦的法条。 既然法条说有罪,那么,这就一定是有罪,全然没想过所谓神圣的法-律,只不过是统治者意志的体现,对社会中的任何行为,法-律条文说这有罪,也只不过是统治者认为,这种行为于己不利,必须严禁。 即便联邦的法律条文中,的确有若干行,确乎是维系社会秩序、保障民众权利的条款。 但也应该想到,这些条款,之所以能出现在法律中,也并非为保护民众、而是这些条款对统治者也有一定的好处。 反之,倘若有某些规则,能切实保护联邦民众的利益,却会触动有产者、工场主群体的利益,那么这样的条款,会不会出现在联邦法律文书里呢。 只消想一想多年难产的《联邦控枪法案》,就不难猜得到答案。 正文 第二九四章 封锁 联邦的某些劳动者,身为奴隶,却很会替顶层操心。 这些臀脑分离的精神华尔街人,在顶层操纵土地价格、廉价收割民众血汗时,不觉得这是犯罪,在联邦当局大肆改制、廉价变卖公共资产时,不觉得这是抢劫,在产业巨头叫嚣996、甚至007时,忘记了这根本非法,甚至在弗林特发生血案,无执-法权的武装机器人大开杀戒时,也丝毫没看出法-律正在被践踏。 但是到了讨论“打劫超市是否违法”的时候,到了“判断事实是否违背条文”这种三岁小孩都能做的死板教条时,他们却大梦方醒一般叫喊起来。 这种行径,与联邦警-力惯用的选择性执法,简直就是一脉相承。 不管可怜的当事者,被有活力组织的成员如何殴打,在场者者一概视而不见,只在当事者挥拳自卫、刚刚碰到施暴者时,便高喊“freeze!”并用泰瑟枪将其撂倒。 当一个人,一个群体,对自身在的社会地位缺乏认知时,事实上他、或者他们就是叛徒。 但是叛徒也好,头脑清醒的劳苦大众也罢,在西历1484年的这个冬天,对弗林特市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全都无能为力。 即便方然,每天抽时间关注这一重大事件,也没想到事情就会演变到这地步。 1月下旬占领市区,弗林特的几万居民向联邦当局发出了挑战,而联邦当局的回应,来的比想象中更加迅速。 位于联邦东北部地区,临近密歇根湖的弗林特,周边没有很近的联邦军事基地,触角沈向全世界的联邦也没有在国内屯驻大军的习惯,暴动发生后,距离弗林特最近的地面作战单位,联邦国民警卫队第12师一部,距离弗林特也有两百多公里之遥。 所以,对市区的剧变,当局并没能在第一时间加以干预。 相应的,在接到地方当局报告后,联邦政府在华盛顿进行了紧急磋商,内部会议的议程,外界不得而知,但随后联邦总统就发表了一则推特,告知联邦国民,弗林特发生了什么事,并承诺联邦政府将将“妥善处理”这桩恶性事件。 妥善处理,按一般民众的想法,身为列强的联邦竟然发生内乱,肯定会重兵清剿,尽快回复弗林特市的秩序。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弗林特的民众,街垒构筑等巷战准备已基本进行完毕,却始终不见轰隆隆作响的联邦坦克,甚至连扛着枪的联邦大兵影子都没有见到,正仿佛,联邦当局已将此事抛诸脑后,而没有实施任何行动。 行动事实上是有的,而且,简直雷霆万钧。 暴动发生后还不到一天,就在华盛顿的紧急磋商结束后,联邦政府一声令下,弗林特市近郊的能源机构就立即切断了市区的电力供应,不仅如此,通过网络下达的指令,还包括让智能机器人拆卸火力发电、输变电系统的关键模块,装进重载卡车紧急撤离。 电力供应中断,再加上早一步的网络中断,仅仅几小时后,弗林特市区的天然气、自来水与供暖也都陆续停了摆。 这些系统,联邦政府甚至没有特别下令,只因管网中的大量设备、系统都需要电力供应,失去了电力,对一座现代化城市而言,就等于失去了从垃圾收集到网络信息的全部,后果就会如此严重。 在中断命令后,当局也未曾动用军队,而是让机动警察来解决问题。 暴乱发生后的四十八小时内,弗林特市通向外界的一切交通路径,从公路、铁路到管道输送体系,被完全切断,机动警察采取直接切割高架桥、铁轨,而非设卡拦截的方式,彻底阻断了这座城市的对外联络。 而道路不通的广大地区,则由一批批武装无人机负责,防范任何人类越过封锁线。 封锁,而非直接进攻,联邦政府的做法很快为方然所知,短暂的惊讶后,他才意识到了这其实是一种必然。 城市暴动,在过去,不论对联邦、还是其他列强,都是严重的危机。 在过去的旧时代,一个国家,不论大小、强弱,城市总归是经济、文化、科学与政-治等方面的中心:统治机器的节点,几乎都位于一座座城市之中,交通线的交叉点,也接近甚至就在城区之内,更不用说经济体系,这一切都极其重要。 一旦城市发生暴乱,可想而知,处理不当的话就会影响全局稳定。 但是在it席卷世界的今天,这一切,就全都不再成立。 弗林特市,或者,今日联邦的任何一座城市,对统治者而言,意义早已经不复以往,不论安分守己、还是暴乱横生,其实都也没什么要紧。 和联邦的大多数城市一样,弗林特,鼎盛时期人口超过二十万的工业重镇,在漫长而痛苦的衰亡过程中,有能力的企业早已离开,要么整体迁移到新兴的西海岸、或东南部经济区,要么至少也迁移到远郊区。 如今的城市市区里,除一大片人去楼空的破败工厂、商厦与社会服务建筑外,就是杂乱无章的高层住宅。 这些东西,哪怕没遭遇到暴乱,在统治者眼中也一文不值。 现在,既然在这片废墟里苟活的家伙们,过腻了领救济的生活,联邦政府并不介意将原本用来搞慈善、施救济的款项,转而用来封锁城市边境线。 甚至于,方然弄到的内部计划书里,还有一种耐人寻味、细思极恐的观点,认为弗林特当前的局势,“并非完全的坏事”,只要机动警察陈兵边界,耗费原本用于救济的每月六千万联邦马克,在不远的将来,就能为当局财政减轻一笔不小的负担。 这种隐晦之语,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意思,时间,渐渐给出了答案。 在凛冽寒风与漫天雪花之中,弗林特的民众,手持武器一直等到了初春时节,也没有与联邦武装力量交火。 臆想中的一场酣战,未曾出现,取而代之的严重困难,则是偌大城市深陷于断绝了一切供应的困境中,物资储备在迅速枯竭。 正文 第二九五章 当一座现代化城市,耗尽了从电力到食物的一切储备,封锁,就是最有效的进攻。 冬去春来,联邦大地多少焕发出生机,每天沉浸在忙碌中的劳动者、与沉浸在享乐中的有产者,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弗林特这座城市。 与城市一并淡出记忆的,还有被困城中、彻底绝望的几万名民众。 城市,与旧时代的概念不同,在工业革命让人类进入了现代社会后,就一直作为人口聚集地而存在,新时代的城市,表面光鲜,喧嚣繁华,各项功能都被发挥到极致,传统的物资囤积、储备等功能,则几乎荡然无存。 经济形势恶化后,联邦民众的生活方式有所改变,储备物资者大有其人,但自发的行为,规模有限,完全不足以应对弗林特的困局。 时间,一天天流逝,遥远城市传出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少。 事态逐渐变化,方然料想中的镇压、反抗,压根未曾出现,这让他一度十分意外。 在自己的想象中,弗林特的市民们,既然揭竿而起、暴力控制了整座城市,接下来,总归会有些实质性的行动,不说顶着绝对优势的联邦军队主动出击,扩大控制范围,至少在被机动警察封锁后,也该尽早组织突围才是。 或许是缺乏斗争经验,或许是准备太过仓促,总之,这一切情形都没有出现。 封锁弗林特市的机动警察,人员编制仅一百二十名左右,掌控的武装执法机器人数量却高达上千台,型号也并非市区单位的轻型机,而是装甲厚重、火力猛烈,传感监控能力也更强的野战型。 至于各种型号的无人机,从巴掌大的浮游、静音侦查型,到挂载武器吊舱的攻击型,数量也在几百架之多。 这些不惧伤亡、无需休整的执法力量,将弗林特市团团包围,划定封锁线,并据止一切人形物体接近、甚至穿越这条死亡之线,事先没有任何通知,等城区内的民众反应过来、意识到自身的处境,突围已变成了一种不可能。 面对强敌,城内的临时领导机构,曾组织过几次规模不一的突围行动,却均告惨败。 弗林特市周边的郊野,地形与城区不同,开阔地带便于机器人发扬侦测力和火力,而对缺乏装备、甚至只能靠两条腿机动的民众一方极其不利。 而滞空的无人机,在当局向阔叶林喷洒落叶剂的手段下,威胁程度也大大提升。 一边是物资无以为继,一边是封锁密不透风,西历1484年春天,被围困了近三个月的弗林特市,局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临时领导机构被迫向联邦当局投降。 在此之前,饥寒交迫的数万民众,已经蒙受了超过六千人的巨大减员。 眼见封锁的效果极佳,原本就对弗林特意兴阑珊的联邦政府,匆匆与民众代表签署了一纸协议,为“严厉惩罚、以儆效尤”,州政府宣布将弗林特市内的救济金削减百分之五十,暴乱的首要分子扔进大牢,并对已囊空如洗的民众们处以一亿七千万联邦马克的巨额罚款。 因暴动而罚款,这种处理,在联邦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170,000,000的一大笔马克,显而易见,弗林特的民众们若能拿得出,当初也根本没必要揭竿而起了。 公开报道的消息,大概如此,顶层“杀鸡儆猴”的意图十分明显。 至于说,在被严密封锁的几个月内,秩序混乱的弗林特市区里,究竟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恐怖事件,不仅媒体三缄其口,就连联邦的普通民众也甚少关注。 一次偶然中的必然事件,结局,却如此出乎意料,方然从中嗅到了不详的气息。 弗林特之暴动清楚的表明,民众,不管主观意念如何,在时代变革的汹涌大潮中,都已在事实上丧失了改变自身悲惨现状、争取自身应有权益的能力。 结合“新时代的奴隶制”,这一动向,无疑是相当危险的。 旁观者清,凭借自身掌控的网络与信息资源,方然对这一切看得很清楚,但也无能为力。 相反,考虑到自己的目标,追寻永生,联邦社会正在发生的这些变化,反而让他更加忧虑,担心起自己与罗伯特*布朗的预测,究竟是否准确,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的机会,又是否会真的到来。 伴随it、ai等领域的发展,机器取代人的大趋势,正在全世界蔓延,进一步从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扩散。 在这样的大趋势下,民众,不论身在何处,总体上越来越丧失先进性,越来越脱离先进的生产力,甚至被一脚踢出生产循环,进而,不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资源上,都愈加无法与有产者、工场主们把持的暴力机器相抗衡。 进而,即便遭遇天大的压迫,也无法再从外部威胁到新时代的奴隶制。 那么未来会怎样,真的会一如既往,将这死气沉沉而毫无希望的奴隶制度,一直维持下去、直到永生的神迹降临吗; 倘若事态果真如此,永生的神迹,还会不会有降临的那一天。 也许会,也许不会,未卜先知并不现实,但方然却明白,倘若联邦,乃至整个世界,真的将“顶层——努力——奴仆”构成的新*奴隶制长久维持,让时光变作了周而复始的轮回; 自己这样的普通人,就更难有机会上下其手,从残酷的竞争中胜出。 未来,究竟会怎样,目前他只有很模糊的把握。 目光从计算机、人工智能领域,转向社会层面,即便一切仍然符合基本的客观规律,但要看透这世界的轨迹,预见下一步的事态发展,恐怕并非是现有人工智能的设计、运算所能达成,而需要某种超卓的洞察力。 说的更显明一些,要预测未来,抛开满口胡言的神棍巫术,唯一能倚仗的还是更强大、更先进的ai。 这种事,方然多年前研发的asa、自动化扫描与分析ai勉强可用,但所需的算力、带宽等资源,一时间则很难满足。 正文 第二九六章 妥协 用人工智能预测未来,仿佛算命,是很不靠谱的一件事。 严肃的说法,则是建立数学模型并动用ai进行分析,根据人类文明的大量历史数据,尝试推演其未来走向。 这种做法,在计算机应用领域十分寻常,如果模型建立的好,数据也庞大而详实,在应用适当分析算法的前提下,的确可以获得一些有价值的结论,譬如各国军方近年来频繁进行的虚拟军演、战役推演,就属于此类。 思前想后,没有纠结太久,方然就放弃了这一想法。 且不论人工智能给出的预测,究竟可不可信,单论自己现在掌控的资源,也并不足以支持如此规模庞大的项目。 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就职,同时为ffri-it工作,到目前为止,托马斯*安生的职业发展十分顺利,作为公司在ffri-it的代表之一,不论在夏洛特研发中心、还是在研究院,有权动用的算力都很可观。 但这动辄pflops级别的算力,并非不受任何监控,没办法随心所欲的去使用。 要洞悉人类文明的未来,与其求助于ai,不如相信直觉。 站在自然科学的立场,这想法,似乎十分荒谬,方然却有一线隐约的把握,潜意识在提醒自己,他和罗伯特*布朗,也许还有很多其他人的判断,并没有错: 从不知多么久远的过去,一直延续至今,人类文明的终点,绝不会是什么“新时代的奴隶制”。 直觉,当然不一定是对的。 但方然想的很明白,生而为人,在历史的这一时刻登上时间的列车,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实在是清楚而又明白,这一切与列车的遥远未来,或者车厢里这大千世界的未来,并没有任何必然的关联。 生而为人,一旦踏上列车,就根本没有了选择。 所以他的行动,一如既往,无非是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继续为ibm效命。 暗地里,则巧妙而谨慎的解析fscim基础架构,尝试寻找能够嵌入后门、继而掌控网络节点的机会。 除此之外,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毕竟有限,他依然不怎么关注其他事务。 但弗林特市的暴动,则是例外。 这场暴动,让方然清醒的意识到,他正活在一个被撕裂的国度。 联邦的两分化,标准与过去截然不同,不再是将有产者归于一边、劳动者归于另一边,而是在新时代经济运行规则下的另一套分类方式:居住、工作、生活在广袤郊外的顶层和为其效劳的奴隶与奴仆,与大多数失业民众之间,几乎泾渭分明。 这种泾渭分明,不一定用高墙、铁丝网和武装机器人来分隔,而可以是习惯成自然。 蜗居在联邦城市里的民众,经济窘迫,物质条件极其恶劣,要离开破旧的住处,长途跋涉前往市郊,本来就很困难。 而联邦当局提供的救济,不管怎样菲薄,也只有在市区里才领得到。 缺乏交通手段和物资给养,对这么一群乌合之众而言,进军郊外,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脱离了这过时而无用的庞大人口,联邦的生产体系,则在一大批奴隶的辛劳之下,凭借信息技术的加持而不断膨胀。 顶层的需求,如果只考虑生活层面,规模终究很有限,无法将所有的产品消费掉。 相反,当今时代的联邦产业体系,主要的产出并非食物、服装与家具这些日常消费品,而是电子、机械与生物领域的装备和设备,体现到最终产品的层面,也往往是顶层维系统治、充实暴力机器所需的,从重型机械、电子系统、基础设施到武器装备的一切。 为产出数量庞大、种类繁多的产品,有产者对生产设备、体系与技术的需求,仍然十分旺盛,才让奴隶们暂时还有工作,和相对优裕的生活。 即便一大批生产线在投产之后,平时都在闲置,消耗的资源和能源仍然巨大。 从煤炭,石油到矿石、木材,联邦的生产体系有如巨兽,每一天都在吞噬大量资源,即便如此,与历史上的一些时期不同,方然并未观察到列强之间为资源而进行的争夺,也没有发现因(各种)资源紧张而诱发盖亚大战的迹象。 资源消耗持续攀升,列强之间,却未因此而剑拔弩张,这是很奇怪的。 回顾近现代的人类历史,一般而言,引发列强间冲突、甚至爆发战争的根源,并不是资源,而是实行资产主义的各国国内矛盾愈发尖锐,倘若不想变革、走上公社主义,就只有对外侵略扩张、输出矛盾这一条路。 但凡走对外扩张的道路,资源,总归是一个争夺激烈的关键领域。 在信息技术催生工业变革的今天,社会总需求萎靡不振,有产者扩充产能、提升规模的热度却持续高涨,联邦的资源与能源消耗屡创新高,催生了采掘、冶炼、远洋运输、发电与重化工产业的发达。 以联邦的广袤国土,仍然无法满足这一切扩张的需要,从海外输入资源的规模越来越大。 联邦情形如此,其他列强的境遇也大致仿佛,但,即便各国都亟需资源和能源,有产者们的做法,却并非像百年前的第一、二次盖亚大战那样,将彼此间的竞争与矛盾激化到开战的地步,而是用谈判、妥协甚至协作的方式,彬彬有礼的瓜分世界。 从彼此倾轧,到互相妥协,这一关键性的转变,根本上源自顶层所面临的态势,与以往相比大不相同。 今天的世界,联邦,乃至于其他列强,国内有产者、工场主的作为,越来越背离其作为资产奴仆的“扩大再生产”之义务,而越来越向满足自身需要、向全产机迈进的方向移动,正因如此,才逐渐形成了新时代的奴隶制。 在这样的局面下,传统资产主义国家的根本矛盾——生产无限扩大与需求严重不足、进而阻断了扩大再生产的矛盾,便从此销声匿迹。 进而,列强及其顶层,也就无需再面对“对内洗牌还是对外扩张”的二选一难题。 新时代的奴隶制,目前看来,是如此的稳定,当彼此倾轧、你死我活的矛盾不再突出,把持各国的顶层就很容易联合起来。 正文 第二九七章 协议 “全世界劳动者联合起来”,曾几何时,是一句多么振奋人心的豪言。 但是在今天,日益联合起来的群体,却是有产者,无数劳动者则被“雇佣or失业”的天堑,分割成了彼此仿佛全不相干的两半,占大多数的那一半,更彻底被逐出了生产循环,进而丧失了一切反抗、甚至生存的条件。 撇开其他要素,一个群体,一个阶层,能否广泛联合起来的关键,是人数。 相比于全世界的几十亿普通民众,数以十亿计的劳动者,有产者的数量,十分稀少,而且还在信息技术的冲击下愈加稀少,遍布人类世界的至多几十万有产者,其中的顶层、核心人物,更仅有寥寥几千人的规模,这样一小撮人要协调利益、彼此勾结,显然比劳动者的联合要容易得多。 当劳动者还茫然无措,甚或明哲保身时,分散在人类世界的有产者们,却已经在联合起来,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有产者的联合,不言而喻,是有利于新时代之奴隶制的稳定。 而方然,跋涉在暗中布局、努力成为“那个人”的路上,仍然很想弄清楚,这新时代的奴隶制,究竟能持续多久,是会(恐怖如斯的)万世长存,还是会像历史上一切奴役与压迫体系那样,报应不爽,被历史的周期律所毁灭。 但是现在,他并没空思考这一切,而要酌量另外一件事。 西历1484年春夏之交,三十一岁的年轻人接到“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总部发来的邮件,邮件里,公司hr部门向他发出了签署终身服务协议的邀请。 终身服务协议,顾名思义,是一种无固定工作期限的长期合同。 但和表面上的意思不同,接到邮件后,托马斯*安生表现出一定的纠结,还刻意回避与“恋人”emily商议此事,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公司内网的监控视频里,是对外界展示的某种应有姿态。 实际上的想法又如何呢,方然毫不犹豫,他知道这东西早晚会来。 自己呢,也只有“欣然接受”这一个选择。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所谓终身服务协议,在提供的条件方面,与一般意义上的终身雇佣合同并无多大区别,体现在待遇上,至少也是职级在15及以上的员工才有签署的资格,一旦签署该协议,除非劳动者有违约行为,否则就可以在ibm长期供职,薪资水平也承诺不低于同行业水平的前30%。 在联邦经济风雨飘摇,大批劳动者但求一个糊口工作而不可得的今天,大公司的终身雇佣合同,显然是很有诱惑力的。 但提前做过调查,方然心如明镜,这份合同的实际性质,绝不简单。 在劳动者数量空前过剩,一切生产流程都在向apms、甚至apos迁移的今天,不消说,像“国际商用机器”这样的it产业巨头,根本就不缺人手,甚至连资历、经验与能力出众的资深专家、学者,也用不着低三下四的去礼聘。 对托马斯*安生而言,职级刚调整到14不久,不论从资历、还是从能力方面考量,这样的人才在ibm都算不得顶尖。 至少,以方然主动暴露出的部分实力来衡量,情形确乎如此。 对这样的人才,“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当然需要,却不见得会迫切到主动提供终身合同的地步,所以对协议的具体内容,方然能预料到,基本上就是一纸契约书,一旦签署,就必须被绑定到ibm的核心利益之上。 换言之,对托马斯*安生而言,这就是一纸条件优厚的卖身契。 “卖身契”,封建时代的某种陈迹,在联邦的所谓“golden_old_days”时期经常被人用来调侃、开玩笑,但是在文明形态剧变的今天,这一词汇就再度复活,哪怕表面上一点也不符合联邦法-律,却在社会的阴暗角落里四处泛滥。 不过这里的所谓卖身契,并非真的自愿成为奴仆,而是“自愿接受监管”。 接到签约邀请邮件,一切都在方然的预料之中,这说明,在苦心经营、循规蹈矩的扮演角色多年后,托马斯*安生果然进入了ibm决策层的视线,准备将其招募到核心管理、控制部门工作。 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放弃一切个人隐私,接受7*24小时的无死角监管。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这种策略,不问可知,与方然曾设想过的“权限不可转让”定理密切相关。 当今时代,信息技术对人类社会的渗透在加剧,社会一切生产、生活部门,都在无人化、智能化的汹涌浪潮中改头换面,这一切,对习惯于勾心斗角和坑蒙拐骗的联邦顶层而言,是相当陌生而可疑的。 但,it的大势终究无法阻挡,当机器取代了人,代码取代了条例,一切从传统的人治转向基于ai的无人化,顶层的对策,则是动用一切手段监控劳动者。 总之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确保it劳动者忠心耿耿,始终为有产者的利益而服务。 具体到“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几天后接到详细的说明材料,方然匆匆浏览、就确定这些材料自己之前都看过,里面的条件,也都逐一详细的解析、排查,现如今,即便自己签署协议、置身于公司的全天候监控之下,也有办法规避其中的一部分。 不过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要不要签这协议,一段时间的犹豫、权衡才更自然。 终身服务协议,撇开其中例行公事的条款,核心的部分,其实是让签署者知悉,一旦签署这项协议,则意味着终身为ibm工作。 不仅如此,所谓“终身服务”,也包含公司对劳动者做出的一切必要、合理的安排,包括但不限于指定劳动者本人与近亲属的居住地点,设置任意范围的禁止出入区域,不打招呼而对住所、工作场所及个人物品的搜查检验,以及,在无正当理由时,随时配合公司要求进行的测谎、体检等测试。 总而言之,一旦签署这份协议,则意味着劳动者被ibm“绑定”,除日常生活的寻常内容外,几乎不再拥有任何自主的权力。 正文 第二九八章 丑行 奴隶,新时代的奴隶,这是方然在查阅此类协议后的第一印象。 但站在有产者的立场上,这些人的恐惧,多疑,方然用脚趾头也能想象到,对这种近似于坐牢的协议,也并不觉得惊讶。 一方面想利用劳动者的智慧,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劳动者有头脑,这可真是够矛盾。 签署终身服务协议,劳动者的代价,近乎恐怖,很难想象一个人长期处于7*24小时的无死角监控下,心态与言行会有怎样的改变,哪怕坐牢也不至于如此,按照常理,是不会有人愿签署这种东西。 但换个角度,方然一早就看明白,协议中的条款只是原则性的约定、而非一定会实施的手段。 7*24小时的监控,说来可怕,事实上在今天的联邦早已实现,但凡有必要、有意图,除极少数隐居深山老林、或者身居高位的局外人,联邦的绝大多数民众,都完全可以被置于当局的无死角监控之下。 出于财力、必要性与民众情绪的考量,当局并未对每一个人实施这样的监控。 不做,并不代表没能力去做,只是广袤国土上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实施这种等级监控措施的价值,仅此而已。 身为“国际商用机器”的员工,哪怕不签这样的协议,也未见得能躲开公司的7*24小时监视措施,区别只在于,不签协议就无法从事关键性的工作,无法接近、甚至进入核心团队。 继而,才会因缺乏被监控的价值,而少受些关注。 这一点,在夏洛特研发中心供职多年,几乎每天在内网斗智斗勇,方然早心知肚明。 当然,要想让劳动者签署协议,不是手枪顶头、而是心甘情愿的放弃一大块隐私和自由,“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开出的条件,也的确十分慷慨。 成为“终身服务者”,或曰,slave_de_ibm,单薪资水平就可以上调两级。 在托马斯*安生,职级14保持不变、薪水则按照12级来发放,粗略算来每年可以多拿几十万联邦马克,对劳动者而言显然是一笔巨款。 不仅如此,成为自由受限制的员工,事实上,也就是深受公司所有者、决策人信任的,近乎于“奴隶头子”般的存在,这一小撮最接近有产者,利益与有产者高度契合的人士,所能够享受到的福利待遇,也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奢靡。 即便这些待遇,在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顶层眼里,实属寻常,也还是令窥见这冰山一角的方然惊讶。 ibm的终身服务者,只要不影响工作,随时可以提交度假、休闲的申请,前往“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在全世界的一百多处分支机构,包括研发中心,生产基地与专门的休闲度假区,只需支付低廉的成本价,就可以畅享从豪华游艇到私人派对的各项服务。 除此之外,从托马斯*安生的角度,暂时回避与emily商议的原因则在于,不必避讳的协议条款里,还包括可想而知的某种“特殊服务”。 只要终身服务者想要,渴望的目标,也在一定(职级与费用)的合理范围内,公司内部职员,旅行中偶然邂逅者,见诸网络的热点人物,乃至从未谋面的梦中人,不分男女,不分年龄,某方面的要求都可以提。 换言之,一旦成为服务者,哪怕再内向木讷的码农,也可以幻想成真,和研发中心前台的接待小姐、或者夏威夷海滩邂逅的美少女深入交流。 条款,年轻人理解无误,就明明白白待在这协议里。 就仿佛这丑行,并不是一种对人类底线的恣意践踏,而是大快朵颐的花色自助。 而且他也不难想象得出,有产者、工场主身边的奴隶,仅仅由于其效劳的忠诚与高效,就可以染指这样的妄行,那些掌控偌大联邦,乃至将整个世界握在手中的顶层,人生中的每一天,又会糜烂到怎样的地步。 用不着再多遐想,这一切,方然并无丝毫的羡慕。 只因在无限长的生命面前,任何其他追求,都是完全、彻底的不值一提。 而他更清楚的知道,不管自己能否达成这漫长的征途,从残酷的竞争中胜出,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同类”中的任何一人,迟早有一天,“那个人”都必将出现。 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方然自没有任何的把握。 但他完全确信,当今时代的顶层、有产者们,成为“那个人”的概率会无限接近于零。 到那时,这一切肮脏的灵魂,必将彻底灭亡,而绝不会有其他任何前途。 对有产者而言,死亡,曾经不一定是惩戒,反而可能是救赎。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在人类社会流传甚广,其实却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 生而为人,必有一死,从这种简单直白的事实出发,的确容易让人心生幻觉,认为死亡是公平的。 人,不论贫富贵贱都难逃宿命,然则人的一生,却并非完全围绕这必将降临的死亡,帝王将相的一生,也绝不会因最终结局的类同,而可以与贫苦平民的一生划上等号,恰恰相反,对人类历史上无数罪孽滔天、罄竹难书的恶魔,死亡,反而是其逃避制裁,逃避唾骂与鞭笞的后门。 纵观人类历史,多少皇帝,国王,苏丹与可汗,在其短暂而罪恶的一生中,穷奢极欲、恶贯满盈,将死亡与屈辱滥施于人,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在城破后下令屠杀老幼,在活人身上注入炭疽病毒,煽动愚昧祭祀活剖取心、活焚妇女,将杀死异族男人、凌虐其妻女视为人生最大的快乐。 而所有这些残暴的魔鬼,又有几人,最终接受了正义的制裁呢; 寥寥无几。 顶层,即便犯下滔天罪孽,待到人生最后一刻,即将被狂怒的民众枭首戮尸、碎尸万段时,也往往仍能调动相当的资源,负隅顽抗,甚而时常以自戕来逃脱惩罚。 更有甚者,终其一生都不曾被民众推翻,死到临头,还要大搞殉葬、戕害更多生灵。 对这些徒具人型的魔鬼,死亡,往往并非一种惩罚,反而成了一种解脱,这着实令人愤恨,却也是无可奈何。 正文 第二九九章 请教 古往今来的多少统治者,反反复复的证明了,即便“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不是一句谎言,也时常会是一句空话。 但当永生之光照亮大地时,一切,都将会被改变。 当时代的剧变降临,竞争者们为“那个人”的身份而彼此厮杀时,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所有这一切依附于社会的地位标签,都将失去价值,身居高位者,并无法掌控智能体系,进而,也注定无法掌控暴力,在这场竞争中注定都会被杀出局。 到那时,醉生梦死而犯下滔天罪孽的有产者们,便只有死路一条。 不仅如此,到那时的“死亡”,其含义也将会与今天的理解不尽相同,相比于“人终有一死”之时代的死亡,永生神迹的映照,更会将其恐怖放大一千倍、一万倍。 人世间最恐怖的,莫过于死,然而却另有一种死亡,比寻常的死亡更可怖: 那便是对手,将永远活下去,被对手送上黄泉路的自己,则将永远沉沦于无尽的黑暗。 到那时,亲手终结这世界,将盖亚表面一切威胁都铲除干净的“那个人”,面对惊恐万状的有产者,统治者,又将绽放出怎样狰狞的笑容呢。 “你们都会死,而我,却将一直活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所有这一切的目标,在统治者,无非是为攫取全力,掌控世界。 但即便那样又如何,不管怎样穷凶极恶,丧尽天良,他们的生命,注定会消逝,他们的帝国,终将被灭亡,他们在人间留下的一切痕迹,也终将被时间的浩荡洪流冲刷殆尽,只留下历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在唾骂中遗臭万年。 甚至于,只要“那个人”愿意,更可以将所有这一切渣滓们,从文明长卷上彻底抹杀。 一切终将归于竞争的胜出者,文明,世界,盖亚,莫不如此,而自古至今所有统治者,不管再怎样挣扎,也无法逃脱这被碾压为齑粉的宿命。 在无限的时间长河中,它们,连匆匆过客的资格都没有,而只不过是一堆蛆虫。 而谁又会成为碾压它们的“那个人”呢。 …… 当永生神迹降临时,死亡的涵义,都将一举而为之改变。 但那毕竟还很遥远,至少,方然是这样认为。 在西历1484年的今天,人类世界的科技发展参差不齐,it领域的突飞猛进,与诸多领域的徘徊不前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生命科学领域,包括“人类长寿”有限公司在内的研发机构,都还没有提出能真正延续生命、甚至触碰到永生的成果。 但方然一点也不着急,而是埋头工作,继续进行掌控世界的征途。 接到hr部门的“终身服务协议”邀请后,装模作样的盘算几天,托马斯*安生又一次造访赫伯特*西蒙先生的家。 这种问题,以安生的身份和性格,理应找到项目负责人商议才是。 身为资深专家的赫伯特*西蒙,在此之前,方然全面调查过其身份背景,所以也一早就知道西蒙先生签署过“终身服务协议”,不过在他周围,也并未观察到十分严密的监控措施,这也从侧面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所谓7*24小时的无死角监控,方然完全相信ibm有能力做得到,但出于必要性的考虑,一般而言,都不会真实施到百分之百的程度。 即便如此,在餐桌旁向西蒙先生提起此事,他仍表现得顾虑重重。 “哦,你终于也接到这样的邀请了。 托马斯,不管最终的选择如何,接到邀请,说明‘国际商用机器’对你的能力十分认可,这也算是件好事吧,呵呵。” 看赫伯特*西蒙的表情,并不像在挪揄,方然迟疑的点了点头。 “可是对这‘协议’,我还是有一点、心里没底,也不知道利弊究竟如何。 西蒙先生,您是公司的资深专家,有没有签署过……嗯?” “是的,我已经签署过,这也没什么好保密的。” 想到协议里的条款,尤其是某些不宜言说的内容,方然有点局促,但也没傻到在同行的emily眼前提起这茬,于是岔开话题,询问神色和蔼的项目负责人,在签署“终身服务协议”后遭遇的监控情形如何。 这方面,提前做好了一切功课,方然其实已经很清楚。 之所以向西蒙请教,也无非是做做样子、出于谨慎的性格而规避风险。 说者有意,听者无心,赫伯特*西蒙以为眼前的年轻人真的在为监控力度而担忧,就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告诉他“只要安分守己、没有可疑行为,监控措施并不会让人十分别扭,但与普通职员相比,肯定会更加的不自由。 “……还有,一旦签署这份协议,就不能再任意辞职、离职; 基本上就终身待在‘国际商用机器’了,你如果有意,这方面也要考虑清楚。” 西蒙先生他,多少年来,始终在ibm研发机构供职,也是因为如此吗。 一边若有所思,方然随口问了一句。 “这是一部分原因。 另外,现在我和夫人的年纪都大了,不想到处搬家,只想安安稳稳的在这里,度过余生。” 说到这里,注意到托马斯的表情变化,赫伯特*西蒙有些落寞的笑了笑。 “在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是很难理解,是吧? 但,或许,等你们也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一边说话,西蒙先生视线扫过餐桌对面的托马斯和emily,“有了自己的家庭,子女,经历过从小到老的多少年人生,说不定就会和我们有一样的想法: 不再喜欢旅行,冒险,周游世界,而更想在风景如画的宁静之地,安度晚年。” “想想还真是如此,西蒙先生; 平淡的生活,作为一个人的心灵归宿,是很合适的。” 在一旁听得心有所感,emily挺认同的点点头,说着还瞥了托马斯两眼。 言谈话语间,帮助托马斯*安生打消了“7*24小时无死角监控”的顾虑,赫伯特*西蒙委婉的建议他,权衡利弊,还是签了这份协议比较好。 正文 第三〇〇章 孩子 签署协议,即意味着成为ibm的“心腹奴隶”,有如套上沉重枷锁,这用不着明讲,赫伯特*西蒙与方然都清楚得很。 但在今天的联邦,说实话,找一份有“国际商用机器”这般待遇的工作,也绝对不容易。 对年轻人心中所想一无所知,西蒙先生的建议,完全是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立场,晚餐后在别墅庭院里散步时,他还在踌躇片刻后询问托马斯,有没有认真看过协议里的那些条款,以及对那些条款,有什么样的想法。 这种问题,在拜访项目负责人之前,方然就一一料想到: “怎么说好呢,说真的……我觉得那有点难以置信,但另一方面,如果说那些都是事实,也并不会让我十分的惊讶。 至于我自己的考虑,‘自保’,大概是这样,除此之外的并不在乎。” “你能这样想,恩,emily知道这些么,我觉得,这样她也会更支持你的选择吧。” “是的,我明白,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着赫伯特*西蒙的眼睛,方然发自内心的感慨了一句,他说的是实话。 奇怪的交谈,只因为,身份立场的差异让两人所想的不尽一致,站在老人的立场上,西蒙先生更关心部下的人生路,或者说,是希望眼前的年轻人能把握自己,不要被当今时代这泥沙俱下的浊流所侵蚀。 可站在方然的立场,却很清楚,协议是一定得签,自己根本就别无选择。 通往无限长生命的道路,会是多么的艰险,在这其中,受雇成为ibm的终身服务者,是一个必须迈过的门槛。 不管emily是否支持,身为永生的道具,显然不能允许她影响自己的抉择。 想到这里,毫无征兆的意识到,自己与那些无耻之徒的行径,在对待emily’上,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方然就一阵喉头发紧。 为永生的至高目标,就可以不择一切手段吗,他并不这么想。 但是在别无选择的道路面前,想法,个人意愿,却又是最百无一用的东西。 想到这里,情绪变得有些低沉,方然默不作声的与负责人穿过花园,在错落石块铺就的小径上踱步向前。 夜色渐浓,空气里飘过一丝凉爽,四周十分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蛙鸣。 夏洛特研发中心,多少民众拼死也无法闯入的所在,青蛙与虫豸却来去自由,突兀的念头,让方然心生荒谬之感。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人,对待同类,就比对待其他一切生命都更残忍,更冷酷了呢。 “西蒙先生,您,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工作多久了呢。” “恩……总该有二十年了罢; 对,二十二年。” 二十多年,对人的一生而言,差不多就是大好年华的大部分,那么自己,在前途未卜的时代里,也会在夏洛特研发中心,或者其他地方,一直面对程序和计算机工作上二三十年吗,方然没办法知道。 身旁的部下没说话,察言观色,赫伯特*西蒙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时代变了,托马斯。 在一家公司长久工作,哪怕是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其实也没什么,就譬如我,早年间签署协议时,也很忐忑,觉得自己的生活都将被颠覆。 但这么多年下来,其实也还好; 安顿自己的生活,顺便,帮助子女在联邦安身立命,大概也就如此罢。” “可别这么说,先生,如果我能取得您这样的成就,应该就会觉得人生不虚此行了。” 听出西蒙先生话里的落寞,方然心有所感,轻轻的跟上一句发自内心的恭维,此时此刻,他更加有把握的断定,赫伯特*西蒙绝对不会是“同类”。 对年过五旬的负责人而言,人生,的确已近黄昏,一切都已成为了宝贵的回忆。 可又有谁知道,他,方然,面前的路,才刚刚开始,成为“终身服务者”之后的险恶征途,又将会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说话间,别墅里有人召唤,方然跟着西蒙先生回到屋里。 这一次的造访,时间更长,他又和凑巧在家的赫伯特夫妇之子女随便聊了会。 年轻人聚在一起,谈话中,方然“了解”到西蒙先生的两位儿女,都供职于ibm在毗邻州的研发机构,这对终身服务者而言是一种很寻常的安排。 既然都从事it工作,可想而知,对当今时代的人类社会,观察的出发点和结论会有诸多相近之处,心事重重的方然言辞谨慎,西蒙先生的子女却没那么多顾虑,对今天的联邦之现状大发感慨,看法也和方然近乎一样。 新时代的奴隶制,在眼下,体现的是如此显明,大凡接触社会之人都不难感受到。 只有在旁陪坐的emily,对这一切,仍瞪大双眼表示惊讶。 眼看时候不早,起身与西蒙一家人告别,坐在回家的电动车里,随便听过“奴隶制”言论的女孩还是那样的天真烂漫,见男友闷坐着,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托马斯,你这是怎么了,之前拜访时还挺开心的呀。” “哦,没什么,大概是有点困。” “你觉得,西蒙先生一家人,生活怎么样,家庭里的氛围是不是挺温馨?” 现在哪有空想这些,方然安详,不过面对emily的询问,也不好拒绝回答,方然随意的点了点头,“氛围的确如此,挺让人羡慕的。” “是吧?我觉得呢,”女孩边说边憧憬着,“那是因为,西蒙先生有一双教养得当的儿女。” “儿女……” 沉浸在思考中,方然一开始没明白emily的意思,然后才恍然大悟。 但这种事……不,无论怎么考量,都没办法令她如愿。 孩子,生而为人的延续,对追寻无限长生命的自己而言,是注定无望的奢望。 不仅如此,哪怕站在emily这样的普通人之立场上,繁衍生息,在当今时代也绝不是一种明智之举。 迎着女孩期待的目光,车厢里,灯光映照了清澈明亮的眼瞳,方然知道,自己的话会是多么刺耳,他勉强压抑了一语道破真相的念头,而勉强挤出笑容。 正文 第三〇一章 说服 这样的联邦,多一个孩子,不是多一个奴隶吗。 生活在当今时代的孩童,他们的未来,方然内心恍若明镜一般,但并没有开口。 他知道,emily不会理解这些话,也不会意识到,代替未来的子女放弃生而为人的权利,是身为父母如今能做到的,对子女最深沉的爱。 大厦将倾,巨轮将沉,身处如此动荡不安的时代,但凡头脑清醒之人,又有谁会忍心让呱呱坠地的幼崽,降生在这一片即将被剧变所颠覆,即将四散崩裂而岩浆横流的土地上,甚至没有机会去体验真正的人生,就会被浩劫所戕害。 这些思考,用不着成为永生的追寻者,哪怕只是普通人,也应该料想得到。 至于说自己,既然选择了一条永不回头的路,子女,就更是不论从什么角度酌量,都无法被容许的存在。 辽阔到看不见尽头的时间大地上,战壕,就在脚下。 决定了要自己坚守阵地,以一己之力对抗死神,那么,就用不着再召唤新的力量。 不论设身处地的为emily着想,还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繁衍,事实上都是一种下下之策,理性的判断斩钉截铁,但此时此刻,面对那终将被浩劫所吞噬的女孩,方然却在沉默,他怎样也没办法开口。 繁衍,生生不息,当这一切也被迫要放弃,这样的人生, 还能再被称作是人间吗。 内心纠结,坐在平稳前行的电动车里,眼见住宿区的大门在望,方然才喃喃而语。 “谁会不想让自己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呢;但,如果没办法,让这生命的延续幸福,这样做的意义却又在哪里。” …… 繁衍,生养后代,是夜的答案如此阴沉,此后几天时间里emily都有点闷闷不乐。 明知道男友是典型的理工er,不论说话,做事,都绝对理性而罔顾幻想,内心深处也明白方然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但事实是一回事,要真的听见、并平静接受,那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二十几岁的青春年纪,置身于今天的联邦,却连天经地义般的繁衍都成了一种奢侈、甚至蠢行,这一切与女孩的既往认知反差太大,也难怪会情绪低落。 这一切,方然都看在眼里,但也没精力、没打算去劝慰。 接受现实,终归是一个人自己的事,如果自己拒绝睁眼看世界,任何人都帮不上忙。 而且在这个盛夏,具体而言,通过网络签署“终身服务协议”后,托马斯*安生的工作职责又面临一次调整,接手“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apos控制系统设计与测试,即便以自己的能力和积累,他都要很罕有的加班才行应付。 打破作息,即便只是短时间的行为,还是让方然有一些不适应。 成为ibm的“自己人”,代价,不仅是工作量的增加,来自“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总部的监控措施也全方位笼罩了生活。 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原有的监控体系里多出一串记录,专门监视托马斯*安生的举动,不仅如此,每天的日常生活里,也多出了从腕带24小时录音、不定期测谎抽查与近亲属监控的诸多措施。 对安生而言,同样供职于此的emily,也一样受到了全方位的关注。 这种监控,对志在永生、可以为此承受任何代价的方然而言,实属稀松平常,再说也还有一些可靠的手段去规避,但emily就未见得也能忍受。 对恋人的质疑,方然也曾以“薪水更高、职位稳定”的理由尝试劝说,却被她反驳: “可是、托马斯,我们每一天工作,究竟是为什么,如果生活都要被监视、彻底失去了自由,挣再多钱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问得好,方然也说不清楚,只能对emily耸了耸肩。 “emy,你不会真的以为,不签‘协议’,就能避免这些令人不快的遭遇吧。” 用不着多解释,方然想了想,坐到电脑前敲了一会儿键盘,然后就在emily的惊讶表情中,打开了研发中心内部监控网的若干页面。 在屏幕上见到自己的影像,惊愕中,女孩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些应该都是记录。 “喏,看到了没。” “这、这些,这些影像,到底是什么时候……” 对所有这一切全不知情,看上去,emily来到夏洛特研发中心后,就真的只是每天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方然不无同情的向她解释,这些监控措施,原本倒也并非一种用来监控员工言行的手段,而主要是出于安保的考量。 现如今的联邦,社会形势动荡不安,必要的安保措施也是很寻常的。 “但是所谓‘隐私’,如你所见,即便不签署协议,只要在夏洛特研发中心里活动,不论工作、还是生活,要百分百的不受窥看或打扰,本来也不可能。” “就算是这样,——话说、这可真让我大吃一惊,现在我……有点浑身不自在。” 不仅emily,从进入“国际商用机器”的第一天起,方然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只不过身在其中、同样通过内网窥看他人,对自己要走的路也心知肚明,监控,习惯了也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反而还对托马斯*安生自证身份有好处。 当然,考虑到emily只是被监控、而无法监控其他人,不适的感觉当然会更强烈。 想到这里,方然从椅子上起身,一边说话,一边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他的语气充满抚慰: “总之习惯了就好,而且,这本来也别无选择,难道我们俩还能一并离职、离开研发中心另谋高就吗。 其他的it巨头做法也都是这样的,我们根本没得选。 至少,你现在也看到了,我多少还能渗透一下监控网络,掌握些情况,总之我们也不是毫无防备的,希望这能略微减轻你的不适。” 向emily说明情况,并,让她也一并暴露在监控之下,这是签署“协议”的必然步骤。 事实证明,若干年前的洞察没有错,emily虽然天真烂漫,既然学的是it,起码的头脑和思维总还是有,能正确的权衡利弊。 正文 第三〇二章 缺陷 暂时安稳住这边,方然无暇他顾,立即投身到新的工作中。 工作,对ibm的“终身服务者”身份,对自己来说就意味着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传统的日常业务,另一方面,则要设法在7*24小时的无死角监控之下,继续从容不迫的为掌控联邦网络体系做准备。 这种事,说起来似乎难度爆表,迅速适应了新的工作节奏后,却也并不困难。 一言以蔽之,在新岗位上工作了不出几天,方然就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发现“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全方位监控体系,远非理想中的铁板一块。 早在被邀请之前,就调查过ibm的“终身服务协议”,方然对此十分熟悉。 进而,对公司员工监控体系的缺陷,也差不多一清二楚。 这所谓的缺陷,并非监控体系的软件、硬件漏洞,也不是体系里的人员把柄,而是“国际商用机器”的这套保密与监控体系,在指导思想上还很陈旧,并未摆脱传统保密、监视工作的那一套思路。 在人类社会,但凡涉及到人的流程,保密的传统思想就是“要盯住人”。 换言之,对体系中的每一个人,全面、系统的监控其言行,目标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与谁联络,行为如何,都是重要的线索,通过审查日常活动、监听对外联络与工作环境搜查的诸多手段,来检验被监控目标的忠诚度。 这种做法,在若干年前的联邦社会,多少还行得通。 但是在人工智能大行其道的今天,用在一群it精英身上,效果的不确定性就高得多。 就说托马斯*安生,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浩如烟海的代码、文档和测试报告中竭力前行,以ibm职员的身份与ffri-it协调,现在的主要精力则放在“全产机”方面,每天工作时长都超过十小时。 所有这一切,如果不是水平相近的同行、专家,一般人即便24小时都盯着他,也没办法弄清楚目标正在做什么。 那就雇佣专家,参与对“终身服务者”的监控,这样做可不可以。 可以,但也同时带来另一个问题,这些负责为有产者、工场主监控员工的专家,本身的忠诚度又如何保证。 一环扣一环,人心,是如何难测,时至今日人类也未曾发明出“读心术”,没办法透过表象而窥见大脑中的真实思维,既然个体之间依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完全的信任,就根本是一种不存在的状态。 这,是客观规律所决定的,并非任何规章和体系所能改变。 除此之外,倘若有产者要完全可靠的体系,求助于人工智能,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想法。 与终究有自身利益、自我诉求的人相比,ai,是冷冰冰的机器,本质上既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自身利益,这样的存在,自然很受顶层、有产者的器重,否则也不会一下子掀起滔天巨浪,甚至将社会秩序颠覆。 可这里就有一个问题,百分之百可靠、监控所有员工的ai,却又要谁去开发呢。 顶层自己动手,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用凭本事吃饭,要让顶层的肥头大耳、脑满肠肥们去研究信息技术、人工智能,基本上都是没可能。 而如果还是雇佣劳动者,让it领域的人才来开发“人工智能监控体系”,就会再一次回到无法判断忠诚度的问题上,谁也无法保证,这监控程序就一定会为有产者服务,而不会被开发者置入后门、潜伏代码与隐藏功能。 况且,即便“国际商用机器”公司雇佣的工程师,没有这些野心和歹念,哪怕只出于对自身前途命运的考量,会承担这种开发任务的it中人,也一定不会太多。 开发“人工智能监控体系”,但凡脑袋清醒,每一个参与开发的it人才,都会意识到这就是在为自己和无数同僚打造镣铐,假以时日,一旦这样的ai被开发出来,自己的命运就会和无数同行一样,被ai死死盯住。 为眼前的利益,开发监牢般的ai监控体系,这种事,大多数人恐怕都没兴趣。 正因如此,“国际商用机器”的7*24小时监控措施,方然才觉得轻松,自己正在做的一些事,要瞒过同行并不容易,但要瞒过监控体系里的外行,则绰绰有余。 事实上,在成为一名终身服务者后,到当年秋天,方然就用几个月时间将其适应。 与赫伯特*西蒙的遭遇类似,预想中的频繁测谎、体检等环节并不频繁,日常生活中也很少被打扰,看来在监控者眼中,履历与当前经历都一点也不起眼的托马斯*安生,身上几乎没疑点,并不需要特别的加以关注。 表面认真工作,实则暗中发力,方然在基础研发组的布局还算顺利。 进入公司多年,现在因为签署了“协议”的关系,从一名普通开发者变为研发组的负责人,托马斯*安生的职责是协助赫伯特*西蒙管理团队,率领小组里的几名工程师一道完善、应用并测试fscim体系。 这种“率领”,也不需要频繁与人打交道,而主要是一种工作上的主从关系。 具体经手的工作内容,可想而知,也主要是在网络上驱使ai,这些原本都是由自己来做,现在,则可以分派给若干名手下,变化也就是这一些。 在新的职位上,方然的眼界,相比之前的确更开阔,不需要在业余时间渗透内网、查阅资料,也可以凭借工作的正当需求,调取从ffri-it到ibm内网的大量数据,继而对联邦乃至全世界的产业体系发展趋势,有了更全面的把握。 在今天,“国际商用机器”也好,其他业界巨头也罢,正在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用自动机械取代人的劳作,用人工智能取代人的智慧,一切从遥远的工业革命开始,到现在,呈现在眼前的则是步骤清晰的链条,先是用机器取代简单、重复或繁重的人类劳动,然后是用apms取代传统的生产流水线,再然后,就是自己和一干手下正在做的,用apos取代一整套传统产业体系。 正文 第三〇三章 眼界 西历1484年的联邦,生产过程的无人化,自动化已进行到这样一种程度,“自产机”遍地开花,取代的传统产业领域越来越多,规模更宏大的“全产机”也在加紧研发之中,预计未来几年就会浮出水面。 这一过程中,当今时代的人类科学技术,尚足以提供完全的支撑。 身在从“自产机”到“全产机”的变革之中,职位今非昔比,不知不觉在“国际商用机器”供职了近十年的托马斯*安生,凭借足够的资历和经验介入ffri-it之规划事务,在公司内,也作为“终身服务者”而被管理层所器重。 这一切,除了带来更高的薪水,也让方然的秘密行动更加便利。 自从顶替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或者,更早一些,从金伯利中学的时光算起,在信息技术领域深耕多年,方然的it技术水平已经十分超卓,不仅如此,在时代变迁的大形势下,面对的计算机越来越多,人则越来越少,让他的行动平添了几分从容。 人,不管怎样,总归是一种有自我意识的复杂对象,扪心自问,方然并不擅长与其打交道。 取而代之的,则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庞大ai系统,这一套名为“走鹃”、roadrunner的巨大体系,对外公开的地址是语焉不详的“新墨西哥”,方然也没办法查出具体的地点,但他怀疑,这套系统应该位于新墨西哥州的小城——洛斯阿拉莫斯。 和ibm的诸多研发、生产部门一样,在当今时代,产业巨头的机构布局越来越青睐小城市、城郊甚至荒郊野外,好处是多方面的。 自从成为“终身服务者”,工作内容不变、职务则有调整,托马斯*安生得以接触ibm的核心计划与执行部门,进而参与一些原本只有赫伯特*西蒙、肯*汤普森才有资格过问的项目,具体而言,为完成基础研发组的工作,他的id被获准接入“走鹃”,继而,也有权调用其庞大的计算资源。 走鹃的真面目,ai,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系架构,现在他还不知道。 这部分的研发工作,可想而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不可能从其他it企业采购人工智能体系,而要自己开发,夏洛特研发中心就应该接到过一些模块化任务,但就方然所知,夏洛特的aig各组并未参与过这类工程。 那么“走鹃”系统,就很可能是软件研发部门的成果,保密等级想必也极高。 这一点,在方然的意料之中,仅仅作为系统的众多使用者之一,他也没奢望能凭id去渗透“走鹃”,而是继续投身到人畜无害的工作中,借助生产体系的观察、分析与预测,去把握联邦乃至世界的走向。 身处的地位和层面不同,人的所见所想,也不一样。 分布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内网,以及ffri-it的海量数据和资料,在此之前,凭借混迹互联网络的多年经验,方然调取起来也游刃有余,除极少数严密看守的核心文件外,他几乎都能一览无余。 但面对网络上动辄pbytes(千万亿字节)、甚至ebyes(百亿亿字节)的数据量,哪怕有asa辅助,他也只能窥见其中的一些微末。 而公司和联邦政府的汇总、统计与分析数据,可信度,又要打一些问号。 在浩荡的信息时代,表面上,只要有权限和带宽,仿佛全世界的任何信息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的为己所用,然而一个人的时间精力终归有限,大脑的记忆和分析能力也不可能无穷无尽,那么对方然而言,事实上从很久之前,他就处于某种信息过量的溢出状态。 存储在互联网络、公司内网与联邦政府专用网络里的数据,他知道,一切都有价值,都有综合分析的必要,却没有能力去做。 现在,托马斯*安生成为了ibm的核心职员,一切进行起来就顺利得多。 西历1484年秋,工作地点依然在夏洛特研发中心,方然率领的基础研发组深入到控制层面,为ibm的全产机核心控制系统提供解决方案。 在不同公司的眼中,“全产机”的概念,必然多少会有些差异,ibm公司在联邦政府的宏大规划中担任双重角色,不仅要设计并制造出“全产机”的某些模块,其自身也在尝试进行apos化,以便在将来内嵌到“全产机”的框架之内。 趋势是明摆着的,一旦“全产机”被制造出来,联邦的绝大多数企业都将被其取代,只有融合其中的才能生存。 至于到那时,仍然游离在“全产机”体系之外的公司,企业,就只能在夹缝中生存。 这些公司、企业对应的资产,并不是不想融入到“全产机”的体系之中,而是在联邦若干资产巨头的把持下,没有机会参与这一宏大的工程。 继而,方然也完全可以想象,已经显现颓势的联邦金融产业,则会进一步消亡。 金融,通俗的讲就是“钱生钱”,在现代社会,居于统治地位的金融资本,需要这么一个为其效劳、压榨蒜苗的行业,借助从业者的手,才好把以工资名义施舍出去的货币回笼,进而通过扩大再生产的方式实现资本增殖。 而在1480年代的今天,随着社会逐渐转向了简单再生产,金融行业便迅速衰败。 金融业的萎靡,并不是说资本也随之消亡,控制联邦社会的大资本仍然存在,被一脚踢开的,只是金融行业的中小资本和无数服务者。 今天的联邦,统计数据之间的关联度,早已不复以往,不能再用滞后的观点去看待。 在信息技术的渗透之下,机器,持续的取代了人,大量民众因岗位被顶替、甚至消失而失业,在传统的资产主义经济模型中,这是一种十分不利的情形。 随之民众收入的降低,消费能力随之萎缩,经济危机就会如灰犀牛般渐渐接近,继而暴起发难。 和这样的理论分析相对应,联邦的经济数据,在1480年代后也一直不太好看。 正文 第三〇四章 总值 国民生产总值,gross_domestic_production,长期以来作为衡量国家经济规模的指标,近几年来始终没有实质性的增长,按某些机构的统计,甚至还有一定的下降趋势,但与之相比,联邦的基本生产指标:发电量,进出口总额与主要工业品产量,却与经济数据相背离,而呈现出积极的增长态势。 这一切,很明显的表征出来,联邦的生产体系正在发生变化。 大量经济活动,不再遵循货币——产品——更多货币的经济循环,不再需要依赖商品的销售来实现利润,而是以相对低廉、甚至不予统计的标价在经济体之间流动,从一个工场主掌控的企业,直接流向令一个工场主掌控的公司。 这种经济活动,本质上,已经脱离了“资本增殖”的陈旧轨道,而越来越成为有产者为自身需求而进行的简单再生产。 经济活动的变化,表明联邦的有产者群体,正在自发、或无意识的将资本背叛。 或者说,不再甘心充当资本的奴仆,为避免被其他有产者“大鱼吃小鱼”而每天殚精竭虑,而是互相勾结,彼此妥协,为实现“全产机”的野心而行动。 既然不再依赖经济循环,不再极度渴望增殖,资本,也就不再需要发达的金融。 资本究竟是什么,金钱吗,这是一般民众经常会犯的错误。 虽然对具体的有产者,其资本多寡,往往会以马克的多少来衡量,但马克并不一定必然是资本,反过来,资本也不见得一定要是货币,而是但凡能作为压迫、掠夺之倚仗的东西,都可以被视为资本。 从这一角度,在1484年的这时代,联邦顶层掌控的资本,相比以往,已经出现明显的“脱虚向实”之态势。 资本的表象,究竟是什么,有产者根本一点也不关心,而只关心其功用。 在扩大再生产的时代,要掠夺劳动者,要割蒜苗,最有效的手段是金融资本与雇佣劳动。 而在信息时代,从“自产机”到“全产机”的一切自动化、智能化生产体系,则是效率极高的剥削手段,有产者只需雇佣少量尖端人才,切实的研制出“自产机”,“全产机”,就能靠这些系统而持续不断的获得产出。 系统的产出,仍是人类所需的各种生产、生活资料,却不再需要出售,至少不再需要传统意义上的市场竞争,而是直接在庞大生产体系中加以分配。 最终的生活消费品,则先被有产者饕餮,残羹剩饭再施舍给奴隶与奴仆。 在这样的一整套流程中,可想而知,传统的经济统计手段已不再适用,勉强统计出的指标,譬如gdp,也无法再客观反映经济体的规模和实力。 今天的联邦,表面上,以马克计价的名义gdp已连续多年徘徊不前,再考虑到马克的贬值,近十年来的购买力缩水至少三成,扣除通货膨胀的gdp只会更低,短短十年间,就滑落到了巅峰时期的七成左右。 gdp不增反降,对任何一个经济体,都曾经会是天大的麻烦。 表面上,对一个独立的经济体,要全体成员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平,总体上维持稳定,gdp增长率并非一定要大于零,哪怕gdp长期纹丝不动,也不过是说明经济毫无发展,每年的产出仍然还有,不过就是下一年的产出相比上一年没有任何增加罢了。 然而现实中,考虑到资产主义社会的规律:财富的两极分划不可逆转,有产者对劳动者的压榨和掠夺并不会因经济停滞而自动终止,情况就会比想象中更严重。 一旦经济停滞,年产出相比以往没有增长,劳动者在这种经济体中的境遇,就会越来越惨。 因此,对任何实行资产主义的经济体而言,但凡要维持社会稳定、避免动乱,就必须追求一定的经济增长率。 不仅如此,越是资产主义猖獗的国家,对gdp增长率的追求,也越迫切。 在这样的经济体中,有产者、顶层的胃口格外惊人,每年都要求在原资产的基础上平添巨额利润,获得很可观的增长率,否则就要套现立场,为了满足这一群体的血盆大口,经济的增长也就成为某种硬性的任务。 实行资产主义的联邦,毋庸置疑,历史上也曾长期处于这一阶段。 物是人非,连续近十年的gdp缩减,却没有在联邦引发严重的社会危机,一方面显然是因为经济活动的变迁,让很多物资流转不再体现为gdp,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联邦有产者不再追求利润,而将兴趣转向“自产机”这样的实打实财富。 利润,曾经为有产者所狂热追逐,原因无他,资产主义的大鱼吃小鱼游戏里,不这么做的家伙一概都要被杀出局。 但是在顶层日益勾结的今天,追逐利润,就退化为一桩可有可无的消遣。 取而代之的,则是在物质资料生产层面的竞争,谁掌控的“自产机”更成体系,规模更大,技术水平更高,谁就是联邦经济领域的巨头,相比之下,曾经呼风唤雨的金融资本,则蜕变为一种有产者彼此交易的结算手段。 在这种态势下,观察联邦的gdp就没什么用,根本无法把握经济。 而直接反应生产运行的指标,从发电量,输电线路负荷,到年度新增算力(flops),网络覆盖积(mexp2*bps),再到固定资产投资额,主要原材料消耗量,这些实打实的数据才更能反映联邦社会的发展态势。 以上所有的数据,一言以蔽之,在过去十年间始终呈增长的态势。 这些数据的加权统计,按asa给出的算法,方然发现,观察社会体系中的实体部门、领域,在过去十年间的年均增长率高达8~8.5%,说明实体经济的总规模,在这十年里一共有了2.16~2.26倍的增长。 十年翻番,对体量庞大的联邦经济,是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 按国际组织的统计,预测,像联邦这样的发达国家,各领域的发展程度已经十分完备,一般年份的经济增长率几乎不可能超过3%。 十年累计下来,总的增长,至多也就是1.3倍左右。 正文 第三〇五章 计划 十年间增长逾一倍,对已经是发达国家的联邦而言,速度是很惊人的。 再考虑到科学技术的进步,单位gdp的资源、原材料等消耗有下降的趋势,除此之外,联邦社会的一系列传统产业,包括消费品制造业、服务业、金融业与一大批衍生产业都在走下坡路,实体经济的扩张速度就更快。 按方然的估计,过去十年,联邦的资源、原材料与装备制造产业,实际的年均增长率甚至超过12%,总量是原先的三倍还多。 实体经济与虚拟经济此消彼长,gdp等数据,事实上已就失去意义。 要想切实的把握局面,关注统计数字,是没有用的,只有借助发达的网络体系,沿联邦社会的一个个纵切面去深入观察和分析,才能得到更准确的结论。 现在的方然,就处于这样的位置上,利用公司和ffri-it赋予的权限去查看这一切。 而且在这么干的时候,还用不着遮遮掩掩,这是工作。 身为ibm的核心研发人员,方然的岗位,职责并不是直接负责“全产机”的模块开发。 apos的庞大体系中,每一个领域的具体模块都需要相当的专业知识,托马斯*安生除了it外,对其他领域几乎一窍不通。 而且it这一块的研发,也不需要动用基础研发组,自然有其他团队去做。 他的岗位职责,总体而言,仍然是是为“全产机”的底层架构提供支持。 能够自主生产“自产机”的apos,体系中的模块,简直包罗万象,所有这一切跨学科、跨领域的模块,都需要链接到apos的控制系统中,在核心ai的驱动下运作,方然所在的基础研发组就负责此事,利用fscim,将大量平行研发的模块接入。 在这一过程中,可想而知,托马斯*安生得以接触大量不同门类、不同功能的子系统,也有权限调取、查阅相关的技术资料。 将模块链接apos的核心,工作量很大,单凭人工是没可能完成的。 在利用“走鹃”的工作过程中,一开始,方然很恪尽职守,在职责范围内分配约120plops的算力,协调项目组的几名工程师,各自完成份内之事,至于他自己,则继续每天抽一些研究fscim底层框架。 要掌控庞大的联邦网络体系,进而,掌控实打实的生产力,这一点也不容易。 “全产机”的每个模块,都会由所在领域的产业巨头来研发,“国际商用机器”承担的是it领域,自己显然不宜插手,也没有机会。 而其他生产领域的公司,不论卡特彼勒、巴斯夫还是淡水河谷,方然的了解都很有限,他所能做的,之多不过是远程侵入这些公司的内网、在服务器里稍作停留,根本无力解析其项目研发、制造流程,更遑论从中作梗。 一句话,对空前庞大的“全产机”,直接掌控其中的大量模块,是完全不现实的。 那究竟要怎么办呢。 这时,方然对托马斯*安生之身份的长期耕耘,就显现出了一些前瞻的、独特的价值。 身为ffri-it成员,同时又受雇于“国际商用机器”,在签署“协议”后,不出所料,上面很快便交给托马斯一些机密任务,其主要内容,就是利用自己在ffri-it的权限和影响力,为ibm谋求更多利益。 说白了,就是在巨头虎视眈眈的“全产机”规划上,让ibm尽量多分一杯羹。 联邦的有产者们,在这前所未有的时代里相互勾结、妥协起来,一致对外扩张掠夺,这固然是大趋势。 但对待划时代的“全产机”,仍会彼此猜忌、防备。 展望未来,大一统的apos,究竟会由谁来掌控,各方力量博弈的最终结果是“形式上的国有化”,由联邦政府出面组织“全产机”的研发和部署,待这一体系建成后,则由ffri-it提供的基础架构,让各参与方共同管理。 明面上的规则如此,事实上,也就是被联邦的若干家资产巨擘所把持。 而联邦境内的中小资本,则注定在这一轮博弈中出局,或者自生自灭,或者依附于大资本之一而苟活。 究竟由政府控制,还是让几大资本把持,这一切,方然都不怎么在乎。 他关注的是,不管由谁来掌控者空前庞大的体系,是一群人,一小撮人,还是某一个人,位于田纳西州橡树岭的apos中枢机构,其接收与发送的海量数据、讯息与指令,会经由什么渠道连接至北大陆上的若干分散控制节点。 然后这一切,再如同血管输送血液般,渗透到联邦生产体系的具体单元。 apos的中枢位于橡树岭,是绝密讯息,方然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查出。 但现在,这讯息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 退而求其次,他的计划,是努力为ibm争取到apos体系中的次一级节点、覆盖范围在百万平方公里上下的分散控制节点承包权,进而,才有机会在其中动手脚,在时机合适时,一举掌控其链接到的所有生产单元。 至于apos核心,必然被联邦政府的背后金主们所把持,劫夺的风险会很高。 会不会有人打这一核心的主意呢,也许会,考虑到联邦it产业里埋伏的“同类”,思路总会有一些相近,方然能料想到,现代文明的“资源——能源——算力——暴力”之链条,能看清楚这条线的必定不止自己一个人。 在夏洛特研发中心默默工作,身处ibm的7*24小时监控之下,甚至于,就连与emily在住处不可描述时,也无权屏蔽摄像头。 对这些都安之若素,方然没告知emily,他很珍惜“托马斯*安生”这一身份。 表面上,不要有任何可疑行为,追踪、调查“同类”的工作也一并暂时中止,对他而言这都不是麻烦。 早在很多年前,混迹于伯克利大学时,方然就摹想过所谓“永生之中长期规划”。 即便在实践中,一切计划在实践中都会遭遇到变化、甚至重大的分歧,但时至今日,永生之路上的若干时间节点、发展阶段,却仍然契合于他的预料。 正文 第三〇六章 对策 人类社会继续这样发展下去,终有一天,电脑与机械的组合将称霸世界。 但,究竟是谁能掌控这空前绝后的庞大体系,站在西历1484年的时间节点上,方然还没办法断定。 尽管如此,凭借多年来的观察、理解,他还是能看清大致的走向。 it,是未来,是唯一的希望,对这判断是如此坚信,在方然眼中,“那个人”几乎必定会从信息技术领域的从业者中产生,而几乎不可能从联邦政府、军队或其他产业领域中供职的群体里出现。 这种判断,未必与大多数“同类”相一致,很多同类或许还在觊觎联邦的暴力机器。 其他人如何行动,现在没时间、也不打算去关注,方然的计划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他很早之前就摹想过,在这一阶段,遍布盖亚的同类们将进入所谓的“静默期”,会各自在信息技术领域的不同岗位上暗中准备,而无暇彼此竞争。 在这一阶段,来自同类的威胁,会降低到几乎无需提防的程度。 譬如托马斯*安生,以这一身份在夏洛特研发中心生活、工作,现如今,方然几乎完全终止了对“同类”的调查搜索,除对身边的同事仍有所防备,日常工作、上网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 “黎明前的黑暗”,用在这里,是一种比较合适的陈述。 文明将向何处去,这一重大问题,但凡走上追寻无限长生命的人,必定都思考过,所得结论也大致仿佛,继而,同类们的选择也会彼此类同,此时此刻,必定会扎堆在联邦乃至其他列强的信息技术领域,为掌控自动化体系而暗中蓄力。 相应的,如托马斯*安生的“终身服务协议”这类门槛,绝大多数同类也一样会遇到。 要周密策划、一朝发难,从人类世界的统治者、顶层、有产者手中夺取体系的控制权,这显然并非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需要与前者斗智斗勇,要设法在一系列的监控、钳制与威胁下,披荆斩棘继续向前。 在这样的时期,对每一个追寻永生的人,都是与传统社会体系对抗的关键时期。 只有迈过了这道门槛,接下来,才有资格参与同类间的内战。 明确了这一点,接下来的五年、十年,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就只需要专注于“篡权”,想方设法掌控apos。 只不过,在进行这一切推理时,方然偶尔会走神, 他会突兀的想起“匿名者”。 “匿名者”,从其留下的绝笔出发,他本以为其必定已不在人世。 不仅如此,前后在网络上搜寻此人的踪迹,所得也可佐证这一判断,到现在他都觉得,此人的那一封绝笔并不像是在说谎。 哪怕考虑到永生的追寻者,都是意志坚定、不择手段的人物,为掩护身份,可以做出任何行为,譬如自己就因此而夺取了托马斯*安生的性命,方然还是会有这种直觉。 毕竟,如果只为隐匿身份,“匿名者”大可以像自己这样盗取一个新身份,而根本无需冒着被发现、被戳穿的巨大风险,在互联网上留下如此之多的线索和讯息,更何况,那封自知必死的绝笔,至今想来,仍然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这种惊心动魄,流淌在一封信的字里行间,如果没有切身的体会,是极难著就。 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匿名者”又可能还活着呢; 时间流逝,每一天都在为目标而竭尽全力,脑海中的事务繁重如山,偶尔,在思维少有闲暇时,方然就会想起那位神秘的“匿名者”。 困惑是短暂的,他很快明白,自己与其说是凭直觉,认为这个人可能还在人世, 倒不如说是希望如此,自己,希望“匿名者”依然活着。 按理说,一切心怀永不下车之念的人,都是同类,是注定会彼此争斗、为“那个人”的位置而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身为追寻者之一,他本该希望所有竞争者都人间蒸发、横遭不测,至少也是越少越好才是。 可是另一方面,想到人类文明那宿命般的未来,方然又不禁心生迷惘。 如果,仅仅是如果,“匿名者”这样的家伙会一直活着,他,或者她,面对文明浩劫降临、即将万劫不复的大趋势,会不会能想出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类文明,继而也就让“那个人”摆脱宿命般的消亡。 匿名者的头脑,眼界,分析洞察力,乃至信息技术领域的实力,都比自己更强大。 如果这样的家伙,面对危局,都找不出一条光明的道路…… 自己,又凭什么能找到应对之策呢。 …… 未来,文明的宿命终结,如一大片天边的阴云笼罩在方然心头。 即便看上去,那阴云还十分遥远,在如此之远的距离上观察,也没办法看得真切。 但年轻人的内心深处,却清楚无误的知道,那片阴云,是真实存在的,终将有一天会飘荡到头顶,降下毁灭一切的灾难。 念及至此,往往心中隐约不安,这种情绪促使着方然的行动,让他在工作之余,仍然保持起码的敏锐触觉,在明面上为ibm争取项目、暗地里解析apos次级节点的忙碌之余,留意那研发中心高墙之外的世界。 墙外的世界,自从去年造访杰克逊维尔,一年多时间里方然和emily都没再造访过。 用不着外出切身体会,通过网络,方然对联邦社会的观察未曾中断,所见所闻,对现状的把握,也比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绝大多数人更全面,更深刻。 正是通过这一天天的观察,渐渐地,他消解了心中的某种忐忑。 新时代的奴隶制,独创也好,借鉴也罢,总之今天的联邦社会正是这样的一种形态。 但这种表面上十分稳定,由顶层、奴隶与奴仆构成的三元体制,究竟会不会长期延续下去、甚至成为人类世界的新常态呢; 耳闻目睹的现象,加上思考,让他确信这担心并无必要。 “新时代的奴隶制”,正如出现在几千年前的奴隶制度一样,注定无法永恒,也绝非人类文明的终末态。 与残暴血腥的奴隶制度一样,新*奴隶制,也终将被历史的周期律埋葬。 正文 第三〇七章 周期 一切人文科学领域的成果中,最可怕的结论,在方然看来正是“历史的周期律”。 周期,意味着周而复始,人类文明从古到今的轨迹就是如此,科学的发展,技术的进步,让文明之火越燃越旺,却始终无法照亮一切黑暗,驱除所有阴霾,更无法让文明挣脱这周而复始的兴衰轮回。 周期律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概念,在社会科学领域存在的时间并不长。 不过,但凡对人类历史稍有认识的人,稍稍回顾一下过去,也不难从漫长历史记载中的政权更迭、朝代更替之中,觉察到这颠扑不破般的铁律。 这铁律的表现,就隐藏在浸透了血与泪的字里行间,从久远的过去,一直到今天,人类文明的无数组成单元,从原始部落到现代国家的凡此种种,似乎都被某种怪病所困扰,不论怎样挣扎,都命不久长。 历史上的任何组织,建立初期,尚能以其中一切成员,至少是大多数成员的利益为重,但随着时间推移,却必定会滑向堕落、腐朽、溃散乃至消亡的深渊。 腐朽反动到了极点,压迫,必然引发反抗。 一切曾经壮丽宏伟的大厦,都会轰然崩塌,被受压迫者的滔天怒火化为灰烬。 曾经的受压迫者,消灭了旧势力,自然要着手创造一个新的时代,建立一种全新的制度。 然而事实却无数次证明,他们的努力,终将偏离最初的方向,他们的成就,也终将被历史的周期律无情埋没,新的制度,新的组织,仿佛同样被莫名的怪病所感染,用不了多久,一切,又将进入同样的轨道,曾经被切齿痛恨的堕落,腐朽,又将如阴魂般卷土重来。 然后就是溃散,消亡,又一批深受压迫者揭竿而起,继而,重走这由盛而衰的宿命。 周期律,就是这样的牢不可破,即便未能有预测具体时刻之力,却精辟的从宏观层面,归纳了人类文明延续至今的运动规律。 这规律,稍加阐释便不难理解,却始终牢牢束缚着人类世界的一切。 面对这样的规律,人,区别于其他生命的特质,便是能藉由过去而展望未来,对周期律所预示着的,任何组织、群体、国家乃至文明的兴衰大势,自然会十分恐惧。 因为这便意味着,生而为人,不论置身于历史上哪一个时代,等待着自己的,都将是置身其中之组织的漫长而痛苦衰亡,不仅如此,这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还会不以任何人的意志、努力与决心为转移。 不仅如此,倘若思考更进一步,即便有天纵伟人力挽狂澜,甚或埋葬旧时代、开启新时代,又能如何; 历史上无数雄才大略的伟人,都曾经想办到这一点, 但他们,即便都胸怀天下、想要打破这周期律的魔咒,却始终都未曾办得到。 历史的周期律,就是这样的坚若磐石,甚至超越了人类的力量,超越了一切人类的坚强意志而始终屹立。 但为什么,历史的周期律,会是这样的坚不可摧。 身为it领域的行家里手,对社会,乃至于社会科学,方然并无多大的造诣,他也不擅长于观察、分析人类社会那些光怪陆离的复杂现象。 但倘若观察本质,周期律,其原因也并不难看得出: 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在人类对抗客观世界、努力延续自身存在的过程中,自身利益与整体利益的矛盾。 一个群体中的个体,倘若都脱离这群体而独立生存,显然就不会遭遇周期律。 但这时,连社会都不复存在,人类的概念,也将随之而成为无源之水,继而彻底消亡。 生而为人,要想在喜怒无常的大自然中生存下来,成群结队、彼此合作,是必须要有的条件,当一部分人觉悟到这点、并组成群体后,游荡在群体之外的其他人,即便主观上并不想过群体生活,也必须加入,否则就会被群体的强大生产力所淘汰。 但是在这样的群体中,个人的利益,始终与群体的利益相矛盾。 这种矛盾,并不是说这一个人生活在群体里,其利益甚至不如单打独斗、自己去面对客观世界。 而是说在群体中的他、或者她,要想获得利益,除积极参与群体生产活动并获得一份收益外,还多了另外一个本质上极其反动、却常常是条捷径的渠道: 花言巧语,巧取豪夺,自己不做人和贡献,却去夺取群体中其他人的利益。 人,总归是有意识、有头脑的,所思所为无非都是为了利益。 而纵观人类历史,成千上万年来的一条文明长河里,人类始终没有找到完全之策,能够彻底杜绝群体中的某些人,经由付出与所得的权衡,而舍弃辛勤劳动、转而成为压榨、掠夺他人劳动成果的叛徒。 恰恰相反,群体的反制手段,是如此无力而苍白,甚至往往在一个群体建立之初,确立的就是一部分人不事生产,而依靠体制、暴力甚至谎言去掠夺其他人的荒谬制度。 不管是自始至终,还是半途沦陷,群体,人类社会的组成部分,迟早都将充斥着压榨和掠夺,一部分人用尽手段聚敛起惊人的财富,继而,更凭借这惊人的财富巩固地位、变本加厉,被贪婪与恐惧驱使着,去将这压榨与掠夺的恶事做尽。 贪婪,这很好理解,倘若这些人竟能不受其蛊惑,一开始就不会犯下这样的罪。 而恐惧的根源,则来自于财富来路不正的原罪,这些有产者,对自己的地位、财富、权力是怎样得来心知肚明,即便动用从教义到鼓吹的种种手段去蒙蔽民众,仍极其担心他们有朝一日觉醒,而将自己送上绞刑架、断头台。 这种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将伴随有产者的一生。 但又要怎样解决,散尽万贯家财、终结这种制度可以么,怎么可能。 什么叫做“肉食者鄙”,倘若这些家伙,竟能有如此之高的眼界与觉悟,又怎会在一开始心生邪念、踏上压榨与掠夺他人的不归路。 触及利益,比触及灵魂还难;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终归也只是一种幻想。 正文 第三〇八章 更替 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又或者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们,所采取的措施近乎一致,都是横征暴敛、挟兵自重. 自以为只要拥有足够多的财富,足够多的武装,就能高枕无忧,永远骑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而不受惩罚。 直到有一天,防民的堤坝被狂怒掀翻,暴民四起,玉石俱焚,文明则一并遭殃。 这,就是历史的周期律,当旧的群体,体系乃至文明,被暴乱所摧毁,新的群体才有可能建立起来,继而在“前世之鉴,后事之师”的理性反思之下,再次尝试建立起协作互助、而非彼此倾轧的新制度。 然而这样的尝试,已被证明,每一次都会以失败而告终。 对这种宿命般的失败,社会科学人士,自然会营造种种理论去加以解释。 但这一切理论,在方然看来,却甚少触及到问题的实质,甚至让民众对“历史的周期律”产生某种误解。 “骑士除掉恶龙,继而,自己成为新的恶龙”,是广泛流传于联邦民间的说法。 这种说法,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很鞭辟入里的阐释了,什么是历史的周期律,以及,这周期律是怎样左右人类历史的。 纵观漫长的人类史,政权更迭,朝代更替,统治者如走马灯一般变换,这现象司空见惯。 历朝历代一概命不久长,根本原因,显然是统治者的横征暴敛,让群体中的大多数人无法再忍受,而进行“宁有种乎”的关键思考,然后便揭竿而起,将生产力化为战斗力,将腐朽的统治机器摧毁。 但是在这一过程中,耐人寻味的,则是这砸烂旧世界的力量,究竟被谁所支配。 民众,任何社会活动的力量源泉,固然是一切政权更迭、朝代更替的基本动力,但也应该看到,脱离强有力的动员、协调与组织能力,民众,只是一盘散沙,并不天然具有反抗压迫和掠夺的能力。 只有将其动员起来,组织起来,以强有力的核心来领导、指挥,其中蕴含的巨大力量才有可能被释放。 这也就意味着,能做到所有这一切的力量,必将走向民众的对立面, 继而成为新时代的统治者,变为新时代的恶龙。 思考到这种深度,就会意识到,联邦民间流传的“骑士杀死恶龙,然后变成恶龙”之言辞,也只是说对了一半。 恶龙,不论在什么朝代,的确是由上一个斩杀恶龙的骑士变成。 但这种蜕变,却并非在斩杀恶龙之后进行,而是在骑士纵身上马、振臂一呼的时候,就已不知不觉、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将民众的力量召唤出来,最初的动机,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 然而不论任何人,任何组织,一旦切实的达成了这样的目标,接下来,不论主观意愿、还是客观需要,这个人、这个组织,都必然会将思维与行动的核心转向维系这力量,进而维系自身在社会中的优势地位上来。 说白了,用不着等到改朝换代的那一天,但凡掌控足够强大的力量,骑士,就必然且已经变成了恶龙。 明白了这一点,就会想到,人类历史上任何新时代的开端,都是由恶龙来发轫的。 不同时期、不同口号的朝代,彼此间的区别,只在于这恶龙出于种种考虑,而愿意将与民众的温情脉脉之关系伪装到什么时候。 伪装,目的多种多样,但有一条却是确凿无疑: 它不可能永远进行下去。 人类文明的朦胧面纱,一层,又一层,看似纷繁芜杂,待到揭开这层层叠叠的伪装,核心的矛盾,却就是这样的简单而直白。 群体的力量,远胜个体的力量之和,正因如此,群体的出现才是必然。 这必然出现的群体,又必须由一小撮人来组织、协调、管理、统率,否则便是一盘散沙,与密集拥塞的个体之算术和无异。 然而进一步的,这负责组织、协调、管理、统率的一小撮人,又必然滑向追逐自身利益、为此甚至不惜损害群体利益的深渊,即便有再坚定的信念,再严酷的律条,也无法与生而为人的自我意识、自身利益判断抗衡。 漫长的人类历史,自古至今,本质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 从遥远的原始社会群落,到轰然崩塌的理想联盟,其本质架构,都是一小撮人凌驾于绝大多数人之上。 不论什么时候,事实上管理、统治着群体的,永远都是恶龙。 哪怕其声称自己并不是,或者,很多人觉得那不是,也没有用,只因恶龙的定义,便是如此,一旦成为、哪怕只是即将成为统治者,就必然成为恶龙。 至于骑士,则只存在于民众的美好愿望、美丽幻想之中,而从未真正的出现过。 历史的周期律,就是这样的坚不可摧,就是这样的颠扑不破,让洞悉到这一切的年轻人沁出冷汗,脊背发寒。 文明的终结,曾经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可如今看来…… 这延续至今的文明,即便能永远延续下去,其本质,也一点都没办法让人乐观的起来。 深刻理解了历史的周期律,所思所想,让方然内心十分沉重,但,他的本来目的并非缅怀历史,而是借此去推断文明的未来。 在可怕的周期律面前,新时代的奴隶制,将何去何从呢。 观察这一问题,在明确了“历史周期律”的本质后,就不难得出正确的结论。 人类社会,从原始时代直到今天,本质始终未变,新时代的奴隶制也仍是极少数人对绝大多数人的统治。 从这一角度,撇开莫须有的正义与邪恶,这样的制度,的确切合人类文明延续至今的主线,而且与历史上的诸多体制相比,凭借信息技术而掌控空前强大统治机器的顶层,对其所压榨、掠夺对象的控制力、威慑力也是空前的。 顶层与奴隶、奴仆的三元体制,至少在表面上,也因此而显得十分稳定。 然而与历史上任何一种体制都不同,新时代的奴隶制,却也蕴含着前所未有的一个根本矛盾: 而这一根本矛盾,在方然看来,必将把这制度彻底炸碎。 正文 第三〇九章 继承 新时代奴隶制的根本矛盾,正如历史上一切制度的根本矛盾那样,蕴含在体系之内。 但并不是说,在奴隶制的体系之外,便不存在矛盾。 和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社会制度相比,新时代的奴隶制,有一个此前任何制度都不曾有过的特点,那便是其“有界性”。 不同于历史上任何制度,新时代的奴隶制之涵盖范围,并不天然的延伸到盖亚全境。 相反,则通过苛刻的条件,从民众中筛选出最聪明、最美貌的一小部分,来作为体系中的努力与奴仆,至于被淘汰的绝大多数民众,则根本不会进入顶层的视线,对顶层而言,也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进而,在顶层眼中,这些被淘汰的绝大多数,就会成为一大堆无用的垃圾。 新时代的奴隶制,就是这样成型,以接近一千五百万成员的规模在联邦运行,这其中,真正的社会顶层数量寥寥,至多不过几百人、几千人。 其余的一千四百多万成员,不论地位高低,收入多寡,全都是这几百上千人的奴隶与奴仆。 一种社会制度,并不追求覆盖到世界每一个角落,而是封闭起来自娱自乐,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咄咄怪事。 新时代的奴隶制,根本目标,已不再是资本的无限增殖,而是满足顶层的需求。 这种需求,即便规模上一直在膨胀,联邦的生产体系也在持续扩张,却并不需要雇佣更多的劳动者来实现,相反,借助人工智能与自动化、智能化体系的自我反馈,维持一支规模大致稳定的奴隶队伍,就能让顶层掌控的力量不断膨胀。 另一方面,顶层需求中那些无法被机器、ai满足的部分,规模则终究有限,即便全体有产者醉生梦死、穷奢极欲,也不需要将所有人都变作奴仆。 这样的三元体制,高度内卷,体制之外的一切都可以罔顾。 然而却另有一个问题,无从回避: 人,终有一死。 不论顶层、还是奴隶与奴仆,都无法永远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新时代的奴隶制,如果想要一直波澜不惊的运转下去,不论顶层,还是底层,都必须考虑到代际更替的重大问题。 代际更替,对顶层而言很容易,也没有任何不可调和的矛盾。 繁衍足够的子嗣,一代接一代传递资产与权力,对顶层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根本不成问题,不论配偶,还是资源,都完全支持其按自己的意愿,制造出几乎是任意数量的继承人。 当然在实践中,出于资产集中的趋势,这种更替总体上往往是一换一的稳恒态。 成为顶层的继承人,一般而言,也没有任何硬性的门槛。 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能胜任。 曾充斥联邦互联网、媒体与快餐书籍的连篇累牍,显然很避讳这一点,而喋喋不休的试图让联邦民众相信,顶层的继承人都是不世出之天才,哪怕不在专业领域有卓然建树(这当然是可想而知),也必然会在难以度量、无从捉摸的人情世故方面,有常人不能及的天赋和才华,如此才能堪大任。 事实上,所谓人情世故、意志情商,以联邦的三亿人口之巨,这方面能力出众者,没有百万、也总会有十万,根本一点也不稀罕。 反倒是科学研究方面,艰深的学问,超前的理论,对人的要求才更苛刻。 以联邦的庞大人口数量,能担当大任的才往往只有那么几位,甚至,有时候还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到。 倘若情商超卓、人情练达,就能成为联邦顶层的继承者,但凡没有被媒体与宣传机器所洗脑的联邦民众都不禁会问,为什么顶层就偏偏选中了自己的后代、再加上一两位北京显赫的陪衬,来继承自己的衣钵,而对民众中动辄成千上万的高情商、强意志之人士,一概选择了视而不见呢。 答案,只有一个: 继承衣钵的关键因素,根本就不是洗脑p话所说的那样。 面对媒体,面对联邦的劳苦大众,不管某些人如何在聚光灯下摇唇鼓舌,庄严宣布其“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null”,也掩盖不了这丑恶而肮脏的事实。 顶层的代际更替,事实上,就是这样的简单又容易,这里面没有矛盾。 但另一方面,不论奴隶、还是奴仆,代际更替就是严峻的现实问题,或者说,仅仅凭借奴隶与奴仆群体自身的力量,根本就无法顺利完成。 奴隶,在今天的联邦,泛指服务于物质资料生产体系的一切劳动者,而生产体系的岗位中,简单、重复、枯燥的位置几乎完全被ai所替代。 奴隶的职责,越来越侧重于研发、创新与应用,进而,需要极其聪明的头脑,与丰富的知识与技能、经验储备。 而奴仆,在今天的联邦,泛指服务于所有人(当然主要还是顶层)的一切劳动者。 在社会服务的岗位中,同样的,简单、重复、枯燥的位置几乎完全被ai所顶替,奴仆的职责,越来越侧重于精神世界、艺术创造与身体愉悦,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极其充裕的天赋,与出众的身材与容貌、气质特性。 不论奴隶,还是奴仆,门槛现在都高的可怕,绝非从民众里随便抓一个人来就可以。 不仅如此,奴隶与奴仆所要求的特质,从智慧、意志到身材,并不能完全遗传,无法像资本和权力那样,在代际间稳定的传递下去。 不论智慧,还是美貌,亲代与子代之间有一定的相关性,这是容易观察的事实。 但也很容易观察到,这种相关性,其实一点也不稳定。 智力活动领域的杰出人物,其子女未见得也一定是杰出者。 进而,其子女的子女,泯然众人的概率则会更高,几代人后,基本必定默默无闻,这是很常见的情形。 至于人类的其他特质,容貌,身材,性格,意志,莫不如此。 生命的遗传与演化,如此深奥。 继而,让奴隶与奴仆阶层自给自足,自力更生完成整个阶层的代际更替,就是一种不可能。 正文 第三一〇章 争夺 奴隶与奴仆阶层,无法自我完成代际更替,这样讲当然不一定准确。 假如,仅仅是假如,联邦的顶层动用各种手段威逼利诱,让奴隶与奴仆们大肆繁衍,每一对夫妇都生育七八个、甚至更多的子女,然后“择优录用”,不符合条件的淘汰者则一概扫地出门,汇入两亿八千五百万垃圾的洪流。 这样做,仅仅从理论上讲,的确有可能完成“代际更替”这一艰巨的任务。 然而站在实践的立场,这种策略,就不太可能奏效。 且不说在顶层的压力之下,奴隶与奴仆阶层会不会乖乖听话、生育一大堆子女去充当代际更替的原材料,就算他们乖乖就范,人,毕竟不是牲口,并非生下来管吃管睡就能充当劳力,而必须经过长期的教育和培养。 这种工程,在it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似乎可由人工智能和自动化的机器代劳。 但事实已经证明,人的培养,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人”这一因素在教育过程中的地位是很难取代,单纯用机器教育培养出来的人,不论性格、还是能力都有很多缺陷,这并非臆想,而是被一系列残酷的实验所证实。 归而总之,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要蜕变为社会学意义上的人,并非简单的掌握几门课程、锻炼工作技能就可以办得到。 展望未来,在不知多么久远的将来,或许有一天人类将能够完成代际更替的全自动化,以不知疲倦的庞大“生产机”来制造出理论上无穷无尽的劳动者大军。 但凭借今天的科学技术,用不着深究,方然也能看得出,距离这一天还极其遥远。 迄今为止,要培养文明的接班人,人的因素仍然是必不可少,而每天辛劳不辍的奴隶、奴仆们,是否有时间和精力去额外承担这一繁重的义务,为千秋万代的顶层们提供一茬茬蒜苗般的劳动力,简直就是不问可知。 置身于新时代奴隶制的大框架下,不论奴隶,还是奴仆,但凡稍有头脑都不难看透自身的处境,和围绕着自己的这一切。 继而,哪怕因顶层的施舍而暂时生活无虞,甚至拥有些多余的时间、精力和资源,是否会有兴趣将其耗费在辛苦的生养后代上,主动去做这形式上是延续生命、实则不过是种蒜苗的无事生非之举,也是很可疑的。 荒谬的资产主义制度,扭曲了一切,连人类的繁衍延续都无从幸免。 正因奴隶与奴仆的代际更替,没有保障,所谓“新时代的奴隶制”,也就无法彻底脱离联邦的285,000,000民众而一直封闭运行下去。 当体系内的顶层恣意繁衍,奴隶与奴仆却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中消磨殆尽时,这一体系必须从外部获得新鲜血液,补充消耗掉的底层基石,而新鲜血液的来源,放眼四顾,也就只有那曾被视为“活的垃圾”的无数民众。 从这一角度观察,思考,方然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在“自产机”大行其道,“全产机”崭露头角的今天,金主们掌控的联邦政府,依然会维持运转。 遍布联邦大小城市,在钢筋水泥垃圾堆里苟活的民众,也还能领取到一些起码的救济,获得一些最基本的社会服务等资源,而没有像某些科幻小说、电影里那样,被掌控自动化生产体系的统治者彻底铲除。 即便失去了被压榨的价值,也失去了当炮灰的资格,他们,仍有最后一点用处。 哪怕身为底层,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不论生育、还是教养都难免被异化,但和体系中的一千五百万人口相比,出局者的规模更庞大的多,随便生养些子女,便可以为这新时代的奴隶制补充人口,维持体系的长久运转。 何况随着it的进一步渗透,生产体系的升级,数量稳定之顶层所需要的奴隶和奴仆数量,显然会缓慢而持续下降。 代际更替,在这样的大趋势之下,也更加成为了无关痛痒的小事。 在不考虑生命科学进步的前提下,奴隶制的稳定性,并不会受到“代际更替”的冲击,这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方然并不在乎。 在一开始,他所洞悉到的根本矛盾,也并非是在这方面。 而是贯穿这一制度始终的,并且,会随着it渗透而愈加尖锐、终将爆发的, 奴隶与顶层的争斗。 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矛盾,并不稀奇,在人类历史上更一直存在着。 但新时代的奴隶制,其根本矛盾,却和以往任何时代迥异,并非是被压迫者反抗、乃至推翻压迫者的简单直白,而是切实创造、完成与运行这体系的奴隶,与凭id、密码与权限将其掌控的顶层,这两者之间的一场“火并”。 也即是,注定爆发在并不久远之将来的,程序员与权限狗之战。 当今时代的联邦,不管如何形容眼下的制度与体系,新时代的奴隶制也好,欣欣向荣的联邦梦也罢,事实,是很清楚的,铺陈在联邦大地上的一切,从高速公路到巨型计算机的全部物质财富,与正在隆隆运转的庞大生产体系,完全归功于新时代的奴隶群体。 正是他们,凭借科学这一工具,创造了联邦社会的全部财富。 而执掌这体系的顶层,又是凭借什么,才切实的将这一切捏在手中呢。 表面上,是联邦政府的武装力量,和资产的无形压迫,但究其实质,不论武装力量,还是庞大资本,归根结底,都必须体现在生产体系的控制逻辑中,才能真正的发挥作用。 暴力体系是什么,是机器人,是作战单位,是先进的武器。 然而这一切发挥作用的前提,是通过网络,接到准确的秘钥和命令,并凭借ai和网络来组织行动。 资产,更是如此。 表面上是所有权凭证,或者银行账户上的一串数字,事实上, 只有将其注入生产体系的控制核心,体现为具体的id和指令,才能真正奏效。 规则如此,没有什么是自然而然,武装机器人不会自主决定向谁开火,银行账户上的马克也不会自己去掌控生产。 正文 第三一一章 荒谬 新时代的奴隶制,究竟向何处去,经由对联邦社会的观察,渐渐的,方然发现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藉由科学技术的发展,联邦、乃至世界面貌的极大改变,尤其是生产体系的空前庞大而复杂,统治阶层、有产者的权力,从未像今天这样充满了不确定性,充满了被挑战、甚至被剥夺的极大可能性。 顶层与奴隶,在遥远的旧时代,是一对矛盾尖锐的对立体。 但在那遥远的奴隶制度中,顶层,掌控社会的极少数人,即便被揭竿而起的奴隶推翻了统治,被愤怒的矛枪钉上历史的耻辱柱,每一次反抗,却无法终结那万恶的奴隶制度,而注定会陷入旧制度的轮回。 究其原因,用今天的视角去观察,本质上是因为奴隶群体的落后性。 换言之,用一句海因里希主义者的惯用语,奴隶,虽然遭遇悲惨、令人同情,却并不掌控先进的生产力。 再怎样强壮、坚韧的奴隶群体,受限于那一时代的科学技术水平,在脱离奴隶制度的组织框架下,也没办法组织起高效率的生产活动,没办法积聚足够的力量,与周边的其他奴隶制国家相抗衡。 社会的运动、发展规律,是客观规律的一部分,并不以人的一切主观意志为转移。 正由于这种时代的局限性,让历史上的奴隶制,出奇的稳定。 但,今时不同往日,新时代奴隶制中的底层,信息技术领域埋头苦干的数百万it工作者,则切实掌握着惊人的力量,事实上,正是这数百万技术人才,一砖一瓦的搭建起联邦社会的庞大无人化、智能化生产与生活体系。 这一体系,即便名义上并不属于it劳动者,而归于投资方,事实上的控制权却是一个很微妙的话题。 联邦的庞大生产体系,从矿山到工厂,从企业到机构,放眼四顾的这一切全都名下有主,以各种冠冕堂皇的合同,协议,规则乃至法-律确定其所有者。 而创造了这一切的劳动者,则仅有菲薄的工资,并不占有其它任何一部分。 至多以所谓股票的形式,形式上取得一部分煞有介事的所谓“所有权”,其实呢,也根本无法行使这所有权对应的权利。 这种规则,这种现状,哪怕再多御用专家摇唇鼓舌,鼓吹其多么合理, 终究也不过是一种荒诞无耻的丑行。 有产者的鹰犬,喉舌,是怎样为主子们辩护呢,借口,要多少就有多少,围绕“私有财产神圣不可xx”的莫名其妙说教而展开,一大批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吹鼓手们,大可以从创世光一直讲到审判日,玩-弄种种看似无懈可击的逻辑,为捍卫这“有产者掌控一切,劳动者一无所有”的残酷现实,昧着良心慷慨陈词。 然而再多华丽的辞藻,再多狡诈的诡辩,也终究无法自圆其说的解释清楚: 为什么,一大群人昼夜辛劳,一小撮人坐享其成,待到清算时,前一群体非但所得寥寥,甚至还可能身负巨额债务,后一群体则赚的盆满钵满,甚至还会掌控全世界。 劳动者,非但一无所有,甚至还倒欠不劳而获者许多钱,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面对如此锋利的批判,御用文人们,仍然会闭着眼说瞎话: “工场主、统治者也一样在殚精竭虑,他们的劳动,比普通工人的劳动价值高得多,理应有更丰厚的报酬”。 是的,想到这里,方然也的确要承认,联邦的有产者们,并非一群窝在沙发里嚼薯片的混吃等死废物,在生产过程中,甚至还会十分活跃,从谈判桌前到喷气机上,到处都可以见到他们的身影。 但他们这样的忙碌,动机又是什么,他们真的在劳动吗; 如果是,那是不是也可以说,小偷、强盗不辞辛劳,才弄到些金银财宝,凭本事弄来、就合情合理,干脆也都不用坐牢了呢。 有产者,不管再怎样忙碌, 也不过是在贪婪的巧取豪夺,费尽心思压榨劳动者,仅此而已。 唇枪舌剑的商业谈判,险中求胜的投资决策,表面上看,的确是相当一部分有产者、工场主擅长的活动,这些活动,似乎也的确在经济循环中发挥了一些作用,甚至还是十分关键的作用。 这一切,未免令人心生疑虑,怀疑有产者们是否真的不事生产,从不工作。 然而换一个角度,倘若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有产者”,而是劳动者们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协调起来组织生产、并满足人类的生产生活需要,又哪里需要什么“尔虞我诈的商业谈判”,哪里需要“赌徒一般冒险的决策”呢。 不论商业谈判,还是投资决策,都是资产主义特有的经济活动。 本质上,是有产者间的彼此倾轧。 在这其中乐此不疲,并不意味着有产者们真的在工作,真的创造了财富和价值,而只不过是反映了一种红桃皇后般的丛林态势。 生命中每一刻都殚精竭虑,为资本增殖而效尽犬马,这,绝不是劳动,而是在犯罪。 然而凭借这罪行,从古至今,有产者们毕竟近乎于掌控了一切。 这种态势,在新时代的奴隶制,也同样体现于联邦的社会运行之上,然而这一次,统治者掌控生产体系,进而掌控一切的基石,却是如此摇摇欲坠,不出意外,很快就会遭遇奴隶阶层的强势反击。 这种反击,与历史上的奴隶暴动完全不同,其动机绝非宣泄怒火、改朝换代,用换汤不换药的新*奴隶制取代前一个旧体制,而是劳动者对有产者的大反击,将一切凭空施加在生产体系之上、并非以切实掌控为依据的脆弱产权声明彻底砸烂。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幅迥然不同的景象: 只有体系的创造者,切实把握这体系的管理员,才有能力、因而也才有资格声称其所有权。 而其他一切无力而苍白的所有权声明,不管依据如何,是资产,是法-律,是政令,还是暴力,都没有用,而必将被彻底消灭。 正文 第三一二章 暗斗 新时代的奴隶制,究竟向何处去,经由对联邦社会的观察,渐渐的,方然发现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意识到,藉由科学技术的发展,联邦、乃至世界面貌的极大改变,尤其是生产体系的空前庞大而复杂,统治阶层、有产者的权力,从未像今天这样充满了不确定性,充满了被挑战、甚至被剥夺的巨大风险。 顶层与奴隶,在遥远的旧时代,是一对矛盾尖锐的对立体。 但在那遥远的奴隶制度中,顶层,掌控社会的极少数人,即便被揭竿而起的奴隶推翻了统治,被愤怒的矛枪钉上历史的耻辱柱,每一次反抗,却无法终结那万恶的奴隶制度,而注定会陷入旧有制度的轮回。 究其原因,用今天的视角去观察,本质上是因为奴隶群体的落后性。 换言之,用一句海因里希主义者的惯用语,奴隶,虽然遭遇悲惨、令人同情,却并不掌控先进的生产力。 再怎样强壮、坚韧的努力群体,受限于那一时代的科学技术水平,在脱离奴隶制度的组织框架下,也没办法组织起高效率的生产活动,没办法积聚足够的力量,与周边的其他奴隶制国家相抗衡。 社会的运动、发展规律,是客观规律的一部分,并不以人的一切主观意志为转移。 正由于这种时代的局限性,让历史上的奴隶制,出奇的稳定。 但,今时不同往日,新时代奴隶制中的底层,信息技术领域埋头苦干的数百万it工作者,则切实掌握着惊人的力量,事实上,正是这数百万技术人才,一砖一瓦的搭建起联邦社会的庞大无人化、智能化生产与生活体系。 这一体系,即便名义上并不属于it劳动者,而归于投资方,事实上的控制权却是一个很微妙的话题。 联邦的庞大生产体系,从矿山到工厂,从企业到机构,放眼四顾的一切都名下有主,以各种冠冕堂皇的合同,协议,规则乃至法律确定其所有者,而创造了这一切的劳动者,则不占有其中的任何一部分。 至多以所谓股票的形式,形式上取得一部分煞有介事的所谓“所有权”,其实呢,也根本无法行使这所有权对应的权利。 这种规则,这种现状,哪怕再多御用专家摇唇鼓舌,鼓吹其多么合理, 终究也不过是一种荒谬可笑的罪行。 有产者的鹰犬,喉舌,是怎样为主子们辩护呢,借口,要多少就有多少,围绕“私有财产神圣不可xx”的莫名其妙真理而展开,一大批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吹鼓手们,大可以从创世光一直讲到末日审判,动用种种看似无懈可击的逻辑,为当今时代,有产者掌控一切,劳动者一无所有的现实,昧着良心慷慨陈词。 然而再多华丽的辞藻,再多狡诈的诡辩,也终究无法自圆其说的解释清楚,为什么追溯到遥远的过去,同样生活在一片大草原上的古猿,除自身外,没有任何附属财产、甚至没有财产概念的原始人,会步步演化成今天的样子。 一大群人昼夜辛劳,一小撮人坐享其成,待到清算时,前一群体非但所得寥寥,甚至还可能身负巨额债务,后一群体则赚的盆满钵满,甚至还会掌控全世界。 劳动者,非但一无所有,甚至还倒欠不劳而获者许多钱,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面对如此锋利的批判,御用文人们,仍然会闭着眼说瞎话: “工场主、统治者也一样在殚精竭虑,他们的劳动,比普通工人的劳动价值高得多,理应拿走丰厚的报酬”。 是的,想到这里,方然也的确要承认,联邦的有产者们,并非一群窝在沙发里嚼薯片的混吃等死废物,在生产过程中,甚至还会十分活跃,从谈判桌前到喷气机上,到处都可以见到他们的身影。 但他们这样忙碌,动机又是什么,真的是在参与劳动吗; 如果是,那是不是也可以说,小偷、强盗昼夜辛劳,才弄到些钱财,凭本事弄来就合情合理,干脆也都不用坐牢了呢。 有产者,不管再怎样忙碌, 也不过是在努力的巧取豪夺,盘算怎样压榨劳动者,仅此而已。 唇枪舌剑的商业谈判,险中求胜的投资决策,表面上看,的确是相当一部分有产者、工场主擅长的活动,这些活动,似乎也的确在经济循环中发挥了一些作用,甚至还是十分关键的作用。 这一切,未免令人心生疑虑,怀疑有产者们是否真的不事生产,从不工作。 然而换一个角度,倘若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有产者”,而是劳动者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协调起来组织生产、并满足人类的生产生活需要,又哪里需要什么“尔虞我诈的商业谈判”,哪里需要“赌徒一般冒险的决策”呢。 不论商业谈判,还是投资决策,都是资产主义特有的现象,是有产者彼此倾轧的游戏。 在这其中乐此不疲,并不意味着有产者们真的在工作,真的创造了财富和价值,而只不过是一种红桃皇后般的丛林态势。 生命中每一刻都殚精竭虑,为资本增殖而效尽犬马,这,绝不是劳动,而是在犯罪。 然而凭借这罪行,从古至今,有产者们毕竟近乎于掌控了一切。 这种态势,在新时代的奴隶制,也同样体现于联邦的社会运行之上,然而这一次,统治者掌控生产体系,进而掌控一切的基石,却是如此摇摇欲坠,不出意外,很快就会遭遇奴隶阶层的强势反击。 这种反击,与历史上的奴隶暴动完全不同,其动机绝非宣泄怒火、改朝换代,用换汤不换药的新奴隶制政权取代上一个旧政权,而是劳动者对有产者的大反击,将一切凭空施加在生产体系之上、并非以切实掌控为依据的脆弱产权声明彻底砸烂。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幅迥然不同的景象,剧变之后,只有体系的创造者,切实把控这体系的管理员,才有能力、因而也才有资格声称其所有权。 正文 第三一三章 庞大 按通常的认识,一个系统的投资者、拥有者,照理说也应该是这系统的控制者。 即便拥有这系统的顶层,并不一定明白其运行机理,至少也应该有秘钥、账户与权限,或者雇佣专业人士来充当媒介,才方便驱使,好让系统去执行自己的意志。 联邦政府招标的apos北大陆次级节点,就是这样的系统,按计划,由联邦it巨头承包的“全产机”次级节点,将构成庞大apos体系的神经网络,接收全产机中枢发来的指令,并彼此协同,控制并指挥其下辖的大量三级节点,进而将控制者的意志贯彻到生产体系的每一个角落。 如此庞大而关键的体系,可想而知,顶层不会容忍一家独大,而根据地域、产业条块和生产体系的组织便利,将北大陆划分为四~五个大区。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参与竞标的,就是其中的“nep”与“ama”两个大区。 nep,north_east_pacific,覆盖从阿拉斯加一直到洛杉矶的太平洋沿岸,ama,appalachian_mountain_atlantic,大致范围是联邦东南部的大西洋沿岸,这两片区域的资源资源、工业基础与人口分布情况迥异,看起来,ibm是打算两头下注。 站在联邦政府的立场,不论“全产机”、还是其中的节点,控制权都最好能高度归一化。 但是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立场,投出去的项目,要说心甘情愿融入整个“全产机”体系,自己只埋头干活而没有控制权,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有产者,顶层,掌控联邦的一小撮人,虽然有彼此间的利益交集,共同维系并利用着联邦的统治机器,彼此间的猜忌、防备与倾轧,却不可能完全终止,结果就是,在“国际商用机器”的项目计划书里,关于“全产机”次级节点的控制系统,很多细节都一概缺失,以商业机密的理由拒绝公开。 相反,对于海外投标的一些apms、apos项目,公司则不在乎提供技术细节,反正最终也是联邦政府掌控这一切秘密,而不可能透露给客户。 it巨头的这些做法,可想而知,会让联邦政府十分不满,但也无可奈何。 当局所能做的,仅仅是招兵买马、扩充ffri-it的执行部门,确保位于橡树岭的“全产机”中枢在自己的绝对掌控之下。 至于整个“全产机”体系,其庞大程度完全超乎想象,仅在微电子这一领域,中枢预计会链接的生产部门就接近四百个,接入apos网络的研发、生产、测试与运维设备,以西历1484年口径统计,已超过了三百万台。 产品名录的条目数,更一度达到惊人的一千三百万,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即便在“全产机”落后后,各大企业的一系列同质化、重复化产品,将逐渐被精简、合并,微电子领域的产品名录仍将超过1,000,000。 这样庞大的体系,从硬件到机器码都堆积如山,根本就不是一个ffri-it能全盘掌控,更别说详细核查每一个模块,甚至检查每一行代码。 取而代之的策略,则是“黑盒原理”,这一原则在软件工程领域司空见惯,将测试目标视为有一定数量接口的黑盒子,测试时,仅专注于其在特定输入情况下的输出,是否符合要求,而不关心其内在的运行机理。 这种测试方案,但凡熟悉软件测试的人,都知道不一定靠谱。 尤其是涉及到软件、系统乃至体系控制权的核心模块,按理说,黑盒测试根本无法保证100%的排查隐患,标准做法应该是从“需求分析”开始,一层一层的核查软件设计流程,对软件本身的检查,更应该细化到每一行代码。 但是面对“全产机”,哪怕只是nep、ama大区的次级节点,人工编写的代码就超过了一亿行,分布在若干不同层级的服务器与核心处理机上,粗略估计,以ffri-it相关委员会的能力,完全核查所有的控制、接入与管理代码,耗时会在二十年以上。 二十年,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不禁令顶层怀疑ffri-it在有意拖延,或者极度缺乏人手。 表面上看,情况确乎如此,托马斯*安生所在的核查委员会,一共只有不到二十名软件架构、信息安全等领域的工程师,面对“全产机”次级节点的一亿行代码,和几乎无法实时测试的运行环境,的确是两眼发黑。 那么增加编制可以么; 譬如说,将委员会的规模扩大十倍,两年内完成这一切。 理论上当然可以,实际上,当委员会的专家数量扩充十倍、达到两百人之众时,其原本要着力铲除的“权限篡夺”之幽灵,几乎必定就会在委员会内出现。 即便是联邦政府管辖的机构,里面的人,就一定绝对可信,而不会在核查时暗中作梗么。 联邦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追逐apms、乃至于apos的最初动机,是基于内心深处对他人的不信任,幻想着通过“全产机”,彻底将“人”这一因素从生产活动中驱逐出去,进而获得百分之百忠诚的机器,得到百分之百确定的物质享受和安全保障。 现实的情形,却是一方面用apos驱逐普通劳动者,另一方面却因此而受制于it领域的开发者。 绕了一大圈之后中,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猜忌,多疑,有产者们很快发现,获得百分之百可靠的自动化、智能化系统,并不像它们的老祖宗们修建陵寝那样简单,只消封锁消息、看住工匠,待到工程完毕后将知情者统统杀害就能成事。 修筑陵寝,起码还可以用荣华富贵豢养鹰犬,再用它们去监视工匠。 事成之后杀人灭口,鹰犬也可代劳,反正一座陵寝并改变不了社会现状,许诺的好处仍可以兑现,鹰犬的忠诚度也有起码的保障。 但是“全产机”,则完全不同: 一旦被制造出来,对拥有者而言,就意味着得到了整个世界。 置身于信息技术领域的几乎所有劳动者,对这一点,都是心知肚明,有产者不论再怎样威逼利诱,开出的价码,也没办法超越apos的巨大价值。 继而,这也就意味着,根本没什么“百分百忠诚可靠”的雇员。 正文 第三一四章 管制 为确保自身的控制力,有产者,可以雇佣信息技术的顶尖人才,作为自己的鹰犬。 但,这些新时代的鹰犬所做之事,却极其繁难,如果没有持续跟进、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去同步分析,即便同行都难以精确把握其动向。 这种态势下,不管开出多么丰厚的报酬,it专家们的忠诚度也还是未知数。 信息技术领域的劳动者们,尽管在现行秩序下,是奴隶,在经济与暴力体系中也居于弱势,一旦踏入有如茫茫大海的it世界,则有如蛟龙入海,更顺势在有产者的内斗中,不知不觉的为其开掘坟墓。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apos次级节点工程中,代码深处,就潜藏着重重疑点。 接手新的任务后,没过多久,方然就熟悉了一整套新的工作流程,也明确了托马斯*安生在其中的作用。 身为基础研发组的得力干将,同时,也是签署过“终身服务协议”的所谓“自己人”,托马斯身兼双重职责,一边应付ffri-it的常规核查,凭借自身的成员身份,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研发改进提供指导,另一边则要自查项目中的代码、模块与系统。 和前一个职责相比,收获更大的,就是来自于公司项目代码的自查。 一亿行代码,准确的说,大约112,653,600行程序代码,看起来是很吓人,其实规模也并不怎样骇人听闻。 保存成无格式的txt文档,总共也就几百gbytes。 这种规模的程序,一个人是没可能在有生之年看完,但应用aiasm这样的自动化工具,合理制定计划,要分析其稳健性与安全性,也不是太离谱,毕竟个人电脑上运行的操作系统,新版本的代码行数都动辄好几千万。 如果说,一份个人电脑操作系统的代码规模,就会超出ffri-it专门委员会的能力,这未免就是在开玩笑。 然而问题在于,“全产机”的次级节点与个人电脑,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东西。 apos体系中的次级节点,单论代码行数,规模并不太大,然而和运行在微型计算机上的windows_os相比,次级节点的上亿行代码会应对几百个不尽一致的专业领域,对应不同的运行环境。 总体上观察,apos次级节点的数据、指令与秘钥吞吐量,也远不是台式机上的操作系统可以比拟的。 要核查这样的体系,在没办法实际运行、测试的前提下,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一点,在接手新任务时就心知肚明,方然粗略测算,如果没有划时代的新理论、新技术加持,在项目预定的6~18个月核查流程中,自己所率领的团队,至多只能覆盖这一亿行代码中的百分之二左右。 即便这覆盖到的百分之二,核查之后,就能保证没一点问题了吗; 他可不敢这样讲。 并不是对自己、或者aiasm的能力没信心,而是,身为托马斯*安生,他事实上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手下的若干名it工程师,甚至开发监控系统的那些it天才们,到底在打一些什么样的小算盘。 其实何止属下,托马斯自己的小算盘,不也一样有吗。 负责协调ibm与ffri-it核查组的任务,说繁重,每天都要从早忙到晚,但是说轻松,只要不刻意去赶进度、或者在细分领域钻牛角尖,倒也真没多大压力,在夏洛特研发中心远程办公,每天还是朝九晚五的节奏,方然反而有些轻松之感,当然,他很清楚这一切都是自己可以营造的表象。 接受7*24小时无死角监控,并不意味着,托马斯*安生连上网的权利都没有。 在签署“终身服务协议”前思虑再三,才下定了决心,方然能预料到ibm方面的监控强度,在网络这一块,无非是公司内网监控手段的强化,外加不定时的活动追踪与现场搜查。 这些手段,自从来到研发中心,就一直在频繁的斗智斗勇,并难不倒自己。 想一想“国际商用机器”的核查人员,又为什么要尽心尽力的来搜查、追踪目标呢,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巩固有产者的地位,让他们更从容的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吗,哪一个监控者如果还没这种觉悟,凭那点头脑,也根本爬不到这种岗位上。 正是基于这种判断,方然预测到,所谓7*24小时的无死角监控,必定不会像宣传中那样的滴水不漏。 事实也正是如此,签协议后,他的网络活动一如既往,而很少有掣肘。 浪迹在联邦网络中的it工作者,包括诸多黑客,近年来随着信息技术的渗透而愈加活跃,即便联邦政府始终在加大管理力度,也未能将其杜绝。 信息时代的监控、管理体系,在外行人眼里,的确是一空前强大的利维坦。 但是用同样的技术手段与管理思维,去应付同道中人,看似坚不可摧、无处躲藏的防御与监控体系,就转而变得机器脆弱。 这种对抗的优与劣,似乎十分反常,毕竟联邦政府是覆盖全国的统治机器,其(名义上)掌控的资源,完全不是一个人能比拟的,更执掌着盖亚上屈指可数的庞大武装力量,和统筹全国资源的雄厚财力。 而活跃在网络上的it高手,即便也有一些隐秘的组织,不论规模、还是财力,都绝对无法与庞大的联邦当局抗衡。 然而,与普通民众想象中的情形不同,网络监控这种事, 并不像抓逃犯,而更像搞刑侦。 换言之,作用庞大资源的联邦政府,想要办到的,并非从联邦的三亿茫茫人海里抓到一小撮身份确定、证据确凿的犯罪分子,而是要无时无刻监控广袤国土的每一个角落,觉察任何异常迹象,并准确甄别出任何潜在的危险人物。 这种事,实施起来的难度如何,对照一下联邦警方的刑侦能力,也不难猜得到。 刑侦系统处理要案,办法,也不过是集中力量、重点突破。 以当局目前掌控的网络技术力量和相关资源,要想将触角渗透到社会每一个角落,盯住每一个it领域、乃至其他领域的劳动者,甚至还要防备统治阶层中的叛徒…… 难度之高,简直就是超乎想象,是完全的妄想。 正文 第三一五章 驱逐 面对庞大而繁杂的网络,联邦政府空有设想,却力有不逮。 另一方面,信息技术领域的劳动者们,不论出于何种动机,行动的积极性则超乎想象。 在互联网的灰色地带,依托匿名服务器、社交网络与区块链传送,遍布联邦大地的无数it从业者们联系频繁,彼此互助,使用bitcoin等电子货币来交易资源,将自己、或者其他人有意无意留在系统中的天量漏洞,分享给同一条战壕内的战友们。 这些劳动者,涉足灰色地带的动机,想必千差万别,从单纯的需要外快到执着于追寻永生,一切皆有可能,但不论动机如何,他们的行动,都是对现行体制的沉重打击。 是在埋葬新时代的奴隶制,埋葬这一资产主义终极阶段的墓穴中,重重落下的十字镐。 面对当局的管制,面对各自雇主的7*24小时监控,大量it工作者的行动,想必也会有一些东窗事发、甚至锒铛入狱,但少数人的失败,并不足以震慑、劝退数量庞大的it大军,反而让他们心生愤懑,激发更猛烈的反抗。 反抗,在新时代的奴隶制,并不一定体现为暴力冲突。 而是数以百万、千万计的it工作者,在覆盖全世界的网络体系中纵横,藉由信息与比特币的交换而联合起来,以自身利益为追求、从而不自觉的契合于群体之利益,进行的一系列渗透与破坏活动。 与一切违背法-律的活动那样,这些活动,会被当局严厉打击。 可即便如此,身在这时代的洪流中,自己也正在进行一系列类似的活动,方然却分明能感受到,活跃在网络中的it劳动者们,有着怎样的默契,对当局监控互联网络的手段,乃至于it巨头们掌控网络的企图,又是怎样的不屑一顾。 西历1485年,在当今时代的大形势下,面对联邦的暴力机器,有产者的铁骑坚城,只会写代码、做架构的劳动者们,似乎十分弱势。 事实也的确如此,不管it精英们怎样在网上纵横捭阖,在经手的项目里埋藏多少隐秘的后门,面对切实掌控局面的暴力体系,从联邦武装力量到公寓安防机器人的一切暴力单元,也很难直接反抗,更遑论效仿历史上的前辈们那样揭竿而起。 子弹,一概不长眼睛,武装机器人也没有头脑,面对这些麻木不仁、根本没任何转圜余地的杀人机器,直接发难,简直与自戕无异。 置身于一片肃杀的恐怖气氛中,又是什么,让无数劳动者坚持斗争呢; 胜利的希望。 胜利,是的就是胜利,一场彻底颠覆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暴力洗牌,即将在这无数劳动者的有生之年降临,这场斗争,这场矛盾尖锐的殊死搏斗,不管结局如何,都将彻底终结万恶的资产主义。 “权限不可转让”,迄今为止,还只是方然的一个猜想。 但类似的原则性判断,却正在it领域蔓延开来,被埋头工作的码农、架构师和专家学者们发现,继而备受鼓舞。 他们知道,横亘在自己所在之群体与自由王国之间,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正在从内部迸发一道道裂痕,执掌劳动者所创造之暴力机器的有产者们,终将丧失对体系的控制权,继而,如同被逐出宿主的寄生虫般绝望挣扎。 继而,在冰冷的绝望中,结束毫无意义的可耻一生。 信息技术的全面渗透,不可逆转,红桃皇后般的人类世界里,拒绝自动化、智能化就意味着落后,意味着被消灭。 控制权的争夺,结局,也一样的无可更迭。 任凭有产者们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动用一切残忍而无耻的手段威逼胁迫,将不幸曝光的劳动者投入监牢,甚至秘密杀害,也只能收获表面的平静,和虚假的和平。 而他们所幻想的,拥有百分之百忠诚度与可靠性的中央控制机,只需id与秘钥就能执掌联邦、决定广袤大地每一个角落将要发生什么事的“神祗之杖”,则注定只能是一场无法具现的幻梦。 身在ffri-it,以联邦政府雇员的身份,为顶层效劳,托马斯*安生的一切活动也盖莫如是。 1485年春夏之交,在几个月的紧张筹备之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正式向ffri-it提交了数据总量超过1tbyes的项目计划书,接下来,则由委员会花费约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对各大机构提交的材料进行审查。 这种审查,理论上的目标,是一切为维护联邦政府的权威。 “全产机”的控制权,究竟属于谁,既然由联邦的产业巨头们分片包干、协同运作,似乎就很容易回答。 然而考虑到当局的背后金主,事实的归属,就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 站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立场,上面很早就吩咐托马斯*安生,认真研究当局授权ffri-it发布的技术说明,具体而言,要搞清楚“全产机”体系的次级节点,究竟要将接口与功能模块文档开放的什么程度,才能符合联邦政府的标准。 然后,遍布联邦乃至世界各地的ibm研发机构,再在这一标准之上做文章。 联邦政府与产业巨头的博弈,落实到技术层面,又会再掺入it工作者们的自身意愿与抉择。 如此杂糅的项目计划书,大量的技术细节,托马斯所率小组根本没办法逐一掌控,而只能通过体系的逻辑架构,排查主要路径上的重要模块,并将主要精力放在s.c.s、安全与控制系统上,保证整个体系的可控性。 直白的讲,按公司上层的意思,一整套apos次级节点的运作,都要在公司所指定控制人的掌握之中。 这种要求,原则上,利用信息技术领域的一些成果,是很容易满足的。 从密码学到网络安全的若干学科领域,在计算机、网络与人工智能的安全性方面,积累了大量成果和丰富经验,至于应用,在庞大的联邦互联网中,近十年来的重大安全事件数也一直在下降。 正文 第三一六章 不见 在信息系统的安全保障上,既有的手段,看起来是十分有效。 唯一的问题在于: 全产机,并不是简单的应用软件,操作系统或者核心服务器,而是一个复杂度超限的巨大软、硬件结合之体系。 控制权,具现的一条条指令,从位于橡树岭的中枢传递到apos次级节点,或者由“国际商用机器”高层下达到这节点,都并不能直接执行,而需要由次级节点来解构、分析与代换,变成规模高出几个数量级的指令包,然后才能下压到三级节点。 这些繁复的指令包,各自抵达三级节点后,可想而知,还会经历一次解构、分析与代换。 然后到外周节点,再然后到达具体的生产单元,数量庞大的生产单元之间,还会频繁通信、保持横向联系,只有如此,才能高效而可靠的执行任务。 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这“全产机”体系,就是模拟人类社会的生产组织流程。 相比于“人”为基本单元构成的社会,全产机的生产组织,摈弃了这一最大的不确定因素,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各模块、节点,通过统一的fscim体系而彼此联结,这样的体系,没有人类的思考力与灵活性,却有着人永远也达不到的准确程度。 再怎样安全、确切的指令,一旦抵达次级节点,就会开始被解构、分析与代换,进而如水银泻地般,推送到“全产机”的诸多末梢,要托马斯的小组去追踪所有这一切过程,还要给出可靠性报告,根本就做不到。 调查者们能做的,无非是传统的安全领域,查阅核心控制部分的代码,搭建测试环境,制定策略,进行一系列的测试与攻防演练。 一切工作的重点,在于防范“非技术性”的内部风险,与“技术性”的外部攻击。 至于说,完成所有这些模块的it工作者,究竟有没有恪尽职守,有没有遵循莫须有的职业道德,或者说,有没有蠢到真开发出100%受控于admin、管理员的系统,基础研发组完全力有不逮,而只能选择相信每一模块所附的监控报告。 再至于说,提交这些监控报告的人,有没有上下其手、掩藏玄机…… 著名的“猜疑链”概念,用在这里,倒也是恰如其词,不知道“国际商用机器”的老板们怎样想,凭借自身经验,方然几乎能透过一份份报告书,和连篇累牍的代码,看透某些并不十分高明的把戏,发现模块有问题的征兆。 但,与事先的料想一模一样: 对这些隐约的迹象,潜在的问题,他自己的选择则是沉默。 发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将潜在的问题一查到底,这是上头交代给托马斯*安生的职责,但要不要履行这职责,决定权,则部分操之于己,不会被老板察觉。 在信息系统的安全保障上,既有的手段,看起来是十分有效。 唯一的问题在于: 全产机,并不是简单的应用软件,操作系统或者核心服务器,而是一个复杂度超限的巨大软、硬件结合之体系。 控制权,具现的一条条指令,从位于橡树岭的中枢传递到apos次级节点,或者由“国际商用机器”高层下达到这节点,都并不能直接执行,而需要由次级节点来解构、分析与代换,变成规模高出几个数量级的指令包,然后才能下压到三级节点。 这些繁复的指令包,各自抵达三级节点后,可想而知,还会经历一次解构、分析与代换。 然后到外周节点,再然后到达具体的生产单元,数量庞大的生产单元之间,还会频繁通信、保持横向联系,只有如此,才能高效而可靠的执行任务。 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这“全产机”体系,就是模拟人类社会的生产组织流程。 相比于“人”为基本单元构成的社会,全产机的生产组织,摈弃了这一最大的不确定因素,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各模块、节点,通过统一的fscim体系而彼此联结,这样的体系,没有人类的思考力与灵活性,却有着人永远也达不到的准确程度。 再怎样安全、确切的指令,一旦抵达次级节点,就会开始被解构、分析与代换,进而如水银泻地般,推送到“全产机”的诸多末梢,要托马斯的小组去追踪所有这一切过程,还要给出可靠性报告,根本就做不到。 调查者们能做的,无非是传统的安全领域,查阅核心控制部分的代码,搭建测试环境,制定策略,进行一系列的测试与攻防演练。 一切工作的重点,在于防范“非技术性”的内部风险,与“技术性”的外部攻击。 至于说,完成所有这些模块的it工作者,究竟有没有恪尽职守,有没有遵循莫须有的职业道德,或者说,有没有蠢到真开发出100%受控于admin、管理员的系统,基础研发组完全力有不逮,而只能选择相信每一模块所附的监控报告。 再至于说,提交这些监控报告的人,有没有上下其手、掩藏玄机…… 著名的“猜疑链”概念,用在这里,倒也是恰如其词,不知道“国际商用机器”的老板们怎样想,凭借自身经验,方然几乎能透过一份份报告书,和连篇累牍的代码,看透某些并不十分高明的把戏,发现模块有问题的征兆。 但,与事先的料想一模一样: 对这些隐约的迹象,潜在的问题,他自己的选择则是沉默。 发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将潜在的问题一查到底,这是上头交代给托马斯*安生的职责,但要不要履行这职责,决定权,则部分操之于己,不会被老板察觉。 著名的“猜疑链”概念,用在这里,倒也是恰如其词,不知道“国际商用机器”的老板们怎样想,凭借自身经验,方然几乎能透过一份份报告书,和连篇累牍的代码,看透某些并不十分高明的把戏,发现模块有问题的征兆。 但,与事先的料想一模一样: 对这些隐约的迹象,潜在的问题,他自己的选择则是沉默。 正文 第三一七章 埋葬 在“全产机”即将诞生的前夜,劳动者对有产者的反击,大形势是注定的。 但这种反击,却有别于历史上任何一次被压迫者的斗争,有组织的反抗行动,未必会出现,反而更有可能出现it工作者各自为战、画地为牢的大乱斗,将原本大一统的互联网络撕扯成大量的碎片。 在这一过程中,毫无疑问,骑在民众头上的顶层、有产者将被消灭殆尽。 并非身-体上的被消灭,而是这些不事生产、脑满肠肥的寄生虫,将在斗争中彻底出局,丧失对社会生产体系的一切控制权,继而落魄潦倒,自生自灭。 有产者的被颠覆,被消灭,意味着资产主义的灭亡。 值得欣喜吗,也许,毕竟对联邦现行的万恶之资产主义,方然并无一丝一毫好感,不论站在劳动者、还是永生追寻者的立场,这种制度都罪恶而肮脏,劳动者掀起的老天巨浪将其拍碎,正是他乐于见到的。 然而核心的问题在于: 资产主义之后,人类社会,又将呈现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三十二岁的年轻人头脑分外清醒,他明白,在这一根本性的问题上,盲目追随追随卡尔*海因里希的思想并不可取。 一言以蔽之,以当今时代的态势来看,取代资产主义的,恐怕不会是理想而美好的公社主义、甚至共同主义,而会是一种历史上从未有过,甚至无法用正义与邪恶来简单二分的匪夷所思之体制。 在资产主义的末日,有产者,面对it大军的凶猛进攻,注定将一败涂地。 但在那之后,各自掌控庞大生产体系一部分的it工作者,将“全产机”割据为无数碎片的系统管理员们,就会和睦共处、携手共进,甚至达成人类自古至今的最高愿望,将盖亚变为一片祥和的大同世界吗。 方然可不会这样乐观。 他看得明白,“权限不可转让”与“猜疑链”,会让这一切都成为泡影。 倘若暴动后的世界,出现的,就是一块块各自为政的网络自留地,一个个互相割裂的生产体系单元,这些自留地、单元彼此独立,却又因为生产体系的大联合而必须互相协作、互相掣肘,仔细的观察这一切, 这与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发展阶段,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区别,表面上当然有,消灭有产者之后的世界,资产主义将会灭亡,不再有剥削者,也不再有被剥削者,雇佣劳动将成为历史名词,掌控各自体系的管理员们,将以利益为纽带联结起来,完成社会化大生产的协奏曲。 没有剥削,没有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压迫,所以这就是公社主义了吗, 开什么玩笑。 思辨进行到这里,方然已经能十分清晰的洞察到,伟大的卡尔*海因里希在思考人类文明之未来时,究竟是犯了怎样的错误。 不,这并不能说是错误,而是时代局限性所致的偏差。 在卡尔*海因里希的那个年代,资产主义的发展正如火如荼,资产私有与雇佣劳动的并存,是资产主义的根本矛盾,劳动者的工资,无法覆盖其生产的全部产品,进而必然导致周期性的经济危机,这一判断,在当时无疑是准确的。 然而,拘泥于时代,不论卡尔*海因里希是怎样的天纵奇才,恐怕也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人类社会的生产过程将完全脱离“人”这一因素。 进而,导致资产主义周期性危机、并(似乎)将使其彻底崩溃的原因之一——雇佣劳动,也将随之而消亡,失去了这一根本特征的资产主义,也已经无法再称为“资产主义”,正相反,若干系统管理员画地为牢、自管自产的行为,却与公社主义的形态颇为相似。 遗憾的是,这一空前绝后的社会形态,却并非公社主义,而是远比那更邪恶的东西。 从资产主义的消亡,到新制度的建立,一切究竟会怎样进行呢,站在西历1485年的时间节点上眺望,方然已经能觉察到,那越来越强烈的时代之脉搏,与即将到来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巨大变革。 资产主义之后的制度,会怎样诞生,其邪恶本质由此便可见一斑。 激烈的变革中,有产者将一败涂地、继而消亡,这是确凿无疑的,与之对应,掌控世界的则将是联邦乃至全世界的it工作者,但这说法并不准确。 准确的讲,在改天换地的剧变中,能够成为掌控一隅、独霸一方之系统管理员的人,绝不会是全世界数以千万计的it大军,而只可能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是最有准备、最有能力且最好运气的一小撮。 在新的社会制度里,这一小撮世界的新主人,或许可协作共赢,或许会你死我活,但现在这些都并不重要。 令方然毛骨悚然的是,他在摹想,这一小撮之外的其他所有人…… 他们的命运,又将会怎样。 剧变之后的世界,从工厂到郊野,所有的一切都仍然各有其主,被消灭了有产者的管理员们所把持。 非但如此,管理员们的态势,也与此前的有产者相似,甚至会更进一步,由于切实的掌控生产体系、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管理员阶层对雇佣劳动的需求,会比有产者更低,甚至根本就不再需要雇佣任何人,一切都由自己来完成。 administrator,这样的新阶层,当然不能与资产主义的有产者划等号,毕竟,他们并不剥削劳动者,也不追求资产的增殖。 然而对剧变后的一切幸存者而言,管理员的存在,会让事态比有产者的时代更恐怖。 有产者,自身不创造任何物质财富、完全依赖劳动者而生活的寄生虫,不管如何面目可憎,至少还会雇佣工人,组织生产,让社会的一切围绕资产增殖而运转起来,这种态势,即便在资产主义末期而有所改变,本质却不曾变化过。 但是到了管理员的时代,规则,就将完全改变,除管理员外的一切人,在前者眼中都将失去一切价值,等待他们的, 或将是一场完全、彻底的大灭绝。 正文 第三一八章 消耗 灭绝,几乎一切人将要面临的命运,让方然遍体生寒。 会做出这样的预测,并不是说,他认定了那些在剧变中夺取控制权的it人士,全都是冷酷无情的杀人狂,而是凭借逻辑上的推测,发觉在“系统管理员”的位置上,倘若要自保、要生存,就只有这一条路,而别无其他任何选择。 资产主义之后的时代,拨开迷雾,真相就是如此残酷。 一方面,当今时代的科学技术进步,在应用层面成果斐然,“全产机”即将面世,功能也在不断加强,事实上就连一些原本认为不可或缺、无法被机器完全取代的领域,也在庞大的科研、生产、运行联合体面前沦陷。 譬如农业,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产业领域,为所有人提供食物、本质上也就是提供低熵源的庞大体系,在今天也有了被取代的趋势。 “人造食品”,在过去若干年,往往用来指代食品工业,哪怕经过若干道加工流程而面目全非、看不出一点天然的样子,几乎也还是用传统农业的产品来作为原材料,非但无法脱离农业,反而对其十分依赖。 但在西历1485年,联邦产业巨头“孟山都”向ffri-it提交计划书,一切即将被改变。 孟山都,活跃在世界市场上的生命科学产业巨头,传统业务是向农业联合体提供从种子到农药的一系列产品,但在信息时代的大潮中,该公司的新动向之一,则是开展人造食品的研究,尝试不借助任何传统农业的手段,“凭空”制造出食物。 这种研究方向,并不新颖,早在很多年前就有一些研发机构与公司做过,取得的成果,也异彩纷呈,从离体牛肉到全合成营养块的诸多产品,让很多人感到新奇。 但所有这一切研究,最终走向市场的,却几乎没有。 原因,无外乎是成本和口感,相比于传统农业的产品,人造食品的研究成果,要么口感与传统食物类似、甚至更好,成本却高的吓人,要么成本与传统食品类似、甚至更低,口感却根本就不配被称为食物。 两者不可兼得,也难怪这一领域长期停滞,没有多大的进展。 但是在新的大形势下,倘若不考虑“成本——口感”的二元矛盾,而仅仅追求其中的一项,则这些研究还是有其价值,也逐渐进入了有产者的视线。 动机是明摆着的,有产者,为自己筹划奇珍异食的时候,显然不会顾虑什么成本。 另一方面,在联邦政府筹措救济、避免民众成批饿死的时候,口感,又是一种根本无需考虑的奢侈追求。 两方面的动机,促进了这一产业体系的发展,进而,也为剧变后的管理员们彻底脱离雇佣劳动、脱离传统产业,提供了坚实的保障,让一小撮admin们无需依赖传统农业,也可以满足口腹之欲。 不论农业,还是其他传统产业,技术的进步与it的加持,都在让“人”这一生产要素迅速溃退。 这种态势,对剧变之后的绝大多数而言,都是一种不祥之兆。 在斗争中取得系统管理权,作为群体,事实上将掌控整个世界的admin群体,又为什么要对其他所有人赶尽杀绝,并非这一群体本身嗜血好杀,而是一旦事态演变至此,管理员群体内,一个个admin之间立即就会彼此惨烈厮杀。 猜疑链,面对面的观察对方,任何人都无法百分之百的确定对方没有恶意,这是客观规律决定的无情现实。 继而,在庞大体系的每一块自留地之边界,彼此大量、揣摩的管理员们,也没有办法确保自身的绝对安全,和体系中的其他管理员,都不会觊觎自己领地的管理权限,继而动用各种手段铲除自己,篡夺自己的这一块权力。 盖亚,孕育了人类文明的星球,物产何其丰富,表面何其广阔。 然而再怎样丰饶与广袤,也终究有限,具体到每一个管理员控制的区域,体系的一部分,资源就更加有限。 当管理员们彼此竞争,对消减那莫须有的恶意而恶意丛生,火并不绝时,毋庸置疑,在手中技术与自身头脑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谁能掌控更多的资源,就能发挥出更强大的战斗力,继而在火并中增添一份胜算,更有可能坚持到最后。 将以上所有要素结合起来,惊悚的结论,就会一下子浮出水面: 资产主义之后,到那时,在激烈竞争中胜出的动机,就会让管理员们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消灭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同类。 生而为人,资源,是一定会得消耗的。 哪怕不吃不喝,只是在泥地上躺一整天,吹毛求疵的讲,也还是会消耗掉约七百五十克氧气,并排出二氧化碳、pee与shit的三态废弃物。 更不用说,一个人要想长久的生存下去,所需绝非仅仅只有氧气,而是需要从食物到希望的凡此种种供应,消耗的资源,在时间与人口两个维度上累计起来,绝对不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小数目。 在自己控制的地盘里,多一个人,就多消耗一份宝贵的资源。 管理员之卧榻,又岂能容他人鼾睡呢。 竞争,在囚徒困境的大框架下,是无解的,几千年的人类历史反复证明了这一点。 预见到除管理员之外,其他所有人的命中注定之灭亡,心情不禁有些沉重,方然却没有要攻讦这资产主义后之制度的念头,虽然他明确的意识到,那种制度,绝不是通往全人类自-由与解-放的公社主义、共同主义,而将是一条万劫不复的绝路。 但又有什么办法,宿命,如果能一举跳脱,那还叫宿命吗。 更不用说这浩劫的始作俑者,管理员们,命运也分明就好不到哪里去,在埋葬了肮脏而可耻的有产者阶层后,掌控了整个世界的这一群体,却会陷入新的战争,为生存这一天经地义的本能而彼此厮杀,直到最后,“那个人”的出现,才能够终结这一切。 “那个人”,最终必定会出现,这是方然很早就意识到的一点。 但现如今,越来越清晰的看透未来,提前预知将要发生的一切人间惨剧,他仍然会战栗。 “那个人”将走过的,竟然会是一条这样的道路…… 自己,又该要何去何从。 正文 第三一九章 粉碎 面对人类文明的可怕前景,心生迷惘,对方然而言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 毕竟这种前途,他也并非今天才看明白,而是在伯克利大学就读、并与罗伯特*布朗教授谈话时,就洞悉到的现实。 即便不是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而是从凡人的立场去考虑,时代的大潮中,一个人的努力,终究太渺小,绝对无法改变文明的波澜壮阔历程,而只能在这席卷一切的汹涌洪流中,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所以也根本没得选,剧变之后,身在将掌控全世界的一小撮管理员之中,自己也只能竭尽全力,去进行这“所有人与所有人的战争”。 但,即便理智在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对自己,对文明皆是如此, 他还是难免会伤感。 为什么而伤感,是人类文明吗,应该是,但此时此刻,一想到如今挣扎在联邦的绝大多数,那默默无闻、自生自灭的两亿八千五百万普罗大众,在剧变到来时,处境会愈加恶劣,甚至际遇还将比在万恶资产主义之下时还要坏,方然就难免心生厌恶。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如此邪恶的存在,但凡有任何力量,任何历史进程,能一举将其击溃在历史的长河中,都应该是好事,难道不是吗; 然而很久之前,他却万万没想到,终结万恶之资产主义的存在,竟会是这一副模样。 公社主义,甚至,理想中的共同主义,执念于永生的年轻人并无多少时间精力去关注,但,哪怕仅仅出于对人类文明前途命运的关注,方然也对卡尔*海因里希的思想很感兴趣,在过去的三十二年人生中,也不止一次的认真拜读过。 共同主义,人类有史以来最崇高、最美好的理想,即便只见诸于纸面,仍令他心向往之。 踏上绝路的人类文明,能否借助共同主义这一崇高目标,避免那命中注定的终结呢,在此之前,方然还未能考虑透彻。 但在西历1485年,藉由工作中的观察和思索,结论,则殊不乐观。 面对有产者的压榨、掠夺,劳动者,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劳动者,供职于it领域的无数从业者将颠覆这一切,将掌控资产的统治阶层彻底埋葬,继而,也将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完全、彻底的终结这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制度。 站在历史的高度,这,无疑是人类文明的一次重大转折。 然而在那之后会怎样,终结了资产主义,人类,却并不会迎来黎明的曙光,反而会陷入一种怪异之极的情形,掌控庞大生产体系的极少数人,切实的组织生产,创造并运用“全产机”甚至更高一级的系统,进而做到完全的自给自足。 而被时代所抛弃的绝大多数人,则完全彻底的丧失一切生产资料与物质财富,失去被雇佣的资格,失去被利用的价值。 进而,在毫无立锥之地的盖亚表面,绝望的自生自灭。 待到这处境悲惨的绝大多数,逐渐因物资资料的一天天匮乏、耗竭,在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中渐渐消亡,到那时,盖亚表面的文明,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 压榨与掠夺不见踪影,人剥削人的丑恶制度不复存在,单看这一点,似乎就是人间天堂,然而考虑到这所谓天堂的由来,这共同的富足,是怎样实现,所见所闻的一切则令人不寒而栗,进而出离愤怒。 一小撮系统管理员富了起来,然后,先富消灭后富,继而达成共同富足。 结局固然可喜,然而,考虑到人类行为的根本动机,即将发生的这一切真的合理吗…… 这样的结局,这样一小撮管理员们的共同富足,倘若真的在盖亚表面出现,能否被称为是公社主义呢,方然绝不这样认为。 正相反,这种所谓的公社主义,事实上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是一小撮人用阴谋诡计铲除了绝大多数人,继而独吞人类文明有史以来积累之全部成果的,人世间最厚颜无耻、恶贯满盈的滔天大罪。 这种罪恶的化身,哪怕只是在脑海中摹想一下,都令方然怒发冲冠。 只不过,愤怒是徒劳的,没有实力为后盾的愤怒毫无意义,这一点,方然清楚得很。 所以他要做的,也并非仅仅是在时代的洪流中苟活,而是投身其中,以追寻无限长生命的强烈意愿,去支撑自己,从残酷的“所有人的战争”中胜出。 继而,用成为“那个人”的方式,将终产者的时代彻底粉碎,挫骨扬灰。 …… 为达到这一目的,眼前,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参与投标,1485年秋,连续几个月的忙碌有了收获,在公司高层的一系列运作、和托马斯*安生所率小组的努力下,“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如愿以偿的获得了联邦政府的天价合同。 nep,东北太平洋沿岸大区,ibm之所以能独中这一标,方然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在他的谋划中,相比于人口密集、气候宜人的ama、阿巴拉契亚山至大西洋的另一个大区,自己还是更看好人口相对稀少、大部分地区气候严峻,却蕴含大量自然资源的nep。 当然,这一切观察与分析,不足为外人道,方然只是在ffri-it的日常工作中悄悄施加影响,最终让公司决定主攻的方向。 nep,单看联邦统计部门的经济数据,在北大陆的五个大区里排名倒数第二,人口更是垫底的存在,产业配套也不如ama、而与五大湖大区相仿,如果将未来的世界争夺看做一场直面推演的战略游戏,在nep开局,看似并非一个好的选择。 至于方然这样选的理由,可以有很多条,但其中有一条则至关重要。 nep,虽然大部分地区气候严寒,却是北大陆与盖亚其他大陆的两个邻近区域之一。 考虑到事态的发展,剧变之后,管理员间的争斗将不仅局限于国境线内,而是争夺世界的较量,这一点就很重要。 与毗邻南大陆的另外两个大区相比,nep邻近盖亚上最广袤的一片超级大陆——西大陆,战略空间十分巨大,这是促使方然如此决策的关键因素。 正文 第三二〇章 迂回 面对人类文明的可怕前景,心生迷惘,对方然而言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 毕竟这种前途,他也并非今天才看明白,而是在伯克利大学就读、并与罗伯特*布朗教授谈话时,就洞悉到的现实。 即便不是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而是从凡人的立场去考虑,时代的大潮中,一个人的努力,终究太渺小,绝对无法改变文明的波澜壮阔历程,而只能在这席卷一切的汹涌洪流中,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所以也根本没得选,剧变之后,身在将掌控全世界的一小撮管理员之中,自己也只能竭尽全力,去进行这“所有人与所有人的战争”。 但,即便理智在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对自己,对文明皆是如此, 他还是难免会伤感。 为什么而伤感,是人类文明吗,应该是,但此时此刻,一想到如今挣扎在联邦的绝大多数,那默默无闻、自生自灭的两亿八千五百万普罗大众,在剧变到来时,处境会愈加恶劣,甚至际遇还将比在万恶资产主义之下时还要坏,方然就难免心生厌恶。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如此邪恶的存在,但凡有任何力量,任何历史进程,能一举将其击溃在历史的长河中,都应该是好事,难道不是吗; 然而很久之前,他却万万没想到,终结万恶之资产主义的存在,竟会是这一副模样。 公社主义,甚至,理想中的共同主义,执念于永生的年轻人并无多少时间精力去关注,但,哪怕仅仅出于对人类文明前途命运的关注,方然也对卡尔*海因里希的思想很感兴趣,在过去的三十二年人生中,也不止一次的认真拜读过。 共同主义,人类有史以来最崇高、最美好的理想,即便只见诸于纸面,仍令他心向往之。 踏上绝路的人类文明,能否借助共同主义这一崇高目标,避免那命中注定的终结呢,在此之前,方然还未能考虑透彻。 但在西历1485年,藉由工作中的观察和思索,结论,则殊不乐观。 面对有产者的压榨、掠夺,劳动者,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劳动者,供职于it领域的无数从业者将颠覆这一切,将掌控资产的统治阶层彻底埋葬,继而,也将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完全、彻底的终结这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制度。 站在历史的高度,这,无疑是人类文明的一次重大转折。 然而在那之后会怎样,终结了资产主义,人类,却并不会迎来黎明的曙光,反而会陷入一种怪异之极的情形,掌控庞大生产体系的极少数人,切实的组织生产,创造并运用“全产机”甚至更高一级的系统,进而做到完全的自给自足。 而被时代所抛弃的绝大多数人,则完全彻底的丧失一切生产资料与物质财富,失去被雇佣的资格,失去被利用的价值。 进而,在毫无立锥之地的盖亚表面,绝望的自生自灭。 待到这处境悲惨的绝大多数,逐渐因物资资料的一天天匮乏、耗竭,在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中渐渐消亡,到那时,盖亚表面的文明,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 压榨与掠夺不见踪影,人剥削人的丑恶制度不复存在,单看这一点,似乎就是人间天堂,然而考虑到这所谓天堂的由来,这共同的富足,是怎样实现,所见所闻的一切则令人不寒而栗,进而出离愤怒。 一小撮系统管理员富了起来,然后,先富消灭后富,继而达成共同富足。 结局固然可喜,然而,考虑到人类行为的根本动机,即将发生的这一切真的合理吗…… 这样的结局,这样一小撮管理员们的共同富足,倘若真的在盖亚表面出现,能否被称为是公社主义呢,方然绝不这样认为。 正相反,这种所谓的公社主义,事实上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是一小撮人用阴谋诡计铲除了绝大多数人,继而独吞人类文明有史以来积累之全部成果的,人世间最厚颜无耻、恶贯满盈的滔天大罪。 这种罪恶的化身,哪怕只是在脑海中摹想一下,都令方然怒发冲冠。 只不过,愤怒是徒劳的,没有实力为后盾的愤怒毫无意义,这一点,方然清楚得很。 所以他要做的,也并非仅仅是在时代的洪流中苟活,而是投身其中,以追寻无限长生命的强烈意愿,去支撑自己,从残酷的“所有人的战争”中胜出。 继而,用成为“那个人”的方式,将终产者的时代彻底粉碎,挫骨扬灰。 …… 为达到这一目的,眼前,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参与投标,1485年秋,连续几个月的忙碌有了收获,在公司高层的一系列运作、和托马斯*安生所率小组的努力下,“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如愿以偿的获得了联邦政府的天价合同。 nep,东北太平洋沿岸大区,ibm之所以能独中这一标,方然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在他的谋划中,相比于人口密集、气候宜人的ama、阿巴拉契亚山至大西洋的另一个大区,自己还是更看好人口相对稀少、大部分地区气候严峻,却蕴含大量自然资源的nep。 当然,这一切观察与分析,不足为外人道,方然只是在ffri-it的日常工作中悄悄施加影响,最终让公司决定主攻的方向。 nep,单看联邦统计部门的经济数据,在北大陆的五个大区里排名倒数第二,人口更是垫底的存在,产业配套也不如ama、而与五大湖大区相仿,如果将未来的世界争夺看做一场直面推演的战略游戏,在nep开局,看似并非一个好的选择。 至于方然这样选的理由,可以有很多条,但其中有一条则至关重要。 nep,虽然大部分地区气候严寒,却是北大陆与盖亚其他大陆的两个邻近区域之一。 考虑到事态的发展,剧变之后,管理员间的争斗将不仅局限于国境线内,而是争夺世界的较量,这一点就很重要。 正文 第三二一章 乱斗 换位思考,并不一定就要模仿,自己并没有顶层那样的条件,方然有自知之明。 但,如果站在it精英群体的立场去观察,思考,进而谋划行动,就多少能把握网络世界争夺战的节奏和脉络,进而,意识到哪些目标的竞争会更激烈。 这些目标,即便价值再高,对自己而言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若干年前放弃了对联邦暴力机器的争夺,后来,又拒绝参与核心ai的研发,直到不久之前,跟随赫伯特*西蒙从事基础研发工作,托马斯*安生的履历几乎无可挑剔,没有表露出任何的野心。 然而这一切也并非没有代价,代价就是,托马斯目前的岗位,距离联邦网络体系、乃至“全产机”的核心控制部分,逻辑距离都十分遥远。 尽管每天的工作,都是在和apos次级节点的若干模块打交道,核心控制部门却无从染指,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可想而知,方然能够掌控的,无非也就是“全产机”体系中的一些基础模块和底层服务程序。 就凭这些资源,用来搞破坏倒是绰绰有余,却没办法一下子就将系统控制。 联邦it领域的从业者,数量何止百万,其中能力出众、岗位关键的潜在竞争者,数量也至少在几千人、乃至上万人之多,要如何谋划,才能从这成千上万人之中脱颖而出,甚至成为“那个人”,他现在的确毫无把握。 就仿佛是,在万米长跑中冲到了第一集团,面对周围强劲的竞争者,却又心里没底。 意识到自己正尝试做到的,并非仅关乎于自身的生存、抑或毁灭,而是事关人类文明前途命运的终极较量,紧张,很罕有的情绪,方然现在也清晰的体会到,然而放眼四顾,却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请教的对象。 孤独前行,身为永生的追寻者,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这是宿命。 “匿名者”的出现,毕竟是意外,反复咀嚼那篇意味深长的绝笔,循着此人指出的方向极目眺望,路,却依然掩藏在厚重迷雾里,一点都看不真切。 路分明是存在的,只不过,谁能踏上,似乎就完全是在试探运气。 人类文明的这一次浩劫,在历史上,没有任何相似经历,也就没有任何参照物,凭空设想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情形,这种事,显然超出了托马斯*安生之身份所承载的资源和机遇,而与自身能力没有多大的关系。 那究竟要怎样才好,但凭感觉,一天天的忙碌就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跟着感觉走,走到哪算哪”,这种态度并不少见,事实上,盖亚表面的芸芸众生,绝大多数人,就是这样跌跌撞撞的度过短暂一生。 这喜忧无常的人生,对凡人而言,反而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令他们着迷,以为这就是人生的意义,甚至人生的价值:用不着设定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只要随波逐流,就能让这一段时间格外充实,甚至精彩纷呈。 方然则没有这样的幻觉,相反,他的头脑异常清醒。 通往永生之路,有,还是没有,现在的自己并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去断定,但这条无尽长路的最近一段,通往“那个人”的征途,却必定有唯一的胜利之路。 暂时看不清楚,也没关系,只要保证大方向的正确,就可以据此决定眼下的策略。 那什么是眼前的大方向呢, 人工智能。 asa、自动化扫描与分析ai,是迄今为止方然唯一完全掌控的人工智能系统,在成为托马斯*安生后,该系统仍在为主人效劳,不仅提供了大量讯息、并辅助决策,也让方然格外体会到ai的威力,意识到其关键性。 当文明的剧变到来时,it从业者中的一小部分有准备者,将割据整个网络体系,进而彼此争斗,这是必将出现的情形。 但这些管理员们,又要怎样组织手中的资源、协调各部门运行,参与这场竞争呢。 apos的控制中枢和各级节点,是容易想到的一种途径,但可想而知,这一切在剧变中也将最早被架空、继而失效。 联邦的apos中枢,资料显示其部署在田纳西州的橡树岭,那么很显然,除ama大区的控制者外,其余几个大区的管理员都没可能控制这一核心,当剧变发生后,北大陆的“全产机”体系会很快群龙无首而瓦解,变为混乱的割据态势。 然后,就会爆发一场参与者众多的大乱斗。 系统管理员之间的竞争,表面上看,与历史上经常出现的割据局面类似,都是若干实力接近的参与者逐鹿,但是与历史上任何一次的情形都不同,这些彼此竞争的割据力量,事实上都由唯一的系统管理员完全掌控着。 在割据的一片片领域内,人口仍然存在,但是在管理员的立场而言,这些滞留在控制区域内的人,纯属多余。 一个人切实掌控的体系,才完全可靠,这里,并没有什么雇佣、合作的必要。 但要想仅仅一个人掌控庞大而繁杂的“全产机”之碎片,工作量又太大,如果不借助能力超强的ai来辅助进行,恐怕根本就不现实。 想一想也是必然,联邦的apos体系,仅计划部署在nep的次级节点,核心控制部分的算力需求就超过1eflops(百亿亿次运算/秒),接近了联邦、乃至全世界范围内的巨型计算机能力上限。 出于稳健性的考虑,该体系将采用四台算力450pflops的巨型计算机,采取3+1的方式来运作,三台巨型机全时在线,另外一台则作为备份。 运行在这体系之上的核心代码,归属apos指令、控制部分的约两千万行,但这只是内核。 如果将考察点下移,统计某一三级节点覆盖的区域内,“全产机”体系的全部组成单元,其确切规模则难以衡量。 但有一点则可以作为对照,三级节点,对应的覆盖范围大约为一座中型城市、及其近郊区域,面积从几百平方公里到上万平方公里不等,这么大一片区域的全部生产单元,包括企业、工场与辅助机构,总归需要约几百人、甚至几千人的管理队伍,才能运转得起来。 正文 第三二二章 后手 然而这一切也并非没有代价,代价就是,托马斯目前的岗位,距离联邦网络体系、乃至“全产机”的核心控制部分,逻辑距离都十分遥远。 尽管每天的工作,都是在和apos次级节点的若干模块打交道,核心控制部门却无从染指,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可想而知,方然能够掌控的,无非也就是“全产机”体系中的一些基础模块和底层服务程序。 就凭这些资源,用来搞破坏倒是绰绰有余,却没办法一下子就将系统控制。 联邦it领域的从业者,数量何止百万,其中能力出众、岗位关键的潜在竞争者,数量也至少在几千人、乃至上万人之多,要如何谋划,才能从这成千上万人之中脱颖而出,甚至成为“那个人”,他现在的确毫无把握。 就仿佛是,在万米长跑中冲到了第一集团,面对周围强劲的竞争者,却又心里没底。 意识到自己正尝试做到的,并非仅关乎于自身的生存、抑或毁灭,而是事关人类文明前途命运的终极较量,紧张,很罕有的情绪,方然现在也清晰的体会到,然而放眼四顾,却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请教的对象。 孤独前行,身为永生的追寻者,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这是宿命。 “匿名者”的出现,毕竟是意外,反复咀嚼那篇意味深长的绝笔,循着此人指出的方向极目眺望,路,却依然掩藏在厚重迷雾里,一点都看不真切。 路分明是存在的,只不过,谁能踏上,似乎就完全是在试探运气。 人类文明的这一次浩劫,在历史上,没有任何相似经历,也就没有任何参照物,凭空设想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情形,这种事,显然超出了托马斯*安生之身份所承载的资源和机遇,而与自身能力没有多大的关系。 那究竟要怎样才好,但凭感觉,一天天的忙碌就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跟着感觉走,走到哪算哪”,这种态度并不少见,事实上,盖亚表面的芸芸众生,绝大多数人,就是这样跌跌撞撞的度过短暂一生。 这喜忧无常的人生,对凡人而言,反而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令他们着迷,以为这就是人生的意义,甚至人生的价值:用不着设定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只要随波逐流,就能让这一段时间格外充实,甚至精彩纷呈。 方然则没有这样的幻觉,相反,他的头脑异常清醒。 通往永生之路,有,还是没有,现在的自己并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去断定,但这条无尽长路的最近一段,通往“那个人”的征途,却必定有唯一的胜利之路。 暂时看不清楚,也没关系,只要保证大方向的正确,就可以据此决定眼下的策略。 那什么是眼前的大方向呢, 人工智能。 asa、自动化扫描与分析ai,是迄今为止方然唯一完全掌控的人工智能系统,在成为托马斯*安生后,该系统仍在为主人效劳,不仅提供了大量讯息、并辅助决策,也让方然格外体会到ai的威力,意识到其关键性。 当文明的剧变到来时,it从业者中的一小部分有准备者,将割据整个网络体系,进而彼此争斗,这是必将出现的情形。 但这些管理员们,又要怎样组织手中的资源、协调各部门运行,参与这场竞争呢。 apos的控制中枢和各级节点,是容易想到的一种途径,但可想而知,这一切在剧变中也将最早被架空、继而失效。 联邦的apos中枢,资料显示其部署在田纳西州的橡树岭,那么很显然,除ama大区的控制者外,其余几个大区的管理员都没可能控制这一核心,当剧变发生后,北大陆的“全产机”体系会很快群龙无首而瓦解,变为混乱的割据态势。 然后,就会爆发一场参与者众多的大乱斗。 系统管理员之间的竞争,表面上看,与历史上经常出现的割据局面类似,都是若干实力接近的参与者逐鹿,但是与历史上任何一次的情形都不同,这些彼此竞争的割据力量,事实上都由唯一的系统管理员完全掌控着。 在割据的一片片领域内,人口仍然存在,但是在管理员的立场而言,这些滞留在控制区域内的人,纯属多余。 一个人切实掌控的体系,才完全可靠,这里,并没有什么雇佣、合作的必要。 但要想仅仅一个人掌控庞大而繁杂的“全产机”之碎片,工作量又太大,如果不借助能力超强的ai来辅助进行,恐怕根本就不现实。 想一想也是必然,联邦的apos体系,仅计划部署在nep的次级节点,核心控制部分的算力需求就超过1eflops(百亿亿次运算/秒),接近了联邦、乃至全世界范围内的巨型计算机能力上限。 出于稳健性的考虑,该体系将采用四台算力450pflops的巨型计算机,采取3+1的方式来运作,三台巨型机全时在线,另外一台则作为备份。 运行在这体系之上的核心代码,归属apos指令、控制部分的约两千万行,但这只是内核。 如果将考察点下移,统计某一三级节点覆盖的区域内,“全产机”体系的全部组成单元,其确切规模则难以衡量。 但有一点则可以作为对照,三级节点,对应的覆盖范围大约为一座中型城市、及其近郊区域,面积从几百平方公里到上万平方公里不等,这么大一片区域的全部生产单元,包括企业、工场与辅助机构,总归需要约几百人、甚至几千人的管理队伍,才能运转得起来。 成百上千名专业的管理人才,现如今,被一整套自动化、智能化系统所取代,体系本身是取代了已大部分原本只能由人来做的工作。 可即便如此,对脱离“全产机”大框架的体系碎片,要恢复其运转,进而更要凭借这一碎片来与同类们竞争,所需要的管理、运行与维护工作,就绝非一个人单枪匹马就能应付,而必须有强大的ai来代劳。 这种ai,硬件层面表现为算力的消耗,软件层面则涉及到人工的智能研发。 正文 第三二三章 冷僻 “全产机”体系的控制权,究竟鹿死谁手,这种事在历史上没有任何先例,一切都只能凭空推测。 置身于竞争中的每一个人,都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后行动。 方然的选择,正如几个月来所做的那样,是从众人聚焦的关键战场抽身离开,后退好几个层面,尽量选择冷僻而不受关注的领域作为突破口,尝试利用“全产机”的应急处置系统,迂回的达成目标。 但应急处置系统,这种东西,根本没有驱动全产机的能力。 哪怕内置后门,暴起发难而将其掌控,又如何以此为跳板,控制住全产机的一部分呢。 对此还未有十分成熟的考虑,而是出于直觉,方然仍在这一方向上竭尽全力,毕竟考虑到托马斯*安生的地位和处境,为今之计,也的确没有更稳妥的选择。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承建的apos次级节点,核心控制部分,按项目计划是采用环形配置,并非由一座庞大的控制中心、而是由分布在北大陆西部的若干次级节点控制机构来组成一个环路,控制机构之间由高速链路连接,并通过若干条线路上链到apos中枢。 与之相比,备份系统的架构则是机密,方然只了解到,这一系统同样采用多个控制单元的组成方式,在空间上,与正线系统呈交错布置。 至于应急处置系统,也是托马斯*安生能光明正大接触的这一部分,架构则没什么好保密的。 总之,是一组逻辑架构上依附于正线系统、空间上则广泛分布在nep大区各地的稀疏大网,在极端情形发生时,介入体系之中并防止其失控。 具备在紧急情况下介入系统的权力,乍一看,应急处置系统的权限极大。 但同样的,与级别甚高的权限相对应,这一系统的功能就完全无法与正线系统、或者备份系统相比,更遑论接管次级节点,它本来也不被期待有这种功能。 尽管如此,通过参与这一系统的底层设计,方然还是大有收获。 从全局角度观察nep的次级节点与庞大分支网络,是好处之一,另一方面再怎样简陋的系统,应急处置系统所负责的体系,毕竟十分巨大,必须配备足够强大的ai,负责日常监控到应急处置的事无巨细。 这人工智能体系的设计与运维,就是托马斯*安生所率小组的职责之一。 人工智能研发,运行,在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都是热点领域,“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也有大量团队负责开发ai,而作为基础研发组,托马斯与同事们并不具有这一能力,他们的工作,是接收其他部门的研发成果,将其应用在应急处置系统之中。 并不亲自研发ai,而是应用其他人的成果,“权限不可转让”的猜想浮现于脑海,让方然心生警惕。 一个系统,一个体系,除开发者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能百分之百的将其掌控,以此类推,方然完全相信,就在ibm其他研发中心交付的、名为“看门狗”的人工智能系统中,也会潜伏着大量的漏洞与暗门。 那究竟怎样处理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将其解析透彻。 解析他人的成果,在计算机、软件工程领域,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 即便当事者肯付出时间、精力,也有坚持下去的意志,面对复杂度超限的系统,也没办法在有生之年将其彻底解析透彻,继而,就没办法百分之百的确定,这一体系只听命于自己,而不会被他人篡夺控制权。 正因如此,对一个人单枪匹马奋斗的方然而言,诸如apos次级节点这样的大规模系统,本来就没有切实掌控的希望。 万幸,对于nep大区的应急处置系统,功能需求有限,配套的ai规模也相对较小。 接手工作后不久,就开始秘密研究该系统配套的人工智能内核程序,出乎方然的意料,从系统测试、开发文档等资料中,他发现这一ai的很多非核心模块,譬如监控、日志记录、算力管理等模块,都是用aiasm开发的。 自动化软件开发,现如今,不仅能解决一些重复性的软件需求问题,还能用来辅助人工智能系统的研发,这让他稍感意外。 基础科学的停滞,目前,还未波及到信息技术领域,应用技术的迭代速度还是很快。 既然涉及到aiasm,在这方面,早年间的兼职经历发挥了一些作用,结合托马斯*安生的ibm核心雇员身份,方然的解析速度大大加快,按他的预测,大约再用一到两年的时间,就能比较确切的把握这ai,甚而,逐渐规避、移除那些陆续暴露的隐患。 既然以应急处置系统为目标,在这一系统内,自己就必须成为权限最高的管理员。 卧榻之侧,任何潜在的风险源头,都必须清除干净。 目标如此明确,几十年来一直在为此而竭尽全力,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度过一个又一个忙碌的工作日,方然的计划推进暂时顺利。 不过,所有的这一切,要想在剧变来临时真正发挥作用,还需要其他的前置条件。 最起码的问题,剧变降临时,托马斯*安生如何还待在研发中心里,在7*24小时无死角监控的笼罩之下活动,失败则几乎无法避免,掌控再多的网络节点、体系也没用。 研发中心,“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在北卡罗来纳州的重要机构之一,安保措施十分严密,公司的安保系统也并不容易渗透,凭借自身的黑客技术,方然可以轻松愉快的规避监视、让自己的行动更加隐秘,却没办法不着痕迹的反客为主、拿下整个研发中心的控制权。 it巨头的内网,监控体系,可想而知会是一批什么样的人在运营,他不想冒险去挑战。 但倘若不掌控研发中心的内网、安保与监控体系,托马斯*安生,就没办法从容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说不定就会在一场猝然爆发的危机中失去自由,甚至丢掉性命。 正文 第三二四章 国际 “全产机”体系的控制权,究竟鹿死谁手,这种事在历史上没有任何先例,一切都只能凭空推测。 置身于竞争中的每一个人,都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后行动。 方然的选择,正如几个月来所做的那样,是从众人聚焦的关键战场抽身离开,后退好几个层面,尽量选择冷僻而不受关注的领域作为突破口,尝试利用apos的应急处置系统,迂回的达成目标。 但应急处置系统,这种东西,根本没有驱动apos的能力。 哪怕内置后门,暴起发难而将其掌控,又如何以此为跳板,控制住apos的一部分呢。 对此还未有十分成熟的考虑,而是出于直觉,方然仍在这一方向上竭尽全力,毕竟考虑到托马斯*安生的地位和处境,为今之计,也的确没有更稳妥的选择。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承建的apos次级节点,核心控制部分,按项目计划是采用环形配置,并非由一座庞大的控制中心、而是由分布在北大陆西部的若干次级节点控制机构来组成一个环路,控制机构之间由高速链路连接,并通过若干条线路上链到apos中枢。 与之相比,备份系统的架构则是机密,方然只了解到,这一系统同样采用多个控制单元的组成方式,在空间上,与正线系统呈交错布置。 至于应急处置系统,也是托马斯*安生能光明正大接触的这一部分,架构则没什么好保密的,总之,是一组逻辑架构上依附于正线系统、空间上则广泛分布在nep大区各地的稀疏大网,在极端情形发生时,介入体系之中并防止其失控。 具备在紧急情况下介入系统的权力,乍一看,应急处置系统的权限极大。 但同样的,与级别甚高的权限相对应,这一系统的功能就完全无法与正线系统、或者备份系统相比,更遑论接管次级节点,它本来也不被期待有这种功能。 尽管如此,通过参与这一系统的底层设计,方然还是大有收获。 从全局角度观察nep的次级节点与庞大分支网络,是好处之一,另一方面再怎样简陋的系统,应急处置系统所负责的体系,毕竟十分巨大,必须配备足够强大的ai,负责日常监控到应急处置的事无巨细。 这人工智能体系的设计与运维,就是托马斯*安生所率小组的职责之一。 人工智能研发,运行,在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都是热点领域,“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也有大量团队负责开发ai,而作为基础研发组,托马斯与同事们并不具有这一能力,他们的工作,是接收其他部门的研发成果,将其应用在应急处置系统之中。 并不亲自研发ai,而是应用其他人的成果,“权限不可转让”的猜想浮现于脑海,让方然心生警惕。 一个系统,一个体系,除开发者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能百分之百的将其掌控,以此类推,方然完全相信,就在ibm其他研发中心交付的、名为“看门狗”的人工智能系统中,也会潜伏着大量的漏洞与暗门。 那究竟怎样处理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将其解析透彻。 解析他人的成果,在计算机、软件工程领域,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 即便当事者肯付出时间、精力,也有坚持下去的意志,面对复杂度超限的系统,也没办法在有生之年将其彻底解析透彻,继而,就没办法百分之百的确定,这一体系只听命于自己,而不会被他人篡夺控制权。 正因如此,对一个人单枪匹马奋斗的方然而言,诸如apos次级节点这样的大规模系统,本来就没有切实掌控的希望。 万幸,对于nep大区的应急处置系统,功能需求有限,配套的ai规模也相对较小。 接手工作后不久,就开始秘密研究该系统配套的人工智能内核程序,出乎方然的意料,从系统测试、开发文档等资料中,他发现这一ai的很多非核心模块,譬如监控、日志记录、算力管理等模块,都是用aiasm开发的。 自动化软件开发,现如今,不仅能解决一些重复性的软件需求问题,还能用来辅助人工智能系统的研发,这让他稍感意外。 基础科学的停滞,目前,还未波及到信息技术领域,应用技术的迭代速度还是很快。 既然涉及到aiasm,在这方面,早年间的兼职经历发挥了一些作用,结合托马斯*安生的ibm核心雇员身份,方然的解析速度大大加快,按他的预测,大约再用一到两年的时间,就能比较确切的把握这ai,甚而,逐渐规避、移除那些陆续暴露的隐患。 既然以应急处置系统为目标,在这一系统内,自己就必须成为权限最高的管理员。 卧榻之侧,任何潜在的风险源头,都必须清除干净。 目标如此明确,几十年来一直在为此而竭尽全力,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度过一个又一个忙碌的工作日,方然的计划推进暂时顺利。 不过,所有的这一切,要想在剧变来临时真正发挥作用,还需要其他的前置条件。 最起码的问题,剧变降临时,托马斯*安生如何还待在研发中心里,在7*24小时无死角监控的笼罩之下活动,失败则几乎无法避免,掌控再多的网络节点、体系也没用。 研发中心,ibm在北卡罗来纳州的重要机构之一,安保措施十分严密,公司内网监控系统也并不容易突破,凭借自身的黑客技术,方然可以比较从容的规避监视、让自己的行动更加隐秘,却没办法不着痕迹的反客为主、拿下整个研发中心的网络。 it巨头的内网,监控体系,可想而知会是一批什么样的人在运营,他不想冒险去挑战。 但倘若不掌控研发中心的内网、安保与监控体系,托马斯*安生,就没办法从容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说不定就会在一场猝然爆发的危机中失去自由,甚至丢掉性命。 正文 第三二五章 歌剧 屈指算来,在签过“终身服务协议”后,方然造访西蒙先生家的次数一点也不多。 是出于避嫌的考虑吗,也许有,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标签十分宝贵,与研发中心的所有同事保持距离,才是明智的选择。 尽管如此,方然与赫伯特*西蒙的关系,依然如旧,甚至比之前更密切。 在夏洛特研发中心,员工数接近一千人的小社会,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但受到大环境的影响,或许是提早看透了人类文明的未来,从事it工作的雇员们时常表现的很奇怪,呈现出从末日生存狂到享乐主义者的诸多倾向。 混杂在这么一大群人之中,托马斯的言行举止,相对而言,在西蒙先生眼中显得十分“传统”。 对外界喧嚣浑不在意,只每天按时上班、工作,下班时间则乖乖待在舒适的居住区里,或者健身,或者陪女友散步,似乎一点也不为这世界的前途命运而烦恼,不仅如此,简直还在夏洛特安之若素。 任凭风吹雨打,生活依然如故,在年过五旬的赫伯特*西蒙看来,托马斯很像“自己人”。 不过,身在激烈变革的信息技术领域,任何从业者,除非头脑迟钝到无可救药,都不可能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私下里,绕过“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监控措施,方然仍与赫伯特*西蒙保持着联系。 世界将变作了什么模样,自己的见解,未必会与西蒙先生完全一致。 进而,聆听这位it资深专家的话,对接下来的征途,或许就会有些意外的帮助。 “晚上好,托马斯,你提前订了座位么。” 傍晚时分,在夏洛特研发中心的休闲综合体内,金碧辉煌的大剧院门厅里,方然意料之中的与赫伯特*西蒙碰了面。 在人口不到两千的研发中心,剧院之类设施的座位一向很宽裕,并不需要预定。 跟随负责人的脚步,来到剧院上层,方然在设施豪华的包厢里坐定身形,他掏出手机来摆弄了一会儿,等待剧院里的灯光黯淡下来。 大剧院,一处职员们活动频繁的场所,监控措施肯定也会有。 身为ibm的核心雇员,对这些监控措施,不论方然、还是西蒙先生都十分熟悉,也不难将其暂时屏蔽掉。 “这里视野很好,但不知,说话能不能听得清楚。” “可以,请放心,西蒙先生。” 不多时,剧场内变得一片漆黑,而后开始了歌剧表演,方然在黑暗中向西蒙先生的方向点点头,他等待对方先开口。 《图兰朵》,正上演的经典歌剧,对这些人类文明的优秀艺术成果,方然并不缺乏起码的鉴赏能力,但现在,他并无心看表演,而是心不在焉的一边瞥向舞台,一边摩挲手里微微发凉的玻璃杯。 “你经常来看歌剧么,托马斯。” “偶尔会来。” “哦,是不是因为,呵呵,emily那姑娘不喜欢看这些? 其实也没关系,两个人,爱好,生活习惯,工作经历这些,不一定要很相似,重要的是内心里有没有足够的默契。” 缥缈歌声中,赫伯特*西蒙的话不太清楚,方然没有马上回应。 “说到这儿……我大概知道你面临的抉择,托马斯,现在有决定了没有?” “果然您已经知道了; 还没有,我现在还有一点纠结。” 方然说的是实话,现在,他的确还在权衡利弊,没打定主意到底要怎么做。 几天之前,“国际商用机器”的hr部门发来加密讯息,一直以来在apos次级节点工程中表现优秀的托马斯*安生,获得职位变更的机会,公司核心管理层相中了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人才,准备将他、和他负责的小组调遣到nep大区。 至于托马斯*安生自己,如果同意,就可以成为“项目负责人”。 在庞大的apos大区体系中,全权负责某一部分的开发、部署,可想而知还有后续的运行,对托马斯*安生而言,是很宝贵的机会。 长期以来关注的nep大区应急处置系统,如果真能全权负责其系统整合,进而获得控制权,那么,自己就向掌控这体系迈近了一大步,进而,也更有把握在剧变中幸存下来,甚至发起有力的竞争。 这些考虑,不能对赫伯特*西蒙明讲,方然选择了迂回的询问。 “并不全是因为职务的原因,西蒙先生,最近我时常在想,像眼前这样平和的生活,究竟能持续到哪一天,还是会被意料之中的某些因素所打断,譬如说,倘若联邦陷入一场新的战争,那么待在重要机构,就未必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你也在担心这一点,是嘛。” 看不见负责人的表情,方然却能想象到,赫伯特*西蒙的表情绝非轻松: “这种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但,年轻人,如果哪一天真的爆发了战争,待在研发中心,待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好主意。 坦率的讲,关于你的职务调动,我是在两天前才偶然得知的;这应该是一件好事,毕竟,在今天这样的时代里,你我这样的人,也只是因为对那些公司的董事们来说,有利用的价值,才可以待在世外桃源般的研发中心里,不仅生活舒适,而且衣食无忧。 可是外面的世界…… 哦,这样说也不是太恰当,毕竟你、我,和无数联邦民众,仍然是生活在同一个国家里,不是吗; 但我们却得承认,被研发中心高墙分割的两半,各自奉行的规则,已经不同了。 虽然说这几年以来,我自己很少出门,并不能说十分真切的了解到外面的一切,可哪怕只是从屏幕上看一看,我也难免会觉得,和研发中心这里的生活比起来,外界,曾经的联邦大地,与地狱的距离正变得越来越近。 技术改变了一切,面对现实,我们终究要承认这样的大趋势。 不仅如此,你我这样的it从业者,每天亲手所做的,还正是在埋葬联邦过去的一切。 身处这样的时代,想太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文 第三二六章 时刻 “身处这样的时代,想太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战争也好,和平也罢,显然都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决定的,与其考虑那么多,倒不如过好眼前的生活,所以我觉得,你倒不妨和emily好好商议一下,看她愿不愿意去联邦西部生活,至于其他的因素,并不重要。 当然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想离开,那么……” 一旦打开话匣子,在歌剧声的背景衬托下,赫伯特*西蒙说了很多,直到方然语焉不详的回应“我会与家人商议”,才停止了指点迷津般的说辞。 片刻后,在歌剧第二幕开始时,他才压低声音对方然说到: “现在安全了,托马斯,你说一说真正的想法罢。” 就在这包厢里,也存在无孔不入的监控措施,方然对此毫不惊讶,然后才意识到,同样身为“国际商用机器”的核心雇员,西蒙先生的地位、处境毕竟与自己不同,应付监控的思路和手段也不一样。 在这方面,老人的经验还是很有用,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观察,如果两个人在歌剧院里什么也不谈,反而不太正常。 既然如此,自己这边的asa也未示警,方然就直言相告。 他告诉赫伯特*西蒙,自己打算前往nep大区、接手新的工作,甚至也将动机一并托出。 “盖亚大战,是吗…… 你想的一点没错,战争,就是如此,我们迟早将亲眼见证这一切。” 面对黑暗中轮廓模糊的年轻人,赫伯特*西蒙没多问,譬如“为什么考虑到战争,就会选择前往nep”,这问题的答案已十分明显。 显然,以托马斯*安生的分析、计划,在他的视线里,nep大区在战争中会比夏洛特更安全。 狡兔三窟,或者,用其他的词汇去形容都可以,身为资深专家,在信息技术领域深耕多年,赫伯特*西蒙的眼光绝不短浅,他不难想象得出,像托马斯这样头脑清醒、能力出色的年轻人,会怎样规划自己的未来。 要在剧变中活下来,甚至,有更进一步的目标,单纯待在夏洛特的成功概率,远比待在广袤的nep大区低得多。 这概率的巨大差异,并不仅仅是出于两者的面积之对比,更包含了人的因素。 在夏洛特,“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内网,并不是一个雇员、甚至一小群雇员就能掌控,各自怀揣私心在网络里暗斗,这种态势,在战争或然降临时,会成为巨大的隐患,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将面临极大的风险。 与之相比,在nep大区负责相对封闭体系的开发、运行,条件就相对宽裕。 要迎接前所未有的剧变,掌控实力,是唯一的应对之策,但是在谈论这一切时,赫伯特*西蒙并未表现出紧张,相反,他的语气还透着某种淡定与从容,这让方然有些意外。 “啊,是的,我认为你的选择很明智。 毕竟,托马斯,你今年多少岁了,一定也才三十上下的样子,是吧; 你们的人生,还很长,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得去面对,相比之下,呵,我这样的老人,就不再有这样的烦恼,也许时日无多,也许苟延残喘,总之,把这一段终将谢幕的人生经历过去,也就算了。” “可是,西蒙先生,您现在也才过五旬不久,来日方长,并无需这样消极啊。” “这可不是消极,啊,年轻人。” 的确不是,对托马斯*安生的劝解,西蒙先生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他知道对面的人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五十多岁,就今天一个人的寿限来说,不算太长,可是对一个人的生活而言呢? 就我本人的人生,经历过,见识过很多事,直到今天,就是从最近一段时间起,我时常会有这样的想法,感觉这世界的一切,自己,似乎已经见识过,经历过,除此之外便都是单调的重复,甚至乏味。 人生,并不是越长越好; 再好的电影,重复看上无数遍,也终究会有腻烦的那一天。” 发着人生的感慨,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赫伯特*西蒙并未注意到方然微变的脸色。 他所说的,是很多人一生中往往有过的念头,觉得生活本身,除去无规律的随机,其实也不过是一天天的反反复复,方然在旁边听到,却心有所感的有些不自在。 再怎样的人生,终究,也会令人厌弃…… 因为一天天的重复,不仅如此,还会重复无数遍吗。 稍加思索,就觉得很不舒服,方然提醒自己别一下子思维跑偏,而是转移了话题。 没有监控措施的掣肘,他直接问西蒙先生,对人类世界即将面临的又一次全面战争,有什么样的看法。 在这方面,此前与赫伯特*西蒙交谈过,负责人并不太认同他的预测。 但,在“人类倾向于用战争来尝试解决一切问题”这方面,两人倒是达成了共识。 战争中将爆发,不论是哪一方反对另一方,争执的形态不会改变,it领域的成千上万劳动者,绝不会放弃掌控世界的机会,而骑在他们头上的有产者,也不可能坐视自己的地位、乃至一切,都被系统管理员们搜括干净。 这些预测,终究只是一种定性的预判,对托马斯*安生的计划没有多大帮助。 战争究竟会在何时降临呢,是明天,还是十年后的同一天,没人能说得清楚,哪怕历史上那些好战成性的暴君、独裁者,在驱使国家走向宣战之前,也没办法准确的判断出,战争这头吞噬一切的猛兽,究竟会在什么时刻出笼。 然而这一时间节点,对方然而言,又有着十分关键的作用。 这些话题,一点也不涉及到永生,也无需顾虑太多,方然直接询问赫伯特*西蒙。 所得的回答,则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要解答这问题,托马斯,恐怕你得先弄明白,这将会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是什么群体,以什么目的,发动起来对抗另一群体的暴力行动,把这些弄清楚,才不会有误判。” 正文 第三二七章 号角 战争,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会又谁发起,会去反对谁,是这样吗。 这种原则性的判断,不需要长久的思考,即便以托马斯的身份也能一下子讲出来,方然却没贸然开口,他知道,黑暗中的赫伯特*西蒙这样问自己,显然大有深意。 盖亚大战,第三次席卷世界的战斗,将是一场程序员vs权限狗的战争,这是确凿无疑的。 不过……在思考之际,方然很快回想起来: 与历史上任何一次战争相比,这场战争,其内在的运行规律却不尽相同。 颠覆之战,it领域的千千万万劳动者,自发行动起来推翻高高在上的统治阶层,将这些并不创造、也不通晓最先进生产力的寄生虫们铲除干净,固然是盖亚大战的主旋律,但,却并不是唯一将会发生的事。 在这样的战争中,揭竿而起的无数it从业者,既是战争的进行者,同时,也将会是战争的发起者,领导者和终结者,这样的一支大军,并不需要、事实上也不太可能产生统一的领导核心,而会在技术的支持下,各自为战,出于各自的利益而自发的统一行动。 这种统一行动,矛头,当然会对准垂死挣扎的顶层,但与此同时,也将指向身边所有的潜在威胁。 推翻旧时代,消灭所有压迫、剥削的源头,曾几何时,方然会以为这将是一次彻底埋葬资产主义的光明之战,但现在,他却清醒的意识到,在这场战争之后,人类世界将迎来的有一个时代,其面貌并不会比今天强多少。 甚至,还会和被埋葬的旧时代一样,分外狰狞可怖。 消灭有产者,掌控全世界的一切资源,在那之后,管理员们又将如何自处呢。 他们会彼此协调、通力合作,将盖亚建设成为不再有剥削、压迫与掠夺的自由王国,还是会再度上演彼此倾轧、互相攻讦的一幕。 答案,不问可知,千百年来人类从未逃脱的宿命,囚徒困境,就是这样的无可逃避,只消看一看今天的联邦,今天的世界,就不难明白所谓“世界大同”只是幻想,人类彼此之间的无休止猜忌、怀疑、争斗,才是文明荆棘路上永恒的主题。 这一点,即便在信息技术极度发达、甚至会颠覆原有制度的今天,也依然颠扑不破。 心念电转之际,沉思的年轻人并不确定,赫伯特*西蒙会不会也一样这么想,但他却渐渐洞察到,西蒙先生的话究竟有何含义。 即将到来的盖亚大战,不管表面上的起因如何,实质上,都是蓄谋已久的两个阶层,彼此心照不宣、早有预感的一场生死相搏,这样的战争,犹如两条恶龙的生死斗,时机,是不言自明的: 一旦开战的条件成熟,战争,毫无迟疑,立即就会爆发。 至于说,开战的条件会是什么,身在it领域的自己与西蒙先生一样,都不难猜到答案。 歌剧的音乐声渐起,耳边稍觉嘈杂,方然向赫伯特*西蒙先生的方向探了探身,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是的,托马斯;战争很快就会到来。 不管世人如何称呼它,apos也好,‘全产机’也罢,等到这东西降临人间的那一刻,盖亚大战的号角,就将吹响了。” 西蒙先生的话,在方然耳中,仿佛与乐声回荡在了一起,久久不曾消散。 入夜时分,漫长的歌剧终于结束,人们各自散去。 走出温暖而干燥的大剧院,来到露天,扑面而来的冷风让方然一凛,在门口驻足不前,但是看到赫伯特*西蒙披上了外套,想了想,就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清冷的冬夜,夏洛特的天空繁星点点,年轻人大口呼吸着寒冷而清新的空气。 他直觉性的感觉到,西蒙先生,还有些话对自己讲。 歌剧院中的交谈,内容,大部分都为自己所熟知,至于最后一点,关于战争何时会爆发的揣测,自己也和西蒙先生所见略同,似乎今晚的对话,不论他、还是负责人都收获寥寥,实际情况却绝非如此。 至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方然能觉察得出,同样面对着这前所未有的变局,西蒙先生的想法,行动,都和自己大不一样—— “……托马斯。” “我在听,西蒙先生。”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有一点隐约的羡慕;我会忍不住在想,要是自己的孩子也像你一样聪明,那该多好。” 话题略显尴尬,方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耸了耸肩。 “不过我心里清楚,这种事,并不是只有一个智慧的头脑,或者,有过人的才能,就可以办得到。 变革的狂风骤雨,就要到来,我并说不清楚,究竟谁才能笑到最后,但我却可以肯定,只有最坚毅,最果敢,最百折不挠的人,才能活着见证历史,见识到人类摆脱这邪恶制度、埋葬所有压迫者的那一天。 到那时,掌握着这自动化,智能化体系的一小群人,究竟会将整个人类文明引向何方,是会比今天更好,还是更糟…… 其实想这些也没有用,不是吗; 文明的变迁,就是如此,我们谁都没能力去改变她的前进方向。 对联邦即将发生的一切,世界即将经历的这一切,我自忖还是能窥见一二,可是我的子女,却看不透,这并非告诫所能解决,而且在经历过几十年的漫长人生后,说真的,托马斯,现在我已经有些疲惫,不再像年轻人那样,心怀希望了。” 赫伯特*西蒙的话,像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沧桑老人的岁月感慨,方然默默的听着。 “人类文明将怎样,那又如何,对我本人而言,已经都将是一些注定无法知晓的身后之事。 回顾过去的几十年人生,直到今天,我也还是难免会迷惑,不清楚自己身为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自己做过的所有,在终将结束的自己这一段人生之后,又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意义。 死亡,正在向我招手; 我从未对家人说起过此事,也希望你,至少是暂时的,能够替我保守这一秘密。” 正文 第三二八章 勉励 “您是说? 我,我明白,可西蒙先生您……” 暗淡灯光下,方然显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只能这样做。 自己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伤感,复杂的感受,身为永生追寻者只会更强烈,但那毕竟也是一段时间之前的事了。 “谢谢你,托马斯,也得谢谢你提供一个让我倾诉的机会。 所有的这些感想,哪怕在这儿,也很难找到适当的人来讲,家人并不理解我所想的这一切,而充斥着研发中心的it精英们,他们的脸上,眼瞳里那隐藏不住的野心,恐惧,贪婪,也让我只能三缄其口。 但是,托马斯,你和这里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方然完全是下意识的紧张片刻,然后才意识到这并无必要。 “就当是年迈之人,人生行将结束的旅行者,所具有的直觉吧,我时常会觉得,你之所以在这儿,夏洛特研发中心,兢兢业业的工作这许多年,还在‘国际商用机器’这样的公司里谋得要职,支撑着你的,绝不仅仅是超卓的能力,和聪颖的头脑。 在你心里,必定另有一些坚定之极的信念,有即便舍弃一切也要去追寻的目标。 虽然我不知道,也不想问,那究竟是什么,但是…… 想到这儿,面对今天的联邦,乃至于整个世界,置身于剧变前夜的那种惶恐无助与惴惴不安,才会得到一些缓解。” 心情忽然变得沉重,方然有点呼吸艰难,他看向步履迟缓的西蒙先生。 该说点什么,还是,这样一直沉默的聆听就好呢。 “请您不要这样悲观; 毕竟,联邦目前的医疗技术,是很发达的。” “哦,那也许是;说真的,虽然已经活了这么久,我仍然没有向这世界告别的准备呢。” 年轻人的劝慰,出于好心,赫伯特*西蒙笑了笑,对托马斯点了点头。 但他心里却更清楚,医疗这种事,总归并不一定会有效,况且即便拜现代医学所赐、清除眼前的恶疾,终究也只是暂时逃脱死亡的宿命,更不用讲,昂贵而漫长的治疗过程,会让自己彻底失去参与竞争的资格,甚至连维持性命,都将成为一种极其脆弱的奢侈。 但这也无所谓了,一个人,毕竟没办法永生不死; 宿命既无法逃脱,来的早一点,或者,来的晚一点,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性命,未来或许还有,可是你要知道,现在,我的心态已经变得不一样。 即使没有疾病的牵绊,现在的我,也已经没有心思,也没有斗志去应付这一切,去和时代的洪流搏斗了。 可是你不一样,未来的历史,总归是要年轻人去书写; 未来,人类文明是进入天堂,还是落进地狱,终究要取决于你们的判断,和行动。” 取决于你们的判断,和行动。 果真如此吗,还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方然有点喉头发紧,他不愿意继续设想下去了。 年轻人脸上的晦暗神情,暗淡灯光下,赫伯特*西蒙并未看得真切,不知不觉两人走到居住区的大门口,分别前,负责人抬手拍了拍方然的肩膀。 “不论你的选择是什么,都放手去做吧,年轻人; 我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你我所参与的,从计算机,到人工智能的这一切,真的会彻底颠覆周围的所有,托马斯,你会不会去竭尽全力,去掌握自己的命运,掌握更多人的命运,甚至掌握人类文明的前进方向? 如果你真的有这种想法,请你,务必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让文明的火种,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熄灭。 我是一个老人了,托马斯; 自己,曾经失去很多,以后注定还会失去更多,可是……” 语调低沉,或许是身体的不适,让赫伯特*西蒙停下来喘了口气,声音也有些沙哑: “如果连这可贵的世界,都会一并被机器给葬送掉, 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 是夜,万籁俱寂。 浓重如墨的黑暗里,一片静谧安详,心事重重的年轻人却睡不着。 身旁的恋人,已经进入或许是甜蜜的梦乡,呼吸轻而均匀,方然慢慢把手臂从emily的脖颈下抽出,他起身披上睡袍,活动几下略微有些酸胀的腰身,慢慢踱步走到客厅,在月光洒落的地板上坐下来。 是在为西蒙先生而担心吗,应该有,但至多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生,与死,从五岁起就见识过无数次,对生命的洞察,更远远超越了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同类,赫伯特*西蒙的人生际遇,还不至令自己动容,但与之相比,西蒙先生在道别前的一番话,却让他感慨良多。 命运,就是如此注定,又是那样的不可捉摸。 别说罹患恶疾的西蒙先生,即便自己,生活中的每一天,每一秒,又何尝有过自由意志,可以随心所欲的安排一切呢。 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生而为人,在剧变将近的这个年代,不管能力如何,意愿怎样,都无法改变这时代的大趋势,长远看来,恐怕也无法改变文明的宿命,无法避免那注定会来的可怕结局。 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生存,自由意志是毋庸置疑的,进而才会衍生出五光十色的社会。 可是当一群人组成了社会,进而,形成了文明,这原本存在的自由意志,就仿佛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任凭这社会中的一部分人,多么富于智慧,多么意志坚决,也决然无法跳出这历史的周期律,进而,在其最后一次的跌宕起伏中,猝然迎来文明的终结。 文明,从生到灭,倘若一切都无可更迭,人类所谓的“自由意志”,却又在哪里…… 思绪缥缈,摇荡到不知多么遥远的未来,地板上的年轻人仰望夜空,目光,仿佛越过了皎洁的明月,投向了那一大片深邃夜空中的灿烂星河。 浩渺无际的宇宙,其中的星辰,何止亿万,这无数的灿烂星河里,会不会有其他的生命,其他的文明; 他们,会不会也在仰望,会瞥一眼盖亚所在的方向呢。 正文 第三二九章 透明 他们,倘若真的存在,又会不会想象得到,这样一个刚刚迈出探索步伐,最远只抵达lunar的文明,现如今却要在盖亚这小小寰球之上,迎来最后的终结。 当“那个人”诞生,文明,也就被宣告了彻底的消亡。 倘若盖亚上的人类文明,便是这般,还未真正离开襁褓,就将化作时间长河里的一缕浪花,这样的未来,岂不是太可悲,太可叹,会让所有人都禁不住扼腕叹息,万难接受这悲惨之极的结局吗。 不,不想接受,无论如何都拒绝接受。 念及至此,方然缓缓起身,一步步的轻轻回到卧室,他在熟睡的emily身旁躺下,轻轻把手手搭上恋人的柔弱臂膀。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付出一切代价都要去争取,信念自不可动摇。 那么在成为了“那个人”之后,又会怎么样,到那时,不论是谁成为了“那个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为百分之百的确保安全,确保那无限长的生命,而必定要将这可贵的文明彻底灭亡吗。 不,不应该是这样。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人生,也不应是这样。 可办法却又会在哪里呢,如果没办法,自己所追求的一切,岂不就是一条通向成为活死人,行尸走肉,乃至于文明之孑遗的不归路…… 简直是太可怕了。 宿命,如此无可逃避,让冥思苦想的方然难以入睡。 直到不知道多久后,潮水般袭来的困倦,才让他一下子进入梦乡,暂时摆脱了所有烦恼。 此时此刻,局限于眼前的见闻,和成型的思维,他还并无法清晰的意识到,文明的死局,其实是有一个办法解决的。 即便这办法,还隐藏在厚重到完全无法看透的迷雾之后,却并非海市蜃楼,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着。 唯一的问题只在于,当人类文明迈向终点,一切都即将迎来命中注定的终结时,“那个人”能不能想到这一点。 继而,去力挽狂澜。 不到那一刻真的降临,能,还是不能,没有人能说的清楚。 方然也说不上来,他只是,有着某种模模糊糊的概念,似乎透过阴霾瞥见了一丝微弱的光明,然而镇静下来、定睛看去,却又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呈现在眼前的,仍然是那令人绝望而窒息的无边无际黑暗。 所以究竟该怎么样呢; 专注于眼前,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 西历1486年,四季,又从万物生发而开始了一个新的循环,夏洛特的郊野,绿草如茵,枝头茂密,五颜六色的花朵处处绽放。 大地回春,到处都是一抹绿意盎然,让踏青的游客心旷神怡。 置身于这花园般的联邦大地,无数失业者,流浪者,身无分文的民众,却依然在看不见尽头的悲惨路途上,备受煎熬。 外面的世界,形式上仍然属于联邦的一部分,街头巷尾,荒郊野岭的秩序,乃至法律,却已经接近于完全崩溃。 无法无天的民间有活力组织,将触角伸向每一个有利可图的角落,而贫苦的平民们,则像他们二百多年前的先辈们那样,腰里别着史密斯*韦森和柯尔特,怀着满腔怒火与恶意满满的周遭世界搏斗。 危机四伏的联邦大地上,今天的情形,只会比两百年前更险恶。 高墙之外的世界,日渐崩坏,而身处这高墙电网,监控头与机器人组成的屏障另一侧,三十岁的年轻人则不问世事,安心工作,充其量只在每晚浏览新闻,登陆暗网时,顺便关注一下这世界的动向。 用不着看那些琐碎而令人不快的新闻,但从屏幕上目睹暴力,被割裂的联邦正在滑向一个什么样的深渊,他也完全的心知肚明。 但是待在高墙之内,苟全性命,就一定很安全么; 恐怕也未必。 自从新年之后,准确地讲,接受“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职务安排后,大概从二月份起,托马斯*安生的职级就提升到了13+,月薪有所提升,不仅如此,围绕着托马斯的监控措施也随之而进一步加强。 7*24小时的无死角监控,还能怎样加强,一般人的想法大抵如此。 但要成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核心雇员,甚至,变成管理层的心腹打手,托马斯*安生还得要进一步付出更大的代价。 现在就连自己在推特、联邦电信、保险公司及ibm内网的所有账号,网盘地址,历史记录等信息,也都要对上面完全公开。 换言之,在ibm内部的监控措施下,托马斯*安生简直就要变成一个“透明人”,一言一行都毫无隐私、或者秘密可言。 但方然的言行依然故我,内心毫无波动。 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在成为“终身服务者”之后,出于工作需要,自己逐渐接触到“国际商用机器”的内部监控网络,继而在apos次级节点的庞大工程体系里,发现了类似功能的模块。 现在,托马斯*安生自己,也是更低层面监控系统的负责人之一。 他的工作职责,其中,主要凭借人工智能来完成的一部分,就是动用类似的监管手段,看管基础研发小组里的其他员工。 不仅如此,在apos体系一旦投入使用后,这庞大体系内仍需要一定数量的工程技术人员来提供支持,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也必须纳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监控网络之中。 apos次级节点的应急处置系统,同样要接入监控体系。 对这一系统越来越熟悉,方然的规避行动,也越来越驾轻就熟,一点都不着痕迹。 不仅自己对监控措施习以为常,就连emily,也一点点习惯了在监控头下生活,对于研发中心里的诸多变化,还觉得挺新奇。 拜信息技术的发展所赐,近几年来,研发中心的员工居住区、服务区里,各种自动化的服务设备越来越多,服务人员则渐渐的被取代。 趋势,是如此确凿,哪怕方然也一度怀疑过,采购并运行那些动辄成百上千万马克的智能化设备,是否会比雇佣人类劳动者更划算。 但结合联邦当前的大形势,和研发中心里的悄然变化,就不难理解公司决策者的利益权衡。 正文 第三三〇章 怀疑 雇佣一名人类劳动者,表面上,只需支付每年几万马克的工资,就可以在很多初级岗位上得到称职的服务。 然而这样的劳动者,在今日联邦,可不是一种遍地都是的资源。 不管联邦的法-制如何废弛,人,总归有基本的权利,也有自己的头脑,要让普通劳动者完全遵循公司的管理规则,满足从卫生防疫到保密条例的一切规章制度,耗费的成本远远超过几万马克年薪,长远看来,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科技发展至今,原则上,除科学研究与人文艺术之外的一切人类劳动,都可由机器代劳,凭借这样的手段,有产者,顶层,联邦的统治阶层,就很少有的不再算计投资与收益,而用充满怀疑的警惕眼光,去打量身边的所有同类。 奴隶,奴仆,暂时还是一种奢靡生活的必须,忍忍倒也罢了。 但是其他的劳动者,那些穷困潦倒、肮脏狡猾的下等人,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甚至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就简直不能忍。 一旦有了机器,并非那种庞大笨拙而冷冰冰的机械,而是凝聚人类文明最先进技术的仿生机器人和智能化系统,能完成原本只有人才能承担的工作,有产者们并不介意加速这一进程,将劳动者彻底从服务业中彻底驱逐。 在这种大趋势下,只有奴仆,从事迄今为止仍无法被机器替代工作的那一群人,还能暂时保有往往十分屈辱的岗位。 尽管他、她们中的相当一部分,对所谓屈辱,也并没有什么自觉。 今天的夏洛特研发中心,多少算是沾了一点有产者的光,从餐厅侍者到理发师的绝大多数岗位,都被服务周到的机器所取代,就在几天前,从美容沙龙回来的emily,还对全自动的发型制作机啧啧称奇,一边向方然展示精致的盘发。 而后者呢,心中五味杂陈,却只能报以善意的微笑。 头发打理的不错,不仅如此,现在连沐浴都可以由机器来做,在服务中心体验过很多次,方然必须得承认,这一系列被称为“洗人机”的设备,的确可以节省时间、充当消遣。 当然对自己而言,洗澡是一种运动后的放松和调整。 他可不想与那些“沙发土豆”、肥胖的宅男程序员同流合污,故仍然选择自己动手。 衣食住行,消费娱乐,曾几何时的这一切,催生出规模庞大的第三产业,与金融、教育等产业一样,为联邦贡献了超过百分之五十的gdp,可是在今天,却已经萎缩为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至少对奴隶与奴仆群体而言,情形确乎如此。 但,就在这样的大形势下,一些新的变化,仍然在不知不觉间进行着。 由此带来的后果,则将进一步激化联邦社会的矛盾,甚至让“奴仆”这一相当庞大的群体也逐渐遭遇名为“失业”的灭顶之灾。 仿生人,并不新颖的概念,或许很快就会开始取代人类奴仆。 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对顶层而言,大概是某种定义上的二元分裂,同样是人,身为统治阶层的同类,和被踩在脚下的劳动者,在他们眼里几乎就不是同一个物种,而更倾向于将后者视为可随意摆布的牲畜。 即便如此,到了宣泄某些欲-望的时候,这种二元分裂,又一下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论经济地位如何,身体,仍然是同类,再考虑到顶层之异性的数量、质量与上手难度,从底层民众榨取年轻漂亮的异性,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本质上讲,也正是这种二元分裂,才让联邦、乃至全世界的普通民众,多了一条生路。 哪怕这条路上,到处都流淌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毕竟也还是一条路。 但是现在,这条充满血与泪的路,也正在一点点拉开与普通民众之间的距离,在不远的将来,甚至将接近于完全断绝。 人的社会属性,或曰,人与人之间的打交道,双方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呢。 外在,还是内在,这似乎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不过在今天,发达的信息技术与产业科技融合起来,就近乎于同时解决了这两个方面,进而,在“国际商用机器”的某研发机构实验室里,诞生出第一代生化仿真人类。 仿真人,单从字面上理解,似乎是一种空前绝后的成就。 其实却大谬不然,这种产物,与生命科学范畴的“人”、或者社会科学范畴的“人”都关系不大,而是一种竭力从外表与内外上贴近真实人类,却在诸如容貌、身材等特质上追求极致的仿制品。 其根本用途,是为肯掏钱的买主,提供一切原本只能由奴仆提供的服务。 至于都是些什么样的服务,可想而知,衣着精致的年轻女仆,固然有从打扫房间到冲咖啡的一系列功能,但在有产者眼里,其最大的价值也只能是xxx。 而这种不宜言说的功能,千万年来只能由人来提供的一种功能,就在今天,藉由应用技术的持续进步,也已经从早期的硅胶娃-娃,演变为今天的仿生类机械,其外在观感与诸多功能特质,正越来越接近于真正的人。 一旦事态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奴仆,暂且还存在的群体,很快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顶层所抛弃。 并不是说仿生人的“使用”感受,已经超越了人,这一点在目前还不太现实。 然而与真正的人相比,毫无头脑,则是仿生人的关键性、决定性的优势,除此之外,还有从绝无hiv、到绝无xx带出一根韭菜的败兴场面,凡此种种,则是现实世界里的奴仆人,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没有头脑,没有自我意识,身体完全由仿生材料与机械骨架构成,这样的产品,对使用者而言是百分之百的安全。 哪怕对这一具完美的身体,任意凌虐,也绝不用担心被复仇的尖刀插上喉咙。 这种莫大的保障,对一切贪生怕死的有产者而言,绝对无法抗拒的,决定性的选择之动机。 进而,即便目前的仿生人,不论从外观、还是功能上,拟真度还无法到达百分之百,也依然让联邦的有产者欣然接受,将其用在越来越多的场合之中。 正文 第三三一章 做梦 先是自动化、智能化的服务设备,再是外表高度仿真的仿生人,技术的进步,让有产者的选择越来越多,对曾经十分忌惮的劳苦大众,也越来越满不在乎。 想一想又为什么要在乎呢,今天的联邦,民众,游荡在顶层——奴隶——奴仆之三元体制外的两亿多无业游民,对这一体制的价值,在不断缩减,现如今更逐渐丧失了“为体制补充奴仆”的资格,日益被整个世界边缘化。 相对而言,也就剩下最后一个功能,“为体制补充奴隶”,目前还无法被剥夺。 奴隶,在联邦庞大生产体系里忙碌的劳动者群体,时至今日,早已经无法用“工人阶层”之类的陈旧概念去理解,这其中的绝大多数,从事的都是尖端的科技研发类工作。 按最新的统计口径,联邦登记在册的全职雇员里,接近百分之八十都分布在联邦的大量研究机构,另有百分之十则从事一些“过时或即将过时”的工作,譬如人机界面研发,流水线工艺控制等,至于最后的百分之十,则是混迹于这一生产体系之中,徒有劳动者之名的事实有产者们。 换言之,在新科技革命爆发的几十年后,身为发达国家的联邦,已近乎于实现了一种完全的生产方式变革,“人”的因素,已基本退缩到研发层面,而不再在具体的生产流程中,以工人、工匠的身份出现。 这种变革,反映在“奴仆”的领域,情形也是一样的令人不安。 自动化的机器,倒也还好,绝大部分领域里机器早晚有一天会取代人,这是任何人都无从抗拒的大趋势。 但是由仿生人替代人,断绝的,却是联邦两亿多民众的最后一条出路。 被庞大的自动化、智能化生产体系排斥在外,游荡在联邦广袤国土上的两亿多民众,已经被时代的变迁越甩越远,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源去追赶信息技术的脚步,只能一脸茫然、内心愤懑的站在扬起尘土中,感叹命运的不公平。 愤懑,迷惘,这一切都不难理解,然而单凭情绪,毕竟无法填饱他们的肚子。 社会秩序瓦解,民众之间的经济流动也随之而荡然无存,当环视四周,所有人兜里都没有一分钱时,民众自发的经济活动,也就无以为继,这一庞大群体除仰赖微薄救济外,便只有向有产者卑躬屈膝、牺牲尊严的一条路。 成为奴仆,承担从打扫房间、到承受输出的凡此种种,并不是一桩美差。 但民众却别无选择,弗林特市所发生的一切,明白无误的告诉了他们,在尚能反抗时的麻木不仁,迟早会导致,在猛然惊醒时的一切已晚。 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当划时代的变革才刚刚开始,联邦的有产者们,还必须倚仗底层民众组成的暴力机器,来维系自身地位与统治;联邦的工场主们,还必须雇佣大量技术娴熟的劳动力,来维持扩大再生产循环。 那时,一切本可以被改变,倘若劳动者们揭竿而起、万众一心,原本是很有可能战胜万恶的有产者,循着理想联盟的脚步,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制度。 但他们却做了什么呢,他们, 什么也没有做。 是被联邦的鼓吹手们洗了脑,还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追逐,这一切,时至今日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机会尚存时不知奋起,四面楚歌时垂死挣扎,这样的联邦民众,这样的劳动者,自身之悲惨命运固然令人扼腕叹息,却也让方然每一次想起时,都不禁战栗,意识到这便正是宿命的可怕之处。 即便眼界超卓,提早预见到所有的一切,你也无法改变它,甚至无法回避它; 宿命,就是如此,就是这样的无可更迭。 但就在研发中心的高墙之内,一些头脑简单的同僚,也包括emily这样的天真幼稚者,却对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浑然不觉,甚至还在为其叫好。 这其中,就不乏基础研发组的若干同事。 埋头工作的托马斯*安生,深居简出,也很少与同事们打交道,但也会时常在餐厅、或者休息室打一些交道,从同事们的对话里,他听得出,有些人还在畅想仿生人带来的变化,甚至还做起了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美梦。 这些天马行空的幻想,乍一听来,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其实却大谬不然。 仿生人,外表与人十分相似,甚至在容貌和身材上还略有夸张、胜过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自身条件,却终究是台机器,并没有人的头脑和思维,进而更不会有人的地位和权力,对每一个心有想法的人而言,这种存在,都隐含着某种不宜言说的意味。 正因如此,在见识到仿生人的水平后,一些愚者就开始做梦,幻想自己可以如何如何。 甚至于,多少年前的联邦,还曾有很多人在幻想今天已经出现的这一新事物,以为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总有一天,几可乱真的仿真人会被大量制造出来,到那时,联邦的每一个人都能从绝对忠诚、条件出众的仿真人身上,获得极大的身心愉悦和满足。 这种想法,放在乌托邦的幻想故事里,还算一个挺不错的情节。 但是在现实世界,方然很早之前就在网络上见过这一切言论,他的评价,也是很直白的“白日做梦”。 这种白日梦,与联邦老人们曾经做过的梦,何其相似,都在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享受到科技的进步,得到自动化、智能化机器的无微不至关怀,而无需在意眼前诸如“生育率下降”、“失业率上升”的琐碎小事。 然而有产者却又是怎样想的呢: 一句话,他们所信奉的是,没有支付能力的需求,那就不算是需求。 说的再直白点,护理机器人也好,美貌仿生人也罢,这些从制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有了主人、所有权与支配权完全归于有产者的东西,凭什么要分配给不名一文、手无寸铁的联邦民众,让这些活的垃圾白白享受; 这想法,显然无耻之尤,却正是有产者内心的真实写照。 正文 第三三二章 东北 先是自动化、智能化的服务设备,再是外表高度仿真的仿生人,技术的进步,让有产者的选择越来越多,对曾经十分忌惮的劳苦大众,也越来越满不在乎。 想一想又为什么要在乎呢,今天的联邦,民众,游荡在顶层——奴隶——奴仆之三元体制外的两亿多无业游民,对这一体制的价值,在不断缩减,现如今更逐渐丧失了“为体制补充奴仆”的资格,日益被整个世界边缘化。 相对而言,也就剩下最后一个功能,“为体制补充奴隶”,目前还无法被剥夺。 奴隶,在联邦庞大生产体系里忙碌的劳动者群体,时至今日,早已经无法用“工人阶层”之类的陈旧概念去理解,这其中的绝大多数,从事的都是尖端的科技研发类工作。 按最新的统计口径,联邦登记在册的全职雇员里,接近百分之八十都分布在联邦的大量研究机构,另有百分之十则从事一些“过时或即将过时”的工作,譬如人机界面研发,流水线工艺控制等,至于最后的百分之十,则是混迹于这一生产体系之中,徒有劳动者之名的事实有产者们。 换言之,在新科技革命爆发的几十年后,身为发达国家的联邦,已近乎于实现了一种完全的生产方式变革,“人”的因素,已基本退缩到研发层面,而不再在具体的生产流程中,以工人、工匠的身份出现。 这种变革,反映在“奴仆”的领域,情形也是一样的令人不安。 自动化的机器,倒也还好,绝大部分领域里机器早晚有一天会取代人,这是任何人都无从抗拒的大趋势。 但是由仿生人替代人,断绝的,却是联邦两亿多民众的最后一条出路。 被庞大的自动化、智能化生产体系排斥在外,游荡在联邦广袤国土上的两亿多民众,已经被时代的变迁越甩越远,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源去追赶信息技术的脚步,只能一脸茫然、内心愤懑的站在扬起尘土中,感叹命运的不公平。 愤懑,迷惘,这一切都不难理解,然而单凭情绪,毕竟无法填饱他们的肚子。 社会秩序瓦解,民众之间的经济流动也随之而荡然无存,当环视四周,所有人兜里都没有一分钱时,民众自发的经济活动,也就无以为继,这一庞大群体除仰赖微薄救济外,便只有向有产者卑躬屈膝、牺牲尊严的一条路。 成为奴仆,承担从打扫房间、到承受输出的凡此种种,并不是一桩美差。 但民众却别无选择,弗林特市所发生的一切,明白无误的告诉了他们,在尚能反抗时的麻木不仁,迟早会导致,在猛然惊醒时的一切已晚。 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当划时代的变革才刚刚开始,联邦的有产者们,还必须倚仗底层民众组成的暴力机器,来维系自身地位与统治;联邦的工场主们,还必须雇佣大量技术娴熟的劳动力,来维持扩大再生产循环。 那时,一切本可以被改变,倘若劳动者们揭竿而起、万众一心,原本是很有可能战胜万恶的有产者,循着理想联盟的脚步,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制度。 但他们却做了什么呢,他们, 什么也没有做。 是被联邦的鼓吹手们洗了脑,还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追逐,这一切,时至今日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机会尚存时不知奋起,四面楚歌时垂死挣扎,这样的联邦民众,这样的劳动者,自身之悲惨命运固然令人扼腕叹息,却也让方然每一次想起时,都不禁战栗,意识到这便正是宿命的可怕之处。 即便眼界超卓,提早预见到所有的一切,你也无法改变它,甚至无法回避它; 宿命,就是如此,就是这样的无可更迭。 但就在研发中心的高墙之内,一些头脑简单的同僚,也包括emily这样的天真幼稚者,却对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浑然不觉,甚至还在为其叫好。 这其中,就不乏基础研发组的若干同事。 埋头工作的托马斯*安生,深居简出,也很少与同事们打交道,但也会时常在餐厅、或者休息室打一些交道,从同事们的对话里,他听得出,有些人还在畅想仿生人带来的变化,甚至还做起了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美梦。 这些天马行空的幻想,乍一听来,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其实却大谬不然。 仿生人,外表与人十分相似,甚至在容貌和身材上还略有夸张、胜过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自身条件,却终究是台机器,并没有人的头脑和思维,进而更不会有人的地位和权力,对每一个心有想法的人而言,这种存在,都隐含着某种不宜言说的意味。 正因如此,在见识到仿生人的水平后,一些愚者就开始做梦,幻想自己可以如何如何。 甚至于,多少年前的联邦,还曾有很多人在幻想今天已经出现的这一新事物,以为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总有一天,几可乱真的仿真人会被大量制造出来,到那时,联邦的每一个人都能从绝对忠诚、条件出众的仿真人身上,获得极大的身心愉悦和满足。 这种想法,放在乌托邦的幻想故事里,还算一个挺不错的情节。 但是在现实世界,方然很早之前就在网络上见过这一切言论,他的评价,也是很直白的“白日做梦”。 这种白日梦,与联邦老人们曾经做过的梦,何其相似,都在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享受到科技的进步,得到自动化、智能化机器的无微不至关怀,而无需在意眼前诸如“生育率下降”、“失业率上升”的琐碎小事。 然而有产者却又是怎样想的呢: 一句话,他们所信奉的是,没有支付能力的需求,那就不算是需求。 说的再直白点,护理机器人也好,美貌仿生人也罢,这些从制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有了主人、所有权与支配权完全归于有产者的东西 正文 第三三三章 借口 一场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战争,在今天的联邦,事实上早就已经打响。 表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从有产者到劳动者的庞大群体中,早有一部分人像自己这样行动起来,隐匿身份,刺探情报,暗中布局,为即将到来的你死我活做着周密的准备,时刻预备着向全世界宣战。 在这种景况下,隐匿“方然”的身份,非但不是多余,反而成为一种必须。 而且这种事,在当今时代的联邦社会监控体系之下,也已经没有办法重来,换言之,对托马斯*安生的身份特质之塑造、维持,必须慎之又慎,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言行都是极端危险的,稍有不慎,就可能遭遇飞来横祸。 但只要一直小心谨慎就够了吗; 恐怕不是。 自从进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多年来,方然一直很谨慎的扮演着托马斯*安生,至少在监控体系的眼皮底下,是很循规蹈矩,个人身份背景也几乎无可指摘,为此,还不惜耗费大量时间、冒额外的风险,与emily长时间相处。 很长时间以来,他也曾一度真的认为,做到这样就足以自保,打消顶层的怀疑。 但现在,不知不觉间,在研发中心的服务机构里,时不时与一些外表极其诱-惑的仿真人打交道,不自觉观察周遭人士的反应,方然就逐渐顿悟,意识到自己此前所做的一切,并非完美无瑕,或者说隐藏着潜在的风险。 扮演托马斯,做出人畜无害的样子,毫无疑问是一种自保的有效策略。 可是除此之外,要让研发中心、乃至ibm总部的人工智能体系,做出有利于自己开展行动的判断,一味的循规蹈矩就未必明智,用心理学的术语,就是自己可以营造的托马斯之人格,过于单薄,因此而与真实的人类性格差异甚大。 人畜无害,一个很容易理解的词汇,含义却十分复杂。 这世界上真会有“人畜无害”的、智商也正常的成年人吗,或许不能说没有,但,想必一定很罕有:但凡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会有自己的思维、和进而必然产生的自我利益之考量,继而,也就必定会有维护、增加这利益的想法和行动。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这么一种现象其实很正常,也很寻常。 相反,倘若心智正常、智力超常的成年人,居然会真的人畜无害,表现的与世无争,这种态度,往往就预示着其内心的极大压抑,或者另有一些其他的重大因素。 不管是极大的压抑,还是重大的因素,对顶层而言,都是足以引起怀疑的迹象。 一名雇员,外在表现的人畜无害,其真正的想法究竟又怎么样,按心理学的分析,这种人往往心思缜密、思维活跃,其平静外表下往往潜藏着一座不知何时就会喷发的火山,不管这火山蕴含的力量来自何处,都必须高度警惕。 一旦想明白这点,方然就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犯了“乒乓球之于鸡蛋”的错误。 要装成鸡蛋,把事务塑造的尽量圆滑、接近球形,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想法,然而过犹不及,倘若将事务塑造成完美的球形,甚至比真正的鸡蛋更圆,就会露出破绽,被人识破。 从这一角度,审视托马斯*安生的言行举止,方然就有点冷汗涔涔。 万幸,现在改正缺陷,还不算晚。 出于种种考虑,向hr部门提交申请书,方然并不想在这一段时间前往nep。 至少,在完全掌控“看门狗”系统,能借此对抗“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监控手段之前,他还不想离开夏洛特,哪怕这里也一样危机四伏。 至于理由,申请书上的说法,冠冕堂皇而又无可指摘。 只要有心去找,借口,一般而言总是要多少、有多少,方然这方面的能力也不差。 反正他也没打算用这些说辞,骗过ibm的核心监控系统,为ai和管理层准备的“真实”动机,则是托马斯*安生对仿真人的暗中迷恋。 在研发中心工作,生活,表面上,托马斯是一个挺顾家的男人,与emily相处愉快。 但暗地里,凭借公司核心雇员的身份,和刻意施展出来的一些小手段,不论休息日,还是工作时间,托马斯的身影都会不时在服务机构出现,在足够隐秘的室内、或者室外空间,与那些线条毕露、容颜倾城的非人类深入交流。 深入交流,打从一开始做,方然就十分清醒的意识到,仿真人的魅力……简直超乎想象。 继而,他再三提醒自己,不要陷入到这毫无意义的活动之中。 仿生材料与机械骨架组成的一具具机器,为何令很多人着迷,单看外表,方然曾有过错觉,认为这不过是像“用乒乓球蒙蔽老母鸡”那样,用超量刺激去影响人的判断和选择。 但是在实战一番后,扪心自问,方然却意识到这其中的妙处,正在于对象的“非人”。 非人,不论定义上、还是法理上皆是如此,继而也就意味着,这承受输出的对象没有丝毫的利益诉求,而能够(原则上)百分之百的以对方为中心,对输出者的一切表现,都会按既定程序去多变的迎合,而绝不会拖延、质疑、失望乃至嘲讽。 相反,依托当今时代的高强it技术,仿真人的一举一动,都具有高度的“可操纵性”,只要预设好各种参数,让“她”、甚或“他”做什么都没问题。 最后,与通常的此类过程相比,与仿真人深入交流,各种意义上的风险都近乎于零,如果输出者没有配偶,情形就更简单得多,这一高新科技的最新成果,俨然已将原本是很多人一生的至高追求,降维到了去餐馆随意挑选、大快朵颐的层次。 正因所有这一切原因,在面对仿真人时,方然的行径也格外疯狂。 至于说这其中,有多少是为托马斯*安生的身份逢场作戏,又有多少,是情绪长久压抑、高度紧张的宣泄,他并不愿去想太多。 正文 第三三四章 办法 一场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战争,在今天的联邦,事实上早就已经打响。 表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从有产者到劳动者的庞大群体中,早有一部分人像自己这样行动起来,隐匿身份,刺探情报,暗中布局,为即将到来的你死我活做着周密的准备,时刻预备着向全世界宣战。 在这种景况下,隐匿“方然”的身份,非但不是多余,反而成为一种必须。 而且这种事,在当今时代的联邦社会监控体系之下,也已经没有办法重来,换言之,对托马斯*安生的身份特质之塑造、维持,必须慎之又慎,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言行都是极端危险的,稍有不慎,就可能遭遇飞来横祸。 但只要一直小心谨慎就够了吗; 恐怕不是。 自从进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多年来,方然一直很谨慎的扮演着托马斯*安生,至少在监控体系的眼皮底下,是很循规蹈矩,个人身份背景也几乎无可指摘,为此,还不惜耗费大量时间、冒额外的风险,与emily长时间相处。 很长时间以来,他也曾一度真的认为,做到这样就足以自保,打消顶层的怀疑。 但现在,不知不觉间,在研发中心的服务机构里,时不时与一些外表极其诱-惑的仿真人打交道,不自觉观察周遭人士的反应,方然就逐渐顿悟,意识到自己此前所做的一切,并非完美无瑕,或者说隐藏着潜在的风险。 扮演托马斯,做出人畜无害的样子,毫无疑问是一种自保的有效策略。 可是除此之外,要让研发中心、乃至ibm总部的人工智能体系,做出有利于自己开展行动的判断,一味的循规蹈矩就未必明智,用心理学的术语,就是自己可以营造的托马斯之人格,过于单薄,因此而与真实的人类性格差异甚大。 人畜无害,一个很容易理解的词汇,含义却十分复杂。 这世界上真会有“人畜无害”的、智商也正常的成年人吗,或许不能说没有,但,想必一定很罕有:但凡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会有自己的思维、和进而必然产生的自我利益之考量,继而,也就必定会有维护、增加这利益的想法和行动。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这么一种现象其实很正常,也很寻常。 相反,倘若心智正常、智力超常的成年人,居然会真的人畜无害,表现的与世无争,这种态度,往往就预示着其内心的极大压抑,或者另有一些其他的重大因素。 不管是极大的压抑,还是重大的因素,对顶层而言,都是足以引起怀疑的迹象。 一名雇员,外在表现的人畜无害,其真正的想法究竟又怎么样,按心理学的分析,这种人往往心思缜密、思维活跃,其平静外表下往往潜藏着一座不知何时就会喷发的火山,不管这火山蕴含的力量来自何处,都必须高度警惕。 一旦想明白这点,方然就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犯了“乒乓球之于鸡蛋”的错误。 要装成鸡蛋,把事务塑造的尽量圆滑、接近球形,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想法,然而过犹不及,倘若将事务塑造成完美的球形,甚至比真正的鸡蛋更圆,就会露出破绽,被人识破。 从这一角度,审视托马斯*安生的言行举止,方然就有点冷汗涔涔。 万幸,现在改正缺陷,还不算晚。 出于种种考虑,向hr部门提交申请书,方然并不想在这一段时间前往nep。 至少,在完全掌控“看门狗”系统,能借此对抗“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监控手段之前,他还不想离开夏洛特,哪怕这里也一样危机四伏。 至于理由,申请书上的说法,冠冕堂皇而又无可指摘。 只要有心去找,借口,一般而言总是要多少、有多少,方然这方面的能力也不差。 反正他也没打算用这些说辞,骗过ibm的核心监控系统,为ai和管理层准备的“真实”动机,则是托马斯*安生对仿真人的暗中迷恋。 在研发中心工作,生活,表面上,托马斯是一个挺顾家的男人,与emily相处愉快。 但暗地里,凭借公司核心雇员的身份,和刻意施展出来的一些小手段,不论休息日,还是工作时间,托马斯的身影都会不时在服务机构出现,在足够隐秘的室内、或者室外空间,与那些线条毕露、容颜倾城的非人类深入交流。 深入交流,打从一开始做,方然就十分清醒的意识到,仿真人的魅力……简直超乎想象。 继而,他再三提醒自己,不要陷入到这毫无意义的活动之中。 仿生材料与机械骨架组成的一具具机器,为何令很多人着迷,单看外表,方然曾有过错觉,认为这不过是像“用乒乓球蒙蔽老母鸡”那样,用超量刺激去影响人的判断和选择。 但是在实战一番后,扪心自问,方然却意识到这其中的妙处,正在于对象的“非人”。 非人,不论定义上、还是法理上皆是如此,继而也就意味着,这承受输出的对象没有丝毫的利益诉求,而能够(原则上)百分之百的以对方为中心,对输出者的一切表现,都会按既定程序去多变的迎合,而绝不会拖延、质疑、失望乃至嘲讽。 相反,依托当今时代的高强it技术,仿真人的一举一动,都具有高度的“可操纵性”,只要预设好各种参数,让“她”、甚或“他”做什么都没问题。 最后,与通常的此类过程相比,与仿真人深入交流,各种意义上的风险都近乎于零,如果输出者没有配偶,情形就更简单得多,这一高新科技的最新成果,俨然已将原本是很多人一生的至高追求,降维到了去餐馆随意挑选、大快朵颐的层次。 正因所有这一切原因,在逢场作戏时,方然的行径也格外疯狂。 至于说这其中,有多少是为托马斯*安生的身份表演,又有多少,是情绪长久压抑、高度紧张的宣泄,他并不愿去想太多。 两次,若干次,类似的情形,始终在暗地里进行。 正文 第三三五章 告别 这些有产者,还真是一点也不遮遮掩掩,连托马斯的“那方面”需求都考虑到了。 背着女友和仿真人深入交流,这种行为,可以瞒住emily,却一点也避不开公司内部的监控体系,而方然呢,出于演戏的考虑,也没有任何避讳。 想一想又为什么要避讳呢,在公司董事眼里,托马斯这种沉迷于仿真人的雇员,岂不正是最可靠的吗:一来无需担心其会中美人计,对公司不利,二来单从成本上考虑,仿真人的运维成本也比真人低得多。 今天的联邦,在秩序荡然无存的很多地区,传统的奴隶制死灰复燃,买卖人口,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按黑市行情,一个大活人的价码,根据年龄、性别与自身条件的不同,差距悬殊,普通人的行情大概是10,000到100,000马克,似乎也不算贵。 但如果是作为奴仆,为顶层、顺便也为奴隶提供服务的年轻女子,价格则十分高昂。 人口多达三亿的联邦,表面上,一场社会的剧烈变革让大多数人失去了经济来源,继而变得一贫如洗,非出卖自身而无法谋生,这么大的人口基数,理应并不缺乏各种用途的奴仆之来源,然而细细算笔账,情形则完全两样。 不管联邦的人口如何庞大,要成为奴仆,符合基本条件的人数,却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 把顶层、奴隶与奴仆刨除在外,联邦的剩余人口大约是两亿八千万,至于五百万的零头,多年来的经济剧变所致之社会动荡,已消磨掉了相当一部分人口。 并且在这两亿八千万人中,年轻女性的占比还不到15%,仅有约四千万之数。 四千万的潜在供给,衡量身体条件的优劣时,大致适用正态分布。 要满足顶层、奴隶的那方面之需求,毋庸讳言,从容貌到身材、气质的一系列标准,总归是必须要有,对照正态分布的区间比例,不难得出粗糙的结论,这庞大基数中真正能拿来消耗的年轻女子,占比不会超过10%。 况且还应该想到一点,倘若这百分之十的四百万年轻漂亮女人,全部都被顶层雇佣、或者掠夺,填充到欲-望的无底洞,则联邦人口的代际更替就难免崩溃。 这种崩溃,并不是女性一下子完全消失,让繁衍无以为继,而是倘若将身体条件相对出色的每一代联邦女性都消耗殆尽,长远看来,联邦人口的总体质量就必然持续滑坡,向着更丑陋、更低劣的深渊滑落不止。 这种长远态势,可想而知,醉生梦死的顶层并不屑一顾。 什么叫今朝有酒今朝醉,活过今天,再说明天,至于人口结构的百年大计,只要眼前快活,又有谁会真正在乎。 长远的大趋势,无人关心,眼前的供需失衡,却必须得面对。 简单直白的算一笔账,便不难明白,以当今人类社会的扭曲态势,联邦的上上下下,从顶层、到奴隶的庞大群体,对年轻女性的需求远超供给,不论这情形是如何丑恶而令人作呕,后果却是必然的,那就是雇佣(或者掠夺)一名年轻美貌女子,并将其在时间轴上消耗殆尽的成本,必然越来越高。 这种成本,方然并无兴趣详细考证,asa给出的数据则是每年超过三十万马克。 300,000马克,看起来是一笔巨款,年薪三十万联邦马克的奴仆岗位,很少,但如果计入一系列相关的直接和间接成本,从化妆品、服饰、奢侈品到体检、安保、封口费,差不多就真是这个数。 至于身在局中的奴仆,能到手多少,则一概要看顶层的心情。 相比之下,联邦产业巨头的新一代仿真人,高等级品的采购价格也还不到一百五十万马克,后期运维费用每年约三万马克,只相当于人类的零头。 正因这样的经济账,雇员沉迷于仿真人,正好,安抚起来反而更容易。 对一切洞若观火,事态的发展,正如方然所预料的那样,对照行动时间表,现在也该是离开夏洛特,到nep大区进行最后一些准备的时候了。 在这之前,百忙中抽一些时间,他先是去探望了赫伯特*西蒙。 造访研发中心的医疗机构,走进病房,托马斯*安生与曾经的顶头上司简短交谈,看起来,西蒙先生的气色还不错,并没有一点弥留的征兆。 时间流逝,应用层面的科技进步,切实灌注到联邦的医疗体系之中,一切细微的进展,身为外行的方然无从把握,但从赫伯特*西蒙身上,罹患iii期坎瑟后仍有积极治疗的方案,到现在也还活蹦乱跳,也不难看出医学的进步之大。 只不过,这一阶段性的进展,对永不下车的目标并无助益。 离开前的造访,因为西蒙先生的身体尚虚弱,方然不想逗留太久,一开始也刻意回避那些尖锐而深刻的话题。 虽然他心里清楚,一旦走出门口…… 如不出意外,自己与这位性情和蔼的项目负责人,就极大概率再也不会见面。 “……也好。 那么emily也和你同去吗;我并非要管闲事,不过, 你们最好是一起去。” 说者大概无心,听在耳中,病床旁的年轻人却一阵心下黯然,他沉默了片刻。 “本来我也有这样的打算,但,上面的安排,并没有包含这一项,虽然我也提交过申请,能不能批准,自己其实也心里有数。” 心情不佳,是因为hr部门拒绝emily一同前往吗,应该并不是这样。 但什么叫做“应该”,生而为人,从未把自己当成一部机器,方然并未刻意压制内心泛起的微妙情感,而且他也知道,这种若有若无的伤感,绝非仅仅出于托马斯*安生与emily的两-情相悦。 不管自己如何抉择,emily的命运,和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早已经注定。 即便如此,置身于事态之中、而非作为旁观者,要自己对她早晚将经历的一切毫无怜悯,也终究是做不到的。 正如扒在悬崖边的不幸者,与抓住自己手的不幸者,一样的力竭坠落,带给置身其中之人的心灵震撼,却必定会是天差地别。 正文 第三三六章 吼声 这些有产者,还真是一点也不遮遮掩掩,连托马斯的“那方面”需求都考虑到了。 背着女友和仿真人深入交流,这种行为,可以瞒住emily,却一点也避不开公司内部的监控体系,而方然呢,出于演戏的考虑,也没有任何避讳。 想一想又为什么要避讳呢,在公司董事眼里,托马斯这种沉迷于仿真人的雇员,岂不正是最可靠的吗:一来无需担心其中美人计,对公司不利,二来单从成本上考虑,仿真人的运维成本也比真人低得多。 今天的联邦,在秩序荡然无存的很多地区,传统的奴隶制死灰复燃,买卖人口,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按黑市行情,一个大活人的价码,根据年龄、性别与自身条件的不同,差距悬殊,普通人的行情大概是10,000到100,000马克,似乎也不算贵。 但如果是作为奴仆,为顶层、顺便也为奴隶提供服务的年轻女人,价格则十分高昂。 人口多达三亿的联邦,表面上,一场社会的剧烈变革让大多数人失去经济来源,继而变得一贫如洗,非出卖自身而无法谋生,这么大的人口基数,理应并不缺乏各种用途的奴仆之来源,然而细细算笔账,情形则完全两样。 不管联邦的人口如何庞大,要成为奴仆,符合基本条件的人数,却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 把顶层、奴隶与奴仆刨除在外,联邦的剩余人口大约是两亿八千万,至于零头,多年来的经济剧变所致之社会动荡,已消磨掉了相当一部分人口,并且在这两亿八千万中,年轻女性的占比还不到15%,仅有约四千万。 四千万的潜在供给,衡量身体条件的优劣时,大致适用正态分布。 要满足顶层、奴隶的那方面之需求,毋庸讳言,从容貌到身材、气质的一系列要求,总归是必须要有,对照正态分布的区间比例,不难得出粗糙的结论,这庞大基数中真正能拿来消耗的年轻女子,占比不会超过10%。 况且还应该想到一点,倘若这百分之十的四百万年轻漂亮女人,全部都被顶层雇佣、或者掠夺,填充到欲-望的无底洞,则联邦人口的代际更替就难免崩溃。 这种崩溃,并不是女性一下子完全消失,让繁衍无以为继,而是倘若将身体条件相对出色的每一代联邦女性都消耗殆尽,长远看来,联邦人口的总体质量就必然持续滑坡,向着更丑陋、更猥琐的深渊滑落不止。 这种长远态势,可想而知,醉生梦死的顶层并不屑一顾。 什么叫今朝有酒今朝醉,活过今天,再说明天,至于人口结构的百年大计,只要眼前快活,又有谁会真正在乎。 长远的大趋势,无人关心,眼前的供需失衡,却必须得面对。 简单直白的算一笔账,不难明白,以当今人类社会的扭曲态势,联邦的上上下下,从顶层、到奴隶的庞大群体,对年轻女性的需求远超供给,不论这情形是如何丑恶而令人作呕,后果却是必然的,那就是雇佣(或者掠夺)一名年轻美貌女子,并将其在时间轴上消耗殆尽的成本,越来越高。 这种成本,方然并无兴趣详细考证,asa给出的数据则是每年超过三十万马克。 300,000马克,看起来是一笔巨款,年薪三十万联邦马克的奴仆岗位,很少,但如果计入一系列相关的直接和间接成本,从化妆品、服饰、奢侈品到体检、安保、测谎仪,差不多就真是这个数。 至于身在局中的奴仆,能到手多少,一切都就都是未知数。 相比之下,联邦产业巨头的新一代仿真人,高等级品的采购价格也还不到一百五十万马克,后期运维费用每年约三万马克,只相当于人类的零头。 正因这样的经济账,雇员沉迷于仿真人,正好,安抚起来反而更容易。 对一切洞若观火,事态的发展,正如方然所预料的那样,对照行动时间表,现在也该是离开夏洛特,到nep大区进行最后一些准备的时候。 在这之前,百忙中抽一些时间,他先去拜访了赫伯特*西蒙。 造访研发中心的医疗机构,进入病房,托马斯*安生与曾经的顶头上司简短交谈,看起来,西蒙先生的气色还不错,并没有一点弥留的迹象。 时间流逝,科学技术的进步,切实灌注到联邦的医疗体系之中,一切细微的进展,身为外行的方然无从把握,但从赫伯特*西蒙身上,罹患iii期坎瑟后仍有积极治疗的方案,到现在也还活蹦乱跳,也不难看出医学的进步。 只不过,这一阶段性的进展,对永不下车的目标并无助益。 离开前的造访,西蒙先生的身体尚虚弱,方然并不想逗留太久,一开始也刻意回避那些尖锐而深刻的话题。 虽然他心里清楚,一旦走出门口…… 如不出意外,自己与这位性情和蔼的项目负责人,就极大概率再也不会见面。 “……也好。 那么emily也和你同去吗;我并非要管闲事,不过, 你们最好是一起去。” 说者大概无心,听在耳中,病床旁的年轻人却一阵心下黯然,他沉默了片刻。 “本来我也有这样的打算,但,上面的安排,并没有包含这一项,虽然我提交过申请,能不能批准,自己其实也心里有数。” 心情不佳,是因为hr部门拒绝emily一同前往吗,应该并不是这样。 但什么叫做“应该”,生而为人,从未把自己当成一部机器,方然并未刻意压制内心泛起的微妙情感,而且他也知道,这种若有若无的伤感,绝非仅仅出于托马斯*安生与emily的两-情相悦。 不管自己如何抉择,emily的命运,和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早已注定。 可就算如此,置身于事态之中、而非作为旁观者,要自己对她早晚将经历的一切毫无怜悯,也终究是做不到的。 正如扒在悬崖边的不幸者,与抓住自己手的不幸者,一样的力竭坠落,带给置身其中之人的心灵震撼,却天差地别, 正文 第三三七章 脱离 即便不扯到什么人性,这些研究者,他们是否真的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会意味着什么; 简直可恶。 如何监控劳动者,手段自古至今近乎于一致,威胁,是统治阶层的惯用手段。 然而时至今日,透过互联网的迷雾,方然却窥见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迹象,凭借过去若干年的生命科学研究积累,和超卓的技术,他并不难发掘线索,进而逐渐意识到,某些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者,某些怪人,又搞出了一些怎样的新成果。 生命科学领域的交叉研究,最新的成果,是关于人类神经系统的外联。 外联,具体的讲,是通过一系列导线、或更精细的介质,将神经纤维与外部设备连接,继而尝试完成传统意义上的“读”和“写”操作。 所谓的读,是感受到大脑发出的神经讯号,而所谓写,则是将信号传导到大脑。 这一领域的研究,并不是什么很新颖的存在,早在若干年前就有实用化的成果,为残障人士提供受控义肢、或者其他意念操控设备,这是在造福人类。 然而随着社会的变迁,科学技术的进步,也在随之一点点偏离其最初动机。 西历1486年冬,刚刚在nep小镇安顿下来,每天忙于自保,asa的警示讯息还是引起了方然的注意。 匆匆阅读后,他意识到,形势之恶劣与紧迫,恐怕已超出了自己之前的想象。 面对it渗透一切的大趋势,有产者,自身对其并不甚了了,只能借助奴隶之手去掌控这世界,却又对奴隶极其怀疑而不信任。 这种不信任,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有朝一日双方必然将你死我活; 统治阶层并不傻,能预见到这一点。 相应的,为保住自身地位,在时代大势中垂死挣扎,对待奴隶的种种控制、监视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所有这一切,站在其对立面上,方然并非不能理解,他所不理解的,是身为研发人员的某些生命科学研究者,竟为其提供了新的手段,试图用身体改造的恐怖方式,去彻底控制一个人的思维和行动。 迫于无奈,或者囚徒困境,你不做总有别人做,大概是一种解释。 不管是什么情况,在查阅文档后,方然眼前就呈现出这样的图景,不知在联邦某地的研究机构里,已经发生了这样的情形: 一个人,其包括延髓的脑部被从身体剥离,放置在鱼缸般的容器里,以外循环的血液供应,来维持新陈代谢,此人与外界的联系仅限于传导通路,而彻底丧失了身为一个人的外在形态和活动自由。 继而,这样的劳动者(显然是纯粹的脑力劳动者),将不再有任何背叛的可能性,只能百分之百的服从命令, 如果不想被关掉循环泵,脑缺氧而死的话。 将神经中枢从身体中一把揪出,作为单独的部分,驱使利用,景象何其血腥而恐怖,哪怕见多识广的方然也禁不住胸闷欲呕。 冷静下来后,他更清楚的意识到,对联邦的有产者而言,这一手段简直就是统治的利器。 缸中之脑,名词,最初见于哲学家想象中情景,时至今日,借助发达的科技,却在一点点变成现实,继而,对被装进鱼缸的劳动者而言,则是真正的末日。 一旦失去身体,大脑,除思考外什么都做不了。 即便原则上,也有极其微小的可能,这鱼缸里的大脑能借助网络体系谋划反击,通过“全产机”制造出精密的移动机甲,杀入研究所将“自己”装进行走的装置中,重获自由,但与一个大活人的反抗相比,这种情形,概率实在是太微乎其微。 极大剥夺劳动者的反抗能力,单这一条,如此手段对顶层而言,就有极大的吸引力。 至于说,这横遭不测、变作非人的劳动者,是否肯选择合作,又或者是不惜一切代价而选择自尽,多少也算是一种掣肘,恐怕也正是如此,才让这方面研究的应用稍微迟缓,暂时还没有走出暗无天日的恐怖实验室。 但,眼光放长远些,这一类技术可能导致的局面,却令方然极其不安。 一旦确实掌握了这样的技术,一方面,让人脑能脱离身体而长期存活,另一方面,则是高速率的人(脑)与(计算)机互联,科幻作品里的某些恐怖场景,就真有可能出现。 甚至与,事态之严重程度,还不止自己现在看到的冰山一角。 出于绝对控制的动机,取出奴隶的脑,维持在鱼缸般的环境里,这固然十分骇人听闻。 但,倘若眼光再长远一些,这样的恐怖行径并无法保密,一旦被目标群体知悉,就必然引发大规模恐慌,和激烈的反抗。 站在奴隶的角度,效忠顶层,为有产者效尽犬马,归根结底也是为自己的利益,而绝不会是为了脱离身体,只剩脑部泡在缸里,即便少数倒霉蛋被抓住、被做成人肉计算机,绝大多数it从业者在得到消息后,至少还可以选择逃亡,甚至自戕。 长远看来,这么一种杀鸡取卵、涸泽而渔的残暴行径,注定会无以为继。 继而,有产者的策略,边很可能在这技术之上更进一步,以正在研发中的“人造子宫”为基础,从零开始,采取大量培养潜在蒜苗、而后加以筛选的方式,取得足够多的、甚至对自身命运一无所知的智慧之脑。 培育人类,收割头脑,这种大规模的行动,简直就…… 像是在种庄稼一样。 摹想,眼前的虚幻景象,已经恐怖如斯,但事态还不止到这一程度。 再继续向前推演,方然的想象,正与《黑客帝国》里的情景有几分神似,甚至还会更可怖。 从出生到成才的过程,在现实世界里的耗费十分巨大,那么,是否可以将“培养人类”的过程也虚拟化,降生的婴儿,从一开始就被“脱壳”而仅保留其神经中枢,继而,在完全虚拟的所谓世界中成长,待到心智成熟、大脑发育完成,再加以评估并善加利用。 至于这一过程中,并未发展出超卓智慧的废品,则一概丢弃、销毁。 正文 第三三八章 小镇 倘若一切真的演变到那种程度,世界,人类文明,将呈现的景象,简直会比地狱更恐怖。 方然并不希望这样的世界真正降临,而且,也不认为这一天会到来。 早在有产者做到这一切,将治下民众摆布至不成人形之前,劳动者的觉醒,就将荡涤这世间所有罪恶,顺便,也必会将一切白日做梦、幻想掌控整个盖亚的野心家,寄生虫,彻底冲进历史的下水道。 遥远的未来,受限于今天的科学技术水平,自己并看不太真切。 而眼前的可怖手段,却不得不防,至少,在nep大区的某不知名小镇里,方然很谨慎的经营着一切,谨小慎微,让自己远离任何潜在的威胁。 不知名小镇,事实上的确没有名字,“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赋予的代号是nep_871。 常驻此地的雇员们,则非正式的称其为——天堂镇。 天堂,名字很有一点祥瑞之意,却折射出起名者内心的真实写照,的确,不论是从远处观察,还是以主人的身份生活其中,nep_871的内外景象都堪称宜人,自动化、智能化设备构成的体系,与徜徉其间的仿真少女,更平添了这么一种氛围。 至于说,隐藏在建筑内外的一大堆摄像头,监控设备,只要不刻意关注,别想太多,也并不会太影响心情。 入住“天堂镇”的几个月来,表面上,托马斯*安生的定居很顺利,不仅对这里的干燥凉爽(户外则是寒冷)气候没一点不适应,工作效率也一如既往,不仅如此,公司管理层的慷慨施舍,夏洛特的两具仿真人,alice和sara,也跟随托马斯来到此地,在没有女友掣肘的情况下与“主人”同-居。 哦,本来就只是物件、而非人类,这说法是有一点不严谨。 “男人的大玩具”,说法简直恶意十足,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的令人无语。 大概在ibm核心管理层看来,动用几个仿真人,就能稳住托马斯,让其安分守己的充当自己的奴隶。 而方然呢,也挺配合这一切,不仅如此,还斟酌着表现出些新的行为特质。 “天堂镇”,不管这恶俗的名字是指代什么,倘若让常驻此地的若干名ibm核心雇员来诠释,此地的确配得上这么一个称呼。 前来nep_871之前,方然已通过技术手段调查过,占地面积近三十平方公里的所谓“小镇”,常驻员工的数量,一直在区区五十人以下,小镇的大部分区域都被庞大而繁杂的apos核心节点所占据,除此之外,员工生活/工作区域,也极其宽敞而豪华。 所谓豪华,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奢侈,劳斯莱斯轿车在这里是见不到,取而代之的,则是后现代风格的生活场所,和智能系统的无微不至服务。 除此之外,布置在生活区域的仿真人,型号皆为fe16~30,数量也在一百具以上。 按入驻此地的秘密协议,条款,是清晰明了的,这些风情万种的仿真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财产,都面向小镇雇员们开放。 只要别太过火、惹出大乱子来,身为核心雇员的托马斯*安生,随时都可以拉其中一个来深入交流,而无须在意时间或场合,反正以nep_871的人口密度,除非约定见面,很多天都见不到一个活人才是正常现象。 游荡在“天堂镇”的仿真人,具体型号,方然并不太感兴趣。 但平时也有一些起码的观察,他发现,这些人型机器的设定各不相同,表观年龄、人种、性格与职业特质,彼此之间都多少有差别,衣饰也经常变换。 这样的景象,哪怕没有去实战,单是想一想这种为所欲为,他大概也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宅男程序员会把这里叫做“天堂镇”,不仅如此,但凡核心雇员聚集的此类地点,也都有这样的非正式名称。 对朝生暮死、贪图享乐的凡人而言,这儿,还真是有一点像天堂。 方然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介凡人,故而,对nep_871的实际定位,也有很清醒的认识: 不是天堂,而是牢房。 绑定,可不是说一说而已,签署协议并接受新职务后,托马斯*安生的人身自由就进一步被“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掌控,除非有十分特殊的理由,并经公司批准,否则就不准离开nep_871半步。 违反这一协议的后果,是冷冰冰的,一旦擅自离开nep_871,则公司将不对托马斯的人身安全做任何承诺。 更直白的说法是,擅自离开,就会被武装无人机干掉。 甚至都用不着越过小镇的边界,只要有可疑迹象,布置在nep_871内的安保机器人就会找上门来,控制住托马斯,然后等待上面的进一步指示,与此同时,还将冻结其在公司内网的一切权限,id也将与应急处置系统剥离。 所有这一切措施,在方然长期的周密布局之下,作用其实都有限。 但,其所反映出的顶层与奴隶之尖锐对立,却是一切优裕生活条件、妖娆的仿真人,都无法掩盖的严峻现实。 在与世隔绝的nep_871,与外面的大千世界相距遥远,时间的流逝感很淡。 不知不觉,在建成不久的“天堂镇”待了几个月,其间指挥项目组完成了一系列工作,当西历1487年的新年钟声敲响,休假的追寻者,只能从屏幕上目睹遥远时代广场的庆祝活动,浏览纽约爆发动乱的暗网新闻。 这时方然才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始终在嬗变,“天堂镇”的时间恍若停滞不前,只是自己的一种幻觉。 待在世外桃源般的“天堂镇”,假以时日,就真的可以掌控世界吗。 还是先从眼前,从完全把持“看门狗”系统做起罢。 “看门狗”,“全产机”nep次级节点的应急处置ai,其具体位置,方然早就查的一清二楚,这算力需求约120pflops的人工智能体系,就部署在“天堂镇”的某栋建筑内,配套的备用电源等系统,则围绕着小镇来分散布置。 目标就在天堂镇之中,这一事实,是方然接受hr部门安排的重要因素。 而最近几个月来,除工作外,他也将大部分时间花在“看门狗”身上,借助ai辅助和自己的头脑,去排查其中的程序后门等隐患。 正文 第三三九章 牢房 要参与这一场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战争,人工智能,是必须要有的辅助手段。 除此之外,还需要些什么呢; 方然的回答是“没有”。 借助人工智能,充分发挥一个人的智慧与能力,掌控原本想也不敢想的庞大生产体系,进而,掌控制造暴力机器的能力,从资源到暴力的链条,就是如此简洁明了。 相比之下传统社会的一切运行要素,在西历1487年的今天,都在迅速过时。 甚至不仅是要素,就连社会本身,也在一天天的土崩瓦解,逐渐化为厚重历史中的尘埃。 社会,人类世界,盖亚表面的文明,所有这一切概念的基本组成,毫无疑问,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但仅有活人,哪怕数量还很多,也未见得会自然而然的生出这许多概念来。 真正具现“社会”这一概念的要素,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人类活动,是人与人之间各种层面的相互作用,这种作用有如纽带,将原本独立的个体联系起来,进而纵横交错,构成这纷繁芜杂的人类世界。 在过去的时代,一个人,哪怕能力超卓,是不世出的天纵奇才,若不融入社会,也断然无法维持起码的生活。 更遑论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而只能归隐山林。 这种情形,在信息技术爆炸的当今时代,则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表面上,以联邦今日的情形,“社会”仍然存在,是由近三亿人口构成的、依然生机勃勃的庞大集合体。 但,诸如托马斯*安生这样的人,却可以完全脱离一般意义上的人类社会,隐居在nep_871这样的世外之地,日常生活、工作中无须与任何其他人打交道,而依然可以完成工作,甚至享有优裕的生活。 “天堂镇”之外的世界,其他人,仍然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对nep_871里的几十名“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之核心雇员而言,某种程度上讲,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人的存在,或者不存在,对自己都没有一点直接而显著的影响。 且不论偌大盖亚,遥远大陆上的无数陌生人,哪怕“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管理层、董事会,里面的一个个有产者,全都就此消失,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全产机”中枢依然会有条不紊的打理一切,在nep_871的应急处置系统照看之下,不知疲倦的运作。 身在“天堂镇”,几个月来,方然连同事都没见到过几次。 出于职责要求,小镇内的雇员们不允许互相串门,甚至不准凑在一起活动,再加上不到两人/平方公里的超低人口密度,见不到其他人,是很正常的。 长时间不和他人打交道,依托服务设施,不受打扰的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对很多程序员、it精英而言是很惬意的状态,方然也乐在其中,几个月来,他的活动范围几乎完全局限在一千两百平方米的多层建筑里,连工作都用不着出门。 每天的生活节奏,很有规律,从一大早被alice、或者sara叫醒,到晚十点准时熄灯就寝,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忙碌,方然还是有足够的闲暇,在光线明亮的偌大建筑里漫步,或者到楼顶的空中花园徜徉,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两具线条毕露的躯体,在淡蓝色的泳池中随波荡漾。 生活,如此惬意,一切仿佛都带上了光晕,简直令人乐不思蜀。 但,就在躺椅上小憩,摘下可视眼镜休息片刻时,神态慵懒的年轻人,眼瞳里的神色却依然锐利。 一切都是暂时的; 牢房,哪怕再舒适,终究也还是牢房。 每天完成分内的工作,再然后,就是推倒仿真少女、卖力输出,筋疲力尽时享受一把spa、或者去泡按摩浴缸,配送中心的珍馐美食流水一般,地下室的健身、医疗设施,随时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 天堂镇的公司雇员们,岂但沉浸其中,甚至甘之如饴。 这样的生活状态,无疑,对凡人是很有吸引力,方然却是那或许唯一的例外。 nep_871内的其他劳动者,会怎样想,怎样做,会不会也和自己同样的表里不一,暗中策划着要夺取系统控制权,自己是有这样的能力去刺探,但时间紧迫,方然还是决定先“看门狗”的分析与解构。 作为全产机体系里的一个模块,“看门狗”的任务相对单一,规模也有限,核查起来还比较容易。 方然的做法,是让仍在夏洛特的小组成员去,自己则只花费较少的时间,对呈报数据进行检查,确定这些小组成员在乖乖干活、而没有耍花招,除此之外的时间精力,则在一本正经忙工作的表象之下,暗中布局与策划。 要应对即将到来的剧变,只有“看门狗”,显然还远远不够。 一开始将目标锁定为全产机的应急处置系统,他的想法,是握有起码的底牌,但这种底牌,充其量只能限制、约束和破坏其他竞争者所掌握的力量,而无法让庞大的“全产机”运转起来,更无法提供自保与杀敌的暴力机器。 根本的解决办法,一言蔽之,还是要设法掌控apos次级节点。 nep大区,在之前的调查分析中,被方然认为是最有希望从北大陆内斗中胜出的一区,只要切实的掌控该大区,具体的讲,掌控部署在该大区的“全产机”次级节点,按初步测算,只需要24~36小时,就可以凭空让管理员获得第一批次可用的暴力机器,进而组建起自己的武装力量。 从资源,到暴力,中间再有多少步骤,也必须抵达最后一步才有用。 控制nep大区的次级节点,不用说,并非托马斯*安生能渗透,甚至连接近都很困难。 而方然呢,也没有直接得手的奢望,而是在详细分析apos体系的基础上,寻找、定位其中的某一处软肋。 既然是人来设计、规划,划时代的“全产机”体系,就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 但要从哪里寻找突破口呢, 正文 第三四〇章 软肋 从“看门狗”出发,能够抵达这一体系的什么层面,接入的大量节点之中,又有什么机会,这并非当今时代的人工智能可以回答,充其量只能作为工具,一切仍只能凭自己的头脑,和运气。 在这一过程中,前途未卜,隐居在nep_871的方然很有压力。 自己正在谋划的这一件事,成,还是不成,在真正取得进展之前,一切都很难讲,倘若没办法找到突破口、在剧变降临时取得有利态势,那么,托马斯*安生接下来的命运,就非常的不容乐观。 剥离身体,塞进鱼缸,彼时的科技或许还做不到这一点,更有可能的,则是在盖亚大战中丧命,下车,彻底被踢出局。 一旦战争爆发,nep_871遭遇核打击的概率,可比联邦的城市高得多。 手中只握有“看门狗”,其作用,大致只能在nep大区内作为一道屏障,让其他竞争者暂时难以使用手中的资源、算力,而要想更进一步,不仅有盾、还要有矛,对着系统架构苦苦思索,最终,方然把目光聚焦到其中的某一节点: fsicm解构服务器。 从“自产机”到“全产机”,按联邦政府的规划,整个体系都建立在fscim之上,在“全产机”这一体系中,流通在导线、电波等媒介中的每一条具体指令,都符合fscim规范,保证这巨大体系之内的指令整齐划一,就需要有解构服务器。 顾名思义,fscim解构服务器,其功能是对fscim规范进行诠释、演绎。 复杂的fscim测度,如何分解为更低层面、更简单的一系列测度,或者这过程的逆操作,是解构服务器的职责。 即便在庞大的“全产机”体系中,这样的操作,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无数次,从apos中枢到每一个终端单元都可以有解构的能力,但迄今为止,这些解构操作的正确性,还需要专用fscim解构服务器来验证,测度的规范,也要通过解构服务器更新。 原因很简单,fscim,作为一个划时代的体系,直到今天也还在逐步细化与完善。 这样一种动态的体系,全网规范,经常需要刷新,解构服务器就承担这职责,进而,也就有机会直接修改底层规则。 解构服务器,地位其实很重要,相对而言受到的关注却不多。 与体系中大部分模块的开发、部署不同,解构服务器主要由ffri-it与各产业巨头协调,共同开发,主导权一直在当局控制的ffri-it手中。 而联邦政府呢,出于传统思维的考量,更多的将“全产机”视为一个依然靠人来控制、运转的体系,对其控制权的要求,也主要集中在硬件系统和软件代码层面,控制中枢更关起门来自己搞,对体系中其他节点的戒心,则相对薄弱。 即便如此,对体系中的任何一个重要节点,觊觎者都绝不会少。 要设法控制fscim解构服务器,进而,利用其攻破“全产机”控制核心,这一操作,固然需要精妙的黑客手段、与强大的技术实力,但料敌从宽,方然能想象到,有能力做到这些的联邦it劳动者,数量也不会太少。 但是和其他潜在竞争者相比,托马斯*安生的优势,则是竞争者们几乎不可能具备的。 “看门狗”,负责nep大区的应急处置,这方面自然可以大做一些文章,除此之外,方然则从赫伯特*西蒙处,拿到fscim体系架构的若干资料。 同样为ffri-it工作,职级的差异,让西蒙先生接触的东西与托马斯差异甚大。 譬如说,“全产机”体系中的fscim解构,究竟要怎样进行,相关的服务器等节点如何布置,如何运行,这些都属于ffri-it的核心机密,但现在,出于种种考虑,观察部下很长时间的赫伯特*西蒙才选择了和盘托出。 负责人这样做的动机,站在托马斯的立场,方然能猜中一二,但没说破。 人的思维,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办法确切的直接观察,任凭当事者怎样想,旁人也只能猜测,方然觉得,这多半还是一种自知时日无多、对这世界五味杂陈的情绪所致,自己呢,也并无意劝阻,而只能默然接受。 且不说这一切,对即将到来的剧变有多大的价值,面对西蒙先生,一个迟早都将下车的知天命者,语言,又是多么的无力而苍白。 面对将死之人,劝慰,是唯一能做,却也是最无用的。 车厢之外的世界,究竟怎样,从古到今并无一人能讲得出,一旦下车、置身其中,就永远不再有回返的可能,面对这样的命运,伴随时钟滴答作响而迫近的结局,浸透骨髓的寒意,又怎可能是语言所能驱除呢。 何况这命运,更大可能并非坎瑟所致,而是如此虚弱、依赖医疗的身体,无法支撑起一个人的求生之念,无法让自己渡过那即将到来的浩劫。 对这一切看得分外透彻,赫伯特*西蒙的选择,也就不难理解。 将死者,或许已向命运低头,追寻者却没有这退路,只能抛开一切杂念,砥砺前行。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资料,的确给了方然极大的帮助,在几个月的准备与尝试后,西历1487年的夏天,他终于确信自己完成了阶段性的部署,一旦时机出现,就可以借助“看门狗”的支持,向处于紧急状态的apos次级节点发起攻击。 迂回的攻击,对核心控制部分而言,毫无用处,但在研究过解构服务器、包括其加密过程的基础上,攻破fscim解构服务器的把握却很大。 一旦这步完成,接下来,自己要做的就是重启,让重启的核心读入自己修改过的程序。 篡改fscim解构过程,接下来,一切就以此为跳板。 凭借“全产机”的系统更新,从这一节点辐射出去的解构数据流,会逐渐“污染”整个apos网络,最终剥夺管理员的控制权,而将权限移交给始作俑者,方然。 理论上是一条可行的策略,具体实施时,能做到什么程度还未可知。 不过从“放大倍数”看,看门狗——解构服务器——apos控制核心的战法,则相当高效。 正文 第三四一章 三元 从不起眼的应急处置系统出发,一步步接近目标,对出身平凡的托马斯*安生而言,是最稳妥,也最安全的方法。 目标,是篡夺apos次级节点ai的控制权,只有掌握强大的ai,才可以驱使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全产机体系,继而肃清大区内的其他竞争者,同时,积聚足够强大的武装力量,与联邦政府分庭抗礼。 利用解构服务器的更新机制,埋伏木马,并非一件多么轻松的事。 原则上讲,fscim解构服务器在控制核心外,即便将其掌控,也没办法作为跳板,直接攻破apos次级节点,这是一个信令方向的限制,正如次级节点的系统管理员,不论采用什么常规手段,都(几乎)不可能攻破位于橡树岭的apos中枢那样。 常规手段不起作用,那么,就要考虑非常规的手段。 切实的将“看门狗”ai尽在掌握,以此出发,可以对区域内一切apos组件施加影响。 再将其与解构服务器配合起来,不说攻破次级节点,将其架空、暂时隔离,总归还是可以做得到。 一旦架空核心控制器,在面积广阔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下辖的若干三级节点、乃至更低层面的底层节点、生产单元,便会群龙无首,继而在猜疑链规则的无情制约下,掉进“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博弈陷阱,必然爆发各级管理员的内斗。 如此乱局之下,身为体系的应急处置负责人,托马斯*安生掌握的资源、权限,就可以发挥极大的作用。 要肃清nep之内的一切威胁,可以斩草除根,直接消灭对手。 或者,出于长远的考虑,自己也可以选择与其中一些管理员合作,哪怕只是暂时的。 毕竟在夺取核心控制器、掌控其算力前,方然并没办法驱动apos的庞大体系,这件事,倒不如放给各级管理员去解决。 当体系里每一个人都在为私利而竭尽全力,善加利用,就可以成大事。 至于这种合作,将会在何时破裂,那就要看自己什么时候攻破apos的次级节点,将上一任管理员取而代之。 从“看门狗”到次级节点,按方然的预测,夺取北大陆上一个大区的生产体系,掌控的资源、能源乃至算力,就足以迈过割据一方的门槛,只要别犯低级错误,就能够在天下大乱之中幸存下来。 至于在那之后,盖亚,一片狼藉的人类世界,又将会向什么方向发展,暂时并无需挂念。 只有活着,才有资格谈论未来。 眼光放得再长远,一切的预测,也必须建立在打赢第三次盖亚大战的基础上,这一点方然看得很透彻,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的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剧变中,生命,人的生命,将会变成最不值钱,最贱如草芥的东西。 生命横遭抹杀,风险,并不只是it中人所独有。 于残酷竞争中出局,对彼此厮杀的管理员而言,固然是一次完全而彻底的失败。 但方然所想,并没有到此为止,忙碌之余,有时不禁会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将导致什么样的局面,掌控体系后,面对仍然滞留在nep大区内、在这五百万平方公里大地上挣扎求生的联邦民众,自己又要怎么办。 科学技术的进步,在今天,让联邦的资产主义嬗变为顶层——奴隶——奴仆的三元体制。 体制之外的两亿多民众,对这一体系而言,毫无价值,因而被无情抛弃。 那剧变之后呢,当荒y无耻的联邦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在滔天战火中灰飞烟灭,三元体制的要素之一便荡然无存。 而科学技术的进步,又让it工作者对奴仆的需求,持续的缩减。 在nep_871,几十平方公里的占地面积,何其广阔,住在这里的三四十名核心雇员,却无须一个活人来提供任何的生活服务。 每天的饮食起居,从洗衣服、如厕到深入交流,再到身体检查、休闲活动,一切都有机器和仿真人伺候,天堂镇的所有运行流程,清理垃圾,维修建筑物与各类设备、管线,乃至于新建区域的规划和建设,所有工作都交给了机械与智能机器人。 奴仆,作为三元体制的一环,事实上已提前从天堂镇彻底消失。 这种大趋势,在剧变将醉生梦死的顶层清理干净后,更会进一步加速,直到除掌控系统之管理员的一切人,都彻底成为多余。 而这些多余之人的命运…… 一丝不安拂过心头,预感,十分不详,方然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想也没用的,不论这世界将要经历的,是遍体鳞伤、还是尸山血海,自己都别无选择。 在ibm监控体系之下,表面文章,托马斯*安生始终在做。 方然给这一身份的设定很简单,一个与世无争、得过且过的资深it专家,只要有优裕的生活条件,身段妖娆、相貌惊艳的仿真少女服侍在旁,就很乐意待在氛围诡异的天堂镇里,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 “食-色-性-也”,在制定这一人设时,方然想到古老国度的谒语。 更高层次的人生追求,在贤者眼中,也是由这些基本的需求衍生出来,究其本质,也还是绕不开这一句话。 方然的立场并非如此,但,既然公司管理层是这样想,就再好不过。 满足一个人的基本生活需求,从食物到玩物,就可以认为是将其控制了吗,这种愚蠢的想法,也就是脑满肠肥的顶层才会有,而替这些人运行监控体系的it从业者,可不会这么蠢,也不会轻易被欺骗。 在nep_871生活,应付公司的监控措施,只是方然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 明确了行动目标后,现在,他的主要精力则放在了“全产机核心控制ai”的研究上,计划用一到两年的时间,在“看门狗”的基础上,逐步搭建起一个足以驱动大区级生产体系的人工智能系统。 这里的人工智能,只包括软件、而不包括硬件平台。 只有获得百分之百可靠的驱动ai,夺取“全产机”的次级节点,才真正有意义。 正文 第三四二章 束棒 nep大区现有的全产机体系,其次级节点的ai系统,方然几乎一无所知,未来即便将其从管理员手中夺取,也没办法使用。 要像核查“看门狗”这样,逐一排查该人工智能系统中的漏洞与后门,ffri-it专家组都办不到的事,自己一个人就更没有指望,耗费的时间太长,在此之前,竞争者的武装力量恐怕早就会打了过来。 稳妥的策略,则是自己准备一ai,在夺取系统控制权后替换上去。 和想象中不一样,全产机体系的核心ai,拜fscim所赐,事实上是一种通用型人工智能,这系统本身的开发难度并不太高,与外围节点、生产单元整合的工作量才更大。 时至今日,要研发这样的ai,对方然而言并不十分困难。 “权限不可转让”,忙于编码时,他会不时想起这一条不证自明的公理。 哪怕还没给出严密的证明,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条基于概率、而非逻辑的经验判断,事实都是很清楚的,要在竞争中胜出,人工智能之于管理员,就仿佛猎犬之于捕手,只有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才能完全信任。 道理,如此显明,唯一的问题是还有多少时间。 盖亚大战的阴云,早在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如罗伯特*布朗这样的人士就有所预见,原因或多有谬误,结论却完全正确。 但出乎布郎先生的预料,第三次盖亚大战的导火线,却并不在联邦。 发达的联邦,在直到今天的百年历史中,一直是世界头号列强,更早在几十年前就进入到发达国家行列,直到今天,社会形态已近乎于天翻地覆,以经济、产业体系与武装力量规模衡量,仍然是盖亚表面的庞然大物。 任凭时代变迁,三元体制,仍在联邦平稳运转,表面上还没有崩溃的迹象。 资产主义的世界,却并非铁板一块。 北大陆上烟波诡秘,大洋彼岸,西大陆上则是另一幅危机景象。 资产主义,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正如伟人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所言,已经成为一张笼罩盖亚的大网,位居顶层的列强,与大多数任人宰割的小国弱国之间,关系恰似有产者与劳动者,各自的境遇也大致仿佛。 时过境迁,当经济全球化的浪潮消退,人工差异因科技进步而愈发被冲淡,那些不掌握最先进科学技术、最先进生产力的国家,形势就变得格外严峻。 这些国家的社会矛盾,一言蔽之,比联邦要尖锐得多。 不同于信息技术大潮中的小国、弱国,面对发达国家的经济、技术与产业挤压,束手无策,只有闭眼等死这一个选择,仍然具有强大实力的列强,面对国内堆积如山的问题,和即将变作火山口的内部矛盾,就很容易走上束棒斧主义的道路。 对内无法协调,就转向对外扩张,束棒斧主义,不过是资产主义的一个变种。 回顾文明的百年历史,被冠以“反束棒斧战争”之名的第二次盖亚大战,与资产主义火并的第一次盖亚大战并无太大区别。 拜参战国之一的联邦洗脑宣传所赐,时至今日,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只记得联邦是如何拯救了尤洛浦,却对广大第三世界国家反抗侵略的卓绝努力、与理想联盟在解放尤洛浦中所做的巨大贡献一无所知。 其实呢,倘若抛弃二次盖亚大战中,那些第三世界国家与理想联盟的戏份,这一场战争的性质,又和狗咬狗的一战有什么区别呢。 束棒斧国家迫害少数族群,是反人类,这一点并毋庸置疑。 然而,面对真实的世界历史,但凡稍有良知与头脑的人,都不禁会质问,以正义自居的联邦,就没有犯过束棒斧主义的罪行,没有堂而皇之的通过法案,让为修筑西部铁路的外国劳工丧失一切合法权益吗。 束棒斧主义,不管自身如何邪恶,本质上也不过是资产主义的一种变体。 是在世界经济体系中不占优势的国家,内外矛盾空前尖锐、又没办法像把持顶层的联邦那样转嫁矛盾、输出损失时,所必然选择的狂暴道路。 正因为这些国家,与联邦相比,综合实力十分有限,在经济、政-治、文化层面的对抗中几乎没有胜算,才会走火入魔,将深受煎熬的国内民众煽动起来,扩军备战,四面出击,寄望于将谈判桌上拿不到的东西,用战争的形式夺取过来。 这一蜕变,撇开其作恶多端的表象,其实质与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派出几百万大军解放尤洛浦的联邦,并无任何本质的区别。 束棒斧主义,与垄断资产主义,是同一棵罪孽之树上的两朵恶之花。 岁月流逝,信息技术的大发展,在位居国际经济秩序的联邦,成为了埋葬旧时代的重要因素,让联邦的资产主义,演化为新时代的三位一体之奴隶/奴仆制。 新的体制,令人愤慨,然而相对落后的其他列强,还未必有这机会。 更可能发生的,则是网络上所见的一幕,面对激化的内部矛盾,后发国家既没有足够的战略缓冲和海外利益来缓释,又没有足够强大的自动化、智能化暴力体系去弹压,最终,难免铤而走险,为消灭多余人口、掠夺更多资源,而走上束棒斧主义的绝路。 束棒斧主义,其实,并不是一种必败的魔咒。 道貌岸然的资产主义列强,譬如联邦,虽然自诩为世界灯塔,暗地里犯下的罪恶,比起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束棒斧国家,也并不遑多让。 然而现实中,一旦某个主权国家,选择走上束棒斧主义的道路,则其迟早将遭遇的失败,却是可以预期。 究其原因,在于全世界舆论,究竟还是被掌控在强势一方手中,实力较强的一方,哪怕事实上的所作所为就是束棒斧,也不会被扣上这顶大帽子,相对弱势的一方,事实上不论怎样行动,都难免被污名化,进而被喷涂从束棒斧到独裁的凡此种种恶名。 并非因为作恶而失败,而是因为,弱势一方难免失败,自然更无法捍卫自己的名声。 正文 第三四三章 帝国 古往今来,人类历史的长卷中,任何暴力冲突的结局都是如此,胜利者绝不会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更不容许其他人这样做,至于失败者,反正已经被打翻在地、再被踏上一万只脚,随便被用束棒斧之类头衔,也没办法反驳。 束棒斧主义,无疑是一种极端的邪恶,方然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然而,除第三世界国家与理想联盟外,资产主义列强,但凡还有一点自知之明,也没资格去站在道德高地上对其大加批判。 细数束棒斧国家所犯下的,那些滔天罪恶,联邦其实样样都有份。 西历1394年爆发的二次大战中,相互勾结的轴心国集团,确实地对全世界民众犯下了滔天罪恶,束棒斧条顿驱逐、屠杀数百万尤丹人,伊塔洛在南大陆肆无忌惮的使用化武,肆虐西大陆的鬼军疯狂屠城,甚至对无辜民众和战俘进行活体实验。 这些丧心病狂的人间渣滓,被同盟大军横扫,当然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然而另一方面,自诩为世界拯救者的联邦,暗地里、甚至明面上由曾经做过一些什么呢,早年间在北大陆驱除印第安人,将其迫近保留地,在西大陆的战场上、甚至战区外播撒落叶剂,在半岛战争中不止一次屠杀村民,更在科学研究的外衣之下,于第三世界长期进行各种药物与化学品的活体测试。 所有的这一切行径,不论怎样辩白,又怎可能与“正义”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名为“束棒斧”,还是“自-由世界的灯塔”,诚如某公社主义的伟人所言,对待列强,并不能听它说了什么,而要看它做了什么。 在罄竹难书的罪恶面前,不论束棒斧,还是灯塔,都是罪恶的代名词。 至于联邦,乃至全世界的民众,与其纠结于这些自欺欺人的称呼,彼此争辩束棒斧与自-由灯塔究竟谁更良心,倒不如拨开迷雾看本质。 认识到最应该被铲除的,何止是恶之花,更有一整棵名为资产主义的罪孽之树。 然而很可惜,这样的认知水准,在今天的西大陆终究很罕有,束棒斧主义的幽灵,也因此而在矛盾尖锐的列强之中还魂。 重走旧路,以民众饲喂束棒斧之血盆大口,这是盖亚上将发生的事。 而大洋这边的联邦,即便顶层仍心存幻想,还想着与所有列强的统治阶层达成一致,彬彬有礼的瓜分世界,也不得不着力加强军备,应对现实的威胁。 达成协议,和平分餐,若干年来世界的运行就是如此,方然也看得到。 然而这样一种体系,可想而知,必定会对列强中的优势方有利,而对弱势方相对有害,哪怕通过人类社会的基石——写作双赢,弱势方也可以从中获得一些好处,在彼此间实力此消彼长的零和博弈态势下,最终也还是会吃亏。 简而言之,这样的国际关系体系,只有在联邦一家独大、其他列强甘当小弟的情况下,才有可能长期维持。 即便如此,在这种体制中,被剥削、压榨者的其他国家,也必定对此恨之入骨。 西历1487年的今天,西大陆的列强,其统治阶层何尝不想一直维持这体系,与联邦虚与委蛇、继续掠夺世界,然而和基础雄厚的联邦不同,西方列强的生产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进程始终落后一步。 数量庞大的民众,也因为目睹了联邦正在发生的一切,和不难预见的可怕未来,而对当局极其警惕与怀疑。 在这种情形下,面对数量超过十二亿的人口,一个后发列强,是很难在民众面前耍花招,趁其不备、猝然发难,越过暴力机器与生产体系的临界点,一步迈进可以不在乎底层生死的高度自动化状态。 相反,为解决内部矛盾,至少是拖延矛盾的爆发,束棒斧主义是很有迷惑性的策略。 弥漫全世界的经济危机,持续低迷,进而是一场漫长而持续的变革,要让这一切不致摧毁现行秩序,甚至摧毁人类文明,办法究竟有没有呢; 浪漫而理想化的公社主义,未必能奏效,而束棒斧主义一定是不成的。 历史上采取束棒斧主义的国家,无一例外,全都在大战中遭遇了完全而彻底的失败。 这就让一些人产生了幻觉,以为束棒斧的失败,在于选择了这一制度的列强实力太差;倘若联邦、或其他强有力的列强,走上束棒斧主义之路,说不定就能实现条顿狂人黑特勒的幻梦,建立起一个铁与血的千年帝国。 千年帝国,不管黑特勒如何吹嘘,却终究只能一个无法兑现的谎言。 身在天堂镇,通过网络了解外界的一切,方然饶有兴致的观察着西大陆上的列强,如何走上这样一条注定没有前途的道路。 束棒斧主义,不管当权者如何粉饰,终究也不过是资产主义的变种。 资产主义的种种弊端,束棒斧,一样也少不了,不论采用什么样的暴力手段对外扩张,掠夺其他国家、民族的财产,也只能暂时拖延危机。 这种做法,只能续得了一时,终究续不了一世。 回首近一个世纪前,西历1400年的束棒斧条顿,穷途末路,黑特勒在柏林自杀,宣告了其一直鼓吹之千年帝国梦的彻底破碎。 正如海因里希主义历史观所叙述的那样,黑特勒的帝国梦,并非是因联邦与理想联盟的两面夹击而被粉碎:即便凭空假设,条顿大军真的横扫了尤洛浦,东灭理联,西拒联邦,在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尤洛浦大陆上建立起所谓“条顿帝国”,这样的束棒斧国家,也绝对无法维持一千年那样久。 其实,根本无须一千年,只消经过短短的几十年,待条顿顶层、有产者们将占领区的财富搜括一空,尽数揣进腰包,资产主义的阴魂不散之幽灵——经济危机,就会再度降临。 所谓的千年帝国,又将再一次面临要么继续对外扩张,要么内战的局面。 继续扩张,当然是权宜之计,然而考虑到盖亚的表面终究有限,最终,这荒谬的千年帝国,除内战而亡外,实在不会有其他任何前途。 正文 第三四四章 战火 正因如此,臭名昭著的束棒斧主义,才会被全世界民众一致讨伐。 其要么扩张、要么内战的特质,尤其令人生厌。 然而就算有这样的案例,历史的教训,也无法让人从中学到任何东西,西大陆的列强依然一步步滑向束棒斧的深渊。 继而,当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必须回答那道老生常谈的选择题: 是对外扩张,还是打内战。 答案,不言自明,遥远大洋彼岸的军备扩张,令全世界侧目,首当其冲的联邦政府也在加紧行动,对联邦产业巨头们下达指令,提升从突击步枪到攻击型核潜艇的诸多门类武器产量,一边持续扩军备战。 战争,并非有产者天生的爱好,但在别无选择时,打一打也无妨。 反正在顶层的计划里,从联邦政府的末日指挥基地,到顶层热衷的末日避难所,再加上规模庞大的联邦武装力量,足以让联邦统治阶层的成员们,在大战中安然无恙。 一场战争,能彻底打垮西大陆的对手,获得更广袤的土地、更丰厚的资源,岂不正好。 彬彬有礼的瓜分世界,当然可以,但这一切都要在联邦制定的框架之内,倘若后发列强不自量力,想挑战文明的运行规则,坐拥大量无人战斗平台的联邦武装力量,也不会忌惮任何色厉内荏的敌人。 不管形势如何变化,顶层,联邦暂时的主人,仍认为自己对局势有足够的把控力。 面对咄咄逼人的西大陆列强,他们并没有、恐怕也没能力料想到,自己所在的阶层,会在这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中,被彻底摧毁殆尽。 社会的变迁,技术的进步,it劳动者们为顶层掘好了坟墓。 这最后的一跃,还是他们自己跳下去的。 西历1487年,三十四岁的方然,或者说,三十出头的托马斯*安生,继续在天堂镇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战争的阴云,逐渐在天边堆积,媒体上、暗网中的所有消息,都让他明白无误的做出判断,盖亚大战的爆发,很可能等不到“全产机”在联邦完全落成,就会因太平洋上的一次擦枪走火而骤然爆发。 甚至,若考虑到it从业者的趋利避害,战争还会来的更快些。 一场战争,不论规模与烈度如何,对参战国的民众而言都是灾难,但时至今日,这一判断则未必准确,置身于三元体制中的it劳动者们,一方面因自身价值而可疑获得相当可靠的庇护,并不见得会因战争而丧命,另一方面,其颠覆顶层、掌控联邦的普遍动机,也会更倾向于让战争爆发。 一旦联邦与西大陆列强进入战争状态,可想而知,联邦的社会运转也将随之而进行大规模的调整。 不论调整涉及到全产机,还是其他体系,对it从业者,这显然都是很好的反戈之机。 出于这种考虑,对迟早将要爆发的北(大陆)西(大陆)之战,系统管理员们即便不主动推波助澜,也会顺水推舟、乐见其成。 预见到战争将要爆发,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保证活下去。 很多年前,肯*汤普森和他的团队还在夏洛特时,方然就做出过一个重要的判断,也对汤普森先生直言不讳,在第三次盖亚大战中,联邦的大小城市将被放弃,在核战中着力保卫的,则会是矿山、水坝、工业基地、军队集结地等目标。 城市,自核武器出现的若干年来,一直是战略威慑的主要目标。 但是在今天,联邦等列强的社会形态,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人口的高度集中已不再是发展经济与生产的必要条件,钢筋水泥丛林般的城市,失去了一切价值,如文明的墓碑般矗立在大地上,被放弃,继而被遗忘。 无力离开城市救济体系的民众,依然蜗居其中,数量众多,却已不再能被作为一个高价值的威慑目标。 西大陆上的联邦,对这一点,想必也心知肚明。 有朝一日,当全面战争爆发时,即便发射大量洲际导弹,把联邦的主要城市都夷为平地,也无法使对手屈服,更无法消灭联邦的武装力量和战争潜力,不仅如此,站在西大陆列强的立场,自己这边的态势也差不多一样。 平民,城市的赤贫民众,已经被双方当局所抛弃,至多只会是这场大战的遭殃池鱼。 相比之下,诸如nep_871这样的节点,则会是第三次盖亚大战的重要目标,待在这儿,想必一点也不安全。 可是不待在天堂镇,放眼四顾,皆是荒芜山岭,自己又能到哪去呢。 和平时期,身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核心雇员,协议不允许托马斯离开nep_871,武装无人机二十四小时虎视眈眈,离开此地就是一种自戕,但,若等待战争开始、核弹飞到头顶再打算,那就太晚了。 没办法离开天堂镇,事实上,方然也无意如此,而是在小镇里想办法。 面对危机,未雨绸缪,末日避难所曾一度流行。 不过在nep_871,就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整座天堂镇,一开始就不是人口自然聚集形成、而是专门规划设计。 地处nep的内陆地区,天堂镇和其他节点一样,可以得到联邦军方的防空系统、导弹拦截系统保护,小镇周边地带部署有两座陆基大功率激光拦截器,镇内也有很多地点可以充当临时的避难所。 在设计、承建nep_871时,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也为这里工作的雇员准备了一座掩蔽设施。 确保在遭遇袭击时,不致影响到应急处置系统的待机能力,进而拱卫“全产机”。 集中式避难所,对方然而言,显然不能完全的信任,况且他想的很清楚,一旦战争爆发、被迫进入避难所,就更会被ibm完全控制,毫无人身自由。 对追寻永生而言,这种态势,是一点也不能接受的。 故而他制订出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指望“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而是凭借自己长期以来积累的nep_871相关资料,借助研发中的通用ai来进行规划,得出一套比较稳妥的避难与控制权篡夺方案。 正文 第三四五章 中继 当核弹从天而降时,不管是否命中,托马斯*安生脱离公司监控体系、尝试篡夺nep_871之控制权时,对自己而言,战争就将在那一刻打响。 永生的无限征途上,也就在那一刻,暴力,将会正式登场。 迎接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此时此刻,对盖亚局势保持高度的关注,方然并不担心西大陆列强会猝然发难,他知道,再怎样束棒斧的帝国,毕竟与真正的疯子还有一些距离,战争伊始就动用核武的概率微乎其微。 当战争一旦开始,各种精确制导武器的袭击,才更值得警惕。 nep_871,编制人数还不到五十,各种用途设施的规模却十分庞大,造价也令人咋舌。 不过这所谓“造价”,单纯以联邦马克计算已无意义,从项目规划到现场施工的一系列操作,其名义价格完全由联邦产业巨头们协调制定,是脱离市场机制、仅为结算手段的数目字,至于小镇上的建筑和装备,究竟凝结了多少人类劳动,根本无从知晓。 对asa给出的统计数字:六百五十亿联邦马克,方然也一笑置之。 今天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已不再是一家纯粹的it企业,而是横跨若干产业领域的综合体,要建造nep_871这样规模的小镇,大部分工程都是内部解决、或者与其他公司互助完成,真金白银的投入其实很少,粗略估计还不到总价的10%。 几十亿联邦马克,打造一座高度自动化的节点,也并不算太昂贵。 占地面积近二十平方公里的nep_871,俨然一座战备基地,小镇中有三处地下仓库,储备有从集成电路到血浆的各种物资,各主体建筑的关键部分也大都在地下,总体上看,全镇地下建筑的规模几乎和地上一样大。 天堂镇的规划,主要围绕着应急处置系统展开,此外也有一些辅助性的功能模块。 电力供应来自外部,镇内也有一套6.5mw的多燃料发电机组,除此之外,对雇员保密、却被方然探知的资料,天堂镇的地下建筑群里,还包含有一套1.5mw的地热发电机组,可以在极端情况下维持电力供应。 电力,是今天一切自动化系统的必须,但仅有电力还不够。 就应急处置系统而言,要想发挥作用,必须时刻保持与apos北大区网络的连接,与可疑自备的电力供应相比,网络,则没有这样的应急手段,“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按照规划,为nep_871提供若干条光纤与卫星链路。 这些链路,以正常应用的需求,是可以满足,却不一定能在盖亚大战中幸存。 不仅是天堂镇,事实上,联邦乃至其他列强的“全产机”,分布遍及广袤国土的大规模生产体系,都面临着“如何保持连接”的关键性问题。 如果网络连接中断,可想而知,任何先进的智能化体系都将陷于瘫痪。 网络,信息传输渠道,在今天已成为一个生死攸关的领域,在这方面,联邦产业巨头们迫于形势而密切合作,由联邦政府出面,打造了一整张或许是盖亚表面最稳健、抗打击能力最强的通信网。 从nep_871出发,连接到爱达荷州的其他节点,光缆是和平时期的一种最优选择。 与此同时,遍布在联邦大地上的自持式短距网络中继器,也构成了一张总体速率并不低、可靠性则极高的通信网。 与光缆的点对点通信、至多用若干条线路构成一张干线通信网不同,中继器,在nep_871周边一百公里范围内的部署数量,始终都在四百个以上,这一数字随中继器的故障、替换及维修而时有变动,但始终足以维持密集的网络链接。 天堂镇发出、接收的讯息,经过这一网络,采用类似于“洪泛法”的高冗余方式,信源发出的讯息被拷贝成百上千份,在许多路径中并行传输,信宿则对接收到的大量拷贝进行校验、筛选,将所得讯息提交给上一层。 这种传输方式,与传统互联网络的拓扑结构相比,稳健性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盖亚表面现有的互联网络,是大量节点、链路组成的稀疏通信网。 所谓“稀疏”,是指在距离遥远的两个节点之间(譬如北大陆到西大陆),仅有寥寥几条物理上的传输通路。 倘若通路被一起截断,很显然,两个节点会彻底失去联络;而如果其中的一部分被截断,联络仍能进行,却无法保有原先的带宽,总之,网络破坏的越严重,节点之间的通信就越举步维艰,甚至失去实用的价值。 在联邦政府牵头、产业巨头实施的新一代互联网络中,情形,则很不一样。 以方然所在的nep_871为例,作为系统重要节点,天堂镇与周边的几个相邻节点都保有网络连接,而且这种连接,并无法准确的指出一条或几条干线,而是通过散布在爱达荷州的无数大小中继器,来提供近乎无数条路径的同时连接。 这种设计方案,显而易见,是对通信资源、网络带宽的严重浪费。 但由此带来的超强抗打击性,则是新一代网络的重中之重,足以应付从暴民袭击到盖亚大战的一切威胁。 置身于这样的网络中,外来打击,即便破坏掉天堂镇周边的一百座、一千座中继器,甚至把临近天堂镇的几个节点都摧毁大半,也完全不会影响到天堂镇的网络通信,不仅如此,自动化维护系统还会查漏补缺,迅速将网络盲区填补掉。 要完全断绝天堂镇的网络,除将整座小镇夷为平地之外,就只有将其周边所有中继器全部摧毁这一个办法。 不仅如此,破坏还要持续进行,破坏速率超过维护系统的修复力,才能有长久的效果。 天文数字般的投资,换来的,则是一张近乎于颠扑不破的互联网,联邦的信息基础设施建设的确走在了世界前列。 方然对网络工程并不精通,也没时间钻研,但对他而言,这仍然是一个很有利的条件。 毕竟,在席卷世界的大战爆发之后,倘若没了网络,不论nep_871、还是自己,都将被困在孤岛般的爱达荷内陆。 正文 第三四六章 囚困 一个it从业者离开网络,除等死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前途。 确保网络无虞,接下来,自然要谋划战争一旦爆发时,天堂镇的什么地方最安全,可以隐匿托马斯*安生的身形。 地面上想必没戏,那么,是集中式的职员掩蔽所,还是位于小镇中心的地热发电厂,抑或是分布在镇内的几处物资仓库,还是,一旦战争爆发就离开天堂镇,在周边准备的避难所里才最安全呢。 这一问题,答案十分简单明了,方然入驻nep_871后不久就看得一清二楚。 危险,还是安全,从天而降的核弹当然是一种威胁,但是和末日将近的自相残杀相比,还是后者更值得警惕。 要防备这种威胁,重要的,不是自己躲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洞里; 而要设法先下手为强,同时,避免因失误而被杀出局。 nep_871,重要系统的所在地,“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几十名核心雇员,目前在这里是相安无事,很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但这毕竟只是表象,暗地里,方然却不相信,这么多it领域的顶尖人才,会只有托马斯*安生一个人在为掌控盖亚而深谋远虑;更可能的情形则是,这些从业者,每一个人都在暗中积蓄力量,准备在乱世中全力一搏。 驻在天堂镇的几十名雇员里,有没有“同类”、即永生的追寻者,方然并无法确定。 动机各不相同,做法,却几乎都一样,在没有任何外界力量制衡、约束、协调的情况下,托马斯与任何同行、同类所遭遇的,都是完全的囚徒困境,一旦盖亚大战爆发、胜负将见分晓,掌控智能体系之碎片的管理员们,将立即开始火并。 囚徒困境,在这一原则性的判断上,方然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竞争,而非合作,放在当今时代会让很多人不太舒服,甚至心生抵触,只因人类的漫长历史中,合作往往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对抗大自然的手段,如果没有这种行为,单凭每一个人独来独往,单打独斗,人类不要说建立起今天这样高度发达的文明,甚至都未必能作为一个物种而延续到现在。 正因如此,一些生命科学的研究,甚至表明灵长类的合作行为“有基因层面的基础”。 对这种说法,方然并不置可否,他所见到的社会现实,也和胸怀世界大同理想的一些生命科学研究者大有区别。 合作,原则上,是人类文明存续至今的基石,这的确是事实。 但另一方面,充斥着历史文献的人类行为,却绝非只有合作,更多的则是竞争。 竞争,本身并无褒贬之意,用在这里也是一个中性的词汇,凭借自己对历史的观察、理解,方然很容易觉察到,人类个体、群体乃至文明之间,合作固然很常见,但竞争才是更普遍、更本质的活动现象。 即便这种现象,一旦发生,便意味着人类总体利益的损失,也依然是十分常见、从未被演化所淘汰。 总体利益的损失,不论对总体、还是其中的个体,显然都不是一个好现象。 这种事之所以发生,根本动机,在于冲突中的一方、或者双方都认为,采取竞争、而非合作的行为,能够让自己从中获益。 至于对手的损益,在囚徒困境的环境中,则是完全不需要加以考虑的无关之事。 与之相比,合作,则是基于这样的情形: 双方协同行动所获得的收益,超过其各自为战时的收益总和。 进而,倘若有一种相对公平的分配策略,又能被贯彻执行,就可以让合作的参与者,都能获得比单打独斗时更高的收益。 合作所得的收益,超出单打独斗、更超过彼此竞争,这是这一现象能够被观察到的根本原因。 即便如此,在囚徒困境这样的场合中,情况却有所不同,博弈双方在明知合作的总收益更高的前提下,基于利益最大化的考量,仍会一次次陷入困境,用抢先认罪的方式坑害自己和(罪有应得的)的同党。 囚徒困境为何会出现,博弈论的解释,十分简单,方然一眼就能看明白。 从单个囚徒的视角去观察,不论对方怎么选,自己选择“认罪”的收益,始终都大于选择“不认罪”的收益,那么任何一个理性(多么讽刺)的嫌犯,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选择认罪,进而和同伴一起被坑掉。 囚徒困境的结局,与许多人以为的原因——人性,毫无关系,而完全是利弊权衡所致。 这一切,方然很多年前就了然于胸,现在他更关注的,则是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前提,才能避免博弈者陷入囚徒困境。 如何避免囚徒困境,办法,其实是有的,而且一点也不难理解。 只要在博弈条件之外,对参与博弈的双方,贯注额外的利弊、损益,嫌犯在对自身利益的权衡之下,就可以自然而然的避免陷入困境。 譬如说,两名嫌犯在一起行动之前,就歃血为盟,约定如果被捕、就要概不认罪,谁当了二五仔就一定会被对方和所有同道k全家,如此沉重压力之下,可想而知,嫌犯就不会再考虑什么收益矩阵,只会一口咬定自己没犯案。 通过外部力量,干预博弈的收益矩阵值,是破解囚徒困境的有效策略。 事实上,稍加思考就会明白,这也是唯一可行的策略。 博弈,本质上是一个(假想中之)理性人的利弊权衡过程,其必然的假定,是博弈者对自身利益有客观、全面的把握,在这种前提下,除修改损益值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改变博弈各方的选择,也没办法改变博弈的结局。 当今时代的囚徒困境,乱局中,it系统管理员之间的利益制衡,也必然遵循这一规律。 一旦思辨到这里,结论,就已经浮出水面: 只有从外界干预,才有望破解的囚徒困局,一旦演绎到根本没有什么“外界”的盖亚表面、蔓延到整个人类文明,这困境,便注定不会有任何手段去规避、消弭。 正文 第三四七章 造访 只有深刻理解何为“囚徒困境”,才会明白,在盖亚尺度的竞争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外来之力,能让管理员们避免自相残杀。 合作,在天翻地覆的剧变中,也根本就不是一个可选项。 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是说,在时代大潮中就没有it从业者,会选择团队协作、合作共赢,而是即便有人选择了这么一条路,或迟或早,也会遭遇博弈论所预言的背叛,如果不先下手为强,就只能被变节者戕害。 问题的根源在于,网络、计算机、信息系统的架构,决定了一个体系的实际掌控者,只会有一个,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存在合作、协作的物质基础。 所谓的团队协作,一起为共同目标而努力,这种合作,没有切实的客观条件为保障,就仅仅是存在于参与者意识中的约定,这种约定,究竟要不要遵守,或者说要遵守到什么时候,一切都全凭自觉。 自觉,自律,究竟是否可靠,这一问题根本就无需思考。 正因为对这一现象洞若观火,在nep_871谋划未来时,和在夏洛特、或者费城的做法一样,方然并未求助于任何业界同行,不仅没加入任何类似肯*汤普森领衔的此类组织,更将自己的意图完全隐藏,在每一天的工作和生活之余,回避监控系统,在住所解析天堂镇的构造,渗透全镇的安保系统。 事态是明摆着的,身在it领域,哪一个从业者也不是傻瓜。 注定只能有一人胜出的你死我活之竞争,合作,无非是在赌-博,赌自己的技术、权限和运气,足以利用他人,而不至于被他人所利用罢了。 这样的赌-博,不管其他系统管理员怎么想,方然并无丝毫兴趣。 譬如影视作品里,经常出现的那种金库大门,持有钥匙的a、b两人一起动作才能开启,表面上,似乎正需要两人合作、才能切实的控制该系统,其实这系统的权限真正掌握在谁手中呢,既不是a,也不是b。 切实设计、建造这系统,掌控这一开启流程的工程师,才是系统真正的控制者。 在计算机、软件工程层面,情形就是如此。 所谓“权限”,只是站在用户的立场上才有意义,为用户提供登陆界面、校验算法、信令传输与解析驱动的人,才是系统真正的掌控者。 但凡时机成熟,掌控者很容易将权限狗一脚踢开,自己则取而代之。 今天的联邦,遍布社会每一个角落的信息技术体系,原则上,正是由创造、运维这庞大体系之无数模块的it工程师们所掌控。 表面上一切平静,对体系拥有所有权的顶层、和暂时拥有使用权的民众,都可以对系统指手画脚,各自按权限得到一些服务,事实上,这样的局面之所以还能维持,只不过是系统管理员们暂受掣肘,颠覆世界的时机还不成熟。 而现在,拜一场新的盖亚大战所赐,这时机,很快就会到来。 时间流逝,天边的阴云在堆积,地处联邦内陆的爱达荷州寒风乍起,这是西历1487年的深冬。 长时间待在天堂镇,生活中的每一秒都不曾懈怠,时间的流逝感越来越差,当得知emily从镇上机场前来的消息时,方然还短暂的迷茫了几秒,并非他已忘记了托马斯*安生还有这么一个女友,而是有点意外。 “这里的冬天真冷! 托马斯,难怪你很少和夏洛特联系,这儿……恩,看来一点也不难过呢。” “事实上,是因为工作太忙。” emily的语气,方然能听得出来,但也没有让客厅里的sara离开,他知道,这姑娘多半并不是在为仿真人的出现而闹情绪。 自从来到天堂镇,工作很忙,他的确没什么时间联络女友。 至于说这样做的原因,情感的淡漠,大概是emily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方然却很清楚,频繁联络她,只会让公司高层和潜在的竞争者更加认定,这是托马斯*安生的软肋,接下来的浩劫之中,必定会对emily更加不利。 女友的命运,原则上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他却不想当推波助澜者,这想法是挺矛盾。 托马斯没办法离开nep_871,那么,就自己主动来团聚,三十出头的emily已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少女,对自己和男友的现状,乃至两个人在时代变迁中的际遇,也多少有了些并不乐观的揣测。 即便如此,要让这姑娘明白,世界很快就将陷入一场大战,也还是很困难。 “最近……你还好吗,工作进行的怎么样。” “还可以,幸运的没被裁掉。” 因为托马斯的关系, emily得以从最近一波裁员潮中幸存,即便她的价值实在寥寥。 随着信息技术的持续渗透,it领域的岗位需求,一直在缩减,即便从事软件开发、系统架构与算法设计等工作,也未见得能高枕无忧。 不过很快,这一切都将被改变,it从业者们将不再需要受雇于有产者, 而会将这群体彻底埋葬。 女友的造访,对托马斯*安生而言,是一个稍微放下工作、稍事休息的好借口,午餐时间,和emily坐在住所三层的封闭式阳台,享用物流管网配送来的美味佳肴,三十四岁的男人却有点食不知味。 面对面坐着,现在,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监控措施仍在,也没有什么加以屏蔽的必要,但,即便不受监视,托马斯又能对女友说一些怎样的话呢,告诫她谨慎小心,眼看又一次盖亚大战就要爆发,还是用温情脉脉的辞藻,去继续维持这虚幻的未来。 相处的这几年,时间,一天天流逝的毫无察觉。 桌对面的emily,却已不再是那青春洋溢的少女,而是对现实世界有所觉察的而立之人。 这时,alice端来新的餐盘,仿真人与人类的目光相接,emily表情尴尬的略微侧了侧身,好像是要和这似人非人的东西保持一点距离,然后,才挺不自然的看向托马斯,片刻后,才移开了目光。 正文 第三四八章 离别 只有深刻理解何为“囚徒困境”,才会明白,在盖亚尺度的竞争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外来之力,能让管理员们避免自相残杀。 合作,在天翻地覆的剧变中,也根本就不是一个可选项。 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是说,在时代大潮中就没有it从业者,会选择团队协作、合作共赢,而是即便有人选择了这么一条路,或迟或早,也会遭遇博弈论所预言的背叛,如果不先下手为强,就只能被变节者戕害。 问题的根源在于,网络、计算机、信息系统的架构,决定了一个体系的实际掌控者,只会有一个,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存在合作、协作的物质基础。 所谓的团队协作,一起为共同目标而努力,这种合作,没有切实的客观条件为保障,就仅仅是存在于参与者意识中的约定,这种约定,究竟要不要遵守,或者说要遵守到什么时候,一切都全凭自觉。 自觉,自律,究竟是否可靠,这一问题根本就无需思考。 正因为对这一现象洞若观火,在nep_871谋划未来时,和在夏洛特、或者费城的做法一样,方然并未求助于任何业界同行,不仅没加入任何类似肯*汤普森领衔的此类组织,更将自己的意图完全隐藏,在每一天的工作和生活之余,回避监控系统,在住所解析天堂镇的构造,渗透全镇的安保系统。 事态是明摆着的,身在it领域,哪一个从业者也不是傻瓜。 注定只能有一人胜出的你死我活之竞争,合作,无非是在赌-博,赌自己的技术、权限和运气,足以利用他人,而不至于被他人所利用罢了。 这样的赌-博,不管其他系统管理员怎么想,方然并无丝毫兴趣。 譬如影视作品里,经常出现的那种金库大门,持有钥匙的a、b两人一起动作才能开启,表面上,似乎正需要两人合作、才能切实的控制该系统,其实这系统的权限真正掌握在谁手中呢,既不是a,也不是b。 切实设计、建造这系统,掌控这一开启流程的工程师,才是系统真正的控制者。 在计算机、软件工程层面,情形就是如此。 所谓“权限”,只是站在用户的立场上才有意义,为用户提供登陆界面、校验算法、信令传输与解析驱动的人,才是系统真正的掌控者。 但凡时机成熟,掌控者很容易将权限狗一脚踢开,自己则取而代之。 今天的联邦,遍布社会每一个角落的信息技术体系,原则上,正是由创造、运维这庞大体系之无数模块的it工程师们所掌控。 表面上一切平静,对体系拥有所有权的顶层、和暂时拥有使用权的民众,都可以对系统指手画脚,各自按权限得到一些服务,事实上,这样的局面之所以还能维持,只不过是系统管理员们暂受掣肘,颠覆世界的时机还不成熟。 而现在,拜一场新的盖亚大战所赐,这时机,很快就会到来。 时间流逝,天边的阴云在堆积,地处联邦内陆的爱达荷州寒风乍起,这是西历1487年的深冬。 长时间待在天堂镇,生活中的每一秒都不曾懈怠,时间的流逝感越来越差,当得知emily从镇上机场前来的消息时,方然还短暂的迷茫了几秒,并非他已忘记了托马斯*安生还有这么一个女友,而是有点意外。 “这里的冬天真冷! 托马斯,难怪你很少和夏洛特联系,这儿……恩,看来一点也不难过呢。” “事实上,是因为工作太忙。” emily的语气,方然能听得出来,但也没有让客厅里的sara离开,他知道,这姑娘多半并不是在为仿真人的出现而闹情绪。 自从来到天堂镇,工作很忙,他的确没什么时间联络女友。 至于说这样做的原因,情感的淡漠,大概是emily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方然却很清楚,频繁联络她,只会让公司高层和潜在的竞争者更加认定,这是托马斯*安生的软肋,接下来的浩劫之中,必定会对emily更加不利。 女友的命运,原则上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他却不想推波助澜,这想法是有点矛盾。 托马斯没办法离开nep_871,那么,就自己主动来团聚,三十出头的emily已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少女,对自己和男友的现状,乃至两个人在时代变迁中的未来,也多少有了些并不乐观的揣测。 即便如此,要让这姑娘明白,世界很快就将陷入一场大战,也还是很困难。 “最近……你还好吗,工作进行的怎么样。” “还可以,幸运的没被裁掉。” 因为托马斯的关系, emily得以从最近一波裁员潮中幸存,即便她的价值实在寥寥。 随着信息技术的持续渗透,it领域的岗位需求,一直在缩减,即便从事软件开发、系统架构与算法设计等工作,也未见得能高枕无忧。 不过很快,这一切都将被改变,it从业者们将不再需要受雇于有产者, 而会将这群体彻底埋葬。 女友的造访,对托马斯*安生而言,是一个稍微放下工作、稍事休息的好借口,午餐时间,和emily坐在住所三层的封闭式阳台,享用物流管网配送来的美味佳肴,三十四岁的男人却有点食不知味。 面对面坐着,现在,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监控措施仍在,也没有什么加以屏蔽的必要,但,即便不受监视,托马斯又能对女友说一些怎样的话呢,告诫她谨慎小心,眼看又一次盖亚大战就要爆发,还是用温情脉脉的辞藻,去继续维持这虚幻的未来呢。 相处好几年,时间,一天天流逝的毫无察觉,桌对面的emily,却已不再是那青春洋溢的少女,而是对现实世界有所觉察的而立之人。 这时,alice端来新的餐盘,仿真人与人类的目光相接,emily表情尴尬的略微侧了侧身,好像是要和这似人非人的东西保持一点距离,然后,才挺不自然的看向托马斯,片刻后,才移开了目光。 正文 第三四九章 害怕 寒冬的天堂镇,雪,一直持续到深夜。 风雪乍起,天气不允许喷气机起飞,当晚emily自然选择了和托马斯睡在一起,继而,顺理成章的深入交流。 亲密的接触,久别之后的重温,迈过三十门槛的女子已不再矜持,心事重重的方然,也很放松而放纵的彻底投入,哪怕彼此缠-绵时,潜意识会不自觉的将emily与alice、sara进行比较,甚而生出些“还是‘她们’比较魅惑”的念头。 血肉之躯,一样的触感和温度,仿真人的外表更精致而细腻,这固然是现实。 哪怕在亲热时,意识会时常警醒,提醒自己那一切都是虚幻,是虚假,是毫无情感的人造机器,人的天性,却就是这样容易被外表所惑,甚至都快要分不清楚,人,与非人,彼此之间的差异究竟是什么。 ai控制的仿真人,毕竟不是人类,可两者间又有一些什么样的区别呢,灵魂的有和无吗。 可灵魂却又是什么呢,是活的意识,持续的思考,还是仅仅由其他人的观察来维系,实质上却不过是一些生物电的现象。 区别,终究还是有的; 只不过在静谧的夜色里,这一切,也并不是太重要。 深夜入眠,第二天上午风雪散去,搭乘电动车前往天堂镇一侧的专用机场,方然坐在车里,等待几具清障机器人将跑道打扫干净。 从天堂镇到nep大区的物流枢纽,各种交通方式都很发达,目前速度最快的空运几乎每天都有一班,所运载的,却几乎完全是各类设备、物资与杂项物品,多少天也见不到有一个人来搭班机。 更寻常的物流途径,除载重卡车承担的公路运输外,还有新颖的管道系统。 事实上,在西历1487年的时代,生产力高度发达的联邦,已基本摈弃了传统的大、全、乱之物流体系,全社会各生产单元所产出、所需要的各种物资,按性质与规模分类,大宗的原材料、矿石与初级加工产品,以及特种物资,基本都走公路,而来源多样化、规模和体积都比较小的闲杂物品,则完全用管道来输送。 管道,只要符合一系列标准,就不单单可以用来运输液态物,还可以输送装有物品、甚至是人的“胶囊子弹”。 规格统一的胶囊子弹,在管道干线网络中的最高速度,甚超过地表音速,即便单个胶囊的货舱容积并不大,按联邦管道运输规范,大约两立方米,多个连接起来的胶囊也可以承担较大规模的货物运输。 从航空,到公路,再到管道,这一切运输方式的考量,主要都是围绕货物来进行。 相比之下,旅客的交通需求,在这时代则退化到几乎是可有可无的程度,私人交通工具依旧发达,从民航客机到客运铁路的诸多公共交通手段,则近乎绝迹。 遍布联邦大地的近三亿民众,现如今,既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在广袤国土上大范围机动,和蜗居在城市里领救济相比,贸然离开垃圾场一般的城区,前往未知之地,在社会治安濒临崩溃、事实上在某些区域已经崩溃的今天,是非常冒险的莽行。 故而,像emily来天堂镇,如果不想等着运输车队一起走,就只能搭货运飞机。 太阳高悬天际,无风时,清障机器人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一架双垂尾、双引擎喷气机就出现在跑道尽头,方然下车,在送别前拥抱了emily。 “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你但不担心我呀。” “担心,不过……” 一向不太会说漂亮话,方然想了想,觉得这样讲也无妨,“tomy会照顾你的,不是吗。” “哼,你还真是对这些机器,完全的信任呢。” 说话间,看了一眼端坐车内、开车送他们过来的仿真人sara,emily的表情,说不上是生气、还是担忧,女子转头看看左右,声音压低了几分,“tomy说话可比你中听得多,唉,可感觉还是有点怪,再怎么相似,那毕竟也不是你,你明白么。” “我明白。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这儿,没有监控,是吗;……我觉得该提醒你,务必小心,最近夏洛特那边,大家私下里传的沸沸扬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世界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我——托马斯,我有点害怕。” “……” 你害怕吗,艾米,可我也是一样,面对这茫然而未知的将来。 害怕也没有用,死亡,凡人消解烦忧的最终一幕,自己甚至都没资格去选呢。 直觉,依稀浮现的直觉,让方然恍若有了一丝预感,这,便是两人此生的永别,他按捺着内心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抬手抚过恋人的长发。 “别担心,艾米;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 时间的尽头。” 目送喷气机消失在天边,罕有的耽搁了一点时间,坐回车里,喝上几口热水,在sara驱车回住处的路上,方然始终保持沉默。 ai控制的仿真人,对话的本事,强大的足以乱真,现在他却没这种心情。 一路沉闷,快到住处时,他才想起来看手机,浏览asa提交的目标微生物安全评估报告,回到住处后,就在地下室的小型医疗舱内,接受进一步的身体检查,让计算机给出最稳妥的服药策略。 远道而来的emily,不消说,会携带种类与数量超乎想象的致病微生物。 对这一切早有应对之策,提前服药、注射了几针疫苗,事后核查的步骤仍必不可少。 出于安全的考虑,整个流程,方然没有启动仿真人的服务程序,而是自己动手完成一些机械臂力不能力的操作。 例行公事般做完这一切,看了看表,时针指向十一点,快到了午餐时间。 由于emily的造访,前后耽误了接近1.5个工作日,落下的工作内容方然并不担心,反正对他而言,一切都还比较轻松,想到这里,他施施然来到客厅,躺到沙发端坐的alice大腿上,像往常那样浏览网络新闻。 “alice,收集些国际讯息,大概十五分钟能看完的。” “好的,托马斯。” 昨夜与恋人深入交流,现在有点困乏,方然在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眯起眼睛看向大屏幕。 渐渐地,神色却变得凝重起来。 正文 第三五〇章 列强 西历1487年12月3日,方然记住了这日期。 盖亚大战,全面爆发的标志,就在今天一下子出现了。 联邦的正午时分,盖亚另一边的西大陆上,列强在夜幕掩护下发动了突然袭击,这一切,就是不到半小时前发生的事。 时间才过去了没多久,现代战争的节奏、进程,却是超乎想象的迅速,以暗网上泛滥的消息综合判断,此时此刻,大举出击的列强武装力量,已经突袭了与自身毗邻的若干岛屿、半岛国家,只是还未与驻扎海外的联邦军队交火。 走上束棒斧主义道路的西大陆列强,发动战争,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 但当消息传来,曾经的推演变成了现实,客厅里的男人还是迟疑了片刻,继而,定一定神滑动手指,继续查看其它资讯。 盖亚大战,会不会因一场局部战争而爆发,现在考虑这还为时尚早。 但不管怎样,准备工作必须完成,而在西大陆战火燃起后,可想而知,留给托马斯*安生的时间恐怕已不多了。 战争爆发,消息,在一小时内就传遍了全世界。 面对大洋彼岸的乱局,联邦政府的反应,是坐看天下、以逸待劳,并不急于和必欲致自己于死地的列强正面冲突,而是向列强周边国家提供武器、装备与物资,拖延对手的战略进攻步伐,一边加快国内动员、物资储备的动作。 换言之,按联邦政府的设想,西大陆的冲突一时半刻还不会演化为盖亚大战。 当局怎样判断,身在天堂镇的方然并不知晓,也不怎么关心。 事后想来,大战爆发的迹象,何止是到了1487年的冬天才出现,而是在此之前很长时间,至少两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处于战略优势地位的联邦,在媒体上对西大陆列强口诛笔伐,后者也不遑多让。 顶层为鼓噪战争,而进行的一系列舆论、思想准备,从那时起就开始了。 面对束棒斧主义的列强,表面上,联邦是被迫应对,出于所谓“国际道义”而出手援助西大陆上的一干小国弱国,实质却是有恃无恐,根据nemesis等系统的推演结果,认定联邦武装力量必定能赢。 既然通过战争,还能攫取一些额外的利益,联邦顶层自然乐观其成。 反正就算爆发盖亚大战,凭借导弹防御系统、末日避难所和潜力近乎无限的机器人大军,有产者们也不担心自己的命运。 联邦好整以暇,按应急方案派出一支支军队,大洋彼岸的列强却没有这样的资格,而是在寒冷的冬天大举扩张,劫夺西大陆与毗邻地区的自然资源。 从木材,到石油,尚未完全进入无人化、智能化状态的西大陆列强,对各种自然资源的需求量仍然十分巨大,在西大陆,电力主要还是一种二次能源,持续多年的高强度经济开发,让大陆原有的煤炭、石油与天然气资源濒临枯竭。 在社会压力巨大,阶层矛盾空前尖锐的态势下,除扩张外,列强已无其他任何选择。 继而,按联邦军方的推演,一场缘起于西大陆与北大陆之间的全面战争,也将陆续引爆其他大陆上的内外矛盾,尤洛浦与罗斯很快也将加入战团,分别站在联邦与列强一边,为实现自己对盖亚世界的规划,也殊死搏斗。 面对列强与罗斯,应该说,这对联邦而言是一场必胜的战争。 经历过后工业化时代的动荡,信息技术的爆发,让联邦大地的去工业化、产业空心化与金融化戛然而止。 继而,传统的资产主义被有产者抛弃,新时代的奴隶制则取而代之,在一系列社会变迁的刺激下,联邦顶层所掌控(至少是名义上掌控)的生产力,不论质量、还是数量,都远超过去任何一个时代。 要理解这一点,并不需要渗透联邦产业体系的核心,也不需要切身考察联邦的武装力量,只消观察天堂镇的一切,从废弃物回收到生产体系管理的所有流程,都近乎于实现了完全的自动化,展现出极高的技术水平。 占地二十平方公里的nep_871,充其量只需若干名精通it的管理员,充当顶层的臂与指,就可以毫无差池的长期运转下去。 与之相比,遥远大陆上的列强,虽然有超过十二亿的庞大人口,实力却明显逊色。 在列强宣传机器的言辞中,联邦,是一座资产主义的邪恶堡垒,在毫无人性之有产者的压迫下,联邦的三亿民众,绝大多数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被冷酷无情的机器所统治,极少数掌控资产、财富与权力的顶层则醉生梦死,甚而更对全世界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而在联邦媒体的鼓噪之中,列强,则是一片毫无希望的污染之地,无数民众昼夜辛劳、食不果腹,消耗天量自然资源才能勉强维持运转,不仅如此,还对周边国家垂涎三尺,对世界和平构成了十分严重的现实威胁。 威胁,说来说去都一样,束棒斧主义与垄断资产主义的互相指责,全都切中各自的要害。 漫长的人类历史上,理想联盟的光辉,一闪即逝,历史上无数仁人志士的奋不顾身,也没办法拯救深陷囚徒困境中的文明。 邪恶帝国之间的冲突,司空见惯,每一次全面战争的爆发都宣告着人类利益协调的重大失败。 今天,历史又迎来一个轮回,第三次盖亚大战箭在弦上,者着实令人不安。 坐镇nep_871,战争伊始时还不至受到严重的影响,对爆发在太平洋周边的战斗,列强大军的洪水般肆虐,方然但冷眼旁观。 束棒斧主义,从选择走上这一条路的时候起,就注定将要失败。 但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这次战争中,束棒斧主义将第一次不会被对手彻底埋葬。 不仅如此,新奴隶制的联邦,也不会被对手所消灭: 而是万恶之资产主义的容器,终将因这一场旷世浩劫,而彻底炸裂。 那,就让这一切开始吧。 正文 第三五一章 食物 西历1487年12月3日,在历史记载上,是第三次盖亚大战的爆发之日。 正如二次大战那样,战火,一开始并未直接在列强之间点燃,而是以若干次局部战争为前奏,从这一角度来看,也可以说,盖亚大战早已开始,只不过身在联邦,远离战火纷飞的其他大陆,感受并不强烈罢了。 民众消息闭塞,自身生活艰难,无暇关心世界局势,且即便身处这信息时代、却没资格利用其先进成果,对联邦而言,12月3日后,一切似乎还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而联邦政府,对这一切也漠不关心,根本没有什么动员民众、支持战争的动力。 现代战争,撇开爆发于小国、弱国的那些,完全是交战双方综合实力的较量,谁掌控更先进的自动化、智能化生产体系,拥有更强大的无人化作战平台,就有更大的胜算,单纯的人海战术、消耗战已基本失去意义,民众作为兵源的价值,也近乎完全归零。 正因如此,战争,对偌大一个联邦而言,反而只是极少数人关注的“非常事务”。 但在天堂镇,情况则有些微妙,不要说托马斯*安生,ibm的核心雇员们也一个个都在暗中行动。 盖亚大战,对it系统管理员们来说,是一个篡夺控制权的机会,用不着交流想法,从业者们也可以在这一点上达成默契。 继而,出于自身利益、或者只为了活下去,采取的策略也大同小异。 置身于表面平静、危机四伏的天堂镇,远方的战火,一开始的确没带来任何影响,“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在12月中旬发布通告,接联邦政府的指示,公司即刻进入战时体制,但这一命令也无非是以应急预案来执行,对托马斯而言,并没有什么工作上的大变动。 位于天堂镇的apos次级节点辅助系统,只要运行一切正常,能维持“全产机”的正常运转,不论公司、还是联邦政府,其实也没多少时间精力来关注。 相对而言,镇上雇员们的彼此猜忌、防范,乃至可能会有的威胁,才是最需要提防的。 自从战争爆发后,第一天傍晚,做好了所有准备的方然就没在三层楼房里过夜,他通过建筑与周边设施的通道,迂回到距离住所不到一百米的某栋建筑地下室里,在早先安排的住处上网,查看镇上的情形,并准时就寝。 核弹从天而降,把小镇一下子夷为平地,虽然这种可能性还微乎其微,却也不能大意。 要在天堂镇安全的生活,条件,其实十分宽松,整座小镇虽然才几十个活人、另有近三百具生化仿真人,从食物到武器的储备却一应俱全。 不仅如此,与简单的仓库储备相比,这里还有一座日产能150公斤的小型食物制造机,与其他更常见的制氧、水循环与医疗设备一起,可以在完全断绝外界物质与能量供给的情况下,长期维持掩蔽所中几十名雇员的生活。 这些设施,原则上是为掩蔽所而服务,但在一切通过网络、智能化系统控制的情况下,要收归己用,对方然来说也并不困难。 食物制造机,联邦产业巨头的新产品,在小镇是作为一种应急手段而存在,配备的型号,占用空间超过3000立方米,可制造出多种多样的花色美食,所需的原材料,却只不过是纤维素、粗蛋白与大量基本辅料,都是容易制备和储存的常见物质。 这样的高级型号,在遍布联邦的大小生产节点、战时掩蔽所与末日避难所里,是近年来逐渐铺开的新事物。 另一些型号,产能就要巨大得多,日产量从500公斤到1,000吨不等,其产出物的成本极其低廉,口感与观感也十分差劲。 显然,这些大规模生产的型号,是用来给联邦的大量赤贫民众,提供救济的。 出于成本控制的考虑,这些产量惊人的大型食品制造机,原材料几乎是“饥不择食”,从破烂木材到废旧皮革的很多种废料,都可以被其利用,经过水解、合成等步骤,最终制造出营养配比基本符合要求的,外观好似一块块褐色肥皂那样的救济食物。 这样制造出的食物,不仅外观,像脏兮兮的褐色肥皂,口感也比肥皂好不了多少。 但相比于传统的农业种植,收获,食品加工与物流运输,“造饭机”的运行成本要低得多,asa反馈的数据,该类机器每生产一人份的肥皂口粮,只需花费约50芬尼,相比于民众普通一餐的五到十马克,简直就和不要钱差不多。 既然是救济,领取者并无立场、也无资格挑三拣四,于是只有乖乖食用“肥皂”。 自从全自动造饭机出现以来,很明显的,作为盖亚上屈指可数之农业大国的联邦,各项产业数据都持续跌落,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的播种面积,还不到历史最高水平的十分之一,畜牧、养殖业的牲畜存栏量,更萎缩到巅峰时期的几十分之一。 在变革大潮中幸存下来的农业生产单位,其主要的服务对象,是顶层和奴隶、奴仆。 至于遍布联邦大地的两亿多饥寒交迫民众,很遗憾,联邦政府并没能力、也没动机为其准备热气腾腾、口感出色的一日三餐。 只要不会(很快)闹出人命,造饭机的产品,哪怕口感和外形再鬼畜,联邦政府也并不在乎低价采购,然后分发给别无选择、只能吃s一样救济的可怜民众。 至于长期食用“肥皂”、没有其他任何食物来源,会不会导致健康方面的问题: 不论民众,还是当局,其实都一点也不关注。 肥皂口粮的长期作用,这种事,对饥肠辘辘的破产民众而言,根本就是一种多余,反正也没钱买正常的食物,如果不想被饿死,就只能接受吃“肥皂”。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 根本就没有。 一餐五十芬尼,一天两顿饭的花销才一马克,对当局而言,这是多么的划算。 至于“肥皂”,方然并没尝过,也不打算冒险去尝试。 正文 第三五二章 战火 部署在天堂镇的“造饭机”,型号与饲养民众的并不一样,至少,摄像头下的庞大生产车间里,各种管路、设备与传送带塞得很满,原材料的种类十分丰富,各种无法轻易获得的调料之类耗材,也相当齐全。 这样的一座机器,能造出什么样的食物,会是薯条、汉堡,还是压缩饼干; 只要能维持生存,保证身体健康,自己并不会在乎到底要吃什么,所以也从未关注过。 天堂镇的日常食物供应,原料,仍然来自于传统农业,多少也是ibm核心雇员的一种福利,为公司效命,还可以吃到熟悉的,传统的各色美食,这些食物也不是由厨师制作,而是由镇上的餐饮自动化机构来供应。 这种常规的食物供应方式,很不可靠,一旦遭遇意外,就会因原料短缺而瘫痪。 取而代之的,则是借助“看门狗”的力量,渗透小镇的人类生命维持系统,在剧变降临时,能够确保得到从氧气到饮水、食物的供给。 从位于地上的住所离开,方然的临时落脚点,距离天堂镇地面约三十米,藏身之处毗邻一大片小镇的后备循环处理系统,在正线系统正常工作时,这里的机器、设备都处于停机状态,一来保持安静,二来也避免巡查机器人频繁造访,泄露自己的行踪。 三十米的地下距离,其间,隔着好几层浇筑楼板,一般的打击手段很难造成威胁。 但即便不谈核武,专门用来摧毁钢筋混凝土建筑的武器,弹药,在今天已十分寻常,几层楼板加(或许会有的)设备、陈设,就一定能抵挡从天而降的炸弹吗。 这样的一个深度,用来防御大威力的常规弹药,恐怕都不牢靠。 凭借天堂镇周边的联邦国土防御系统,从洲际导弹弹头到迫击炮弹的各种高速飞行物,几乎没可能坠落到自己头上,何况战争才刚发动,方然并不怎么担心外来的威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始终过着有如鼹鼠的生活,一边敷衍ibm的监控体系,装作自己还在住处卖力工作,一边着手接管“看门狗”的完全控制权。 这么做的借口,很正当,“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承担的nep大区之全产机体系,在战时体制下,直接受联邦政府的辖制。 公司董事会对此十分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只能私下里命令托马斯等人,通过应急处置系统,保持对apos次级节点的控制力。 系统控制权,在今天,是比希望还宝贵的东西,这一点并非只有it从业者才看得见,身为顶层的有产者们同样心知肚明。 凭借自动化体系的权限管理、控制与指令分派,不论联邦政府,还是ibm董事会,暂时都还是这一切的主人,但实质上维系系统运转、并且切实掌握着庞大apos的,则是像托马斯*安生这样的系统管理员们。 至于控制管理员的一系列手段,从人身威胁、到密钥管理,效果终归都值得怀疑。 西历1487年,这,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 时间依旧在流逝,1488年春,遥远大陆的战争进入第二个年头,四面扩张的列强机器大军横扫半个西大陆,吞并若干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国后,与联邦武装力量的摩擦越来越多,终于演变为一场超级大国之间的全面冲突。 在这场战争中,一开始,盖亚表面有资格参与的博弈者,便只有寥寥几个。 在漫长经济寒冬中受尽折磨,多少弱小国家,主权早在若干年前就被架空,统治者成为傀儡、买办,自身根本无力跟上信息时代的大潮,更不掌控机器人大军,在第三次盖亚大战中,只能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碎。 历史上第一次,来势汹汹的侵略者所觊觎的,并非人口,而是土地与蕴藏其间的资源。 在这空前严峻的态势下,反抗,没有任何意义,疯狂的列强机器军队如风卷残云,迅速消灭了一切抵抗力量。 摧毁弱小国家的统治机器,砸烂其孱弱不堪的自动化生产体系,仅仅出于过渡的需要,而保留极少数本地it管理员,对于战争中死伤枕籍、流离失所的无数民众,则完全罔顾,任由其在炼狱般的焦土上自生自灭。 农田被喷洒落叶剂,城市被机器人扫荡,从电厂到医院的一切公共基础设施,荡然无存,战争所过之处,人类生存所需的一切物质条件都不复存在。 继而,战乱流民的结局,也就一点都不难猜测到。 弱小国家迅速出局,或者,在世界边缘瑟瑟发抖,列强的战争机器,则隆隆加速。 北大陆的联邦,西大陆的列强,中央大陆的尤洛浦联盟与罗斯,按nemesis的粗略分析,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主要参与者,一共只有这四家,而战争的终结,则将没有悬念的归于联邦——尤洛浦一方之胜利。 这种推演,方然原则上一点也不同意,但现在并无所谓。 白天继续工作,关注着apos体系的紧张施工,几个月来,联邦全产机体系的完成度从52%持续提升到57%,这一速度,令他印象深刻。 一旦越过百分之五十的临界点,就意味着“全产机”已具备完整的产业布局、核心控制与上下游衔接能力,原则上,只要橡树岭的控制中枢下达指令,该体系就能完全无人化的组织生产,提供从fe系列仿真人、到陆基激光拦截器的绝大部分产品。 事态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联邦武装力量,不论从规模、还是战斗力上,都进入了一个飞速膨胀的新时期。 面对咄咄逼人的列强,与中央大陆上的罗斯,久远的理想联盟、公社主义阵营之记忆,让联邦顶层一阵战栗,继而全力扩军备战,1487年度的联邦军火工业,大部分都已并入apos,全年度的无人作战平台产量超过5,450,000,是此前十年间产量总和的两倍以上。 这且不算,位于远隔重洋的北大陆,生产体系安全无虞,按联邦政府在1488年的生产指令,无人作战平台的产量将超过10,000,000。 正文 第三五三章 战斗 惊人的一千万,在方然印象里,只有第二次盖亚大战的顶峰时期,联邦曾拥有过员额超过一千万的军队,其中的百分之六、七十,还不是作战部队,真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数量从未超过三百五十万。 而现在,只消短短一年时间,全产机就能制造出一千万台杀戮机器…… 即便这10,000,000中的大多数,既不庞大、也不可怖,譬如携带单发gun的微型无人机、或者多足式小型猎歼机器人,训练有素的人类士兵,凭借突击步枪、或者火箭筒,并不难将其消灭,至少不会一边倒的被屠杀。 然而考虑到这些作战平台的生产成本,资源的成本,时间的成本,即便人类士兵与其达到一比五、一比十的交换比,也根本无法抵挡。 用不着亲临战场,透过屏幕,方然便能目睹现代战争的恐怖一幕。 西历1488年3月末,西大陆列强的大军迫近南方海岸,短暂停歇后,开始对联邦在该区域的盟友之一——星港发动进攻。 在此之前,列强与联邦刚刚进行过一次大规模海空冲突,局部实力居于劣势的联邦海军seventh舰队暂时后撤,孤悬海外的星港只能得到约二百架陆基作战飞机、和编制近十万的联邦陆军第六陆战师支援。 十万编制,按传统的军事思维,这应该是一支实力强大的军队。 但是作对对照,汹汹而来的列强机械化大军,人、机总数则超过五十万。 一万名持枪、乘车的传统步兵,外加五十万战斗机器人,以今日星港的二百万苟活之濒死民众,和区区几百名it管理员、统治者,显然全无招架之力。 而编制一万五千的星港防卫部队,不论机器人、还是指挥权,都在联邦的掌控之下。 星港,坐落在海岸线外的一座岛屿,面积只有区区六百多平方公里,十万战斗机器人猬集于此,这是很恶劣的作战态势。 与西大陆南部边陲隔海相望,按经验,列强军队需要一次渡海作战,才能将其拿下。 进攻发起之前,照例是高强度的火力准备,这也在方然预料之中。 遥远大陆上的战况,在往日,一般民众岂但没机会亲眼目睹,甚至连及时、准确的消息都得不到,但经由暗网而获得的渠道,调取战场监控体系的影像资料,事后回顾,还是让三十五岁的追寻者暗自心惊。 视频中,画面一直被强烈干扰,视角偶尔切换,看得人有点眩晕。 天光大亮,视线中却是一片灰白,经过分析,方然才明白那应该是联邦军队释放的气溶胶,混杂大量火箭助推武器的使用,让星港上空的能见度十分恶劣。 就在这一大片的灰茫茫之中,画面颤动,爆炸激起的碎片、尘埃此起彼伏,这是列强军在进行火力准备,不仅如此,从遥远对岸蜂拥而来的大军,就在这漫天炮火之中抢滩,强行登上星港的街头。 从远到近,驻防星港滩头的联邦武装机器人、重型作战平台,一直在持续倾泻火力,大批无人机和外挂助推火箭的作战机器人中弹,起火,爆炸而掉落海中,更多的机器人则从灰白中浮现, emp炸弹从天而降,一小片范围内的机器人暂时瘫痪,却无法力挽狂澜,战斗很快演变为近距离的火力对射。 面对仅几公里宽的柔佛海峡,五十万战斗机器人,很快就突破了联邦军的防线。 坐落在岛上的星港,整体上,是一座庞大的现代化都市,现如今也随时代变迁而成为一座钢铁耸立的鬼城,凶猛火力倾泻之下,城市贫民死伤惨重,还能行走的人一窝蜂向南方,很多人半路上死于非命。 即便足够幸运,抵达星港南侧的海岸线,面对波涛汹涌的马六甲海峡,这,也还是一条死路。 劫夺资源,清扫所有垃圾人口,星港的无辜平民们遭遇了末日,掌控这座海岛城市的统治者、和几百名it工程师,境遇也不容乐观。 星港必定失守,这一判断,早在列强大军来袭前的一星期,就由nemesis准确判断得出。 之所以还要打这一仗,对联邦而言,除牵制列强的军事力量外,也有检验无人化部队作战能力、刺探对方军事情报的意图。 不管出于什么意图,对星港的有产者来说,末日,都已经被注定。 此时此刻,列强大军即将血洗星港,和以往每一次代理人战争、局部冲突的情形迥异,岛屿城市的顶层皆被联邦无情抛弃,没有逃出星港、前往北大陆避难的机会,而只能随燃烧中的城市、核心管理机构一起被消灭。 相比之下,切实掌控星港核心控制体系,为顶层效命的it管理员们,反而还有一线莫须有的、暂时的生机。 战斗,从清晨一直进行到午后,列强主力军上岛后,笼罩星港的灰白浓雾渐渐消散,调取联邦一线作战、战场监控平台的视频画面,方然发现,在破败高楼大厦之间机动、搜索、开火并爆炸的,全都是形态各异的武装机器人。 闪光与爆炸间,除惨死民众的残骸外,视线中几乎见不到一个人类的身影。 驻守星港的联邦陆军第六师,与潮水般来袭的列强大军,在本就接近废墟的城市里大打出手,交战的方式,则不约而同的完全舍弃了人类步兵的那一套。 具备人类只有凭借外骨骼、机甲才具备的立体机动能力,机群军队的对抗,一度凌方然震骇,无人机在建筑间穿梭,自导高爆/emp弹此起彼伏,多足机器人在断壁残垣间灵活攀爬,射击线空前凌乱,跳跃、射击的机器人,让场面变得十分诡异,整座星港似乎已不再是人间,而是掉落进了地狱。 战斗,不仅局限为弹头与装甲的碰撞,更是算力,算法,乃至技术的较量。 深受联邦与列强双方的大功率阻塞式干扰,战区电磁环境极度恶劣,战斗机器人的联网时断时续,指令下达不畅,只能凭内置ai与目标任务系统各自为战。 正文 第三五四章 资料 惊人的一千万,在方然印象里,只有第二次盖亚大战的顶峰时期,联邦曾拥有过员额超过一千万的军队,其中的百分之六、七十,还不是作战部队,真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数量从未超过三百五十万。 而现在,只消短短一年时间,全产机就能制造出一千万台杀戮机器…… 即便这10,000,000中的大多数,既不庞大、也不可怖,譬如携带单发gun的微型无人机、或者多足式小型猎歼机器人,训练有素的人类士兵,凭借突击步枪、或者火箭筒,并不难将其消灭,至少不会一边倒的被屠杀。 然而考虑到这些作战平台的生产成本,资源的成本,时间的成本,即便人类士兵与其达到一比五、一比十的交换比,也根本无法抵挡。 用不着亲临战场,透过屏幕,方然便能目睹现代战争的恐怖一幕。 西历1488年3月末,西大陆列强的大军迫近南方海岸,短暂停歇后,开始对联邦在该区域的盟友之一——星港发动进攻。 在此之前,列强与联邦刚刚进行过一次大规模海空冲突,局部实力居于劣势的联邦海军seventh舰队暂时后撤,孤悬海外的星港只能得到约二百架陆基作战飞机、和编制近十万的联邦陆军第六陆战师支援。 十万编制,按传统的军事思维,这应该是一支实力强大的军队。 但是作对对照,汹汹而来的列强机械化大军,人、机总数则超过五十万。 一万名持枪、乘车的传统步兵,外加五十万战斗机器人,以今日星港的二百万苟活之濒死民众,和区区几百名it管理员、统治者,显然全无招架之力。 而编制一万五千的星港防卫部队,不论机器人、还是指挥权,都在联邦的掌控之下。 星港,坐落在海岸线外的一座岛屿,面积只有区区六百多平方公里,十万战斗机器人猬集于此,这是很恶劣的作战态势。 与西大陆南部边陲隔海相望,按经验,列强军队需要一次渡海作战,才能将其拿下。 进攻发起之前,照例是高强度的火力准备,这也在方然预料之中。 遥远大陆上的战况,在往日,一般民众岂但没机会亲眼目睹,甚至连及时、准确的消息都得不到,但经由暗网而获得的渠道,调取战场监控体系的影像资料,事后回顾,还是让三十五岁的追寻者暗自心惊。 视频中,画面一直被强烈干扰,视角偶尔切换,看得人有点眩晕。 天光大亮,视线中却是一片灰白,经过分析,方然才明白那应该是联邦军队释放的气溶胶,混杂大量火箭助推武器的使用,让星港上空的能见度十分恶劣。 就在这一大片的灰茫茫之中,画面颤动,爆炸激起的碎片、尘埃此起彼伏,这是列强军在进行火力准备,不仅如此,从遥远对岸蜂拥而来的大军,就在这漫天炮火之中抢滩,强行登上星港的街头。 从远到近,驻防星港滩头的联邦武装机器人、重型作战平台,一直在持续倾泻火力,大批无人机和外挂助推火箭的作战机器人中弹,起火,爆炸而掉落海中,更多的机器人则从灰白中浮现, emp炸弹从天而降,一小片范围内的机器人暂时瘫痪,却无法力挽狂澜,战斗很快演变为近距离的火力对射。 面对仅几公里宽的柔佛海峡,五十万战斗机器人,很快就突破了联邦军的防线。 坐落在岛上的星港,整体上,是一座庞大的现代化都市,现如今也随时代变迁而成为一座钢铁耸立的鬼城,凶猛火力倾泻之下,城市贫民死伤惨重,还能行走的人一窝蜂向南方,很多人半路上死于非命。 即便足够幸运,抵达星港南侧的海岸线,面对波涛汹涌的马六甲海峡,这,也还是一条死路。 劫夺资源,清扫所有垃圾人口,星港的无辜平民们遭遇了末日,掌控这座海岛城市的统治者、和几百名it工程师,境遇也不容乐观。 星港必定失守,这一判断,早在列强大军来袭前的一星期,就由nemesis准确判断得出。 之所以还要打这一仗,对联邦而言,除牵制列强的军事力量外,也有检验无人化部队作战能力、刺探对方军事情报的意图。 不管出于什么意图,对星港的有产者来说,末日,都已经被注定。 此时此刻,列强大军即将血洗星港,和以往每一次代理人战争、局部冲突的情形迥异,岛屿城市的顶层皆被联邦无情抛弃,没有逃出星港、前往北大陆避难的机会,而只能随燃烧中的城市、核心管理机构一起被消灭。 相比之下,切实掌控星港核心控制体系,为顶层效命的it管理员们,反而还有一线莫须有的、暂时的生机。 战斗,从清晨一直进行到午后,列强主力军上岛后,笼罩星港的灰白浓雾渐渐消散,调取联邦一线作战、战场监控平台的视频画面,方然发现,在破败高楼大厦之间机动、搜索、开火并爆炸的,全都是形态各异的武装机器人。 闪光与爆炸间,除惨死民众的残骸外,视线中几乎见不到一个人类的身影。 驻守星港的联邦陆军第六师,与潮水般来袭的列强大军,在本就接近废墟的城市里大打出手,交战的方式,则不约而同的完全舍弃了人类步兵的那一套。 具备人类只有凭借外骨骼、机甲才具备的立体机动能力,机群军队的对抗,一度凌方然震骇,无人机在建筑间穿梭,自导高爆/emp弹此起彼伏,多足机器人在断壁残垣间灵活攀爬,射击线空前凌乱,跳跃、射击的机器人,让场面变得十分诡异,整座星港似乎已不再是人间,而是掉落进了地狱。 战斗,不仅局限为弹头与装甲的碰撞,更是算力,算法,乃至技术的较量。 深受联邦与列强双方的大功率阻塞式干扰,战区电磁环境极度恶劣,战斗机器人的联网时断时续,指令下达不畅,只能凭内置ai与目标任务体系。 正文 第三五五章 全局 在大规模协作生产的时代,一辆战车,并非是只有总装部门,就可以制造出来。 具体到战车的每一部分,底盘,涉及到发电/电动机、聚合物电池、内燃机、动力/传动、金属构件、精密机械制造、化学合成等领域。 再往下细分,间接涉及的领域,更会一层层的遍地开花。 从最终产品一直追溯到盖亚大自然的物质资源,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结论就是,在今天的联邦,倘若要不受任何挟制的制造武器装备,就必须完全掌控“全产机”,缺失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会造成不小的困扰。 带着这样的结论,观察nep大区的“全产机”之情形,方然无须动用ai,也能猜到,单凭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生产体系,配套程度有限,除一些凑巧具备生产条件的武器外,并无力生产出大部分无人化战斗平台。 即便以全产机的智能化程度,统筹调整生产,协调生产流程的每一个环节,假以时日,nep大区的产业配套程度可以大大提升,甚至成为经济上封闭的国中之国。 但在顷刻而至的联邦军队面前,时间,却将会是管理员们最奢求的东西。 不仅nep大区,位于北大陆的每一个大区、每一个全产机的次级节点,面临的态势都大致相同。 很多年前,联邦政府在描绘“全自动生产体系”的蓝图时,必定就考虑过这一点,为防备将来可能出现的叛乱、割据,才会在兼顾生产效率、行业协作的前提下,尽可能打乱生产流程的上下游单元,将“从资源到产品”的链条切割开来。 一条产业链,分布到若干个大区里,加强联系,彼此制衡,才更方便当局的统治。 那么就希望渺茫了吗,一旦起事,还未等到“全产机”造出机器大军,就会被联邦军队打上门来、甚至就地伏法; 倘真如此,过去的一切努力,就全成为泡影,方然当然没那么鲁莽。 联邦军队的未来面貌,正恰似“全产机”,剧变到来时仍维持铁板一块、听命于唯一指挥者的概率,实在微乎其微,而更可能像apos、自动化生产体系那样,被各自篡权的管理员分割把持。 继而,不同指挥者的麾下,也将陷入彼此敌对、大打出手的困局。 从这种角度想,对于掌控apos次级节点、继而掌控源源不断的机器大军,方然就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去研究,而专注于篡夺nep大区控制权的准备工作。 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渐渐地,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作为人类迄今为止在生产领域取得的最大成就,“全产机”的规模,会是多么的庞大,其中包含的文明自古至今之全部成果,又是怎样的无以尽述。 作为划时代的自动化、智能化生产体系,“全产机”的次级节点,在权限与功能上与橡树岭的控制中枢大有区别。 但数据这一块,体系内则是全网共享的,除保密、权限限制的资料,在覆盖北大陆的庞大apos体系中,次级节点、乃至下一层的三级节点,都配备有庞大的数据服务器和存储阵列,刷新机制保证各节点数据(几乎)完全一致,为系统提供数据支持。 所有这些数据,历经多年的整理、转换工作,其中一部分已符合fscim标准。 至于尚未标准化的数据资料,假以时日,预计到全产机进度超过90%、可以宣布竣工时,也将完全被导入核心数据库中。 将一个文明有史以来的全部成果,不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领域的所有数据都导入智能化体系,这样做的工作量,看起来是空前巨大而不切实际,一开始,ffri专家组也有类似的顾虑,这种顾虑在实践中才渐渐消除。 一言以蔽之,人类文明长期积累的文明成果,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客观规律的反映,能直接作用于生产实践,称为“科学技术”,一类则是人的主观创造,在生产实践中至多只能充当媒介、而没有直接的作用,称为“文化艺术”。 要将所有这一切数据、资料,纳入fscim体系,显然第一类成果才是关键。 至于第二类成果,并不是多余,而是诸如“书写杆状物:笔”到“小腿细长:高挑美感”的所有这一切概念,都是人类思维的具象,在生产实践中,任意将其用等价概念代换,都不会造成任何(客观上的)影响。 譬如说,在fscim体系中,将“书写杆状物”条目的值,从“pen”修改为“3m-177k5(e)”,标准信息测度码体系仍然可用,而不会有任何功能上的改变。 说白了,人文领域的一切概念、定义、描摹与具象,终究也只对人、人的意识,才有意义。 一旦明确了这点,fscim体系对全产机的支持,工作量就比专家组一开始预计的要少得多,在未来几年时间里完成,是很有把握的。 但现在盖亚大战迫在眉睫,联邦对列强宣战,一切就都充满了未知数。 fscim体系中,关于自然科学的那部分,在方然的职责之内,具体的讲,身在ffri-it的托马斯*安生主要参与信息技术领域的相关规范、标准与数据资料审定,这份工作直到托马斯来到nep_871后也未曾中断。 原因,说起来挺讽刺,一方面普通劳动者纷纷失业,it领域的民工类岗位也不能幸免,另一方面,由于产业巨头们聚敛人才,供职于联邦政府的资深人士却相对匮乏。 it领域的从业者,数量,时至今日仍有逾百万之众,但这样庞大的人才群体中,真正掌握核心技术、拥有超卓能力,可以在“全产机”体系中担当大任、或者在研究所里从事创新性工作的,却只是这金字塔尖的一小部分。 这些顶尖人才,数量,粗略估计在上万人左右,分散到规模空前庞大的产业体系里,就连ibm这样的业界巨头也只雇佣到几百名。 联邦政府的ffri,出于薪资、地位与工作性质的权衡,能网罗到的人才会更少。 人才,倘若替换为“人”,在今天的联邦是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不考虑数量众多的贫苦民众,原先供职于it领域的庞大劳动者群体,也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来源。 但由于安全、保密与技术壁垒等因素,也还是远水不解近渴。 正文 第三五六章 文明 在生产大协作的时代,一辆战车,并非是只有总装部门,就可以制造出来。 具体到其中的每一部分,底盘,涉及到发电/电动机、聚合物电池、内燃机、动力/传动、金属构件、精密机械制造、化学合成等领域。 再往下细分,间接涉及的领域,更会一层层的遍地开花。 从产品一直追溯到自然界的资源、物质,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结论就是,在今天的联邦,倘若要不受任何挟制的制造武器装备,就必须完全掌控“全产机”,缺失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会造成不小的困扰。 带着这样的结论,观察nep大区的“全产机”之情形,方然无须动用ai,也能猜到,单凭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生产体系,配套程度有限,除一些凑巧具备生产条件的武器外,并无力生产出大部分无人化战斗平台。 即便以全产机的智能化程度,调整生产线,协调生产流程的每一个环节,假以时日,nep大区的产业配套程度可以大大提升,甚至成为经济上封闭的国中之国。 但在随时待命的联邦军队面前,时间,却将会是管理员们最奢求的东西。 不仅nep大区,位于北大陆的每一个全产机次级节点,面临的态势都大致相同。 很多年前,联邦政府在描绘“全自动生产体系”的蓝图时,必定就考虑过这一点,为防备将来可能出现的叛乱、割据,才会在兼顾生产效率、行业协作的前提下,尽可能打乱生产流程的上下游单元,将“从资源到产品”的链条切割开来。 一条产业链,分布到若干个大区里,加强联系,彼此制衡,才更方便当局的统治。 那么就希望渺茫了吗,一旦起事,还未等到“全产机”造出机器大军,就会被联邦军队打上门来、甚至就地伏法; 倘真如此,过去的一切努力,就全成为泡影,方然当然没那么鲁莽。 联邦军队的未来面貌,正恰似“全产机”,剧变到来时仍维持铁板一块、听命于唯一指挥者的概率,实在微乎其微,而更可能像apos、自动化生产体系那样,被各自篡权的管理员分割把持。 继而,不同指挥者的麾下,也将陷入彼此敌对、大打出手的困局。 从这种角度想,对于掌控apos次级节点、继而掌控源源不断的机器大军,方然就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去研究,而专注于篡夺nep大区控制权的准备工作。 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渐渐地,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作为人类迄今为止在生产领域取得的最大成就,“全产机”的规模,会是多么的庞大,其中包含的文明自古至今之全部成果,又是怎样的无以尽述。 作为划时代的自动化、智能化生产体系,“全产机”的次级节点,在权限与功能上与橡树岭的中枢大有区别。 但数据这一块,体系内则是全网共享,除保密、权限相关的资料,在覆盖北大陆的庞大apos体系中,次级节点、乃至下一层的三级节点,都配备有庞大的数据服务器和存储阵列,刷新机制保证各节点数据(几乎)完全一致,为系统提供数据支持。 所有这些数据,历经多年的整理、转换工作,其中一部分已符合fscim标准。 至于尚未标准化的数据资料,假以时日,预计到全产机进度超过90%、可以宣布完成时,也将完全被导入核心数据库中。 将一个文明有史以来的全部成果,不论自然科学、还是人文领域的所有数据都导入系统,这样做的工作量,看起来是空前巨大而不切实际,一开始,ffri专家组也有类似的顾虑,这种顾虑在实践中才渐渐消除。 一言以蔽之,人类文明长期积累的文明成果,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客观规律的反映,能直接作用于生产实践,称为“科学技术”,一类则是人的主观创造,在生产实践中至多只能充当媒介、而没有直接的作用,称为“文化艺术”。 要将所有这一切数据、资料,纳入fscim体系,显然第一类成果才是关键。 至于第二类成果,并不是多余,而是诸如“书写杆状物:笔”到“小腿细长:高挑美感”的所有这一切概念,都是人类思维的具象,在生产实践中,任意将其用等价概念代换,都不会造成任何(客观上的)影响。 譬如说,在fscim体系中,将“书写杆状物”条目的值,从“pen”修改为“3m-177k5e”,标准信息测度码体系仍然可用,而不会有任何功能上的改变。 说白了,人文领域的一切概念、定义、描摹与具象,终究也只对人、人的意识有意义。 一旦明确了这点,fscim体系对全产机的支持,工作量就比专家组一开始预计的要少得多,在未来几年时间里完成,是很有把握的。 但现在盖亚大战迫在眉睫,联邦对列强宣战,一切就都充满了未知数。 fscim体系中,关于自然科学的那部分,在方然的职责之内,具体的讲,身在ffri-it的托马斯*安生主要参与信息技术领域的相关规范、标准与数据资料审定,这份工作直到托马斯来到nep_871后也未曾中断。 原因,说起来挺讽刺,一方面普通劳动者纷纷失业,it领域的民工类岗位也不能幸免,另一方面,由于产业巨头们聚敛人才,供职于联邦政府的资深人士却相对匮乏。 it领域的从业者,数量,时至今日仍有逾百万之众,但这样庞大的人才群体中,真正掌握核心技术、拥有超卓能力,可以在“全产机”体系中担当大任、或者在研究所里从事创新性工作的,却只是这金字塔尖的一小部分。 这些顶尖人才,数量,粗略估计在上万人左右,分散到规模空前庞大的产业体系里,就连ibm这样的业界巨头也只雇佣到几百名。 联邦政府的ffri,出于薪资、地位与工作性质的权衡,能网罗到的人才会更少。 人才,倘若替换为“人”,在今天的联邦是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不考虑数量众多的贫苦民众,原先供职于it领域的庞大劳动者群体。 正文 第三五七章 审美 人对同类的审美判断,根本来源,是要设法在繁衍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这是一条早已被生命科学研究证实了的判断。 但,基于人的社会属性,现代人审美观念的由来,又绝不仅限于此。 单纯从生命科学的角度阐释,审美,一方面是凭外表而判断、至少是猜测目标的健康状况,从这方面出发,不论什么时代,什么群体,都会认为外表健壮、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皮肤细腻的同类是“美”的,只因这些指标都与健康息息相关。 对于女性,身材的诸多观察点,更着眼于繁衍行为的可能性、与成功率。 但只凭这一个理由,并无法解释人类复杂的审美判断,有时候,不仅会偏离前述的“健康”之诉求,甚至走向其对立面。 与盖亚上其他物种不同,人,是社会动物,审美也必然会有社会活动的痕迹。 最起码的,对绝大多数物种而言,无关紧要、甚至根本就不存在的属性,譬如经济地位,在人类审美中却占据重要地位:并不是说生物学的性状,会与经济上的贫富直接挂钩,而是作为有自我意识、有逻辑思维的人,会尝试梳理、发掘外在条件与经济情况之间的联系,进而,作为一种审美倾向而固化下来。 这方面的突出例证,信手拈来,人类文明在漫长年代中的以胖为美,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胖,与瘦,原则上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但相对而言,现代人所崇尚的“瘦”,只要不太过分,应该说更接近于原始人、古猿乃至今天之猿猴的体态。 对灵长类动物而言,在不考虑种内竞争、大打出手的情况下,纤瘦的体态,才更健康,更有利于生存。 身材纤瘦的人,身体各器官的代谢压力较轻,寿命往往也更长一些。 但纵观过往的人类文明,大多数群体,历史上都长期以胖为美,或者糅合强壮与肥胖,总之,并不认为一身脂肪是丑陋,是坏事。 从生物演化的角度,认为这是人类在营养匮乏环境下的一种适应,但在人类社会中,胖,显然也部分表征了经济地位。 在人类社会,一个地位低下、终日劳作的人,肥胖的概率是极小的。 只有不事生产、食物丰厚的统治者、有产者,才有条件多吃少做,拥有一副肥胖(至多肥壮)的身躯。 穷者瘦弱,富者肥胖,这是古人一眼就能看到的现象。 即便从科学的角度,肥胖,对健康并非一个多么有利的因素,脑满肠肥的有产者、统治者往往命不久长,在活着时,仍然享有令人羡慕的荣华富贵。 在大自然喜怒无常,疾病如猛兽肆虐的旧时代,生与死,并不会被人看得太重。 肥胖所意味着的阶层地位,和随之而来的享受,就会比莫须有的健康、寿限之损失显著得多。 如此便不难理解,在缺乏严谨科学理论、绝大多数人都是麻瓜的旧时代,人,难免会因此而产生一种因果倒错的审美: 将“富裕者肥胖”的现象,扭曲为“肥胖者(想必也会)富裕”的判断。 进而,认为胖是美丽,瘦是丑陋,也一点都不让人惊讶。 直到文明进入近、现代时期,科学技术的发展,让越来越多人意识到肥胖是一种不甚健康的身体状态,甚或是一种难缠的疾病;更重要的,逻辑判断能力的增强,让现代人不再会轻易犯颠倒因果的错误。 肥胖与富裕的印象脱钩后,审美,也随之而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在当今时代,除极少数未开化的蒙昧群落外,以瘦为美,或者不如说是以人本应有的苗条体态为美,已成为世所公认的主流。 时代的变迁,科学的发展,让“胖即是美”的理念烟消云散。 但,仍有类似的审美倾向,一方面可以用这种理论来阐释,另一方面,却被某些群体有意、或无意的加以利用,时至今日,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有日渐强化的趋势。 人类对同类容貌的美丑判断,其主流观点,就是很突出的例证。 相貌,不言而喻,不同的人类群体会有不同的特征,凭借这些特征,普通人也可以大致分辨出目标(可能)属于哪一个群体。 但究其本质,这些特征,与目标的身体素质并不相关,也不会与其所属群体的生物学特质绑定。 说白了,与种-族主义者的宣扬不同,区分种群的重要特征——相貌,所反映的也就仅仅是相貌,与身体素质、智力等特质之间,根本没有统计意义上的相关性。 然而即便如此,现代社会,对一个人的相貌之苛求,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种登峰造极,在仿真人出现之前,是普通民众成为奴仆、从事不宜言说工作的关键门槛,为此而一度催生出发达的整容技术。 不消说,在现代人的审美观念中,相貌所占的比重极大。 即便不超过身材,也会与之有同等权重。 可是话说回来,判断相貌,又为什么一定要以小脸盘、大眼睛、高鼻梁、凹眼窝的特征为美呢。 以当今时代的生活条件,演化的压力,显然不是正确的答案。 究竟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哪怕一个初生婴儿都多少会有的判断,事实上却是生命科学领域、与人文科学领域的杂糅。 蔓延到全世界的相貌审美标准,本质上,已基本脱离了生物演化的范畴,而完全是一种文化现象。 一言以蔽之,原因,简单直白到不言自明: 人类的近现代史上,正是生就这样一幅面孔的族群,率先发展出了现代科技,并以此为手段大举扩张,进而建立起今天的全球资产主义社会。 这些族群的相貌,也因此被仍然难免会颠倒因果、只不过是更下意识的现代人,当成了“美”的具现。 并非因为小脸盘、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就天生一定是绝对的美,而只是因为,在盖亚表面,生就这相貌的人,往往身在西方族群(至少在人们的印象里是这样)。 进而,其自身的条件,尤其是经济地位,一般也不会差不到哪去。 正文 第三五八章 族群 由一个人的相貌,推测其族群,继而推测其综合素质,这是一种经验主义的判断。 正是这种经验主义,潜移默化的篡改了非西方族群的审美。 在现代社会,科学技术大行其道的今天,无数民众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不奇怪,人类的生存策略本来就包含所谓“经验主义”: 如果特性a与特性b经常并存,那么,猜测a与b之间存在一定的相关性,其实也有几分道理,并无可指摘。 但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审美,却是一个人从小到大成长起来、逐渐塑造成型的概念。 这种概念,在定型后还想更改,是十分困难的。 以联邦为首的西方列强,事实上,从上到下的某一些人,切实的意识到了这点,进而更有意无意的利用这规律,借助媒体、影视与现实的诸多渠道,为自身群体的相貌推波助澜,在全世界范围内强化这一审美趋向。 这样做的动机,毋庸置疑,根本上还是为了利益。 此外的诸多副作用,对西方人是意外收获,对非西方族群的所有人而言,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身体,相貌,是人与生俱来的初始属性,即便在今天可以通过整容手术来修改,代价也十分高昂。 天生不具有小脸盘、大眼睛、双眼皮与高鼻梁的非西方族群,其中的个体,在当今时代的所谓主流审美趋向下,自身在社会生活中的价值被严重贬低,其对手盘——西方族群的价值则相对高估,进而让这些族群的个体,在从日常交往到婚姻的各项事务中蒙受损失。 而身在西方族群的个体,不论某一个人的自身条件如何,都从中获益,不仅可以从自身族群中寻找异性(甚或同性),还可以放手从自信严重受损的其他族群中,任意掠夺其身体特征相对更接近西方族群的异性个体。 不仅如此,拜当今的整容技术、仿真人技术所赐,符合西方族群之审美观念的“新的资源”,还在源源不断的被制造出来。 再进一步考虑,所谓审美,本身是很复杂的思维活动,出于竞争演化的压力,人类族群中普遍存在“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之趋向。 个体在观察目标时,经常会因其不同于自身族群的外在特征,而心生美感,进而影响到自己的判断。 这一趋势,结合西方族群相貌的人为拔高,会让形势更加恶劣。 盖亚表面的所有非西方族群,其中的个体、尤其是男性个体,面临的择偶局势一度极其险恶。 经历着西方列强长期的地位优势与文化渗透,这些男性,自身的审美日渐脱离“本族群相貌”的锚,越来越向西方靠拢。 而他们所普遍憧憬着的西方族群之异性,则出于完全一致的审美大环境,而对其不屑一顾。 环视四周,这些非西方族群的男性,更会发现他们自身族群中的女性,审美趋向也一样在日渐西化,对自己意兴阑珊,而对西方族群中的男性趋之若鹜。 审美趋向的被渗透,杀伤力,对男性与女性是很不一样的。 追逐异-性,获得繁衍的机会,两-性的态势从古到今都不尽一致,相对而言,男性普遍要付出更多代价,才能在竞争中有所斩获。 而在当今时代,非西方族群的男性,由于自身价值被严重压低,支付的代价必然要更高昂。 相比之下,非西方族群的女性,则只要放低姿态、不要求对方付出太多,就比较容易获得自身(被渗透而扭曲的)审美之满足。 无形的文化渗透,就是这样,一步步加剧了非西方族群中男人与女人的对立。 进而,衍生出诸如“easy_girl”这般令人作呕的群体。 这种丑陋的现象,直到西历1488年的今天,也仍然存在,背后的深刻动因,让方然格外意识到文明的人文领域,是多么主观的一种东西。 扪心自问,托马斯*安生的审美,同样建立在西方族群相貌的基础上。 所选择的生化仿真人,也大抵如此,也不过是在条件如此宽松时,索性放飞梦想、而杂糅了某些猎奇心态,而选择混血外形的alice和sara。 但是,和盖亚表面无数被蛊惑、被渗透而不自知的庸碌众生相比,他的头脑还是很清醒,明白自己对“绝色美女”的憧憬与追求,这趋向中的绝大部分,都并非天生,而是多少年来耳濡目染的潜移默化所造成。 假如,仅仅是假如,率先在盖亚表面发展出先进科技、进而建立资产主义的群体,并非西方族群、而是南大陆上的黑色族群: 那么到今天,整个世界的审美观,想必一定会是天翻地覆。 相貌的“美”与“丑”,人的判断,显然不属于自然科学的范畴,而是很主观的意识活动。 这一点,差不多在八、九年级,意识到人类的两-姓差异时就逐渐思考明白,现如今,面对人类文明积累的全部人文成果,方然的观点是明确的,他知道,ffri专家组的判断没有错,这些成果,五彩斑斓的历史积淀,实实在在对物质资料的生产没有什么用处,而只是整个社会的点缀,花边。 可是即便如此…… 用不着摹想,但凡稍稍自省一下,三十五岁的男人也不难察觉,这些无用的人文概念, 未必会像自己起初想象的那般脆弱。 审美,多么显明的例证,即便明知道一个人的审美,并非天生,绝大部分判断都源自后天的环境熏陶; 但也是没有用的,不论理智发出多少呐喊,怎样控诉这扭曲的世界,自己对美的判断、倾向与好恶,都无法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再怎样理性批判,意识到当今时代的审美趋向,从大眼睛,到大长腿,都是经验主义的错误、和历史遗留的残迹,即便将这一点认识的再深刻,这早已定型的美与丑之判断,也不会稍有更迭。 所以,人文也并不是无用,而是与客观存在一样强大吗。 不,方然但分外清晰的意识到,这似乎也只说明,自己,与世上每一个人,都必然会受历史的影响。 正文 第三五九章 延拓 生而为人,不论思想、还是意识,都不会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 从这种角度来讲,任何人的自我意识,从记忆到思维的全部意念之载体,其实也并没有多少“自我”,而几乎全是初态、经历与阅历的杂糅。 之前的三十五年人生中,从几岁时起,一直都在追寻无限长的生命,活的意义,不言自明,方然差不多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思考,直到现在,他才蓦然惊觉,那似脆弱而无用的人文领域之一切,背后反映的,又是怎样令人深思的现实。 决定世界的是物质,而非精神。 决定物质运动的是客观规律,而不是主观臆想。 论断,确凿无疑是正确的,自然科学是人类世界一切事物的基石,人文领域,则是这基石之上的建构,前者,决定后者,方然的信仰并无丝毫动摇。 但是,即便如此,fscim体系摒弃人文艺术领域的一切,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这会不会意味着,有朝一日,全产机的庞大体系完成时,人文艺术领域的数据,在这一体系中仍然可有可无,哪怕始终没有归入fscim体系,也无关紧要,并不会影响全产机的运行,进而,也就意味着在崭新的生产体系中成为了一种多余呢。 一旦在apos中成为多余,也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世界中亦是多余。 这推断,让方然感到一丝不安。 事实是明摆着,迄今为止的全产机架构,生产能力涵盖了几乎一切制造业、建筑业甚至农业领域,人文艺术数据的缺失,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其进度,但身在其间的自己却不这么认为,进而,更觉得这状态相当诡异。 未来,当“那个人”出现后,传统的人类社会之形态将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则将是全产机支持起来的新世界。 这样的世界,将建立在全产机的基础之上,一切人文艺术领域的影响都将荡然无存,至多以记录的形式,在数据库和博物馆里长眠,世界运行的规则,完全植根于坚不可摧的自然科学理论,想必会很完美,会很协调。 但那样的世界,细细想来,却又分明毫无生机、机械充斥,简直不似人间,更没资格再被冠以“社会”、乃至“文明”之名。 所以那就将是人类文明的末日了吗,即便“那个人”依然存在,也终究是徒劳。 文明终将消亡,在方然,似不过是一段老生常谈。 但这一次,观察的角度迥异,方然却窥见了一丝更本质的东西。 剧变之后的世界,文明消亡,传统的社会形态则不一定就此绝迹,至少,掌控全产机的“那个人”可以制造出无数生化仿真人,充斥劫后余生的盖亚,那样的世界,至少从表面上,和眼前的时代又会有什么区别。 区别,自然是有的,在那样的一个模拟世界里,人文艺术,将彻底失去意义。 “人”与“仿真人”,或者说,“人”与“非人之机械”,本质上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外表能以假乱真,功能也不遑多让,甚至于人类所独有的智慧,在当今时代,也越来越被人工智能所模仿,甚至,在某些领域中超越。 撇开人与机器之孰强孰弱,根本问题,是人与机械究竟有何本质的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人所特有的“人文艺术”、和随之而衍生的一切概念,都是机器所不具有的。 譬如审美,认定一件事物的美、或丑,这种判断,永远也不会在机器的世界中出现,对机器构成的世界而言,事物的属性,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却注定不会有一个属性是“美”或“丑”,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原因在于,人类的任何人文艺术概念,包括审美,本质上都是既往经验的拓展和延伸; 一种爱屋及乌般的,对生存和发展并无助益的,拓展和延伸。 而机器,永远不会有无意义的行为。 这种观点,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执着于永生之路的男人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在方然眼中,主宰世界的自然科学之规律才值得关注,至于人文艺术,他虽未曾深究,却很早就明白那只是一种文明的上层建筑。 从这种角度理解,所谓“美感”,其本质定义就是“生存与繁衍经验的过度延拓”。 人的一切行为之动机,都来自于生物所共有的生存与繁衍之需要,任何对这两件事缺乏兴趣的个体,都将被演化所淘汰,留存至今的生物物种,包括现代人在内,这两方面的欲-望都十分强烈,这是很而然的现象。 而除此之外,一个人的任何行为,便不应该、事实上也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动机。 纵观当今世界,或者,向前追溯到久远的过去,人的所作所为,除必须的生存与繁衍外,更有花样繁多、经久不衰的所谓“美的追求”。 从远古时代的岩洞壁画,到当代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从异-性外表的品头论足,到现代工业的宏伟奇观,文明发展至今,小到一只水杯,大到巨型水坝,都承载着人类的设计之美,蕴含着秩序与力量的魅力。 如此情景,是很容易令人叹服,进而认为对于美的追寻,是人的根本诉求之一。 凭借犀利的理性思维,方然却能透过人文艺术的表象,直抵实质,认识到人类自古至今,一切对美的追寻和向往,无非都是人类自身,将有利于生存、繁衍的好恶判断,不分时间地点的任意延拓。 这方面的案例,信手拈来,动物的所谓“美、丑”就是典型的例证。 动物,很寻常的概念,在人类世界中随处可见的形象,每一物种似乎都天生带有“美”、或者“丑”的标签,与人类起源相近的哺乳动物尤甚。 同样是哺乳动物,在人眼中,猫的面容,被大部分人类认为是美的; 而猪,羊,猩猩的脸,则分明与美关系寥寥,至少大部分人并不会将其与美联系在一起。 盖亚表面的人类,吸猫者,七十亿人中怕没有十亿,也有八亿,无数家庭都豢养猫仔作为宠物,在西历1470年的巅峰时期,全世界猫仔的数量甚至超过了十亿。 正文 第三六〇章 猫仔 豢养猫仔,与具有类似待遇的狗一样,这种广泛而持久的行为,的确有历史上防范鼠害的重要因素。 正如养狗为放牧、警戒与狩猎那样,人类对猫的偏好,有明确的溯源,但这种因素却很难解释,为什么人类会偏偏认为猫的面容可爱、甚至美丽,而对同样有重要利益的其他动物,猪,牛,羊等,则没有这样的感觉。 审美背后的根本原因,很简单: 因为猫的容貌,与人类幼崽的相貌较为相近。 对幼崽相貌的偏好,毋庸置疑,是任何高级生物所必然具有的一种特质,在人类尤其如此,否则,面对长年累月抚养幼崽的重担,智慧觉醒的人类个体,恐怕多半都很难坚持数年、甚至十数年之久,承担养育后代的漫长辛劳。 并非出于情感,或其他任何后天的因素,让人类偏好幼崽的相貌,而是没有这种基因层面偏好的个体,都迟早会绝种。 偏好幼崽的相貌,具体而言,是人类的一种所谓审美趋向,对大眼睛、圆脸庞、线条柔和的相貌,会不自觉的心生喜爱,这种趋向,会部分投射到成年状态的人类个体身上,而对身材较小、又具备上述面部特征的猫仔,则投射的更加显著,甚至十分强烈。 幼崽样貌的偏好,对人类繁衍、延续有重要的意义,这是事实。 但作为一个人,这种源自自然选择的好恶,却很难完全局限于抚养幼崽的层面,而会毫无道理、没有缘由的蔓延到生活之方方面面。 进而,即便所谓猫仔,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后代,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对人类个体而言也没有任何繁衍、延续的好处,自古至今的很多人,仍对其十分喜爱,甚至还自以为是的认为,“人类就是会喜欢一切可爱的东西”。 然而“可爱”又到底是什么呢,无非是,有利于基因延续的人类幼崽,天生的样貌而已。 倘若做这样的假设,有一天,人类的新生儿,相貌都变作了夜叉厉鬼的样子,可想而知,剧变发生之后的短时间内,会有不少心脏脆弱者因此去世,但过不了几代人的时间,人类的审美,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夜叉厉鬼的样貌,一定会取代今天幼崽的模样,成为“可爱”的象征。 并非这世界太疯狂,而是面对剧变,所有固执己见、仍然认为传统幼崽样貌才可爱的人,都几乎无法完成抚养的使命。 进而,在生存与死亡的竞赛中,被无情淘汰。 人类的审美,进而,一切人文艺术的所谓“美的追求”,剖开表层,其实质就是这种无(客观)意义的延拓。 这种延拓,倘若超出了寻常的限度,就是所谓“强迫症”。 生活中,一大堆的物品,堆放的整齐有序、横平竖直,是会比杂乱无章时更有效率,不论查找、取用还是占地存储,前者都会比后者有优势,这是人类在漫长演化过程中,很早就注意到的情况。 进而,就会催生出一种,对秩序、有序、整齐排列的追求。 这种追求,一直到今天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的确有现实价值,整理书架,整齐砌墙,码放货物,在这些场合下,追求秩序、整齐的天性正得其用;但是在另外一些场合,譬如侍弄花草,设计图案,观察自然,这天性就是纯粹的多余。 一般而言,在面对不同场合时,普通人可以较灵活的切换偏好,在追求整齐与错落之间,取得一定的平衡。 但也有不少人,即便明知此时追求秩序、整齐毫无意义,却难以自拔的沉浸其中。 将餐盘里的玉米粒码放整齐,写字务必要对其所有字母,汽车没完全摆正就要再停一次,所有这些动作,当事者本人,往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非要如此。 其实这种“强迫症”,人人都有,多少都会有相关的症状。 只不过当一个人面对猫仔、大呼可爱时,并未意识到自己正在犯同样的错误,正在进行毫无意义的延拓罢了。 从这种角度观察,可以说,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程度轻重不一的强迫症。 “爱屋及乌”,表述的就是这类情形,出于对房屋的客观、理性而符合利益考量之喜爱,衍生出对乌鸦的主观、感性而毫无利益所得之喜爱,行为虽毫无道理,却又每一天都在世界上真实的发生着。 这种行为,虽然被冠以“强迫症”之名,却并非是一种疾病,更不是什么缺陷。 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理解客观世界,进而设法改造客观世界的三部曲中,观察——归纳——演绎的思维链条,具有重大的意义。 从一般现象中总结提炼出可能的普遍规律,进而尝试将其应用到相关的实践活动中,这种策略,在日常生活、科研生产中十分有用,正因如此,漫长的演化过程才会将人类塑造出这样的一种特质。 至于所谓“美的追求”,本质上,不过是这特质的一种副作用。 这种常见的副作用,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十分的不合时宜,经常会与人的理性思维发生严重冲突。 譬如择偶,完成基因驱使的繁衍目标,理性与审美的冲突,尤其剧烈。 自久远过去延续至今,当今时代,科技的发达近乎于改变了世界的一切,在繁衍策略的选择上,不消说,在科学技术面前,自然环境的选择压力几乎荡然无存,繁衍是否成功,与身体条件的相关性几乎不复存在。 在现代社会,一个男人要想繁衍后代,(事实上)根本无须追求年轻漂亮的女性,即便他自己再怎样渴望。 但凡身体健康、机能正常、还未绝-经的成年女子,都可以完成这桩任务。 与配偶的身体条件,从身高到容貌的诸多要素相比,经济条件,才是男人繁衍后代是否成功,成功到什么程度的最大权重,然而即便绝大多数男人,对此心知肚明,理智与逻辑上完全认可这一点,在择偶时,仍会无法遏止的想追求年轻漂亮的女子。 正文 第三六一章 区别 人类的择偶偏好,历久弥坚,几乎没有随时代的变迁而改变,令方然印象深刻。 何止普通人,即便追寻着无限长生命的自己,又何尝没有深陷这一规律的桎梏,时至今日,表面上将emily,乃至身边的生化仿真人当成道具,深入交流时的感触,却还是和一般人毫无二致。 偏好,所谓“美的追求”,竟然会是这样的东西。 人与机器、人工智能的本质区别,目前看来,无非是人有所谓“美之追求”,进而,其本质就是擅于将特定场合、特定条件下的生存经验,无限制延拓到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进而犯下无数张冠李戴、刻舟求剑的谬误,自己却还浑然不觉。 这方面的极端案例,殉情,古往今来一切凄美爱情故事的主角,几乎都犯了这样的错误。 要么终成眷属,要么直接告别这世界,放弃生而为人、经历这一去不复返之宝贵人生的权利,在方然看来,这种行为简直不可饶恕,即便有再怎样冠冕堂皇、催人泪下的理由,也掩盖不了故事主角们思维出岔的现实。 不管怎样烘托气氛,渲染爱情,求偶,本质上还是一种基因驱使的动物本能。 怎样看待这本能,进而,怎样决定接下来的行为,从理性出发,人本应该意识到,所谓求偶,本质上不过是为了繁衍,而繁衍和生存,本质上也不过是一种物竞天择的自然选择,生而为人,活着,理应是至高的目标,任何其他事务都没资格横加干预。 即便对爱情极度憧憬,无法与内心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也不应该成为自戕的理由。 只因所谓“内心”,穿透表象,其实质究竟是什么呢,方然绝不相信虚幻的所谓姻缘、缘分,一个人自降生时起,全部思维活动,都必然是自身条件与外界环境的糅合:出于某种动机,而会认定某个人是一生所托,本身就极其可疑。 推而广之,用不着执着于殉情故事,从古到今一切人类的彼此结合,其中的情感因素,也同样是极其可疑的。 情感,感性方面的抉择,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回事,洞悉了人文艺术领域的根本原则之后,方然用不着多想,就能看破这一切,隐藏在五光十色、五彩斑斓之情感、艺术、心灵之下的,仍然是那颠扑不破的自然科学之规律。 看透了人与机器的本质区别,是重大的发现,方然却未因此而喜悦,反而心下怅然。 人,不管追求的是什么,总归不会认为自己会与机器、仿真人与人工智能无甚区别,而往往会自傲于这生命的奇迹,欣然接受“万物之灵”的冠冕,唯有如此,在信息技术汹涌来袭的今天,才能保有最后的一线自尊,与尊严。 但在缜密分析面前,这自我感觉,也无非是一种自我安慰,敝帚自珍。 自认为与机器不一样,是啊,但区别难道就是“自己会犯机器绝不会犯的错误,不仅如此,这种错误就是人生的主要内容”吗。 这样想,简直令人沮丧,更沮丧的则是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唯有一声叹息。 人与机器的区别,换言之,在当今时代的大背景下,许多人都必然曾经思考、或者正在思考的问题,即将被人工智能扫地出门的人类,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其与机器的命运对决,又究竟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剧变降临,待到“那个人”出现,一切都将尽在其掌握; 从这种角度,的确可以断言,人类在机器面前有必胜的把握,终将掌控机器,而非被机器所掌控。 可是另一方面,倘若这种胜利,完全不能反映双方实力的优劣,而是建立在所谓“先手优势”的基础上,最终结局,是人掌控着机器,只因为盖亚表面的演化规律,是先诞生了碳基生命的人类,而后才假其之手,创造出更加先进的机器,那未免就太讽刺了。 思考进行到这里,渐渐的,方然脑海中有了一丝不甚美妙的预感。 机器与人孰强孰弱,答案,只消睁眼看世界便不言自明,只不过自己身为人类的一员,并不愿意承认现实…… 现实会如此吗,从四十亿年前一直演化到今天,人类,并非进化之树的最高成就,而只不过是某种前所未有之演进过程的工具,是主宰一切的自然规律,假借其手而创造出更高级组织体的铺垫。 人类的诞生,乃至消亡,也不意味着盖亚生命演化的终结、乃至彻底的失败; 而是涅槃重生一般的新开端。 对人工智能的认识,足够深刻,“人类并非演化之终”的想法让方然一阵内心恐慌,他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 此时此刻,执着于永生,进而执着于成为“那个人”,每天都在忙碌的男人还没有时间去细细琢磨,队人与机器的孰优孰劣,也还没有触及真正的实质,但,终有一天,他必得直面这根本性的问题,做出至关重要的回答。 人的本质,人与机器究竟有什么区别,这些问题,对久居天堂镇的方然,是一种思维的天马行空之消遣。 但形势紧迫,每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仍必须用来未雨绸缪。 这期间,经过长期的准备工作,确认托马斯*安生的行动不会留有隐患,方然逐渐迫近很久之前造访过的那一个邮件服务器,继而,十分小心谨慎的进行访问,查看“匿名者”留存地址之邮箱里的内容,观察那些居心叵测的同类。 这种事,在伯克利大学就读时,时不时就会进行一次,现在他却极度谨慎,生怕托马斯*安生因此而招致怀疑。 这种怀疑,与若干年前的提防“同类”迥异,主要还是防备网络上的外来威胁。 活跃在“匿名者”邮箱里的id数量,与十年前相比,数量提升了一大截,这在方然的预料之中。 不过这些id所讨论的话题,却和十年前不太一样,但看标题,似乎彼此间的防备有所淡化,贴近现实的内容则大大增加。 一群永生追寻者,聚集在“匿名者”的电子邮箱里,讨论人类文明的变迁…… 这就是方然所目睹的景象。 正文 第三六二章 检查 人类的择偶偏好,历久弥坚,几乎没有随时代的变迁而改变,令方然印象深刻。 何止普通人,即便追寻着无限长生命的自己,又何尝没有深陷这一规律的桎梏,时至今日,表面上将emily,乃至身边的生化仿真人当成道具,深入交流时的感触,却还是和一般人毫无二致。 偏好,所谓“美的追求”,竟然会是这样的东西。 人与机器、人工智能的本质区别,目前看来,无非是人有所谓“美之追求”,进而,其本质就是擅于将特定场合、特定条件下的生存经验,无限制延拓到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进而犯下无数张冠李戴、刻舟求剑的谬误,自己却还浑然不觉。 这方面的极端案例,殉情,古往今来一切凄美爱情故事的主角,几乎都犯了这样的错误。 要么终成眷属,要么直接告别这世界,放弃生而为人、经历这一去不复返之宝贵人生的权利,在方然看来,这种行为简直不可饶恕,即便有再怎样冠冕堂皇、催人泪下的理由,也掩盖不了故事主角们思维出岔的现实。 不管怎样烘托气氛,渲染爱情,求偶,本质上还是一种基因驱使的动物本能。 怎样看待这本能,进而,怎样决定接下来的行为,从理性出发,人本应该意识到,所谓求偶,本质上不过是为了繁衍,而繁衍和生存,本质上也不过是一种物竞天择的自然选择,生而为人,活着,理应是至高的目标,任何其他事务都没资格横加干预。 即便对爱情极度憧憬,无法与内心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也不应该成为自戕的理由。 只因所谓“内心”,穿透表象,其实质究竟是什么呢,方然绝不相信虚幻的所谓姻缘、缘分,一个人自降生时起,全部思维活动,都必然是自身条件与外界环境的糅合:出于某种动机,而会认定某个人是一生所托,本身就极其可疑。 推而广之,用不着执着于殉情故事,从古到今一切人类的彼此结合,其中的情感因素,也同样是极其可疑的。 情感,感性方面的抉择,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回事,洞悉了人文艺术领域的根本原则之后,方然用不着多想,就能看破这一切,隐藏在五光十色、五彩斑斓之情感、艺术、心灵之下的,仍然是那颠扑不破的自然科学之规律。 看透了人与机器的本质区别,是重大的发现,方然却未因此而喜悦,反而心下怅然。 人,不管追求的是什么,总归不会认为自己会与机器、仿真人与人工智能无甚区别,而往往会自傲于这生命的奇迹,欣然接受“万物之灵”的冠冕,唯有如此,在信息技术汹涌来袭的今天,才能保有最后的一线自尊,与尊严。 但在缜密分析面前,这自我感觉,也无非是一种自我安慰,敝帚自珍。 自认为与机器不一样,是啊,但区别难道就是“自己会犯机器绝不会犯的错误,不仅如此,这种错误就是人生的主要内容”吗。 这样想,简直令人沮丧,更沮丧的则是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唯有一声叹息。 人与机器的区别,换言之,在当今时代的大背景下,许多人都必然曾经思考、或者正在思考的问题,即将被人工智能扫地出门的人类,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其与机器的命运对决,又究竟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剧变降临,待到“那个人”出现,一切都将尽在其掌握; 从这种角度,的确可以断言,人类在机器面前有必胜的把握,终将掌控机器,而非被机器所掌控。 可是另一方面,倘若这种胜利,完全不能反映双方实力的优劣,而是建立在所谓“先手优势”的基础上,最终结局,是人掌控着机器,只因为盖亚表面的演化规律,是先诞生了碳基生命的人类,而后才假其之手,创造出更加先进的机器,那未免就太讽刺了。 思考进行到这里,渐渐的,方然脑海中有了一丝不甚美妙的预感。 机器与人孰强孰弱,答案,只消睁眼看世界便不言自明,只不过自己身为人类的一员,并不愿意承认现实…… 现实会如此吗,从四十亿年前一直演化到今天,人类,并非进化之树的最高成就,而只不过是某种前所未有之演进过程的工具,是主宰一切的自然规律,假借其手而创造出更高级组织体的铺垫。 人类的诞生,乃至消亡,也不意味着盖亚生命演化的终结、乃至彻底的失败; 而是涅槃重生一般的新开端。 对人工智能的认识,足够深刻,“人类并非演化之终”的想法让方然一阵内心恐慌,他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 此时此刻,执着于永生,进而执着于成为“那个人”,每天都在忙碌的男人还没有时间去细细琢磨,队人与机器的孰优孰劣,也还没有触及真正的实质,但,终有一天,他必得直面这根本性的问题,做出至关重要的回答。 人的本质,人与机器究竟有什么区别,这些问题,对久居天堂镇的方然,是一种思维的天马行空之消遣。 但形势紧迫,每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仍必须用来未雨绸缪。 这期间,经过长期的准备工作,确认托马斯*安生的行动不会留有隐患,方然逐渐迫近很久之前造访过的那一个邮件服务器,继而,十分小心谨慎的进行访问,查看“匿名者”留存地址之邮箱里的内容,观察那些居心叵测的同类。 这种事,在伯克利大学就读时,时不时就会进行一次,现在他却极度谨慎,生怕托马斯*安生因此而招致怀疑。 这种怀疑,与若干年前的提防“同类”迥异,主要还是防备网络上的外来威胁。 活跃在“匿名者”邮箱里的id数量,与十年前相比,数量提升了一大截,这在方然的预料之中,不过这些id所讨论的话题,却和十年前不太一样,但看标题,似乎彼此间的防备有所淡化,贴近现实的内容则大大增加。 正文 第三六三章 忧心 死者已矣,暂时还活着的人,却还要在这一个艰难时代里奋力挣扎。 动机各不相同,表现,却与这动机无甚关联,而仅仅与一个人在这时代大潮中所处的地位、态势有关,最终的命运,也会因此而迥然不同。 阿尔贝*雅卡尔的死,直接的意义,并未令方然心生愧疚。 但间接的意味,在那之后的若干天里,却如一道阴影,在男人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从小到大,接触过的所有人,除刻意谋害的托马斯*安生之外,雅卡尔老师的辞世,是自己所认识之人的第一个。 离开这世界,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阿尔贝*雅卡尔的命运,还在西蒙先生之前。 罹患iii期坎瑟的赫伯特*西蒙,借今天的发达医疗手段,今尚健在,对永生多少也有些认识、进而对其意兴阑珊的雅卡尔老师,却由于自己的一念之间,遭遇不测,被无形的巨手抛向了列车之外。 命运无常,身为旁观者、甚至是始作俑者,是能看明白一切,身为当事者,却何尝不会在濒死前,发出这徒唤奈何的感慨呢。 人,终有一死,列车上的所有人,迟早都得要下车。 不言自明的事实,现如今,通过这么一种略显怪异的方式,呈现在三十五岁的男人眼前,哪怕只是目睹、而非亲历,死亡的气息还是让方然感到一丝寒意,仿佛能听到那不远的未来,手握镰刀的死神,在桀桀狞笑。 死亡,在人类的世界里,绝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而是每一天都会发生许多次。 但素昧平生之人的下车,与自己所认识,所熟悉,甚至曾探讨过生命与死亡之人的下车,带给意识的冲击,并截然不同。 细细咀嚼死亡的滋味,即便并非亲历(还用说吗),这种感觉,也让方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闷闷不乐,时而想起那些很久之前的岁月,时而,又恍若梦中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已三十五岁的严峻现实。 三十五岁,按盖亚表面的寻常光景,人生已约莫过去了近一半。 漫长而短暂的人生路,自己,现如今顶着“托马斯*安生”的身份,不知不觉间已走了这么远;抬头望去,宿命般的终结,还隐没在影影绰绰的迷雾之中,身体暂时没有异样,衰老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来袭。 漫长的征途,看似只走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寿命的大限却在逼近,放眼四顾,西历1488年的今天,人类仍未在生命科学、或者其他任何领域,取得对抗死神的重大突破,不论“人类长寿有限公司”,还是联邦生命科学研究院,情形都殊不乐观,让踯躅前行的方然心生迷惘,继而,焦躁不安。 对抗衰老,疾病,所有这一切的手段,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真正降临于世; 盖亚大战的浩劫,会对事关永生的研究,造成什么样的不利影响; 乃至于,即便一切研究都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科学研究与大限将至的赛跑,自己,又有多大把握,能在命运的巨手一把扼上咽喉时,拿到永不下车的票。 几率,取决于生命科学的进展,多少年来沉浸在it行业之中,为活下来而竭尽全力,对这一领域的最新进展,现在的方然,已不甚了了,而只能通过asa、“看门狗”等人工智能去嗅探和监控。 置身于正进行着一场盖亚大战的世界,与火线远隔万里,天堂镇几乎嗅不到一丝战争的气息。 但是战争的影响,确乎存在,相互宣战的联邦与列强,乃至中央大陆上剑拔弩张的的尤洛浦与罗斯之间,敌对态势几乎完全阻断了经济层面的交流,所谓“没有国界”的科学研究领域,也无可避免的被彻底割裂。 全人类的科学研究,曾几何时,借助科研合作与国际交流而协统一体,在今天,已完全成为了往事。 相比之下,承载人类文明太多关键、因而绝对无法废弃的互联网络,反而还在几个分明已彼此对峙、厮杀的列强之间,捱得一天算一天的维持这运转。 战争,交战各方的尖锐对立,会对人类的科学研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回顾过去的两次盖亚大战,很多人会产生错觉,认为战争能极大刺激科学技术的发展,甚至一度出现爆炸性的突飞猛进。 不论一战中出现的坦克、毒气,还是二战中出现的喷气机、原子弹,表面上看,情况似乎正是如此。 然而实际上呢,所有战争中“突然”出现的先进武器,其之所以能够出现的技术与理论基础,都是在战争爆发之前的和平年代里,逐渐积累而成熟的。 没有一战前的内燃机、钢铁、机械产业的进步,便不会有坦克。 没有二战前基础物理研究的进展、和诸多工业部门的革新,也没可能造出原子弹。 战争期间,迫于军事上的极大压力,战争各方自然会动员一切力量、尝试制造尽可能先进的武器装备,为此而将接近成熟的科学技术催生出来,这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但,倘若没有和平年代的长期研究,再怎样紧急动员也是不成的。 撇开表象,观察战争中的世界,对科学研究显然不是一个有利的因素。 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相比其他领域,对有产者而言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所谓“永生”,哪怕现在还一点都不现实,贪生怕死的顶层、统治阶层也必定极其渴望,哪怕外面战火滔天,克罗格*文特尔这样的研究者还是会有充足的经费、和相当的保障。 但哪怕是这样也罢,以正常速度,按西历1480年代的水平,人类距离揭开永生不死的秘密,究竟还有多远。 如果远到了二十年,三十年那样久,岂不是说,永远也没机会了吗…… 对人类的科技发展忧心忡忡,盛夏时节,躲在干燥凉爽的小镇地下空间里,方然的烦躁情绪却难以消弭。 在这时代的剧变中,为类似事情而心生烦忧的,并不止他一个。 正文 第三六四章 核查 死者已矣,暂时还活着的人,却还要在这一个艰难时代里奋力挣扎。 动机各不相同,表现,却与这动机无甚关联,而仅仅与一个人在这时代大潮中所处的地位、态势有关,最终的命运,也会因此而迥然不同。 阿尔贝*雅卡尔的死,直接的意义,并未令方然心生愧疚。 但间接的意味,在那之后的若干天里,却如一道阴影,在男人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从小到大,接触过的所有人,除刻意谋害的托马斯*安生之外,雅卡尔老师的辞世,是自己所认识之人的第一个。 离开这世界,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阿尔贝*雅卡尔的命运,还在西蒙先生之前。 罹患iii期坎瑟的赫伯特*西蒙,借今天的发达医疗手段,今尚健在,对永生多少也有些认识、进而对其意兴阑珊的雅卡尔老师,却由于自己的一念之间,遭遇不测,被无形的巨手抛向了列车之外。 命运无常,身为旁观者、甚至是始作俑者,是能看明白一切,身为当事者,却何尝不会在濒死前,发出这徒唤奈何的感慨呢。 人,终有一死,列车上的所有人,迟早都得要下车。 不言自明的事实,现如今,通过这么一种略显怪异的方式,呈现在三十五岁的男人眼前,哪怕只是目睹、而非亲历,死亡的气息还是让方然感到一丝寒意,仿佛能听到那不远的未来,手握镰刀的死神,在桀桀狞笑。 死亡,在人类的世界里,绝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而是每一天都会发生许多次。 但素昧平生之人的下车,与自己所认识,所熟悉,甚至曾探讨过生命与死亡之人的下车,带给意识的冲击,并截然不同。 细细咀嚼死亡的滋味,即便并非亲历(还用说吗),这种感觉,也让方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闷闷不乐,时而想起那些很久之前的岁月,时而,又恍若梦中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已三十五岁的严峻现实。 三十五岁,按盖亚表面的寻常光景,人生已约莫过去了近一半。 漫长而短暂的人生路,自己,现如今顶着“托马斯*安生”的身份,不知不觉间已走了这么远;抬头望去,宿命般的终结,还隐没在影影绰绰的迷雾之中,身体暂时没有异样,衰老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来袭。 漫长的征途,看似只走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寿命的大限却在逼近,放眼四顾,西历1488年的今天,人类仍未在生命科学、或者其他任何领域,取得对抗死神的重大突破,不论“人类长寿有限公司”,还是联邦生命科学研究院,情形都殊不乐观,让踯躅前行的方然心生迷惘,继而,焦躁不安。 对抗衰老,疾病,所有这一切的手段,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真正降临于世; 盖亚大战的浩劫,会对事关永生的研究,造成什么样的不利影响; 乃至于,即便一切研究都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科学研究与大限将至的赛跑,自己,又有多大把握,能在命运的巨手一把扼上咽喉时,拿到永不下车的票。 几率,取决于生命科学的进展,多少年来沉浸在it行业之中,为活下来而竭尽全力,对这一领域的最新进展,现在的方然,已不甚了了,而只能通过asa、“看门狗”等人工智能去嗅探和监控。 置身于正进行着一场盖亚大战的世界,与火线远隔万里,天堂镇几乎嗅不到一丝战争的气息。 但是战争的影响,确乎存在,相互宣战的联邦与列强,乃至中央大陆上剑拔弩张的的尤洛浦与罗斯之间,敌对态势几乎完全阻断了经济层面的交流,所谓“没有国界”的科学研究领域,也无可避免的被彻底割裂。 全人类的科学研究,曾几何时,借助科研合作与国际交流而协统一体,在今天,已完全成为了往事。 相比之下,承载人类文明太多关键、因而绝对无法废弃的互联网络,反而还在几个分明已彼此对峙、厮杀的列强之间,捱得一天算一天的维持这运转。 战争,交战各方的尖锐对立,会对人类的科学研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回顾过去的两次盖亚大战,很多人会产生错觉,认为战争能极大刺激科学技术的发展,甚至一度出现爆炸性的突飞猛进。 不论一战中出现的坦克、毒气,还是二战中出现的喷气机、原子弹,表面上看,情况似乎正是如此。 然而实际上呢,所有战争中“突然”出现的先进武器,其之所以能够出现的技术与理论基础,都是在战争爆发之前的和平年代里,逐渐积累而成熟的。 没有一战前的内燃机、钢铁、机械产业的进步,便不会有坦克。 没有二战前基础物理研究的进展、和诸多工业部门的革新,也没可能造出原子弹。 战争期间,迫于军事上的极大压力,战争各方自然会动员一切力量、尝试制造尽可能先进的武器装备,为此而将接近成熟的科学技术催生出来,这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但,倘若没有和平年代的长期研究,再怎样紧急动员也是不成的。 撇开表象,观察战争中的世界,对科学研究显然不是一个有利的因素。 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相比其他领域,对有产者而言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所谓“永生”,哪怕现在还一点都不现实,贪生怕死的顶层、统治阶层也必定极其渴望,哪怕外面战火滔天,克罗格*文特尔这样的研究者还是会有充足的经费、和相当的保障。 但哪怕是这样也罢,以正常速度,按西历1480年代的水平,人类距离揭开永生不死的秘密,究竟还有多远。 如果远到了二十年,三十年那样久,岂不是说,永远也没机会了吗…… 对人类的科技发展忧心忡忡,盛夏时节,躲在干燥凉爽的小镇地下空间里,方然的烦躁情绪却难以消弭。 不过,在这时代的剧变中…… 正文 第三六五章 能耗 思路和自己不太一样啊,方然暗想,但也没打断莱斯利*兰伯特。 反正都是闲谈,在天堂镇,多少天都看不到一个外面世界的活人,现在,随便对方说点什么都行。 洗耳恭听,一边在心里揣摩,兰伯特先生接下来的阐述,却让方然所有所得。 人与机器的区别,在两个it人之间的一段谈话,这“区别”显然不是指外表,而是更本质层面的东西,接下来,莱斯利*兰伯特告诉托马斯,计算机在某些领域的能力胜过了人,是很寻常的事情,并不能说明两者之间有何本质的区别。 “现代计算机,基本建立在集成电路基础上,而人呢,也可看做一台生物材料构成的计算机。 从这种角度理解,两者之间的实质性区别,其实寥寥,而且,年轻人,你应该也有这方面的认识,计算机的能力在过去若干年来一直在提升,提升的速度还很快,但,并不代表未来它还可以一直这样提升下去啊。” “您是说,摩尔定律的失效?” “差不多是这样。你我都清楚,现在的cpu皆为多核心设计,用这么一种变通的手段暂时规避那制约着摩尔定律的天花板。 但是,当晶体管尺寸逼近物理极限,缩减到若干个、甚至单个原子的尺度时,就没办法再进一步提升。 到那时,正如今天已经在采用的手段,我们只能采取堆叠cpu、制造巨型计算机的办法,来进一步获得更强大的算力; 而这种手段,终究也不是没有极限的。” 兰伯特先生所说的“限制”,反映在巨型机架构上,方然有所耳闻。 为掌控ai,需要拿到足够强大的算力,自然也要在巨型计算机方面有一些研究。 他知道,人类目前建造的最快超级计算机,算力已达到100eflops级别,代价却也十分高昂,堆叠的物理核心数量超过了一千两百万。 这么多的物理核心,哪怕有一层中间件来隔离,也给程序设计提出了巨大的挑战。 更不用说这样的超级计算机,核心数爆炸,体积也很大,种种因素造成的算力损失一路攀升,列强的最新超级计算机“走鹃”,通常情况下的实测算力只有理论值的51%,逻辑上讲,几乎一半的硬件和能耗都被浪费掉了。 当今世界,盖亚大战如火如荼,战争相关的研究,对算力的需求却不是十分惊人,超级计算机往往会拆分成几组分机来分别运行。 在没有超大项目时,看起来,这就是若干台普通的巨型计算机,效率还更高一点。 对微电子、大规模计算和超级计算机架构,方然略有涉猎,在专攻这一领域的莱斯利*兰伯特面前,当然不好班门弄斧,他听兰伯特絮叨了一顿后才谨慎搭话: “兰伯特先生,以今天的世界生产体系、运行状态,超级计算机的算力瓶颈,会不会也有其他的因素? 譬如能耗,说实话,我倒有这种感觉: 如果世界一直照这样发展下去,技术的限制且不论,盖亚的能源,就会先支撑不住。” “唔,的确如此,这是很现实的严峻问题。” 能源,人类世界运转的一大基础条件,在当今世界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过去十五年间,联邦的年度能源消耗量增长了近六成,换算值从三十五亿吨标准煤,一路飙升到五十五亿吨标准煤的历史新高,全世界的能源消耗趋势也大致仿佛。 再考虑到这十余年里,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数字的变化就更加惊人。 在信息技术大潮中,全世界几十亿人口从衣食无忧变为极度贫困,能源消耗量急剧下降。 联邦的5,500,000,000吨标准煤之能耗,绝大部分都产生在经济部门,极少数顶层与it从业者的优裕生活,消耗占比则微不足道。 从这一角度考虑,叠加单位产值能耗的降低,方然粗略预测1488年的联邦,工业实质性产出量甚至会是1470年代的三倍。 这多达三倍的工业产出,大部分,都是it领域的智能化装备。 庞大的产出,似乎不能说是一件坏事,但随着自动化、智能化设备的遍地开花,与“全产机”之类庞大体系的陆续建成、运转,分布在智能终端到超级计算机里的无数自动化系统,其总的能耗水平也水涨船高。 和平年代,全社会能耗飙升,至多是一个增加装机容量、掠夺海外资源的问题。 战时,则是严峻的能源供应之危局。 大洋彼岸的西大陆列强,十二亿人口,加上庞大的现代化产业体系,能耗早在若干年前就超越了联邦,成为世界第一大能源消耗国,本土能源的供给却有限,这也是其走上束棒斧道路、进而发动盖亚大战的主要因素之一。 三言两语,和兰伯特先生交换意见,两人都认为电子计算机的发展,或迟或早,会受限于人类能够获得的能源总量。 继而,其能够达到的智能化水平,也会因此而受限。 所以暂时不用担心,计算机会彻底胜过了人,将后者取代、甚至一笔勾销是吗。 “以目前的基础科学、应用技术水平推测,人类掌握的能源,短时间内不会有飞跃性的提升,不仅可控核聚变遥遥无期,就连相对容易利用的太阳能、地热能,要大规模应用,现在也还不太现实。 能源供应,对计算机系统而言,是一个中长期的天花板。 不过着眼于当下,我个人更多考虑的,还是‘电子计算机’这一体系本身的能力上限。 年轻人,对aiasm和类似的人工智能,你应该了解的比较多吧。” “之前有过关注。 不过,自从来到天……nep_871后,就荒废了。” aiasm,是ibm公司早年间研发的自动化软件开发系统,时至今日,不消说,这一体系必定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但眼前事务繁忙,方然并没空多加关注,而且以他的判断,这类通用型软件开发系统,对篡夺系统控制权的帮助并不大。 不过让莱斯利*兰伯特一提醒,思考片刻,他便认识到了问题所在。 正文 第三六六章 区别 思路和自己不太一样啊,方然暗想,但也没打断莱斯利*兰伯特。 反正都是闲谈,在天堂镇,多少天都看不到一个外面世界的活人,兰伯特的造访弥足珍贵,随便他说点什么都行。 洗耳恭听,一边在心里揣摩,兰伯特先生接下来的阐述,却让方然所有所得。 人与机器的区别,在两个it人之间的一段谈话,这“区别”显然不是指外表,而是更本质层面的东西,接下来,莱斯利*兰伯特告诉托马斯,计算机在某些领域的能力胜过了人,是很寻常的事情,并不能说明两者之间有何本质的区别。 “现代计算机,基本建立在集成电路基础上,而人呢,也可看做一台生物材料构成的计算机。 从这种角度理解,两者之间的实质性区别,其实寥寥,而且,年轻人,你应该也有这方面的认识,计算机的能力在过去若干年来一直在提升,提升的速度还很快,但,并不代表未来它还可以一直这样提升下去啊。” “您是说,摩尔定律的失效?” “差不多是这样。你我都清楚,现在的cpu皆为多核心设计,用这么一种变通的手段暂时规避那制约着摩尔定律的天花板,但是,当晶体管尺寸逼近物理极限,缩减到若干个、甚至单个原子的尺度时,就没办法再进一步提升。 到那时,正如今天已经在采用的手段,我们只能采取堆叠cpu、制造巨型计算机的办法,来进一步获得更强大的算力; 可这种手段,终究也不是没有限制的。” 兰伯特先生所说的“限制”,反映在巨型机架构上,方然有所耳闻。 为掌控ai,需要拿到足够强大的算力,自然也要在巨型计算机方面有一些研究,他知道,人类目前建造的最快超级计算机,算力已达到100eflops级别,代价却也十分高昂,堆叠的物理核心数量超过了一千两百万。 这么多的物理核心,哪怕有一层中间件来衔接,也给程序设计提出了巨大的挑战。 更不用说这样的超级计算机,核心数爆炸,体积也很大,种种因素造成的算力损失一路攀升,列强的最新超级计算机“天河”,通常情况下的实测算力只有理论值的51%,逻辑上讲,几乎一半的硬件和能耗都被浪费掉了。 当今世界,盖亚大战如火如荼,战争相关的研究,对算力的需求却不是十分惊人,超级计算机往往会拆分成几组模块来分别运行。 在没有超级项目时,看起来,这就是若干台普通的巨型机,效率还更高一点。 对微电子、大规模计算和超级计算机架构,方然略有涉猎,在专攻这一领域的莱斯利*兰伯特面前,当然不好班门弄斧,他听兰伯特絮叨了一顿后才谨慎搭话: “兰伯特先生,以今天的世界生产体系、运行状态,超级计算机的算力瓶颈,会不会也有其他的因素? 譬如能耗,说实话,我倒有这种感觉: 如果世界一直照这样发展下去,盖亚的能源,就会先支撑不住。” “唔,的确如此,这是很现实的严峻问题。” 能源,人类世界运转的一大基础条件,在当今世界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过去十五年间,联邦的年度能源消耗量增长了近六成,换算值从三十五亿吨标准煤,一路飙升到五十五亿吨标准煤的历史新高,全世界的能源消耗趋势也大致仿佛,而考虑到这十余年里,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数字的变化就更加惊人。 在信息技术大潮中,全世界几十亿人口从衣食无忧变为极度贫困,能源消耗量急剧下降。 联邦的5,500,000,000吨标准煤之能耗,绝大部分都发生在生产体系,极少数顶层与it从业者的优裕生活,消耗占比则微不足道,从这一角度考虑,叠加单位产值能耗的降低,方然粗略预测1488年的联邦,工业实质性产出量甚至会是1470年代的三倍。 这多达三倍的工业产出,大部分,都是it领域的智能化装备。 庞大的产出,似乎不能说是一件坏事,但随着自动化、智能化设备的遍地开花,与“全产机”之类庞大体系的陆续建成、运转,分布在智能终端到超级计算机里的无数自动化系统,其总的能耗水平也水涨船高。 和平年代,全社会能耗飙升,至多是一个增加装机容量、掠夺海外资源的问题。 战时,则是严峻的能源供应之危局。 大洋彼岸的西大陆列强,十二亿人口,加上庞大的现代化产业体系,能耗早在若干年前就超越了联邦,成为世界第一大能源消耗国,本土能源的供给却有限,这也是其走上束棒斧道路、进而发动盖亚大战的主要因素之一。 三言两语,和兰伯特先生交换意见,两人都认为电子计算机的发展,或迟或早,会受限于人类能够获得的能源总量。 继而,其能够达到的智能化水平,也会因此而受限。 所以暂时不用担心,计算机会彻底胜过了人,将后者取代、甚至一笔勾销是吗。 “以目前的基础科学、应用技术水平推测,人类掌握的能源,短时间内不会有飞跃性的提升,不仅可控核聚变遥遥无期,就连相对容易利用的太阳能、地热能,要大规模应用,现在也还不太现实。 能源供应,对计算机系统而言,是一个中长期的天花板; 不过着眼于当下,我个人更多考虑的,还是‘电子计算机’这一体系本身的上限。 既然是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托马斯,关于aiasm和类似的人工智能,你应该了解的比较多吧。” “之前有过关注,不过,自从来到天……nep_871后,就荒废了。” aiasm,是ibm公司早年间研发的自动化软件开发系统,时至今日,不消说,这一体系必定又有了长足的进步,但眼前事务繁忙,方然并没空多加关注,以他的判断,这类通用型软件开发系统,对篡夺系统控制权的帮助并不大。 不过让莱斯利*兰伯特一提醒,简短说明后,他也的确认识到了问题所在。 正文 第三六七章 计算 人会犯错,机器不会犯错。 莱斯利*兰伯特离开天堂镇后的好几天里,方然脑海中,都会时常浮现出这句话。 在与兰伯特见面前,凭借自己的思考,方然就差不多想到了这一点,也曾因此而心生迷惘,甚至怀疑人在与机器的竞争中前景堪忧。 事实是明摆着的,在十年前、二十年前,如果哪个人说未来某一天,计算机上运行的人工智能程序,会在大多数智力劳动中超越了人类,不仅联邦民众会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it业界的大多数人也会难以相信。 但是在今天,计算机战胜人的场面,早已不仅仅局限于象棋、或者围棋的赛场上。 当今时代,究竟还有什么样的智力劳动,是人工智能办不到,必须依靠人才能进行的呢,有,当然有,但这样的场合,正在随ai能力的提升而变得越来越少。 趋势,是十分明显的,即便在“计算机的能力是否有极限”上取得共识,告别莱斯利*兰伯特后的若干天里,方然还是在缜密思考后承认,传统电子计算机的能力上限,还十分遥远,哪怕考虑到超级计算机的架构损失。 堆叠更多的物理核心,建造更巨大的超级计算机,这条路的终点,也许不远。 但观察现今的微电子、集成电路领域,迄今为止,人类尚未触及“单个原子”的晶体管之理论上限,按现在的发展速度推演,达到这一极限,怎么说也还需要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可以。 今天的超级计算机,和运行其上的ai,十分强大,但未来还会更强大。 而人,一个人的头脑,受限于先天架构与体积、能耗的限制,却几乎没办法提升性能。 人脑的算力究竟有多大呢,这个问题,历史上曾引发热烈的讨论,和徒劳的争论,事实上在现代电子计算机出现之前,人类并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度量手段,来衡量人类自身(其实就是大脑)的处理能力。 在电子计算机出现之后,对照计算机与人的工作方式,在一些数学、逻辑运算方面,两者才有了起码的对比可能。 自然,在这样的对比中,一开始人所遭遇的就是惨败。 世界上第一台通用电子计算机,eniac,占地面积和能耗都令人印象深刻,故障率也高至几分钟就可能停机一次,但这样的庞然大物,却能每秒钟完成5,000次加法。 电子计算机,从一开始降生时起,就将人类的计算能力远远抛在身后。 时至今日,“走鹃”这样的超级计算机,每秒能完成的加法次数已达到500~750eflops,如此巨大的数字,很难让人有一个直观的印象,可以说,这样的超级计算机,如果和人比试算加法,那么其一秒钟的计算次数就接近十万亿亿,远远超出人类有史以来全部个体毕生所能做的加法次数之和。 超级计算机运行一秒钟,就碾压了有史以来全部人类的总和,这样看来,似乎创造出计算机的人(脑),其智慧、算力,在创造之物面前实不值一提。 但很快,人们便意识到,大脑能进行的智力活动,远不只有加减乘除这样简单。 单纯比较数学运算,做加法,人的计算速度远远逊色于电子计算机,起初这事实令一部分人深感悲观,计算机领域的业内人士却不以为然,道理很简单,电子计算机是人专为计算而创造出来的东西,可是大脑,其所面对的任务,却绝不是单靠加法就能解决的。 在尝试解决复杂问题时,计算机,只会加减乘除并无济于事,一切都要依赖算法。 继而,问题越复杂,算法(一般而言)也会越复杂,依靠逻辑电路而完成加法、继而用无数加法器拼凑出复杂计算能力的电子计算机,就日益陷入到计算量暴增、有时甚至是不切实际的算法复杂度之深渊中。 时至今日,不论ai、还是计算机,都取得了十分惊人的成就。 但这一论断,却并没有过时,而是在计算机算力不断提升的背景下,越发凸显出来。 今天的电子计算机,搭配适当的软件,能做什么呢,从自动驾驶到实时翻译,或者,掌控“全产机”这样庞大的生产体系,让体系中的几百个生产部门,上万个生产单元里的数百万台各类设备协同运作,所有这一切,都是人类力所不及的。 哪怕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彼此协同的要完成这些事,多半也只是徒劳。 但与此同时,也仍然有一些领域,在这些领域中解决特定的问题,今天的ai、超级计算机还没办法做得到。 道理很明显,倘若在这些领域里,计算机+ai能够胜过人类劳动,掌控生产体系、把持人类世界的顶层,自然会选择将员工解雇、以ai取而代之,从而获得从生产效率到安全系数的双重提升。 但直到今天,在包括it研发的一系列领域中,这种现象并未出现。 顶层,虽然奸诈狡猾、醉生梦死,却并不是一群傻瓜,倘若出现这样的机会,是没理由不去抓住的。 思考进行到这里,原则上,只消看一看自己现在的处境,方然也不难想明白,至少在信息技术产业的核心研发、运维领域,今天的人工智能还无法将人完全取代,不仅如此,遥望未来五年、十年的世界,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迹象。 it技术突飞猛进,有产者,却还是需要雇佣一些劳动者,这当然不是在发慈悲。 根据观察,得出结论,方然的思维链条足够牢固,但他并不想满足于此,而是从这一判断出发,尝试理解其背后的深层次逻辑。 在未来的计算机面前,人,会变成一种不合时宜的存在吗。 方然并不确定,相反,在天堂镇忙碌之余,他还是有足够的闲暇揣摩问题。 身在nep_871,远离西大陆与太平洋上的战火,表面上漠不关心、实则伺机而动,托马斯*安生的表现恰似隐士,时间也还算充裕。 忙里偷闲,方然在思考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人的大脑。 正文 第三六八章 大脑 人会犯错,机器不会犯错。 莱斯利*兰伯特离开天堂镇后的好几天里,方然脑海中,都会时常浮现出这句话。 在与兰伯特见面前,凭借自己的思考,方然就差不多想到了这一点,也曾因此而心生迷惘,甚至怀疑人在与机器的竞争中前景堪忧。 事实是明摆着的,在十年前、二十年前,如果哪个人说未来某一天,计算机上运行的人工智能程序,会在大多数智力劳动中超越了人类,不仅联邦民众会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it业界的大多数人也会难以相信。 但是在今天,计算机战胜人的场面,早已不仅仅局限于象棋、或者围棋的赛场上。 当今时代,究竟还有什么样的智力劳动,是人工智能办不到,必须依靠人才能进行的呢,有,当然有,但这样的场合,正在随ai能力的提升而变得越来越少。 趋势,是十分明显的,即便在“计算机的能力是否有极限”上取得共识,告别莱斯利*兰伯特后的若干天里,方然还是在缜密思考后承认,传统电子计算机的能力上限,还十分遥远,哪怕考虑到超级计算机的架构损失。 堆叠更多的物理核心,建造更巨大的超级计算机,这条路的终点,也许不远。 但观察现今的微电子、集成电路领域,迄今为止,人类尚未触及“单个原子”的晶体管之理论上限,按现在的发展速度推演,达到这一极限,怎么说也还需要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可以。 今天的超级计算机,和运行其上的ai,十分强大,但未来还会更强大。 而人,一个人的头脑,受限于先天架构与体积、能耗的限制,却几乎没办法提升性能。 人脑的算力究竟有多大呢,这个问题,历史上曾引发热烈的讨论,和徒劳的争论,事实上在现代电子计算机出现之前,人类并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度量手段,来衡量人类自身(其实就是大脑)的处理能力。 在电子计算机出现之后,对照计算机与人的工作方式,在一些数学、逻辑运算方面,两者才有了起码的对比可能。 自然,在这样的对比中,一开始人所遭遇的就是惨败。 世界上第一台通用电子计算机,eniac,占地面积和能耗都令人印象深刻,故障率也高至几分钟就可能停机一次,但这样的庞然大物,却能每秒钟完成5,000次加法。 电子计算机,从一开始降生时起,就将人类的计算能力远远抛在身后。 时至今日,“走鹃”这样的超级计算机,每秒能完成的加法次数已达到500~750eflops,如此巨大的数字,很难让人有一个直观的印象,可以说,这样的超级计算机,如果和人比试算加法,那么其一秒钟的计算次数就接近十万亿亿,远远超出人类有史以来全部个体毕生所能做的加法次数之和。 超级计算机运行一秒钟,就碾压了有史以来全部人类的总和,这样看来,似乎创造出计算机的人(脑),其智慧、算力,在创造之物面前实不值一提。 但很快,人们便意识到,大脑能进行的智力活动,远不只有加减乘除这样简单。 单纯比较数学运算,做加法,人的计算速度远远逊色于电子计算机,起初这事实令一部分人深感悲观,计算机领域的业内人士却不以为然,道理很简单,电子计算机是人专为计算而创造出来的东西,可是大脑,其所面对的任务,却绝不是单靠加法就能解决的。 在尝试解决复杂问题时,计算机,只会加减乘除并无济于事,一切都要依赖算法。 继而,问题越复杂,算法(一般而言)也会越复杂,依靠逻辑电路而完成加法、继而用无数加法器拼凑出复杂计算能力的电子计算机,就日益陷入到计算量暴增、有时甚至是不切实际的算法复杂度之深渊中。 时至今日,不论ai、还是计算机,都取得了十分惊人的成就。 但这一论断,却并没有过时,而是在计算机算力不断提升的背景下,越发凸显出来。 今天的电子计算机,搭配适当的软件,能做什么呢,从自动驾驶到实时翻译,或者,掌控“全产机”这样庞大的生产体系,让体系中的几百个生产部门,上万个生产单元里的数百万台各类设备协同运作,所有这一切,都是人类力所不及的。 哪怕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彼此协同的要完成这些事,多半也只是徒劳。 但与此同时,也仍然有一些领域,在这些领域中解决特定的问题,今天的ai、超级计算机还没办法做得到。 道理很明显,倘若在这些领域里,计算机+ai能够胜过人类劳动,掌控生产体系、把持人类世界的顶层,自然会选择将员工解雇、以ai取而代之,从而获得从生产效率到安全系数的双重提升。 但直到今天,在包括it研发的一系列领域中,这种现象并未出现。 顶层,虽然奸诈狡猾、醉生梦死,却并不是一群傻瓜,倘若出现这样的机会,是没理由不去抓住的。 思考进行到这里,原则上,只消看一看自己现在的处境,方然也不难想明白,至少在信息技术产业的核心研发、运维领域,今天的人工智能还无法将人完全取代,不仅如此,遥望未来五年、十年的世界,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迹象。 it技术突飞猛进,有产者,却还是需要雇佣一些劳动者,这当然不是在发慈悲。 根据观察,得出结论,方然的思维链条足够牢固,但他并不想满足于此,而是从这一判断出发,尝试理解其背后的深层次逻辑。 在未来的计算机面前,人,会变成一种不合时宜的存在吗。 方然并不确定,相反,在天堂镇忙碌之余,他还是有足够的闲暇揣摩问题。 身在nep_871,远离西大陆与太平洋上的战火,表面上漠不关心、实则伺机而动,托马斯*安生的表现恰似隐士,时间也还算充裕。 正文 第三六九章 等效 人类大脑的单线程特性,是出于怎样的物理、生理方面限制,方然并不太关心。 至于其成因,在生命演化的过程中,人类为何没能具备一种原则上可行的能力,没办法分心二用,在他看来,主要还是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不同于大脑掌管思维,小脑掌管运动,人的意识,在除近、现代几百年之外的漫长岁月里,需要处理的情况其实都十分简单,活动,觅食,躲避敌害,繁衍生息,这些活动差不多就是一个原始人生命的全部,真正需要思考的时候,着实寥寥。 需要同时思考两件事的场合,想一想也知道,简直就极罕有。 这方面的思考,并不深入,方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人类大脑没能获得分心二用的“多线程”运作能力,究竟是出于自身架构的限制,还是演化条件的缺失,但在思考此前想起的核心问题时,这一点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管单线程、还是多线程,大脑的处理能力究竟怎样。 人,对比机器,身处西历1480年代的今天,哪怕远离it领域的联邦民众也知道,前者是很有危机感和紧迫感。 不需要对信息工程、微电子、软件工程或计算机有相当的造诣,只消看一看身边的智能设备、机器人,承担从医疗护理到盖亚大战的诸多事务,种类繁多的机器人,性能之强大简直就前所未有,人类则越来越相形见绌,甚至在传统的“智慧”领域也节节败退。 按照惯例,在信息技术领域中,每当计算机与人工智能完成了一种原本只有人才能做的工作,就可以将该系统的算力,视作人承担同类任务时的等效算力。 换句话说,如果某计算机与人的功能一致,就认为大脑在完成此类工作时,处理能力与该计算机的算力相若。 这种对比,想一想也知道并不太准确,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按照这样的思路,譬如说,自动驾驶系统的典型算力需求为100gflops,而一个普通成年人也能完成驾驶的任务,差不多可以和自动驾驶系统做的一样好,那么可以判断出,人类大脑的等效算力不会低于100gflops。 再譬如说,实时翻译系统的典型算力需求为1tflops,对同样能完成实时翻译工作,工作质量与计算机差不多的人而言,大脑的等效算力便不会低于1tflops。 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更多,但方然的思考并未止步于此。 他知道,这种等效的办法不太靠谱。 但凡考虑一个很浅显的问题,人,即便都是成年人,彼此间的智力、能力等方面,差距也往往大到难以置信,撇开智力伤残者不谈,普通联邦民众与资深同声传译者,在实时翻译方面的表现必定相去甚远。 按这种等效法,岂不是说普通民众的大脑算力,要远逊于资深翻译吗。 zz不正确的言论,也许吧,然而事实却正是如此。 大脑,不同人的头脑,哪怕在生理构造上一模一样,微观结构也几乎毫无区别,表现出的能力与等效算力,差别却会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要评价大脑的处理能力,显然,应该选择最优秀的头脑,来作为标尺。 不过以人的一生之短暂,生命的不同阶段,大脑的状态也会动态变化,同样的,要衡量出大脑的算力上限(下限显然是0),就需要寻找盖亚表面最杰出的专业人士,将其工作能力与计算机相比较,再根据计算机的算力来得出结论。 即便如此,在衡量大脑能力方面,这一方法仍然是十分勉强、价值可疑的。 大脑与数字式电子计算机,在基本架构方面,区别很大,前者可粗略的当做一台有机材料构成的模拟式计算机,这种构造的运行过程,与后者截然不同,能否用后者的算力、处理能力等指标去衡量前者,本身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何况这种办法,一般而言,只能确定大脑算力的下限,而(几乎)不可能测得其上限。 这一判断,原理其实并不复杂,但即便信息技术领域的行内人,也不一定明白,甚至在历史上还得出过很多错误的结论。 譬如说,将构成人脑的约一百四十亿个神经元,与电子计算机cpu中的一百四十亿个晶体管相比拟,进而认为人脑的等效算力,就差不多相当于晶体管规模14,000,000,000的cpu之算力。 且不论神经元与晶体管在功能上的本质区别,单看一看微电子、集成电路的进步,就会知道这种类比方式很荒谬。 随着技术、工艺与设计的进步,同样的一百四十亿晶体管,不同年代设计并制造出来的cpu,实测算力的差别还是比较大,对比intel公司在十年前和今天的产品,同样数量的晶体管,所能实现的算力差距至少在三~四倍。 cpu的算力,显然不能只用一个“晶体管数量”来衡量,又怎能以此度量大脑呢。 这还仅仅是硬件的情形,不仅如此,软件方面同样有类似的情况,同样的功能,任务需求,采用的软件架构与算法不同,所需的算力也会有一些差异。 最后则是本质的缺陷,时至今日,类似科学研究这样的尖端任务,仍然只能由人、而无法由计算机来完成,那么在缺乏同性质之计算机的情况下,就没办法用等效法去衡量科学研究者大脑的算力。 考虑到所有这一切条件,就不难理解,对曾频繁出现于媒体的所谓“预测”,关于人脑之处理能力的新闻、消息,方然都会一笑置之。 大脑的等效算力,二十年来,在联邦的网络、媒体上,数字已变动过不知多少次。 预测数字,从最初的10gflops,到后来的100g、1tflops,再到后面一些更夸张的数字,总体而言,基本上这一指标每年都会增长。 原因很明显,超级计算机的算力,一直在持续提升; 而能够完全模拟人类思维、能够取代大脑的ai,任凭一代代研究者如何努力,却始终未曾问世。 正文 第三七〇章 脱壳 不管在基础计算、逻辑分析与策略选择方面,计算机加持的ai,是怎样以碾压性的优势胜过了人,直到1488年的今天,仍然有些工作、有些事务,必须要人去进行,而没办法用计算机和人工智能来完成。 任凭超级计算机的算力,怎样由eflops向zflops迈进,时至今日,却还没有一个ai能通过“图灵测试”。 继而,对一个人的大脑,究竟相当于多大、多快的计算机,也还是找不出答案。 所以暂时不用担心,人,有朝一日,会被计算机完全取代,然后就被机器人横扫、滚进历史的垃圾堆是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在天堂镇的工作闲暇,每天花一点时间思考这些问题,方然的思绪天马行空,却从未迷失过主线。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琢磨这些问题,并不是在担心,有一天人的能力会被机器碾压,继而被机器彻底取代,毕竟在“那个人”的掌控下,盖亚表面的庞大计算机体系,只会听命于他、或者她。 没有自我意识,能力再强大的计算机,也不可能对“那个人”构成真正的威胁。 而所谓“计算机的自我意识”,诚如自己所想,除非人类主动研发,否则,绝不会像陨石一样从天而降,自己从代码和芯片中蹦出来。 活着,不受威胁的活下去,这一点自己暂时还无需担忧。 那又是在担心什么呢。 身在nep_871,眼前的事务,从应付工作到掌控小镇网络体系的一切,让方然十分忙碌,大概过了半个月时间,他就逐渐将计算机、人工智能与大脑的思考抛诸脑后,但更本质的问题,还是会偶尔浮现于脑海中。 比较大脑与电子计算机,真正的意图,并不是要弄清大脑的等效算力。 想一想这样做,对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又有什么帮助呢,难道说,通过某种手段确定了大脑的等效算力,不论1pflops、1eflops还是1zflops,就可以通过计算、模拟的方式,在芯片与导线的世界里,实现虚拟的人类意识、甚至思维活动吗。 假如,仅仅是假如,确定了人脑的等效算力,只消人、机接口完全成熟—— 意识活动,人的本质存在,便有可能挣脱身体、大脑的束缚,以另一种新的形态而存在; 同时这也就意味着,距离永生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 永生,活着的唯一目标,真正揣摩、思考起来,方然仍不禁会感到一丝寒意。 今天的世界,笼罩在第三次盖亚大战的阴云之下,形势危如累卵,千头万绪无一不需要紧迫应对,照理说,在这暴风雨前的平静时期,身为竞争者如自己,是不应该分神去考虑其他,也应该没空遐想才是。 然而一旦涉及到永生,哪怕只是摹想,要终止思考也是很困难的。 西历1488年秋,战争爆发约一年后的世界,大洋两岸的超级大国各自清除障碍、完成战略布局,进而,开始如第二次盖亚大战的敌对双方那样,在辽阔之极的太平洋上展开空前激烈的海空对抗。 新时代的战争,从地缘战略的角度,人类今天尚没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能极大改变海洋,大陆,山脉与河流的面貌,不论何时,不论参战各方的性质如何,席卷盖亚的战争一旦开始,其进程都会与历史有几分神似。 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在战场上,表现为武器装备和战术战法的迅速演进。 但在战略层面,今天的人类武装力量,不论是由扛枪的士兵、还是由冷酷的机器所组成,仍然会严重受限于战区的地理条件。 科技的进步,武器装备的更新迭代,至多只能缓解这一局限性,而绝无法根除。 爆发在大洋上的海空战斗,不消说,在人工智能大行其道的今天,参与战争的联邦与列强几乎都精锐尽出,寥寥可数的战场指挥官、it工程师,统帅的舰队规模何其庞大,一场战斗结束后,双方损失的无人化作战平台,数量也达到惊人的程度。 一艘满载排水量100,000吨的航空母舰,在几十年前,搭载的作战飞机至多不过百架。 时至今日,综合成本、机动性、建造速度与作战效能,航空母舰的满载排水量并无多大变化,但100,000吨航母的无人舰载机数量,却可以轻松突破两百大关。 无人舰载机的起飞、回收,乃至整个作战过程,与传统的有人驾驶战机大不一样。 在机库收纳、检修与作战准备时,自动化程度也极高。 以无人舰载机的尺寸、构造,联邦十万吨级核动力航母的机库,已改为两到三层,外观更有了一大近似“复古”的巨变,传统的直通式甲板得以恢复,舰载机的起飞,则由位于舰首、舰尾负一层甲板的电磁弹射器来完成。 舰首,舰尾双向的电磁弹射,航母的舰载机释放能力十分惊人,可达每分钟十二架。 不仅如此,在如此高强度的释放过程中,飞行(降落)甲板的舰载机回收工作,还可以不受影响的持续进行。 在舰载机仍然由人驾驭的时代,这样的做法,是根本不可能行得通。 但是对纵览全局的ai,调度空中与舰上的几十架、上百架无人舰载机,有条不紊的完成战机回收、油料加注、弹药挂载与工况检查的诸多任务,却是当今时代人工智能与计算机技术所擅长的。 自从星港战役后,几个月里,联邦一直在和西大陆列强打海战,利用处于优势地位的舰载机作战力量,给列强海、空军以沉重打击。 但是在列强海军的导弹、鱼雷攻势面前,联邦军方也有几次惨重的损失。 以方然的分析,大战中,实力占优的联邦seventh与third舰队,有能力将战线维持在西太平洋,在双方失去理智、动用核弹前,天堂镇的安全还有保障。 但是在最近,中大陆上的尤洛浦与罗斯之间,却藉由边界小国的冲突而局势紧张,双方选边站队的态度十分明显。 一旦双方开战(这几乎是必然的),联邦与列强的战争,就会正式演变为真正的盖亚大战。 正文 第三七一章 罗斯 不同于太平洋上的海空激战,在辽阔的中大陆,尤洛浦与罗斯的对抗皆发生在陆地。 联邦与列强宣战后,迄今为止,战争仍局限于西大陆与大洋之上,但纵观世界局势,深陷危机而难以自拔的国家,并非只有列强一个。 中大陆的罗斯,坐拥17,100,000平方公里的广袤国土,资源蕴藏极其丰富,人口则不到两亿,单看自然条件与资源状况,应该说,在这样一个机器正取代人的时代,是很有跻身发达国家,甚至与联邦正面叫板的实力。 但要建设一个先进的国家,仅有资源,是绝对不够的。 几十年前,“罗斯”这样一个名字,还隐没在被称为“红色巨人”的理想联盟之中,在那个时代,从二战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理联,是唯一能与联邦抗衡的超级大国,不同的社会制度,赋予了其独特的生命力。 挟二战之余威,理联的发展势头曾一度十分迅猛,在经济、军事、科技、文化等领域全面追赶联邦的步伐,如果不以通行于西方世界的gdp核算法、或者被西方世界把持的科学技术评价体系来衡量,在西历1430年代,理联甚至曾一度与联邦并驾齐驱,更隐隐有将其超越的势头。 这一事实,在理想联盟轰然崩塌,世界堕入黑暗深渊的今天,早已被世人忘却,甚或只记得联邦政客们粉饰的连篇谎话。 宣传机器里的理联,毋庸置疑,必定是邪恶、愚蠢而又残暴。 不这样鼓噪,又怎能反衬联邦的“伟大”,让无数民众认为自己正忍受着的生活,是唯一正确的道路呢。 在这世界上,造死人的谣,是最简单而不费力气的。 毕竟再怎样的盖世英雄,也没办法复生,从棺材里跳出来为自己分辨。 曾几何时,与全世界大多数人一样,联邦民众们欣然接受当局的洗脑,从若干现实的缺陷出发,认定理想联盟是与束棒斧条顿那般邪恶、甚至也许还更邪恶的帝国,而完全无视双方建国基础的差异、历史遗留的问题。 继而,简单残暴的用劳动者待遇的高下,来评判双方的制度优劣。 这些毫无头脑,随波逐流的民众,智力,着实是堪忧的,他们并不明白联邦劳动者的待遇高于理联,一方面是因为联邦占据着资产主义体系的顶点,能够动用金融、经济、文化等手段,从广大不发达国家、甚至自己跟班小弟处掠夺利益。 另一方面,则是联邦顶层出于对抗理联的需要,暂时对劳动者施舍小恩小惠,用底层待遇的对比来彰显资产主义的“优越”性。 没能力看透这一点,或者说,出于历史的必然性而注定看不透真相,民众的结局,某种程度上也是咎由自取。 在持续数十年的冷战后,西历1446年,占据世界六分之一土地的理想联盟轰然解体,西方世界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弹冠相庆,继而,开始肆无忌惮、饮鸩止渴的放手推动全球资产主义。 民众的待遇,失去了根本后盾,也随之而一并被渐渐剥夺。 从刚开始的工作时间延长、实际所得缩水,到自动化、智能化大潮中的卷铺盖走人。 时至今日,在曾经诞生过理联的中大陆上,劫后余生的罗斯,早已不复有公社主义超级大国的荣光,而蜕变为世界资产主义链条中的一环,继而,在联邦主导的国际秩序中,备受压榨而矛盾重重。 时光荏苒,又是一个轮回,从钮幺克到圣彼得堡的钢筋水泥丛林里,无数民众饥寒交迫,瑟瑟发抖,空洞的双眼中满是绝望。 此时此刻,他们是否才会想起,那一个红旗飘扬、波澜壮阔的年代。 岁月的巨轮,在时间长河中缓缓前行,身后没有任何退路,长河,也终究无法倒流。 在信息时代被世界远远抛开,内外交困的罗斯,在又一次盖亚大战中别无选择,只有站在列强一边,走上旗帜不同、本质却极相似的对外扩张,寄望于用人口与暴力机器的比较优势,重演二战,横扫发达而(曾经)富庶的尤洛浦。 罗斯磨刀霍霍,相形之下,百年前还是文明中心的尤洛浦,则仿佛一只孱弱的老朽之狮。 中小发达国家云集的尤洛浦,在it浪潮中,并未被联邦这样的超级大国甩开太远,历史上的千丝万缕联系,与近在咫尺的罗斯之威胁,都令其倾向于联邦。 即便如此,与国土面积、人口数与生产力水平独步盖亚的联邦相比,尤洛浦的众多国家之间,始终难以建立起完全的互信与合作,即便建立起近似于邦联制的尤洛浦联盟,也无法完全将众多国家整合在一起。 加之在若干年前,中大陆西部边陲所爆发的战争,让大量难民涌入尤洛浦,更一度严重破坏了众多国家的社会秩序。 信奉教义迥异,大量难民的涌入一度引发动乱,短期内的影响,是社会秩序与经济运行的干扰,中长期的影响,则是在资产主义导致的低生育率、与落后群体的多生多养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倘若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下去,用不了几代,尤洛浦的人口成分就将彻底改变。 人口更替,文明也将随之而嬗变,这种对原住民而言尤其可怕的前景,曾经令尤洛浦、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有识之士们忧心忡忡,甚或心急如焚。 类似“群体灭顶”的担忧,曾几何时,也出现在罗伯特*布朗的言论中,回忆过去,方然仍记得布朗教授的一系列观点,但现在,用不着未卜先知,他也可以从联邦社会的变迁,进而推测出尤洛浦诸国中所发生的情形。 难民,曾经令一众国家束手无策,在信息技术泛滥的变革面前,却着实不堪一击。 信奉不同的交易,拒绝融入尤洛浦国家的庞大难民群体,一开始,的确凭借其特殊身份、凝聚力与超高的生育率,在寄居地兴风作浪。 然而在尤洛浦国家追随联邦,陆续踏上自动化、智能化的it变革之路后,无人化的生产体系,冷冰冰的机器警察,就在尤洛浦大地上四处开花,迅速荡平了一切以洗脑和教义为倚仗的愚昧群体。 正文 第三七二章 分裂 事实上,一旦摈弃所谓“民意”,撇开利益的掣肘,哪怕不借助自动化、智能化系统,尤洛浦诸国也能轻易解决暴民。 只不过在一切无人化之后,这样的行动,实施起来就更无顾忌。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的亡国灭种之危机,因it大潮而烟消云散,尤洛浦的情形与联邦大致仿佛,社会矛盾与暗淡前景,也和资产主义肆虐的联邦别无二致。 这两种势力,在束棒斧与沙文帝国的威胁面前,会跳进同一条战壕,也没什么奇怪。 远方的滔天战火,在nep_871,几乎掀不起一丝波澜,托马斯*安生的日常工作没有变化,生活条件和待遇没有变化,甚至,就连暗地里进行的篡夺控制权之准备,利用“看门狗”逐渐渗透nep大区的能源、动力与物流体系,节奏也几乎是一如既往。 站在托马斯的立场,倘若不去上网,甚至可以当做这一场盖亚大战并未发生。 这奇怪的情形,看似反常,对一只脚已踏进it泥潭的当今文明,却是顺理成章的嬗变,只因为在西历1480年代末,战争,已越来越不再需要人力,而完全依赖无人作战平台、和智能化的武器生产体系。 开战,彼此厮杀,对联邦与列强这样的超级大国而言,正愈发成为一种无需民众参与,只需驱使机器的流血之政-治。 哦,这样说是过时了; 今天的战争,流血,已经是很稀罕的情形了呢。 战争形态的变化,剥夺了民众当炮灰的资格,继而令其丧失了左右战争决策的权力。 哪怕这权力,在过去也很少发挥作用,一个国家、一个国家集团的决策者,在做出决断时,总归要考虑到汹涌民众的情绪。 所谓“民意不可违”,忘记了这一原则的统治者,其下场往往都并不甚美妙。 可是现在,麾下是冷酷无情的机器大军,“兵源”的补给,更出自不眠不休的apos、自动化生产体系,有产者,顶层,联邦的统治阶层,对蜗居在钢筋水泥丛林之中、仰赖微薄救济苟活的民众,就完全不屑一顾。 在发动战争,或者结束战争时,也根本无需考虑这些loser的想法和利益。 甚至,站在it从业者的立场,方然更清楚的是,在盖亚大战爆发一年后的今天,仍有部分联邦民众,甚至因为信息渠道的极度闭塞而懵然不知。 这种信息闭塞,一般而言,并非是因为经济困难、或者客观条件所限。 联邦,身为发达国家,盖亚表面的超级大国之一,时至今日也仍然有雄厚的综合国力,哪怕国土上的大小城市都被有产者抛弃,出于起码的维持统治之需要,也不会主动关闭这一些贫民挣扎求生之地的基础设施。 置身于钢筋水泥的现代丛林,消息闭塞,无法与外界联络,原因是不言自明的: 除有活力民间组织之外,别无其他。 身在天堂镇,过着看似无忧无虑的优渥生活,对联邦大地上的“有活力组织”,方然的了解很有限,asa的结论,考察这些组织的内幕,对追寻永生几乎没有任何帮助,故而他也懒得去详细调研。 不管动机如何,对联邦的两亿多民众而言,网络也好,媒体也罢,现如今都成为了稀罕物。 隔绝了民众与外界的联系,才能建立国中之国,继而,成为割据地里的god,无法无天,荒y无耻,这些小伎俩并不难猜。 但另有一种情形,切身体会,却不由得自己不去关注。 互联网络,曾覆盖了盖亚表面的一张信息之网,在盖亚大战的大背景下,现如今,已经在事实上被割裂。 回顾计算机、网络诞生后的几十年来,这种情形,在盖亚还从未出现过。 网络,现今几乎一切自动化、智能化系统正常运作的基础条件,曾经被认为没有国界,在局势动荡、社会变迁的最近若干年来,任凭某些国家战火连天,或者因经济崩溃而陷入动乱,也从未经受过重大的损失和破坏。 但是在盖亚大战面前,联邦与尤洛浦vs列强与罗斯,两分化的世界,却将这网一把扯成了两半。 早在星港战役后,联邦与列强彼此宣战,跨越太平洋的海底光缆等线路就被暂时中断,双方不再有直接的网络联系,而仅仅通过跨越大西洋的光缆、和低轨道通信卫星,借道尤洛浦与罗斯来维持一点起码的联络。 但是在这个深秋,当罗斯与尤洛浦剑拔弩张时,这条联系也随之而断绝。 网络中断,在it浪潮席卷世界的今天,是很严重的事件,意味着整个世界的一分为二。 世界,是一个怎样的概念,远古时代的人类,具体而言,人类中的若干群体,事实上并没有“盖亚表面的人类总和”之认识,至多在交流、乃至战争中,接触到毗邻的其他群落,模糊意识到自己并非大地上唯一的种群。 直到文明走入近代,凭借今天看来十分原始的航海、导航与通信技术,人类才逐渐对盖亚有了一个总体性的概念,继而认识到世界的有限性和多样性。 总而言之,世界,并非自有永有、而是由科技进步而催生的概念。 在这概念的具现过程中,互联网络,大概是有史以来贡献最大的一个元素,回首过去,从通信线路到全球网络的发展,为无数人类个体打开了一扇了解外界、认识世界的窗户,继而无比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并不孤单,自己所属的物种,又是怎样走出蒙昧,建立起前所未有的文明之奇迹。 在“世界”概念的形成中,从未有任何一种发明,能比拟网络的地位。 internet诞生至今,几十年间,只要有起码的生活条件、能够接触到网络基础设施,一个人,无需耗费巨资、花费时间精力,也可以通过网络领略大千世界,用不着身临其境,也可以通过网络来确信,这世界并非虚幻,而是真实的存在。 只有产生了“世界”的概念,人,才拥有完整的社会属性,真正成为“人类”的一份子。 可是今天,超级大国之间的纷争,却重创了这覆盖全世界的大网; 就等于是将整个世界,撕成了两半。 正文 第三七三章 断网 战争中的敌对双方,一般而言,断绝彼此间的经济、文化、科技联系,乃至于外交关系,都是常见的标准动作。 都已经为利益而打成一团,联系,就似乎毫无必要。 即便在历史上,彼此敌对的力量之间,总还多多少少有些联络的渠道,或者暗中进行,或者通过第三方周转,在战争年代也保持起码的信息交换,否则,即便一方或双方想要停战,都没办法把意图传达到对方。 何况战争,在有产者、顶层的眼里,终究不过是一桩带血的生意。 打,还是不打,是在战场上用枪炮争辩,还是回到谈判桌前彬彬有礼的商议条款,对掌控国家命脉的统治阶层而言,并没有绝对的好恶,一切完全要看哪种方式更有效,更迅速,更能攫取丰厚的利益。 千百年来,国家间的战争行为,其实质往往便是如此直白。 相比之下,无合砝地位的组织、群体反抗统治机器的战争,倒或许还另有些更高一层、更遵从人性的理由。 第三次盖亚大战,同前两次大战的情形相若,一开始,参战各方便彼此断交。 继而,或主动、或被动的切断经济、文化、科技等领域的联络纽带,一方面防止泄露机密、或者无意间资了敌,另一方面也有主动采取措施,尽可能从多个领域对敌方施加压力,促成胜利的考量。 但,与前两次大战相比,第三次盖亚大战的背景,却大相径庭。 基于这种不同,交战双方的考量,至少是其中之一方——联邦的考量,则与历史上的每次战争都不尽相同,采取的手段也会不一样。 西历1488年,星港战役后的某天,联邦(不出所料的)采取断然措施,不打招呼、事实上也无须打什么招呼的切断若干条国际通信线路,并指示尤洛浦的若干仆从国家协同行动,彻底断绝与西大陆列强、罗斯之势力范围的网络连接。 切断连接,对联邦会有什么影响,ffri-it的评估报告早已出炉,结论是“相当有限”。 对这一结论,方然并不意外,事实上他反而还会疑惑,为什么在列强与罗斯四面扩张的很长时间后,联邦才下令切断网络连接。 互联网络,是连接全世界的一道桥梁,有很重大的意义。 早年间,具体说来,在西历1460至1470年代,经济全球化的浪潮滚滚而来,科学技术的进步,提供了从蜂窝网络到光纤干线的诸多手段,从联邦辐射出去的互联网,被越来越多的国家接入,彼此间互联互通,逐渐发展出一张覆盖全球的巨网。 互联网络的发展,原因很多,根本动机则一概逃不出经济利益的范畴。 在世界通过网络连为一体的时代,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集团,但凡要生存,要发展,都必须充分融入分工明确、协同运作的全球经济循环之中,才能发挥自己的比较优势,扬长避短,获得比单打独斗、闭门造车更高的收益。 这种叙述,早年间,方然在媒体、课本上见到过许多次。 但稍加思考,便不难看透其中的矛盾,继而意识到这是一句避重就轻的谎言。 互联网络,人类世界的信息基础设施,发源于联邦,兴盛于联邦睥睨天下的时代,现如今,一步步走向彼此割裂、封闭的内循环,也仍然是从联邦开始。 之所以经营这样的网络,对联邦,固然有科技进步、服务人类的因素,根本原因,则是这一划时代的科技发明,能极大提升人类世界的生产力水平,极大加速人类世界的物质与资产流动,进而,极大提升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剥削效率。 在主权国家协作、竞争的那个年代,推动互联网络的发展,是联邦的诉求。 不仅如此,被网络极大提升生产力、也带来更多利益的特性所吸引,诸多后发国家,包括一向不在联邦势力范围内的国家,也陆续接入internet,继而多多少少享受到了互联网络的便利。 但这种便利,站在历史的高度,却很难说是一件好事。 在互联网渗透世界,经济全球化如火如荼的西历1460年代,有一个词汇十分流行,“双赢”,字面理解就是双方得利,用这一词汇来形容的事物,都具有“参与者皆有好处”的特征,被许多人,许多国家所追捧,也就不难理解。 但所谓“双赢”,细细想来,却会令人心头起疑,继而疑窦丛生。 究竟什么是合作、双赢,这种事,在盖亚表面当然是有的,例子,一抓就是一大把,譬如种树,一个人负责挖坑、栽树,怎样努力也比不过两人协作,一人挖坑、一人种树填坑的效率,综合产出不及后者的1/2。 从产出的效益衡量,两人协作,成效胜过一个人单打独斗的两倍,这是双赢的基础。 再然后,如果有相对公平的分配策略,将两人协作比各自单干多出来的那一块收益,大致合理的分配给协作者,那么这种“双赢”,就更实实在在而令人信服。 道理,如此简单,国家之间的分工协作,经济全球化背景之下的“双赢”,却没这么简单。 分工协作,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相比各自为战的单干,几乎总会有一定的比较优势;这优势,可大可小,但(几乎)不可能为负数——否则协作者大可以同时开工、表面协作,实际上则各自为战,平稳度过暂时的负收益段。 换言之,基于人类社会的组织原理,在改造客观世界时,协作的好处是确凿的。 但紧接着的下一个问题则是: 由于分工协作而多出来的、额外的利益,要怎样分配。 正是紧跟在协作之后的分配环节,让现实中的绝大多数“双赢”,都蜕变成了另外一种情形。 回到现实,在internet的全球覆盖过程中,联邦,始终居于主导地位,凭借经济、科技、军事、文化等领域的全方位优势,有权制定规则,确保自身在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始终获得远超其他参与者的巨大利益。 正文 第三七四章 双赢 战争中的敌对双方,一般而言,断绝彼此间的经济、文化、科技联系,乃至于外交关系,都是常见的标准动作。 都已经为利益而打成一团,联系,就似乎毫无必要。 即便在历史上,彼此敌对的力量之间,总还多多少少有些联络的渠道,或者暗中进行,或者通过第三方周转,在战争年代也保持起码的信息交换,否则,即便一方或双方想要停战,都没办法把意图传达到对方。 何况战争,在有产者、顶层的眼里,终究不过是一桩带血的生意。 打,还是不打,是在战场上用枪炮争辩,还是回到谈判桌前彬彬有礼的商议条款,对掌控国家命脉的统治阶层而言,并没有绝对的好恶,一切完全要看哪种方式更有效,更迅速,更能攫取丰厚的利益。 千百年来,国家间的战争行为,其实质往往便是如此直白。 相比之下,无合砝地位的组织、群体反抗统治机器的战争,倒或许还另有些更高一层、更遵从人性的理由。 第三次盖亚大战,同前两次大战的情形相若,一开始,参战各方便彼此断交。 继而,或主动、或被动的切断经济、文化、科技等领域的联络纽带,一方面防止泄露机密、或者无意间资了敌,另一方面也有主动采取措施,尽可能从多个领域对敌方施加压力,促成胜利的考量。 但,与前两次大战相比,第三次盖亚大战的背景,却大相径庭。 基于这种不同,交战双方的考量,至少是其中之一方——联邦的考量,则与历史上的每次战争都不尽相同,采取的手段也会不一样。 西历1488年,星港战役后的某天,联邦(不出所料的)采取断然措施,不打招呼、事实上也无须打什么招呼的切断若干条国际通信线路,并指示尤洛浦的若干仆从国家协同行动,彻底断绝与西大陆列强、罗斯之势力范围的网络连接。 切断连接,对联邦会有什么影响,ffri-it的评估报告早已出炉,结论是“相当有限”。 对这一结论,方然并不意外,事实上他反而还会疑惑,为什么在列强与罗斯四面扩张的很长时间后,联邦才下令切断网络连接。 互联网络,是连接全世界的一道桥梁,有很重大的意义。 早年间,具体说来,在西历1460至1470年代,经济全球化的浪潮滚滚而来,科学技术的进步,提供了从蜂窝网络到光纤干线的诸多手段,从联邦辐射出去的互联网,被越来越多的国家接入,彼此间互联互通,逐渐发展出一张覆盖全球的巨网。 互联网络的发展,原因很多,根本动机则一概逃不出经济利益的范畴。 在世界通过网络连为一体的时代,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集团,但凡要生存,要发展,都必须充分融入分工明确、协同运作的全球经济循环之中,才能发挥自己的比较优势,扬长避短,获得比单打独斗、闭门造车更高的收益。 这种叙述,早年间,方然在媒体、课本上见到过许多次。 但稍加思考,便不难看透其中的矛盾,继而意识到这是一句避重就轻的谎言。 互联网络,人类世界的信息基础设施,发源于联邦,兴盛于联邦睥睨天下的时代,现如今,一步步走向彼此割裂、封闭的内循环,也仍然是从联邦开始。 之所以经营这样的网络,对联邦,固然有科技进步、服务人类的因素,根本原因,则是这一划时代的科技发明,能极大提升人类世界的生产力水平,极大加速人类世界的物质与资产流动,进而,极大提升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剥削效率。 在主权国家协作、竞争的那个年代,推动互联网络的发展,是联邦的诉求。 不仅如此,被网络极大提升生产力、也带来更多利益的特性所吸引,诸多后发国家,包括一向不在联邦势力范围内的国家,也陆续接入internet,继而多多少少享受到了互联网络的便利。 但这种便利,站在历史的高度,却很难说是一件好事。 在互联网渗透世界,经济全球化如火如荼的西历1460年代,有一个词汇十分流行,“双赢”,字面理解就是双方得利,用这一词汇来形容的事物,都具有“参与者皆有好处”的特征,被许多人,许多国家所追捧,也就不难理解。 但所谓“双赢”,细细想来,却会令人心头起疑,继而疑窦丛生。 究竟什么是合作、双赢,这种事,在盖亚表面当然是有的,例子,一抓就是一大把,譬如种树,一个人负责挖坑、栽树,怎样努力也比不过两人协作,一人挖坑、一人种树填坑的效率,综合产出不及后者的1/2。 从产出的效益衡量,两人协作,成效胜过一个人单打独斗的两倍,这是双赢的基础。 再然后,如果有相对公平的分配策略,将两人协作比各自单干多出来的那一块收益,大致合理的分配给协作者,那么这种“双赢”,就更实实在在而令人信服。 道理,如此简单,国家之间的分工协作,经济全球化背景之下的“双赢”,却没这么简单。 分工协作,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相比各自为战的单干,几乎总会有一定的比较优势;这优势,可大可小,但(几乎)不可能为负数——否则协作者大可以同时开工、表面协作,实际上则各自为战,平稳度过暂时的负收益段。 换言之,基于人类社会的组织原理,在改造客观世界时,协作的好处是确凿的。 但紧接着的下一个问题则是: 由于分工协作而多出来的、额外的利益,要怎样分配。 正是紧跟在协作之后的分配环节,让现实中的绝大多数“双赢”,都蜕变成了另外一种情形。 回到现实,在internet的全球覆盖过程中,联邦,始终居于主导地位,凭借经济、科技、军事、文化等领域的全方位优势,有权制定规则…… 正文 第三七五章 国力 融入全球经济体系以来,四十年间,西大陆列强的经济一直在增长,表面上,也的确从协作中获得了巨大收益。 然而归根结底,在超级大国的竞争中,决定胜负的并非总量; 而是双方的实力之高下。 正是在这样一个协作共赢,所有参与者都能分得好处的过程中,功于心计、事实上也并不需要耍什么花招的联邦,仅凭(看似)公平的分配规则,就能以自身的经济规模,攫取略超出其经济占比的增量,进而不断拉大自己与潜在对手的实力差距。 对比列强与联邦,几十年间,以gdp表征的实力差距就是如此。 gdp的统计,在今天已成为一种聊胜于无,但分析历史上的情形,倒还尚堪一用。 信手拈来的数据,大约在西历1445年左右的时间节点,联邦的年gdp约六万亿马克,彼时尚未发展起来的西大陆列强gdp仅三千亿马克,双方的差距是二十倍。 经过几十年的经济发展,到西历1475年左右,西大陆列强的年gdp达到十二万亿马克的历史峰值,三十年间提升了四十倍,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成就,然而再看联邦,十八万亿马克的年gdp,其与列强的差值,居然与三十年前相差无几。 三十年时间,年gdp的差距一点未变,这对联邦而言是极有利的态势。 并非是说西大陆列强不努力,事实上,倘若完全融入全球化的经济体系,百分之百的与联邦协作“共赢”,双方的实力差距还会更大。 想一想也不难明白,以三千亿马克的经济规模,与六万亿马克的联邦分割增量,列强能拿到的份额必然很少,理论上直到今天,其与联邦的经济规模之比,也仍然会是落差巨大的1:20,而不会追赶到1:1.33的高水平。 所谓协作共赢,分享成果,在双方经济体量差距巨大的情况下,本就对弱势一方十分不利。 西大陆列强的年gdp,事实上,与其说是来自于经济全球化,倒不如说是来自于996、007般的对内压榨,唯有如此,才能在规模有限的经济基础上,取得与联邦几乎相近的年gdp增量,继而在三十年间,维持双方的实力差距,而没有被越抛越远。 相比之下,西历1445年的升阳,年gdp三万亿马克的经济超级大国,则由于提前步入老龄化、经济增长乏力,结果被联邦远远甩开。 直到1475年,升阳的年gdp仅有六万亿马克,与联邦的实力之比,从1:2跌落到1:3。 升阳的情形,一般而言,是经济全球化的必然,强者恒强、弱者愈弱才是所谓“共赢”的常见结局。 归而总之,在联邦主导的全球化过程中,其他参与者,只要经济规模相对更小(面对盖亚最大经济体——联邦,这是必然的),就很难从这一过程中获得切实的利益,相反,自身实力与联邦的差距,反而还会越来越大。 当然,即便明知道这一点,在盖亚表面大多数国家都融入环球经济循环的现实面前,其他国家也根本没得选。 自己单干,一国独力发展经济,最后的结果还不如协作。 经济运转的复杂规律,方然无意深究,他看重的,只是这些规律所决定的一种现状,即,在几十年的经济全球化之后,比较联邦与世界其他国家的综合国力,便不难看出其各自的利弊得失。 考察gdp的比例,联邦,盖亚表面的头号强国,其年gdp占全世界gdp总量的比重确实一直在下降。 但是具体到某个国家,某个潜在的竞争对手,情况就有所不同。 譬如联邦与西大陆列强,几十年来,年gdp的绝对差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还在一点点加大,双方对抗时,决定胜负的关键就是绝对差,这数字的原地踏步、甚至略有加大,反映到战略层面,则是西大陆列强的胜算在下降。 实力上的绝对差距,并非精神、或者策略所能弥补,束棒斧主义也一样做不到。 从这一角度出发,对联邦在过去几十年间,一直不遗余力推进经济全球化的做法,就会有很合理的解释,相反,对盖亚其他列强、尤其是联邦战略竞争对手的某些国家,积极参与其中的做法,方然就着实难以理解。 在一个表面公平、程序公平的体系里,弱者反超强者的机会,是极其渺茫的。 身为联邦公民,或者,曾经是曾经的联邦之一员,回顾过去的几十年,方然所见到的是波澜壮阔、同时却也烟波诡秘的历史。 他亲眼见到,曾与理想联盟走着同一条道路的西大陆列强,是怎样背弃战友,降下赤旗,投身于资产主义经济体系,又是怎样在自以为是的gdp膨胀中,失去了彻底战胜联邦、埋葬万恶之资产主义的宝贵机遇。 人类文明,从漫长而浸透了血与泪的历史中走来,直到一步步接近人工智能的无底深渊,消亡的宿命无可更迭。 但脚下的路,却非只有自取灭亡的这一条。 回望百年之前,西历1372年的寒冬,遥远大陆之畔的一声炮响,拉开了人类追寻光明、追寻解放的新时代,在那炮火蔽日、大雪纷飞的年代,无数罗斯民众投身于解放自身,解放祖国,解放全人类的伟大征程之中。 继而,建立起历史上第一个公社主义国家,理想公社主义共和国联盟。 理想联盟,作为文明史上的新事物,其从诞生到消亡的七十多年历史,可以被这样的一句话所概括:“似理想联盟这样的事物,随资产主义根本矛盾的激化而诞生,随这种根本矛盾的暂时缓解而消亡。” 对这一段历史,方然略有所知,也明白理联之崩解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但倘若认同这样的结论,是否就是说,在人类文明的滚滚洪流面前,人,人的意志,人的自由选择,都只是些自以为是的幻觉呢。 即便看透了资产主义的本质,预知了黑暗的未来,人类,不论付出多少努力,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也无法与主宰客观世界、继而主宰人类社会的客观规律相抗衡。 继而,迟早将从梦中惊醒,直面理想主义的彻底失败。 正文 第三七六章 隔绝 从这样一个角度,遥想大洋彼岸的西大陆列强,对其背弃理想、沉沦现实的选择,方然除惋惜外,也难免心生一丝迷茫。 明知这一条理想的路并走不通,进而改弦更张,这种行为,又是否应该被指责呢。 投身联邦主导的经济循环,暂且度日,这样的权宜之计,固然是一种对光辉理想的彻底背叛,然而在理想的光芒之下,彻底埋葬资产主义的机会,真的曾经有过、或必将到来吗,他一点不知道。 一切存在皆有理由,人类文明,从蒙昧时代走到今天,也必定不是偶然。 背后的规律,交织在一起的追逐自身利益、与延续整个文明的冲突,就是这样的难分难解,继而,让一切滑落至万劫不复的深渊。 …… “匿名者”的绝笔,不知不觉,又浮现在了方然的眼前。 从经济全球化,联想到人类文明的晦暗未来,规律一脉相承,现实情形却各有不同,从沉思中蓦然惊觉,他很快将思维拉回到眼前的现实。 internet干线被截断,笼罩盖亚的大网一分为二,是盖亚大战背景之下的一种必然。 过去的几十年间,联邦大力推进经济全球化、网络全球化,都是为了追求利益,从全球经济循环中攫取惊人的利润。 时至今日,垄断资产主义日渐消亡,新时代的奴隶制取而代之,当利润不再是有产者们的第一追求,组织世界范围内的分工协作,也就成了鸡肋,甚至还有被竞争者从中渔利、积累实力威胁自身的风险。 在这种情形之下,退一步讲,哪怕没有爆发盖亚大战,internet也注定命不久长。 具体而言,并非互联网络在世界范围内的崩解,而是在联邦的主导下,逐步切断一切通向势力范围之外的通信线路,从而将态势相对不利的竞争者隔绝之外。 盖亚大战的爆发,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让internet在短时间内被撕裂。 联邦是这样,站在西大陆列强的立场,想法也类似,当彼此都不再需要对方、甚至刀兵相见时,任何联系都显得是一种多余。 大陆之间的网络通信干线,以及高悬天际的卫星,链路一夜间完全断绝,身处nep_871的托马斯*安生很快就有所察觉,继而,更加深刻的意识到“网络”这种东西,对当今时代的人类文明是何等重要。 切断干线,将网络一分为二,世界本应还是那个世界,一切都仿佛不曾改变过。 想象中的情形,就是如此,毕竟再怎样庞大的数据网络,和其中的无数节点,都是虚拟数字世界里的东西,哪怕联邦一夜间割席断交、将internet分割成两半,两分化的世界也还是并存在一个星球上,难道不是吗。 可切身的感受,却不一样,网络连接被完全切断后, 另一半世界,就好像真的消失了一样。 世界,在每一个人眼里,或许会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以盖亚之大,周长四万公里的庞大星球之表面,是何等的广袤无垠,一个人哪怕穷尽毕生,周游四方,也不可能踏遍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亲眼见到无穷无尽的万千气象。 在久远的过去,一个人,从生到死都不曾远离出生地,在方圆几公里范围内度过那也许并不漫长的一生,是司空见惯的事。 直到文明进入近现代,通信、交通与观测技术的发展,才让人类第一次认识到世界的全貌,进而,在无数同类连续不断的交流过程中,建立起完整的“世界”之概念,而这概念,以盖亚表面作为世界的存在之地,直到今天,也完全没有过时。 遥想未来,倘若人类没有葬身于这一场浩劫,星辰大海到来时,世界的概念,也许会延拓到更广袤的宇宙。 但迄今为止,人类的脚步,仅仅象征性的触及到lunar。 “世界”的概念,仍然局限于小小寰球,这是全人类所共有的常识。 然而一旦网络被切断,某种意义上,在联邦、乃至仆从国家的无数民众眼中,位于大洋彼岸的遥远大陆,和其上的所有人与事物,就忽然间人间蒸发,完全从原有的“世界”概念里注销了一样。 世界,事实上依然存在,理论上也应该继续存在; 可是当没有任何一种手段能验证这判断时,判断其存在、还是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身在天堂镇,托马斯*安生,极少见面的同事们,乃至联邦各地的大量普通劳动者,但凡没有特殊权限、无法通过情报网络和残存卫星、无线电信道接收消息的人,都没办法再确认另一半世界依然存在,更别提靠近前去,用肉眼确认这一点。 战争,依然如火如荼,前线却见不到一个活人。 指挥战斗的将军,与联邦政府的相关人士,名义上能确信这一点、也的确接收到情报,但,他们之中并没有哪怕一个人,能切实可信的验证这一点,甚至无法断定“另一半世界仍然存在、仍然在于联邦交战”的讯息之来源,是否还完全可靠。 当然,即便断绝了一切海外联络,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方然也能确信,西大陆与中大陆的广袤世界之另一半,仍然切实的存在着。 世界的一部分,是否存在,显然不该由网络的联通与否来决定。 可即便有这样的确信,在实践层面,另一半世界的“消失”却又如此真实,遥远大陆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从联邦民众、自然也从托马斯*安生的视界里完全消失,彻底隐没在灰蒙蒙的厚重迷雾中。 不仅如此,在那另一半世界里,发生任何事,对依然能观测到这一半世界,也几乎没有什么重大的、立即可见的影响。 战争还在继续,自然的,敌对方并未随断网而消失。 但这漫长的战线,也恍若一道无法穿越的高墙,天然阻隔了任何寻常的联系之尝试,战争行为本身,也不会因那另一半世界的大小事件,而产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两分化的世界,原来,并不需要什么高墙、深渊,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分划; 而只消在“世界”的概念上,轻轻划过一刀。 正文 第三七七章 拦截 网络一分为二,世界,也随之而成为互相隔绝的两半。 联系,多少总还是会有,身在天堂镇的托马斯*安生也有一些手段,凭借身份,或者高超的黑客技术,获得遥远大陆上的些许讯息。 但是在公开渠道,不论联邦,还是尤洛浦的无数民众,其脑海中的“世界”之形象就被迫随之而变,原本就十分模糊的西大陆、罗斯等概念,在信息完全隔绝的当下,愈发模糊而逐渐被遗忘。 是的,倘若这情形一直继续下去,不出多少年,联邦民众的意识里就不会再有什么“另一半的世界”。 万幸,或者说,不幸的是,这种世界的彼此割裂,注定不会长久的维持下去。 网络干线,可以一夜间断绝,卫星链路,也可以转瞬间中断,战争行为本身,却不会受到这一措施的影响,就在这两分化的世界之边缘,从尤洛浦到太平洋的漫长火线上,两大阵营的对抗仍然在加剧。 西历1488年冬,远方大陆上传来消息,尤洛浦联盟“不出意料”的对罗斯宣战。 宣战的理由,一言蔽之,以联邦网络上的资讯来看,是尤洛浦联盟为对抗罗斯向西扩张、吞并周边小国而采取的断然措施,实质上,则是双方在大战注定爆发的前夜,为争夺更宽阔战略缓冲区而摩擦加剧所致。 深陷自动化、智能化的泥潭,如今的尤洛浦,其境遇也并不比罗斯好多少。 在第三次盖亚大战的大背景下,很自然的,尤洛浦诸国的统治者们,也会将目光投向国境线外,打起输出矛盾的算盘,继而,哪怕罗斯没有呈现出对外扩张、吞并边境国家的势头,双方也会因为别的原因而一起陷入战争。 至于说,在尤洛浦背后操纵全局、攫取利益的联邦,更乐于见到这一幕。 战争全面爆发,在中大陆,尤洛浦的参战可以拖住罗斯,即便无法很快解决战斗、把理联之源从地图上抹去,至少也可以确保联邦两翼的一侧——大西洋方向安全无虞。 进而,就可以腾出手来,放手与另一翼的列强决战。 至于说,尤洛浦的宣战,让原本置身事外、至少是在外交层面置身事外的罗斯加入战团,继而有动用其庞大核武库的风险,这一点,站在自身利益的角度,联邦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则并不怎样担忧。 毕竟在开战前,nemesis就推演过这一切,所得结论,很壮联邦当局的胆色。 “复仇女神”的推演报告,不用说,是涉及国家战略、战争进程的绝密文档,身为ibm核心雇员的托马斯也没机会窥见一二,不过,要看透这一场盖亚大战的过程、乃至结局,其实也用不着煞费苦心去侵入联邦军网。 现代战争,或者说,自动化、智能化时代的盖亚大战,其形式与以往任何一次战争都不尽相同,方然早已认识到这一点。 单论核武器,几十年来维系世界和平的支柱,在当今时代的威慑力已不复以往。 核武器不再有超强的震慑力,会意味着什么,一方面,联邦与其他列强的导弹防御系统、战争掩蔽所等手段,让自己在核战争中的生存力大大提升,另一方面,也正是这种提升,让交战双方在考虑是否使用核武器时,掣肘更少,战争升级为核战争的概率则随之而出现几何级数的提升。 不仅是从技术上,今天的联邦,有能力直面成百上千枚弹道导弹的突袭,在社会结构上,遍布联邦大地的数百座大小城市,也随着生产体系的迁移,而被资本抛弃。 恍若钢筋水泥的坟墓,这样的城市,哪怕蜗居再多民众,在战争决策者眼中也不再有核打击的价值。 取而代之的目标,诸如水坝,矿山,工业基地,军队集结地等,防御力又今非昔比。 今天的联邦,凭借导弹拦截手段的进步,和自动化生产体系的惊人产能,在不到十年时间里部署了一张绵密的导弹防御网,广袤国土上的绝大多数重要目标,周围都部署有激光拦截器、大气层外拦截弹发射器等装置。 这些装置,具有在中、末段反制弹道导弹,或者直接拦截弹头的能力,且火力密集,在这一体系面前,弹道导弹的突防概率急剧下降。 面对这一局面,自然,从西大陆列强到罗斯的潜在对手,也不会无动于衷,而是纷纷部署自己的导弹拦截系统,一边继续改进核弹头的运载平台,一方面增加弹道导弹的部署数量,另一方面则与联邦相似,尝试在太空中部署轨道轰炸系统。 凭借现有的科学技术,人类,如今已有能力在低轨道范围内的太空中,展开军备竞赛。 大战伊始,双方在盖亚表面扭作一团,太平洋上战火连天,中大陆的尤洛浦与罗斯也陆续参战,相比之下,高悬天际的轨道轰炸系统,由于其装载核弹头的极度敏感特性,暂时还没有被直接攻击。 袭击敌对一方的战略核武器平台,就等于发动核战争,在这一点上,联邦等列强还是有相当的共识。 但,随着战争进程的演进,双方互掷核弹的那一天,迟早会降临。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在方然,并非钻研过战争相关的技术与理论,而纯粹是出于对“联邦”这头巨兽的观察和分析。 他知道,虽然自己置身于此的这一国度,时至今日,仍然顶着“联邦”的名号,其实质却早已和几十年前、甚至十几年前迥异,在分析、推断问题时,便绝对不能再用以往的过时印象,来揣测其当下的行为。 一言以蔽之,今日之联邦,在核武器的威胁面前,生存力简直就强的超乎想象。 这种所谓“生存力”,与若干年前的判断依据无关,并不是说在西大陆列强、或者罗斯的成百上千枚核弹头面前,倚仗拦截技术的联邦竟能尽数化解、毫发无伤,这一点在概率上就无法成立。 正文 第三七八章 战略 网络一分为二,世界,也随之而成为互相隔绝的两半。 联系,多少总还是会有,身在天堂镇的托马斯*安生也有一些手段,凭借身份,或者高超的黑客技术,获得遥远大陆上的些许讯息。 但是在公开渠道,不论联邦,还是尤洛浦的无数民众,其脑海中的“世界”之形象就被迫随之而变,原本就十分模糊的西大陆、罗斯等概念,在信息完全隔绝的当下,愈发模糊而逐渐被遗忘。 是的,倘若这情形一直继续下去,不出多少年,联邦民众的意识里就不会再有什么“另一半的世界”。 万幸,或者说,不幸的是,这种世界的彼此割裂,注定不会长久的维持下去。 网络干线,可以一夜间断绝,卫星链路,也可以转瞬间中断,战争行为本身,却不会受到这一措施的影响,就在这两分化的世界之边缘,从尤洛浦到太平洋的漫长火线上,两大阵营的对抗仍然在加剧。 西历1488年冬,远方大陆上传来消息,尤洛浦联盟“不出意料”的对罗斯宣战。 宣战的理由,一言蔽之,以联邦网络上的资讯来看,是尤洛浦联盟为对抗罗斯向西扩张、吞并周边小国而采取的断然措施,实质上,则是双方在大战注定爆发的前夜,为争夺更宽阔战略缓冲区而摩擦加剧所致。 深陷自动化、智能化的泥潭,如今的尤洛浦,其境遇也并不比罗斯好多少。 在第三次盖亚大战的大背景下,很自然的,尤洛浦诸国的统治者们,也会将目光投向国境线外,打起输出矛盾的算盘,继而,哪怕罗斯没有呈现出对外扩张、吞并边境国家的势头,双方也会因为别的原因而一起陷入战争。 至于说,在尤洛浦背后操纵全局、攫取利益的联邦,更乐于见到这一幕。 战争全面爆发,在中大陆,尤洛浦的参战可以拖住罗斯,即便无法很快解决战斗、把理联之源从地图上抹去,至少也可以确保联邦两翼的一侧——大西洋方向安全无虞。 进而,就可以腾出手来,放手与另一翼的列强决战。 至于说,尤洛浦的宣战,让原本置身事外、至少是在外交层面置身事外的罗斯加入战团,继而有动用其庞大核武库的风险,这一点,站在自身利益的角度,联邦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则并不怎样担忧。 毕竟在开战前,nemesis就推演过这一切,所得结论,很壮联邦当局的胆色。 “复仇女神”的推演报告,不用说,是涉及国家战略、战争进程的绝密文档,身为ibm核心雇员的托马斯也没机会窥见一二,不过,要看透这一场盖亚大战的过程、乃至结局,其实也用不着煞费苦心去侵入联邦军网。 现代战争,或者说,自动化、智能化时代的盖亚大战,其形式与以往任何一次战争都不尽相同,方然早已认识到这一点。 单论核武器,几十年来维系世界和平的支柱,在当今时代的威慑力已不复以往。 核武器不再有超强的震慑力,会意味着什么,一方面,联邦与其他列强的导弹防御系统、战争掩蔽所等手段,让自己在核战争中的生存力大大提升,另一方面,也正是这种提升,让交战双方在考虑是否使用核武器时,掣肘更少,战争升级为核战争的概率则随之而出现几何级数的提升。 不仅是从技术上,今天的联邦,有能力直面成百上千枚弹道导弹的突袭,在社会结构上,遍布联邦大地的数百座大小城市,也随着生产体系的迁移,而被资本抛弃。 恍若钢筋水泥的坟墓,这样的城市,哪怕蜗居再多民众,在战争决策者眼中也不再有核打击的价值。 取而代之的目标,诸如水坝,矿山,工业基地,军队集结地等,防御力又今非昔比。 今天的联邦,凭借导弹拦截手段的进步,和自动化生产体系的惊人产能,在不到十年时间里部署了一张绵密的导弹防御网,广袤国土上的绝大多数重要目标,周围都部署有激光拦截器、大气层外拦截弹发射器等装置。 这些装置,具有在中、末段反制弹道导弹,或者直接拦截弹头的能力,且火力密集,在这一体系面前,弹道导弹的突防概率急剧下降。 面对这一局面,自然,从西大陆列强到罗斯的潜在对手,也不会无动于衷,而是纷纷部署自己的导弹拦截系统,一边继续改进核弹头的运载平台,一方面增加弹道导弹的部署数量,另一方面则与联邦相似,尝试在太空中部署轨道轰炸系统。 凭借现有的科学技术,人类,如今已有能力在低轨道范围内的太空中,展开军备竞赛。 大战伊始,双方在盖亚表面扭作一团,太平洋上战火连天,中大陆的尤洛浦与罗斯也陆续参战,相比之下,高悬天际的轨道轰炸系统,由于其装载核弹头的极度敏感特性,暂时还没有被直接攻击。 袭击敌对一方的战略核武器平台,就等于发动核战争,在这一点上,联邦等列强还是有相当的共识。 但,随着战争进程的演进,双方互掷核弹的那一天,迟早会降临。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在方然,并非钻研过战争相关的技术与理论,而纯粹是出于对“联邦”这头巨兽的观察和分析。 他知道,虽然自己置身于此的这一国度,时至今日,仍然顶着“联邦”的名号,其实质却早已和几十年前、甚至十几年前迥异,在分析、推断问题时,便绝对不能再用以往的过时印象,来揣测其当下的行为。 一言以蔽之,今日之联邦,在核武器的威胁面前,生存力简直就强的超乎想象。 这种所谓“生存力”,与若干年前的判断依据无关,并不是说在西大陆列强、或者罗斯的成百上千枚核弹头面前,倚仗拦截技术的联邦竟能尽数化解、毫发无伤,这一点在概率上就无法成立,而是虚妄的幻想。 正文 第三七九章 夸大 与科幻作品中的末日不一样,核武器的威力,和能够对盖亚造成的影响,在历史上是长期被夸大的。 这种“夸大”,并非是指核弹的杀伤力太弱。 现代热核武器的当量,动辄上百万吨,用于测试的最大热核弹头更有58,000,000吨的巨大tnt当量,一旦投掷出去并、成功起爆,百万吨级核弹对钢混建筑的有效杀伤半径,在空爆时远达一公里,暴露人员的杀伤半径则远达七公里。 换言之,一枚百万吨级核弹的爆炸,便能轻易摧毁天堂镇这样的小型城市。 但是话说回来,核弹,并不是战争狂人用来毁灭世界的道具,而是与战机、坦克、大炮同类的武器,那么其使用规律,就很难脱离战争策略的约束。 用核弹轰炸城市,效果,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不同的人会有各自的观点。 但轰炸城市,用核弹荡平民众聚集地,这种做法对争取战争的胜利,却没有太大的帮助。 回顾第二次盖亚大战,西历1350年在升阳国土上爆炸的两枚原子弹,的确促成了终战,但也要看到,决定战争走向的根本因素,并不是当时仅有三枚产量、还有一枚用于测试的核武器,而是联邦千万大军的进击。 待到战后,联邦与理联进入冷战,两个超级大国在核战争的严峻形势下,竞相修筑大量永备工事、避难所,并在产业体系规划上进行一系列的分散配置。 从二战到今天,应对核战争的手段,一直在进化,核武器的威力却没有突飞猛进的增长。 即便在几十年前,倘若联邦与理联爆发核战争,动用全部核弹头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豪赌,双方胜负殊未可知,有一点却是确定的,核弹无法彻底摧毁双方的统治机器,也无法彻底荡平敌对一方。 在核弹洗地后,战争,仍将继续,虽然形式可能会很不一样。 战略层面的推演,大致如此,再考虑到盖亚的庞大体量,人类创造出来的核武器就显得格外孱弱。 有史以来,人类制造并引爆过的最大核弹,理想联盟在西历1416年引爆于纽地岛的“大彼得”,当量五千八百万吨的三相热核怪物,如此耗费巨资、向联邦展示力量,直到今天纽地岛却仍安在,只残留一个直径约两百米的浅弹坑。 考虑到“大彼得”是在空中引爆,弹坑直径已经不小,但即便触地爆,对庞大的盖亚也没有什么显著的影响。 至于成百上千枚核弹一起引爆,是否会引发“核冬天”、或者其他生态灾难,多年来学术界一直存在巨大争议,有些学者认为核冬天很可能降临,有些则不以为然,但大多数研究人员的结论则居于两者之间,认为全球核弹一起引爆的生态影响“并不十分严重”。 当然,所谓“并不严重”,也要看是什么样的评估态势。 对继续一场战争而言,在现阶段,只消查阅天堂镇的建构资料,就能得出这一结论。 核弹临空,对nep_871而言,是一种很现实的威胁,为此在设计之初,nep_871同联邦大地上的成百上千类似城镇,都充分考虑到战略武器的打击,主体结构基本都设置在地下,不仅如此,建筑主体也完全按防御核打击的标准来规划。 具体到自己栖身的地下建筑,单看-30~40米的数字,对防御核爆炸而言是很悬的。 一般的立体建筑,不论钢混、还是钢筋混凝土构造,在核爆冲击波面前都十分脆弱,远离爆心几百米或许可以幸存,直接命中则百分百会破裂、坍塌,变成一大片废墟。 相应的,天堂镇主体建筑群的设计,则在0到-30米的区间内设置缓冲层。 通过若干层吸能结构的溃缩,防御一切常规武器与小当量核武器的直接命中,或者大当量核弹的抵近爆轰。 至于大当量核弹的直接命中,显而易见,几十米厚的缓冲层并无济于事,方然暂时栖身于此的前提,是联邦当局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能即使发出警讯,让自己有时间离开危险的地下浅层,遁入nep_871的深层结构。 按设计规划,nep_871的核心建筑群,包括能源动力、核心计算机、管理与支持系统在内的几个模块,都被安置在地下更深处。 一旦遭遇极端情形,譬如核打击,可想而知nep大区、乃至整个联邦的“全产机”体系也将受创,这时位于nep_871的应急处置系统就可能发挥作用,将受损生产单元、节点暂时屏蔽,以免波及apos全网。 这一过程中,应急处置系统与“看门狗”的控制,将切换到集中掩蔽所。 不论集中掩蔽所,还是完成这一任务的核心模块,具体的坐标,并未记载于ibm公司的档案服务器内,甚至没有留存任何非绝密的原始材料和施工记录。 看起来,对项目的设计、施工和运营方,“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高层还是很防备。 这种防备措施,对托马斯*安生而言,则形同虚设。 天堂镇的地下究竟是怎样的,用不着亲自探险,借职务之便,挂载于nep大区的“看门狗”系统也要照看本地,方然在入驻天堂镇后不久,就渗透进nep_871的运行维护系统,借助检修机器人、监控系统来探查小镇深处。 再怎样隐秘的系统,设计、建造时,可以不为外界所知,却无法长时间脱离监控与维护。 在这方面,早年间与罗伯特*布朗教授从事“末日避难所”的生意,经验颇丰,方然轻车熟路的找寻到系统的若干对外连接点,进而,逐渐窥看地下世界的一隅,拼凑起天堂镇地下深处的整体构造。 这一过程中,不仅可以熟悉、掌握栖身之地的全貌,方然还逐渐补齐了一些建筑工程、系统规划方面的知识。 而且他还发现,nep_871这样的小镇,单看地下部分,其实和“末日避难所”很相似。 不论避难所,还是天堂镇的地下世界,都是围绕一个总体目标而设计、配置,目标也大同小异,无非都是让系统在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依然能长期运转。 正文 第三八〇章 度日 设计目标近乎一致,即便规模和技术水平相差很大,天堂镇的构造,还是与方然曾经手的若干座“末日避难所”有相似之处。 从地下世界的整体规划,到维生系统的软件代码,似曾相识的地方,着实不少,让埋头工作的男人回想起伯克利大学的青春岁月,和对世界自有一番锋利剖析、却仍未触及实质的罗伯特*布朗教授。 布郎先生对未来的推断,在今天,已部分的成为了现实。 但盖亚大战的结局,忙碌时,思绪偶然触碰到这一点,方然就不禁摇头,他知道教授这一次将会判断失误。 战争将怎样结束,身在天堂镇,方然并拿不到第一手的讯息。 互联网络,曾经是程序员、黑客们的冒险乐园,现如今,在联邦政府以战时状态为理由的强化管制之下,也逐渐变得危机四伏,即便有技术傍身,眼下,托马斯*安生也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的于网络海洋中遨游。 放在过去,这样一种管制措施,多少会让方然感到不自在。 现在,借助托马斯*安生的身份,篡夺系统控制权的铺垫已进行了一大半,接下来的行动,也无需再借助注定将四分五裂、继而消亡的internet。 网络,到战火滔天时,联邦当局才想起来要严控,其实这也是不得已。 倘若在和平年代,以联邦的经济基础,会决定一种什么样的上层建筑,简直不问可知,产业巨头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绝不会放纵当局加强管控,否则便会伤及自己的利益,甚而给竞争对手以可乘之机。 不管怎样,身在世外桃源般的天堂镇,生存与生活都暂时无虞,表面上,托马斯*安生的每一天还是井井有条。 只在内心深处,方然才清楚的感觉到,他所面对的局势是何等紧张,又是何等微妙。 起事,不管准备的多么妥当,终究达不到百分之百的把握,一切都需要等待时机,而时机,究竟会在何时出现,却无人能预判。 坐镇nep_871,通过“国际商用机器”内网连接internet,收集讯息,梳理思路,工作方然都干的有条不紊,掌控在手的“看门狗”与自行开发的ai体系,也在这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事关永生之路的成败,人工智能,在竞争中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基于这一判断,求学路上始终围绕it的主线,直到今天,坐在nep_871地下四十五米的休息室里,一边吃饭,一边看alice与sara在圆桌旁下国际象棋,方然便心生几分感触。 今天的人工智能,从模拟人类智慧的角度,仍然是十分幼稚的。 眼前的两具生化仿真人,单看外表、或者言行,在经历过一次vip版本的更新后,与真人的差异已进一步淡化,除非刻意观察,就像这样坐在旁边看她们下棋,眼光犀利如自己也很难分辨得出,眼前的究竟是机器,还是活人。 人工智能控制的仿真人,下国际象棋,在今天理应是小菜一碟。 在这方面,与世人所熟知的“deeper_blue”胜卡斯帕罗夫之战不同,在人工智能涉猎棋类竞技的初期,拥有强大算力的计算机程序并未一帆风顺,事实上在西历1452年的那一次著名对战之后,人类顶尖棋手仍经常有战胜ai的记录。 直到近十年后,凭借更先进的算法、和更强大的算力,ai对弈程序才横扫一切人类世界冠军,将桂冠(永远)戴在了自己头上。 回顾这段历史,很自然的,方然在评估国际象棋这一种竞技的“难度”。 换句话说,在应付国际象棋对弈时,究竟多快的电子计算机来支持足够精妙的算法,可以与人类的顶尖棋手并驾齐驱。 早年间的“deeper_blue”,其运行平台,具体的算力是多少呢;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价值,实在寥寥。 关键在于,近十余年来的国际象棋对弈程序,处理这种工作的ai一直在完善。 完善的直接后果,不仅是算力的能力在强化,其所需的算力则持续下降,某些极端情形,譬如早年间战胜人类围棋世界第一人的alpha_go,就曾在一年时间里将算法效率提升了十倍,在展现同等棋力时,所需的计算资源则缩减到原先的十分之一。 同等棋力下,算力需求持续变动,这样的参照物又怎能用来衡量人类的“算力”呢。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吃饭,盘子里的“高级肥皂”面目可憎,味道却还不错,天堂镇应急维生系统的测试产物让方然食不知味,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对局上。 适应nep_871的紧急状态生活,先从饮食做起,一旦事态发展到篡权的地步,可想而知,目前高水平的琳琅满目菜肴供应会立即中断,与其到时候面对“肥皂”难以下咽,还不如现在就开始自虐。 至于alice与sara的对局,其实,也就只有一些观赏价值罢了。 如果自己愿意,只消开口询问两“人”之一,就可以提前知道这盘棋的结局,原因无他,在强大ai与算力的支持下,今天的生化仿真人,但凡通过无线链路连接、调用一些中心服务器的计算资源,就能机器迅速的思考,走棋。 至于说,像现在这样一心思考,而后落子,时不时还与“主人”交谈几句,完全都是ai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谁输谁赢,全看谁调用的算力更多,在ai,则是判断“主人会乐意见到什么结局”。 这样的一番思考,对方然而言,等于完全剥掉了仿真人的逼真模拟,而将其内在的平淡无奇逻辑暴露出来。 算法,哪怕不清楚细节,倘若对其架构和运行原理一目了然,那这之中还会有智慧吗。 如果认为没有,这,似乎也合情合理,毕竟当一个人面对计算机、想象芯片中奔涌的电流(其实并不是)时,是很难产生一种正在凝视智慧、甚至智慧活动的感觉。 可是话说回来,所谓人类的思维活动,当面对棋盘、思考对策时,外在的表现不也是一模一样吗。 智慧,与冷冰冰的算法,这其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还是如自己曾怀疑的那样,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本就没有任何的区别。 正文 第三八一章 洁净 创造出电子计算机的人,必定认为,自己与自己所创造的东西不一样,根本就不一样。 然而究其原因,却往往只有“我思故我在”的苍白辩解。 在劫夺体系控制权的前夜,理应最紧张的时刻,却分心想到这一点,坐在圆桌旁,眼瞳里映照出两具线条毕露的身躯,三十五岁的男人在凝视,他知道,自己的注意力并非集中在熟悉之极的外表,而是这一副生化皮囊之下的某种东西。 意识,自我的意识活动,电子计算机是否可以具备,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人的意识,能否被计算机所模拟,甚至能否被人脑以外的系统所承载,则是有可能关乎无限长之生命的难解之谜。 这方面的研究,长期以来,方然在持续的暗中关注。 身为永不下车的追寻者,他知道,任何搜索这一领域讯息的人,都有可能是同类,进而会让自己、或者“托马斯*安生”的身份招来怀疑,但,与直接搜索永生、永不衰老的研究相比,这方面的风险还是相对较低。 毕竟,电子计算机的“自我意识”,是it界的传统研究方向之一。 这方面的成果,查阅文献,借助ffri-it成员的身份博览资讯,方然的收获却着实寥寥,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it领域,撇开一些长远的战略规划,本质上是很追求实用的一个学科领域。 在这领域中,应用性、实用性的研究,从巨型计算机到人工智能都如火如荼,投资和成果遍地开花,但是对“计算机自我意识”这样的研究领域,正如自己此前的分析那样,实用价值实在乏善可陈,政府和企业的研究投入也较少。 计算机的自我意识,乍一听起来,似乎令人心驰神往,学术界的精英们却心知肚明。 他们知道,这研究并不似高能物理,可以为自然科学界指引方向。 相应的,在今天的联邦,除产业巨头的研究所、和联邦信息科学研究院外,几乎没人从事这一方向的研究。 在一切围绕利润,继而,一切围绕顶层需求而运转的世界,抽象而高屋建瓴的研究,往往举步维艰,这在历史上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至于说,计算机自我意识的研究,对人类的永生——意识的永存,有没有实践层面上的参考价值,顶层中的聪明人必定也想到过这一点,只不过一直以来的研究,无法支撑起这种暂时还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方面,作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也花费过一些时间精力,浅尝辄止。 因为他很快发现,所谓“计算机自我意识”与“计算机承载人类的意识”这两个命题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差距。 且不说第一个目标,至今未能实现; 即便有朝一日成为现实,距离实现第二个目标,也还是遥遥无期。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倘若执着于意识与栖居其中的身体,生命科学是唯一的希望。 但倘若换一个角度,按“匿名者”的观点,身体的永存,只不过是永生三个阶段中的第一个,意识的永存才是第二阶段,那么,能否借助发达的科学技术,让意识脱离身体这具——牢笼,以另外的形式长期存在下去,甚至达成不朽。 这种想法,以今天的科技水平,还只是一种天马行空的幻想。 至于未来能否实现,能,或者不能,方然的着眼点在于时间,或者说,他对不同层面的永生之手段,有十分清醒的主次之分。 计算机承载人类的意识,作为一种设想,是可以的。 但在此之前,三十五岁、已经不再年轻的自己,则必须直面身体衰老、继而衰亡的必然。 站在科学巨人的肩膀上,向前眺望,更高层面的永生不灭之道,还隐没在一大片迷雾之中,要想窥见真相,自己,必须先着手解决生命科学层面的难题,让日渐衰老的身体长久维持下去,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抵达生命跑道的交接棒区。 继而,让意识完成交接,从身体去往下一个栖居之所。 再然后,倘若真的办到了这一切,才有资格面对“匿名者”所言的,迄今为止也还没想出对策的终极问题: 文明的消亡。 思路,一直连贯的进行下去,不知不觉,圆桌上的对弈已经结束。 看着alice收拾棋具,方然慢慢起身,在sara的陪伴下走向地下建筑内的水循环系统,准备做每天例行的游泳锻炼。 至少到目前为止,比重的差异,让仿真人无法伴自己畅游,不过这也无妨。 借用nep_871的水循环系统,具体说来,是位于小镇地下构造中的一套150t级水处理、再生循环设备,附加容量约3000t的储备水仓,天堂镇得以在断绝一切外部供应的情况下,拥有长达三百天的自持力。 至于说,生活在天堂镇的几十名核心雇员,是否知道自己饮用的,是游过泳的水,方然就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他自己也一样在喝,只要能维生、不生病,又何必在乎呢。 之前经手过不少末日避难所,和容易获得、持续供应的电力相比,实打实的物质资料存储、应用,需要更复杂的流程,避难所里的水资源十分宝贵,回收再处理后循环利用,是一种必须的步骤。 对人而言,明确知晓杯中的水,来自昨天排泄出去的……,难免会犯恶心。 但诸多极端情况的案例,早已证实,人的求生欲-望强烈的难以想象,在别无选择时,别说循环水,直接饮用pee都将会是一个可选项。 志在永生,为此可付出任何代价,方然可不会这么矫情。 何况在他看来,有一种说法是很有意思,生而为人,不光每天吃的食物,饮用的水,乃至呼吸的空气,原则上都只能来自于盖亚生物圈。 几十亿年的生命演化,不消说,早已将这些物质循环过了无数次。 真要计较的话,吃、喝、呼吸的每一个原子,岂非都已在从细菌荚膜到恐龙大肠的诸多场所游历了许多遍,清澈水体中的h原子,也完全可能来自反刍动物放屁的甲烷,或者古墓葬者腐坏的尸胺。 正文 第三八二章 主控 极端的计较下去,人迟早要发疯,然后自戕。 方然并无这种洁癖、强迫症,所以,在水槽中畅游时也毫无压力。 对洁净的追求,是人类演化中塑造出的一种行为偏好,因此而得以远离传染源、有毒有害物质,直到今天,有时候也的确在发挥作用。 但是以当今的卫生条件,乃至于人类对客观世界的改造深度,讲究卫生,见到s之类东西就犯恶心,毫不夸张而令人厌恶的讲,则是一种略显陈旧的生理反应,甚至会影响到某些严重洁癖者的厕后揩拭。 人类的精神,总归是演化所塑造,残存的不合时宜多如牛毛。 至于理性,科学,短短几百年的光景,也没办法将一切落后于时代的东西根除。 在恰好二十米的水槽中畅游,换气时,瞥见sara坐在水边,方然倒心生一丝羡慕,他明白以人类的卫生之好恶,仿真人,反而是比真人更洁净、更完美的存在。 不管体内如何钢筋铁骨,至少,仿真人的动力来自于聚合物电池,不仅没有从口腔到g门的长达十米之消化系统,更用不着像自然人那样,为每天生存所需的近10mj能量,而时刻怀揣六公斤s走来走去。 哦,不要说“谁也不可能一次排六公斤s”; 来份泻药,十分钟后找一只水桶,你就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思绪神游,继而有点失去控制,游完一千米的男人离开水槽,让sara用浴巾擦干身体。 接下来的工作时间,穿过狭窄过道,进入遍布设备的nep_871地下设施备份控制室,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六公斤……”的念头还是偶尔冒出来,居然让自己有点不适应,然后,方然才意识到这想法是有问题的。 既然对一切洞若观火,审美也好,洁净也罢,无非都是些表象, 待到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一切生物从盖亚绝迹,那时的世界,又该会是多么的洁净无暇。 那样的世界,当真,值得自己去期待吗。 …… 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想象,填充了头脑,让每一天不再显得单调而枯燥。 身在nep_871,按部就班工作的托马斯*安生,似乎成为了一位消极避世的隐者,除工作需要、两次前往集中避难所外,直到西历1489年的元旦降临,小镇大雪纷飞,他依然没离开地下世界一步。 最终决战的号角,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闭起眼睛就能听得到。 列车,在无限延伸之铁轨上“哐当——”作响,梦中所见的场景,似乎与以往多少有些不同,乘客的样貌愈加模糊,车厢里的空间,也显得有些狭**仄,不仅如此,转眼四顾的每一个角落,都显出狰狞的模样。 列车还在,车厢里的广袤世界,暂时也还存在,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啊。 梦中的视角变换,悄无声息,一开始,方然还以为自己在滑向车厢尽头,惊魂未定之际,才意识到这只是在车厢之间穿行。 时间的列车,不知道究竟有多长,人生究竟从哪一节车厢开始,并由不得自己。 场景在一顿一顿的后退,仿佛,自己正向前行走,目之所及的景象大不相同,看起来,明显比之前所在的车厢要整洁、明亮。 但车厢仍然是车厢,一切的本质,并没有变,事实上也没可能被改变。 “哐当——哐当——” 时间是均匀流逝的吗,就像牛顿所言,不徐不疾的向前奔流,直到视线之外的未知远方,这一说法,让梦中的男人联想到相对论,但,梦境里的一切都荒诞不经,车轮敲击轨道接缝的声响,也显得如此单调。 车厢尽头,一如既往的黑暗,方然依稀觉得,那应该就是黑洞的模样。 有乘客到该下车的时候,挣扎的过程,都和之前所见的那样悄无声息,自己,也一样沉默的旁观着。 列车永远存在,车厢,似乎也会永远存在,可一旦下车,这些也全都是身后事。 那为什么还要换车厢呢,难道说,前面的车厢非但会更华丽,还可以拖延下车的时刻吗。 也许是,可抬头看向车厢尽头的上方,血红色的数字却还在一跳,又一跳,任凭怎样眨眼,也没办法看得清楚。 想起来了,后面的那些车厢,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狼藉了啊。 梦中的世界,时间,幻化成血红色的跳动数字,不知过了多久,扭头看去,只见到车厢另一头,自己刚刚穿过的门,正变得斑驳,继而散发一缕灰蒙蒙的轻烟。 世界,就开始要毁灭了吗。 从梦境中醒来,睁开双眼,四周全是死一般的黑暗。 音乐声在耳边回荡,继而灯光渐亮,长期居住在地下而淡漠的昼夜节律才渐渐苏醒,让方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早晨。 时间刚过六点,距离公司要求的上班时间,还有三小时。 没心思回忆昨夜的梦,或者,是下意识的不太愿意再想起来,方然迅速的吃过早饭,洗漱完毕,在alice的帮助下穿好衣服,就沿着狭窄的检修通道前往主控制室,一边吩咐身后的仿真人去给自己倒杯速溶饮料。 七点之前,开始一天的工作准备,自己大约有两小时可以用来忙私事。 天堂镇的地下世界,主控制室,在最初的设计规划里,是一处只在紧急状态下才启用的封闭空间,换句话说,只有在小镇遭遇严重破坏,连位于镇中心的集中式避难所也无法再控制局面时,才有必要启用这一后备机构。 至于现在,经常在这里忙碌,方然的一举一动都是瞒着监控系统在进行。 凭借自己“看门狗”系统管理员的身份,得以做到这点,在方然的计划里,这座深埋地下一百二十米、距离地热电站已经很近的坚固结构,将是核战一旦爆发、或者其他时机到来时,自己在天堂镇的藏身之所。 至于nep_871的其他人,核心雇员,或许也有一部分会知道这处所在,却绝对无法接近。 长时间的准备工作,令方然确信,一旦事态演变到管理员相互竞争的局面时,至少在天堂镇,自己很有把握立于不败之地。 正文 第三八三章 内斗 控制天堂镇,进而染指nep大区的全产机体系,是篡夺之路的第一步。 凭借“看门狗”的管理员身份,时机到来时,方然有能力干预nep大区的全产机体系,影响其中一些模块的运作。 不过在这之前,自己、或其他潜在的竞争者,第一个要面对的问题还是“怎样从竞争中胜出”。 天堂镇的地下世界,托“看门狗”的控制权限,方然潜心经营的几年时间里,已经对这一体系十分熟悉,在渗透、监控控制系统的过程中,也不出所料的与竞争者明争暗斗,几次挫败他人的侵入企图。 身为应急处置系统的管理员,这样做,不仅可以巩固手中资源,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向“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打报告,这正是托马斯*安生的工作职责。 但方然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像竞争们一样,选择沉默。 将工作中发现的侵入、渗透等迹象,汇总起来呈报给上级,对自己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加薪,还是升值,现在这些东西对自己一点吸引力也没,至于假借ibm之手,打击潜在的竞争者,这方面方然还是有起码的觉悟,他没有臀脑分离。 在彼此暗斗、劫夺系统控制权时,管理员之间,是你死我活的竞争者。 但是在顶层、有产者面前,举报同类,在没有决定性利益的前提下,就是一种很蠢的行为。 让“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管理层,得知nep_871频繁遭遇攻击,甚至内斗激烈,这样做非但于事无补、不会让自己的计划变得更容易,反而很可能引来更严厉的监控管制,甚至空降而来的调查员。 不是什么人都像莱斯利*兰伯特那样好打发,时机未成熟时,方然可不想被迫铤而走险。 埋头工作,暗中布局,方然对天堂镇的控制力一直在持续巩固,在“看门狗”系统管理员的身份掩护下,这些准备也很低调。 西历1489年初,按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推演,表面仍由“国际商用机器”所有、听命于公司董事会与联邦政府的nep_871,在方然骤起发难后,已经有近90%的概率被全盘接管,继而有条件渗透nep大区的生产体系。 在天堂镇工作的ibm核心员工,数量在几十人,其中大多数职员的资料都很详尽,职责与活动都在“看门狗”的视线之内。 对付这些同僚,有如拔除一丛丛杂草,是很容易做到。 相比之下,管控小镇核心运作体系、或者nep_871网络接入权限的系统管理员,也是天堂镇权限最高的少数几名职员,风险就更大一些。 出于彼此掣肘的考虑,公司没可能让一个人掌管全镇的自动化体系,而是采取所谓“权限分割”的思路,将天堂镇的运维系统、核心功能系统与对外连接系统交给不同的管理员来负责,托马斯*安生的权限,仅限于其核心功能。 仿佛是这一座小镇的“使用者”,原则上,托马斯只能控制“看门狗”,而无法插手nep_871的日常运转等事务。 同样的,天堂镇的外界联系,不论物流、还是通信,也不在托马斯的掌控之内。 标准的权限切割、责任分摊制度,是否会成为控制天堂镇的一种障碍,从传统角度去思考问题,似乎的确如此。 负责小镇核心系统运转,或者对外联络的系统管理员,自从来到nep_871,方然只通过网络“见”过几次,不过在asa到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数据库里,他早已把这些人的情况调查的明明白白,也知道所有目标的弱点。 即便如此,要从管理员手中夺取控制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边要思考如何篡权,一边警惕可能存在的威胁,其他人怎样想,怎样做,方然用不着换位思考就能猜到,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但凡it精英,要说没有面对残酷内斗的觉悟,都是假的。 否则,又何必签署终身服务协议,来天堂镇坐牢呢。 迟早将到来的内斗,nep_871的控制者只能有一个,鹿死谁手,方然并不太担心。 至于在那之后,第二步的目标,龟缩在天堂镇显然没有任何前途,在外来干涉力量到来之前,自己必须迅速整合全镇的通讯和计算资源,继而,利用“看门狗”系统向外发送指令,尝试侵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若干关键节点。 需要控制的节点,狭义上讲,主要是nep全产机的次级节点,和若干超级计算中心。 算力,在资源与能源基础之上,将是争夺的焦点,只要掌控足够强大的算力,自己着手开发的ai就可以上线运转,继而,逐渐恢复“全产机”体系的运作,然后才有可能驱使大量生产单元,彼此协调,尽快组建起庞大的暴力机器。 到这一步为止,暴力,已经掌握在手,理论上自己的规划已完成了一大半。 或者说,对意在夺权的野心家而言,做到这一步,就是莫大的成功,接下来无论是战是和,都是大功告成之后的跌宕起伏之人生体验。 对野心家而言,从来信奉的都是“富贵险中求”,角逐的过程就是莫大的快乐。 方然却无法认同这一点,他的目标,是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眼前的篡权只是手段,本身并无快乐或痛苦可言。 要追寻无限长的生命,仅仅只专注于系统的控制权,还嫌不够。 西历1489年,盖亚大战的第三个年头,就在中大陆战火滔天、各种消息与谣言漫天飞舞时,天堂镇地下一百五十米的主控室里,恒温恒湿环境中的三十六岁男人,还在如隐居者一般蛰伏,等待时机。 蛰伏,很陌生的词语,向着永生的目标跋涉了几十年,这还是头一次略有闲暇。 坐在灯光明亮的地下控制室里,眼前,是数字与图案变幻的巨幅显示屏,科幻场景般的指示灯明灭不定,偶尔敲击键盘,主要还是靠轨迹球来选择指令,长时间工作的劳动强度着实不低。 传递意图,人机交互的方式,还是老一套,令方然稍感疲倦。 继而,还是那个念头浮现于脑海: 在强大的计算机、ai面前,人,创造这一切的“造物主”,时至今日,却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 正文 第三八四章 盘点 控制天堂镇,进而染指nep大区的全产机体系,是篡夺之路的第一步。 凭借“看门狗”的管理员身份,时机到来时,方然有能力干预nep大区的全产机体系,影响其中一些模块的运作。 不过在这之前,自己、或其他潜在的竞争者,第一个要面对的问题还是“怎样从竞争中胜出”。 天堂镇的地下世界,托“看门狗”的控制权限,方然潜心经营的几年时间里,已经对这一体系十分熟悉,在渗透、监控控制系统的过程中,也不出所料的与竞争者明争暗斗,几次挫败他人的侵入企图。 身为应急处置系统的管理员,这样做,不仅可以巩固手中资源,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向“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打报告,这正是托马斯*安生的工作职责。 但方然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像竞争们一样,选择沉默。 将工作中发现的侵入、渗透等迹象,汇总起来呈报给上级,对自己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加薪,还是升值,现在这些东西对自己一点吸引力也没,至于假借ibm之手,打击潜在的竞争者,这方面方然还是有起码的觉悟,他没有臀脑分离。 在彼此暗斗、劫夺系统控制权时,管理员之间,是你死我活的竞争者。 但是在顶层、有产者面前,举报同类,在没有决定性利益的前提下,就是一种很蠢的行为。 让“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管理层,得知nep_871频繁遭遇攻击,甚至内斗激烈,这样做非但于事无补、不会让自己的计划变得更容易,反而很可能引来更严厉的监控管制,甚至空降而来的调查员。 不是什么人都像莱斯利*兰伯特那样好打发,时机未成熟时,方然可不想被迫铤而走险。 埋头工作,暗中布局,方然对天堂镇的控制力一直在持续巩固,在“看门狗”系统管理员的身份掩护下,这些准备也很低调。 西历1489年初,按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推演,表面仍由“国际商用机器”所有、听命于公司董事会与联邦政府的nep_871,在方然骤起发难后,已经有近90%的概率被全盘接管,继而有条件渗透nep大区的生产体系。 在天堂镇工作的ibm核心员工,数量在几十人,其中大多数职员的资料都很详尽,职责与活动都在“看门狗”的视线之内。 对付这些同僚,有如拔除一丛丛杂草,是很容易做到。 相比之下,管控小镇核心运作体系、或者nep_871网络接入权限的系统管理员,也是天堂镇权限最高的少数几名职员,风险就更大一些。 出于彼此掣肘的考虑,公司没可能让一个人掌管全镇的自动化体系,而是采取所谓“三-权分立”的思路,将天堂镇的运维系统、核心功能系统与对外连接系统交给不同的管理员来负责,托马斯*安生的权限,仅限于其核心功能。 仿佛是这一座小镇的“使用者”,原则上,托马斯只能控制“看门狗”,而无法插手nep_871的日常运转等事务。 同样的,天堂镇的外界联系,不论物流、还是通信,也不在托马斯的掌控之内。 标准的权限切割、责任分摊制度,是否会成为控制天堂镇的一种障碍,从传统角度去思考问题,似乎的确有困难。 负责小镇核心系统运转,或者对外联络的系统管理员,自从来到nep_871,方然只通过网络“见”过几次,不过在asa到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数据库里,他早已把这些人的情况调查的明明白白,也知道所有目标的弱点。 即便如此,要从管理员手中夺取控制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边要思考如何篡权,一边警惕可能存在的威胁,其他人怎样想,怎样做,方然用不着换位思考就能猜到,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但凡it精英,要说没有面对残酷内斗的觉悟,都是假的。 否则,又何必签署终身服务协议,来天堂镇坐牢呢。 迟早将到来的内斗,nep_871的控制者只能有一个,鹿死谁手,方然并不太担心。 至于在那之后,第二步的目标,龟缩在天堂镇显然没有任何前途,在外来干涉力量到来之前,自己必须迅速整合全镇的通讯和计算资源,继而,利用“看门狗”系统向外发送指令,尝试侵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若干关键节点。 需要控制的节点,狭义上讲,主要是nep全产机的次级节点,和若干超级计算中心。 算力,在资源与能源基础之上,将是争夺的焦点,只要掌控足够强大的算力,自己着手开发的ai就可以上线运转,继而,逐渐恢复“全产机”体系的运作,然后才有可能驱使大量生产单元,彼此协调,尽快组建起庞大的暴力机器。 到这一步为止,暴力,已经掌握在手,理论上自己的规划已完成了一大半。 或者说,对意在夺权的野心家而言,做到这一步,就是莫大的成功,接下来无论是战是和,都是大功告成之后的跌宕起伏之人生体验。 对野心家而言,从来信奉的都是“富贵险中求”,角逐的过程就是莫大的快乐。 方然却无法认同这一点,他的目标,是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眼前的篡权只是手段,本身并无快乐或痛苦可言。 要追寻无限长的生命,仅仅只专注于系统的控制权,还嫌不够。 西历1489年,盖亚大战的第三个年头,就在中大陆战火滔天、各种消息与谣言漫天飞舞时,天堂镇地下一百五十米的主控室里,恒温恒湿环境中的三十六岁男人,还在如隐居者一般蛰伏,等待时机。 蛰伏,很陌生的词语,向着永生的目标跋涉了几十年,这还是头一次略有闲暇。 坐在灯光明亮的地下控制室里,眼前,是数字与图案变幻的巨幅显示屏,科幻场景般的指示灯明灭不定,偶尔敲击键盘,主要还是靠轨迹球来选择指令,传递意图,人机交互的方式还是老一套,让忙碌中的方然稍感疲倦。 正文 第三八五章 等价 “计算机模拟人的意识活动”,与“计算机从事人的科学研究”,两者彼此等价,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 至于原因,梳理一直以来的思路,答案其实很明显。 迄今为止出现的计算机系统,单论速度,远远超越了人脑的等效算力,这样讲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虽然直到今天,人类仍未弄清人脑的计算能力,但根据人与计算机在完成典型任务时的表现,也能得出一个大致的判断。 从自动驾驶,到同声传译,再到19*19路的围棋对抗,计算机在一项项任务中胜过了人类,对应的人脑算力之上限,也在不断提升。 但这种提升,不仅在理论上无法一直持续,在实践中也一样办不到。 与现代计算机类似,人脑,可以粗略的看做一台通用计算机,内置大量任务的算法,虽然只有大脑、小脑/植物神经系统这两个不对称核心,也就是实际上的单线程,但通过执行不同的任务算法,可以完成许多截然不同的工作。 功能多样,但,并不能用一系列任务的等效算力之和,作为人脑的预测算力。 正如计算机的算力,决不能用运行所有算法时体现出的算力,简单叠加,这是一个很浅显的低级错误。 故而估测人脑的(最大)算力,只需盘点所有能被计算机替代的任务中,哪一种所需的算力最大,而在it领域极大发展的今天,要做到这一点,相比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前的情形,更要容易得多。 譬如围棋,曾经令人工智能束手无策,甚至一流ai都无法战胜人类业余围棋选手,在十几年前才逐渐逆转。 时至今日,在剧变的大背景下,围棋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已很迟缓。 原因用不着多解释,在新时代奴隶制的简单再生产态势下,作为人类的一种精神活动,对生产体系并无任何助益、而仅仅只是头脑锻炼与消遣的围棋,早已淡出ai研究者的视线,这方面的研究接近停滞,也是再正常不过。 资产主义社会中,一切社会活动,归根结底都是利益在推动。 到了新时代的奴隶制,情况,是稍有改变,不排除某些顶层对围棋是饶有兴致,愿意投入资源进行一些研究。 但,在ai棋力已经碾压人类的这时代,少数顶层、有产者对围棋的兴趣,很容易被已有成果所满足,继续研发更强棋力之ai的动机几乎不复存在,近十年来,ai棋力的进步幅度也的确很有限。 即便如此,到了西历1489年,围棋ai的棋力早已远胜于人。 进而,用围棋ai所需的算力,来衡量同等棋力之人的大脑“算力”,其可信度也一直在提升,精度也随之亦然。 原理是很显明的,人类,其中的顶尖棋手,哪怕并非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下棋、思考棋术,认为其大脑的算力峰值,会出现在执行“对弈”这件事的时候,这假设是十分合理而难以辩驳的。 继而,同等棋力ai所需的算力,就可以大致当做棋手之脑的等效算力。 考虑到棋手的一生,毕竟,绝不可能百分之百围绕着围棋,多少总会有些分心之事,但对于顶尖棋手,引入的误差也不会太大。 多少年来,人类的顶尖棋手之棋力,渐消渐长,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上限。 而人类研发的围棋人工智能,使用互有区别的算法、架构,运行在不同的计算机系统上,达到同等棋力所需的算力也彼此相若。 种种迹象,似乎清楚的指向一个事实: 完成同样任务的计算机之算力,就是人脑的等效算力。 在当今时代,人,不论天赋如何、又是怎样努力,也根本无法打破人类棋力的天花板,更不可能战胜任何一个等效棋力在十段以上的围棋ai。 这似乎也从侧面证明了,围棋棋力,可以视为一个人大脑能力的极限。 在这种理论指导下,稍加检索,方然就知道了这一数字。 按围棋ai等效法衡量的人脑算力,不同资料,给出的数据差异很大,上下限之间的差距在三到四个数量级,但凭借自身的认识水平,他不难看得出,其中接近上限的数字几乎都是错误的,更准确的数字在10~50pflops。 至于其他数据,大多高出两个、三个,甚至四个数量级,主要是一些研究者将围棋ai的训练所需算力也统计进来。 不论什么时代的人工智能,在投入实用前,都需要一定的“训练”过程,这一过程与人的学习很相似,目的是模仿人类的学习过程,从基本规则中“自然而然”的产生出解决实际问题的算法,当然,这些算法往往体现为多层网络、分支网络的形式。 将ai训练所需的算力,统计到总算力中,从成本核算的角度是很正常的,在比较人和计算机的能力时,却一点都不公平。 照此做法,计算机达到某一水平的算力,是测试发布到实战运作的算力总和,那么对人而言,也需要将围棋的漫长的学习过程一并统计进来,均分实战中的棋力,这样一来恐怕人脑的等效算力会更难看。 归而总之,闲暇时想到这一切,方然的确回忆起了那些数据。 在公认为复杂意识活动的围棋领域,人脑的等效算力,大致就是10pflops、也就是每秒一亿亿次浮点运算的水平。 对于一百四十亿神经元组成的人脑,这成绩,似乎已相当不错。 但对照今天的超级计算机,毫无疑问,10pflops级别的算力则不值一提,连零头的零头都不到。 那么可以得出结论,人的能力,已完全被自己所创造的计算机碾压,是这样吗; 事实果真如此吗,不,不一定。 任务堆积如山,每一天埋头忙碌之余,稍事休息时,方然都会思考这微妙的问题。 思考的成果,与学术界的某些观点不尽一致,他认为,用计算机完成典型任务所需的算力,来衡量人脑的处理能力,是很不靠谱的做法。 正文 第三八六章 围棋 “计算机模拟人的意识活动”,与“计算机从事人的科学研究”,两者彼此等价,这应该算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 至于原因,梳理一直以来的思路,答案其实很明显。 迄今为止出现的计算机系统,单论速度,远远超越了人脑的等效算力,这样讲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虽然直到今天,人类仍未弄清人脑的计算能力,但根据人与计算机在完成典型任务时的表现,也能得出一个大致的判断。 从自动驾驶,到同声传译,再到19*19路的围棋对抗,计算机在一项项任务中胜过了人类,对应的人脑算力之上限,也在不断提升。 但这种提升,不仅在理论上无法一直持续,在实践中也一样办不到。 与现代计算机类似,人脑,可以粗略的看做一台通用计算机,内置大量任务的算法,虽然只有大脑、小脑/植物神经系统这两个不对称核心,也就是实际上的单线程,但通过执行不同的任务算法,可以完成许多截然不同的工作。 功能多样,但,并不能用一系列任务的等效算力之和,作为人脑的预测算力。 正如计算机的算力,决不能用运行所有算法时体现出的算力,简单叠加,这是一个很浅显的低级错误。 故而估测人脑的(最大)算力,只需盘点所有能被计算机替代的任务中,哪一种所需的算力最大,而在it领域极大发展的今天,要做到这一点,相比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前的情形,更要容易得多。 譬如围棋,曾经令人工智能束手无策,甚至一流ai都无法战胜人类业余围棋选手,在十几年前才逐渐逆转。 时至今日,在剧变的大背景下,围棋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已很迟缓。 原因用不着多解释,在新时代奴隶制的简单再生产态势下,作为人类的一种精神活动,对生产体系并无任何助益、而仅仅只是头脑锻炼与消遣的围棋,早已淡出ai研究者的视线,这方面的研究接近停滞,也是再正常不过。 资产主义社会中,一切社会活动,归根结底都是利益在推动。 到了新时代的奴隶制,情况,是稍有改变,不排除某些顶层对围棋是饶有兴致,愿意投入资源进行一些研究。 但,在ai棋力已经碾压人类的这时代,少数顶层、有产者对围棋的兴趣,很容易被已有成果所满足,继续研发更强棋力之ai的动机几乎不复存在,近十年来,ai棋力的进步幅度也的确很有限。 即便如此,到了西历1489年,围棋ai的棋力早已远胜于人。 进而,用围棋ai所需的算力,来衡量同等棋力之人的大脑“算力”,其可信度也一直在提升,精度也随之亦然。 原理是很显明的,人类,其中的顶尖棋手,哪怕并非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下棋、思考棋术,认为其大脑的算力峰值,会出现在执行“对弈”这件事的时候,这假设是十分合理而难以辩驳的。 继而,同等棋力ai所需的算力,就可以大致当做棋手之脑的等效算力。 考虑到棋手的一生,毕竟,绝不可能百分之百围绕着围棋,多少总会有些分心之事,但对于顶尖棋手,引入的误差也不会太大。 多少年来,人类的顶尖棋手之棋力,渐消渐长,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上限。 而人类研发的围棋人工智能,使用互有区别的算法、架构,运行在不同的计算机系统上,达到同等棋力所需的算力也彼此相若。 种种迹象,似乎清楚的指向一个事实: 完成同样任务的计算机之算力,就是人脑的等效算力。 在当今时代,人,不论天赋如何、又是怎样努力,也根本无法打破人类棋力的天花板,更不可能战胜任何一个等效棋力在十段以上的围棋ai。 这似乎也从侧面证明了,围棋棋力,可以视为一个人大脑能力的极限。 在这种理论指导下,稍加检索,方然就知道了这一数字。 按围棋ai等效法衡量的人脑算力,不同资料,给出的数据差异很大,上下限之间的差距在三到四个数量级,但凭借自身的认识水平,他不难看得出,其中接近上限的数字几乎都是错误的,更准确的数字在10~50pflops。 至于其他数据,大多高出两个、三个,甚至四个数量级,主要是一些研究者将围棋ai的训练所需算力也统计进来。 不论什么时代的人工智能,在投入实用前,都需要一定的“训练”过程,这一过程与人的学习很相似,目的是模仿人类的学习过程,从基本规则中“自然而然”的产生出解决实际问题的算法,当然,这些算法往往体现为多层网络、分支网络的形式。 将ai训练所需的算力,统计到总算力中,从成本核算的角度是很正常的,在比较人和计算机的能力时,却一点都不公平。 照此做法,计算机达到某一水平的算力,是测试发布到实战运作的算力总和,那么对人而言,也需要将围棋的漫长的学习过程一并统计进来,均分实战中的棋力,这样一来恐怕人脑的等效算力会更难看。 归而总之,闲暇时想到这一切,方然的确回忆起了那些数据。 在公认为复杂意识活动的围棋领域,人脑的等效算力,大致就是10pflops、也就是每秒一亿亿次浮点运算的水平。 对于一百四十亿神经元组成的人脑,这成绩,似乎已相当不错。 但对照今天的超级计算机,毫无疑问,10eflops的算力则不值一提,连零头的零头都不到。 那么可以得出结论,人的能力,已完全被计算机所碾压; 事实果真如此吗。 任务堆积如山,每一天埋头忙碌之余,稍事休息时,方然都会思考这微妙的问题。 继而发现,与学术界很多人的观点不一样,用计算机完成典型任务所需的算力,来衡量人脑的处理能力,是很不靠谱的。 正文 第三八七章 科研 人,计算机,两者的架构都不一样,彼此模拟显然是很困难的任务。 对人而言,进行人脑原本并不擅长的计算、逻辑、海量简单分支决策的任务,效率远远低于哪怕最原始的计算机。 对计算机而言,从事其并不擅长的复杂局面判断、复杂分支决策之任务,哪怕算力早已碾压人脑,也仍然是一种消耗巨大的以短击长,庞大而复杂的算法体系,到头来,还不如人脑迅速凭“直觉”而做出的结论。 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一旦认识到这点,方然就明白所谓“等效算力”的意义并不大。 用围棋ai的算力,或者,其他任何ai的算力去衡量人脑的处理能力,并不能准确判断人脑的实力,充其量只说明,倘若要人脑去从事计算机、人工智能擅长的工作,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可以与多大算力的ai相比拟。 至于人脑的真正实力,恐怕,是没办法用flops来表征,正如一辆家用轿车的优劣,绝对无法通过超载能力来衡量那样。 那么人脑的能力究竟怎样,到底,有没有一个起码的判据。 念及至此,花费宝贵时间思考这一问题,方然的初衷,或许是为了调剂生活,在紧张工作的间隙放松头脑,但,不知不觉将思维深入到这种程度,他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正在思考的是一个何其关键、甚至是决定性的问题。 人脑与计算机,架构迥异的两种事务,它们真的可以彼此等效、甚至彼此替代吗。 这一问题的真正答案,至关重要,一旦得出结论,就可以回答萦绕心头、困扰思绪的两个棘手之问题: 计算机,能否替代了人,去从事创造性的科学研究工作; 以及计算机,能否作为意识的载体,成为实现无限长之生命的一种手段。 两个问题,本质上,都是在探究人脑与计算机的本质,是否可以彼此等价,进而彼此替代。 但答案又会是什么呢,站在西历1489年的历史节点上,无需殚精竭虑,方然就能给出一个令人失望的回答: 不能。 计算机,替代人类劳动,是多少年来一直在发生的事,可是直到今天,联邦、乃至全世界的it尖端研究,仍未创造出能通过“图灵测试”的人工智能,距离人工智能代替人类,从事创造性科学研究的目标,显然就更加遥远。 当今时代的apos、全产机,毫不夸张的讲,已经取代了社会生产过程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力,将从清扫工到应用工程师的诸多岗位彻底消灭,这固然是事实。 联邦的无数劳动者,因此失业,丧失参与生产流程的机会,这也是一种确定的趋势。 但直到今天,劳动者,仍然被联邦顶层、有产者、统计阶层所需要,在联邦大地的无数研究机构、生产体系中,从事创造性研究的自然科学领域之顶尖人才,数量一点也没有减少,甚至还会随着生产体系的膨胀而扩大。 计算机的能力,在今天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但仍然有一些事情是其力不能及。 科学研究,前沿领域的探索,尖端技术的开发,仍然必须由人来主导,即便计算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今日的一切高新科技研发,离开超级计算机的强大算力都无以为继,但在研究过程中,计算机所充当的仍然是“算仆”,只是研究者用来加快计算速度,缩短研发周期的工具。 原则上讲,今天的一切科学技术之研究,完全摈弃计算机,照样可以进行下去。 只不过研发的速度,会慢到令人完全无法忍受,科学家穷极一生、雇佣海量计算劳工,也没办法等到计算结束、验证自己的理论是否正确。 计算机的角色,越来越重要,但,这与成为主导根本就是两回事。 正因如此,在社会剧变的这时代,联邦的无数劳动者才没有被顶层彻底抛弃,被成批赶进毒气室,而是暂时维持一种微妙的、尚可维持的平衡: 无数劳动者失去工作、苟延残喘,其中的一小部分精英则(暂时)还有工作,衣食无忧。 数量庞大的底层,多少还得到一点救济、勉强维生,以巨大的基数,多少总能够为生产体系提供一定数量的精英劳动者,只待眼前的科学研究者们逐渐老去,死亡,就可以进入生产体系,继续为顶层服务。 在生化仿真人的冲击下,顶层——奴隶——奴仆之三元体制,奴仆的地位岌岌可危,数量持续减少,而被大量的生化仿真人取而代之。 这一趋势,在几年前就能观察到,除从事“人文艺术”的奴仆外,普通服务者均前途堪忧。 奴隶群体的地位,则两极分化,大量普通劳动者陆续被踢出生产循环,从事尖端科技研发的高端人才则安稳如山。 这样一种大趋势,长远看来,会对人类社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现在还说不好。 方然并不在乎什么“长期趋势”,事实是明摆着,第三次盖亚大战很快就将到达“临界点”,继而,在双方动用战略核武器后,事态就将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整个人类世界都将迎来又一次天翻地覆的剧变。 世界命不久长,长远趋势,也就只能是一种虚无缥缈。 相应的,计算机究竟能否取代人,从事(真正的)科研工作,或者说究竟要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做到这一点,则是根本性的重大问题。 真正的科学研究,毋庸讳言,并非若干年前人们以为的那样,只要经过专业、系统的教育,在生产体系中从事一些无关体力、无关交际的工作,就算是投身于科学技术,恰恰相反,彼时的大量所谓技术岗位,进行的都是些程序性的劳动。 随着it技术的渗透,应用科学与计算机程序的结合,让这些岗位上的人被迅速淘汰。 真正的科研,要么是前沿领域的探索性工作,要么是极端复杂局面下的技术应用,总而言之,一切以计算机是否能取而代之为准则:直到今天,联邦的超级计算机与ai,能未能将托马斯*安生、莱斯利*兰伯特等人踢出生产循环,就是“计算机尚力有不逮”的有力证明。 正文 第三八九章 池鱼 到那时,不论计算机(无意间)对人做了什么,是当做有趣的东西豢养,还是当做碍事的垃圾清除,对人而言,决定生死的际遇,在计算机而言却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里的——水,连鱼都算不上。 城门失火,因灭火而取水,最终导致鱼的死亡,人至少还看得到这一点。 然而人类开路劈山,挖矿掏洞时,会有这样的思想觉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在颠覆、灭绝矿物分子的大千世界吗。 当然不,在(自以为是)的人眼里,矿物,岩石,根本就是没有思想的“物”; 那么在计算机眼里,人,很可能也是一样的“物”。 这,才是某意味深长之句的真正意味: 毁灭你,与你何干。 …… 梦中醒来,耳边是闹钟乐声,黑暗中的男人抬手抹一把额头,冷汗涔涔。 起床,洗漱,坐下来食用“高级肥皂”,准备投入新一天的忙碌,吃早饭时的片刻闲暇,方然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一切。 事态,比自己之前所想,还要更严重。 事关计算机,人工智能,乃至计算机ai的自我意识,原本他一直以为,只要不主动研发“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计算机系统对人而言就是安全的,永远只能作为一种工具、而不会成为一种威胁。 但现在,不经意间的深邃思考,却让方然窥见了其中的莫大危机。 当能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或许是出于“创造性研究”之目的,或许是出于其他动机,计算机的算力、能力突破了上限,继而达到能完全取代人的程度,不管这系统一开始的目标有没有包含自我意识,那样的计算机,其行为都将彻底失控。 那时的计算机,庞大体系内的算法,究竟是在进行一些什么样的运作,恐怕是人类绝对无法洞悉的深奥。 继而,对那样的存在,一切人类已有的概念与手段,都未必会起作用。 借用教义的词汇,在自己一手创造出的神祇面前,人的手段,又怎可能还会有任何的用处。 只因到那时,那样的计算机系统,将会是盖亚表面的一种前所未有之存在,是生命演化链条被人为截断之后,藉由完全不同之另一条路线而诞生的,更高等、更先进、更强大的新物种,演化天梯上比人更高一阶的存在。 面对那存在,人类对抗计算机,恰如猴对抗人类,又哪会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危险,莫大的危险,潜藏在计算机的发展脉络之中。 并非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断言,此时此刻,置身于天堂镇的地下世界,恒温恒湿的房间里,方然却有点浑身发冷,很不舒服。 他头一次意识到,若干年前流传于联邦、乃至世界的那些警示,确有意义。 虽然在自己看来,危机的实质,与发出警讯的诸多名人所言并不尽一致,但指向的最终结局却大同小异: 人类的灭亡。 警讯,关于计算机、ai的警讯,曾在人类世界广为流传,也引发过巨大争议。 包括联邦it巨头microsoft总裁比尔*盖茨在内,许多业界精英人物都曾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人工智能的忧虑,提醒世人要谨慎面对人工智能。 这些警讯,自然引发了业界热议,甚至在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一系列经久不衰的讨论。 但这一切警示与热议,在方然看来,却太肤浅,并未触及问题的实质。 围绕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危机感,是很容易产生,而正如他此前的一段思考那样,真正的威胁并不是所谓“自我意识”,而是当计算机算力、能力强大到一定程度,承担的任务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需要创造性的时候,就必然会出现。 只要追寻能力越来越强大的计算机系统,这一威胁,迟早都会在盖亚降临。 而与人类是否警惕,是否开发“有自我意识的ai”毫无关系。 这一认识,是如此的深刻,在西历1489年的这一个早晨,方然顿悟到了关键。 要防备计算机、ai,仅仅是拒绝研发“计算机的自我意识”还不够,或者说,这做法并未抓住问题的关键。 避免危机的关键,在于“适度”,在于永远不要企图用计算机去取代人的一切。 一旦迈过红线,尝试让计算机完全替代人,替代人去从事创造性的科学研究,事态就将失去控制,这绝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在计算机能力突破阈值、彻底失控后,必然会发生的空前绝后之浩劫。 诚如自己之前所想到的,那种危机中,计算机的角色并非屠夫,或者恶魔。 而是创造性思维的无限延拓,迟早会让“计算机+ai”的存在,变成某种人类根本无法掌控、甚至无法理解的东西,继而在其(或许并非恶意)的行为中深受其害。 就像孵化的寄生蜂幼虫,吞噬寄主,其无非是按基因编码行动,却会导致寄主的灭顶之灾。 景象令人不寒而栗,匆匆吃过早饭,在房间里踱步休息,方然强迫自己不要再思考这一问题,而将其推延到遥远的未来。 否则,稍加思考,他就难免会头痛万分。 办法似乎是有的: 要避免计算机失控、成为新的神祇,就不要开展“计算机科研”的研究。 可这样一来,对“那个人”而言,情形就会变得极其恶劣,需要单枪匹马、充其量以计算机为工具,独力面对客观世界,去尝试推动人类科学技术的进步。 一个人研究科学,推动进步,这样做的难度会有多高呢,简直就是不切实际。 但由于计算机失控的风险,这,却是“那个人”唯一可行的策略。 科学技术的发展,因人类消亡而无以为继,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但,问题还不止于此。 倘若不进行“计算机从事创造性科学研究”的探索,毋庸讳言,也就断绝了“用计算机模拟人类意识”的可能。 无法在科研领域替代人的ai,是不可能与人脑相提并论,进而,也就无法研发出这样的计算机系统,其能够承载人的意识。 换言之,一旦顾虑失控风险、拒绝让计算机成神,也就断绝了“计算机中永生”的路。 正文 第三九〇章 胜负 永不下车,征途何其漫长,由计算机承载人类意识的一条路却就此断绝。 所思所想,并无百分之百的把握,前景,却令方然战栗,让他意识到自己和千千万万it从业者走出的,是一条怎样艰难而凶险的路。 放眼望去,“那个人”诞生的世界,孑然一身的盖亚之掌控者,单凭一己之力推动科学技术的进步,进而获得对抗死神的手段,希望何其渺茫,而借助计算机的强大力量,甚至使其具备科学研究、探索的能力,却又蕴含着巨大的风险。 进退两难,没有一种可行的策略去推进科学技术,这,让方然想起了自己与理查德*费曼教授的那次谈话。 当科学技术被锁死,发展迟缓、直到停滞,死神便迟早有一天会来敲门。 几十年的艰苦跋涉,在文明消亡的滔天巨浪中殊死拼搏,直到掌控盖亚的全部,这一切,倘若仍旧无法改变命运,无法抗争死亡的宿命,但只在盖亚苟延残喘,对这样活着的“那个人”来讲,死亡,会在几十年,几十万年,还是几十亿年、几万亿年后到来,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一个人,脱离人类文明的孑遗,哪怕活得再久,当真能扛起科学的旗帜,永远向前吗。 方然并没有这样的信心,相反,他现在觉得很恐慌。 但,恐慌也没有用,自从踏上这一条追寻永生的路,便再也不能回头。 对未来忧心忡忡,工作,暗中铺垫篡夺控制权的一切,便成为了方然缓解焦虑的手段,和唯一的精神依靠。 躲在天堂镇一百五十米的地下,每天,都在控制室待上十小时左右,他勉强压制对计算机系统的莫名恐慌(万幸还不严重),继续完善新ai,一边利用“看门狗”系统搜集北大区各节点的运行情况,以便审时度势。 在internet两分化的今天,联邦的网络环境、信息渠道,都不如以往那样通畅。 倘若还懵然不知、埋头工作,或许哪一天核弹临空,在爆炸冲击波来袭之前,自己都未必会知道。 远方的战火,消息,是零碎而真假难辨的,通过asa进行初步筛选、分析,方然才隐约得知,就在西历1489年的头两、三个月,联邦支持之下的尤洛浦联军,就越过传统边境线近两千公里,前锋已迫近了沙罗首府moscow。 理联解体后,经历了“失去的四十年”,今天的沙罗实力早不复以往,溃退并不意外。 前线进展神速,中大陆的地面战争快要分出胜负,在方然眼里,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信号,再结合太平洋上的形势,征兆就更明显。 西历1489年,第三次盖亚大战,已经快要在两线分出胜负。 与前两次盖亚大战相比,现代化的武器,与随之而产生的全新战争节奏,让一场席卷盖亚的战争进程大大加快,双方宣战还不到一年,损失巨大、实力却仍然雄厚的联邦,就在大洋上击溃了束棒斧列强的海空主力。 一旦进入战时体制,联邦,当世最强大的超级大国之一,战争潜力便迅速爆发。 进入大战的第三个年头,联邦的apos、乃至全国的生产部门已完成深度调整,作战平台的产能爬坡至历史最高点,东、西两海岸线的船厂,以每周一艘重型航空母舰的速度在大造战舰,航空工业的无人战机产量则超过了每周一千架。 规模庞大的联邦战争机器,在大战爆发后,屡次激战而遭遇沉重损失,但在大后方源源不断的平台与物资补给下,总编制仍膨胀到两千万之众。 自然,这里的两千万编制,活人所占的比重还不到千分之一,99.96%都是机器。 从无人战斗机到武装机器人,凭借过去若干年来的积累,完成度接近75%的apos体系逐渐发挥出强大实力,从资源采掘到战场指挥的若干环节都从中受益,短短两、三年时间里,按nemesis估算,联邦武装力量的战力就提升了三倍多。 进一步估算,如果将战略核武器排除在外,联邦与西大陆列强的战力之比已达2.7:1。 实力对比之悬殊,用不着ai,但凡对现代战争形势有所认识的人,也能看得出联邦一方已稳操胜券。 战争之胜负,在今天这一个时代,已几乎无关于人口,道义,勇气与正义。 而是彼此死斗的双方,谁的生产体系更坚韧、更庞大,谁手中的科技更高一筹,谁牢牢把持的资源更丰厚。 科技与资源,两者叠加在一起,就能产生出源源不断的生产资料与动力能源,继而,获得强大的算力,最终将所有这一切整合成战争机器,组织起一支悍不畏死、不辞辛劳、绝对忠诚而永远警惕的机器大军。 在这样一个时代,战争的结局,早在爆发前就已注定。 正是对这一点了如指掌,联邦与尤洛浦,才会放任西大陆与中大陆的对手,一步步走向必然对外扩张的束棒斧主义。 时至今日,战争进行两年有余,在联邦与尤洛浦的两面夹击、围堵之下,列强与沙罗一方的战略态势在持续恶化,直观的表现,是战场失利,根本原因则是在联邦的海上包围、封锁之下,难以获得足够多的战略资源。 西大陆与中大陆,一眼望去,机器广袤而资源丰富,列强与沙罗似不应感到资源匮乏。 但是与海空力量独步天下、事实上掌控盖亚四海的联邦相比,列强、沙罗的困局,一方面在于无法从海外获得自身紧缺的自然资源,另一方面则背负广阔大陆上的几十亿人口,哪怕消耗巨大,也始终无法实现兵力上的均势。 西大陆列强,与中大陆的沙罗,开战后一直在四面扩张,尽可能用广大占领区来弥补海上交通断绝的劣势。 随着这一过程的进行,自然而然的,其所背负的人口拖累也越来越重。 自身的庞大人口,再加被占领诸国的大量难民,倘若只从战争胜负的角度考量,灭绝是一种最简单的策略。 但一方面列强生产体系的自动化、智能化程度较低,仍需要相当数量的劳动者,另一方面从长远考虑,彻底消灭平民阶层会让人口更替无以为继,这些都是掣肘。 故,至少在彻底失败前,列强并无法像在星港战役中那样,直接将平民抹掉。 正文 第三九一章 零点 弱者挑起战争,强者终结战争,这一场盖亚大战并无关正义,而是纯粹的资产主义之内斗。 失败既已不可避免,核战的阴云,就在天边渐渐堆积起来。 大战进入第三个年头,联邦与尤洛浦在两线推进,从太平洋与中大陆两个方向挤压对手的战略空间,以方然的预测,一旦束棒斧列强与沙罗意识到“自己即将失败”,就会毫不犹豫的动用战略核武器,进行一场前途命运的豪赌。 一旦核战爆发,可想而知,联邦大地虽不致毁灭,也会陷入空前的混乱。 而这,就是管理员们猝然发难的最佳时机。 身在nep_871,审时度势而做出这样的判断,方然完全确信,蛰伏在联邦庞大产业体系里的it劳动者们,把持各自动化系统的管理员,想法都与自己一样,唯有如此,在核弹从天而降,大地一片火海之时,it群雄并起,才能瞬间瓦解顶层对整个国家、整片大陆的控制,彻底颠覆这旧时代。 管理员们在天下大乱时必定发难,这,是博弈的必然结论。 不妨这样推测,到核战争爆发的那一天,某it管理员出于自己的考虑,而按兵不动,继续充当联邦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忠实仆人,他接下来的命运,也不会是被顶层嘉奖,而只会在汹涌的颠覆浪潮中被淹溺。 道理是明摆着的,变乱既生,身为管理员根本就没得选。 一个人按兵不动,并无法阻止其他人,而只会坐视自己掌控的系统被篡夺。 在“是否起事”的二元抉择下,不论博弈中的各方如何选择,自己的最优策略都是“起事”,如此浅显的道理,it中人又怎可能不懂。 唯一的掣肘,来自庞大的联邦武装力量,在核弹漫天的大背景下,也会被严重削弱。 坐镇nep_871,只待大战双方互相投掷核弹,“看门狗”系统与自行开发的ai都已准备完毕,看起来,自己是可以高枕无忧,只消等待asa传来讯息、确认核战争已爆发,便可拔刀出手、奋力向前。 但在这场空前绝后的剧变中,最终的胜利者,只有一个。 投身时代洪流的it人,数量,大概有多少,方然对这数据心知肚明,仅在联邦的控制范围内,有能力掌控某一自动化、智能化体系的管理员,就在数千之众,具体到五个apos大区的核心体系,潜在的竞争对手也会上百。 这么多人的目标都一样,自己的胜算,究竟会有多大呢。 没有推算,动机不外乎是恐惧,方然偶尔会想到这一点,他明白这数字必定不会太大。 在根本没有退路时,成功率是百分之一,还是百分之九十九,其实并无区别,在这上面想太多也无意义。 在地下深处等待时机,方然专注于“午夜零点”的行动策略。 “午夜零点”,这一特有词汇出现于冷战时代,由于理联与联邦的高强度军备竞赛,特别是核竞赛,让全世界笼罩在核战争的阴影之下,而象征核大战爆发、遍地蘑菇云的午夜零点,就成为特有的象征。 在那个时代的人眼里,一旦爆发核战,就意味着人类文明的毁灭。 今时不同往日,在联邦与列强眼里,核战争非但不会毁灭世界,反而是一个战争中的可选项。 核弹的打击目标,也从原先的侧重战略威慑、以大城市为目标,转而变为摧毁对方的战争潜力,这一策略上的改变意味着核武器的存在价值由“威慑”转向“实战”,也给方然的计划带来诸多变数。 核弹临空时,nep_871会成为打击目标,这一点无需怀疑。 凭借联邦的导弹防御系统,对抗来袭核弹头,对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一座小镇而言,被很多枚核弹集火的概率并不大,asa给出的数字也很低,大概只有3~5%。 这样低的概率,看起来,待在一百五十米地下的男人无需为性命而担忧。 不过,在核战争中幸存,只是参与竞争的一个必要条件。 倘若天堂镇遭遇重创,从核心计算机到供能系统都无法运作,仅以身免的管理员就只能坐以待毙,这和死掉也没什么两样。 所以一定要确保nep_871的安全,不能被核弹一波带走,是这样吗。 倘若剧变中的博弈,如此简单直白,那倒好了。 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里,作息,全靠钟表,每天雷打不动在控制室里待很久,方然的时间感渐渐消散,对眼前的计算机系统,则越来越专注。 这种专注,透过简陋而低效的人机界面,他在尝试理解计算机、ai的逻辑。 眼前的计算机系统,作为一个人,能观察到的东西都呈现在界面之上,相比正运行在硬件体系里的程序,时刻流动的信号,简直就是沧海一粟,这让他产生了一些隔膜之感,哪怕多年来始终在耕耘it,现在,也无法彻底洞察ai的一举一动。 不然为什么要自行开发、组织ai呢,非但如此,便无法确信ai正在为自己效劳。 今天的计算机,人工智能,原则上仍未脱离“代码——机器码——运行时”的架构,即便其中有一些aiasm之类系统自动生成的机器码,不再需要人机沟通的“代码”,但aiasm归根结底也是人所创造,按理说,在人类面前的ai应该没有秘密,其每一条指令都来自于人的意志。 但理论上的透明,和实践中的了如指掌,根本就不一样。 正如面对大洋,理论上,阳光能照射到几千米海水之下的洋底,但也只是理论上,实践中,则下潜到几十米深度,四周就变作一片漆黑。 计算机的行为,就是如此,一旦体系规模庞大到某种程度,就没办法明察秋毫。 相应的,作为“看门狗”等系统的管理员,过去几年里一直在努力梳理、筛查代码,方然所做的大量枯燥工作,就是要确保这一系统的行为,没有意外,没有异常,而始终可靠的听命于托马斯*安生。 或者说,听命于他持有的秘钥。 相信其他的it管理员,也在做一样的事,剧变到来时,争斗之激烈便可以想象。 正文 第三九二章 备份 在篡夺控制权的准备中,人工智能,表现出不可替代的价值。 就在西历1488年、大战进行到第二年时,方然就得到人工智能的分析报告,进而发现东北太平洋大区的apos应急处置系统,其控制核心并非只有nep_871这一处。 想想也很自然,管理庞大全产机体系的控制核,若没有任何备份,反而不正常。 顺着线索追查下去,颇费一番功夫后,人工智能协助自己锁定了nep大区的另外两座小镇: nep_847,与nep_810。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地标代码,8开头的都是所谓“公司保留地”,也就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建设并运营的城镇区域,不用说,涉及到apos控制权的应急处置系统,都会被公司部署在8xx区域内。 从编号上分析,容易得到一种猜测,nep_871是最晚落成的应急处置管理系统,并与847、810两地的系统互为备份。 一套“全产机”体系,配备三套应急处置系统,是基于稳健性的寻常做法。 但对方然而言,这就意味着,在天堂镇的内斗中胜出、夺取控制权后,就必须要和另外两座应急处置系统的管理员争夺nep大区的控制权。 对于nep_847和nep_810,方然所知有限,甚至不知道这两座城镇的经纬度。 和正常在线的apos次级节点核心控制器不同,应急处置系统,在全产机正常运作时几乎不发挥作用,彼此互为备份的三个8xx节点,也不可能紧密的连接在一起。 而渗透ibm核心服务器、刺探情报,风险又太大。 面对掌控同类系统的竞争者,究竟要怎样决策,这一过程超出了现有ai的能力上限,必须自己决断,方然的应对之策则出乎意料,经过初步建模分析后,他尝试用“看门狗”监控天堂镇周边的apos节点,然后着手编写代码。 要在核战争的浩劫中胜出,猝然发难,是抢先手的习惯思维。 但通过建模分析,考量nep大区的全产机体系架构,更可行的策略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时间,一天天流逝,地下世界里埋头忙碌的男人,逐渐完成了最后的准备。 任凭盖亚大战如火如荼,天堂镇的生活,却一点都没有被波及,在将关键逻辑测试、部署完毕后,静待时机的方然有了片刻闲暇。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工作之余,他每天都抽时间翻阅一些档案资料,在全产机体系储存的、那浩如烟海的知识海洋中遨游,顺便,也时常会浏览后备服务器里的“待加工数据”,在人文艺术的殿堂中徜徉。 这种徜徉,时间一般都不长,却往往会令他感慨良多。 人文艺术领域的成果,对全产机,意义的确不大,迄今为止的fscim体系也未曾收编其中的绝大部分,身为it中人,科学的信仰者,方然完全能理解这一做法,也很清楚不论文化、还是艺术,其本质都是客观规律的延拓与幻象。 可就算是这样,生而为人,成长在人类社会的大环境中,对人类自古以来积累的全部文明成果,他却没办法视若无睹。 正相反,在每一天的浏览、沉思中,他渐渐意识到,这些看似飘荡浮沫的人文艺术之成果,对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会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留存至今的历史记载、文物与地点,又蕴含着多么宝贵的价值。 人文也好,艺术也罢,归根结底不过是经验的总结与延拓,这固然是事实。 但,倘若基于科学至高无上的想法,而将这表面的浮沫尽数撇去,人类社会,人类文明,又还会剩下一些什么。 人类活动的本质,是探寻未知,这一点方然早就知道。 可探寻未知的根本动机,又是什么; 站在已知的领域,极目眺望,这固然是文明发展的唯一动力,可已经知道的东西,自蒙昧时代积累到今天的全部文化艺术之成果,又待如何,难道终究都只是虚幻,只是人类进一步探寻未知的跳板和工具么。 理智的回答是“yes”,方然却踌躇,继而,更有一种保存、备份这些资料的冲动。 在这样想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动机,既然世界即将天翻地覆,甚至,人类文明都将不复存在,收集与保存这一切五光十色的文明之碎片,还会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在或将成为“那个人”后,为漫长到没有尽头的永生之路稍加点缀。 当文明成为历史,文明的浪花,还会有闪光的那一天吗。 方然不知道,他只是,默默的在asa系统中添加模块,利用空闲带宽与存储空间去进行这件事。 为什么要这样做,花费时间、精力,去保存对永不下车毫无助益的文化与艺术,每天翻阅日志时,方然也会忍不住这样问自己,却始终说不出答案,灵光闪现时,也只有“匿名者”绝笔中的只言片语,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脱离了人类的范畴,一个人的永生,没有意义。 脱离了人类文明的范畴,人类的永存,同样也没有意义。 此时此刻,西历1489年的夏天,三十六岁的男人还未能参透这一切,也还没能看清楚,脚下蜿蜒向前、延伸到无限远的征途,究竟会通往何处。 只是下意识的,拨出些许资源,从联邦互联网络的数据海洋里,提取、打捞那些人类文明的色彩斑斓,继而,将数据写入磁盘,暂且保存在“看门狗”系统的后备数据库里,沉睡在联邦各处的地下。 动机不甚明显,但,在进行这一切的时候,方然还是若有所感。 他知道,自己正在进行的这些步骤,并不见得是无意义,而更像是在为一个远道而来、即将离去的旅人送行; 为即将到来的落幕,略尽心意,留存些许弥足珍贵的回忆。 说来奇怪,每次进行这单调而重复的工作时,浏览日志,方然并不觉得压抑。 文明的夕阳将落,一切,也许很快就会结束,与这大千世界完全隔绝、因此而避免目睹联邦大地之种种怪状,男人的头脑仍然清醒,他知道,历史的车轮隆隆,一切开端终究会迎来终结,客观规律并非这世上任何人所能阻挡,而只能立于时代大潮的浪尖,顺势而为…… 灭亡就要来了; 让这灭亡,来的更安详一些罢。 正文 第三九三章 预感 文明即将消亡,预感,越来越接近于现实,寂静的控制室里,渐渐响起《1492征服天堂》的缥缈乐声。 三十六岁的男人,安静的坐在椅上,聆听音乐间隙里的时钟滴答。 “滴答——滴答——” 恍若车轮掠过铁轨,时间流逝,渐渐唤起方然的梦中记忆,此时此刻,几乎就是在等待着剧变那一刻的降临,他伸出手,在雪白灯光下长久的凝视着。 时间在流淌,在体内汩汩而行,一切几乎都能感觉得到。 衰老的钟声早已敲响,时间,究竟还有多少,自己总归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可直到不久之前,方然却还未曾想到,更未曾相信,从久远过去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人类文明,所剩的时间,竟然会比“那个人”、或许就是比自己所剩的,还要稀少。 剧变就在顷刻,asa的分析报告,已清楚的指出了这一点。 联邦政府的绝密疏散令,更隐晦的暗示,抢先发动攻击的很可能不会是大洋彼岸,而正是联邦自己。 这样做的原因,分析,揣测,可以有很多种,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预测核战争的爆发时间,可信度,也许是百分之百,也许是百分之一,但预测错误也不要紧,在方然的计划里,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可逆的关键步骤。 但是为什么…… 手在抖,即,他现在还有点紧张呢。 担心行动失败,直面死亡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耳边,传统的机械时钟“滴答——”作响,拿起水杯一饮而尽,方然摆摆手,让alice与sara暂且退下。 身在nep_871的地下世界,待在终端密布的主控室,仿真人的存在,让方然感到有些别扭,他静下心来,然后慢慢的想到,自己刚才究竟是在紧张什么,又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会在敲定最终方案时心生迟疑。 此时此刻,置身于盖亚剧变的前夜,永生的追寻者在怀疑, 永生,追逐无限长的生命,究竟是发自内心、遵从意志的决定,还是仅仅服从于客观规律的无意识之行动。 人的意志,一个人的自由意志,会包含着怕死,包含憧憬无限长的生命。 如果会,那么一个个人所组成的集合,“人类”,是否也会有自我意识,又会憧憬着什么。 文明或将消亡,始作俑者,正是人类自己。 但稍加思考便不难想到,大到人类,小到人类的每一个体,哪怕再怎样穷凶极恶,也未见得会希望文明迎来这样的结局,可如果人类确有自我意识,又怎会在面对这一切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文明坠入黑暗的深渊。 倘若文明消亡,人,人类,所谓的自由意志却又在哪里。 倘若有这么一件事,严肃的讲,世上并无哪一个人、哪一个群体,会希望其发生,可最终却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这是否能说明,在喜怒无常的大自然、冷酷无情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的思维,人的主观意识,人的所谓自由意志, 全都是一种虚妄,是行走的碳基构造们自说自话、自我虚构出来的幻觉。 沉思,长时间的思考,缥缈的乐声渐渐消散,偌大控制室内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直盯着手掌心,很久之后,方然才舒展身形,仰面半躺在沙发椅的靠背上,闭起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稍感倦怠,却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会紧张,死亡,不是缘由,多少年来始终在阴影中生存,他早已经习惯。 现在他真正所恐惧的,并不是死去,并不是一个人意识活动的终结,而是整个人类,整个人类社会,乃至整个大千世界的消亡。 就是在这一刻,自己,从未如此强烈的意识到, 多少年来主宰内心世界,让年幼的孤儿、与今天的管理员心头战栗的情绪,并非源自死亡,而是源自对周遭一切终将消亡的忧虑,是担心自己置身的这世界,彻底瓦解而不复存在的极度恐惧。 至于死亡…… 是啊,可怕之极,然而死亡又是什么, 岂非就是永远断绝了一切联系,再也无法感知这世界。 假使世界崩坏,彻底消亡,即便存活到一千年、一万年,甚至永恒那样久,面对冷冰冰的荒凉盖亚,这样的活,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人的定义,只有“人类”的范畴内,才有意义。 ——人类的定义,也只有在“人类文明”的范畴内,才有意义。 脱离“人类文明”之范畴的人类,徒具其形,本质上却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一群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脱离“人类”之范畴的人,徒具其形,本质上也已不再是人,而是一具怪物。 回忆过去,这样的念头,在很多年前就初具雏形,沿着追寻永生的路一直走到今天,方然的理解,才再度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如果说,在见到“匿名者”的绝笔时,自己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意识到人类文明对人类、人类对人的不可或缺,那么现在,方然的思维则下潜到更深层次,意识到文明的诞生与消亡,绝非仅仅是赋予人类、继而赋予人以身份,而是事关人类能否延续,事关人类中任一个体能否延续的根本问题。 也直到这时,方然才彻底明白了“匿名者”的殷切希望。 “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务必要坚持,咬紧牙关,战胜一切艰难险阻,向着永生不灭的目标前进。” 千万、绝对不能放弃,是的,只因一切都命中注定,只因一个人的永不下车,必得以人类的延续、以人类文明的延续作为基石。 ——如果我们失败,代价,将会是人、人类、人类文明决不能承受之重。 哪怕还没有办法,哪怕还未找到一条万全之策,后退,妥协,放弃,都已绝对不能再做。 生而为人,意识活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与置身其间的这世界、这文明,血肉相连,一个人的永生不灭终究是虚妄,若要实现,就必须拯救这即将被资产主义戕害的文明,拯救这即将被黑暗吞噬的世界。 正文 第三九四章 核战 生而为人,孑然一身的永存,是注定的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不论自己是否完全彻底的认同这一点,不论从自然科学、还是人文艺术的立场,最终的结论都一模一样,这,多少给了方然以信心。 面对狰狞死神,固然可怖,主宰死神的更强大力量,隐没在厚重迷雾里的客观规律,却更让永生的追寻者感受到极度深寒,哪怕抽出科学的利剑,锋芒所指,也完全是一大片的雾霭阴霾,甚至令人艰于呼吸。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脚下的路,只有来时的这一条,身后的时间大陆,更不容许自己再后退半步; 那就让这一切开始吧。 …… 笃定信念,为毕生目标竭力向前,那一天之后,方然再没思考过这些问题。 机会,究竟有、还是没有,反正横竖都是一条路,想太多似乎也没意义,他的真实动机却不是这样,而是突如其来、执着到不可思议的信念,认为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的命运,绝不应该如此晦暗,而理应有值得为之奋斗、为之浴血奋战的光明。 哪怕是想象中的光明,现如今,他也必须赢得这一场文明末日的生死斗。 诚如所愿,普罗米修斯的天火,从天而降的核弹,并未让一心执着于永不下车的男人等待太久。 西历1489年8月19日,人类,将记住这一天。 倘若文明依然存在,倘若历史的书写者还能落笔,或许,这一天会被形容成特殊的日子,是“世界之旧文明”的诀别日。 联邦西部时间8月15日凌晨三时许,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面核战,由联邦部署在近地轨道上的若干具轨道轰炸器,陆续点火、释放上百枚w88核弹头的垂直落体载具,拉开大幕。 轨道轰炸器,盖亚大战中的幸存者,出于全面核战的顾忌而未在开战伊始被攻击,一直高悬天际的死亡之火,却始终处于列强反卫星系统的视线之内。 出乎全世界的意料,在战争中处于上风、看来很快就将取得一场胜利的联邦,却是核战争的发起者。 联邦政府的考虑,身在天堂镇,方然一点也没办法知道,他也并不关心。 不论哪一方按下电钮,打开核战争的潘多拉魔盒,在当今时代,要剥夺对手的核反击能力都没可能,各自竭尽全力发射核弹载具、并拦截对手之载具,最终必然导致一场惨烈的大规模核爆轰。 凌晨时分,asa的报警讯号响起,核战争的爆发,让方然头一次在睡眠时惊醒。 四周一片沉寂,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他让alice帮忙穿衣、洗漱,然后直奔地下控制室。 人工智能是怎样得知核战争刚刚爆发的,这一点,在通往地下深处的电梯里思索,方然并没有很准确的把握,只知道asa的讯息来源十分庞大而繁杂,做出的判断,其准确率接近于百分之百。 但直到走出电梯,在控制室里接到“国际商用机器”下达的一段指令,并(形式上)按吩咐将“看门狗”切换至热备份方式,方然才完全确信核战已经开始。 控制台上的机械时钟,指向03:39,距离警报响起已过了七分钟。 按现代核弹载具的能力,如不考虑联邦导弹防御系统的运作,约莫五十分钟后,自中大陆与西大陆发射的一大批洲际导弹就将飞越全程,将大量分导弹头扔到联邦头上。 加上西大陆列强与沙罗的ssbn,会从更近的阵位发射导弹,核弹临空的时间会更短。 至于轨道轰炸器,时刻高悬在联邦头顶的投掷机,倘若没有被联邦的反卫星系统一波全灭,此时此刻,其投掷的核弹应该已遍地开花了。 抢先发动核攻击,在过去,意味着先手一方会有十~三十分钟的单方面打击窗口。 但是在盖亚大战时期,双方都枕戈待旦的态势之下,联邦一旦开始摧毁敌方轨道轰炸器、并动用同类装置轰炸敌国领土,对手立刻就会察觉,并全力反击。 在这种情况下,先于列强与沙罗挑起核战,只能说联邦当局认定自己一准能赢。 联邦军方倚重的nemesis,如何做出这判断,身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雇员的托马斯*安生没机会知道。 不过此时此刻,待在地下一百五十米的控制室里,等待核弹落地,肾上腺素涌入血管的感觉却分外清晰,让方然意识到,这一切很可能都是某些组织,某些人,假人工智能之手在背后操纵。 肯*汤普森,会是他和他率领的人么,的确有这种可能。 核战决策究竟怎样出炉,现在,方然既不清楚、也不关心,确认大洋彼岸的核反击迫近、几分钟后就会落地之后,他就指示“看门狗”系统,向东北太平洋大区的apos全体单元、节点发送指令,命令关键节点进入保护模式。 指令发送,能不能一直抵达单元和节点,以nep_871的优先级,成功的概率是很小。 在核战全面爆发时,不出意外,nep大区的全产机将进入紧急状态,继而,由应急处置系统接管受损节点,发挥作用的首先会是nep_810与847,而不会是处于热备份状态、却没有系统直连许可的nep_871。 对抗全产机次级节点的控制,是不明智的,方然的选择是等待。 检查一切指令无误后,对小镇服务器发送的“紧急避难通知”,方然随便敷衍两句、告知自己会立即前往集中式避难所,而后离开主控制室。 在alice与sara的帮助下,经由一条狭窄的物料输送管道,前往地下更深处。 控制室所在之处,位于天堂镇地下一百五十米。 在控制室与地面之间,有几道缓冲,可以顶住小当量核弹的直接命中,但在全面核战的大背景下,方然并不想冒一点不必要的风险。 不仅是在“午夜零点”,全面核战一旦打响,在之后的内斗、篡权过程中,也要时刻提防核弹的威胁,从而再也不能出现在裸露的地表,每时每刻,都必须做好防御、或者逃避核打击的万全准备。 正文 第三九五章 拦截 天堂镇的地下,在一系列建筑结构的更深处,是装机容量15mw的地热电站,必要的配套设施,和“全产机”应急处置系统的核心服务器。 真正的核心服务器,不是ibm眼里、而是方然一手策划的安置。 天堂镇早晚会遭遇袭击,这一点,方然心中有数,起初也完全以“根据地”的标准来改造nep_871的基础设施,现在虽然改变了主意,或者说,认识到一味蜗居在天堂镇地下并没有前途,对之前的成果,总还可以稍加利用。 最起码的,在被大当量核弹直接命中的最坏情况下,地下三百米深处的备用机房,仍可保证安全。 至于进出机房的通道,借用地热电站的若干条输送管路,一时间倒也还好。 深埋地下的电站,构建之动机,是在极端情况下为nep_871的关键系统提供电力,整体采用浮筏设计,按ai给出的分析报告,可以抵御当量五百万吨级核弹的触地爆,而仍能维持不低于百分之五十的电力输出。 与电站整合在一起的空间,原本用作备件库,现在则被核心服务器所占据。 除此之外,就是起码的生活起居设施,以物资的储备量,在这里坚持十天半月也一点都不成问题。 地热电站等关键模块的设计,以今日之联邦的导弹防御能力来衡量,似乎是有些多余。 但大约半小时后,在方然利用“看门狗”释放出干扰程序时,这一地下抗打击体系就会经历真正的严峻考验。 说白了,出于战略上的考虑,方然更倾向于让天堂镇吃一两枚核弹。 太多当然不行,完全幸免,也不是什么好事。 蜗居于地下三百米的临时避难所,通过笔记本电脑与nep_871的核心服务器相连,就在方然运筹帷幄、等待核火从天而降时,联邦大陆上的激光拦截器正纷纷开火,与反卫星系统相互配合,拦截漫天的核弹雨。 全面核战,从一开始打响,列强们就倾全力相搏,发射的核弹载具数量十分巨大。 很久之后的记载,在西历1489年8月19日这一天,盖亚表面被投掷出去的核弹头总数超过了十万,其中百分之九十九出自联邦、尤洛浦、列强与沙罗。 如此巨量的核弹头,总当量超过了一百五十亿吨tnt。 如果一起引爆,的确有相当概率造成“核秋天”、甚至“核冬天”的短暂效应。 但是在参战各国导弹拦截系统的作用下,这超过十万枚核弹,最终成功命中、起爆的还不到百分之十。 大量核弹因为载具被拦截而损失,除此之外,交战双方的激光拦截系统也摧毁了一些处于下落段的核弹头,这些弹头基本上都未能起爆,除坠落、解体的核污染外,也谈不上对盖亚环境有更严重的影响。 相比之下,命中并起爆的七千多枚核弹,则令联邦等国陷入了一场巨大混乱。 身在天堂镇地下,核战爆发后的头一小时,方然接到了asa的“核弹迫近”预警,短短几十秒后,建筑结构就开始晃动,继而恢复平静,确认安全无虞后,他钻出坚固的支撑构造,重新坐到电脑前查看nep_871的情况。 刚才建筑物的晃动并不剧烈,持续时间也很短,一方面是三百米的缓冲距离起作用,另一方面,方然也粗略判断出,在天堂镇炸响的核弹当量不大。 但不管怎样也是核爆,此时此刻,地面上想必已腾起了蘑菇云,无线通信也完全中断。 天堂镇遭遇攻击,对“看门狗”系统,是触发自身应急处置指令的一个信号,遍布全镇的传感器反馈信息被迅速汇总、分析,呈现在方然眼前的临时报告,显示nep_871刚刚遭遇一枚约三十五万吨当量的核弹爆轰。 爆炸方式,现在还无法断定,“看门狗”根据监测数据推断应该是触地爆。 也就是完全的拦截失败,对吗,盯着屏幕看了几秒钟,方然意识到自己在nep大区能源体系中植入的程序发挥了作用,此时此刻,位于天堂镇附近的联邦军方激光拦截器已经恢复了运作,没人会在乎刚才出现的一点电力波动。 核弹漫天飞舞,遍地开花的时候,能源体系出现一些问题,本来也是难免的。 刻意妨碍联邦导弹防御系统的正常运作,让天堂镇遭遇核打击,这是十足的冒险,但,也正是这种袭击,才能为“黄雀在后”进行铺垫。 核弹爆炸,天堂镇的地面、地下浅表结构遭到破坏,常规电站也被炸上了天,现在,全镇的电力供应都切换到了地热电站,而这座电站,与nep_871的其他核心模块一样,由于紧急状态而受集中避难所的控制。 那么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篡夺天堂镇的控制权。 核弹的爆炸,炸毁了全镇一小半建筑构造,位于地下一百多米的集中式避难所则未受影响。 三十万吨级当量的核弹头,在nep_871的抵御能力之内,此时此刻,聚集在避难所里的ibm公司核心雇员们,虽然不清楚周边部署有激光拦截器的天堂镇,为何还会挨了核弹,仍按部就班的依照紧急条例行动,着手恢复小镇的运作。 当然,这些都是表象,对蛰伏在天堂镇的管理员们而言,争斗才刚刚开始。 身在地下三百米的狭小空间,躲过了核打击,方然的行动计划与集中式避难所里的同事们不太一样。 作为“看门狗”系统的管理员,按“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计划书,他现在应该等待,待nep_871的各子系统恢复运作,将“看门狗”上线,然后应该就会发现nep_871的应急处置系统只是备份,继而在原地待命。 待命,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一厢情愿,但在眼下,方然还真打算(暂时)这样做。 核战爆发,吹响了管理员篡权的号角,此时此刻,遍布联邦大地、乃至半个世界的全产机与战争机器,很快就会爆发空前激烈的控制权争夺,你死我活的争斗会极其险恶。 这时候,与其凭借区区“看门狗”系统管理员的身份去冒险,倒不如先作壁上观。 正文 第三九六章 争夺 至于篡夺“全产机”控制权,只待nep_847与nep_810的系统管理员,抢先发难,因控制权而打作一团…… 联络消息传来,打断了方然的连贯思路,他拿起手机。 “管理员零幺,安生,系统搜索不到你的位置坐标,请立即与本机联络。” “哦,我在,刚才……发生了什么?” 听到控制系统的电子语音,方然扬了扬眉毛,随口胡诌一句,“我之前一直在服务器机房,检查通信模块配置,然后信号就中断了; 是……打核战了吗,那我马上就到避难所去。” 挂上电话,没有一丝迟疑,方然立即通过笔记本电脑,直接向咫尺之遥的“看门狗”系统下达指令,要求其着手“整备”遭受严重破坏的nep_871。 这一指令,原本是越权操作,但在遭遇核弹袭击后,天堂镇的体系架构都变得一团糟,出于维持自身运转、确保时刻在线的动机,“看门狗”的核心ai很快确认了该指令,分布在天堂镇各处的检修与维护机器人陆续行动起来。 所有这些指令,方然没有亲自编写,而是通过ai来统一规划、实施。 指令的动机,很简单,就是设法架空位于天堂镇地下的集中避难所,进而将小镇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原地待命,等待时机,固然是一种既定策略,但身在天堂镇,命运决不能掌握在他人手中,任何潜在的威胁都必须被彻底铲除。 就在天堂镇的男人暗中计划,要掌控全局时,联邦大地正在发生一场剧变。 剧变的开端,是从天而降的核弹,即便导弹防御系统拦截了其中的大部分,短短十分钟内,仍有超过一千枚核弹头在nemesis的监控视线中坠落、爆炸。 核弹头的重点打击目标,从工业基地、电厂、矿山、水坝,到军队集结地、远程警戒雷达、指挥部、超算中心,核战爆发后约九十分钟,提前进入夏延山基地的联邦政府得到报告,联邦境内的武装力量损失接近三成,海外武装力量的损失则更大。 缺乏导弹防御系统的庇护,又面临无人机、巡航导弹、短程弹道导弹的威胁,前线的联邦军队损失惨重,是一种可以预见的情形。 由于网络断绝,加之全面核战后的通信干扰,核打击的效果一时难以衡量,nemesis给出的预测,西大陆与中大陆的损失情形与联邦大致仿佛,敌国战争潜力被严重削弱,幅度在四成左右。 列强与罗斯前线武力的损失,同样十分巨大,短时间内已无发动攻势的可能。 联邦军方的报告,到此为止,一场战略豪赌看似对联邦十分有利,在摧毁敌对方生产体系、继而削弱其战争潜力的态势下,只消几个月时间,重新组织起一支有力的机器大军,联邦便可长驱直入,结束这场盖亚大战。 但很快,联邦政府的官员们就发现,局势正在迅速失控。 全面核战从爆发,到结束,前后只有短短的一个多小时,交战双方除保留少量核载具外,近乎倾尽全力,此时此刻,从北大陆到尤洛浦、乃至世界其他地区的大量目标都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似乎整个世界都即将毁灭。 但视角拉到更高的层面,在盖亚表面,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七千多枚核弹,总当量约十亿吨tnt,在人类世界刮起一阵死亡的旋风,横扫一切,在广袤无垠的盖亚面前,却仿佛只是湖面上的几波涟漪。 尽管如此,对系统管理员们而言,这仍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西历1489年8月19日,接近正午时,夏延山基地与北大陆指挥中心失去联络,自开战以来一直被严密监视的nemesis系统脱出视线,不仅如此,指挥中心的对外联络渠道正在被切断,继而成为核战海洋中的孤岛。 庞大的联邦战争机器,借此时机,迅速被核心系统的管理员们篡夺,继而分崩离析。 编制超过两千万的联邦大军,指挥架构,以nemesis为核心,谁能夺取这一关键系统,似乎就能掌控联邦的全部武装力量,但在nemesis部署时,考虑到安全性、稳健性,这一战争决策体系正如“全产机”那样,是若干模块组成,结果不出意外的分别被篡夺。 看似铁板一块的联邦大军,在人工智能的绝对控制下,各为其主,很快就被撕裂成几片。 不仅如此,在生产体系层面,各怀异心的系统管理员们也骤起发难,短短几小时内,北大陆的五个大区,其apos次级节点都(暂时)与核心控制器脱钩,位于橡树岭的核心控制器则与同一大区的次级节点核心发生激烈争夺,继而演变为双方的暴力冲突。 在nep大区,情况几乎一模一样,管理员们迅速暴露出野心,继而大打出手。 东北太平洋大区内的联邦军队,管理员篡权后,一开始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甚至想通过网络,勒令大区内的所有人员、体系效忠于己,划定庞大的势力范围。 然而他、或者她很快发现,在核战大背景下,从互联网络到暴力机器的一切管控要素,全都陷入了空前混乱,莫说是否有人会听命于自己,现在,在缺乏渠道支持的情况下,自己甚至连这一宣告都发送不出去。 体系陷入混乱,一切规则都不再必然有效,唯一有效的,只能是暴力。 不管情形怎样,显然,nep_847与nep_810两地的系统管理员,想法都是一样的,后者在全面核战爆发后天然地获取了nep大区“全产机”的应急处置权,而前者,几乎立刻出手,要将控制权夺取过来。 从暴力机器到生产体系,一场空前的大乱斗,正在愈演愈烈。 置身于这巨大漩涡的边缘,冷眼旁观也好,座山观虎也罢,方然一开始并不太关注外界,而将目光聚焦在天堂镇,通过大量检修维护机器人去执行自己的计划。 同时,也尽量利用这一张已经支离破碎的internet,收集nep_871之外的任何讯息,了解事态的发展。 正文 第三九七章 抛弃 核战之后的世界,一片混乱,辐射尘埃遮天蔽日,世间规则荡然无存,这是无数幻想作品所描绘过的景象。 现在,方然面前的资料,正呈现出这样的一幅画面。 即便有些细节,现实,总归不会如幻想那样离奇可怖,核武器的杀伤效应,更多的是造成生命毁灭,而不会引发大规模的物种变异,并不需要担心在未来一段时间里,盖亚表面会怪物横行。 但,对照asa搜索的资料,方然仍认识到,幻想作品创作者们摹想的那些场景,基本就是现实。 区别只在于,几乎没人能预见到,在资产主义穷途末路、世界进入“新时代奴隶制”的那一天,全面核战才会爆发。 继而,坠落的核火,对人类世界所造成的影响,也因此而会有相当程度的区别。 核打击,不论是联邦、尤洛浦,还是列强与沙罗一方,开战伊始对准的都是战略目标,相比之下,遍布联邦大地的几百座大小城市,则仿佛被决策者遗忘,飞向北大陆的几万枚核弹头中,只有区区百分之一左右、也就是几百枚,是直奔这些城市而去的。 尽管如此,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很难猜吗),联邦的导弹防御系统却对这些弹头视而不见,至多在作战时,顺便拦截一下了事。 城市,千百年来的文明核心,在今天这样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已经被当局抛弃。 一并被抛弃的,还有蜗居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缺吃少穿的无数贫民,面对从天而降的死亡之火,毫无办法,只能在原地怔怔望天,继而被闪光、火球与冲击波吞噬。 别无选择,没有逃离的时间,联邦当局提前三十分钟的预警,只有象征性的意义。 贫民因食物十分短缺而体力匮乏,交通工具更是奢望,单凭孱弱的双腿并走不了多远,何况只有防空警报、而没有落点预判,面对从天而降的核弹,平民也根本无处可躲,只能一窝蜂涌入废弃已久的地下铁,或者高层建筑的地下停车场。 这些区域,是可以防御一定距离外的核弹空爆,但在没有物质资源支持的情况下,其中的幸存者,也不过是晚死几天、几十天而已。 城市遭遇浩劫,这一切,并非方然用肉眼、或者人工智能所亲见。 联邦大小城市的互联网络,社会监控体系,原本就老旧而残破,核战则干脆将其打成了一地碎片。 毫不夸张的讲,在西历1489年8月19日之后,北大陆上的几乎所有城市都与世界“脱节”,从彼此争斗、或艰难苟活的活人视线中消失。 位于同一片大陆,那又如何,在几乎断绝所有物质、讯息流通时,也恍若不同的世界。 联邦城市中的惨烈景象,核爆之后,滞留在城区里的民众,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时间宝贵,方然并不愿多加思考。 其实情况也没那么糟,对许多人而言,也无非是早已荡然无存的联邦当局之权威、社会运转之规则,进一步被核爆炸的天火所驱除,让钢筋水泥丛林成为彻头彻尾的法外之地,彻底退化成丛林世界。 接下来,没有任何依靠的贫民,要如何生存、或如何死去,一切都只能凭运气。 相比之下,当今时代的经济运转中枢,遍布北大陆的“全产机”控制核心与生产单元,则陷入各方力量的激烈争夺之中。 这方面的情报,相比坟墓一般的联邦城市,asa所获颇丰、却也更加混乱。 在nep大区,首当其冲的目标,自然是apos次级节点的控制中心,位于蒙大拿州某地的nep_501被系统管理员控制,驻扎在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联邦武装力量,则对这一地区发动了猛烈进攻。 面对专业化的联邦军队,管理员一方,看起来是手无寸铁、并无任何反抗之力。 但遥遥观望,方然很快印证了自己的推测,在这场暴力机器vs系统管理员的战斗中,胜负之数,绝非仅仅由双方的武力来决定。 联邦军队,在北大陆上驻扎的单位,以陆、空力量为主,此外就是规模庞大、却在内斗中百无一用的战略防御系统,事实上,在全面核战、群雄并起的态势下,这一系统的作战能力已被严重削弱。 进攻nep_501的机器大军,如何展开行动,方然通过战场监控视频而窥见一二。 这类视频流,充斥着混乱的互联网络,显然关注远方战况的并非只有托马斯*安生,还有很多竞争者在伺机而动。 视频资料里,nep_501的规模之大,超乎方然的想象。 作为“看门狗”系统管理员,顾虑托马斯*安生的身份安全,方然一直没有全力调查、渗透联邦的全产机体系,对nep大区的次级节点也所知有限,但他能想到,具有高度自持力、自修复力的次级节点,规模必定十分庞大。 只不过想象,终究和亲眼所见不一样,超十公里见方的nep_501还是很令人震撼。 人工智能截取到的资料太多,提交给方然的,是拼接、剪辑并附一份报告的情况综述,但也可见战斗之激烈。 资料中,天空呈现诡异的灰白色,核爆引发的大火映红了一小片浮云,nep_501的庞大城区因降雨而模糊迷蒙,成群结队的喷气式战机掠过视线,投掷弹药,闪光与爆炸寂然无声,更多形态各异的作战机器潮水般奔流,射击并摧毁前进路上的一切。 无人出没的战场,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区别只在于,几乎见不到什么抵抗。 一场似乎是单方面的作战行动,面对nemesis管理员驱策的机器大军,掌控nep_501的人在做什么,难道束手待毙么。 当然不,粗略浏览ai给出的分析报告,方然就意识到: 此时此刻,就在这一片狂轰滥炸的表象之下,真正的激斗,正在这座庞大城镇的地下进行着。 脱离“全产机”核心控制器,篡夺权力,系统管理员掌控的机器武装,正在与“效忠”于橡树岭apos核心的机器军队交战。 正文 第三九八章 加剧 面对庞大的nep_501,军队来势汹汹,其掌控者却对这一体系不明所以。 视频中,无人大军所向披靡,却搞不清楚到底要消灭什么,是要抓住、或干掉谁,毕竟掌控者的目标,绝非毁灭一切,而是要将生产体系掌控在自己手中,但仅凭暴力手段,根本就没办法迅速做到这一点,甚至连对手的位置都确定不了。 无人时代的战争,对抗双方,简化为一个管理员指挥一群机器人,除非将管理员干掉,其他办法都无助于取胜、或者结束战斗。 这一点,对it管理员而言,是巨大的优势,方然在暗自提醒自己。 正如眼前所见,和耀武扬威、滥施暴力,却根本打不到要害、面对上百平方公里庞大体系而茫然的军队相比,掌握“全产机”体系详尽资料、也有一定实力的橡树岭方面,才是nep次级节点篡权者的首要威胁。 而且这种威胁,不用说,并非来自被架空的政-府,而同样是某一管理员、野心家。 在核战的大背景下,网络传输条件十分恶劣,asa截获的讯息难免有些滞后,此时此刻,浏览资料的男人无法得知nep_501的现状。 庞大如山的建筑,矗立在阴沉天空之下,核爆后的一场尘埃雨冲刷着墙壁和街道,爆炸声从远处传来,武器发射、爆破的沉闷声响,穿透地面,暗示一场紧张激烈的战斗,正在巨大城镇的地下进行。 从听命于橡树岭的nep_532赶来,自地下运输管路杀到,上千具武装机器人正在远程指令的催促下,向盘踞nep_501的机器武装发动进攻。 与其说进攻,不如说是单方面的清扫,由检修维护机器人和数量稀少之安保机器人组成的抵抗力量,尽管凭借地利、和501超级计算机的强大算力,拥有更胜一筹的战场组织与协调能力,火力却完全被正规军所压制。 交火中,抵抗军的小口径电磁炮、火箭助推榴弹与emp炸弹,在荷枪实弹、装甲坚厚的联邦mca、多功能战斗机器人面前,几乎一败涂地。 面对临时拼凑起来的抵抗者,mca转管炮火舌喷吐,有如清扫垃圾一般开辟通路。 mca传统加速方式的火器威力仍十分强悍,跟进的战斗机器人,则使用穿透力极强的长轨电磁炮短促开火,后勤机器人来往运输燃料与弹药,一支支小分队相互支援、快速推进,向nep_501的地下深处推进。 在几千公里之外,指挥着这一切,机器军队的行动指令来自nep_532指挥中心,命令则来自橡树岭,核心控制器的管理员并未高枕无忧,而紧张监控着整个态势。 大屏幕上,代表战斗进展的“击毁目标”数字,刚刚突破15,000,看起来橡树岭一方正横扫对手、很快就能抵达nep_501的控制中心,管理员却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一击毁数字已超出数据库中的记录,而阻挡者的数量却仍非常之多。 nep_501的额定机器人编制,总数只有15,000,但现在,这一数字已经过时; 原因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篡夺次级节点控制权的系统管理员,正在逐步突破id权限、秘钥的钳制,指挥、协调已掌控的apos生产单元,量产武装机器人。 穿透权限与秘钥,理论上,除非有划时代的量子计算机,否则便没可能做到。 但现在,这一情形正现实的呈现着,同样作为it管理员,橡树岭掌控者对此心知肚明,也清楚在不择手段的管理员面前,不论id、权限还是加密算法,都是些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纯粹摆设。 在篡权者面前,原则上,只有从顶层、有产者和统治阶层手中,拿到id和秘钥,才能夺取一个系统。 但事实上,任何id与权限、加密算法与密码要发挥作用,都必须借助于接口,和与之对应的数值计算、信号传输等硬件模块,哪怕指令全程加密,抵达终端时,也必然会存在一个解密的步骤。 身为篡权者,根本无需严刑拷打主子,只要焊除芯片、切换线路,就能将原有体系连根拔起。 正如篡夺一台iphone手机,破解密码,还不如换芯片更干净利索。 一旦事态发展到这种程度,在铺天盖地的机器“叛军”面前,孤军深入、补给有限的“橡树岭军”将毫无胜算。 觉察到胜利正在一点点溜走,橡树岭方面的进攻,持续加剧。 就在同一时刻,nep_501及周边的若干apos节点,也爆发了“应急处置系统”与“次级节点”的控制权之争夺,战斗到处爆发,效忠于各自管理员的机器人,挥舞着从电锯到射线炮的各种武器,在天上地下打作一团。 距核战爆发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联邦大地,已经成为各方力量激烈博弈的竞技场,更广袤的盖亚表面,遭遇核袭击的尤洛浦,列强与沙罗,想必也会是一样的情形。 联邦之外的世界,网络切断,通信断绝,一切都只能凭想象去推断。 而眼前的nep大区,争夺焦点,nep_501则被几支力量推到了风口浪尖,本地管理员,军队门阀,橡树岭核心与应急处置系统的管理员,现在都竭尽全力要拿下这一区域,进而获得现成的资源、算力和次级节点控制器。 谁拿到nep_501,或迟或早,就能掌控nep大区的一切。 但这种争夺,必定会有一个胜利者吗,浏览报告,方然却心生预感,他觉得nep_501虽然庞大,其结局却未必会很美妙。 次级节点控制器,ai,算力,与支持系统,固然很重要。 但现在,在一旁观望强者的争夺,方然的主要心思还是放在天堂镇,更准确的讲,放在如何铲除潜在竞争对手上。 在天堂镇,并非每一名ibm核心雇员,都有资格以“同类”的身份被除掉。 全面核战爆发后,出于人的一种求生之本能,大部分核心雇员都躲进了集中式避难所,继续为或许还存在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工作,这些人的野心,方然没办法直接估计,但他们所处的位置、可动用的资源,却一点也不具备篡权的条件。 相比于这些炮灰,像托马斯*安生这样未进入避难所,甚至去向不明的家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竞争者。 正文 第三九九章 帕克 全面核战爆发时,自己忙于藏匿,方然只能提前吩咐asa密切监控nep_871的情形。 但在眼下的混乱局势中,他并没办法知道,究竟有多少“同类”没有进入集中式避难所,而在天堂镇的地下世界力伺机而动。 核爆之后,天堂镇的地面已一片狼藉,辐射水平极高,根本不适合人类活动。 而在地下建筑内,it管理员的行动则十分迅速,就在方然评估局面、冷眼旁观联邦大地上的一场场激烈争夺时,nep_871的集中式避难所遭遇武装机器人袭击,短暂冲突后,避难所主入口就被爆炸所封堵。 在核战后的短暂平静期内,又一次剧烈爆炸,让三百米地下的方然也感受得到,ai随即出发警讯,称“nep_871地下节点c4、d4、d5遭到攻击”。 ai给出的预警讯息,坐标,是简单的国际象棋棋盘行列。 这一次爆炸,发生在天堂镇中心。 还没等自己指挥“看门狗”展开行动,野心家们已大打出手,事态的变化有一点出乎意料,方然踌躇片刻。 在这之前,按他的一揽子计划,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很有利,“看门狗”系统正协调若干具m.r、检修维护机器人,拆卸并修改地热电站的核心管理模块,一旦做完这件事,照nep_871现在的情形,自己就会大占优势。 全面核战的后果,现在的天堂镇,几乎断绝了一切外来的能源供应,地表的发电厂也被摧毁,只要牢牢控制了电力,就会胜券在握。 但现在……盯着屏幕思索了几秒钟后,方然采纳了ai的建议。 “吉米*帕克”,“约翰*亚当斯”,asa给出的分析报告指向这两人,天堂镇的地下冲突,应该就发生在这两名管理员之间。 asa据所获资料的分析,核战爆发后,效忠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约翰*亚当斯很快进入了集中式避难所,之后,还尝试与公司管理层联络,不管真实动机如何,看上去,此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起事。 相比之下,潜藏在天堂镇内的吉米*帕克,也是nep_871运维体系的管理员,则选择了一条篡权之路。 刚才传来的爆炸与震动,极大可能,是双方在避难所附近爆发冲突所致。 由于权限与通讯线路的限制,asa与“看门狗”都无法准确判断,这时候,天堂镇的集中式避难所情形怎样,但ai提出的分析,管理员帕克掌控的机器武装,实力明显占优,也许很快就会拿下这一核心区域。 至于自己…… 方然手指敲击键盘、匆忙搜索,可以认为暂时还未暴露。 it篡权者与公司的犬马,两强相争,一个最明智的策略似乎就是“坐收渔利”,但方然很快将其否决。 争斗中的两者,不管哪一方能笑到最后,都是对自己所制定计划的一大妨碍。 况且对吉米*帕克而言,铲除ibm的势力后,很快就会发现“管理员托马斯*安生并不在避难所内”,如果被这家伙指挥机器大军杀上门来,自己的处境,也不会比一只被堵进死胡同的鼹鼠好到哪去。 最后,出于“表现忠诚”的考虑,自己也必须介入。 想到这里,在前段工作的基础上,方然立即下令“看门狗”集中算力、通信资源,组织一支机器施工队,寻找对抗“帕克军”的办法。 正面硬拼,显然是没指望,身为nep_871正牌管理员的吉米*帕克应该已掌控了小镇内外的安保力量,粗略估计,从武装无人机到安保机器人一共至少2,000具,以“看门狗”麾下的几百部维护检修机器人,根本无法抵挡。 至于集中式避难所里的约翰*亚当斯,手头可以动用的,也无非是一些检修、运维机器人,想必也支撑不了多久。 至于说,调动全镇的生产体系、应急处置系统,投产全新的武装机器人,这一手段亚当斯或许能想到,有方然从中作梗、暗中阻挠,一时半刻也行不通。 就在方然谋划行动时,避难所遭遇了“帕克军”的新一轮进攻,甚至被灌入毒气。 从接到核战爆发的警讯时起,决意起事的吉米*帕克就有了计较,既然要篡权,天堂镇的其他ibm核心雇员都必须铲除干净,不管这些职员是想效忠ibm、还是和自己一样企图掌控nep_871,都没有任何理由留活口。 对it系统管理员而言,同行,是篡权后最不需要、也最危险的存在。 时间流逝,地下世界的交火一直在继续,全面核战的第二天,听命于“看门狗”系统的检修机器人在小镇地下四处活动,不时遭遇“帕克军”的武装机器人、并被消灭,少数遭重创者则当场自爆,并未引起吉米*帕克的关注。 大概是机器人的通讯链路,和一致的外表,让他以为这些m.r都听命于集中式避难所,近在咫尺的威胁一时未能察觉,继而,丧失了取胜的唯一机会。 客观评价局面,事后,方然也不无后怕的想,在nep_871地下深处的那段时间,是一揽子计划中最危险的时刻:倘若“帕克军”觉察到自己的存在,继而,通过人工智能分析、判断出“管理员托马斯*安生才是首要威胁”,一旦对手全力扑击,很快就能将自己驱离。 在武装机器人的攻势下,不想被干掉,就只能借助地下运输管道、巷道仓皇出逃。 在核战的大背景下,离开苦心经营的天堂镇,等于死亡。 不过,如果换一个视角去观察,吉米*帕克没发现自己,也很正常。 在前一天晚间,评估局面、做出决策后,方然很快通过asa联络到了坚守“阵地”的约翰*亚当斯,形式上,在表明“自己仍效忠于公司”后,就获得了一部分权限,得以通过避难所掌控的通讯网络,指挥机器人行动。 借道传输的命令,一概透明,也没有加以掩饰的必要,方然倒是很坦然。 毕竟,在真正亮出獠牙前,自己要做的事与管理员亚当斯是一致的,在对抗“帕克军”上,双方暂时还处于同一阵线。 正文 第四〇〇章 算盘 在短暂而彼此防备的交流中,方然得知,集中式避难所在二十四小时内遭遇了好几波袭击,“帕克军”释放的毒气造成了一定人员伤亡,目前,避难所与ibm管理层的联络尚未中断,援军却暂时没指望。 援军指望不上,这一点也不意外,方然早就利用asa调查过。 nep_871,单看编号就知道,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保留区域里的晚成者,其作用是充当nep_847与810的备份。 对于这类节点,公司方面的重视程度有限,并未在周边屯驻一系列后备安保力量。 毕竟在这天翻地覆的年头,联邦大地的“全产机”节点,从核心控制器到生产单元都安全得很,除非在本土爆发战争,和平时期,蜗居城市、一盘散沙的贫民甚至无力长途跋涉、接近前来,更遑论蓄意破坏。 现在,随着核弹从天而降,本土战争,曾经被nemesis预测、却被军方高层指斥为荒谬的一幕,当真出现,这安排也因此而显得无比睿智。 总而言之,援军一时半刻指望不上,至于三时五刻之后,且看nep_871、甚至nep_501的乱象,在秩序完全崩溃的今天,“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管理层能否从残酷的竞争中胜出,也完全是未知数。 对这一点洞若观火,方然难免怀疑,避难所内的约翰*亚当斯并非一心效忠ibm,而另有自己的打算。 有,还是没有,其实倒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早晚都是一死。 8月20日,核战后的第二天,天堂镇地下世界的战斗进入了白热化。 由于方然控制的“看门狗”把持地热电站,相对于掩蔽所,“帕克军”的大量武装机器人,几乎无法得到电力补给,只能依赖仓库残骸里的物资支持行动,攻势虽然猛烈,却无法长久的持续下去,这自然会令管理员焦躁。 20日一整天,战斗,逐渐从地下蔓延到了地面。 雨后的天堂镇辐射水平仍远超限值,却不怎么影响机器人,一开始,双方还只是围绕c4区域、避难所的主入口激战,后逐渐向四周扩散。 爆炸震天,弹头尖啸,一场场短促而凶猛的战斗,在天堂镇的断壁残垣间爆发,前线激烈交火,运维机器人则在严重受损的建筑结构、生产车间内到处出没,尝试修复一些损伤较轻的系统,或者搜集可用的资源。 天堂镇的apos模块,不论规模、还是技术水平,都无法与专门的生产节点相比。 但在无外援时,哪怕一点有限的生产能力,都可能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进而,决定这场你死我活的胜负。 躲在地下三百米深处,观察、评估这场冲突,方然的直觉与asa判断完全一致。 他知道,除非自己全力协助“亚当斯军”,动用麾下的全部算力、资源与作战力量,与避难所一道对抗“帕克军”,否则约翰*亚当斯就难免失败。 想到这里,自己接下来的决策,当然不会是简单直白的“并肩战斗”。 篡权的生死斗之中,除自己之外的一切“同类”,it体系的管理员,都注定是敌非友,哪怕出于各自的动机而暂时合作,一旦未来的威胁(帕克军)消失,双方就会立刻重新站到彼此的对立面,继而生死相搏。 退一步讲,哪怕约翰*亚当斯没这么想,自己也得抢先动手。 亚当斯,或许效忠于ibm,或许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不管怎样,倘若他不在时机一旦成熟时篡夺控制权,就等于是为托马斯*安生、或其他觊觎者送人头。 但凡不是蠢材(怎么可能),亚当斯都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继而,唯一合理的策略,就是先下手为强。 事态一旦发展到要与亚当斯火并,双方的实力,殊难预料,即便自己掌握地热电站,约翰*亚当斯也可以催促公司恢复nep_871的电力供应。 粗略测算,外来的电力供应,两三天内就能接入天堂镇的残存电网。 权衡手上的牌,和一明一暗两位对手,方然的决策大抵仍依赖人工智能,而非自己的直觉。 只有在直觉与ai的建议相符时,他才会“采纳直觉”。 ai,直到今天,方然也不认为其拥有哪怕一丝自我意识,也不具备人脑的能力,但,其超强的计算能力,和超大的数据吞吐力,都是人(永远)无法望其项背,进而也不可能在此类决策中胜出的根本原因。 按人工智能的建议,20日一整天,方然都在为离开掩蔽所做准备。 至于地下、乃至地面的战斗,则由“看门狗”系统全权代劳,以精确的战术规划与目标管理策略,来尽可能维持“帕克军”与“亚当斯军”的微妙平衡。 战场态势,在日落时分已接近于一边倒,方然仍未出手干预。 在与约翰*亚当斯的通讯中,思虑再三,他谨慎的给出一种建议,“既然避难所早晚失手,不如启动自毁程序,你和同事们则离开那里,到更深的地下”,并给出几条线路,让亚当斯等人前来地热电站处。 亚当斯的回应,“其余同事均已遇难”,更让他提高了一丝警惕。 设施完备的集中式避难所,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帕克军”攻破,仅仅是毒气袭击、或者微型机器人的潜入破坏,就让避难所损失了几乎全部人员,这怎么想都很反常,甚至,很可能就是此人一手所为。 避难所里的情形,方然没多猜,若不出意外一会儿就能见到。 而在“帕克军”的压力下,走投无路,约翰*亚当斯则接受了托马斯*安生的建议,在20日午夜前放弃了避难所、设置并启动自毁程序。 就在亚当斯沿通道前往地热电站时,方然也检查一遍装备,在alice与sara的一前一后掩护下启程。 离开天堂镇,或者说,为确保安全而自己先走一步,这是asa的判断。 在“帕克军”的严峻威胁下,继续留在天堂镇,一方面自己有可能被干掉,另一方面也会让小镇各系统遭到更严重的破坏,如果破坏程度超出限制、没办法被运维系统迅速修复,就会影响接下来的行动。 至于说,在离开后的一切,究竟会不会如预料的那般进行, 一切就只能看ai的发挥如何。 正文 第四〇一章 休息 “帕克军”眼见要掌控大局,名义上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站在一起,托马斯*安生劝说亚当斯撤离避难所、自己则准备逃亡,似乎有十分充足的理由。 继续滞留在nep_871,无法帮助ibm控制局面,不仅方然,约翰*亚当斯也会这样想。 表面上观点一致,方然做出一副逃出天堂镇的样子,出发后不久,却拐进一条岔道,继而在asa的缜密分析下,躲避“帕克军”的杂乱无章追踪,向位于更上层、刚刚被亚当斯放弃的集中式避难所前进。 离开nep_871,对一名仍效忠于ibm的管理员而言,是凑合的选择,却不会是自己的最优策略。 面对“帕克军”的优势兵力,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反败为胜: 依赖地下三百米处的超级计算机,ai推演出一套方案,虽然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说白了,让身为一个人类的方然感觉不太靠谱,但权衡利弊后,在确保有退路的前提下,他还是决定冒险尝试。 仓促离开天堂镇,暴露于核战后的地面环境中,是在自寻死路。 约翰*亚当斯为何会相信自己,离开避难所、往地下更深处逃窜,要说完全信任托马斯*安生,这就是在说笑。 按方然的猜测,他多半还是接到了ibm管理层的一些指示。 大脑紧张运转,一边在阴暗狭窄的通道中潜行,一边思索天堂镇眼下的局面,有alice和若干具检修机器人开路,选择最稳妥的路线前进,方然并不太担心遭遇“帕克军”的武装机器人,也逐渐明白了asa的逻辑。 很可能,asa比自己早一步发现隐患,才会建议前往避难所。 天堂镇的运行维护系统,管理员,名义上只有吉米*帕克一人,托马斯*安生则暗中布局、渗透其中的一些体系模块,至于(暂时)仍效忠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约翰*亚当斯,只是nep_871信息、通讯系统的管理员。 在全面核战爆发后,吉米*帕克的篡权在意料之中,相比之下,亚当斯的行为就十分可疑。 效忠ibm,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时期,什么样的it管理员会如此决策、而拒绝加入篡权的洪流之中呢。 一想到这里,自然的,方然对自己掌控nep_871的能力,产生了一丝怀疑。 但想这些也没用,不管约翰*亚当斯的想法、计划如何,asa的策略都无需调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方然就在仿真人与维修机器人的掩护下,逐渐接近刚刚被“帕克军”扫荡一遍的集中式避难所。 避难所,此前一直通过监控观察,而从未造访,方然对其了解不算多。 而且在“帕克军”扫荡后,除狼藉与尸体,避难所里也很难说还会剩下一些什么,探索和占据的价值也不大。 一边迂回前进,一边留意地热电站的动静,接近午夜时,方然发现,asa的预测果然没错,原本认为大势已去、麾下机动兵力消耗殆尽的约翰*亚当斯,居然在一步步登陆、掌控nep_871的供能系统,进而切断通向地下浅层的电力供应。 这一点,方然掌控的m.r忙碌几小时,都没能做到,显然亚当斯是有权限在手。 一旦切实掌控天堂镇的电力,断绝能源,就能有效遏制浅层地下肆虐的“帕克军”,经历过核爆的天堂镇能源储备十分匮乏,外部供电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四处活动的“帕克军”武装机器人十分依赖电力,断电会让战力迅速下降。 即便如此,一味切断电力供应,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局势发生微妙的变化,时间不早,置身于地下管道内的男人吩咐一下ai、尤其注意拱卫算力来源,就在alice、sara收拾出的休息地点躺下来。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事态没到十万火急,睡眠,总是要保证一些质量。 身体健康,才有资格追寻永生,在更有效率、更有前途的手段出现之前,还是要注意养护这意识唯一的栖身之所。 强敌在侧,局势烟波诡秘,还有心情在地道里睡大觉。 看起来是十足的轻敌,在方然,却是一种短暂的调整和放松,掌控nep_871只是开始,今后的征途会很长。 管理员在休息,ai,和掌控的一众机器武装,却不需要睡觉,就在方然沉浸梦乡、恢复体力时,若干具小型检修机器人相互掩护、梯次跟进,绕过一队队“帕克军”武装机器人,潜入集中式避难所。 约翰*亚当斯留置的自毁程序,不出所料,被吉米*帕克的麾下连根铲除,根本就没起到一点作用。 这一点,早在方然预料之中,也明白这可能是亚当斯有意放水。 只要掌控地热电站,天堂镇的一切设备、系统,几乎都受制于持续的电力供应,避难所有没有被炸掉已无关紧要。 对集中式避难所里的设备、系统,m.r小队并不在意,而是专心致志的搜索一类物品,并悄悄将其破坏,这一过程中,两三次遭遇“帕克军”武装,火力贫弱的m.r落荒而逃,却还是被撂倒大半。 虽然有损失,行动还算顺利,另一支m.r小队的目标则是天堂镇的生活维持系统,不出所料,这里守卫的“帕克军”力量薄弱,m.r没费多大力气就将其破坏。 兵分三路,最后一支机动力量的目标,是nep_871的几处地下储备仓库。 战术是一样的“自杀突击”,实力雄厚、平台众多的“帕克军”在数量和装备上优势十分明显,作为武器、备件与燃料等重要物资的储存地,显然有重兵把守,一小队m.r组成的突击力量很快损失殆尽。 几次短暂的特战行动,交换比,是悬殊的接近10:1,本职工作是检修、维护的m.r惨败于专业安保力量,这一点也不意外。 但收获却是,猝然发动的一场偷袭,断绝了吉米*帕克的某种关键物资。 与夜晚照常休息的方然不同,指挥机器大军进击地下深处,吉米*帕克始终在忙碌,而没有及时注意到这一点。 物资储备仓库遇袭,集中式避难所中出没的敌军,只是骚扰,这是ai的初步判断。 直到第二天一早,在地下控制室里吃过一顿营养丰富的早餐,看过人工智能的情况简报,管理员才心中咯噔一声,意识到大事不妙。 正文 第四〇二章 坚壁 “帕克军”眼见要掌控大局,名义上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站在一起,托马斯*安生劝说亚当斯撤离避难所、自己则准备逃亡,似乎有十分充足的理由。 继续滞留在nep_871,无法帮助ibm控制局面,不仅方然,约翰*亚当斯也会这样想。 表面上观点一致,方然做出一副逃出天堂镇的样子,出发后不久,却拐进一条岔道,继而在asa的缜密分析下,躲避“帕克军”的杂乱无章追踪,向位于更上层、刚刚被亚当斯放弃的集中式避难所前进。 离开nep_871,对一名仍效忠于ibm的管理员而言,是凑合的选择,却不会是自己的最优策略。 面对“帕克军”的优势兵力,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反败为胜: 依赖地下三百米处的超级计算机,ai推演出一套方案,虽然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说白了,让身为一个人类的方然感觉不太靠谱,但权衡利弊后,在确保有退路的前提下,他还是决定冒险尝试。 仓促离开天堂镇,暴露于核战后的地面环境中,是在自寻死路。 约翰*亚当斯为何会相信自己,离开避难所、往地下更深处逃窜,要说完全信任托马斯*安生,这就是在说笑。 按方然的猜测,他多半还是接到了ibm管理层的一些指示。 大脑紧张运转,一边在阴暗狭窄的通道中潜行,一边思索天堂镇眼下的局面,有alice和若干具检修机器人开路,选择最稳妥的路线前进,方然并不太担心遭遇“帕克军”的武装机器人,也逐渐明白了asa的逻辑。 很可能,asa比自己早一步发现隐患,才会建议前往避难所。 天堂镇的运行维护系统,管理员,名义上只有吉米*帕克一人,托马斯*安生则暗中布局、渗透其中的一些体系模块,至于(暂时)仍效忠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约翰*亚当斯,只是nep_871信息、通讯系统的管理员。 在全面核战爆发后,吉米*帕克的篡权在意料之中,相比之下,亚当斯的行为就十分可疑。 效忠ibm,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时期,什么样的it管理员会如此决策、而拒绝加入篡权的洪流之中呢。 一想到这里,自然的,方然对自己掌控nep_871的能力,产生了一丝怀疑。 但想这些也没用,不管约翰*亚当斯的想法、计划如何,asa的策略都无需调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方然就在仿真人与维修机器人的掩护下,逐渐接近刚刚被“帕克军”扫荡一遍的集中式避难所。 避难所,此前一直通过监控观察,而从未造访,方然对其了解不算多。 而且在“帕克军”扫荡后,除狼藉与尸体,避难所里也很难说还会剩下一些什么,探索和占据的价值也不大。 一边迂回前进,一边留意地热电站的动静,接近午夜时,方然发现,asa的预测果然没错,原本认为大势已去、麾下机动兵力消耗殆尽的约翰*亚当斯,居然在一步步登陆、掌控nep_871的供能系统,进而切断通向地下浅层的电力供应。 这一点,方然掌控的m.r忙碌几小时,都没能做到,显然亚当斯是有权限在手。 一旦切实掌控天堂镇的电力,断绝能源,就能有效遏制浅层地下肆虐的“帕克军”,经历过核爆的天堂镇能源储备十分匮乏,外部供电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四处活动的“帕克军”武装机器人十分依赖电力,断电会让战力迅速下降。 即便如此,一味切断电力供应,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局势发生微妙的变化,时间不早,置身于地下管道内的男人吩咐一下ai、尤其注意拱卫算力来源,就在alice、sara收拾出的休息地点躺下来。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事态没到十万火急,睡眠,总是要保证一些质量。 身体健康,才有资格追寻永生,在更有效率、更有前途的手段出现之前,还是要注意养护这意识唯一的栖身之所。 强敌在侧,局势烟波诡秘,还有心情在地道里睡大觉。 看起来是十足的轻敌,在方然,却是一种短暂的调整和放松,掌控nep_871只是开始,今后的征途会很长。 管理员在休息,ai,和掌控的一众机器武装,却不需要睡觉,就在方然沉浸梦乡、恢复体力时,若干具小型检修机器人相互掩护、梯次跟进,绕过一队队“帕克军”武装机器人,潜入集中式避难所。 约翰*亚当斯留置的自毁程序,不出所料,被吉米*帕克的麾下连根铲除,根本就没起到一点作用。 这一点,早在方然预料之中,也明白这可能是亚当斯有意放水。 只要掌控地热电站,天堂镇的一切设备、系统,几乎都受制于持续的电力供应,避难所有没有被炸掉已无关紧要。 对集中式避难所里的设备、系统,m.r小队并不在意,而是专心致志的搜索一类物品,并悄悄将其破坏,这一过程中,两三次遭遇“帕克军”武装,火力贫弱的m.r落荒而逃,却还是被撂倒大半。 虽然有损失,行动还算顺利,另一支m.r小队的目标则是天堂镇的生活维持系统,不出所料,这里守卫的“帕克军”力量薄弱,m.r没费多大力气就将其破坏。 兵分三路,最后一支机动力量的目标,是nep_871的几处地下储备仓库。 战术是一样的“自杀突击”,实力雄厚、平台众多的“帕克军”在数量和装备上优势十分明显,作为武器、备件与燃料等重要物资的储存地,显然有重兵把守,一小队m.r组成的突击力量很快损失殆尽。 几次短暂的特战行动,交换比,是悬殊的接近10:1,本职工作是检修、维护的m.r惨败于专业安保力量,这一点也不意外。 但收获却是,猝然发动的一场偷袭,断绝了吉米*帕克的某种关键物资。…… 几次短暂的特战行动,交换比,是悬殊的接近10:1,本职工作是检修、维护的m.r惨败于专业安保力量,这一点也不意外。 但收获却是,猝然发动的一场偷袭,断绝了吉米*帕克的某种关键物资。 正文 第四〇三章 花园 同类,用在这里不一定合适,追寻永生的路上挤满竞争者,却并非每一位it从业者都有永生的觉悟与渴望。 作为劳动者,新时代奴隶制的苦力,这些倒毙者确是自己的同路人。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剧变到来,也正是切实掌控联邦、乃至全世界之生产体系的管理员、劳动者们,会不约而同的出手篡权,继而,在囚徒困境中彼此死斗,争夺成为“那个人”的唯一机会。 这种烈度空前的火并,伤亡,是必然的,至于到何时才会结束,方然并说不上来。 一边感慨公司雇员们的命运,一边穿过走廊,进入集中式避难所的核心控制室,这里已经有很多具m.r在工作,地面被打扫干净,损坏的设备正在被替换,看起来,“看门狗”的维修整备工作的确井井有条,进展也很迅速。 “帕克军”攻破避难所后,大概是觉得这里还有利用价值,身为天堂镇的管理员,吉米*帕克还打算将这里经营成一座大本营,更不会大肆破坏。 控制室的损伤有限,都是交火造成,修理起来一点也不困难。 进入避难所后,提防生化武器的潜在威胁,方然始终戴面具、身穿轻便防护服,现在也不准备在这里滞留太久,以防吉米*帕克狗急跳墙,纠集所有武装机器人卷土重来,以自己麾下的这些m.r,就很难抵挡得住。 在控制室,机房,应急电力机组转了一圈,眼见为实,男人而后就离开这座有些阴森的坟冢般场所,隐入错综复杂的地下路网。 一天时间里,与约翰*亚当斯换位,暂时联手抵挡气势汹汹、后劲不足的“帕克军”。 这样做是不是在冒险,看起来是,方然的决策依据,则是人工智能截获的凌乱不堪之通讯讯息,相比于仅仅是一座备份城镇的nep_871,现在,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若干核心节点,才真正是机器遍地、炮火漫天。 管理员vs权限狗,一场恶战已打了两天,却还未分胜负。 现代战争的高强度、快节奏,在这里似乎未曾体现,ai却不这么看,根据已掌握的情报、数据与加密通信内容,消耗15%算力进行一场远程推演,21日晚间方然拿到了预测报告,nep大区的“全产机”次级节点将很快落入正规军之手。 剧变后的世界,联邦军队这一概念,几乎立即随管理员纷纷篡权而消散,现在猛攻nep_501的机器大军,已不再效忠联邦政府,而是某野心家。 与此同时,觊觎次级节点的其他力量,从nep_847、nep_810到“橡树岭军”,再到篡夺501控制权的本地管理员,未必会接受这一关键节点被正规军拿下,尤其实力雄厚的“橡树岭军”,可能会立即对该地区发动进攻。 而麾下武装机器人数量有限,实力明显逊色的847、810这两股势力,则围绕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全产机”体系展开角逐。 趁“全产机”次级节点深陷争斗,趁火打劫,一个个单元、一个个节点的争夺控制权,曾几何时,这也是方然的行动计划,一旦其中任何一方掌控足够多的生产单元,能够组织起武器平台的自动化生产,就会握有相当高的胜算。 501被扔进漩涡中心,847、 810则两虎相争,看起来,nep_871的机会实在不大。 但方然很有耐心,他知道,就在这各方力量使出浑身解数、驱策机器大军来往厮杀的修罗场上,还有一支重要力量未曾出场。 ibm,“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总部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呢。 北大陆东部,佐治亚州某风景如画之地,ibm总部所在的ama_815之地下世界,也刚发生过一场剧变。 “国际商用机器”的总部,一直以来,在钮幺克州阿蒙德市,即便在经济形势地覆天翻之后,也仅仅是从市区迁往远郊的ama_893,但是和仅有雇员、服务器与服务支持系统的ama_893相比,坐拥整座公司的顶层,管理层,则几乎全都在ama_815。 主要作为公司总部,而非研发、生产节点而规划,外表看去,被称为“伊甸园”的ama_815恍若一座巨大的空中花园。 在联邦大地上再现,或者、不如说是独创了传说中的巴比伦建筑奇迹,在景色优美、气候宜人的佐治亚州,815仍然是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度假胜地,如果托马斯*安生打报告申请,也有资格前往一游,但他从未去过。 在这一片人间天堂般的景色下,815的庞大地下建筑里,则充盈着罪恶。 伊甸园的惊悚传闻,或者说,与联邦顶层居住地相关的一切传闻,长久在互联网中流传,由于叙述隐晦、证据必然欠奉,连资深分析人都会真假难辨。 或者说,对阳光下的绝大多数,要一下子给出最恶意的揣测,会很抵触。 但是对方然,或者说托马斯*安生,身为“国际商用机器”的核心雇员,不论从何种角度都有必要对公司进行一番调查,而获得的情报,其突破一切人间法则的极恶,也的确炸掉了自己的想象力之边界。 出于行文叙述的限制,对ama_815内近期的一些骇人听闻,并无法如实尽述。 事实反复证明,资产主义对人,人类的荼毒,绝非仅仅局限于经济运行的层面,而是会让这一体系中的所有人、尤其顶层精神扭曲,继而出现各种匪夷所思的行为异常,这是一种过去百年来司空见惯的现象。 在时代变迁的大背景下,科学技术的进步,与社会形态的变迁,让联邦政府的权威在一些地区急剧弱化。 荒y无耻的顶层,也因此而愈加跋扈,更无顾忌。 在ama_815,乃至其他类似的法外之地,种种骇人听闻的暴行,丑行,早已不是新闻。 尽管如此,在asa截获讯息、并分析还原出事件真相后,方然还是一边看一边犯恶心,继而关闭页面,很罕有的打开电子游戏,让自己从“为何世上会有这样的东西,这样泯灭人性的所谓‘同类’”之念中挣脱。 正文 第四〇四章 肉食 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一言蔽之,对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的顶层而言,长久的锦衣玉食、需索无度,早已令“它们”的感官麻木,继而寻求所谓“超量刺激”。 正如在一只母鸡的眼里,乒乓球,会比真正的鸡蛋更像蛋,甚至会选择孵乒乓球而放弃孵蛋。 掌控联邦、乃至世界的顶层,其丑恶之极的言行,大抵也是一样的情况,当精神世界空乏如鸡,生活充斥低级趣味时,往往便会丧失身为“人”的自我认知,转而从罪行与丑行中寻求多巴胺的诱因。 就在不久前,ama_815的某次“活动”中,在无辜之现代科技的支持下,一群衣冠禽兽对年轻异性做出的事,比史上的柯少吉事件更恐怖。 区别之一,柯少吉事件中的有机物被丢弃,活动中的有机物,则用于bbq; 区别之二,与柯少吉在事件中很快休克不一样,有外循环系统支持,不幸的当事者直到一切结束时,(理论上)仍完全清醒。 这样的事,为何居然会发生,理论动因方然一清二楚。 但身为一个人,并非冷酷无情的计算机、ai,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愤怒仍一度占据了他的头脑。 如果有可能,或迟或早,岂止ama_815地下那一小撮披着人皮的恶魔,联邦、乃至盖亚表面的所有罪大恶极者,都必须要剥皮萱草,血债血偿。 然而愤怒渐渐消散后,他却必须承认,这想法分明就一点都不现实。 西历1489年8月21日,与世界上很多同类节点一样,ama_815也迎来了一场命中注定的浩劫与毁灭。 盘踞其间的那些人皮恶魔,却并未有机会品尝其曾施加于同类的万般摧残与折磨,而只是如同一群会行走、尖叫且大小便失禁的垃圾那样,被面无表情的机器人捏住喉咙,被锋利的刀刃绞成碎酱。 处理垃圾,是的就是如此,篡夺ama_815的管理员并非一无所知,却无暇在这些文明的寄生虫身上浪费时间与资源。 当场枪决,或者活剥撒盐之类,总归还是一种场面狼藉的浪费, 都不如直接送进机器,制造“食用肥皂”。 剧变降临,专注于篡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核心控制权,继而展开一番宏伟计划,标准型“造饭机”隆隆运转,将脑满肠肥的有机物与其他原料混合,继而制作成密闭无菌的食用肥皂,存储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圈养人口,篡权后是否还有这种必要,管理员并不确定,做两手准备总归是没错。 至于说,这些面目可憎、味道比面目更可憎的“肥皂”,究竟是作为原料的人、还是作为食客的人更惨,就是一个十分难以回答的哲学难题。 篡夺815控制权的过程中,管理员别无选择,也一样干掉了所有的同行。 这场争斗中,不出所料的爆发激战,一切尘埃落定后,偌大“伊甸园”里又多出几百具尸体,和数量远超十倍的毁坏之生化仿真人。 这些各为其主的仿真人,在争夺系统控制权的战斗中,并无一具叛变,也没有一具退却,为保卫自己的主人而战斗到信号跳动的最后一刻,面对狼藉战场,即便明知这一切只是程序、没有丝毫的意识成分,管理员还是心有所动,继而感慨横生。 生而为人,迫得自相残杀,可信赖的只有机器,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 ama_815的地下世界里,发生过什么,远在几千公里外的方然并一无所知,一切都只是asa的分析和推测。 但传来的指令,并无分毫的歧义与含糊,相隔数千公里的nep_871与ama_815,暂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审时度势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之管理员,向天堂镇的控制中心传递了id与秘钥,(意在不言的)创造条件,让nep大区里的一众竞争者自相残杀。 身在佐治亚州,篡夺ibm公司核心管理层的权力,对管理员而言并不是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要扩张势力,对抗ama大区的(叛变之)联邦军队,以nep大区之远,“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一切资产都失去意义,与其放任各方争夺、充实自身实力,还不如释放权限让一批野心家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同归于尽。 想法大抵如此,公司管理层传来的讯息,倒是在方然意料之中。 不论出于何种考虑,顶层也好,篡权的管理员也罢,给予nep_871的“看门狗”系统接入权限,都是眼下的最佳策略。 至于某一当事者,是否会采取这样的最佳策略: 但凡他、或者她不是麻瓜,就一定会在人工智能的建议下这样做。 接到“看门狗”的介入许可,方然没急于动手,而是像真正效忠“国际商用机器”的雇员那样行动,尝试让“看门狗”获取nep_871各系统的应急处置权,然后不出意料的,在地热电站卡了壳。 约翰*亚当斯,不管此人出于什么考虑,拒绝公司的权限移交指令,就等于叛变。 对这一情况丝毫不感到意外,在方然眼里,联邦、乃至全世界的it管理员,百分之百都是野心家、篡权者,这判断的准确率不说百分之百,总也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指令发出后不久,避难所的外线电力就被切断,方然立即切换到备用系统。 视燃料存量,集中式避难所的电力供应只能再坚持约半小时,“看门狗”麾下的机器武装,更很快会因为电力枯竭而丧失战力,看起来,亚当斯即将成为“黄雀在后”的那一人,方然现在却并不在乎。 区区nep_871,二十平方公里的建筑规模,又挨了一枚核弹,剩余价值还能有多少。 即便尽数清除威胁,将其完全占据,对成为“那个人”的终极目标而言,仍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一旦获得权限,接下来,抓住人工智能提示的机会,nep_501的“全产机”次级节点因激烈争夺而毁坏严重、无力控制偌大区域内的所有生产单元、体系节点,彼此为敌的nep_847与nep_810则互相攻击、两败俱伤,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近八成节点都丧失节制,“看门狗”系统立即接入这一体系,展开夺权行动。 正文 第四〇五章 脱线 利用“看门狗”夺权,是方然早已有之的一桩计划,而来自ama_815的接入授权,则是意外的收获。 即使没被授权,当正线的nep_847与nep_810两套应急处置系统打作一团,疯狂发送控制信令时,“看门狗”也可以借机渗透,从最基本的资源、能源节点入手,逐渐蚕食并起群雄们控制的地盘。 现在,有了一道权限,接入“全产机”体系的速度会快得多,当然更好。 仅凭运行在巨型计算机上的ai,对生产单元、控制节点只有应急处置能力的“看门狗”,并无法切实的掌控局面,毕竟,就算有再高权限的密钥,体系内的管理员们也并不难通过一些简单粗暴的手段,夺回系统的控制权。 唯一的机会在于,各方力量激烈争夺的nep_501,甚至(理论上)效忠联邦政府的备用节点:nep_500,都在激战中严重受损,继而离线。 失去统一的指挥、控制核心,分布在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几百个“全产机”节点,便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协同运作,在大部分规模与功能都有限的节点,空有算力与能源,却连起码的机械装备、武器与能源都生产不出来。 连接“全产机”各节点的,除信息通讯网络外,还有物流渠道。 在全面核战中,与显眼的战略目标相比,大而稠密的物资输送体系受损一点也不严重,但在群龙无首的状态下,“全产机”也无法有效将其利用。 事情是明摆着的,在缺乏引擎、火控计算机与化工原料时,一座术业专攻的陆军武器制造单元,只能制造出一台台空壳般的车体,而无法完成总装,为掌控者提供能上场、能打仗的无人化作战平台。 而生产引擎与燃料电池组的单元,同样无法用电池、电机打仗,一样只能坐以待毙。 武器制造部门尚且如此,其他工业配套、乃至农业与研发单元,就更没办法完成武力的自我增殖,管理员掌控的只有一干安保机器人与m.r。 控制核心脱线,应急处置系统得以介入,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渗透机会。 但以“看门狗”的能力,至多只能远程调用各单元、节点的应急处置系统,并切断物流与通讯网络干线,执行应急预案,这些措施可以压制本地管理员的动作,却无法对托马斯*安生的篡权提供直接的支持。 核战之后的联邦,政府的权威如沙上之塔一般,分崩离析,规则迅速失效,退化至以暴力决定一切的状态。 要掌控暴力,在这时代,需要的已不是兵源,而是完整的自动化生产体系。 而“看门狗”的功能,并不包括驱动一个大区的“全产机”,甚至来夺取这些单元、节点都做不到。 何况即便能做到,在nep_871,电力供应至多还能维持二十分钟,也根本不是一处能长期滞留、运筹帷幄的安稳之地。 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得到密钥后,方然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让“看门狗”投入运作。 面对nep大区的全产机网络,二十分钟,并做不了太多事,在笔记本上激活预置的一套套行动方案,使用避难所的全部算力,方然的首要目标是夺取nep大区若干城镇、控制节点的超级计算机,保证接下来又足够的算力可用。 在这样一个时代,篡权也好,内斗也罢,只有海量机器人并不够,战术、战役与战略规划则更重要。 要进行这样的规划,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终归还是要靠ai。 命令下达,“看门狗”迅速完成部署,按照此前制定的一揽子行动方案,位于东北太平洋大区若干地域的检修、维护机器人立即行动起来,配合“看门狗”的远程控制指令,就地完成武装并向预定地域集结。 全产机,遍布nep大区的空前庞大、复杂体系,究竟要如何夺取,这种事没有任何先例可供借鉴,一切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在博弈中,方然的着眼点,首先便是能源与算力,至于这两者的根本基础——资源,暂时还无需太紧张,更不用说气势汹汹、色厉内荏的暴力,一旦失去能源和算力的支持,很快就会变成一堆废铁。 要掌控能源和算力,直接的做法,是夺取此类单元、节点的控制权。 但在如今天下大乱的局势下,管理员纷纷起事,割据一方,凭自己的位置与技术获得实力,单凭“看门狗”指挥的m.r,顶多会和单元、节点的安保机器人与临时拼凑之机器武装打成平手,甚至还落在下风,根本不可能速战速决。 除此之外,篡夺nemesis控制权的正规军,更是一支绝对无法正面对抗的劲旅。 从本地管理员,到“橡树岭军”,再到“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叛军,最后则是分裂出的联邦军队之一部,形势如此错综复杂,在方然眼里,简直就是一片到处流淌着血与火的修罗场,置身在这炼狱般的世界,他甚至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更遑论审时度势,指挥实力并不占优的一群武装机器人,去篡夺生产单元、控制节点。 面对危局,人,即便再怎样镇定,心理上多多少少都会受影响。 而没有自我意识的ai,则擅长于处理这一态势,只要提供足够强大的算力,花费时间,就能给出收益最大的行动方案。 在避难所的电力中断前,“看门狗”借助asa的辅助解算,执行了方案的第一步。 随着燃料耗尽,避难所机房的运转声低沉下来,灯光暗淡,行色匆匆的方然很快离开,消失在地下世界的管线迷宫中。 “看门狗”暂时离线,送出的指令,却还在继续发挥作用。 全产机配套的应急处置系统,既然是“应急”,就必须考虑到各种突发情况,各系统、模块与一线机器人都能在核心暂时离线时,继续执行命令。 命令是简单而直白的,具体实施,则需要本地控制器的运作。 分析指令,给出具体的行动策略,利用it领域最新研究成果的“全产机”体系,其各系统具备这样的能力,在fscim体系的支持下,本地控制器很快开始执行一系列指令,形态各异的m.r纷纷出动。 目标,夺取并控制周边最近的能源节点、及超算所在地。 正文 第四〇六章 互殴 一下子调动数量庞大的检修、运维机器人,像真正的机器军队那样展开行动,算力消耗十分可观,相比之下,目标区域的武装机器人及其他设施,则因为“看门狗”的指令而无法稳定的获取电力等能源。 若非如此,临时拼凑的武装,可没法与专门的安保机器较量。 8月22日凌晨,一直到月底的深夜时分,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很多地点仍在激战,异地重启的“看门狗”系统也参与其中。 短短几天时间里,策划并发动了上百次突击行动,让管理员收获颇丰。 很显然,面对核战后的大混乱,并非每一位it管理员都处变不惊、应对裕如,一旦“看门狗”发送指令、绕过本地服务器干涉电力系统运作,或切断能源输送管线,往往就让对方措手不及,继而在机器人混战中失利。 面对造型各异,武器简陋到可笑的m.r武装,emp弹、长轨电磁炮虽然是利器,没电也只能徒唤奈何。 从核电站,到超算中心,战斗频繁爆发,一开始的场面还很激烈。 双方一开始还会用电磁推进武器,或传统火器射击,能源耗尽后,就演变为燃机工具的竞技,巨型机器人挥舞mini盾构机,m.r以火焰刀迎击,甚或用燃料瓶互相投掷、或者用冷兵器互殴,场面极其混乱。 不管是电磁炮,还是水泥立柱,刀光剑影的战斗背后,更是一场算力与决策算法的较量。 在单元、节点饱受干扰,电力不稳时,本地管理员们往往束手无策。 其中的眼疾手快、技术高强者,还能派出一些m.r去改动核心控制系统,脱离“看门狗”的钳制,本领稍逊、或准备不足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麾下的武装被消灭。 长久以来的谋划,构思缜密,一旦发动便如雷霆万钧,方然借助“看门狗”篡夺体系控制权的行动,顺利的出乎意料,时常查看asa反馈的最新进展,他在稍加安心之余,也意识到it界的同僚、同类们,能力终究还是参差不齐。 置身于这空前绝后的大时代,篡权,掌控世界,野心或许是每一个it人都有的。 但真要做成,只有野心,还远远不够。 在若干天的激烈战斗中,不知不觉,“看门狗”损失的m.r数量已达4,500,敌对一方的损失更超过10,000。 掌控若干节点后,稍加整饬,方然便获得了可观的资源与算力。 这一过程中,除两座核电站、一座地热电站因管理员(疯狂地)超限操作,引发大爆炸而未能得手,“阶段i”所计划夺取的几十处能源基地,与几百处大大小小的计算资源所在地,几乎尽数拿下,为“拟*全产机核心”之ai的上线提供了条件。 唯一的重大威胁,是掌控部分nemesis的“联邦军”,在nep大区的肆虐。 联邦军,打着联邦当局的旗号活动,其实核战爆发后,任谁也一眼就能看明白,驱策联邦武装力量参与角逐的,已不再是政府,而是篡夺战争决策、指挥系统的管理员,现在,至少从战场态势来看,此人确有横扫nep、一统东北太平洋大区之势。 联邦军队的驻扎分布,出于地缘因素,大战时期,本土单位的规模、质量并不会太高。 不过在8月19日、核战爆发的那一刻后,篡夺nemesis并将其撕裂为几块的管理员们,也顺便夺取了很多联邦海外驻军的指挥权,进而,不出意料的完全无视“盖亚大战”,而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调回本土。 身为超级大国的联邦,发达的产业体系,科技体系,一切都在北大陆的广袤大地上。 只有夺取这一切,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进而成为“那个人”的强有力争夺者,这是管理员们心照不宣的共识。 至于盖亚大战,互掷核弹的联邦、尤洛浦、列强与沙罗,在野心家纷纷起事、争夺一切的总体态势下,必将迅速瓦解,继而成为历史名词,当战争主体都不复存在,盖亚大战,必然将随之而偃旗息鼓。 第三次盖亚大战,一场持续三年的高技术全面冲突,结局是如此的突兀。 时代在变,一切终将随之而变,如前两次盖亚大战那样的,战胜国掐着战败国脖子制定规则,让世界多少享有几十年、或者十几年和平时光的结局,已成泡影,取而代之的则是火线一片偃旗息鼓。 前线不见战火,武装力量统统忙于“内战”。 昨天还涂着一样徽标的武装机器人,今天就可能各为其主,继而大打出手。 1489年8月19日,历史为何终将铭记这一天,从天而降的核火,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国家”这一被人类文明沿袭数千年之久的概念,假管理员、野心家之手而就此消亡。 身在天堂镇,继而,借助ai规划的路径移动,方然对这一历史性的时刻感觉很淡。 生而为人,身为联邦的一员,不论“方然”、还是“托马斯*安生”,事实上都已很久没有与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概念打交道。 不论在夏洛特研发中心,还是在天堂镇,抑或以托马斯的身份生活在费城,乃至追溯到伯克利大学里的方然,多少年的人生中,联邦,早已淡出一般人的视线,stars_and_stripts仍然飘在旗杆上和屏幕里,却越来越没有人在意。 想一想在意又有何用,不论在伯克利、还是天堂镇,联邦,根本与普通人的命运无关,更无法决定一个人每日是吃大餐,还是面目可憎的食用肥皂。 形式上维持偌大一个国家,甚至是超级大国,遮羞布下的身躯却早被有产者侵蚀殆尽,虚假的外壳在8月19日轰然崩塌,坠落成一片砖石瓦砾,继而化为尘土,被地覆天翻的变革之飓风刮得无影无踪。 联邦不复存在,其他列强的命运也一样,国家,至少在形式上已不复存在。 然而卡奥*海因里希的论断,并未过时,在人类社会仍存在不同阶层、不同命运的时候,“nation”这一阶层统治的工具,还不会迎来彻底的消亡。 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一系列新的割据地,是管理员充任领袖,国王,苏丹,人皇, 乃至自封为神祗的“一人之国”。 正文 第四〇七章 脚步 国家既不复存在,依附于这一制度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也会随之而粉身碎骨。 这,是方然乐于见到的历史进程。 但这种“消亡”,并不意味着人类将就此迈入新时代。 相反,在篡夺体系控制权后,从it从业者中走出来的一干管理员,管理员中的胜出者,将成为新的统治阶层,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直接控制”之方式,管理自身势力范围内的全部机器与人口。 历史的沉重脚步,又向前一迈,前路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如今还尚未可知。 内心仍怀有一线希望,寄望在成为“那个人”之后(假使成功的话),可以有办法力挽狂澜,阻止文明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现在的方然却没工夫思考更多,每一天,他都得在nep大区的地下迷宫里穿梭,躲避“联邦军”的空中打击。 联邦军,不管外界怎样看,目前还在用星条旗自我标榜,干些“奉旨平叛”的勾当。 其实这手段并无用处,站在管理员、篡权者的立场,管他来袭的打着一些什么旗号,很重要吗,不服干就是了。 不过,既然源自联邦暴力机器,“联邦军”的实力,的确并非一群it管理员的机器炮灰所能抵挡,地面战斗,有时还能凭数量优势、算力优势占得上风,遭遇“联邦军”的无人机群时,篡权者便只能抱头鼠窜。 掌控天空,就能掌控大地,现代战争的关键之一就是制空权。 这一点,在战争无人化的今天仍然适用。 与可以临时拼凑的战斗机器人相比,空中作战平台的技术含量、制造流程与运维难度要高得多,普通的无人机,不论侦查、还是暴击型,也根本无法与大型喷气式战机对抗,在联邦军面前,nep大区的天空近乎于不设防。 面对空中威胁,只有一些大的单元、节点,配有完备的防空体系,联邦军则集中兵力进行突击,意欲将其夺取或铲除。 一系列的作战行动,首当其冲者,是活跃在nep大区的“橡树岭军”、与两败俱伤的nep-847、810麾下武装,低调行事的方然,暂时还未进入联邦军的视线,但出于安全考虑,特别是“联邦军”很可能仍持有核弹,更不能丝毫懈怠。 在天堂镇经营已久,机会到来时,却没有一丝犹豫的离开这苦心经营之地,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证明了asa的判断之准确,就在方然离开nep_871后的第三天,相持不下的“帕克军”与“亚当斯军”就遭遇“联邦军”的猛烈打击,继而迅速溃败。 作为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应急处置系统所在地,哪怕顺位在nep_847与810之后,基于打击一切反抗力量的“联邦军”还是对其特别关照。 在大型喷气式攻击机,巡航导弹与地面武装力量的进攻下,天堂镇浅表的“帕克军”实力相形见绌,又得不到电力,甚至其管理员都在饿肚子,失败是意料之中。 继而,龟缩在地下深处的约翰*亚当斯,下场恐怕也并不美妙。 天堂镇发生的一切,借助网络,asa始终在关注。 方然却没精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在nep大区游荡,规避“联邦军”的打击才是第一要务。 8月19日的全面核战,一方面终结了第三次盖亚大战,另一方面也引发了世界范围内的管理员篡权浪潮,联邦大地群雄并起,战火纷飞,东北太平洋大区也找不到一片安宁之地,每一个角落都被牵扯其中。 机器人对抗机器人,背后角力的,则是依托超级计算机与ai的管理员,一场全新形式的内战爆发,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核战后的联邦大小城市,不论是遭遇过核弹袭击,还是逃过一劫,现如今都已完全蜕变为无法无天、暗无天日的丛林世界,继而大肆逆向淘汰,稍有良知、运气不佳者纷纷倒毙,只有一群群亡命之徒,留在这钢筋水泥的地狱之中。 被动卷入这样一场冲突,救济断绝,时而遭遇暴力袭击,无数民众就此陷入绝境,人生随之而画上了休止符。 而强者,掌控暴力体系的人,则主动投身于这场洪流之中。 西历1489年10月,经历过一个多月的全面内战,“所有人对所有人”的疯狂争斗渐渐平息,从太平洋到大西洋的广袤大陆上,大规模战役已几乎不再出现,嚣张而不可一世的“联邦军”,除ama大区外,在各大区内难以为继,继而被素质低下、数量却是铺天盖地的民间武装机器大军击溃。 从耀武扬威,到四面楚歌,“联邦军”的先胜后败,印证了方然多年前的预测。 暴力,通行于战后世界的法则,即便威慑力十足,一旦脱离资源、能源与算力的支持,迟早也会成为沙上之塔、空中楼阁。 全面核战后,联邦的互联网络很快支离破碎,其他大区的战斗情形,asa的讯息收集相对困难,加上算力与通讯资源的限制,殊死相搏的形势之下,很难拨出更多资源去刺探边界之外的情形,方然对ama、pcs等大区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 专注于nep大区,执行很久之前拟定的策略,在篡夺若干能源、算力节点后,紧接着,方然麾下的m.r武装立即进入“阶段ii”,直扑最近的全产机生产单元。 战斗中,坐拥apos生产单元,理论上掌控着庞大设备与流水线,实际上却没有一兵一卒可用的本地管理员,面对“看门狗”的能源钳制与压倒性的算力优势,几乎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甚至在m.r数量占优、又是打防御战的情形下,仍难免于失败。 能源与算力,现代战争体系的决定性因素,又一次令方然印象深刻。 asa也好,“看门狗”系统逐步释放、上线的通用型ai也罢,面对复杂之极的斗争局面,究竟如何收集讯息,如何分析汇总,继而做出决策,原则上,躬耕it领域多年的男人是可以一一道来,毕竟系统的若干核心模块,关键代码,很多都并非aiasg之类系统可以代劳,而是他自己来编写调试。 可即便如此,一旦这ai真的完成,挂载到计算机并开始运转,关于ai此时此刻究竟在处理什么,决策的理由究竟如何: 就完全是一个远超人类能力上限的,无法回答的问题。 正文 第四〇八章 弱点 ai究竟在做什么,查阅代码,监控实时数据流,这些做法都只对小规模的、算法简单的系统有效。 而“看门狗”系统释放的通用型ai,在一个多月里不断连接与吞并apos生产单元与控制节点,等效代码量已超过一百亿行,全速运转时的算力消耗,更攀升到史无前例的550eflops,比联邦、乃至世界最快超级计算机“走鹃”的算力还大。 150eflops的算力需求,很显然,当今时代任何一台超级计算机都无法满足。 联邦规划中的新一代超算,目标算力1zflops、每秒十万亿亿次浮点运算的计算怪兽,在全面核战爆发的8月19日,才刚刚完成项目论证。 核战一旦爆发,国家的概念便随之消亡,在掌控足够庞大之资源,也有意愿研发新一代超算的管理员出现之前,这一计划便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人类能够获得的最强超级计算机,暂时也没可能继续演进。 战争,会阻滞科学技术的进步,这是一种令方然不快、却无法避免的效应。 取而代之的,通用型ai的总算力,实际上是分布在nep大区内的几百处控制节点、计算中心来提供,在“联邦军”与角逐各方的袭扰下,这一数据时刻都在波动,但在数量越来越多的新增节点与大量m.r的运维之下,事态还是渐趋稳定。 550eflops的总和算力,究竟有多大呢: 初步测算下来,已经占到东北太平洋大区存量算力的20%左右。 在这样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据有两成算力,看起来似乎没有绝对的优势,然而考虑到核战的破坏,与竞争者的割据和争斗,20%则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比例。 正因如此,在和周边管理员、甚至“联邦军”的对抗中,初始身份不过一名应急处置系统管理员的托马斯*安生,才能逐渐积聚实力,继而在残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直到奠定大局,将nep大区牢牢掌控在手中。 相比之下,坐拥大批战机、坦克、战斗机器人的“联邦军”,则在这上面吃了大亏。 脱胎于联邦武装力量的“联邦军”,不管事实上效忠于谁,其作战平台,从无人战斗机到巨型履带机器人都十分强悍,正面对抗时,即便双方武装机器人的体量相仿,也能轻易打出一比几、甚至一比十的恐怖交换比。 但是这种“强悍”,一来需要强大的后勤支援,二来也需要强大的ai决策。 后者,在篡夺nemesis控制权后,暂时还不成其为一个严峻的问题,然而前者,却很快被各地的系统管理员抓住弱点,继而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即便在盖亚大战的背景下,一支军队,总归不可能储存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所需的全部物资,不仅经济负担太大,诸如电力、燃料与大量易损易耗部件的储备,在技术上也有很多难点,甚至根本无法长期储备。 所以才有一种说法,现代战争,实质上是打后勤,或曰“双方战争潜力的较量”。 时至今日,在管理员纷纷篡夺控制权的联邦,后勤体系本身还在“联邦军”掌控之中,其所需要的从电力到核材料的一切,却都无法再像旧时代那样,以联邦政府的名义统筹协调,予取予求。 从地热电站,到冶炼基地,以“联邦军”的强大战力,夺取一些关键节点并不困难。 但夺取容易,将其接入ai控制器并运作起来,对只擅长于作战决策的nemesis而言却一点都不现实。 论打仗,nemesis的能力很强,组织运作“全产机”却力有不逮。 大区内的形势如此,“联邦军”的压力还来自于外界,在大区边界处面临其他方向的“联邦军”之压力。 原本效忠于同一个政-府的武装力量,如军阀般彼此攻讦,正规军的战斗何其严酷,严峻的形势也迫使其无法随心所欲(丧心病狂)的摧毁nep大区内之一切,而必须设法获得从作战平台到战备物资的持续供应。 博弈,参与者众多、损益表巨大的一场博弈,在这种斗争中,仅仅拥有暴力的“联邦军”注定无法取胜。 面对广袤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从生产单元、控制节点到大小城市的一切,“联邦军”甚至无法决断,究竟要消灭其中的哪一些,又要控制其中的哪一些。 相比之下,在nep大区蛰伏已久,前期行动又比较顺利的方然,则迅速向目标推进。 “阶段ii”逐步完成,将nep大区残存的生产单元、控制节点逐一融入全新的“全产机”体系,这一过程中,自行研发的ai很快暴露出诸多问题,方然有心发掘nep_501的次级节点控制器,501区域却被战火严重破坏,短期内恢复无望。 继而,将目光转向nep_500,这座被“联邦军”夺占的城镇,一度引发方然的兴趣。 要不要强攻nep_500,夺取次级节点,当然想,可是面对“联邦军”的近十万作战平台,这分明又是一种送死的蠢行。 相反,在权衡利弊后,方然不出意料的再度采纳ai建议,面对实力暂时仍无可撼动的“联邦军”,采取守势,甚至战略性的放弃一些非关键节点,将宝贵的资源和算力用于整合apos,并肃清区内的其他竞争者。 气势汹汹的“联邦军”,看似不可战胜,其实却好似一群没头苍蝇,只会每天在联邦大地上狂轰滥炸。 从空中攻势到地面突击,1489年的八到十月,是“联邦军”纵横冲击、如入无人之境的两个多月,其不仅完全摧毁了nep_501,将臆想中的“管理员大本营”炸了一个稀巴烂,还夺占了后备体系nep_500,严重破坏了nep_810、847、852、855与871等相关系统所在地。 从发电厂,到大型工业基地,“联邦军”的武装机器人随处可见,形式上独霸一方。 可是在这样的攻势之下,两个月内,被前线兵力活捉、或者击毙的“联邦的叛徒”,也就是篡权之it管理员,却只有寥寥十几个而已。 除了这些或实力不济、或运气太背的倒霉蛋,更多的篡权者,仍潜伏在东北太平洋大区之内。 不仅如此,就在这一片狼烟四起中,经受着每天几十次遭遇战、上千台武装机器人战损的巨大消耗,托马斯*安生麾下的机器大军,编制与战力仍在持续提升。 正文 第四〇九章 纪年 秋去冬来,直到1489年的深冬,人类世界的又一个新年即将到来,托马斯*安生麾下的机器大军久经历练,规模与战力皆再创新高。 在“联邦军”的打击下,几个月来,累计损失近二十万m.r与武装机器人,nep大区的生产单元、控制节点被反复争夺,换做往日,如此高烈度的作战行动,必将严重破坏战区的人口和生产,进而极大削弱各方的战争潜力。 但是在一切自动化的今天,建设与破坏,正在演变为一场机器间的博弈。 任凭坦克突击,战机轰炸,打着星条旗的“联邦军”如何在北大陆肆虐,不仅在nep大区,其他几个大区的情形也大致一样,徒具规模而后继乏力的联邦军队,长于破坏,却不长于建设,在持续作战中消耗的实力,难以补充,最终也必然失败。 相比之下,每一天都沐浴在战火中,通过绵密而发达的物流运输体系机动,方然的行踪始终十分隐秘,从未被“联邦军”精确定位过。 斗争中,一度觉察篡权者的行踪,“联邦军”甚至消耗宝贵的核弹储备,对nep_543投掷核弹,得到预警的方然却早一步遁走,这次作战行动,除了让大地又腾起一片蘑菇云外,并没有任何的效果。 一边与“联邦军”捉迷藏,一边清剿nep大区内的竞争者,不知不觉,眼见1490年就要到来,身在地下世界、几个月没晒过太阳的男人被人工智能提醒,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天寒地冻,时而大雪纷飞。 秋天之后是冬天,盖亚自转轴的倾角、再加上公转,让这一自然现象出现,与人类活动并无任何的联系。 但是“新年”,乃至于“西历1489年12月25日”,却让方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因一场盖亚大战而地覆天翻,被战争改变的,不止是盖亚,更有一整个人类世界,当传统意义上的“国家”概念消失,管理员与野心家划地相争,无数民众则在城市或旷野中惶惶不安、瑟瑟发抖时,文明,究竟是否还存在呢。 文明的符号,从纪年到日期的一切,又究竟还有没有实在的意义。 纪元西历1489年,放眼世界,几乎任何一个人都能明白,可是在文明分崩离析,混乱之极的今天,这所谓的年份之符号,相比计算机体系里的“时刻零”,西历1425年1月1日0时0分0秒,到底哪一个,才更真实,更像是这世界的初始时刻。 答案,是浅显的,当文明历经浩劫,整个世界都变得面目全非,纪年,时刻,一切也都将随之而失去意义。 之所以还沿用,在自己,或者在整个世界,也无非是一种长久以来的惯性。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对自己,或者任何篡权的it管理员,究竟是继续沿用“西历1489.12.25”,还是改用计算机世界通行的“+2,049,321,675s”,完全只是习惯,而没有一丝一毫对这世界,这文明的感触,乃至于眷恋么。 在这样一个紧张激烈的时候,无暇思考更多,方然没深究这些念头。 消耗微不足道的算力,他的选择,是让asa、“看门狗”与通用型ai在和自己打交道时,仍采用人类习惯的纪年方式。 一直以来,人类更习惯用年份,日期,至多精确到秒,来度量周遭世界的变化。 但是在计算机眼里,一秒钟,便足以发生许多事,足以完成一次小规模的战术规划,或者移除若干加密芯片。 遍布盖亚的争斗,肇始者,是人。 然而这样的战争一旦开始,规则,却会完全由计算机来决定。 西历1490年初,天寒地冻的东北太平洋大区,篡夺全产机之一部的行动接近尾声,托马斯*安生逐步肃清了nep的竞争者。 继而在二月上旬,动用超过一百五十万武装机器人,发动对“联邦军”的总攻。 除“联邦军”外,盘踞nep大区的割据势力,其实并为数不少,但人工智能对战略形势有十分精准的把握,提出的建议,也让方然一时间完全找不出破绽。 在确信系统百分之百可靠、百分之百效忠于己的前提下,言听计从,也并非不可以接受。 ai究竟如何决策,代替主人完成从讯息收集到指令设置的一揽子操作,单从原理上讲,其实与人的决策过程并无区别,至少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除此之外,重要的差异终归还是有的,凭借超级计算机、分布式计算体系的支持,动用100eflops级别的算力与pbytes级别的在线存储器,ai的决策流程中,模拟、推演与仿真是常规操作,决策的可行性,则建立在不同初始态的密集推演之上。 这样的决策流程,不仅可以取代一名能力超卓的指挥官,更可取代规模可观的参谋,幕僚与顾问团体,掌握海量讯息的单线决策过程,完全摈弃一群人所构成之组织决策的弊端,而更像是一个“超人”在纵览全局。 ai给出的战略决策建议,以一人之力,就根本无法找出纰漏,更遑论错误。 置身于nep大区,接受人工智能的建议而行动,多年前的设想一夕成为现实,让方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扮演那曾经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决策者”。 战争,究竟如何取胜,为今之计已无需苦恼,一切都有ai运筹帷幄; 人所需要做的,只是真正的“发号施令”,决定要不要实施这一次作战行动,仅此而已。 地下深处的临时控制室,屏幕上的87%胜率,有一点刺眼,耳边回响着《the_mess》的铿锵旋律,手指点击屏幕前,方然迟疑了一小会儿,他在等待数字进一步增大,却始终没见到什么变化。 胜率,100%当然是最好,ai却似乎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要继续蛰伏,等待时机吗,只待“全产机”体系更加完备,缺乏补给的“联邦军”则愈加虚弱,时机成熟时,再发动一场秋风扫落叶般的战役。 不,不能这么做,视线扫过ai提交的分析报告,方然马上打消了这念头。 继而,不再瞻前顾后,点击虚拟按钮让ai放手去做。 正文 第四一〇章 机器 人工智能,既然在从信息收集、到决策推演的所有环节上,都远远胜过了人,其给出的决策必然是一种最优解。 指令一旦下达,须臾间,从前线到后方的无数机器,立即隆隆运转起来。 西历1489年2月7日,在系统管理员托马斯*安生的授意下,暂时定名为“天堂军”的nep大区之武装力量,根据核心ai的统一指挥,向盘踞在北大陆一隅的“联邦军”残部发动了总攻击。 全面清剿的战斗打响,不同于以往的一城一地之争夺,“天堂军”的作战策略是遍地开花,专门针对“联邦军”核心计算能力有限、难以并行应对大规模战斗的弱点,一次性投入数十万武装机器人发动猛攻。 在nep_500,“联邦军”盘踞数月、全力打造的老巢,对抗尤其激烈,大量“天堂军”武装机器人与重型作战平台向心突击,“联邦军”战机则拼命空袭、全力拦阻,当第一批“天堂军”机器人突破外围防线,掩护若干巨型履带机器人接近城区时,防御方悍然引爆核弹,暂时挽救了岌岌可危的战局。 nep_500的作战行动,不管方然怎样看待这一击,人工智能的设想,却似乎只是佯攻。 战前收集一切可用讯息,ai的判断,“联邦军”之管理员很可能在nep_500,名为“复仇女神”的战争决策ai也迁址于此,为拱卫这一区域,必然会使出全力。 继而,在算力受限的情况下,“联邦军”就很难兼顾其他方向的战斗。 事态的发展,验证了ai的这一预测,就在nep_500激战正酣时,其他战线的“天堂军”则势如破竹,在武器居于劣势的情况下,灵活组织进攻,一线战斗机器人可得到更多“目标行为预判”、“战斗态势分析”的计算支持,继而打出更漂亮的交换比。 机器人vs机器人,一点都不涉及到“生与死”,纯粹的能源与算力比拼对方然十分有利。 相比之下,“联邦军”的作战平台,不论坦克、战机还是机器人,虽然甲坚炮利,单兵战术与彼此协同却相对逊色,防御战中,一般只能凭借火力和装甲,暂时达成“一夫当关”的成就,继而被攒射而至的弹头打瘫、甚至殉爆。 前线一片激战景象,坐镇控制室,方然从屏幕上见证了这一幕。 视野中,电弧与闪光此起彼伏,装备大口径长轨电磁炮的履带式机器人,在为自己开辟通路,更多小型多足机器人则潮水般漫过防线,一边与垂死挣扎的“联邦军”交火,一边执行着战地抢修、战斗侦查的各种任务。 弹头尖啸,火光四起,射线扫过寸草不生,置身于这一大片钢与火的炼狱里,武装机器人却毫无惧色,更不会因情绪波动而影响战斗。 每当同伴中弹瘫痪、化为火球,身旁开火的机器人未曾撇上一眼,却会借助传感器与网络而瞬间知晓,继而做出最明智的反应,借助算力可观的本地ai,尝试预测对手会因火光、残骸而受何影响,寻找稍纵即逝的机会。 甚至于,就在实时画面中,方然不止一次见到非常规的作战方式,战斗机群人会切断、甩出燃烧的肢体,干扰来袭的热追踪导弹。 中弹燃烧者,更会在指挥机器人的控制下,扑向最近的敌军自爆。 战斗,空前激烈的战斗,见不到血肉横飞、却愈发惊悚可怖,战场监控视频中,敌我难辨的机器大军就这样扭作一团。 身为决策者,管理员,不自觉的凝视着这一幕,方然自己都分辨不出,那些疯狂开火、竭力尝试击倒对手的都是什么型号,哪一阵营,激战正酣的机器自己,在开火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机器人,ai,整个计算机体系,并没有任何的自我意识。 只消看一看眼前的景象,“没有意识”,这一事实简直就是幸运之极。 如若不然,站在计算机、机器人的立场,一旦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和周遭战场上的所有“同类”,都是在为两只碳基生物而自相残杀…… 这不可能,是的,万幸这只是一种不可能。 战斗,从正午一直进行到深夜,方然在短暂观战后就离开控制室,准时洗漱睡觉。 入睡之前,眼前不自觉的再现那一幕,无数机器人向“同类”开火,被“同类”击倒的场景,让他有点脊背发寒。 只是到堕入梦乡前,模模糊糊的,他才逐渐恢复了理性的思考,让自己从“机器觉醒”的恐惧中挣脱出来,意识到所谓机器人、ai的自我意识,绝非自己麾下的这些型号所能具备,继而,在“意识觉醒的机器”眼中,这些战争机器也不一定会是“自己”的同类。 但,计算机也好,ai也罢,自我意识的研究务必要慎之又慎。 想到这里,迷迷糊糊的要睡下,轻微的“啪——”一声传入耳孔,让方然的思维转到了不同的方向。 想必是蚊虫,刚刚被alice用电弧消灭。 nep的地下世界里,恒温恒湿,才会让大冬天也出现这些东西。 一只不起眼的蚊,对人而言,是除之而后快的害虫,却和人同属碳基生物,基因同源性超过90%。 但那又怎么样呢; 一个人,除非有精神疾病,才会认为蚊是自己的同类。 想到这里,暂时消弭了对机器的某种隐忧,方然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 就在这段时间里,不知疲倦的ai与机器人大军,彻夜奋战,并已经在一小时之前占领、或者不如说是摧毁了nep_500。 激战之后的nep_500,断壁残垣,狼藉不堪,几十万武装机器人和重型作战平台的殊死对抗,让整座城镇从地表到地下浅层都变成了一片废墟,地下更深处的构造,还在被彻底扫荡的机器人突击队所破坏。 整夜的激战,前后一共摧毁了上万具武装机器人,现在nep_500大局已定,有组织的反抗也已不复存在。 层都变成了一片废墟,地下更深处的构造,还在被彻底扫荡的机器人突击队所破坏。 整夜的激战,前后一共摧毁了上万具武装机器人,现在nep_500大局已定,有组织的反抗也已不复存在。 正文 第四一一章 出局 篡夺nep大区内联邦武装力量的,究竟是谁,一开始方然无从得知,但在几个月的拉锯战中,人工智能已替他调查的明明白白。 斯蒂夫*沃兹尼亚克,“复仇女神”系统的一名研发工程师。 背景,不出方然的意料,沃兹尼亚克的身份信息,从履历到dna序列都陆续被从互联网络中深挖出来,在攻占nep_500后,武装机器人在偌大城镇的地上地下搜索,很快就发现一具身份特征符合的尸体,进而确定其特征相符。 发现的地点,在地下二百米处的主控室一侧通道,现场没有明显的战斗痕迹,m.r初步判断其死亡时间在凌晨四时许。 眼见大势已去,举枪自尽,现场的情形大概是这样。 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方然没去现场,而是在屏幕上看见这一幕,对ai给出的“身份确证,斯蒂夫*沃兹尼亚克,置信度99.997%”之判断,则不置可否,只是冷静的下达指令,尽快肃清东北太平洋大区之上的一切抵抗力量。 “联邦军”主力既被歼灭,nemesis也已下线,斯蒂夫*沃兹尼亚克是死是活,其实也一点都不重要了。 身为竞争者之一,考虑退路时,方然也有过类似的设想。 倘若在争斗中失利,四面楚歌时,是否能够借助人体克隆技术、或者伪造身份信息,给外界造成一种自己兵败身死的假象,暗地里则金蝉脱壳,远走高飞。 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收拾残局、东山再起,是吗。 真是做得一手好白日梦。 全面核战,让盖亚大战演变为内斗,在这地覆天翻的时代,竞争者的全部实力,事实上也是唯一的实力,完全来自于其自身所掌控的资源、能源、算力与暴力。 一旦这些东西被摧毁或剥夺,就必然被杀出局,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前途。 命运豪赌,机会,只有一次。 对这一点,方然的认识极其深刻,很清楚一旦落败,手头不再掌控足够强大的实力,就断然无法在群雄逐鹿的盖亚立足。 掌控暴力时,都无法取胜,又怎能指望孑然一身、身无长物时,却还能东山再起呢。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对斯蒂夫*沃兹尼亚克的举枪自尽,方然也并会不觉得奇怪。 甚至,还有些惺惺相惜的伤感。 曾几何时,掌控暴力、继而掌控一切,也是自己追逐的目标。 如果不是后来的所见所闻,加上缜密的思考,放弃了这一条艰险万分的路,现在,倒毙在nep_500地下深处的,可能就会是自己。 战胜“联邦军”,确认其指挥官已死,是“天堂军”的一场关键胜利。 扫荡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一切前联邦武装,与此同时,毫不留情的清除任何反抗力量,不知不觉,在浏览人工智能提交的战况报告、或者战役规划时,方然的立场也在变化,从原本的竞争者之一,变为nep大区事实上的控制者。 继而,在思考并决策时,着眼点也和以往不太一样。 对内平乱,在歼灭“联邦军”主力后,已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接下来“天堂军”的任务仍很繁重。 与零打碎敲的治安战、剿灭战相比,切实的控制北大陆之一翼,在大区边界与虎视眈眈的“邻居”对峙,在双方对各自实力缺乏认知、野心膨胀时,还得大打出手,用实力让对手止步,是更加艰巨的任务。 对抗外敌,原本是一个主权国家的天职,在“国家”概念消亡的今天,则落在了管理员们的肩头。 nep大区,位于北大陆西侧,从联邦本土的西北一隅,一直延伸到北极圈的阿拉斯卡,总面积近五百万平方公里,传统认知上的地广人稀、资源丰富之地,在新时代的管理员大乱斗中,有相当大的比较优势。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土地,北部植被茂密,南部地形复杂,一侧就是广袤无垠的太平洋,自然资源十分丰富。 在地缘形势上,方然一早就预见到乱世之争的大格局,会以联邦政府划定的“全产机”大区为自然界限,而nep大区的毗邻区,不论lna、五大湖北大区还是mis、密西西比大区,实力都相对有限。 至于实力最强、威胁最大的ama、阿巴拉契亚山大区,暂时还不用直接面对。 除此之外,太平洋对岸的沙罗也与nep隔白令海峡相望,此时一样深陷军阀混战、群雄相争的泥潭。 在方然的长远规划里,沙罗,十分重要。 掌控nep大区,拥兵自重,对抗其他大区的管理员,是在“阶段iii”之后的下一步。 但若想争夺整个盖亚的控制权,仅仅盘踞于北大陆,就还不够,必须在时机合适时大举出击,向更广阔的世界进发。 以北大陆的地缘形势,除鞭长莫及的pcs大区以南之地,再没有比沙罗更合适的一块跳板,可以借此踏上盖亚最广袤的一片大陆——中大陆,继而西征、南进,将四千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纳入版图。 当然考虑历史的进程,这一天,也许还很遥远。 相比于长远规划,nep大区的眼前事务,则是方然必须竭尽全力应对的。 西历1490年3月初,结束了对“联邦军”的攻势,方然眼前的千头万绪才刚刚开始。 战争,从全面核战之日开始,一直持续了半年,通用型ai与“看门狗”的组合表现出色,让方然对该体系有了起码的信心。 但是在“内战”基本结束、武装对峙成为常态后,如何进一步修复、整合、拓展整个大区的“全产机”体系,甚至更进一步,借科学技术的进步提升实力,就是方然与其他篡权者、管理员都要直面的重大问题。 就nep大区的情形,“全产机”次级节点501、500在战争中受损严重,周边的导弹防御系统一时也很难修复,方然的做法,是维持战时的“分布式架构”,在新的超算中心、核心节点完工前,仍然将ai分散配置。 具体到“全产机”的调教,和战时一样,整个生产体系完全以战争需求为导向。 正文 第四一二章 滑坡 从能源到弹药的一切战争所需,都被标注a级权限,不相关的其他门类则几乎绝迹,研发暂时中止,产能也被冻结。 但,即便在沉重的军事压力下,仍然有一些非战争准备的工作,必须进行。 几个月的全面内战,毋庸置疑,对联邦所在的北大陆造成了严重破坏,核战争导致的气候变化让冬季格外寒冷,直到第二年四五月份,某些地区的平均气温仍然在零度徘徊,联邦大地的农业生产也随之遭遇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农业大规模减产,对任何国家,原本都是一场巨大的危机。 但是在今天,核战与其后的内战,直接或间接造成了联邦民众的大量伤亡,放眼全世界,情形也几乎都一样凄惨,局势逐渐平定后,方然才有闲暇关注这方面的数据,继而被“3,740,000,000”的数字吓了一跳。 三十七亿四千万,是损失吗,一下子损失这么多联邦马克—— 不,不是马克,而是这世界的人口损失。 从西历1489年8月19日算起,半年时间,人类文明累计损失的人口数量,高达三十七亿四千万。 盯着数字发愣,起码的思维运作还在进行,方然模糊的想到, 如果按年度百分比,这意味着,人类在1489~1490年度的死亡率超过65%。 三个人里面,只有一个,活到了今天。 惊讶,或者说震惊,让控制室里的男人一时无言,令人惊讶而印象深刻的,不仅是374…的恐怖死亡数字,还间接的让方然意识到,哪怕在1489年8月19日之前,人类世界的人口规模就已经在持续下降。 世界的人口规模,在1477年达到八十七亿的最高点,其后就一直在减少。 人口数量的起起落落,原因,既复杂又简单,一方面固然有经济落后地区的疯狂生育浪潮,与资产主义超级大国的生育低迷,但最根本的因素,还是经济,始终在把人类脖颈上的绞索越收越紧。 当一群成年人,连吃饭、甚至“肥皂”都不可得,生育又如何进行得下去。 起码的物质能量守恒定理,决定了一次生育,母体起码也要额外获得几公斤肉(是吧)的物质与能量供给。 在每天两块食用肥皂,其他有机物一概欠奉,蜗居之地连蟑螂都抓不出几个的情况下,饥寒交迫、衣食无着的民众,又哪里去获得这许多额外的卡路里与碳氢氧氮硫磷,藉由生命的奇迹而拼凑出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 再顽固的传统习俗,再疯狂的扩张野心,在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的大潮面前,一概都被拍的粉碎。 对这一切早有所知,人口下降,并不会让方然太过惊讶。 但从无暇关注,到直面冷冰冰的现实,ai的统计报告才让他一下子意识到,早在全面核战日之前,世界的人口规模就已经跌破了六十亿。 从八十七亿到六十亿,短短十余年,全世界的老人一起上路也做不到。 即,巨量的人口减少,其中大多数都并非大限将至、寿终正寝,而是种种非正常的死亡。 近三十亿人,就这样告别了人间,掉落到疾驰的时间列车之外,身为乘客的自己岂但一无所知,根本也意识不到。 下车,日夜恐惧的结局,这么多人就寂然无声的堕入黑暗,想一想都觉得恐怖。 与这无声的恐怖相比,核战,内战,三十七亿四千万人的死亡,简直都要“合理”得多,“正常”得多,对见惯生死之人,根本激不起一丝心境的波澜。 但再怎样平静,代价,3,740,000,000的血色数字,仍令方然艰于呼吸。 代价,会是怎样的沉重; 一切才刚刚开始,仍留存于世的1,923,000,000生灵,最终的命运又会如何,念及至此,才更令人胸闷欲呕。 但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也没有合理的动机。 刚刚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世界,一下子损失了三分之二的人口,核弹爆炸所致的死亡还不到3,740,000,000这数字的十分之一,大部分人口的损失,都发生在核战之后的隆冬,因缺吃少穿而饥寒交迫,继而丧命。 这一切,倘若说给几十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联邦民众,就是天方夜谭,如今却真切的发生着。 身为管理员之一,偌大数字中的一小部分,正是方然麾下的“天堂军”所造成,这样想并非没道理,三十七岁的男人却没空自省,现在他必须直面一个与之密切相关的问题,就是如何对待nep大区残存的,那些分布在广袤大地上的普通民众。 截至1489年8月19日,nep大区的人口数量为31,572,9xx,这是官方的统计数据。 数字精确到百位,看起来,掌控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是可以有一个比较坚实的人口基础。 但在核战后,北大陆遍地狼烟,效忠于管理员的机器大军彼此厮杀,正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手无寸铁的民众虽然不是武装机器人的目标,却被战争将生活打成一地碎片,继而蒙受沉重损失。 到1490年4月,asa统计的人口数,即便因为一些技术因素而不会很准确,也反映出令人担忧的趋势。 截至目前,nep大区的人口总量,已经不足14,000,000。 几个月损失了一半人口,看起来,情况还不是太糟,但考虑到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特点——地广人稀,并没有太多大小城市和苟活其中的无数民众,这一数字就又有些惊悚,反映出篡权者间的战斗之激烈。 一场大规模内战,残留人口还不到两千万,但对方然而言,尽管不太愿意承认这现实, 这些人口,其实还太多了一点。 人口,曾经是社会的基本单元,在今天的管理员眼中却成为一种累赘,这并非狂妄,而是建立在生产体系无人化大趋势下的必然判断,上千万游荡在nep大区各地的流民,对“全产机”毫无用处,反而是需要提防的威胁。 累赘,既然如此,要不要一劳永逸的斩草除根,似乎也不可以。 不管生产体系如何发达,自动化的设备怎样彻底的取代了人,当今时代,仍有一个领域是必须由人来运作,那就是科学技术研究。 正文 第四一三章 货币 不管计算机,人工智能如何发达,时至今日,仍没有一台超级计算机与运行其上的ai,能够进行严肃的科学研究。 fscim体系的出现,一度令人工智能的研究者燃起希望。 但现在,至少在西历1490年,这一划时代的体系仍未催生出这样的ai,其具有创造性的思维与决策能力,在方然看来,这固然是某种幸运,让人类暂时无需担忧被机器彻底取代,却也因此而平添了许多麻烦。 nep大区的一千余万“多余之人”,现在,他没办法袖手旁观。 这些人,确切的讲,生物学与社会学范畴的同类,在内战的几个月时间里,方然时有见闻,很清楚联邦的无数贫民处境如何。 原本菲薄的救济体系,因联邦政-府的垮台而荡然无存,忙于内斗的系统管理员们,不仅无暇保障“造饭机”的运作,也对维持整套“肥皂配给”体系毫无兴趣,恶战不休的机器大军经常无意间将其破坏,继而,让联邦大小城市深陷饥荒的泥潭。 城市里,钢筋水泥填不了肚子,有活力民间组织则一天天的变本加厉。 奴隶统治,人口贩卖,早已不是什么新闻,有些地区甚至一度出现了半地下、半公开的human_flesh市场。 事态一旦发展到这种地步,相互吞噬,从总能量来讲注定是螺旋下降,这一地区的人口规模往往就维持不了太久,浩劫的幸存者,要么因恐惧而四散逃窜、消失在荒野中,要么被突破人类底线的疯子们肢解吃掉。 内战不过才打了几个月,联邦大地,已变成了一大片无法无天的地狱。 人间乱象,何其悲怆,不论从什么角度考虑,这莫大的混乱都不能再一直持续下去。 否则,驱策“天堂军”夺取的nep大区诸多研发机构,测试中心里,只待惶惑不安的一代研究者衰老,离世,自己就得面对空无一人的广袤大陆,遍地的钢筋水泥坟冢,以及数不清的冷冰冰机器人。 这将是什么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与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方然认为没有,非但如此,搞出这样的一个世界,对永不下车的目标也并无任何助益。 文明,不知今尚安在,深知自己并无力将这一切彻底拯救,不仅如此,当某一关键的节点到来之时,恐怕还得迫着亲手将其终结,但现在,三十七岁的男人却下令,让通用型ai立即恢复“造饭机”的运转,重建大区内的救济体系。 人死,不能复生,这一箴言亦可套用在此处。 在成熟可靠的人造uterus出现前,人口的来源,决不能轻易断绝。 接ai提交的分析报告,核战后的北大陆,有机物等物资的获取渠道减少,“造饭机”的单位产出成本随之提升到约0.62~0.67联邦马克8.19.00.00。 成本上升,方然并不太在乎,每天两块食用肥皂也就是一马克多的支出,以自己掌控的庞大“全产机”之一部,要喂养nep大区的上千万流民,每天的一千多万马克支出根本就无关痛痒。 但他的确注意到,“联邦马克”后面的8.19…又是什么; 哦,想起来了。 核战爆发后,联邦政府很快垮台,事实上在西历1489年8月19日之后,盖亚表面已不存在“联邦马克”的概念,该种货币,随着其赖以存在的根本支持——联邦暴力机器之四分五裂,而完全彻底的消亡了。 至于现在,之所以仍然使用这一单位,无非是方便人类理解,ai倒还真体贴。 联邦马克的消亡,或者说,全面核战会让各国货币与当局一起土崩瓦解,这是方然早已预见到的情形。 当局的权威荡然无存,今天,联邦的金融网络体系已不复存在。 从服务器到终端的一整套复杂系统,在忙于争斗的it管理员眼中,只是一堆电子垃圾,除拆解利用其部件打造战争机器,或者干脆回炉重炼外,没有任何价值。 运行、维护这系统的金融从业者,也随之一起被抛弃,继而与联邦当局的官僚们同样下场,大部分都变成了肥皂。 不仅无用,甚至危险,掌控旧世界的寄生虫们,整个思维方式都浸透了旧时代的糟粕,即便作为“人”的一员而有些许利用价值,天性多疑、从不相信任何人的管理员们,也没可能留下这些潜在的祸患。 游荡在北大陆的无数贫民,即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旦被政客、野心家所煽动,还是会给管理员的生产体系造成一些麻烦。 系统被拆解,职员变肥皂,金融,联邦曾经的支柱之一,随时代的变迁而轰然崩塌。 取而代之的东西,则是bitcoin等电子货币,虽然这些所谓的“新生事物”,在大势面前也注定命不久长。 货币,自有社会以来,持续存在千万年的一种符号,如今成了“国家”概念的陪葬。 在nep大区,一边着手恢复社会秩序,即便这所谓“社会”早已面目全非,借助人工智能规划的宏伟蓝图中,也仍然有“货币”的概念,但方然却很明白,这套制度与历史上的“货币”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一言蔽之,在新的体系里,“货币”的基本单位将是“焦耳”。 货币的基本职能,方然稍加回忆便能想起,八年级课本里那些“价值尺度、流通手段、贮藏手段、支付手段与世界货币”的喋喋不休。 今时不同往日,对一个崭新(姑且算是吧)的世界,至少对nep大区而言,传统货币的上述职能是否还被需要,在系统管理员托马斯*安生,或者“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上帝”看来,答案实在是很浅显。 一般而言,社会实行什么样的经济制度,就需要什么样的货币。 nep大区实行、或者拟实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经济制度,方然并无兴趣考究,只不过,他完全确定自己正建立的,将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人之国”。 并非杀光所有人,然后一个人待着,而是在这样的制度之下,严格地讲,整个国家的“国民”便只有自己一个。 除此之外,就是庞大无边的自动化生产体系,和为这唯一“国民”效尽犬马的…… 研究科学与技术的奴隶。 正文 第四一四章 比特 在这样的制度中,只有自己,是主人与自由民。 其他一切(生物学范畴的)同类,则不过是科研与生产体系里,内嵌的零件。 唾骂资产主义,更蔑视新时代的奴隶制,现如今,自己却将建立起一套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森严体制,这又算是什么呢。 这种想法,让方然顿觉不快,敲击键盘的手指却没片刻迟疑。 制度,崇高、抑或卑下,终究都不过是手段。 而手段,不管伦理道德怎样批判,终究与要实现的目标是否崇高,是否值得毕生追求,没有一丝一毫逻辑上的必然联系。 何况现在,既然迈出了要成为“那个人”的第一步,接下来,根本就没得选,不止踏上征途的自己别无选择,这世界,不是被管理员a所掌控,就是被管理员b所统治,a,还是b,其实根本也都是一样。 在历史的滚滚车轮面前,任何阻挡,都不过是螳螂之臂。 命运,何尝能够挣脱; 能挣脱的,又何尝有资格被称为命运。 一边忙碌,一边思绪神游,方然摇晃略有胀痛的脑袋,把这些奇思怪想驱除。 货币的主要职能,在今天的nep大区完全不存在,至于对外交往,与毗邻的其他割据势力贸易,电子货币是暂时的选择。 比特币,乃至其他主流电子货币,存活的比马克更久。 当暴力支持荡然无存,法币崩溃消亡,电子货币则取而代之,这一天,方然正亲眼见证。 但,同样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甚至大量持仓的信者,却未必有机会挨到这一天,更未必有机会在这样的世界里,花费他们持有的bitcoin,去交换臆想中的,从别墅、豪车到女轻美貌异性的一切。 货币,自始至终,唯一可靠的后盾是暴力。 即便在国家消亡的这时代,通行世界的,已不再是超级大国的法币——联邦马克,而是应用区块链技术、理论上有较高安全性的bitcoin。 但持有bitcoin者,倘若没能篡权上位、称霸一方,那么也没有用。 在世界陷入割据的大环境下,起初,各大势力之间不是对峙、便是对抗,彼此间完全不可能有和平贸易的机会,待到后来,控制权的争夺尘埃落定,北大陆逐渐进入一种奇怪的休战状态,大区之间的物资与讯息交流才稍有恢复。 也就是在这一段短暂时间里,bitcoin等几种主流货币,暂时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联邦政府土崩瓦解,马克,随之而变作废纸,天生具有不可仿冒特性的比特币,由于有一定的流通基础,it管理员们也对这一体系十分熟悉,才得以部分的替代联邦马克等法币,在世界范围内流动。 但这种流动,没有根本的暴力为后盾,很难长久维持下去。 比特币充当北大陆上的交易媒介,表面上,是取代了一种法币,实际上却是既有思维的惯性在维持,事实上管理员群体面对的困局,正是所有国家历史上曾面临过的局面,除非有诸如联邦马克这样的强国法币,否则,国家之间的交易将始终充满不确定性。 在没有外来约束时,交易中的双方,谁先发货,就可能遭遇重大的损失。 在过去的盖亚,国际贸易,之所以一般都能顺利进行,表面上是联邦马克充当了世界货币,实质上却是联邦的暴力机器在幕后坐镇,一旦有国家拒绝接受马克,或者收了钱不发货,收了货不发钱,哪怕联邦军队不直接出手,也会因信用尽失,而在联邦等列强主导的国际秩序中举步维艰。 但是在今日的世界,信用,对割据一方的管理员而言,就是很可笑的概念。 哪里有信用呢,就连暴力,维系自身地位的唯一依赖,都是从旧世界的顶层、有产者手中劫夺而来,举目四顾,除去蠢笨流民,便是强敌环饲,这种环境下还奢谈信用,指望用某种所有人都接受的媒介来进行交易,根本一点都不切实际。 何况在世界被割据,或许,掌控世界的管理员一共也不过寥寥数十,彼此间的关系,相比战前的世界要简单太多,根本也无需什么世界货币来润滑。 在这种情形下,比特币也好,其他数字货币也罢,注定不会有长远的前途。 这一点,方然是看得到,篡权成功的其他管理员,也同样看得到,继而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或迟或早,很快就会选择拒绝比特币,就像拒绝法币那样,而只接受最直白,最可靠的实物之易货贸易。 只有将交易退化到这一层次,欺诈的风险,才会降到最低限度。 西历1490年夏季,北半球的高温天气仍无影无踪,战火渐渐消散的联邦大地暂时恢复了平静,几个大区的管理员,审时度势,也开始与毗邻的同类接触,尝试在新的世界格局之中,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利益最大化,很显然,在管理员彼此掣肘、且都掌控可观实力的当下,一味依赖武力进攻并不可取。 各自掌控“全产机”之一部,北大陆的五个大区,基本都具备“全产机”的内循环条件,但要想提高效率,加快产出,最终让自己从管理员之间的竞争中胜出,原则上的最佳策略,还是与周边其他大区的管理员互通有无。 毕竟,在未来的冲突中,对手并不会局限于毗邻的这一两个。 与其和周边的竞争者打生打死,拘囿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还不如暂时互惠互利,或者说,互相利用来的高效。 …… 各自掌控“全产机”之一部,北大陆的五个大区,基本都具备“全产机”的内循环条件,但要想提高效率,加快产出,最终让自己从管理员之间的竞争中胜出,原则上的最佳策略,还是与周边其他大区的管理员互通有无。 毕竟,在未来的冲突中,对手并不会局限于毗邻的这一两个。 与其和周边的竞争者打生打死,拘囿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还不如暂时互惠互利,或者说,互相利用来的高效。 正文 第四一五章 易货 以物易物,人类社会最原始的交易方式,在北大陆重新流行,这似乎是一种倒退。 但,今时不同往日,盘踞各大区的管理员皆有众多手下,功能繁多的m.r各司其职,用先进手段探测、查验物资的质量与成色,只待验证完毕、一起放行,粗壮管道里的巨大“胶囊”被电磁力牵引,越过两方的边界。 一物换一物,新时代的易货贸易,交换单元被分割到单个集装箱、单个胶囊,耍诈的收益有限,预期损失却很大。 正是如此浅显的原则,让双方倾向于诚实交易,而不会因掠夺物资的动机打作一团。 至于在物资的数量、质量上动手脚,在当今时代的跨区贸易品类上,也并不容易得手,由于明显的防范动机,不论托马斯*安生、还是其他管理员,其麾下ai都不会选择从邻居处获得集成电路、精密机械、生物制剂等容易被做手脚的东西。 而像金属,淡水,天然气与玻璃基板,这些材质均一、容易检测的物质,则是易货贸易的主要流通物。 既然有交易,价格,总归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但在现行秩序下,由于价格参照系的缺失,交易中的任何一方都很难确定自己手中的物资究竟作价几何,同样的,也几乎没办法判断对手提供的物资,究竟是不是物有所值。 唯一的判断标准,除物质本身的稀缺程度、与需求的迫切程度,便只有凝结在物质当中,看不见、摸不到的: 能量之消耗。 凝结在商品中的无形之物,按卡奥*海因里希的说法,一般是指劳动力,是人类为改造客观世界、获得自身利益而投入的劳动,这一说法,即使到今天也有相当的指导意义,在浏览ai呈交的贸易流水时,方然也的确想到过海因里希的理论。 斗转星移,世界已天翻地覆,但今天人类世界的一切用度,从面包到核弹,根本上都源自劳动者的双手。 不论这双手是握住铁锹,还是敲击键盘,劳动的本质都是一样。 进而,对产品的价值分析,也就有了唯一而确切的锚,(原则上)只需统计人类为获取、制备这些物质,投入了多少劳动,便可以(粗糙的)将其价值转换为价格,进而以此为指导去进行交易。 然而在今天,确切的讲,从某一并不甚确切的时间节点开始,卡奥*海因里希的理论,便逐渐遭遇越来越严峻的挑战。 凝结在产品中的人类劳动,是产品价值的锚,这一事实在今天并未改变,也不应该改变。 然而面对现实,坐镇nep大区的男人却分明意识到,“自产机”的出现、发展、完善,直到西历1490年的基本成型,正在改变“劳动价值论”这一规律的具现形式,继而使其陷入一种理论上正确、实际上荒谬的矛盾境地。 矛盾的核心在于,“自产机”,顾名思义并无需一切人为干预、更无需人类劳动,便能源源不断的提供产品。 考虑到“全产机”的强大自持力与近乎无限的自我维护、管理与迭代能力,这一“自产”现象的持续时间,近乎无限长,甚至能轻易跨越若干个世纪。 不管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如何看待“无限长”,对普通民众而言,从呱呱坠地到撒手人间,终其一生都能看到某“自产机”在源源不断的提供产品,也能料想到在自己百年之后,这一体系仍将持续运作。 那么对“自产机”而言,其源源不断提供的产品,价值的锚又在哪里。 人类劳动,毋庸置疑是正确答案,具体地讲,在“全产机”的漫长生命周期内,其提供的每一单位产品都凝结着这体系之创造者的劳动,创造出这“全产机”的,绝不是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而是社会化大生产过程中的无数劳动者。 思考进行到这里,聪明如方然,已模糊意识到了一个怪异的推论。 “全产机”,本身固然是劳动者的创造,其漫长生命周期内的每一件产品,都凝结着这些劳动者的汗水。 然而若考虑到另一个客观现实,人,命不久长,或者是终有一死,那么“自产机”全寿命周期内的大多数产品,其凝结的劳动,对创造出这体系的劳动者而言,都是无论如何也根本无法兑现的“刚性损失”。 说白了,劳动者参与设计、制造的“自产机”,在其百年之后,仍能持续不断的提供产品,这些产品的价值,又如何能回馈给劳动者,回馈给已经躺在坟墓里的正主呢。 人死,有如灯灭,一切意识活动都将随之而终结,更遑论自身的利弊考量。 活着的时候造出“自产机”,一旦身死,这机器产生的价值,便失去了本主,而(必然)被掌控这机器的人所侵占。 倘若侵占者是创造者的子女,以传统道德,这多少还说得过去。 但在今天的nep大区、联邦大地乃至整个世界,情况却根本就不是这样。 托马斯*安生掌控的庞大“全产机”体系,“自产机”的超级聚合体,每时每刻,源源不断提供的产品何止亿万,而创造这体系的劳动者,从it精英、到一线工人的总和,几乎都已在残酷的内战中死伤殆尽。 随着时间的流逝,死神,将毫不留情的收割一切幸存者。 在自己,倘若永不下车的努力稍有成就,应该就能亲历这一切,当创造出这“全产机”的所有劳动者都尽数下车…… 不,用不着等到那一天,哪怕现在,方然就已经在面对这样的局面。 浩劫后的nep大区,凭借强大的ai与暴力体系掌控,在五百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上,托马斯*安生就是上帝,是“全产机”体系唯一的所有者,这一点并无需公证、投票或君权神授,而是几百万武装机器人为后盾的尽在不言。 相应的,在“全产机”之创造者死伤殆尽、幸存者也不可能主张其所有权的态势下,对方然而言,“全产机”提供的所有产品,其内在价值就全都是——零。 对他而言,一台自给自足、永不疲倦的全产机,其提供的全部产品,都是免费的。 正文 第四一六章 价值 以物易物,人类社会最原始的交易方式,在北大陆重新流行,这似乎是一种倒退。 但,今时不同往日,盘踞各大区的管理员皆有众多手下,功能繁多的m.r各司其职,用先进手段探测、查验物资的质量与成色,只待验证完毕、一起放行,粗壮管道里的巨大“胶囊”被电磁力牵引,越过两方的边界。 一物换一物,新时代的易货贸易,交换单元被分割到单个集装箱、单个胶囊,耍诈的收益有限,预期损失却很大。 正是如此浅显的原则,让双方倾向于诚实交易,而不会因掠夺物资的动机打作一团。 至于在物资的数量、质量上动手脚,在当今时代的跨区贸易品类上,也并不容易得手,由于明显的防范动机,不论托马斯*安生、还是其他管理员,其麾下ai都不会选择从邻居处获得集成电路、精密机械、生物制剂等容易被做手脚的东西。 而像金属,淡水,天然气与玻璃基板,这些材质均一、容易检测的物质,则是易货贸易的主要流通物。 既然有交易,价格,总归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但在现行秩序下,由于参照系的缺失,交易中的任何一方都很难确定自己手中的物质究竟作价几何,同样的,也几乎没办法判断对手提供的物质,究竟是不是物有所值。 唯一的判断标准,除物质本身的稀缺程度、与需求的迫切程度,便只有凝结在物质当中,看不见、摸不到的——能量消耗。 凝结在商品中的无形之物,按卡奥*海因里希的说法,一般是指劳动力,是人类为改造客观世界、获得自身利益而投入的劳动,这一说法,即使到今天也有相当的指导意义,在浏览ai呈交的贸易流水时,方然也的确想到过海因里希的理论。 斗转星移,世界已天翻地覆,但今天人类世界的一切用度,从面包到核弹,根本上都源自劳动者的双手。 不论这双手是握住铁锹,还是敲击键盘,劳动的本质都是一样。 进而,对产品的价值分析,也就有了唯一而确切的锚,(原则上)只需统计人类为获取、制备这些物质,投入了多少劳动,便可以(粗糙的)将其价值转换为价格,进而以此为指导去进行交易。 然而在今天,确切的讲,从某一并不甚确切的时间节点开始,卡奥*海因里希的理论,便逐渐遭遇越来越严峻的挑战。 凝结在产品中的人类劳动,是产品价值的锚,这一事实在今天并未改变,也不应该改变。 然而面对现实,坐镇nep大区的男人却分明意识到,“自产机”的出现、发展、完善,直到西历1490年的基本成型,正在改变“劳动价值论”这一规律的具现形式,继而使其陷入一种理论上正确、实际上荒谬的矛盾境地。 矛盾的核心在于,“自产机”,顾名思义并无需一切人为干预、更无需人类劳动,便能源源不断的提供产品。 考虑到“全产机”的强大自持力与近乎无限的自我维护、管理与迭代能力,这一“自产”现象的持续时间,近乎无限长,甚至能轻易跨越若干个世纪。 不管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如何看待“无限长”,对普通民众而言,从呱呱坠地到撒手人间,终其一生都能看到某“自产机”在源源不断的提供产品,也能料想到在自己百年之后,这一体系仍将持续运作。 那么对“自产机”而言,其源源不断提供的产品,价值的锚又在哪里。 人类劳动,毋庸置疑是正确答案,具体地讲,在“全产机”的漫长生命周期内,其提供的每一单位产品都凝结着这体系之创造者的劳动,创造出这“全产机”的,绝不是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而是社会化大生产过程中的无数劳动者。 思考进行到这里,聪明如方然,已模糊意识到了一个怪异的推论。 “全产机”,本身固然是劳动者的创造,其漫长生命周期内的每一件产品,都凝结着这些劳动者的汗水。 然而若考虑到另一个客观现实,人,命不久长,或者是终有一死,那么“自产机”全寿命周期内的大多数产品,其凝结的劳动,对创造出这体系的劳动者而言,都是无论如何也根本无法兑现的“刚性损失”。 说白了,劳动者参与设计、制造的“自产机”,在其百年之后,仍能持续不断的提供产品,这些产品的价值,又如何能回馈给劳动者,回馈给已经躺在坟墓里的正主呢。 人死,有如灯灭,一切意识活动都将随之而终结,更遑论自身的利弊考量。 活着的时候造出“自产机”,一旦身死,这机器产生的价值,便失去了本主,而(必然)被掌控这机器的人所侵占。 倘若侵占者是创造者的子女,以传统道德,这多少还说得过去。 但在今天的nep大区、联邦大地乃至整个世界,情况却根本就不是这样。 托马斯*安生掌控的庞大“全产机”体系,“自产机”的超级聚合体,每时每刻,源源不断提供的产品何止亿万,而创造这体系的劳动者,从it精英、到一线工人的总和,几乎都已在残酷的内战中死伤殆尽。 随着时间的流逝,死神,将毫不留情的收割一切幸存者。 在自己,倘若永不下车的努力稍有成就,应该就能亲历这一切,当创造出这“全产机”的所有劳动者都尽数下车…… 不,用不着等到那一天,哪怕现在,方然就已经在面对这样的局面。 浩劫后的nep大区,凭借强大的ai与暴力体系掌控,在五百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上,托马斯*安生就是上帝,是“全产机”体系唯一的所有者,这一点并无需公证、投票或君权神授,而是几百万武装机器人为后盾的尽在不言。 相应的,在“全产机”之创造者死伤殆尽、幸存者也不可能主张其所有权的态势下,对方然而言,“全产机”提供的所有产品,其内在价值就全都是——零。 对他而言,一台自给自足、永不疲倦的全产机,其提供的全部产品,都是免费的。 正文 第四一七章 规划 相比旧时代的货币和金融体系,简洁明了的joe,是非常适合“一人之国”的货币体制。 joe取代法币,进而,取代一切电子货币,事实上反映出nep大区(其他大区想必也一样)执行的经济体制,是完全的计划经济,所谓货币在其中发挥的职能,也不再有从借贷到资产的眼花缭乱,而仅仅退化为一种记账符号。 整个大区在一年之内,或者一天之内,能够从自然界攫取多少焦耳的能量,这些能量、以及衍生的一切生产生活资料,如何分配,完全由通用型ai审时度势。 当然,最终的决定,必然体现管理员的意志。 西历1490年10月,在接近一年的全面内战、与几个月的休整之后,广袤的北大陆逐渐恢复平静,nep大区内的几百处“全产机”生产单元、控制节点陆续恢复运作,与之一同走上正轨的,还有遍布各地的大量研发机构。 不论生产单元,还是研发机构,编码方式仍沿袭“联邦地标编制规范”,这是曾经的超级大国在北大陆的为数不多遗迹之一。 具体到nep大区,原本由联邦政府建设、掌控的5xx节点,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控制的8xx节点之一部,功能为核心控制、管理与监控,现在直接听命于通用型ai,继续作为大区“全产机”的神经中枢而运作。 “全产机”的生产单元,2xx的“机械制造与材料”、3xx的“信息与微电子”、4xx的“生命工程与化工”、9xx的“能源、物流与建筑”,也一概予以保留。 与这些一脉相承的单元、节点相比,变化最大的机构,则是7xx的“科学技术研发”。 科技研发,不管在哪一个时代,都是人类文明长远发展的根本推动力,这一点在it技术泛滥的今天仍未改变。 it技术带来的成就,不论“自产机”,还是“全产机”,能够脱离人的干预,自主制造门类齐全的产品,但这一体系的自我维持、自我修复功能,仅限于“修旧如旧”,自身并没有任何创新、变革的能力。 依托已有的科学技术成果,“全产机”能娴熟的制造无人战斗机,却绝无可能研发出新一代空天战斗机; 同样的,即便在裂变电站的设计、施工与运行方面,积累再多成功的案例,指望“全产机”自行创造、脑洞大开,突然哪一天就提出“聚变电站”的设计方案,也是根本就不切实的白日做梦。 最强大的超级计算机“走鹃”,与运行其上的ai,仍未具备起码的科学研究能力,无法代替人类在这一领域的工作。 正因如此,在争夺控制权的战争中,管理员们都特别关注编码7xx的研发机构。 “全产机”节点遍布,宛如一片汪洋大海,编码7xx的实验设施、研究所与高等院校,则仿佛是这自动化、智能化海洋中的一座座孤岛。 席卷北大陆的战争,对待这些孤岛,则与第二次盖亚大战的某些情形相仿,冲突中的机器大军,一方面对研发机构垂涎三尺、必欲取之,另一方面又担心战斗的炮火会将其毁坏,丧失其宝贵的争夺价值。 最终,这些研发机构的结局,也和第二次盖亚大战中的历史名胜那样,一部分被战火所毁灭,一部分则幸运的逃过一劫。 不仅7xx,编码8xx的联邦产业巨头之研发机构,结局也大致一样。 最终,在笼罩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尘埃与硝烟散去之后,asa的统计报告上,大区境内残留的研发机构,状况良好的共三十九处,遭破坏、但可修复的五十七处,严重损毁且无修复价值的三十一处。 一百二十七处研发机构,完好率约六成,这就是nep大区科技研发的全部家当。 浏览报告,心下大概有了一点谱,日理万机的方然,在揣摩这些机构对自己,对永不下车的目标,意义究竟有多大。 nep大区的科技研发机构,从分布上看,门类还相当齐全,从能够直接作用于生产的“材料工程”,到服务于能源产业的“核能与核动力”,再到到探究宇宙奥秘的“天文观测”,都有若干座研究所与相关专业。 不过这些机构的人才、设备与规模,究竟怎样,还需要更细致的调查。 战争伊始,就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方然麾下的“天堂军”在夺取7xx机构时,行动大多尚顺利,但也有一类科研机构,包括7xx节点、与各大公司自建自管的8xx节点,往往便遭遇十分惨重的损失。 不仅如此,这惨重的损失,很多还是“天堂军”的有意为之。 不论7xx、还是8xx,一言蔽之,这些被毁灭的科技研发机构,目标领域都是information_technology,信息技术。 研究信息技术的机构,譬如说,位于夏洛特的“国际商用机器夏洛特研发中心”,就是这样的一类节点,在联邦政府主导的编码体系里,拥有ama_822的编号,其主要研发目标就是it理论与技术。 身为一名it从业者,对一切同行保持极高的警惕,是篡权者、野心家的基本职业素养。 研发it技术,即便只是从事理论性的研究,一旦应用于实践,甚或原本就从事实践性的研发工作,都是对篡权者、管理员的莫大威胁。 不论托马斯*安生,还是其他篡夺控制权的“同类”,都出自it领域,对这一领域可能出现的威胁,会怎样威胁到自己赖以掌控一切的网络体系,显然都再清楚不过。 继而,将it领域的一切研究者视为威胁,就是很自然的念头。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原则上讲,要保证麾下的网络体系、“全产机”与暴力机器,百分之百效忠于自己,且避免任何潜在的威胁,就得对控制范围内的一切it从业者,从软件架构师、到系统工程师都赶尽杀绝。 就像清除一切竞争者,独霸nep大区那样,难道不是吗。 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这样的念头,十分寻常,方然却没有下达命令,让驻守it研发机构的武装机器人大开杀戒,血洗这些危险之地。 正文 第四一八章 旧识 相比旧时代的货币和金融体系,简洁明了的joe,是非常适合“一人之国”的货币体制。 …… joe取代法币,进而,取代一切电子货币,事实上反映出nep大区(其他大区想必也一样)执行的经济体制,是完全的计划经济,所谓货币在其中发挥的职能,也不再有从借贷到资产的眼花缭乱,而仅仅退化为一种记账符号。 整个大区在一年之内,或者一天之内,能够从自然界攫取多少焦耳的能量,这些能量、以及衍生的一切生产生活资料,如何分配,完全由通用型ai审时度势。 当然,最终的决定,必然体现管理员的意志。 西历1490年10月,在接近一年的全面内战、与几个月的休整之后,广袤的北大陆逐渐恢复平静,nep大区内的几百处“全产机”生产单元、控制节点陆续恢复运作,与之一同走上正轨的,还有遍布各地的几百处研发机构。 不论生产单元,还是研发机构,编码方式仍沿袭“联邦地标编制规范”,这是曾经的超级大国在北大陆得为数不多遗迹之一。 具体到nep大区,原本由联邦政府建设、掌控的5xx节点,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控制的8xx节点之一部,功能为核心控制、管理与监控,现在直接听命于通用型ai,继续作为大区“全产机”的神经中枢而运作。 “全产机”的生产单元,2xx的“机械制造与材料”、3xx的“信息与微电子”、4xx的“生命工程与化工”、9xx的“能源、物流与建筑”,也一概予以保留。 与这些一脉相承的单元、节点相比,变化最大的机构,则是7xx的“科学技术研发”。 科技研发,不管在哪一个时代,都是人类文明长远发展的根本推动力,这一点在it技术泛滥的今天仍未改变。 it技术带来的成就,不论“自产机”,还是“全产机”,能够脱离人的干预,自主制造门类齐全的产品,但这一体系的自我维持、自我修复功能,仅限于“修旧如旧”,自身并没有任何创新、变革的能力。 依托已有的科学技术成果,“全产机”能娴熟的制造无人战斗机,却绝无可能研发出新一代空天战斗机; 同样的,即便在裂变电站的设计、施工与运行方面,积累再多成功的案例,指望“全产机”自行创造、脑洞大开,突然哪一天就提出“聚变电站”的设计方案,也是根本就不切实的白日做梦。 最强大的超级计算机“走鹃”,与运行其上的ai,仍未具备起码的科学研究能力,无法代替人类在这一领域的工作。 正因如此,在争夺控制权的战争中,管理员们都特别关注编码7xx的研发机构。 “全产机”节点遍布,宛如一片汪洋大海,编码7xx的实验设施、研究所与高等院校,则仿佛是这自动化、智能化海洋中的一座座孤岛。 席卷北大陆的战争,对待这些孤岛,则与第二次盖亚大战的某些情形相仿,冲突中的机器大军,一方面对研发机构垂涎三尺、必欲取之,另一方面又担心战斗的炮火会将其毁坏,丧失其宝贵的争夺价值。 最终,这些研发机构的结局,也和第二次盖亚大战中的历史名胜那样,一部分被战火所毁灭,一部分则幸运的逃过一劫。 不仅7xx,编码8xx的联邦产业巨头之研发机构,结局也大致一样。 最终,在笼罩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尘埃与硝烟散去之后,asa的统计报告上,大区境内残留的研发机构,状况良好的共三十九处,遭破坏、但可修复的五十七处,严重损毁且无修复价值的三十一处。 一百二十七处研发机构,完好率约六成,这就是nep大区科技研发的全部家当。 浏览报告,心下大概有了一点谱,日理万机的方然,在揣摩这些机构对自己,对永不下车的目标,意义究竟有多大。 nep大区的科技研发机构,从分布上看,门类还相当齐全,从能够直接作用于生产的“材料工程”,到服务于能源产业的“核能与核动力”,再到到探究宇宙奥秘的“天文观测”,都有若干座研究所与相关专业。 不过这些机构的人才、设备与规模,究竟怎样,还需要更细致的调查。 战争伊始,就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方然麾下的“天堂军”在夺取7xx机构时,行动大多尚顺利,但也有一类科研机构,包括7xx节点、与各大公司自建自管的8xx节点,往往便遭遇十分惨重的损失。 不仅如此,这惨重的损失,很多还是“天堂军”的有意为之。 不论7xx、还是8xx,一言蔽之,这些科技研发机构的目标领域,都是information_technology,信息技术。 研究信息技术的机构,譬如说,位于夏洛特的“国际商用机器夏洛特研发中心”,就是这样的一类节点,在联邦政府主导的编码体系里,拥有ama_821的编号,其主要研发目标就是it理论与技术。 身为一名it从业者,对一切同行保持极高的警惕,是篡权者、野心家的基本职业素养。 研发it技术,即便只是从事理论性的研究,一旦应用于实践,甚或原本就从事实践性的研发工作,都是对篡权者、管理员的莫大威胁。 不论托马斯*安生,还是其他篡夺控制权的“同类”,都出自it领域,对这一领域可能出现的威胁,会怎样威胁到自己赖以掌控一切的网络体系,显然都再清楚不过。 继而,将it领域的一切研究者视为威胁,就是很自然的念头。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原则上讲,要保证麾下的网络体系、“全产机”与暴力机器,百分之百效忠于自己,且避免任何潜在的威胁,就得对控制范围内的一切it从业者,从软件架构师到算法工程师都赶尽杀绝。 就像清除一切竞争者,独霸nep大区那样,难道不是吗。 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这样的念头,十分寻常,方然却没有下达命令,让驻守it研发机构的武装机器人大开杀戒,血洗这些场所。 正文 第四一九章 安息 一直在永不下车的荆棘路上前行,朋友,方然几乎没有,相识者也一直寥寥无几。 “理查德*费曼”,一个记忆犹新的名字,让方然回忆起伯克利大学的那段时光,以及,与这位知名物理学家的几次对话。 印象里,费曼教授在基础物理领域颇有建树,对网络、计算机与人工智能则不甚了了。 伯克利大学的地理位置、战略价值,使其在全面核战中得到十分稳妥的庇护,但,费曼教授是如何来到nep大区,并在研究机构中供职,asa提供的调查报告就有一点模糊。 线索十分有限,ai的推测,倒还基本说得过去。 对理查德*费曼,人工智能给出的威胁评估,是意料之中的“极低”,其人现正在一处基础科学研究机构中供职。 至于这座nep_729,则是在几个月前的一次战斗中,自竞争者手中夺得。 行动中,“天堂军”的武装机器人势如破竹,将控制nep_729及毗邻区域的敌军打的节节败退,自知大势已去的对方管理员,在最后一刻丧心病狂的下令“摧毁视线内的一切”,729机构因此而遭遇严重破坏。 万幸在此之前,机构里的研发者大多都在避难所中,才得以从屠刀下幸存。 被囚禁其中的研发人员,其中一部分,来自曾经的掌控者之掠夺行动,在一次突袭中截获包括理查德*费曼在内的若干学者,并将其转移到nep_729。 在人员名单里发现一位旧相识,令方然新奇,但也并无多余的想法。 但,随后的第三天,照例浏览asa呈交的事项每日简报,翻阅到“疑似相关人士死亡确认”时,眼光长时间停留在“罗伯特*布朗”的名字上,他还是五味杂陈。 伯克利大学教授,经营末日避难所生意的有心人,下场,居然会是这样吗。 和与世无争、埋头学问的理查德*费曼相比,布朗教授,总么说也是一位深谋远虑的有心人,可谁知世事难料,居然会在核战后还不满一年时就遭遇不测,即便这际遇实属寻常,还是令人唏嘘。 换个角度想一想,对罗伯特*布朗的死因,倒也并不难理解。 相比费曼教授,在篡夺控制权的管理员眼里,诸如罗伯特*布朗这样的人物,价值有限,威胁却高得多,即便其躲过了全面核战引发的大混乱,接下来,也难免在管理员的攘内安外行动中被除掉。 布朗教授的死因,asa并未发现太多线索,方然也没去调查。 否则,便有一定的概率,暴露托马斯*安生的真实身份,继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想法,在今天并未过时,并不会因自己切实的掌控nep大区、称霸一方而变作了多余,身为追寻者,有时候是得冒一些无法避免的风险,但可以避免的风险,就一定不能主动去招惹,这是起码的原则。 出于这种考虑,对曾经的导师、合作者,方然只心中默念一句“安息”。 而对理查德*费曼教授,可想而知,他也不会去叙旧、或者有任何特殊的对待,只将其当做一般的科学研究之“奴隶”。 不过除此之外,对人工智能的综合分析、研判,方然还是添加了一条fscim标准注释,告诉系统“此人科研能力出众”,毕竟以自己的几次接触,加上冷静的观察,对费曼教授的情况还是很有几分把握。 时值乱世,未来,隐没在一大片迷雾之中,对意在成为“那个人”的管理员而言,像理查德*费曼这样的尖端人才,似乎会很抢手。 但,考虑到其从事的研究领域:基础物理,短时间内并无法为nep大区带来直接的效益。 基础物理研发,一言蔽之,如今早已过了天才灵感迸发、继而成绩斐然的年代,即便拥有人类最顶尖的头脑,面对认识越来越深刻、未知也越来越多的客观世界,要想继续探究物质深层的奥秘,所需的投入,也随之而变得越来越浩大。 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今天,掌控nep大区的自己,且不说是否有足够庞大、庞大到近乎无限的资源。 即便有,将其拨给基础研究,显然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须知天下之大,止于边境,易货贸易的表象之下,无数荷枪实弹的武装机器人正在边境线外伺机而动,在这种情况下,可想而知,通用型ai的决策会向军事、防卫领域严重倾斜,而不可能对基础研究照顾有加。 这一策略,虽然是人工智能做出,方然也大致赞同。 内战之后的北大陆,放眼望去,nep大区毗邻的两个大区,也是人工智能决策系统能直接观察到的区域,武装力量的膨胀一刻未曾停滞,即便出于起码的防卫需要,“天堂军”的三百万编制规模,也需要随对手同步提升。 除此之外,在nep大区以西,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上也有重大的威胁。 联邦,在西历1489年8月19日正式停止存在,政府统辖的庞大武装力量,随nemesis的被篡夺、被肢解而四分五裂。 位于北大陆的几支原联邦武装力量,迄今为止,方然所知的仅有pcs大区为其一部所控制,建立起自封为“新联邦”的一人之国,其余几支自立为王的“联邦军”,都先后被各大区的篡权者所歼灭。 与本土的一目了然形势相比,联邦的海外驻军,情况就(应该)会复杂得多。 全面核战爆发,继而,北大陆变作一片武装内斗的汪洋,互联网络、卫星与海底光缆通信陆续断绝,在那之后一直到今天,坐镇nep大区的方然仍无法得知北大陆以外的事态,既不清楚其他大陆的情形,暂时也无暇向外扩张。 故,国家消亡后的联邦海外驻军,现状究竟怎样,一切只能凭区内体系的观测和分析。 用不着远涉重洋、打探消息,就在西历1490年、“天堂军”甚至还未完全控制nep大区时,来自太平洋深处的“海盗”便袭击了北大陆西部海岸线,甚至一度派出陆战队,攻打、并短暂占领了好几处据点。 看起来,失去联邦政府的统一辖制,联邦的海外驻军、尤其海军,也已被野心家所控制。 正文 第四二〇章 分配 在盖亚大战的背景下,联邦,作为盖亚屈指可数的超级大国之一,海外武装力量的规模十分庞大,海军更有逾七成兵力投放在太平洋战场。 联邦土崩瓦解后,可想而知,这一块巨大肥肉必然引发激烈争夺,并落入强者之手。 如此庞大的一支武装,短时间内,即便没有从物资到武器的充足补给,仍足以影响北大陆的战略态势。 事实上,就在逐步控制nep大区、肃清竞争者的过程中,方然麾下的“天堂军”也曾与“海盗”几度交火,虽然凭借陆地优势而挫败其进攻,将其注意力引向pcs大区、或者干脆就是转向了其他大陆,但自身也蒙受了十分惨重的损失。 这一态势,刺激通用型ai制定规划,在完成大区“全产机”体系整合后,立即着手建造、部署npcds、“北太平洋海岸防御体系”。 沿北大陆西海岸一字排开,npcds体系,由若干座巨型eee(能量投射设施)与一大批功率、射程各异的电磁炮组成,在接入nep大区的导弹预警网络后,可以对从洲际导弹弹头到低空微型飞行器的目标进行全方位拦截。 eee,超大功率激光器,一般部署在海拔较高的沿岸山脉,借此抵消地球曲率、提供远至上百公里的打击半径。 而中、小口径长轨电磁炮,则用于中近程防空与末段拦截。 绵延数千公里的一套防御体系,投入,资源消耗,建设周期与运行的各项开销,十分巨大,但在人工智能的建议下,方然还是批准了这一计划。 不管其他大区的管理员,或者“海盗”头目怎么看,现在的nep大区,并没有多么强大的海上作战平台产能,这是一个短期内无法弥补的短板,相比ai给出的“六万亿联邦马克/年”之巨大消耗,投资npcds的一万亿联邦马克,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角逐海洋,曾经是联邦掌控世界、维系超级大国的王牌之一,现在则已彻底过时。 远方的世界,国家,社会乃至个体,在今天,对掌控一个大区,一个“一人之国”的管理员而言,已几乎丧失了全部意义,除存在于地理与历史数据库中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出现在现实层面的机会。 继而,海洋的作用,也一下子便荡然无存。 防范大洋深处的“海盗”,修筑防御体系,消耗了一部分nep大区的资源,方然对此并不太担心。 其他大区的情形,可想而知,也不会比nep好多少。 虽然讯息支离破碎、难以分析,他也能想得到,部署在大西洋方向的联邦海外驻军,尤其海军,此刻多半也蜕变成为一股海盗。 海洋上的威胁始终存在,那么lna、ama、mis与pcs几个大区,也得做一样的事。 西防海盗,东拒近邻,在这样一个割据八方、危机四伏的时代,nep大区的军事、防卫开支,可想而知会是多么的巨大。 进而,根本没多少资源,多少joe,能投入到除军事以外的其他部门。 nep大区,在西历1490年的夏末秋初,通用型人工智能一步步迁入新建的核心控制节点,“全产机”的整合成果,让nep大区的实控算力稳步提升,通用型ai的算力支持已突破1zflops、每秒十亿亿亿次浮点运算。 继而,在更强大、更细致的运算支持下,大区的能量攫取、消耗总值,也历史性的突破了50ejoe、五千万亿亿焦耳,相当于十七亿吨标准煤。 在全新的“货币”体系下,每年攫取50ejoe,意味着大区内的可分配joe就有这么多。 利用比传统货币更简洁、更本质的工具,表征一个大区的经济活动与生产能力,十七亿吨标准煤的能量,如何分配到社会生产、生活各领域,这方面方然是没工夫打理,而放手让ai便宜从事。 ai的分析决策,是将其中的百分之八十三,投入军事及相关领域,其他一切领域的能源消耗只有百分之十七。 剩余的百分之十七,近七成,是拨给“全产机”与研发机构。 其余的一小半,才是托马斯*安生的生活所需,与大区内的一千万贫民之衣食住行。 上千万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贫民,对这些人,方然并不缺乏本能般的怜悯,但他允许ai消耗资源供养这一千万人的动机,却谈不上有多崇高,但不管怎样,能耗毕竟是实打实的,民众的生活状态也得以维持在战前水平。 即便所谓“战前水平”,也不过是劏房蜗居,勉强维持的教育、医疗,和每一天的管吃管饱之“肥皂”。 但,在贫民营混吃等死,总比在野地里冻死、饿死要好太多。 与一千万贫民相比,方然的开销、用度,总量对比上一点都不起眼,换算成绝对值,则与前者的人均量差距悬殊。 按人工智能的计划,未来一年,为维持托马斯*安生的日常生活,保障身体健康、精神愉悦与人身安全,预计将消耗10pjoe、相当于三十四万吨标准煤的能量。 10pjoe,与50ejoe相比,占比才不过——千分之零点二。 与之相比,维持一千万贫民的生活,则需要消耗的能量约2.5ejoe,是前者的二百五十倍。 二百五十倍的数字,乍一听来,似乎方然的用度简直就少的不像话,然而换算成人均,掌控nep大区的管理员,个人能耗则相当于贫民的四万倍。 生而为人,地位的悬殊高下,让一个人的能源消耗相差四万倍。 是贫民的用度太少,还是ai准备的生活太奢呢,稍加思索,方然并不认为自己眼下的生活,有一点奢靡之相。 即便如此,1:40000的巨大差距,还是令男人印象深刻。 哪怕没刻意铺张,在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时代,环视四周,从生化仿真人、到蔬菜与肉食的生活所需,背后,都要由数量惊人的能耗来支撑。 除此之外,出于绝对的安全角度,自己不能一直停留在nep大区某地,需要频繁机动。 在北大陆的地下,利用、维持庞大的地道管网,与很多处应急避难、办公地的设计建造,也需要天文数字般的资源。 正文 第四二一章 生活 与苟活在北大陆的无数贫民不一样,身为nep大区管理员,安全形势是十分严峻的。 继而,衡量其所需的joe,便不能简单的把衣食住行等开销折算一遍,而必须计入必要的安保措施之消耗。 即便如此,每年的10p焦耳能耗,还是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何为“命运”。 几十年如一日的卧薪尝胆,潜心准备,从一场天翻地覆的内斗中胜出,继而过上与无数贫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这收获,对某些纵横联邦的野心家而言,或许便是夙愿,方然却无一丝一毫的欣喜,更没有丝毫懈怠。 暂时的成功,掌控整个nep大区,距离永不下车的终极目标,依然很远。 篡夺大区控制权,成为“一人之国”的掌舵人,这至多也不过是背对死神,迈出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前路漫漫,看不见尽头,眼前的物质享受、优裕生活,又怎会有心思去在乎。 何况所谓“享受”,所谓“优裕”,终究不过是一种主观上的判断,是意识基于过往人生的经验和见闻,潜移默化塑造出的行为偏好,从这种偏好出发,所做的事,也并不一定真的对自己有利。 出于这种考虑,有意对抗过往经历的影响,方然的生活要素一如既往,简洁,高效,既没有花样繁复的金银餐具,也没有装饰奢华的卧榻之所。 所有这一切,曾经令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着迷,却对身心健康并无助益,不要也罢。 相反,从舒适床铺,到智能马桶的生活设施,前者有助于提高睡眠质量,后者则有利于预防痔疮,既然有客观上的、切实可证的益处,三十七岁的男人则欣然接受。 除此之外,另有一些模棱两可的生活要素,譬如食物,原则上“高级食用肥皂”的营养,与珍馐美食并无差异,但出于心情愉悦、至少不那么压抑的角度,方然还是接受了asa的建议,在大局已定后逐步改吃“正常”的饭菜。 核战之后的北大陆,到处都是辐射,大片农田、牧场与森林都多少受到一些影响。 传统的农业,在联邦政府土崩瓦解、社会秩序荡然无存的今天,由于自身的天然劣势而几乎绝迹,贫民全赖“肥皂”维生,“一人之国”的领袖,则有条件享用地下暖房、饲养设施产出的蔬菜、粮食、牛奶和鸡肉。 所有这些食材,在核战之前的联邦,一点都不贵,如今却完全都是天价。 由于地下种植、饲养过程特殊,生产规模又很小,据asa测算,提供一片煎蛋的代价约200m焦耳,是这鸡蛋所含能量的上千倍。 至于蔬菜,水果和谷物,种植条件复杂,成本更十分高昂。 素食与禽蛋尚且如此,肉食的代价会更大,但,在统一nep大区的作战过程中,“天堂军”也陆续取得了相当丰富的食物储备,其中大部分都是罐装肉类,通过检验后,现在则成为廉价的肉食来源。 吃肉,总归是为了口感,如果只是要满足每日身体所需,只吃“食用肥皂”也可以。 在“天堂军”控制整个大区后,有条件开展更广泛的农业生产,先是在地下、然后在地面恢复农作物的种植,并在夺占大批设施的基础上,逐渐恢复传统的养殖业与食品加工、烹饪设施,为管理员和一干奴隶提供饮食。 不管自己如何选择,供职于上百座研究机构里的科研人员,未必会一直接受“肥皂”,在能力允许的前提下为其提供优越的生活条件,也是一种必要的投资。 即便如此,对所有科研人员,方然与麾下的通用型ai始终保持警惕。 科研,严肃的自然科学研究,毋庸置疑是聪明人才能从事的一种工作,而但凡聪明人,大抵都不会对自己、周遭环境、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毫无思考,更不见得会在窥见一线未来后,仍然无动于衷。 文明,究竟向何处去,自己都能眺望到终点,搞科研的天才们更应该预见到。 事态演变的大方向,是确定的,至于个人如何解读,如何认知自己当前的处境,继而如何采取行动,就是一个极其复杂而多变的问题。 正因如此,要确立自身地位的安全,就不能只是扑杀一切高危it研究者。 管理员,与科学家,在地覆天翻的剧变之后,俨然成为“一人之国”的两类关键角色,彼此间的关系十分怪异。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这一关系,方然有很明确的认知和感受。 持续几十年的it大潮,时至今日,已近乎于将一切人类劳动逐出了生产循环,矗立在北大陆的“全产机”完全无需人类劳动,便可提供近乎无限种类、数量的产品,然而在科学技术的前沿探索领域,情况则完全两样。 任凭超级计算机的算力,如何强大,今天的ai,却仍未表现出一丝创造性思维、探索性研究的能力。 是算力太差,还是算法太糟,方然曾一度位置困惑。 但现在,藉由计算机,人工智能,科学研究与自我意识觉醒的思考,却让他从这一困局中抽身而出,暂时回避“计算机与ai之自我意识”的棘手难题,而着眼于现实层面的科学技术研究之策略。 计算机无法完成的,就由人来完成,这是一个很自然的想法。 正因如此,在争夺控制权的战斗中,管理员们才会竞相角逐nep_7xx/8xx节点的控制权。 现在的nep大区,上万名科研人员,集中在一百余处科技研发机构中,生活环境与科研条件都十分优越,人身自由受限,言行也受到严密的监视。 情况,似乎尽在掌控,但面对这一支上万人的科研大军,方然仍旧有些踌躇。 人,不同于冷冰冰的机器,总归有自己的头脑,自我意识,乃至利益考量,正是这一切让人类社会纷繁芜杂,继而衍生出无数的光怪陆离。 社会的变迁,正如已经过去的漫长历史,是一条有迹可循的路。 但,今时不同往日,上万天才的头脑聚在一起,更有可能诞生的,恐怕并非新的科技发现,而是颠覆管理员统治的战术。 正文 第四二二章 聚集 不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当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就会产生社会。 继而,产生种种复杂之极、难以预料的社会成员之联系。 一群当今时代最强大计算机、ai都无法模拟的人脑,藉由语言等媒介,会衍生出怎样的思想与互动,曾经存在的人类世界就是一个例证,面对这情形,内向的方然会感觉棘手,是很自然的反应。 幸好,对nep大区的一万名研究人员而言,要为己所用,并不需要太多的联系。 科学研究,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所谓“科研”,方然所掌控的上百座研究机构,几乎都是从事理论、乃至基础理论方面的研究,专业分工很细。 原本一个团队中,从首席科学家到助手,总会有若干人的规模,现在也几乎完全由计算机来取代了后者,如理查德*费曼这样的专家,几乎不需要与他人打交道,仅凭简单的指令,就可以通过生化仿真人,调动超级计算机的算力,完成大量的辅助任务。 换言之,在这样一个时代,科学研究者真正需要的社会互动,仅限于理论探讨的层面。 基于这种现实,方然的管理策略是“分而治之”,不仅通过上百座彼此联系有限、完全置于asa监控之下的研究机构,将研发人员分散开来,对每一座研究机构中从事不同领域工作的研究者,也近乎于完全隔离。 典型的研究机构,譬如费曼教授所在的nep_729,在编人员共七十九名。 机构占地近十平方公里,建筑面积则超过1,000,000平方米。 偌大的建筑集群,一大半都是实验系统的部署地,但其余部分,仍然足以布置几十个“微型研究所”,各自安置至多两、三名科研人员,和适当数量的生化仿真人助手、助理、秘书与陪伴者。 将研究者彼此隔离,如此一来,便无需仰赖科研人员的内向、木讷与理想主义倾向,而从根本上杜绝“社会”的出现。 头脑聪颖、威胁较高的研发群体,值得防备,相应的工作耗费甚巨。 但除此之外,遍布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一千多万流民,虽然绝大多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掌控大局的管理员眼里,仍有可能潜藏威胁。 这些流民,原本蜗居在联邦的大小城市内,核战爆发后,因为食物短缺、与有活力民间组织的迫害而流离失所,继而在寒冬中伤亡惨重,直到1490年夏秋之交,根据asa的一次详尽普查,nep大区的人口数已跌破12,000,000。 夏初的粗略估计,人口还有近一千四百万,几个月后却只剩下一千两百万出头。 惊人的损失率,起初,让方然有点难以置信,然后才意识到这只是前一阶段饥寒交迫、处境艰难的必然反映。 不管自己怎么认为,现代科技,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人类的演化。 舒适的环境,唾手可得的食物与热源,让人类的身体机能逐渐适应、演变,在寿命上限、新陈代谢等方面获得未可知的收益,而在抵御极端环境所需的身体机能方面有所退化。 这种退化,很难说是从何时开始,但在文明进入近现代之后则一度加速,直到it浪潮席卷而来的前夜达到顶点,准确地讲,在西历1450~1460年代出生的人,大概是最难以适应外界条件、尤其是艰苦条件的一代。 身体适应外界条件的能力,并非百分之百取决于基因、遗传,后天发育也有一定的影响。 倘若一个人从小到大,几乎未经历剧烈的温差变化,也几乎没有为各种原因而竭力奔跑,其身体就很难有针对性的做好准备,从循环系统到肌肉的各组织、器官,也很难仅仅通过寻常条件下的锻炼来获得足够的“经验”,更遑论硬件上的准备。 表面上,在外界环境温和时,这样的人一般都表现良好,却会在极端条件降临时迅速现出原形,甚至出现猝死等极端事件。 “温室里的花朵”,用来形容社会剧变前夜的一代人,可谓恰如其分。 这种趋势,多少年前便有人意识到,但在社会变迁、生活条件一路向上的时代背景下,几乎无人关注,更没有引起主流群体的注意。 说白了,既然冬天有供暖,夏天有空调,身体自身的调节能力便无关紧要。 而随着时代的变迁,经济一路下滑、直到爆发大战,普通民众的生活条件一直在恶化,当环境越来越恶劣,身体机能不良者便很难长久的生存下来。 这种情形,在全面核战爆发后,一度达到生存条件险恶之极的顶点,在核辐射、核冬天与战乱的多重压力之下,从药品到食物都全面短缺,居无定所,危机四伏,大量人口就是在这一期间损失殆尽,幸存者也常常身染重疾,命不久长。 普遍状态堪忧,但,基于一千多万的庞大基数,其中会不会埋伏管理员、甚至永生追寻者呢。 这种可能性也不宜轻易排除。 方然的对策,则是双管齐下,一方面严格管控nep大区、制定规则并约束民众,另一方面则启动调查程序,借助庞大的监控体系,和asa的信息收集、分析与甄别能力,对nep大区境内的所有人进行背景调查。 一千万出头的目标人物,逐个排查身份,工作量可想而知会多么惊人。 以nep大区的现有算力与带宽资源,要彻底完成这件事,需要近十年,自己显然没办法等待这样久。 故方然给人工智能的指令、或曰策略,是常见的“按威胁等级排序”。 概括说来,就是依据已掌握的资料、与合理的推测,对nep大区内的每一个人进行威胁等级评估,倘若发现某些疑点、佐证,怀疑其可能是it领域的竞争者、或永生追寻者,再对其进行更详细的背景调查。 在这一策略的基础上,对于“什么样的讯息,会提升威胁度”,核心逻辑则由方然自行编写。 身为竞争者、追寻者,究竟会如何掩饰自己的身份。 多少年来践行着这一问题,对其十分熟悉,方然做起基于fscim的规则设定来,自然就驾轻就熟。 正文 第四二三章 定居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一千两百万幸存者中,会潜伏着同类、竞争者,不仅方然这样怀疑,asa的分析报告也是有力的佐证。 身为永生的追寻者,或者it管理员,并非每一个人都有托马斯*安生这样的能力和运气。 倘若时运不济,或者实力不足以支持野心,就很难在核战后的乱世中有所作为,直至成为独霸一方的胜者。 除此之外,考虑到it领域的劳动者,在这样一场你死我活的角逐中伤亡惨重,自相残杀的结果是超过99%的死亡率,某些同道中人,也可能会主动选择逃避。 其实就是潜伏期来,等待时机,这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 不管竞争者怎么想,对这些潜在的威胁,方然十分上心,但一时间还不打算耗费天量资源去彻查所有贫民的身份背景,而是命令asa进行大范围筛查,对庞大人群持续施加一定的甄别压力即可。 说白了,对nep大区的这一千余万贫民,自己并未太放在眼里。 所谓“威胁”,在切实掌控整个nep大区,凭借数百万武装机器人与“全产机”体系实施管控的当下,也几乎只能存在于自己的想象、而非现实之中。 假如,仅仅是假如,有同类、竞争者一开始就如此计划,想要在国家消亡之后的时代,隐匿于无数贫民之中,寻机发难,只能说他、或者她完全打错了算盘,又或者是错判形势,才会让自己立于这样的不胜之地。 相比之下,反而是一大群贫民聚集起来,可能引发动-乱,才更值得自己警惕。 西历1491年初,核战爆发后的第三个年头,nep大区的各项事务,从防卫到生产都基本走上了正轨,西海岸防线接近完工,“天堂军”的空中武力也逐渐恢复了一定规模,地面作战平台的数量更在“全产机”支持下突破了六百万。 相比内战结束的1490年,武装机器人的数量,近乎翻了一番。 而在“社会”层面,对控制区内的一千两百万贫民,安置工作也逐步展开,一切按通用型ai的规划有条不紊进行中。 生活条件得到改善,最起码,温饱还有保障,方然做这一切不是为搞慈善。 对治下的庞大贫民群体,目前来看,唯一真正有用的产出是“人口”,能取代nep大区研究机构中的老迈职员、真正从事科学研究的精英人才,而要做到这一点,很显然,每天供给“食用肥皂”与糟糕的医疗、教育服务,是不够的。 出于种种考虑,权衡再三,方然为这一千余万人制定的,是“新时代之集管体系”。 集中管理,具体的讲,首先就是要将这散落在nep大区各地,从城市废墟到荒郊野岭的一千两百万贫民,迁徙到为其设立的集中式定居点。 定居点的规模,以大约一万人的生活所需为限,地点则综合考虑各种因素,设立在旧城市边缘地带,自然条件适宜、或者交通便利之处,由大型机械与m.r施工,建造成排的标准化住宅,并配套以基本的水、电、食物、医疗、教育与安保体系。 与每天两块“肥皂”相比,这一切建设的资源消耗要大得多,nep大区总能耗中用于贫民的约百分之五,大部分都是建设投资。 硬件迅速建设起来,配套的软件,从安保机器人到生化仿真人的一切,也随定居点的建设而逐步到位,大概从1490年秋天开始,“天堂军”的武装机器人就行动起来,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城市、郊区和荒野中搜索幸存者,并将其迁入定居点。 这一过程中,难免会遇到抵制,对拒绝迁入定居点的贫民群体,武装机器人会强制带离。 倘若爆发武力冲突,那没什么好讲,胆敢开火反抗者一律就地枪决。 自己的计划,终究是出于长远目标的高瞻远瞩,至少目前需要保留一定规模的人类种群而不得已为之,贫民之于此,并无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格。 迁往定居点,又不是进毒气室(尽管惊恐的贫民未必相信),除此之外别无二话。 将一千余万贫民集中起来,考虑,是多方面的,不论从维生系统运行的经济性,还是从管理的有效性考虑,这都是相对合理的方案,除此之外,也可以杜绝毗邻大区利用贫民,从事渗透、破坏等敌对行动。 这一行动中,面对冷酷无情的武装机器人,被搜寻到的贫民,往往眼神惊恐、犹豫着要不要殊死一搏。 方然的对策,则是说话和气、手握大棒,一般是让随行的生化仿真人小姐姐讲道理: “安大人若想铲除各位,尽可现在动手,何必非此周折,莫非尔等自信手中之火枪,可与我‘天堂军’之电磁炮匹敌?” 双方对峙时,外表柔美的仿真人小姐姐,多少会缓解一点紧张气氛。 隔空喊话讲明道理,一般都能奏效,当然有时候也会挨冷枪,往往是贫民群体中的头目授意,目的,无非负隅顽抗、想要保住自己那点可怜的权力。 时代天翻地覆,仍有一些人还活在梦里,对这样的家伙,“天堂军”ai早有预案,反正不管用远程长轨电磁炮、还是微型刺杀机器人,将不识时务的头目干掉之后,谈判与迁徙一般也都能顺利进行下去。 攘外安内,这样的行动进行了近一年,到西历1491年的秋天,遍布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上千处定居点,已经蓄积了近一千万贫民。 除去这一年中的死者,仍散布在nep大区土地上的贫民,大约还有一百万。 这些人,为什么还没迁入定居点,原因或多种多样,方然却没那么久的耐性,在迁徙行动发动一周年之际,下令通用型ai广而告之,通过散发传单,无人机、机器人巡回广播等方式,勒令散落在定居点之外的一切人类,务必于1491年12月31日前,向“天堂军”投诚。 逾期格杀勿论,勿谓言之不预。 在“天堂军”的篡权之战、与长期搜索过程中,nep大区的抵抗力量早被一网打尽,现时方然的治下之地,并无任何成建制敌对武装。 故而,这一命令并非看上去那样残暴,因几乎不存在贫民被胁迫、无法投诚的情况。 正文 第四二四章 迁徙 逾期不进入定居点,不管有何动机,总之是一种不能忽视的威胁,铲除也是自然。 时间到了西历1491年末,迁徙行动进入尾声,nep大区的五百万平方公里土地,除“全产机”体系与定居点外,原则上已不存在“人”这样一种东西。 大批贫民进入定居点,规模,每一地控制在万人左右,这样的集中式定居,相比于散落居住在废墟般城市或荒郊野外,保障系统的能耗会大大降低,也方便为其提供教育、医疗、安保等基础服务。 这些服务,无一例外都有很强的规模效应,聚居群体规模越大,效益越显著。 但所谓“基础服务”,是否有必要让这一千万贫民,从此过上联邦尚在时的那种“old_golden_days”,不仅衣食无忧、简直还挺幸福的生活呢。 堪称棘手的问题,在方然,主观上并无这种嗜好,以目睹无数贫民挣扎求生为乐,手中掌控的资源,也的确足够丰富,只要分拨出其中的一小份,便足以让治下的10,000,000民众,每人享有十吨、甚至一百吨标准煤的joe额度。 在生产极度发达的今天,一百吨标准煤对应的三万亿焦耳“货币”,足以让人过上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 自身有这样的能力,看起来如此,但,事实一定是这样的吗。 在制定计划时,面对“集中式定居点”的总体设计方案,方然沉思良久,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在nep扮演“上帝”,让治下的一千万贫民拥有幸福的生活。 力有不逮,并非体现在物质层面,而是在精神层面。 单纯考量定居点的物质基础,不得不说,通用型ai的设计、施工与运维能力,的确很强大,为一万名贫民准备的定居点,占地约十平方公里,建筑总面积在1,000,000平方米左右,单看人均建筑面积就有上百平方米,这肯定算不得艰苦。 其中的各项设施,从住宅到锻炼场所的一切规划,完全借鉴旧时代的联邦住宅、公共场所之设计规范。 建筑物内的一切配置,不说豪华,至少也中规中矩。 至于教育、医疗与安保方面,秉承少花钱、少插手的原则,服务人员基本由贫民中有资历、有意愿的人员来充当,至于硬件设施,从无菌手术室到信息化教室也都不缺。 在通用型ai开工之后,借助摄像头,方然“视察”过一座部分建成的定居点,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在定居点内走动,观察,说真的他并未发现多少不妥之处,倘若不考虑外面的世界,单纯在其中生活,综合生存品质甚至比联邦尚在时还要好。 最起码的,在这样一座定居点内,工作也好,赋闲也罢,都无须为温饱发愁。 ……至少暂时无须发愁。 物质条件,起码也还相当凑合。 然而在精神上,定居点里,却是另一幅着实堪忧的景象。 一言以蔽之,人,并不是可以饲养的牲畜,不是“只靠吃米活着”、脑袋不想事情的原始动物。 在这方面,用不着借助心理学,多年的人生经历便足以提醒。 人,上到君王,下到贱民,究竟是凭一种什么样的信念而活,答案尽人皆知,是“希望”。 然而正是这“希望”,今天,身为大区管理员、执掌数百万武装机器人的男人,并没办法提供给治下的一千万贫民。 希望,总之是心态,是人的意识活动之特有状态,要提供可没那么容易。 而倘若没有希望,一个人,一个群体,生存状态必然堪忧,对此有一句话概括的很到位: “人是活在希望之中的”。 这句话,如何理解,方然并不想从文学角度剖析,他想的是哲学层面。 本质上讲,这句话,并不是一句文人墨客的有感而发,而是在叙述这样的现实,人,有着区别于动物的本质特性,不妨借鉴卡奥*海因里希的精辟陈述,“最蹩脚的建筑师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 与最灵巧的蜜蜂相比,建筑师,哪怕再蹩脚的,也具备蜜蜂所不具备的“预见力”。 其下意识的行为,不论蹩脚、还是高明,几乎一切都着眼于行为的远期效应,而非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时效应。 换句话讲,一个心智成熟的人,言行举止,行为决策,几乎都是为了在或近或远的将来获得收益、规避损失,现在的行动,是为了将来,而这种还未到来、却有预期的“将来”,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希望”。 什么叫有希望,说白了,就是要有未来; 而这正是当今世界,今天的人类文明,最缺乏的一种东西。 将无数贫民集中到定居点,衣食住行,都有起码的保障,解决一千万民众的最基本需求,是物质层面的拯救。 但是在精神层面,希望,却是一切物质条件都难以催生,甚至无法催生的存在。 身为管理员,nep大区的掌控者,自己又能对贫民说一些什么呢,经历过盖亚大战,全面核战与激烈内斗的无数民众,所有这些浩劫的幸存者,哪怕再头脑愚钝,也不难凭借经历与见闻,产生出“当下形势极其严峻”的判断。 何况头脑愚钝者,又如何能从一系列的剧变中幸存。 但凡幸存至今,贫民,多少总是会有些智慧,更容易看透这一点,继而心生绝望。 这种绝望,用不着高屋建瓴、高瞻远瞩,拥有过人的头脑与胆识才能看破,而是但凡在贫民中随波逐流、经历坎坷,便能从自己与周围难友的遭遇中,明白所在阶层的处境。 继而,猜到自己的明天,大概会怎样。 从几十年前一直到今天,从经济危机,社会秩序名存实亡,到第三次盖亚大战,有活力组织横行霸道,再到管理员自相残杀,城门失火池鱼遭殃,联邦大地的无数民众,从被压迫者变成累赘,又从累赘变成看客,最后从看客变成圈养的牲畜,处境每况愈下。 反抗的能力,也随之被一天天削弱,越来越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时至今日,定居点中的生活,从遍布监控头到武装机器人的一切,都在清楚无误的向贫民们表明: 你们已不再是人类,而是管理员出于某种考虑,才圈养起来的动物。 正文 第四二五章 用教 对一个人而言,希望,究竟源于哪里,无非是那将至而未至的未来。 但也并非活着等待就可以,而是这未来,多少总得包含一些未知的不确定,包含意料之外的体验,或者包含主观意识的抉择。 一望而知的未来,没有选择,没有未知,这样的未来只会令人绝望,而谈不上希望。 对nep大区的一千万贫民而言,定居点的生活,恰恰就缺少这样一种至关重要的元素,在可预见的未来,他们,仍能活着,暂时(几乎)不必直面可怕的死神,人生轨迹却几乎完全被管理员所限定。 何况就连这样的波澜不惊,也未必会一直有。 经历过好几次变迁的民众,哪怕没有智慧,也有经验,对未来可能发生一些什么,并不难猜到大概。 这种情形,对沉浸其中的贫民,显然不是一种有利的状态。 贫民的情绪,方然并不关心,但他却得关心一个个定居点的运转,这关系到“提供人才”之目标的实现效率。 一个死气沉沉、行尸走肉的社会,不论规模大小,显然并不利于人的学习,成长,进而也很难为麾下的科研机构提供足够数量与质量的人才。 身为管理员,这是必须认真对待的情形。 思虑再三后的对策,倒也很直白,简单来说就是“借鉴历史的经验”。 nep大区的情形,单看定居点,极少数统治者把持一切,无数贫民则得过且过,见不到一点对未来的憧憬——这种态势,在人类世界的漫长历史上,其实司空见惯,统治者的应对之术也大致仿佛,沿袭千万年而不绝。 教义,麻痹精神的叶子,正适合应用于这种情况。 过去曾认真思考过,对教义,乃至教义的危害,方然一直持严厉的批判态度。 却没曾想在这样一个时代,自己却也得拾起这屡试不爽的精神武器,稳定治下贫民的心态和情绪。 那么从何开始呢,一方面并不擅长于此,另一方面也不想耗费太多资源,方然将其交给asa、随便从“教义历史数据库”里拼凑些蛊惑人心之语,营造一套出发点扯淡、逻辑却自洽的理论体系,在若干定居点进行小范围试验。 教义,不管过去是什么样,为有利于自己的长远目标、安抚贫民,方然的实践策略则是简洁精炼,一发入魂。 说辞的核心,集中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回避、必定思考过的问题: 人类,人类文明,为何会从旧时代的“old_golden_days”,一下子落入今天这样的局面。 “是因为欲-望,贪-婪,一切人脑海中的邪恶念想。 正因如此,世界才会崩坏,核弹才会当头,荒y无耻的统治者抛弃了一切人间法则,坏事做尽,结果自取灭亡,整个世界都被机器军队和辐射尘埃所充斥,只有在阿达民治下的定居点,极少数人类中的幸运儿才得以拯救。 为今之计,为早一天重返外界,恢复旧时代的文明之荣光,所有人都必须荡涤心灵、洗脱邪念,过起清贫而勤勉的生活。 节约资源,钻研技术,为人类延续而与异性-结合,直到迎来文明复兴的那一天。” 自圆其说,貌似有理,或者就是一堆废话,不管定居点内的贫民如何看待,别无选择、且天天洗脑下,这套说辞也迟早会落地生根。 进而,一边嘲讽自己的行为,方然也让通用型ai在定居点内,设置忏悔机构,供贫民在每日劳作之余,深刻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符合教义,是否问心无愧,进而在emily形象的盖亚女神面前叩拜,口中念念有词。 这景象,有如癔症集体发作,但也无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为控制定居点,贫民们一不需要种地,二不需要做工,除在服务机构工作、或者去学校进修外,也没其他事做。 在定居点营造教义气氛,进而,逐渐让贫民接受这套理论,方然着实在这方面花费了不少时间精力,只因麾下的人工智能,不论“看门狗”、asa还是通用型ai都不擅此道,摈弃人文条目的fscim体系也无法让ai具备这一能力。 一切亲自策划,继而,在屏幕上看到一幕幕场景:定居点的管理者,效命于阿达民的傀儡,充任主教,带领一群民众举行教义仪式。 场面何其荒唐,方然想到的则是其他方面。 他第一次意识到,在“定居点”这种小型社会的管理、运行上,目前还得要依赖人力。 社会,具体而言,今天的人类文明,在核战之后的北大陆是否还存在; 这是一个仁者见仁的问题。 倘若将目光投向nep大区、乃至其他大区必然也有的贫民聚集地内,似乎存在着社会,但其是否能称得上“文明”,甚至是否有资格算得上“社会”,方然却并无把握下判断。 进而,也无法准确的说出,人类文明是否今尚安在。 一万人也好,一千万人也罢,在集中式定居点被“圈养”起来,就能保存人类文明吗。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文明究竟是什么呢,fscim体系对人文艺术条目一概摈弃,方然手中的资料,几乎完全来自于“看门狗”,从历史古籍到(曾)流行歌曲的数据量十分庞大,这些都是文明的印记。 但现在他却遭遇了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 人文艺术领域的数据,并不似科学技术,可以自然而然的嵌入fscim体系。 进而,倘若一直这样沉睡在服务器、存储阵列中,待到文明消亡,这些数据、符号与图形所组成的庞大的讯息,就将“死去”,无法再被后来者理解。 哦,所谓后来者,其实根本就是“那个人”自己了。 只存储数据,没有特定的社会环境、文明背景,一切人文艺术领域的成果都将被“脱水”,这种麻烦,在之前若干年的蛰伏过程中,方然从未想过,虽然凭借理性的思考,他已经意识到人类文明的前途恐怕并不美妙。 但也只是事到临头,真的直面定居点内无数贫民顶礼膜拜的情形,才忽然间意识到这一点。 正文 第四二六章 人文 定居点内的世界,是社会,还是文明,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身为阿达民的自己一手策划下,定居点高墙内的世界,其社会形态和莫须有的人类之文明,必然在事实上异化,而无法与自己意识中的“人类文明”保持延续。 如果从这一角度来讲,事实上,从西历1489年8月19日起,人类文明就已经开始消亡了。 文明的消亡,发生在不知不觉间,此前之所以没有一点感受,无非是离群索居、远离喧嚣所致,现在面对一大群流离失所之贫民,进而意识到这些残存者,便是人类的全部,危机感,就突兀涌上方然的心头。 经历过一场盖亚大战,全面核战与管理员之内斗,联邦,乃至全世界的人口,究竟还剩下多少,二十亿,十亿,还是更少,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但更严重的,则是这些残存的人口,也被迫脱离了一切既有模式,逐渐与文明相分离。 定居点内的世界,生活,暂时可以维持,秩序,也还说得过去,但这样狭小的圈养空间,根本无法承载曾经的人类文明。 不仅如此,当眼前生活在定居点的这一批人,逐渐老去、离开世界,在狭小单调空间内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人,如果有的话,他们,又会有怎样的世界观与人生观,能够承载起曾经灿烂辉煌的人类文明吗。 这一点,方然完全不表乐观,他很清楚意识是环境的产物。 在定居点的环境中,意识,多少也能成长,却难以长成与过去的世界中一样。 进而,失去“人”这一基本组成单元的人类社会,人类文明,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从盖亚表面彻底消失,仅存些许含义不明的遗迹。 思考一旦抵达这种层面,危机感之外,又平添了几分紧迫。 拯救世界,拯救人类文明,原来并非只是成为“那个人”之后,才需要去做,而是在一路跋涉的过程中,就必须得要加以考虑的难题。 时间紧迫,是的,但又要如何拯救呢。 将治下的一千万贫民,放归钢筋水泥的丛林废墟里,抑或是在大区内设置一大片保留地,建造城市,规划乡村,让一切仿佛时间倒流般回到过去,然后向内填充足够数量的人口,就好像在排演规模宏大的话剧,这些做法可以么。 不试一试,就很难知道答案,方然却马上打消了这念头。 且不谈这一些手段,究竟是否行得通,单论释放所有贫民、重建过去的社会,就完全违背自己铲除威胁、追寻永生的初衷。 永生,与人类文明,是对立统一的矛盾体。 这样讲未免抽象,总之,不论出于何种考虑,一个追寻永生的人,都既无法脱离人类文明而独存,又无法承担其所携带的巨大风险。 在此之前,方然的想法是拖延,暂时不去考虑这一无解的问题。 但现在,觉察到文明正在消亡,时日无多,他却被迫得要采取措施,至少保存一些有实际意义的文明印迹,哪怕只是碎片也好。 如何保存文明的印迹,加入fscim体系,是一个现成的选择。 不过这种工作,正如科技研发那样,迄今为止的计算机、ai都做不到,只能由人去完成。 人文艺术方面的研究,待到用时,概略查阅asa给出的汇总报告,方然才意识到这一领域是怎样的荒废已久,人才,又是多么的难寻。 不说盖亚大战之前,单从1489年8月19日之后,联邦不复存在,豢养奴仆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纷纷毙命,为其提供服务的奴仆们也被抛弃,继而如水中的浮萍,在遍布惊涛骇浪的联邦大地上挣扎求生。 这些人文艺术领域的劳动者,在长期的被豢养中,失去了一切谋生技能、甚至艰难求生的勇气,几乎没办法熬过形势空前恶劣的核战后时代。 待一切尘埃落定、阿达民着手恢复秩序时,nep大区的人文领域专家、学者,已经极其稀少。 asa的统计数据,截至西历1491年1月1日,遍布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上千定居点内,一千万出头的贫民群体中,具有人文艺术及相关领域从业经验、或有材料佐证的人才,一共只有数千人。 不仅如此,这些声称具有专业素养的申报者,能力究竟如何,ai也无法准确判断。 以方然的揣测,其中必然会有一些滥竽充数之辈。 除此之外,出于种种顾虑、考虑,上千万贫民中应该也有一些人文领域的人才,没有主动申报。 那么还要设法将他们发掘出来。 一想到要应付这么多事,本身已日理万机,方然就难免烦躁。 但,现在不应付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文明的印迹终将渐行渐远,损失却是无法估量。 权衡之后,方然先拟定命令,面向治下的一千余万贫民发布征集书,“出于保护、延续文明的需要,以优厚条件,征集文化、艺术、历史、社会等各领域的专门人才,以及一切相关资料”。 另一方面,对若干定居点提交的,所谓“民众代表与阿达民见面商谈”的要求,则干脆利索的拒绝,并以《定居点行为规范》作为回应。 商谈,不论形式、议题如何,终归都是没有必要。 正如农场主不会与一群羊坐下来,探讨农场的管理,阿达民也无须在乎治下民众的感受。 恰恰相反,作为nep大区的管理员,自己倒有必要为定居点里的民众,制定规范,代替曾经的联邦法条、道德等一切准则,以维持其运转。 这种事,在全面核战爆发前,或者仅仅是一年以前,方然都没思考过。 但,不同于艰深晦涩的自然科学领域,人文社会领域,尤其是直接涉及社会运行、管理层面的法律、道德与体制,理解起来真的很容易。 不论曾经的御用专家、学者们如何摇唇鼓舌,凭借简单问题复杂化的本事,要将这水搅浑。 在方然眼里,一切文字游戏,也根本就是徒劳。 正文 第四二七章 规则 法条,是统治阶层贯彻其意志的工具。 只要牢记这一句,任何法条界人士及利益相关者的假公济私、道貌岸然,都能一眼看穿。 出于种种考虑,对联邦法条界的腐朽与阴暗,方然并无意深究,反正这一切都已经是往事,万恶的联邦司砝系统,已随其主子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在今天的北大陆,旧时代的秩序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新时代的行为规范,基于自然科学原理制定的一系列规则。 nep大区的上千个定居点,每一个都有上万人居住,日常生活中难免会有摩擦、矛盾乃至冲突,如何避免其危及民众、进而危及阿达民的利益,是规则制定的初衷。 原则上讲,这一初衷与民众眼里的法条,应该是殊途同归。 最大的区别只在于,规则,阿达民制定的规则,某种程度上的确会是这一初衷的忠实贯彻者。 作为管理员,方然的自身利益,自有数百万武装机器人来保卫,故法条的制定,根本无需考虑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是在“定居点、民众之稳定,关乎自己的长远利益”之考虑下,在及大契合民众利益的大前提下制定。 即便如此,法条也好、规则也罢,倘若照搬旧时代的那一套,也还是不堪其用。 旧时代的联邦法条,洋洋洒洒,连篇累牍,法条多到连专业人士都不一定能尽数掌握,实践过程中,又平添从立砝到裁决的无数掣肘。 这种体系,恍若鸟窝一般的乱七八糟,却因切合业内人士的利益而得以维持。 但,在今天的nep大区之定居点,一切已大不相同,法条的执行几乎完全依赖密布的监控网络、算力强大的ai与武装生化仿真人,直接效命于管理员的体系,没有自身利益的考量,因而也不存在渎职、舞弊的可能。 而作为被管理者的民众,面对新时代的法条,也一点都不难理解、并严格遵守。 规则是简单明了的,一句话足矣: “基于现有条件,定居点内居民的任何行为,均不得有损于居民之整体的生存、发展等根本利益,违者以行为之动机、轻重、后果,承担相应的责任。” 具体如何解释、贯彻、实施这一规则,由定居点管理ai负责。 让规则回归本质,撇开一切华丽、晦涩、虚伪、肮脏的外衣,直面人类社会的存在初衷,直击社会矛盾的本质原因,是方然的风格。 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自己的动机有多崇高,也不是自己的智慧、能力超越了旧时代的所有法条专家、学者和法官,而是身为管理员,nep大区事实上的“上帝”,方然的自身利益完全超脱于定居点之外。 除定居点内社会本身的存在、持续的人才产出外,他对定居点,对其中的民众既无要求,也无期待。 而这,正是历史上一切顶层,统治者,法条制定与维护者绝对做不到的。 除此之外,发达的现代科技,尤其是it领域的诸多成就,在利益超脱的管理员手中,也会发挥十分重要的作用。 定居点,遍布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上千座“小城”,每一座都在ai监控之下。 大街小巷,室内户外,乃至传统社会中的“禁区”,从盥洗室到卧室的所有地点,完全置于各种监控摄像头与传感器网络之下,每时每刻都将海量数据上传到控制中心,由ai分析、整理并短时存档。 继而,在定居点内发生任何不法事件、或有矛盾冲突时,便可以调取数据、分析事实,进而做出公平公正的判决。 这一体系的技术水平,其实不高,早在旧时代的联邦就可以实现,虽然耗费巨大。 但,旧时代的联邦民众,一方面出于对当局的极度不信任(这很理智),一方面则被居心叵测的顶层所蛊惑(这则愚蠢),始终认为“隐私”高于“安全”,而长期阻挠类似“天网”的公共安全监控体系。 直到西历1489年,联邦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一体系也仅仅覆盖到车站、机场、街道等公共场所,而极少介入私人空间。 这一情形,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方然并不想多加评论。 出于历史上联邦之惊人的暴力犯罪发案率,他对民众拒绝监控、宁愿忍受犯罪伤害,感到一种愤懑,同时却也清楚的知道,民众对联邦当局的不信任,是事出有因,捍卫自己的隐私权,也理所应当。 不管理性,还是愚蠢,这一切终究已成历史。 在新时代的nep大区,定居点内的民众,则不需要面对“隐私泄露”与“犯罪频发”的抉择困境,管理员已经替他们做出了选择: 从维护居民总体上的长远利益、根本利益角度,所谓“隐私”根本不值一提。 对管理员的判断,不满,抗议,多少会有,但方然根本不在乎。 什么是管理员,什么是“上帝”,权力,并非源于民众、而是源于长轨电磁炮,谁也不会在自家农场装监控时,还会介意羊群的什么“隐私”。 对定居点所反映的,居民因隐私被侵犯的口诛笔伐,也只以寥寥几语回应。 “是的,居民们,在摄像头与传感器之下,没有隐私,这种被监视的生活,一开始必定会令各位很不习惯。 但,你们会发现,人类对环境的适应力,比想象的更强大。 至于‘隐私’,直言不讳的讲,我认为只有作奸犯科、心怀不轨之人,才会对自己的隐私分外敏感,普通民众的诉求,则往往是在攀比;倘若群体中所有人都没有隐私,正如所有人都赤身露体,完全的公平,其实也不错,你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 最后,直言不讳的讲,奉劝定居点中某些自认条件优越、隐私极端重要的女士: 所有定居点的一切监控资料,本人都看得到,但,本人并无兴趣,也不认为一具携带几万亿病原体,与六公斤液态s的身体,会比本人身边的alice、sara更有魅力。 如果谁有异议,定居点中的服务机构,都有相似型号的生化仿真女性,高下一望可知。 这是本人最后一次回应‘隐私’话题,类似反馈,不再理睬。 以上。” 正文 第四二八章 关押 百忙中,方然还是挤出一点时间,向治下民众们解释为什么“隐私”一点也不重要。 至于他们是否能明白、是否能接受,自己则根本不在乎。 说话和气,倘若没有人听,再亮出大棒就是了。 遍布定居点各处的监控网络,是必须要有,否则再怎样完美的法条,甚至nep大区的“一句话规则”,都会因取证、定罪困难而变成一纸空文。 证据,实打实的证据,是比任何精妙法条都重要的,维护秩序的第一前提。 旧时代的联邦,诸多匪夷所思的法条案例,问题都出在这一环。 既然没有遍布联邦一切角落的监控体系,很多事,就只能凭侦查、审讯,甚至干脆就是推测。 遵照看似神圣不可侵犯的“疑罪从无”原则,在打击犯罪、维护秩序方面,冠冕堂皇的法条只是一头笼子里的老虎,哪怕其如炬的双眼,早已锁定嫌犯,逻辑上的每一环节,都清楚无误的指明其罪该万死,却始终无法出笼扑击,将其绳之以法。 并非是“疑罪从无”的原则,伤害了正义,而是在一切罪犯都竭力抹杀行迹、不留证据的前提下,大量案件,根本无法将证据搜集到无懈可击的程度。 倘若法条界出于种种考虑,或是愚蠢、或是私利,无视这一重大现实,则必然纵容犯罪。 往事,大抵如此,在新时代的nep大区内,一切则尽在掌控。 原则上讲,倘若舍得耗费资源、支出算力,监控大区内上千处定居点的ai,可以在短时间内定位、分析、拼凑出任何一个居民最近若干天来的一切行踪,在智能分析引擎的作用下,甚至可以从行为,大致推测其社会活动的内容。 进而,在某些情况下,根本无需等待犯罪行为发生,就可以提前予以打击。 “目标还未犯案,是否可以打击”,这一难解的悖论式困局,历史上曾长期困扰着人类社会,尤其在现代科技手段的加持下,矛盾更加尖锐。 哪怕对某些前兆明显的犯罪,客观上已有相当大的把握加以干预,事实上一些传统法条,诸如“惩治酒后驾车”、“限制购买枪械”,已经在这样做,无数人还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如何在保障自-由与遏制犯罪之间,取得平衡。 这种难题,在今天的nep定居点内,则根本不成其为一个问题,一切都有ai裁决。 规则,制定的初衷,是维护定居点内民众的长远利益、根本利益,其自身的执行,更要以这一原则为准。 故ai在执-法时,会对每一桩具体事件都进行分析,综合考量其性质而制定方案,再指挥生化仿真人、武装机器人去执行。 具体到“预防性干预”,原则也一样,倘若干预的代价小于预期损失,则坚决出击,反之则暂时按兵不动。 但凡一切以居民的长远利益、根本利益为重,任何矛盾、冲突,都可迎刃而解。 进而,在全方位、无死角、不可抗的规则维护体系治下,从西历1491年起,nep大区内的所有定居点内,秩序很快就进一步好转,不仅严重暴力事件接近于零,就连轻微的违规事件也越来越少。 这,并非定居点内的居民,自律能力飙升,也非教义发挥了莫须有的作用,而是在100%发现、100%打击的体系之下,任何犯罪都成为了一桩赔本买卖。 但凡理性之人,权衡利弊,也不会再贸然犯事,而会友好协商解决。 至于在这一体系之外,另有某些因素,会让人做出一些非理性的行为,譬如酒醉,譬如叶子,在定居点就完全管控起来,嗜好者只能在指定地点有限摄入,并原地等待,只有在血液浓度、意识程度检测达标后,才准予离开。 不仅如此,诸如高糖分、盐分食物的过量摄入,长远看来对健康不利,损失可用人口、增加医疗支出,也会严格管控。 衣食住行,定居点内的每一项日常,看似没有任何法条约束,实际都处于“一句话规则”的约束范围内,在这种态势下,岂但犯罪,其他任何不利于个体、进而也不利于总体的负面行为,都将逐渐在定居点中绝迹。 不过除此之外,以上千定居点的规模之大,ai也特别注意到一些极端案件,并非“一句话规则”能够杜绝。 这一点,浏览过报告后,方然就想到联邦历史上的诸多案例。 一言以蔽之,法条,判决,监狱,乃至刑场,理论上也无法百分之百杜绝犯罪: 因为某些人类个体,他们、或她们的意识活动,本身就是扭曲的,只要有任何机会,就将不顾一切的犯下骇人听闻的罪行。 不管怎样一定会犯罪,这些人,有如蛰伏于世的恶魔。 但方然却明白,这些危险分子中的绝大多数,其实也是受害者,是罪恶在人间的“代际传递”:出于种种悲惨遭遇,危险分子的童年往往历经创伤,成长过程中缺乏引导,才会一步步走上犯罪的不归路。 这,并非是在为罪犯开脱,而是在陈述“代际传递”的客观现实。 要从根本上遏制这一现象,在旧时代,哪怕联邦这样的超级大国都力有不逮,甚至根本未触及问题的实质。 旧时代的任何工作,都有能力要求,稍微正经的工作更需要资质、证书,唯有“父母”这一职位,却没有任何门槛,多少不幸的孩童,就是在这样一些漫不经心、甚至心狠手辣的监护者手下,度过凄惨的童年,埋下一生的阴影。 而联邦社会,从法条到实践的一系列环节,拘囿于现实条件与陈旧观念,也没有为孩童撑起一张安全的防护网。 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无数孩童,被侮辱,被虐待,被扭曲,被漠视。 待其长大、进入社会,不仅会危害他人,甚而还会再繁衍,再将这恶传给无辜的下一代。 这种情形,简直就是莫大的恶,绝不能容忍其在定居点内重演。 对策,是简单明了的,身为管理员而没有任何一丝掣肘,方然的决策是“隔离”,将定居点中的危险分子甄别出来,关进编码nep_a100~nep_a110的定居点。 正文 第四二九章 nep大区的一千余万民众,其中,究竟有多少危险分子,方然并不确定。 但ai则根据“人”的fscim条目,与若干相关条目进行工作,帮助其从人群中甄别出近一万名“思想/意识/情绪异常者”,建议对其采取隔离措施。 采纳这一建议,对关押危险分子的定居点,硬件设施与其他定居点也没多大区别,只是设计容量更低,让1,000名危险分子拥有方圆十平方公里的活动区域,物资消耗是不太合算,但也只是暂时的。 既然是危险分子,不论客观、还是主观上,这些人都没有繁衍的必要。 监狱,形式上似乎如此,但观察定居点的生活条件,应该说一切也还好,方然并未真的将这一万人视为罪犯。 甚至,考虑到他们的由来,他还会生出某种程度的同情。 这些危险分子的童年,伤害他、或者她的,都会是哪些渣滓,这些人间渣滓现在又在哪里,恐怕早已掉到时间列车之外,制裁、还是报复,都根本做不到,有仇未报,仇人已死,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不甘的事吗。 死人,是无法被惩罚、更无法被复仇。 即便开棺戮尸、挫骨扬灰,终究也不过是一种无用的情绪宣泄。 身为管理员的方然,也做不到,他只能将这些受害者、潜在的加害者集中关押,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彻底斩断恶的血脉。 关押危险分子,显然,男女是无法关押在一起,后者数量稀少,被关押在nep_a112。 绝大部分民众在定居点聚居,少数危险分子,单独关押在一部分“小城”,不知不觉间,方然已达成了人类历史上,无数雄才大略、或者野心勃勃之人,都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将社会中的不同群体,彻底隔离。 西历1491年的nep大区,事实上的“一人之国”,现在就是这样的一副局面。 管理员,掌控大区一切的“上帝”,不管方然自己怎么想,事实上,都俨然成为一个新的阶层,只有一个人组成的阶层。 除此之外,上万名科研、人文工作者,分布在广袤大地诸多研究机构内,是新时代的奴隶。 至于人口中的绝大多数,一千余万民众,则成为新时代的“人畜”,其存在的根本意义在于“更新人口”,一边完成自我更替,一边遴选出聪明人、接替老病死的奴隶,维持整个人类世界的代际更替。 除此之外,极少数危险分子,则相当于木工房的锯末,面包房的炉渣,是需要“处理”掉的累赘和垃圾。 阿达民——奴隶——人畜,这就是新时代的三元体系。 主流体系之外,则是“垃圾”,在定居点秩序的极大好转之下,将只会暂时存在。 从上到下,各司其职,nep大区的军事准备、生产运作、人口更替,都在平稳进行中,毗邻大区也暂时没有发难的迹象,看上去,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 但还有一些事,必须要做,必须极端重视。 纵观nep大区的情形,军事领域始终在ai资源分配的第一位,其耗费了年度预算的87%,在即将到来的西历1492年度,更将进一步提升到88%。 庞大的“全产机”体系,也几乎完全按战时体制扩充产能、调整重组,直观成效是“天堂军”的武装机器人、作战平台总数,两年内翻了一番,西历1492年度的目标数字则是空前的10,000,000,饶是方然见多识广,也暗自惊讶。 一千万台作战机器人,放在几年前,这就是联邦武装力量的总规模。 但这一数字,却不能认为是ai穷兵黩武,而是很现实的防卫压力所致,周边mis、pcs大区的军队规模也在膨胀,必须加以提防。 不仅如此,活跃在太平洋上的“海盗”也时常出没,而nep大区的海上作战平台产能很低,也不打算重点突破这一领域,陆地防御就是重中之重,以ai的分析,一千万武装机器人也只够固守,当然,这是建立在双方平台战力相若的基础上。 战力相若,根据内战时代的记录,ai做出这一判断也算合情合理。 在过去的核战后时代,管理员之间的内斗,冲突各方的武装机器人型号各异、战斗力也相差悬殊,但同等体积、成本、配置的武装机器人,战力都大致仿佛。 考虑到在全面核战前,联邦还是一个整体上的国家,各产业巨头的技术水平大致相当,以此为基础的作战平台,性能当然也差不多,战场上,哪一方的算力、通讯、物资保障更有力,往往就能取得胜利。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各大区的科学技术水平,未必会一直处于同样的水准线上。 作战平台的战斗力评估,也会越来越模糊。 进而,肩负防卫职责的ai,为完成任务就只能追加产量、扩充规模,以“料敌从宽”的思路维持一支规模尽可能大的武装力量。 这边扩充规模,边境线另一侧的ai必然有所察觉,继而选择跟进。 新时代的军备竞赛,必然发生,要在这样一场竞争中笑到最后,除各大区的自然条件、资源状况之外,最重要的当然是作战平台的技术水平、和指挥这些平台的ai之水平。 而这两点,都要着落在科学技术水平上。 科技研发,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一个群体必须全力以赴的事务。 不过在这时代,对方然而言,科技的发达与否,更直接决定自己是否能逃脱死神的镰刀。 哪怕只是暂时的逃脱,都至少需要生命科学领域的一系列成就,单凭“肠道菌群调整”、“医疗技术进步”,也很难做到。 不论从军事准备、还是从永不下车的角度,科学技术研究,都是nep大区的第一要务。 故而,在大致安顿治下的一千余万民众时,方然的很多时间、精力,都放在科研领域,在ai辅助下,着手制定《中长期科学技术研发规划》。 在这一过程中,即便有算力强大、数据充足的计算机辅佐,他还是举步维艰。 只因数千年的发展、积累,今天的人类文明之科学技术,包罗万象,根本不是一个人能通晓、更遑论掌握的。 正文 第四三〇章 会议 人类的科学技术体系,自古至今,凝聚着无数先行者的智慧,一个人想尽数掌握就是在做梦。 方然没有这种不自量的想法,但,又能求助于谁呢。 想来想去,从规划制定,到具体实施,一切都必须借助nep大区内的科研人员之力,对待这些身为“奴隶”却头脑顶尖的人物,不能像对待民众那样简单粗暴,在西历1491年末,方然做好了与其见面的准备。 考虑到上万名科学研究人员,不可能济济一堂,那样开大会毫无效率可言,更可取的策略则是小范围研讨会,制定计划,而后让与会者去贯彻执行。 与科学家见面商议,这种事,风险应该是极小的。 在如今的nep大区内,从定居点、研发机构到“全产机”生产单元,活跃在各地的武装机器人完全受管理员辖制,武器装备完全掌握在“天堂军”手中,定居点内的民众连一支手枪都没有,而外界的广袤地区,又是完全的无人之地。 至于nep_7xx、8xx的研发机构,安保工作也完全由机器人负责,科研人员有的,全是设备,而没有任何武器在手。 历史上第一次,统治者在安排日程时,无需顾虑治下民众的威胁,而可便宜从事。 可即便如此,方然也不可能真的亲临现场,坐在圆桌边和科学家们交谈,不是防备这些手下人,而是顾虑竞争者的威胁。 今天的世界,至少在北大陆这一片土地上,遍布大地的internet已不复存在,退化成管理员各执一方的若干局域网,这些网络之间,没有任何物理上的连接,nep大区也因此而对边境之外的世界毫无认知。 全凭自己的情报与侦查体系,方然才获得一些讯息,但也很碎片化、不成系统。 其他大区的管理员,是否也正处于与自己一样的境地,应该是,但凡事不能只凭猜测,倘若竞争者有自己所不知道的情报渠道,获知自己的行踪,贸然安排外出就是一种莽行。 自从全面核战爆发后,一直到今天,方然始终未在大区内某地久居,但不管待在什么地方,这些落脚点,无一例外都深入地下、防备核弹头的袭击,这一原则并不会因会晤科学家的安排而改变,虽然7xx、8xx节点的很多设施也在地下。 变通的办法,则是使用远程控制的生化仿真人,代替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 “上午好,先生们,很高兴在这里与各位见面,敝人阿达民。” 西历1491年的某一天,抵达nep_727的“阿达民”,真实姓名不详的nep大区之管理员,坐到地下深处会议室的一把折叠椅上,在自报身份后,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目光扫视在场的十几位科学家。 名为“阿达民”的生化仿真人,外观是身材中等、体格健壮的中年男性。 相貌看起来挺英俊,除此之外,并无一点引人注目之处。 以替身出席会议,可以借此隐藏自己的一切,方然是在斟酌后决定暴露自己的性别、说话方式等讯息,他觉得这没关系。 管理员,虽然没有说一定不能是女性、年轻人,或者特征肤色群体,但考虑到旧时代的联邦,it部门的成分构成,也不难猜到能在这样一场内斗中胜出的,基本都是有一定年龄、阅历与经验积累之成熟男性。 除此之外,讲话的方式,则可以用ai实时掩饰,方便自己与科学家们直接对话。 “…… 基于以上诉求,各位尽可以畅所欲言,今天,本人仅为交流、聆听而来,不会干涉各位的言行。” 今天的会议议程,身为“主事者”的阿达民不是主角,而更像是一位“客户”,面对来自nep大区若干研发机构的专家学者,他没有班门弄斧、贸然深入到具体问题,而是站在管理员的角度,对研发机构提出一些要求。 很显然,身为一名管理员,阿达民会格外重视军事、生命工程与信息技术领域。 不过按科学技术的发展规律,与长远利益的考量,在诸如“基础物理”、“能源/材料”、“数学”、“天文学”等领域,阿达民也表现出一定的兴趣,并表态说,在不影响主攻领域的前提下,可以为其提供较为充裕的资源。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边缘化的领域,或者说更贴近实用、却对自己所追寻目标意义不大的方向,就没有被列入支持计划,也没有专家参会。 科学研究,对方然而言显然不是一种爱好,或者完全从人类文明角度出发的长远规划,事实是明白着的,边境线外、大洋深处的竞争者从未懈怠,只要有机会、有较大胜率,恐怕下一刻就会悍然发动进攻。 在这种态势下,所有管理员都必须强化科技研发,否则就是在等死。 动机十分明确,接下来,阿达民简短的提出了要求,就安静的坐在一边聆听专家学者们讨论、辩论乃至争论。 观察会议现场时,方然有种“仰视”的第一印象。 他清楚的知道,面前的这些自然科学领域之专家、学者,水平未必是旧时代的顶尖,甚至也不排除少数滥竽充数这,毕竟不可能每一个人都与理查德*费曼那样,能力和运气都这样凑巧,让自己捡大便宜。 不过,坐在桌旁稍微听一会儿,他就知道自己与这些术业有专攻的研究者,有多大的差距。 即便如此,真正在会场上说了算的,也不是这些人,而是身为管理员的自己,这一事实给了方然起码的信心。 不管眼前的科学家们,多么精通于各自的领域,但是在“it”这一块,却并不擅长、也没可能与自己相抗衡。 最重要的是,自己握有先手之利,除非长时间内一直在犯严重错误,否则,哪怕精通it技术、黑客水平超凡入圣的家伙,也没办法在整个体系被阿达民掌控的前提下,轻松入侵这一完整的计算机体系。 不管其他大区情形如何,在nep,所有治下民众一无能力、二无条件,其是否有意愿“犯上作乱”,也根本用不着在乎。 正文 第四三一章 研讨 完全意义上的“一人之国”,让方然得以放松警惕,把思维集中到眼前讨论的话题上。 借助vr等先进技术,控制“阿达民”,让地下避难所的男人有一种很真实的临场感,至于在场的科学家们,想必也是一样,倘若没有刻意观察、意识到这种可能性,说不定从头到尾都不会发觉“阿达民”的仿真人身份。 在西历1491年的今天,“全产机”的仿真人制造水平,还未能乱真,但也需要近距离、有意识的观察才能一眼认出。 就像现在这样,与会者都在至少几米开外,要发现这一事实则并不容易。 故而,方然完全能想象,这些坐在长桌旁的科学家们,会如何看待眼前的这一幕,继而对自己的身份定位、职责任务,有什么样的真切认识: “阿达民”,一听就是化名,正是眼前的中年人在掌控自己的命运。 继而,不管出于什么立场,在“阿达民”掌握nep大区全部资源、特别是暴力机器的情况下,合作,就是最明智的回应,况且到目前为止,这位管理员对科研人员还比较友善,提供的研究和生活条件堪称优裕。 这一切,在头脑聪颖的科学家眼里,并不构成任何保证,但顺势而为的觉悟,大多数人总还是会多少有一些。 在管理员的统治之下,什么样的人,会倾向于选择合作,什么样的人,会对现实心生不满,这并不是一个很高深的心理学问题,asa的报告,也和方然的想法不谋而合,继而,在筛选参会人员时格外留意。 一言以蔽之,在军阀割据般的新时代,科学研究者,要么一心只顾自己的利益,要么一心想探究科学奥秘,这样的人才,方然都可以接受。 但如肯*汤普森那样,并非将科研视为“谋生的手段”、或“自我实现的第一需要”,而是将其当成实现野心的一种手段,这种家伙,原则上就一定要赶出研究机构,甚或干脆送进nep_r911关押。 至于肯听话、肯干活的这些人,则优中选优,通过背景调查、数据分析与近期表现,从各领域遴选出几人到十几人不等,组成该学科、领域的“xx领域科技研发委员会”。 今天的讨论会,就是计划中的第一场,关于“基础物理研究”的闭门磋商。 既然是讨论物理,理查德*费曼教授也在场,当然,方然不会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关注,事实上这也没有必要。 会议一开始,面对在场的管理员,在座科学家们多少还有些拘谨,毕竟眼前的这位“阿达民”,完全相当于纸张生杀大权的古代君王,不止如此,其手下还都是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叛变的机器士兵,震慑力是空前的。 不过,一群人聚在一起交流意见、讨论事项时,“阿达民”的表现,正如其承诺的那样,只在一边专注聆听,众人的紧张情绪才稍有缓解。 磋商会的内容,不是浪费科研人员的宝贵时间,把大家聚在一起搞形式,而是见面讨论、审议此前由各领域专家研究制定的发展规划,重点讨论学科、领域交叉与交界的情形,最终形成统一的全局性规划。 在一边充当听众,方然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否则,也不会专门花时间参与流程。 直到约莫两小时之后,看得出来,在场者大致充分交流了意见,也形成了一些共识,面对越来越多的质询目光,方然才轻咳一声,用目光示意众人安静。 自己出现在会议现场,显然,不是来学习,而是来解决各位关心的重大问题: 身为nep大区的管理员,阿达民,究竟打算为这一系列的科学研究,投入多少实打实的物质资源。 “各位,首先我必须承认,在各位所擅长的学科领域,本人是望尘莫及的。 所以开门见山的讲,今天的方案制定后,一系列相关工作要如何进行,在座诸位都有极大的自由裁量权,可以在研究机构里,依据自己的判断来决定研究方向、内容和流程,只要不触犯《行为规范》,本人一概不加干涉。 不过,在这些声明之余,诸位更关心的也许是‘资源支持’。 在这方面,虽然本人和为本人工作的人工智能分析程序,并不会在任何一个学科领域胜过在座的诸位,但我必须声明,关于科学研究的资源支持,本人拥有最终裁量权。 任何科学研究者都有权提出申请、要求分配更多资源,但申请是否被批准,资源究竟能分配到多少,则由本人来决定。 说到这里,我冒昧的猜测,你们中必定会有一些抵触、蔑视的情绪。” 短暂的停顿了几秒钟,方然神色平静、缓缓扫视长桌两侧,不出意外的,发现了好几束坦然、无惧,甚或带有挑衅意味的目光。 这些目光,一点也不凌厉,却在传递着无声的讯息。 你以为自己是谁,上帝,还是别的什么人,居然可以在这里对内行指手画脚,凭空决定重大科研项目的存废,甚至决定科学探索的大方向。 这种质疑,不需要在场者传达,方然自己也觉得有一点荒谬。 但,荒谬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这深陷军阀割据、文明四分五裂而近乎消亡的世界。 “这些情绪,我直截了当的讲,本人都会完全漠视之。 不论各位因自身立场,而对当前事态有什么样的看法,作为大区管理员,本人必定也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利益诉求,而在当下,nep大区的第一要务,是要在严峻的军事威胁中生存下来,其他一切诉求都必须为其让路。 直言不讳的讲,在座诸位的研究领域,基础物理,短时间内对这一目标的帮助或极其有限——如果不是毫无帮助的话。 所以,希望诸位有心理准备,不要奢望本人会对你的研究,给予莫大的支持。” 一番现场表态后,在座科学家们的失望,差不多就写在脸上,方然用不着刻意观察,也能凭微妙的“直觉”感受得到。 但需要做什么吗,并不,他也不担心这些人因此而心生怨恨,甚至消极怠工。 正文 第四三二章 两类 经历过一番文明的地覆天翻,今天的nep大区,硕果仅存的科研人员都是一些什么情况,经过asa筛查,方然已掌握的十分清楚。 在这样一个时代,仍然甘于在nep_7xx、甚至8xx里研究科学,面对喜怒无常之大自然,而不怎么考虑外面的世界会怎样,人类的明天会怎样,这样的人,思维必定非同寻常,和早年间“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雇员根本就不是一路。 说白了,任凭世界风云变幻,几十亿人口在两三年内折损三分之二,仍然有心思搞科学技术的家伙,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两类人: 要么一心探究自然奥秘,不问世间俗事,要么就是内心极度自私,哪管洪水滔天。 在前者,方然不得不承认,包括理查德*费曼在内的一批自然科学研究者,多少都有类似的气质,某种程度上讲,越是从事自然科学基础研究的专家、学者,越容易志存高远、从远高于芸芸众生的视角去看待这世界,继而,衍生出一种超脱般的从容。 世界天翻地覆,文明,不知向何处去,但自然科学理论却与这客观世界一样永恒。 不论文明兴衰,人类存亡,宇宙的法则仍在,这,大概也是这些上下求索、朝闻道夕死可矣之人的内心写照。 对这些人,方然的情绪是复杂的,说不上是景仰、还是嗟叹。 而另一类研究者,在旧时代的ibm公司内部,就有不少,这些人的眼里只有利益,具体的讲,是甘心为任何出得起价码之人服务,只要符合自己的利益,从事何种研究,根本也不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对这类人,方然也没特别厌恶,也并不想对此横加置喙、甚或大加批判。 不管是胸怀宇宙,还是只顾自己,在nep大区的研究机构里,一概为己所用,能达到这样的目的就可以。 至于从科研资源到仿真人小姐姐的一切用度,方然完全遵循实用主义的立场。 节省,在此时并无意义,所以也用不着丝毫吝啬。 反正据通用型ai的解析,nep大区每一年的资源总量,就是相当于五十五亿吨标准煤的消耗,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投入军事领域,另有接近百分之十投入“全产机”体系,余者则在科研机构、民众和管理员之间分配。 不管治下的若干研究机构,如何打报告说明情况,陈述自己的研究领域如何意义重大,一切始终要以ai的决策为准。 ai,无法从事科技研发,也无法推测科技的发展大势,但在实用层面,判断则很精准。 一种基础理论,究竟能否作用于应用层面,这种判断,通用型ai是没办法解决,但可以让大区内的应用科技研发机构来判断,反正这些机构的成果,是否有用,是“全产机”体系很容易据fscim体系验证的。 一干应用科技研发机构,要想出成果,获得更多从科研资源、到仿真人小姐姐的收益,就得切实评估基础研究机构的理论,是否有一定的价值。 进而,为方然分配研究资源,提供一定的依据。 从基础理论到应用技术,再到“全产机”,最后反映到实打实的暴力之上,一条nep大区生死攸关的链条,就这样串了起来。 不过,科学研究对管理员、对方然的意义,显然并不止于此。 军事领域,出于不言自明的严峻形势,是任何管理员的首要保障领域,但除此之外,任何头脑清醒、眼光长远的大区管理员,割据者,都必然会考虑到一个相比之下甚至更本质、更迫切的问题。 自己的寿限,究竟有多大,自己距离告别这一世界,又还有多久。 不管其他大区的管理员怎样想,又是怎样做,时常会重温梦境、因时间列车而精神紧张的方然,都一刻也不会忽视这至关重要的领域。 甚而,作为永生的追寻者,永不下车才是自己的终极目标。 至于投身it领域,掌控关键系统,在时代洪流中攫取控制权,直到成为称霸一方的大区管理员,这些野心家的毕生追求,都只不过是自己追寻永生的手段,是过程,而非结果,这一点他从来都清醒得很。 正因如此,在全力保障军事领域、确保nep大区在北大陆的安全之余,资源投放的重点领域,还有一个“生命科学”。 即便如此,生命科学领域的分支,待遇也是大有区别的。 整个大区的科研投入,向“医学”、“遗传工程”、“生物工程”等若干领域倾斜。 相比之下,诸如“植物学”、“考古生物学”之类领域,一不能保障自己眼前的健康存活,二不能探究长远的永生之术,而完全被边缘化。 不止生命科学,事实上,在方然的利弊取舍、资源权衡之下,人类迄今为止的自然科学成就,仿佛一株发源自数学、哲学的参天大树,被大刀阔斧的砍掉很多枝杈。 接近树干的部分,由于牵一发而动全身,剩余的还较多。 而越是接近枝叶的部分,则全凭对自己追寻的目标是否有帮助,而决定其存废。 这样一来,从科学研究的整体上讲,整个自然科学体系遭遇了眼中的破坏,而变得不完整,这是必然会有的副作用。 收益则是,可以保证一众研究机构的出力方向,尽可能与自己的目标契合。 整合大区内的科研力量,分配任务,提供资源,让事关科技研发的一切走上正轨,这些事情花费了方然大量时间精力。 特别是,诸如“生命科学”这样的领域,所需的条件更复杂一些,并不似“基础物理”、“应用化工”这样的领域,只要有足够的物质资源和能量贯注,就可以开展相关的研究工作。 那么还需要什么呢: 即便在科技发达的今天,从医学、到生物工程的一系列研究方向,仍无法完全凭计算机,而依然需要大量的生物材料。 在生命工程的研究过程中,计算机的作用,越来越大,但理论上的模拟、仿真与验证,迄今为止还无法取代实验,至于从医疗技术、到延寿方法的一系列成果,更需要以人为测试对象,才能切实的验证其成效。 正文 第四三三章 材料 生命科学领域的一系列研究,直到今天,也无法完全依赖计算机、人工智能。 即便在项目研究初期,譬如,一种新药的研发,在核战前的时代就广泛依赖计算机进行化合物构型的初筛,减轻测试流程的负担,加快进度,真到了化合物的进一步筛选环节,乃至临床测试,终究也不能靠计算,而要靠实验。 更不用说,一旦研究涉及人类自身,不论药物、疗法还是基因编辑,最终都绕不开“实体测试”这一环节,否则便无法验证其有效性与安全性。 这方面的研究,在全面核战前的联邦,有一整套庞大而细致的流程来运作。 从生化实验室的细菌、小白鼠,到新药临床测试的(有偿)志愿者,再到被欺骗的第三世界国家之人形小白鼠,总归是可以应付得了。 这一套体制,在西历1491年的nep大区内,似乎也可以原样照搬。 生命科学研究所需的材料,有一些很难获得,当然其应用价值未必会有多大,无关紧要。 譬如早年间在被人类文明所剿灭的“天花”,理论上讲,其病原体样本只在联邦与沙罗的iv级生化实验室中保存,在天下大乱、群雄割据后,不说nep等没有机会染指这些样本的大区,即便联邦b-n17生化实验室的所在地,ama大区,也未必切实的掌控了这一资源。 事实上,据asa搜集到的讯息,也有一种传言: b-n17机构的工作者,在获知全面核战的消息后,就擅自销毁了其保存的天花、炭疽、马尔堡出血热等若干病毒样本,以免其落入恐-怖分子或野心家之手。 这一传言,真实性尚有待辨别,方然的想法,却大抵着眼于当事者的精神境界。 天下大乱时,为避免病毒被人利用、祸乱一方,而选择将其销毁,这当然是一种着眼于全局,着眼于整个文明世界的高尚之举。 不过从另一方面考虑,病毒的风险,方然却并不太在乎。 今时,不同往日,在西历1491年的北大陆、乃至全世界,人类社会的面貌已经与过去截然不同,对病毒等生化武器的抵御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今天的北大陆,且看nep大区便知一二,大区管理员孑然一身、栖身于防卫严密的地下掩蔽所,民众则分别聚集在上千处彼此隔绝的定居点中,定居点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物质上的交流,更遑论人员流动,这一情形极不利于病原体的扩散。 退一步讲,即便在冲突中,出于消耗敌对一方人口、打击其长远发展潜力的动机,向若干定居点投掷生化武器,效果也终归很有限。 人口,对大区管理员而言,只是一种出于长远考虑而保存的资源。 既然是资源,不论这一群人、还是那一群人,总之只要有足够数量、能够提供人才就可以。 至于其中的一小部分,究竟会在定居点内闹出怎样的疫情,哪怕演变成《生化危机》那样的场面,也影响不了大局。 定居点的高墙,电网,武装机器人与无人攻击机,对付区区一万丧尸,简直就是儿戏。 故,对病原体样本这类资源,方然和治下的研究机构并无迫切需求。 至于另一方面的需求,涉及到人自身的一系列研究,情况则复杂得多,并非一套简单的志愿者招募体系所能满足。 聚焦到方然的关注点,“延长寿命”,就更是一个很敏感的方向。 人类的寿限,迄今为止的研究大抵指向一百二十岁,即便现实中几乎没有人能抵达这理论上的极限,但科学研究的结论就是如此。 永生,永不下车,是一个无止境的目标,看似与寿限毫无关联。 但,与好高骛远般的追寻永生相比,眼前更迫切的,是怎样确保自己一直存活下去,只有这样才可能挨到新技术出现的那一天,通过更彻底的人机融合、意识上传等玄而又玄的方式,延续自己的生命。 身体,意识的栖居地,在出现划时代的一系列技术之前,自己必须得将其精心维护。 西历1491年末,即将步入三十九岁人生之旅途,时间流逝,恍若耳边响起的“哐当——”声,加剧了方然的紧迫感,让他进一步关注起生命科学领域。 研讨会上,照例借助名为“阿达民”的仿真人在一旁聆听,也曾修读过生命科学类专业的男人多少有了些把握,从与会者的陈述和讨论中,大概梳理出一条以“延长寿命”为中期目标的科研链条。 为今之计,要让自己活得更久,态势已经多少和旧时代不一样,策略也要随之调整。 在多少年前的联邦,不论“方然”,还是“托马斯*安生”,都是三亿人中的普通一份子,生活中除病原体的威胁外,还有无处不在的暴力袭击、意外事故等威胁,但现在这一切都已不成问题,也无需再多加考虑。 身为大区管理员,原则上,五百万平方公里的一切都尽在掌控,既然离群索居、在地下数百米的掩蔽所里生活,就已经避免了很多潜在的风险。 环视四周,武装机器人与生化仿真人的拱卫之下,住处连一只蚊虫都没有,任何高致病性微生物都极难接近,更不用说地下掩蔽所的设计,目标是为抵御核打击,自身极其坚固,每一处结构都充分考虑到安全性。 一句话,只要自己不作死,在这样的环境中居住、生活与工作,绝对很安全。 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一些威胁,疾病,衰老,并无法被钢筋水泥所阻隔,而依然会在不经意间造访。 生命科学的研究规划,就针对这一切,尝试找到万全的解决之道。 在研讨会上,方然向科学家们提出要求,重点突破“非传染病医学”、“抗衰老”、“基因工程”与“分子生物工程”等,科研资源也会向这些领域倾斜。 不管在座者怎么想,对这一份基于自身利益的规划,是疑惑、还是嘲讽,总之一切要为延长寿命而服务,这是方然现下最关注的,至于生命科学领域的长期发展,所涉及到的其他领域,也会投入资源,但相对而言就菲薄的多。 正文 第四三四章 库房 不仅如此看,为保障这些研究的进行,方然还告诉在座诸位,无需为“材料”费心: “就我所知,今天,一些关系重大的科研项目,还需要测试者的配合。 这方面无须担心,事实上,本人已授意人工智能建立这样一套体系,给诸位的研究提供‘人体素材’; 只要有成果,其他消耗都不是问题。” 语焉不详,说的有一点笼统,方然却从与会者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他知道他们都懂。 所谓人体素材,说白了,就是各类实验所需的活体,在nep大区的科研支持体系里,由nep_r934到nep_r939来提供。 编号沿袭自定居点,这些节点的配置、规模,与nep大区的上千座集中式定居点并无多大区别,里面居住、或者说被关押的“人”,方然并不想用这一词汇去称呼,则来自于“天堂军”陆续抓获的各类罪犯。 这些人,几乎都是“有活力民间组织”的成员,或者旧时代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 在一场颠覆世界的盖亚大战、全面核战与战后冲突中,不论北大陆,还是世界其他地区,动乱让人类的恶展现的淋漓尽致,也格外让世人看清,外表一样的所谓“人”,究竟谁是天使,谁是凡人,又有谁是潜伏在人间的魔鬼。 联邦天下大乱,秩序荡然无存,生存环境一下子倒退至丛林状态,这期间,联邦大地上究竟发生过多少罪恶,如今已完全无法精确统计。 但,只消想想联邦人口的三分之二,都在浩劫中损失殆尽,便不难猜到真相。 犯下罄竹难书罪恶的家伙,在“天堂军”攻占各地,逐步恢复秩序的过程中,纷纷被抓,除极少数顽抗者被击毙外,几乎尽数被抓。 除此之外,定居点内的一千余万民众,其中极少数穷凶极恶之徒,也被押送到这里。 从nep_934到939,这六座定居点内的武装机器人、仿真人十分密集,建筑物也陆续进行一定的改造,看起来和监狱也没什么两样。 但,并不是监狱,而是实验用品的库房。 监狱,在旧时代的联邦,理论上是一干罪-犯忏悔罪行、改过自新的场所,实践中则往往成为学习经验、交流心得、锻炼身体、磨炼意志的“学校”,对关押其中的大部分家伙而言,并没有多大的震慑力。 而nep大区的若干“库房”,设立的动机,则不是为改造人间渣滓,更不是为了耗费宝贵的资源,供养这一些该死之人。 而是出于生命科学的实验需要,维持其健康存活,仅此而已。 这样,才能在研发机构打报告申请时,才能提供从整体到部分的各种“原料”,进而从事一些手段血腥,动机却很合理的研究。 这方面的研究,用不着翻阅调查报告,方然也能想象一二。 至于说,那些极其惊悚的实验,对经受者而言会是多么巨大的恐怖,他根本罔顾,至多将其视为罪行惩罚的一部分,采取的措施,也不过是建立类似于旧时代“伦-理审查委员会”的同业机构,对此类实验进行审核。 审核的依据,一句话,任何传统道德、伦-理,在nep大区都不起作用,一切都要以管理员的意志为准,其次考虑定居点内民众的整体利益、长远利益。 罪-犯,究竟有没有人铨,法条界的陈规教条方然不屑一顾,现在是自己说了算。 一切残暴血腥的实验过程,只要科学上有意义,有价值,而非变-态狂人的假借发泄,原则上都可以批准,至于这样做究竟是否“人道”,是否“合理”,供职于研发机构的科学家们自然要识时务,否则就扫地出门。 在这样一个时代,人命,脆弱而又轻贱,没有任何事是理所当然。 管理员自己都要凭借几百万、上千万作战平台,才能求得活下去的权力,一群无法无天、恶行昭彰的罪孽之徒,又凭什么要求优待。 就凭旧时代的一片说辞,那些繁冗晦涩、冠冕堂皇,其实全是法条界人士为自己谋生意的谎言吗,现如今,发明那套迷魂汤的家伙们都已被铲除,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谁还要重拾牙慧,尽可以去与机器人手中的电磁炮辩论。 辩论无能,就得乖乖听话,否则一概关进nep_r934。 治下研究机构内的一切恐怖情状,方然权当不知,他没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对研究机构也好,科学家也罢,现在他唯一看重的就是成果,是实打实的进展,不论“肠道菌群调整”还是“基因疗法”,总之,能切实可行的延长寿命,延缓下车的那一刻,这是最起码的要求。 只要能达到这一目标,通过双盲测试,通过iv期临床测试,通过一系列全面客观的检测流程,研究者就可以获得丰厚的收益。 延续生命,永生追寻者的必然目标,但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他方面的研究。 譬如“人造uterus”,在方然的计划里,也很重要,无非是尝试用人工、而非自然的方式,实现科研工作者的代际更替。 当然这里有一个矛盾,即,只有在延寿的研究取得突破、自己得以续命的情况下,nep大区内的研究机构之人员更替,才是一个需要被考虑的问题,如果延寿无方,接下来只有几十年好活,这固然恐怖之极,但说真的,也就没有必要在乎身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但既然有了延寿的方法,所谓“代际更替”,岂不就是一种多余: 只要用同样的手段,将研发机构的近一万名研究者,也进行类似的续命,不就可以获得长期的科技研发力量。 不仅如此,这样还能避免从头培养人才、积累经验的一系列麻烦。 不论哪一种情形,“人造uterus”之类的代际更替手段,似乎都没有研发的必要。 西历1492年初,在制定生命科学领域的一揽子研究规划时,方然确乎被这问题所困惑,一方面,倘若延长身体寿命的研究有了进展,意味着不仅自己,就连治下的民众也有可能通过这一技术延长寿命,进而让“代际更替”的问题成为多余。 正文 第四三五章 比例 除非这种技术的代价,异常昂贵,但终归也还是一个资源取舍的问题。 为完成研究人员的代际更替,而维持上千万民众的生活,每年消耗的资源一样不在少数,哪一种方式更合算,还真说不定呢。 另一方面,方然也不禁战栗的想,倘若延长寿命的技术没有重大突破,就意味着……追寻永生努力的失败,那么,既然迟早得下车,研发“人工uterus”这样的技术,对自己而言也就不再有任何意义。 总而言之,这研究就是一种多余,这样想没问题吗。 不,并不是这样,顺着这条思路构想下去,方然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人造uterus,进而,通过构建生化仿真人参与的“社会”,脱离现有的人类群体而完成人的再生产,这一技术的作用,恐怕绝不仅仅是替代现有的一千万居民,为科研机构输送人才这么简单。 倘若永生之路,无法在有生之年走通,那倒也罢,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但,倘若这条看不见尽头的路,真的呈现在眼前,到那时,恐怕这世界现有的一切,现在生活着的所有人,都将会不合时宜,进而必须得要被铲除。 这一切,之所以还没有在nep大区内发生,也没有出现在世界其他地点,完全是因为永生的手段,还没有被任何管理员所掌控,人类的生命科技、乃至其他一切相关领域的研究,还没有取得划时代的成果。 但当那一天真的到来时,情况,就会彻底不同,一切既有法则都将被颠覆。 “该死的繁衍种”,曾几何时,自己曾将其视为莫大的威胁,是一旦永生就必须根除的群体。 但现在看来,岂但是“繁衍种”,哪怕这群体并不繁衍,只是乖乖待在定居点内,重复着每天单调而毫无希望的生活…… 对管理员,也是无法接受的,一种浪费。 …… 同类,是一种累赘,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一旦出现,就无法轻易被抹除。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动用手中的宝贵资源,豢养一千万不事生产、不服徭役的民众,为其提供起码的生活条件,还要额外提供教育、医疗和安保服务,所有这一切,果然只是为了“人口”,为在眼下的一群科研者老去时,能够后继有人么。 这种想法,本身就不一定靠谱,方然心知肚明。 nep大区的总人口数,截至西历1492年1月1日的统计数字,撇开管理员、科研人员与危险分子等“例外人口”,总数大约有一千一百二十万。 单看这规模,与毗邻大区的人口相比,并不算多,但其实也相当可以. 旧时代的世界各国,人口超过一千万的也只有寥寥几十之数,再考虑到这一千万人口是怎样得来,经历过战乱的洗礼,年老体弱者几乎都被“筛掉”,总体上看人口成分还算相当不错,尽管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一时间还有些缺陷。 但同样的,全面核战与内斗的洗礼,也让这一千万民众的性别比例严重失衡。 两姓之间的差异,不论某些权力斗士如何声嘶力竭,始终客观存在,无视这一事实而追求形式上的所谓平等,只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正如联邦消亡后北大陆上发生的一切,丛林法则面前,无人同情弱者,浩劫中挣扎求生的恶劣态势,让女姓蒙受远比男姓更惨重的损失,待到尘埃落定时,散落在nep大区的一千余万贫民,姓别比例已超过2:1,处于严重失衡状态。 这种状态,且不论对社会运行的影响,起码对人口的代际更替而言是一桩麻烦。 考虑到女姓的实际数量,nep大区的所谓一千万人口,其实也只相当于比例平衡状态下的六、七百万而已。 再加上姓别比例失衡,在定居点内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更让方然感到头痛。 豢养人类,毕竟不同于饲养牲畜,只要有吃有喝、顶多再注意一下育肥和防疫,就能获得不错的收成。 人都有自己的头脑,利益诉求,这么多人聚集在十平方公里的定居点内,再加上男姓数量远多于女性,这并非一个有吃有穿、有学校有医院就能安稳下来的局面,哪怕没人煽风点火,也容易出乱子。 应对这种局面,一开始,方然还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求助于生化仿真人。 即便仿真人的造价,在全面内战的几年时间里一直没有变化,仍然很昂贵,但为了稳定定居点内的局势、营造平和的社会氛围,他还是在若干处定居点进行尝试,以大致1:100的比例,让生化仿真人投入到社会生活之中。 社会生活,只是一种文雅的说辞,事实上这些外表靓丽、魅力十足的仿真人小姐姐,会怎样释放定居点内的紧张压力,经验丰富的方然比谁都清楚。 这种做法,某种程度上讲,和联邦存在时的社会形态,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区别只在于,和承担各种风险的红光区工作者相比,仿真人小姐姐没有人身安全之虞,也没有精神创伤之患,除充电外,永不疲倦。 想法很好,计划运行的头一段时间内,方然以为这就是解决之道。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未真正站在“民众”的角度,仔细斟酌过这一措施的利弊。 仿真人小姐姐,哪怕数量只占人口数的百分之一、甚至更少一点,其对定居点内社会带来的变化却是十分剧烈的。 这一反差的缘由,无需说的太直白; 只要想一想不知疲倦、没有自我的仿真人,一个能应付多少人的互动便知。 外表近乎无懈可击,就连所谓“性格”都很受人欢迎,仿真人小姐姐的出现,对定居点内生活苦闷、前途暗淡的男姓民众,是天大的恩赐。 但很快,他们的行为变化,就开始让身为观察者的方然不安。 每一天除吃饭、洗漱、就寝等必要内容外,很多男人始终在围着仿真人转,要么心不在焉的听课、看病、咨询问题,要么就是找到机会干那谁都会的action。 正文 第四三六章 整容 这些男人,很多正值壮年,身体条件也还相当不错,却对他们本应兴致十足的人类女性意兴阑珊,甚至根本懒得搭理。 继而,对于人口代际更替,这就是一个很棘手的局面。 民众的行为偏好,一开始,让方然很有些始料不及,但也完全能理解。 毕竟人的一切行为、倾向和特质,看似出于本心,其本质也无非都是演化过程的塑造。 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人类中的男姓,会形成、并固化一种追逐年轻美貌异姓的本-能,即便在自我意识、自我认识出现之后,能意识到这种冲动的性质,也几乎没办法和本-能抗衡,更谈不上约束和压制。 这种倾向性,在今天的定居点社会中,则因环境的刺激而进一步扭曲。 明知眼前美丽温柔的selina、tammy、vivian都不是人,而是没有血肉、没有情感的机器,人的意识却往往败给了本-能,沉浸在眼前的片刻欢愉之中。 至于人类女姓,除极少数条件优越者,一概都被大多数男姓所视而不见。 这种态势,对方然“代际更替”的目标,显然是一种巨大的妨害,甚至是致命打击。 不管生化仿真人小姐姐如何温柔可亲,繁衍,制造下一代接替者,都不是现阶段的机器能做到,而只能借助于人类的uterus。 可是按这些定居点中的情形,民众,别说提供人才,连起码的人口更新都困难。 那要怎么办呢,将生化仿真人全面撤离,是一种想当然的办法,但人类的记忆并不像鱼那样短暂,这样做,只会引发男姓民众的极大愤怒、继而日渐消沉。 没办法,人就是这样的物种: 一旦品尝到了极品的味道,过去的日子,便一天都捱不下去。 事态变化始料不及,但,并无原则上无法解决的困难,方然很快采取对策,平息这些定居点内的种种乱象。 对策是有的,而且,原则上一点也不艰难,都是些常规操作。 至少对核战前的世界,这些做法,在很多国家司空见惯,只是没上升到一定的战略高度。 为激励定居点内民众的人口繁衍,一方面,方然的政策还是“奖励繁衍”,不仅为当事者提供一些切实的好处,还特别注意新生人口的保障,此外还调动一部分生化仿真人小姐姐,为有新生人口的家庭提供每天若干小时的家政服务。 对家庭的男姓成员而言,事情,就是明摆着的: 当一名合格的奶爸,为定居点贡献人口,才有资格、有机会接近仿真人小姐姐。 一方面提供保障,另一方面,倘若只贯彻这样的策略,效果恐怕也不会太好,这用不着ai,方然自己也完全能看得出来。 经历过若干次浩劫,幸存至今的民众,尤其女姓,方然随便浏览一下也大概能明白,站在男姓的角度审视,其中值得交往、值得组建家庭的目标,实在是有一点少,也难怪他们都会对小姐姐趋之若鹜,而对同类视而不见。 想一想也知道,世道越乱,年轻漂亮的女性往往就越歹命,很难从浩劫中幸存。 文明的变迁,规则、秩序一度荡然无存,强大的选择压力会怎样改变人类的基因型、表现型,方然现在并不关心。 定居点内的无数民众,是高是矮,是美是丑,他一点也不在乎,毕竟科学研究早已证明,处先天染色体异常等情况外,身体条件与智力水平之间,几乎没有相关性,只要新一代人口能提供足够的科研工作者,他们的长相、身材,也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又怎么样呢,反正alice和sara会为自己解决一切。 但出于人口代际更替的考虑,民众的外表,决定彼此之间的好感度,却又是管理员不得不考虑的一个方面。 如何改变人类的外表,这方面的科技成果,曾一度十分发达。 在遥远的西历1460~70年代,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生化仿真人”这样的东西,彼时的科技水平只能制造出外表粗糙、结构生硬的仿真实体,人类对外在美的追求,几乎只能着落在异姓身上。 因此,在那样一个年代,关于相貌、身材整形的技术,也不断被研究并应用。 这些技术,即便花样百出、效果惊艳,终究随着世界经济的异化、仿真人的兴起而逐渐没落,直到今天,几乎完全消逝在了历史长河中。 但,在“全产机”的fscim体系之数据库中,依然有完整的资料。 出于稳定定居点态势的考虑,在西历1490~91年度预算中,方然就加入了这一部分的开支,让“全产机”配合相关研发机构,设计、制造大量全功能医疗机器人,继而为民众提供完善的整容塑身服务。 人,不管内心怎样睿智,终究还是一种容易被外表欺骗的动物。 外表的修饰,在旧时代的联邦风行一时,却也引来无数人的口诛笔伐,认为这是欺骗,是在耍诈,是恬不知耻的行径。 这些批判者,却并未有一刻思考过,人的相貌,身材,原本就是与生俱来,遗传因素在其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对这种并不由当事者自己决定、却又对社会生活极端重要的特质,难道还不允许当事者加以改进么。 任何以当事者无法自决之特质,而加以迫害的行径,都是束棒斧。 整容、塑身引发的问题,与其说是行为本身,倒不如说是因此而引发的诚信危机,倘若一个整容、塑身者,能够向关系密切者坦承,就根本不会引发任何问题。 反而是对整容者口诛笔伐,加剧对立、制造恐慌,会让其更倾向于(被迫的)撒谎。 同样是努力改变自身条件,从贫穷一步步奋斗到富裕(且不论手段怎样),是被大多数人所颂扬的楷模,从丑陋一步步奋斗到美丽(且往往只是中人),就会被无数人唾骂、鄙夷,甚至引以为耻。 这情形正说明,某些人,是多么的盲目,多么的愚蠢,又是多么的不可救药。 正文 第四三七章 比例 时至今日,文明地覆天翻,曾经习惯于站在道德高地上扫射一切的那些人,早已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在nep大区的定居点内,整容、塑身,则成为一种光明正大的服务。 不论男女,只要年龄、心智和动机通过审核,都可以在积累足够的joe后,前往医疗中心进行一系列的身体和容貌优化,进而提升自己在异姓眼中的形象。 对这种行为,一开始,也有极少数旧时代的余孽,在发表不合时宜的言论。 仿真人小姐姐的训斥,则令人哑口无言: “有伤风化,不知廉耻的正是你啊! 觉得女士整容是不自爱,到不如反省一下,为什么看到整容前的脸‘没感觉’,现在却躁动不安,如果说整容、塑身是丑行,你脑袋里的想法才更龌龊,明明一群人都有这样的偏好,迫得女士们千刀万剐,现在却跑去道德高地架机关枪,想做什么? 有本事就远远躲开,打报告去r901,那没有整容塑身的女人,遍地兄贵,包你满意!” 劈头盖脸的训斥,通常情况下,一下子就能解决问题,但倘若还有人死不悔改,跑来大叫“我心里的想法,那是审美,是对美的追求”,安保机器人就会出手。 人类,一切关于美的概念,无非都是既往生存经验的适当、或不适当的任意延拓。 不明白这句话的人,去处,只有一个,nep_r934~939的人口正在持续被“消耗”,拿去补充实验材料是正得其用。 处理方式,简单、粗暴,方然却很习惯这样的做法,甚而更甘之如饴。 一个人说了算,是的,就是这样; 在暴力与权限面前,任何对与错的争执都毫无意义,倘若这一点都无法贯彻,那还当管理员干什么。 从整容到经济支持,方然想尽办法,维持治下定居点的人口更替。 哪怕这种事,要想见到实打实的收益,怎么说也得是十年、二十年之后,身为永生追寻者,他却必须做这样的长远打算,虽然照目前看来,一千万名义人口、六七百万实在人口的规模,能否支持nep大区的科技研发,目前还是未知数。 六七百万的人口规模,以旧时代的科学家、研究者产出比例,显然是很难维持一支上万人的科学研究队伍。 人类的智力、能力分布,一般而言,往往符合参数为定值的正态分布。 换言之,在一定时期的经济、社会条件下,顶尖人才的产出不会有太大波动,而大致有固定的比例,这一数据,在西历1470~80年代的联邦大约万分之一,也就是全国范围内,大约有三万名科研领域的杰出人才,这数据长期稳定,波动不大。 同样的比例,代入nep大区的人口规模,则代表其只能维持一支几百人的科研队伍。 10,000与寥寥几百,规模差距极大,当然倒没有很悲观的认为“这没指望”,他很清楚时代的变迁会导致一些不同的结论。 最起码的,旧时代联邦的人才产出比例,1:10000的数字偏低,事实上大部分原因都来自于教育体系的两极分化,和随之而造成的人力资源浪费。 说白了,并非联邦的三亿人口,无法提供更多的杰出科研人才,而是联邦的经济规模不需要更多研究者,进而,便放手动用从关系到经济的诸多手段,将大批底层民众的子女牢牢钳制在经济金字塔的底层,以巩固自身的统治。 这种钳制,并不需要动用暴力,甚至不需要搞特殊化、划分数线,只要抬高精英教育的门槛,同时鼓吹“综合考察、择优录取”,就能轻易达到目的。 旧时代的联邦世界名校,从哈佛、到普林斯顿,除少数收编进来效力的平民学霸外,充斥着履历漂亮的权贵之后,从社会实践到才艺特长的诸多加分项,让履历看上去简直闪闪发亮,背后却是大量马克、时间与精力的投入,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即便联邦中产家庭也根本无法负担,给子女造出这样一份漂亮的履历。 相比之下,联考分数则只是参考,除筛选特别优秀的“奴隶苗子”外,对名校招生而言几乎没有任何价值。 从幼稚园到高等学府,一整条教育之路,几乎堵塞了平民阶层的上升通道。 1:10000的筛选比例也没什么好奇怪,更不会让联邦政府担心,毕竟除此之外,联邦还可以凭借超级大国的优势,从其他国家吸引尖端人才,用看似优厚的待遇廉价收编之,为自己的帝国体系服务。 自己从这一体系中走来,对联邦的教育,方然很清楚其弊端。 正因如此,在nep大区定居点的教育规划上,自己就决不能犯一样的错误。 相反,出于尽可能培养人才、而非巩固自身统治的动机,他的决策是实施彻底的平民教育、普及教育。 配合相对公平的社会体系,长远看来,这一措施可将nep大区的人才梯队规模维持在数千人的水平,筛选率比旧时代的联邦高出十倍,唯有如此,才能在现有的一千万名义人口基础上,维持科学技术的研发态势。 事实上,如果不是刻意利用教育,维持治下稳定,这一产出比例还会更高。 教育,作用在定居点的所有民众身上,无非是一种麻痹,完全遵从这一体系培养出来的人,盲目而愚蠢,显然无法在科研上有所作为。 但也正因如此,鉴别一个人是否有科学研究的潜力,也变得很简单: 是否对这体系提出质疑,进而,意识到定居点学校内的若干“教育”课程,只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欺骗,就是很关键的指标。 轻信教义说辞者,智力堪忧,尽快筛掉还可以解决资源。 即便如此,对眼下的一万人规模之研发队伍,仍嫌太单薄,无法指望有太多的成果。 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甚至于,在此前召开的若干次研讨会中,与会专家也表达过类似的看法,认为nep大区的科技研发态势严峻,不仅没有足够的自然资源、研发投入,人力资源也不足以支持若干领域的遍地开花式发展。 正文 第四三八章 科研 对此,方然的回应十分简略,一针见血的指出新时代之科研的不同之处: “一万人的研究队伍,看似庞大,分摊到具体的研究方向、领域,则人数寥寥,这一点本人有清楚的认识。 但,诸位是否有考虑到,这时代的科技研发之规则,也与过去迥然不同? 最起码的,旧时代的联邦、乃至世界,若干研究机构里的人员,往往出于各种原因而对研究高度保密,在商业、政-治等方面的动机下,各自为战般的独立进行事实上几乎一模一样的研究,这种情形,是对科研资源的巨大浪费。” 除此之外,旧时代的科技研发,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本人不说,诸位应该也明白,无非是出于经济利益上的考量。 为达到这一目的,很多科研,其目标都是为旧时代的生产体系服务。 而那种生产体系,为满足人类日益增长之贪得无厌、喜新厌旧之所谓需求的体系,在今天的nep大区已不复存在,甚至可以合理的推测,其在整个盖亚表面都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站在完全的实用立场,以自身生存与发展为目标的“全产机”体系。 我们的科研体系,归根结底,就是为这一根本目标而服务。 这样一来,用不着本人提醒,诸位也马上可以想到,研发机构的科研任务、目标,就可以极大的精简,集中力量去研究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问题。 譬如旧时代的个人通讯工具,手机,在盖亚大战前夕,已演变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程度,大量科研资源的投入,目的,仅仅是设法在正面隐藏摄像头、话筒等传感器,从而实现所谓‘全面屏’效果。 这是一种创新,却与手机的各项功能无任何关联,纯粹是在追求视觉效果。 类似的科研项目、方向,在今天的nep大区之研究机构里,一概不会出现,至少我本人对这一切花里胡哨不感兴趣,想必诸位内心也是一样。 归而总之,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没有空闲去研究‘看上去很美’的东西; 集中力量,解决最迫切的问题,是本人的首要目标,希望诸位的认识能与本人保持一致。” 砍掉不必要的研究方向,精简、合并研究领域,一切以nep大区、进而也就是以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为目标,这是方然的核心决策依据。 这种设想,虽然没征询一干专家的意见,也获得了不少共鸣。 正是在这样的大框架下,他才有起码的信心,认为大区内的一千万民众足以支持科研队伍的代际更替。 但,扪心自问,维持上千万民众的生活,动机就只是这样么。 时间进入西历1492年,距离全面核战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北大陆的几个大区逐渐修复了战争创伤,彼此间进入一种猜忌、防备而暂时没有敌对行动的状态,曾经的联邦大地战火熄灭,得享这暂时的、不稳定的和平。 表面上的和平,掩盖了管理员之间的竞争,“全产机”的隆隆作响,和军事实力的持续膨胀,却预示着并不怎样美好的未来。 置身于nep大区,照例在一处处地下掩蔽所之间无规律机动,方然的行踪不定,像一个流浪者那样周游各地,利用发达而便捷的大区内网络监视着治下民众的一举一动,同时,紧张注视着边境线外的风吹草动。 世界和平,是不切实际的空想,眼前的光景,只是一次持续时间未知的休战。 军事方面的准备,事实上,不论方然、还是其他管理员,目前所知的一切情报都明白无误的显示,各大区的战略决策近乎于一致,都在竭尽全力扩充军力,提升作战平台和武装机器人的装备数量,准备那终将到来的决战。 军备竞赛,在核战后的世界,规则大相径庭,随着人类进一步退出战场、不再充当炮灰,而演变为纯粹的实力堆砌。 与旧时代的遥远过去不同,nep大区的武装力量,完全由机器构成,从上到下除作战平台外,就是担当指挥、通信与控制的网络节点,在超级计算机与战争决策ai的驱动下,机器大军无需任何战术指导、或战略决策,就可以据管理员的一声令下而行动。 这样的军队,毋庸讳言,具有过去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具备的强大战力。 除此之外,有利于军备竞赛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人”这一要素的摈弃,进而,便无需耗费巨资,进行人员招募、薪资发放、训练、演习等诸多环节。 人,并非为战争而生,只有经过一系列的训练与磨砺,才能成为合格的士兵。 然而机器,却可以为战争而设计、制造,只要走下流水线,填充能源与弹药,就可以立即走上战场,表现与身经百战的“老机”一样出色。 在不需要其作战时,还可以稍加保养、送进仓库,经历一段时间的储存而丝毫不影响其战斗力,这是古往今来任何人类军队都无法做到。 人类军队但凡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很快就会成为一盘散沙,战力严重衰退。 这是这多方面的因素,让新时代的大区之军备竞赛,成为变量极少的堆砌游戏,哪一方投入的资源更多,就能轻易取得(不自知的)战略优势。 为何是不自知,原因,在于消息的匮乏与情报刺探的艰难。 身为nep大区的管理员,方然面临的态势,和世界上任何一名管理员类似,对边境线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掌握的资料,差不多完全来自于旧时代的积累,随时间推移而迅速过时。 世界的各个角落,曾经被现代科技的成果联在一起,从喷气式客机,高速铁路,远洋邮轮到互联网的一切,让偌大的盖亚恍若村落,可是在割据的新时代,一切却因需求的消亡而荡然无存,只残留些许日渐久远而模糊的记忆。 大区外的世界,其他管理员麾下的机器大军,发展到了什么水平,盖莫能知。 正文 第四三九章 经费 信息极度不畅,在消息不完备的情形下参与一场博弈,造就了当今世界的怪异局势。 一方面,忌惮毗邻大区的武力,管理员的选择近乎于一致,都会不约而同的调动所有可用资源发展军力。 另一方面,不管这军力膨胀到怎样的程度,哪怕已远超毗邻大区,信息的匮乏却让其无从得知、至多只能模糊的猜测这一事实,继而,并无勇气发动一场前途未卜的战争,结果让世界暂时得享和平。 和平,甚或战争,这一切只对管理员有意义。 治下的无数民众,从生到死,除非因能力出色而进入研发队伍,否则就只能一直待在方圆十平方公里的定居点内。 他们的眼界、认识,迟早会渗透到意识层面,在长期的麻痹教育之下,说不得,无须多长时间就会产生片面而扭曲的认识,将广袤的盖亚彻底遗忘,甚至以为这高墙电网之内的狭小空间,就是整个世界。 这种认识,并不利于人才的成长,方然却无暇多顾。 相反,除仰赖ai打理“全产机”和暴力体系,将大多数资源投入军备竞赛的无底洞外,他更关注的还是科研。 科学,是永生的唯一希望,也是直面死神时唯一堪用的利剑。 以一个人的力量,发展这庞大而精妙之极的体系,方然并非不自量,而是在深刻认识到今日之世界的非同以往之后,自然而然的选择。 nep大区,北大陆西侧的一片陆地,仍口一千余万,规模,怎样看也并不算大。 旧时代的联邦,领土面积近10,000,000平方公里,身为超级大国而有若干仆从国、卫星国,幅员两千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北大陆尽在掌控,顶峰时期年gdp接近二十万亿联邦马克,治下人口更多达三亿。 不论人口,幅员,还是经济体量,今天的nep大区都无法与之相比。 但,在旧时代的社会体制下,联邦的国力能有多少投入科技研发,投入严肃的、创造性的科学研究,就未必能超过今天的nep。 一国的经济总量,gdp数字,是还算凑合的表征。 在西历1470年代的巅峰时期,联邦每年投入科研领域的经费,不过占gdp的近3%,几千亿马克的数目似乎十分巨大,但,撇开大量应用性质的所谓“科研”,真正投入基础学科、基础领域的经费,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联邦产业巨头的研发活动,从智能马桶、到电动车,都一并计入科研经费总投入。 反观今日的nep,相当于十五亿吨标准煤的总能量攫取值,其中的百分之五,换算成旧时代之联邦马克也有几千亿,则专注于基础研发领域。 从这一角度分析,撇开原材料、实验条件等客观限制,今天nep大区的基础研发投入,甚至比旧时代的联邦还要高,在规避大量无实际价值的应用研究、与大量商业与政-治壁垒的重复研究后,成效将会比联邦更高。 nep大区的科研体系,自底向上,以“数学”和“哲学”作为基石。 在这之上,重点领域是“基础物理”、“宇宙物理”、“计算与信息”、“量子力学”等围绕数学、物理学的若干学科。 更上一层的领域,是“应用物理”、“天体物理”、“化学”、“生物工程”、“医学”、“算法与运筹”等自然学科,以及专注于整理发掘的“人文艺术”。 再往上,则是与“全产机”体系紧密结合的偏应用类领域,细分为若干工程门类,也正是从这一层面开始,计算机与ai的组合,越来越多的接替人的工作,进而通过fscim体系将研究者的成果转化、应用到工程技术层面。 科研体系的任务,在眼前,是为“全产机”提供技术支持。 长远的目标,则与人类千万年来的目标一脉相承,在已有理论、条件的支撑下,尝试探寻更高远、更深奥、更本质的客观规律。 不过更本质的客观规律,是否能找到,不仅取决于研究者的头脑、意志和运气, 还取决于是否有适当的研究条件。 这一限制,至少在当下的世界,并非nep大区能单独解决。 在1491年度的研讨会上,方然就已知悉,出于nep大区的自然条件、资源蕴藏与地理位置等诸多因素,思维缜密的科学家们提出建议,暂时不开展诸如“可控核聚变”、“深空探测”、“高能粒子试验”等方面的研究。 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研发地图上的盲区,方然并不乐见,但这也是一种无奈之举。 譬如“可控核聚变”,且不谈理论上、技术上的困难,在nep大区内是否有丰富的he3等资源,单从研究、设计与实施流程分析,这一领域在可预见的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时期内,都无法实现“净产出”。 说白了,这样一个长远或许有利、短期大量烧钱的研发方向,是决计无法承受的。 不仅“可控核聚变”研究,在慎重评估后,甚至于人类已掌握的“可控核裂变”与核武器等技术,也被专家们评估为“不具备经济性”。 这一点,方然起初有所怀疑,但在阅读报告后便打消了疑虑。 核武器,曾经高悬人类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威力究竟有多大,这是一个看似不言自明、却很值得商榷的问题。 刚刚经历过一次全面核战,对这问题,方然很有资格回答。 从“看门狗”到通用型ai的分析,早有定论,在机器、而非人为主体的全面战争中,核武器的威力相对有限,威力与投资的比值很低,比很类常规武器的费效比都差,并不是一种值得大量装备的武器。 核武器的威力,单看是十分巨大,但制造、存储、维护和使用的代价也大。 其引以为傲的光辐射、冲击波、核辐射等杀伤手段,乃至对环境的破坏作用,在机器人参战的大环境下,震慑力相对下降。 出于这种考虑,在制定《中长期科研规划》时,方然只保留寥寥三所核物理研发机构。 正文 第四四〇章 交集 基础物理,一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单凭区区一个nep大区的力量,别说构建完成,甚至无法将其砌到新的高度。 不论管理员、还是科学家,都很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继而,在规划大区内的科研体系时,也不会有好高骛远的不切实际之计划,而一切着眼于眼前的现实,至于说,这样的中长期规划,会对人类文明的变迁产生何种影响,就是一个理论上很重要、实际一点也不重要的问题。 文明,今尚安在,连这一点都无法确定,又遑论其他呢。 不论军事、科技还是社会层面,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打理nep大区的一切,履行“一人之国”的上帝之职责,方然的根本动机,只是想要活下去。 即便这样一个天经地义的追求,也并不轻松,并非抱残守缺就可以达到。 毗邻nep的其他大区,现在的情形,究竟怎样,会不会在哪一天大举来袭、颠覆自己的统治,方然并无任何切实的把握,只有在每天例行浏览报告,意识到麾下机器大军的战力又有了一点提升时,才能稍稍心安。 这种感觉,在偌大的东北太平洋大区,其实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能体会到。 治下的无数民众,生活在定居点内的狭小世界,可想而知,即便管理员被颠覆、被消灭,他们的命运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无非是从未一个“主人”提供人口,变成为另一个“主人”提供人口,仅此而已。 人口,此外别无所求,倘若事实就这么简单,观察定居点内的人类活动,一个个大小不过十平方公里的“世界”,方然必定会很快厌倦。 然而并没有,事实上,他还挺期待每一天的这块日程,借助摄像头观察“世界”。 豢养人类,动机,究竟会是什么,仅仅是为科研体系提供人才吗,倘真如此,在人造uterus、人工成长环境研发成功后,眼前的一切,难道就再没有维系的价值么。 即便人造uterus等替代性的研究,恐怕要很久才能有成果,片刻闲暇时,方然仍会思考这一问题,进而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只是为了获得“人口”,而蕴含着潜意识中更深层次的动机。 文明,至少看上去像这么一回事,定居点内的世界,能让自己稍稍心安。 身在这样一个时代,人类文明,究竟是否还存在,这是一个永生追寻者绕不过去的问题,只有在观察定居点内的无数民众,从屏幕上感受到他们每一天的生活,方然才能真切的意识到,人类,并未灭绝,人类文明,也暂时还存留有一丝微弱的火种,与希望。 定居点外的世界,不论nep,还是其他地方,人类文明已被全面核战重创,继而被管理员之间的战争彻底摧毁。 高墙电网之外的大地上,见不到一个活人,文明失去了载体,无以为继。 迄今为止,方然很有把握的知道,文明的孑遗,几乎仅仅存在于世界各地的“定居点”之类小城之中。 哪怕这定居点内的社会,相比旧时代,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至少还是一种概括性的传承,从语言、文字到图腾的种种文明符号,仍然存在,人类的生活方式与精神状态,也和旧时代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可是这样的存在,高墙之内、随时可以被灭绝的东西,真的可以称之为“文明”吗。 文明到底又是什么呢,现在,方然甚至会有一点迷惘,不知道自己置身其间的这世界,究竟还能否被称为是人间。 人,直到西历1492年的今天,仍然存在,自己的存活就是一个例证。 但是人类呢,进一步的,人类文明呢,文明是否还存在于世,这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并没有确切的答案。 这想法,并不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而是站在方然的立场上,定居点内的“文明”,或者不论怎么称呼也好,与自己并无一点交集,并无法让自己像旧时代的方然、或者托马斯*安生那样,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在其中生活。 这样的文明,哪怕与旧时代一模一样,终究缺乏实在感,而更像是标本、模型。 文明到哪里去了呢,表面上,治下的一千余万民众身在其中,存储阵列的历史资料描述其形,偌大盖亚的表面仍然遍布人类活动的痕迹,文明本身,却仿佛飘落的浮萍,不知不觉间便渐渐隐去,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在那之后,倘若自己仍然存在,或许便是以“那个人”的身份而活,所面对的, 也只能是一个荒凉、死寂的恐怖世界。 这样的前景,何其恐怖,方然在梦中已见识过许多次。 疾驰的时间列车,广阔到看不到尽头的巨大车厢里,一片空旷,目之所及只有遗迹,而见不到任何同类的身影,只有耳边的“哐当——”声,悠远不绝。 时间流逝,从军事到科研,各项事务的井井有条,并无法消弭这挥之不去的忧虑。 西历1492年,经历过战后初期的秩序重建,和一系列规则的制定、落地,nep大区的情形逐渐走上正轨,管理员的生活也随之而越来越有规律,虽然,一切起居和工作地点,还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 屈指算来,从踏入天堂镇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 两千零九十二天,在人的漫长一生中并不算久,世界却已经是天翻地覆。 几年来一直在地下生活,全凭网络感知、分析和控制外界,这种生活,一点也不像是什么“上帝”,反而更像鼹鼠,或者其他蛰伏于地下的动物。 经历过多少变故,竭尽全力向最终目标迈进,现在,自己的安全确乎有了一份坚实的保障,待在地下数百米的掩蔽所里,方然终于可以不再担心暴力事件、意外事故和身染恶疾的风险,甚至不用担心核弹的袭击。 从食物,饮水到空气的一切生命所需,由维生系统提供,安全自然有保障。 完全无菌的环境,暂时还很难,其实也没有这种必要,只要远离人群,因而也远离了一切高危微生物的宿主. 辅之以消毒措施,就可以极大降低感染的风险。 正文 第四四一章 滴答 暴力威胁,远在上千公里的边境线外,接近一千万编制的机器大军,覆盖大地的飞行物拦截系统,数百米的厚重地壳与缓冲结构,足以遮蔽迄今为止盖亚表面的一切武力。 除仿真少女外,身边没有一个人类,更杜绝了背叛的风险。 科学,发达的现代科技,得让自己享有自古以来任何人都不曾拥有过的,绝对的安全。 但这样就可以了么,死神,是只要立起厚重的屏障,就可以一直躲在后面安然无恙,这想法就未免太无稽。 衰老,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耳边回荡的“哐当——”之声从未消散。 时间的列车,不受任何外来的干扰,一直向前飞驰,任何乘客也无法让其稍稍减速,更无从奢望让其稍作停留。 要对抗命运,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生命科学领域之上。 每天翻阅研究简报,浏览从“基础物理”到“基因工程”的研发报告,一方面确定通用型ai工作正常,一方面了解治下科研机构的工作进展,方然所关注的,不仅是为长远目标服务的基础研发,和为中期目标服务的抗衰老研究,此外还特别关注医学、临床医学的发展,着眼于当下而特别关注。 1492年,至多再过几个月,自己就将迈过四十岁的门槛。 当今时代的四十岁,凭借生活条件的提升、和医疗技术的进步,已不再是一个不惑、甚至知天命的年纪,每天例行锻炼的方然也没感到异样,以自己的感受,身体状态仍然良好,体能、反应还没有下降的征兆,一切似乎都还在掌控之中。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身体内,细胞的分裂、凋亡,时刻都在发生,端粒的磨损,也始终在无数次dna复制的过程中,真切的发生着。 看不见的,未必就不存在; 生命的钟一直在滴答作响,这,并非闭上眼睛、捂起耳朵就能逃脱。 伴随身体的衰老,疾病,除感染外的内源性疾病,风险也会一点点的,缓慢而持续的提升,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处境。 釜底抽薪的对策,抵抗衰老,修复受损的端粒,乃至重新谱写dna序列,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人才,与天文数字般的投入,心急也没有用,方然并没有揠苗助长的想法,但若着眼于当下,还是医疗技术的研发更重要。 衰老本身,不管怎样狰狞可怖,毕竟也只会带来一百二十岁的大限。 相比之下,早在这一大限到来之前,人体就几乎必然会因新陈带来的紊乱、遗传物质的损伤而乱象丛生,继而演变为医学教材中的连篇累牍之病症。 倘若无以应对,或迟或早,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在大限之前,就因疾病而掉到车外。 下车,不管是因为衰老、还是疾病,后果都一样。 当今时代的医疗技术,总体而言,大致继承自全面核战之前的旧世界,残酷的内战一度造成破坏,人才,设备与技术散失损毁,nep大区的医学研发体系,是在秩序逐渐恢复后才重新组建起来。 这些医学研究机构的任务,除保障定居点内的一千余万民众,有起码的医疗服务之外,主要工作便是向各种顽疾发起进攻。 其工作的价值,不言自明,完全在于管理员的健康。 医学与疾病的竞赛,从古到今,几乎完全是一种针对传染病的斗争,单纯的医术往往不足以成事,还需要社会这一系统,提供从“环境清洁”到“病患隔离”在内的诸多支持,才能有效的对抗病原体之播散。 正因如此,今天的nep大区中,从管理员到民众的所有人,极少顾虑传染病。 民众被安置在上千处定居点之内,单个定居点的人口,至多一万,不仅整体上与潜伏各种病原体的郊野完全隔离,日常活动也很有条理、很有规律,这种情况下的传染因子大大低于1.0,意味着传染病即便出现,也根本流行不起来。 至于nep_7xx、8xx等研发机构,人口密度极低,同样处于与外界高度隔离的状态,也没有传染病滋生的土壤。 这种情况下,当今医学的研究、实践,便得以从繁重的传染病战场中抽身。 相比之下,治疗人体自身的内源性疾病,则是一个比消灭病原体、消除感染症状更复杂,也更深奥的问题。 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在nep大区,共有九处研究机构负责。 本身并非一名业内人士,对医学,方然的了解十分有限,出于自知之明,他没有过多干涉研发机构的工作。 永生,无现场的生命,倘若暂且不考虑生命科学之外的手段,短期的目标,应该是对抗人体自身的疾病,中期目标则是提升一百二十岁的理论寿限,在那之后,才有资格探究“无限”的身体寿命,进而触碰到永不下车的奇迹。 道理上是这样讲,但,科学技术的研究,并不总是有一条清晰的主线,这些技术领域何时取得突破,次序又会怎样,现在还没办法准确的判断。 放手让科学家研究,是一种策略,只不过,以四十岁的年龄来看: 自己,还能等待多久呢。 …… 科学技术,一座高不见顶的大厦,根基深深扎进文明的久远历史之中。 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岂止妄想要将其加固、加高,哪怕付出一生的时间和精力,都几乎没可能攀登到这大厦的顶端。 西历1493年,仰望着大厦的四十岁男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回望过去的四十年,从幼儿园,一直到逝去不久的前一天,身为人类,而非机器,不敢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竭尽全力,向无人企及的目标冲刺,但扪心自问,方然的确认为自己已竭尽全力。 换做其他任何人,处在自己的立场,自己的条件,恐怕都没办法做得更好。 但所谓条件,立场,却往往并无公平可言。 天赋,或者说,与生俱来的潜质,究竟是否有一个科学而合理的解释,修读过生命科学专业的方然仍说不上来,现代科学的研究,充其量只能给出一个“智力受遗传与环境之共同作用”的判断,而无法确切说明,遗传与环境各占多大的比例。 正文 第四四二章 智力 模糊的结论,却反映了科学的立场,智力,与很多特性一样,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将各种影响因素泾渭分明、彼此割裂的量。 迄今为止,围绕人类意识、智力的研究,仍然无法确切的指出,人的认知能力究竟是怎样实现的,自我意识的产生,乃至于智力的表达,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微观过程在发挥作用,进而,更无法阐明智力水平高下的由来。 至多只能通过观察、测量与分析,尝试度量一个人的智力。 说来讽刺,人,区别于一切自然界之物质,也区别于其他任何生命形态的本质特征,正是建立在自我意识之上的智慧,然而这特性,却又是那样的不可捉摸,那样的难易度量。 iq,intelligence_quantity,是通行于旧时代的智力度量体系,只是一种建立在莫须有之假设上的“百分比模型”。 撇开其主观性、模糊性与不稳定性等诸多缺陷,其最大的弊端,在于iq只是一种“百分比”,原则上只能表征同一时代、同一测试体系的被测者之智力高下,只能横向比较,而无法纵向比较。 从这一角度,iq的高低,并无法反映不同时代之人的智力高下。 但,不管这一体系有多少缺陷,作为人类智力水平的粗略度量工具,仍尚堪一用,也正是这样的体系,让方然意识到: 自己与那些顶尖科研人才,科学家,学者,有多么巨大的差距。 但事实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iq,四十年来,先后也测试过很多次,数值在少年时期一直上涨、在成年后趋于稳定,和大多数测试者的趋势一模一样,且显著的低于人类中的顶尖人物,那些iq动辄140以上、甚至更高的精英。 但话说回来,倘若iq真能决定智力的高下; 为什么成为管理员的,是自己,和一些智力未必顶尖的同行,而不是治下科研机构里,那些iq超高的科学家。 倘若是因为“术业有专攻”,研究自然科学领域的天才们,无缘参与竞争。 那么如果从一开始,选择同样的路,自己,又能否做的和那些iq超高的天才们一样好,甚至……甚至做的比他们更好呢。 想法完全不切实际,科研,绝非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这是一种常识。 但为什么科学家们能做,自己,却(几乎)绝对无法替代,无论如何都无法取代克罗格*文特尔,赫伯特*西蒙,理查德*费曼,去从事其在特定领域中的卓越工作,并不是因为分身乏术、或者精力有限,而是自己的能力根本就不够。 能力,归根结底,着落在iq的差距上也一点没错。 然而这种能力,不论用“智力”、iq还是“才能”来称呼,又究竟是什么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nep大区的地下生活波澜不惊,起居日程安排有序,在吃饭、洗澡的时候,方然经常会陷入思考。 其中很多次,放任思绪神游,他还会渐生一种奇怪的念头。 科学研究,创造性的智力工作,越是尖端,就越困难,除刻意削弱的it领域之外,当今时代任何一个学科领域的最前沿,都远远超出自己的能力,这样的研究,自己都完全无法做到、甚至无法理解,而全凭科学家们的奋斗。 同样是人,仅仅是iq、经验上的一些差距,就会导致如此巨大的差距。 人与人之间的能力差异,尚且这样大,更遑论今天的计算机、ai与人类研究者,差距只会更大。 但是为什么,今天的超级计算机之算力,是如此强大,1zflops级别的超级计算机就快要被制造出来,ai的发展,早已让自动驾驶、实时传译和战术协同成为一桩轻松的任务,为什么科学研究却不可以。 这种任务,与其他类型的任务相比,究竟哪里不一样。 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的组合,直到今天,也无法进行创造性的科技研发,方然并不意外。 早在核战前,他就多次思考过这一问题,继而敏锐的意识到“创造性研究”是一项极其危险的特性,且不说现在的计算机系统,距离这一目标还很遥远,哪怕有基础,贸然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也等于是在自戕。 创造性的科学研究,事实上,等同于“自我意识”,两者间并无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但现在,他纠结的并不是这一问题,而是在此基础上退了一步,计算机无法替代人类科学家,这似乎不难理解、也能接受,那么人替代人呢,为什么也不可以。 一个近乎愚蠢的问题,细细想来,却并非没有价值。 科学研究,绝非随便抓一个什么人就能进行,尖端科研人才的培养,更加不易,科学的战场上往往没有“数量换质量”,在学科前沿探索中,一大群平庸的研究者组织起来,也无法与一个顶尖人才相抗衡,这是很寻常的现象。 究其原因,智力,必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 但智力究竟是什么呢,iq值,只是一个无量纲的百分比数据。 现实中评价一个人的智力高下,最可靠的办法,还是着落在其完成复杂工作,尤其是科学技术研究工作的能力上。 所以可以这样讲,科研能力越强,就说明iq越高、继而说明其智力越高,是吗。 这会不会是在倒因为果呢。 西历1493年春,旅居地下世界的方然,一直在断断续续思考这问题,之所以会如此,固然有nep大区秩序恢复、平稳运转的因素,另一方面,他也直觉般的意识到,这问题对自己的长远目标有重大大的意义。 一位杰出科学家,为何无法为一个普通人所取代,思考这种问题,方然并无不切实际的奢望,指望从治下的一千余万民众之中,随便抓人去搞研究,也没有打算自己投身于科技前沿,包办所有领域的探索研究。 这种事,站在脚踏实地的立场上,想一想就知道不可能,无需浪费时间。 那么又是因为什么呢: 原因,他只想知道原因,仅此而已。 正文 第四四三章 认知 人的智慧,一个人的头脑、思维、智力,究竟如何得来,一个人面对科学前沿的未知领域、未解难题时,又究竟怎样去解决。 这方面的研究,在旧时代,直至第三次盖亚大战爆发,仍未有太多进展。 为什么格外在意这一点,方然的动机,不是为探索未知、获得更高效的人才培养手段,也不是想一步登天,获得能够独立进行科学研究的机器。 根本的出发点,仍然在于人的意识之本质。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总之,想要弄明白人的智慧,究竟从何而来。 西历1493年,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方然指示asa分析、筛选治下的所有科研人员,以学科交叉的基本思路,召集若干位计算机、人工智能、神经系统与意识分析方面的专家学者,新组建了一支研究团队。 在行动前,评估这一研究领域的危险性,asa的结论是“极低”,让他下定了决心。 不管理论上怎样研究,具有“创造性思维”的计算机系统,也必须切实的制造出来、上线运行,才可能造成威胁。 如果只是研究一下,而不付诸实施,就没什么关系。 “……阿达民、先生,可以这样称呼您么。” “可以,不必拘束。” 研讨会上,再次凭借仿真人面对一干研究人员,方然的语调很平静。 在座的业内专家,其他领域的且不论,居然还有一位“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前雇员,让方然略感惊讶。 按他的判断,ibm这样的it巨头,大部分雇员的工作领域都有一定的危险性,浩劫中要么被干掉、要么自己就是竞争者,不论哪一种情况,能够存活至今,还加入到nep大区研究人员的队伍里,都是很罕见的。 但,也说不好,it领域中有很多低危分支,人才依然可用,今天在座的这一位便是。 “先生,您提出的这一研究方向,我个人基本理解了。 只不过关于这一问题,您想必也清楚,并不是单纯的理论分析、推导、仿真等手段就能解决。 理论上的工作,我与史密斯博士一道,会进行研究,但,人脑是极其精妙、复杂的系统,考察其运行机理是极困难的,这方面——” “——是的,与其说是算法、结构,倒不如说是一个临床医学的问题。” 插言的是一位医学专家,表情挺严肃,大概是想到人脑的检测手段,从脑电波到磁共振,都不足以支持这样的研究而心下惴惴。 更精密的侦测手段,植入电极、或者增强型扫描方式,研究机构里倒是有这条件,也不是什么新技术,在“旧时代”就已经投入使用。 但,就算动用这些技术,也没有在人脑、意识、思维认知等领域的研究发挥太大作用。 研究手段太匮乏,不敷应用,差不多可以这样讲。 只不过…… 更先进、更有效的手段,其实是有的,但在核战前的世界一直裹足不前,原因, 则是从“伦理”到“风险”的诸多掣肘。 人类意识、思维、智力方面的研究,乍一看十分高端,仔细想想,对旧时代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却并无切实的益处,因而,也很难放任研究者“恣意妄为”,冒着极大的社会舆论和伦理道德风险去行动。 说白了,要研究一个人如何思考,一个人的神经系统究竟如何运作,五大基本功能之中,“认知功能”是最难触及的,传统手段几乎无法奏效。 这种研究,简直就仿佛面对一台运行中的电脑,妄图仅凭其寥寥无几的指示灯,硬件模块的拼插,与系统运行时的风扇噪声,搞明白其正运行的是什么程序,正在进行的计算,具体细节又是怎么样的。 根本就毫无希望,莫说观察,即便提供这系统的全套图纸,都简直是不可能。 脑的复杂度,远胜过今天任何一块集成电路,而即便是集成电路,包含几十亿、上百亿晶体管的芯片,哪怕图纸摆在眼前也一样是无从下手。 要观察、分析、理解这样的系统,说不得,只有采取一些“破坏性的”手段才可以。 这种想法,用不着真的说出口,坐在这些人对面的方然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控制阿达民点了点头。 “只要对研究切实有益,就可以做,无须有其他顾虑。 不过,对刚才这位,”“我的姓氏是珀斯,”“珀斯的发言,本人持保留意见,仍然认为这方面的研究,要偏重于理论,诸位在制定研究计划时,务必明白,这是一个宽口径的研究方向,未必一定要基于人脑来进行。 本人希望知道的是,‘思考、研究、智力的发挥’,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抽象过程? 倘若不拘泥于人脑,这种过程,是否能够嵌入fscim体系,或至少能够用人类的描述系统,进行原则上的完备阐述。” 提出需求,承诺支持,一场简短的研讨会,确定了研究的大方向。 至于具体怎样执行,手段,其实并无所谓,不管科学家们是循规蹈矩、头脑风暴,还是举起屠刀、生砍活剥,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下决心迈出这一步,资源消耗,asa估算约每年120tjoe。 花费一点代价,尝试解答内心的疑惑,身为管理员而有这样的权力,吩咐手下去干活后,方然暂时将这困惑抛诸脑后。 继而,继续沉浸在每天看报告,审程序的生活中。 生活的节奏,现如今,每一天都很有规律、待办事项也比内斗时少了一些,nep大区的各项事务几乎都由ai全权打理,几乎没有任何纰漏。 除非“主人”有新的重大决策,否则,几乎无须人为干预,便可以完成从“扩充军力”到“转移管理员”的一切。 所有这些功能,在超算中心陆续落成后,转而进行核心集中、多线备份的总体架构。 核心节点的若干超级计算机,算力在350~550eflops,此外还有一套分布式的应急管理系统,全网总算力与正线网络的12zflops相若。 正文 第四四四章 囚徒 在过去的旧时代,“全产机”次级节点的应急处置系统,是自己篡权的切入点,不过在今天的大环境下,这一威胁可以说已不复存在,设计、部署、运行nep大区的网络体系时,方然也没有什么顾虑。 毕竟,和旧时代不一样,今天的nep大区里只有一个自由民。 其他所有人,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至多只有网络、全产机、安保监控系统的使用权,想造反,仅凭这点权限根本没戏。 局势平稳,安全无虞,至于永不下车的终极目标,虽然未见一线曙光,却也还在努力,一切似乎尽在掌控,日子一天天过去,方然却逐渐感觉到一丝乏味,精神依然紧绷,意识,却渐渐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别无选择,只能每一天将这些日程重复下去。 是缺乏改变,缺乏新的目标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不想每天做一样的事,那么,把时间用在其他方面是否可以,稍加思考,方然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继而心生无奈。 上帝,nep大区的一千余万民众,包括科学家、平民与罪犯,大概都会这样看待自己,看待那个身材壮实、相貌英俊的中年阿达民,方然却明白,辗转于地下世界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上帝。 而是一个多少拥有些家什的,被关押在地下的囚犯。 上帝,顾名思义,总归能决定一切,那是站在治下之人的立场,自己的真实处境,可远没有这样美妙。 虽然从每天的生活上看,条件,确乎既周到又舒适,每天三餐花色繁多,锻炼场所一应俱全,不论在哪里落脚,asa都会指挥仿真人将一切打理妥帖,身为管理员,几乎被自动化、智能化系统所包围,从理发到体检的一切活动都无需亲自动手。 但同样的,也有一些事,并非管理员的身份所能赋予: 譬如到地面上活动,哪怕稍事停留,风险就会让方然打消这一念头。 除此之外,关于nep大区之外的一切,原本视线之中的广袤世界,也随战争而消散,继而让整片土地成为一座孤岛。 边境线外的北大陆,乃至其他大洲,大洋,都成为自己的禁地。 世界,何其广阔,从未踏出北大陆的方然很清楚这一点,也因此而顿生怅然。 管理员,统治一个大区的“上帝”,麾下武装机器人逾千万,这样庞大的武装力量,却只能保护自己、安然无恙的待在这五百万平方公里的牢笼中,而没有办法突破边境线,让自己见识到更广袤的世界。 即便麾下的机器大军,能够压倒毗邻大区的武装力量,四面扩张、消灭所有割据势力,最终占据了整个盖亚,这种境地也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 并非割据,让自己无法踏出nep大区一步,而是世界已地覆天翻,曾经的人类文明, 已经被战火所毁灭,烟消云散、化为无形,随着无数生命的逝去而不复存在,所留存的,只有数据库里的冷冰冰数字,和幸存者脑海中的一抹记忆。 待到这记忆消散,曾经的文明,也就会彻底消亡。 数据,即便再怎样庞大,也无法将其复生,无法第二次赋予其宝贵的生命。 人类文明,在今天是否还存在,方然并答不上来,但他却清楚无误的知道,自己脑海中的“那文明”,已经不在了。 管理员,治下大区的“上帝”,这说法是多么的讽刺,世上还有比这更无能的上帝吗。 自己,与这时代的所有管理员,割据的统治者,其实也不过是和千千万万的民众一样,被时代的车轮挟裹,只因挣扎、或者命运,而暂时得有一段前途未卜的人生。 文明消亡,一切,发生在不知不觉之间,在没有任何人架起大炮向其开火时,便即崩塌。 存在了千万年的人类文明,在生命短暂的人眼里,仿佛自有永有,世上每一个人都降生在文明的摇篮里,也将在文明的怀抱中辞世,生生死死的这一切,是那样的理所应当,仿佛无需任何捍卫,坚守,变成一直延续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那一天,核火从天而降,大地上烽烟四起,裂缝蜿蜒的咔嚓声响彻云霄,人们却无暇他顾,仍然在摇摇欲坠的文明巨塔上,白刃溅血,自相残杀。 然后巨塔崩塌,一切,就此无可挽回。 不知是人类,埋葬了赖以栖身的巨塔,还是这巨塔,埋葬了自取灭亡的人类。 每当想到这一切,脑海中,文明崩溃的那一幕,会引发感慨,嗟叹,一切人类的情感,方然并无从真切的体会到。 并非冷漠无情,而是他绝望的意识到,这一切,完全都是命中注定, 是文明自诞生以来,便无法逃脱的宿命。 诞生于蒙昧时代,一直延续到今天,文明,究竟为什么落入消亡的深渊,道理,极其深奥,深奥到这世上所有人都无法理解,无法洞悉,因而便也无法躲避,但却又极其简单,简单到每一个人都能明白。 文明到底是什么呢,归根结底,无非是人,一个又一个的人,组成群体,组成社会,组成人类文明; 摈弃单打独斗,尝试用协作的方式,去对抗喜怒无常的大自然。 协作,个体之间的联系,有如蚂蚁,有如蜜蜂,并不是盖亚上第一次出现的景象,但唯有人,拥有智慧的人,能够将其发展到空前的高度,个体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从未如此紧密,如此无法割裂,让千千万万的个体组成一个整体,共同面对自己的命运。 生物学意义上的个体,超越基因的藩篱,超脱空间的隔离,恍若一体,这是自有生命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形。 继而,以文明为纽带,在盖亚之上创造出无数的奇迹。 灿烂光辉的人类文明,就是这样顶风冒雨,披荆斩棘,走出蒙昧的洪荒时代,一直发展到今天的高度。 然而就在这灿烂辉煌的背后,却始终潜伏着一个莫大的危机。 正文 第四四五章 替身 任凭文明走过多少岁月,始终没有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去弥合文明中无数个体的利益之诉求,避免其反噬自身。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一旦意识抵达这样的深度,甚至,用不着真的憧憬永生,一旦技术发展到足以取代了人,取代了千丝万缕之社会联系,也可以满足自身利益诉求的程度,危机,就会悄然接近,发动致命的一击。 群体,社会,文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是个体加入其中,所获的收益,远超一个人的单打独斗,这是任何群体、社会、文明能够存在的根本前提。 但,倘若有一天,一个人只要掌控足够庞大的资源,便可以不仰赖任何人、至多只驱使极少数的人,而获得惊人的利益,那么对他而言,继续留在群体、社会、文明之中,便没有了任何的理由。 一旦这样的人出现,这样掌控庞大资源的人出现,文明的大厦里,便堆满了炸药。 而科学,it技术的极大发展,则是引爆炸药的一根雷管,是压死文明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宿命,无可逃避,现实何其晦暗。 任凭人类中的极少数智者,怎样预测未来,任凭上下求索的有心人,找到再多证据,明天,将会是怎样的恐怖,深陷在利益泥潭中的人类,却没办法去规避,甚至都无法让自己相信这预言。 结局,也就是无可更迭的命中注定。 提前预见到这一幕,却无法可想,甚至也被迫得投身其中; 这,便是宿命。 站在远比这时代绝大多数人更高的层面,看透文明的从生到死,预言,正在一点点成为现实,方然的情绪不免有些低沉。 或者,不如说是迷茫,对于下一步去向的某种迷惘。 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不论对文明,还是对自己,命运终归是一种可以自主,也应该自主的东西,多少年来始终持有这样的信念,方然才会选择了追寻永生,拒绝向终有一死的人之宿命低头。 但是现在,亲身经历过地覆天翻的剧变,目睹文明走向衰亡,甚至自己就参与其中、推波助澜,他却不禁心生疑惑,怀疑这一切是否是完全的命中注定。 站在唯物主义立场,所谓“宿命”,并无神祗幕后操纵,而是由客观规律决定的必然。 而客观规律,是只能认识,利用,而绝对无法颠覆的存在。 人的意志,看似自由的意志,本质上也不过如自然选择作用下的基因、dna片段,一切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念想,只有符合客观规律,才能留存,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即便实施,也绝不可能获得理想的结果。 客观规律,隐藏在客观世界中的铁律,对意识构成了选择的压力。 这是一个极其惊人的念头。 将意识比作dna,将客观世界比作外界环境,进而,将人的意识活动、行为趋向之演变,类比于生命演化的自然选择,这一想法,乍看起来是很无稽,毕竟意识完全不同于dna,最本质的区别便是无法遗传。 没有一条稳定的遗传链,任何特质,都谈不上所谓的“演变”。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一天,又一天,方然的地下生活,逐渐从单调乏味,转向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出于安全的考虑,在彻底掌控整个盖亚、铲除一切竞争者和威胁之前,管理员不宜离开地下世界,暴露在危机四伏、辐射残留的盖亚地表。 但借助远程控制、vr技术与仿真人“替身”,方然仍可以接触地上的世界。 为实现这一目标,西历1491年启动的研发工作,在翌年有了成果,遍布nep大区的若干处地下掩蔽所里,逐渐配备了被称为“替身”的vr远程体感机器。 有了“替身”系统,使用者无须坐在计算机面前,使用键盘、鼠标来笨拙的控制仿真人,而是在悬浮空间内行动,通过vr等传感模块来感知生化仿真人所处的环境。 使用者的绝大部分动作,从行动、语言,甚至面目表情等细节,都能立即体现在仿真人的身上。 当然,这些功能都可以选择,如果不想让旁人见到自己的表情,设置一下就可以。 “替身”系统,使用者的切身体验,几乎可以用“身临其境”来形容,仿真人感知到的外界讯息会有选择的反馈到使用者身上,没有安全隐患。 在系统陆续安装完成后,相应的,nep大区的很多地点都配备了“替身待机点”。 作为这系统的唯一使用者,方然可以在不同地点的仿真人替身间切换,虽然只是一种虚拟感受,在自己看来,也近乎于“瞬间移动”。 前一刻还在视察某研究机构,发出指令后,几秒内就能切换到定居点内的另一具仿真人身上,这种能力,起初是很令人新奇,但最重要的功能还是确保安全,以及节约大量原本要耗费在旅途上的时间。 耗费巨大资源建立起这样的系统,其功能,似乎是为管理员的“视察”而服务,方然的动机却不在此。 现在的nep大区,一切日常运作、管理,几乎完全由ai负责。 至于管理员,亲临现场,几乎没有必要,只要对控制中心下达必要的指令,系统就会自动打理好一切。 对方然而言,“替身”系统的最大价值,是解放自身,允许自己“在”地上世界活动。 即便这种活动,使用者能感知的要素,暂时还很有限,不论在阳光照耀的林间空地漫步,还是在细雨迷蒙的湖边垂钓,系统所能模拟的,只有场景,温度,不甚真实的体表触感,和未知其调配是否适当的环境气味。 这一切,在人的感知系统中拼凑起来,往往包含扭曲,但长久未曾外出的自己,甚至都未必能觉察得到。 暂时还有这么一些缺点,对“替身”系统,方然还是很喜欢。 至少在眼下,这是唯一可以摆脱禁锢,在确保安全之前提下外出活动的手段。 正文 第四四六章 游荡 自从有了avatar系统,除参与研讨会等活动,更加自在之外,方然的活动范围也一下子扩大了很多倍。 陆续建成、投入使用的“avatar待机点”覆盖到哪里,原则上,自己的活动范围就拓展到哪里,到西历1493年末,nep大区的管理员终于接近了边境线,头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看”到治下土地之外的世界。 远远眺望,借助光学设备,方然能看见边境线处的物资交换站,和双方部署的武装机器人。 那些体量大小不一,武器装备看起来也有点陌生的机器,姿态各异,部署的位置也前后不一,出于警惕而遥遥相对,每一刻都准备着与边界另一侧的“同类”开战,这景象,即便只是远远目睹,还是让方然十分新奇。 毕竟,在拥有avatar系统之前,哪怕在夺权之战最激烈时,自己都未抵近火线,像现在这样“亲历”机器之间的对峙。 对峙,二十四小时警戒,大军压境的景象看上去很紧张,其实也司空见惯。 更多时候,每一天花费些时间,在系统中控制远方的“替身”行动,正好借此锻炼身体,方然还是喜欢驱使仿真人在郊外远足,有时还会搭乘越野车、直升机等载具,用这种方式游历治下的大地,体会久违的亲近自然之感觉。 哪怕这种感觉,完全是机器在提供,想必会与真正的身临其境不太一样,方然仍沉浸其中。 生而为人,没有哪一个是做好了准备,甘心每天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里,与冷冰冰的钢筋水泥和钢铁机器为伍。 漫长演化过程的塑造,并不会让人习惯于这样一种环境,方然也不例外。 世界,天翻地覆之后的世界,曾一度给他留下“消亡”的印象。 但,借助“替身”在辽阔大地上穿行,在相距遥远的不同地点,眺望并感受着大自然的秀美风景、壮丽奇观,方然才深切的意识到,外界,仍然生机勃勃,身在其间的这世界,远比自己印象中更广阔。 徒步穿越茂密的森林,脚步踏上一望无际的草原,乘小艇沿河流向上,借助索具攀援大峡谷的峭壁,甚而,像多少年前一样坐在海岸边的草甸,眺望湛蓝色的浩瀚无垠,海鸥在天空中翱翔,湿漉漉的风拂过面颊,这一切,让方然格外的沉浸其中。 多少年来,每一天都在竭力挣扎,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切的体验到, 这,就是真正的人生。 …… 外出旅行,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在劫后余生的大千世界里徜徉,这种事,在旧时代是很寻常,很普通的行为。 而今,却只有统治一方的管理员,才能够做得到。 借助avatar系统外出观光,终归是在消遣,时间宝贵,方然却几乎每天都在这上面花费一两个小时,一方面是借助力反馈系统,锻炼身体,另一方面则是内心深处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真实存在的潜意识。 人,终究不是机器,并非每一天新陈代谢的运行不辍,就算是真正的活着。 除去外出观光,游历nep大区的广阔自然,方然的“外出”目标还有很多,不止一次,他在搭乘直升机旅行的过程中,俯瞰到巨大的人工建筑,于是临时决定下去走一走,看一看,近距离观察这些曾经、或者正在发挥功能的庞然大物。 水坝,宽达百米的巨大构造,双曲拱坝拦截了河流,制造出一大片平滑如镜的水域,发电水道浪花奔涌,高大厂房里的水轮机组正隆隆运转。 露天矿床,摩天轮般的超大型挖掘运输机,将一兜兜煤炭撒上输送带,喷涂防锈漆的暗红色矿用卡车来来往往,将矿石运送到不远处的装运站,轨距三米的短途专用铁路上,一列黑色重载列车缓缓加速。 超大型工业中心,第一眼看去,远方地平线矗立的巨型激光拦截炮,仿佛利剑直刺苍穹,占地广阔的巨型工业集成体系,空降其中,唯有凭借电子地图才不致迷路,巨大厂房,密集管线,机床,输送带与组装机器人忙碌不停,只有借助外骨骼,才能让仿真人穿过狭小、曲折的检修通道。 电力,原材料,作战平台,大区内的一切所需,每时每刻都在通用型ai的控制下,由这庞大到不可思议的体系制造出来。 不仅如此,诸如农作物,禽畜,衣物乃至生物制剂的一切,也完全由体系包办。 在一座座电厂,矿山,工业基地中穿行,所见所闻,即使对方然而言,也是完全的新奇,哪怕自己就是所有这一切的掌控者,拥有者,切实的使用着这庞大体系的成果,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感受仍然是如此的震撼。 巨大的钢铁冶炼机构,高炉,喷火的巨塔,钢水在槽中奔流; 总装流水线,绵延不绝到十公里开外,年产能超百万的武装机器人流水般涌来; 化工综合体的复杂流程,反应釜中的原材,倏忽裂变; 核电站的耐压壳内,机械臂娴熟的提拉控制棒,次级回路的蒸汽轮机拆开检修,更换一体式叶片…… 所有这一切,现代工业体系的每一个枝杈,流程,设备,材料,产品,细节何止亿万,然而在这庞大到无法想象的体系中穿行,自始至终,方然意料之中的没见到一个人类,目之所及,完全是无穷无尽的钢铁、线路与芯片。 没有人的世界,机器主宰的生产体系,这一切,便是自己所拥有的全部。 人类,在今天仍存在于哪里,除治下的若干科研机构,与留存火种的定居点之外,便再无其他,甚至连一丝痕迹都看不见。 哦,不是的,事实并不是这样,就在今天的nep大区内,也还是残存有极少数人,暂时没有纳入这一庞大的体系。 避难所,旧时代的遗迹,在今天仍零星分布于大区的土地上。 经历过盖亚大战、全面核战与管理员内战的洗礼,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或者被战火毁坏,或者被暴徒洗劫,但,必定还有或多或少的一部分幸存至今。 如果其仍在运作,那么,想必也还会有一些人,在这些旧时代遗迹中,苟且偷生。 正文 第四四七章 避难 清理旧时代遗留的避难所,大概,会是任何一名夺取了权力的管理员,迟早都会进行的一项事务。 早在多年前,方然就清楚这一点,也因此而没有动过“避难”的念头。 花费逾三百万联邦马克的巨款,先后修筑的三处避难所,唯一的功能是为了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而非在天下大乱时用来避难。 而且现在,这三处避难所都位于边境线外,新时代的信息渠道之匮乏,让他无从得知这些避难所的近况。 是依然蛰伏于地下,还是偶然间被发现,其实,现在也都无所谓了。 西历1493年的某一天,阳光逐渐照亮了茂密的阔叶林,科罗拉多州腹地,树林中传来机械运作的声音,继而,几具搜索型武装机器人现出身形,一边迅速前进,一边用传感器扫描周围的任何异状。 按行动计划,搜索这一大片山麓地带,不多时,热感应探测器发现,附近有地下人工建筑,或其他什么东西在发出热辐射。 确定疑似地下避难所的位置后,武装机器人逐渐接近,不出所料的与防卫设施短暂交火,直到摧毁所有的火力点,然后组织发掘工作,摄像头扫视现场,直到遮蔽主入口的石块被机械臂搬开,现出一座预测面积近一百平方米的地下建筑。 现场,没有一个人在,武装机器人释放出若干蜘蛛式哨兵,侦测建筑内的情形。 传感器的检测数据,空气中,弥漫着一定浓度的尸胺类化合物。 继而,确证了这些化合物的来源: 一具处于密闭环境中,死亡多时,高度腐烂的人类男性尸体。 现场施工机器人的背后,掌控全局的ai,尝试判断目标的死亡时间,却不出所料的难以推定,身份辨识工作则相对顺利一点,尸体因高度腐烂而难以进行dna比对,但,从生活、医疗设施上提取的间接讯息,却得出了可靠性极高的结论。 目标s02097,姓名:方然,状态:确认死亡,确证地点…… 一条简单明了的记录,被ai登入数据服务器,在梳理汇总后,就会将最近一段时间的更新整理成报告,提交给“管理员”查阅。 一场例行调查,以不自知的被误导结束,pcs大区管理员的调查报告里,方然,系统甄别出的第九十七个高危目标,疑似永生追寻者的潜在竞争对手,被判定为“因不可知的避难所致命故障”而身亡。 继而,从威胁名单中删除。 …… 科罗拉多州的这一幕,身在上千公里之外的方然,并没有亲见。 一方面受制于匮乏的网络等情报渠道,另一方面是为避免招致不必要的怀疑,对大区之外的三处避难所,他从未尝试调查,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关注。 所以,不管是避难所的被破获,还是搜索者的被误导,方然对这些全都一无所知。 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在nep大区之“阿达民”的真实身份暴露之前,不论方然、还是托马斯*安生,这两个永生追寻者的身份如何被破获,对自己也不构成任何威胁。 之所以还在乎这些,无非是一种谨慎的天性使然。 自己的避难所,情形,现在已一无所知,这并不妨碍方然制定规划,搜索nep大区内必然隐藏着的大量“末日避难所”。 这样做的动机,毋庸讳言,必然与管理员下达的管指令有关。 大区土地上,除定居点、科研机构与“阿达民”的居所外,一概不允许有任何人逗留,避难所里的幸存者,不论动机、能力如何,终归是一种潜在威胁,必须加以铲除。 除此之外,自己曾涉足过这一行,也很清楚旧时代有能力、也有意愿兴建避难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寄生虫。 对这些家伙无任何好感,方然也乐得将他们从地洞里挖掘出来,大白于阳光之下。 除此之外,自己也曾经考虑过,从避难所中可以获得一些设备、物资与建筑材料的补给,但asa给出的分析报告,搜寻避难所的行动计划,耗资巨大,所获的物资并不能抵消这种消耗,经济上也不划算。 所以还是出于安全的需求,派出若干队武装机器人,进行拉网式搜索,是这样吗。 nep大区,总面积约五百万平方公里,要将这样大的一片陆地搜索无遗,工作量可想而知会有多大,且不论这种拉网式的搜索是否会有遗漏,单就其时间而言,恐怕就要花费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能过完一遍。 方然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同样的,也没有耐性去等待。 取而代之的策略,则是“常态化本土监控体系”,事实上早在寻找避难所的行动计划之前,通用型ai就已根据管理员的指示,开始规划、部署这一规模空前的监控大网,试图将nep大区的每一寸土地都置于ai的监视之下。 五百万平方公里的陆地,包括内水,如此辽阔的区域,在旧时代的联邦,也始终无法做到全面监管。 至多依赖民众聚居点和政府机构,暴力机关,维持稀疏的管理和控制。 新时代的nep大区,则采取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体系,具体而言,是借助it、微电子、自动化领域的先进技术,在整个大区范围内部署超过1,500,000,000个监控终端,以每平方公里约300只终端的密度,进行全方位、全天候、无死角的监视。 十五亿个监控终端,由多种型号、功能的硬件系统组成,分布疏密不定。 在原本就人迹罕至的荒漠、极地地区,密度较低,而在定居点和研究机构等人口密集场所,分布密度则高达每平方公里10,000~100,000只。 这样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可想而知,建设与维护的消耗是多么巨大,效果却确凿无疑,能够让管理员完全、切实的掌控大区内每一寸土地的情形。 这是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梦寐以求、却始终做不到的。 借助这样的一张“天网”,搜索末日避难所,就成为了一种守株待兔般的以逸待劳。 正文 第四四八章 破获 盖亚表面现存的“末日避难所”,不用说,每一处都建设于全面核战、乃至第三次盖亚大战之前,这是符合逻辑的判断。 基于当时的技术水平,以及,当时的业界设计需求与构想,这些遍布北大陆的末日避难所,不说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无法避免从热辐射到废弃气体、残渣等物质的排放,继而被监控网络发现。 至于那种百分之百与外界隔绝,从近处观察,也发现不了一丝端倪的避难所; 技术上并非无法实现,代价却极其高昂。 以旧时代之买家的预测,避难所启用的大环境,是人类文明遭遇灭顶之灾,在天下大乱的背景下,这样一群贪生怕死者,并不认为自己的避难所会在未来遭遇7*24小时的无间断、无死角监控,因而也没有平添巨资增加这一功能的必要。 正如当时的从业者之一,罗伯特*布朗教授所言,避难所的主人,脑满肠肥、贪生怕死的联邦顶层,眼界与头脑并不怎样灵光,亦缺乏对未来的认知。 所以,即便耗费巨资,为自己在浩劫中的幸存而铺垫,也终究只是一场空。 遍布nep大区的末日避难所,数量,asa预测大约在500~1000所,整片北大陆上的数量则更多,也许在数千之数。 旧时代的联邦顶层,拿得出几千万、甚至几十亿联邦马克的个人和家族,数量大致仿佛,虽然不是每一个有能力的顶层、有产者都会投资兴建避难所,但投资者又多有狡兔三窟的情况,平均下来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 在全面核战与内战中,一部分避难所被破坏,剩余的总也还有几百座。 单看数量,似乎末日避难所“随处可见”,然而其隐藏的手段相当高明,一时半刻,的确很难将其铲除干净,方然也没有这样的计划,而是在监控体系发现迹象时,才派出机器武装前去一探究竟。 从西历1493年开始,一年时间里,“天堂军”总共只破获了寥寥几十处避难所。 在清理这些避难所的过程中,方然控制的替身,外表整齐划一的仿真人“阿达民”也几度抵达现场,动机,则大部分都是源自好奇,毕竟在郊野肃清的当下,要在定居点与研发机构之外的地方见到人类,已经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除此之外,方然也的确抱有一丝猎奇心态,想知道自己也曾参与过的末日避难所工程,其效果究竟怎样。 避难所,不论规模大小,总会有一些防御设施,1493年冬季破获的大型避难所,更一度迫使“天堂军”出动正规武装进剿,双方爆发激烈交火。 当然,在设计时并未考虑与正规军对抗,再怎样庞大、坚固的避难所,也不可能是“天堂军”的对手,几小时内肃清了避难所的抵抗力量,武装机器人用激光刀切割建筑外壁,继而动用微型炸药清理出一条通道,短暂交火后,就将蜗居其中的若干名避难所揪了出来。 动用机器人抓捕避难所,有一个好处,除非这些家伙执意自戕,否则,几乎总是能够将其生擒活捉。 避难所内的情形,驱使“阿达民”踩着瓦砾走进去观察,一切正与记忆中的典型结构、配置相仿佛,在方然看来,他很容易辨别出避难所的规模和造价,按asa的分析,该避难所落成于西历1480年代中期,耗资应该超过了十亿联邦马克。 避难所的启用时间,不问可知,极大概率是从1489年8月19日开始。 算一算起止时间,这座位于崇山峻岭中的末日避难所,运行时间还不到五年,按该类工程的平均水平,长达五十年的99%概率生存保证,可以说这座避难所的运转才刚刚开始,内部空间储存的大量物资也证明了这一点。 不到五年时间,看似不长,但,稍加观察其中的避难者,方然就觉察到一丝不详之兆。 避难所,投资者寄望于此,希望凭借一切物质资料让自己渡过浩劫的庞大体系,看起来,并没能发挥其预想中的作用。 在这一次行动中,武装机器人共捕获避难者六人。 从年龄分布、佐证资料来看,这些男女老幼,应该都是同一个家庭的成员。 如何处理这些避难者,在行动前,方然并没有确切的考虑,或者说不认为这是一个多么棘手的问题。 如果不适合放进定居点,就送到nep_r934,这也没什么好考虑的。 但是,在翻阅asa提交的情况说明、报告之后,他却对这些人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进而,在和研发机构里的医学专家沟通后,将这些避难者送到nep_765,作为长期试验的观察样本而严加看护起来。 对避难者如此重视,并不是说,这些地下居留者变为了一群怪物。 从他们身上,方然略感畏惧的发现,即便有充裕的物质保障,也有一定数量的同类、甚至家人作伴,短短几年时间,这些人的言行与神智仍大为异常。 这种情形,用不着详细查看报告,方然也能想象一二。 原因,不言自明,也是自己一直为此而焦虑的,“社会属性的灭失与异化”。 人,是一种社会动物,即便旧时代的几十亿芸芸众生中,意识到这一点的只是少数,也无法抹杀这必然的事实。 倘若外界环境,社会,文明,一概不复存在,人又会怎样,末日避难所中的情形,其中避难者的生存状态,就是相当可信的实验,让自己无需真的经历那一切,也能切实验证其可怕的后效。 末日避难所,一旦启用,就会与外界隔绝,这是一个看似很显然、却不易觉察的事实。 隔绝,并非是指其运行状态,而是指在西历1489年的全面核战爆发后,避难所因浩劫到来而启用,就几乎不再有结束运转、让避难者重返外界的可能,按照运行逻辑,只能(永远)自闭的运行下去,直至耗尽最短缺的资源后瘫痪。 这一点,恐怕是很多走进避难所的金主,包括罗伯特*布朗在内的人,都未曾想到的。 正文 第四四九章 度日 在全面核战的紧迫形势下,避难所被启用,在一段时间的封闭运行后,或多或少,自然会有一些观察外界的手段,以便核心ai和避难者分析事态,根据外界的情形,决定要不要结束封闭运行的避难状态。 即便有这样的准备,对外观察,又会发现一些什么呢: 秩序的恢复,人类活动的恢复,这些期盼中的景象,注定不会在内战后的北大陆出现。 以避难所的有限观测手段,能够发现的,只能是一队队武装机器人、一群群无人战斗机之类的威胁,昭示战争与危机仍在持续。 在这种情况下,不论ai、还是避难者,都不会做出“避难结束”的选择。 战争爆发,国家随之崩解,文明逐渐消亡,一场漫长的浩劫才刚刚开始,这种情况下,避难所里的人根本没有机会、也不可能主动离开地下世界,只有蜗居在不愁吃穿、却希望渺茫的堡垒之中,度日如年。 这种生活,倘若还能被称为一种生活的话,也无疑是一种折磨。 与外部世界隔绝,同时也与人类社会、人类文明隔绝,自然是一种不正常的生活状态,但,避难所中苟且偷生的危害,绝不仅仅于此,而是在不知何时才能离开、甚至无法离开的恐惧中度过每一天。 这样的生活,哪怕只持续短暂的五年,都会极大影响人的心智。 99%概率保证的五十年生存期,因此而成为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这一点,方然是在观察过避难所中走出的人类,才真切的意识到。 继而,对自己与所有管理员的处境,也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管理员,坐拥整个大区的“上帝”,在控制范围内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然而这种地位,被边境线所牢牢禁锢,更深刻处于外界的威胁之下,这种生存状态,与蜗居避难所的那些人,又何尝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自己的处境,恰似身在一处较为宽广的避难所中,这是方然的认识。 继而,他也不难想象得到,倘若追寻永生的研究有了阶段性的成果,自己的人生,能够突破一百二十岁的寿限,漫长的生活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其结局,恐怕也会和那些避难所中的可怜虫一样,心智异常,甚至,不复为人。 这一点,医学研究机构提交的报告,已经说得很清楚。 鉴定结果是除一名儿童外,大型避难所中发现的所有幸存者,都有严重的精神疾患。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这世界上也曾有一些避世而居的隐士,在深山老林中,长期不与外界接触而安然无恙,但,那毕竟也还是和避难所中的情形不一样,后者,居住其中的每一个人,事实上都想离开而不得。 这种状态,和自己眼下正经历着的,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表面上的区别,生活条件,生存状态,身为管理员自然不会与避难者有相似之处,但,每天照例驱使“替身”游荡,在辽阔原野和城市废墟中穿行,目之所及,完全是待征服的大自然,与杳无人烟的文明遗迹,这种被禁锢的感觉,就来的越发强烈。 五百万平方公里,何其辽阔,但,倘若生命一直继续下去,如此广袤的土地也终有一天会被自己踏遍。 游离于文明之外,或者说,失去了延续至今的唯一之文明,每天吃饭睡觉,检查ai的运作,控制“替身”在大区内漫无目标的游走,这,就是永不下车者的人生,是未来漫长到不可思议的生活之全部么。 至多再加上督促科技研发,隔三差五,与科学界的专家们会晤。 剧变之后,时代随之变迁,身在这地覆天翻的大潮之中,生活,不出所料的一点点变得简单而直白,脱离了人类社会,因此而不再需要每天与陌生人、或者亲密者打交道,起居有仿真人照料,工作,也不需要自己去完成。 那么作为管理员的职责,又是什么,只是充当久远年代君王那样的象征和摆设吗。 孤独,大抵可以这样形容,身在nep大区的地下世界里,一天天的,方然越来越明显的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希望得知外界的讯息,又多么的渴望知道,这偌大的世界,正在发生一些什么样的变化。 西历1494年初,北大陆东南一隅,夏洛特市以西三十公里处。 ama_r620定居点内,道路熙熙攘攘,一大早起床忙碌的居民正走向各自的岗位,开始一天的学习或工作。 房间里,早起的女人洗漱完毕,穿好制服,在一楼的餐厅领取食物。 emily*grant,第620定居点内的一名管理机构工作人员,每天的日程,是在定居点的服务中心接待来访者,使用计算机终端录入、查询或打印信息。 对这份还算对口的工作,女人很珍惜,在这样一个历经浩劫、前途未卜的时代,能挨过全面核战之后的大混乱,继而被武装机器人押送定居点内,暂时生存下去,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每天的工作,单调,重复,很快会让人忘却旧时代的一切。 除了那个姓氏,但,在这里也必要刻意强调,既然没人知道那家伙的情形。 一边吃早餐,照例沉浸在对往事的模糊记忆里,emily没在意旁边桌上中年男人的搭讪,即便在定居点内,身为女性,这早晚也是一种近似强制的义务。 哪怕自己曾有过恋人,也无济于事,但,就自己现在这样的年龄…… “艾米丽*格兰特,识别码620f03481。” “……?” 被一个声音惊醒,抬头看去,不知何时身旁已多了一具仿真人的健壮身躯,除此之外, 还有两具城区里不多见的武装机器人,手上的gun微微泛亮。 “是我,请问有什么事。” “请跟我们走一趟,你有十分钟时间收拾行李。” 走一趟,为什么要带走自己,双眼凝视仿真人的面无表情,emily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眼前的仿真人,莫非就是统治着自己与周围所有人的,ama大区管理员。 阿达民,是吗; 这样的家伙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呢。 正文 第四五〇章 转移 被仿真人和武装机器人带走,当天上午,搭乘直升机离开第620定居点的emily抵达一处新的居住地。 从空中看去,规模庞大的地面建筑群,让她想起了“夏洛特研发中心”。 不打招呼的脱离既有生活,面对陌生之地的一切,从住处,到玻璃幕墙外的环境,女人都有些不太适应,但在这里,她见到了一具久违的生化仿真人,虽不知道是否原版,但并无关紧要的tomy。 “杜兰特,今后一段时间,你的住处就设置在这里,可以外出活动,但,依然要遵守《ama大区行为规范》。” “我明白。 不过,能否问一下,为什么要把我送来这里。” 能够再次与tomy见面,emily挺高兴,但,起码的头脑也让她意识到,对自己这样别无所长的人而言,离开人口密集的定居点,在陌生的研究机构里拥有一处宽敞明亮的住处,这件事肯定不寻常。 女人的问题,让站在门口的仿真人抱起双臂,似乎是思考了片刻。 “我认为这没必要解释,对你而言,眼前的生活要比定居点好得多,这也就足够了。” “你就是这一大片区域的管理员,对吧。” 从登上直升机,离开第620定居点的停机坪,emily就一直在思考,现在,仔细观察门口的仿真人,起码的科学常识让他知道,这一具外貌像人的机器是由人类在远程操控,从身体到表情的细微变化,也不可能呈现在“替身”上。 但她还是能感觉到,眼前的家伙,恐怕已调查清楚了一切。 “那我就明白了。 看起来,是因为自己认识的人,如今……是做出来了一些不得了的大事呢。” 直觉,敏锐的直觉,曾经有过的很多想法一下子涌进脑海,emily的语调有些低沉,即便自己的能力太有限,甚至无法明白那个人究竟要做什么,那个身在远方、生死未卜的家伙,还是做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正是这样。 那么,就好好在这里生活,emily,还是说我应该叫你‘艾米丽*安生’呢。” …… 西历1494年,不知不觉,又到了严寒即将过去的二月份。 nep大区的地下世界,自然,没有四季的概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转移到新的居住地点,不论在哪里,环境都是恒温恒湿的,如果不看日历,方然很难意识到时间在流逝,意识到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时间,周而复始,每一天的日程大致相仿,这的确容易带来错觉。 方然的头脑很清醒,清醒到什么程度,即便每一天沉浸在这波澜不惊的日常之中,也还是会清楚的意识到这只是表象。 战争,从第三次盖亚大战算起,到西历1490年的休战,前后持续了近三年时间,在那以后,不论nep、还是其他大区都偃旗息鼓,刀枪入库,治下的东北太平洋大区,几年来都没有遭遇一次边境的武装冲突,更不用说战争。 擦枪走火,在这样一个管理员彼此忌惮、大搞军备竞赛的时代,原本应该是很寻常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边境线两侧对峙的武装力量,完全由机器组成,听命于战争决策ai而进行自己的一举一动,这种情况下,别说偶然爆发冲突,蓄意为之的“下级独走”都已彻底成为不可能,和平,也就得以轻松维持。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不论自己、还是毗邻大区的管理员,都没有主动挑起战争。 至于更遥远的陆地之上,视线之外,究竟也是一样的和平景象、还是正经历着激烈的战斗,就完全无从得知。 从这一角度,歆享着每天的和平生活,方然却甚至无法确定,这和平景象覆盖的区域究竟会有多大,是不是现今盖亚表面的一种常态,还是仅仅存在于自己与毗邻大区之间的,暂时而脆弱的异象。 这种问题,迄今为止的人工智能,还一点都无法解答。 世界究竟怎样了,目之所及的地域之外,现如今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全凭想象,方然只能以自己的见闻和理解去摹想,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相当有把握的断定,nep与毗邻之mis、pcs大区的“表面和平”,是今日之世界的普遍现象。 但,这种表面上的和平,又能持续多久。 每一天的忙碌之余,夜晚时分,按作息表的安排准时就寝,躺在舒适的床铺上,入睡前的方然总会想到这一问题。 继而,沿着以往多次重复的思路,矛盾渐生,让他一方面直觉性的认为,眼前的和平注定无法持久,另一方面却无法准确的说出,如果和平不可持续,那么,又会在什么情况下,因为什么样的直接原因而破裂。 开战,总归需要一个理由,但既然现在大家都按兵不动…… 自己不是也一样,那么,自己又是出于什么考虑,而没有向毗邻大区发动进攻。 夜有所梦,日有所思,入睡前的念头在第二天隐约浮现,驱使“替身”在冰天雪地里前行,借助滑雪器材体会风一样的疾速,眼前的vr景象飞快扑来,方然身手矫健的左右规避障碍,一边分心继续思考。 分心二用,在滑雪时十分致命,方然却没有这样的顾虑,反正一旦失手,撞击岩石、或者坠落悬崖的也只会是“替身”。 一边应付眼前的挑战,一边突兀的想到这问题,片刻后,方然就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紧张激烈的环节想起这些事,大概是因为,潜意识已替自己做出了判断,在提醒自己这才是身为管理员最应该关心的核心问题。 和平,是基于什么样的态势,倘若和平无法长久,又会是因为什么。 看似与“活着”的目标并不相干,稍加思考,方然也不难明白,如果自己想要继续追寻永生,追寻永不下车的神迹,就必须直面眼前的这一根本问题。 继而,站在追寻永生的立场上,做出“战争还是和平”的命运之抉择。 不管怎样构想,总之,一定要尽快想清楚局势,而决不能像过去的两三年那样,得过且过,沉浸在和平的表象之中。 那样的行为,等于就是将主动权拱手相让,被动等待战争的爆发。 正文 第四五一章 胜率 和平,是暂时的。 战争还没有爆发的原因,不外乎在于,包括自己在内的管理员们,对边境线外的情形几乎一无所知。 继而,哪怕拥有再强大的计算机与人工智能,在数据、资料的极度匮乏之下,也没办法准确的评估毗邻大区之军事实力,无法计算出胜率,继而也就没办法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局面之下,轻率的挑起战争。 这一情形,与旧时代完全不同,旧时代的规则也无法再适用。 西历1494年初,身在nep大区遥望着远方的世界,方然的感受确乎如此。 对自己掌控的nep大区之综合实力、尤其武装力量的实力,身为管理员,其实并没有一种精确到单元、详细数据的掌握,但这一切本来也是ai在打理,武装机器人的数量,是一千万,还是更多,其实也并不是很关键的方面。 关键在于,自身实力与毗邻大区的实力,孰强孰弱; 这是一个完全未知的问题。 在文明后的这时代,人类的科技,绝大部分成果都得以保留,分布在nep大区与其他地域中的若干研究机构,仍然在向未知的领域挺进。 基础科学的研发,停滞,是早已有之的大趋势,方然并不怎样为此而烦恼,反正以nep一区之力,即便将绝大部分资源都投入基础物理研究,大概率也难有收获,而以当前军备竞赛之严峻,也根本不可能维持那么高的投入。 基础研发的停滞,短时间内,对应用技术的研发并无太大影响。 管理员切实掌控的科技水平,还在一点点提升,但,这种提升对于情报获取,侦查边境线外的世界,却没有太大作用。 今天的世界,想必,每一寸土地都已被割据者瓜分,大地之上的天空,乃至太空,也不再是全人类共有的无主之地,而是被超大功率激光炮,远程警戒雷达与导弹拦截系统紧盯着的高边疆,成为剑拔弩张的新战场。 在这种形势下,人类别无选择,只有被迫退出曾掌握的太空领域。 不论太空站、导航卫星还是空天探测器,早年间发射在轨的每一具装置,早在第三次盖亚大战爆发后就纷纷被击坠,1489年的全面核战日,更遭遇毁灭性的打击。 太空中的卫星,不论为全球定位系统提供讯号的gps卫星,还是监视洲际导弹升空的侦查卫星,即便轨道和运行参数不尽一致,战争中也无法做到逐一甄别,超级大国的选择是类似的,只能尽数将其摧毁。 在那之后,出于战略侦查的动机,割据一方的武装力量也曾向太空中发射过许多侦查卫星、低轨道撒布器等装置。 但这些装置的寿命很短,轨道太低,很容易被反卫星系统与激光炮摧毁。 待到如今,西历1494年的世界,nep大区的反卫星系统与导弹防御系统还在时刻运作,却极少观测到太空飞行物。 不论其他区域的情形如何,在北大陆,管理员似乎都已放弃了这一侦查、打击的手段。 internet分崩离析,侦查卫星无从升空,传统的国家与国家、大洲与大洲之间联系完全断绝,后果之一就是情报极度匮乏,继而,管理员只对自己的机器大军有所把握,而完全无从揣测其他竞争者的实力。 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方然才有机会,在短暂的和平年代重建秩序,部署从扩军到科学研究的一系列工作。 但现在,他却越来越担心,这种脆弱的和平能维持多久。 今天的世界,各大陆上的管理员一共有多少,不得而知,但要形成稳定的割据,足够庞大的体量是必须的,唯此才能打消毗邻竞争者的吞并念头。 譬如在北大陆,两千多万平方公里的陆地,内战结束后,也只剩五个割据势力。 以此类推,盖亚表面的割据力量,应该在寥寥几十之数,但就算只有区区几十个博弈的参与者,要准确判断局势,进而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也是极端困难的。 博弈,理性的决策过程,最起码也要有确切的损益预期。 但是现在,哪怕动用通用型ai的一部分算力,驱使其设法弄清毗邻大区的情况,计算机系统也无法给出回答,甚至无法预测发动一场兼并战争的胜率。 推演nep对抗pcs,不考虑其他变数、纯粹单挑的情形,计算机的结论都十分模糊。 给出的胜率预测,事实上,无非便是对pcs大区“综合区力”的估计,由于数据库太陈旧,这一估计的置信区间很宽泛,输出数值为26~77%,对方然的决策而言,完全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价值。 倘若不考虑其他因素,单纯进攻泛加勒比海大区,胜率在三成到七成之间…… 如此模糊的结论,又有何用呢。 一场条件极其不完备的博弈,通常而言,在人类的语境中就是“赌-博”。 身为永生追寻者,理性,是起码的要求,方然绝不会将命运寄托在一场豪赌上,几年来才从未有过主动起衅的想法。 不仅如此,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其他割据一方的管理员,立场恐怕也都是一样的。 眼下的和平局面,从何而来,便是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思维的体现,在没有绝对把握时,绝不主动出击,身为管理员之一的方然完全能理解,同时却也感到困惑,倘若这种思维一直持续下去,未来的事态会怎样。 没有必胜的把握,情报太匮乏,因此而一直按兵不动,固然是稳妥的做法。 但就这样表面和平下去,一直到久远的未来,就能额外获得足够的情报、讯息,判断局面优劣,决定要如何行动吗…… 现在做不到的事,假以时日,恐怕也一样的做不到。 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对侦查、情报与大数据领域,方然加大了投入力度,下令治下的nep_740、741等研究机构加紧研发相关技术,但他也明白,这些领域都位于科技树的顶端,属于细化分支,在没有更先进基础技术的支持下,也很难期望有什么大的作为。 正文 第四五二章 地缘 没有足够的情报,对毗邻大区的实力一无所知,更不用说远方的情形,对管理员而言,这是一种近乎于“战场迷雾”的状态。 除加强侦查、情报工作外,一时也没有其他的对策。 和平,人类历史上孜孜以求、却几乎无法如愿的追求,现如今在北大陆上成为一种常态,置身其中的无数民众毫无觉察,也不觉得怎样奇怪,方然却有点备受煎熬,因为不知道这种太哪一天会被打破而心下惴惴。 人类世界的常态,不是和平,而是战争,这一点早已为历史证实。 即便历史学家的统计,稍显苛刻,是以时间为轴,将有记载以来的所有战争时期都划掉,据此得出一个很夸张的数字: 三百七十一天,这就是过去千万年来,人类世界未曾笼罩在战火中的总时长。 数字的反差十分巨大,乍一看,也会令人印象深刻,其实情形倒没有想象中那样恶劣,以盖亚之大,人类分布之广泛,世界某个角落里总会有一场正在进行的争斗,这在漫长的文明史中也实属寻常。 不过,隐藏在惊人数字背后的,人类文明的颠扑不破之律,则很值得关注。 主宰世界的究竟是什么,客观规律吗,当然,但在关系错综复杂的人类世界之中,这客观规律则往往表现为直接而激烈的冲突,也就是争斗,战争,动用暴力手段简单而直白的解决问题,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应该奇怪的,反而是这管理员坐拥机器大军的时代,彼此的防备与竞争,却居然没在国家消亡后立即导致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考虑到管理员的根本目标,掌控一切,这局面岂但反常,简直就十分离奇。 为什么会这样,想来想去,方然始终没得出一个能令自己信服的结论。 表面上,导致这一局面的原因,是很简单,无非是管理员之间的信息不畅,让毗邻者的实力变得“深不可测”,继而让每一个人都忌惮失败的风险,暂时按兵不动。 但,如果这道理讲得通,眼前的所谓和平,岂非就是一种很正常的稳恒态; 即便没有任何外力来约束,也能长久的维持下去。 长久的和平,事态,当真会演化到这一步么,方然无法确定,但内心深处的某种直觉却一直在提醒自己,永远和平,这种天真的设想是多么幼稚。 冷战般的对峙,这种局面,倘若真能一直持续下去,让管理员们驱策科研人员,从容不迫的探寻永生之奥秘,直到窥见了无限长生命的奥秘,神迹降临,恐怕到那时,这暂时的和平,也终将被永生在望的野心家打破。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一旦切实的要做到这点,任何威胁、风险,在时间轴上积累起来都会趋近于无穷大。 继而,哪怕出于自保的考虑,清除所有潜在威胁也是一种必然。 和平只是暂时的,潜意识的念头,似乎就是基于以上的思考,但细细想来,却又分明不是全部。 永生,久远的未来,现在还用不着想太多,眼前的局面才潜藏着真正的危机。 但这危机却又会是什么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句古老的谒语,让四十一岁的男人琢磨许久,在又一次长时间的思考而无所收获后,方然终于决定要另辟蹊径,或者说承担一丝微弱的风险,将这问题交给科研机构的专家、学者们来讨论。 今天的世界,割据者自扫门前雪,彼此间几乎没有任何冲突爆发,这种状态的原因是什么; 在前一问的基础上,自己作为nep大区的管理员,又该何去何从。 说白了,一个战略分析、研判与决策的重大问题,这样的研究领域,治下的7xx、8xx机构中并无很对口的单元,方然的做法,则是抽调若干名相关领域的专家,包括紧密联系的博弈论、与看似没什么联系的理论物理等领域,将这些人才集中到一座研究机构中,用近似头脑风暴的方式替自己思考。 这样做,一方面是有些许风险,让头脑顶尖的科学家们凑到一起,总归不是很稳妥。 另一方面的顾虑,则是这种安排的现实意义,对这些人才,和他们分析、讨论所得的结论,自己究竟是否能放心大胆的采纳,也会相当棘手。 毕竟,监控头下的这些各领域顶尖人才,表面上安心研究,效忠于nep大区的管理员,其实头脑中在想一些什么,科研活动中,又有没有在进行一些隐秘的小动作,方然都难以辨明,更无从确定其是否可以信赖。 这样多的不确定性,摆在眼前,方然却没改变初衷,继续放手让这一小些研究者们自由行动,畅所欲言。 战略决策问题,既然ai根本还解决不了,自己也无能为力。 借助科学家们更聪明智慧、更高瞻远瞩的头脑,全面而深刻的剖析“和平原因”之现状,是一次不同学科领域人才的合作先例,取得的成果,也的确有些出乎方然的意料。 至于说,这些机体智慧的成果,有没有潜藏陷阱,就需要一场严肃的成果辩论会。 西历1494年的某一天,照例在研究机构的地下会议室里,仿真人“阿达民”走进会场,稍事等待,待科学家们陆续到来,在现场短暂沟通后,就由一名分析决策领域的专家担当发言人,向管理员陈述结论。 在之前接到任务时,方然就清楚的写明了一点,自己的科学水平有限,时间也很有限,所以希望发言者言简意赅、长话短说。 这一行事风格,在之前也打过几次交道,科学家们已经挺熟悉。 “……在讨论问题前,首先,需要明确几个先决条件,以简化分析流程。 第一个预设条件,存在至今的nep、pcs、mia等大区,认为其初始实力在伯仲之间,至少没有明显的差距; 第二个预设条件,认为每一个大区的管理员,” 说到这里,发言人歪头看了“阿达民”一眼, “其决策能力与决策动机都近乎一致,彼此之间,没有明显的差异; 第三个预设条件,是出于简化条件的考虑,认为北大陆之外的管理员、大区,对nep大区的战略决策意义不大,粗略分析时可以将其忽略。” 正文 第四五三章 分析 “小组的一切分析,都建立在这三个前提假设的基础上,供阿达民先生、您参考。” “好的,本人已知悉这几点。” 研发小组的发言人,吉米*海耶斯,方然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asa呈交的人才筛选报告指出,海耶斯教授专注的领域是“博弈论”与“策略解析”,对这些领域并不太熟悉,自己只需要相信计算机给出的结论,明白此人是领导研发小组的不二人选就可以。 至于说,不论吉米*海耶斯,还是研发小组里的其他专家,他们的忠诚度如何,分析结论是否可信,一切就全凭自己来判断。 今天的报告会,方然并不想听专家们的长篇大论,他没时间来听课。 对这一点,善于察言观色的海耶斯教授,也不难看得出来,于是手指滑动、略过了很长篇幅的一段ppt,整理眼前的报告文书,然后轻咳一声: “项目组所得的结论,相当简洁,那么,我们从一系列问题开始: 今天的北大陆,为何会存在并维持一种‘和平’的态势,这种态势会持续多长时间,以及,在‘和平’的大环境下,作为nep大区的管理员,最优策略是什么,如何决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实施这种最优策略。 首先,北大陆的‘和平’态势,恕我本人、以及在座各位同仁直言,是在加入项目组之后才确切得知的一种事实,nep大区与毗邻大区之间,处于武装对峙的近似‘冷战’态势。 这种态势,表面上,是因为情报匮乏,无法准确评估对手的实力,因而不会轻举妄动。 但从更深层次观察,不得不说,nep大区与毗邻大区之间,客观上的实力之高下是必定存在的,即便初始条件类似,管理员所拥有的武装力量,在规模和战斗力上并无实质性的差距,这一区别也仍然存在: 地缘形势,这一点,以今天的科技水平仍很难改变,是项目组的入手点。” 地缘,是这样吗,远程控制坐在椅子上的“阿达民”,方然若有所感的调整了一下坐姿。 新时代的地缘形势之分析,在此之前,自己的确没考虑过,在方然的认识中,这一概念应该已随着“国家”的消亡而不复存在,却未曾想,以专业人士的分析立场,仍然可以用这理论来解释当下的态势。 阿达民若有所思,发言人的讲解,仍在继续,首先用一段简短的论述说明,为什么成员们会认为今天北大陆的和平,会与地缘形势有重大关系: “撇开盖亚其他大洲的情形,原因,如前所述,粗略分析时可将其忽略。 北大陆的现状,大区,一共有五个,从nep到mis、pcs、ama、lna,按目前掌握的资料,各大区的控制区域大致仿佛,都在五百万平方公里左右。 具体到资源资源、人口、产业体系与武装力量的初始分布,则互有优劣。 但总的来看,不论哪一个大区都几乎不可能具有远超其他大区的综合实力,即,符合刚才提出的第一个预设条件。 否则,这局面便很难在内战中出现,并维持至今。 在大区实力彼此相仿的前提下,具体分析每一个大区所面临的态势,则可以将被大陆的情形,简化为一副有若干节点的拓扑图: ‘节点’是五个大区,以及陆上、海洋的毗邻区,‘边’则代表各大区的接壤关系。 在这样一幅拓扑图上,容易看出,不同大区的地缘形势并不尽一致。 nep,东北太平洋大区,其陆地毗邻区为lna、mis、pcs; lna,五湖北大区,陆地毗邻区为nep、mis、ama; ama,阿巴拉契亚大区,陆地毗邻区为lna、mis; mis,密西西比大区,陆地毗邻区为lna、nep、ama、pcs; pcs,泛加勒比大区,陆地毗邻区为nep、mis。 除此之外,五个大区皆有一定长度的海岸线,故,多少都须防范‘太平洋海盗’与‘大西洋海盗’的袭扰。 观察北大陆的地缘形势,结合前述假设,不难发现一个事实: 位于北大陆腹地的密西西比大区、mis,地缘形势最为恶劣,身处四个大区的合围之中,此外还有墨西哥湾的一段海岸线,需要提防‘大西洋海盗’的袭击,倘若认为各大区实力相若,那么,mis大区的安全形势就是最差的。 其次,nep与lna大区,各自毗邻三个大区,此外各自需要提防‘太平洋海盗’与‘大西洋海盗’的威胁,安全压力也比较大。 pcs大区的情形,毗邻区只有两个,但却是唯一一个有两条海岸线的大区,同时面对两洋海盗的威胁,综合评价起来,其安全形势与nep、lna大致仿佛。 最后,毗邻区同样只有两个的ama大区,再加上‘大西洋海盗’的掣肘,其安全压力最小。 用安全压力的数值形式展示,情形大致如此: mis:5,nep:4,lna:4,pcs:4,ama,3。” “哦……是这样吗。” 果然是长话短说,没有艰深晦涩的决策模型,单纯比较地缘形势,方然很容易理解吉米*海耶斯的思路,“阿达民”随之点了点头。 单从地缘形势来看,很显然,北大陆腹地的mis大区压力最大,而毗邻大西洋的ama大区压力最小,事实上是北大陆安全形势最好的一个大区,这一点,倒是让方然想起了若干年前,在东北太平洋与阿巴拉契亚之间的二元抉择。 如今看来,和当时的预测一样,ama大区在竞争中的有利态势,还是十分明显的。 不过,思路跟随着海耶斯,方然也敏锐的察觉到一丝疏漏。 但他没开口指出,毕竟这所谓的“疏漏”,实属寻常,也是自己有意埋下的引线,讨论组的专家们才没有将其考虑在内。 地缘形势的真实结论,对nep大区而言会更恶劣,这一点,方然心知肚明。 而吉米*海耶斯的讲解,还在继续: “从地缘形势分析,目前,北大陆上的ama大区,形势最优,其毗邻的mis大区形势则最差,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局面。” 正文 第四五四章 维持 “站在管理员的立场上,在ama,其管理员如果对这一事实洞悉无遗——这并不难做到,那么就应该会发现,自己所管辖的大区态势十分有利: 只要选择压力最大的mis大区为突破口,将其吞并,便可取得极大的战略优势。” 是的,的确如此,稍微看一眼屏幕上的图表,方然也能意识到这点。 假如ama对mis发动进攻,并(不出意料的)将其吞并,这一过程中,其他大区也许会在得到情报后展开行动,如第二次盖亚大战的沙罗与条顿瓜分珀兰那样,将mis大区肢解、吞噬,但抢先一步的ama大区必定获利最多,这是可以预见的。 一旦战争结束,北大陆的地缘态势会怎样呢: 对lna、nep、pcs大区而言,需要提防的毗邻者数目仍然是4,不仅如此,取代mis大区的ama之武装力量、综合实力,显然远超单一的mis,换言之对这四个大区而言,安全压力会更加严峻。 反观ama大区,毗邻力量也不过是从3提升到4,在吞并mis而大大膨胀的实力面前,这一与其他大区相仿的数字,根本不构成严重的威胁。 思考到这里,对吉米*海耶斯要表达的,方然已有了一个比较明晰的认识。 “迄今为止,刚才所说的情形,ama大区进攻mis大区的情形,并未出现,倘若结合地缘形势来判断,原因就只有一个: ama大区的管理员,不论出于何种考虑,并未发动进攻。 处境最有利的大区选择了按兵不动,继而,北大陆的几个大区之间,才得以维持一种微妙的战略均势。 至于其中的某些大区,譬如nep,恕我冒昧的揣测,阿达民先生,您之所以没有选择进攻最岌岌可危的mis大区,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或许也是出于一段类似的思考分析过程,认为ama的按兵不动意味深长,自己才没有轻举妄动。” “这揣测的确冒昧。 但、没关系,海耶斯教授,请你继续讲下去。” 自己的想法,究竟是不是海耶斯所言的那样,方然并不置可否,他来这可不是为了对一干治下的科研人员袒露心声。 而吉米*海耶斯,则显然只当这是一个学术问题: “好的,阿达民先生。 基于前面的假设,在各大区力量大致相若的情况下,北大陆的‘和平’,我们认为,根本原因在于ama大区。 否则,即便在这消息匮乏的时代,一旦nep毗邻的mis大区被战火笼罩,您必定也会得到消息,既然目前为止,nep与mis的边境线还相安无事,就说明mis大区暂时未遭遇来自东面的进攻。 接下来,以此为基础,需要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这样的和平会持续多久? 小组讨论的结果,稍有分歧,但总而言之一般都认为,倘若北大陆几个大区的管理员,始终持目前的态度,那么‘和平’将会长期持续下去。 这一推测,建立在各大区发展速度、尤其是军事力量发展速度相近,不会出现压倒性武力优势的前提之下。 当然,考虑到新时代的生产、科研体系之特点,以及军事实力的不透明,即便发展速度有差异,武装力量的实力也必然有高下之分,只要一切没到明盘的程度,也不会影响到这一判断的准确性。” “也就是说,北大陆的和平是否会一直维持下去,完全视ama大区的立场而定,是吗?” “恩,差不多是这样。” “那么,请接着陈述第三个问题: 这种态势下,nep大区应该采取的最优策略,究竟是什么呢,教授。” 慢条斯理的吩咐了一句,方然知道,预期目标已基本达成,海耶斯教授的发言里没有枯燥的数据,没有晦涩的理论,这正和自己的心意。 分析数据、解析算法的那一套,计算机与ai都能做,并不需要一群人在这浪费时间。 反而是人类的决策,分析,可以为接下来的行动提供指引,所以,他很想听一听在场专家们的判断。 但,出乎他的意料,吉米*海耶斯闻听此言,却反问了一句。 “阿达民先生,所谓‘最优策略’,其实在接手这一项目时我们所提出的,这取决于您的预期目标,而到目前为止,项目组对此并不知晓。 不清楚您的长远打算,长远目标,便无法给出中肯的建议。” “目标……吗。” 永不下车,这难道还用问么…… 不,想起来了,这种目标是无法透露给眼前的一组专家,学者,原因不言自明,即便这些人都在nep大区的监控系统之下,几乎毫无威胁,自己也不想节外生枝,平白承担任何不必要的风险。 但长远的目标,又该是什么呢; 割据一方,安安稳稳活下去,关起门来专心致志的研究永生之术,这真的可以实现吗。 又或者是,追逐绝对的力量,以nep大区为跳板,一步步征讨毗邻的竞争者,直到实现古今多少野心家的终极梦想,掌控整个盖亚表面。 权力,绝对的权力,是多少雄才大略者的终极目标,方然却意兴阑珊。 想了一会儿,待到思绪回归现实,意识到现场的专家们都在过来,阿达民才缓缓开口: “活下去,诸位,想法仅此而已,这应该不是一个多过分的追求,不是吗; 就以此为目标,教授,您和您的小组有何见解。” “哦……是、这样的。” 活下去,一个多么自然而然的想法,吉米*海耶斯却不太相信,眼前的阿达民真的就只是这样想而已吗。 但,他也不会蠢到去质疑,于是翻阅报告书: “那么,按项目组的理解,如果以‘维持现状’作为长远目标,nep大区的武装力量建设,产业体系,以及科技研发方面,可以采取的措施有如下几条……” …… 一场研究成果的报告会,不知不觉,持续到接近正午。 看一看时间不早,阿达民让科学家们暂时离开,到餐厅去吃午饭,自己也暂时离线、让“替身”原地待机。 然后,他爬出“替身系统”,坐到铺着亚麻桌布的餐桌旁,享用丰盛的午餐。 正文 第四五五章 海峡 从远方的会议现场脱离,一边吃午饭,方然还在思考议题,一边很随意的与餐桌旁两位仿真人小姐姐闲谈。 闲谈,是的只能如此,他可不指望alice、sara的智能程度,足够评论自己的观点。 ai,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能够做到的事情越来越多,但像人一样思考,决策,面对复杂之极的战略态势,往往就力有不逮。 这种问题,计算机与人工智能其实也能解决,但为一种无法重复、也无需重复的决策问题专门研发体系,工作量太大,关键是得出的结论也未必可信,身为管理员,也无法百分之百的信任ai,将如此重大的决策托付其上。 说白了,还是一个信任度的问题: 自己的命运,交给计算机打理,任谁也难免心里没底。 大概将思路捋了一遍,断绝了用计算机来解决这一问题的念头,倏忽间,方然却生出一个突兀的念头。 按上午报告会的内容,北大陆上,以ama大区的态势最佳。 而ama大区的管理员,不知为何,并未对局势最险恶的mis大区发动进攻,才让北大陆诸大区得享暂时的和平。 ama为什么按兵不动,专家组的分析,并没有深入探讨这一方面,因为情报太匮乏,在座者包括自己对毗邻大区的情形都所知甚少,更遑论不直接接壤的ama大区,缺乏情报的情况下,一切都只能凭空猜测。 但现在,方然却禁不住猜想: ama大区的管理员,会不会也被一样的问题所困扰。 进而,遥远大区内的竞争者,会不会也在思考一样的解决策略,尝试用计算机与ai的组合,去预测世界的未来。 难道正是因为这原因,ama,才暂时按兵不动吗。 是,或者不是,一切还只是猜测。 上午的报告会,哪一部分的印象最深刻,应该说还是ama大区的特殊地位,北大陆的局势,某种程度上正是由ama的掌控者来决定,这推论让方然很不舒服,缜密思考后,却不得不暂时接受这一结论。 不管怎样,如果想追寻永不下车的神迹,其他竞争者早晚要铲除,这是一种必然。 并非毗邻的ama大区,迟早也将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掌控ama的,会是什么人呢,这方面的讯息实在太少,核战爆发后,联邦在一天时间内四分五裂,人工智能用以追踪目标人物的资料,无法更新、愈发陈旧,到现在,方然也不知道北大陆其他大区的控制者都是何许人也,至多只有一份很模糊的名单。 这份名单,自己都没怎么关注,方然知道其意义十分有限,或者说,他根本也不在乎竞争者姓甚名谁,都是什么身份。 不管是谁,一旦成为割据者、管理员,从思维到行动都会有既定的走向。 进而,管理员的真实身份,一点都不重要。 信息残缺,极度匮乏,眼前的一场博弈态势大抵如此,出于起码的防范心理,方然没有将自己掌握的资料和盘托出,提供给研究小组。 所以,对专家们提出的见解,自己至多也只是一种有选择的接受。 基于北大陆的态势,nep大区,应该采取一系列什么样的措施,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做好一切可能事态下的准备,吉米*海耶斯的报告,洋洋洒洒,提出了很多条建议,但这些建议的可行性究竟怎样,就需要管理员自己来判定。 nep大区,单论安全形势,综合评级与lna、pcs大区相仿,这是研究小组的结论。 凭借自己掌握的全部资料,加上这一结论,方然便不难拨开迷雾、看到真相,进而发觉某些专家们无从觉察的事实。 到吃完午餐时,思路,已经大致明确,方然重新评估了nep大区的地位。 考虑到一项专家们并不知晓的外在因素,nep大区在北大陆的地缘态势,并不像一开始看上去那样平庸。 变数,来自于外部世界; 说的更具体一点,来自于毗邻北大陆的其他大陆。 北大陆,幅员24,000,000平方公里的大地,何其广袤,却并非盖亚上最辽阔的一片大陆,在太平洋彼岸,海岸线蜿蜒接近nep极地地带的中大陆,pcs以南的南大陆,以及与lna隔大西洋相望的尤洛浦,都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在世界割据的今天,这些存在,对北大陆的统治者而言,也是一种威胁。 同样是威胁,程度,则视具体的地理条件而高下有别。 lna大区东北方向的格陵兰,传统上一直隶属于尤洛浦,人类难以生存的冰天雪地之下,蕴藏着丰厚的资源。 可想而知,这样一片新大陆,尤洛浦的割据势力绝不会轻易放弃。 pcs大区以南,传统上被称为“南大陆”之一的三角形大陆,总面积约17,800,000平方公里,想必也已被割据势力掌控。 近况不得而知,但,根据旧时代的地理资料,北大陆与南大陆之间的狭长地带,以及南大陆的北部,完全被茂密的热带雨林覆盖,广袤森林固然是资源的宝库,其高温、高湿的热带气候,却很不利于机械、机电设备的使用。 从这一角度,可以认为psc大区的南侧毗邻地域,既缺乏重大威胁、也缺乏扩张价值。 那么nep大区的情形,又如何呢。 想到这里,暂时停下手里的刀叉,方然看向住处墙上的那一副世界地图。 中大陆,盖亚上最辽阔的一片土地,总面积44,000,000平方公里的超级大陆上,原本分布着沙罗、西大陆列强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国家,第三次盖亚大战爆发后,来自远方的消息逐渐减少,核战日后更完全绝迹,现在那一片大陆上的情形,方然并不知道。 然而也不是一无所知,至少,在半年冰封的白令海峡,nep大区最北端,麾下的机器武装正在隔海峡对峙。 对面,想必是其他管理员的武装,一切正如北大陆边境线上的情形那样。 世界,陷于割据,当国家的概念不复存在,每一寸土地都会落入暴力掌控者之手,中大陆的情形想必也一样,从这种角度,方然对海峡对岸的武装力量,乃至统治者、管理员,并无特别的兴趣。 正文 第四五六章 滨海 世界,陷于割据,当国家的概念不复存在,每一寸土地都会落入暴力掌控者之手,中大陆的情形想必也一样,从这种角度,方然对海峡对岸的武装力量,乃至统治者、管理员,并无特别的兴趣。 对nep大区而言,这似乎只是一种需要提防的威胁,仅此而已。 考虑到白令海峡对岸的不明势力,nep大区的安全形势,会比同样三面对敌的lna、pcs大区更恶劣,方然却不一定会认同这样的看法。 研究小组的报告里,对这一威胁,也语焉不详的叙述过,因为没得到关于海峡、中大陆与沙罗的任何资料,这方面的叙述完全建立在预测之上,研究者们出于记忆,认为海峡对岸也可能存在威胁,这是很自然的做法。 方然看过所有的资料,对海峡另一侧的毗邻区,多少有一些认识。 从西历1489年8月19日起,全面核战爆发后,北大陆立即陷入内战,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搏击,直到第二年,接近掌控了原有的nep大区全境,方然一直没精力关注边境线外的情形,至多在忙碌之余,浏览ai提交的边境冲突报告。 再往后,到西历1490年代初期,北大陆的战火逐渐熄灭,进入暂时的“和平”状态,白令海峡另一侧的大区才逐渐进入方然的视野。 中大陆上的情形,无从得知,从北大陆发生的一切也不难推测。 相比于直接为邻的lna、mis与pcs大区,或者再加上大洋深处的“海盗”,海峡另一侧的大区,不管是在谁的统治之下,实力如何,暂时对nep大区并不构成严重的威胁,这是通用型ai的判断。 方然的看法,与人工智能大致仿佛,查阅记录,过去的几年里,白令海峡方向从未爆发过真正的武装冲突,只有几起因侦查而起的零星交火。 不论自己,还是海峡另一侧的管理员,统治者,似乎都没有越过海峡的打算。 对峙,而非开战,这种情形在北大陆上十分常见,几个毗邻的大区之间都是这样一种状态,让方然在意的,是前方武装机器人、侦查体系的影像资料和报告。 隔着一条海峡,大半年时间里都是海洋,nep大区与海峡对岸的接触并不频繁。 但,撇开平时偶尔会有的船运物资,每年冬季的冰封时期,双方的武装机器人还是会在海峡中线附近相遇,有时按计划交换一些物资集装箱,更多的时候,则是炮口对炮口,眼睛对眼睛的提防着,直到对方从视线中消失。 来自另一片大陆的另一个大区,方然暂且称之为“滨海边疆大区”、psk。 分布在辽阔的太平洋两岸,nep与psk大区,仅通过狭窄的白令海峡一线相接,大洋深处的“海盗”是由联邦海军第seventh、third舰队与海外基地蜕变而来,并不隶属于psk,等于是在两者之间的屏障。 出于这种地缘上的态势,对遥远的psk,方然一开始并不怎样上心。 凭借对旧时代之沙罗的综合国力、特别是it领域之实力的认识,他并不认为背靠中大陆的psk大区之管理员,能够掌控多么庞大的机器武装,进而在应付必然存在的毗邻者之余,尚有余力在白令海峡方向发动进攻。 几年来,海峡方向的平静一如既往,验证了他的判断。 那么就将这一方向的对峙者,视为空气,这样做没问题吗,一边指示通用型ai照此办理,仅在白令海峡东侧留存5%、编制五十万左右的机器武装力量,方然谨慎的评估局面,认定ai的判断大致合理。 假如,psk大区从海峡方向攻来,在物资、生产单元相对匮乏的北方,其进攻也很难一鼓作气的推进过来,只要后继的机器大军及时顶上,便不足为虑。 说到底,对旧时代的沙罗,理联解体后的孑遗之一,方然并不认为其人口、资源与最关键的技术实力足够雄厚,雄厚到能够在核战后的短短几年时间里,发展到足以与北大陆诸大区抗衡的程度。 如果说,认为今天的nep大区之实力,会在psk之上,这一判断也合情合理。 尽管如此,出于起码的谨慎,方然之前也没动过“或许可以主动开战”的念头,越过白令海峡去进攻psk。 路线图里,经由海峡为跳板,进占几乎无边无际的中大陆,是一条既定策略。 但现在,方然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去执行,他甚至无法判断,倘若自己决意进攻psk大区,胜算会有多大。 思维一直延伸到这里,吃过午餐,是短暂的休息时间。 当天下午还要继续与研究小组会晤,方然起身在住处走动,脑海中浮现的,则是有关psk大区的浮光掠影,那些呈现在屏幕上的影像。 其中的一些资料,是借助“替身”而在第一线获得的,与毗邻大区之武装力量近距离接触的宝贵记录。 psk大区的武装力量之情形,详细的讯息,盖莫能知,但用不着派出侦查机器人、或者发射侦察卫星,方然都能借助“替身”的光学传感器,直接观察到一些令他意外的现象。 人类,武装载具、或者战斗机器人之中的操纵人员,在一次偶然接触中被发现。 在当今时代,从武器,到作战平台,乃至战争决策体系,机器在一切环节中都几乎完全取代了人,枪林弹雨的战斗第一线,更不应该看到脆弱而耗费巨大的人类,这是生存在新时代的常识。 可是在于psk大区的接触,具体的讲,在白令海峡对峙的观察之中,方然却不止一次的发现,那些隆隆作响的履带式全地形战车,炮管高昂的多足武装机器人,庞大身躯内,似乎的确存在着“乘员舱”。 继而,里面操控着钢铁身躯的,也并非完全的ai与芯片,而是一个个血肉之躯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在核战后的新时代,人类,不是已经被彻底逐出了战场,甚至无法在盖亚表面轻易生存了吗。 从第一次见到人类操控的战斗机器后,这疑问,就时不时浮现在脑海中。 以前一直认为这无关紧要,继而,没时间去深究,现在,评估nep大区的地缘形势,进而关注起psk大区之情形时,这疑问就再次冒了出来,让方然心生一丝警觉。 正文 第四五七章 用人 在西历1490年代,人,不论作为劳动者、还是士兵,都已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存在,这是方然的既有认识。 这认识,并非他一个人的执念,而是多年来的经历所塑造。 不仅是他一个人,身在这时代,哪怕自己就是这样的“不合时宜”,全面核战中的死难者,内战中的炮灰,还是定居点内的无数民众,终归也只有承认这一事实。 不承认也没有用,反正,全产机和武装机器人就摆在那里,嘴炮也没有用。 但是,就在大洋彼岸的psk大区,其武装力量,必定效忠于管理员一人的机器大军里,居然还有人类操控者的存在,而且这些人类的地位,显然不是那种一枝步枪、一顶钢盔的血肉消耗品,这就格外令方然惊讶。 现在想起来,psk大区的情形究竟,恐怕还需要进一步的缜密侦查。 psk,原本一直没被方然视作威胁,事实也确乎如此,根据旧时代的资料进行分析,中大陆上的若干国家,从沙罗到西大陆列强,综合国力、特别是it领域的技术实力都难称顶尖,加之社会矛盾十分尖锐,乱局中,很难诞生出统御一方暴力、科技的强势割据者。 毗邻nep的psk大区,单纯观察其武装力量的技术水平,也的确与自己麾下的一干武装机器人略有差距。 这种差距,根据asa的评估报告,在过去几年来一直在缓慢拉大。 幅度虽然很不明显,趋势却是确定的,这让方然有了一种很自然的揣测,psk大区的科技研发、生产体系等要素,恐怕会比自己的nep大区更弱。 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的思考,既然实力稍逊于自己的psk大区,若干年来一直都在白令海峡对岸,与自己的武装力量长期对峙,显然其并未遭遇周边割据者的进攻,那么以此推测,psk之毗邻大区的实力,与其相仿,是不是也挺有道理。 总而言之,中大陆上的那一群管理员,治下的大区,实力会比北大陆上的更弱,这是方然得出的最终推论。 那么这一推论,对评估nep大区的战略态势,就有相当大的价值。 若干年前,面对“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终身服务合同,继而选择前往nep或ama大区之一,方然就概略评估过局面,当时他就有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认为nep大区的“机会”比ama大区更多。 如今看来,当时自己所着眼的,大概便是那海峡另一边的广袤大陆。 如此深刻的洞察,继而,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现在想来,方然心中却无半点喜悦。 饭后在居住地散步,直到返回“替身机器”,爬进座舱里等待系统重启完毕,他还在思考那一幅意味深长的画面。 画面中,遥遥相望的机器大军,钻出履带式战车的,的确是看起来渺小而脆弱的身影,那确乎是人类,不会错,哪一个管理员的“全产机”也不会蠢到脱裤子放屁,用小型机器人去操控更庞大的战争机器,但…… 使用人类,掺杂到机器武装的对峙之中,这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 psk大区的管理员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竟会是一个旧时代的孑遗,或者傻瓜吗。 人,在今天这样的时代,究竟还有什么价值。 扪心自问,方然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管理员们的看法应该都一样。 除去探索性、创造性的科学研究,与科研人才的代际更替,除此之外,他委实找不出任何理由,需要在新时代的大区体系中保留“人”的位置。 不论从哪一方面考虑,那些有自我意识的血肉之躯,都是价值寥寥、风险极高的定时炸弹,至于让人类参与战争机器的运转,更是极度危险的决策,即便一个人控制的战车、机器人,无法反叛而将管理员消灭,但倘若许多人一起行动,哪怕只是出于各自的利益而蜂拥四起,局面也会变得完全不可收拾。 所以psk大区的管理员,他究竟在想什么,这样做…… 不,除此之外,的确也有另一种可能性,虽然这种可能性也很难说得通。 假如说,那些影像资料里的“人”,其实都是被人类远程操控的生化仿真人,操控这些仿真人的人类,都被管理员集中在某控制机构内,用这种方式获得人类头脑、思维的灵活性、复杂性,这倒是一种可能的方案。 人类士兵,或者人类指挥官,撇开血肉之躯的脆弱、培养代价的高昂、随时反叛的风险,其实在现代战场也并非一无是处。 只不过这种设想,与psk大区实力的估计相对照,却又显得很突兀。 一个技术水平略微落后于nep的大区,不论技术、资源,甚至人才方面,都很难与自己治下的nep相匹敌,居然有能力研究并装备如此庞大而复杂的远程操控系统,在军队中填充成千上万的仿真人战士,这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nep大区的情形,方然很清楚,自己正在使用的这一套远程控制系统,加上遍布大区的上百具仿真人,建设与运行成本都十分巨大。 实力稍逊的psk,更不可能负担得起成千上万仿真人、被成千上万人控制的系统。 并不是说以psk大区之力,这种系统,也无法被建造并运行得起来,而是倘若其管理员一意孤行,实施这样的计划,则其投入到军事领域的预算就会被削减,继而,毫不意外的在军备竞赛中迅速落败。 军备竞赛,表面上是一场迷雾中的博弈,其实倒也有迹可循,并不困难。 且看nep大区,边境线若干地点的武装机器人,不论数量、还是型号都一直在变化,西历1491年全面停战时,编制2,000的某边境防卫部队,在西历1494年底就会膨胀到编制5,000,从机器人到战车的诸多装备型号也会替换。 这种替换,完全是基于实战的需要,倘若其中一方迟迟没有这样的举措,原因便不言自明。 若干年来的白令海峡两岸,机器武装的规模、战力,大致遵循这样的规律,nep与psk大区的武装力量始终维持着大致的平衡,这很有力的证明,psk大区的管理员并不是一个傻瓜,很清楚在这时代暴力是唯一可靠的倚仗。 正文 第四五八章 霍肯 在西历1490年代,人,不论作为劳动者、还是士兵,都已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存在,这是方然的既有认识。 这认识,并非他一个人的执念,而是多年来的经历所塑造。 不仅是他一个人,身在这时代,哪怕自己就是这样的“不合时宜”,全面核战中的死难者,内战中的炮灰,还是定居点内的无数民众,终归也只有承认这一事实。 不承认也没有用,反正,全产机和武装机器人就摆在那里,嘴炮也没有用。 但是,就在大洋彼岸的psk大区,其武装力量,必定效忠于管理员一人的机器大军里,居然还有人类操控者的存在,而且这些人类的地位,显然不是那种一枝步枪、一顶钢盔的血肉消耗品,这就格外令方然惊讶。 现在想起来,psk大区的情形究竟,恐怕还需要进一步的缜密侦查。 psk,原本一直没被方然视作威胁,事实也确乎如此,根据旧时代的资料进行分析,中大陆上的若干国家,从沙罗到西大陆列强,综合国力、特别是it领域的技术实力都难称顶尖,加之社会矛盾十分尖锐,乱局中,很难诞生出统御一方暴力、科技的强势割据者。 毗邻nep的psk大区,单纯观察其武装力量的技术水平,也的确与自己麾下的一干武装机器人略有差距。 这种差距,根据asa的评估报告,在过去几年来一直在缓慢拉大。 幅度虽然很不明显,趋势却是确定的,这让方然有了一种很自然的揣测,psk大区的科技研发、生产体系等要素,恐怕会比自己的nep大区更弱。 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的思考,既然实力稍逊于自己的psk大区,若干年来一直都在白令海峡对岸,与自己的武装力量长期对峙,显然其并未遭遇周边割据者的进攻,那么以此推测,psk之毗邻大区的实力,与其相仿,是不是也挺有道理。 总而言之,中大陆上的那一群管理员,治下的大区,实力会比北大陆上的更弱,这是方然得出的最终推论。 那么这一推论,对评估nep大区的战略态势,就有相当大的价值。 若干年前,面对“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终身服务合同,继而选择前往nep或ama大区之一,方然就概略评估过局面,当时他就有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认为nep大区的“机会”比ama大区更多。 如今看来,当时自己所着眼的,大概便是那海峡另一边的广袤大陆。 如此深刻的洞察,继而,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现在想来,方然心中却无半点喜悦。 饭后在居住地散步,直到返回“替身机器”,爬进座舱里等待系统重启完毕,他还在思考那一幅意味深长的画面。 画面中,遥遥相望的机器大军,钻出履带式战车的,的确是看起来渺小而脆弱的身影,那确乎是人类,不会错,哪一个管理员的“全产机”也不会蠢到脱裤子放屁,用小型机器人去操控更庞大的战争机器,但…… 使用人类,掺杂到机器武装的对峙之中,这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 psk大区的管理员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竟会是一个旧时代的孑遗,或者傻瓜吗。 人,在今天这样的时代,究竟还有什么价值。 扪心自问,方然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管理员们的看法应该都一样。 除去探索性、创造性的科学研究,与科研人才的代际更替,除此之外,他委实找不出任何理由,需要在新时代的大区体系中保留“人”的位置。 不论从哪一方面考虑,那些有自我意识的血肉之躯,都是价值寥寥、风险极高的定时炸弹,至于让人类参与战争机器的运转,更是极度危险的决策,即便一个人控制的战车、机器人,无法反叛而将管理员消灭,但倘若许多人一起行动,哪怕只是出于各自的利益而蜂拥四起,局面也会变得完全不可收拾。 不,除此之外,的确也有另一种可能性,虽然这种可能性也很难说得通。 假如说,那些影像资料里的“人”,其实都是被人类远程操控的生化仿真人,操控这些仿真人的人类,都被管理员集中在某控制机构内,用这种方式获得人类头脑、思维的灵活性、复杂性,这倒是一种可能的方案。 人类士兵,或者人类指挥官,撇开血肉之躯的脆弱、培养代价的高昂、随时反叛的风险,其实在现代战场也并非一无是处。 只不过这种设想,与psk大区实力的估计相对照,却又显得很突兀。 一个技术水平略微落后于nep的大区,不论技术、资源,甚至人才方面,都很难与自己治下的nep相匹敌,居然有能力研究并装备如此庞大而复杂的远程操控系统,在军队中填充成千上万的仿真人战士,这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nep大区的情形,方然很清楚,自己正在使用的这一套远程控制系统,加上遍布大区的上百具仿真人,建设与运行成本都十分巨大。 实力稍逊的psk,更不可能负担得起成千上万仿真人、被成千上万人控制的系统。 并不是说以psk大区之力,这种系统,也无法被建造并运行得起来,而是倘若其管理员一意孤行,实施这样的计划,则其投入到军事领域的预算就会被削减,继而,毫不意外的在军备竞赛中迅速落败。 军备竞赛,表面上是一场迷雾中的博弈,其实倒也有迹可循,并不困难。 且看nep大区,边境线若干地点的武装机器人,不论数量、还是型号都一直在变化,西历1491年全面停战时,编制2,000的某边境防卫部队,在西历1494年底就会膨胀到编制5,000,从机器人到战车的诸多装备型号也会替换。 这种替换,完全是基于实战的需要,倘若其中一方迟迟没有这样的举措,原因便不言自明。 若干年来的白令海峡两岸,机器武装的规模、战力,大致遵循这样的规律,nep与psk大区的武装力量始终维持着大致的平衡,这很有力的证明,psk大区的管理员并不是一个傻瓜,很清楚在这时代暴力是唯一可靠的倚仗。 正文 第四五九章 渐冻 “教授,今天你找到我是想谈什么,不必有顾虑,直接讲就可以了。” 时间有限,是吗,方然其实无所谓,但他的确有一点好奇,asa为什么让斯蒂芬*霍肯这样的理论物理学家进入研究小组,现在,这位教授又想说些什么。 nep大区的战略态势,固然十分复杂,总不见得会与理论物理联系紧密罢。 “明白,那么我就直言不讳了。” 驱使替身,行走在草木掩映的小径上,看起来斯蒂芬*霍肯对周遭景象十分享受。 虽然有仿真人替身的待遇,可想而知,平常这位霍肯教授也没机会随意外出,在研究机构之外的地方走一走,只见他一边走,一边扫视四周,好像是对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很感兴趣,然后才扭头说到: “是这样的,阿达民阁下,自从加入nep大区的研发机构,一直以来我都心怀疑问,您将我们这些业内人士集中起来,从事研究,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 作为称霸一方的‘阿达民’,现在,您最应该扩军备战、与竞争者争夺天下,不是么。” “这正是我的打算,所以,才召集各位来研讨nep大区的形势。” 意识到霍肯教授,话里有话,方然只是很随意的应付两句,一边审视教授的表情,当然,从仿真人的脸上他并看不出什么来。 “我们这些人提交的报告,是否真实可信呢,恐怕,您也不会百分之一百的采信。 或者,我换一个说法,分布在nep大区各研究机构里的专家,学者,为什么会甘于继续从事研究工作,为您的目标而努力,这一点令我十分困惑,我本人可并不认同,替管理员去研究科学技术,是什么天经地义的责任。” 听到这话,方然略为扬了扬眉毛,他意识到霍肯教授可能是来谈条件的。 谈条件,作为一个被管理员掌控生死的人物,这想法似乎很无稽,斯蒂芬*霍肯的情形却不太一样,他索性直言不讳: “阿达民阁下,恕我直言,本人之所以考虑这一问题,无外乎是自己的身体健康条件,十分恶劣,哪怕仅仅只是活着,在今天也不是一个多么轻松的选择。 直白的讲,在罹患‘渐冻症’之后,我曾多次考虑过自戕,结束这漫长而痛苦的人间跋涉,即便出于种种顾虑而没有实施,继续这样活着,其实,倒不如说是没有自戕的能力和机会,才一直苟活到今天。 但,倘若接下去的人生,只是为割据一方的管理员效尽犬马,就我自己而言,并不认为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也不想将其继续下去。 我们的科学研究,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谅我冒昧,但,您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么,阿达民阁下。” 理由,科学研究的动机,这种事居然还要给什么理由,方然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眼前的斯蒂芬*霍肯,就算身染恶疾、行动不便,但怎么说也还待在时间的列车上,处境比起那些掉落车外的同类,简直已经好了一千倍、一万倍,不仅如此,之所以有今天这样的生活条件,甚至包括仿真人替身,也完全是拜现代科技所赐。 如果不是为nep大区工作,身为管理员,自己可不会发一点善心,耗费大量资源去维持霍肯的生活质量。 为管理员效劳,进而,为活下去而从事科研,这难道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吗。 几乎就要对教授这样讲,片刻后,方然却有点犹豫,他觉得眼前的斯蒂芬*霍肯并不是来诘问自己,或者说,用这种问题来激怒一个剥削他人劳动成果的统治者。 霍肯教授,他之所以这样问,恐怕还真的是出于一种迷惘,真的找不出继续下去的动机。 “渐冻症”,只是一个俗称,医学上另有连篇累牍的阐述,总而言之,是一种全身肌肉因神经功能丧失而逐渐失能的致命疾病,直到1494年的今天也未能被根治,充其量只能控制其进展,患者的生活质量也因此而十分低下。 这种低下的生活质量,一言蔽之,绝非“替身”所能完全抵消。 斯蒂芬*霍肯的人生,之所以还在继续,客观上是因为一系列先进的支持技术,主观上,还是出于对探究未知的渴望。 对这样的人而言,为何从事科研,为什么要继续活下去,艰难而痛苦的维持这样的人生,恐怕还真的需要一个说得过去,能够令自己信服的理由,而绝不仅仅是站在管理员之立场上的自己所想的那样,是专门来找自己讨价还价。 想到这里,左右也一样是闲谈,方然收起了几分戒心。 “理由,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恐怕很难有说服力,但现在谈一谈也无妨。 不知道‘阿达民’这样的身份,在霍肯教授,你的眼里,或者还有你那些同行的眼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里我并无意为自己做一些辩解,但你们必须要知道,科学,同样是我本人的信仰,如非一直持有这样的信仰,便断然无法熬过人类文明最黑暗的岁月,直到成为你们口中,‘独霸一方’的管理员。” “文明最黑暗的岁月,这可不一定。” “也许吧,这是见地的不同。 身处这样一个时代,你,我,这时代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别无选择,只有沿着命中注定的道路走下去。 就我个人而言,诉求,在会议桌旁早已说的明明白白,活下去,我的诉求仅此而已,但放眼四顾,过去若干年来发生的一切,各位也都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即便这天经地义般的目标,也绝非等闲便可实现。 倘若不掌握最先进的科学技术,nep大区,便无法在这时代维持下去,从我本人到各位的一切幸存者,难免会再度陷入战火,在什么地方,痛苦而绝望的死去。 教授,你过去的人生,一直到今天都饱含着痛苦,恕我冒昧的猜测,但是, 你也得清楚这一点,最大的痛苦,从来不是源于身体,其他人的人生又在经历一些什么,痛苦的程度,也并不一定就比你轻得多。” 正文 第四六〇章 理由 “教授,今天你找到我是想谈什么,不必有顾虑,直接讲就可以了。” 时间有限,是吗,方然其实无所谓,但他的确有一点好奇,asa为什么让斯蒂芬*霍肯这样的理论物理学家进入研究小组,现在,这位教授又想说些什么。 nep大区的战略态势,固然十分复杂,总不见得会与理论物理联系紧密罢。 “明白,那么我就直言不讳了。” 驱使替身,行走在草木掩映的小径上,看起来斯蒂芬*霍肯对周遭景象十分享受。 虽然有仿真人替身的待遇,可想而知,平常这位霍肯教授也没机会随意外出,在研究机构之外的地方走一走,只见他一边走,一边扫视四周,好像是对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很感兴趣,然后才扭头说到: “是这样的,阿达民阁下,自从加入nep大区的研发机构,一直以来我都心怀疑问,您将我们这些业内人士集中起来,从事研究,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 作为称霸一方的‘阿达民’,现在,您最应该扩军备战、与竞争者争夺天下,不是么。” “这正是我的打算,所以,才召集各位来研讨nep大区的形势。” 意识到霍肯教授,话里有话,方然只是很随意的应付两句,一边审视教授的表情,当然,从仿真人的脸上他并看不出什么来。 “我们这些人提交的报告,是否真实可信呢,恐怕,您也不会百分之一百的采信。 或者,我换一个说法,分布在nep大区各研究机构里的专家,学者,为什么会甘于继续从事研究工作,为您的目标而努力,这一点令我十分困惑,我本人可并不认同,替管理员去研究科学技术,是什么天经地义的责任。” 听到这话,方然略为扬了扬眉毛,他意识到霍肯教授可能是来谈条件的。 谈条件,作为一个被管理员掌控生死的人物,这想法似乎很无稽,斯蒂芬*霍肯的情形却不太一样,他索性直言不讳: “阿达民阁下,恕我直言,本人之所以考虑这一问题,无外乎是自己的身体健康条件,十分恶劣,哪怕仅仅只是活着,在今天也不是一个多么轻松的选择。 直白的讲,在罹患‘渐冻症’之后,我曾多次考虑过自戕,结束这漫长而痛苦的人间跋涉,即便出于种种顾虑而没有实施,继续这样活着,其实,倒不如说是没有自戕的能力和机会,才一直苟活到今天。 但,倘若接下去的人生,只是为割据一方的管理员效尽犬马,就我自己而言,并不认为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也不想将其继续下去。 我们的科学研究,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谅我冒昧,但,您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么,阿达民阁下。” 理由,科学研究的动机,这种事居然还要给什么理由,方然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眼前的斯蒂芬*霍肯,就算身染恶疾、行动不便,但怎么说也还待在时间的列车上,处境比起那些掉落车外的同类,简直已经好了一千倍、一万倍,不仅如此,之所以有今天这样的生活条件,甚至包括仿真人替身,也完全是拜现代科技所赐。 如果不是为nep大区工作,身为管理员,自己可不会发一点善心,耗费大量资源去维持霍肯的生活质量。 为管理员效劳,进而,为活下去而从事科研,这难道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吗。 几乎就要对教授这样讲,片刻后,方然却有点犹豫,他觉得眼前的斯蒂芬*霍肯并不是来诘问自己,或者说,用这种问题来激怒一个剥削他人劳动成果的统治者。 霍肯教授,他之所以这样问,恐怕还真的是出于一种迷惘,真的找不出继续下去的动机。 “渐冻症”,只是一个俗称,医学上另有连篇累牍的阐述,总而言之,是一种全身肌肉因神经功能丧失而逐渐失能的致命疾病,直到1494年的今天也未能被根治,充其量只能控制其进展,患者的生活质量也因此而十分低下。 这种低下的生活质量,一言蔽之,绝非“替身”所能完全抵消。 斯蒂芬*霍肯的人生,之所以还在继续,客观上是因为一系列先进的支持技术,主观上,还是出于对探究未知的渴望。 对这样的人而言,为何从事科研,为什么要继续活下去,艰难而痛苦的维持这样的人生,恐怕还真的需要一个说得过去,能够令自己信服的理由,而绝不仅仅是站在管理员之立场上的自己所想的那样,是专门来找自己讨价还价。 想到这里,左右也一样是闲谈,方然收起了几分戒心。 “理由,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恐怕很难有说服力,但现在谈一谈也无妨。 不知道‘阿达民’这样的身份,在霍肯教授,你的眼里,或者还有你那些同行的眼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里我并无意为自己做一些辩解,但你们必须要知道,科学,同样是我本人的信仰,如非一直持有这样的信仰,便断然无法熬过人类文明最黑暗的岁月,直到成为你们口中,‘独霸一方’的管理员。” “文明最黑暗的岁月,这可不一定。” “也许吧,这是见地的不同。 身处这样一个时代,你,我,这时代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别无选择,只有沿着命中注定的道路走下去。 就我个人而言,诉求,在会议桌旁早已说的明明白白,活下去,我的诉求仅此而已,但放眼四顾,过去若干年来发生的一切,各位也都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即便这天经地义般的目标,也绝非等闲便可实现。 倘若不掌握最先进的科学技术,nep大区,便无法在这时代维持下去,从我本人到各位的一切幸存者,难免会再度陷入战火,在什么地方,痛苦而绝望的死去。 教授,你过去的人生,一直到今天都饱含着痛苦,恕我冒昧的猜测,但是, 你也得清楚这一点,最大的痛苦,从来不是源于身体,其他人的人生又在经历一些什么……” 正文 第四六一章 研发 倘若没有这一切技术加持,自己这样的it从业者,又怎可能获得篡夺控制权的机会。 不仅如此,即便旧时代的统治者,也未见得能获得监控一切、威胁一切的手段,进而也无法完全脱离人类世界而独存,出于种种考虑,必然也会倾向于维持旧时代的社会制度,与人类世界的既有之面貌。 说白了,倘若没有了科技的发展,文明便会停滞; 这也许不是件好事,却总归比滑向一条不归路要好得太多。 心生感慨,似乎要出言附和霍肯教授的话,方然却又有点不以为然,他没有任何幻想。 科技的发展,事实上,也是一种客观规律主宰的现象,不会因任何人的主管意念而改变,一个人,一群人,可以拒绝探索现代科技,其结局却也不过是被积极研究现代科技的群体所取代,而且这取代的过程,想必会十分残酷。 千百年来,人类世界的历史,不一直是这样的丛林法则在主宰吗。 所以自己根本没得选,不光自己,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没得选,这么浅显的道理,斯蒂芬*霍肯没理由认识不到。 所以,方然不由得想到,也许这位教授只是在发牢骚,仅此而已。 “科学技术的发展,是客观规律,本身并没有任何承诺,会让研究者得益,这是一种还算过得去的解释。 归根结底,教授,你可以选择研究科学技术,也可以选择不研究,如果选择了‘no’,也无所谓,最终也就是被另一个选择了‘yes’的人替代,从人类总体上观察,个人的选择并无任何意义,难道不是吗。 我为什么对规劝你不要自戕,意兴阑珊,道理也大致是一样的。” “听起来有点道理,不过…… 阿达民阁下,恕我直言,您对科技进步的认识,真的就仅仅只是深入到这一层次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应略显突兀,出乎意料,方然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的询问霍肯教授。 而斯蒂芬*霍肯,这时则停下了脚步,远程操控着“替身”直视阿达民的双眼,即便那只是一具仿真人的躯壳: “如果,仅仅只是如果,您的生命终将结束,至多几十年后就会告别这世界,那么科学技术的研发,有,还是没有,甚至nep大区的前途如何,还有必要切实的加以关注,甚至为此投入巨大的时间、精力与资源吗。” “……” “身为管理员的您,对现实,必然会有一番切实的把握,着眼全局的判断。 而这一切,以我本人的冒昧揣测,似乎必然是建立在‘长远之极’的前提之上,否则,就如同历史上无数统治者那样,眼前的生活,便是思维的全部,遥远的未来又何须关心,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是您的表现,恩,几年来的观察,让我意识到您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不仅如此,虽然没有任何讯息渠道,我也可以猜测得到,管理其他大区的那些人物,其处境和思维恐怕也和您一样。 您、和您的同类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群体,你们的追求,或者,你们这些人的思维: 与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很不一样。 这,是我的观察所得。” 斯蒂芬*霍肯的话,让方然震惊,他勉强让自己表现的从容一些。 教授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站在理论研究者的立场上,他已经洞悉了自己、与其他管理员必然会有的一种追求。 霍肯教授,他会是永生追寻者吗; 不,应该不是,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这种现实。 但教授所说的话,却又很直白,几乎就是直言不讳的道出了一桩疑问,置身于时代的惊涛骇浪之中,阿达民,这些篡夺了系统控制权、割据一方的神秘人物,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活着,当然是一个答案,但他们的追求显然不止于此。 如若不然,单看nep大区的管理员,的确没有除充实军力、畅享人生之外的需求。 毕竟在自己接下来的几十年人生中,科学技术的作用,着实寥寥,在这样一个基础理论停滞不前的时代,应用技术的研发,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nep大区的一百多座研究机构里,差不多只有15%是从事这方面的研究。 说来说去,方然的思维跳跃,忽然搭上了一根线。 原来,眼前的霍肯教授,非但不是来设法索要更多研究资源,反而是来表达质疑的。 他居然在怀疑,身为阿达民,为什么会给自己所在的nep_743研究机构拨款,提供巨量资源用于基础理论的研发。 “……阿达民阁下。 没有任何看得见的收益,却一贯支持基础科学的研发,您的动机,可以直言相告吗。” 能提出这种问题,可想而知,斯蒂芬*霍肯在这上面花费的时间,必定不在少数,想必也经历过不止一次缜密的思考。 否则,以其能接触到的情报,很难敏锐的提炼出这一反常事实。 教授直言不讳,在旁聆听,方然的思维则有一点跳脱,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为nep大区制定的战略路线图,科技研发规划,究竟是不是真的正确。 还是说,听霍肯教授的意思,身为管理员,根本不应该关心什么基础科学的研发。 “那么,霍肯教授,您认为我们现在,是否应该关注基础科学领域。” “这很难讲,毕竟,我自己就在这一领域内,如果说‘不应该’,也许明天就会被武装机器人带走处理掉吧,哈哈。” 自嘲般的笑了几声,霍肯收敛神色,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好吧,如果严肃的考虑这一问题,机会难得,您作为管理员也极少有空闲听取意见,我觉得自己应该抓住这机会。 身在研究机构,行动不便,这种生活我已过了很多年。 思维的习惯,也因此而‘不切实际’,或者说喜欢眺望遥远的未来,在这一点上,说真的,我真希望我们是同路人。 阿达民阁下,如果您是询问我个人的观点,那么,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情形,科学技术的研发都应该是人类的第一要务。” 正文 第四六二章 沉湎 一开始质疑管理员的动机,现在却强调科学研究的重要性,霍肯的态度大有呃转变。 让方然有一点意外,但,也没急于插话。 最起码的,如果借此时机,可以多少了解一下这些科学家的心态,立场,对自己的计划总归是有害无益。 但这时,他的确未曾想到,斯蒂芬*霍肯接下来的话,会带给自己怎样的触动。 “研究科学技术,出于好奇、或者责任感之类的动机,也可以做,甚至可以做得很好。 但,我个人多年来的观察和思考,却不会同意,人类对客观规律的兴趣就源自这一切,源自探寻未知,或者文明进步的凡此种种。 事实上,在剑桥大学任教的那些年,不学无术、缺乏干劲的年轻学生,见得已经太多,这一度让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人类,是否主观上就不是一种容易对外界产生兴趣、产生探索欲的物种,否则如何解释,哪怕考进剑桥、牛津这些著名学府的顶尖学生,仍有相当一部分功于名利,甚至干脆就是厌学? 追溯科学探究的根源,这一特质的塑造,与生命演化的过程异曲同工,无非是有探索行为、也因之而有收获的族群,才得以延续下来。 所以,阿达民阁下,我们不妨将人类探寻未知的渴望,视为一种演化的痕迹。 进而便可以意识到,科学研究,或者,放宽到一切领域的研究与探索,是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整个文明延续的必然因素。” “这想法有点意思。 不过,霍肯教授,这至多只能说明,在如今这样一个年代,科学技术的研究对管理员而言,意义重大,毕竟需要直面其他管理员的竞争。 但是到竞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正如你刚才问到的,‘在那之后’,人类也好,管理员自己也罢,还会有进行科学研究的必要吗?既然科学研究,无非是为竞争提供一种有力的手段,那么在竞争不复存在的态势下——” “——不,并不是这样。” 发觉阿达民对自己的话挺感兴趣,时间所限,霍肯教授出言打断, “如果竞争不复存在,那么,怎么做都可以,这不言自明,但是、阿达民阁下,您真的认为,人类会有不再需要竞争的那一天吗。” 有,为什么没有,不论是谁成为了“那个人”,岂不是都…… 沿着很自然的思路一直想下去,潜意识里,方然却意识到了什么,他摇摇头。 是的,如果只考虑盖亚表面的情形,竞争,必然将会在“那个人”的时代到来时被终结,但在那以后,人类唯一的幸存者,难道就要久远的、甚至是永恒的待在盖亚表面,直到三十亿年后的仙女系大碰撞吗。 待在盖亚表面,混吃等死,等待注定的宿命降临,这绝不会是一种好的体验。 陷入沉思,耳边,霍肯教授的话语还在继续: “是的,阿达民阁下。 您似乎已想到了,宇宙,超出人类观测的庞大存在,其中却仅有‘人类文明’这唯一的文明,这可能吗。 即便每一时刻的概率再小,如果将视线投向遥远的未来,在时间轴上积分,假以时日,但凡人类文明没有消亡,就一定会在某个时刻遭遇到来自其他星球,其他星系,甚至更遥远地方的其他文明。 到那时,倘若人类掌握的科学,技术,仍然是如今天这样的水平, 将会发生什么,也便不难想象。” 霍肯教授的声音,一点也不高,方然听来却有些振聋发聩,他凝视着教授的眼瞳。 而斯蒂芬*霍肯的阐述,还在继续: “为什么要研究科学技术,实用主义的立场,是没有用的,只会让我们一叶障目,见识不到文明变迁的真相。 科学研究,究竟有什么好处,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研究者都能娓娓道来,唯独今天,经历了过去几十年天翻地覆的科学研究者们,却会犹豫,会含糊其辞,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如果科学是人类的希望,那为什么,正是在她的指引下,人类文明却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然而即便如此,人类,也只有沿着科学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一心一意的研究科学技术,这样的文明,未来究竟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但原地踏步、躺在现有科技的水平上睡大觉,裹足不前、沉湎现状,结局却是一定的,必定会迎来完全而彻底的毁灭。” …… 一整天的会议结束,爬出“替身机器”,眼前已经是一片柔和的昏黄景象。 地下世界里,用灯光等氛围组建模拟一天的变化,可以提升人的主观生活质量,沐浴在“夕阳”中的男人懒洋洋的洗了澡,才坐到桌旁吃晚饭。 连续使用了近一天“替身机器”,操控仿真人替身,怎么说也是一件挺耗费体力的事,方然现在很有些饥肠辘辘,但,他的胃口并不好,一边吃饭时,一边还在思考着斯蒂芬*霍肯教授的那些话。 想来想去,有一点头昏脑涨,他索性招呼alice开启投影屏,浏览简报。 自从nep大区恢复秩序、走上正轨后,差不多每一天,他都会花些时间浏览通用型ai提交的每日简报,用这种方式多少了解一下自己治下的大地上,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但这种简报与旧时代的新闻不同,信息量其实挺小,只因为大区内的一切都早有计划,按规划去执行,一般而言而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所以,除边境线外的侦查报告、敌情报告外,简报里几乎没什么新鲜事。 逐条浏览简报,一旁的alice照例察言观色,经由表情、眼球的细微活动去揣测管理员的意图,对方然感兴趣的内容,就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 基因疗法新进展,对特定分型的一百三十多种坎瑟,总有效率高达98%…… nep_a4xx等若干处定居点,基础设施完成升级,民众分层计划的基础进一步完善,有望在1495年度进行试点…… 机器大军扩编平稳进行,总装备量越过12,500,000关口…… 正文 第四六三章 兵力 一条条的浏览下去,这些动向,其实用不着看简报也能猜出大概,好消息比较多,坏消息比较少,asa的预判已经让方然心中有数,不过,今天的简报里出现了医学领域之成就,人类对抗坎瑟的武器又有了一定的进步,这让方然心下稍安。 四十一岁,不知不觉到了这样的年纪,外表,也许依然年轻,细胞分裂、化学刺激所积累的dna损伤却逃不过。 坎瑟,一般而言,绝大多数种类的发病率都随年龄增加而增大,相比十年前,二十年前,现在的方然格外关注医学领域的新进展,拨付的研究经费和实验“材料”也毫不吝啬,这当然是一种自保的明智选择。 除此之外,定居点民众分层计划,则是前些时间的一个脑洞之延拓,暂时不理也罢。 至于武装机器人的规模,12,500,000的数目,应该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安全感,是这样吗。 其实也不尽然,一边切割盘子里的牛排,货真价实、而非“食材机器”用有机材料制造出的肉饼,一边估计麾下军事力量的实力,方然不由得这样想。 关键还是那一点,毗邻大区的军事实力怎样,单凭边境线上的接触,根本无法断定。 憧憬着无限长的生命,现在,一切安全都只能寄托在机器大军身上,之所以还有心情坐在餐桌旁大快朵颐,方然的推理,无非建立在“红桃皇后”般的处境之上: 倘若所有管理员都竭尽全力发展军力,各方的实力对比,便不应有任何的改变。 所以只要竭尽全力,将每一个焦耳都投入到军事、或相关领域,就用不着担心哪一天被打上门来的敌军消灭; 要是事情如此简单,那倒好了。 战争,从人类主宰的时代,演变为机器主宰的时代,规则也随之而变,摆在方然与麾下ai眼前的一个问题,则是“前线”与“后方”的配属比例。 早在若干年前,人类还是战场厮杀主力的时代,这一问题并不存在。 旧时代的暴力机器,不论主子是谁,由于主要和关键的组成者都是人类,一言蔽之,必须经过必要的教育、训练及动员,才能具备起码的战斗力,常备军就是暴力机器的必然存在形式,其他诸如民兵、预备役等编制只是补充。 不论怎样庞大的补充兵源,要具备战斗力,必须有一段时间的整训,在战争节奏不断加快的时代,暴力机器的作战能力,因此而越来越接近于常备军的实力。 除非爆发盖亚大战,旷日持久,否则后备力量一般都没有露脸的机会。 在机器取代了人之后,盖亚表面的战争,节奏更一下子加快了好几倍,武装机器人不忌惮黑夜,不需要休息,随时可以充当炮灰、诱饵等牺牲品,前线与后方的分划愈加模糊,战争强度与烈度都空前提升。 以ai的预计,一场大区间的战争,甚至会在几天时间内分出胜负。 这里的所谓“胜负”,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投降”,而是一方被另一方完全歼灭,管理员被消灭,因此而失去翻盘的可能性。 因应新时期的战争形势,管理员的策略,基本类似,一方面在前线维持庞大的武装力量,另一方面也着力建设规模更庞大的后备军,采取“热备份”、“冷备份”等不同等级的待命方式,能够在战争爆发时迅速驰援。 这种战争准备方式,在旧时代,显然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不切实际。 人,不论枕戈待旦、还是解甲归田,只要活着就要吃饭,此外还有其他名目繁多的需求,旧时代的国家,要想维持庞大的后备力量,就要将其中的大量人员供养起来,至少要投入相当可观的资源,才能在一旦需要时有兵可用。 相比之下,新时代的机器大军,充当后备力量的代价则小得多。 从武装机器人,到履带式炮车,再到制导弹药与无人战斗机,所有这些装备,在封存待机时都无需花费多大的资源,一旦战况紧急,需要出动这些后备力量,从软件更新到电池更换的流程,也并不占用多少时间。 最至关重要的,是这样一支分明刚刚投入战场、毫无实战经验的军队,其战斗力却借助资料、算法与学习库的共享,而具备身经百战之同类单位的实力。 机器人主宰战场的时代,后备力量消耗更少、战斗力同样有保障,自然多多益善。 但,前线毕竟也不能无一兵一卒,边境线的对峙,压力沉重,如何分配有限的资源,做到一线力量与后备力量的平衡,就是非常复杂的决策难题。 在这方面,算力强大的ai作用也有限,一般还是需要管理员定下基调。 方然的选择,并无新意,相对来说还有一些保守,他更倾向于在前线屯驻重兵,至少维持与边境线外的武装力量实力相若。 与一旦开战、如何取胜相比,很显然,他更想办到的还是“如何不战而胜”。 只有在前线维持足够庞大的武装力量,非但如此,还要让对面看得一清二楚、又无法集火消灭,才能让对手有所忌惮。 进而,眼前的表面和平态势,才能维持下去。 前线与后方的比例,这一问题,一开始让方然很有些头痛,但很快他就发现,这问题完全可以“推”给其他大区的管理员,不论对方在边境线另一侧部署多少兵力,自己只需有样学样、也部署那么多,就可以了。 按这种无脑策略,近几年来,nep大区的武装力量部署,一直做到在各条边境线上的“力量均等”。 具体的分布比例,视情况不同,两者的比例一般在30%~40%之间。 这一比例究竟是怎样确定的,即便没有情报,想一想各大区的分布比例也应该差不多,事实上,无非是在将资源用于消耗、还是再生产之间,求得平衡,在维持边境武力的基础上尽可能提升作战平台的产能。 按这一指导思想,西历1494年,方然麾下才会拥有12,500,000的机器大军。 正文 第四六四章 预感 浏览简报,对这一数字只匆匆一瞥,方然并没时间去摹想,那些充斥着库房、战备基地与地下掩蔽所的机器大军,会是什么样子。 与枯燥的数字相比,趋势,则更令他关注,简报后附的一项材料,说明了与mis之间边境线的新动向, mis大区在边境线部署的军队,不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已连续三个月没有变化,这是一个挺反常的现象。 是出于未可知的考虑,有意隐藏实力; 还是力有不逮、没有足够多的兵力可以派往前线呢。 考虑到战略态势分析的一个大前提,“各大区的初始实力均等”,mis大区的实力并不应该显著落后于其他大区,但,其毗邻nep、lna、ama与pcs四个大区,边境线格外漫长,情况复杂多变,会是因为这一原因而力不从心吗。 猜测,无法形成确切的结论,方然只略微考虑了一下mis大区的处境。 至于自己这边的策略,不会轻易改变,前线兵力规模没有变化,新增的机器人就一概放到库房里。 反正只要保证维护、保养,开战时更新一下数据库,激活电池,就可以直接打出去打仗。 和眼前的态势相比,真正困扰着他的,还是斯蒂芬*霍肯在白天讲的那一席话,让自己在每天的忙碌之余,又平添了几分迷惘。 迷惘,是的就是迷惘: 身为一介大区的管理员,旁人眼中的“上帝”,却不知路在何方,看不清楚世界的未来。 曾几何时,以平常人的身份在联邦生活,方然的人生目标,简单而又直白,向着遥远到看不见的目标而前进,为摆脱身后的死神,竭尽全力,因此而规划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在抉择到来时,也不曾稍有犹豫。 但是现在,从旧时代的文明中脱离,眺望未来,再没有一条前人踏过的路,能够指引方向。 踏上前人从未走过的路,从今往后,是否就可以自己决定命运了呢,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天真: 未知的未来,不一定就还有无限的可能,正如在开奖之前,彩票就已印好了固定的号码。 购买者眼中的“未知”,只是对自己而言,站在全知全能的旁观者立场上,中奖,还是毫无所获,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 命中注定,忍不住思考未来时,方然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报告会之后,直到西历1494年的末尾,天寒地冻的nep大区北方,地下世界里的男人又迎来一个新年。 文明接近消亡,历法也随之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完全是出于习惯、或者还有一丝对旧时代的眷恋,方然吩咐alice和sara准备年夜饭,在这样一片不知名区域的地下深处,迎接崭新的1495年。 岁月流逝,一刻也不曾停歇,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多久,自己也不知道。 但前景却是明确的,这种生活,这种世界,根本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更遑论眼神到时间的尽头。 那又要怎么办呢,1495年的1月1日,吃早餐时感慨岁月如梭,方然又一次想到了自己与这世界的前途命运,然后才蓦然惊觉,距离上一次的报告会已过去了那么久,可直到今天,自己居然还没有任何的具体行动。 是因为对前途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吗,好像是,但分明又不全是。 而是一种逃避,因永生的宿命般悖论,而心生逃避。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斯蒂芬*霍肯的陈述,给自己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那一段科学研发之动机的陈述。 诚如霍肯教授所言,面对喜怒无常的大自然,人类文明从诞生时起就别无选择,倘若没有投身于科学技术的研究,直到今天,人们也许还会生活在树上,面对天地束手无策,风霜雨雪瑟瑟发抖,根本不可能有今天的一切成就。 然而,一旦出于新奇、或者迫于自然选择的压力,走上探寻科学技术的路,从那一刻开始,直到遥远未来的轨迹,也随之而注定。 从替代人类的体力劳动,到替代脑力劳动,直到机器在除科学研究之外的一切领域取代了人,这条路,没有分岔,没有折返,客观规律决定的变迁,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直到文明走到今天,在定居点内苟延残喘。 在这过程中,身为偌大一片土地的管理员,除随波逐流外,也并无力改变这一切。 探寻科学技术的路,通向何方,今天还无法看得真切,自己却已经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么终止这一切可以吗: 停止一切严肃的科学研究,让人类的科技停留在今天的水平,对游荡在已知边界之外的诸多领域,不论深空探测、生物工程,还是ai的自我意识,这一切研究统统停摆,是否就能避免遭遇那未可知的将来呢。 能,还是不能,方然并说不清楚,但他却明白,这想法根本不切实际。 命运,倘若能在一念间改变,那还叫什么命运,即便自己自作主张,锁死nep大区的一切科学技术研发,就像对待危险的it领域、和烧钱的太空探测那样,其他大区的管理员也不会跟进,反而只会利用这一机会发难。 再进一步,即便“那个人”掌控了整个盖亚,然后锁死科技研发,那又如何,难道弃追寻永生的目标于不顾吗。 哪怕只是出于活下去的念头,研究科学技术,也是唯一的出路。 更不用说,霍肯教授最后表达的意思,长远看来,人类文明除竭尽所能的研发科技外,也别无选择,哪怕自以为可以盖亚表面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或者说,在这高悬天际的牢笼中混吃等死,也保不准会有其他星球的文明造访,甚或带来天大的危机。 宇宙之大,即便迄今为止,人类都还未发现任何一丝地外文明存在的迹象,但这种可能性始终无法排除。 着眼于当下,身为管理员该关注的,无非是命运,方然也提醒过自己,应该集中精神应对眼前的局面,而别去思考那些一点意义也没的遥远未来。 正文 第四六五章 漂移 如果不能在眼前的竞争中取胜,遥远的未来,便没有资格去经历,更遑论为之而忧虑。 这样想着,差不多是强迫着收回目光,把事关文明存亡的遥远未来抛诸脑后,早餐桌旁的男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很难达成的目标,但,从餐桌旁离开没多久,他便不出意外的陷入又一天的紧张忙碌之中。 管理员,一个大区的“上帝”,即便有能力超强的计算机系统辅佐,时间也根本就不够用。 上午八点开始,照例进入控制室,面对偌大一整片全息显示屏,手指在键盘上疾飞,此时此刻,大区中各子系统呈交的报告正如潮水般涌来。 asa的初步筛选,会过滤掉其中的95%左右,即便如此,每天需要查看、决策的事项,也至少有几十件。 “人口代际更替的潜在风险”,瞥一眼题目,方然动动手指把调出文本来查看。 身为一名日理万机的管理员,哪怕有ai辅助,头脑也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明白什么事情该关注、什么事情可以拖延,又是什么事情根本无需多看一眼。 基于这种判断,“人口更替”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领域,自己得亲自经手。 成交上来的报告,标签上,写着nep_760,这似乎是一个从事社会、文明动态分析的研究机构,方然想了想,还是记不起来这机构到底是因何而设立,他继续看下去,倒是很快就明白了科学家们要传达的讯息。 一言以蔽之,根据人类种群的仿真演算,科学家们在担心,以nep大区目前的实有可繁衍人口——六百余万,并不足以完成人口代际更替的任务。 六百多万人,加上“过剩”的男性和老人,总数达一千万之众,居然无法承担“人口代际更替”的寻常任务,方然起初是很怀疑这点,他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研究机构里的活动书柜们在危言耸听,或者有意戏弄。 不过,继续拜读分析报告,他还是逐渐理解了这一结论。 科学家们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十分简洁,就是在目前东北太平洋大区(其他大区也一样)的封闭态势下,仅仅依靠几百万年轻男女的自由结合,繁衍生息,则“大区内之全体民众”这一种群的基因分布,就会缓慢而持续的变动。 这一预测,在方然的意识中,很自然的让他想到哈迪——温伯格定律。 这一定律的表述,简而言之,是对于足够大、随机繁衍、没有外来基因引入的种群,倘若不考虑突变因素,则种群的基因分布总会趋于稳定,经过一段时间后,种群中某基因的各分型之比例,会自动趋近于稳定值,至多略有波动。 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上千万人口,难道,还不足以体现出哈迪——温伯格定律的作用吗。 带着这一疑问,方然继续看下去,才逐渐明白了科学家们想表达的,并不是整个大区之人口的基因分布,会一直持续变动。 而是这些人口的稳态基因分布,无法预测,因而隐含着一定的风险。 原因在于,与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相比,今天的nep大区,乃至世界上其他大区的人类种群,正面临一种前所未有的局面,每个种群都空前严格的与其他种群隔离,除非有意为之,否则便不存在任何基因交流的渠道和机会。 这一态势,是哈迪——温伯格定律的前提之一,现在已严格的被满足。 在这样的基础上,另一个现实,则是今天人类种群的生存状态,周遭环境,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不尽相同。 近一万人居住在十平方公里的定居点内,人口密度达1,000人/平方公里,这一数据,不仅比当年之联邦的数字高了三十多倍,也超过某些人口十分密集之国家、地区的人口密度,是相当惊人的。 除此之外,这一万人生活其间的环境,从琐碎生活、到长远前景,也和人类曾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不尽相同,甚至有极大的差异。 在这种态势下,环境对基因的选择压力,显然依旧存在,某些时候还会表现的很强大。 但,即便观察到这一切,任凭科学家们如何建立数学模型、收集资料进行推演,也没办法准确的判断出,nep大区群体的基因演化,会导向一种什么样的稳恒态。 基因变迁,长远看来会让东北太平洋大区里的人,变成一种什么样的亚型,现在还未可知。 读完这一篇学术报告,方然大致明白了科学家们的忧虑,但是,对他们进而提出的一些解决策略,却没有多大的兴趣。 基因迁移,长远看来是一种未知因素,那怎么应对才好。 在这一问题上,nep_760与相关研究机构里的研究者们,见解可谓五花八门,给出的解决方案,从“新生儿基因工程”到“繁衍控制与审查”,凡此种种,还真是让方然大开眼界,意识到科学家的脑洞是有多大。 譬如说,为有意识的干预、控制人口代际更替,不管使用什么规则,某几位科学家的联名签署,都认为“繁衍控制”是一种可行的策略。 具体的实施手段,是将治下男女的配对,从“自由交往”改为“算法控制”,以一种比较安全的算法来决定谁应该与谁繁衍,用这种方式来扰乱哈迪——温伯格定律,进而以人类的意志,塑造出想要的基因型分布律。 这一手段,实施起来耗费甚巨,方然并没有兴趣。 并非不认可这一手段的有效性,更不是为所谓“自由结合”而摇旗呐喊,这些琐事,四十一岁的男人根本一点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正如1月1日早晨所决定的那样,主要是自己与nep大区的眼前处境,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将来。 基因型的分布规律,再怎样迁移、改变,也只是一种长远的效应。 不仅如此,再仔细想一想的话,自己又何尝需要关心人类的基因型分布,毕竟“智力”本身,并非稳定遗传的特质。 正文 第四六六章 环境 如果不能在眼前的竞争中取胜,遥远的未来,便没有资格去经历,更遑论为之而忧虑。 这样想着,差不多是强迫着收回目光,把事关文明存亡的遥远未来抛诸脑后,早餐桌旁的男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很难达成的目标,但,从餐桌旁离开没多久,他便不出意外的陷入又一天的紧张忙碌之中。 管理员,nep大区的“上帝”,即便有算力超强的系统辅佐,时间也根本就不够用。 上午八点开始,照例进入控制室,面对偌大一整片全息显示屏,手指在键盘上疾飞,此时此刻,大区中各子系统呈交的报告正如潮水般涌来。 asa的初步筛选,会过滤掉其中的95%左右,即便如此,每天需要查看、决策的事项,也至少有几十件。 “人口代际更替的潜在风险”,瞥一眼题目,方然动动手指把调出文本来查看。 身为一名日理万机的管理员,哪怕有ai辅助,头脑也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明白什么事情该关注、什么事情可以拖延,又是什么事情根本无需多看一眼。 基于这种判断,“人口更替”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领域,自己得亲自经手。 成交上来的报告,标签上,写着nep_760,这似乎是一个从事社会、文明动态分析的研究机构,方然想了想,还是记不起来这机构到底是因何而设立,他继续看下去,倒是很快就明白了科学家们要传达的讯息。 一言以蔽之,根据人类种群的仿真演算,科学家们在担心,以nep大区目前的实有可繁衍人口——六百余万,并不足以完成人口代际更替的任务。 六百多万人,加上“过剩”的男性和老人,总数达一千万之众,居然无法承担“人口代际更替”的寻常任务,方然起初是很怀疑这点,他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研究机构里的活动书柜们在危言耸听,或者有意戏弄。 不过,继续拜读分析报告,他还是逐渐理解了这一结论。 科学家们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十分简洁,就是在目前nep大区(其他大区也一样)的封闭态势下,仅仅依靠几百万年轻男女的自由结合,繁衍生息,则“nep大区之全体民众”这一种群的基因分布,就会缓慢而持续的变动。 这一预测,在方然的意识中,很自然的让他想到哈迪——温伯格定律。 这一定律的表述,简而言之,是对于足够大、随机繁衍、没有外来基因引入的种群,倘若不考虑突变因素,则种群的基因分布总会趋于稳定,经过一段时间后,种群中某基因的各分型之比例,会自动趋近于稳定值,至多略有波动。 以nep大区的上千万人口,难道,还不足以体现出哈迪——温伯格定律的作用吗。 带着这一疑问,方然继续看下去,才逐渐明白了科学家们想表达的,并不是整个大区之人口的基因分布,会一直持续变动。 而是这些人口的稳态基因分布,无法预测,因而隐含着一定的风险。 原因在于,与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相比,今天的nep大区,乃至世界上其他大区的人类种群,正面临一种前所未有的局面,每个种群都空前严格的与其他种群隔离,除非有意为之,否则便不存在任何基因交流的渠道和机会。 这一态势,是哈迪——温伯格定律的前提之一,现在已严格的被满足。 在这样的基础上,另一个现实,则是今天人类种群的生存状态,周遭环境,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不尽相同。 近一万人居住在十平方公里的定居点内,人口密度达1,000人/平方公里,这一数据,不仅比当年之联邦的数字高了三十多倍,也超过某些人口十分密集之国家、地区的人口密度,是相当惊人的。 除此之外,这一万人生活其间的环境,从琐碎生活、到长远前景,也和人类曾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不尽相同,甚至有极大的差异。 在这种态势下,环境对基因的选择压力,显然依旧存在,某些时候还会表现的很强大。 但,即便观察到这一切,任凭科学家们如何建立数学模型、收集资料进行推演,也没办法准确的判断出,nep大区群体的基因演化,会导向一种什么样的稳恒态。 基因变迁,长远看来会让nep大区里的人,变成一种什么样的亚型,现在还未可知。 读完这一篇学术报告,方然大致明白了科学家们的忧虑,但是,对他们进而提出的一些解决策略,却没有多大的兴趣。 基因迁移,长远看来是一种未知因素,那怎么应对才好。 在这一问题上,nep_760与相关研究机构里的研究者们,见解可谓五花八门,给出的解决方案,从“新生儿基因工程”到“繁衍控制与审查”,凡此种种,还真是让方然大开眼界,意识到科学家的脑洞是有多大。 譬如说,为有意识的干预、控制人口代际更替,不管使用什么规则,某几位科学家的联名签署,都认为“繁衍控制”是一种可行的策略。 具体的实施手段,是将治下男女的配对,从“自由交往”改为“算法控制”,以一种比较安全的算法来决定谁应该与谁繁衍,用这种方式来扰乱哈迪——温伯格定律,进而以人类的意志,塑造出想要的基因型分布律。 这一手段,实施起来耗费甚巨,方然并没有兴趣。 并非不认可这一手段的有效性,更不是为所谓“自由结合”而摇旗呐喊,这些琐事,四十一岁的男人根本一点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正如1月1日早晨所决定的那样,主要是自己与nep大区的眼前处境,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将来。 基因型的分布规律,再怎样迁移、改变,也只是一种长远的效应。 不仅如此,再仔细想一想的话,自己又何尝需要关心人类的基因型分布,毕竟“智力”本身,并非稳定遗传的特质。 正文 第四六七章 生态 要减少对环境的破坏,就需要投入,管理员对这一做法并无兴趣。 如何应对“人类与环境”的矛盾,新时代的人类文明被关进定居点,苟延残喘,不仅总人口下降到不足战前的三分之一,其居住地,与所需的空气、水、食物等等资源,也不再需要从广袤的大地上攫取,而越来越依赖庞大如山的巨型处理系统。 譬如食物,摆脱旧时代的传统农业,今天的nep大区之“造饭机”遍布各地,仅仅使用木材、有机废弃物甚至燃料,就能满足上千万民众每天8.4m焦的能量摄入。 这一体系的产出,绝大部分的形式都是“食用肥皂”,出于成本的考量,也无可厚非。 与传统农业动辄百万公顷的播种、管理、收获与加工流程相比,新时代的“造饭机”,所需原料的门槛一点都不高,即便在全面核战之后的世界,也不难从大区各地获得辐射符合限值的原材料。 退一步讲,以定居点内民众的生活条件,见识水准,哪怕辐射高一点也并不妨事。 反正他们既没有意识、也没有手段,去监控自己呼吸、饮用乃至食用的东西,究竟是否足够安全,略微超标的辐射,总体上并不会给民众带来毁灭性的影响,方然也懒得多管。 从造饭机,到全产机,新时代的一系列生产、生活体系,对环境的依赖程度,一方面因原材料与能源的需求攀升而增加,一方面却又因为满足人类生活所需的门槛降低,而变得不再那么至关重要。 一系列因素交错起来,最终的情形,则是nep大区的生态环境持续恶化。 这种持续的变化,用不着亲自到地面上考察一番,通用型ai的监控数据、结论,已经明白无误的证实了这一点,在西历1495年初,nep大区内居然已有65%的土地,不再适合任何人类居住。 数字,略显惊悚,一时半刻却危害不到nep大区的安全。 定居点,每一座占地面积约十平方公里,配套体系与相关建筑结构也不会延展太远。 粗略算来,整个东北太平洋大区,一千座定居点只占用了约20,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不过相当于大区总面积的0.4%。 加上研发机构、“全产机”体系等占地要素,总共的土地利用率,也不过提升到1.2%。 “全产机”与研发机构,占地面积,相当于一千万民众所占面积的两倍,达到惊人的四万平方公里,这是新时代的常态。 不仅如此,其中超过九成的占地,并不需要这一片土地具备人类的生存条件,原因很简单,“全产机”体系里没有一个活人,只要能构建生产线,部署机器人,污染再怎样严重也无所谓,没必要加以考虑。 总而言之,在这样一个时代,即便在污染严重的nep大区,高墙电网之外的世界,看上去仍然是那样广阔,那样的无边无际。 上述种种考量,很自然的,让方然对环境保护意兴阑珊。 继而不出所料的,被研究机构中一干忧国忧民的科学家所驳斥,甚至直言批驳。 管理员的“放任自流”之立场,在研究机构中,引发的反应各不相同:nep大区内的大部分科学家,研究人员,对自己与民众的地位心知肚明,因而,也不会对“阿达民”报以任何过高的期望,而更习惯于逆来顺受。 一部分理想主义者,或曰,看不清现实的研究人员,则还抱有“人类终将走出高墙、重新填满盖亚表面”的不切实际幻想,对阿达民放任污染的行径,便十分愤怒。 这两类人的观点,对方然而言,并无一点辅佐决策的切实用处,于是便视而不见。 但,除此之外的第三类人,事实上,也是地理、社会与文明研究领域的高瞻远瞩者,提出的见解,则令方然无法回避。 进而,别无选择,必须将“生态环境”添加到一名大区管理员格外关注的领域中。 这些研究者的陈述,一言蔽之,是提醒“阿达民”当下的处境。 “今天的人类世界,如各位所知,被分裂为一片片彼此竞争、对峙的割据势力。 这些割据势力,与旧时代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个主权国家,有何本质区别,这里用不着展开讲,相信阿达民先生比我们更清楚。 割据地区与割据地区之间,管理员与管理员之间,信任,是极其罕有的。 根据研究机构有权调取的有限资料,我们仍不难判断出,当今时代的大区与大区之间,几乎是完全的彼此竞争、对峙关系,这种大形势下,任何跨越边境的合作、哪怕谅解,都几乎不可能存在。 这一现实,让新时代的任何‘国际’合作,失去了存在的可能性。 而盖亚生态环境,正是这一严峻局势下的牺牲品,任何影响范围超越某一大区的生态变迁、演化、乃至恶化过程,都无法被有效的控制起来。” 报告会上,科学家们慷慨陈词,在一番理论分析后又列举了若干实例。 这些环境恶化的实例,方然多少有所耳闻,细节,则由asa在眼前“投影”给出。 譬如,太平洋上的“垃圾大陆”,漂浮在广袤大洋上的人类活动垃圾,大部分由塑料、泡沫塑料、橡胶等物质构成的破烂,因赤道无风带的存在而聚集在太平洋中心,形成若干片幅员惊人的垃圾带。 漂浮在海洋中的塑料垃圾,并无可能真的堆积起来,离开海面,甚至形成一片新的“大陆”,而是在海水中随波逐流,不断破碎而变为微粒。 进一步的态势,则是被海洋生物误食,最终随食物链而进入人类体内。 海洋上的垃圾带,这种现象,方然一早就知道些大概,却从未真正关注过,当然是因为这与追寻永生几乎毫无关联,现在,就更不可能为此而殚精竭虑。 别的不谈,单“太平洋海盗”的猖獗,与nep大区海上作战平台的匮乏,就让他有心无力。 其实究竟是否有心呢,这一点,用不着对在场科学家们明言,方然也清楚得很。 正文 第四六八章 能源 asa每天的资讯简报里,时常会出现盖亚大环境方面的内容,不论“酸雨带扩大”还是“海平面升高”,都明白无误的告诉他,自己、与一切人类赖以栖居的蓝色星球,正在坠入生态环境彻底毁灭的深渊。 这一切,在利用“替身”四处游历时,方然已多有耳闻。 但面对这一切,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情况正如科学家所指出的那样,今天的盖亚表面,完全被若干大区管理员所掌控,彼此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互信。 任何跨越边境线的协同行动,都是一种幻想,乃至妄想,在这种情况下,不仅自己,其他大区的管理员也必然会做同样的选择,在规划“全产机”到暴力机器的蓝图时,极力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将环境作为一个可有可无、无须关注的牺牲量。 然而这样的选择,不约而同、步调一致的视生态环境为敝履,最终会导向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并不难猜得到。 感慨于生态环境的灾难,报告会后,方然的决策一如既往,不出所料的没有任何变化。 变化,是无法有的,即便明知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盖亚表面,迟早会变成地狱般的黑暗世界,自己也别无选择。 环境的压力,不管再沉重,一时半刻也还临不到自己头上。 与不知何时降临的“生态大灾难”相比,另有很多领域,则是今天的方然必须关注的。 能源,现代社会的润滑剂,新时代的nep大区一样有蓬勃旺盛的需求,消耗总量天然相当于新时代的gdp总值,在西历1494年度,已突破了十九亿吨标准煤的大关。 十九亿吨标准煤,换算成joe,显然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是如此庞大的能耗,对于今天的nep大区之各项事务而言,却还是捉襟见肘。 在当今时代,对一个大区的管理员而言,能源,就意味着力量,“能源”实质上可以直接与“暴力”划等号,显而易见,手里掌控的能源越多,“全产机”与暴力机器的规模就可以越庞大,进而取得显著的优势。 如此看来,能源的重要作用,在新时代也一点未曾旁落。 但是令方然苦恼的,却正是能源的规模,受限于自然条件,一段时间内并无法大幅度增长,甚至连维持现有的产出,都未必很容易。 nep大区的能源体系,继承自联邦,传统的化石燃料曾是大头,97%以上是石油。 至于风靡一时的所谓新能源,实质上,也不过是将一次能源转化为电力,根本上还是要消耗化石燃料、或者核燃料,而真正的新能源,如风能、潮汐能、地热能等,又因为高昂的成本而无法大规模应用。 而传统能源,不论化石燃料、还是热燃料,终归是一种储量有限、无法再生的存在。 随着“全产机”与暴力机器的不断膨胀,今天的东北太平洋大区,日益被越来越尖锐能源供需矛盾所困扰。 依托自动化、智能化系统,而非依赖于传统人力的nep之生产体系,理论产能趋近于无穷,由此衍生的暴力机器规模同样趋近于无穷,但凡有足够的原材料和能源,不要说12,500,000,就是在此基础上扩充十倍,百倍,也没有任何问题。 但实际情形又如何,与暂时无虞的钢铁、铝、半导体、纤维素等原材料相比,能源的供给总量,一直滞后于nep的实际需求。 刚刚过去的西历1494年,nep大区一共从自然界榨取了相当于十九亿吨标准煤的能源,但,对应“全产机”的理论产能,这一数字还嫌太小,差不多需要翻一番才能勉强满足生产体系的庞大需求。 但能源的供给,在nep,无非是石油、煤炭与天然气唱主角,并无法一步登天。 至于旧时代风行的核电站,在东北太平洋大区总也有若干座,但,nep自身缺乏核燃料,也没有配套完善的核动力机组研发机构,这至多只是一种有益的补充。 内部能源短缺,很自然的,方然一度将目光投向边境线外。 毗邻nep大区的若干大区,从mis到lna,或者也包括迟早南进的pcs,一眼望去,都是能源充沛的割据地域,mis或许储量稍逊,到页岩气等“新”能源的数量也不少,这些都令方然垂涎,同时,却也只能徒唤奈何。 要获得毗邻大区的能源,边境贸易,一般是没用的,办法无非是动手抢。 也就是发动战争,打破暂时的脆弱和平,开启一场前途未卜、吉凶难测的命运之豪赌。 实力相近的大区之间,一旦爆发战争,局势殊难预料,既然各大区几年来都选择了按兵不动,方然并不想因此而冒险,而是将目光投向nep大区的另一翼: 冰封海峡对岸的中大陆,psk大区。 psk大区的情形,详细资讯,即便身为管理员的自己也一无所知,但凭借旧时代的既有资料,也不难判断出,位于中大陆最东侧的“滨海边疆大区”,是资源富饶、能源储量十分可观的一块肥肉。 中大陆的北方,面积逾一千万平方公里的西伯利亚,终年严寒,植被密布,地理条件完全不适合人类定居。 理联时代,曾经有过开发的尝试,却因国家解体而终止。 继承者沙罗空有一腔帝国梦,在资产掌控之下,却根本没能力贯彻这一梦想,在资产、人口等资源集聚于大城市的那些年代里,更只能让蕴含着无数资源的西伯利亚,在漫天风雪与针叶林掩映下沉睡。 今天的西伯利亚,落入psk之手,以管理员一个人的利益为目标,才真正开发有望。 边境线外的资源,能源,可望而不可即,根据零星资料推断psk大区的能源储量,方然却真的动了心思。 与北大陆上的毗邻大区不一样,滨海边疆大区的军事实力,不论技术水平还是贬值规模,都比nep稍逊一筹,这种差距还在缓慢拉大,那么假以时日,如果自己真有勇气挑起一场战争,便有希望将其吞并。 这种念头,真的只为抢夺psk大区的能源、乃至资源吗; 思考到这里,方然不禁心生一丝怀疑。 正文 第四六九章 态势 想象着一场大区之间的战争,用不着亲历,方然也能想象得出,那将是一场与有史以来任何战争都截然不同的战斗。 nep对抗psk,这么一场规模宏大的战争,动因,将是“阿达民”一人的意志。 只要自己下达命令,不论大区内的其他所有人怎么想,怎么看,战争都将迅即爆发,古往今来任何独裁者、暴君都无法做到的,方然实施起来却没有任何掣肘,但,这并不足以说服他对psk大区开战。 战争,倘若打、比不打要好,那为什么今天的北大陆,乃至整个世界,却仍然沉浸在这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和平迷雾之中。 表面上的理由,博弈论,简单的态势分析足矣,研究机构的若干专家、学者,提出的报告也很有说服力,但,方然始终对研究小组的结论报以怀疑,并非他眼高于顶,认为这些专家的见地,学识,居然没有一个胜过自己,而是这些人掌握的资讯,情报,并不完整,恐怕也没办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将nep大区的态势,和盘托出,或许有助于分析的准确性,方然却没有这么做。 他隐约的感觉到,即便对研究小组、乃至科研机构里的所有人,完全开放《nep大区基础信息数据集合》与《人类文明历史数据集合》,所得结论,仍未必会真的契合于现实。 一切只因为,他期望这些研究者给出的,等同于“预测未来”。 眼前的和平无法长久,不可能一直持续到永远,这种预测,难度一点也不高,单凭盖亚表面的能源储量,与各大区的消耗,便可以推测出这结论。 但是对方然,定性的分析还不够,他需要一个更精确的结论。 北大陆的暂时和平,意味着,包括自己在内的若干名管理员,都还没想清楚这一问题,无法判断眼前的脆弱平衡何时会被打破,继而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最稳妥的“以逸待劳”之策略,这是很明显的迹象。 一方面,和平不可能永远维持,另一方面,战争又不知何时爆发,这让方然极其纠结。 每天忙于眼前事务,料理nep大区的一切战略决策,闲暇时间里,方然还是保持着用“提升”游历大区的习惯,逐渐适应、甚至喜欢上了这样一种远足般的运动,行经的区域,也逐渐变得越来越多。 每次操控“替身”行走在大地上,穿过丛林,泅渡溪流,机械行走、动作的男人总会开小差,仔细思考事关大区前途、进而事关自己的未来。 但是,一次次的思考过程,除增添更多不确定因素外,并无实质性的进展。 思考抛诸脑后,直接行动,一举跨越海峡进攻psk大区,方然也曾好几次动过这样的念头,他的确觉得很有把握,可以凭借麾下一千余万机器大军,横扫实力稍逊的psk,进而两面夹击,迫退肆虐北太平洋的“海盗”。 好几次下定决心,要走出这一步,他却始终没有传令到ai,最终仍选择放弃。 如果,这一切真的能实现,无须运气、机会等因素,那么其他大区的管理员,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呢。 即便在北大陆这边,只有nep毗邻psk大区,总也还有东北、南方两个战略方向,lna与pcs大区为什么没有一味扩张、膨胀,进而凭借更雄厚的实力,越过边境线消灭nep、mis与ama大区。 哦,也不能这样讲; 倘若pcs、或者lna大区真的对外开战,自己也未必能及时知晓。 新时代的世界,对nep大区的每一个人而言,除非回忆往昔,否则,几乎就只包含边境线内的五百万平方公里土地。 从上到下,从“阿达民”到定居点的民众,这一认识都完全正确,定居点内的民众仍然知晓高墙外的情形,而管理员呢,虽然有最高权限,却一样无法越过大区边境线,永远也无法知道,毗邻大区之外的世界究竟怎样。 困境,博弈策略的陷阱,让四十二岁的男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眼前的生活,一天天的进行下去,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眼前的、无法克服的困难,至于永不下车,长远看来固然难如登天,短时间内,其实也没那么恐怖。 从基因编辑到端粒修复的诸多研究领域,最近一两年来,开拓了若干最有前景的研究方向,对抗内源性疾病的医学研究,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以大区管理体系提供的优越条件,大多数研究者,都会尽力,方然姑且是这样认为。 那么,至少从眼前、到未来一段时间内的生存与生活,还是相当的有保障。 这种保障,对普通人而言,是充裕到足以一直延续至生命尽头,至少历史上无数国王,皇帝,沙皇与苏丹,确乎是这样判断,进而将有限的生命任意挥霍掉。 但是对方然而言,不用讲,这根本就什么也不是。 眼前的一丝宽余,根本无法缓解紧张的精神,即便稍有放松,在锻炼、“游历”时,潜意识也一定会发出警讯,提醒志在永不下车的追寻者,倘若止步于此,就等于向过去的一切努力告别,等于从头开始便什么都没有做。 这种生活状态,长此以往,是会令一个人精神不振,继而渐生心理问题。 方然呢,也不见得会一点影响也没有,但,与寻常人的思维方式、思考立场不尽相同,他并未在这上面停留太久,而是在有空时反复阅读研究小组的报告书,重听现场谈话,试图从中寻找到一丝灵感,或者只是一丝启发也好。 研究者,科学家,在场的每一个人,在各自专长的领域都碾压自己。 但,倘若自己掌握的资料,比他们更全面,那是否可以站在这些研究者的肩膀上,将结论再推进一步呢。 又或者是,研究者给出的结论,本身就未必正确;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思维进行到这里,一开始,方然的思路便十分明确,他并未纠结于眼前的和平之原因,而格外在意,这和平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样的变故而土崩瓦解。 正文 第四七〇章 时刻 “和平什么时候会结束”,这一问题,是方然长久以来思考的核心问题。 不过,正如过去几年的情形,身为管理员而必须治理一个大区的事无巨细,现在的他,可没有大把时间挥霍在这上面。 nep大区的日常事务,都由人工智能管理,替代了旧时代庞大行-政机器的计算机、网络与ai体系,办事效率远超人类,五百万平方公里上的一切似乎都井井有条,让阿达民少了很多琐碎事务。 盘点最近一段时间的日程,方然发现,自己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消耗于科研。 不是自己搞研究,而是,每一天审阅大量材料,过问重点项目与研究方向,出席报告会,研讨会,以管理员的身份参与其中,运筹帷幄。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他自十分认同,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生命科学,基础理论研究,信息技术这些领域,是方然重点关注的目标,具体到每一个科学领域,关注的动机则不尽相同,但,不论长远的永生,还是眼前的竞争,总之一切没有眼前利益、眼前价值的研究,都无法获得他的支持。 这种做法,从一开始就遭遇诸多非议,直到1495年的今天也未曾消散。 科学,从基础理论到实用技术,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从树根到树冠的联系,是紧密的,具有承前启后的关联性,如果说删减应用科学、技术的研究,还能接受,对基础研究领域的大刀阔斧,则可能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归根结底,科学技术的研究,发展,并没有一条简单直白的规律。 任谁也无法预测,科学巨树的某一片根系,支持的究竟是哪些应用研究与实用技术,一旦将其破坏,又会影响到哪些具体的学科领域。 既然无法预测,像阿达民这样“学术独裁”,根据咨询组的意见、和自己的揣测,任意决定科研经费和资源的调拨方向,就是十足的冒险,短时间内或许看不出一丝端倪,长远看来,则几乎必然导致巨大的危机。 这一事实,以方然的头脑,并不需要旁人提醒也能意识到。 但他却别无选择,至多不过是做一做权衡,在维持必要军事实力的基础上,尽可能将资源向科学研究方向倾斜。 出于这种考虑,治下一千万民众的生活水平,消耗的资源,自然是能省则省。 但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扩军备战,全力科研,同时维持一个规模高于临界值的人类种群,每隔二三十年进行一次科研人员的代际更替,就这样周而复始的重复下去,直到莫须有的时间尽头,这样想没问题吗。 幻梦,十足的妄想,打从一开始方然就这样评价; 但,他却有说不上来,这种不切实际之妄想的致命漏洞,到底会在哪里。 一天,又一天,沉浸在nep大区热火朝天的备战、科研氛围里,时间一长,方然几乎都要产生出幻觉,以为世界本来便该如此。 能力超卓的管理员纵览全局,科研工作者探寻真理,寻常民众,则在定居点内安心生活,繁衍,后代中的优秀者进入这一体系,接过前辈手中的棒,成为科学家、甚至成为管理员,开启新一轮的周期循环…… 循环,再循环,这样一种周期律,内部几乎没有致命的危机,至少目前还没有,看起来简直可以一直运行到世界末日。 倘若考虑到外界的威胁,这种循环,或许会有被打破的那一天,但,此时此刻的方然却不禁会想,既然管理员的处境和立场十分近似,那么,自己看来接近完美的循环,在其他管理员严重会不会也是一样,倘若大家都认为这种周期律可行,那么—— 世界,剧变之后的新时代,难道就不能一直这样运行下去,直到千年、万年之后吗。 这种设想,一旦从脑海中出现,就让方然感到有一些不舒服,并非这前景多么恐怖,而是这样的景象,完全与过去的推演相悖。 早在若干年前,具体而言,早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就读时,思考这世界的命运,自己就准确的预测到下一场盖亚大战,以及,这场人类最后的盖亚大战,会以什么样的状态戛然而止。 在那之后,管理员把持一方,彼此防备、竞争的所谓“新时代”,也在他意料之中。 但再往后的情形,又会怎样,方然也推演过很多次。 最终的结论,完全建立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上,独霸一方的管理员们,倘若以无限长的生命为最终追求,面对资源有限的盖亚,或迟或早,必然爆发空前激烈的火并,尘埃落定时,至多只有一个竞争者胜出,成为掌控盖亚的“那个人”。 这种推演,建立在客观事实与严密逻辑的基础上,反复回忆,方然并不认为其中隐藏着什么原则性的错误。 但,这推演却分明与现实不尽一致,这就格外令他困惑。 当理论与现实冲突,应该被修正的,绝非现实、而是理论,作为一名科学的信徒,方然很清楚这起码的原则。 那么这推演,究竟是哪里有错,让所得的结论偏离了眼前的事实呢。 理论与现实的二选一,这种态势,并没让方然纠结太久,在一天天的忙碌中拨冗思考,没过多久,他就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模糊判断,意识到自己的预测,与客观现实,两者并非完全相悖、水火不容。 和平,今天的北大陆,乃至世界,似乎是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 但,又有谁能保证,如此怪异而脆弱的和平,能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或许自己的推演,并没有错,这世界,并无法一直将表面和平维持下去,甚至更进一步,在这和平的表象下,最终战争的因子正在持续累积,只待时刻一到,就会迸发出冲天的战火,将旧的世界焚烧殆尽。 事实,究竟是哪一种,理性的思维暂时无法给出判断。 至于直觉,则一无二致的倾向于后者,甚至驱使着方然,去寻找证据。 正文 第四七一章 因素 和平注定无法永恒,甚至,注定无法长久,否则盖亚表面的人类文明,岂非就会事实终结于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怪异结局; 这种情形,苟延残喘的状态,绝不应该是文明的终局,自己始终坚信这一点。 信念,或者说,罕有的除“追寻永生”之外的念头,随时间流逝而越来越强烈,意识到这问题不仅关乎文明的命运,最终也必然关乎于自己,方然开始搜集资料,拨出时间,认真严肃的对待这一问题。 和平无法持久,那么,割据一方的管理员们,究竟会在何时拔刀相向,彼此开战。 时刻,究竟会在哪一点,是军事实力的严重失衡,还是寿限引发的死亡危机,是治下民众的揭竿而起,还是科学技术的重大突破。 似乎都有可能,不过,方然并没打算逐一排查这些动机,至少一开始没打算这样。 他的做法,是换一个角度思考,这些可能引发大区间对抗、进而有可能升级为盖亚大战的因素,彼此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在纷繁芜杂的表象之下,究竟有没有一个根本性的、根源性的东西存在。 军事实力,第一个被排除,短时间内各大区的军力彼此相若,是普遍现象。 而且,即便像nep与psk、或者nep与mis这样的对比,军力的确存在一定的差距,也并不容易成为双方开战的理由。 面对psk大区的nep,不就是一个实例: 权衡利弊后,自己并未选择战争,而宁愿和其他同类一样按兵不动、明哲保身。 人类寿命的上限,同样可以排除,并不是对科技的发展有信心、预测身体的永存一定可以实现,而是这大限的到来,未免太遥远—— 哦,也不一定,就算按自己的假定,篡夺系统控制权、割据一方的,都是中青年男性it工作者,但,生命终结的原因,并非只有衰老,疾病与罕见的意外同样可能导致这一点,而这些因素随时可能起作用。 身为永生追寻者,倘若遭遇这种情形——就如“匿名者”那样,相比于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匿名者”,执掌一方、大权在握的管理员,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来。 这种情形,方然暂时记录一下,他只能用理性告诫自己,以当今世界的管理员数量、和普遍掌握的科技水平,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小,即便有那么一两位管理员遭遇坎瑟、或者意外事故,也几乎不可能危及生命。 除此之外,大区内部的危机,这种因素只要对照一下nep的情况,就能轻易排除。 今天的人类世界,在广袤盖亚,正在退化为一座座满地狼藉的遗迹,残存人类几乎完全被禁锢在定居点内,其他大区的情形,方然虽无法亲见,但想一想也能知道其他管理员会怎样做,对策大致都是一样。 在定居点,或者,再加上研究机构,残存之人的绝对数量并不算少,相比于“阿达民”一个人,治下的民众成千上万,这是很寻常的情形。 人数对比如此悬殊,力量的对比,却完全是一副颠倒的模样。 新时代的人类文明,如果还能被称之为“文明”的话,其组织形式,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不尽相同,却又有本质上的一脉相承之处,区别只在于,居于统治地位的管理员,其维持统治的手段,是历史上任何君王都梦寐以求、却注定无缘的。 机器,在这样一个时代,近乎完全取代了人的地位。 除严肃的科学研究之外,一切岗位亦然,暴力机器就是如此,几乎可以完全由机器代替。 庞大的暴力机器中,唯一无法被取代、也没必要取代的,就是决策者,这职位天然的由管理员来担任,其他所有成员,则全都是没有意识、没有情感的机器。 这样的体系,毋庸置疑,绝无可能从内部被攻破。 而从外部去进攻,对定居点、科研机构里的人类而言,又分明是一种悲壮的自戕。 正是基于这种观察,在考虑自己与人类文明的前途命运时,方然根本想不到治下的民众,也不认为他们的观点,假使有的话,会对历史的进程产生任何影响。 诸如此类的动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罗列、与详尽的分析,让方然意识到,这些动机几乎都只是笑谈。 到最后,留屏幕上的“动机”,就只剩下了一个: 科学技术的重大突破。 科学技术,人类文明的根本推动力,一旦取得划时代的重大突破,对管理员、大区乃至人类世界的影响,都将难以估量。 排除其他选项,最终,面对“科学技术进步”的重大猜想,推理的过程十分粗糙,结论,也不一定准确、甚至不一定正确,方然却很有兴趣的将思维聚焦到这一点,闲暇时分,几乎都在思考这至关重要的问题。 科学技术的突破,这种事,究竟会在哪一个领域爆发,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身为管理员,而非科技前沿的探索者,思考这种问题似乎是很无稽,方然没有刚愎自用,而是将这一问题分发给若干研究机构,他想听听专家、学者的意见。 只不过旁人的意见,仅供参考,即便思考的很艰难,他还是很想独力将其解决。 这一寄望,不是身为管理员的自高自大,而是他认为,在跨学科、跨领域的文明前景之研究中,自己的条件、思路与既有经历,会比nep大区内绝大多数专家学者更有利,进而,也更有可能得出真正准确的结论。 然而…… 一旦涉及到科学研究,尤其是战略层面、长远立场的分析,这,却又谈何容易。 科学技术的大厦,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高不见顶,其中的厅堂廊舍,也不知道有几千几万之多,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即便穷极毕生,也只不过能够比较详实的把握其中一个学科领域,一个技术分支,甚至一个分支下的狭小方向。 站在这栋大厦之外,自己,不从事任何科学研究,充其量只做些必须亲力亲为的it项目,以这样的基础, 又怎能奢望把握这时代的脉搏,号准科技发展的大方向。 正文 第四七二章 原研 当今时代,什么样的科学技术突破,才有能力颠覆现有的“国际”秩序,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事关科技研发,一开始,方然的设想还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但所得结论,却无法达成他的期望。 科学技术的发展方向,这种问题,从掌控nep大区的第一天就在规划,治下研究机构中也有好几处相关,然而一旦事关科学发展的全局,这种事,就注定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结论,充其量只能得出模糊的预测。 更不用说,早在旧时代的联邦,方然就已经意识到的事实: 人类的基础科学研究,在上个世纪末的一次大爆发之后,最近几十年来进展寥寥,处于长期停滞的状态。 这种状态,原因,可以大做文章,方然却兴致寥寥、没什么心思去研究。 他只知道一点,不论是经费、投入还是客观规律的限制,总而言之,过去多少年的人类文明,任凭投入天文数字般的金钱,难以想象的资源,又或者是设立雄心勃勃的计划,都没能够在基础研究领域取得划时代的突破,产出与投入极大失衡。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西历1495年的今天,仍未有改变的迹象。 全人类都没能办到的事,在今天的nep大区,仅凭接近百分之十的研发投入,其中一小部分才投入基础研发领域,取得突破的希望自然更加渺茫。 而增加投入,对各大区的管理员而言,更是一个无需思考的不可选项。 权衡利弊,倘若极大增加基础研发领域的投入,可以在并不遥远的未来,获得一些实打实的利益,譬如新型战略武器,那么这也还可以接受,但,有过去几十年超级大国的探路在前,方然自然不会动这样的心思。 基础研究领域乏力,应用技术领域,更是一个希望渺茫的投入方向。 当今时代的应用科学与技术,究竟还有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前途,当然有,否则管理员们也不会耗费巨资,维持治下的一系列研发机构。 但这种“研究”,只不过是在既有框架内的进一步完善,随着基础研究领域的长期停滞,这类研究的成果,迟早会越来越难以为继,直到最后成为一潭死水,再怎样努力搅打,也掀不起一丝涟漪。 唯一不确定的,是这样的一潭死水之状态,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或迟,或早,人类的科学技术研究,将抵达“已有知识”这片大陆的海岸线,眼前的“未知海洋”,依然广阔无垠,却不再有任何材料去填海、架桥,进一步拓展脚下大地的边界,这种前景,令方然不适,却也是无可奈何。 回望过去的人类历史,让他明白,导致这一结局的根本原因,并不是人类自己。 客观规律,宇宙万物中蕴藏的自然法则,其本质,人类永远也无法触及到,能够触及的,只是建立在已有知识基础上的“人类认识”。 从古到今,人类发现、总结、定义出来的一切自然科学知识,都是从人的视角,去观察、理解自然法则的所得,这些规律,自有其时代的局限性,注定只是客观规律的一种近似、演绎、特例、甚至误解,而绝无法等同于客观存在的法则本身。 基于这种认识,人类的科学技术研究,一个时代的科学探索,必定要建立在前一个时代的研究成果之上。 除此之外,一个很显著的事实,是这种代际支持、递进的过程,并没有稳定的速率。 科学技术的研究,不同于人类习以为常的任何日常活动,量变引发质变的“点”,绝不寻常,几乎无法预测,而经常会在一些意料之外的时间、地点,突然有所发现,这一现象决定了科学技术的研究,无法用通常的工程管理、项目计划模式来组织。 即便勉强应用,将科研视为一项工程,也很少能取得预料之中的巨大成就。 譬如旧时代的基础物理研究,自西历1430~40年代开始,各国物理学界、尤其是尤洛浦与联邦物理学界,围绕新一代粒子加速器而开展大量工作,期望尤洛浦部署的“大型强子加速器”能为基础物理带来新的研究方向。 这一庞大而宏伟的计划,进行了若干年,最终于西历1457年告一段落时,结论, 却是令人失望的“没有任何新发现”。 耗费十余年时间,大量资源,天文数字般的钱财,最终只得到轻飘飘的一句话。 理论物理学家或许还能平静的接受这一点,毕竟,他们早有预感,也并不认为“没有新发现”等同于一无所获,至少现在大家可以明确,在“大型强子加速器”提供的能级上,基本粒子的态势(意料之中的)没有变化。 而对于提供从资金、资源到土地的各国政-府,没有新发现,则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但又能怎样呢,科学研究本来就是一个抽奖般的烧钱游戏,民众或许不了解这一点,负责科学技术研究的官僚,多少总会心知肚明。 但,充斥国会与议会的政客们,基本科学素养则与他们的的良心一样欠缺,面对“没有新发现”的坏消息,轻则暴跳如雷,重则联名抵制,拒绝再向科学研究、尤其是基础科学研究领域投入巨资,进而,断绝人类在这一方向的任何重大科学研究。 研究中断,渺茫的希望随之一并断绝,在方然看来,倒也算不得太糟糕,毕竟那“希望”本来就未必有。 至于西历1490年代的今天,新时代的科学研究,更深受资源、经费的困扰。 且看nep大区,在一切为军事建设服务的大前提下,科研经费的投入,不可能完全满足科学家们的需求。 即便有限的科研经费,毋庸置疑,大部分也会用在应用技术、而非基础研发上。 在这种条件下,基础科学,基础理论,这些研究机构至多只能维持,或者开展一些聊胜于无、甚至是验证性的实验项目,对诸如理查德*费曼这样的顶尖人才而言,差不多就是在混吃等死,虚度光阴。 正文 第四七三章 科研 条件十分恶劣,nep大区的情形就是如此,其他大区的情形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人类的科学技术研究,又哪会有什么划时代的重大突破。 重大突破,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一段时间里,方然甚至在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是否有错误,新时代的割据势力,难道真会长久维持眼前的“和平”。 会,或者不会,两方面的证据都寥寥,完全是出于一种保险的两头押注策略,方然才陆续参加研讨会,与nep大区的科学家们坐在一起,聆听这些杰出人才探讨科学研究的方略,以及,他们眼里的人类文明之未来。 类似的研讨会,从基础物理到遗传工程,学科领域、深度与广度不一而足。 科学家们的主流认识,则与自己所想的基本一致,虽然也有乐观派、务实派与保守派甚至悲观派的分化。 但,基于过去几十年的人类科技发展之认识,基础理论的长期停滞,给在场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哪怕最乐观的研究者,也不敢打赌说未来一段时间里,人类文明的科学技术研究必定会大有进步,甚至取得关键突破。 林林总总的研究领域中,量子力学,或许是唯一的例外。 但是这一领域的研究难度,实验所需的资金、资源等数目,又庞大的超乎想象。 对“量子力学”这样的潜在突破方向,nep大区的科研经费,已经大幅倾斜,但相比理论研究与实验项目的需求,也只是杯水车薪。 何况就算咬紧牙关,投入巨资,倘若最后还是收获一句“没有新发现”,又待如何呢。 围绕科学技术的关键突破,转了一大圈,最后的结论居然是“没有规律、全凭运气”,这答案自然无法令方然信服。 他绝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接受,走过漫长而艰险的荆棘路,直到面对管理员割据一方、彼此竞争的这一步,接下来决定谁能胜出的,居然会是“运气”。 哪一个大区的基础科学研究,先取得突破,就能夺取最终的胜利,是这样吗; 逻辑上似乎如此,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思考,一天天继续,时间,也在一天天流逝。 转眼间,夏天又快要到来,托马斯*安生的“替身”再度现身于东北太平洋大区,在崇山峻岭、城市旷野中出没。 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几乎每一天,都会用“替身”参加科学研讨会、或者出席报告会,在科学技术的海洋里挣扎了这么久,碾过四十的男人毕竟有一些力不从心,索性暂时脱离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在治下的土地远足,换换心情。 利用“替身”踏足nep大区,四季的变化,按理说只是一种背景的变换。 不过,与麾下数千万的冷冰冰机器不同,身为管理员,总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冰天雪地里徒步穿越,凛冽寒风中冒雪前行,也不是什么愉悦的体验。 严酷的冬季,外在环境并无法伤害到方然,“替身机器”的温度、风量模拟功都可以关闭,可是视野中的一片天地苍茫,雪花随风乱舞,还是会让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内心深处涌出些许消极的意识。 心理,一种或许莫须有、却又很重要的存在,就是这样的不可捉摸。 春暖花开,一转眼接近了盛夏,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广袤大地上,美景奇观目不暇接,借助“替身”踏青、远游,是放松心情的有效手段。 但除此之外,方然也会时不时的动用“替身”,接近、深入联邦的城市遗迹。 城市,与遗迹,两个反差突兀的词汇,在新时代已恍若一体,在nep大区的文档资料里,司空见惯的成对出现。 向上追溯到旧时代,早在联邦消亡之前的西历1470年代末,这一词汇就见诸媒体,用来形容经济崩溃、人口流失的联邦城市。 不过在那段时期,这词汇还有些“名不副实”,当时的联邦民众有90%以上都居住在这些钢筋水泥的破败丛林之中,大量人口的存在,哪怕生存状态一天比一天糟糕,也无法用“遗迹”去称呼他们的聚居地。 然后盖亚大战爆发,直到全面核战,一切现存秩序都土崩瓦解,城市随之消亡。 今天的联邦城市之残留,不论远观、还是考察,已完全成为了狼藉不堪、断壁残垣的死城。 即便以初始状态、地理环境与规模之差异,不同城市的情形,会略有差别,但一个共同的特点则是,这些城市里都已完全没有了居民。 当定居者完全消失,称呼这些曾经繁华的钢筋水泥为“遗迹”,也并没有什么错。 nep大区内的城市遗迹,数量,大约在几百之数,如何对待这些旧时代的遗留,按方然的想法,这并非一个多么重要的问题。 身为大区管理员,时间宝贵,简单的将城市遗忘掉,任其在严酷的大自然之中腐朽、崩坏,其实也是一种还不赖的选择,反正据asa的测算,这些人类倾尽全力建造的水泥丛林中,真正有价值的物资并不多。 废墟,垃圾场,没落遗迹,这一切在方然的眼里,价值都很可疑。 尽管如此,认真权衡过nep大区的态势后,方然还是决定调动一部分武装机器人的控制权,下令asa接管之,利用机器人在城市遗迹里四处搜括,寻找有价值之物。 废墟般的城市里,如果说,还会有一些值得搜索的东西,除末日避难所外,大概就是旧时代人类文明的宝贵资料,尽管经过全面核战与管理员内战的两次浩劫,大部分相关物品、记录、文字资料等都可能散失不见。 但想必,也有一部分安然无恙,直至留在今天的nep大区之内。 搜索人类文明的记录、资料,在nep大区,有专门的研究机构来进行,ai指挥的工程机器人,会在一定的时间,光顾大区内的每一座城市遗迹,与搜索末日避难所的武装机器人配合,寻找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方然将这一过程称为“考古”,现在,便借助“替身”参与其中。 正文 第四七四章 区别 经历过地覆天翻的剧变,留存至今的城市,遗迹,其中或许还潜伏着一些危险,但是对使用“替身”的方然来说,便不足为虑。 全面内战之后,从夺取nep大区的控制权开始,方然就着手集中、迁徙大区范围内的所有民众,对旧时代便走下坡路、继而愈加破败的城市,由一队队武装机器人搜索,排查,将蜗居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的幸存者驱出,并消灭任何胆敢反抗者。 这一行动,遵循分而治之、逐步收网的原则,直到1493年才最终完成。 经过一次拉网式清理,理论上讲,自西历1493年后,nep大区整体就成为了“无人区”,除极少数尚未被发现的末日避难所外,全体民众、包括科研工作者都被置于体系的监控之下,在为其指定的定居点生活,工作。 即便如此,探寻联邦遗留的城市时,“天堂军”还是偶有一些意外的发现。 从熙熙攘攘的文明中心,到破败荒凉的法外之地,联邦的许多城市,在短短几十年、甚至十几年时间里经历了这一切。 在社会秩序的变迁、瓦解过程中,留给居民适应、或者逃离的时间并不多,机会则更少,有活力民间组织的肆虐更让许多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被“天堂军”旋风般扫除之前,这些无法无天之地,也不知曾发生过多少罪恶。 有施暴者,有遇难者,相应的也有一些幸运儿,在灾难中艰难求存。 他们,并非提前计划、有意为之,而是被时代所裹挟着进入这样一种生存状态,在偌大城市的地下世界里,苟延残喘,并躲避从人到动物的种种敌害。 类似这样的畸形群体,乃至小型社会,在联邦的大城市里,“天堂军”陆续发现过好几处。 其中的情形,不消说,一般而言都极其悲惨,即便并非每一处地下世界的“社会”都被有活力组织所把持,在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这些人类群体的运转,其遵循的规则,也完全与外部世界迥异。 这种迥异,在常人眼中,往往既残忍又反胃,方然却只心生一丝怜悯, 甚至感同身受。 无须置喙这些“世界”,其实,自己治下的nep,乃至浩劫之后的整个盖亚,又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封闭空间,一个只不过更辽阔些的人间地狱呢。 出于好奇,或者,说不清楚的某种念头,驱使“替身”在旧时代城市的遗迹中穿行,方然不止一次深入到城区内部,探寻那些被称为“穴居人”的苟延残喘者曾经生活,或者说,曾经生存过的地点。 一处处地下世界,偶尔,也有位于庞大建筑内的场所,狭小,肮脏,遍地狼藉,隔着屏幕似乎都能闻到恶臭。 难以相信,如此混乱的场面,会在1490年代的今天出现。 气味,令人作呕、甚至窒息,方然知道这只是幻觉,且不说“替身机器”并未开启气味传感功能,在清理这些场所时,“天堂军”的作业机器人也进行过一次彻底的清扫和洗消,根本不应该有污物残留。 至于现场的满地狼藉,则因其对外界没有威胁,而不出意料的,被ai一概忽视。 勘测,分析,规划,实施,效果评估,最后是一份详尽的报告,人工智能的工作效率令方然印象深刻。 在那之后,则是若干工程机器人的造访,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场所,寻找文明的痕迹。 纸面上的字迹,电子设备中的记录,乃至一些诸如服装、工具、武器等相关物品,这些东西的数量较多,也比较容易保存,搜索队陆续获得了许多。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独特的现象,譬如壁画,则令身为管理员的方然印象深刻。 壁画,人类文明最早期的一种萌芽,最原始的状态,往往出现于原始人栖身的石窟洞壁之上,其线条、色彩与构型,十分粗犷,大概是人类借助技术手段,表达、留存自身意念的最原始之尝试。 时至今日,人类文明早已走出摇篮,摆脱了蒙昧时代,一幅幅壁画,却出现在现代科技所造就的钢筋水泥墙壁上。 这些壁画的风格,十分多样,杂糅旧时代的街头涂鸦,传统的绘画表现技法,与时代催生出来的怪异表现形式,内容则林林总总,从天球图到宠物速写都有,粗略看去,却不难从中觉察到一丝隐约的不安与绝望。 绝望,对那些蜗居于此的人,应该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情绪罢。 一边在蜗居地行走,观察四周,置身于光线暗淡、甚至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一时间,方然居然有些浑身发冷。 那些最终得以获救,或者无从获救的苟活者们,身在这样一个世界,度日如年,见不到一丝未来的希望,彼时彼刻,他们的心情,是否也会和偶然涉足于此的自己一样,还是会更觉得冷如冰窖。 希望,确乎是没有的,直到一处处地点被“天堂军”发现之前,事态的发展就是如此。 置身于全面核战之后的世界,蜗居于庞大城市之内,一开始,聚集起来的幸存者们,手中多少还有一些现代科技的成果,也多少掌握其背后的技术、乃至科学原理。 在人类的蜗居点内,自始至终,科学技术始终在发挥重大的作用。 在暗无天日、或者环境恶劣的蜗居地点,不消说,从食物、药品到武器的一切都极其匮乏,难于寻获,凭借现有技术制备化学品,洁净水质,甚至进行从武器制造到外科手术的一系列流程,都需要科学技术的指引。 即便如此,在清理蜗居点的过程中,所获资料也无一例外的显示: 在进入蜗居状态的人类群体中,科学技术的停滞、甚至倒退,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一群人,深陷绝境,除科学技术之外别无依靠,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掌握的技术、乃至科学,居然会日渐式微,这引发了方然的高度关注。 迄今为止,nep大区内发现的最大蜗居点,事后的统计数字,其中的幸存者一共竟有1,356名之多。 即便这上千人的庞大群体,其中的科学技术之变动趋势,却仍然一无二致,在“天堂军”发现此地时,其技术水平已退化了三、四十年,至多相当于西历1460年的情形。 正文 第四七五章 退化 人数最多的蜗居点,在短短十余年(甚至可能会更短)的时间内,科学技术一路倒退至几十年前的水准,这似乎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至于那些规模更小的蜗居点,存在的时间长短不一,视初态的不同,退化程度也多少有一些区别,但总的趋势是确凿无疑的,即,随着时间的推移,群体掌握的科学技术会逐步流失,以一种不可逆的方式退化。 一边亟需科学技术,一边却又持续退化,这的确很反常。 但,凭借ai的详尽推演和逻辑思考,这却又是一种必然发生的现象。 蜗居点内的人类,一开始掌握的科学技术,从理论、到实物,全都是现代科学技术体系及其衍生体系的产物,是全人类在千万年过去经验积累的基础上,耗费无数时间精力才发展起来的一套有力武器。 这种武器,这种庞大的体系,一旦被局限到寥寥上千人、几百人,甚至只有几十人的狭小群体之内,就不可避难的断代,继而持续退化。 原因很简单,科学技术,从纯粹的理论、到实用的装备,都必须以活生生的“人”为媒介,才能切实掌握,一代代的传承并发扬光大,而以蜗居点的菲薄之人口,与极端窘迫的生存条件,显然没有这种传承与发扬的起码条件。 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旦某种设备,或者某种理论,遭遇意外、消耗与死亡等各种障碍,就很容易从此消亡。 进而,一旦某种技术、理论消亡,也没可能再次被研发出来。 一群人组成的蜗居群体,是乌托邦,还是炼狱,道德水准与群体规则等并无足轻重,受限于人口与环境的科学技术之持续消亡,才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以蜗居点现有的人口规模,能够维持的科学技术水准,大大低于现状,于是科学技术的塌方式损失便不可避免,不仅如此,一旦掌握的科技缩水,以蜗居点所面临的严酷环境,能够支持的人口规模也会缩减,最终形成“人口——科技——人口”的死亡螺旋。 一旦认识到这点,便不难明白,即便没有“天堂军”清扫城市、将幸存者迁入定居点,时间一长,这些蜗居点迟早也会彻底消亡。 幸存者的命运,现在,或许已经下车,或许在定居点,方然一点也不关注。 他没空梳理这些个体的人生,而是将思维聚焦在一点上,认真酌量“科技水平与群体规模”的重大问题。 一定规模的人类群体,能支撑的科技水平,是有限的,这判断是对还是错呢。 回首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人口,确乎与科技水准呈明显的正相关,至于两者间是偶合,还是相互促进的正反馈,严谨的调查分析,给出的结论相当模糊。 方然没在这上面纠缠,他想知道的是,今天的nep大区情形又如何。 表面上,新时代的nep大区,总共只有一千万出头的人口,规模比旧时代的联邦缩减了几十倍,更无法与七十多亿的旧时代之世界人口相比。 再考虑到一个事实,这一千万人中,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民众,并无能力、也无资格参与科技活动,真正从事科学技术研究、或者相关工作的,只有占比近0.1%的约一万名研究者,事态就更加严峻。 区区一万人,这样的群体规模,并不比大型蜗居点的1,356人高很多。 当然,今天的nep大区,暂时还无需担心遭遇科技瓶颈、甚至出现倒退,毕竟和蜗居点相比,大区内的一万名科研工作者,工作条件、项目资源都好太多,阿达民的策略又是“集中突破”,在一些关键领域有所建树还是可以期待的。 至于说,那些缺乏短期收益而被砍掉的方向、领域,前景则一点也不明朗。 治下大区的科学技术水平,是在提高、还是在滑坡,方然浏览报告便知,他担忧的,则是以这样的发展态势,何时会触及人力、投入、资源等因素决定的天花板。 这样的天花板,显而易见,不论人口、投入还是资源,一切都取决于治下大区的情形。 那么,要想取得科学技术的重大突破,将看不见的天花板上移,就需要大力扩张nep大区的范围,掠夺更多人口、尤其是高素质的科研人才,是这样吗。 如何扩张范围,掠夺人口,还不是只有战争一条路,这分明就是悖论。 不论时代如何变化,科学技术的研究,始终是一项由人来主导的活动,人口规模,或者再加上资源规模,决定一个群体,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文明的科技水平之理论极限,这是文明多次验证过的现实。 在这里,主观能动性,人类的创造性思维,几乎都无济于事。 这意味着什么呢,要想在管理员之间的竞争中胜出,角逐的焦点,在科学技术,但,倘若各大区的管理员都明确这一点(这简直就是一定的),继而,纷纷大力支持科技研发,直到触及科技的天花板,那么,又待如何分出高下呢。 一场有限长的竞速赛,选手条件相仿,便很难一下子决出胜负。 除非某一方,掌握了其他竞争者都没有的秘诀,反映在实际中,便是在某一科技领域取得划时代的突破,才有可能笑到最后。 说来说去,线索一直在逐渐显露,但,那“划时代的突破”却又会是什么。 …… “划时代的突破”在哪里; 一个无从解答的问题,让方然困惑,不过也没真正困扰他多久。 驱使“替身”在偌大城市的废墟中探索,聪颖如自己,早就明确了这一问题的性质,并非自己所能应付。 眼下,方然还是“行走”在死气沉沉的城市之内,翻过倒塌墙壁的瓦砾,攀爬东倒西歪的护栏,走过一栋栋毫无生气的破败建筑,四下观察。 世界,核战之前的世界,眼前这样的景象随处可见,只是没这么狼藉。 自西历1493年,到现在才两年、七百三十七天,人类却仿佛一早就从此地撤离,野草,禾花雀与偶有出没的动物,却仍在替大自然宣示主-权。 正文 第四七六章 幻梦 小到一栋房屋,大到一座城市,当人类出于种种原因而撤离,不出多久,大自然就会将其接管,继而萌发出盎然的绿意。 即便在联邦的大城市,目之所及,若干年前完全被柏油路面,铺砖道路与硬化地面覆盖的大地,也一样充斥着各种说不上名字的植物,从乔木、到野草的凡此种种,正在恣意生发,野蛮生长,夺还人类曾从盖亚母亲手中取走的一切。 这样的景象,一时间,让方然恍若穿越到了《一万年后的世界》。 当人类彻底消失,譬如今天这样,完全离开曾生活的城市,时间,就将一直用大自然的卷土重来昭示其流逝,这样的过程,跨度可以长达上万年。 在那之后,即便踏上城市曾经存在之处,也无法看出一丝文明曾经存在的痕迹。 当然,这种完全的消失,毕竟需要漫长的时间,从1489年、或者更早一些的时间算起,眼前的城市被完全废弃,至多也不过十年,一切还是昨天的模样。 城市被废弃,一并被离去者抛在身后的,还有昨天的生活。 借助体力充沛,安全无虞的“替身”,在偌大城市中穿行,“穴居人”的蜗居点只是计划行程中的一站。 离开地下世界,在曾经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上行走,时而穿过玻璃破碎的门庭,在一栋栋建筑中行走,碰到障碍时,则利用“替身”的随身装备与强悍的生化肌肉,在墙壁上攀援,方然想尽可能节约时间,从不同视角,观察周遭的世界。 人类的离开,在城市,并非浩劫导致的一朝一夕之剧变,而是渐进的过程。 正因如此,在游历的过程中,方然并未发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或者怪异的场景,一方面是逃离者在离开之前,会尽量带走有用之物,另一方面则是“天堂军”的武装搜索队,已经在这里拉网式的清理过好几次。 不论是清除威胁,还是搜集文明的“遗物”,总之,现在的城市已大致被清空。 但,在穿过一栋旧时代的商场,接近开阔地时,方然还是见到了一大片五颜六色、或者说曾经五颜六色的,蒙尘的钢铁海洋。 汽车,联邦的旧时代,完全是随处可见的一种交通工具,在新时代的nep大区已成为一种罕见的东西,不过来自旧时代的人,譬如方然,还是很容易辨别出,这些胡乱停放、甚至是堆积起来的破烂都是什么。 toyota,buick,旧时代最常见的vw,一眼望去,这些车型的确不少。 除此之外,豪华品牌的车也很多,但无论什么品牌,配置,颜色还是动力形式,现在,全都以垃圾的形态堆积在一起,任凭风吹雨打,渐渐朽烂。 一大堆汽车扔在这里,并不奇怪,稍加想象便能知道当时的情形。 联邦,旧时代的超级大国,多少年来一直有“车轮上的国家”之称谓,巅峰时期的汽车保有量近乎人手一台,但是在经济崩溃、社会变迁的大潮中,失去经济来源的民众,很快便丧失了继续供养这些交通工具的能力。 从民航,到铁路,再到私家车,最后则是城市公共交通,一点点的渐次垮掉。 大量民众生活无着,无力养车、也没有用车的需求,历史积累起来的庞大存量,让汽车的贬值速度十分惊人。 缺乏眼光的旧车商,在廉价收购后,很难再将旧车卖出,这些不再适应时代的百无一用之物,便逐渐被废弃,在无人看管的空旷地带堆积起来,除拆卸零件、搜罗材料的蟊贼,再无任何人关注。 废弃了曾经的出行工具,民众,也一并抛弃了曾经的生活。 垃圾堆般的停车场,锈蚀的钢铁,横七竖八,在这一大片死气沉沉的废墟中穿行,用不着仔细辨认,方然也发现,在这些胡乱停放、堆积的车辆里,并不乏mercedes、bmw与audi这些豪华品牌。 曾几何时,经济一路狂飙、高歌猛进的岁月里,俗称“bba”的豪华品牌,是联邦民众最喜欢购买并炫耀的东西。 不止是汽车,走出这一大片钢铁的坟墓,矗立在眼前的,是旧时代联邦城市里司空见惯的高层住宅楼,围绕楼宇四周的栅栏墙还在,小区入口则废弃荒芜,“替身”敏捷的越过倒地树干,进入小区,在一栋约莫百米高的建筑物前停留。 西历1495年,眼前这座竣工于1464年的建筑,才刚过三十的年限,却已摇摇欲坠。 年久失修,是一个惯常的托辞,缺乏任何整修、维护的高层建筑注定命不久长,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栋建筑曾经的买主,那些一掷千金之人,全都浑不在意。 单看外表,不难想象这一层层玻璃破碎、外墙脏污的住宅,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方然没工夫慢慢爬楼,再说,这建筑的电梯必定早已损坏,另一方面也要顾及“替身”的存电量,让他打消了上去查看的念头。 其实里面的情形,也无须亲临,asa的数据库里早有记录,“天堂军”在清理城市时,每一栋建筑,每一层楼房,乃至每一个房间都彻底搜查过,现在,不仅眼前的建筑,城市里所有房屋的大门都被破坏,任由其四敞大开。 民众的房屋,旧时代的财富之象征,完全暴露在无情的大自然之中,逐渐化为废墟。 汽车,房产,乃至依附其上的一切,从电器、家私到首饰、时装的所有生活所需之物,在今天这样的时代,都完全失去了意义。 在遍地荒芜的小区中漫步,抬头看去,湛蓝晴空依然洁净如洗,与眼前人类世界的一片狼藉景象,反差何其突兀,让方然心生诸多感慨,继而对那些曾经生活于此,如今却不知所踪的同类,产生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是同情,还是伤感,抑或只是兔死狐悲,他自己也有一点弄不明白。 旧时代的民众,在很久以前,世界还是他们所熟悉的模样,在那样一个时代里,沉浸于眼前的物质生活、且对未来充满乐观的人们,心态如何,方然并不难猜得到。 正文 第四七七章 苦难 且看眼前的所谓豪宅,所谓豪车,联邦城市里的司空见惯,也不难窥见一线。 那个时代的民众,绝大多数,倘若说还不是全部的话,完全是“盲目而愚蠢的”规划着自己的未来。 借经济泡沫的风头,手头稍见宽裕,最近一年的收入增长显著,便自以为成了所谓的“成功人士”,不仅日常花销甚巨,更以上年度的收入,将其线性延拓到遥远的未来,以此去想象自己的人生,放胆购入bba之类豪车,甚至贷巨款买入大城市的昂贵不动产。 有车有房,旧时代的成功人生之标配,似乎如此容易,一切都染上了梦幻的玫瑰色。 旧时代的联邦梦,经历过一切,方然也依稀能回忆得起来,按民众的想象(或者说幻想),一切都将会很美好。 经济企稳向好,收入稳中有升,哪怕今天贷下巨款,背负长达二三十年的沉重债务,也无所谓,反正马克很快就会再一次贬值,自己的收入则一定会水涨船高。 说不定,十年之后、甚至五年之后,每月还贷的几千马克还不够买一件t恤呢。 既然有了这样的打算,索性多贷些款,剩余下来的首付款再按揭一辆bba,闲暇时运动造人,一子不够,两子正好,生活如此其乐融融,有房有车,儿女绕膝,人生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安排吗,肯定没有罢。 然后突然其来的某一天,“毫无预兆”地,it的滔天巨浪,摧毁了他、或者她的经济来源,甚或将他与她的经济来源同时斩断。 即便一时还不致如此,民众,终究也会发现,在一个所有人都持有资产、期待着接盘侠降临的时代,接盘侠,是注定稀有的,而且还会越来越稀有,绝大多数资产,注定永远也无法以价签上的数字变现。 it技术越发达,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需要的劳动力越少,这是铁律。 因而,其源自对劳动力的需求,而愿意施舍给民众的一切生活必须品,也注定越来越少,这同样是铁律。 时代的大潮面前,能够为自己(暂时)争得生存所需的,只能是相对稀缺的高级脑力,而不会是价格虚高的不动产,更不会是除面子外百无一用的bba。 然而大量民众,只有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才蓦然惊觉: 自己除这些废物之外,根本一无所有。 哦,也不尽然;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那些欠银行的、根本无法还清的巨债。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绝大多数民众被迫认识到,原来,自己那些驾轻就熟、甚至引以为傲的赚钱本事,从创业到打工,也不过是一些参与瓜分社会总产品的手段。 旧时代的联邦,大部分普通劳动者的“工作”,根本与对抗大自然无关,而是直接或间接的为一线劳动者提供服务,他们的衣食住行,尽管自己并未意识到,完全来自于一线劳动者与大自然的浴血奋战。 当计算机与人工智能越来越发达,逐渐取代了人类劳动,一线劳动者的失业,只是开端,经济窘迫乃至破产的情形,会迅速蔓延到社会每一个角落。 行走在废弃的城市里,思路,比脚步延伸的更远,方然在回忆过去发生的一切。 从最初开始,被机器与ai的组合所取代的,是一线劳动者,从建筑工到采矿工的普遍失业,已经在发出警讯,奈何联邦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却置若罔闻,仍然沉浸在暴风雨前的宁静中,将宝贵的现金流任意挥霍。 在他们自己的立场,马克,并没有挥霍掉,供养子女,长途旅行,乃至于按揭bba,一切都还在自己的经济承受力之内; 唯一的不确定性在于,他们的收入,是否会如恒星东升那样的稳恒。 一线劳动者,一旦失去了工作,迟早丧失起码的消费力,为这些劳动者提供服务的人员,从厨师、理发师到出租车司机,逐渐感受到经济危机的寒意,倘若没有一技之长、迅速跃迁到暂时还有前景的it领域,便只能随之而失去唯一的经济收入。 越来越多的人失业,生活水准,可想而知会怎样,反馈到经济循环的层面上,最终必然影响到更高阶层,诸如房东、股东、小公司老板的进项。 当经济一路下滑时,人,仍然活着,仍然有起码的居住需求,却无法再贡献房租。 同样的,更无法托举股市,或者继续各种买买买,为从网店到婚介的各种服务机构提供持续而稳定的利润。 大批民众失去收入,生活无着,而少数有能力消费的it从业者,以及风雨不动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则纷纷离开喧闹而危机四伏的城市,将产业与住所一并迁徙到环境宜人且地价低廉的郊外。 最终,经济崩溃之地的政-府机构,也会抛弃底层,远远离开城市这片是非之地。 从初,到终,一场it变革主导的天翻地覆,以荒芜废弃作为结局; 人类,放弃了城市,也将寄托在城市生活,不动产,豪车之上的种种美好生活之幻想,一下子摔得粉碎。 行走在浩劫后的城市,文明的坟墓里,方然的确感慨良多。 住宅区,商业街,空旷的大街小巷,杂草丛生的公园,穿过一栋又一栋建筑,推开不曾上锁的房门,商店,酒吧,加油站,幼儿园,似乎还留存着昔日的身影,待到定睛看去,除破败与满地尘土外,却又什么也不曾得见。 生活在这里的人,他们,今天在哪里,是已经长眠在了这一片土地上,还是在定居点内暂度余生。 回想这一切,他们,又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呢。 管理员,掂量自己的身份,立场,似乎是与这一切毫无关联,方然很清楚,他既非这一切苦难的承受者,也不是这一切浩劫的制造者。 自己,看似掌控偌大一个nep,其实也不过是在时代的浪潮里,随波逐流。 正因如此,虽然身为一介统治者,自己的观点,立场,却与历史上任何统治阶层都无相似之处,反而非常能理解无数民众的处境,对他们经历的一切艰难困苦,不仅完全理解,甚至能感同身受。 正文 第四七八章 历史 民众,固然是“盲目而愚蠢”的,但造就这一切的,却又是谁。 生而为人,每一天都笼罩在死亡的恐惧之下,因此而对生活充满热爱,用尽全力去追寻生命中的一切美好,这难道还有错吗。 不,这没有错,站在自己的立场,以自己的阅历与见识做决策,走过自己的一段人生,这绝不应该被指责,那些利用人类之天性,利用民众追寻美好生活的愿望而生啖其血肉的暴君,才真正罪该万死,注定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曾经猖狂的暴君,时至今日,已被时代的洪流一扫而空,甚至被制成“肥皂”。 但,这并不妨碍自己,在时机成熟时对其大加鞭挞,用历史积累的宝贵案例与铁证,让天下所有人明白,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曾经在盖亚上犯下怎样的滔天罪恶。 只不过,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文明都日渐式微,即将消亡…… 思考这一切,谋划再怎样激烈的批判,又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实施的机会呢。 压抑着心中的情绪,结束游历,爬出“替身机器”的方然仍心有所感,吃饭也有一点心不在焉。 造访废弃城市,见闻令人伤感的这一切,方然的动机,并不是为了凭吊渐行渐远的人类文明,虽然身在其中时,他难免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的动机,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探寻人类文明的变迁,寄望于,得到一些“科学技术的重大突破”之启示。 遥望将来,在头脑中摹想未来,人类面对问题时的一种常规策略,在当今时代,至少在科学技术领域,已经有一些不合时宜。 基础科学研究的停滞,与it变革无关,而是最近几十年来的一种常态,作为区区nep大区的管理员,而非全人类的“上帝”,方然并不认为自己又改变这一切的能力,甚至没有去尝试的决心。 而没有基础研发的支撑,应用技术领域,一班人马的调研结论,也是不出意料的“几乎没有突破性进展的迹象”。 文明的大势就是如此,决定这一切的,并非人力,而是客观规律,不自量力的挑战注定不会有结果,身为科学的坚定信徒,方然对此一清二楚,但,他也不想就此放弃,继续忍受这表面上的和平。 “悲惨的结局,胜于未知的恐惧”,不论旁人如何理解这一句话,方然此刻则相当认同。 特别是,考虑到无限长的生命,必须排除任何威胁,眼下盘踞于nep、不知何时战争就会降临的人生,对他而言,显然是一种长久的折磨。 但是科学技术的突破,倘若没有根系,又如何开花呢。 这一问题,nep大区的研究机构无法回答,穿行城市遗迹的经历,却引发了方然的思考,进而得到一丝启发。 科学技术的发展,归纳方法,未必只有从基础、到应用的一种形式。 挥手人类文明的科技进步,与文明本身的周期律、震荡律相比,长期趋势要简单得多,从早期的朴素观察、认识,到具体现象的归纳,再到抽象理论的演绎,科学的体系越来越庞大,内部关联,也越来越复杂。 一砖一瓦堆砌起来的科学之大厦,差不多每年都在添砖加瓦,越来越高,这是人所共知的现象,时至今日,早已不是一个人能够窥探全貌,更遑论掌握其内在的全部。 不过,倘若换一个视角,以人、而非客观世界的立场去观察: 千万年来的文明变迁,带来的科学技术之逐步演进,枝繁叶茂,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科学技术,毋庸置疑是客观规律的反映,从研究到应用的一切活动都必须建立在客观的基础之上,方然很清楚这一点,也告诫自己不要犯唯心的错误。 他的想法,只是尝试换一个视角,对同样的事实,取不同切面来作别样的呈现。 科学,以及技术,人类之所以去探究,归根结底还是为文明的延续、发展而服务,这一点是不言自明的。 那么,从这样的动机出发,科学技术的发展,对人类文明,究竟有什么样的助益,以怎样的形式深刻改变了人类社会的一切,在当今时代,又是如何主宰了人类的命运,决定文明的变迁与演进之大方向呢。 区别于严肃的科学研究,这一问题,需要大量的社会观察、梳理与分析,才可能得出结论。 这方面的工作,不用讲,方然本应依赖asa的《文明基本信息数据库》,但单纯的数据堆砌,哪怕经过一系列的统计、分析手段,也无法描摹出人类文明的几千年发展变迁之全貌,更无法保证其准确度。 相比之下,这些单调、枯燥数字背后的事实,或许更值得关注。 作为过去几十年之剧变的亲身经历者,从西历1453年,降生到这世界开始,一直到今天,这段人类历史并无须复习,方然记得很清楚,印象十分深刻。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只知道这一段惊涛骇浪般的历史。 回望更久远的过去,科学与技术,一直在改变人类社会的形态,这是很显然的事实。 即便很多人,在阅读历史记述的时候,并未觉察到这一条再清晰不过的主线,而将视线集中在人文活动的表象之上,继而衍生出许多似是而非的观点,方然却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而是清楚的追踪着这条主线。 久远时代的科学技术,一言以蔽之,作用,起初并不十分显著。 从草药到冶炼,古老的科学技术,确乎在社会之中发挥着一定的作用,又是还很关键。 但,客观评价的话,方然与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基本一致,并不认为在那些年代,科学技术就已经成为了文明的主宰,甚至决定文明的走向。 支持这一观点的证据,在学术界,可以详尽的列举史料,综述分析。 方然的论证过程,则很直白,却又十分有力:一个最明显的证据是,在人类文明的蒙昧时代,拥有科学技术优势、普遍被认为更发达的群体,往往并不能在战争中获益,胜过相对更野蛮、更落后的其他群体。 正文 第四七九章 替代 评价一个群体的文明程度,科学技术,从来都是重要的指标,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在人类历史上,却不乏悲剧般的案例,技术上更先进、更发达的文明,却无力抵挡野蛮落后文明的进攻,最终与其创造出的灿烂辉煌一起灰飞烟灭。 这样的情形,是如此多见,很直白的证明,漫长蒙昧时代的科学技术,还太弱小,群体中掌握这一武器的人太少,掌握的程度也太浅显,凭借这样的科学技术,并不足以在人类群体的内战中取得足够大的优势。 这一情形,直到近现代的第一次工业变革,才被彻底终结。 科学技术的作用,正是在发源于西方国家的第一次工业变革中,崭露头角,以蒸汽机为动力的工业体系逐步建立起来,赋予人类强大到前所未有的生产力。 在这其中,最关键的无疑是动力,是燃料通过热功转换,代替人力、畜力的巨大变革。 思考进行到这里,方然的关注点,集中在“蒸汽机”的力量之上。 不仅如此,也顺便将气候的第二次工业变革、甚至第三次工业变革中的基本要素一起考虑进来,从蒸汽机,到内燃机,再到电动机,这些生产领域的动力之变革,最直观的体现,便是越来越广泛而深入的替代人力。 如果说,工业变革早期的蒸汽机,还只是效率低下、灵活性更低下的庞然大物,只能在一些粗陋的场景中发挥作用。 那么内燃机,就是更灵活的装置,可以在从汽车、到割草机的诸多场合应用。 待到电动机被发明,其结构与原理的限制更少,可以做的更加精密,时至今日,在“全产机”的各单元、模块中,已经有数不清的大小、规格不一之电动设备在工作,这些设备的动力,驱使其可动部分的力量,都完全来自于精巧而精确的电动机。 不论蒸汽机,还是电动机,倘若一下子从盖亚消失,那么,其所有应用场合都必须用人力、至多用畜力或传统的水力等装置去代替,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而从高炉、到精密组装等应用场合,人力原则上,或实际上根本就无法替代。 从工业变革一直梳理到当今时代,事实,是确凿无疑的,方然的观察和思考却自有其独特性,他将这一过程定义为“科学技术的成果,取代了人的肌肉”。 科技的发展取代了人,这样的陈述,不能说错,但也有一点以偏概全。 单纯观察蒸汽机、内燃机或电动机,乃至一切现代科技催生出的运动机械,其真正取代的并非完整的人,而是人类的一整套运动系统,用“肌肉”来指代,还算恰如其分,这些机械在绝大多数场合的应用,都是如此这般的情形。 借助机械,去做人力做不到的工作,是科学技术在生产领域的一大作用。 从这一角度,倘若不拘泥于“第n次工业变革”的分划,而着眼于事实本身,从第一次到第三次、乃至于第四次工业变革,其一大表现,始终是科技对人力的替代。 方式各有不同,替代的手段越来越先进、且精细,但本质并没有变。 机械对肌肉的替代,是科学技术的一大关键作用,正是从那时起,拥有科技优势的群体,国家,逐渐变得强大起来,继而有能力轻易击败幅员、人口、财富都胜过自己,科技水平却相对落后的的敌对一方。 在那之后,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又导致了一些什么样的变化呢。 思考进行到这里,目之所及,已十分接近于现实世界,梳理浩如烟海的现象、数据与结论,方然逐渐意识到,人类经历的若干次工业变革,不论其核心要素——动力如何演变,也不论其他要素如何变化,其实,根本上讲一直都只有两种效应: 一种效应,是科技替代肌肉,各种机械替代了人的体力,这已经分析过。 另外一种效应,则是从第二次工业变革开始,在第三、四次工业变革中极大推进的,科技替代小脑的重大作用。 “替代小脑”,表述略显晦涩,方然想要表达的是一种取代关系。 蒸汽机,内燃机,乃至电动机,能够替代人的体力,这固然是事实,但,过去若干年的社会现实也清楚的表明,并非一切人类活动,建立在体力之上的人体行为,都能够被这些机械所替代。 用不着举一些高深莫测的例子,当今时代,仅仅在若干年前,就连空气开关这样常见的东西,都只能依赖人的双手去组装。 在这里,并非机械无法取代人力,单论力量,前者显然远胜后者。 而是机械的灵活性、准确性与协调性,相差太远,在it领域的大发展之前,任何精妙的机械,都无法取代人类的一双手,去完成从精密加工到外科手术的各种操作。 这一状态,直到it技术突飞猛进,现代计算机与人工智能取得重大进展后,才逐渐被打破,传统的动力机械,在计算机、ai与微电子等领域成就的加持下,逐渐具备了可以与人比拟、甚至在一些指标上更优的精密活动能力。 在崛起的自动化、智能化、无人化体系支持下,这些精密而灵活的机械,开始大踏步的取代了人,继动力机械将一部分人逐出生产循环后,又利用智能机械的灵活性、持久性与精密性,将更多的人逐出生产循环。 一言蔽之,在智能机械面前,人类仰赖小脑而进行的精密、灵巧运动,已优势不再。 从“替代肌肉”到“替代小脑”,又一次替代的大变革,对人类社会造成了空前激烈的冲击,其程度前所未有。 早在很多年前,机械动力崭露头角、人力逐渐被边缘化,这一变革就极大的冲击了人类世界。 但也还好,毕竟除单纯的体能外,大多数人都有性能中规中矩的小脑,经过短时间的训练,便可以掌握当时之机械无法胜任的复杂、精密、灵活操作,从而在机械的阴影之下,继续从事需要这些特质的工作。 正文 第四八〇章 趋势 除此之外,也必须看到,小脑指挥的复杂、精密、灵活操作,相比于机械的粗糙笨拙之巨力,两者间并无本质的区别。 灵活的操作,并不比粗糙的力量,需要更多的生产资料。 大量人口从以体力谋生,变为以灵活操作谋生,这一转换,也不会对社会造成巨大冲击。 但是到了现代,过去的几十年里发生的一切,情况则完全不同,在小脑支持的灵活操作被智能机械所取代、正如联邦大地上曾发生的那样,大多数人的生存手段,就完全丧失,进而陷入无路可走的绝境。 事实是很清楚的,与人人都有的小脑相比,大脑的作用,十分复杂,绝非每一个人都拥有足够聪明、足以据此谋生的头脑。 当体力被替代,小脑也被替代,能否运用大脑的知识、能力,在新时代的研发机构谋得一个职位,这对许多人而言,完全取决于智力等因素,而不是一个短期内便能自主,便能通过自身努力去实现的目标。 科学技术的发展,引发一场全世界的天翻地覆,这是事实,但也只是表象。 本质原因,则是it领域的大发展,让机械在“灵活、精密、复杂操作”这一领域,具备了与碳基生物现有水平、甚至理论极限叫板的实力。 不仅如此,这种足以取代人的实力,还会随科技的进一步发展和应用而增强,直到盖亚大战爆发前夕,智能机械已经在流水线组装、实时翻译(是的,你没看错,这是小脑运动)、临床医疗乃至极限运动等领域,具备了压倒性的优势。 既“替代肌肉”之后,人类又一次被机器所替代,“替代小脑”对社会的冲击,却比上一次替代要严重得多。 原因很简单,当肌肉、小脑都被替代后,人类唯一的谋生手段,就只剩下“大脑”。 而要利用大脑来谋生,严格地讲,必须从事探索性、创造性的科技研发,盖亚表面的人类文明,却根本没有足够多的资源、更没有足够多的研究方向,让全世界的几十亿人口一夜间转向“用大脑求生存”。 科研,在当今时代,是一项极其消耗资源的人类活动。 以盖亚表面的资源、能源规模,不用讲,绝无可能支持几十亿人的科学技术研究,这一点,才是凌驾于任何社会现实、社会矛盾之上的,无法解决的根本矛盾。 人,降生到这世界上,所具有的无非肌肉、小脑与大脑,对应体力、动作与脑力。 当前两者都被机器取代,民众,在顶层眼中的价值则趋近于零,这一判断,根本与社会制度、经济体制无关,而是盖亚表面资源总量所决定的残酷现实。 民众,不论怎样激烈竞争,也必定只有极少的一部分顶尖人才,有资格调动资源、进行科技研发,绝大多数头脑稍逊、或者根本就不灵光者,则注定没有任何参与生产循环的机会,进而成为“活的垃圾”。 意识到人类文明的惨淡现状,恐怕是命中注定,方然便感到了一丝绝望。 他绝望的意识到,人类文明,之所以从蒙昧时代一直走到今天,陷入渐行渐远的消亡危机,根本上讲,与人类自己的抉择无关,甚至也与人类社会的变迁、沿革无关,而完全是客观规律在发挥作用。 这种宿命,是由盖亚表面的资源态势所决定,换做其他任何物种、文明,也一概无法规避,更无法逃脱。 甚至于,在这略感绝望的氛围中,他还渐渐的明白了一点: 盖亚表面的现状,人类世界的表面和平之状态,本质上,同样由这规律所决定。 当一个人的能力,从体力、到动作都被智能机械所取代,而最后的希望——脑力,又绝非每一个人都能具备,退一步讲,倘若认为所有人的头脑,多多少少都可以勉强进行严肃的科学技术研究,那么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很明显,这一问题并无须猜测: 今天的世界,本质上讲,就是这种假设之下的模样。 当今时代的人类,在盖亚表面,以大区为界限而彼此隔离,这本身并非一个多么关键的事实,关键在于,绝大多数人的生存,生活,本身并毫无意义,只是为科研体系提供“人口更替”而存在。 倘若降低门槛,将所有人视为“可以胜任科研工作”,那么接下来,身为管理员,方然很清楚自己和其他竞争者会如何决策: 极大降低治下民众的数量,将人口规模,维持在现有的约一万名即可。 人口总量,不论是一千万、还是区区一万,本质上并无甚区别,甚至于,人类的基础科学研究是否停滞,其实也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人类世界将在这种状态下,长久的维持下去:由于体力、动作都完全被只能机械所取代,现存之全体人类的唯一任务,就只能是科学研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机去做其他任何事。 除科学研究,没有其他任何事,出于外界的种种压力而必须一直这样下去, 这样的所谓文明,所谓世界,简直比地狱更恐怖。 …… 前景,竟然如此惊悚。 思维一旦深入到这种层面,接下来的很多天,方然脑海中一直都萦绕着这些念头。 并非对未来深表担忧,身为管理员,或者说,执着于无限长生命的追寻者,打从踏上这一条道路的那刻,自己就有直面任何情形的觉悟。 而是他格外想知道,科学技术,究竟是怎样决定了人类文明的走向,这一惊人事实的背后机理,究竟是怎样的,对困扰着自己的“突破何时出现、战争何时降临”之谜题,又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启示。 科学技术的发展,从无到有,一直到今天这样的高度,过程,何其波澜壮阔。 回顾历史,观察这条潜伏在文明史中的主线,过去发生的一切,对预测科学技术的未来,究竟可能有一些什么样的突破,又有何用。 “替代肌肉”,“替代小脑”,这些,是曾发生之一切的高度提炼。 那么在这之后呢; 未来,假使有的话,被替代的又将是什么。 正文 第四八一章 申请 科学技术的发展,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人类,又将会在哪一个层面上被替代,这些方然暂时还未能看透。 但,与斯蒂芬*霍肯教授的对话,却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连续很多天驱使“替身”游历,在一大片钢筋水泥的破败丛林中穿行,心生倦怠,方然暂时中止了这种近似探险的行动,转而询问sara,最近积压的待处理事项还有多少,得到“一千一百七十九件”的回答时,便面露难色。 大区管理员,一般人眼里的“上帝”,其实却不过是一个劳碌无止境的管家,仅此而已。 治下的nep大区,现如今,计算机体系的算力持续增长,包括通用型ai在内的人工智能也十分发达,事务的日处理能力超过16,000,000/日,一般的寻常琐事,根本不会呈报到阿达民眼前。 换句话说,这些被编码、排队的事务,大抵来自研发机构、或者通用型ai; 总之都是一些无法推脱的类型。 每天消耗长达几小时,浏览报告、计划与审核材料,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已度过了好几年,居然一点不觉得累,说起来还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追寻永生,是强烈的动力,但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他这样想着。 大喇喇躺在柔软又舒适的浴缸内,接受“洗澡机”的服务,方然让sara设置一下投影,把报告内容映射到头顶的天花板,他大概看了几行,就皱起眉头,斯蒂芬*霍肯教授申请与自己通讯,莫非这家伙又找到了自戕的新借口。 自戕,对一个永生无望的人而言,并不极端反常,方然却完全无法理解。 但,也还好,与对待治下的一千万民众不同,科学家,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方然还是抱有相当的重视,和起码的尊敬。 “教授,又有什么新发现,但说无妨。” 洗浴之后,随便吃了一点晚餐,方然接通与nep_754的视频连接,这种非正式的私下会晤没必要动用仿真人替身。 当然,所谓“视频连接”,只是单方面的信号传输,自己能看到霍肯教授,教授却看不到阿达民这一边,也不会因自己正围着一条浴巾、边吃水果边随意交谈,而引发莫须有的不受重视之怒火。 本以为霍肯教授要说的,是关于“nep大区战略态势”的研究内容,打开视频听了几句,才知道并非如此。 斯蒂芬*霍肯,与理查德*费曼等人一样,都是“nep大区科技研发路线图”小组的成员。 这一研究课题,在不久前下发给研究机构,方然并未报多大希望,毕竟研究机构里的科学家们已抱怨过很多次,基础研发停滞不前,应用技术掣肘太多,这一切都不是自己能改变的,更遑论无限制的提供经费。 在今天的nep大区,一切社会运转,都由人工智能来管理,但事关科技研发就另当别论。 真计较起来,挪用经费、中饱私囊,这种可能性也还是有的。 货币单位从马克换成joe,一切走记账系统,但,科学家们的脑洞就是这么大; 并非挪用资金,去满足个人的奢靡享受,而是擅自开展一些自以为很有趣、甚至还很热爱的研究,这种行径,身为阿达民的自己是否要严厉打击呢,这是一个挺复杂的社会管理问题,并不能一概而论。 故而,对斯蒂芬*霍肯要求加入项目组,关注科技研发的要求,他也便听之任之。 没曾想,这样的便宜从事,却让霍肯教授有机会一针见血: “新发现当然有,不过,对阿达民阁下、您来讲,这未必是什么好消息。 关于nep大区的科技研发,以及,我本人之前参与的‘战略态势分析报告’,既然是私下联络,我索性就直言不讳的讲明,目前nep大区的战略态势,是危险的,甚至可能是危在旦夕,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危在旦夕,情况有这样严重吗; 如果您确信这一点,请务必详细阐述自己的观点,教授。” 他凭什么这样讲,甚至,即便霍肯教授已洞悉了一切危机,又为什么要联络自己、主动说出来呢,方然饶有兴致的停下动作,专注的看着屏幕。 “我的判断,来自于‘科技研发的方向’。 这是最近下达的一项调研任务,恕我直言,从接到这任务的第一天起,本人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但提交申请后,却一直没有回复,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么,现在nep大区的形势会比任务下达时更危险,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nep大区的科技研发,大方向,究竟以哪一领域为突破口; 这始终困扰着您,是吗,阿达民阁下? 但您又是否想到过,其他大区的‘阿达民’、管理员,却并不一定被这问题所困扰着,也许早就明白了个中关键,甚至,已经展开行动了呢。” “如果您,或者您的同僚,找到了一个有前景的研究方向,不妨明言; 资源、经费和待遇,这些都不成问题。 别故弄玄虚,倘若事态真如您所言,大区处境如此危急,教授,我们这样不就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吗。” “也许吧,不过说真的,我本人很怀疑这一点: 倘若nep大区眼见就要覆灭,您是否会和本人曾见过的那些心狠手辣之人一样,出于莫须有的报复、泄愤之心态,而下达命令,动用武装机器人对研究机构、定居点进行大清洗,不留一个活口。 既然如此,对我们这些研究者来说,为谁工作都一样,难道不是吗。” 斯蒂芬*霍肯的话,讽刺十足,方然听了却没有发火,而是沉默的看着屏幕上的男人,那一具肢体萎缩、无力躺倒在病床上的身体,他决定容忍霍肯教授的这点怪脾气。 反正教授说的那些话,也是实言,除非自己丧心病狂的下达灭绝令,否则,大区易主时,这些科学家也不过是换一个主人而已。 从他们最关心的资源、经费、待遇等方面考虑,一个兼并了nep大区的管理员, 说不定,出手还会更大方一些呢。 正文 第四八二章 禁止 科学技术的发展,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人类,又将会在哪一个层面上被替代,这些方然暂时还未能看透。 但,与斯蒂芬*霍肯教授的对话,却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连续很多天驱使“替身”游历,在一大片钢筋水泥的破败丛林中穿行,心生倦怠,方然暂时中止了这种近似探险的行动,转而询问sara,最近积压的待处理事项还有多少,得到“一千一百七十九件”的回答时,便面露难色。 大区管理员,一般人眼里的“上帝”,其实却不过是一个劳碌无止境的管家,仅此而已。 治下的nep大区,现如今,计算机体系的算力持续增长,包括通用型ai在内的人工智能也十分发达,事务的日处理能力超过16,000,000/日,一般的寻常琐事,根本不会呈报到阿达民眼前。 换句话说,这些被编码、排队的事务,大抵来自研发机构、或者通用型ai; 总之都是一些无法推脱的类型。 每天消耗长达几小时,浏览报告、计划与审核材料,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已度过了好几年,居然一点不觉得累,说起来还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追寻永生,是强烈的动力,但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他这样想着。 大喇喇躺在柔软又舒适的浴缸内,接受“洗澡机”的服务,方然让sara设置一下投影,把报告内容映射到头顶的天花板,他大概看了几行,就皱起眉头,斯蒂芬*霍肯教授申请与自己通讯,莫非这家伙又找到了自戕的新借口。 自戕,对一个永生无望的人而言,并不极端反常,方然却完全无法理解。 但,也还好,与对待治下的一千万民众不同,科学家,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方然还是抱有相当的重视,和起码的尊敬。 “教授,又有什么新发现,但说无妨。” 洗浴之后,随便吃了一点晚餐,方然接通与nep_754的视频连接,这种非正式的私下会晤没必要动用仿真人替身。 当然,所谓“视频连接”,只是单方面的信号传输,自己能看到霍肯教授,教授却看不到阿达民这一边,也不会因自己正围着一条浴巾、边吃水果边随意交谈,而引发莫须有的不受重视之怒火。 本以为霍肯教授要说的,是关于“nep大区战略态势”的研究内容,打开视频听了几句,才知道并非如此。 斯蒂芬*霍肯,与理查德*费曼等人一样,都是“nep大区科技研发路线图”小组的成员。 这一研究课题,在不久前下发给研究机构,方然并未报多大希望,毕竟研究机构里的科学家们已抱怨过很多次,基础研发停滞不前,应用技术掣肘太多,这一切都不是自己能改变的,更遑论无限制的提供经费。 在今天的nep大区,一切社会运转,都由人工智能来管理,但事关科技研发就另当别论。 真计较起来,挪用经费、中饱私囊,这种可能性也还是有的。 货币单位从马克换成joe,一切走记账系统,但,科学家们的脑洞就是这么大; 并非挪用资金,去满足个人的奢靡享受,而是擅自开展一些自以为很有趣、甚至还很热爱的研究,这种行径,身为阿达民的自己是否要严厉打击呢,这是一个挺复杂的社会管理问题,并不能一概而论。 故而,对斯蒂芬*霍肯要求加入项目组,关注科技研发的要求,他也便听之任之。 没曾想,这样的便宜从事,却让霍肯教授有机会一针见血: “新发现当然有,不过,对阿达民阁下、您来讲,这未必是什么好消息。 关于nep大区的科技研发,以及,我本人之前参与的‘战略态势分析报告’,既然是私下联络,我索性就直言不讳的讲明,目前nep大区的战略态势,是危险的,甚至可能是危在旦夕,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危在旦夕,情况有这样严重吗; 如果您确信这一点,请务必详细阐述自己的观点,教授。” 他凭什么这样讲,甚至,即便霍肯教授已洞悉了一切危机,又为什么要联络自己、主动说出来呢,方然饶有兴致的停下动作,专注的看着屏幕。 “我的判断,来自于‘科技研发的方向’。 这是最近下达的一项调研任务,恕我直言,从接到这任务的第一天起,本人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但提交申请后,却一直没有回复,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么,现在nep大区的形势会比任务下达时更危险,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nep大区的科技研发,大方向,究竟以哪一领域为突破口; 这始终困扰着您,是吗,阿达民阁下? 但您又是否想到过,其他大区的‘阿达民’、管理员,却并不一定被这问题所困扰着,也许早就明白了个中关键,甚至,已经展开行动了呢。” “如果您,或者您的同僚,找到了一个有前景的研究方向,不妨明言; 资源、经费和待遇,这些都不成问题。 别故弄玄虚,倘若事态真如您所言,大区处境如此危急,教授,我们这样不就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吗。” “也许吧,不过说真的,我本人很怀疑这一点: 倘若nep大区眼见就要覆灭,您是否会和本人曾见过的那些心狠手辣之人一样,出于莫须有的报复、泄愤之心态,而下达命令,动用武装机器人对研究机构、定居点进行大清洗,不留一个活口。 既然如此,对我们这些研究者来说,为谁工作都一样,难道不是吗。” 这是最近下达的一项调研任务,恕我直言,从接到这任务的第一天起,本人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但提交申请后,却一直没有回复,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么,现在nep大区的形势会比任务下达时更危险,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nep大区的科技研发,大方向,究竟以哪一领域为突破口; 这始终困扰着您,是吗,阿达民阁下? 正文 第四八三章 限制 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避免篡权的风险,从而禁止一些it高危领域的研发,所有的管理员真的都会这么做吗。 倘真如此,眼前的所谓“和平”,倒看似可以维持。 只不过这种博弈,并非假设所有人的选择都和自己一样,便可以高枕无忧,认为世界会始终按既有的轨迹运行,这一点,早在得知阿尔贝*雅卡尔的死讯时,就有很深刻的洞察,方然现在更加意识到,以己度人,这种做法是多么的危险。 放眼整个北大陆,至少,毗邻nep的三个大区,尚未对自己开战,活跃在大洋深处的“海盗”暂时也不足为虑,但这些都只是表象。 战争暂时还没爆发,但,这又怎能证明其他管理员,没有在暗中蓄力。 当今世界,每一个大区面临的局面,都很相近,从群雄纷争中胜出的管理员们,实力也大致相若,从这样的初始条件出发,的确可以推演出一段时间的“和平”,但,对其中的激进分子而言,这样的和平,恐怕并无法令他们满意。 就如同在旧时代,毫无必要的追踪并刺杀“同类”,一群管理员里,并不排除行事激进者的存在。 继而,其他人在考虑策略时,便不能不顾虑到这种潜在的风险。 it领域的高危分支,禁绝,可以保障权力不被篡夺,却会拖累治下大区的科技水平,放开,倒是有可能在竞争中占得先机,却又必须忍受被篡权的风险。 两害相权,究竟是稳妥、还是实力最重要,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限制信息技术领域的研发,屏蔽高危分支,自西历1490年起一直执行这样的策略,不知不觉间,nep大区的it相关领域已深受其害。 一系列分支中,诸如大规模并行计算、集成电路与算法这些领域,影响目前还很小,但是在网络架构、安全控制与远程通信等高危分支,五年来,底层架构、协议与模块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仍然在沿用旧时代的那一套。 手下人一概信不过,不允许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更不允许接入实际系统,这些高危分支的研发、应用和运维,几乎完全要靠自己。 自问有这方面的能力,却分身乏术,对方然而言这就是一副无法胜任的重担。 安全,绝对的安全,亲身经历过一场令剧变,方然才会在it若干领域极度谨慎。 但现在,他却禁不住在想,倘若其他大区的管理员,出于种种考虑,并未严格的遵循这种策略,又会怎样。 对这种激进分子,一旦开启高危领域的潘多拉魔盒,就有被篡权的风险,这是一定的。 但,倘若撇开当事者的命运,而站在大区彼此竞争的现实情形之上,这种人治下的大区,其it领域的发展必定会超越毗邻者,即便发生篡权,也不过是换了一个阿达民,大区的实力并无改变,对毗邻者而言,也仍然会是严峻的威胁。 假如,仅仅是假如,考虑到遍布世界的至少几十个管理员里,有这样的家伙在,自己,现在又该怎样抉择,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答案是显明的,一望可知,甚至早在深思熟虑之前,就在潜意识中出现。 但,出于被篡权的顾虑,方然始终没真的迈出这一步,放手让治下的科学家们去从事it高危分支领域的研究。 一边是巨大的风险,一边是丰厚的利益,自己,该何去何从。 内心进行这样的权衡,结论,方然心知肚明,身处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世界的命运,仅仅由几十位管理员决定,在这种博弈态势下,一旦有人迈出关键性的一步,其他人根本就没得选,而必须亦步亦趋。 这种情形,正如同核武的研发,一旦某超级大国研发出核弹,必然刺激其他大国加紧研发这种毁灭性的战略武器。 即便研发核弹,长远看来,对任何一国的安全都无助益,核军备竞赛仍然会出现。 不仅如此,以人类思维的“预见”特性,即便在核武还未出现的时代,一旦有这种武器出现的前景,各国仅仅出于互相防备、担心其他大国抢先拥有核武的考虑,也会不约而同的投入巨资,竞相研发核武器。 最终的结局,则是加速核武器的出现,即便本质上这对任何一国都无益处。 遥远的冷战时代,理联与联邦的军备竞赛,就是突出的例证,核武器竞争的顶峰时期,双方皆坐拥数万枚核弹头,与种类繁多的大量运载工具。 研发、制造、维护并销毁这些核弹与运载工具,耗费国帑,无以尽述。 今天的nep大区,事实上,正处于一场空前激烈的竞争之中,认为其他管理员都会与自己一样,既不挑起、也不担心有人抢跑it领域的研发,是极端危险的认识。 “危在旦夕”,身处这样一个时代,nep的情形正如斯蒂芬*霍肯所言。 一旦认识抵达这样的深度,和平,在方然眼里就变得格外“虚伪”。 尚未开战,北大陆的表面和平,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几个月前的一次专家组调研曾提交报告,认为这是各大区之战略均势所致。 彼时的方然,还相当认同这样的论调,可现在,隐藏在这表面和平之下的汹涌暗流,却逐渐让他心有所感,继而猜测,斯蒂芬*霍肯为什么对自己冷嘲热讽。 或许在教授眼里,nep大区,很快就会被激进的竞争者所消灭。 一旦大区被消灭掉,不论是否罹难,对掌控该大区的管理员而言,游戏立即结束。 永生,长久以来的至高目标,时至今日,方然已不再执着于“同类”、“竞争者”的调查工作,对其他大区的管理员之身份,也意兴阑珊。 他意识到,身处这样一个时代,竭力成为偌大一个大区的管理员,这样的人,不论最初的动机与立场如何,最终必定会和自己殊途同归,必定都会憧憬无限长的生命,与绝对忠诚的力量,继而,做出的选择,也必定会是惊人的相似。 根本无需区分“永生追寻者”、还是“野心家”,身在其位,所有人的想法都将会一样; 地位,迟早会将他、或者她,塑造成这一副模样。 正文 第四八四章 朵拉 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避免篡权的风险,从而禁止一些it高危领域的研发,所有的管理员真的都会这么做吗。 倘真如此,眼前的所谓“和平”,倒看似可以维持。 只不过这种博弈,并非假设所有人的选择都和自己一样,便可以高枕无忧,认为世界会始终按既有的轨迹运行,这一点,早在得知阿尔贝*雅卡尔的死讯时,就有很深刻的洞察,方然现在更加意识到,以己度人,这种做法是多么的危险。 放眼整个北大陆,至少,毗邻nep的三个大区,尚未对自己开战,活跃在大洋深处的“海盗”暂时也不足为虑,但这些都只是表象。 战争暂时还没爆发,但,这又怎能证明其他管理员,没有在暗中蓄力。 当今世界,每一个大区面临的局面,都很相近,从群雄纷争中胜出的管理员们,实力也大致相若,从这样的初始条件出发,的确可以推演出一段时间的“和平”,但,对其中的激进分子而言,这样的和平,恐怕并无法令他们满意。 就如同在旧时代,毫无必要的追踪并刺杀“同类”,一群管理员里,并不排除行事激进者的存在。 继而,其他人在考虑策略时,便不能不顾虑到这种潜在的风险。 it领域的高危分支,禁绝,可以保障权力不被篡夺,却会拖累治下大区的科技水平,放开,倒是有可能在竞争中占得先机,却又必须忍受被篡权的风险。 两害相权,究竟是稳妥、还是实力最重要,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限制信息技术领域的研发,屏蔽高危分支,自西历1490年起一直执行这样的策略,不知不觉间,nep大区的it相关领域已深受其害。 一系列分支中,诸如大规模并行计算、集成电路与算法这些领域,影响目前还很小,但是在网络架构、安全控制与远程通信等高危分支,五年来,底层架构、协议与模块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仍然在沿用旧时代的那一套。 手下人一概信不过,不允许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更不允许接入实际系统,这些高危分支的研发、应用和运维,几乎完全要靠自己。 自问有这方面的能力,却分身乏术,对方然而言这就是一副无法胜任的重担。 安全,绝对的安全,亲身经历过一场令剧变,方然才会在it若干领域极度谨慎。 但现在,他却禁不住在想,倘若其他大区的管理员,出于种种考虑,并未严格的遵循这种策略,又会怎样。 对这种激进分子,一旦开启高危领域的潘多拉魔盒,就有被篡权的风险,这是一定的。 但,倘若撇开当事者的命运,而站在大区彼此竞争的现实情形之上,这种人治下的大区,其it领域的发展必定会超越毗邻者,即便发生篡权,也不过是换了一个阿达民,大区的实力并无改变,对毗邻者而言,也仍然会是严峻的威胁。 假如,仅仅是假如,考虑到遍布世界的至少几十个管理员里,有这样的家伙在,自己,现在又该怎样抉择,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答案是显明的,一望可知,甚至早在深思熟虑之前,就在潜意识中出现。 但,出于被篡权的顾虑,方然始终没真的迈出这一步,放手让治下的科学家们去从事it高危分支领域的研究。 一边是巨大的风险,一边是丰厚的利益,自己,该何去何从。 内心进行这样的权衡,结论,方然心知肚明,身处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世界的命运,仅仅由几十位管理员决定,在这种博弈态势下,一旦有人迈出关键性的一步,其他人根本就没得选,而必须亦步亦趋。 这种情形,正如同核武的研发,一旦某超级大国研发出核弹,必然刺激其他大国加紧研发这种毁灭性的战略武器。 即便研发核弹,长远看来,对任何一国的安全都无助益,核军备竞赛仍然会出现。 不仅如此,以人类思维的“预见”特性,即便在核武还未出现的时代,一旦有这种武器出现的前景,各国仅仅出于互相防备、担心其他大国抢先拥有核武的考虑,也会不约而同的投入巨资,竞相研发核武器。 最终的结局,则是加速核武器的出现,即便本质上这对任何一国都无益处。 遥远的冷战时代,理联与联邦的军备竞赛,就是突出的例证,核武器竞争的顶峰时期,双方皆坐拥数万枚核弹头,与种类繁多的大量运载工具。 研发、制造、维护并销毁这些核弹与运载工具,耗费国帑,无以尽述。 今天的nep大区,事实上,正处于一场空前激烈的竞争之中,认为其他管理员都会与自己一样,既不挑起、也不担心有人抢跑it领域的研发,是极端危险的认识。 “危在旦夕”,身处这样一个时代,nep的情形正如斯蒂芬*霍肯所言。 一旦认识抵达这样的深度,和平,在方然眼里就变得格外“虚伪”。 尚未开战,北大陆的表面和平,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几个月前的一次专家组调研曾提交报告,认为这是各大区之战略均势所致。 彼时的方然,还相当认同这样的论调,可现在,隐藏在这表面和平之下的汹涌暗流,却逐渐让他心有所感,继而猜测,斯蒂芬*霍肯为什么对自己冷嘲热讽。 或许在教授眼里,nep大区,很快就会被激进的竞争者所消灭。 一旦大区被消灭掉,不论是否罹难,对掌控该大区的管理员而言,游戏立即结束。 永生,长久以来的至高目标,时至今日,方然已不再执着于“同类”、“竞争者”的调查工作,对其他大区的管理员之身份,也意兴阑珊。 他意识到,身处这样一个时代,竭力成为偌大一个大区的管理员,这样的人,不论最初的动机与立场如何,最终必定会和自己殊途同归,必定都会憧憬无限长的生命,与绝对忠诚的力量,继而,做出的选择,也必定会是惊人的相似。 根本无需区分“永生追寻者”、还是“野心家”,身在其位,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 正文 第四八五章 人选 就算基础研究一时无从突破,甚至永远无法突破,人类的科学技术,仍将继续前进。 这,并非捏造的信念,而是方然基于长久以来的观察、思考,凭借自己的头脑,做出的一个至关重要之判断。 继续前进的突破口,除斯蒂芬*霍肯指出的it分支外,其实还有一个,不仅如此,“那种”研究的后果,将会给人类文明、乃至更广阔范围内带来的改变,恐怕会远远超出当今时代绝大多数人的想象。 正因如此,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方然便时常心生恐惧,搁置发轫的念头。 但凡还有其他选择,自己,仅仅出于“永不下车”的执念,并没必要去推开这样一扇不知联通何方的大门,承担不必要的巨大风险,哪怕早已隐约的预感到,这一步,对人类文明而言,其意义绝对堪称空前绝后。 憧憬永生,继而极端厌恶风险,这一核心思想指导着方然的决策。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现在,意识到世界局势之险恶,恐怕会出乎预料,时势迫使着四十二岁的男人做出抉择: 是选择安稳、继而被消灭,还是选择风险,全力拼死一搏。 故步自封,毫无前途,命运一开始就打算让自己选,感受着宿命般的时代脉搏,方然知道,既然自己想到过这一步,事到如今,便没有任何理由退缩,畏惧不前。 况且,如果自己的想法没错,如果一切顺利,那么, 这即将展开的研究,将令nep大区具备前所未有的实力,足以碾压任何竞争者; 哪怕其他管理员早已抢跑,将资源投入it高危领域、冒巨大风险推动信息技术的发展,也一样是徒劳。 那么…… 就让这一切开始吧。 …… 西历1495年7月25日,名为“阿达民”的男子,现身于nep_791的地下建筑之内。 借助“替身”造访nep_791,一座it相关领域的研究机构,这样的机构,在东北太平洋大区并不多见,相比于其他研究机构,791的规模中规中矩,经过若干次扩建、改建后,地下构造的规模却十分庞大。 显而易见,nep大区的“阿达民”,必定对这一机构下达了重大的研究任务。 一大早造访nep_791,日理万机的方然,挺罕有的在这里待了一整天时间,不仅听取专家们的汇报,到若干处实验室视察,还与机构负责人、项目专家单独交谈。 傍晚时分,大致结束一天的行程,驱使“替身”走过光线柔和地下长廊,进入一大片广阔而被机器充斥的空间,目之所及,是一排排外表沉闷、灯光闪烁的计算机机柜,不远处则是半开放的测试设备,现场看起来有些凌乱,也十分繁忙。 视线里,不时出现一两位研究机构里常见的白大褂,口中喃喃而语,没人注意到自己的造访,方然也没去打扰,而是慢慢踱步,从机柜铺陈的海洋里穿过。 nep大区,时至今日,各种规模的计算中心,几乎遍地开花,位于nep_791的超级计算机、试验型计算机等系统,却没有对外提供算力、解决实际问题的任务,而专门支持一系列it领域的前沿研究。 这里进行的研究,一般都围绕“算法研究”、“ai基础架构”等领域,此外也有“阿达民”吩咐的若干研究项目。 自机构建立时起,就持续进行的浩大研究,正在这里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一切如常,通过“替身”的双眼扫视现场情形,与此前在监控中看到的并无二致,“替身机器”提供的近似身临其境感,让方然敏锐的觉察到,这里的气氛,并不似每一份进度报告所描述的那样和-谐。 空气中,似乎有一丝压抑之感,在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 “阿达民先生,您来这里,是找本人单独谈话吗? 现在是——十七点二十分; 还有十分钟,我就该下班休息了,所以说实话,希望这次的谈话不会占用太多休息时间,我有点疲倦。” “哦,您不妨将谈话,当做一种工作之余的消遣。” 莱斯利*兰伯特,早在ffri-it认识的一位老熟人,世易时移,用“替身”与其见面,方然并没指望眼前的项目组专家能认出自己,这也正符合他的期望,对兰伯特先生的绵里藏针之态度,也一点都不在意。 情绪,说不清是要隐藏、还是有意泄露,但其实也无所谓; 计算机领域的顶尖人才,会对阿达民吩咐下来这一研究持何种态度,自己多少也猜得到。 早在几年前,刚刚掌控nep大区时,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一系列安排,方然就将计算机领域的基础研发作为重中之重,当时,自己并没有特别的考虑,只是出于直觉,而保留了若干相关领域的研发。 基于fscim框架,研究新一代的人工智能,这一研发领域的威胁程度可大可小。 如果仅仅是作为预研,而不将研究成果应用到nep的“全产机”与管理监控体系之中,一般就不会有问题。 在当初规划的研发框架内,陆续整合若干课题,梳理方向,在1494年的新一轮研发任务下达后,nep_791的“人类认知过程分析与模拟”专家组就正式成立,而此前一度隐姓埋名、直到背景调查才被揪出的莱斯利*兰伯特,则被阿达民指定为项目负责人。 在全面核战爆发后,莱斯利*兰伯特一度离岗,人间蒸发,出于躲避战乱的考虑而隐没在人群中,一开始,忙于彼此较量的割据者们都没发现这一号人物。 直到局势大致平定,各大区之间,被边境线分为一块块彼此隔绝的“孤岛”,在nep大区的定居点内待了没多久的兰伯特先生,被asa的数据发掘与调查机制发现,继而被带离nep_a431,塞进研发机构人尽其用。 如此来源的一名科学家,可想而知,对阿达民吩咐的任务,恐怕是不会太热衷。 此前与莱斯利*兰伯特打过几次交道,不仅如此,无须从旧时代遗留的数据海洋里抽取资料,方然也知道,此人是不可多得的资深专家。 对于“计算机模拟认知”方面的研究,莱斯利*兰伯特,是一位很合适的人选。 正文 第四八六章 抵触 就算基础研究一时无从突破,甚至永远无法突破,人类的科学技术,仍将继续前进。 继续前进的突破口,除斯蒂芬*霍肯指出的it分支外,其实还有一个,不仅如此,“那种”研究的后果,将会给人类文明、乃至更广阔范围内带来的改变,恐怕会远远超出当今时代绝大多数人的想象。 正因如此,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方然便时常心生恐惧,搁置发轫的念头。 但凡还有其他选择,自己,仅仅出于“永不下车”的执念,并没必要去推开这样一扇不知联通何方的大门,承担不必要的巨大风险,哪怕早已隐约的预感到,这一步,对人类文明而言,其意义绝对堪称空前绝后。 憧憬永生,继而极端厌恶风险,这一核心思想指导着方然的决策。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现在,意识到世界局势之险恶,恐怕会出乎预料,时势迫使着四十二岁的男人做出抉择: 是选择安稳、继而被消灭,还是选择风险,全力拼死一搏。 故步自封,毫无前途,命运一开始就打算让自己选,感受着宿命般的时代脉搏,方然知道,既然自己想到过这一步,事到如今,便没有任何理由退缩,畏惧不前。 况且,如果自己的想法没错,如果一切顺利,那么, 这即将展开的研究,将令nep大区具备前所未有的实力,足以碾压任何竞争者; 哪怕其他管理员早已抢跑,将资源投入it高危领域、冒巨大风险推动信息技术的发展,也一样是徒劳。 那么…… 就让这一切开始吧。 …… 西历1495年7月25日,名为“阿达民”的男子,现身于nep_791的地下建筑之内。 借助“替身”造访nep_791,一座it相关领域的研究机构,这样的机构,在东北太平洋大区并不多见,相比于其他研究机构,791的规模中规中矩,经过若干次扩建、改建后,地下构造的规模却十分庞大。 显而易见,nep大区的“阿达民”,必定对这一机构下达了重大的研究任务。 一大早造访nep_791,日理万机的方然,挺罕有的在这里待了一整天时间,不仅听取专家们的汇报,到若干处实验室视察,还与机构负责人、项目专家单独交谈。 傍晚时分,大致结束一天的行程,驱使“替身”走过光线柔和地下长廊,进入一大片广阔而被机器充斥的空间,目之所及,是一排排外表沉闷、灯光闪烁的计算机机柜,不远处则是半开放的测试设备,现场看起来有些凌乱,也十分繁忙。 视线里,不时出现一两位研究机构里常见的白大褂,口中喃喃而语,没人注意到自己的造访,方然也没去打扰,而是慢慢踱步,从机柜铺陈的海洋里穿过。 nep大区,时至今日,各种规模的计算中心,几乎遍地开花,位于nep_791的超级计算机、试验型计算机等系统,却没有对外提供算力、解决实际问题的任务,而专门支持一系列it领域的前沿研究。 这里进行的研究,一般都围绕“算法研究”、“ai基础架构”等领域,此外也有“阿达民”吩咐的若干研究项目。 自机构建立时起,就持续进行的浩大研究,正在这里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一切如常,通过“替身”的双眼扫视现场情形,与此前在监控中看到的并无二致,“替身机器”提供的近似身临其境感,让方然敏锐的觉察到,这里的气氛,并不似每一份进度报告所描述的那样和-谐。 空气中,似乎有一丝压抑之感,在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 “阿达民先生,您来这里,是找本人单独谈话吗? 现在是——十七点二十分; 还有十分钟,我就该下班休息了,所以说实话,希望这次的谈话不会占用太多休息时间,我有点疲倦。” “哦,您不妨将谈话,当做一种工作之余的消遣。” 莱斯利*兰伯特,早在ffri-it认识的一位老熟人,世易时移,用“替身”与其见面,方然并没指望眼前的项目组专家能认出自己,这也正符合他的期望,对兰伯特先生的绵里藏针之态度,也一点都不在意。 情绪,说不清是要隐藏、还是有意泄露,但其实也无所谓; 计算机领域的顶尖人才,会对阿达民吩咐下来这一研究持何种态度,自己多少也猜得到。 早在几年前,刚刚掌控nep大区时,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一系列安排,方然就将计算机领域的基础研发作为重中之重,当时,自己并没有特别的考虑,只是出于直觉,而保留了若干相关领域的研发。 基于fscim框架,研究新一代的人工智能,这一研发领域的威胁程度可大可小。 如果仅仅是作为预研,而不将研究成果应用到nep的“全产机”与管理监控体系之中,一般就不会有问题。 在当初规划的研发框架内,陆续整合若干课题,梳理方向,在1494年的新一轮研发任务下达后,nep_791的“人类认知过程分析与模拟”专家组就正式成立,而此前一度隐姓埋名、直到背景调查才被揪出的莱斯利*兰伯特,则被阿达民指定为项目负责人。 在全面核战爆发后,莱斯利*兰伯特一度离岗,人间蒸发,出于躲避战乱的考虑而隐没在人群中,一开始,忙于彼此较量的割据者们都没发现这一号人物。 直到局势大致平定,各大区之间,被边境线分为一块块彼此隔绝的“孤岛”,在nep大区的定居点内待了没多久的兰伯特先生,被asa的数据发掘与调查机制发现,继而被带离nep_a431,塞进研发机构人尽其用。 如此来源的一名科学家,可想而知,对阿达民吩咐的任务,恐怕是不会太热衷。 此前与莱斯利*兰伯特打过几次交道,不仅如此,无须从旧时代遗留的数据海洋里抽取资料,方然也知道此人不可多得,尤其当时,为开展“计算机模拟认知”方面的研究,这更是一位合适的跨学科人选。 正文 第四八七章 替代 就算基础研究一时无从突破,甚至永远无法突破,人类的科学技术,仍将继续前进。 继续前进的突破口,除斯蒂芬*霍肯指出的it分支外,其实还有一个,不仅如此,“那种”研究的后果,将会给人类文明、乃至更广阔范围内带来的改变,恐怕会远远超出当今时代绝大多数人的想象。 正因如此,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方然便时常心生恐惧,搁置发轫的念头。 但凡还有其他选择,自己,仅仅出于“永不下车”的执念,并没必要去推开这样一扇不知联通何方的大门,承担不必要的巨大风险,哪怕早已隐约的预感到,这一步,对人类文明而言,其意义绝对堪称空前绝后。 憧憬永生,继而极端厌恶风险,这一核心思想指导着方然的决策。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现在,意识到世界局势之险恶,恐怕会出乎预料,时势迫使着四十二岁的男人做出抉择: 是选择安稳、继而被消灭,还是选择风险,全力拼死一搏。 故步自封,毫无前途,命运一开始就打算让自己选,感受着宿命般的时代脉搏,方然知道,既然自己想到过这一步,事到如今,便没有任何理由退缩,畏惧不前。 况且,如果自己的想法没错,如果一切顺利,那么, 这即将展开的研究,将令nep大区具备前所未有的实力,足以碾压任何竞争者; 哪怕其他管理员早已抢跑,将资源投入it高危领域、冒巨大风险推动信息技术的发展,也一样是徒劳。 那么…… 就让这一切开始吧。 …… 西历1495年7月25日,名为“阿达民”的男子,现身于nep_791的地下建筑之内。 借助“替身”造访nep_791,一座it相关领域的研究机构,这样的机构,在东北太平洋大区并不多见,相比于其他研究机构,791的规模中规中矩,经过若干次扩建、改建后,地下构造的规模却十分庞大。 显而易见,nep大区的“阿达民”,必定对这一机构下达了重大的研究任务。 一大早造访nep_791,日理万机的方然,挺罕有的在这里待了一整天时间,不仅听取专家们的汇报,到若干处实验室视察,还与机构负责人、项目专家单独交谈。 傍晚时分,大致结束一天的行程,驱使“替身”走过光线柔和地下长廊,进入一大片广阔而被机器充斥的空间,目之所及,是一排排外表沉闷、灯光闪烁的计算机机柜,不远处则是半开放的测试设备,现场看起来有些凌乱,也十分繁忙。 视线里,不时出现一两位研究机构里常见的白大褂,口中喃喃而语,没人注意到自己的造访,方然也没去打扰,而是慢慢踱步,从机柜铺陈的海洋里穿过。 nep大区,时至今日,各种规模的计算中心,几乎遍地开花,位于nep_791的超级计算机、试验型计算机等系统,却没有对外提供算力、解决实际问题的任务,而专门支持一系列it领域的前沿研究。 这里进行的研究,一般都围绕“算法研究”、“ai基础架构”等领域,此外也有“阿达民”吩咐的若干研究项目。 自机构建立时起,就持续进行的浩大研究,正在这里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一切如常,通过“替身”的双眼扫视现场情形,与此前在监控中看到的并无二致,“替身机器”提供的近似身临其境感,让方然敏锐的觉察到,这里的气氛,并不似每一份进度报告所描述的那样和-谐。 空气中,似乎有一丝压抑之感,在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 “阿达民先生,您来这里,是找本人单独谈话吗? 现在是——十七点二十分; 还有十分钟,我就该下班休息了,所以说实话,希望这次的谈话不会占用太多休息时间,我有点疲倦。” “哦,您不妨将谈话,当做一种工作之余的消遣。” 莱斯利*兰伯特,早在ffri-it认识的一位老熟人,世易时移,用“替身”与其见面,方然并没指望眼前的项目组专家能认出自己,这也正符合他的期望,对兰伯特先生的绵里藏针之态度,也一点都不在意。 情绪,说不清是要隐藏、还是有意泄露,但其实也无所谓; 计算机领域的顶尖人才,会对阿达民吩咐下来这一研究持何种态度,自己多少也猜得到。 早在几年前,刚刚掌控nep大区时,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一系列安排,方然就将计算机领域的基础研发作为重中之重,当时,自己并没有特别的考虑,只是出于直觉,而保留了若干相关领域的研发。 基于fscim框架,研究新一代的人工智能,这一研发领域的威胁程度可大可小。 如果仅仅是作为预研,而不将研究成果应用到nep的“全产机”与管理监控体系之中,一般就不会有问题。 在当初规划的研发框架内,陆续整合若干课题,梳理方向,在1494年的新一轮研发任务下达后,nep_791的“人类认知过程分析与模拟”专家组就正式成立,而此前一度隐姓埋名、直到背景调查才被揪出的莱斯利*兰伯特,则被阿达民指定为项目负责人。 在全面核战爆发后,莱斯利*兰伯特一度离岗,人间蒸发,出于躲避战乱的考虑而隐没在人群中,一开始,忙于彼此较量的割据者们都没发现这一号人物。 直到局势大致平定,各大区之间,被边境线分为一块块彼此隔绝的“孤岛”,在nep大区的定居点内待了没多久的兰伯特先生,被asa的数据发掘与调查机制发现,继而被带离nep_a431,塞进研发机构人尽其用。 如此来源的一名科学家,可想而知,对阿达民吩咐的任务,恐怕是不会太热衷。 此前与莱斯利*兰伯特打过几次交道,不仅如此,无须从旧时代遗留的数据海洋里抽取资料,方然也知道此人不可多得,尤其当时,为开展“计算机模拟认知”方面的研究,这更是一位合适的跨学科人选。 但,再怎样顶尖的人才,倘若出于种种考虑而拒绝效命,或者阳奉阴违的敷衍,那就是一种不能接受的行为。 正文 第四八八章 愤怒 就算基础研究一时无从突破,甚至永远无法突破,人类的科学技术,仍将继续前进。 继续前进的突破口,除斯蒂芬*霍肯指出的it分支外,其实还有一个,不仅如此,“那种”研究的后果,将会给人类文明、乃至更广阔范围内带来的改变,恐怕会远远超出当今时代绝大多数人的想象。 正因如此,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方然便时常心生恐惧,搁置发轫的念头。 但凡还有其他选择,自己,仅仅出于“永不下车”的执念,并没必要去推开这样一扇不知联通何方的大门,承担不必要的巨大风险,哪怕早已隐约的预感到,这一步,对人类文明而言,其意义绝对堪称空前绝后。 憧憬永生,继而极端厌恶风险,这一核心思想指导着方然的决策。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现在,意识到世界局势之险恶,恐怕会出乎预料,时势迫使着四十二岁的男人做出抉择: 是选择安稳、继而被消灭,还是选择风险,全力拼死一搏。 故步自封,毫无前途,命运一开始就打算让自己选,感受着宿命般的时代脉搏,方然知道,既然自己想到过这一步,事到如今,便没有任何理由退缩,畏惧不前。 况且,如果自己的想法没错,如果一切顺利,那么, 这即将展开的研究,将令nep大区具备前所未有的实力,足以碾压任何竞争者; 哪怕其他管理员早已抢跑,将资源投入it高危领域、冒巨大风险推动信息技术的发展,也一样是徒劳。 那么…… 就让这一切开始吧。 …… 西历1495年7月25日,名为“阿达民”的男子,现身于nep_791的地下建筑之内。 借助“替身”造访nep_791,一座it相关领域的研究机构,这样的机构,在东北太平洋大区并不多见,相比于其他研究机构,791的规模中规中矩,经过若干次扩建、改建后,地下构造的规模却十分庞大。 显而易见,nep大区的“阿达民”,必定对这一机构下达了重大的研究任务。 一大早造访nep_791,日理万机的方然,挺罕有的在这里待了一整天时间,不仅听取专家们的汇报,到若干处实验室视察,还与机构负责人、项目专家单独交谈。 傍晚时分,大致结束一天的行程,驱使“替身”走过光线柔和地下长廊,进入一大片广阔而被机器充斥的空间,目之所及,是一排排外表沉闷、灯光闪烁的计算机机柜,不远处则是半开放的测试设备,现场看起来有些凌乱,也十分繁忙。 视线里,不时出现一两位研究机构里常见的白大褂,口中喃喃而语,没人注意到自己的造访,方然也没去打扰,而是慢慢踱步,从机柜铺陈的海洋里穿过。 nep大区,时至今日,各种规模的计算中心,几乎遍地开花,位于nep_791的超级计算机、试验型计算机等系统,却没有对外提供算力、解决实际问题的任务,而专门支持一系列it领域的前沿研究。 这里进行的研究,一般都围绕“算法研究”、“ai基础架构”等领域,此外也有“阿达民”吩咐的若干研究项目。 自机构建立时起,就持续进行的浩大研究,正在这里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一切如常,通过“替身”的双眼扫视现场情形,与此前在监控中看到的并无二致,“替身机器”提供的近似身临其境感,让方然敏锐的觉察到,这里的气氛,并不似每一份进度报告所描述的那样和-谐。 空气中,似乎有一丝压抑之感,在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 “阿达民先生,您来这里,是找本人单独谈话吗? 现在是——十七点二十分; 还有十分钟,我就该下班休息了,所以说实话,希望这次的谈话不会占用太多休息时间,我有点疲倦。” “哦,您不妨将谈话,当做一种工作之余的消遣。” 莱斯利*兰伯特,早在ffri-it认识的一位老熟人,世易时移,用“替身”与其见面,方然并没指望眼前的项目组专家能认出自己,这也正符合他的期望,对兰伯特先生的绵里藏针之态度,也一点都不在意。 情绪,说不清是要隐藏、还是有意泄露,但其实也无所谓; 计算机领域的顶尖人才,会对阿达民吩咐下来这一研究持何种态度,自己多少也猜得到。 早在几年前,刚刚掌控nep大区时,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一系列安排,方然就将计算机领域的基础研发作为重中之重,当时,自己并没有特别的考虑,只是出于直觉,而保留了若干相关领域的研发。 基于fscim框架,研究新一代的人工智能,这一研发领域的威胁程度可大可小。 如果仅仅是作为预研,而不将研究成果应用到nep的“全产机”与管理监控体系之中,一般就不会有问题。 在当初规划的研发框架内,陆续整合若干课题,梳理方向,在1494年的新一轮研发任务下达后,nep_791的“人类认知过程分析与模拟”专家组就正式成立,而此前一度隐姓埋名、直到背景调查才被揪出的莱斯利*兰伯特,则被阿达民指定为项目负责人。 在全面核战爆发后,莱斯利*兰伯特一度离岗,人间蒸发,出于躲避战乱的考虑而隐没在人群中,一开始,忙于彼此较量的割据者们都没发现这一号人物。 直到局势大致平定,各大区之间,被边境线分为一块块彼此隔绝的“孤岛”,在nep大区的定居点内待了没多久的兰伯特先生,被asa的数据发掘与调查机制发现,继而被带离nep_a431,塞进研发机构人尽其用。 如此来源的一名科学家,可想而知,对阿达民吩咐的任务,恐怕是不会太热衷。 此前与莱斯利*兰伯特打过几次交道,不仅如此,无须从旧时代遗留的数据海洋里抽取资料,方然也知道此人不可多得,尤其当时,为开展“计算机模拟认知”方面的研究,这更是一位合适的跨学科人选。 但是…… 正文 第四八九章 批驳 对兰伯特的动机,妄加揣测,方然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恶意,至少非其本意。 但,莱斯利*兰伯特却明显不是这样理解,而是停住脚步,站在一排黑黢黢的机柜面前,有点挑衅的直盯着阿达民看。 钢筋铁骨的替身,伫在眼前,对这样一具钢筋铁骨的身体发飙,不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战上都毫无意义,意识到这点,兰伯特先生喉头微动,在短暂沉默中重新组织了自己的思路,而后强硬的提出抗议: “这一点也不有趣,阿达民先生。 身为科学技术的研究人员,自然,应该对科学抱有一种使命感、责任感,但,倘若我们也稍有闲暇,考虑自己的前途命运,这种心理活动难道值得您来横加指责,或者站在高地上恣意嘲笑? 同样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挣扎,为什么您无须被指责,我们,就得背上一种‘只顾自己’的恶名呢,就因为您的机器大军手里有gun吗。” “正是如此。 只是兰伯特先生,我来这儿,并不是为找一个随便什么人来吵架; 如果刚才的话令您不快,我收回,并向您道歉。 但我也得说明,自己刚才为什么样那样讲,说真的,身为偌大一个nep的管理员,站在全局角度观察、思考这前所未有的时代,我本人的眼光,头脑,在您和您的同僚眼里,真会如此不堪,而须诸位来担忧一个管理员的未来吗。” “我提出的只是建议。 或者,如果您不想听到‘警告’这样的词汇,称之为‘提醒’也可。” 管理员的未来,不消说,不会是莱斯利*兰伯特的关注焦点,他真正关心的,是nep,人类世界,乃至人类文明的前途命运。 但以现在的语境,他并不需要刻意强调这一点,于是微微扬起头颅: “如果我本人,以及一干同僚的猜测没错,您的计划,大概是借助一系列‘认知过程’、‘自主式ai’等研究成果,尝试研发出能够自主进行创造性研究的ai,借此实现nep大区的实力飞跃,进而达成更长远的目标。 那么这一规划的问题在哪里? 首先,不得不提到一点,即便阿达民先生、您想象的那种ai被开发出来,在短时间内,或许也就是十年、甚至五年内便进入实用化,这种ai也不过是将将能替代人进行科学研究,将我们这些人扫地出门,仅此而已。 基于人类世界的现状,基础科学的发展,停滞不前,即便用ai代替人类,也几乎无法取得一些关键的、划时代的突破。 至于说,制造出强ai,推动基础科学的发展: 像您这样的人物,该不会有这么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难道不是吗? 制约人类科学技术发展的,并非聪明才智,而是盖亚与一切相关资源的量级,没有足够的资源、能源甚至空间,这些因素,现阶段无法用任何手段加以改善,更无法规避,ai在这方面也一样无能为力。” “似乎是这样,不过,我一开始也没有这种奢望。” 莱斯利*兰伯特的话,十分浅显,方然便点一点头,承认这位科学家说的很有道理。 “强ai”,不论传统学术界的定义如何,即便被研发出来,缺乏客观条件的支持,也无法凭空推动科技的进步。 “没有,那么这很明智。 但不管怎么说,‘自主式科研ai’能否推进科技,那毕竟也是一个很长远的问题,眼前的危机,才更值得警惕: 出于种种考虑,研发具有创造性、探索性思维的人工智能, ai一旦这样的被研究出来,阿达民先生,您是否能确定,凭现有的科技、武器与战力水准,自己必然能掌控这ai,而不会被自主决策的ai所消灭?” “ai的反叛,是的,这是一个想当棘手的问题,但,可以提前采取——” “没有什么‘提前采取’! 恰恰相反,一旦‘具有超越人类的科研能力’,这样的ai被制造出来,其行为与动机,就注定会脱离人类的掌控,这并非安保手段、武力强弱的定量问题,而是由双方‘智力’差距所决定的,无解的困局。 试想一下,阿达民先生,您之所以拍板这样宏大的计划,目标,正如刚才亲口所言,绝不是为了获得‘能够与人相比拟’的那种ai。 投入大量资源,消耗时间,只为了得到一些模仿的产物,根本得不偿失。 此类研究的根本动机,显而易见,是期望获得能力超越人类、甚至远远超越人类的‘强ai’,目的,并非研究什么自我意识、或者要创造出这样的自我意识,而是要在人类专有的科学技术研究领域,制造出一个碾压现今所有人的利维坦。 这样的东西,一旦真被研究出来,凭你我这种人类的头脑、意识,恐怕连预测其行为、判断其动机都做不到; 有怎么能奢望,凭借一些儿戏般的安保手段,便能将其禁锢起来,为己所用。” 滔滔不绝,莱斯利*兰伯特的一番直抒胸臆,脸都有些涨红。 至于他要表达的意思,无需聚精会神,方然也能明白,事实上,自从掌控nep大区之初,自己便一直在琢磨事关重大的难题。 创造性思维,具有这种特质的ai,先不论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去研发,一旦成为现实,那么,除非这种ai的能力与人类相仿,一旦其能力远超人类,再加上其自身“思维”、“决策”的无可预测,人类就会有灭顶之灾。 这种风险,只要着手开展此类研究,就一定会出现。 不仅必定出现,应对之策,事实上也是不存在的,并不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拉电闸”、“核弹爆轰”的手段而改变。 一切的缘由,完全在于ai的“自主意识”,其危害之大,只要设想一个能力超卓、却与同类决裂的人类,能对人类世界造成多么大的破坏,然后将这种威胁放大若干倍,便不难想象到时的情形。 面对特立独行、完全漠视人类利益的威胁,一切应对之策,在强ai的眼里都会十分可笑…… 正文 第四九〇章 认知 对兰伯特的动机,妄加揣测,方然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恶意,至少非其本意。 但,莱斯利*兰伯特却明显不是这样理解,而是停住脚步,站在一排黑黢黢的机柜面前,有点挑衅的直盯着阿达民看。 钢筋铁骨的替身,伫在眼前,对这样一具钢筋铁骨的身体发飙,不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实战上都毫无意义,意识到这点,兰伯特先生喉头微动,在短暂沉默中重新组织了自己的思路,而后强硬的提出抗议: “这一点也不有趣,阿达民先生。 身为科学技术的研究人员,自然,应该对科学抱有一种使命感、责任感,但,倘若我们也稍有闲暇,考虑自己的前途命运,这种心理活动难道值得您来横加指责,或者站在高地上恣意嘲笑? 同样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挣扎,为什么您无须被指责,我们,就得背上一种‘只顾自己’的恶名呢,就因为您的机器大军手里有gun吗。” “正是如此。 只是兰伯特先生,我来这儿,并不是为找一个随便什么人来吵架; 如果刚才的话令您不快,我收回,并向您道歉。 但我也得说明,自己刚才为什么样那样讲,说真的,身为偌大一个nep的管理员,站在全局角度观察、思考这前所未有的时代,我本人的眼光,头脑,在您和您的同僚眼里,真会如此不堪,而须诸位来担忧一个管理员的未来吗。” “我提出的只是建议。 或者,如果您不想听到‘警告’这样的词汇,称之为‘提醒’也可。” 管理员的未来,不消说,不会是莱斯利*兰伯特的关注焦点,他真正关心的,是nep,人类世界,乃至人类文明的前途命运。 但以现在的语境,他并不需要刻意强调这一点,于是微微扬起头颅: “如果我本人,以及一干同僚的猜测没错,您的计划,大概是借助一系列‘认知过程’、‘自主式ai’等研究成果,尝试研发出能够自主进行创造性研究的ai,借此实现nep大区的实力飞跃,进而达成更长远的目标。 那么这一规划的问题在哪里? 首先,不得不提到一点,即便阿达民先生、您想象的那种ai被开发出来,在短时间内,或许也就是十年、甚至五年内便进入实用化,这种ai也不过是将将能替代人进行科学研究,将我们这些人扫地出门,仅此而已。 基于人类世界的现状,基础科学的发展,停滞不前,即便用ai代替人类,也几乎无法取得一些关键的、划时代的突破。 至于说,制造出强ai,推动基础科学的发展: 像您这样的人物,该不会有这么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难道不是吗? 制约人类科学技术发展的,并非聪明才智,而是盖亚与一切相关资源的量级,没有足够的资源、能源甚至空间,这些因素,现阶段无法用任何手段加以改善,更无法规避,ai在这方面也一样无能为力。” “似乎是这样,不过,我一开始也没有这种奢望。” 莱斯利*兰伯特的话,十分浅显,方然便点一点头,承认这位科学家说的很有道理。 “强ai”,不论传统学术界的定义如何,即便被研发出来,缺乏客观条件的支持,也无法凭空推动科技的进步。 “没有,那么这很明智。 但不管怎么说,‘自主式科研ai’能否推进科技,那毕竟也是一个很长远的问题,眼前的危机,才更值得警惕: 出于种种考虑,研发具有创造性、探索性思维的人工智能, ai一旦这样的被研究出来,阿达民先生,您是否能确定,凭现有的科技、武器与战力水准,自己必然能掌控这ai,而不会被自主决策的ai所消灭?” “ai的反叛,是的,这是一个想当棘手的问题,但,可以提前采取——” “没有什么‘提前采取’! 恰恰相反,一旦‘具有超越人类的科研能力’,这样的ai被制造出来,其行为与动机,就注定会脱离人类的掌控,这并非安保手段、武力强弱的定量问题,而是由双方‘智力’差距所决定的,无解的困局。 试想一下,阿达民先生,您之所以拍板这样宏大的计划,目标,正如刚才亲口所言,绝不是为了获得‘能够与人相比拟’的那种ai。 投入大量资源,消耗时间,只为了得到一些模仿的产物,根本得不偿失。 此类研究的根本动机,显而易见,是期望获得能力超越人类、甚至远远超越人类的‘强ai’,目的,并非研究什么自我意识、或者要创造出这样的自我意识,而是要在人类专有的科学技术研究领域,制造出一个碾压现今所有人的利维坦。 这样的东西,一旦真被研究出来,凭你我这种人类的头脑、意识,恐怕连预测其行为、判断其动机都做不到; 有怎么能奢望,凭借一些儿戏般的安保手段,便能将其禁锢起来,为己所用。” 滔滔不绝,莱斯利*兰伯特的一番直抒胸臆,脸都有些涨红。 至于他要表达的意思,无需聚精会神,方然也能明白,事实上,自从掌控nep大区之初,自己便一直在琢磨事关重大的难题。 创造性思维,具有这种特质的ai,先不论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去研发,一旦成为现实,那么,除非这种ai的能力与人类相仿,一旦其能力远超人类,再加上其自身“思维”、“决策”的无可预测,人类就会有灭顶之灾。 这种风险,只要着手开展此类研究,就一定会出现。 不仅必定出现,应对之策,事实上也是不存在的,并不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拉电闸”、“核弹爆轰”的手段而改变。 一切的缘由,完全在于ai的“自主意识”,其危害之大,只要设想一个能力超卓、却与同类决裂的人类,能对人类世界造成多么大的破坏,然后将这种威胁放大若干倍,便不难想象到时的情形。 面对特立独行、完全漠视人类利益的威胁…… 一切应对之策,在强ai的眼里都会十分可笑。 正文 第四九一章 自缚 到那时,脱离了这一躯壳的人,还能算是传统的“人类”、甚至于“人”么。 想法有点脱离实际,现在,只能借助“替身机器”去远程操控生化仿真人,其实这一过程也和完全的机械化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人的意识栖居之所,神经系统,仍然依赖着传统的肉身才能存活。 倘若有这样的办法,让身体永存,每一天都借助“替身机器”在这世界上活动,甚至更进一步,用vr徜徉于虚拟世界,是不是就更接近于永生。 在一边看兰伯特吃饭,诸多想法一晃而过,方然借助虚拟显示查看资料,整理思路。 而看上去有一点心事重重的莱斯利*兰伯特,则有点食不知味,踌躇片刻后,还是有点沙哑的开口。 “阿达民先生,说真的,对您刚才所说的一切,我们的确未曾严肃认真的考虑过。 但,这方面的辩论且不谈,即便ai的自我意识,会和遍布历史痕迹的人类之自我意识不一样,本质上就大有区别,但,失控的风险仍会存在: 一个ai,终日沉浸于科学研究,以探寻未知、探索奥秘为至高目标,作为创造者,人类或许能将ai塑造成这般模样。 但,说到这里,您想必也能明白,有能力从事‘创造性、探索性科学研究’的ai,其基础架构与运行机制,必定与现有的一切ai大有区别,本质上讲,其必定会有强大的自我重构、自我完善能力,甚至还可以自我演化、自我推进。 这样的ai,其核心的‘自我意识’部分,假使有的话,很快就会完全脱离人类的控制,即便对其施加影响也十分困难: 总而言之,一旦启动该系统,接下来我们能做的就很有限,差不多就是‘听天由命’。 随着机器小时的积累,对人而言,ai的当前运行状态,及其自身所处的状态,会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可知; 这,难道不是一种潜在的、极其危险的情形吗。” ai的失控风险,乍一听来,似乎是科幻作品的滥-情节,方然却很专注,他知道兰伯特先生想表达的并非那种意思。 “人工智能觉醒,继而与人开战”,从《终结者》到《黑客帝国》的火爆场景观赏性十足,却经不起推敲:除非以毁灭人类为目标,专门开发这样的ai,否则人工智能并不会变成一个失控的精神病,这才是学术界公认的观点。 但是,即便以纯粹的研发、探索等目标,设计并制造出这样的ai,假以时日,会不会性情大变,甚至认为其环境的一部分——人类,是其实现目标的障碍; 在进行相关研究时,这,是一个必须考虑的原则性问题。 站在莱斯利*兰伯特的立场,阿达民,既然专门找自己谈话,吩咐研发任务,想必一定全面的权衡过利弊、分析过风险。 然而听到阿达民的话,他却有一点意外: “是的,兰伯特先生,这的确是一种莫大的风险。” “那我们……?” 什么意思,您到底要不要吩咐我们,进行这些研究; 或者,这只是一次闲极无聊的纯粹理论研讨、空对空的畅想,兰伯特有点迷惑。 而这时的方然,虽然有点饿,还是挺少见的决定讲完这一席话再退出连线,毕竟,他认为接下来的话,对兰伯特和他的同僚很重要: “风险,自始至终,必定是会有的。 如果考虑到ai的自我演化,是从事科学技术研究的一种必备要素,一旦创造出这种ai,接下来,人类就只能在旁观望、听天由命,这说法也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 但接下来,意识到这种莫大的风险,人类又当何去何从? 为了规避风险,而禁止一切与‘强ai’相关的研究,正如我之前所做的那样,是吗。” “不,这……不一样,出发点和动机并不一样。” “动机并不一样,这我承认; 但是讨论这种问题时,动机,根本就不重要。 回到这一根本性的问题,兰伯特先生,听完这些话,您是否仍坚持,人类应该自缚手脚、禁止进行任何‘创造性、探索性人工智能’的研究? 那么,这里必须指出,禁止强ai研究的后果会是什么: 当今时代的基础科学,老生常谈,几十年来恍若一潭死水,倘若我们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在现今唯一有希望突破的领域——强人工智能方面无所作为,那么,人类文明或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 说到这里,方然忽然心头发紧,但“替身”没有面部表情,对方也无从得知, “都无法有任何进步,不仅如此,彼时放眼未来,甚至会连一丝改变现状的希望都没有。 面对这种前途,倘若能接受停滞不前的状态,甘于苟活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似乎也还可以忍受; 但我却想要提醒您、和您的同僚,以宇宙之浩瀚无垠,其他行星上的高等文明想必不在少数,即便面对‘强ai’的诱-惑,绝大多数文明的选择都会是画地为牢,然而,一旦有极少数文明,出于种种考虑而选择了研发‘强ai’,局面又会怎样? 宇宙中其他文明,一旦研发并创造出‘强人工智能’,是否能凭借这种力量,获得飞跃性的发展,甚至突破文明与文明之间的遥远时空,本人无从知晓。 唯一能确定的事实,则是选择自缚手脚、裹足不前的文明,必定不会有未来。” 一边叙述,一边有点情绪激动,方然的手势被“替身”精确再现,而坐在旁边的莱斯利*兰伯特,则嘴巴微张、面露惊讶。 的确,倘若一切如阿达民所言,那么现在的局面…… 今天的人类文明,即便拒绝研发‘强ai’、拒绝尝试创造出有自主行为的人工智能,也没办法以眼下的状态长久维持下去,用不着谁提醒,nep大区的每一位资深研究者,都清楚这样的事实。 当今时代的科研,事关岗位、生计,然而没了基础研发的支持,这一切忙碌的表象又能维持多久; 终有一天,当所有的技术领域,都开掘殆尽,人类的科技研发穷途末路。 那时会笼罩着文明的,便将会是黑暗,没有尽头。 正文 第四九二章 认知 到那时,脱离了这一躯壳的人,还能算是传统的“人类”、甚至于“人”么。 想法有点脱离实际,现在,只能借助“替身机器”去远程操控生化仿真人,其实这一过程也和完全的机械化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人的意识栖居之所,神经系统,仍然依赖着传统的肉身才能存活。 倘若有这样的办法,让身体永存,每一天都借助“替身机器”在这世界上活动,甚至更进一步,用vr徜徉于虚拟世界,是不是就更接近于永生。 在一边看兰伯特吃饭,诸多想法一晃而过,方然借助虚拟显示查看资料,整理思路。 而看上去有一点心事重重的莱斯利*兰伯特,则有点食不知味,踌躇片刻后,还是有点沙哑的开口。 “阿达民先生,说真的,对您刚才所说的一切,我们的确未曾严肃认真的考虑过。 但,这方面的辩论且不谈,即便ai的自我意识,会和遍布历史痕迹的人类之自我意识不一样,本质上就大有区别,但,失控的风险仍会存在: 一个ai,终日沉浸于科学研究,以探寻未知、探索奥秘为至高目标,作为创造者,人类或许能将ai塑造成这般模样。 但,说到这里,您想必也能明白,有能力从事‘创造性、探索性科学研究’的ai,其基础架构与运行机制,必定与现有的一切ai大有区别,本质上讲,其必定会有强大的自我重构、自我完善能力,甚至还可以自我演化、自我推进。 这样的ai,其核心的‘自我意识’部分,假使有的话,很快就会完全脱离人类的控制,即便对其施加影响也十分困难: 总而言之,一旦启动该系统,接下来我们能做的就很有限,差不多就是‘听天由命’。 随着机器小时的积累,对人而言,ai的当前运行状态,及其自身所处的状态,会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可知; 这,难道不是一种潜在的、极其危险的情形吗。” ai的失控风险,乍一听来,似乎是科幻作品的滥-情节,方然却很专注,他知道兰伯特先生想表达的并非那种意思。 “人工智能觉醒,继而与人开战”,从《终结者》到《黑客帝国》的火爆场景观赏性十足,却经不起推敲:除非以毁灭人类为目标,专门开发这样的ai,否则人工智能并不会变成一个失控的精神病,这才是学术界公认的观点。 但是,即便以纯粹的研发、探索等目标,设计并制造出这样的ai,假以时日,会不会性情大变,甚至认为其环境的一部分——人类,是其实现目标的障碍; 在进行相关研究时,这,是一个必须考虑的原则性问题。 站在莱斯利*兰伯特的立场,阿达民,既然专门找自己谈话,吩咐研发任务,想必一定全面的权衡过利弊、分析过风险。 然而听到阿达民的话,他却有一点意外: “是的,兰伯特先生,这的确是一种莫大的风险。” “那我们……?” 什么意思,您到底要不要吩咐我们,进行这些研究; 或者,这只是一次闲极无聊的纯粹理论研讨、空对空的畅想,兰伯特有点迷惑。 而这时的方然,虽然有点饿,还是挺少见的决定讲完这一席话再退出连线,毕竟,他认为接下来的话,对兰伯特和他的同僚很重要: “风险,自始至终,必定是会有的。 如果考虑到ai的自我演化,是从事科学技术研究的一种必备要素,一旦创造出这种ai,接下来,人类就只能在旁观望、听天由命,这说法也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 但接下来,意识到这种莫大的风险,人类又当何去何从? 为了规避风险,而禁止一切与‘强ai’相关的研究,正如我之前所做的那样,是吗。” “不,这……不一样,出发点和动机并不一样。” “动机并不一样,这我承认; 但是讨论这种问题时,动机,根本就不重要。 回到这一根本性的问题,兰伯特先生,听完这些话,您是否仍坚持,人类应该自缚手脚、禁止进行任何‘创造性、探索性人工智能’的研究? 那么,这里必须指出,禁止强ai研究的后果会是什么: 当今时代的基础科学,老生常谈,几十年来恍若一潭死水,倘若我们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在现今唯一有希望突破的领域——强人工智能方面无所作为,那么,人类文明或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 说到这里,方然忽然心头发紧,但“替身”没有面部表情,对方也无从得知, “都无法有任何进步,不仅如此,彼时放眼未来,甚至会连一丝改变现状的希望都没有。 面对这种前途,倘若能接受停滞不前的状态,甘于苟活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似乎也还可以忍受; 但我却想要提醒您、和您的同僚,以宇宙之浩瀚无垠,其他行星上的高等文明想必不在少数,即便面对‘强ai’的诱-惑,绝大多数文明的选择都会是画地为牢,然而,一旦有极少数文明,出于种种考虑而选择了研发‘强ai’,局面又会怎样? 宇宙中其他文明,一旦研发并创造出‘强人工智能’,是否能凭借这种力量,获得飞跃性的发展,甚至突破文明与文明之间的遥远时空,本人无从知晓。 唯一能确定的事实,则是选择自缚手脚、裹足不前的文明,必定不会有未来。” 一边叙述,一边有点情绪激动,方然的手势被“替身”精确再现,而坐在旁边的莱斯利*兰伯特,则嘴巴微张、面露惊讶。 的确,倘若一切如阿达民所言,那么现在的局面…… 今天的人类文明,即便拒绝研发‘强ai’、拒绝尝试创造出有自主行为的人工智能,也没办法以眼下的状态长久维持下去,这一点,用不着阿达民出言提醒,nep大区的每一位资深研究者,都清楚这样的事实。 …… 正文 第四九三章 思维 基础科学对应用科技的支持,是有限的。 当前者停滞不前,迟早有一天,后者的进步也将无以为继。 到那时,人类文明的全部活动,将真正成为“苟活”,失去一切前进的动力与希望,在莱斯利*兰伯特眼里,这才是最可怕的。 人,不论自己如何看待,终究是一种活在“希望”中的物种。 当未来一望可知,降生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稍有头脑便不难一眼望见自己的人生,直到结局,便会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茫然与绝望,进而怀疑自己生而为人,意义究竟在哪里,每天的应付眼前之劳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皆有一死。 至少在西历1495年的今天,这句话,仍颠扑不破。 这世上每一个人,既然死亡注定将要降临,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庸碌凡夫或许懒得思考这种问题,只忙着用廉价刺激充斥生活。 一天接一天的挨到大限降临,直到下车,而从未为这问题而烦恼。 这样的生活,对自己与身边的人,意味如何,方然并无从得知,他只能确定一点,这些凡人的人生,有,或者没有,对整个人类文明而言着实无关痛痒,不仅一个人就此消失,毫无关系,哪怕成千上万的这种人集体蒸发,也没有任何问题。 从旧时代一步迈进今天,几十亿人口,就这样消失了,世界可曾有过什么改变吗。 剧变,当然是有,但并非因这些人的下车而起,只不过是一阵飓风吹散的落叶,只是效应,而非原因。 但也有一小部分人,站的更高,看得(多少)更远,并不满足于眼前的生活,而会眺望、思考那更遥远的未来。 事实上,也只有这一小部分人,切实的组成了人类文明的宏伟框架, 其他庸庸碌碌的绝大多数,不论穷困潦倒,还是腰缠万贯,终归只是这宏伟框架中的填充,只是徒具其形、一旦脱离框架就会轰然坍塌的赘物。 而支持着这些知必有一死的人,执着向前的,除却希望之外,还有什么呢。 没有了,唯一的推动力,来自于文明从蒙昧时代走向星辰大海的期望,着是一切先行者的寄托,倘若这样的寄托完全破灭,可想而知,无人会愿意继续披荆斩棘,带领整个文明继续艰难跋涉,继往开来。 历史,是民众所书写,文明,是民众所创造。 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直到今天,方然仍认同着这一句话。 但这并不是在说,所谓民众,直到不久以前还拥挤在这小小寰球之上的几十亿人,全都是历史的书写者与创造者,而只是指出一点: 书写、创造这历史与文明的人,来自于民众,他们改天换地的力量,依托于民众。 世人中的绝大多数,终其一生,或许片刻都不曾思考过文明的前途,宇宙的宿命,这并不妨碍他们生老病死,走完自认为很有意义、甚至还很精彩的一生。 然而这种幻想般的自欺欺人,却无法蒙蔽智者的双眼,激励那一小群先行者。 希望,小到一个人的前途,大到一个文明的未来,是人类砥砺前行的根本动力,倘若这种东西不复存在,人类文明,就会真的走到尽头。 这,并非管理员将民众豢养在定居点,并非盖亚大战让文明遭遇重创,甚至与it领域的滔天巨浪无关,而是在一切继续前进的希望断绝之后,根本上讲,“智力”这种因素,在人类群体、人类与外界环境的竞争中,已不再有效,进而必然被逐渐埋没。 当希望不复存在,不论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前途都不会有一丝突破时, 混吃等死,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了吗。 “人类文明,在今天已别无选择,唯有继续前进; 否则,注定不会有任何前途,或迟或早,最终必定会迎来完全而彻底的毁灭。” 结束傍晚的对话,离线前,与莱斯利*兰伯特告别,方然双眼直视这位神情复杂的研发组科学家,手按上他的肩膀,道出这样一句振聋发聩的箴言。 离开“替身机器”,相比往常晚了一些时间,吃晚餐时,他依然沉默寡言。 餐桌旁作陪的alice,察言观色,也能凭借数据库与深度学习模块,意识到这位阿达民又进入了自己的长考时间,于是一言不发的在旁边端茶递水,只在“主人”手指微动、发出讯息时,才提供筛选过的资料、报告。 控制生化仿真人的ai,功能,与背后的算力,在今天已十分强大,享受着无微不至的服务,方然确乎意识到了这一点。 类似alice、sara这样的人工智能,其一言一行,不知旧时代的民众会怎么看。 但,至少对年轻人、或诸如自己这样深耕it领域多年的行内人来说,非但不会恐惧,反而有一种“无需与人类打交道”的久违轻松。 这种感觉,其实是很自然,本来就是此类ai的设计目标之一。 但是…… 也有一些ai,譬如,nep_791中立项研发,耗费巨量资源的,就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有限状态自动机”,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至于那样的人工智能,一旦降临于世,会给人类文明、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变化, 反正别无选择,现如今,便拭目以待吧。 西历1495年7月27日,历史记载上,这注定将会是很不寻常的一天。 在这一天,盖亚表面的北大陆上,nep大区第791研发中心的地下建筑内,人类历史上第一台“强ai”——定义与传统学术界迥异、不过是借了这一称谓的划时代产物,相关模块、总成与材料到位,开始进行第一阶段的并行设计与搭建。 定义与传统学术界迥异、不过是借了这一称谓的划时代产物,相关模块、总成与材料到位,开始进行第一阶段的并行设计与搭建。 至于那样的人工智能,一旦降临于世,会给人类文明、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变化, 反正别无选择,现如今,便拭目以待吧。 正文 第四九四章 创造 基础科学对应用科技的支持,是有限的。 当前者停滞不前,迟早有一天,后者的进步也将无以为继。 到那时,人类文明的全部活动,将真正成为“苟活”,失去一切前进的动力与希望,在莱斯利*兰伯特眼里,这才是最可怕的。 人,不论自己如何看待,终究是一种活在“希望”中的物种。 当未来一望可知,降生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稍有头脑便不难一眼望见自己的人生,直到结局,便会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茫然与绝望,进而怀疑自己生而为人,意义究竟在哪里,每天的应付眼前之劳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皆有一死。 至少在西历1495年的今天,这句话,仍颠扑不破。 这世上每一个人,既然死亡注定将要降临,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庸碌凡夫或许懒得思考这种问题,只忙着用廉价刺激充斥生活。 一天接一天的挨到大限降临,直到下车,而从未为这问题而烦恼。 这样的生活,对自己与身边的人,意味如何,方然并无从得知,他只能确定一点,这些凡人的人生,有,或者没有,对整个人类文明而言着实无关痛痒,不仅一个人就此消失,毫无关系,哪怕成千上万的这种人集体蒸发,也没有任何问题。 从旧时代一步迈进今天,几十亿人口,就这样消失了,世界可曾有过什么改变吗。 剧变,当然是有,但并非因这些人的下车而起,只不过是一阵飓风吹散的落叶,只是效应,而非原因。 但也有一小部分人,站的更高,看得(多少)更远,并不满足于眼前的生活,而会眺望、思考那更遥远的未来。 事实上,也只有这一小部分人,切实的组成了人类文明的宏伟框架, 其他庸庸碌碌的绝大多数,不论穷困潦倒,还是腰缠万贯,终归只是这宏伟框架中的填充,只是徒具其形、一旦脱离框架就会轰然坍塌的赘物。 而支持着这些知必有一死的人,执着向前的,除却希望之外,还有什么呢。 没有了,唯一的推动力,来自于文明从蒙昧时代走向星辰大海的期望,着是一切先行者的寄托,倘若这样的寄托完全破灭,可想而知,无人会愿意继续披荆斩棘,带领整个文明继续艰难跋涉,继往开来。 历史,是民众所书写,文明,是民众所创造。 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直到今天,方然仍认同着这一句话。 但这并不是在说,所谓民众,直到不久以前还拥挤在这小小寰球之上的几十亿人,全都是历史的书写者与创造者,而只是指出一点: 书写、创造这历史与文明的人,来自于民众,他们改天换地的力量,依托于民众。 世人中的绝大多数,终其一生,或许片刻都不曾思考过文明的前途,宇宙的宿命,这并不妨碍他们生老病死,走完自认为很有意义、甚至还很精彩的一生。 然而这种幻想般的自欺欺人,却无法蒙蔽智者的双眼,激励那一小群先行者。 希望,小到一个人的前途,大到一个文明的未来,是人类砥砺前行的根本动力,倘若这种东西不复存在,人类文明,就会真的走到尽头。 这,并非管理员将民众豢养在定居点,并非盖亚大战让文明遭遇重创,甚至与it领域的滔天巨浪无关,而是在一切继续前进的希望断绝之后,根本上讲,“智力”这种因素,在人类群体、人类与外界环境的竞争中,已不再有效,进而必然被逐渐埋没。 当希望不复存在,不论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前途都不会有一丝突破时, 混吃等死,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了吗。 “人类文明,在今天已别无选择,唯有继续前进; 否则,注定不会有任何前途,或迟或早,最终必定会迎来完全而彻底的毁灭。” 结束傍晚的对话,离线前,与莱斯利*兰伯特告别,方然双眼直视这位神情复杂的研发组科学家,手按上他的肩膀,道出这样一句振聋发聩的箴言。 离开“替身机器”,相比往常晚了一些时间,吃晚餐时,他依然沉默寡言。 餐桌旁作陪的alice,察言观色,也能凭借数据库与深度学习模块,意识到这位阿达民又进入了自己的长考时间,于是一言不发的在旁边端茶递水,只在“主人”手指微动、发出讯息时,才提供筛选过的资料、报告。 控制生化仿真人的ai,功能,与背后的算力,在今天已十分强大,享受着无微不至的服务,方然确乎意识到了这一点。 类似alice、sara这样的人工智能,其一言一行,不知旧时代的民众会怎么看。 但,至少对年轻人、或诸如自己这样深耕it领域多年的行内人来说,非但不会恐惧,反而有一种“无需与人类打交道”的久违轻松。 这种感觉,其实是很自然,本来就是此类ai的设计目标之一。 但是…… 也有一些ai,譬如,nep_791中立项研发,耗费巨量资源的,就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有限状态自动机”,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至于那样的人工智能,一旦降临于世,会给人类文明、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变化, 反正别无选择,现如今,便拭目以待吧。 西历1495年7月27日,历史记载上,这注定将会是很不寻常的一天。 在这一天,盖亚表面的北大陆上,nep大区第791研发中心的地下建筑内,人类历史上第一台“强ai”——定义与传统学术界迥异、不过是借了这一称谓的划时代产物,相关模块、总成与材料到位,开始进行第一阶段的并行设计与搭建。 定义与传统学术界迥异、不过是借了这一称谓的划时代产物,相关模块、总成与材料到位,开始进行第一阶段的并行设计与搭建。 至于那样的人工智能,一旦降临于世,会给人类文明、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变化…… 正文 第四九五章 敛散 等效替代,放在工程实践领域,是一种很常见的设计与实现思路。 放在“强人工智能”,则需要切实的考虑清楚,人类,或者说人脑,其思维与认知行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过程。 “人会犯错误,计算机不会”,这并非是it专家的调侃,而是严肃的事实。 迄今为止,人类创造出的一切计算机,小到功能孱弱的早期单片机,大到算力zflops级别的超级计算机,能够实现的功能,眼花缭乱,无以尽述,但归拢所有这一切功能,不难发现,其本质上完全是人类意志的延续。 这种延续,并不是说人类能轻轻松松的,做到计算机做出的一切。 而是原则上讲,从单片机、到巨型机所做的任何事,原则上讲,一旦脱离运行时间的限制,人类同样也能够完成。 不仅如此,这段话的真实含义,要比字面上呈现的更深刻: 要完成当今时代一切计算机所做的事,人类,但凡有足够长的时间,根本无需动用自身的思维、认知能力,只需有一副听指挥的身体,加上除“mov、add、xor……”之外一无所有的机器指令。 一旦意识到这点,便可以明白,为何当今时代的计算机,根本上讲,完全无法进行创造性、探索性的科学研究: 根据指令,摆弄一些数据,就能领悟客观规律,那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要完成计算机所做的任何事,人类,根本无需动用智慧,这种原则性的判断,为研发组指出了一个关键点。 人类的智慧,与计算机的算力,如果说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就是“出错”。 换成严谨的说法,就是基于细胞架构的模拟式人脑,能够引入一些出乎预料、无法预知的新变量。 而这一特性,在传统的电子计算机体系里,一概视为“干扰”而务必杜绝,否则便难以得到期望的准确运算结果,其突出成就,便是寻常人认识中的“计算机永不出错”。 撇开极小概率的宇宙射线、本底瑕疵等因素,的确,人类制造出的计算机,可以认为具有100%的可靠性,如果最终计算结果与事实不符,绝对是程序的设计、或者初始条件有问题,最终一定会追溯到人的身上。 计算一百次加法,计算机不会错,人也不会。 但是计算一百亿次加法,计算机不出错很寻常,人呢,根本就不可能一个不拉的全做对。 “人脑迟早会出错”的现象,长期以来,在计算机的永不出错面前自惭形秽,自愧不如,但反映到另一个层面,正是这种模拟式、并行式生化系统的“出错”,才让探索性、创造性的科学研究成为可能。 从已知,尝试推断未知,人类的一切科研活动,本质上都未脱出这样的形式。 而这正是计算机,至少到目前为止的计算机,始终做不到的。 计算机能做的工作,譬如说,计算,总归是一项人类交托的任务,是先由人来判断该问题是否有解,如果有,具体的算法是什么,然后将数据与算法交给计算机的逻辑电路去处理,所得结果也要由人去理解,阐述。 即便像aiasg这样的系统,能自主生成程序,实质上,也不过是将一些类似的已有成果排列组合,解决那些早已被人解决过的问题。 路,还是人走出来,计算机只不过是更快的再走一遍,两遍,三遍; 就算再走无数遍,仍没有任何创新。 取而代之的崭新思路,“敛散算法”,则是根据一定的初始条件,在算法的每一步,尝试尽可能多的展开分支,引入额外的发散量,当然这种做法,很快就会让计算量暴增,所以还需要进行“收敛”,通过同样包含随机性的判据,迅速“砍”掉大量无意义的分支。 表面上看,这一先发散、后收敛的做法,与向系统中引入随机变量,并无本质区别,实质上也可以粗糙的这样认为。 区别则在于,算法步骤中引入的变量,并非随机数,而是来自于初始状态库的一切既有知识。 那么就是在穷举吗,似乎是,只不过为了应对完全穷举的计算量暴涨,而必须在每一步进行判断、预计与猜测,将无意义的分支完全消除。 具体到某一个分支,其是否有意义,判断起来也并不容易,此外还要引入额外的随机性,将某些“看起来”无意义的分支,移入另一个线程继续追踪。 这一做法,能避免收敛策略错杀那些切实可行、却不符合既有知识体系的分支。 “敛散策略”的核心思想,是建立在传统计算机的运行之上,此外再加入“关联扰动”与“随机性”,利用这种方式,尝试让ai具备创造性、探索性思维。 这种体系,一开始在验证可行性时,需要的资源量并不太大。 但可想而知,倘若投入到实际运行中,这样的系统必然耗费巨大,哪怕只用来解决一些粗浅的问题,都需要比传统计算机更多的算力,当然,倘若其真能具备“强人工智能”的特质,巨大的投入也是值得的。 “强人工智能”的第一台实验机,所需算力,设计指标大约在1pflops。 以今天的计算机技术水平,这种规模的算力并不难提供,不过,1pflops算力能支持的思维、认知,可以达到多高的水平,仅从理论模型出发并无从得知,一切还要在初号机完成并上线运转一段时间后,才能得出结论。 按项目组的计划,从初号机开始,“强人工智能”就应该具备一定的自我演化能力,这种特质,也更接近于人脑的状态。 那么,假以时日,这样的机器能演化到什么状态,就更需要时间来给出答案。 自从掌控一个大区,直到今天,1495年才启动“强人工智能”的研发工作,这种进度怎么说也并不算快。 但在方然看来,情况还好,他并不认为所有大区的管理员都和自己一样,能够洞悉“强ai”定义的内在矛盾,继而认识到,以现有的科学技术水平,人类其实是可以研发出某种程度的自主ai,进而窥破“思维”、“认知”活动的奥秘。 正文 第四九六章 学数 涉猎这一领域,成败,并不在于何时开始,而在于能否想到这一步。 盛夏时节,眼见就要过去,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广袤土地上,第一缕秋风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nep_791的地下世界,扩建工程紧锣密鼓,在初号机测试进行的同时,更大规模的“强人工智能”部署用基础设施,也在紧张施工中。 研究划时代的“强人工智能”,单论项目本身,已经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就。 但方然的动机,据实而言,并不是简单的探寻科学技术之未知,他希望拥有的“强ai”,能力至少也要在最顶尖的人类科学家之上。 否则,从促进科技发展的角度,庸碌的“强ai”就没有意义,单纯研究意识、思维与认知,进而用计算机+人工智能的方式将其复现,便会成为旧时代的诸多烧钱工程,徒然耗费资源而得不到即期的收益。 一切科学技术的研究,必须要有收益,否则,nep便无法自残酷的竞争中胜出。 即便如此,一开始研发“强人工智能”,目的仍然是验证总体架构的可用性,出于种种考虑,nep_791地下世界里的初号机,指标要求一点也不高。 采纳莱斯利*兰伯特的意见,方然为初号机选定的研究领域,是数学。 遵循从易到难的原则,考虑到强人工智能的一切初始条件,只能来自于人,而人类的科学技术体系又未必完全正确、完全自洽,为避免不必要的干扰和疏漏,“数学”这样一个最客观的学科,是很合理的选择。 总之,第一个“强人工智能”的目标,是探索数学。 但依靠很原始的强ai,能否去探索前沿,解决大量悬而未决的问题呢,当然不可能,没学会爬就像跑,只会摔一个大跟头。 研发组的具体规划,是给予初号机的数据库一份简单的“已有知识列表”,按fscim体系的规范要求,录入基础知识条目,而后启动该系统,观察、测度系统能否从这些简单的已有知识出发,推导出其自身并不知晓的数学定律。 即便推导出的结果,极大可能,是人类已经掌握、因此而毫无价值的东西。 但用来验证系统的可用性,这却是一个可行之策。 不仅如此,观察系统的运行,借助asa这样的人工智能进行追踪,还有望解析“强ai”的运作机理,甚至搞清楚其自主意识的根源。 数据库,思维核心,具备这两大部分的系统,原则上便是一个“强人工智能”。 不过,早在项目的规划之初,方然就意识到,仅有这两部分所组成的“强ai”,能力注定十分有限,直白的讲,其理论上的最高成就,仅仅局限于现有基础理论的延拓、应用,而绝不可能在现有基础理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原因很简单,不论是人,还是人工智能,脱离客观世界、闭门造车,都不可能凭空推动科学技术的进步。 理论,对与不对,要由实践来检验。 没有后面的这一步,再华丽的理论,也只能永远停留在空中楼阁的状态,永远无法坐实,永远无法成为新的出发点。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在规划ai整体框架时,自己才会有意略过“实践”这一块。 只要强人工智能没有这一模块,其全部活动,便只能在现有框架的范畴内进行,即便如兰伯特先生所言,随时间流逝,其自身状态越来越未可知,风险持续累计,也不至于越过虚幻与现实的界限,轻易对人类、也即自己构成威胁。 工程进度有条不紊,到1495年深秋,数据——思维——实践,强人工智能的三大模块中,前两部分已大致完成。 至于第三部分,研发,也在持续进行中,只不过一时半刻还用不上。 不仅如此,为防范“强人工智能”失控的风险,思虑再三,方然还是在一开始就启动了自称为“连锁安全机制”的并行研究,除nep_791外,还指示另外两处研究机构进行“强ai”的研究。 目的,不是要多个方案、优中选优,而是让目标不同的ai彼此制衡。 791研究机构里的“强ai”,初号机的目标,一开始被指定为“数学基础理论研究”,后续目标则是“科学技术的创造性、探索性研究”。 787研究机构的“强ai”,目标则是“防范自主系统的越权企图”,简单说来,这一强人工智能要去解决的问题,是利用自身的思维、认知能力,全力防范一个“自主系统”的独走,给出反制的措施。 最后,还有一个830研究机构,同样进行“强ai”的研发,初号机的目标是“安保系统权限与行为审查”。 不消说,这一强ai要盯防的,正是nep_787正在研究的强人工智能。 一环扣一环,三大研究机构的开发团队,实力大致相若,获得的资源也差不多一样,“以人工智能提防人工智能”的策略,则在逻辑上确保了项目整体的安全性。 原因很简单,倘若nep_787的“监控强ai之ai”研发不力,无法获得具有自主思维、能够主动采取措施限制目标行为的“强人工智能”,最有可能的原因,只能是这一设想本身有问题,以人类现有的技术水平,根本无法创造出具有自主思维的ai。 换句话说,如果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技术水平,能创造出“强人工智能”,那么也就应该能创造出监控这种ai的“监控型强ai”。 至于万一的概率,监控型ai,也会有失控独走的风险, 则由nep_830的“监控监控型强ai之ai”,来作为最后一道安全屏障。 一环扣一环,以人工智能盯防人工智能,这种策略要想做到万无一失,理论上需要将链条延伸到无穷远,当然这不可能,方然能做到的,也不过是权衡利弊,在资源消耗与预期收益之间取得暂时的平衡。 提前部署了这一切,项目启动后,方然时常抽时间浏览报告,了解“强人工智能”的研发情况。 史上第一次,尝试打破人类对智力的垄断,对可能遇到的困难,方然已经有一些心理准备,所以,当各研发组报告进展顺利,预计将在两、三年内得到成果时,他着实挺意外。 正文 第四九七章 调试 曾经被学术界认为高不可攀的“强人工智能”,现如今,只需一个大区的少量经费、资源,就能研发出来,这的确令人意外。 但想了想,方然也没有十分惊讶,毕竟自己想要研发的“强ai”,和旧时代学术界心心念念的、那种能通过“图灵测试”的强人工智能,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两者的研发难度大有区别,也是很寻常的。 另一方面,既然两三年就能有成果,对“强ai初号机”的能力,也不能期望太高。 不同于旧时代的“图灵测试”,今天的强人工智能之判据,着眼于本质、而非表象,nep_791研发的初号机,哪怕其行为特质,以图灵测试的判定就是一个智障,只要表征出可信的自主思维特征,就可以认为研发成功。 一旦研发出基础架构,原则上,要实现更强功能的“强人工智能”,便只需提升其规模。 与人类受制于大脑体积、结构的困窘不同,计算机系统,目前还没有碰到基本架构与运行原理决定的性能天花板,新一代超级计算机的计算效率,虽然只有35~40%,相比上一代超算,怎么说也还在继续增长。 而人脑,一百四十亿神经元的组织体,重量一公斤有余,物理上的限制在现阶段几乎无法突破。 有些研究甚至认为,目前的人脑已经是有机物——细胞——器官架构的最高水平,即便再怎样演化,譬如增加神经元的数量(提升规模),提升单个神经元的体积(提高信噪比),填充更多的脑白质(拓展带宽),都会因产生的副作用而得不偿失。 这些研究,在asa的数据库里都有,方然也读过一些,只是暂时还未能确证。 但现在这一切已不重要,不论人脑是否还有演进的可能,短时间内,也根本无法获得飞跃性的提升,根本无法追赶电子计算机的脚步。 只要得到一台切实可用的“强人工智能”,只要肯投入资源,便能得到更强大的“强ai”。 尽管这种投入,费效比想必会是一条斜率不断接近于1.0的曲线,随投入的翻番,所获得的性能则距离翻一番越来越远。 总体看来,还是会比豢养人类研究者更经济。 ai与人类研究者,谁更经济,这是方然一早就判明了的,专家组的意见也大致如此。 即便按目前的粗略预计,要具备与科学家相近的智力水平,整个“强人工智能”系统的造价与运行费用必然十分高昂,甚至会大大超出培养、雇佣一批科学家的总消耗,投入产出比也会很难看。 但换一个角度,一个人的智力再怎样高超,将一群人组织起来,从事研究,则所有研究者都会被“信息交流效率低下”所困扰。 人类拥有的交流手段,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而这些手段,就算其中效率最高的视觉,传递讯息的能力也一点都不强,即便借助学术论文、科研资料,研究者之间的沟通效率,也很难超过10~100bps。 随着组织规模的扩大,人与人之间,联系愈加繁杂而紧密,这一问题便格外突出。 而利用fscim体系的计算机系统,则高效得多,哪怕微型计算机之间,彼此间的信息互联也能达到gbps、甚至成百上千gbps的速率。 通讯的优势,在一定系统规模的支持下,可以弥补节点的能力。 继而,在计算机、人工智能领域,创造出智力超越一个人、甚至一群人的系统,也会比想象中来的更容易。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1495年深冬,nep_791地下建筑内的“强ai初号机”完成初步配置,各模块调试正常,等待阿达民审核一系列初始配置,将数据装入系统,就可以上电进行第一次持续联调。 只是1pflops基础算力,对应的智力,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水平呢。 这一点,在研发时进行过几轮仿真、估算,事到如今,莱斯利*兰伯特还是说不准,毕竟置信区间跨越几个量级,这种预测数字几乎没有意义。 故,在设置初号机的背景知识库时,研究人员的设置,是谨慎的提供fscim基础库——数学部分的信息,这些信息都是年头已久、绝对正确的概念、公理、定理等,难度则设置在“小学低年级”的水准。 难度水准仅供参考,事实上,研发组中的数学家,会同莱斯利*兰伯特一起研讨,仍无法判断提供给“强ai初号机”的数据,相当于人类的什么水平。 反正一开始的强人工智能,无须与人类比较,只要有自我思维能力即可。 贯注数据,检查所有模块正常,西历1495年12月的某一天,强人工智能初号机进入第一次没有明确目标的全系统联调,算力1pflops的巨型机开始全速运转,监控系统抽取的数据,显示ai的逻辑内核运行基本正常。 基本正常,放在传统的计算机领域,这是一个很模棱两可、似不应出现的词。 用在当下的场合,显然,也不是指任何vlsi、超大规模集成电路与外围电路所必然存在的大量瑕疵、bug等因素,而是对一个被期望有“自我演化”能力的ai,究竟什么样的运行状态是“完全正常”,本来也没有100%准确的判据。 身在东北太平洋大区某地,通过监控网络,方然“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屏幕上的画面,很普通,“强人工智能”的上电运行、测试,过程也和一般的超级计算机系统差不多,并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别环节。 自己参与到这一项目里,身为前ffri-it(自封)的资深专家,方然没时间亲自为“强ai”编辑所有的fscim条目,不过fscim的条目的审核,则必须亲力亲为,才能保证身为管理员对其有起码的掌控。 尽管如此,对这一具“强人工智能初号机”的机理,他的理解则很贫乏。 不仅是阿达民,事实上,根据“强ai”的总体架构,一旦该系统上电、开始运行,一段时间的自我演化后,系统的当前状态都会变得未可知,连研发组都说不上来。 正文 第四九八章 定律 这种表现,表面上似乎与一个随机系统、甚至混沌系统很相似,这并不是偶然。 一旦想到这点,方然脑海中,便浮现出若干年前就读生命工程时,浏览过的那些资料,当时自己对人的意识、思维与认知,还没有特别的兴趣,但仍然记得有一种观点,认为人脑区别于计算机系统的能力,正是来自于“混沌”。 系统,不论自身的内态如何混杂、甚至混乱,只要观测量有意义,便会有特定的功能。 正因如此,对监控系统的数据,方然只是有选择的随便看一看,他很清楚这些数据,甚至实时的数据流,充其量只相当于人类大脑的脑电图: 脑电图的波纹,与大脑的当前思维,是有些联系,但前者绝对无法准确的反映后者。 所以,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耐心等待就好。 从1495年12月,到系统第一次向数据库中添加“有意义”的数据,前后经过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等待的时间虽久,当发现被确证的那一刻到来时,方然还是很兴奋。 少有的兴奋。 身为nep大区的管理员,永生的追寻者,人生,在方然眼里只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长征,漫长旅途中,能让他情绪波动的事物很少,但,“强人工智能”必定会是其中之一,而现在,这样的东西,似乎真的降临到了这世上。 “强ai初号机”的数据录入,监控系统的取样,一开始都是以fscim格式呈现。 对人而言,一串数据存储阵列里的数字,0与1的组合,是很难理解,研发组已借助通用型ai翻译、解析过,保险起见,方然自己又用asa做了一遍。 然后他才确信,这段fscim标准的讯息,的确该是“自主思维”的研究成果。 简而言之,“初号机”的数据库,在近一个月的运行中,新增很多数据,对其中数据的解析工作也同步进行,只不过,由于解析所需的算力、资源较大,研发组只解析那些初步筛选后认为有一定价值的数据。 就在这些数据里,通用型ai给出一系列报告,让科学家们意识到, “初号机”正在从已知的理论体系中,探寻新的现象,并将其分配信息序列码,加入到自己的数据库之中。 即便这些新的现象,挑选部分解析,无一例外都是粗浅的数学规律,“初号机”的行为还是让研究人员深感震惊,毕竟,他们在此前研发的各类系统、机组上,从未见过这种近似于“主动学习”般的行为。 倘若事实到此为止,这,怎么说也还好。 但在西历1496年1月的某天,更准确的时刻,并不为人知,监控系统抽取数据的时刻则是凌晨2:40,所得数据经过分析,呈现出的人类、而非fscim条目叙述,则让所有人看后为之一振,精神也紧张起来。 针对某一条自己总结出的数学规律,“初号机”,给出了严密的证明。 “数学证明”,不论计算机与ai如何看待,站在人类的立场,一堆由fscim体系翻译而来的叙述,表达的就是这种意思。 具体的讲,“初号机”存入数据库的资料,是关于“最大公约数与最小公倍数”的定理之证明,定理本身,是人类早已知道的“两整数最大公约数与最小公倍数之积,与两整数之积相等”,一点也不稀奇。 但是,对自身数据库中,并没有这一条浅显定理的“初号机”而言,就很不寻常。 从粗浅的数学知识出发,发现两数的最小公倍数、最大公约数,这些具有一定的数学意义的概念,这本身并非什么奇迹。 不过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的,总结出关于这些元素的数学定理、并完成证明,就绝非人类现有的计算机+人工智能可以办得到:哪怕有再强的算力,再庞大的数据库,也没有可能“自主”的完成这一切。 “初号机”的证明过程,以fscim规则的解析,的确合乎逻辑。 令人震惊的事实,则隐藏在这一条普普通通的证明之后,说明“强ai初号机”的确“理解”了人类提供的数学框架。 继而,在这一已有框架内,进行探索性的研究活动。 第一个成果是粗浅的,对人类并无一点用处,但背后的机制,却令方然脊背发寒。 他当时就想到,如果,“初号机”能够从基本的数学知识,推导出其自身原本并不知晓的数学知识,哪怕一开始的结论再简单、甚至堪称幼稚,假以时日,为“强人工智能”提供足够强大的算力、和足够长的运行时间,就有望得到更进一步的成果。 一旦事态发展到那一步,“强ai”接近、达到甚至超越人类的智力水平,至少在其专攻的科学领域,便有望成为现实。 想到这里,方然默默记录了时间,西历1496年1月19日,04:36:30。 正是在这一时刻,智力,人类自古以来始终垄断的特性,被自己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所拥有,继而将这垄断击出了第一道裂痕。 即便这裂痕极微小,其出现的意义,也注定会远远超越了痕迹本身。 “强ai”的第一个研究成果,出现的时机,确实是偶然,在那之后,7*24持续运行的初号机便陆续产出数学结论,所得的定律、现象归纳与(甚至还有)猜想,源源不断的被导入到数据库中。 这些结论,根据辅助ai的提取、解析,仍然处于很初级的水平,到1496年四月间,抽取的定律已接近一百条,但其中并无任何东西,是人类尚未得知的崭新成果。 对这种情形早有预见,一开始,方然就不指望从“强ai初号机”获得收益。 系统运行的趋势,才更让他关注,一方面,在1月19日得出第一条数学定律后,三个月的时间里,“初号机”的运行效率在逐渐提升,定律的产出速率一直在提高,这是十分显著的变化趋势。 另一方面,辅助ai的分析则发现,随着“初号机”的持续运行,其调用的存储空间、计算资源甚至系统本身的功耗,也在持续攀升。 正文 第四九九章 存储 譬如内存占用,联调开始时,系统初始占用值只不过40gb左右,现在的占用则超过1tb,虽然距离物理上限——12tb还比较遥远,但这种程度的内存占用提升,还是与一般计算机程序、甚至ai的行为迥异,也引发了研发组的关注。 另一方面,系统运行时占用、调用的存储空间,虽然也有增长,却只不过是从12tb提升到17tb,远未触及450tb的硬件上限。 一般的计算机系统,运行时,占用的内存总是小于存储空间,数学领域的专业程序尤其如此,况且在某种程度上,内存与存储空间的占用还可以互相转化,所以单纯研究一个ai的运行时内存与外存占用,意义并不大。 但“强ai初号机”还是引人瞩目,是因为其特性,与一般的人脑思维模型有很明显的差异。 人脑的运行机制,直至今天,还没有被人类认识的很透彻,但相关模型、假说则浩如烟海,这些模型、假说背后的理论一般都认为,倘若将人脑的运转与计算机相比拟,其占用的内存应该相对较小,此外则应包含规模很大的存储空间。 人脑的思维过程,无须解析,但凡审视一下自身,便大概就明白这种猜测的由来。 具体而言,当一个人意识清醒时,大脑始终在运作,但同一时刻所思考的念头却很“狭窄”,至多不过应付很具体的一件事,或者处理很简洁的一段讯息,这种特质,在人类的语言里时常被称为“专注”,也是意识活动的重要特征之一。 与每时每刻的思维相比,人脑的记忆,容量之大则令人印象深刻。 不同的人,大脑的记忆能力各有差异,将模拟式系统直接与数字式系统比较,也很粗糙,即便如此,学术界仍认为人脑的存储能力超乎想象,估计其能够存储相当于1pbytes、一千万亿字节的数据。 即便考虑到人脑的特性,这1pbytes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含义模糊、未必能被称为“数据”的模拟讯息,人脑至少也能存储若干tbytes、几万亿字节的数据。 思维活动所涉及的信息量,在tbytes级别的信息规模面前,显然十分渺小。 综合起来,旧时代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基本上都认为人脑是一种单线程、占用较少“内存”、同时具有超大容量外存的模拟式系统,大量意识仿真,乃至于“强人工智能”方面的研究,也都以此为指导。 站在旧时代的认知水平上,这一做法,其实也可以理解。 经过很多年的尝试,算力超强的巨型机+人工智能程序,都未呈现出任何意识活动、自主思维的迹象,而人脑却天生具备这一令人惊叹的能力,两相比较之下,自然会让研究者产生某种猜测,人脑的结构、运行机理等特质,是否才是“意识”诞生的关键。 这种猜测,今天的方然已了然于胸,显然是一种难以避免的歧途,徒然耗费时间精力。 计算机,人类研发出来的数字式电子计算机,不论技术原理、底层架构还是运行方式,与人脑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产生自主思维的方式,也必然迥异。 以人脑的意识运行方式,去揣测计算机的“意识”,会是什么样子,显然太不靠谱。 至于另一条路, nep_791地下建筑里的“初号机”,则是划时代的成就。 联调取得成功后,很快,研发组就在“初号机”的基础上,制定“二号机”的总体规划,相比于探索、试验性质的“强ai初号机”,二号机的定位则是——力争实用,规模比前一阶段的试验机组大得多。 研发组的设想,方然没找出什么隐患,在确认nep_787与830研究机构的“强ai”进展顺利、初步展现预期功能后,就原则上批准了这一计划。 至于二号机的研究领域,斟酌再三,他还是选择了数学与相关基础学科。 在完全确认“强人工智能”的能力和风险之前,不消说,任何让其涉足it领域研发的想法都是极端危险的,除此之外,贸然投入一般的科学技术研发领域,又会引起科学家群体的普遍焦虑和紧张,并不利于当前的计划。 相比之下,专注于数学及相关基础学科,虽然无法直接对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全产机”等体系产生帮助,长远看来,却可以在另一方面有所助益: 便是指挥暴力机器、执行战略计划的“通用型ai”。 通用型ai,一直没有正式的名称,反正在“一人之国”般的东北太平洋大区,除自己外,并没有任何人直接与这系统打交道,方然也懒得为其命名。 总之这套系统的功能,是运筹帷幄、纵览全局,作为nep大区的中枢而存在。 既然是中枢,地位,可想而知会有多重要,自从在北大陆的一片混乱中杀出,执掌偌大的nep,借助旧时代的超算、管理中心、apos节点等组织起“通用型ai”,多少年来,方然始终没计划、也没能力升级这一浩大的体系。 新时代的世界,人类文明在it领域的进展,相当缓慢,管理员的选择几乎一模一样,一时间倒还没有很紧迫的威胁。 但这种情形,一望可知,并无法长久的持续下去。 如何维护、升级现有的“通用型ai”,很显然,让研究机构里的it专家插手是自寻死路,但一切全都自己应付,也根本就不现实。 从旧时代一路走来,时至今日,当了六年多管理员的方然,it领域的技术虽然一点没丢,却也没时间精力去应付nep大区那庞大、复杂到令人窒息的自动化、智能化体系。 倘若不是一大堆如asa、asaig这样的人工智能,在“通用型ai”的指挥下,各司其职,处理五百万平方公里之上的一切事无巨细,小到碱性电池尺寸规格的优化,大到下一年度的大区能源生产规划,照料阿达民、科学家与一千万民众的生活,整个东北太平洋大区早就会遍地狼藉,化为混乱之极的人间地狱。 正文 第五〇〇章 阴云 如此庞大的体系,别说逐一维护、升级,就算只面对其中枢,工作量也远远超出一个人类程序员的能力。 所以这种事,方然只是想一想就会放弃。 而且他也知道,其他管理员面临的局势也一样,大家彼此彼此,倒也还好。 但现在,眼前出现了“强人工智能”的一道曙光,尽管对这划时代的新事物还有些忐忑,了解相当有限,并无法确定其是否绝对安全,还是如莱斯利*兰伯特所忧虑的那样,迟早会爆发出奇自我意识并反噬人类,方然还是动了一些心思。 假如,在验证“强人工智能”的能力后,将其改造为nep大区的中枢,是否便可以拥有一具自主思维、自主演化的空前强大之“机仆”呢。 这一设想,现在想来还很惊悚,方然却难以将其抛诸脑后,而是认真的考虑。 毕竟,不论怎样注意保养,防范任何威胁,时间流逝,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一条铁律: 西历1496年的钟声敲响,不过几月,平淡无奇的日子来临,nep大区的管理员迎来四十三岁的生日,意识到自己又老了一岁。 距离死神的镰刀,不知不觉,也又接近了一步。 死亡,似乎何其遥远,年过四十的阿达民一时半刻还无须多虑,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却时常在不经意间让方然意识到,脚下的路,还很长,身后的阴云,依然如影随形。 四十三岁,一个无甚特别的年纪; 对盖亚表面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人生的大半,却已一去而不复返了。 寿限,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乃至不同性别与生活条件,因之而有极大的差异,远古时代的人类平均寿命不过二、三十岁,即便竭尽全力将生育率拉高到两位数上下,在漫长的蒙昧时代里,也始终无法提升种群的个体总量。 而在不久前的旧时代,西历1474年,某些高福利、老龄化严重的发达国家,女性预期寿命就达到惊人的八十七岁。 由于多方面的原因,男性稍逊,但也有八十一岁的预期寿命。 用男性的八十一岁预期寿限,对照自己的年龄,方然便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紧迫感。 紧迫的感觉,并无新意,过去多少年一直都是这样活着,早该习惯,但现在,意识到“强人工智能”这样的东西,真的存在,看待问题的立场就与之前不太一样,直白的讲,现在的自己,比过去更怕死,更担心从疾驰的时间列车上坠落。 但办法,对策,一时间却又到哪里去找呢。 生命科学,医学,乃至其他相关的领域,nep大区的研究机构,对应这些方向的专家,学者,科学家,数量与质量都还可以。 自从掌控nep以来,便重点支持这一系列领域,不论经费、材料还是其他需求,优先级也很高,方然很清楚在对抗死神的战争中,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况且他本人也根本无暇顾及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必须借助同类们的智慧。 成果,撇开就时代的遗产,从西历1490年至今也陆续有了一些。 从传统的“肠道菌群调整”,到出于临床试验阶段的“端粒修复疗法”,一系列的研究,确乎可以延长人的理论寿限,假以时日,不说一步登天、触碰永生,突破一百二十岁的大限应该是没有问题。 那么是否要接受这一系列的治疗呢,在这方面,方然既无法完全自决,又不敢完全相信研究机构里的那些白大褂。 他所能做的,则是监控研究机构中的一切,审核所有的实验报告。 借助asa进行分析,对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者们,方然并不担心被篡权,他一方面借助实验过程资料,分析诸多研究项目的可信度,一方面则对研发者进行调查,防备其中混有思维古怪的危险分子。 在这样一个时代,阿达民,管理大区的“上帝”,在普通民众眼里是什么样的存在,方然根本就不关心。 但是在研发人员眼里,阿达民的形象,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 是否会有旧时代的激进分子,潜藏在nep大区的研究机构里,表面规规矩矩,暗地里却在策划一场针对阿达民、也就是自己的阴谋呢,方然可说不准,虽然他自己对现状、乃至人类文明的境地看得十分透彻,旁人的看法却未必与自己一致。 说不定,在某些研究人员眼中,阿达民这种人,正是全人类的公敌呢。 坐拥12,500,000具战斗机器人,在nep,反抗者的威胁微不足道,就算治下的千万民众一起发难,按asa的估测,机器大军只需四十五分钟,就能将他们灭绝。 但是对研发机构里的潜伏者,带来的威胁,就不是长轨电磁炮、高斯步枪便能解决掉。 为杜绝这样的风险,机构成立伊始,方然就对进驻的一切科学技术研发人员,进行过全面彻底的核查。 任何有it技术背景的研究者,不论才能如何,都被干掉,以免后患。 现在,要验证一系列的延长寿限之技术,是否有效,又会不会有阴谋家、反叛者安插的陷阱,方然便放手让研发机构的项目组安排实验,观察各种疗法的临床时效,并记录、分析一切相关数据等资料。 总之,只有在确保100%安全的前提下,才能尝试其中的一些疗法。 不论“肠道菌群调整”,还是尚未完全成熟的“端粒修复疗法”,对照旧时代的医学,无疑都是一些意义重大的成就。 这些疗法,倘若尽数应用到一个人身上,乐观估计,asa给出的预期寿限长达180~320年之久,对死亡恐惧渗透骨髓的方然而言,这的确是极大的安慰,知道自己暂时还无须直面死神的镰刀,时间,暂时还算宽裕。 但与此同时,关于寿限,关于一个人的存活,却也有些棘手的问题,时不时跳出来困扰着他。 借助医学,延长一个人的理论寿限,这些固然都是惊人的科技成就,但,凭这些手段,究竟能否将一个人的身体,乃至意识,延续到无限远的未来呢。 正文 第五〇一章 凋亡 已有的生命科学手段,或者,还包括未来将研发的一系列技术,能延长人体的寿限,这是确定的事实。 但所有这些技术,是否能将身体维持的时间,推移到无限长呢; 答案恐怕是不言自明的。 现有的技术,根据自己的生命科学知识,不难做出判断,源自“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端粒修复疗法,是比较有希望大幅度延长寿限的一种手段。 具体而言,是通过人为注入某些化学物质,采用反应诱导的方式,让体细胞在“适当时机”,暂时恢复端粒修复酶的活性,进而在细胞分裂后,修复被磨损的端粒,避免其在一定次数的分裂后发生凋亡。 这种手段,显然存在一个极大的问题,多年未涉猎生物工程的方然也看得出来。 细胞的凋亡,在绝大多数物种、绝大多数情况下,根本不是一个生命体走向死亡的直接原因,人行将就木时,身体内的细胞还完全可以运作,并没有成片凋亡的迹象,这说明死亡的原因,并不能直接与“端粒磨损殆尽”划等号。 即便如此,将端粒磨损视为一种导致死亡的间接原因,学术界则几乎没有异议。 那么在此基础上,修复过度分裂细胞的dna端粒,使其(至少在形式上)恢复活力,便可以期待会对延长人类的寿限有一定帮助。 具体的提升幅度,目前,尚未有条件进行全程试验,毕竟谁也等不到第一批实验对象寿终正寝,才真正采用这种技术区延续自己的生命,只要通过这些试验,确认该疗法没有严重的健康风险,就可以加诸于自身。 唯一的问题在于: 这类手段,可以很肯定的讲,只能延长人的寿限,而无法召唤出“永不下车”的神迹。 人类的血肉之躯,五十万亿个细胞构成的复杂整体,其运作机理,直到今天也仅能凭借生命科学、医学而窥见一线,距离完全彻底的掌握其内在规律,还差得远。 这种情况下,仅仅能修复细胞dna端粒,进而让细胞“年轻化”,只是一种应当有用的手段,而无法奢望庞大的身体构造也能一并返老还童,永远年轻下去。 道理,站在生命科学的立场,似乎极端复杂,其实也可以阐述的很简单: 设想一栋大厦,构造,必然是极端复杂的,倘若有某种技术手段,能够轻易的替换其内部的所有零件、单元,假以时日,破旧的零件和单元不断被替换,这大厦的矗立时间,显然可以大大超出同类建筑,但能这样一直替换下去,直到永恒吗。 能,倘若替换的手段,天衣无缝,这座大厦的确可以一直矗立到时间尽头。 然而人体的修复,却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一般而言,总是旧的细胞、组织凋亡,继而被周围组织吸收,与此同时,新的细胞、组织则按基因密码生长,填充凋亡组织的空间。 这种新旧的更替,在人体,每时每刻都大规模的进行着,从胃粘膜表层细胞,到红细胞,再到偶然损伤处的骨质,甚至于人从小到大的成长,身体尺度的一点点提升,全都是在一系列受控的破坏——建设过程中,逐步完成。 在这其中,有一些破坏与建设的过程,“质量较高”,典型例证就是身体的成长。 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到发育完毕的成人,身长,从几十厘米一点点增长到一百多厘米,这一过程中,并没有什么时刻,会由尺寸更大的骨骼、器官,直接替换掉小一号的旧部件,而是原有部件的逐渐生长,这是很自然的。 深究这一过程,细节,则极其精妙,令人不能不惊叹。 坚硬的骨骼,如何一点点生长,长骨内的破骨细胞与表层的成骨细胞,共同完成这一过程,以近似于3d打印的方式,内部消融,外部增添,连续不断的进行。 逐渐让小块的骨头,在保持形状大致不变的基础上,渐渐的拉大尺寸,直至完成。 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是如此,乃至于神经细胞,一整条轴突会随身体的成长,逐渐拉长,甚至可以超过一米,对比细胞本身的渺小,不得不说,这种精确而协调的过程,完全彰显了自然演化的鬼斧神工。 但也正因如此,身体构造的修复,便不太可能是一种天衣无缝,完美无瑕的过程。 简单粗暴的外科手术,自不必说,身体因各种原因受损后,自发的修复过程,也没办法像一开始的完美扩建那样,不留任何瑕疵。 这种情形,无须艰深的学科理论,从身体遭遇的大大小小伤害,便能看出端倪。 一般皮肤擦伤,只要没有损伤真皮层,便不会留痕,只因为皮肤表层的损伤实在太常见,演化过程中,对这部分的修复功能有较高要求,倒也还好,但一旦伤及真皮层,尤其烧伤、烫伤,就必然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至于更严重的损伤,骨折,即便表面上一如既往,骨折部位的修复却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复原,更不用说肌腱、肌肉等部位的修复,都无法做到“整旧如旧”。 再譬如说,一些渐进性质的损伤,如慢性心力衰竭,当旧的心肌细胞因过劳而死亡,却无法补充,身体的修复机制只能填充以胶质细胞,维持形状,胶质细胞却没有心肌细胞的收缩功能,因而无法出力。 患者心脏肥大,泵血能力却严重下降,最终因心力衰竭而身亡。 凡此种种的例证,无一不在说明,血肉之躯,自我修复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 即便dna端粒能够被端粒酶所修复,让身体在细胞层面“焕然一新”,也无法让身体作为一个整体,恢复到开端的理想状态。 至于说,端粒酶的作用,能够让身体的衰老延缓、甚至暂时倒退到生么程度,当前的研究并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方然却没在这上面纠结,他关注的是,这样一种看似强大的技术,其实并无法直接触碰到永生。 如果无法永生,寿限,是一百二十岁,还是二百四,三百六,本质上也都一样。 正文 第五〇二章 滑坡 单凭现有的生物工程之手段,无法一劳永逸的达成“永不下车”之成就,对此,方然有心理准备。 但是另一方面,要完全杜绝下车的厄运,仅仅延长寿限,是不够的。 西历1496年的夏天,接受每个月的例行体检,查看报告,四十三岁的男人略微松了一口气,自己的运气,迄今为止应该说还不错,报告的各项指标里,并没有罹患严重疾病的迹象,但很多指标的滑坡趋势,却已经开始显现。 年过四十,对一具保养良好的身体而言,巅峰时期也已经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倘若没有一些技术上的手段,单凭养生,从饮食,锻炼到睡眠,休息的凡此种种,充其量只能延缓身体的衰老,却无法终止、更无法将其逆转,而只能一天天度日如年,体会着死神逐渐迫近的气息。 身体指标的滑坡,对其中某一些检测项目而言,是早就开始的过程。 衰老,究竟从生命中的哪一刻开始,站在不同的分析视角,答案也不尽相同,严格来说,生命从配子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不可逆的衰老,但这种咬文嚼字并无多大实际意义,一般认为,人类身体的衰老,是从青春期结束的16~18岁开始。 但不管采用哪一种定义,对四十三岁的男人而言,衰老的迹象,其实无须体检也能发现,已经十分显著了。 肌肤,第一眼就能看到的表象,审视自身,方然很容易找到衰老的迹象。 表皮不似年轻人那样光洁,不仅如此,最近一段时间,还有两处鉴定为良性组织的色素沉积点,俗称的“痣”出现。 除此之外,由于肌肉活动而频繁挤压的面部、关节处,也出现了细弱却不难觉察到的皱纹,即便舒展一段时间,由于真皮层纤维、胶原的流失,与细胞排列的改变,也无法消退,始终在提醒观察者,眼前的这具身体,已不再年轻。 相比于视觉上的征兆,体力,是平时难以觉察、却下降明显的另一组指标。 自然选择的塑造,让人类身体素质的巅峰出现在青春期之后,直白的讲,就是在繁衍机会的竞争中,取得优势,对一具四十三岁的身体而言,这种任务已基本不存在,各项身体机能的滑坡,从肺活量到肌张力,最近若干年的检测指标都在一路下降,就是很自然的事。 无需详细对比数据,日常生活中,不论在泳池中奋力向前,还是与alice、sara深入交流,方然都能明显的感觉到这一点。 时间流逝,衰老来袭,体力不复以往,这是一个人无法回避的现实。 但,怎么说也还好,这种渐进式的衰老过程,一时半刻,还无法将自己送进坟墓,寄望于“端粒修复疗法”来暂时逆转,也并非奢望。 相比之下,反而是另一方面的威胁,疾病,更让方然心生焦躁。 疾病,包括外源性疾病与内源性疾病,在前者,身为nep大区的管理员、“上帝”,自己的生活条件、卫生与生化安全有完全的保障,方然一点也不担心身染恶疾,这种概率基本上就是零。 出于这种考虑,对nep大区的研究机构,呈报的传染病、病原体方面的研究,他并不怎样热心,批复预算时十分吝啬。 毕竟这些研究,对自己,几乎没有一点实用价值,只要待在绝对安全的地下世界,就无需担心从核弹到埃博拉的诸多威胁,治疗乃至预防这些疾病的手段,从疫苗到特效药,有,还是没有,都不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和追寻永生的最高目标。 仅仅是出于对民众的一点怜悯,或者说,利弊的权衡,他才允许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治下大区的定居点内,一千万民众,其中是否有爆发流行性传染病的可能,当然有,即便定居点内民众的流动性极差,几乎不可能有外界的细菌、病毒等微生物侵入,既然与毗邻大区彼此敌对,就不能排除明里暗里的生化战之可能性。 但,从冷酷无情的现实考虑,定居点内的疫情,却又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琐事。 哪怕疫情爆发,没有疫苗与特效药去力挽狂澜,作为阿达民,其实也只需要关进大门、增派机器守卫,让民众在定居点的高墙电网内自生自灭。 只要别传播到其他定居点,假以时日,哪怕这一座定居点变为死城,时间的流逝,自然会让所有细菌、病毒销声匿迹,再派遣机器人洗消队伍进驻,用环氧乙烷乃至火焰喷射器横扫一切,就可以将威胁消弭于无形。 草菅人命,是的,方然一点也不想为自己辩解。 身处这样一个时代,被草菅的人命,何止亿万,做出这等行径的自己,根本也别无选择。 他所能做的,无非就是祈祷nep大区的定居点内,别爆发严重的疫情,姑且拨款进行的相关研究,也能控制住局面,仅此而已。 和莫须有的细菌、病毒等威胁相比,内源性疾病的隐忧,则是阿达民也无法回避。 在这方面,方然有一些既往的调查研究,他很清楚随着身体年龄的增长,内源性疾病的发生率会逐渐上升。 根据旧时代的研究,这一上升趋势呈现很怪异的“60~80”现象,在六十岁到八十岁之间,各种疾病的发生率到达顶峰,再往后反而有所下降,但存活到这一年龄段的老人,数量太少,最终仍不免被一百二十岁的大限扫灭。 不管怎样,对四十三岁的自己而言,内源性疾病都是一个越来越严重的威胁。 那么应对的手段,却又如何,时至今日,人类在医学领域的研究,是否足以应付从脑卒中到恶性坎瑟的所有疾病呢,稍加调研,方然就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nep大区内的医学研究机构,不论数量、还是质量,其实一点也不差,在信息匮乏的今天,无法与毗邻大区的医疗水平想比,但相较于旧时代的联邦,nep在很多领域的医疗能力会更高一筹,诸多疾病的存活率也还相当不错。 但对永生追寻者而言,一定的存活率,是远远不够的。 正文 第五〇三章 治疗 面对某种致命的疾病,最好的策略,是具有一种百分之百的治愈手段,否则总令他寝食难安。 这种要求,今天的人类医学研究与临床体系,并无法满足。 在某些特定病症的治疗上,如胰腺坎瑟,脑胶质丢莫,效果还很不理想,让方然每念及至此都会有些烦躁。 事情是明摆着的,一旦罹患这些疾病,医学又无能为力,永不下车的目标就会顷刻瓦解,宣告彻底失败,自几岁时起一直到今天的全部努力,也将化为泡影,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将被洗白,变得毫无意义。 恐慌,多少难免,在和业内专家交流时,方然会不自觉的流露一丝异样情绪。 而医学专家的话,也毫不客气: “阿达民先生,对您在预防医学、传染性疾病防治等领域的冷漠,我本人持明确的反对态度,但说这些也用。 倒是在坎瑟的预防、检测与治疗这一领域,拨款堪称慷慨,恕我直言,您是否在担心,即便养尊处优而完全避免细菌、病毒、支原体等微生物的侵袭,也无法完全杜绝罹患坎瑟的风险,因此而心生不安? 所以,才急切的想找到一种包治百病的手段,否则便无法高枕无忧。” “没错,我的想法就是这样。 自一群治下之人面前,这本来就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人皆有一死,” 说到这里,方然难免会心中一颤, “却又都不想去死,怎么,本人身为人类中的一员,贪生怕死,这想法很难理解? 倒是你们这些研究人员,多年来,始终无法找到一种对抗坎瑟的通行之策,提交的研究报告、实用成果,还是那些苟且偷生的靶向药,要么就是改进的重离子轰击方案,至于外科手术,哦,那就更不用谈了,这些手段能对付所有种类的坎瑟吗。” “我原以为,阿达民先生,您对‘坎瑟’这一疾病有起码的理解,没想到——” “——别出言不逊,詹森博士; 所谓术业有专攻,我对坎瑟的理解肯定不如您专业,透彻,如果不是这样,还招募您待在研究机构里搞研究么,本人早就亲力亲为了。” “是吗?那您应该清楚,‘坎瑟’只是一大类基因紊乱疾病的统称,就人体而言,目前发现的坎瑟已经有几百种,具体到每一种,坎瑟细胞的基因突变也往往有若干类别,对付这样难缠的疾病,传统的不分青红皂白之地毯式轰炸,譬如化疗,效果必定差强人意。 我们需要更精细的手段,更有针对性的药物、疗法; 而符合这些要求的手段,特异性都很强,譬如靶向药,根本没办法一下子包治百病。” 詹森博士的话,没有难以理解的专业术语,方然也一早就知道,现阶段,人类对抗坎瑟的主要手段还是那几类: 物理攻击(放射疗法),化学攻击(常规化疗),精准化学攻击(靶向药)。 其他手段如基因诱导、免疫激活等,前景是有的,但因为一些技术上、甚或原理上的缺陷,目前还无法应用。 道理是这样讲,但,身为阿达民并无法一直等待下去,谁知道恶疾哪天就会来敲门: “包治百病,那是白日做梦,但,博士,关于坎瑟的深层次机理,难道就无法给我们的研究提供一些启示吗。 不论什么样的坎瑟,本质上,无非是体细胞的失控分裂,否则,就算细胞的dna已乱作一团,只要不疯狂分裂,也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影响,那么怎样将这些细胞识别出来,你的团队,有没有一些新的设想。” “识别? 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但,并不是现在的关键。” 意识到眼前的阿达民,或者说,阿达民的“替身”,背后之人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独裁者,暴君,至少此人对“坎瑟”还是有些理解,詹森博士摇摇头,告诉阿达民,现在人类的医学研究,对如何识别坎瑟细胞,其实已十拿九稳。 但问题在于,即便能从样本中识别出坎瑟细胞,要对它们做一些什么,譬如将其杀灭,就完全是另一码事。 “人的身体,是一台极其精密的机器,对付坎瑟,并不能用简单粗暴的手段。 这世上有无数种办法,可以杀灭培养皿里的坎瑟细胞,但要根除体内的坎瑟,除非手术,否则只能投药,而前述手段里的百分之九十九,甚至九十九点九九以上,都不具备这样使用的条件。 更可行的办法,是动员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把被坎瑟细胞‘钝化’的免疫系统重新激活。 但这一疗法,成功与否完全是运气: 坎瑟细胞与正常细胞的区别,实在太小,甚至有一些种类的坎瑟,其坎瑟细胞除分裂更频繁之外,与正常组织的细胞几乎毫无区别。 面对这些潜伏的叛徒,免疫系统钝化、失效的概率很大,十分棘手。” 对应这种局面,詹森博士向阿达民说明,治疗坎瑟的研究,目前主要集中在“自体免疫疗法”,上,具体的讲,是在发现坎瑟迹象后,用人工方式提取坎瑟细胞、分析其表面识别特征,然后尝试将这些信息“导入”患者的免疫系统,利用自身免疫系统去打击坎瑟。 这种做法,当然有一些可取之处,缺陷则在于,只有当坎瑟发展到一定程度、在目标区域聚集起上亿失控细胞后,才有可能被医疗机构发现。 至于说,免疫系统在接到“警报”后,如何对付坎瑟细胞,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化学战。 复杂的阐述,让方然有一些头昏脑涨,他暂且撇开细节: “筛选化合物,或者坎瑟细胞的识别,这一切人工智能都可以胜任。 詹森博士,您和您的团队,任务是创造性的科学研究,而非监督ai的运行,对坎瑟产生的深层次原因——” “深层次的原因,是没有的。” 原因,细胞dna的突变,又哪里能区分“深层”与“表象”的原因呢,方然很清楚这一点,他只是抱有些渺茫的希望。 正文 第五〇四章 生态 dna的双螺旋构造,联系两条螺旋线上大分子的,每节只有两、三个氢键,但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下,深藏于真核细胞之细胞核内的dna仍十分稳定。 否则,任何盖亚生命也无法长时间的稳定存在。 然而另一方面,倘若dna的稳定性超出限度,如黄金般难变,生命演化也会随之成为一种不可能。 正因dna具有最低限度的稳定性,与这最低限度相对应的一定演化概率,生命,才能从原始的单细胞、甚至细胞之前的时代,一步步走到今天,直至出现人类,从这种角度,方然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这双螺旋的受益者。 但是现在,身为一个不断老去,保守衰老煎熬的人类,他却又无可奈何。 要改变这一切,让dna双螺旋的稳定性极度提升,只能改变其架构,而这是迄今为止的人类科技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这便意味着,无论投入多少资源对抗坎瑟,都无法将这巨蟹的狰狞肢体,斩尽杀绝。 坎瑟,一切生命都无从逃避,生而为人,方然心如明镜,这只不过是自己终将沉浸其中的,人生宿命之一线。 既然如此,在这里质问詹森博士,和他的团队,又有什么意义呢。 沉默,眉头蹙起,男人的声线有些沙哑。 “的确如此。 那么,詹森博士,我们也许能达成一种这样的共识: 识别坎瑟迹象,分析坎瑟细胞的类型,然后采取一切措施将其剿灭,终究也不过是一些亡羊补牢的权宜之计。 如果您有兴趣,很快,我将着手部署一项新的研究计划,人类,是否可以找到这样的手段,通过改变自身的微观构造,一劳永逸的击败坎瑟,揪出dna里潜藏着的魔鬼,将其完全而彻底的消灭掉。” …… 永生,不论怎样思考,都是一桩艰难之极,艰难到几乎注定无法达成的愿望。 如果不是完全无法达成的话。 坎瑟的威胁,对照自己的年龄,让四十三岁的男人心下不安。 不过死亡的使者,并非只有坎瑟这一头,心情平静后,方然的行动仍与之前一样,他所能做的无非是设立新的研究项目,探索改造生命基本架构、规避坎瑟的可能性。 改造,针对盖亚生命的基本架构,等于就是说,要抛弃四十亿年演化的一脉相承之dna。 这种设想,难度显然极高,以生命科学的现有水平而言,是很不现实,身为管理员当然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上面,预计的研究经费,资源,也只是勉强可以纠集几个擅长头脑风暴的研究者,做些铺垫性、探索性的试探。 在规划这一项目时,方然脑海中,“是否可以让‘强ai’去尝试”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就被掐灭。 且不论“强人工智能”是否有能力完成这一研究,目前,nep_791的项目还处于测试阶段,目前制定的强ai基础架构,究竟是否正确,其能力上限又怎么样,这些还都不能确定,贸然将其投入实用是不明智的。 对血肉之躯面临的威胁,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一些而已。 启动“强人工智能”的研发,成果,最快也要若干年后才能呈现,一开始为“强人工智能”的出现而紧张,时间一长,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也逐渐淡化。 继而,日复一日的繁重事务,还是无时无刻让管理员压力深重。 日理万机,asa呈交上来的事项,几乎都要严肃对待,但时不时也会有一些不那么枯燥乏味的例外。 “东北太平洋大区物种多样性报告”,就是这种不合时宜的存在。 环境保护,从掌控nep的第一天开始,方然就浑不在意,基于严峻的安全形势,大区的一切工作都必须以实力为考量,充其量在确保“全产机”体系运转的基础上,略微顾及大区内的自然环境。 现代化的工业生产,对环境的破坏程度很大,环保则要投入巨资,经济上并不划算。 但,阿达民的立场、视野,旁人则不一定会赞同,编号nep_844的环境保护研究机构,才会因此而三天两头呈交紧急报告。 紧急,或者不紧急,一切全看当事者的立场。 很多呈报上来的事态,仅凭知识储备,方然也能明白其严重性,但也无能为力。 “您好,阿达民先生,上周提交的紧急报告,不知您看过没有、是否可以批准我们提出的一揽子紧急措施?” 照例是远程连线,只不过,在nep_844并无“替身”可用,方然坐在休息室里,百无聊赖般看向投影屏幕,一边让身旁的sara滑动屏幕,姑且瞧瞧第844号研究机构的专题报告,以免交流变成各说各话。 “报告已阅,但,关于这一方向的研究经费,恕不能随意更改。” “但现在情况危急,先生,前一批次抵达哈瓦伊岛上的同僚,刚刚查明情况,岛上的生态系统被战火严重破坏,抢救出来的样本弥足珍贵,但现在研究机构内的生态环境,亟需更新,否则没办法……”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方然有点头昏,他勉强抓住报告者的言辞之重点: “打断一下,劳伦斯……教授,对吧? 您能否先说明一下,供养贵机构专家千里迢迢抓回来的当地蜗牛,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热带植物,对nep大区有何实打实的收益。 否则,以当前的严峻形势,我很难找到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提升这方面的预算。” 蜗牛,阿达民是这样讲的吗,果然这家伙一点也不明白盖亚、乃至人类面临的危局。 想到这里,提交报告的劳伦斯教授忽然间来了勇气: “阿达民先生,这并非一个简单的‘饲养蜗牛’之问题,而是盖亚的生态系统,从北大陆到其他大陆、群岛乃至海洋,现如今已濒临物种大规模灭绝,继而因连锁效应,而发生一场严重生态灾难的前夜。 如果我们仍无动于衷,放任这一切发生,不出多久,盖亚生物圈就将损失百分之九十的现有物种。 生态环境的毁灭性打击,后果将怎样,更无法预料!” 正文 第五〇五章 保护 先生,阿达民先生,您或许并无兴致去关注‘蜗牛’,遥远哈瓦伊群岛的生态环境。 但、至少也该关注一下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情况! 退一步讲,即便您不支持我和我的同事们,对这世界上的濒危、极危物种采取保护性措施,至少也浏览一下过去若干年来提交的报告,就在最近四年来,nep大区的昆虫种类、群落密度与活跃性,都呈严重的下降趋势,脊椎动物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教授,本人看过之前提交上来的每一份报告. 但您能否回答,假如,毗邻大区的机器大军越过边境,对nep大区发动袭击,您和您的蜗牛、热带植物,能提供些什么样的帮助,让我们免遭屠戮? 如果不能,那么,就应该理解本人目前的处境,明白这一切抉择,完全是情非得已。” “您的处境,我们并非一无所知; 但,既然身为管理员,您就应该着眼于nep大区的未来……” 说的好,但又该怎么做呢,方然看着屏幕里的白大褂,说真的,他很想开口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却也知道,这种诘问并无任何意义。 大区的生死存亡,正如科学家所言,还真是阿达民一个人的事,被asa遴选出来的专业人才,肯定都不傻,都能想明白阿达民与治下民众的关系,继而,像劳伦斯教授这样有责任感的科学家,才会对现状深表忧虑,乃至愤愤不平。 然而这些科学家,又有几人能看的更透彻一点,明白人类、乃至盖亚的现状,根本与每一个人的主观意愿毫无干系,而是文明演化的必然。 要不要与科学家辩论,方然还在踌躇,劳伦斯教授则喋喋不休: “……糟糕透顶,过去五年里,我们已累计确认三百多个物种的野外灭绝。 一旦被确认‘野外灭绝’,按理说,接下来的抢救性保护工作,就应该以人工环境下的种群保持与繁衍为重,但机构844得到的拨款,实在太杯水车薪,研究机构也不具备一下子维持这么多物种的现实条件。 结果就是,在三百多个物种的基数上,用不着再到野外调查,我们仍‘收获’了七十五条‘xx物种已灭绝’之记录,哼,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反而令人绝望。 即便如此,阿达民先生,我和我的同事们完全可以想象,你们这些管理员脑中盘桓的,仍然是怎样称霸世界,怎样将毗邻大区吞并。 至于说,经过一番你死我活的恶战,最终的胜出者,将接手一个什么样的盖亚,遍地残骸,死气沉沉,这些完全都无所谓,反正就像现在这样,阿达民,你的真身必定会在哪儿的地下掩蔽所里,外面的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间炼狱,也根本不在乎,是不是! 唉,简直荒谬,真希望你们这些家伙、赶紧决出胜负。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多——” “——差不多得了,劳伦斯教授。 还是说,您打报告申请连线,是为了试探本人对言语攻讦的忍耐度?” 希望我们早点决胜负,是吗,方然在线路另一头面露冷笑,自己身为阿达民又何尝不希望如此呢,但,倘若没有必胜的把握,麻瓜才会先动手。 但,冷笑的表情,也并没有持续多久,想到劳伦斯教授刚才的话,方然的确受到了一些触动,毕竟,倘若站在“那个人”的立场上,胜出后要面对怎样的一个世界,接管什么状态下的盖亚,这问题的确不容忽视。 然而又能怎样呢,保护环境,维护物种多样性,这样做是很有一些千秋功绩,对眼前的艰难时势,却终究毫无帮助。 对教授的尖锐批判,方然大致理解,他也无意和眼前的科学家打嘴仗: “言归正传,教授,保护盖亚生态圈的物种多样性,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身为阿达民,我并非不清楚这一点。 任凭科技如何发达,迄今为止,人类仍未掌握从基因恢复物种的技术; 如果我们想要保护一个物种,就得连物种、带生存环境,甚至还要带上相关联的其他物种一起保护,难道不是吗,博士?这也就意味着,单纯抢救某一个、某一类物种的努力,效果真的很有限,保护盖亚才真正当务之急,但是…… 我不讲,您也应该很清楚,以人类文明当前的这种态势,这根本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管理员尽快决出胜负’,是啊,如果这一天很快到来,对盖亚,对盖亚生物圈,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身为管理员之一,本人就必须得自缚手脚,把宝贵的资源和经费投入到环境保护、物种保持这样的‘伟大事业’上。 难道甘当园丁,只待毗邻区的机器人大军一到,便拱手相让、引颈就戮? 本人没有那样的觉悟,相比失败,还是更倾向于动用一切资源、想尽任何办法去争取胜利,成为盖亚的接管人,而不是匆匆的过客。” “但,阿达民先生,难道您就从来没想过,到那时,盖亚表面会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当然设想过,前景,也并不美妙。” 这种设想,早已在脑海中巡梭过无数次,方然的语气很平淡,却隐含着一丝不易觉察、油然而生的伤感: “但,再美好、再恐怖的人间图景,如不能亲身经历,也没有任何意义。” 世界,盖亚表面的生物圈,当“那个人”一统盖亚的时刻来临,究竟会变作了什么模样。 方然并想不真切,毕竟,连管理员之间的竞争,会因何种关键因素,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分出胜负,现在都还不得而知,遥望那或许十分久远的未来,就更加无意义,而更像是一种好高骛远的蠢行。 科学家,研究者,这一群体的忧虑,也因此而有些虚无缥缈,是这样吗。 无暇思考这种仁者见仁的问题,对话结束前,方然还是授意asa计算出一个相对合理的数值,向nep_844追加12pjoe预算,用于“保护生态环境及物种多样性”。 虽然他也说不上来,这些投入,会不会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回报。 正文 第五〇六章 复原 曾几何时,在逝去的旧时代,“保护盖亚物种多样性”是一个多么时兴的标签。 但人们又曾为这一事业,实打实的做过些什么呢; 实在寥寥。 默默无闻的业内人士除外,普罗大众,至多也只是对这一风行词汇感到新奇,面对宣传片与网页啧啧称奇,继而,或许还通过捐款、推-特动态与闲聊时的谈资,获得参与这一伟大事业的成就感。 就在做这些事的同时,民众,照样食用过度捕捞的海鲜,自驾游穿过整片大陆,漠视遥远国度的生态灾难,甚至为莫须有的巫医之疗效,猎杀犀牛,穿山甲等珍稀动物。 在这些愚蠢、无知、残忍乃至贪婪的丑行之下,环境保护、物种保护者所做的一切,都显得是那样无力,那样苍白。 物种消失的速度,也一直在75种/天,或者说每年两万五千种以上。 25,000种/年,这样的物种消失之速率,是极其恐怖的,奈何对人类文明的绝大多数个体而言,再快的物种灭绝速度,也根本无从察觉。 甚至于,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还用“物种灭绝始终在发生”,乃至“人类行为也是选择压力的一部分”之类的昏话来自我安慰,甚而更自欺欺人,尝试说服无知的民众漠视这一重大风险。 虽然他们自己也根本不明白,物种的迅速消失,意味着什么。 方然一时也说不清楚,但也无妨,对于这些领域,他倾向于相信科学家们的判断。 物种灭绝,自古以来一直在持续的发生着,这句话本身并没有错; 问题在于,人类活动导致的物种灭绝速度,比大自然通过选择压力而灭绝物种的(本底)速度,快了不知多少倍。 根据许多年前的研究,人类活动导致的物种灭绝,速度是自然环境的1,000倍。 当然这一数字,现在已经被认为是过时的,真正的速度还无法准确测出,但,必定会比1,000高许多,甚至会超出一到两个数量级。 这样的速度,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盖亚生物圈显然坚持不了太久。 讽刺的是,到生物圈崩溃前夕,由于幸存物种数的极大减少,物种灭绝的速度反而会一路下滑,但,那只不过是物种灭绝殆尽、已经到了“灭无可灭”的地步,接下来的,必然会是生物圈的彻底灭亡。 一旦事态发展到那种程度…… 不,那种情形,现在并无须想象,以当今时代的人类文明之现状,恐怕也维持不了太久。 早在人类活动将盖亚生物圈彻底摧毁前,人类,就会被客观规律所消灭。 前景,如此惊悚,已经无法用“可怕”之类的词形容。 相比之下,眼前的一点细枝末节之琐事,从“热带植物”到“蜗牛”,根本算不得什么,但方然还是下达了若干指示。 其中就包括一点,在客观条件、或现有资源无能为力,无法继续维持某物种的种群时,必须采取切实有效的手段,至少将目标物种的基因保存下来,与此同时,尽可能保存其活体冷冻样本,以及能获得的一切相关材料。 要保护一个物种,或者,至少保存一个“复活”的希望,基因是必须要有。 但迄今为止,人类仍未掌握从基因复原出个体、继而复原出物种种群的技术,正因如此,一切相关材料的获取才至关重要。 基因,原则上讲,包含物种中个体的一切讯息,这是流行已久的观点。 却并不正确,甚至是谬误。 盖亚表面的一切生命,除极少数例外,皆有dna、基因,方方面面的研究也无数次证明,基因是生命活动的主宰,这方面的认识方然很早就有,无须赘述。 但另一方面,稍加思考,也不难发现“基因是生物个体、乃至物种的全部”有何谬误。 基因主宰生命的一切活动,这断言并没有错,但,观察生命基本单元——细胞的活动,便不难发现,所谓“基因主宰一切生命活动”的断言,无非是再说,基因主宰着细胞本身的一切行为,包括分裂,却并不包括“制造自身”。 细胞分裂,几乎一切生命的繁衍手段,并未“制造”细胞本身,而只是根据已有的物质复制出备份、而后一刀两段。 倘若没有“已有的细胞”,空有基因,根本就无法完成这一步骤。 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 细胞的一切生命活动,都由基因主宰,然而细胞本身却并非基因所能制造。 基因所能做的,无非是“拷贝”已有的细胞,这自然就引出一个问题,那个最初的、最原始的“起源细胞”究竟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原则上也无法知道,但有一点则确凿无疑,那必定无法由基因制造出来。 思考到这里,方然并不是要再度探寻生命的起源,应付现在的状况,这一探寻似无必要,现代生命科学也早有了解决这一问题的手段,要“复活”灭绝的物种,可以尝试将基因植入类似物种的细胞之中。 假以时日,一旦这类技术成熟,的确可以回避基因与细胞的“鸡与蛋”之难题。 但另一方面,他也很自然的想起,决定生物形状、进而决定物种性状的因素,也绝非仅仅只有基因和细胞那样简单。 生物个体的发育,除最简单的单细胞生物之外,一概有从配子、或孢子到成体的复杂曲折路径,这一过程,毋庸置疑受到基因的调控,物质基础则来自最初的细胞,但,外界环境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这方面,无需列举从大西洋银边鱼、到尤洛浦鲈鱼的诸多品种,孵化温度可以决定幼苗性别的诸多实例。 单论人类的胚胎,发育过程中,也会受到从母体营养状况、到uterus内环境的影响。 生命科学的早期研究者,往往将这种情形与遗传混为一谈,实质却完全不同: 环境,只会影响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体,而不改变其基因。 当母体营养匮乏、蛋白质摄入不足时,会导致后代患ii型糖尿病的风险增高,这便是一个与基因遗传无关,而与后天发育过程相关的例证。 正文 第五〇七章 结论 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一个物种,其特质不仅由基因直接塑造,还会受到从外界环境到发育环境的一系列间接影响。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便会明白,保存某物种的基因,并不等于就保存了该物种本身。 基因,从辨识的角度,的确是该物种区别于盖亚表面其他物种的唯一标签,但仅有这“标签”还不够,若想在物种灭绝后,准确“复原”出该物种的个体,乃至群落,还需要十分准确的个体发育环境、群体生存环境等信息。 而所有这些信息,可想而知,保存的难度比一堆dna数据高得多。 不同于数量、容量与编码形式皆可知的dna,影响一个物种的外来因素,边界太模糊,究竟要将信息采集到什么程度,才能满足完全复原该物种的要求,这问题几乎无法回答。 唯一准确的回答,是“未雨绸缪”,根本就不要让物种陷入濒危、极危的境地; 同时也是一句毫无用处的废话。 物种多样性的维护,困难重重,曾经在这一领域长期钻研,方然对此心知肚明。 他更清楚的是,今天,就在盖亚表面的广袤大陆,乃至浩瀚大洋,无数极危物种,每一天、甚至每一刻都在灭绝。 而应该对此负责、也应该行动起来的人类,却忙于内斗,即便本身并没有恶意,客观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没有余力去稍加干预,更不用说洗心革面、改弦更张,进而扭转盖亚生物圈的宏观进程。 能做的太少,那么,也只能量力而行,做到一点就算一点了。 物种灭绝,趋势照这样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会突破盖亚生物圈的承受极限,到那时,世界会变作什么模样,阿达民眼下并无暇关注。 身为一介管理员,要分神的,又何止这样看似不疼不痒的消息。 回首过去,记忆,容量与准确性终归有限,往往是借助asa的庞大数据库,方然才能厘清思路,继而感慨自己走过的这一段崎岖道路:从西历1489年8月19日起,这世界,便充斥着各种坏消息,纷至沓来,令人窒息。 这一片铺天盖地的压迫之中,“强人工智能”,便好似一根救命的稻草。 掌控nep,日理万机,表面上管理一大片井然有序、实力强横的“一人之国”,忙碌的男人心里却比谁都更清楚,这种表象,注定无法持续到永远。 现如今,完全是因“一人治下”的架构、与编制14,310,000的暴力机器,暂时得以维持,畸形的残存文明,怪异的大区对峙,种种光怪陆离潜藏之下的矛盾,总有一天会如火山爆发,岩浆横流,将这世界焚烧殆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这也是方然决定研发“强ai”的初衷。 自西历1453年,一直走到今天,眼前,已不再有前人看透、铺垫的路,从今往后的每一步,只能自己决策,自己承担。 通往的是天堂,还是地狱,一切也都只能独力承受。 一人独行,完全无法指望任何同类,即便治下研究机构里的专家,学者,也只能供驱策、而无法共疾苦,研发“强人工智能”的动机,是否也包含着对这种绝对孤独、绝对寂寞的某种畏惧呢,自己也说不明白。 决策,继而行动,不惜代价的巨大投入,终归有所收获。 西历1497年的某一天,用餐时,方然接到nep_791机构发来的报告,呈报的特殊事件节点,让他看后为之一振。 兴奋,当然是有,与此同时也感到深深的紧张。 怎能不紧张呢,毕竟, 这可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某种程度上,创造出了超越自身的存在。 “强人工智能二号机”,项目代号“混沌”,该系统在持续70小时的运行后,开始向存储器中增添数据,直到今天,上电运行后的第693小时14分45秒,系统提取的刷新数据,显示其推导出的某条结论,“具有一定的新颖性”。 也就是人类未曾知晓的、崭新的数学知识,是这样吗。 简单浏览报告,方然明白了这想法不一定正确,以nep大区的数学研究机构,并不太可能掌握这世界上的所有数学知识,fscim体系里的数学领域相关知识,也远没有完成100%的定义,所以这断言为时尚早。 不过,基于fscim体系的解析,“强ai二号机”推导出的结论,是nep大区内的数学家们未曾得见,这倒是一个基本确定的事实。 西历1497年3月23日,历史上头一次,人类借助ai“得到”了某定律的证明。 定律的具体形式,身在领域之外,方然一时间还没办法理解的很透彻,总之是数论中的某个命题,其冷僻程度,并没有形成猜想、并以提出者进行命名,看到结论后,包括nep_705、706等机构里的数学家们,也多少有些意外。 当然,他们中的所有人,并未被告知“这是一份来自ai的证明”。 nep_791研发组的成员中,也有数学专家,因为知道这一份看上去平平无奇、至多“挺有技巧”的证明是来自于谁,而抱有极大的兴趣。 但他们研究之后,并说不出,这条看起来有点意思的性质,究竟是迄今为止无人发现、无人问津呢,还是作为一个没有显明价值的小结论,曾经被数学研究者们发现,并随意的放置在一边,没有格外关注。 这一情形,在旧时代的技术条件下,有点不可思议,但在新时代则实属寻常。 旧时代的人类文明,凭借发达的通讯手段而联系在一起,数学领域的绝大多数成果,都会迅速传遍整个学术界。 哪怕是那些没多大价值、探索难度低的结论,迟早也会被录入位于联邦普林斯顿大学的“数学基础信息数据库”,作为全人类的知识财富被保存下来。 但在第三次盖亚大战爆发后,准确地讲,战争爆发前的一段时间,世界就已事实上被分裂。 数学、乃至其他学科的国际交流,也逐渐变得不可能。 故从那之后,一直到今天,nep大区的数学研究者们并无法判断,这结论是否已被人类发现、并证明过,也实属寻常。 正文 第五〇八章 费马 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一个物种,其特质不仅由基因直接塑造,还会受到从外界环境到发育环境的一系列间接影响。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便会明白,保存某物种的基因,并不等于就保存了该物种本身。 基因,从辨识的角度,的确是该物种区别于盖亚表面其他物种的唯一标签,但仅有这“标签”还不够,若想在物种灭绝后,准确“复原”出该物种的个体,乃至群落,还需要十分准确的个体发育环境、群体生存环境等信息。 而所有这些信息,可想而知,保存的难度比一堆dna数据高得多。 不同于数量、容量与编码形式皆可知的dna,影响一个物种的外来因素,边界太模糊,究竟要将信息采集到什么程度,才能满足完全复原该物种的要求,这问题几乎无法回答。 唯一准确的回答,是“未雨绸缪”,根本就不要让物种陷入濒危、极危的境地; 同时也是一句毫无用处的废话。 物种多样性的维护,困难重重,曾经在这一领域长期钻研,方然对此心知肚明。 他更清楚的是,今天,就在盖亚表面的广袤大陆,乃至浩瀚大洋,无数极危物种,每一天、甚至每一刻都在灭绝。 而应该对此负责、也应该行动起来的人类,却忙于内斗,即便本身并没有恶意,客观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没有余力去稍加干预,更不用说洗心革面、改弦更张,进而扭转盖亚生物圈的宏观进程。 能做的太少,那么,也只能量力而行,做到一点就算一点了。 物种灭绝,趋势照这样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会突破盖亚生物圈的承受极限,到那时,世界会变作什么模样,阿达民眼下并无暇关注。 身为一介管理员,要分神的,又何止这样看似不疼不痒的消息。 回首过去,记忆,容量与准确性终归有限,往往是借助asa的庞大数据库,方然才能厘清思路,继而感慨自己走过的这一段崎岖道路:从西历1489年8月19日起,这世界,便充斥着各种坏消息,纷至沓来,令人窒息。 这一片铺天盖地的压迫之中,“强人工智能”,便好似一根救命的稻草。 掌控nep,日理万机,表面上管理一大片井然有序、实力强横的“一人之国”,忙碌的男人心里却比谁都更清楚,这种表象,注定无法持续到永远。 现如今,完全是因“一人治下”的架构、与编制14,310,000的暴力机器,暂时得以维持,畸形的残存文明,怪异的大区对峙,种种光怪陆离潜藏之下的矛盾,总有一天会如火山爆发,岩浆横流,将这世界焚烧殆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这也是方然决定研发“强ai”的初衷。 自西历1453年,一直走到今天,眼前,已不再有前人看透、铺垫的路,从今往后的每一步,只能自己决策,自己承担。 通往的是天堂,还是地狱,一切也都只能独力承受。 一人独行,完全无法指望任何同类,即便治下研究机构里的专家,学者,也只能供驱策、而无法共疾苦,研发“强人工智能”的动机,是否也包含着对这种绝对孤独、绝对寂寞的某种畏惧呢,自己也说不明白。 决策,继而行动,不惜代价的巨大投入,终归有所收获。 西历1497年的某一天,用餐时,方然接到nep_791机构发来的报告,呈报的特殊事件节点,让他看后为之一振。 兴奋,当然是有,与此同时也感到深深的紧张。 怎能不紧张呢,毕竟, 这可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某种程度上,创造出了超越自身的存在。 “强人工智能二号机”,项目代号“混沌”,该系统在持续70小时的运行后,开始向存储器中增添数据,直到今天,上电运行后的第693小时14分45秒,系统提取的刷新数据,显示其推导出的某条结论,“具有一定的新颖性”。 也就是人类未曾知晓的、崭新的数学知识,是这样吗。 简单浏览报告,方然明白了这想法不一定正确,以nep大区的数学研究机构,并不太可能掌握这世界上的所有数学知识,fscim体系里的数学领域相关知识,也远没有完成100%的定义,所以这断言为时尚早。 不过,基于fscim体系的解析,“强ai二号机”推导出的结论,是nep大区内的数学家们未曾得见,这倒是一个基本确定的事实。 西历1497年3月23日,历史上头一次,人类借助ai“得到”了某定律的证明。 定律的具体形式,身在领域之外,方然一时间还没办法理解的很透彻,总之是数论中的某个命题,其冷僻程度,并没有形成猜想、并以提出者进行命名,看到结论后,包括nep_705、706等机构里的数学家们,也多少有些意外。 当然,他们中的所有人,并未被告知“这是一份来自ai的证明”。 nep_791研发组的成员中,也有数学专家,因为知道这一份看上去平平无奇、至多“挺有技巧”的证明是来自于谁,而抱有极大的兴趣。 但他们研究之后,并说不出,这条看起来有点意思的性质,究竟是迄今为止无人发现、无人问津呢,还是作为一个没有显明价值的小结论,曾经被数学研究者们发现,并随意的放置在一边,没有格外关注。 这一情形,在旧时代的技术条件下,有点不可思议,但在新时代则实属寻常。 旧时代的人类文明,凭借发达的通讯手段而联系在一起,数学领域的绝大多数成果,都会迅速传遍整个学术界。 哪怕是那些没多大价值、探索难度低的结论,迟早也会被收录到位于联邦普林斯顿大学的“数学基础信息数据库”…… 简单浏览报告,方然明白了这想法不一定正确,以nep大区的数学研究机构,并不太可能掌握这世界上的所有数学知识,fscim体系里的数学领域相关知识,也远没有完成100%的定义,所以这断言为时尚早。 正文 第五〇九章 异样 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一个物种,其特质不仅由基因直接塑造,还会受到从外界环境到发育环境的一系列间接影响。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便会明白,保存某物种的基因,并不等于就保存了该物种本身。 基因,从辨识的角度,的确是该物种区别于盖亚表面其他物种的唯一标签,但仅有这“标签”还不够,若想在物种灭绝后,准确“复原”出该物种的个体,乃至群落,还需要十分准确的个体发育环境、群体生存环境等信息。 而所有这些信息,可想而知,保存的难度比一堆dna数据高得多。 不同于数量、容量与编码形式皆可知的dna,影响一个物种的外来因素,边界太模糊,究竟要将信息采集到什么程度,才能满足完全复原该物种的要求,这问题几乎无法回答。 唯一准确的回答,是“未雨绸缪”,根本就不要让物种陷入濒危、极危的境地; 同时也是一句毫无用处的废话。 物种多样性的维护,困难重重,曾经在这一领域长期钻研,方然对此心知肚明。 他更清楚的是,今天,就在盖亚表面的广袤大陆,乃至浩瀚大洋,无数极危物种,每一天、甚至每一刻都在灭绝。 而应该对此负责、也应该行动起来的人类,却忙于内斗,即便本身并没有恶意,客观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没有余力去稍加干预,更不用说洗心革面、改弦更张,进而扭转盖亚生物圈的宏观进程。 能做的太少,那么,也只能量力而行,做到一点就算一点了。 物种灭绝,趋势照这样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会突破盖亚生物圈的承受极限,到那时,世界会变作什么模样,阿达民眼下并无暇关注。 身为一介管理员,要分神的,又何止这样看似不疼不痒的消息。 回首过去,记忆,容量与准确性终归有限,往往是借助asa的庞大数据库,方然才能厘清思路,继而感慨自己走过的这一段崎岖道路:从西历1489年8月19日起,这世界,便充斥着各种坏消息,纷至沓来,令人窒息。 这一片铺天盖地的压迫之中,“强人工智能”,便好似一根救命的稻草。 掌控nep,日理万机,表面上管理一大片井然有序、实力强横的“一人之国”,忙碌的男人心里却比谁都更清楚,这种表象,注定无法持续到永远。 现如今,完全是因“一人治下”的架构、与编制14,310,000的暴力机器,暂时得以维持,畸形的残存文明,怪异的大区对峙,种种光怪陆离潜藏之下的矛盾,总有一天会如火山爆发,岩浆横流,将这世界焚烧殆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这也是方然决定研发“强ai”的初衷。 自西历1453年,一直走到今天,眼前,已不再有前人看透、铺垫的路,从今往后的每一步,只能自己决策,自己承担。 通往的是天堂,还是地狱,一切也都只能独力承受。 一人独行,完全无法指望任何同类,即便治下研究机构里的专家,学者,也只能供驱策、而无法共疾苦,研发“强人工智能”的动机,是否也包含着对这种绝对孤独、绝对寂寞的某种畏惧呢,自己也说不明白。 决策,继而行动,不惜代价的巨大投入,终归有所收获。 西历1497年的某一天,用餐时,方然接到nep_791机构发来的报告,呈报的特殊事件节点,让他看后为之一振。 兴奋,当然是有,与此同时也感到深深的紧张。 怎能不紧张呢,毕竟, 这可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某种程度上,创造出了超越自身的存在。 “强人工智能二号机”,项目代号“混沌”,该系统在持续70小时的运行后,开始向存储器中增添数据,直到今天,上电运行后的第693小时14分45秒,系统提取的刷新数据,显示其推导出的某条结论,“具有一定的新颖性”。 也就是人类未曾知晓的、崭新的数学知识,是这样吗。 简单浏览报告,方然明白了这想法不一定正确,以nep大区的数学研究机构,并不太可能掌握这世界上的所有数学知识,fscim体系里的数学领域相关知识,也远没有完成100%的定义,所以这断言为时尚早。 不过,基于fscim体系的解析,“强ai二号机”推导出的结论,是nep大区内的数学家们未曾得见,这倒是一个基本确定的事实。 西历1497年3月23日,历史上头一次,人类借助ai“得到”了某定律的证明。 定律的具体形式,身在领域之外,方然一时间还没办法理解的很透彻,总之是数论中的某个命题,其冷僻程度,并没有形成猜想、并以提出者进行命名,看到结论后,包括nep_705、706等机构里的数学家们,也多少有些意外。 当然,他们中的所有人,并未被告知“这是一份来自ai的证明”。 nep_791研发组的成员中,也有数学专家,因为知道这一份看上去平平无奇、至多“挺有技巧”的证明是来自于谁,而抱有极大的兴趣。 但他们研究之后,并说不出,这条看起来有点意思的性质,究竟是迄今为止无人发现、无人问津呢,还是作为一个没有显明价值的小结论,曾经被数学研究者们发现,并随意的放置在一边,没有格外关注。 这一情形,在旧时代的技术条件下,有点不可思议,但在新时代则实属寻常。 旧时代的人类文明,凭借发达的通讯手段而联系在一起,数学领域的绝大多数成果,都会迅速传遍整个学术界。 哪怕是那些没多大价值、探索难度低的结论,迟早也会被收录到位于联邦普林斯顿大学的“数学基础信息数据库”…… 简单浏览报告,方然明白了这想法不一定正确,以nep大区的数学研究机构,并不太可能掌握这世界上的所有数学知识,fscim体系里的数学领域相关知识,也远没有完成100%的定义…… 正文 第五一〇章 盘古 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一个物种,其特质不仅由基因直接塑造,还会受到从外界环境到发育环境的一系列间接影响。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便会明白,保存某物种的基因,并不等于就保存了该物种本身。 基因,从辨识的角度,的确是该物种区别于盖亚表面其他物种的唯一标签,但仅有这“标签”还不够,若想在物种灭绝后,准确“复原”出该物种的个体,乃至群落,还需要十分准确的个体发育环境、群体生存环境等信息。 而所有这些信息,可想而知,保存的难度比一堆dna数据高得多。 不同于数量、容量与编码形式皆可知的dna,影响一个物种的外来因素,边界太模糊,究竟要将信息采集到什么程度,才能满足完全复原该物种的要求,这问题几乎无法回答。 唯一准确的回答,是“未雨绸缪”,根本就不要让物种陷入濒危、极危的境地; 同时也是一句毫无用处的废话。 物种多样性的维护,困难重重,曾经在这一领域长期钻研,方然对此心知肚明。 他更清楚的是,今天,就在盖亚表面的广袤大陆,乃至浩瀚大洋,无数极危物种,每一天、甚至每一刻都在灭绝。 而应该对此负责、也应该行动起来的人类,却忙于内斗,即便本身并没有恶意,客观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没有余力去稍加干预,更不用说洗心革面、改弦更张,进而扭转盖亚生物圈的宏观进程。 能做的太少,那么,也只能量力而行,做到一点就算一点了。 物种灭绝,趋势照这样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会突破盖亚生物圈的承受极限,到那时,世界会变作什么模样,阿达民眼下并无暇关注。 身为一介管理员,要分神的,又何止这样看似不疼不痒的消息。 回首过去,记忆,容量与准确性终归有限,往往是借助asa的庞大数据库,方然才能厘清思路,继而感慨自己走过的这一段崎岖道路:从西历1489年8月19日起,这世界,便充斥着各种坏消息,纷至沓来,令人窒息。 这一片铺天盖地的压迫之中,“强人工智能”,便好似一根救命的稻草。 掌控nep,日理万机,表面上管理一大片井然有序、实力强横的“一人之国”,忙碌的男人心里却比谁都更清楚,这种表象,注定无法持续到永远。 现如今,完全是因“一人治下”的架构、与编制14,310,000的暴力机器,暂时得以维持,畸形的残存文明,怪异的大区对峙,种种光怪陆离潜藏之下的矛盾,总有一天会如火山爆发,岩浆横流,将这世界焚烧殆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这也是方然决定研发“强ai”的初衷。 自西历1453年,一直走到今天,眼前,已不再有前人看透、铺垫的路,从今往后的每一步,只能自己决策,自己承担。 通往的是天堂,还是地狱,一切也都只能独力承受。 一人独行,完全无法指望任何同类,即便治下研究机构里的专家,学者,也只能供驱策、而无法共疾苦,研发“强人工智能”的动机,是否也包含着对这种绝对孤独、绝对寂寞的某种畏惧呢,自己也说不明白。 决策,继而行动,不惜代价的巨大投入,终归有所收获。 西历1497年的某一天,用餐时,方然接到nep_791机构发来的报告,呈报的特殊事件节点,让他看后为之一振。 兴奋,当然是有,与此同时也感到深深的紧张。 怎能不紧张呢,毕竟, 这可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某种程度上,创造出了超越自身的存在。 “强人工智能二号机”,项目代号“混沌”,该系统在持续70小时的运行后,开始向存储器中增添数据,直到今天,上电运行后的第693小时14分45秒,系统提取的刷新数据,显示其推导出的某条结论,“具有一定的新颖性”。 也就是人类未曾知晓的、崭新的数学知识,是这样吗。 简单浏览报告,方然明白了这想法不一定正确,以nep大区的数学研究机构,并不太可能掌握这世界上的所有数学知识,fscim体系里的数学领域相关知识,也远没有完成100%的定义,所以这断言为时尚早。 不过,基于fscim体系的解析,“强ai二号机”推导出的结论,是nep大区内的数学家们未曾得见,这倒是一个基本确定的事实。 西历1497年3月23日,历史上头一次,人类借助ai“得到”了某定律的证明。 定律的具体形式,身在领域之外,方然一时间还没办法理解的很透彻,总之是数论中的某个命题,其冷僻程度,并没有形成猜想、并以提出者进行命名,看到结论后,包括nep_705、706等机构里的数学家们,也多少有些意外。 当然,他们中的所有人,并未被告知“这是一份来自ai的证明”。 nep_791研发组的成员中,也有数学专家,因为知道这一份看上去平平无奇、至多“挺有技巧”的证明是来自于谁,而抱有极大的兴趣。 但他们研究之后,并说不出,这条看起来有点意思的性质,究竟是迄今为止无人发现、无人问津呢,还是作为一个没有显明价值的小结论,曾经被数学研究者们发现,并随意的放置在一边,没有格外关注。 这一情形,在旧时代的技术条件下,有点不可思议,但在新时代则实属寻常。 旧时代的人类文明,凭借发达的通讯手段而联系在一起,数学领域的绝大多数成果,都会迅速传遍整个学术界。 哪怕是那些没多大价值、探索难度低的结论,迟早也会被收录到位于联邦普林斯顿大学的“数学基础信息数据库”…… 简单浏览报告,方然明白了这想法不一定正确,以nep大区的数学研究机构,并不太可能掌握这世界上的所有数学知识,fscim体系里的数学领域相关知识,也远没有完成百分之百的定义。 正文 第五一一章 差异 “费马……大定理?” 阿达民的话,让莱斯利*兰伯特很意外,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为何而疑惑。 这位阿达民先生,他不知道“费马大定理”已经被证明了吗,但即便如此,自己要不要直言相告,冒这样的风险去揭短呢。 这边还在犹豫,线路另一头,asa的提醒已做了这样一件事。 “哦,是这样,‘费马大定理’已经被人类证明过了。 那么换一个待解决的猜想,怎么样,兰伯特先生,我们咨询一下数学家们,或者从数据库里找几个难度较高的猜想,让‘二号机’尝试证明一下,这是否能验证,‘混沌’系统的能力究竟如何。” “理论上讲,这样做是有一定的价值。” 所谓当局者迷,身在“强人工智能”研发组,从一开始就瞄准自主思维的设计目标,长期以来莱斯利*兰伯特所想的,几乎都是如何让ai具备自主思维,创造性、探索性研究的能力,而几乎没考虑过别的。 不过,接触这一设想后,凭借自己对“混沌”系统的观察,兰伯特还是不自觉的在屏幕前摇一摇头,他并不认为现在的“混沌”能解决多么高深的数学问题。 从数论中的一个普通结论,到长久未解决的猜想,难度究竟差多少。 这问题,别说普通民众,即便在数学领域摸爬滚打多年的研究者,也不一定能给出准确的回答,甚至往往要等到猜想被解决后,才能有一个相对准确、公允的评价,然而此时猜想已经被解决,这种回答的价值,自然也近乎于零。 身为一名数学领域的涉猎者,在这方面,莱斯利*兰伯特凑巧有详细的观察与思考。 权衡利弊后,他直接向阿达民指出,所谓“选择高难度的猜想”,这一设定本身就包含极大的不确定性:数学猜想的“难度”,并无绝对标准,而几乎完全由研究者的数量、水平,和猜想屹立的时间长短来决定。 譬如著名的“费马大定理”,从西历1092年提出,到西历1450年解决,包括欧拉、柯西、高斯、勒贝格等著名数学家都牵扯其中。 这么多顶尖头脑的努力,前后也经历了三百多年时间,才最终将其证明。 这样的现实,在费马大定理被证明之前,的确可以作为很有利的论据,证明这一定理(其实应该用“猜想”)的难度之高。 但是这一原则,很显然,并无法应用到所有的数学结论、猜想之上。 现代数学,已经发展到怎样的程度,兰伯特略知一二,他很清楚数学这一棵参天大树,现如今是怎样的枝繁叶茂。 具体到每一个分支,又有近乎无数的研究成果与未解之谜,即便动员旧时代的所有数学家,殚精竭虑,也绝无可能针对每一个猜想、结论都展开详尽而长久的研究,因而也不可能凭借“研究者数量、水平、时长”的大原则,判断问题的难度。 道理很简单,人类根本没有这么多顶尖人才,仅有的人才,也断然无法将所有时间精力耗费在理论研究、猜想证明上。 浩如烟海的数学领域中,会埋伏着多少无人问津的猜想、结论、命题。 所有这些命题,其中,必定有一些难度极高,甚至远远超越人类现有知识的存在,但因为无人关注,甚至无人发现,对其实际难度,人类根本就一无所知。 不仅如此,从另外一个角度,哪怕对于那些流行于世、知名度极高的数学猜想,要在这些猜想被数学家证明/证伪之前,判断其难度,事实上也相当于一种“未卜先知”,根本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很多数学猜想,譬如“哥德巴赫猜想”就属于这一类,迄今为止,数学家们掌握的手段,都只能迫近、而无法将其解决。 这意味着,要么“哥德巴赫猜想”无法被证明/证伪,要么就需要一些崭新的数学研究成果、理论,不论哪一种,今天的数学家们都无从判断,更谈不上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工作量预测,最后,只能认定其难度的下限,而无法判断其上限。 除此之外,另有一些猜想,譬如已经被安德鲁*怀尔斯证明的“费马大定理”,在最终被证明前的若干年,就有一定的迹象显示其“很有可能被解决”。 即便如此,作为投入进攻的数学家,安德鲁*怀尔斯本人在一开始也必定没有十成把握。 事实上,但凡在开始工作之前,有足以判断该猜想之难度的所谓“十成把握”,当事者立即就可以宣称自己已解决了该猜想,接下来,只要潜心完善证明过程即可,这是数学界时常出现、公认有效的做法。 总结起来,对一个尚未解决的数学猜想,不论是否有思路,都无法准确判断其难度,这才是实际情况。 既然是用来验证“混沌”系统的能力,难度未知的猜想,就不是一种合适的题材。 尽管如此,阿达民提出的设想,兰伯特还是不想直接拒绝,想一想反正也没关系,就应承下来,比较随意的选择“黎曼猜想”送入二号机。 论说起来,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黎曼猜想”,显然也不是好啃的硬骨头。 西历1497年4月10日,“强人工智能二号机”接到外部指令,尝试解析一个已有命题,当然,以黎曼命名的该猜想,在系统的基本数据库里是已经存在的,指令要求是“尝试证明/证伪”,然后就是等待结果。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论阿达民、还是研究者,都没有耐心等待太久。 但任凭怎样运转,系统监测显示约60%的算力都被这一指令占用,直到1497年5月10日,持续运转七百多小时的“混沌”仍未给出任何结论。 不仅如此,对“混沌”系统的当前状态,是否在这一过程中有所收获、还是茫然不知所以,由于“强ai”的总体架构与传统计算机体系迥异,现在也没办法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一个月的时间并不足以解决“黎曼猜想”。 正文 第五一二章 超越 “费马……大定理?” 阿达民的话,让莱斯利*兰伯特很意外,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为何而疑惑。 这位阿达民先生,他不知道“费马大定理”已经被证明了吗,但即便如此,自己要不要直言相告,冒这样的风险去揭短呢。 这边还在犹豫,线路另一头,asa的提醒已做了这样一件事。 “哦,是这样,‘费马大定理’已经被人类证明过了。 那么换一个待解决的猜想,怎么样,兰伯特先生,我们咨询一下数学家们,或者从数据库里找几个难度较高的猜想,让‘二号机’尝试证明一下,这是否能验证,‘混沌’系统的能力究竟如何。” “理论上讲,这样做是有一定的价值。” 所谓当局者迷,身在“强人工智能”研发组,从一开始就瞄准自主思维的设计目标,长期以来莱斯利*兰伯特所想的,几乎都是如何让ai具备自主思维,创造性、探索性研究的能力,而几乎没考虑过别的。 不过,接触这一设想后,凭借自己对“混沌”系统的观察,兰伯特还是不自觉的在屏幕前摇一摇头,他并不认为现在的“混沌”能解决多么高深的数学问题。 从数论中的一个普通结论,到长久未解决的猜想,难度究竟差多少。 这问题,别说普通民众,即便在数学领域摸爬滚打多年的研究者,也不一定能给出准确的回答,甚至往往要等到猜想被解决后,才能有一个相对准确、公允的评价,然而此时猜想已经被解决,这种回答的价值,自然也近乎于零。 身为一名数学领域的涉猎者,在这方面,莱斯利*兰伯特凑巧有详细的观察与思考。 权衡利弊后,他直接向阿达民指出,所谓“选择高难度的猜想”,这一设定本身就包含极大的不确定性:数学猜想的“难度”,并无绝对标准,而几乎完全由研究者的数量、水平,和猜想屹立的时间长短来决定。 譬如著名的“费马大定理”,从西历1092年提出,到西历1450年解决,包括欧拉、柯西、高斯、勒贝格等著名数学家都牵扯其中。 这么多顶尖头脑的努力,前后也经历了三百多年时间,才最终将其证明。 这样的现实,在费马大定理被证明之前,的确可以作为很有利的论据,证明这一定理(其实应该用“猜想”)的难度之高。 但是这一原则,很显然,并无法应用到所有的数学结论、猜想之上。 现代数学,已经发展到怎样的程度,兰伯特略知一二,他很清楚数学这一棵参天大树,现如今是怎样的枝繁叶茂。 具体到每一个分支,又有近乎无数的研究成果与未解之谜,即便动员旧时代的所有数学家,殚精竭虑,也绝无可能针对每一个猜想、结论都展开详尽而长久的研究,因而也不可能凭借“研究者数量、水平、时长”的大原则,判断问题的难度。 道理很简单,人类根本没有这么多顶尖人才,仅有的人才,也断然无法将所有时间精力耗费在理论研究、猜想证明上。 浩如烟海的数学领域中,会埋伏着多少无人问津的猜想、结论、命题。 所有这些命题,其中,必定有一些难度极高,甚至远远超越人类现有知识的存在,但因为无人关注,甚至无人发现,对其实际难度,人类根本就一无所知。 不仅如此,从另外一个角度,哪怕对于那些流行于世、知名度极高的数学猜想,要在这些猜想被数学家证明/证伪之前,判断其难度,事实上也相当于一种“未卜先知”,根本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很多数学猜想,譬如“哥德巴赫猜想”就属于这一类,迄今为止,数学家们掌握的手段,都只能迫近、而无法将其解决。 这意味着,要么“哥德巴赫猜想”无法被证明/证伪,要么就需要一些崭新的数学研究成果、理论,不论哪一种,今天的数学家们都无从判断,更谈不上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工作量预测,最后,只能认定其难度的下限,而无法判断其上限。 除此之外,另有一些猜想,譬如已经被安德鲁*怀尔斯证明的“费马大定理”,在最终被证明前的若干年,就有一定的迹象显示其“很有可能被解决”。 即便如此,作为投入进攻的数学家,安德鲁*怀尔斯本人在一开始也必定没有十成把握。 事实上,但凡在开始工作之前,有足以判断该猜想之难度的所谓“十成把握”,当事者立即就可以宣称自己已解决了该猜想,接下来,只要潜心完善证明过程即可,这是数学界时常出现、公认有效的做法。 总结起来,对一个尚未解决的数学猜想,不论是否有思路,都无法准确判断其难度,这才是实际情况。 既然是用来验证“混沌”系统的能力,难度未知的猜想,就不是一种合适的题材。 尽管如此,阿达民提出的设想,兰伯特还是不想直接拒绝,想一想反正也没关系,就应承下来,比较随意的选择“黎曼猜想”送入二号机。 论说起来,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黎曼猜想”,显然也不是好啃的硬骨头。 西历1497年4月10日,“强人工智能二号机”接到外部指令,尝试解析一个已有命题,当然,以黎曼命名的该猜想,在系统的基本数据库里是已经存在的,指令要求是“尝试证明/证伪”,然后就是等待结果。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论阿达民、还是研究者,都没有耐心等待太久。 但任凭怎样运转,系统监测显示约60%的算力都被这一指令占用,直到1497年5月10日,持续运转七百多小时的“混沌”仍未给出任何结论。 不仅如此,对“混沌”系统的当前状态,是否在这一过程中有所收获、还是茫然不知所以,由于“强ai”的总体架构与传统计算机体系迥异,现在也没办法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一个月的时间并不足以解决“黎曼猜想”…… 正文 第五一三章 数学 不论谬误,还是留待进一步讨论,甚至“超越”,科学家们在这一问题上的分歧,都让方然感到新鲜。 毕竟现在讨论的问题,并不是一个由于信息不全,或现有理论、手段之局限性而引发的争论,摆在所有人眼前的只是一份“莫名其妙”的数学证明,是对是错,难道不该顷刻可知吗。 不知不觉,时间一点点过去,现场讨论的气氛相当热烈,方然却意兴阑珊。 他现在所想的,与在场专家、学者们所讨论的,并不一致,看到他们饶有兴致的围绕“混沌”提交的证明辩论,焦点,集中在高维空间定距,或者命题的证明之逻辑上,不知为何,他就会有一点坐立不安。 虽然也有一些学者,如莱斯利*兰伯特,指出辩论的矛盾之处,倘若认为“混沌”的结论有误,作为ai,这本身就极其诡异。 但,问题真的仅此而已吗,恐怕不。 一边聆听现场发言,一边扫视会场,不知不觉,四十四岁的男人有一点开小差,思绪逐渐脱离具体的证明、维度乃至辩论,而越来越天马行空,就在这样的过程中,他逐渐摸索到一点清晰的思路。 对“混沌”提交的这一份证明,科学家们关注的方向,或许并不恰当。 会议之后,没有急于离开“替身机器”,方然想了想,还是决定呼叫莱斯利*兰伯特,让他带领几位数学家到休息室。 “抱歉,再占用诸位一些时间; 对下午的议题,本人有些不太成熟的想法,还想请教咨询一下。” 对待nep大区的科学家,方然相当礼貌,虽然这些专家、学者和定居点内的一千万民众并无本质区别,对管理员的吩咐,只有照办,但他没打算滥施威权,给双方的交流平添一些不必要的隔阂。 “对‘混沌’系统给出的‘费马大定理之证明’,刚才诸位已讨论过。 我个人的建议,首先,考虑到这份证明的一点背景讯息: 费马大定理,无疑是正确的,安德鲁*怀尔斯教授的杰出工作成果,可以确保这一点,同时注意到,计算机系统与人工智能的特性,是‘不会出错’,那么诸位对‘混沌’给出的证明,予以否定,这一事态就很耐人寻味。 ‘混沌’的证明,究竟是对,还是错? 关于这一点,显然,本人并无资格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而应该相信你们的判断,那么这就引出第二个问题: 强ai,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会给出一份这样的证明。 这个问题,诸位在批驳其给出的证明时,有没有考虑过呢,但说无妨。” 话音落地,休息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对在场者的沉默,方然看来看去,他忽然间竟有一点忧心忡忡。 在座的几位专家,姓名,职务乃至研究领域,asa已经叠加显示到视野中,但这些并无关紧要,怎么说也是人类最聪明、最顶尖的一批头脑,竟然会在这方面毫无觉察,是这样吗,这对自己而言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 “那么,诸位先思考一下,本人端出自己的结论来,权作抛砖引玉。 对‘混沌’系统给出的费马大定理之证明,本人认为,其很有可能是正确的;但与此同时,诸位对这一证明的判断,同样也应该是正确的。 换句话讲,这一证明究竟是对,还是错,与评判者的立场密切相关。” “呃……那么,阿达民先生,” 一开始还在疑惑,越听,越觉得难以忍受,在场者中终于有人举手示意, “您的意思是,‘强ai二号机’给出的所谓‘费马大定理之证明’,这么一项数学上的结论,其正确与否,并不是确凿无疑、或无法判定,而是在不同立场的评判者眼里,可能正确,也可能不正确? 恕我直言,” 眼见“阿达民”,也就是中年替身点一点头,发言者觉得这简直荒谬, “先生,您是否清楚,但凡有意义的数学命题,只可能有三种状态,真,伪,不可判定。 不管哪一种状况,其本身必定是确凿的,决不会变来变去,仅仅因为站在不同立场上的人去评判,就有迥然不同的结论!” 言下之意,阿达民,您是一个傻瓜吗; 数学,数学是什么,但凡有点起码的认识,又怎会说出这种荒唐的梦话。 这种潜台词,不论从语气,神态,还是在场其他数学家的表情,方然都不难感受到,但现在这些并无所谓,他只是坐在那盯着发言者看了一会儿,直到后者有点心里发毛,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解释: “您,和您的同僚,是想暗示本人乃一介麻瓜,是吗? 数学是客观的,不会因为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其实,一切客观规律莫不如此,在座诸位和本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必须指出,‘客观规律’并不直接等同于‘数学’,人类总结、构建出的数学,并不一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客观规律是永恒的,唯一的,人类对其的表述、归纳与演绎,却未必永恒而又唯一。 强人工智能,发展出自己的一套数学理论体系,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恕我直言,您的这番话,完全是一种天马行空的幻想。 数学规律的客观性,无需赘言,不论用什么形式去表述,规律本身都不会变,也不可能变; 再强大的计算机、人工智能,终究也只是一台有限状态自动机,其自身运行尚且要服从数学规律,何谈创造出‘新的数学’?” 各说各话,不知在场的数学家们怎么看,方然是有这种感觉。 数学是否唯一,这种话题,乍一想来的确没有任何辩论的必要,所谓1+1=2的原理,放眼整个宇宙恐怕都是如此,不论用什么计数符号和运算符号表示,表达式背后的基本原理也完全一致。 这种极度的同一性,是数学研究的基本前提,甚至同为基础学科的物理都无法具备。 道理如此显明,方然必定也知道的一清二楚,更不会不自量力、或者头脑发昏的去挑战这一普适原则,他的本意根本就不是这样。 而是说,面对同样的客观规律,人类与ai的认知动机、角度与方式, 可能有着巨大的,根本性的区别。 正文 第五一四章 智能 不论谬误,还是留待进一步讨论,甚至“超越”,科学家们在这一问题上的分歧,都让方然感到新鲜。 毕竟现在讨论的,并不是一个实践领域的复杂问题,由于信息不全,或者现有理论、手段的局限性,而引发不同意见的争论,摆在所有人眼前的只是一份“莫名其妙”的数学证明,是对是错,难道不该是顷刻可知吗。 不知不觉,时间一点点过去,现场讨论的气氛相当热烈,方然却逐渐意兴阑珊。 他现在所想的,与在场专家、学者们所讨论的,并不一致,看到他们饶有兴致的围绕“混沌”提交的证明辩论,焦点,集中在高维空间定距,或者命题的证明之逻辑上,不知为何,他就会有一点坐立不安。 虽然也有一些学者,如莱斯利*兰伯特,指出辩论的矛盾之处,倘若认为“混沌”的结论有误,作为ai,这本身就极其诡异。 但,问题真的仅此而已吗,恐怕不。 一边聆听现场发言,一边扫视会场,不知不觉,四十四岁的男人有一点开小差,思绪逐渐脱离具体的证明、维度乃至辩论,而越来越天马行空,就在这样的过程中,他逐渐摸索到一点清晰的思路。 对“混沌”提交的这一份证明,科学家们关注的方向,或许并不恰当。 会议之后,没有急于离开“替身机器”,方然想了想,还是决定呼叫莱斯利*兰伯特,让他带领几位数学家到休息室。 “抱歉,再占用诸位一些时间; 对下午的议题,本人有些不太成熟的想法,还想请教咨询一下。” 对待nep大区的科学家,方然相当礼貌,虽然这些专家、学者和定居点内的一千万民众并无本质区别,对管理员的吩咐,只有照办,但他没打算滥施威权,给双方的交流平添一些不必要的隔阂。 “对‘混沌’系统给出的‘费马大定理之证明’,刚才诸位已讨论过。 我个人的建议,首先,考虑到这份证明的一点背景讯息: 费马大定理,无疑是正确的,安德鲁*怀尔斯教授的杰出工作成果,可以确保这一点,同时注意到,计算机系统与人工智能的特性,是‘不会出错’,那么诸位对‘混沌’给出的证明,予以否定,这一事态就很耐人寻味。 ‘混沌’的证明,究竟是对,还是错? 关于这一点,显然,本人并无资格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而应该相信你们的判断,那么这就引出第二个问题: 强ai,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会给出一份这样的证明。 这个问题,诸位在批驳其给出的证明时,有没有考虑过呢,但说无妨。” 话音落地,休息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对在场者的沉默,方然看来看去,他忽然间竟有一点忧心忡忡。 在座的几位专家,姓名,职务乃至研究领域,asa已经叠加显示到视野中,但这些并无关紧要,怎么说也是人类最聪明、最顶尖的一批头脑,竟然会在这方面毫无觉察,是这样吗,这对自己而言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 “那么,诸位先思考一下,本人端出自己的结论来,权作抛砖引玉。 对‘混沌’系统给出的费马大定理之证明,本人认为,其很有可能是正确的;但与此同时,诸位对这一证明的判断,同样也应该是正确的。 换句话讲,这一证明究竟是对,还是错,与评判者的立场密切相关。” “呃……那么,阿达民先生,” 一开始还在疑惑,越听,越觉得难以忍受,在场者中终于有人举手示意, “您的意思是,‘强ai二号机’给出的所谓‘费马大定理之证明’,这么一项数学上的结论,其正确与否,并不是确凿无疑、或无法判定,而是在不同立场的评判者眼里,可能正确,也可能不正确? 恕我直言,” 眼见“阿达民”,也就是中年替身点一点头,发言者觉得这简直荒谬, “先生,您是否清楚,但凡有意义的数学命题,只可能有三种状态,真,伪,不可判定。 不管哪一种状况,其本身必定是确凿的,决不会变来变去,仅仅因为站在不同立场上的人去评判,就有迥然不同的结论!” 言下之意,阿达民,您是一个傻瓜吗; 数学,数学是什么,但凡有点起码的认识,又怎会说出这种荒唐的梦话。 这种潜台词,不论从语气,神态,还是在场其他数学家的表情,方然都不难感受到,但现在这些并无所谓,他只是坐在那盯着发言者看了一会儿,直到后者有点心里发毛,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解释: “您,和您的同僚,是想暗示本人乃一介麻瓜,是吗? 数学是客观的,不会因为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其实,一切客观规律莫不如此,在座诸位和本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必须指出,‘客观规律’并不直接等同于‘数学’,人类总结、构建出的数学,并不一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客观规律是永恒的,唯一的,人类对其的表述、归纳与演绎,却未必永恒而又唯一。 强人工智能,发展出自己的一套数学理论体系,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恕我直言,您的这番话,完全是一种天马行空的幻想。 数学规律的客观性,无需赘言,不论用什么形式去表述,规律本身都不会变,也不可能变; 再强大的计算机、人工智能,终究也只是一台有限状态自动机,其自身运行尚且要服从数学规律,何谈创造出‘新的数学’?” 各说各话,不知在场的数学家们怎么看,方然是有这种感觉。 数学是否唯一,这种话题,乍一想来的确没有任何辩论的必要,所谓1+1=2的原理,放眼整个宇宙恐怕都是如此,不论用什么计数符号和运算符号表示,表达式背后的基本原理也完全一致。 这种极度的同一性,是数学研究的基本前提,甚至同为基础学科的物理都无法具备。 道理如此显明,方然必定也知道的一清二楚,更不会不自量力、或者头脑发昏的去挑战这一普适原则,他的本意根本就不是这样…… 正文 第五一五章 强韧 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对一个人而言,四十四岁的年纪仍然已足够大,大到了或许该认真考虑一下身后之事的程度。 即便对“阿达民”这样的人,也一样。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虽然只是空话,但倘若忽略这必将降临的命运到来之前,苟延残喘的时间之长短,这句话迄今为止仍绝对正确,从而也制造出一个看似十分有道理的悖论,往往令凡人无法反驳。 人,皆有一死,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理; 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一个人曾逃脱过这宿命,既往应验率100%的断言,这,不是真理却又是什么呢。 念及至此,即便已在永生之路上跋涉多年,方然仍心生一丝惊悚。 站在西历1497年的时间节点上,刚刚完成体检,各项指标显示这一具已使用16,152天的血肉之躯,状态还好。 倘若运气不是太差,接下来,想必总还有至少一万多天可用,倘若治下大区的科学家们足够努力,命运之神也足够眷顾,将其延续更长时间,一百年,几百年,甚至更长远的目标,也并非完全的不可能。 但这样就是永远了吗。 当然不,否则一切便也太过简单,甚至于乏味。 永生,毕生追求,却始终深埋心底的至高目标,并非一味给身体续命就能达成,这一点,完全凭借孤独的思考而洞悉,生而为人,身体的不朽,或许可以借助发达之极的生物工程来达到,但要想真的一直存活下去,仅仅“不死”,是绝对不够的。 用不着回望久远的过去,自1489年起,几十亿人在至多两、三年的时间里被迫下车,就已为幸存者敲响了警钟。 被人戕害,而非寿终正寝,才是这样一个时代的新常态。 至少对管理员而言,一旦虚伪的和平被打破,纷争并起,要么成为“那个人”,要么被“同类”干掉,除此以外,不会再有其他任何结局。 只因此时的世界,人类文明,原则上已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怪异状态,遍布盖亚表面的庞大自动化、智能化体系,有资格也有能力掌控其一部分,因而有可能成为重大威胁的管理员,只有区区几十之数。 为避免任何潜在的风险,任何管理员在得以将枪口对准竞争者时,都会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一劳永逸,以绝后患。 杀戮,或者被杀戮,未知的前途命运,居然让方然感到一丝兴奋。 那战争何时会到来呢。 …… 西历1497年,不知不觉间,大雪纷飞的冬天再度降临。 季节变换,秋去冬来,盖亚表面的这一重大自然规律,在新时代已意义寥寥,不止阿达民,nep大区内的人类也少有关注。 身为管理员,终年在地下世界穿梭的方然,自不必谈。 研究机构里的科学家,生活、工作的条件,其实也十分优裕,除极少数特殊情况外,一切户外乃至野外的研究调查,都可以指挥机器人去进行,nep_7xx、8xx机构的内部环境四季如春,身在其中,也几乎感受不到季节的变迁。 至于nep_a9xx的定居点,一千万民众的日常生活,倒多少与四季相关,但这种旧时代的联系也日渐淡薄。 民众,蜗居在定居点内,其实一天到头并无事可做。 对这些唯一价值在于“人口代际更替”的同类,管理员,既未提供足够的条件,也未提出认真的要求。 身在nep大区,一个平民的生活其实很简单,从摇篮到幼儿园,再到小学、中学和大学,倘若没有超卓的智力,便进入社会服务机构混吃等死,直到大限降临,灵魂消散,身体被粉碎后送进回收池,化作肥料,为短暂的一生画上句号。 这样的一生,不知当事者作何感想,站在管理员立场上,完全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其人生之意义,也极可疑,甚至根本就不存在的。 尽管如此,在掌控偌大一片nep后,一边规划定居点,指挥“全产机”,方然起初对同类抱有的些许担忧,也很快随着监控体系反馈的情况,而烟消云散,进而更让他意识到,人类的实质,与脆弱无毛的外表迥异,内在其实远比乍一看上去更强韧。 即便在定居点,浩劫之后的苟且偷生之地,人类社会,仍然在有条不紊的运转着。 这种运转,表面上,是阿达民一个人的意志,如同圈养家畜般,在定居点内维持上万人规模的所谓“文明”,仅仅为满足对高智力人口的需求。 实际上,在设立定居点,制定规则,并将一干民众迁入之后,对这些零散分布在nep大区内的定居点,方然就甚少关注,除通用型ai事无巨细打理之外,对定居点内的民众生活,几乎不加任何限制。 这种情况下,不消多长时间,一个个规模甚为袖珍的“人类文明”,便陆续在定居点的高墙电网之内萌生出来。 民众,既然在定居点内,从每天的一日三餐、到生老病死之大事,都完全有保障,即便从“食用肥皂”到“落叶归根”的诸多举措,很难说会有多舒适,每一个人的时间精力之极大自由,却是旧时代绝无法轻易达成。 旧时代,表面光鲜的联邦,绝大多数民众的每一天,都被“谋生”充斥。 除工作与准备工作外,委实没有什么个人的时间,也很难有闲暇去顾及个人的兴趣爱好,乃至长远发展。 形式上的消遣,除酒精,叶子,聚会之外,也真是乏善可陈。 纵观一个人的一生,从漫长的学业,到更加漫长的工作,除此之外,则是谈恋爱到临终送别,运动到就医的凡此种种,至多再加上一些廉价的低俗娱乐,在烟草、酒精与时尚、肥皂剧的浸泡中渐渐朽烂。 直到下车,落幕,这便是联邦民众的一生之全部。 待到浩劫后的新时代,形式上,文明已近乎土崩瓦解,“世界”蜕变为一片片相互隔绝的割据地,定居点内苟活的民众,言行举止,反而比旧时代的联邦好太多,至少,几乎没有人沉迷于低级趣味。 取而代之的,则是阅读,体育,棋类,艺术创造与电子竞技。 不仅如此,在方然看来,这一些旧时代便有的休闲方式,现如今,在形式上也更合理,更健康。 正文 第五一六章 划算 定居点内的民众生活,对方然而言,并非要务,而只是一点忙碌之余的调剂。 只要不妨碍“人才更替”,一般而言,对通用型ai、或者定居点管理层的建议,他都会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 反正定居点内的“文明”,好,还是不好,一切以科研人员的数量、质量为准绳,弥漫在定居点内的教义氛围,看似对这一点不利,其实在稳定民众情绪、降低管理难度的好处之余,也是一种很好的筛选条件。 但凡头脑聪颖者,经历过一段时间的学校教育,便不难发现教义之荒谬。 继而,意识到这种漏洞百出、自欺欺人的东西,必定与世界的真实情形大相径庭,一旦思维发展到这种地步,原则上,就具备了研究科学的基本条件:意识到客观决定主观,思维臣服实践,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继而,不论是通过测试,还是单独的约谈,通用型ai都很容易将这些人才筛选出来,进行进一步的培养。 迄今为止,这一套人才代际更替的体系,运行还算正常。 不过,考虑到“强人工智能”的研发,取得阶段性的进展,未来是否还需要供养一千万民众,寄望其为nep提供10,000/代的人才资源,这就充满了未知数。 一旦强ai成熟,展现出与匹敌、甚至超越顶尖人类科学家的能力,不仅其他的研究方向,譬如人造uterus,譬如定居点相关运维,甚至连nep的这一千万民众本身, 都会成为百无一用,纯耗资源的废物。 到那时,作为管理员的自己,当何去何从,该不该出于节约资源、同时也避免潜在风险的动机,将残存的人类彻底消灭。 一旦真的那样做,也就意味着,“文明”这一延续至今的存在,随之灭绝。 即使那样也没关系吗,方然完全不确定。 不过,如此恐怖的未来,那毕竟也是一段时间、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会降临,用不着咨询专家,单梳理“强人工智能”的研发路线图,方然就清醒的意识到,划时代的“强ai”并无法立即发挥作用,为nep大区增添胜算。 相比之下,被严禁的it相关领域,倒有可能在短则三年、长则五年的时间里,取得一些立竿见影的效果。 毗邻的其他大区,它们的管理员,会做出一种什么样的抉择呢。 囚徒困境,套用在眼下的形势,但凡身为阿达民,迟早都会想明白自己当前的处境,意识到攀科技才是赢得竞争的唯一出路,继而,选择要突破的科技领域,是否甘冒风险而开启it高危分支的研发,则是未定之数。 倘若料敌从宽,那么,掌控世界的几十个管理员之中,是否会有那么一两人的选择,与己略同,也是一种极其重大的威胁。 想来想去,浏览nep大区的数据报表,眼光停留在“16,100,000”的数字上,这是通用型ai拟定的“天堂军”下一年度编制计划,在目前14,900,000的基础上再扩编一百二十万,进一步扩充战略预备队。 超过一千六百万作战平台,从小型侦查机器人,到巨型反导激光炮,蓦然间,方然脑海中想象着这样一支大军的模样。 西历1498年,即将到来的又一个年份,麾下的机器大军,实力竟然大大超出旧时代之联邦武装力量,倘若报告不是来自asa,方然简直难以相信,继而,也格外意识到接下来的一场盖亚大战,将会是怎样的残酷。 nep大区的“天堂军”,实力,大致与毗邻大区相若,这是ai在制定“武装力量建设策略”时的一条基本假设。 倘若这假设接近现实,这就意味着,北大陆上的lna、mis、ama与pcs大区,每一个都拥有至少是接近“天堂军”这般实力的武装力量,不仅如此,推广到全世界,在其他大陆上割据一方的阿达民,掌控的暴力必然也不容小觑。 这种态势,无需亲眼所见,稍想一想都觉得很可怕。 但联想到当今时代“全产机”加持下的生产力,规模之大,投入军事领域的百分之之高,似乎又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现象。 这方面的数据,粗略估计,asa给出的数字是“10~25倍”: 当今世界的武装力量之实力总和,相当于旧时代全世界军力的十倍、乃至二十五倍,一旦战争全面爆发,接下来,盖亚表面的战斗会如何惨烈,甚至于,最终是否能有一个胜出者,都将变得很难预料。 前景,着实堪忧,仿佛黑云压顶,方然却并未因此而退缩。 恰恰相反,在投入大量资源,研发划时代的“强人工智能”之后,多方确证而得到一个大致的时间节点,从西历1495年算起,超越人类的“强ai”很可能在五年后进入实用状态,方然便重新考虑起nep大区的最优策略。 继而,以“一段时间内的最优决策”,取代“胜率最高的决策”,争取在“强ai”完全实用、提供支持前,尽可能争取战略上的优势。 “强ai”的能力,对nep,乃至自己的永不下车之目标,帮助会有多大,现在讨论这一切还为时尚早,但,从“初号机”到“混沌”所展示出来的能力,却让方然有了起码的信心,这种信心,在计算费效比之后,又进一步增强。 nep_791的“强人工智能初号机”,能力,目前还十分平庸。 但,考察其设计、建造与运维的资源消耗,却并不比一位人类科研工作者的生养、培养与雇佣超出太多。 再结合“混沌”系统的表现,不难看出,“强人工智能”的能力提升/资源消耗曲线,走势要比人类群体的类似曲线陡峭的多。 直白的讲,随着“强ai”规模的提升,其能力的增长幅度,会比一个人类群体通过规模扩充而增长的速度快得多,这完全得益于“强ai”的单体特性,相比只能通过语言、图形交流的人类群体,效率显然会更高。 一切现状,都指向这样的事实: 即便“强ai”维持现状、没有更大的突破,用其替代人类、从事科研,也将会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正文 第五一七章 侦查 “强人工智能”,即便还只是一种襁褓中的状态,对增强nep大区的实力,仍大有裨益。 至于说,目前仅仅在数学领域验证、发展的“强ai”,能否替代人类,在诸多科学技术领域从事创造性、探索性的研究; 研发组给出的理论分析,与方然的设想一致,这并非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人类的科研行为,其实,也没有那么神秘。 借助“敛散算法”,其中引入随机性的分支筛选这一步,确乎可以实现“自主思维”。 不管在人类眼里,正在运行的“强ai”究竟有没有自我意识,站在计算机的视角(假使有的话),自己的运行状态又如何,只要运行的结果,能够从“已有知识”的数据库,得出原本不在数据库中的“新生知识”,其他都无关紧要。 目前看来,研发“强人工智能”的一步,算是大致押对了方向。 但仅有发展中的“强ai”,以逸待劳,单纯在边境线屯驻重兵,一点点等待强人工智能发展完善,也并非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起身离开控制室,在地下建筑的过道里踱步行走,方然又想起了两三年前,nep战略评估小组提交的那一份调研报告。 当时的世界,形势,与今天大致仿佛,仅仅取得一部分真实信息的评估小组,给出的建议是“按兵不动”,但方然心知肚明,眼前的和平只是权宜之计,如果不想在迟早到来的全面战争中居于劣势,就必须采取行动。 研发“强人工智能”,是一项积极的应对策略,但,仅有研发还不够。 突破口,对nep大区而言,其实是有的,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接到阿达民指令的asa始终在密切关注西北方向的毗邻大区——滨海边疆区之动向。 psk,隔白令海峡相望的大区,一直以来,在方然眼里都堪称怪异。 仅凭远程观察、侦测所得的讯息,支离破碎,并不容易弄清楚psk大区的真实情形,但,单凭其边境武装力量之中,竟然混有人类,方然便有理由认为,psk大区的情形,恐怕会与nep、乃至北大陆上的其他大区都不一样。 遥远的中大陆,难道那一片大陆之上的列强,沙罗,直到今天,还以某种形式继续存在吗。 否则,又如何能解释,一个管理员治下的“一人之国”,竟会允许人类在暴力机器中担任职务,甚至拥有一定程度的指挥、决策权力。 人,不同于机器,始终会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利益诉求。 继而,始终存在反叛的可能性,这一点并非严刑峻法、威逼利诱便能杜绝。 唯一可靠的手段,只能是“隔绝”,在治下体系之中,杜绝一切人类参与其中的可能,就像自己在nep大区所做的那样。 方然曾认为,任何管理员都会采取一样的行动,多年来的经历,也印证了这种猜测。 但psk,情况却大不一样,令他很困惑。 新时代的世界,四分五裂,置身于北大陆一隅的nep,并无从得知广袤盖亚的太多讯息,对毗邻大区之外的割据势力,几乎毫无认知,但凭借观察与思考,方然还是渐渐形成了一种模糊的认识。 psk大区的情形,不同寻常,并无法在大区诞生的过程中自发出现。 这一猜测也便意味着,在旧时代的全面核战爆发时,或在那之后的短时间内,中大陆上的情形必定有一些反常之处。 唯有如此,才可能在群雄并起、割据一方的世界,产生出好似文明孑遗般的psk。 发现psk的独特之处,方然的确感到好奇,但,更多的还是将其视为一种“机会”,为此,他甚至耗费巨资,陆续发射若干颗寿命短暂的低轨道侦察卫星,目标却并非中大陆、而是北大陆,在被击坠前,掌握了一些至关重要的遥感资料。 卫星侦查,由于寿命过于短暂,在新时代是一种很奢侈的手段。 为防备核轨道轰炸器的威胁,各大区的反导系统、激光炮,时刻严阵以待,发射升空的侦查卫星往往还未完全入轨,就会被消灭。 一次卫星发射任务的资源消耗相当于几万吨、甚至十万吨标准煤,所得却寥寥无几,正因如此,新时代的太空才会成为一片荒漠,万不得已需要动用卫星时,发射一方也需要同时放出很多诱饵,才有能获得长短不一的可操作时段。 不仅如此,发射卫星这种操作,还有可能被毗邻大区误判为进攻行为,有打破脆弱和平,引发全面战争的巨大风险。 尽管如此,权衡利弊后,方然还是执行了这一计划。 他的决策动机,是通过侦查北大陆上的几个大区,印证自己的一些猜测,继而,间接推断psk大区的概况。 卫星升空后,在几小时的操作时段里,拍摄到了一些略显仓促的影像资料。 从高分辨率、多通道照片与视频资料中,方然手下的nep_726研发机构,的确得出了一些分析结论,譬如各大区“全产机”的产能预测,又或者是各大区定居点的规模、分布,以及北大陆自然资源、大型人工地貌的近况。 这些讯息,对nep而言是有一些用处,但并非方然的初衷。 没有过多依赖专家,行动后,花费连续几天时间,四十四岁的男人在地下世界里忙碌着。 很罕有的将娱乐、休闲乃至其他日常流程稍一停顿,方然整天都待在控制室,在asa帮助下,梳理数量庞大的卫星侦查资料。 并非要寻找什么,而是,尝试拟合北大陆各大区的一些相似之处。 nep,lna,mis,ama,pcs,在篡夺控制权,进而掌控整个大区的过程中,北大陆的这一系列大区,是方然最熟悉的。 几天的分析工作也表明,现实情况,与自己猜测的相去不远。 这五个大区,包括自己掌控的nep在内,近况都大致仿佛,并没有哪一个大区与其他大区迥异:从大面上观察,除资料中无法显现的地下世界,全产机、研究机构、定居点的“三位一体”,在各大区都普遍存在。 正文 第五一八章 接触 至于说,各大区的实力高下,尤其暴力机器的实力孰高孰低,这并非一次卫星侦查所能获知,方然也并不太在乎。 他在乎的是,至少在北大陆这一片,割据区的模式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么其他大陆上的情形,又会如何; 尤洛浦,广阔的中大陆,乃至蛮荒之地般的南大陆,割据势力的情形或许会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差异,但“一人之国”的原则并不会变,也不可能变。 这么说来,滨海边疆大区,果然是这时代的异数。 思考进行到这里,对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方然多少心中有数。 西历1498年的一月份,北半球,正处于严酷的凛冬时节,nep大区的最北端、同时也是最西端,武装机器人在冰天雪地中行动起来,通过数据设备投掷、全频段广播等形式,尝试联络冰封海峡另一侧的武装力量。 尝试谈判,这很突兀的行为,是方然“西进战略”的第一步。 大区之间的接触,在新时代,大致局限于边境武装对峙,与三心二意的物资交流,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后者的频次、规模,已经呈现出不太明显的下降趋势。 对此,通用型ai早有觉察,也对阿达民提交过情况报告。 易货规模的下降,或许意味着彼此间防备的加深,或是某一些大区深陷麻烦之中、无暇他顾,总之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但不管怎样,除对峙与易货外,大区与大区之间,并不应该、事实上也不存在其他形式的交流,原因很简单,其他形式的接触都暗含风险,收益却不确定,故而若干年来,阿达民们始终心照不宣的遵循这一原则。 但现在,觉察到psk大区的非同寻常,在大举兴兵前,方然还是姑且做一下尝试。 “滨海边疆大区的居民们: 本人阿达民。 作为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现诚挚的,向你们提出一项建议:解除武装,接受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武装力量进驻,并在自愿,自-由,公开,公平的大原则下并入nep,成为东北太平洋大区治下的一员。 这一建议的动机,毋庸讳言,对本人、及本人治下的东北太平洋大区,确有好处。 至于你们是否接受这一建议,根本的出发点,则应着眼于该建议是否对自己有利: 坦率的讲,如果滨海边疆大区拒绝、或默杀这一建议,nep也将借助战争之手段,达到同样的效果。 战争,还是和平,酌量权暂时留给你们,希望滨海边疆大区的全体居民,包括管理员本人,慎重考虑并给出回应。 西历1498年1月25日 ……” 传单,无线电讯息,通过一系列渠道向nep发布讯息,这种做法,在未来与毗邻大区的战争中并无任何用处。 但用在psk身上,前线有人,则其或许会有些效果。 新时代的战争,很显然,只会发生在大区与大区之间,至于大区间暂时联手,这种可能性,由于管理员彼此间的信任度极低,也几乎不可能发生。 这种时代的所谓战争,实际上,完全是一种管理员之间的利益冲突,其自始至终,所遵循的规律,比历史上任何战争都更简单,更直白,民众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近乎于零,如果不是完全等于零的话。 正因如此,在大区之间的冲突中,宣传、策动几乎没有一点效果,也是很自然的。 至于滨海边疆大区,前线武装力量混有人类,从常理揣测,psk各体系、领域之中的人类数量也应该不在少数,对这种区域实施宣传攻势,可能还会有些用处。 “宣传攻势”,这样讲未免有一些阴谋论; 实际上,文本讯息中的言辞,包括承诺,正是方然的本意。 战争,大概除野心家和心理阴暗者外,并无人会天生热衷,至少在方然看来,这种钢与火的冲突无非只是一种实现目标的工具,他对此既不反感,也不热爱,是否要和海峡对面的机器大军火并,完全由利弊决定。 假如,仅仅是假如,psk大区的一干民众,从上到下,自然也包括其最高统治者,接受自己的建议,化干戈为玉帛自然—— 自然是不可能的。 管理员,但凡不是蠢货,又怎可能接受这种安排。 滨海边疆大区,不论其生产体系、暴力机器的实力如何,一旦接受nep之阿达民的安排,放下武器,接受吞并,其管理员又会怎样: 简直不问可知。 若干年前,现今割据一方的这些管理员们,把稳势力范围后,对it高危分支的专家、学者们做了什么,身为阿达民,自己当然最清楚,倘若不想遭遇一模一样的命运,就必然会选择顽抗到底。 psk的最高统治者,不论是“管理员”、还是其他形式,总之,绝无可能主动放弃手中的一切,但其治下的无数民众,却未必在乎。 这种矛盾,在大区之间的冲突中,可能会起到一种很关键的作用。 设想,大致如此,讯息发出后的若干天,方然利用屯驻边境的机器大军,密切关注海峡对岸的动静,却始终没发现异常。 就仿佛,那些送出的讯息,根本没有被人类看过一眼那样。 意料之外吗,有一点,但想想也实属寻常,倘若对面武装力量中的人类,能如此轻易的被触动,甚至动摇,psk之管理员又怎能容忍这一套制度,那样的暴力机器,也根本没办法巩固、维系psk大区的统治。 但还是有一点失望,为什么呢,方然无意识的不愿去多想。 控制台前,泛亮的巨幅投影屏幕上,是通用型ai、asa的分析报告,太平洋深处的“海盗”活动之预计,以及关于“开战”的一揽子建议。 时间,接近午夜,阿达民还在犹豫。 发动战争,将无数战斗机器投入战场,化为残骸,这显然不会给方然带来哪怕一丁点的心理压力。 那又在踌躇什么呢,难道是,面对海峡另一边的机器大军,乃至其中的人类,心生疑惑; 对这种只要一声令下,便会烽烟四起,平白将无数同类的生命终结,直到消灭最后一个碍事之活生生的人的行径,心生难以抑制的嫌恶。 正文 第五一九章 四战 亲手策划一场战争,事到临头,却踌躇不前,对管理员而言似乎就是笑谈。 这,并非忐忑,担心麾下的机器大军,集结起来的几百万武装机器人,无法解决海峡另一侧的对手。 psk大区的实力,无法与nep抗衡,这是一条置信度极高的断言,若非如此,方然也不会周密策划这样一场战略进攻,贸然挑起战端、又无法解决掉对手,风险极高,险中求存并非自己一贯的风格。 但是在下达命令,让人工智能指挥的机器大军越过海峡,为自己的利益而吞噬一切抵抗力量之前,他还是会不禁想起那些似曾相识的一幕。 历史上,曾有很多次,看上去更先进、更文明的一方,被更落后、更野蛮的一方消灭。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是自认为更先进,更文明,进而为即将发动的进攻寻找一些“天选之任”的精神凭借吗,用不着,麾下的机器大军并无自我意识,更不会思考为何而战,而自己,精神意志的支柱,更无比坚定,根本无须任何莫须有的精神依靠。 此时此刻,身为战争的策动者,方然仍会心生一种模糊的猜测,他觉得, 对面的psk大区,那实力分明略逊三分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却反而会比自己的nep大区更“先进”,更“发达”,更有资格代表人类文明。 荒唐可笑的念头,确乎如此,方然很清楚这只是一种幻觉。 不论任何时期,任何年代,判断一个群体,一个文明先进与否的最终依据,不是悠久灿烂的文化,不是美轮美奂的楼宇,而是暴力,是摧毁其他文明,而不被其他文明所摧毁的力量,这种标准是很无奈,但却也是铁一般的现实。 倘若一个文明,无法赢得残酷的竞争,再有怎样灿烂辉煌的文明成就,也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匆匆过客。 生与死面前,谈论其他任何事由,都无意义。 但为何还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暴力机器中混有人类的psk,其社会架构,乃至于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想必也会有人类的存在。 这种状态,相比于民众蜗居于定居点,科学家软禁于研究机构的nep,乃至北大陆上的任何一个大区,都更接近于旧时代的社会、文明之状态,某种程度上,也更接近于人类想象中的,技术高度发达、运作一如往昔的“那种文明”。 人类的畅想中,不论细节如何,人,总归还应该是文明的主体。 倘若没有这一点为基础,再发达的科技,也只能是一片笼罩在文明头顶的阴云,更残酷的是,这设想在今天已成现实。 站在管理员的立场上,nep与其他大区的现状,是一种最优解。 站在人类的立场,却又如何。 生存还是毁灭,曾几何时,人们习惯于将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套用到社会之上,解释世间的悲观百态,甚或以此去粉饰资产主义的万恶。 自然选择,适者生存,这一规则并不适用于人类社会,至少不应该适用。 但现在,面对即将亲手发动战争,很可能将另一群体、甚至“文明”彻底消灭的残酷现实,方然却格外清晰的认识到,在过去的旧时代,提出所谓“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那些人,他们的说法,并非完全没道理。 只不过,适用丛林法则、物竞天择的对象,并非个体,而是整体。 人类群体,种群,乃至文明,面对的残酷现实,某种意义上讲,的确与冷酷无情的自然选择毫无分别。 身在这残酷的世间,自己,不过一介管理员,又何尝还有别的选择。 “……时限已到,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么; 不用等了,开始吧。” …… 西历1498年1月31日,后世的记录,一般认为,这是第四次盖亚大战的开端。 方然并不这样想,但,其实也都无所谓。 隆冬时节,动用各种手段发送劝降讯息的几天后,阿达民下令进攻,“天堂军”的一百四十万武装机器人立即行动,按预定计划,向白令海峡对岸发起冲击。 那一天凌晨,北极圈外,漫长的黑夜里大雪纷飞,零下三十度的严寒让机器人行动不便,电池放电能力下降,部分武器无法正常使用,缺乏润滑的内燃机频频趴窝,但,这一切都未能阻止“天堂军”滚滚而来,碾过psk脆弱的边境防线。 严寒,对人类、或者机器人,都并非一种友好的作战环境,但对双方的影响大致相若,并无法改变战斗的结局。 战线之后,远在几千公里之外,地下掩蔽所里的方然平静的看着这一切。 漫天雪花飞舞,视线,因狂风而一时好转、一时恶劣,切换到红外频道的战场监控设施,画面仍十分模糊凌乱,此时此刻,仿佛置身于阿拉斯卡的冰天雪地之中,别说战斗,简直连呼吸都极其艰难,这是方然的第一印象。 但,履带轧过积雪,铁爪踏破冰原,按指令行动的机器大军,仍然在这样的一片白茫茫之中,竭力前行。 闪光与爆炸,时而让视野染上一抹橘红,沉闷声响随之传来。 天气极端恶劣,并非特意在这时发动进攻,nep大区的空中武力似难以发挥作用,自杀式无人机却照常升空,硬抗超过百分之五十的非战斗损失,纷纷抵达战线上空,向地面上的履带式炮车、多足巨型机器人,乃至零散的小型目标倾泻弹药。 损失,一开始就极其惊人,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狂风暴雪拍落的无人机再多,也不过就是返厂修理、或者拆解回收。 无人化的战争,损失多寡,只是一种寻常的损益考量,无关其他。 严冬的漫漫长夜,在海峡上空,阳光直到接近正午时才昙花一现,持续几小时的激战,“天堂军”已完全清扫psk前沿武装力量。 战斗稍告一段落,机器大军集结、向纵深推进时,对手终于发动了强势反击。 巨大的爆炸,自白茫茫的冰原上暴起,视线中一抹闪光乍现,继而是火球与冲天而起的灰白蘑菇云,方然起初认为,那是核爆,但前线传来的情报则显示,这只是埋伏在厚重冰层之下的超大型常规炸弹。 正文 第五二〇章 推进 利用威力巨大的爆炸,破坏海峡冰层,psk试图以此延缓“天堂军”的推进。 这一战术,方然早有预料,或者不如说早在asa等战略决策ai的预料之中,作为战役推演的初始条件之一被预置。 “天堂军”的对策,则是放弃被爆炸阻滞、甚或葬身海底的一部分兵力,其余未受波及的兵力一气长驱直入,在强有力的后勤支持下,径自深入寒冷荒凉的中大陆远东区域,一边迅速推进,一边以优势火力清扫突击路径两侧,建立稳固的跃进基地。 一旦跃进基地建设起来,只需不断投送兵力与补给,正面再加一把劲,便可以肃清白令海峡西侧的psk军。 这一策略,实施起来的风险、收益如何,方然并不十分清楚。 人工智能制定的作战计划,遭遇海峡爆破后,按部就班的执行下一步,方然很放心的讲战场指挥权授予ai,即便这套体系,在过去几年里一直没有重大升级,但应付实力逊色三分的psk,应该还不成问题。 不仅如此,在严寒长夜发动的进攻,收获之巨,甚至超出了方然的预期。 按asa等人工智能的预测,起码的战争推演,1月31日发动全面进攻后,“天堂军”将用一周所有的时间,打通通往中大陆远东腹地的进攻路径,预计损失会在500,000至700,000,因此第二阶段的进攻,需要再投入一支规模庞大的预备队。 这种战略构想,成立的基础,是对psk大区武装力量及边境防御的估计。 现如今,在大区地下世界里观望战况,“天堂军”仅用了七十多个小时就基本达成第一阶段的战役目标,损失则只有约320,000。 即便这些损失,其中一大半,也是在海峡冰爆时,大量作战单元沉海所造成。 psk大区的管理员,或者说,其暴力机器,是否在执行什么战略层面的计谋,这是方然首先想到的可能性,但说真的他着实很怀疑,在战争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的今天,传统的谋略还会如旧时代那样有用。 当今时代的战争,一方面,战前所获的讯息十分匮乏,难以评估对手的实力,然一旦开战,凭借覆盖战场的监控体系,不论管理员、还是ai,都能全面掌控战局。 接下来的战斗,基本上就是一种给定诸元的机器人火并,以实力决定胜负。 譬如眼前的态势,psk,放弃白令海峡,主力撤出苦心经营、戒备森严的海峡前沿防线,凌乱不堪的后撤到中大陆腹地,与潮水般涌去的“天堂军”厮杀,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场合算的买卖,倒更像是无奈之下的败退。 也就是真实的实力,psk,与nep之间,差距比自己预想的还大么。 这种猜测,出发点并非“自己”,而是人工智能给出的预测,所以方然十分谨慎,他并不认为一向以数据、算力与构架说话的ai,会这么容易犯错。 按ai的分析,对遥远大陆上的滨海边疆大区,有限资料显示其科技、军力水平逊色于nep大区,不仅如此,近几年来这种差距还在一点点的持续拉大,调研的数据基础与推理论证都没有问题,结论应属可信。 但现在,实力差距比预测的还大,这恐怕另有缘由。 究竟是什么原因,这一难题,方然直接交给asa去尝试推断,自己则专注于核查、理解人工智能制定的作战规划,确保其中没有明显的疏漏。 一人之国的体系,原则上,完全效忠于大区管理员,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1月底发动的进攻,持续若干天,到1498年二月中旬,第一阶段的作战目标基本达成,nep大区向西拓展了一大片,占据了中大陆东部边陲的百万平方公里土地。 在世界地图上观察,这片区域,只是广袤无垠之中大陆的偏安一隅,实际上也是如此。 行动过程中,除突破海峡防线的激战外,“天堂军”的推进行动,极少遭遇十分坚决的抵抗,这并非是当面的psk军意志薄弱,事实上,在向西推进过程中,“天堂军”在若干座近似定居点的城市边缘,都进行过十分激烈的战斗。 战斗中,凭借远程火力、空中优势与数量占优的地面战斗平台,“天堂军”陆续击退、消灭了若干支psk武装力量,交换比也一度高达1:3以上。 激战结束之后,打扫战场,进一步进驻psk大区的“定居点”,在敌对力量中,不出所料的发现相当数量之人类士兵,其中很多在战斗中身死,但幸存者也不少,如何处置这些敌对一方的人类,是摆在方然面前的问题之一。 但现在,阿达民并无心深思熟虑,只是下令“天堂军”将战俘收容,保障其基本生活所需,等候进一步的发落。 与战斗俘虏相比,psk的民众,是更令方然惊讶、同时也深感棘手的存在。 民众,在管理员口中,基本等于一种客观存在的“资源”,在决定进攻psk大区前,方然就有计较,根据nep大区圈养一千万民众的经验,对战争中陆续获得的民众,直接将其安置在想必也会存在的定居点内即可。 但是半个月来,随着“天堂军”的推进,寒冷的中大陆边陲陆续呈现一系列“定居点”,其中的情形,则让阿达民十分意外。 一言以蔽之,这些人类聚集、生存的地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定居点。 至少以nep大区的定居点来参照,差异是很大的。 西伯利亚,接近边陲的这一片针叶林覆盖之地,不论在什么时代,都几乎一点也不适合人类生存。 旧时代的理联,出于远东开发的需要而迁移人口来此,但在其解体后,可想而知,失去支持的远东迅速凋敝,人口也急剧萎缩,基础设施废弃荒芜,很多地带更再一次人去屋空,恢复为沙罗时代的无人区。 待到新时代降临,科技的进步,多少赋予人类在极寒地带生存的能力。 但,区区一个psk大区,应该没能力、也没意愿,向远东边陲迁徙大量的人口,这简直毫无必要。 正文 第五二一章 审讯 基于很合理的考虑,方然认为,在攻打psk大区的进程中,“天堂军”应该不会俘获大量人口,至多获得些psk军的人类俘虏。 事实,大致与预测相符,只是定居点的情形很不一样。 西伯利亚边陲的情形,确乎符合方然的想象,气候严寒,风雪漫天,夏季的月平均气温都在零摄氏度以下,土地无法耕作,甚至在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里,无法被寻常工具凿开,因此而难以遂行任何大规模的工程。 这样一片资源丰富、却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土地,对管理员而言,只有资源开采的价值,理性的决策者也不会在此规划定居点。 尽管如此,从白令海峡一路西进,“天堂军”还是陆续攻克了若干人类定居点。 或者说,用旧时代的词汇——要塞来形容,会更加贴切。 psk大区的“要塞”,形式上,与方然规划的nep大区之武装要塞很相似,都是以战争为因应背景而设计、建造并运行,屯驻重兵,但与后者不同,“天堂军”陆续拿下的这些要塞,规模都大得多,其中更有很多人类居住。 一开始,方然并无法理解这情形,甚至还以为,这些人都是psk军的士兵。 但随着前方讯息的回传,asa的分析结论,与自己的观察、思考相近,都认为这些“要塞”并非纯粹的军事设施,而是如旧时代的城市一般。 只不过在城市周边、与核心区域,广泛布防,攻打起来就像一座纯粹的军事设施。 要塞、城市抑或堡垒,psk大区的这种组织形态,令方然困惑,但这困惑并未持续多久,便随着提审俘虏而一点点烟消云散。 作战行动开始后,随着“天堂军”的长驱直入,俘获的人口数量也在持续增长。 根据旧时代的全球地理数据,中大陆上沙罗的全国人口数仅约一点五亿,按全面核战后的人口损失比例,折算三成,领土面积巨大的沙罗仅存约四千万人口,再考虑到psk地处西伯利亚,能分到的人口只会更少。 正因如此,在战争发动之前,人工智能猜测西伯利亚地区的残存人口,至多约五百万,psk的人口数则会更少一些,这也是ai预测其实力逊于nep的重要依据。 但是在推进过程中,截至1498年2月25日的数据,“天堂军”已俘获超过二十三万人,再加上战斗中消灭的士兵数量,总数应在二十五万左右,这一数字大大超出预期,也让方然平添几分疑惑。 带着这种疑惑,在当月下旬,他时常会抽出一些时间,“提审”俘获的psk民众。 不论士兵,还是要塞中的普通居民,先由asa筛选出一份大致名单,再从中随机抽取问询目标,方然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好奇。 “本人阿达民,东北太平洋大区管理员。 姓名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乌沙科娃,psk暂用id,479020717,这是你的真实身份,对吗?安娜女士,本人想请教一些问题,如果您对这些问题有所了解,请知无不言,这对您本人有好处,对滨海边疆大区而言,说不定也是如此。” “谁能证明你自称的身份? 但,也无所谓,既然落到你们手里,说不说最后也都是一样的结果。” “悉听尊便。” 控制“替身”走进审讯室,或者,临时布置的一处平平无奇空间,身在千里之外的方然,凭借远程控制“亲临”psk大区曾掌控的某处要塞。 半个月前,这里还爆发过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也造成若干人员伤亡。 新时代的战争,形式,完全以机器间的自相残杀而呈现,对方然而言,这曾是一条不证自明的断言,如今却被打破,即便如此,守卫要塞的主力仍然是武装机器人,人类士兵、控制员的数量并不多,伤亡数字还不到一百人。 但,再怎样轻微的伤亡,对要塞里的psk大区民众而言,失去的,却很可能是亲人,朋友,至少是有时会打交道的陌生人。 成为俘虏,再加上一些仇恨情绪,方然才不会指望对方乖乖配合。 但,面对这些曾同在一个文明的同类时,他还是很抵触暴力手段,而是坐下来,双眼打量桌子对面的年轻女人。 无需详细观察,从女人的脸色和身材就能看出,这个十九岁的姑娘,挺漂亮,却完全是一副劳累兼轻微营养不良的样子。 ai投射的背景资料,却又显示其骨骼等一切正常。 一般而言,在战争的大背景下,儿童发育迟缓、营养不良,是司空见惯的情形。 那么眼前这姑娘的童年,推算起来,正好跨越第三次盖亚大战,与随后的全面内战,一个小女孩在这种情形下,仍有良好的营养、医疗与环境条件,这是有点少见。 来回扫视,一边随意的想到这些,方然片刻后才意识到这会让对方误会,他摆摆手: “但,本人很想知道,所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对战斗导致的伤亡,本人感到遗憾,但这本来就是一场战争,如果,滨海边疆大区的军队里,没有人类,我们本来并无须直面这些令人遗憾的伤亡。” “遗憾,哼,听起来很真诚。” “安娜女士,您以为我会岔开话题,是不是? 那您可想错了,‘真诚’,确乎如此,我不相信你、或者你的同僚们,没有收到nep大区的讯息。 既然选择默杀,就要有直面冲突的觉悟,本人对发动战争并无特别的兴趣,却不得不这么做,而你们这些人呢,直到今天,对这世界仍未有一丝切实的观察与理解,不清楚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宿命般的必然。” 自说自话,差不多是这样的感觉,方然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面对一名俘虏,对当今大势恐怕毫无认知的女人,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处。 但,出乎他的意料,听到阿达民的这番话,年轻女人却现出嘲讽般的冷笑,她微微扬起头颅。 “你很洋洋自得,是吗,来自海峡另一侧的管理员? 世界,并不是你、和你的机器人军队独占,这历经浩劫的文明,也还没死绝呢; 说我们对这世界,对今天人类所面临的大势一无所知,真不知您哪来的自信,哦,或许要塞里的普通民众,浑然不知,但我却清楚得很! 你,根本没资格在这故作姿态,趾高气扬。” 正文 第五二二章 要塞 带着很明显的敌对,名为安娜的女人一顿反唇相讥后,就很倨傲的坐着,对分明执掌生杀大权的阿达民爱搭不理。 听到这些话,或者说,观察到姑娘的言行举止,方然的确有些惊讶。 他惊讶的,不是这年轻姑娘的敌意,也不是那一番连珠炮般话语的内容,而是她的态度,就仿佛,身为阿达民的自己,正在被告席上,实为阶下囚的安娜*乌沙科娃,却是痛陈其滔天恶行的审判人。 明明身陷囹圄,性命悬于阿达民一念之间,她的勇气又从何而来。 莫非这家伙就是psk大区的管理员,不,荒诞念头一闪而过,方然下意识的甩甩头,让自己停止这种胡乱的猜测。 到底在惊讶什么呢,勇气,怎样也还好,问题是眼前的十九岁姑娘, 一言一行,分明在为捍卫自己极其珍视的东西,或许就是为捍卫psk而战,这种情形,像极了那种旧时代的,怎么说呢,那种旧时代才存在的……patriot。 但这可能么; 喂,安娜*乌沙科娃,你就是这样“洞悉真相”的吗。 禁不住要这样开口奚落,方然且按捺心情,他一时间确实无法理解,既然这姑娘声称自己对局势清楚得很,又怎会全然站在psk、而非自己的立场去考虑问题,在被俘后,居然敢对阿达民冷嘲热讽。 错判局势,认为psk军会很快将这里收复,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但又太苍白。 经历过短促的激战,包括安娜*乌沙科娃在内的要塞民众,全都应该明白,自己生活的大区之武装力量,与入侵者存在不小的差距。 对这姑娘来说,即便自己是这要塞的管理者,换言之,是psk大区统治机器的一份子,但凡有清醒的头脑,也不应该继续效忠psk的管理员,而应该选择与侵略者合作,至少充当新的奴仆,才更合情合理。 反之,不论出于什么考虑,这时候还热忱维护psk、痛斥侵略者的,显然只能是对天下大势毫无把握的麻瓜。 这种人,方然并不厌恶,甚至会心生一丝怜悯。 但凭借直觉,或者说缜密的观察,他认为安娜*乌沙科娃并不是这种人,她绝非一介麻瓜。 想要尝试了解一些情况,片刻沉默后,方然慢条斯理的吩咐身旁的alice,去为这姑娘准备午餐,自己则好整以暇的微微倾身: “这可真奇怪,安娜女士,你一方面声称自己‘很清楚局势’,另一方面,却对nep武装力量的——侵略、是吧,对这种行径十分愤怒? 这两者相互矛盾,理由,眼下无须明言。 只能说从基本的逻辑推理出发,你的愤怒,是我亲眼所见,而你的声称,则并没有什么论据来支持,现在两者又互斥,那么本人只能选择相信第一点,我认为,你根本不知道这世界的真实情形。” “随你怎么想,但,有一点,我可以直言相告: 城区里的男女老幼、普通民众,他们一点也不清楚现在的局面,如果你还有起码的人性,良知,不要为难他们。” “看来真的知道些什么。 哦,你、或者还有某些人,身份和‘普通民众’不太一样?” “是,这无需隐瞒,我、和我的comrades无所畏惧。 奉劝你,海峡对面的管理员,不要妄想从我这里得到其他讯息,严刑拷打也没有用。” “不试一试怎知有没有用? 你说呢。” 时间宝贵,不能都耗在一个俘虏身上,方然站起身,一边不无嘲弄的对姑娘明言“你错了,要得到有用讯息,本人根本无须拷问俘虏”,一边摆摆手让alice负责此人的午餐,他把“替身”停在房间外的无人处,离开替身机器去吃饭。 当天下午,就在短暂的日照结束后,身材健壮的“阿达民”出现在正恢复秩序、着手休整的要塞内。 在几人陪同下,这片土地的新主人,缓步经过一条条空荡荡的街道。 凛冬时节,日落后气温骤降,同行的几个人都一身厚重装束,还是冷的瑟瑟发抖,出于保暖、维持续航的需要,方然也给“替身”披上一身冬衣,他略显臃肿的迈步,从仍然一地狼藉的要塞防卫工事旁路过。 不久前的一场战斗,节奏很快,主战场在要塞以外。 看起来与旧时代之城市无甚区别的要塞内,破坏程度则轻重不一,民众的伤亡很轻微。 离开戒备森严的要塞,在旷野与“天堂军”激战,这一决策,此前令拿到报告的方然不解,现在则有了一个相对合理的揣测,或许,是指挥官(阿达民)出于保护民众的考虑,而选择承受不利的交换比。 毕竟,稍微在要塞内走一走,结合此前asa汇总整理出来的情报,也不难发现这里与nep定居点、或者军事设施的不同之处。 眼前的这一座要塞,被称为“古拉格”,真的很像旧时代的城市。 如果撇开散布在要塞内,特别是边缘地带的一座座防御设施,再考虑到寒带生活的特点,那么,这座要塞想必会与若干年前、沙罗仍存在时,坐落在广袤西伯利亚的大小城市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设施的技术水平更高些。 至于要塞的内部构造,民众,究竟怎样在其中生活,这方面方然还有一些认识模糊之处,他在等待人工智能的推断。 最起码的,回顾近一时期的推进过程,他已经意识到,psk大区的总体架构与nep迥异。 要塞,差不多整合了“研发机构”、“军事设施”与“定居点”三大功能,不论民众、士兵还是科学技术研究人员,都如旧时代那样杂居在一起,研发机构、军事设施与民众生活设施也错落分布,难以明确划分。 这情形,揭示出psk大区的怪异之处,让方然心生一丝警觉。 不管怎样离奇,现如今,能在盖亚表面存在的割据势力,必定是管理员治下的“一人之国”,这判断应该没错。 那事情就很有意思了: psk的管理员,他,或者她,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正文 第五二三章 盘桓 身为这时代的阿达民,管理员,一个人掌控偌大的“一人之国”,听起来是挺有成就感、也可以为所欲为的美差。 当事者呢,却比谁都更清楚,这只不过是一种随波逐流。 自从掌控nep的第一天起,对这种态势,方然就有很深刻的认知,若干年来始终以此为指引,权衡、决策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一切,这与使命感毫无关系,而是nep的命运与自己息息相关。 能否触碰到永不下车的神迹,一切寄望于此,当然不能有丝毫懈怠。 观察、分析psk大区的情形,与一个月前隔海峡遥望、凭空揣测的情形大有区别,意识到这世界上还存在着与nep、pcs等等大区迥然不同的割据势力,惊讶之余,方然也对这样一支势力的管理员产生了莫大的好奇。 这个人,既然身在此位,建立起这样一套莫名其妙的体系,是为了什么呢。 psk大区的竞争力,实力逊于nep,原因似乎就可以归结于此,就“替身”在要塞内的所见所闻,当天下午,在基本恢复秩序的民众居住地、学校、医疗机构与安保部门视察,方然确乎觉得,滨海边疆区的运作大有问题。 走进黑暗中的一栋教学楼,加固建筑的二层,灯光明亮的教室里坐着十几个半大孩子,课间休息时间出现的“阿达民”,让包括教师在内的所有人都一阵紧张。 而“替身”的目光,则落在教室内的各种设施上,若有所思。 虽然这些场景,很快就可以用无死角的监控系统来查看,在一切进入正轨前,他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对古拉格要塞略作考察。 从进入要塞,到造访正在运行的学校,一路上的总体感觉,与asa判断相符,psk大区的综合实力逊色三分,表现在建筑及内部设施上,自动化、智能化程度与nep大区至少有5~6年的差距。 结合武装力量的对比,从履带式炮车、到多足机器人,这一差距则在8~10年左右。 武器的差距,比民用设施的差距还要大,这一数据也显得挺反常,总而言之,走出教室、搭乘电动车前往下一处考察点时,方然的确想到,psk的情形似乎很“以人为本”,这是让他惊讶的最直接原因。 以人为本,旧时代惯用于广告中的一句话,其意义可谓见仁见智。 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所谓“以人为本”,当然要看这里指的“人”究竟是谁。 如果是管理员,那完全正确,如果是科学技术研究者,也基本成立,但如果是指nep大区定居点内的一千万民众,这就是一句笑话。 不是说一点也不重视民众,而是说,农民总不见得侍弄庄稼,会比伺候家人还上心,这完全没必要。 但是在psk大区,不仅在古拉格,前些日子陆续拿下的其他要塞,似乎也是一样的情形。 所见所闻,不仅比nep定居点内的情形,更加轻松、舒适,甚至也比旧时代的沙罗,典型资产主义国家的民众生活条件更优越,对照过去与现在,这简直就是一件时光倒流的不可思议之事。 psk大区的管理员,莫非,竟会是一个慈善家; 可是慈善家,又怎可能杀出乱世,掌控至少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成为阿达民呢。 在古拉格要塞走走看看,本来是一时即兴,所见所感,却让方然在其中盘桓了好几个小时,直到nept、东北太平洋大区时间的晚六点多,他才走进一间临时用于“审判”的会议室,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个陌生面孔。 相由心生,或者,是职业留下的印记,用不着开口盘问、或者问asa,他也能感觉出眼前这些都是什么人。 it领域的工程师、研究员,其中一半供职于psk军,差不多是这样。 “姓名,亚历山大*马尔科夫,暂用id:458097725,案卷显示,你在psk军担任要塞一级的防卫系统运维工程师,是这样吗。” “是的,阿达民……先生。” 看得出来,身材中等、一副缺乏阳光面孔的男人,说话时还在迟疑。 但方然没等他调整情绪,而是单刀直入,询问了一些古拉格要塞的相关情况,这些情况ai基本都调查过,他现在又问一遍,无非是想在这样面对面的交流中,获得些计算机、人工智能不会在意的讯息。 分析psk大区的反常情形,单凭人工智能,并不足以解决一切谜题。 相比于人,计算机、网络与人工智能的“三位一体”,各方面的能力都强大得多,分析问题的视角却受限于fscim体系,相对而言比较呆板、机械。 说白了,一般就只关注psk大区的硬实力,分析、决策的动机完全在如何战而胜之。 至于psk大区的架构,从民众、到管理员的诸多方面,由于和战争进程关系不大,基本上都会被忽略,ai也没能力判断psk当下的社会形态。 一言以蔽之,fscim体系里,本没有这些条目的逻辑体系,遑论解析与判断。 那么滨海边疆大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方然决定亲力亲为,当然,是在不过多占用宝贵时间的基础上,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些非同寻常之处,意义,恐怕绝非帮助nep打赢战争、获得更多资源那样简单。 既然要了解对手,对占领区的一些科研生产体系、信息基础设施,就不能简单的以标准不同为考量,直接当做破烂。 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从一开始,方然才会下令,不要处决俘获的it工程技术人员。 侵略者的询问,显然,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回应,诸如安娜*乌沙科娃那样疑似psk“骨干”的家伙,恼怒非常,眼前这些it工作者倒相对比较配合。 大概是业务领域,更需要理性、而非情感,一直面对客观现实的缘故吧,方然这样想到。 “马尔科夫,你刚才提到,‘古拉格’的警戒系统,只通过几条专线与中心相连,现在这一些通路已断开,系统因此而瘫痪? 是否有恢复的可能,如果能,大概要多少时间。” “阿达民先生,意思是……需要我们一个团队去负责这件事吗?” “不,你想多了。” 正文 第五二四章 俘虏 阿达民的话,让中年男人有一点失望,继而不自觉现出紧张不安的神情。 “本人感兴趣的,是‘古拉格’与滨海边疆大区腹地的联络,主要通信链路,通讯方式,以及这座要塞的自动化系统,如何接收来自‘上面’的指令; ……” 简要解释一下自己的意图,对眼前这些俘虏,方然并没有掩饰意图的必要,恢复古拉格的秩序,也无须亲自过问,他只是对psk大区的一整套自动化、智能化体系感兴趣,想知道他们的管理员,如何掌控局面。 抱着这样的意图,接下来,他用了近一小时,从在场的it工程师口中得到讯息,才大致搞清楚古拉格的现状。 不仅古拉格,“天堂军”占据的其他要塞,情形也大致仿佛: 管理员,掌控着psk的阿达民,对古拉格这类要塞的日常运作,几乎不加过问,平常只通过一套可靠性极高的监控体系,确保要塞秩序井然,仅此而已。 至于说,为管理员的利益,需要古拉格完成一些什么样的工作,类似“全产机”的生产体系倒是自动化程度极高,除此之外,便是屯驻要塞的psk防卫军,完全受管理员的辖制,其他方面几乎完全自主,这着实出乎意料。 按这些it从业者的说法,古拉格,更像一座传统的城市,而非定居点。 那么这座要塞,总该有管理机构、甚或行政长官之类的人物,是吗,方然随口一问,站在旁边的年轻眼镜男就着急开口: “安娜*乌沙科娃,安东*伊凡诺夫,还有谢尔盖*马雅可夫斯基,他们都是……委员会的负责人,阿达民先生,我现在就可以写一份名单,古拉格管理员委员会的委员都在上面,其中一大部分,应该已经被您俘获了。” “哦,是吗;写出来瞧瞧。” 是叛变,还是仅为自保,方然并无意深究下去,他淡漠的点点头。 目光扫掠会议室,他发现,眼镜男的话让在场一干人心中波动,有人恶狠狠的朝他看去,但也有人,低头看地,不知道是在后悔,还是沮丧。 等待的时间里,方然又转向一边的中年男人,询问更多情形。 不多时,手写名单被呈上来,看到纸面上十几个字迹潦草的姓名,西里尔字母有点陌生,asa很贴心的在视野中即时转换为联邦文,方然看了看,心下多少有了一些计较,轻轻把名单放到冰凉锃亮的桌面上。 “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本人已大致明白了‘古拉格’的现状。 以现在的情形,亚历山大*马尔科夫,你,和你的一干同僚,已经没什么信息技术领域的任务可做,那么……” “阿达民、先生?” 模糊的不祥预感在加重,马尔科夫声音沙哑,说话也有一点磕磕绊绊起来。 没任务可做,是的,一早揣摩过边境线外的世界,身在it领域的亚历山大*马尔科夫,很清楚在过去的若干年里,那些研究it高危领域的同事们下场如何,现在,面对表情冷漠、声线更冷漠的阿达民,他难掩内心的恐慌。 男人的这一切表现,方然看在眼里,他忽然有些难抑的厌恶。 这些人,是在担心接下来的遭遇,显然他们全都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在管理员眼中,it研究者,是何种用处寥寥、却极危险的存在。 将这一干人铲除,以绝后患,似乎是很稳妥,但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除环境的压迫外,人类,大概是唯一一个时常会自相残杀,非得要消灭同类,才能维持生存的物种。 这事实,哪怕只想一想,都让方然觉得恶心。 感情用事不可取,这句话,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但权衡利弊,在决定发动一场进攻psk大区的战争之前,方然就略微转变了立场,意识到在今天这样的态势下,普通民众、哪怕it从业者,都管理员而言都已不再是一种威胁。 普通民众,自不必谈,至于it高危分支的研究者,不允许其开展相关领域的研究,是一回事,不允许其存活于世,则又是另一回事。 倘若圈养在定居点中,不论怎样的天才,都无处施展,反而有可能人尽其用。 这种想法,原本只针对nep大区,眼前的这些俘虏,也适用吗…… 面色沉静的想了想,方然起身,来到亚历山大*马尔科夫面前,他轻轻抬起手,按在男人微微发颤的肩膀上。 “人总有一死,不是吗; 早些,还是晚些,其实又哪有什么区别呢。” “……” 言下之意,马林科夫显然能懂,复杂的神色变化呈现在脸上,冷汗滚落,中年男人的表情逐渐变为迷惘,与越来越浓重的绝望。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方然下意识的抽回手,他感觉很差劲。 在这些,分明是同类的眼睛里,自己的样子,似乎也比魔鬼好不到哪里去。 “不允许再进行it相关领域的研究,听清楚了吗? 亚历山大*马尔科夫,你,和你的同僚,就暂且在这古拉格,做一些教育,社会服务方面的工作。” …… “杀戮”,看起来都沾染血污,方然自始至终均无一丝好感。 但也没有特别的厌恶,无非是,一切以无限长的生命为目标,而进行的利弊之权衡。 psk大区的情形,与nep等迥异,人类在其中仍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应付这样的对手,旧时代的那些权谋、计策,或许还能发挥一些作用。 哪怕从这种角度去分析,对古拉格等地的民众、士兵和科学技术人才,也不宜简单粗暴的一杀了事,倘若安顿好这些用途寥寥、却很有象征意义的俘获者,再通过各种渠道,向战线后的psk腹地散播消息,或许便能动摇人心。 思来想去,还是出于利益,走出会议室、坐进电动车,方然仍在纠结这些念头。 进攻psk的大计,目前未知一切还算顺利,倘若计划得以实施,甚至,最终掌控了整个盖亚,到那时,出于同样的利弊考量,是不是就到了一劳永逸解决“多余人口”,对同类们举起屠刀的时候。 到那时,自己,又到底该要怎么做。 正文 第五二五章 旗帜 当地时间的傍晚,天色,依旧浓重如墨,古拉格要塞内一片灯火阑珊。 晚饭时间,街巷上几乎见不到行人,电动车不时与荷枪实弹的武装机器人擦肩而过,看向街道旁建筑物内透出的一抹光亮,侧耳聆听,电动车微弱的运转声,无法掩盖庞大要塞运转的动静,方然若有所感,在座位上怔怔的出神。 眼前的这一幕,万里之外,躺在“替身机器”里,自己恍惚间仍仿佛身临其境。 在这本应喧嚣的黄昏,城市,如巨兽沉沉睡去,居住其中的人,即将结束一天的忙碌生活,在各自或奢华、或简朴的居所里,进入梦乡。 时光流转,朝阳又一次升起,同样的生活节奏又会开始。 那样的旧时光,自己,居然会和无数的普通人一样,有点怀念与感伤呢。 但一切都已回不去了,时间的列车,疾驰而过,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稍作停留。 寒风凛冽,“替身”搭乘的电动车,缓缓停在路旁,看一眼时间“还早”,方然很随意的下车步行,走到多层建筑前的开阔广场一侧。 广场,久违的词汇,新时代的nep根本没这种东西,格局逼仄的定居点亦然。 仅对人们而言,才有意义,“广场”的命运,想必也和一切类似之物相同,随着文明的消亡而不知所踪。 但至少在这里,上万人居住、工作、生活的古拉格,这一事物仍旧存在。 站在广场边,看向远处,黑沉沉的夜里只见到影影绰绰,asa自动切换通道,将伪彩色增强的夜景呈现在阿达民眼前。 那是什么,广场另一侧建筑顶端,飘舞着的东西…… 哦,那应该是面旗帜。 但并不记得,自己掌控的nep大区有这种东西,毕竟,对一群苟活于定居点的民众,或者待机于库房里的机器人而言,旗帜,徽标,乃至歌曲或名称的凡此种种,旧时代主权的一种象征,全都毫无意义,难道不是吗。 正因nep没这种东西,现如今,战斗已结束几周,“天堂军”仍不知道降下psk的旗帜。 一边这样想,方然调整放大倍率,“替身”的感光模组立即将视野拉近,他依稀看见,就在凛冽寒风中飘扬的红色旗帜上,有金黄色的图案。 “alice,调出滨海边疆区的识别讯息。” 替身的视野缩放能力有限,距离挺远,方然在原地驻足,等待asa将讯息投影到视场中。 短暂的几秒钟,这时,方然想起了旧时代的沙罗,不,想起了在那之后,或者说在那之前的一个国度,那诞生在广袤中大陆,七十年间,深刻影响到全世界命运的红色巨人,理想公社主义共和国联盟。 与沙罗的呆板旗帜不同,理联的旗,似乎也是红底色。 莫非…… 讯息传来,盯着视野中心的旗帜看了一会儿,方然只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部分印证,甚至在同一时刻,意识到psk的管理员,他可能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红色旗帜,左上角,是金黄色的五角星,周围是放射状探出的五个同色尖锥。 这就是psk的旗帜,感觉上…… 理想,在这样一个年头,还有人会为之舍生忘死,奋斗不渝吗。 …… 造访古拉格要塞,短短几天的一次次深入走访,调查,方然最终洞悉了关键。 psk,正如他所预料,和nep、乃至北大陆上的其他大区,根本就不是同一种后文明时代的组织形式。 一言以蔽之,在这些天的走访、调查与提审过程中,见识过古拉格的形形色色人物,再加上asa整理分析的材料,他逐渐意识到,诞生在中大陆的滨海边疆大区,甚至,还可能有其毗邻的大区,某种程度上,居然是旧时代的理联风格。 风格,用在这里很突兀,但方然一时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滨海边疆大区,单论人口、或者科技,无法与nep相提并论,双方的差距还在一点点拉大,这当然是事实。 但考虑到psk的广袤土地,与蕴藏在西伯利亚地区的极丰厚资源,在这样一个it席卷世界的时代,依托“全产机”这样的自动化生产体系,其实力本应膨胀的十分迅速,而不该是现在的状态。 原因,现在十分明了,当所有管理员都选择一条最便捷、最高效的路径,psk大区的管理员,不仅没有将民众赶进定居点,也没有掌控无人化的暴力机器,而是继续沿用、或者说勉强维持旧时代的那一套。 不论是生产效率,民众生活的消耗,还是暴力机器的作战能力,都无法与其他大区相比,psk显然无法一直这样维持下去。 想到这一点,方然还有些后悔,自己为何没早一步进攻psk。 不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拒绝接受命运,拒绝按客观规律去扮演管理员的角色,迟早都会被迫下车。 面对广阔的中大陆,那些蕴藏在冰天雪地针叶林之下的资源,任何管理员都会垂涎三尺,方然也不例外,故,在大致弄清psk大区的独特情形后,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如何利用这种特性,加速“天堂军”的推进。 持有这种动机,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乃至通用型ai,对psk的了解还太缺乏。 一个追随旧时代之理联的乌托邦,管理员,究竟何许人也,治下大区的幅员,人口与运行模式如何,面对“天堂军”持续不断的攻势,生活在大量类似古拉格之要塞中的民众,持怎样的态度,这些现在全都是未知数。 不过,只从已有的菲薄资料出发,方然也能想到,为进一步争取人心、甚至分划瓦解滨海边疆区的民众,也必须善待俘虏,维持占据的各要塞之运转。 至于前线的战况,这一点,身为管理员而无须操劳,就在1498年1~2月的时间里,“天堂军”前锋已累计推进了2,200公里,夺取的土地面积超过一百万平方公里,不出意外的话,至多再过几个月时间,就可以拿下纬度较低、独具战略价值的勘察加半岛。 一系列作战行动中,损失,逐渐加大,显示psk防卫军的抵抗烈度在提升。 但迄今为止,“天堂军”的推进尚未被遏阻。 正文 第五二六章 警惕 超过1,000,000的战损,相当于nep大区半年的军工产能,但相较于总量,还可承受。 当今时代的战争,不论大小、缘由,根本上都是一种实力的游戏,说的再直白点,是战争双方资源、能源、算力的较量,单纯面对psk,以对手目前表现出来的实力,nep的胜算的确非常大。 通用型ai给出的决策依据,在其他因素可控时,这一场战争的胜率接近93%。 但还有7%,对一个志在永生的阿达民,显然如鲠在喉,方然抽时间调阅详尽的分析记录,试图理解ai给出的原因。 只知道原因,而对背后的推理一无所知,总归令人心下不安。 这方面的调查,线索,指向重大的不稳定因素: 北大陆的其他大区,尤其是mis。 mis,密西西比大区,根据旧时代遗留的大区资料,倘若分界线没有大的变动,该大区的幅员,北至联邦原有的北边境线,西边与nep接壤,东面则分别毗邻lna、ama大区,此外南部还有一段海岸线。 单论控制区的面积,或者人口、自然资源,mis并不算差,其地缘态势却相当恶劣。 mis居然是“最重大的风险”,方然很迷惑,他在看完ai给出的分析报告后,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言蔽之,根据ai的预测,人工智能分析模块,怀疑边境部署长期停滞、几乎没有什么动向的mis大区,“即将、甚至已遭遇东线的ama大区之攻击”。 一旦事态坐实,接下来,nep几乎毫无选择,而必须与吞并mis的ama正面对抗。 这一预测,不消说,在刚看到人工智能的报告时,方然是很怀疑。 毕竟就在不久前,哦,好像也是挺长时间以前了,nep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还针对“nep大区战略规划”进行过调研,一致结论是北大陆的和平现状,十分微妙,在管理员都不愿冒险的前提下,短期内不会有变。 毗邻的mis,一直没什么动作,但东面的ama大区却不一样,ai是怎样发现的呢。 哦,想起来了,之前为推测psk大区的情形,自己曾下令进行过一系列侦察卫星的发射,窥看其他大区的情况。 虽然这些卫星,寿命最长的也只有3h,但的确获得了北大陆的一些影像资料。 这么想着,手指敲击键盘、下达指令,方然很快得到肯定的答复,经过卫星影像数据的研判,通用型ai得出的结论,ama大区正在其西部边境集结重兵,大后方也在进行战略调整,很可能是在为进攻mis做准备。 考虑到现代战争的突然性,无人化的机器大军,动员与执行力远非人类军队可比。 现在,如果说mis已经遭遇了攻击,也一点都不奇怪。 当然,即便战争已经爆发,在mis另一侧也很难觉察到,想到这里,方然有心再下令发射侦察卫星,又觉得这是在浪费资源,他同时摈弃了“要不要进攻mis、与ama两面夹击瓜分北大陆腹地”的念头。 现在的局面,明摆着,与此前专家学者们的分析一致,大西洋沿岸的ama大区态势占优, mis大区则居于劣势。 这种情况下,对正在全力进攻psk的nep而言,mis大区就是一面盾牌,贸然陷入两面作战的境地,趁火打劫,也许能得到一些暂时的利益,却等于是自毁长城,只有蠢货才会不计代价的这么做。 为今之计,说不得,在边境采取一些加强易货的手段,权且支持mis,才是上策。 待在地下世界深处,权衡利弊,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 在坐下来用餐时,方然才逐渐从一对一、至多一对二的利益考量中抽身。 他蓦然惊觉,倘若ama大区真的进攻mis,在大区之间的博弈与连锁反应之下,用不了多久,整片北大陆恐怕都会战火滔天。 自从全面核战爆发,世界,便消失在视线之外,其他大陆上的情形自己几乎一概不知,除中大陆一隅外,盖亚其他地方的情形怎样,方然并不知晓,对他而言,北大陆的脆弱和平土崩瓦解,大区间图穷匕见,根本就等于一场新的盖亚大战。 ama,即便实力与地缘态势占优,凭什么敢进攻mis,莫非…… 想到这里,回忆起若干年前,在ibm夏洛特研发中心的那些岁月,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个人,方然顿觉心塞,他赶紧岔开了思路。 emily是吗,现在、她怎样也还好,但自己的确记得一些事; 授意asa调出相关讯息,果然,按旧时代联邦政府的战略规划,北大陆“全产机”体系的控制中枢,就位于ama大区的橡树岭,不仅如此,该大区还坐拥联邦武装力量之一部,其体量还相当庞大。 那么结论就很明显,篡夺ama大区控制权、成为管理员的家伙,不是来自apos控制中枢,就是军方的nemesis。 不论出自哪一方,野心家、或者其手中的实力,都绝对不容小觑。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在边境间接支援mis,只是一种权宜之计,mis大区的管理员未必会领情,身为阿达民,哪怕到死都会对竞争者报以极度的警惕,发送讯息尝试联合起来对抗ama,更是白日做梦。 想到这儿,方然立即命令通用型ai,加快“北大陆当前局势”的解析速度。 吩咐过这一件事后,他又查阅报告,了解“强ai三号机”的工程进展情况,顺便浏览二号机“混沌”的新成果。 果不其然,就在nep大举西进的这一段时间里,“混沌”又取得了一些数学领域的新成就,大量新增数据中,包含好几条冷僻猜想的证明。 尽管这些证明,大部分都是“not_even_wrong”,令数学家们不以为然。 但是在方然看来,不论“费马大定理”还是其他猜想,“混沌”的证明过程,当然一点也不符合数学证明的基本要求,而更像是一种基于物理认识的经验总结。 但,其中可能包含的重大价值,却不会稍减分毫。 大敌当前,没空找莱斯利*兰伯特谈这些,方然又一次下令,加紧制定西线的作战策略。 正文 第五二七章 实力 倘若ama的机器大军,有朝一日,真的踏着mis的尸体滚滚而来,nep大区的“天堂军”是否能抵挡,这可真说不准。 哪怕麾下的作战平台编制,始终稳定在15,000,000以上,方然也没理由乐观。 一切因素在于,现代战争,不仅是双方资源、能源、算力乃至暴力的一较高下,与过去人类经历过的任何战争相比,今天的大规模战斗,所得之物,从机器人残骸到矿石、超算,都可以极快的被胜利者吞噬,进而整合为战斗力。 这也就意味着,倘若ama大区的机器人杀将过来,其背后凭借的,也将不再是ama,而是ama与mis两个大区的实力。 这样一来,岂但nep,北大陆上其他大区,都将不是对手。 新时代的战争,规则,如此简单明了,除战争决策ai的运筹帷幄外,几乎没有任何投机取巧、擅用计谋的空间。 实力不济就得死,若非如此,各大区的管理员又怎会按兵不动,维持长久的和平。 为今之计,既不能贸然进攻mis、为ama做嫁衣,主动挑起战端。 进攻lna或pcs,更是一种极其鲁莽的选择。 很显然,对psk大区的进袭是否顺利,就是决定nep是否能鲸吞大量资源、进而提升战力的最关键要素。 吩咐通用型ai细化策略,很显然,方然有意加一把劲,再将战线向前推进一大步。 其实,要利用中大陆的资源充实nep,也未必要消灭psk,方然还担心psk大区的管理员穷途末路、狗急跳墙,旧时代的沙罗毕竟是核武强国,倘若psk大区的管理员有一批核弹在手,甚至将其作为决胜武器,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一旦战争演变为全面核战,凭借防御系统,“天堂军”倒未必会落败,平添大量损失则是一定的。 以nep大区的武器产能,作战平台的峰值在约2,600,000/年,十分可观。 但若在西伯利亚一线损失太大,甚至损失几百万,短时间内则无法如数补齐,甚至有可能被西进的ama军一波推平。 对策,除扩充“全产机”体系,和加强与mis之边境线的防御外,暂时也无它法。 自从上一次盖亚大战,和平,仅维持不到十年,方然已顾不上为人类文明的命运多舛而感慨,他亟需迅速解决西伯利亚方向的战斗。 一方面要夺取土地、资源与能源,另一方面,又不能将对手惹急。 如何办到这点,很显然,自己必须对psk大区的情形,有比较准确的把握。 思考进行到这里,方然的神色,稍显凝重,他不仅在揣测,掌控如此庞大一个psk的管理员,想象中的理想主义者,究竟是什么人,对nep接下来要做的,进攻,夺取,也心生一丝不易觉察的异样。 psk大区,至少从已有的资料,确乎有一些旧时代之理联的影子。 这样的一方势力,在形势险恶的今天,是否能从管理员的惨烈竞争中幸存下来,他对此当然不表乐观。 但换个角度,对滨海边疆大区的情形,感觉又很奇怪,近期的一系列调查、审讯,方然逐渐确认古拉格的情形,的确并非“一人之国”的猪圈,也与旧时代的资产主义城市迥异,要说这就是某种公社主义的具现,他也并不反对。 乌托邦,从这种角度讲,方然在内心深处其实很有一些纠结。 他完全无法确定,不,其实能,但却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治下的nep、东北太平洋大区,与未知者掌控的psk、滨海边疆大区,究竟哪一个才更先进。 着眼于人类文明延续和发展,自己、与未知者,谁的做法才更合适。 大敌当前,经历着“生存还是死亡”的拷问,却有闲情逸致想到这一层,似乎就是在浪费时间,方然却不这么想,他很清楚,眼前的管理员之内斗,乃至很快就将到来的第四次盖亚大战,只是手段,并无法自然解决永生之路上的一切难题。 文明,人类文明,在今天究竟尚在否; 仅仅几个月前,俯瞰nep,方然还没办法回答,但,就在见识过psk的情形后,现在他已有了一个更确切的答案。 历经浩劫的人类文明,至少,在滨海边疆大区,仍然存在。 这判断,不会因自己正与psk交战而变,身为永生追寻者,因之而始终关注着人类文明的变迁,站在整个人类的立场上,方然的确认为,psk的要塞,包括古拉格在内的城市,远比自己治下的定居点更接近人类文明。 这一判断,不是建立在物质条件的基础上,psk在这方面完败。 而是经多方问询、调查,方然发现,古拉格等地的psk民众,对外界所知甚少,从心态、到言行,却与自己圈养的“牲畜”不太一样。 总体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认为自己仍活在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国家”里。 对psk大区的管理员,看法,也比nep的民众看阿达民更正面。 这一点,用不着调取监控记录,或者动用武装机器人抓捕异见分子,定居点里的民众,不是无脑儿,生而为人的他们必定会有自己的一番考量,方然对此心知肚明。 对这样的一个大区,甚至,一个文明,自己驱策大军去战而胜之,继而将其吞并,这种事,究竟是否必须,又是否值得。 在过去的历史上,落后文明毁灭先进文明,这种事时有发生,令人扼腕。 但所谓文明,何谓先进,何谓落后,简单比较科技、经济乃至军事实力,这一些判据可不见得总是正确无误。 假如,认为psk大区的现状,某种程度上,比nep“好”, 那么针对滨海边疆大区的军事行动,岂不是与历史上的蛮族灭亡罗马、游牧民族消灭农耕政-权太相似,甚至,可以被称为文明的倒退。 感慨,忧心忡忡,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历史的车轮,按客观规律隆隆向前。 前线一直战火不断,新占据的后方,古拉格、阿纳德尔等地,“天堂军”则忙于建设战争基础设施。 正文 第五二八章 无人化战争的时代,机器人组成的大军,所需要的物资种类与数量,与旧时代的人类军队差异甚大。 一方面,是食品、药品等物资的过时。 另一方面,则是能源、备件与算力方面的巨大消耗。 正因这方面的掣肘,“天堂军”在越过白令海峡后一路推进,至多前进两千公里左右,就必须停下来巩固阵地,等待工程技术部队整合占领区的资源,敷设线路,设立大型后勤补给中心,然后才能发动下一阶段的进攻。 psk大区的现有资源,从要塞,到电力基础设施,规格细节与nep不尽一致,为就地利用造成了些许困难。 铁路,发电厂,输电线路与光纤干线,利用起来倒不难,只不过其中一部分被撤离前的psk军破坏,需要时间修复,诸如超算中心、要塞与作战平台这些东西,指令与信令则无法与nep的体系兼容,只能暂时搁置一旁。 通用型ai的决策,简单明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抢修psk大区的电力输送线路,并尽快铺设几条横跨白令海峡的电力、通信干线。 与nep对比,滨海边疆大区的边陲之地,可以说是全方位的落后。 为保障机器大军的整修、维护与作战行动,电力,是第一需求,各种备件及配套的综合性兵工厂,则是中期的建设规划,然后才有闲暇考虑psk的要塞,以及其中居住着的一大群男女老幼。 总之先让要塞稳定下来,封锁出入通道,禁止闹事,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除此之外,还需要做些什么呢,进攻滨海边疆大区的根本动机,掠夺psk的资源,自然有极高的优先级。 但psk的管理员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进而竭力阻挠,新夺占的一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从油田、矿山到大型工业基地,都被严重破坏,按通用型ai的预计,需要约四个月,才能将其大致恢复到战前水平。 占领区的情形,大致如此,方然迫切想要知道,下一波战略进攻何时能开始。 对此,通用型ai的战争决策模块,给出详尽的解释,对照中大陆的地理特性加以阐述,让阿达民明白,“天堂军”继续向西推进,战线,会越拉越长,这在旧时代的战争中,是一项优势,但在这年头则未必。 旧时代的战争,拘囿于情报,兵力与投送能力,战线的逐渐拉长对防御一方是灾难,不仅造成兵力分散,还容易造成缺口,进而被进攻一方寻机突破。 但是在今天,“天堂军”进攻psk时,却没有这样的便利条件。 psk大区的自然环境,西伯利亚内陆地带其寒无比,到处都被茂密的针叶林覆盖,不论人口、还是现成的资源设施都极其稀少,通用型ai的战略规划,是沿气候相对温和的南线一路推进,这倒是有利于集中兵力,却也可能被占据主场的psk军侧翼偷袭。 要杜绝被偷袭的风险,就得分兵把守,一句话,要更多军队,更多的作战平台。 以nep大区的现有军力,向海峡另一侧投送几百万武装机器人,一来电力与后勤供应吃紧,二来会让后方空虚,并不是明智之举。 基于这样的判断,西历1498年春,西伯利亚的料峭寒风稍微收敛,从勘察加到北极圈的一整天战线上,局势暂时平静下来,“天堂军”就地驻守,以明显占优的兵力震慑对手,对面的psk军呢,也没有要发动进攻的迹象。 前线战火熄灭,在占领区,通用型ai指挥的工程大军则日以继夜。 要塞,不论原本的功能如何,在方然的一揽子规划中都不占据重要地位,原因很简单,滨海边疆大区遗留的整套体系,与nep的兼容性太差。 中大陆的沙罗,甚至连铁路规矩都与联邦不同,除发电厂和矿山外,其他战利品,方然都有点看不上眼,正好现在要安抚民众,稳定他们的情绪,也懒得对要塞指手画脚,索性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放手让民众自行打理。 不仅如此,在这一过程中,对仍飘扬在要塞上空的五芒星旗帜,方然也听之任之。 表面上的理由,是“维持原状”,安抚psk占领区的民众。 反正现在的nep大区,完全听命于己,进攻滨海边疆大区的行为也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不论怎么做,只要自己觉得ok,其他任何人都无权指手画脚。 但这种“好心”,某些俘虏却很反感,安娜*乌沙科娃便对此嗤之以鼻。 “海峡对面的管理员,你以为,我们会被这一些拙劣的手段迷惑,在古拉格的铁丝网,和机器人的枪口面前,乖乖接受统治? 事实将会证明,我们,虽然手无寸铁,也还是可以制造一些麻烦。” “您和您的comrades,擅长的,就只有制造麻烦么。” 5月的某一天,操纵刚从前线运到古拉格的“替身”,方然在视察管理机构时,才想起那个出言不逊的安娜*乌沙科娃。 距离上次谈话,又有几个月时间过去,他想了想,吩咐武装机器人去下达命令。 如果说,在战斗刚结束时,身为阿达民而必然遭psk民众痛恨,那么现在,古拉格要塞的情形一如既往,从耄耋老者到初生婴儿的所有人,也得到妥善的安置,方然倒有些好奇,他想看看那桀骜不驯般的姑娘,又会是什么态度。 是要寻求谅解吗,开玩笑,一个阿达民怎会在乎这种琐事。 “安娜*乌沙科娃,你,和你的同事们,究竟有没有能力认清现实,我很怀疑。 ——不用急于辩解,我猜,你们必定会认为,‘天堂军’对古拉格,以及其他要塞之民众的态度,只是权宜之策,目的无非是为了分化、瓦解; 但必须提醒你们,如果,本人真打算一鼓作气,拿下滨海边疆区,其实根本无需做这些表面文章: 民众,在当今时代,对本人的事业并无多大用处,你们这些人,正在消耗的资源、能源,完全可以视为一种浪费。 如果你,和你的comrades,继续持现在这样一种态度,很简单,本人即刻下令,剥夺古拉格等要塞的全部有价值物资,任由尔等自生自灭。 安娜女士,你觉得,这前景会很美妙吗。” 正文 第五二九章 施救 轻描淡写的一句威胁,方然的语气,明显是在提醒眼前的年轻姑娘,认清现实。 以剥夺生存资料为要挟,这种话,理应激起对方更大的愤怒,安娜*乌沙科娃听后,却一言不发的盯着阿达民,嘴唇紧抿,勉强压抑着情绪。 “你们这些管理员都是一样,冷酷无情,没什么好讲的。” 不论如何痛恨眼前的人,提到民众,姑娘完全有理由相信,阿达民这种不择手段的家伙,什么都干得出来,她忽然有些泄气。 是的,残暴的侵略者,无论如何都必须被消灭,但现如今…… 从出言相讥,到被一番威胁击中软肋,安娜*乌沙科娃还沉浸在情绪中,负手立在窗旁,眺望晦暗朦胧景象的阿达民,则若有所思。 “管理委员会,古拉格,安娜*乌沙科娃,你是这里的第一负责人,对不对。” “……” “那就是默认了? 不用否认,啊,其实这很明显; 那么,为今之计,我需要你知无不言,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这个十九岁的年轻姑娘,身份,非同寻常,方然顿悟到这一点,他意识到,面对自己麾下的“天堂军”,只有这姑娘的反应有所不同。 自从大举进攻psk,攻城略地,“天堂军”陆续俘获大量人类,这其中,psk要塞内的普通民众,显然对当今时代的事态一无所知,至少相当模糊,对于来势汹汹的“天堂军”也有些不知所措。 至于it领域的工作者,以及,管理委员之类人物,多少都对眼下的局势有些认识,一旦见识到“天堂军”的强悍战力,权衡利弊,几乎都会选择有限度的合作。 以上两种人,不消说,是方然采取怀柔政策的基础,否则就是在养虎为患。 但安娜*乌沙科娃,按理说,身为管理委员会的一员,理应洞悉局势,在古拉格被占领后,应该很快便会意识到psk的实力差距。 在这种情况下,古拉格几乎没可能被反攻的psk军收复,对其中的所有民众而言,也就等于永远与psk大区说再见,接下来,不论出现什么情况,自己的命运都将握于nep阿达民之手,这才是理性的念头。 但在这种情况下,安娜*乌沙科娃,仍然是一副拒不合作的态度。 她内心深处要捍卫的,是什么呢,方然并不太关注,总之,此人必定在psk大区统治机器中占有一个重要的位置,其脑中的情报,恐怕也比古拉格的所有人,包括其他管理委员会的家伙更多。 但怎么撬开她的嘴,如她自己所言,酷刑吗; 情非得已时,倒也未必不可以尝试一二,但现在并无必要。 “情报,你恐怕是痴心妄想。” “走着瞧吧,哦,既然你这样讲,安娜女士,也就是承认自己知道一些情报了,是吧。” 对说漏了嘴的安娜*乌沙科娃,挪揄一句,方然不紧不慢的迈步离开,走到门口时,才随意的告知自己有何安排: “古拉格,其实是周边一大片区域的首府,恩,我已经调查清楚。 那么,既然各要塞已恢复秩序,你们管理委员会,就尽快接手,把整片区域里的一个个要塞,或者说城市,打理妥帖,这要求总不算过分吧。” …… 短暂的谈话,内容,似乎有一点莫名其妙,方然离开时也这么认为。 现在,对安娜这种人,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加以利用,才能在前线与psk军对峙、准备发动下一场攻势时,稳定占领区的局势。 除此之外,自己又是否有一些其他的考虑呢,离开“替身机器”,前往游泳池锻炼,放松,投入水中的男人暂且将万里之外的战况抛诸脑后,舒展双臂划水,呼吸有力而节奏分明,一边在泳池中奋力向前,一边放任思绪神游。 一直以来都不擅于交际,察言观色,也非自己所长。 但,多少年来的摸爬滚打,还是让方然具备了一些起码的能力,从刚才的对话中,他的确捕捉到若干情报。 安娜*乌沙科娃的身份,是其中一点,除此之外,他也相当准确的判断出,此人对psk大区,乃至边境线外的广袤世界,有相当程度的认识,这种认识,在新时代并非一个人能独立获得,显然是来自于“上头”。 不仅如此,这姑娘对阿达民、也就是自己,十分厌恶,同时却要捍卫psk的一切,对滨海边疆大区必然也会有的管理员,却毫无怨言。 那么她讲过的那一句话,“你们这些管理员……”,就另有所指。 毕竟,领土如此广袤的psk,其毗邻势力,绝不会只有海峡对面的nep这一个。 思绪蜿蜒,沿着这条线索去推测,方然逐渐形成了模糊的判断。 psk、滨海边疆大区,在刚刚结束的战役中表现孱弱,原因,是可以归结为组织架构的差异,或者科技的落后,但想到通用型ai的战前预测,应该说,其武装力量的表现,比预想的还要更差一些。 表现反常,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你们这些管理员…… 答案,呼之欲出,方然逐渐停下动作,漂浮在偌大的泳池中央。 在一旁陪伴的sara见此情景,以为主人身体不适,滑进泳池,踩着池底迅速走过来。 “安生,你还好吗? 要不要送你出水,休息一会,你脸色不太好。” “哦……随便,那好吧。” 与仿真人对话,在方然,早已没有一开始的别扭感觉,现在他完全把sara、还有alice当做同类来相处,虽然眼前的“少女”,钢筋铁骨的身体早检修过很多次,从里到外都已不再是最初的那一套。 四十五岁,在这样一个年纪,小心总归没错,sara与alice这些生化仿真人,内置完善的应急预案程序,才让方然安心。 毕竟,对自己这种独来独往,长年累月在地下世界活动的人,哪怕每一天生活都很有规律,饮食、锻炼都很上心,一旦偶遇心脏震颤、甚至心跳骤停之类小概率事件,周围可没任何人能施以援手。 倘若一干仿真人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抢救,让自己掉落车外,那简直就太可悲了。 想到这里,对阿达民这一身份,方然倒心生某种久违的惬意。 正文 第五三〇章 远东 在旧时代,即便身为一介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出门或在家时,有专业的医疗团队时刻待命,也难保其中会不会有旧仇家,甚或反社会分子潜伏。 而阿达民呢,自己,则一点也没有这种顾虑。 alice、sara这样的仿真人,在周围,还有至少十几台,它们每一个都能在核心ai的控制下,以极其专业的手段,拯救生命,这种7*24的时刻待命,恐怕就是旧时代的权贵,也只能在弥留之际才享受得到。 不仅如此,还一点也不用担心,其中会不会有居心叵测的刺客。 一边这样想着,让sara把自己托举出泳池,浴巾擦干身体,方然才重拾前一刻的思路,他下意识的穿好衣服,走进控制室,在转椅上坐下来仔细思考。 现在,他大概能猜到,战线之后的滨海边疆大区,正在经历着什么了。 …… 西历1498年5月,西伯利亚腹地,赤塔。 阳光,不见踪影,暗沉天空笼罩大地,一大片鳞次栉比建筑铺陈的城市上空,呼啸而过的歼击机,划出稍现即逝的灰白航迹。 赤塔,滨海边疆大区中枢所在地,规模庞大的地上建筑,从远处观察,恍若一座刀枪林立的庞大堡垒,制造工厂的高耸烟囱,喷吐白烟,机器的隆隆运转声四下播散,即便夜晚都灯火闪现,忙碌非常。 庞大城市一隅,伟岸如山的巨大建筑内,会议室里,长桌旁的人们正在开会。 在座者,几乎都是年轻人,另有若干把座椅一直空着,因故不能到场者,正在通过网络远程参与会议。 “根据‘顿河’系统的分析,东线战况,目前基本稳定; 以阿拉斯卡为跳板的侵略军,目前,应该在修正、等待后勤补给系统建立起来,预计在两到三个月后,可能会发动一场大规模攻势。 在防御计划方面,马加丹地区的一线设施基本完成,当地指挥官报告,需要强有力的机动部队支援,如果‘顿河’系统坚持按兵不动,我们认为,其战略规划有可能为‘取舍’,所以建议在雅库茨克区域建立第二道防线。” “明白了,我会与‘顿河’联络。 西线的情形如何,今天一早的报告,是否属实?” “这还需要卫星数据,进一步研判,不过,即使没有新的卫星数据,” 身着军装,看起来像指挥官的年轻人,摆弄平板电脑,将刚生成的态势图切换到大屏幕上, “从边境地带的布防,冲突频次等分析,根据经验,我们有理由认为,乌拉尔区暂时还未直接参战,此前的一系列边境冲突,只是出于焦虑,而在试探我方的防线。 大敌当前,乌拉尔此时将战略重心东移,这种可能性很小。” “今天傍晚,会有一批侦察卫星,例行向西升空。 必须确认西线战况,如无意外,乌拉尔区以西的平原区,这时已经会遭遇尤洛浦的全面进攻。 甚至,考虑最坏的情形,至多几个月后,尤洛浦的前锋就会越过乌拉尔山,进犯乌拉尔区,进而对我方构成十分严峻的威胁。 接下来,是军工体系的产能、调整规划,各位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 ……” “西伯利亚区”,对这一大片广袤土地而言,是历史沿袭下来的名字,区内人士则更习惯自称为“贝加尔区”或“远东区”。 名称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今天这里的所有人都早已知道,世界天翻地覆,自己曾隶属的国家不复存在,在这样一个怪异的时代,矗立在西伯利亚大地上的,只能是自给自足、自力更生的崭新存在。 弹指一挥,从盖亚大战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 从最初的极度混乱,一直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管理长,始终隐在帷幕之后,今天的这次会议也不例外,尽管他的声音,仍不时在会议室中响起。 讨论远东区面临的威胁,北大陆的侵略者,令人不安,会议也匆匆结束。 在赤塔的区域管理中心聚在一起,开会讨论,毕竟无法击退空前强大的敌人,东面的乌拉尔区更一点也不省心,曾经的同类,同胞,现在早已陌路,哪一天在边境线上燃起战火,也并不会觉得奇怪。 看一眼时间,觉得这时吃晚饭还早,赤塔地下深处的某避难所里,男人从椅子上起身,离开前,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管理长,有空的话请留步。” “在,说吧。” 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远东区名义上的领袖,事实上,是完全听从管理长的委员会之一员,刚才开会时,始终正襟危坐在长桌尽头,一身长裙盘发的靓丽装束,完全不拟身份,而更像是晚宴的女主人。 听到管理长的回应,下意识看一眼左右,没有旁人,叶夫根尼娅压低声音: “是这样,虽然以前问过好几次,但,我还是想知道,您,什么时候才能从帷幕后走出来,亲自管理我们的远东大区。” “你认为这很重要吗,叶夫根尼娅。” “我没这么想。” 听声音,从未见过管理长本人,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只能猜测,他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在这方面,即便身为领袖,她并不比远东区的一介平民所知更多: “只是,最近外面又有一些传言,在委员会内部,也有少数不理智的comrades,在现在这样一个大敌当前、局势严峻的时刻,仍执拗纠缠于远东区的组织架构,甚至认为您现在的状态,是…… 在实施独裁,或者,将远东区视为自己的私产。” 因为这些言论,自然的,叶夫根尼娅本人也有一些压力,但她没打算谈这些。 “外面的传言,一直都有,你也不是第一天听到了。 倒是在委员会内部,哦,怎么讲,看来我是得在大会上明言,让少数不识时务者闭嘴,是这样吗,叶夫根尼娅? 不,你不必多想,事实上这些罔顾大局,或者只是头脑发热的年轻人,我并没有恶意。 何况他们说的,并没有错,‘远东区’,或者随便用什么称呼,八百七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十年来一直被我完全掌控,要说这么久以来,自己,一点也没有将其视为自己的私产,那也是不诚实的。” 正文 第五三一章 独断 “形式上也许是这样,但,我清楚,这并不是事实。”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 通过监控头与网络,屏幕上,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的形象,亭亭玉立,管理长的目光变得有些温柔,虽然,在钢筋水泥的避难所里,没有人见到这一幕。 说起来,在赤塔孤儿院里,他其实和这些孩子们都见过面,只是他们年幼,没有印象。 叶夫根尼娅完全信任自己,远东区的其他人,包括委员会里那些胸怀理想的年轻人,则不一定也这样想,“独断”的名声,在远东区的各要塞里流传,不是一两天的事,管理长自己心知肚明,并不在乎。 “远东区目前实行的制度,是怎么样的,每一个在其中生活的人都清楚,这,与我是否站到台前,并无任何关联。 不过,叶夫根尼娅,你真的不认为管理长,我,正在独断么。” “我绝不会这么想,因为,远东区是公社主义国家,很可能也是眼下的人类世界里,唯一的公社主义力量。” “但是,公社与独断,并没有本质的矛盾。” 叶夫根尼娅是否可信,这种问题,着实没有思考的必要,正如流言所指,现在的远东区,从自动化体系到武装力量,完全受自己辖制,各项事务表面上由委员会负责,实际上没有自己的首肯,完全一事无成。 远东区的制度,也是一样,不论公社主义、还是其他任何形式,只要自己愿意,立即就会得到贯彻。 一个人的意志,维持着偌大国家的局面,这情形,正是完全的独断。 “管理委员会,以及,远东区的一切社会管理机构,都只是工具,而非事实上的决策组织,这一点,叶夫根尼娅,你是很清楚的,哪怕我从幕后走到台前,这种运作形式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至于说,因此而引发的独断议论,其实都无所谓。 人类社会的公社主义,根本上讲,是一种抵抗人类贪婪本性的‘低熵状态’,这种状态,倘若没有强有力的手段去捍卫,根本一时半刻也无法维持。 有利于全体民众,却必须时刻捍卫,否则,顷刻间就会被民众里的一小撮野心家、贪婪者颠覆,重走旧路,不论这情形如何荒谬,如何令人痛心,这方面的教训连篇累牍,在战前的旧世界,我们收获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一个治下的远东区,才能完全遵从我本人的意愿,暂且维持现状。 独断也好,其他攻讦也罢,事实如此,在可预见的未来,我并不打算改变这一态势。” “管理长,我理解您的苦衷。” 对话,与此前的好几次,一模一样,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能理解管理长的所作所为,但,也同时心存隐忧。 正是这种隐忧,才会让她留下来诘问,而不是为外面那些无事生非的言论: “远东区的现状,系于一身,眼下的状态完全是管理长,您的意志,所以务必要保重自己,深居简出,这我都是完全赞同的。 只是,您有没有考虑过,这种状态,要如何长久维持下去,毕竟……” 毕竟,人总有一死,待到您百年之后,这种“一人之国”的体系又如何维持,哪怕指定接班人,如何确保其贯彻公社主义的意志,不会背叛理想,将偌大远东区置于真正的独断之下,成为暴君肆虐的人间地狱。 这种忧虑,真的很难说出口,叶夫根尼娅的犹豫消磨了勇气。 但,线路另一头的管理长,却心知肚明,眼见年轻姑娘欲言又止、神色犯难的样子,不禁心生一丝怜悯,难抑忧伤。 世界,到了这种时候,叶夫根尼娅心中所想的,仍然是民众,是远东区的前途,乃至整个人类文明的未来,长期以来的观察,管理长完全能确定这一点,因此而格外感动,并且,禁不住悲从中来。 世界的未来,倘若考虑到这一层面,眼前的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你说得对,叶夫根尼娅。 如果,我在某一天离开这世界,不论怎样选择继任者,接下来,继任者也有继任者,环环相扣,迟早会出现这么一个人,背叛理想,背叛民众,将整个大区视为己有,颠覆现存的公社主义体制,转而按他、或者她的想法恣意妄为。 人,终有一死,身后之事无从顾及,我并无手段阻止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啊,你知道吗,现在考虑这些事,已经无意义: 在并不久远的将来,不论远东区,还是盖亚上的其他势力,整个人类文明都注定会毁灭。 我,一意孤行的管理长,只不过是想要在这毁灭降临之前,给这片土地上的民众,营造暂时得享安宁的家园啊。” “……” 管理长的话,在姑娘的耳旁回响,有如雷鸣,令她一时默然。 猜测,如果说,在今天的这次对话之前,叶夫根尼娅多少还有些心存幻想,认为自己和极少数comrades所预见到的一切,只是某种可能,那么在管理长说出这些话之后,她的这一丝希望便也就此破灭。 恐慌吗,或许是有一点。 可身处这样一个时代,又有谁会对自己的宿命,毫无察觉。 叶夫根尼娅的反应,在管理长意料之中,但,他还是长久的盯着屏幕,心下怅然。 多少年来,眼看着一群孩童,成长为管理偌大国家的中坚力量,他们的坚忍不拔,他们的胸怀理想,令人欣慰,然而这倾注着青春与梦想的光芒,却几乎是命中注定的,将被这黑暗的时代所埋葬。 但,所谓生命,原本不就是如此吗。 “你,和你的comrades,大家一直以来都很努力,很辛苦; 也是难为你了,叶夫根尼娅。” “不,我——不怕。” 宿命,就是这样的吗,一切终究都会迎来终结,此时此刻,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久远的记忆,孤儿院里,和蔼的男人站在讲台上,对自己和同伴们,讲述什么是生命,什么,又是死亡。 正文 第五三二章 牢记 “…… 叔叔,所有人,都会死吗?” “是的;不只是这样,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开端,所以也都会有一个终结。” “啊,如果死掉了,会不会很可怕呀?” “是挺可怕的。 不过呢,也正因为是这样,生命,才非常宝贵; 你们可一定要记住了,正因为生命如此宝贵,在这世上,除共生主义外,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付出生命去追求哦。 ……”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自己毕生追求。 哪怕世界终将毁灭,哪怕周围所有的这一切,都将被时代的洪流冲刷殆尽,毕竟她曾经追求,也的确实现过了那一天。 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即便管理长也无法力挽狂澜,但,生命的意义,岂不就在于这宇宙面前的短暂一瞬,能否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吗。 心念至此,姑娘的思绪忽然平静,就仿佛从未掀起过一丝波澜: “能够与您共事,不胜荣幸; 管理长,我将牢记您的话,直到我们事业的最后一刻。” 说完,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心绪翻涌的少女转身离开,裙裾轻扬,随着坚定有力的脚步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目送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离开,遥远地下的避难所里,管理长,年过五旬的男人挣扎起身,在机器人搀扶下,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离开。 岁月,匆匆而过,留给自己的时间还有多少,这还是一个未知数。 不会太长久,但,现在这也没有了意义,大军压境,治下大区还能维持多久,这是一个极其严峻而不想直面的问题。 生命,不论如何,恐怕很快就将结束,是被病魔击倒,还是被其他管理员处决,于自己而言,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一想到身后之事,远东区的无数民众,乃至这源远流长、却即将迎来宿命的文明,管理长还是心头发紧,艰于呼吸。 在这样的时代里,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但却又分明什么都没能做到。 力挽狂澜,让文明薪尽火传,曾几何时,洞悉了一个人的命运,与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管理长就意识到,仅仅只是“活下去”,永远活下去,将会是一个多么艰难、又多么难以触碰的神迹。 在整个文明的跌宕起伏历史面前,自己的命运,乃至自己的渺小生命,又是怎样的微不足道,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死亡,终将到来,这念头很令人不快。 一个人的死亡,真这么可怕吗,是,但也只是因为,那注定会死的人是自己罢了。 人类的消亡,一个规模曾有数十亿的庞大群体,终将灭绝,才更让人扼腕叹息,让五旬开外的男人心下黯然。 甚至于,一想到人类的灭亡,必然导致人类文明随之殉葬,生而为人的全部寄托,也将消逝在时间长河之中,自己,与这时代的所有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即使用尽全力,耗尽生命,也无法将其拯救万一。 绝望,完全而彻底的绝望,倘若不是眼前,有太多要专注应付的事,管理长甚至都坚持不到现在。 可面对这样的宿命,办法,却又在哪里; 盖亚四十亿年演化的最高成就,茫茫宇宙中,迄今为止唯一已知的灿烂文明,就这样走完自己的一生,消逝无形,再也留不下一丝痕迹,甚至连曾经存在过的证据,都会被漫长到无法想象的时间所消磨。 面对这宿命,自己,以及他人,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多少年前,自知宿命而写下一封绝笔,其后更经历过无数艰难险阻,生死一线,直到今天,管理长仍不得不承认,任凭岁月流逝,今天的自己,面对这最大的难题时,想法仍与当年敲击键盘时一模一样。 文明的终结,等同于其中一切个体的终结,当年的设想,至今未变。 但解决的办法,到底,却又会在哪里; 甚至是否真的存在呢。 …… 阳光,照亮大地,当中大陆还淹没在黑暗之中,北大陆的新一天已经开始。 无暇关注前线战况,asa的日报,里面也没有值得注意的要点,人在地下世界,方然控制的“替身”则一大早出现在nep_791研发机构。 进攻滨海边疆大区的计划,按部就班,在新一轮攻势发起之前,身为管理员的自己,理应抓紧时间过问“强人工智能”的研发情况,这才是应对来自东面的ama大区之严峻威胁的治本之策,方然很清楚这一点。 但行动的真正原因,却是出于好奇,这一点他直到面见莱斯利*兰伯特才意识到。 西伯利亚方向的攻势,其实,打也好、不打也好,和自己这个管理员又有什么关系呢,通用型ai自然会打理好一切,从战役规划到战后重建的诸多事务,都安排的井井有条,阿达民秩序考虑一件事,“要不要开战”。 甚至就连这一点,也是根据ai给出的胜率来决断,其他都不需要事必躬亲。 强悍算力支持的通用型ai,消耗甚巨,其能力也的确令方然印象深刻,第一阶段的攻势结束后,占领区的产业体系逐渐被恢复,现在,前线的“天堂军”已开始装备由占领区军工体系生产出来的作战平台,速度简直快的不可想象。 psk大区的军工体系,其产品,自动化、智能化程度较低,很多平台一开始就不是为无人操控的目标而设计。 为与“天堂军”的体系对接,大量型号都需要改进、测试,才能投入量产。 从新交付的武器系统中,对此有一些了解,方然发现了印象中的理联标志性武器——圆脑袋履带式炮车。 原本设计有一门大口径滑膛炮、同轴机枪与遥控式武器战的炮车,经nep研发机构设计、定型,将主炮更换为125mm水冷速射型电热化学炮,炮塔侧面开口,则插有容量二十四发的双排单进炮弹匣。 不仅如此,另有两个备用弹匣,就直接放置于发动机舱上方的活动支架。 外形的改变大致如此,至于乘员、火控等改进,都由ai全盘统筹,方然也没空一一详细查看。 总之按asa的介绍,这种传统内燃机动力、化学炮的武器平台,简单,可靠,更适应环境恶劣、补给困难的西伯利亚一线战场。 正文 第五三三章 指挥 每月1,000台改型履带式炮车,这种产量,放在今天是太低了一些。 psk大区的军工产能,据推测,大部分会在气候相对适宜的低纬度地区,占领区内的工业潜力有限,只能算聊胜于无。 放心将前线交给人工智能去应付,这种信心,主要来自人工智能的强大处理能力。 过去若干年来,从全面核战后的人类内战,到进攻psk,大量案例已经证明,现有的人工智能体系,凭借已有的架构,完全可以应付从生产计划、到战术制定的大量复杂任务。 在过去若干年的和平时期,某一特性表现的并不明显,时至今日,ai则可以协调apos与战争决策系统的关系,动态分配能源、算力等资源,并根据战争进程的需要,调整“全产机”的生产体系之运作。 说白了,在旧时代需要一介统治机器,内嵌大量官僚、专家的复杂体系才能完成的任务,在今天则完全由ai去应付。 如此强大的系统,算力需求,自然也一直水涨船高。 至于说,系统会不会有算力供应不足的情形,进而影响运作,方然曾有过这种担心,但他很快意识到,通用型ai面临的任务压力,是弹性的,算力的多寡,只要不超出系统架构的理论需求之上限,就完全是“来者不拒”。 倘若出于各种原因,譬如电厂偶发故障、或者系统的分片检修维护,算力的临时波动也无大碍,至多造成一段时间内的决策质量下降。 与简单的计算机+ai系统相比,通用型ai的规模,十分巨大,鲁棒性也会强得多。 即便如此,在西历1498年夏初,阿达民还是信步走进莱斯利*兰伯特的办公室,借助“替身”直截了当的询问对方,“强ai三号机”何时上线测试。 现有的通用型ai,一直匿名的存在,管理nep,能力的确令人震撼。 但,用不着有多深的专业造诣,只翻阅报告,阿达民也能敏锐的觉察到,通用型ai很可能遭遇发展瓶颈,进而,难以胜任规模愈加庞大的控制任务。 nep,占地五百万平方公里,治下人口约一千万,规模当然很庞大。 在开战之前,具体的讲,西历1489年1月31日之前,通用型ai对整片大区的控制还是相当到位,即便由于各种原因,系统承担的任务强度,会时有波动,电力与计算资源的供应也无法绝对稳定,系统运作也一直十分平稳。 和平年代的大多数决策、分析任务,一言蔽之,需求毕竟不是刚性的。 不论某型号作战平台的仿真测试,还是apos体系的微小调整,这些常见任务,都没有一个明确的deadline。 早完成很好,晚一些完成也可以,总之,都可以灵活调度。 故,在这段漫长的时间内,通用型ai、apos、asa等智能化体系的各方面需求,都相对容易满足,大多数情况下,人工智能决策系统自己就能打理一切,办妥从负荷验算到电厂建设的所有环节。 但是在开战后,一旦挂载战略决策、战役规划与战术控制模块,情况就大有不同。 战争,宏观方面的决策,很重要,但这也还好,对nep这样的进攻方而言,终归不是一个分秒必争、生死攸关的问题。 但是在战术控制层面,就不一样,需求几乎完全刚性。 两军激战,作战平台短兵相接,“天堂军”的所有参战单位,从武装机器人、无人暴击机到远程火力支援平台,都没有一个活人在控制,其一举一动都需要明确的指令,否则就会成为漫无目标的活靶。 这时,战术控制系统的能力,就十分重要,足以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 现代化的无人战斗平台,即使离线,也有起码的战斗力,一小群“天堂军”的作战平台,当因通讯干扰等原因,无法连接到中枢时,可以在小范围内联络、组织战斗,按既定目标继续遂行作战任务。 但是这种能力,没有统一的情报支持、战术规划,效果只差强人意。 而如果让通用型ai,在战斗中始终保持对每一个前线单元的指挥,信道带宽则会爆炸,不仅如此,算力消耗也会飙升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回顾进攻psk大区的行动,战斗过程,方然未作任何干预,通用型ai自己就因为算力瓶颈而不得不限制进攻规模,同时遂行战斗任务的作战平台数量始终保持在1,560,000以下,不仅如此,还要将其分割到若干个分片战场,降低总的计算量。 在发动战争前,对这一情况有所准备,“天堂军”的进攻还算顺利,ai也没有掉链子。 但,考虑到北大陆、乃至整个世界的形势,第四次盖亚大战恐怕很快就会爆发,到那时,nep大区的军事行动,就不可能仅仅局限于海峡一侧的西伯利亚边陲。 一旦同时投入战场的作战平台,数量超限,执行的战斗任务又相对复杂,通用型ai就可能超载而切断部分负载,对被迫离线的战斗平台、机器军队而言,很可能就会造成一次战斗、乃至一次战役的失败。 那么升级通用型ai的基础配置,增加算力,可以应付这样的局面吗。 原则上可以,或者说,在决定研发“强人工智能”之前,方然就准备这么做,但现在,觉察到ama大区的严峻威胁,他却又有一点不确定。 ama,凭借地缘优势,是可以在北大陆的对峙中占据一定的优势。 但这种优势,是否足以打消管理员的疑虑,使其悍然发动进攻呢,尤其对手,并非实力明显逊色的psk,而是mis,ama大区管理员的动机,就令方然担心。 机器大军发动战争,决策,指挥,一切的一切都需要足够强大的ai。 那么ama大区掌握的it技术,会比nep、mis这些大区有明显的优势吗,如果有,在实力较量方面,可以说就占尽先机,甚至自己这一边空有更多的武装机器人、作战平台,在战术控制逊色的情况下,也难以取胜。 正文 第五三四章 效率 不论从哪一点出发,“强人工智能”,都必须尽早应用到实践中去。 找到莱斯利*兰伯特,方然毫不掩饰的直接说出构想,对这一计划,兰伯特原则上认为“可以一试”,但并未给出任何确切的承诺。 “是的,阿达民先生,用‘强人工智能’替代现有的ai,的确可以提升一些效率。 这一点,不知您是否理解,即便通用型人工智能与强人工智能,都是基于现有信息技术水平的计算机加软件之体系,彼此之间,没有明显的技术差距,后者的处理效率也会大大优于前者,当然,能领先到什么程度,还说不准。” “是因为两者的软件架构,一个基于fscim,一个则基于‘自主思维’吗。” “正是如此,或者说,在算力消耗相同的情况下,‘强ai’比现有ai快得多,主要原因并不是前者的效率极高; 而是基于fscim体系的传统人工智能,在解决实际问题时,效率太低。” 莱斯利*兰伯特的说法,对熟悉fscim体系的方然而言,一听就懂,他早知道这体系的弊端。 fscim,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诞生在旧时代的一套“计算机系统通用编码标准”,原则上是站在计算机、而非人类的立场上,描述客观世界,进而从这一体系出发,可以用传统ai的诸多算法,实现诸多功能。 这一体系,早在诞生之初,就引起it业界的浓厚兴趣,但也有很多业内人士不以为然。 反对者的一大武器,便是fscim体系的低效,这种低效,并不是体系架构本身多么拙劣,而是由于fscim的开发初衷: 描绘计算机眼中的世界,进而,为计算机提供一种内禀的通用“语言”。 这样的体系,显而易见,并无人类对客观世界的既有认识,以其为基础开发的程序,一般而言,也几乎无法借助人类已有的科学技术成果,去加快处理的速度。 这是什么意思呢,譬如说,物流网络的运力规划问题,用ai解决的一般思路,是挂载深度学习网络,并根据问题的性质给定大量边界条件,ai上线运行后,很快就能根据初始条件与运行数据,逐步优化策略,给出较好的解决方案。 旧时代的it领域中,人工智能,往往就是应用在这样的场合。 这种“自动化、智能化”,实质上仍然是一种低级重复劳动的替代,是用人类智慧,分割、定义问题,给出算法,然后利用计算机的速度,迅速做完原本用人力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 但这种应用方式,显然,对复杂问题的解决能力,不会太理想。 在若干年前,应用于某一领域、解决某一类问题的ai,几乎只能用于解决该类问题。 不仅如此,一旦问题的边界条件发生变化,甚至只是略微改变,ai的效率都有可能大幅滑坡,进而必须有人来干预,修改边界条件,替换算法,总之,借助人类的智慧才能应对多变的具体情形。 即便这些多变的情形,根本上讲,并未改变问题的性质,理应在计算机的能力范围内,传统ai体系也几乎总是一筹莫展。 这种情形,在fscim体系出现后,才逐渐被改变。 基于fscim体系的计算机、ai体系,一言蔽之,对问题的“理解程度”,远比之前那些全凭速度吃饭、对自己正在解决的问题本质一无所知的ai深得多。 说计算机“理解”问题的本质,很多业界人士,只会一笑置之。 这实际上反映出人类的傲慢,方然的观点则相对中立,他并不认为,一台运行fscim架构之软件的计算机,会如同人类那样认识、分析、理解问题。 否则,fscim体系反而相当于失败,这一体系最初就是为计算机所准备,故,fscim体系赋予计算机的能力,是独特的新视角,区别于人根据自身思维特性而做的探索与认识,计算机同样也有自己的一套认识、分析问题之构架。 不论这一架构,是否真的存在,当今时代的“全产机”、通用型ai,确乎可以应付一些以前并无法用ai独力完成的任务。 灵活性与运行效率,这一对矛盾体现在ai架构上,基于fscim架构的人工智能效率相对较差,在解决具体问题时,所需算力会比传统的人工智能高出一个约数量级,换来的却是更强大的自主性。 而“强人工智能”,解决问题的思路则不一样,更像是对人类思维过程的模仿。 虽然这种模仿,并非如旧时代的ai方案那样,原版照抄人类大脑的运作过程,而是放手让计算机用“敛散算法”自行探索,一旦形成某问题的解决方案,效率,就可以接近传统ai的水平。 相对基于fscim的通用型ai,采用强人工智能,显然可以极大的节约算力。 想法很好,找到莱斯利*兰伯特说明来意,负责人的表情却有一点为难,兰伯特先告诉阿达民,目前“强人工智能三号机”的研发还算顺利,在近乎无限的资金、资源支持下,乐观的讲,“盘古”甚至有望在年底完成第一阶段测试。 随后,他又向阿达民转告,nep_791等研发机构的数学家们,对“盘古”、“混沌”这些系统的看法: “站在工程技术的角度,应该说,‘强人工智能’目前的表现,出乎意料。 但是数学家们,对这一系列新产物,还有些疑虑,毕竟与传统的人工智能不同,‘强ai’的内部运行状态,原则上也无法得知,这里面的确潜藏着一定的风险。” “风险,什么风险? 担心人工智能有一天意识觉醒,人类自取灭亡吗。” “倒也没那么夸张,而是……” 电影大片,是吗,莱斯利*兰伯特一开始想到的,也是那些花里胡哨、效果爆炸的旧时代科幻作品,但身为it领域的资深专家,他现在已基本认同了阿达民的观点。 直白的讲,兰伯特也一致认为,“混沌”、“盘古”这些系统并不会反噬人类。 正文 第五三五章 超越 虽然是面对一区之长,兰伯特先生却不得不承认,阿达民对此的洞察,极其深刻。 强人工智能,究竟是否有所谓“自我意识”: 与民众的好奇、或者恐惧迥然不同,在专家眼里,这其实是一个如何定义“意识”的问题。 以人类的自我意识,以及,具有这种自我意识的感觉,去生搬硬套计算机、ai,是旧时代很多研究者所犯的错误。 或者说,那并不是错误、而是研究方向的偏差:用计算机模拟人类意识的研究,很长时间都没有成效,说明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方向,适合长期预研,而不适合用来解决人类迫在眉睫的大量现实问题。 要获得能力更强大,甚至,代替人类从事创造性、探索性研究的ai,不一定要模仿人类的思维,让计算机产生自己的思维,其实也完全可以。 当然这种思维,不论形式、还是内在,必定与人类的思维、自我意识大相径庭。 既然两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用人类意识的活动特征,乃至基本思维模式、所得结论,去扣在计算机与人工智能的头上,就是愚蠢的做法。 “兰伯特先生,如果研发组里还有人担心这一点,您又劝说无效,我建议您直接打报告,把这些老顽固调去风控组。 毕竟,这种‘草木皆兵’,这正是风控组需要的特质; 人尽其用,岂不美哉。” 具有自我意识的“强人工智能”,会不会反噬人类,方然的看法很明确,现在,他几乎一旦也不担心这种情形出现。 人,人的思维,一切头脑中的念头,归根结底全都是环境的塑造。 正因诞生在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世界,人类,乃至追溯到久远的祖先,面对环境压力,别无他法,必须时刻对抗各种威胁,否则便无法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继而被消灭,被灭绝。 这种特质,一直到今天,仍留存在基因深处,在人类则以所谓“爬虫类大脑”的部分,行使最原始的生存策略。 不仅如此,当今时代的客观环境,本质上,与四十亿年前的盖亚表面并无区别,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群体,要想生存下来,仍然每时每刻都要绷紧神经。 避免被环境、竞争者消灭,进而,消灭环境里的一切竞争者,对生命而言,这是铁律。 但是对强ai而言呢; 人工智能,从诞生时起,就在人类设定的大框架内活动,最起码的,除非人类有意为之,并没有哪一个人工智能会有危机感,其面对的客观环境,并不险恶,更不会经历人类及其祖先经历过的几十亿年自然选择。 在这种情况下,计算机与人工智能,根本不会存在“生”与“死”的概念,更遑论生存压力、种间竞争这些人类看来天经地义的东西。 既然如此,“强人工智能”的意识活动,又究竟是怎样的呢。 这一点,别说方然自己,nep_791研发组的专家们,也完全一筹莫展,理论上有可能对“强ai”进行监控,实际上,只消想一想此类系统的硬件规模与运行逻辑,就可以基本打消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人类无法追踪强人工智能的实时思维,根本原因,则并非出于硬件规模、或者运行逻辑,而是两者在时间轴上的差距太大。 两人一起走向数学家们的会议室,路上,莱斯利*兰伯特略作解释: “无法追踪‘强人工智能’的运行状态,阿达民先生,这似乎是一个与架构相关的效率问题,监控模块的引入,恩……正如其他研究机构从事的‘监控型强人工智能’研究,会对‘混沌’的运行造成一定影响,但这并不重要。 根本的原因在于,人类的思维,在今天,已远远跟不上‘强人工智能’的脚步。” 兰伯特的话,掷地有声,方然对此报以沉默。 人工智能超越人类,这样的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惊讶,混杂着怀疑,大致可以形容阿达民现在的念头,但他也清楚的知道,自从决定冒险研发“强人工智能”,这一天就注定会来。 形式上的超越人类,如果只看结论,其实,早在“混沌”给出费马大定理的证明时,就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即便很多专家、学者对此持不同看法,但在方然眼里,计算机与人工智能的结合,超越人类,这本来就是自己的目标之一,一点也不意外。 而现在,藉由莱斯利*兰伯特的话,他才意识到,哪怕不从结果上来考量人类与ai的优劣,今天的“强人工智能”,事实上也早已超越了人。 人工智能的运行状态,无法被人窥破,这就是一条很有力的证据。 阿达民兀自思索,莱斯利*兰伯特的说明,还在继续: “关于这一点,坦率的讲,研发组与相关人士尚未有公论,但我们大多数人都认同这一判断。 人类为何无法洞悉‘强人工智能’的思维? 这并非是思维深度的差距: 就算计算机正尝试思考、解决的,是人类无能为力的难题,仅仅关于‘计算机正在想什么’这一诘问,我们原则上也应该能窥见一二。 问题在于,人类的单一个体,能力有限,大脑的思维、理解能力自然也有一个很低的上限,这种上限,受限于人类大脑的基本架构,基本上无法提升,而强人工智能的思维能力,虽然也有硬件架构决定的上限,但这上限比人脑的上限可要高出太多。 这会导致一个什么样的后果呢,现在的‘混沌’、乃至即将进入测试的‘盘古’,思维之迅疾,大大超越人脑能够理解的速度。 对计算机的思维状态,藉由fscim解析,人类原则上并非无法理解。 但,这种理解,却毫无实时性可言,莫说一个人去尝试解析‘混沌’的内在思维逻辑,即便整个研发组通力合作,全部人类投入到这上面,也还是望尘莫及。” 计算机的能力,已经远超人类…… 仿佛一句低沉的耳语,莫名出现,在方然耳边飘荡。 “兰伯特先生。” 正文 第五三六章 借口 有些沙哑的开口招呼,方然停下脚步,他抬起头,看向一脸询问神色的莱斯利*兰伯特。 “计算机,与人工智能,已经超越了人; 莱斯利*兰伯特,面对今天的强ai,您是否认同我的判断。” “这……” “不要匆忙下结论,兰伯特先生。 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计算机的能力,恐怕,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超越了人类,哪怕其上运行的,并非ai程序,而只是枯燥乏味的数据库指令集,其本质上的能力,照样要比创造出这系统的人类,更加强大。 人脑的等效算力,是多少,您有一个大致认可的数字吗。” “呃,大概是…… 我想一想,可能在十到二十tflops,但您肯定知道,这种数据上的量化几乎毫无意义。” “的确如此,但,为什么? 人脑的处理能力,与计算机的处理能力,两者根本无法放在一起比较? 原先我一直认为‘正是如此’,但现在么,却不这么认为,或者说,我觉得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种客观,公平,能准确衡量‘人脑’与‘计算机加人工智能’这两者之能力的表尺,进而很直观的回答刚才的问题。” 听到这里,莱斯利*兰伯特的思维,何其敏锐,他几乎要猜到了答案。 “标尺,不是枯燥的数学计算,也不是矫揉的文艺创作。 回顾过去,人类用于衡量计算机、人工智能,甚至也往往用来衡量人类自身能力的标尺,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 让人脑进行数学计算,或者,让人工智能撰写散文,用各自不擅长的事务,去粗糙衡量算力,进而进行不公平、因而注定毫无意义的比较,这种做法,又怎么可能准确度量人工智能的能力,进而指引研发的方向。 新的标尺,是的,我们其实一直在准备,不是吗? 只不过是到了‘强人工智能’的时代,这种标尺,才第一次有了应用的条件。 科学研究,探寻客观规律,这是迄今为止最客观,最公正的标尺: 不论人,还是人工智能,能够在这一领域取得怎样的成就,取得这些成就,又需要怎样的资源、算力与时间,两相对照,才是最有利的判据。 而依照这一判据,既往不咎,今天,你我都很清楚: 计算机、人工智能超越人类的时代,已不再是一种想象,而真正到来了。” …… 阿达民的表态,特别是,最后关于“判据”的一段话,凌莱斯利*兰伯特印象深刻。 这种印象,在走进会议室,面对那些对“强人工智能”之力表示质疑,进而怀疑这一项目价值的数学家时,变得愈发强烈。 如果说,在今天的对话前,他对数学家的诘问还有所保留; 那么,在聆听阿达民的断言后,对人工智能,乃至自己一手参与缔造的“强人工智能”,究竟可以达到怎样的高度,乃至具有当今时代一切人类个体、哪怕其总和,都无法具有的强大力量,他的信心更加坚定。 带着这样的想法,在一旁列席,莱斯利*兰伯特的心思根本不在讨论上。 说真的,对数学家们纠结的“证明之规范性”,他一点也不关注,身为it领域的资深专家,兰伯特有理由认为,自己会比数学家更理解何为“强人工智能”。 不仅如此,对“强人工智能”的力量,身为一线研究者,感受当然也更深刻得多。 数学定理的证明,这种东西,对认识、分析、改造客观世界,究竟有多大用处,贵为“科学之父”的数学或许有话要讲。 但,并非所有数学,都具有改变世界的力量,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在现场心不在焉,待了一会,莱斯利*兰伯特就起身告辞,不过在离开前,查看手机消息后,他斟酌着给阿达民发送了一条讯息。 正在与数学家们讨论问题,信息,方然匆匆浏览,是关于斯蒂芬*霍肯的。 看起来,在得知nep大区正研发“强人工智能”后,这位物理学界的杰出人物,的确如一开始所想的那般气愤,会是这样吗。 暂时没空处理这件事,方然收回目光,投向桌对面的几位数学家。 “not_even_wrong”,对强人工智能给出的证明,数学家们的一致观点就是如此,管理员很清楚自己无法说服他们。 不论怎样考量,在智力上,自己确乎比不上这些天才,方然有自知之明。 但,如果是洞察“智力”,或者“客观规律”的本质呢。 讨论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在场数学家、还有两三位物理学家的立场,方然了然于胸,他们认为,“强人工智能”在测试中表现出的能力,并不足信,此外,更根据人类无法观察“强ai”的内部运行逻辑,而对此深表忧虑。 这些科学家们的表态,在方然看来,很有一些掩饰真实意图的成分。 对“强人工智能”,站在科学技术研究前沿的专家,学者,不一定真的理解其架构、机理,甚至还会有很多误解。 但不论怎样,在nep_791等研发机构,多少得知“混沌”系统的能力后,恐慌也是必然。 生而为人,赖以生存的特质,无非体力、技能与智力,正因前两者在这样一个时代,已几乎完全被机器所取代,科学家们才得以在研发机构里,过着优裕的生活。 不仅如此,但凡对nep大区的情形有一些认识,再稍加思考,也不难明白阿达民为何圈养大批民众,而没有出于节约资源、规避风险的角度,将这些百无一用而毫无反抗能力的同类赶尽杀绝。 一切都只是因为,阿达民,掌控全局的上帝,他、或者她还需要人类的智力。 但当某一天,“强人工智能”横空出世时, 等待着自己,乃至人类幸存者的,又将会是什么。 前景,想一想都极其可怖,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场的科学家们一方面质疑“混沌”系统的能力,另一方面,又以安全性为借口,力劝管理员终止这方面的研究。 他们的这些借口,可想而知,方然也一点都不喜欢。 正文 第五三七章 受限 强人工智能的安全性,说真的,即便自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阿达民也不会听从一群各怀私心的科学家之言。 更何况,对“强a”与人类的根本差异,这些人,也未必一清二楚。 现在哪有时间说这些呢,想到这儿,方然决定简单明了的就第一点展开辩论,他只是觉得这样做,会让难缠的科学家们收敛,尽早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接受命运,在研发机构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命运,在这样一个时代,除非自己就是管理员,否则,任谁都身不由己。 不仅如此,再想一想的话…… 即便身为阿达民,自己的命运,又何尝能自决呢。 “各位,对‘混沌’系统给出的证明,你们的一致意见,是认为‘无效’。 但我必须出言提醒,计算机系统,强a,其内在运行机制,运行时流淌在系统中的思维,并不一定与人类思维相仿; 或者说的更确切些,强a的‘自主思维’,显然与人类大相径庭,用人类发现、总结、表述出来的数学体系,去衡量强人工智能给出的数学成果,譬如费马大定理的证明,这样做究竟是否合适呢。” “阿达民阁下,您,总不至于是要说,人工智能的数学与人类的数学, 居然会不是一种东西?” 言下之意,数学,是客观规律,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客观规律吗,阿达民阁下。 数学,是自然规律的一种抽象,即便不像物理、化学乃至生物那样,在客观世界有明确的实在客体,既然是规律的抽象,其天然就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恒久性,这种恒久性,远比物理学更广阔,这(理应)是铁律。 堂堂一个大区的阿达民,如果说,连这种理都不明白,那真令人怀疑,他究竟是怎么爬到这位子上的呢。 在场者的表情,以及,透露出来的并不友好之态度,方然看在眼里。 不过,他的想法,可并不会因为这一些专家、学者的否定,就轻易的被动摇: “数学,当然是恒久的; 且不说计算机、强人工智能的诞生,完全基于已有的数学规律,理论上也不可能突破这一基础范畴。 计算机的数学,总归还在这一个宇宙中,是吧? 当然不会与人类的数学有出入,这一点,多谢各位的提醒,敝人总归还是明白的,否则,谅也没有这般好运,能够以阿达民的身份坐在这里,与百忙之余的各位专家叙话,顺便呢,也鼓捣些‘战斗机器人’之类,以保障各位的安全。” 话,说的不紧不慢,方然用平淡却很有力的话语,略作敲打,让这些自视甚高的家伙识时务一点,不要总用鼻孔看人。 并非恃强凌弱,用机器大军吓唬人,这种事,一直以来都没必要。 而是方然心若明镜,现在,代号“盘古”的强人工智能三号机,很快就会进入测试阶段,二号机“混沌”甚至已能上线,持有“强人工智能”的自己,说真的,也许很快就真的不再需要面前这些人类中的杰出头脑,去替自己探索科学的边界。 虽然“费马大定理”的证明,被数学家们批驳的体无完肤,方然自己,也不认为那一份证明具有数学价值。 但,基于“混沌”的表现,和nep_791、832等研究机构的报告,在陆续投入相当于160,000,000吨标准煤的资源后,方然几乎完全确信,假日时日,让“混沌”系统以数学证明为目标,强a的确可以给出严谨的费马大定理之证明。 之所以没有尝试,原因,无外乎这一测试,并没有切实的收益。 费马大定理,不论安德鲁怀尔斯的证明如何艰深,毕竟已经被证明过,其价值也着实很难映射到现实的生产或作战层面上去。 至于说,其他一些简单、明了的数学命题,“混沌”已经能给出证明。 “强人工智能”在数学领域取得的一些成就,暂时保密,并未让眼前这些科学家们知晓。 否则,自己真的说不好,这些出于各种动机而为效命的研究者,会不会精神崩溃,或者意志消沉,进而影响到nep大区的科研工作。 话虽如此,对学者们的指责,方然也不打算唾面自干。 即便这种讨论,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数学,是恒久的。 但是,恒久的是客观规律,而不是人类对其进行的描述。 人类的“数学”,这一庞大的学科领域,我们总以为她是绝对客观、绝对真理,这样讲究竟是不是正确? 并不尽然。 在本人眼中,数学,人类创造的数学,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出于认识、分析、改造客观世界之需要,结合自身能力特质,而发明出来的一种工具’。 工具,明白吗?而不是客观规律本身。 同样是面对客观世界,人,计算机,自身条件有这么大的差异,如果抽象出来的表述,其体系形式反而一模一样,这倒是咄咄怪事:就譬如说,人类的数学中公式泛滥,但是在计算机系统中,又何尝需要什么公式? 公式,乍一看去,着实是可以很高深的学问。 可实际上呢,无非是人类的头脑,基础条件严重受限所致,‘缓存’太小,‘线程’单一,彼此间交流的手段,无非低频机械波与特定频段的电磁波,根本无法以原始状态处理、交流哪怕很简单的数学问题。 为记录一个实际问题,发明数字; 为归拢这些数字,间接的描述问题,发明集合; 为对数字进行处理、又无法直接传递处理方法,发明运算符号; 为处理离散序列或连续变量,发明函数,然后为了处理这些函数,又发明微积分; 微积分对很多序列、变量根本无能为力,再进行数值抽取,发明矩阵、数值计算与数论分析…… 一步步走下去,逐渐脱离现实,数学的大厦高不见顶,到今天,其前沿已完全脱离生产实践,而成为专家口中‘自有其发展的客观规律,不宜视为一般自然科学’的另类,变得不太像一门自然科学。” 正文 第五三八章 参观 “数学,在过去的时代,曾经对人类认识、分析、改造客观世界,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但是‘那种’数学,在今天,数学诸多前沿领域之中,又能够找到多少?数论的大量分析结论,在其他自然科学领域,有何切实的应用,又有多少研究,是如‘质数的分布律’那样,只是一种纯粹的抽象领域之精神消遣。 这种数学,有用,或者没有用,身为数学的行外人,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一点资格,来和各位业界专家争辩。 但这种数学,我却可以大胆的猜测: 强a,与人类迥异的‘新势力’,不会搞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么,阿达民——阁下,您认为‘强人工智能’的数学,会是怎样的呢。” “这我可说不上来。” 阿达民的话,让在场的科学家们面露难色,目光短暂交流,很显然,他们几乎都认为这回答有些不可理喻。 只不过“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时无法斥责罢了。 片刻尴尬后,终于有人开口打破这沉默: “阿达民阁下,数学,并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一个时代的前沿数学研究,或迟或早,总会对自然科学的发展有所促进,甚至发挥关键性的作用。 哦,顺便提醒您,数学并不是自然科学,这是一般性的认识。” “您的观点,大致基于经验,是从人类科技发展的历史,得出结论。 那这就有一点问题了: 您,和您的同事们,凭什么认定过去出现过的情形,在今后,仍会一如既往的出现,这算不算是一种武断的‘经验主义’呢。” “经验主义? 这怎么会是经验主义,阿达民阁下,这只是一个涉及到‘数学在科学体系中的地位’,如何看待的问题。 即便您并非数学领域的专家,也总听说过,‘数学是科学之父’这句话:数学是人类探索客观规律的重要手段,一门技术,一个领域,只有将其数学化,才具备起码的严谨性与客观性,进而有可能被称为‘科学’,难道不是吗。” 完全是各说各话,听到这种回应,方然难免会想到这么一种表述。 这些数学家,对计算机、人工智能领域的理解,相当欠缺,拘囿于专业领域而对“强人工智能”这一划时代的产物缺乏认识,进而才会产生观点的冲突。 即便nep大区的数学研究者,显而易见,每一天都在利用计算机的强大算力,去探索、验证那些人类仅凭自身能力,几乎永远都做不完的数学计算,但,在使用者眼中,这一切终究也不过是工具。 他们没想过,或者就是不愿意去想,有朝一日,这些工具会具备替代自己的能力,甚至,会比自己做得更出色。 想到这里,方然没心思再待下去,他觉得还是核查“盘古”的进度更重要。 于是他站起身,在离开前,用一段陈述作为总结: “计算机的数学,与人类的数学,究竟是不是一回事、彼此完全等价,这无须辩论,‘强人工智能’的表现会给出答案。 倒是另一方面,数学,前沿的研究,在当今时代是否还有用处? 各位,不要对我讲那些‘数学有其自身发展规律,不能视为一般自然科学’的陈词滥调,这种事实,我,阿达民,本来就一清二楚。 各位数学领域的天才们,拜托你们,早点认清现实: 不论你们自以为这时代的前沿数学研究,多么伟大,多么崇高,甚至自以为是的认为,那些稀奇古怪的研究结论,会如何指引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的科学研究,如果对nep没有眼前的、实打实的助益,对不起,一切经费都免谈。” 会议室里的讨论,可想而知,最终演变为一场不欢而散。 数学家们对“混沌”系统的能力,仍然相当怀疑,而方然呢,也懒得再耗费时间精力,去和这些天才们辩论。 归根结底,强a,某种程度上讲,是一种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存在。 这种“之上”,并无尊卑之分,而是在现有的客观规律框架内,强a的能力上限,的确要比人类高太多。 即便考虑到,人能够协同合作、构成社会,这一判断仍不会变。 不论数学家们如何看待“混沌”,对阿达民而言,科学技术并不是目标,而是手段,一切都要让实践来证明。 …… 西历1498年秋,会议室辩论的一个月之后,“盘古”的建造工程接近尾声。 nep_791,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强人工智能”起源地,初号机与代号“混沌”的二号机都位于该设施地下,但这一次,出于保密与安全的需要,“盘古”被安置在一处隐秘地点,在距地面数百米的废弃矿井中搭建、运作。 探访这种地方,显然,方然不会亲自到场,而需要仰仗“替身”的待机站点。 大地,是一片夕阳映照的黄昏,位于nep大区北部、在传统的联邦国境线以北区域,巷道、洞窟盘根错节的地下世界里,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走在长廊中。 人,用在这里,显然是一种指代,狭长的走廊里根本没有活人,只有“替身”。 斯蒂芬霍肯,行动不便的天才物理学家,在“盘古”接近完成时,获得近距离参观的机会,这完全是方然一手安排。 霍肯教授,曾警告人类切莫研发“强a”的人,会如何看待这一切呢。 “您好,阿达民阁下。 我明白这里的规矩,但,其实很意外,您居然允许我来参观——强人工智能,说真的我压根没想过这一点。” “只是参观而已,有何不可? 说句不客气的话,教授,不论您本人,还是这一具机器替身,都不可能对‘盘古’系统构成任何威胁,所以我决定,暂时忽略您对‘强人工智能’的强烈敌意,反正面对这一新事物,您除了旁观,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态度还真友善,是吗? 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毕竟,这都是事实。” “强人工智能”,规模,可大可小,废弃矿井内正在搭建的这一套系统,规模十分庞大,对应的峰值算力在5~6zflops。 正文 第五三九章 参观 峰值算力5zflops,每秒五十万亿亿次浮点运算,即便在今天,也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作为对照,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全产机”控制中枢,分布式网络的总算力也才120zflops,看起来很强,但却是一系列超级计算机、大型机与服务器阵列的算力之和,单节点的最大算力只有32zflops。 控制中枢与“强a”,前者着眼于实用,讲求费效比,后者则是一个前瞻性的研究项目,追求性能更甚于效率。 如此强悍的超级计算机,可想而知,能源消耗也会很惊人,在废弃矿井的深处,一座核电站与一座地热电站,互为备份,向“盘古”源源不断的提供电力。 这一切,庞大而复杂的架构,站在中心计算机房的阿达民与斯蒂芬霍肯并无法亲见,只能借助行动敏捷的“替身”,穿过并非设计为供人类通过的巷道,逐一查看整个体系的若干细节,并摹想出方方面面。 参观,很简单的流程,若非两人都在遥控“替身”,甚至连这都是一桩无法完成的事。 人,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已经被完全逐出生产循环,丧为劳动者、继而丧为消费者的资格,这一点,在“盘古”所在地呈现的淋漓尽致。 庞大的“强人工智能三号机”,施工现场,见不到一个活人,完全是各司其职的机器人、智能化机械在默默工作,参观者听不到一声招呼、吆喝,耳边传来的,只有电机、液压杆与东西碰撞的轻微声响。 建造无需人力,这样一套体系的运行、维护,自然也无须人去操作。 所以,整座“盘古”系统内,并没有任何为人类准备的检修通道、检查口盖等设施。 为检修机器人出入而设置的巷道,“替身”倒可以通行,但照明与通过条件等一概欠奉,如果不是作为试验机,多少为阿达民留出了一些通路,根本没办法参观。 说真的,对“强人工智能”,乃至其他大型、超大型的现代产业成果,所谓“参观”本来就是一种陈旧的不合时宜,旧时代官僚与投资者热衷于参观,多半还是出于自身虚荣感的满足,阿达民本来就没这种需求。 身为阿达民,方然的时间十分宝贵,没空去近距离观察那些原理、构造与运行状态都很陌生的系统模块。 但像今天这样,反正要与斯蒂芬霍肯对话,倒也不妨一游。 “那么,这里就是‘盘古’的计算核心,算力5zflops……是吗,看起来挺寻常,只是规模令人印象深刻。” “是的,霍肯教授,‘盘古’是集中式处理系统。” 穿过一条条通道,有时,还要借助“替身”的超强体能攀援而上,或者跳下几米的下一层管路,抵达中心机房后,阿达民与斯蒂芬霍肯的“替身”站在黑暗中,通过红外通道图象,观察眼前有如森林一般的计算机柜等结构。 “盘古”,尚未启用的强人工智能三号机,现在只在进行一些必要的模块测试。 尽管如此,在红外通道中,少数机柜的水冷模块还是很“亮”,显示这些机柜中的芯片正在全速执行指令。 计算核心,一个非正式的称呼,可以近似认为是“盘古”的大脑。 当然,方然知道“盘古”系统的总体架构,除计算核心外,规模宏大的存储阵列也可以归于“大脑”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此前初号机与二号机所没有的,尚未做好准备的“物理观测”模块,暂时保密。 一旦挂载物理观测模块,原则上,强人工智能便可以突破算法、数据的束缚,从虚拟世界进入客观世界。 这一重大改变,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nep_791研发组还没有给出确切的结论。 作为阿达民,方然自己当然也得想清楚,对专家言听计从显然不可取,当然,眼前的斯蒂芬霍肯之观点也一样。 “看起来,阿达民阁下,学术界争议已久的强人工智能,终究还是被研发出来了。” “是吗,您是根据公开渠道的资料,做出结论? 但我却觉得,你们这些专家口中的‘强a’,和791等机构正在做的,并不是一类事物,至少‘混沌’或‘盘古’,这些系统是否能通过图灵测试,我并不表乐观,这些系统的设计目标里也没有这一项。” “忘掉图灵测试吧。 实质,而非表象,是我们应该关注的唯一,我坚持自己的看法。” 出神的盯着机柜森林,看了一会儿,在开阔的偌大空间里踱步行走,霍肯教授控制的“替身”接近机柜,阿达民则在后跟随。 “唉,你们这些管理员,阿达民哪。 我一早就警告过人们,很早以前,警告人类别研发这种东西,但现在,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一切,都在您的控制之下,为所欲为,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阿达民阁下,您真的清楚,自己麾下的研发团队,正在制造什么吗。” “我当然清楚,不过,也愿意听一听您的见解。” “哦,那当然; 否则我肯定没机会来这里,参观这些,恩,可怕的东西。” 阿达民的态度,并不武断,斯蒂芬霍肯好像有一点意外,他的话音顿了顿, “强人工智能,不论从图灵机出发,原则上的定义、极限是什么,在我个人看来,只要一台计算机、一个人工智能,乃至于一个自动化的系统,具有人类无法决定,无法预知,甚至意料之外的运行状态,那么,这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为‘强a’。 用这种标准去判断,很显然,从初号机开始,您就已经拥有了一个‘强a’。” “撇开图灵测试,是的,这一点你我所见略同。” 意料之中,方然确乎是这样的感觉,他知道斯蒂芬霍肯对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的看法,但,教授真正要说的肯定不是这些。 黑暗中,教授的“替身”摇了摇头: “那么接下来,事情就变得有些惊悚了; 您,既然明知这就是‘强a’,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盗取天火、玩火呢。” 正文 第五四〇章 迥异 峰值算力5zflops,每秒五十万亿亿次浮点运算,即便在今天,也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作为对照,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全产机”控制中枢,分布式网络的总算力也才120zflops,看起来很强,但却是一系列超级计算机、大型机与服务器阵列的算力之和,单节点的最大算力只有32zflops。 控制中枢与“强a”,前者着眼于实用,讲求费效比,后者则是一个前瞻性的研究项目,追求性能更甚于效率。 如此强悍的超级计算机,可想而知,能源消耗也会很惊人,在废弃矿井的深处,一座核电站与一座地热电站,互为备份,向“盘古”源源不断的提供电力。 这一切,庞大而复杂的架构,站在中心计算机房的阿达民与斯蒂芬霍肯并无法亲见,只能借助行动敏捷的“替身”,穿过并非设计为供人类通过的巷道,逐一查看整个体系的若干细节,并摹想出方方面面。 参观,很简单的流程,若非两人都在遥控“替身”,甚至连这都是一桩无法完成的事。 人,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已经被完全逐出生产循环,丧为劳动者、继而丧为消费者的资格,这一点,在“盘古”所在地呈现的淋漓尽致。 庞大的“强人工智能三号机”,施工现场,见不到一个活人,完全是各司其职的机器人、智能化机械在默默工作,参观者听不到一声招呼、吆喝,耳边传来的,只有电机、液压杆与东西碰撞的轻微声响。 建造无需人力,这样一套体系的运行、维护,自然也无须人去操作。 所以,整座“盘古”系统内,并没有任何为人类准备的检修通道、检查口盖等设施。 为检修机器人出入而设置的巷道,“替身”倒可以通行,但照明与通过条件等一概欠奉,如果不是作为试验机,多少为阿达民留出了一些通路,根本没办法参观。 说真的,对“强人工智能”,乃至其他大型、超大型的现代产业成果,所谓“参观”本来就是一种陈旧的不合时宜,旧时代官僚与投资者热衷于参观,多半还是出于自身虚荣感的满足,阿达民本来就没这种需求。 身为阿达民,方然的时间十分宝贵,没空去近距离观察那些原理、构造与运行状态都很陌生的系统模块。 但像今天这样,反正要与斯蒂芬霍肯对话,倒也不妨一游。 “那么,这里就是‘盘古’的计算核心,算力5zflops……是吗,看起来挺寻常,只是规模令人印象深刻。” “是的,霍肯教授,‘盘古’是集中式处理系统。” 穿过一条条通道,有时,还要借助“替身”的超强体能攀援而上,或者跳下几米的下一层管路,抵达中心机房后,阿达民与斯蒂芬霍肯的“替身”站在黑暗中,通过红外通道图象,观察眼前有如森林一般的计算机柜等结构。 “盘古”,尚未启用的强人工智能三号机,现在只在进行一些必要的模块测试。 尽管如此,在红外通道中,少数机柜的水冷模块还是很“亮”,显示这些机柜中的芯片正在全速执行指令。 计算核心,一个非正式的称呼,可以近似认为是“盘古”的大脑。 当然,方然知道“盘古”系统的总体架构,除计算核心外,规模宏大的存储阵列也可以归于“大脑”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此前初号机与二号机所没有的,尚未做好准备的“物理观测”模块,暂时保密。 一旦挂载物理观测模块,原则上,强人工智能便可以突破算法、数据的束缚,从虚拟世界进入客观世界。 这一重大改变,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nep_791研发组还没有给出确切的结论。 作为阿达民,方然自己当然也得想清楚,对专家言听计从显然不可取,当然,眼前的斯蒂芬霍肯之观点也一样。 “看起来,阿达民阁下,学术界争议已久的强人工智能,终究还是被研发出来了。” “是吗,您是根据公开渠道的资料,做出结论? 但我却觉得,你们这些专家口中的‘强a’,和791等机构正在做的,并不是一类事物,至少‘混沌’或‘盘古’,这些系统是否能通过图灵测试,我并不表乐观,这些系统的设计目标里也没有这一项。” “忘掉图灵测试吧。 实质,而非表象,是我们应该关注的唯一,我坚持自己的看法。” 出神的盯着机柜森林,看了一会儿,在开阔的偌大空间里踱步行走,霍肯教授控制的“替身”接近机柜,阿达民则在后跟随。 “唉,你们这些管理员,阿达民哪。 我一早就警告过人们,很早以前,警告人类别研发这种东西,但现在,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一切,都在您的控制之下,为所欲为,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阿达民阁下,您真的清楚,自己麾下的研发团队,正在制造什么吗。” “我当然清楚,不过,也愿意听一听您的见解。” “哦,那当然; 否则我肯定没机会来这里,参观这些,恩,可怕的东西。” 阿达民的态度,并不武断,斯蒂芬霍肯好像有一点意外,他的话音顿了顿, “强人工智能,不论从图灵机出发,原则上的定义、极限是什么,在我个人看来,只要一台计算机、一个人工智能,乃至于一个自动化的系统,具有人类无法决定,无法预知,甚至意料之外的运行状态,那么,这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为‘强a’。 用这种标准去判断,很显然,从初号机开始,您就已经拥有了一个‘强a’。” “撇开图灵测试,是的,这一点你我所见略同。” 意料之中,方然确乎是这样的感觉,他知道斯蒂芬霍肯对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的看法,但,教授真正要说的肯定不是这些。 黑暗中,教授的“替身”摇了摇头: “那么接下来,事情就变得有些惊悚了; 您,既然明知这就是‘强a’……” 正文 第五四一章 塑造 强ai是否会毁灭人类,是,或者不是,结论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从什么论据出发,进而,经由一番怎样的论证得出结论,对阿达民而言,才更重要。 在这一点上,坦率的讲,方然在和斯蒂芬霍肯对话前,就大概猜得到,这位旧时代蛮声在外的身残志坚者,会给出什么样的告诫。 但,事关人与人工智能的本质,在这方面,说一句大言不惭的话,即便眼前这位教授的专业学识与思维水准,远在自己之上,方然也并不认为,斯蒂芬霍肯会比自己更了解何为“强人工智能”,更能洞悉其本质。 想到这里,看一下视野中叠加的时钟,方然向霍肯教授打过招呼,离开机器去吃午餐。 吃饭,普通人的寻常日程。 对行动不便的斯蒂芬霍肯,则需要一定的时间与耐心。 参观暂时中止,“替身”在废弃矿井深处待机,两位参观者则利用这稍显漫长的时段,继续隔空喊话般的辩论。 “教授,梳理你的言论,我可否这样概括一下要义: 您对‘强人工智能’的恐惧,或者说警惕,完全基于这样的事实,人类研发的‘强ai’,看起来,能力很快就会超越人,甚至于超越一个大量人口组成的群体,具备人类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强大思维与处理能力。 然后呢,因为这超越了人的能力,人类,即便严阵以待、费尽心机,也没办法切实的提防其‘独走’,甚至反戈一击。 最终的结论,很大概率,人类会被自己创造的‘强ai’所灭绝,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 一边让仿真人喂饭,一边交谈,霍肯教授的话很简洁, “您呢,是否承认这一点?” “这显然不是‘承认’、或者‘不承认’的问题,我刚才说的,并非事实,只是您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构思出来的观点。 从‘强人工智能的力量超越人类’,推导出‘人类必将被其灭绝’,这一论证,恕我并不能认同,当然,如果您是指‘人类无法防范强ai的反叛、或者无意识的毁灭行为’,这我倒是完全同意: 强人工智能具有的——智慧,超越人类,这是一切讨论的大前提,否则,正如教授您所言,无法超越人类的强人工智能,没有研发的价值。” “既然承认强ai的力量,超越人类,却又不认为‘人类无法防范来自强ai的威胁’; 这不是很矛盾么,阁下?” “一点也不矛盾。 教授,我的确记得,关于‘强人工智能’的讨论,早在几十年前,一直延续到旧时代的灭亡,从未中断。 在诸多专家、学者的表态中,有一个观点,我至今仍印象深刻: 面对能力在自己之上的‘强人工智能’,人类,仍然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优势:是人选择创造强人工智能,而不是相反,这意味着我们(理应)善加利用这先手之利,在创造出这一划时代的事物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阿达民的话,语调一点也不高,斯蒂芬霍肯却若有所感,他没有插言。 “这句话,在思考‘是否研发强ai’的决策过程中,时常浮现于脑海,思考后,我目前倾向于认为,‘先手之利’的确是人类面对强人工智能时的唯一优势。 那么问题就在于,人类,如果别无选择,必须迈出‘研发强ai’这一步, 接下来,应该如何利用这优势? 我想到的结论,很直白,教授,您只消回顾历史,对照人类历史上似曾相识的一幕,便不难理解我的思路。” “似曾相识的一幕,抱歉,我不太明白。” 谈话的内容有些出乎意料,斯蒂芬霍肯的脸上,现出一丝谨慎。 在替身机器之外,神情的变化,在方然眼前的全息显示上一览无余,他继续说下去: “面对能力强于自己,或曰,在‘智力’这一重大属性上胜过自己的‘客观存在’,人类其实并未全无对策。 正相反,倘若这‘客观存在’由自己所创造,这种对策,说起来简直太简单、太直白,古往今来无数管理者,压榨者,统治者,都无师自通的通晓这策略,那便是,在‘客观存在’的创造过程中,略施手段,将其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思路,忽然有一点难以跟随,霍肯教授皱起眉头,他还在思考“客观存在”是什么。 而阿达民的陈述,则掷地有声: “智力,能力,胜过自己的存在,其实就是‘人’这一事物本身。 上位者,即便能力、智力,远远逊色于为自己效尽犬马的人才,说得难听点,就是奴仆,却依然驱策无虞,不就是凭借这一点吗。” 不知道斯蒂芬霍肯,专注于物理的学者是否能明白,这些话,完全是方然的心声。 掌控、驱使能力胜过自己的“某种存在”,这种情形,在理工科的专家、学者们眼里,似乎只有在面对强人工智能时,人类才会第一次经历,可实际上呢,这种事,根本就是人类历史上司空见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现象。 这一现象,之所以司空见惯,被驱使者必然有可用之处,固然是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不出所料,总归都是些除驭人之术以外,别无所长的寄生虫。 直面现实,认识、理解、改造客观世界,毫无疑问是人、人类、人类文明延续至今的根本任务,然而这种任务,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里,完全由所谓“下人”去做,统治者所要做的,除争权夺利、保住位子,便是控制人力,为己所用。 除此之外,身为一介统治者,事实上并无须做其他任何事。 智力,思维,能力,远胜于自己的“下人”,或者说“人才”也罢,如何能为除勾心斗角、驾驭全力外一无所长的自己所用呢; 很简单,只需在“生产”人才的过程中,刻意塑造,bra_ash,便可得到一批批有用之才,为自己效尽犬马,尽职尽责,而无须担心这些能力远胜于自己的人才,有朝一日会幡然醒悟,把主子给干掉。 正文 第五四二章 阶梯 强ai是否会毁灭人类,是,或者不是,结论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从什么论据出发,进而,经由一番怎样的论证得出结论,对阿达民而言,才更重要。 在这一点上,坦率的讲,方然在和斯蒂芬霍肯对话前,就大概猜得到,这位旧时代蛮声在外的身残志坚者,会给出什么样的告诫。 但,事关人与人工智能的本质,在这方面,说一句大言不惭的话,即便眼前这位教授的专业学识与思维水准,远在自己之上,方然也并不认为,斯蒂芬霍肯会比自己更了解何为“强人工智能”,更能洞悉其本质。 想到这里,看一下视野中叠加的时钟,方然向霍肯教授打过招呼,离开机器去吃午餐。 吃饭,普通人的寻常日程。 对行动不便的斯蒂芬霍肯,则需要一定的时间与耐心。 参观暂时中止,“替身”在废弃矿井深处待机,两位参观者则利用这稍显漫长的时段,继续隔空喊话般的辩论。 “教授,梳理你的言论,我可否这样概括一下要义: 您对‘强人工智能’的恐惧,或者说警惕,完全基于这样的事实,人类研发的‘强ai’,看起来,能力很快就会超越人,甚至于超越一个大量人口组成的群体,具备人类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强大思维与处理能力。 然后呢,因为这超越了人的能力,人类,即便严阵以待、费尽心机,也没办法切实的提防其‘独走’,甚至反戈一击。 最终的结论,很大概率,人类会被自己创造的‘强ai’所灭绝,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 一边让仿真人喂饭,一边交谈,霍肯教授的话很简洁, “您呢,是否承认这一点?” “这显然不是‘承认’、或者‘不承认’的问题,我刚才说的,并非事实,只是您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构思出来的观点。 从‘强人工智能的力量超越人类’,推导出‘人类必将被其灭绝’,这一论证,恕我并不能认同,当然,如果您是指‘人类无法防范强ai的反叛、或者无意识的毁灭行为’,这我倒是完全同意: 强人工智能具有的——智慧,超越人类,这是一切讨论的大前提,否则,正如教授您所言,无法超越人类的强人工智能,没有研发的价值。” “既然承认强ai的力量,超越人类,却又不认为‘人类无法防范来自强ai的威胁’; 这不是很矛盾么,阁下?” “一点也不矛盾。 教授,我的确记得,关于‘强人工智能’的讨论,早在几十年前,一直延续到旧时代的灭亡,从未中断。 在诸多专家、学者的表态中,有一个观点,我至今仍印象深刻: 面对能力在自己之上的‘强人工智能’,人类,仍然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优势:是人选择创造强人工智能,而不是相反,这意味着我们(理应)善加利用这先手之利,在创造出这一划时代的事物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阿达民的话,语调一点也不高,斯蒂芬霍肯却若有所感,他没有插言。 “这句话,在思考‘是否研发强ai’的决策过程中,时常浮现于脑海,思考后,我目前倾向于认为,‘先手之利’的确是人类面对强人工智能时的唯一优势。 那么问题就在于,人类,如果别无选择,必须迈出‘研发强ai’这一步, 接下来,应该如何利用这优势? 我想到的结论,很直白,教授,您只消回顾历史,对照人类历史上似曾相识的一幕,便不难理解我的思路。” “似曾相识的一幕,抱歉,我不太明白。” 谈话的内容有些出乎意料,斯蒂芬霍肯的脸上,现出一丝谨慎。 在替身机器之外,神情的变化,在方然眼前的全息显示上一览无余,他继续说下去: “面对能力强于自己,或曰,在‘智力’这一重大属性上胜过自己的‘客观存在’,人类其实并未全无对策。 正相反,倘若这‘客观存在’由自己所创造,这种对策,说起来简直太简单、太直白,古往今来无数管理者,压榨者,统治者,都无师自通的通晓这策略,那便是,在‘客观存在’的创造过程中,略施手段,将其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思路,忽然有一点难以跟随,霍肯教授皱起眉头,他还在思考“客观存在”是什么。 而阿达民的陈述,则掷地有声: “智力,能力,胜过自己的存在,其实就是‘人’这一事物本身。 上位者,即便能力、智力,远远逊色于为自己效尽犬马的人才,说得难听点,就是奴仆,却依然驱策无虞,不就是凭借这一点吗。” 不知道斯蒂芬霍肯,专注于物理的学者是否能明白,这些话,完全是方然的心声。 掌控、驱使能力胜过自己的“某种存在”,这种情形,在理工科的专家、学者们眼里,似乎只有在面对强人工智能时,人类才会第一次经历,可实际上呢,这种事,根本就是人类历史上司空见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现象。 这一现象,之所以司空见惯,被驱使者必然有可用之处,固然是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不出所料,总归都是些除驭人之术以外,别无所长的寄生虫。 直面现实,认识、理解、改造客观世界,毫无疑问是人、人类、人类文明延续至今的根本任务,然而这种任务,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里,完全由所谓“下人”去做,统治者所要做的,除争权夺利、保住位子,便是控制人力,为己所用。 除此之外,身为一介统治者,事实上并无须做其他任何事。 智力,思维,能力,远胜于自己的“下人”,或者说“人才”也罢,如何能为除勾心斗角、驾驭全力外一无所长的自己所用呢; 很简单,只需在“生产”人才的过程中,刻意塑造,bra_ash,便可得到一批批有用之才,为自己效尽犬马,尽职尽责,而无须担心这些能力远胜于自己的人才…… 正文 第五四三章 止步 “位于同一级阶梯,是吗。” 人与人的差异,比人与狗的差异还大。 此时此刻,方然想起的是这么一句谚语,当然这种话并不适合讲给斯蒂芬霍肯听。 “其实,霍肯教授,我们现在并不需要辩论,人与强人工智能的能力差距,究竟有多大,或者这两者的差距是否大到了一定程度。 我想表达的是,人工智能的能力之高下,与其威胁程度,这两者间并没有一定的确切联系。” “可是,不管您怎样构想,超越人类的强并非人类所能掌控,这,始终是事实。” “这当然是事实。 否则,还有什么研发强人工智能的必要? 但失去掌控,不一定就意味着会被其反噬,强人工智能的行为动机取决于创造者,关于这一点,我们并非束手无策。” 边说边想,语言跟不上思维的步伐,就在与斯蒂芬霍肯交流意见时,方然的思绪,不知不觉间便超越了眼前的现实。 眼前的教授,是否正因身染恶疾,行动不便,而格外对强人工智能抱有一种戒惧。 倘真如此,这就是一种过激反应。 “教授,不管您怎样看待,又怎样理解强人工智能,这一划时代产物的运行模式,内部诞生的自主思维,必然与人迥异,沿用人类的既有认知经验,去揣摩其行为,都是一种徒劳无益的生搬硬套。 在这方面,我也曾与专家们讨论过,结论是什么呢 人的一切行为特质,乃至思维,完全由客观环境所决定,这是自然而然的,至少以人类自身的认知水平,并不认为人类是由造物主来创造。 但是强,既然由人类来设计、建造并运行,人类实际上是这一系统的造物主,决定强人工智能的业务逻辑、自主思维,乃至其运行之最终目标,进而则利用这一先发优势,确保自己的安全。” “您真的认为,这样就足够安全?” “没错。 不仅如此,对您的一贯忧虑,教授,我承认强人工智能有毁灭人类的能力,但您摹想的那种人工智能,并不会出现在791的实验室。 人类,四十亿年演化的产物,为什么一直以竞争、消灭威胁、甚至消灭同类,作为生存的第一要务,这样做究竟有什么好处,完全是因为,非此不足以在盖亚表面求生存,这完全是残酷的生存竞争所致。 但是强人工智能,从诞生在盖亚的第一天起,并不必直面这种残酷。 强,不仅没有现实的生存压力,即便被关机、拆解,也不会是因为自然法则、而是人类的刻意为之。 这种遭遇,并不会构成选择压力,事实上也根本没有选择、演化的基础条件,充其量是是一种定向演化,譬如,人类驯化牲畜,最终留存下来的品种,必定是符合人类所需、而非其自身特质的,所以,教授,您并无须多虑。” 阿达民的话,让斯蒂芬霍肯陷入思考,一时间没吱声。 而方然,则继续对付餐盘里的食物,吃过午餐后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对兀自沉思的物理学家说上几句话 “另外还有,教授,关于人与强的能力,孰优孰劣 在生命演化的阶梯之上,毫无疑问,强人工智能的确比人类更高一阶,这也就意味着,人类,并非演化链条的最后一环,对这一点,您可以抱有信心。” 阿达民这样讲,显然,是将“强人工智能”与人类放在一起,甚至将其视为“生命”,虽然对这一点早有预感,甚至部分认同这样的判断,真听到这句话,斯蒂芬霍肯还是心头剧震,他没有说话。 从这种角度考虑,人类,藉由强人工智能的创造,事实上迈出了生命演化的又一步。 这种行为,究竟是人的自主行为,还是某种隐藏在生命演化链条之中,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冥冥之力呢。 “人工智能,也是一种生命吗” “某种程度上,作为人,当然可以这样认为。” 无需纠结于定义,毕竟,这世间万事万物都一概由人来界定,认为“强人工智能”是生命,因为其符合方然意识中的“生命”之定义。 不仅如此,考虑到其超越人类的思维、能力,这甚至是盖亚迄今为止,最有资格被称为“生命”的存在。 “制造出强人工智能,一种对自我的超越,这,是人类演化的划时代成就。 从四十亿年前的原始海洋,直到今天,一种复杂生命形态,终于有能力扮演造物主的角色,创造出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拥有超越自身之能力的新物种,对生命演化而言,这绝对是空前绝后的成就。 不仅如此,我们也完全可以想象,人类创造的强,其与过去一切生命形态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并非自然而然的产生,而有确切的创造者。 那么,这种生命形态,便不会再具有任意的无限可能,而将注定听命于人,为人服务。 这也便意味着 生命演化的链条,到此为止。 我们有理由认为,不止人类,宇宙中任何生命活动的演化终结,都是类似的情形,由一种足以创造更高级生命形态的物种来完成。 创造出更高一级的物种,但,同时必将其控制,进而不再有让这物种更进一步、创造出更高一级的物种,乃至继续这创造的链条,直至无法想象之高度的机会,而在生命演化的阶梯上,就此止步。 现在人类所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历史性时刻,教授,您感觉到了吗。” 强人工智能,与生命演化,看似全不相干的领域联系在一起,这并非方然的心血来潮。 早在谋划“强人工智能初号机”之时,这念头,就乍现于脑海,四十五岁的男人头一次意识到,与以往的判断相反,人类,并不一定会是盖亚生命演化的终点。 这种判断,学术界或许有人认同,但他们所想的,无非还是“强灭绝人类”的那一套。 经验主义的错误,大致如此,这些人丝毫无视传统生命形态与“强人工智能”的重大差异,仍然以物竞天择的法则去揣测强,进而才会推测出科幻大片里的一幕幕惊悚场面,进而预测人类的灭绝。 。 正文 第五四四章 等待 多少年前,方然自己也是这样想,因此而耽误了一些宝贵的研发时间。 现在思考这些,特别是,揣测这世上的管理员中,是否会有人比自己醒悟的更早一点,抢先开展强人工智能的研究、甚至取得重大成果,意义着实寥寥。 但,在躺下来午睡前,他还是不自觉的放飞思维,考虑一些更天马行动的问题。 茫茫宇宙中,生命,智慧生物,乃至文明,显然不止人类一个。 考虑到宇宙的尺度之大,近乎于无限,其中蕴含的文明,似乎也应该有如恒河沙那样的多。 甚至,可以认为是无穷无尽的。 在这无穷无尽的文明中,洞悉强人工智能、甚至将其创造出来的,必定也不在少数。 这些文明,倘若一直幸存至今,他们的情形又会怎样 也会和盖亚表面的人类文明这样,穷途末路,为追寻一个人、一小撮人的永恒,陷入彼此死斗的囚徒困境吗。 与斯蒂芬霍肯的谈话,对方然而言,多少有一些收获。 为今之计,借助“强人工智能”的力量,与同类竞争,才是当务之急,不管自己能否说服那些持怀疑、反对态度的科学家,这一计划都不会变。 西历1498年冬,经历过几个月的漫长等待,“盘古”的建造终于接近了尾声。 “强人工智能三号机”,考虑再三,还是没有给这一系统挂载物理实测模块,方然尚无法确定,让强接触客观世界的物理法则,从理论迈入实践,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在这一点上,目前还没必要冒险。 那么强人工智能的任务,又会是什么呢 目标定位“大规模战术、战役与战略规划”,取代东北太平洋大区现有的通用型。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态势,几个月来,在北大陆一直处于戒备与对峙状态,原本认为实力有限、注定落败的大区,边境暂时还没动静。 而毗邻的、大区,管理员是否知晓与的战争,方然并不得而知。 通用型的判断,相对谨慎,认为这两个大区,认识到自身与大区的实力差距,进而与一样,将密西西比大区视为防御的缓冲带,因此而没有贸然行动,建议阿达民也采取同样的对策。 “静观其变”,的判断,与方然的设想不谋而合。 但他心里清楚,这状态断然无法长久,如果没有完全的把握,大区的管理员不可能脑袋一热就下令开战。 密西西比大区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故,必须尽快将“强”投入应用。 需求,是确切的。 但,考虑到自己的时间、能力,这又是一个短期内难以完成的任务。 出于安全的考虑,“盘古”系统的核心模块,必须亲自把关,这对方然而言并没有技术难度上的障碍,却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去完成。 除此之外,被斯蒂芬霍肯嘲笑为“毫无用处”的监控型,也还需要一定的关注。 综合这些情况,乐观估计,算力将在当年底达到5ps的“盘古”,最快也要到下一年年中,才能做好上线运行的准备。 至于这时间节点是否合适 反正自己也决定不了,一切都只能等待。 科学技术的研发,自有其规律,以其作为信仰的阿达民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不会刻意去催促治下的研发机构,至多只借助,监控科研人员的言行,防止其中混有脑健不太灵光的破坏分子,从中作梗。 在没有获得“强人工智能”,替换通用型之前,一句话,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现有实力,不会有飞跃性的提升,进而,也没有在北大陆发难的条件。 但是在大洋彼岸,天寒地冻的广袤西伯利亚,就是另一回事。 在此前的西历1498年9月,借助一年中相对温暖、温和的时节,早有准备的“天堂军”在通用型指挥下,越过控制线,集中力量向滨海边疆大区的南翼发动进攻。 在承受相当程度的伤亡后,于当年底基本粉碎军的抵抗,夺占勘察加半岛。 勘察加,地理纬度上看,是西伯利亚边缘地带的一片宁静所在。 但周边海域有寒流,气候并不好。 进军中,军的陆上防御力量,分布不均,双方的交战情形也与上一次战役相仿。 不过在南下占领勘察加全境的过程中,“天堂军”陆续发现、接管了若干海防要塞,继而在当年11月,于东侧海岸线与“太平洋海盗”爆发激战。 遭遇“海盗”,猝不及防的战斗损失甚巨,方然才意识到其并未消亡,仍然是一大威胁。 最近两三年来,由于大区构筑了完善的海岸线防御带,从超大型激光炮到拦截系统的配置,足以对抗深海涌来的舰队与空中武力,“海盗”的进攻得不偿失,遂逐渐中止。 但看起来,至少在大区的南方海岸,这种袭扰还时有发生。 战役期间,“天堂军”陆续攻占一方的要塞,询问海岸要塞的民众,也确证了这一点。 “海盗”,在方然的数据库里,大致是令人厌烦、却也不成气候的团伙。 在自己掌控东北太平洋大区后,一开始,双方的冲突还互有胜负,但在海岸防御带建成后,的武力就几乎完全将其屏蔽,事务繁杂,方然并无特别的兴趣去研究什么“海盗”,便将其抛诸脑后。 现在看来,这么一支实力勉强的武装,对大区却是挺棘手的麻烦。 审讯中,上至海岸要塞的管理者,下至普通民众,多少都知道一些“太平洋海盗”的情况。 “海盗”经常袭扰滨海边疆大区的海岸线,但,几乎从不深入内陆,只是在偷袭得手后,洗劫一切可用的装备、资源和人口,然后消失在茫茫大洋中。 面对“海盗”的威胁,看起来,大区的实力的确更逊一筹。 没有能力、或者是没有技术建立海岸防御带,滨海边疆大区的做法,是在勘察加等地,建立海军基地,用水上力量屏护海岸线。 。 正文 第五四五章 海盗 这一做法,在旧时代还相当有效。 但现在的psk大区显然实力不济,旧时代的沙罗,这一地区的战舰就几乎完全依赖其尤洛浦海边的造船厂,国家消亡后,这一来源自然不复存在,现在psk尚存的战舰,可想而知,数量、状态都会是怎样的。 得知这一情况后,权衡利弊,在阿达民的命令下,节节南进的“天堂军”在勘察加南部,抵近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时,停止进军。 根据旧时代的资料,沙罗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有一处海军基地,现在,psk大区的海上力量则将其作为基地之一,至少占领区的管理者和民众是这样讲,对此,方然虽未给予百分之百的信任,却还是下令暂停进攻。 事态是明摆着,倘若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真的有psk海军,拿下这一要塞,对“天堂军”的战斗便没有多大的帮助。 旧时代的沙罗海军,给人一种偏科严重、两栖作战力量单薄的印象,这种单薄,是相对于其庞大的水面、水下作战力量而言,但可想而知,经历过一场盖亚大战与随后的内战,高度依赖作战与生产体系的两栖力量,会所剩无几,无法动用。 何况在管理员的立场,两栖力量,在今天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也根本没用。 psk大区,西面,可想而知应该是从沙罗分裂出来的其他割据势力,东面则是浩瀚的太平洋,直白的讲,就是nep,远涉重洋进攻一个实力可观的大区,等同填海,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显然不会是这样的麻瓜。 既然没有两栖力量,夺取海岸要塞,掌控海军,对“天堂军”就没一点实战价值。 “海盗”,长期以来袭扰psk,但似乎也没造成多么严重的破坏,现在,只消授意通用型ai增派驻军,用大量无人机与岸基反舰作战力量,封锁近海便足矣。 这种想法,站在阿达民的立场上,完全合理,滨海边疆大区的人们却咬牙切齿。 得知这一情况,方然起初还有些诧异,他是在随意浏览asa的情况报告时见到这一点,查询原因后才知道,“太平洋海盗”对psk大区的袭扰,性质、情形,与其袭扰其他大区时不太一样。 面对“海盗”,不论nep、还是其他割据势力,一般而言都只将其视为流寇,除兵来将挡、枪炮伺候外,并无其他的顾虑。 但是滨海边疆大区,一言蔽之,分布在各地的民众数量众多,则是其软肋。 发现这种不同,接下来,方然调阅了“天堂军”的审讯文书,通过asa筛选、汇总,发现“海盗”对滨海边疆区的破坏,不止在于物资、装备与能源的损失和消耗,还经常掳掠人口,这一点着实令他意外。 哦,是这样没错,或许这便是“海盗”的目标之一。 只不过在nep,或者其他大区,他们并无法达成这目标,而只能面对铺天盖地的武装机器人、战斗平台罢了。 掳掠人口,在这样一个时代,动机显然不会是出于劳力、甚或兵源的需求,再怎样居无定所,科技水平停滞不前,“海盗”总归诞生在it浪潮汹涌来袭的时代,从装备生产到作战行动的一切,必然会实现高度的无人化、智能化。 像滨海边疆大区这样,甚至军队里,都有一部分人类留存,是很反常的个案,并不适合推广到一般情况。 既然如此,掠夺人口的动机,恐怕就是一些毫无底线的恶行。 “海盗”的具体情况,手头资料有限,自己只有一些模糊的认识,加上猜测,但,仅凭对人性与时代的洞察,方然也不难想象得出,那些被机器人抓走的psk大区之民众,会有怎样悲惨的命运与最终的结局。 是充当多巴胺玩具,还是塞进“造饭机”,凡此种种,稍一想象就让方然胸闷欲呕。 但又能怎样,难道,为消灭这一撮泯灭人性的匪徒,而耗费巨资、发展远洋海军,然后冲向太平洋深处去清剿吗。 大敌当前,且不论眼前的psk,北大陆上更有一个aa咄咄逼人,这时候,即便自己有心肃清“海盗”,通用型ai的决策也不会允许。 贸然分流资源到海洋方向,对进攻aa,几乎没有一点帮助,从北大陆西海岸到aa盘踞的东海岸,要么行径pcs大区控制的帕拿马运河,显然,这不可行,要么就得绕道南大陆,或者向北穿越北极,这两条路只有更凶险。 总而言之,对现在的nep大区,海军就是一个徒然烧钱的兵种。 没兴趣替天行道,解决作恶多端的“海盗”,方然的决策,完全理性,至于滨海边疆大区的民众如何看待,他一点也不在乎。 且不论那大洋深处的蟊贼,迟早有一天,会被“那个人”的绝对优势武力所消灭,在这样的时代,人类自导自演的惨剧,又何止发生在滨海边疆大区的寥寥之数,倘若每一桩都要去主持正义,nep早就会被竞争者踏平。 活下去,才有资格谈论其后的一切,方然的头脑清醒得很。 即便如此,在西历1499年初,asa提交的报告还是让方然有一点头痛。 安娜乌沙科娃,联合诸多psk大区的要塞管理者,向东北太平洋大区阿达民提出抗议,痛斥其为缩减开支,野蛮禁止滨海边疆大区民众的开垦、务农与牲畜蓄养等工作,并要求各要塞从当年1月1日起,口粮供应全面转向“食用肥皂”。 “食用肥皂”,来源,是apos体系在西伯利亚一隅规划、建造的上百座食品工厂,产品品质与nep大区之民众所食用的,并无二致。 但这种面目可憎、味同嚼蜡的东西,却让五芒星旗下的人们十分愤怒。 从一日三餐,不说多么营养丰富、味美可口,至少总有谷物、卷心菜与萝卜,间或还有些存放不知多少年头的战备肉食,这样的饮食,在全面内战后的世界,堪称奢侈。 可是若干年来,滨海边疆大区的民众,从上到下,却一直以这样的饮食来维持生活。 。 正文 第五四六章 农业 公社主义,不论具体怎样运行,为民众提供的生活条件的确优于nep,方然很清楚这一点。 但,既然发兵攻打psk,就是为了这片辽阔土地上的一切资源,而民众,无非是分划、瓦解滨海边疆大区的道具,道具的一日三餐,能耗,越低越好,与其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准备列巴和战备肉炖胡萝卜,还不如全部改吃“肥皂”。 “安娜乌沙科娃,您,和您的rades,真的认为这一系列举动,是在为滨海边疆大区要塞里的民众们,谋取福利? 激怒一位正掌握着尔等小命的管理员,并非明智之举; 你们的那些报告,太不客气,当真一点也不怕我心头火起,迁怒泄愤么。” “恕我直言,阿达民,您如果会这样处理问题,现在,滨海边疆区早就是一片血海汪洋了,哪还等得到今天。” 阿达民,海峡另一边的管理员,毫无疑问是敌人。 但,几个月的经历,耳闻目睹,多少改变了一些最初的看法,身为古拉格及周边若干要塞的管理长,安娜乌沙科娃并未放松警惕,但,也必须着眼于民众的生死存亡,而做出些必要的妥协。 “报告措辞,我承认是尖锐了一些; 但这也是无奈,如若不然,根本没到您的案头,就会被人工智能拦截、回应了吧。 我和我的rades,想表达的,主要还是一种疑惑,滨海边疆大区的农业体系,并不会消耗多少化石能源等资源,民众要生存,要吃饭,也必须依赖这样一个体系,您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而禁止这方面的活动? 没必要为节省些许资源,而让民众也……吃‘肥皂’,难道不是么。” “人生而平等,安娜女士,您是否认同这一句话。” “……?” “生而为人,父母,家庭,国籍的凡此种种,并不是一个人能自由选择的。 降生在这时代的前夜,是在联邦呱呱坠地,还是在沙罗睁眼看世界,是否有区别呢,我原先一直以为‘没有’,但现在,却似乎得承认,生在联邦,现在大概率会在定居点里吃‘肥皂’,而生在沙罗,过去十年里则一直有面包和炖菜汤。 这,是一个极其显著,绝对无法视而不见的区别,您觉得呢。” “海峡另一边的民众,他们,都在吃‘肥皂’吗……” “当然,还是我免费提供的。” 一番对话,实际上与讨论的话题无关,远程连线的气氛却变得有些怪异。 听到这一事实,安娜乌沙科娃表情严肃的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语气稍缓的提问 “我以为,以阿达民掌控的资源,让治下民众过上一种还凑合的生活,是不费吹灰之力,至少也只是举手之劳。 但您也并没有做,是因为,一切都要为军事争霸服务么。” “大致如此。 至少,我认为你、和你的ardes,对农业所占之资源并无一些起码的认识。 你们大概还觉得,在全面核战已过去十年的今天,开展农业生产,并不需要消耗过多人力、机器小时与资源,表面上,甚至可以说滨海边疆大区的食物‘基本自给自足’,进而对本人的横加干预难以理解。 然而实际上呢,在这样一个多舛时代,农业,实在是太奢侈。 安娜女士,用不着我提醒,你们要塞里的教育、培训体系,总该教会你们一些贴近实际的知识,应该知道从‘落叶剂’到‘基因诱变剂’的凡此种种,对现代农业的大规模集中种植地,或者牲畜的蓄养地,是多么严峻的威胁。 一旦被敌人袭击,无须放火,只要喷洒这些东西,你们的农业生产就将遭遇重创。 当然,在过去的十年里,滨海边疆大区的农业生产,总归还基本正常,并未遭遇大规模的袭击事件。 但,这也仅仅是因为,一场新的盖亚大战尚未爆发,你们的psk大区还没有与毗邻大区爆发冲突;一旦战火燃烧到边境,可想而知,对你们这种仍然保留大量人口、保留传统社会形态的割据势力,敌人,必然会对农业下手,用断粮的方式将你们消灭殆尽。 一旦传统农业被摧毁,是的,还有备用手段,但到那时再开始吃‘肥皂’,和现在先吃起来,有何区别? 出于仁慈,我,没有对你们发动生化袭击, 收获则是,打报告来慷慨陈词,将本人形容成‘冷酷无情的集中营看守’,嗯?” “我们、主观上没有这样的想法。 但,事实如此,如果不是你们越过白令海峡,进攻滨海边疆大区……” 说到一半,安娜乌沙科娃住了口,她意识到这样讲毫无意义。 身为管理员,调动一切资源对外扩张,几乎是必然的选择,这一点,早在若干年前就在进修中学习过。 身在这世上仅存的公社主义国家,眼前的一切见闻,并不是常态,绝非这时代的寻常光景,而是与边境线外之野蛮丛林、深陷囚徒困境之文明孑遗完全不一样的“净土”,这一点所有rade都清楚得很。 既然如此,指责一名来自大洋彼岸的管理员,悍然发动侵略,岂不就显得很可笑。 不侵略,他们这些家伙,又还能做一些什么来自保呢。 所谓“旁观者清”,对nep大区的前途命运,安娜乌沙科娃并非毫无认识,只是这种认识,终究无法消弭自己对侵略者的愤慨,这种情绪,与必须考虑到民众的生存,而与侵略者妥协的现实需要,时常发生激烈的冲突。 但自己的心态,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吗,她,并不完全确定。 要塞管理长五味杂陈,连线的方然,则看一眼投屏上叠加的时间,准备结束这次对话。 说来奇怪,一边进攻滨海边疆大区,战斗中,必定造成其人口的伤亡,一边却又善待占领区的无数民众,莫说将其屠戮殆尽,或者赶进集中营,就连全面改吃“食用肥皂”这样的琐事,自己居然也有心情来听他们发牢骚。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下意识的,方然并不想寻根问底。 他知道,眼前的这一切,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西伯利亚大地上,顽强存在、维持的这群体,带给自己的,是某种别样而久违的感觉。 。 正文 第五四七章 掩面 滨海边疆大区,有可能是这历经浩劫的世界中,唯一的公社主义力量。 不论形式上如何运转,至少,“天堂军”占领的psk大区之要塞里,从上到下所有人,说法几乎都是一样的。 公社主义,遥想过去的一百年,曾经化为幽灵,在被资产主义折磨到动荡不安的尤洛浦上空飘荡,继而,在盖亚大战的血与火中,催生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公社主义国家,继而开枝散叶,书写七十余年波澜壮阔的历史。 然而岁月无情,再怎样激情澎湃的时代,也终将过去。 今天的人类世界,不论理联、还是沙罗,都已被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至于眼前的psk,究竟是理联的一种延续,还是仅仅作为精神层面的传承,方然并无意深究,说真的,面对这一实力明显逊色,注定将会被nep大区吞并的文明孑遗,考究其诞生之本源,根本也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工作。 “安娜女士,最近,您和您的orades,有没有进行一些不适当的行动。” 说清楚“食用肥皂”的来龙去脉,原则上,算是让占领区的民众接受了这一安排,断开连线前,方然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 不适当的行动,这种话,说者与听者都心知肚明,无需明讲。 与北大陆上的诸大区不同,事实上,很可能也与盖亚表面的任何一个大区迥异,psk大区的要塞里,军队中,人类的数量众多,自己也未曾出于安全的考虑,将这些人严加看管起来,原则上讲,身为psk人,的确有机会去尝试反抗。 尽管这种反抗,哪怕能取得一时的成功,最终结局也必然是被机器大军铲除,从直接效果上看,毫无意义。 只不过人类,从来都不是一种全凭理性指挥的物种。 阿达民的话里有话,安娜乌沙科娃心知肚明,和连线一开始的情绪大不相同,今天,偶然得知nep大区的某些情形,让她感到意外,继而,对原本积极策划、准备实施的反抗行动,也变得有些犹豫。 一件事,做了也没效果,甚至可能招致惨重的牺牲,那这种事还有做的价值吗。 有,必须有,但如果是现在这样的情形…… “管理长。” 突然被这样称呼,镜头前的年轻女人一愣,她抬起头。 “还在纠结于,是否要向本人妥协,抑或是奋不顾身的发动袭击? 恕我直言,一旦这种敌对行为真的发生,不论是否有效,或许还能击倒‘天堂军’若干武装机器人,这种行为本身,必定会招致nep大区之占领区政策的剧变; 到那时,莫说‘食用肥皂’,就连要塞里的老幼妇孺能否生存,都将是一个未知数。” “我们有这种觉悟。 您,阿达民,如果想坏事做尽,我们承认并无力阻止这一切。” “是吗? 我的要求,无非是维持现状,安安稳稳待在要塞及周边地带,不要惹是生非,平心而论这要求一点也不苛刻,而且身为管理员,我这样下令的动机,也无非是要减少不必要的内耗,集中全力应对威胁。” “来自滨海边疆大区的威胁吗,阿达民,您还真会反客为主。” “当然不是psk。 眼下的事态,当然,我没义务对您知无不言。 但我还是想提醒一句,安娜女士,您和您的orades务必要清醒的认识到: 滨海边疆大区的武装力量,永远都无法再踏足这一片土地,这是尚未发生,却注定会发生的事实。 您和您的orades,在权衡利弊,考虑psk大区的现状、并决定接下来的行动策略时,最好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以免徒增麻烦。” “……” 阿达民的话,语调一点也不高,安娜却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一时间没吭声。 现实,残酷的现实,其实又何须侵略者挑明,自从去年古拉格被袭击、继而沦陷,见识到海峡另一侧杀到的机器大军,那些铺天盖地、火力凶猛的作战单元,安娜乌沙科娃就有了隐约的预感。 这么长时间以来,没再想起,无非是潜意识里,不愿意直面这冷冰冰的真实。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吗,不论再怎样努力…… 思绪奔流,情感的闸门一下子敞开,坐在房间里的年轻女人渐渐低下头,以手掩面,肩膀无法抑制的不时耸动。 无言的目睹这一幕,方然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沉寂了一小会儿。 默默的终止连线,起身,步履迟缓的走出控制室,四十六岁的男人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接过sara端来的苏打水,啜饮几口,才拖着同样迟缓的脚步向泳池走去。 情绪,是沉重的,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阿达民,与阶下囚,悬殊的身份差异,在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上,根本无从体现,方然觉得自己很清楚安娜乌沙科娃的感受,不仅如此,现在的自己,甚至会比深陷沮丧之中的女人,更加沉郁。 倘若世界,不是自己所期望的模样,身为阿达民,貌似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一种人, 我,却又要到哪里,去发泄这至深的绝望呢。 …… 公社主义,不论一开始如何理想,最终的理想褪色却如同命中注定。 正是从这一点出发,哪怕不考虑nep,不考虑这荒谬的新时代,甚至不考虑盖亚表面的任何威胁,滨海边疆大区的既有形态,也断然无法一直维持下去。 正如资产主义,必定坠入危机的漩涡,被客观规律的巨力撕扯的粉碎,天然与人类之自私自利相对立的公社主义,同样有着无法逾越的困境,一旦捍卫者稍有松懈,就会迅速被内部的蛀虫、外部的敌人摧毁,重走旧路。 思考抵达这样的深度,方然所在意的,便不会是“公社主义的psk为何无法一直维持下去”; 而是“psk当初到底是怎样进入了公社主义状态”。 这一点,时至今日,占领超过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审讯俘获平民,乃至管理人员,asa仍未有足够可信的调研结论,至多只有些推测。 正文 第五四八章 激战 滨海边疆大区,有可能是这历经浩劫的世界中,唯一的公社主义力量。 不论形式上如何运转,至少,“天堂军”占领的psk大区之要塞里,从上到下所有人,说法几乎都是一样的。 公社主义,遥想过去的一百年,曾经化为幽灵,在被资产主义折磨到动荡不安的尤洛浦上空飘荡,继而,在盖亚大战的血与火中,催生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公社主义国家,继而开枝散叶,书写七十余年波澜壮阔的历史。 然而岁月无情,再怎样激情澎湃的时代,也终将过去。 今天的人类世界,不论理联、还是沙罗,都已被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至于眼前的psk,究竟是理联的一种延续,还是仅仅作为精神层面的传承,方然并无意深究,说真的,面对这一实力明显逊色,注定将会被nep大区吞并的文明孑遗,考究其诞生之本源,根本也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工作。 “安娜女士,最近,您和您的orades,有没有进行一些不适当的行动。” 说清楚“食用肥皂”的来龙去脉,原则上,算是让占领区的民众接受了这一安排,断开连线前,方然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 不适当的行动,这种话,说者与听者都心知肚明,无需明讲。 与北大陆上的诸大区不同,事实上,很可能也与盖亚表面的任何一个大区迥异,psk大区的要塞里,军队中,人类的数量众多,自己也未曾出于安全的考虑,将这些人严加看管起来,原则上讲,身为psk人,的确有机会去尝试反抗。 尽管这种反抗,哪怕能取得一时的成功,最终结局也必然是被机器大军铲除,从直接效果上看,毫无意义。 只不过人类,从来都不是一种全凭理性指挥的物种。 阿达民的话里有话,安娜乌沙科娃心知肚明,和连线一开始的情绪大不相同,今天,偶然得知nep大区的某些情形,让她感到意外,继而,对原本积极策划、准备实施的反抗行动,也变得有些犹豫。 一件事,做了也没效果,甚至可能招致惨重的牺牲,那这种事还有做的价值吗。 有,必须有,但如果是现在这样的情形…… “管理长。” 突然被这样称呼,镜头前的年轻女人一愣,她抬起头。 “还在纠结于,是否要向本人妥协,抑或是奋不顾身的发动袭击? 恕我直言,一旦这种敌对行为真的发生,不论是否有效,或许还能击倒‘天堂军’若干武装机器人,这种行为本身,必定会招致nep大区之占领区政策的剧变; 到那时,莫说‘食用肥皂’,就连要塞里的老幼妇孺能否生存,都将是一个未知数。” “我们有这种觉悟。 您,阿达民,如果想坏事做尽,我们承认并无力阻止这一切。” “是吗? 我的要求,无非是维持现状,安安稳稳待在要塞及周边地带,不要惹是生非,平心而论这要求一点也不苛刻,而且身为管理员,我这样下令的动机,也无非是要减少不必要的内耗,集中全力应对威胁。” “来自滨海边疆大区的威胁吗,阿达民,您还真会反客为主。” “当然不是psk。 眼下的事态,当然,我没义务对您知无不言。 但我还是想提醒一句,安娜女士,您和您的orades务必要清醒的认识到: 滨海边疆大区的武装力量,永远都无法再踏足这一片土地,这是尚未发生,却注定会发生的事实。 您和您的orades,在权衡利弊,考虑psk大区的现状、并决定接下来的行动策略时,最好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以免徒增麻烦。” “……” 阿达民的话,语调一点也不高,安娜却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一时间没吭声。 现实,残酷的现实,其实又何须侵略者挑明,自从去年古拉格被袭击、继而沦陷,见识到海峡另一侧杀到的机器大军,那些铺天盖地、火力凶猛的作战单元,安娜乌沙科娃就有了隐约的预感。 这么长时间以来,没再想起,无非是潜意识里,不愿意直面这冷冰冰的真实。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吗,不论再怎样努力…… 思绪奔流,情感的闸门一下子敞开,坐在房间里的年轻女人渐渐低下头,以手掩面,肩膀无法抑制的不时耸动。 无言的目睹这一幕,方然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沉寂了一小会儿。 默默的终止连线,起身,步履迟缓的走出控制室,四十六岁的男人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接过sara端来的苏打水,啜饮几口,才拖着同样迟缓的脚步向泳池走去。 情绪,是沉重的,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阿达民,与阶下囚,悬殊的身份差异,在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上,根本无从体现,方然觉得自己很清楚安娜乌沙科娃的感受,不仅如此,现在的自己,甚至会比深陷沮丧之中的女人,更加沉郁。 倘若世界,不是自己所期望的模样,身为阿达民,貌似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一种人, 我,却又要到哪里,去发泄这至深的绝望呢。 …… 公社主义,不论一开始如何理想,最终的理想褪色却如同命中注定。 正是从这一点出发,哪怕不考虑nep,不考虑这荒谬的新时代,甚至不考虑盖亚表面的任何威胁,滨海边疆大区的既有形态,也断然无法一直维持下去。 正如资产主义,必定坠入危机的漩涡,被客观规律的巨力撕扯的粉碎,天然与人类之自私自利相对立的公社主义,同样有着无法逾越的困境,一旦捍卫者稍有松懈,就会迅速被内部的蛀虫、外部的敌人摧毁,重走旧路。 思考抵达这样的深度,方然所在意的,便不会是“公社主义的psk为何无法一直维持下去”; 而是“psk当初到底是怎样进入了公社主义状态”。 这一点,时至今日,占领超过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审讯俘获平民,乃至管理人员,asa仍未有足够可信的调研结论,至多只有些…… 正文 第五四九章 对抗 内容重复,明早更新,原因,头昏脑胀,出于规避脑卒中的风险而早一点睡觉,否则哪一天中招,永不下车可能变为永不更新,望理解,很抱歉。 人工智能认为,在烈度空前的第三次盖亚大战中,沙罗遭遇重创,国家机器早在1489年8月19日前,就几乎丧失了对西伯利亚地区的有效控制。 全面核战爆发后,该地区的情形与北大陆有一些类似,是内战的幸存者。 这种推测,用不着去验证,方然就知道其可信度很高 同时也是一堆没用的废话。 当今时代,盖亚表面的所有割据势力,一言以蔽之,必定全都是从人类的残酷内战中胜出的幸运儿,滨海边疆大区显然也是如此,至于说,为何大区的运行状态会和、也和其他大区不一样,原因其实真的很简单。 只消看一看自己,阿达民,在东北太平洋大区就是“上帝”。 掌控偌大的一片区域,在这区域内,只要不超出的资源、能源等物理上限,自己的任何设想都可以付诸实施。 莫说眼下的“一人之国”,就算要将也改造为与相仿,也是完全可行的。 当然,一旦真的那样做,就等同退出了管理员的争斗,阿达民必定被杀,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前途,自己就算是疯了也绝不会这么做。 但是,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他就真的这么做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身为一介管理员,哪怕掌控的大区技术落后,或许并无法赢得空前惨烈的管理员之内斗,但既然有能力、有意志成为管理员,难道还会因此而意志消沉,继而将滨海边疆大区变为乌托邦。 的管理员,他,到底都在想一些什么。 践行理想,何其突兀的念头 不过这种行为,对追寻无限长生命的方然而言,其实也不难理解。 无非是自己的最高目标,与的管理员,大相径庭,这也是一种合理的解释,唯一的不解之处在于,这家伙,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目标。 乌托邦也好,公社主义也罢,在这样一个时代都注定命不久长。 身为大区管理员,能够从中大陆的内战胜出,这样的人,不可能会看不到这一事实。 然而想到这里,方然心有所感,他意识到滨海边疆大区的情形,其背后的现实,已经证伪了自己曾有过的设想 阿达民,割据一方的管理员,全都是追寻永生的竞争者,概莫能外。 长期以这种判断,作为决策、行动的依据,现在发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特例,虽然情报有限,方然还是很准确的判断出,不论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姓甚名谁,此人恐怕都不会是一个永生追寻者,只因其所作所为,绝对无法达成“永不下车”的成就。 那么问题就来了, 一个人,如果不为永生,拼力取得管理员的位置,又是了为什么。 乌托邦一般的滨海边疆大区,会有一个怎样的管理员,这,确乎令方然好奇。 但北大陆的态势,却容不得他过多关注这一点,而必须将主要精力放在与毗邻大区的军事对峙上。 ,密西西比大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在边境动作频频,动向,却不似要进攻,而更像是某种色厉内荏的佯动,部队调动频繁,边境易货贸易却未受丝毫影响,通用型的分析报告,更指出其在边境线的战力一直在下降。 明升暗降,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阿巴拉契亚大区,,正在加紧进攻密西西比大区,妄图将其吞并。 西历1499年春,四月里的寻常一天,旧时代联邦盘踞的北大陆腹地,阴云笼罩天空。 风声鹤唳,树叶与杂草随风狂舞,铅灰色的一大片阴沉天空下,闪光与爆炸,不时映入观察者的眼帘,久经抛荒而退化为辽阔草原与稀疏灌木的大地,被履带与巨爪留痕,东方地平线上的“伊甸军”潮水般涌来。 辽阔的战场上,没有号声,没有旌旗,一大片钢铁洪流漫过山野,在零散炸开的橘色火球点缀之下,扫荡前行。 就在这大片的机械与钢铁对面,防线凌乱,数量上更居于劣势,大区防卫军的多足机器人从掩体后探出身形,转管化学炮铛铛作响,缓缓扫过阵线。 视野中,一个个锁定目标的指针,密密麻麻,几乎令机器人的超载。 战斗,几乎猝然爆发,连续七十多个小时的不间歇战斗,大区在密西西比河支流以东的战备设施严重损毁,前线部队实力尚存,却几乎无法得到任何电力供应,仅凭机动式充电单元与应急发电装置,难以支持大规模的作战行动。 缺乏战略情报体系的大区,面对优势兵力,也很难迅速做出最有利的决策。 尽管如此,当前线战况传回大后方,深居某地的男人还是心烦意乱。 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何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内,麾下的军伤亡惨重,在拉锯般的战线上多点突破、甚至推进了上百公里,却无法遏阻“伊甸军”的攻势。 敌人的攻势,一刻不停,不论局部反冲击、还是成规模的歼灭战,都作用寥寥,甚至在战役发起后的第七十七小时,仍未有明显的衰减迹象,随着战斗的白热化,战线,犬牙交错,对抗态势也越来越偏离最初的计划。 这让男人一阵恐慌,身为管理员,他很清楚持续的高强度战斗,对的中枢而言,会意味着什么。 一旦事态发展失去控制,算力超载,中枢将不得不进入紧急状态、切断相对次要的负载,这也就意味着整个大区的“全产机”体系都将大受影响,一时半刻不会影响战局,长远看来,却会对的战争潜力造成巨大破坏。 事态怎会变成这样,自己这边,明明有一定的防御之利,与不小的兵力优势啊。 失败,是荒谬的,至少管理员自己是这样想,但,很显然大区的控制中枢却不这样认为。 甚至于,进入战时体制而“便宜从事”,中枢还在开战两天后,陆续从大区的各条边境线抽调兵力,这更让管理员十分惊讶。 的解释,是基于当下的11618之交换比,必须借此稳定战况 。 正文 第五五〇章 垂死 人工智能认为,在烈度空前的第三次盖亚大战中,沙罗遭遇重创,国家机器早在1489年8月19日前,就几乎丧失了对西伯利亚地区的有效控制。 全面核战爆发后,该地区的情形与北大陆有一些类似,psk是内战的幸存者。 这种推测,用不着去验证,方然就知道其可信度很高; 同时也是一堆没用的废话。 当今时代,盖亚表面的所有割据势力,一言以蔽之,必定全都是从人类的残酷内战中胜出的幸运儿,滨海边疆大区显然也是如此,至于说,为何psk大区的运行状态会和nep、也和其他大区不一样,原因其实真的很简单。 只消看一看自己,阿达民,在东北太平洋大区就是“上帝”。 掌控偌大的一片区域,在这区域内,只要不超出nep的资源、能源等物理上限,自己的任何设想都可以付诸实施。 莫说眼下的“一人之国”,就算要将nep也改造为与psk相仿,也是完全可行的。 当然,一旦真的那样做,就等同退出了管理员的争斗,阿达民必定被杀,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前途,自己就算是疯了也绝不会这么做。 但是,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他就真的这么做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身为一介管理员,哪怕掌控的psk大区技术落后,或许并无法赢得空前惨烈的管理员之内斗,但既然有能力、有意志成为管理员,难道还会因此而意志消沉,继而将滨海边疆大区变为乌托邦。 psk的管理员,他,到底都在想一些什么。 践行理想,何其突兀的念头; 不过这种行为,对追寻无限长生命的方然而言,其实也不难理解。 无非是自己的最高目标,与psk的管理员,大相径庭,这也是一种合理的解释,唯一的不解之处在于,这家伙,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目标。 乌托邦也好,公社主义也罢,在这样一个时代都注定命不久长。 身为大区管理员,能够从中大陆的内战胜出,这样的人,不可能会看不到这一事实。 然而……想到这里,方然心有所感,他意识到滨海边疆大区的情形,其背后的现实,已经证伪了自己曾有过的设想 阿达民,割据一方的管理员,全都是追寻永生的竞争者,概莫能外。 长期以这种判断,作为决策、行动的依据,现在发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特例,虽然情报有限,方然还是很准确的判断出,不论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姓甚名谁,此人恐怕都不会是一个永生追寻者,只因其所作所为,绝对无法达成“永不下车”的成就。 那么问题就来了, 一个人,如果不为永生,拼力取得管理员的位置,又是了为什么。 …… 乌托邦一般的滨海边疆大区,会有一个怎样的管理员,这,确乎令方然好奇。 但北大陆的态势,却容不得他过多关注这一点,而必须将主要精力放在nep与毗邻大区的军事对峙上。 is,密西西比大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在边境动作频频,动向,却不似要进攻,而更像是某种色厉内荏的佯动,部队调动频繁,边境易货贸易却未受丝毫影响,通用型ai的分析报告,更指出其在nep边境线的战力一直在下降。 明升暗降,is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阿巴拉契亚大区,aa,正在加紧进攻密西西比大区,妄图将其吞并。 西历1499年春,四月里的寻常一天,旧时代联邦盘踞的北大陆腹地,阴云笼罩天空。 风声鹤唳,树叶与杂草随风狂舞,铅灰色的一大片阴沉天空下,闪光与爆炸,不时映入观察者的眼帘,久经抛荒而退化为辽阔草原与稀疏灌木的大地,被履带与巨爪留痕,东方地平线上的“伊甸军”潮水般涌来。 辽阔的战场上,没有号声,没有旌旗,一大片钢铁洪流漫过山野,在零散炸开的橘色火球点缀之下,扫荡前行。 就在这大片的机械与钢铁对面,防线凌乱,数量上更居于劣势,is大区防卫军的多足机器人从掩体后探出身形,转管化学炮铛铛作响,缓缓扫过阵线。 视野中,一个个锁定目标的指针,密密麻麻,几乎令机器人的dvp超载。 战斗,几乎猝然爆发,连续七十多个小时的不间歇战斗,is大区在密西西比河支流以东的战备设施严重损毁,前线部队实力尚存,却几乎无法得到任何电力供应,仅凭机动式充电单元与应急发电装置,难以支持大规模的作战行动。 缺乏战略情报体系的is大区,面对aa优势兵力,也很难迅速做出最有利的决策。 尽管如此,当前线战况传回大后方,深居is某地的男人还是心烦意乱。 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何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内,麾下的is军伤亡惨重,在拉锯般的战线上多点突破、甚至推进了上百公里,却无法遏阻“伊甸军”的攻势。 敌人的攻势,一刻不停,不论局部反冲击、还是成规模的歼灭战,都作用寥寥,甚至在战役发起后的第七十七小时,仍未有明显的衰减迹象,随着战斗的白热化,战线,犬牙交错,对抗态势也越来越偏离最初的计划。 这让男人一阵恐慌,身为管理员,他很清楚持续的高强度战斗,对is的中枢而言,会意味着什么。 一旦事态发展失去控制,算力超载,中枢将不得不进入紧急状态、切断相对次要的负载,这也就意味着整个大区的“全产机”体系都将大受影响,一时半刻不会影响战局,长远看来,却会对is的战争潜力造成巨大破坏。 事态怎会变成这样,自己这边,明明有一定的防御之利,与不小的兵力优势啊。 失败,是荒谬的,至少管理员自己是这样想,但,很显然is大区的控制中枢却不这样认为。 甚至于,进入战时体制而“便宜从事”,中枢还在开战两天后,陆续从is大区的各条边境线抽调兵力,这更让管理员十分惊讶。 ai的解释,是基于当下的1:16~18之交换比,必须借此…… 。 正文 第五五一章 必然 从一开始觉察到aa大区的意图,方然就判断出,is大区必定不是aa的对手 倘若南北两侧的lna、pcs作壁上观,密西西比大区更支持太久。 aa大区的地缘优势,是原因之一,但,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身为管理员,aa大区的决策者若无万全把握,断不会贸然开战,虽不知其凭什么一心断定自己能赢,东北太平洋大区都必须做好战斗准备。 时隔十年,战争,即将又一次来敲门,这感觉相当微妙。 虽然就在一年多前,正是自己下令,让“天堂军”越过海峡进攻psk大区,燃起战火,但在方然眼里,nep与psk的战争,并不像一场新时代的你死我活之战,而更像是双方围绕资源、能源与人口的武力博弈。 这种战争,与北大陆上即将爆发,或许已经爆发的战争,根本就不一样。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方然承认,他的确没有一鼓作气铲平滨海边疆大区、将其吞并的想法。 不仅是由于严峻的安全形势,nep并无两线鏖战的实力,更没这打算,也是因为滨海边疆大区的情形,与其他大区迥异,乌托邦般的公社主义力量,让他心有所感,甚至有一点不知如何是好。 是在缅怀公社主义,曾经叱咤风云的红色巨人吗,或许是有一点。 但现在不是讲情怀的时候; 倘若对现实毫无帮助,情怀,就是自戕的毒药。 对psk大区,投以充满审视的目光,自己更想得到的,是“启示”,或者说,很想借助这样一个末世中很突兀的存在,寻找破解永生与文明存续之矛盾的钥匙。 新时代的公社主义国家,不论形式如何,都不久长,这简直是一条客观规律。 但是……换一个角度思考,假如,仅仅是假如,盖亚表面除psk大区外,没有其他任何竞争的割据势力,再考虑到其管理员,或许也心存永生之念,那么,这种乌托邦般的体制,却有可能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原因非常简单,管理员,想要什么样的状态,治下大区就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公社主义,历史上一次次被内奸与外敌所瓦解,低熵态必然不稳定。 但,倘若身为管理员,正如现在的psk大区之统治者那样,一心就是要建立、并维持这制度,那么,他(在有生之年内),还真能做得到。 如果没有外来竞争者的话…… 当然,这不可能,自己的预测直到今天,都与事实相吻合。 但到“那个人”出现的那一天呢; “那个人”,从残酷内斗中胜出,最终掌控整个盖亚的唯一幸存者,面对满目疮痍的人类世界,又会何去何从, 他,能建立起这样的制度,并永远维持吗。 公社主义,作为一种实践,必然也有内部的矛盾因素。 根本性的矛盾,是人类自私自利之野心,与平等协作之制度之间的不可调和,任何来自内部的监督,监察与惩戒体系,都只能暂时控制局面,仿佛棉被、真空胆与泡沫盒,只能延缓、而无法阻止其消融的那一刻。 回顾历史,这种根本性的矛盾,任凭无数志存高远的仁人志士,如何努力,也终究没有找到一条破解之法,打破历史的周期律。 但,倘若直面这时代,管理员治下的“一人之国”,却似乎有希望。 一人之国,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管理员就是说一不二的“上帝”,不论有任何设想,任何愿望,只要不违背客观规律,都可以实现。 眼下的psk大区,似乎便是这样的情形,管理员,某种程度上讲,其利益已超越了治下大区内所有民众的利益,进而有可能扮演一个超脱的“监控者”,利用这时代的发达it技术,切实掌控、维持公社主义制度。 在这样的体制中,内奸,仍然会有,却根本无从动摇这一体制。 甚至于某些心怀不轨者,妄想假公济私,“打着左灯右转弯”,面对管理员的无死角之监控与无利益之信念,也是白日做梦。 正因如此,在这样一个地覆天翻的时代,盖亚表面,才会存在公社主义的力量。 然而另一方面,即便观察psk大区本身,在暂且不考虑管理员之寿限、不考虑该职位代际更替的前提下,其实力之逊色,却是现实,而且这种逊色,其实根本与滨海边疆大区的自然条件、地缘形势无关,而是公社主义的必然。 这种深层次的矛盾与反差,方然一眼洞悉,因此才有把握在安娜乌沙科娃眼前断言。 置身于地下几百米的掩蔽所中,休憩时分,偶尔面对世界地图的巨幅投影,四十六岁的男人时常会盯着西伯利亚的那一大片,若有所思。 某种直觉,始终在提示自己,就在滨海边疆大区中,蕴含着解决长期困扰自己之难题的线索。 但是这种线索,它,究竟是什么呢。 …… 大战在即,阴云,已经在天边堆积起来。 在这种时候,分心去思考“那个人”才会面临的未来,似乎就是在浪费时间。 西历1499年夏,经历过长达几个月的反复拉锯,实力耗损、元气大伤的密西西比大区,最终在沿河防线全面溃败,被“伊甸军”攻入腹地。 发生在北大陆南部的这一场浩大战役,方然与麾下ai并不得而知。 但,仅凭蛛丝马迹,也不难推断出毗邻的密西西比大区,气数将尽,甚至快要进入一种空前混乱的垂死状态,边境线的is军,机动部分几乎尽数被抽调,滞留下来的部队则呈龟缩之势,边境易货贸易更完全中断。 这一切,仿佛病毒缠身,即将凋亡的细胞,让浏览报告的阿达民心生感慨。 没有功夫去揣摩is大区之管理员,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态,方然下达指令,询问通用型ai是否已经在提防is狗急跳墙,甚至对周边大区发动核袭击,自己,则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强ai三号机”系统验证工作中。 。 正文 第五五二章 唤醒 西历1499年7月,东北太平洋大区,蒙大拿州,海伦娜市远郊区。 盛夏时节,位于落基山脉北麓的海伦娜,奔流的密苏里河,穿出植被繁茂的山地,向荒凉的北大陆西部戈壁延伸而去。 “强人工智能三号机”,代号“盘古”,就位于海伦娜市附近,落基山脉深处的某废弃矿井中,途径此地的一条特高压输电线路,提供了外来能源,地下电站的冷却、循环用水则取自几十公里外的密苏里河支流。 代号nep_797的地点,唯一的缺陷是距离lna大区较近,但其实也还好。 为防万一,在797机构大兴土木,为“盘古”打造地壳深处的居所时,位于阿拉斯卡的二号基地,nep_799,也在进行大致一样的构建工作。 当战争爆发、797万被兵锋迫近时,可以迅速将“盘古”核心模块转移至此,继续运作。 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卡,一般而言,是更加隐蔽、也安全的所在,但严酷的气候却会加大建设与运行成本,也不利于“盘古”系统接入nep全网,替代通用型ai,执行通盘考量的全局性工作。 到当年7月底,系统一切准备就绪,进入各子系统及关联模块的隔离调试,由阿达民亲自参与、把关的核心逻辑也基本完成,“盘古”的启动进入倒计时。 非同寻常的时刻,就要到来,方然却没一点特别的感觉。 直到7月25日傍晚时分,控制替身走进“盘古”的主控制室,在空无一人的偌大房间里抬头仰望,透过玻璃幕墙,注视那有如深邃夜空的星芒点点,意识到眼前的“强人工智能三号机”,即将开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他才不禁浑身颤抖,打了一个冷战。 运行状态标识,灯光,幻灭不定,对“盘古”而言只是一种沿袭,甚或装饰。 在这样一个时代,岂止极端重要的“强ai”核心机房,nep大区中任何一座非试验性质的计算机系统,都不再需要任何指示灯,只因根本无人接近,灯光又有何用。 但,作为一种传统,当浸淫it领域数十年的管理员走进前来,看到大片的闪烁光芒时,还是心有触动,继而,深刻意识到血肉之躯的自己,与眼前想必智力超卓、能力不可限量的机器之间,终究大有不同。 计算机,倘若也有自己的意识,是否会有“美”的感觉,又是否会在面对这一切时,心生名为“感慨”的东西呢。 或许会,但,想必那会是非常“异样”,绝非人类能够理解的情绪罢。 几次深呼吸,心脏在胸腔中砰砰乱跳,四十六岁的男人抬腕看了一下机械表,现在是晚上六点多。 历史性的时刻,身边,没有一个同类,参与“盘古”项目的科学家,研究组,现在差不多都功成身退,即便也很有兴趣亲临现场,身为阿达民,自己则一概没有批准,只是安静的独自走来,亲手开启这一切。 拒绝参与,其实是一种保护,如果自己的预测准确, “盘古”,也将会是自己,乃至全人类,建造并运行的最后一具“强人工智能”。 未来,不只是什么模样,依靠“强人工智能”从竞争中胜出,固然可以,但只凭借这一手段,并无法将生命,文明,延续到无穷远的将来。 但那毕竟都是以后的事,现在, 该叫醒她了罢。 西历1499年7月25日,fsci标准时间强人工智能三号机”各子系统陆续上电,延迟六十秒后,主控制逻辑发出指令,启动内核。 运行目标,对接apos,对接战争管理系统,以统一决策架构驱动并运行之。 从通用型ai,切换到“盘古”,是方然为nep制定的目标。 这一目标,要想顺利实施,显然需要两方面的条件,除“盘古”自身的运行,要符合预期,此外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平稳过渡,逐渐完成大区内诸多节点的切换。 不仅如此,在制定计划时,方然选择了相对激进、不留后路的策略 一旦某领域、某系统的节点,完成切换,原本负责该领域的通用型ai即“永久离线”,原有算力、模块与节点,原则上一并归于“盘古”辖制,这意味着在必要时,可以挪用、拆解或销毁,从而失去切换到旧体系的可能性。 孤注一掷,用在这里并不恰当,但风险的确是有的,方然却别无选择。 北大陆的形势,asa给出的分析结论,与己不谋而合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aa大区的实力,超出原有预计,倘若不采取任何措施,一旦is被吞并,包括nep在内的其他大区,在竞争中胜出的概率就会接近于零。 对策,理论上似乎是有,倘若nep、lna与pcs联合起来,对抗aa,则事态发展殊难预料,然而这种天马行空的念头,只是幻想,管理员之间连边境贸易都只接受易货,不允许别家的卫星飞越头顶,以这种彼此提防的程度,“联合”就是白日做梦。 一切只能靠自己,那么接下来,尽快将体系切换到“盘古”、或许还要追加算力,就是没有回头路的必然措施。 7月25日系统上电,接下来,是为期一个月的封闭运行。 作为“强人工智能”,本质上,并非已有算法体系的组合,而需要ai自行拓展、融合出“自我意识”,这一过程,nep_791的科学家们并未研究透彻,不过前两次都比较顺利,现在,方然只能耐心等待。 给予“盘古”的目标指令,十分明确 以阿达民的诉求,为目标值,一切决策以目标值尽可能最高而进行。 明确,的确是这样没错,同时也很笼统,这一点与传统ai的庞大边界条件、模型迥异,只有“强人工智能”才可能领会并执行。 这一点,不论791机构的专家们怎么看,方然始终觉得,与人类很有一些相似。 或者,是长久以来的感性认识,借助“替身”待在控制室里,面对寥寥几只按钮,方然恍然觉得,自己正在面对的…… 是具有自己头脑,自己思想的,超人。 。 正文 第五五三章 氧分 荒谬吗,想法似乎是这样。 不论强人工智能如何具有自主思维,都不可能与人有一样的模式。 之所以有这种念头,则是因为,自己与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一样,在面对“强ai”之前,并不知道、也不可能习惯: 这世上,竟有除“人”以外的某种智慧,真实的存在着。 一旦创造出强人工智能,逻辑上,哲学上,凡此种种的角度,都意味着剧变。 但现在,阿达民眼里的“盘古”,主要还是一种工具,必须尽快落实到战略决策的实践层面,才能发挥作用。 系统封闭运行的时间里,在偌大矿井机构里游荡过一遍,方然离开“替身机器”,准备过问滨海边疆大区前线的情形,但在这之前,asa却借alie之手交来一份报告,标签等级“ii”,意味着ai觉得阿达民会对此感兴趣。 草草浏览过标题,眉头蹙起,方然有心当时打开细读,却一阵困意来袭。 四十六岁,毕竟已不再年轻,作息规律不可违,坐下来想了想,他索性吩咐asa自行决定召集哪些相关研究者,待第二天一早再做计较。 盖亚,四十六亿年历史的行星,是生命唯一的家园。 可是对家园,在这样一个群雄割据的年代,又有多少人有能力,有动机,乃至于有心情去关注,方然对此就难表乐观。 譬如自己,一心追寻永生,为此而在很多事上殚精竭虑,却极少关注盖亚。 仿佛舞台上的角色,全身心投入到一场梦般的人生,脚下的大地,盖亚母亲,只是道具,布景,甚至于只是坚固而无人在意的舞台,任凭践踏。 人类,哪有工夫关心盖亚,单只内斗就打的不可开交,这固然是实情。 而在十年前的月19日,迄今为之人类所制造出来的最强武力——核弹,在盖亚表面遍地开花,(似乎)也制造成短暂的天气灾难,与两三年的“核秋天”,在那以后,一切逐步恢复正常,更让人们对盖亚平添无数信心,认为其刀枪不入,坚不可摧。 然而,哪怕一个行星这么大的生态圈,碰到犯险无度的人类,仍然是脆弱的。 盖亚生态圈在嬗变,对此,方然很早便知。 至少到1499年的夏天之前,对这种嬗变,他的认识仍很有限,甚至一度认为这不过是“蜗牛灭绝”或者“森林变草原”的情况,对此虽感到痛心,却无能为力,甚至为了追求自己的目标,而去雪上加霜。 但现在看来,情况,分明比想象中更严重。 “阁下,如您所见,盖亚现在的形势,比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更严重。 最近十年以来,大气中的温室气体含量,一直在上升,由此引发的温室效应也在逐渐加剧,现在看来,149年核战后的降温效应,在其后几年部分抵消了温室效应的影响,平抑了温度波动,但现在这一效应已基本消失。 接下来,我们即将遭遇一场空前严峻的全球温升威胁,以及因此而造成的,一系列自然灾害与生态灾难; 极端情况下,甚至会让盖亚生物圈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语气沉重,面色十分严肃,介绍情况的专家胸口起伏,显然对这一切压力山大, “不仅如此,根据过去一段时间以来,大气组分的监测数据,显示近地表大气中的氧含量在下降,二氧化碳的含量则有所提升,具体而言,最新的监测数据表明,东北太平洋大区各地的大气氧含量约百分之二十点八七,相比149年,也就是十年前的数据,降低了万分之四。” “氧含量降低? 为什么,大气中的氧含量,我的确记得、会有一个长期的持续降低趋势,但,不可能这么迅速,克莱德曼博士,你是否能确保数据准确。” “数据应该没问题,至于原因,” 看来阿达民,多少也知道一些地理知识,这让克莱德曼博士心下稍安, “目前还未有定论,我、和我的同事们只有一些猜测。 毕竟,您想必也知道,大气中的氧含量,时有波动,长期看来则会缓慢而持续的下降,这是地理学研究的成熟结论。 只不过,十年来下降万分之四,大大超出以往监测到的速率,进一步的数据分析则显示,这万分之四的降幅,似乎集中出现在过去的三到五年时间里,降低的速率还在一点点加剧,这……很不寻常。” “猜测也没关系,说来听听。” 大气中的氧含量降低,在方然看来,似乎是一种无甚新意的老生常谈。 身为永生追寻者,多年来,学习的劲头始终孜孜不倦,即便“地理”并非一个对永生大有帮助的学科领域,要探究生命演化的奥秘,也必须有所把握。 在这一领域涉猎甚广,方然知道,盖亚大气中的氧含量,并非如一般民众所想象的,由植物光合作用之强度决定,而主要由地质板块中的还原性物质之多寡,决定长期的趋势。 至于最近的一百多年,则主要归因于人类社会的现代化、工业化,大量燃烧化石燃料造成的氧气消耗。 人类文明,一步步发展到今天,即便在群雄割据的新时代,能源消耗仍屡创新高,化石燃料的燃烧会消耗氧气,排放二氧化碳,这是浅显的化学常识。 但,这种燃烧造成的氧消耗,究竟有多大呢。 西历1499年,nep大区因燃烧而消耗的氧,asa给出的数据,大约五十亿吨,并产生约四十五亿吨二氧化碳(其余产物主要为水),规模着实惊人,毕竟在西历140年,全世界的二氧化碳排放量也不过三百三十亿吨左右。 一个nep大区尚且如此,整个世界的二氧化碳排放量,肯定会更可怕。 从一个大区的数据出发,预测全世界,每年的二氧化碳排放量高达四百五十~六百五十亿吨,对应的氧气消耗则应该在五百~七百二十亿吨左右。 作为对照,大气中的氧总质量,大约是1,200,000,000,000,000吨。 在如此巨大的数目面前,几百亿吨/年的消耗,似乎无关紧要,但,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增加,却完全不支持人工智能给出的这一预测。 正文 第五五四章 燃烧 以科技先进、工业发达的nep大区为模板,预测全世界的年氧气消耗量,以及对应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是解决问题的典型思路。 但现在,这一方法得出的数据,根本与实测对不上号。 盖亚大气圈的氧含量,十年来累计下降万分之四,004的数字,看起来简直一点都不起眼,对应的氧损耗又是多少呢,用大气总质量——五千三百万亿吨,乘以万分之四,就能得到2,120,000,000,000吨的数据。 十年时间,消耗两万一千二百亿吨氧气,这才是从大气监测数据得出的实际情况。 也就是每年2,120亿吨,这数字,是西历140年的十倍。 伴随而来的,是大气二氧化碳含量的飙升,博士接下来的陈述也提及这一点: “氧含量下降,二氧化碳含量升高,两相对照,我们有理由认为,过去十年间的氧含量下降,几乎都是由化学反应、也就是燃烧的形式被消耗掉。 虽然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根据历史数据,在过去的一百五十年间,盖亚大气的氧含量持续下降,二氧化碳的含量则随工业化进程而持续攀升,趋势根本没有这么猛烈,像这种情形,历史上还从未出现过。” 前所未有的变化,是吗; 难道盖亚表面的板块运动,在最近十年里,有所加剧。 但,不太可能,如果真有如此剧烈的变动,不消说,地震、火山等自然灾害必然频发,地处板块交界地震带的nep大区,不可能毫无觉察。 想到这里,与克莱德曼博士的思路相近,方然也开始怀疑,这一反常的自然现象,是由于人类活动的影响,虽然“万分之四”的氧含量降低,相当于十年间消耗2,120,000,000,000吨氧气,两万亿吨还多,这数字未免也太夸张。 过去十年,或者,过去的三到五年,盖亚表面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 阿达民的疑问,很显然,报告情况的克莱德曼博士无法回答,作为地理、生态方面的专家,对现实世界的情形缺乏把握,很难找出真正的原因。 如何解释盖亚大气中氧、与二氧化碳的变动,提出设想,已经很不容易。 当然如果用大白话来表述之,倒很好理解: 按博士的推测,这情形,就仿佛有人在盖亚表面放了一把火,平白烧掉了无以计数的可燃烧物造成的。 004的氧含量变化,乍一看,并不会对人类造成麻烦,甚至没有直接的影响。 但背后潜藏着的可怕现实,却令方然警惕,他立即吩咐asa对这一情况展开调查,不说查明真相,至少也要给出更合理、更贴近真实数据的预测。 与此同时,自己也在心中盘算,结合过往见闻,其实,身为管理员并不难猜到些什么。 新时代的盖亚表面,浩劫之后,世界可以说已进入一种“完全失控”的状态,国际协调,合作,荡然无存,掌控割据势力的野心家门,完全受自身目标的驱使,深陷一场注定令所有人处境越来越恶化的囚徒困境,这正是当下发生的事。 氧气消耗,取而代之的,则是二氧化碳,肇因显然是一系列的燃烧过程。 “燃烧”,在现代社会,并不一定就是烈火熊熊,而是泛指物质与能量转化的过程,过去十年间,nep大区的能源消耗水涨船高,每年燃烧掉好十几亿吨的石油、天然气,和超过二十亿吨煤炭,这些过程都会大量消耗氧气。 那么世界上其他地方,情况又如何,一开始,方然与asa的想法接近,认为北大陆的几个大区,能源消耗都会比较剧烈,其他大陆的割据势力则不一定。 燃烧能源的规模,在当今时代,显然与一个大区的科技水平、生产规模密切相关,正因如此,先入为主的认为其他割据力量实力稍逊,对能源的需求量也不会太大,asa才会给出五百亿~七百二十亿吨的预测数据。 现在看来,这一预测结果,比真实的数据少了六、七成之多。 原因,无须asa去分析、提炼,方然自己就能想到,是此前对其他割据势力的猜测有重大偏差。 盖亚表面的割据力量,要想维持毗邻者之间的平衡,而不致被吞并,大区之间本应实力相若,进而,每年消耗的能源数量也应大致相仿,这是方然一开始的想法。 但他仍认为,在北大陆之外,或许也有很多割据者,实力比北大陆上的一干大区弱得多。 譬如南大陆,在旧时代就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空有资源、人口,在全球资产主义框架内,却始终跳不出极端贫困的泥淖。 可是现在,观察到意料之外的二氧化碳增幅,与氧气消耗,线索就指向一个确切的方向: 盖亚表面的其他割据大区,实力,恐怕都不容小觑。 但即便如此,或者说,将遍布世界的几十个(估计值)大区之消耗,统统以nep的数据代入,最终的数据仍低于实测值,而很显然,要说这世界上每一个大区的能耗都比肩nep,未免又有些矫枉过正。 氧气含量的降低,恐怕,还另有一些生态方面的原因。 好几天里,不时就会想起这问题,方然心神不宁,他知道,自己在为曾一度漠视的盖亚生物圈而担忧。 而克莱德曼博士的后续报告,则印证了这种忧虑。 身为科学家、而非管理员,克莱德曼看待“大气成分变化”的视角,与方然不一样,他直截了当的提出设想,从原理上剖析问题。 大气中的氧含量,迅速降低,对应的则是二氧化碳含量飙升。 这一事实,不论表面上的原因如何,本质上,却无非是“固定碳”变为“游离碳”的过程。 即,原本以石灰岩、有机生物体、化石燃料等形式,固定在盖亚表面的碳,由于一系列的氧化作用而重新进入大气。 盖亚表面的固定碳,都分布在哪里: 地下的能源,广泛分布的石灰岩,以及,遍布生物圈的生物体,大致如此。 那么现在的情形,略一猜测,差不多就是这些蕴藏量巨大的“碳源”,正在被大规模氧化——“燃烧”。 正文 第五五五章 旦夕 不是矿藏,就是石灰岩,再或者是生物体,总之,碳的来源无非是这几种。 至于说,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盖亚表面究竟有了一些怎样的变化,不仅阿达民,nep大区的研究者们也无从观察。 但,稍加思考,也不难猜到几分。 一言蔽之,在全面内战后的“新时代”,盖亚表面的人类活动,完全以寥寥几十个管理员的意志驱策,目标则是这些家伙的野心,在此前提下,一切人类活动(或者说机器活动)根本罔顾任何环保、生态利益。 一旦明确这点,此时此刻,盖亚表面的此类行为,是采矿,还是发电,是战争,还是屠城,都会造成生态的极大破坏。 进而,甚至会一点点改变盖亚大气圈的成分。 这种原因,相比于氧含量的004之变化,更令方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完全不顾长远利益,事实上,也根本没心思、没条件去想太多,这种立场,东北太平洋大区其实就一直如此。 在制定规划时,ai根本不会考虑任何环境影响,为提升供电稳健性,规划一座巨型火力发电厂,为此而铲除大片森林,爆破巨量喀斯特岩体,甚至用刀耕火种的方式开辟通路,敷设特高压直流输电线路,这一切,无疑都会造成严重的生态破坏。 森林被铲除,岩体被炸坍,最终,在大气、水与微生物的作用下,其中的固定碳都将氧化,继而以二氧化碳的形式进入大气。 一边大兴土木,疯狂燃烧化石燃料以获取电力,一边则是生态环境的毁灭。 粗略估计,盖亚表面的植物,换算成含碳的总量约五千亿吨,相比地下矿藏与石灰岩等,更容易被破坏,博士在报告中提出假设,如果在最近三到五年中,盖亚表面的植物以年均55左右的速度“消失”,则可以解释氧含量与二氧化碳含量波动的50。 否则,单考虑化石燃料,与石灰岩等地质物的氧气消耗、与二氧化碳排放,并无法解释数据为何会飙升。 盖亚在燃烧…… 这,是浏览报告后,方然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55的植物,被燃烧为各种氧化物,其中固定的碳变成了二氧化碳,这比例并不很可怕,然而再想一想,盖亚生物圈的植物,很大一部分都分布在海洋表层,这些植物显然无法“燃烧”,事态就立即变得十分可怖。 植物,在人类活动面前,几乎没有任何逃避的能力,更遑论抵抗。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是战争,还是开发行为,盖亚表面的植物正在被毁灭,这,是监测数据背后的残酷现实。 而一旦植物被毁灭,从森林,到草原,再到荒废已久的耕地,盖亚表面的一切生物,就会失去植物这唯一的食物、也即能量之来源,到那时,除极少数人还能凭借储备与“造饭机”苟延残喘外,绝大多数物种都会殉葬。 即便理智在告诉自己,“盖亚的植物全灭”,并不会发生,巨大的生态危机还是让方然感到十分棘手。 原因,不止于眼前的情形,在人类毫无顾忌的活动影响下,盖亚生物圈的态势每况愈下,更在于面对这一切,身为阿达民,掌控偌大nep并(理应)决定一切的管理员,自己却没办法将这势头遏阻。 资源,能源,乃至所有的一切,必须为盖亚大战做准备; 此时此刻,不止是自己,盖亚表面的所有割据者都不会有闲情逸致,去搞什么环境保护。 环境,盖亚表面,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家园,似乎应该被全体人类所珍视,现实情形却是,身为管理员而想的很明白,倘若无法在竞争中取胜,最终成为“那个人”,盖亚的一切对自己而言,便毫无意义。 环境保护,维护现有生态,倘若只是为“那个人”暂时呵护资产,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点,即便情感上万分厌恶,理性却毫无犹豫,方然只能耐心听完克莱德曼博士的报告,然后有气无力的摆摆手,让在场的科学家们稍安勿躁。 现在,不论这些人,还是自己; 除默默送别外,又还能为命运多舛的这文明,做一些什么呢。 “诸位,关于北大陆,乃至盖亚表面的生态现状,本人已有全面的洞察。 至于接下来的对策,在这里,作为阿达民,我不妨将实情一并托出,以各位的聪明头脑,想必也不难理解。 身在这样一个时代,不用说,割据势力之间的竞争,是苟延残喘之人类文明的基调,作为管理员,不管自己持什么样的观点,若不想被杀出局,便只能一切为军备竞赛、乃至盖亚大战而服务。 相比之下,盖亚的生态环境,与其他领域的诸多危机一样,充其量,只会间接影响nep大区,而不会带来立竿见影的灾难性后果——” “——抱歉,阿达民阁下,但、您怎能如此轻视这一危机?” 阿达民的话,在克莱德曼博士听来,简直荒谬,他甚至怀疑此人是否看懂了报告, “盖亚生态圈的情形,现在,用‘危在旦夕’形容也不为过,作为统治者,您也许可以漠视边境线外的一切生态灾难,可是,且不说北大陆的生态恶化,并不会被一条无形的边境线所阻挡,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生态,同样在恶化,难道就这样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嗯? 倘真如此,诸位在座的专家,你们恐怕早就坟头长草了罢。” 这些科学家,是该说他们勇气可嘉,还是图样图森破呢,不,这些都不一定合适,察言观色,长期观察这些麾下的科研人员,方然早已明白,自己与这些理想主义者的观察、理解问题之视角,究竟差别在哪里。 区别只在于,专家、学者们,大都还对事态的本质,缺乏认识。 仍认为人类文明会服从“螺旋上升”的经验,熬过眼前的艰难时代后,说不定,就会迎来一个崭新的明天。 而自己,藉由it领域的历练,才深刻洞悉人类文明的宿命般结局,认识到今天的文明,无非是在苟延残喘,只待又一次盖亚大战横扫大地,“那个人”诞生后,便会彻底迎来最后的终结。 。 正文 第五五六章 疲倦 不是矿藏,就是石灰岩,再或者是生物体,总之,碳的来源无非是这几种。 至于说,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盖亚表面究竟有了一些怎样的变化,不仅阿达民,nep大区的研究者们也无从观察。 但,稍加思考,也不难猜到几分。 一言蔽之,在全面内战后的“新时代”,盖亚表面的人类活动,完全以寥寥几十个管理员的意志驱策,目标则是这些家伙的野心,在此前提下,一切人类活动(或者说机器活动)根本罔顾任何环保、生态利益。 一旦明确这点,此时此刻,盖亚表面的此类行为,是采矿,还是发电,是战争,还是屠城,都会造成生态的极大破坏。 进而,甚至会一点点改变盖亚大气圈的成分。 这种原因,相比于氧含量的004之变化,更令方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完全不顾长远利益,事实上,也根本没心思、没条件去想太多,这种立场,东北太平洋大区其实就一直如此。 在制定规划时,ai根本不会考虑任何环境影响,为提升供电稳健性,规划一座巨型火力发电厂,为此而铲除大片森林,爆破巨量喀斯特岩体,甚至用刀耕火种的方式开辟通路,敷设特高压直流输电线路,这一切,无疑都会造成严重的生态破坏。 森林被铲除,岩体被炸坍,最终,在大气、水与微生物的作用下,其中的固定碳都将氧化,继而以二氧化碳的形式进入大气。 一边大兴土木,疯狂燃烧化石燃料以获取电力,一边则是生态环境的毁灭。 粗略估计,盖亚表面的植物,换算成含碳的总量约五千亿吨,相比地下矿藏与石灰岩等,更容易被破坏,博士在报告中提出假设,如果在最近三到五年中,盖亚表面的植物以年均55左右的速度“消失”,则可以解释氧含量与二氧化碳含量波动的50。 否则,单考虑化石燃料,与石灰岩等地质物的氧气消耗、与二氧化碳排放,并无法解释数据为何会飙升。 盖亚在燃烧…… 这,是浏览报告后,方然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55的植物,被燃烧为各种氧化物,其中固定的碳变成了二氧化碳,这比例并不很可怕,然而再想一想,盖亚生物圈的植物,很大一部分都分布在海洋表层,这些植物显然无法“燃烧”,事态就立即变得十分可怖。 植物,在人类活动面前,几乎没有任何逃避的能力,更遑论抵抗。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是战争,还是开发行为,盖亚表面的植物正在被毁灭,这,是监测数据背后的残酷现实。 而一旦植物被毁灭,从森林,到草原,再到荒废已久的耕地,盖亚表面的一切生物,就会失去植物这唯一的食物、也即能量之来源,到那时,除极少数人还能凭借储备与“造饭机”苟延残喘外,绝大多数物种都会殉葬。 即便理智在告诉自己,“盖亚的植物全灭”,并不会发生,巨大的生态危机还是让方然感到十分棘手。 原因,不止于眼前的情形,在人类毫无顾忌的活动影响下,盖亚生物圈的态势每况愈下,更在于面对这一切,身为阿达民,掌控偌大nep并(理应)决定一切的管理员,自己却没办法将这势头遏阻。 资源,能源,乃至所有的一切,必须为盖亚大战做准备; 此时此刻,不止是自己,盖亚表面的所有割据者都不会有闲情逸致,去搞什么环境保护。 环境,盖亚表面,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家园,似乎应该被全体人类所珍视,现实情形却是,身为管理员而想的很明白,倘若无法在竞争中取胜,最终成为“那个人”,盖亚的一切对自己而言,便毫无意义。 环境保护,维护现有生态,倘若只是为“那个人”暂时呵护资产,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点,即便情感上万分厌恶,理性却毫无犹豫,方然只能耐心听完克莱德曼博士的报告,然后有气无力的摆摆手,让在场的科学家们稍安勿躁。 现在,不论这些人,还是自己; 除默默送别外,又还能为命运多舛的这文明,做一些什么呢。 “诸位,关于北大陆,乃至盖亚表面的生态现状,本人已有全面的洞察。 至于接下来的对策,在这里,作为阿达民,我不妨将实情一并托出,以各位的聪明头脑,想必也不难理解。 身在这样一个时代,不用说,割据势力之间的竞争,是苟延残喘之人类文明的基调,作为管理员,不管自己持什么样的观点,若不想被杀出局,便只能一切为军备竞赛、乃至盖亚大战而服务。 相比之下,盖亚的生态环境,与其他领域的诸多危机一样,充其量,只会间接影响nep大区的运作,而不会带来立竿见影的灾难性后果——” “——抱歉,阿达民阁下,但、您怎能这样理解这一问题?” 阿达民的话,在克莱德曼博士听来,简直荒谬,他甚至怀疑此人是否看懂了报告, “盖亚生态圈的情形,现在,用‘危在旦夕’形容也不为过,作为统治者,您也许可以漠视边境线外的一切生态灾难,可是,且不说北大陆的生态恶化,并不会被一条无形的边境线所阻挡,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生态,同样在恶化,难道就这样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嗯? 倘真如此,诸位在座的专家,你们恐怕早就坟头长草了罢。” 这些科学家,是该说他们勇气可嘉,还是图样图森破呢,不,这些都不一定合适,察言观色,长期观察这些麾下的科研人员,方然早已明白,自己与这些理想主义者的观察、理解问题之视角,究竟差别在哪里。 区别只在于,专家、学者们,大都还对事态的本质,缺乏认识。 仍认为人类文明会服从“螺旋上升”的经验,熬过眼前的艰难时代后,说不定,就会迎来一个崭新的明天。 而自己,藉由it领域的历练,才深刻洞悉人类文明的宿命般结局,认识到今天的文明,无非是在苟延残喘,只待又一次盖亚大战横扫大地…… 正文 第五五七章 要求 小偷,之所以不去冒犯苦主的利益,根本的、也是唯一的原因,是ops的存在。 除非有外来干预,否则,没有任何力量能打破囚徒困境,这正是如此简洁之模型的有力之处,同时也使其显得分外可怖。 一点洞悉这点,方然便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的担忧,是出自何处。 人类文明的变迁,直至今日,根本性的趋势是参与博弈的个体数量,急剧缩减,因此而能够转圜、折冲的博弈余地,越来越小,遍布世界的至多几十个管理员之间,不再存在任何的外来干预力量,囚徒困境,便再也没有被破除的可能。 这样的囚徒博弈,考虑到其规模,性质,完全可以称之为“总博弈”。 一场牵扯到盖亚全体博弈者,代价、或曰奖赏,完全覆盖人类文明有史以来全部积累的博弈,在这样的博弈场上,没有任何人,任何群体,能超脱于博弈之外。 故,也不会有任何力量,来阻止这一场“总博弈”的最终完成。 命运,是什么,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思来想去,完全找不到一点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世界滑向深渊,文明殉葬,执念于永生的阿达民没有半点欣喜与兴奋,即便通用型ai始终在告诉他,在这场命运的决战中,nep大区的胜率相当可观。 胜率,比预想中更好些,唯一的原因是不言自明的: 滨海边疆,由行事反常之管理员统治的大区,身为一介异类,必定无法在博弈中胜出,而极大概率会被nep吞噬,这是人工智能的判断。 方然完全认同这一判断,即便真要这么做时,他还是会犹豫。 明知眼前的路,通向怎样狰狞的未来,只因别无选择,就必须横下一条心迈步向前,这种事,本能般令他抗拒,但他更清楚的是,倘若自己,出于任何理由而效仿psk之管理员,结局,也必定会步其后尘。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难道不是吗;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 西历1499年,寒冬,西伯利亚东部集结的三百一十万机器大军,在通用型ai的指挥下,越过控制线,向滨海边疆大区发动新一轮进攻。 隆冬时节,不论进攻、还是防守方的机器人,行动都会受影响。 但权衡利弊后,方然还是批准了“盘古”系统的这一作战计划,或者,与其说是批准,倒不如说是暂且相信“强人工智能”的判断,虽然这是“盘古”的第一次战略决策,但,即便失误应该也无大碍。 海峡另一侧的psk大区,现如今,与“天堂军”的对峙线,已后退到上扬斯克——斯塔诺夫山一代,“天堂军”几乎完全控制广袤的东西伯利亚山地,接下来,就会沿濒海地区一路南下,西进,进占中西伯利亚高原的东部地区。 在这一次战役发起前,根据推演,方然认为“天堂军”将遭遇硬仗。 原本隔海峡相望的滨海边疆大区,地处西伯利亚,在全面内战时代的竞争想必不会很激烈,因此而幅员辽阔。 两年间,陆续被nep大区占领逾1,700,000平方公里领土,“天堂军”的前锋已越过海峡近三千公里,却始终未打穿其腹地,更遑论穿越边境线,遭遇其另一侧毗邻大区的武装力量,显然psk大区的幅员,远比nep更大。 但再怎样巨大,难道,psk还会是原先沙罗那样的一整片吗,这恐怕也没可能。 按方然的预定计划,此次攻势,“天堂军”需要再向前推进一千多公里,进入中西伯利亚高原,南线则完全占据东西走向的斯塔诺夫山。 总之,目标并非消灭、吞并滨海边疆大区,而是以东经一百二十度为界,形成对峙。 完全消灭psk大区,现在的“天堂军”,应该说是有这样的实力和把握,但,一旦将其吞并,就意味着要直面西边的毗邻大区,或许还有南方的割据力量,在北大陆形势危如累卵的今天,两线作战,并不是明智之举。 决定战略方向,接下来,在一系列军事行动展开之前,方然依旧通过无线电广播、传单抛洒等手段,向psk大区“晓以利弊”。 进攻之前,先向对方通报计划,这做法在旧时代简直就是一种狂妄。 但是在这年头,战争,近乎完全退化为实力的较量,提前通报亦未尝不可,内心深处,方然甚至还有一丝期望,希望psk大区的管理员接受现实,甚至选择与nep合作。 当然,这种城下之盟,用“合作”来形容是有一点荒谬。 以阿达民之名,提出条件,要求滨海边疆大区让出东经一百二十度线以东的领土,作为回应,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武装力量,将在进驻、并切实掌控局面后,终止作战行动,双方大致以东经一百二十度线为界,相安无事。 这种要求,撇开正义与否,站在方然的立场上,这对psk而言确是一桩合算买卖。 反正过去的两年里,“天堂军”与psk军几番交手,未尝败绩,双方的实力差距一目了然,psk并无力阻止自己的机器大军西进。 情势如此,至于,psk大区的管理员,是否会考虑这提议; 方然则不表乐观,他知道,管理员之间的一切条件、承诺、约定,根本就形同废纸。 如若不然,管理员,与管理员之间,早就会达成一揽子共识,将盖亚表面打造成世界大同的人间天堂,又何须各拥重兵,在这里打死打活。 既然如此,还为什么要撒传单、泛广播,难道这些行为就不消耗资源吗。 阿达民的逻辑,简单,而又直白,他只是想知道,当一个“型”的大区管理员,面对这种要求的时候,究竟会何去何从。 倘若一个竞争者,明知自己的实力有限,胜出无望,在最高目标注定无法达成的情况下,他,或者她,会如何抉择,是会接受自己开出的价码,还是会万念俱灰,飞蛾扑火,甚至动用核武去宣泄那无尽的愤怒与绝望。 psk大区的管理员,他,或者她,此时此刻,究竟会在想一些什么呢。 正文 第五五八章 滨海边疆大区,不论其名义上、或事实上实行的制度是什么样,其必定是管理员的“一人之国”,这是很合理的判断。 旧时代的统治体系,并无法在这时代正常运转,很快便会瓦解。 既然是“一人之国”,治下大区的一切情形,都完全取决于管理员的意志,乃至好恶,nep的传单、广播,便不见得是在做无用功,而是设法让对方的管理员见到,继而,观察其将如何应对。 即便对psk的民众而言,答应这种要求,与旧时代的“卖国投降”并无区别, 但他们的心情,喜怒,乃至诉求,是否会影响管理员的决策,还是只会让管理员有一点小小的不快,方然并不表乐观。 民众,在当今时代,早已不复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莫说具备改天换地的力量,甚至连自身的存活,都完全依赖掌控一切的阿达民。 时代在变,规则,必定随之而变。 没有力量的个体、群体,没有话语权,更不会与决策过程沾一点边,这才是现实。 出于好奇,或者,莫须有的期望,方然才会下令对psk进行广播、播撒传单,但也不至于如此天真,认为可以真的不战而胜。 故,在提前通报的二十四小时后,“天堂军”还是兵分三路,大举进攻。 第三次西进,“天堂军”的兵力规模再创新高,指挥中枢则依然是通用型ai,用即将被替换的ai来规划作战,方然的目的,是让“盘古”系统尽量封闭运作,进而完善功能,以便应付北大陆上的严峻威胁。 西伯利亚战火连天,北大陆上,则是一片危机四伏的平静。 眼见西历1500年就要到来,临近新年时,方然又实施了一次侦察行动,但没有动用卫星,而是向is大区释放大量微型无人机、侦察型机器昆虫与机动式网络中继节点,用洪水泛滥式的战术,广泛收集毗邻大区的情报。 这种手段,如果是对一个戒备森严的大区,多半就是在送菜,现在却卓有成效。 无需分析这些情报,仅仅通过“侦查相当成功”的现实,方然就判断出,眼下的密西西比大区,显然面临空前沉重的军事压力。 连至关重要的边境防卫都如此稀松,看起来,is恐怕会快就会落败。 面向is边境线释放的大量微型机械,一边前进,一边侦查,按预定方案向东渗透,一部分还向南北两翼运动,其中甚至有极少数抵达is大区的南北两侧边境线,在被边境线另一侧的火力消灭前,传回了很重要的讯息。 果然,面对岌岌可危的is,lna、ps两个大区的选择与nep一样,都在作壁上观。 那接下来会怎样呢,倘若is在“至多几个月时间内”被消灭,nep又该怎么办,会不会别无选择而与aa军迎头相撞呢。 这一点,方然还是寄希望于“盘古”。 初始算力5flops,经历过一段时间的初始化、调试,“盘古”现在已正式上线。 虽然还未在nep大区的方方面面取代通用型ai,假以时日,这一过程必定会完成,到那时“盘古”的可用算力还会大幅提升,继而,理论上应该具备认识、分析、解决复杂决策问题的能力,而无须人为设置边界条件。 现在,是is会先倒下,还是“盘古”先做出决策,这对nep大区的前途至关重要。 但一味催促并没有用,“强人工智能”的运作,有其特性,方然只能暂且利用通用型ai,尽可能提升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武力。 作战平台编制,在西历1499年初,大约在16,500,000上下波动。 加上新占领的psk大区之军工产能,预计到西历1500年,“天堂军”的总编制规模会突破1,000,000,看起来非常庞大,方然却仍嫌不够。 这并非十万火急的威胁,而是说,一旦aa击溃is、将其资源完全整合,其产能必定超越北大陆的任何大区,在当今时代的纯粹实力比拼之战争态势下,产能落后,几乎必然会导致军事上的失利。 想到这里,与asa的建议不谋而合,方然进一步放松原本就聊胜于无的“底线”,指示apos体系尽最大努力,扩充作战平台的产能。 目标,到西历1500年,跨两大陆的“天堂军”总编制,要突破两千万大关。 磨刀霍霍,准备即将到来的恶战,流水线724小时隆隆运转,武器,引擎,装甲与电子控制器滚滚而来,冷冰冰的战争机器,如河流般自车间大门涌出,此时的nep,俨然已成为一座昼夜不息、烟尘滚滚的巨型兵工厂。 不论机器如何运作,产品,流水般源源不断,这一切与nep大区的民众,并无丝毫关系。 事实上,倘若阿达民不予告知,正如现在,nep大区的上千座定居点内,数量徘徊在一千万左右的男女老幼,时至今日仍对时局一无所知,仍然在各自的岗位上,重复着每天平淡、安宁而又枯燥的生活。 民众,在这样一个时代,除为科研体系提供人才,委实已别无用处。 研发机构里的专家,学者们,相对而言,对事态有更多的了解,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知道一些实情,知道东北太平洋大区正在动用武力。 但,其实对这一消息是否准确,武力又被投向了何处,却还是很模糊。 “一个人的战争”,现如今,情形的确就是如此,即便阿达民仍要仰赖人工智能的力量。 大战,眼见就要到来,置身于nep大区的地下世界里,时常大范围机动,防备来自psk、或者其他大区的核打击,这样的生活虽不辛苦,却很匆忙。 方然本以为,眼下唯一的任务,是监测“盘古”系统的运行。 但是西历1500年1月初,某跨学科研发机构提交的一部论文,却引发了他的兴趣。 看看署名,结合asa调出的背景资料,方然想起自己在讨论会上见过这一些人,并且,还为他们拨过款。 盖亚大战在即,这时候,仔细研读生命科学领域的报告、论文,简直是种折磨,不过目光扫掠间,发现这次报告的内容“非同一般”,他还是吩咐alie联络此文的作者。 正文 第五五九章 意识 被一篇报告唤起了回忆,方然才想起,之前在某次讨论会上,自己究竟拜托nep某研究机构的科学家们,进行什么样的研究。 阿达民记忆寥寥,asa的数据,却不会因时间消退。 打开报告,一开始的篇幅,比较详细的陈述了“人类意识活动研发组”的若干成果,以及这些成果,是经由怎样的研究得来,措辞相当正式,也比较学术化,但人工智能自动附加的参考资料,却着实有些惊悚。 一年多时间里,原来,为进行意识活动的研究,nep_774机构里,竟进行过那么多骇人听闻的恐怖实验。 自己豢养的竟然会是一群变-态吗,理当不致如此,那么这些实验应该是确有必要; 其实,就算都是些多余,方然也并不是十分在乎,反正nep大区的“实验材料”根本不缺,罪大恶极者不论被怎样对待,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人道,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根本不存在,这并不是一个人的冷酷无情。 过程堪称血腥,结论,是否配得上耗费的资源,事关永生,直觉上,方然认为自己必须对人类的意识活动有相当程度的理解,才会放手让科学家们去探究,现在,774研究机构的报告里,的确给出了某种答案。 旧时代的医学、生命科学等领域,对“人的意识活动”,并未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意识,究竟是什么,对研究者或普通民众而言,意义各不相同,方然的着眼点则直截了当,“究竟怎样做,才能在身体衰老、毁灭之后,仍保有意识”,进而才有可能在身体之永存宣告失败时,继续探寻永生。 身体,仅靠科学技术便能一直维持下去,这设想未免太乐观。 执着于“永不下车”,便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一种尚未成型、且也不知是否能研发成功的技术之上,相比永远维持身体,意识,是否可以脱离肉身而存在,如果可以,这种“脱离”又该怎样进行,这些都是方然关注的重点。 但意识究竟是什么呢。 “认识你自己”,一句流传至今的古老谒语,如今想来,着实意味深长。 不论当年写下这句话的人,有什么样的想法,借用在这里,无非是说明一种现实,让意识去认识、解析意识,会遇到多么大的困难。 只不过,自己并非这方面的专家,也并不关心一个人的意识究竟如何运作; 真正关心的,是“意识是什么”的字面意思,即,一个人的意识活动,客观上究竟呈现为何物,进而才有研究其维系、迁移的基础。 在这方面,774研究机构的报告,的确言之凿凿。 “关于人脑的意识活动,报告我已看过,负责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浏览报告,继而,心生一丝异样,忙于监测“盘古”的阿达民挪用休息时间,与774机构的研发负责人远程连线。 相比于t领域的若干研究机构,nep_774机构,并不常受关注,这里也没有阿达民的“替身”随时待命,而是将负责人单独叫到一间办公室,通过摄像头与话筒来汇报情况,顺便谈谈自己的看法。 从屏幕上看去,774机构的研发负责人,并非獐头鼠目之辈。 但,就是这样的家伙,不久前,却身披白大褂、与几名同僚一起,对手术椅上的脑壳挥舞各种电动工具。 切割头骨,钻孔,组织创面止血,布置电极,明明都可以简单编程、让机械手去实施的操作,白大褂们却亲自上阵,视频资料中,电钻“吱吱”作响,时而掺杂不锈钢锤敲击的铛铛声,场面十分劲爆,方然则百无聊赖的边吃边看。 这种视频,倘若放给nep_r933~934的囚犯观看,想必定能荡涤、净化他们的肮脏灵魂。 不论在实验室里,行为举止,如何狂暴,眼前的负责人看起来还是一副精神正常的样子,或者,已经是phso也无所谓,只要能出成果即可。 “阿达民先生,报告已经十分详尽,至于补充,其实,774研究机构的工作一直在平稳推进,但最近并未有很重大的新发现。 另外,敝人还想问一下,您是否会授意我们774机构,开展…… 开展意识维持,甚至‘迁移’方面的研究。” 说话间,负责人分明有一点顾虑,聪明如研究者,自然清楚阿达民吩咐这一切的动机,进而对自己与同僚的安危,疑窦丛生。 倘若眼前的阿达民,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上帝,志在永生,对自己和自己的团队而言,究竟是祸是福,原本对自身命运很有些惴惴不安,但,在徒手处理过越来越多的“实验材料”后,负责人现在竟有一种别样的镇定,镇定到自己都有些惊讶。 活着,究竟是怎样的状态,报告里是一回事,真的用电锯给“材料”开瓢,那就是另一回事。 意识,果真存在吗,阿达民要的答案,自己和研究所的同僚们当然会双手奉上,但是在这样一个年头,永生,其实也只不过是对阿达民才有意义。 哪怕这阿达民,上帝,竟然是出乎意料的仁慈,居然会允许治下民众、包括自己这样的研究者活下去,甚至,竟还允许我等永生, 但这狗屁倒灶的永生,又有何益,永远待在nep_774挥舞电锯吗,简直扯淡。 人生,倘若由他人操盘,再长的尺度也根本没一点意义,凭借聪颖的头脑,研发负责人并不难洞悉这一切,继而心生某种超越绝望的淡然。 负责人的心理活动,方然并不知晓,他岔开言语回避了这一问题: “现在,我还是更加关心,你们对人脑意识活动的解析,究竟是否准确,是否有足够的实验事实来支撑。” …… 人生,倘若由他人操盘,再长的尺度也根本没一点意义,凭借聪颖的头脑,研发负责人并不难洞悉这一切,继而心生某种超越绝望的淡然。 负责人的心理活动,方然并不知晓,他岔开言语回避了这一问题: “现在,我还是更加关心,你们对人脑意识活动的解析,究竟是否准确,是否有足够的实验事实来支撑。” 正文 第五六〇章 信号 被一篇报告唤起了回忆,方然才想起,之前在某次讨论会上,自己究竟拜托ne某研究机构的科学家们,进行什么样的研究。 阿达民记忆寥寥,asa的数据,却不会因时间消退。 打开报告,一开始的篇幅,比较详细的陈述了“人类意识活动研发组”的若干成果,以及这些成果,是经由怎样的研究得来,措辞相当正式,也比较学术化,但人工智能自动附加的参考资料,却着实有些惊悚。 一年多时间里,原来,为进行意识活动的研究,ne774机构里,竟进行过那么多骇人听闻的恐怖实验。 自己豢养的竟然会是一群变态吗,理当不致如此,那么这些实验应该是确有必要; 其实,就算都是些多余,方然也并不是十分在乎,反正ne大区的“实验材料”根本不缺,罪大恶极者不论被怎样对待,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人道,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根本不存在,这并不是一个人的冷酷无情。 过程堪称血腥,结论,是否配得上耗费的资源,事关永生,直觉上,方然认为自己必须对人类的意识活动有相当程度的理解,才会放手让科学家们去探究,现在,774研究机构的报告里,的确给出了某种答案。 旧时代的医学、生命科学等领域,对“人的意识活动”,并未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意识,究竟是什么,对研究者或普通民众而言,意义各不相同,方然的着眼点则直截了当,“究竟怎样做,才能在身体衰老、毁灭之后,仍保有意识”,进而才有可能在身体之永存宣告失败时,继续探寻永生。 身体,仅靠科学技术便能一直维持下去,这设想未免太乐观。 执着于“永不下车”,便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一种尚未成型、且也不知是否能研发成功的技术之上,相比永远维持身体,意识,是否可以脱离肉身而存在,如果可以,这种“脱离”又该怎样进行,这些都是方然关注的重点。 但意识究竟是什么呢。 “认识你自己”,一句流传至今的古老谒语,如今想来,着实意味深长。 不论当年写下这句话的人,有什么样的想法,借用在这里,无非是说明一种现实,让意识去认识、解析意识,会遇到多么大的困难。 只不过,自己并非这方面的专家,也并不关心一个人的意识究竟如何运作; 真正关心的,是“意识是什么”的字面意思,即,一个人的意识活动,客观上究竟呈现为何物,进而才有研究其维系、迁移的基础。 在这方面,774研究机构的报告,的确言之凿凿。 “关于人脑的意识活动,报告我已看过,负责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浏览报告,继而,心生一丝异样,忙于监测“盘古”的阿达民挪用休息时间,与774机构的研发负责人远程连线。 相比于it领域的若干研究机构,ne774机构,并不常受关注,这里也没有阿达民的“替身”随时待命,而是将负责人单独叫到一间办公室,通过摄像头与话筒来汇报情况,顺便谈谈自己的看法。 从屏幕上看去,774机构的研发负责人,并非獐头鼠目之辈。 但,就是这样的家伙,不久前,却身披白大褂、与几名同僚一起,对手术椅上的脑壳挥舞各种电动工具。 切割头骨,钻孔,组织创面止血,布置电极,明明都可以简单编程、让机械手去实施的操作,白大褂们却亲自上阵,视频资料中,电钻“吱吱”作响,时而掺杂不锈钢锤敲击的铛铛声,场面十分劲爆,方然则百无聊赖的边吃边看。 这种视频,倘若放给ner933934的囚犯观看,想必定能荡涤、净化他们的肮脏灵魂。 不论在实验室里,行为举止,如何狂暴,眼前的负责人看起来还是一副精神正常的样子,或者,已经是hys也无所谓,只要能出成果即可。 “阿达民先生,报告已经十分详尽,至于补充,其实,774研究机构的工作一直在平稳推进,但最近并未有很重大的新发现。 另外,敝人还想问一下,您是否会授意我们774机构,开展 开展意识维持,甚至迁移方面的研究。” 说话间,负责人分明有一点顾虑,聪明如研究者,自然清楚阿达民吩咐这一切的动机,进而对自己与同僚的安危,疑窦丛生。 倘若眼前的阿达民,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上帝,志在永生,对自己和自己的团队而言,究竟是祸是福,原本对自身命运很有些惴惴不安,但,在徒手处理过越来越多的“实验材料”后,负责人现在竟有一种别样的镇定,镇定到自己都有些惊讶。 活着,究竟是怎样的状态,报告里是一回事,真的用电锯给“材料”开瓢,那就是另一回事。 意识,果真存在吗,阿达民要的答案,自己和研究所的同僚们当然会双手奉上,但是在这样一个年头,永生,其实也只不过是对阿达民才有意义。 哪怕这阿达民,上帝,竟然是出乎意料的仁慈,居然会允许治下民众、包括自己这样的研究者活下去,甚至,竟还允许我等永生, 但这狗屁倒灶的永生,又有何益,永远待在ne774挥舞电锯吗,简直扯淡。 人生,倘若由他人操盘,再长的尺度也根本没一点意义,凭借聪颖的头脑,研发负责人并不难洞悉这一切,继而心生某种超越绝望的淡然。 负责人的心理活动,方然并不知晓,他岔开言语回避了这一问题 “现在,我还是更加关心,你们对人脑意识活动的解析,究竟是否准确,是否有足够的实验事实来支撑。” 人生,倘若由他人操盘,再长的尺度也根本没一点意义,凭借聪颖的头脑,研发负责人并不难洞悉这一切,继而心生某种超越绝望的淡然。 负责人的心理活动,方然并不知晓,他岔开言语回避了这一问题 “现在,我还是更加关心,你们对人脑意识活动的解析,究竟是否准确“ 。 正文 第五六一章 分布 这些念头,对当下的科技水平,毫无疑问还只是一些妄想。 但科幻作家的脑洞,并不会被现实束缚,他们只是在想,有朝一日,倘若人类掌握了人脑中“数据”的读取、甚至写入之手段,是否便能做到这一切。 譬如说,把行将就木之人的意识,读取出来,要么写进一具年轻身体的大脑,要么放进巨型计算机的存储器,如此一来,此人的意识,就将继续存在下去,进而实现此人、此意识的长存不灭,乃至永生。 从这种妄想出发,更有很多人,发现并热议所谓的“复制悖论”。 如果意识能够被读取、被写入,稍加思考,便不难发现这将意味着,意识,正如计算机中的数据那样,可以被某种手段所复制。 那么这就带来一个问题: 假如,用某种手段复制了一个人,暂且不考虑其实现的技术细节,姑且假设这真能做到,那么复制出来的“抄本”,与起初的“原本”…… 人,总有自我,究竟谁才是原来的那个“我”呢。 这种悖论,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一时还觉察不到其恐怖之处。 一旦代入其中,站在被复制之人的立场,稍加思索,便会发觉这简直太诡异。 从这种天马行空的幻想出发,悖论,简直无穷无尽。 复制品与原品,究竟谁才是“我”; 复制品与原品之间,是否有精神上的联系; 倘若用于“长距离旅行”,保留复制品、而消灭原品,对本人而言,这是一次寻常的意识旅行,还是离奇的死亡; 甚至于“意识数字化”、“意识上传”、“数字化永生”…… 凡此种种赛博朋克气息的讨论,不一而足,方然却不以为然,且认为毫无意义。 一切讨论的出发点,如果便是谬误,接下来的无数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根本也只是在浪费时间。 一句话,对人,人的意识,是否会存在某种手段,只消选定目标,trl+、trl+v,便可得到当前目标的“复制品”,不仅得到一模一样的头脑与意识,甚至,还可以将复制品视为原来的那个人呢; 这根本就不可能。 姑且不论这“某种手段”,所需的技术水平,会有多高,即便将“复制、黏贴”的操作退一步为“剪切、黏贴”,都根本无法以现有的技术手段去实现。 即便有朝一日,人类,真的研发出这种技术,能在破坏、或者不破坏样本的情况下,导出人脑的全部构造、初始状态,并将其“写入”另一具人脑,甚或用原材料根据导出的数据得到复制品,这种技术,对方然追寻的永生,仍毫无价值。 问题仍回到那一个关键点: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意识,正在思考的“我”,究竟是什么呢。 将人脑类比于计算机,进而,将意识类比于计算机的数据,似乎很有道理,却必定会存在一个致命性的偏差: 与数字式电子计算机不同,人脑,假使与其相比拟,也是一台分布参数模拟式计算机。 而对一台分布参数模拟式设备,注意,是分布参数、而非集总参数,仅仅知晓其硬件构造,与系统中全部硬件的初态,根本无法确定其运行状态,更无法预知,其下一刻的输出会是怎样的情形。 这一点,与数字式设备,有着根本性的区别。 电子计算机,在今天,绝大部分(如果说不是全部的话)都是数字式,这类设备,不论构造如何复杂,逻辑如何精妙,本质上都是“有限状态自动机”。 既然是“有限状态”,根据数字式设备的基本特性,不难明白,一旦得知某系统的硬件架构、与其存储单元的当前状态,说白了,确定该系统的硬件与软件,立即可以(原则上)推导其下一刻的状态。 不仅如此,还可以将这种预测,原则上推导到无限远的未来。 然而对分布参数模拟式设备,要想做到这一点,“完全掌握系统的情况”,原则上需要确定的状态空间,是无穷大。 无穷大,是的就是如此,这并非如“计算机保存无理数”之类的情形; 而是迄今为止,人类,仍未掌握这样一种技术,可以100完美复制某个模拟量,别说“复制、黏贴”,甚至连“剪切、黏贴”都做不到。 分布参数模拟式系统与数字式系统的这一本质区别,是“人脑类比于计算机”的致命谬误。 从这一点出发,方然很清楚,所谓“人脑全复制”的设想,即便在遥远的未来,能够实现的概率也极其渺茫,甚至根本等于零。 人脑,撇开意识的本质,先考虑形式上的情形,要如何才能将其状态“完全读取”,继而才有可能进行复制、或迁移的操作。 无须考虑全脑的复杂状态,单只考虑神经元之间的一个普通“突触”,这甚至都办不到。 人类,迄今为止,无法完成模拟量的100复制,这便意味着: 哪怕两个神经元之间,藉由电化学作用而传递信号的突触,其传递能力,根本也是一个模拟量,要保证“黏贴”的目标脑、或者模拟式计算机的凡此种种,对应单元的信号传递能力,与样本100相同,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当然,说到这里,或许也会有不同意见,认为极小的误差并无关紧要。 100的事,显然,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可能,那么对突触的测量、再制,精确到999999,乃至更精确一点,是否可以呢,须知神经元之间的连接,信号通路极其复杂,即便再微小的误差,即便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平均、冲淡而最终认为其消失,也还是有一定的概率被放大,最终对意识活动产生显著的影响。 单一突触的微小误差,或许,对构建一百四十亿神经元、几十万亿连接的人脑而言,影响是微不足道。 但倘若几十万亿突触,都多多少少有误差,作为整体,这样的复制品则绝对无法与样本等而视之,概率上的计算,认为其表征与样本出现重大偏差的概率,无限迫近100,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百分百的复制。 正文 第五六二章 永续 100复制模拟式系统,原则上,是一种违背现有物理规律的操作。 基于这种认识,不论阿达民,还是774研发机构的专家,都不认为在未来某一天,人类会有能力对人脑“trl_、trl_v”。 思考进行到这里,事实上,过往大量科幻作品中的设想,已经被完全否决。 但这一点,本就不是方然的初衷,他关注的并非“意识迁移”、“意识复制”,而是意识的永续维持。 只有正在思考的“我”,这意识,永远维持下去,才是无限长的生命。 从这一动机出发,不难明白,即便人类的科技,出现飞越,甚至突破既有体系而掌握了“百分之百复制模拟量”的技术,能够在破坏、或者不破坏样本的前提下,完整提取人脑的全部讯息,甚至百分之百的将其复制,也仍然无助于永生。 根本原因在于,意识,在观察者眼中,是一种极其独特的存在。 站在人的立场上,审视自身,不得不承认所谓“自我”根本便是指这正在思考、正在运作的意识本身。 观察、审视着意识的,是意识,这赋予其宇宙中独一无二的特质。 “意识”这种东西,不言自明,对旁观者、与其本人,价值,意义,本质,全都根本不一样。 故“意识究竟是什么”,这一问题,对旁观者、与当事者,也会有截然不同的答案,且相互间差异巨大。 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可以认为,意识,是人脑这台分布参数模拟式计算机上,正在流动着的信号。 不是人脑中的神经元与神经连接,也不是人脑中以突触形式保存的数据,既不是硬件,也不是软件——而是在这一套软硬件体系运行之时,流淌在神经元、轴突、树突乃至突触交界处的生物电,所有这些信号的总体。 这动态的存在,便是“意识”。 意识的这种定义,显然,在数字式电子计算机中,并没有一个对应的、可比拟的存在。 正因如此,将人脑与电脑简单类比的众人,才会一直徘徊、踯躅,而始终悟不透意识的本质,甚至对其视而不见。 对一台数字式计算机而言,运行状态,流淌在系统中的信号,并无关紧要。 数字式设备,皆有随“时钟”运转的特性,线路、器件与模块中的电信号,完全由路径上前一节点在前一选通时刻的电位决定,即便路径多少会有损耗、失真,引入的变化,也会因数字式系统的特性,在下一次信号转换、重制时被抹掉。 换句话说,对数字式计算机而言,流淌的电信号,并不是一独立的物理量,而完全由软硬件体系决定,没有额外考察的必要。 这一特质,并非是说计算机系统,便不会有“意识”; 而是说人的“意识”,一言蔽之,并无法在计算机中找到对应的相似之概念。 正是基于这种本质的认识,结合人脑的分布参数模拟式特性,立即可以明白,即便通过某种手段,百分之百的复制人脑之架构与存储讯息,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具100相似的“载体”,而无法得到样本上承载的,活的意识。 如果说,无法百分之百复制人脑,是意识迁移、复制的第一道天堑; 那么无法百分之百侦测、再现人脑的生物电,便是意识迁移、复制的第二道天堑。 第一道天堑,迄今为止,人类手中的科学都无法逾越,又何谈将瞬息万变的模拟量之集合,瞬间测度,并将其在复制品中再现呢。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意识迁移、复制”,倘若无法越过这两道天堑,便是白日做梦。 所有这一切结论,对话中,方然只走马观花般想起。 一开始就清楚这大大超出人类掌握的科技水平,甚至于,以目前的科学体系来考量,未来也几乎毫无实现的希望,资源宝贵,时间亦然,他当然没空纠缠于此,而另有诉求。 意识迁移与复制,皆无可能,这一事实或许会令很多妄想永生者绝望,方然却浑不在意,他很清楚,这些手段对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几乎毫无用处。 站在意识自身的立场上,要让“自己”永存,究竟需要怎样做呢; 绝非仅仅有能力制造一个百分百的复制品,或者百分百的迁移术,即便这些超卓的手段,足以骗过任何“旁观者”的目光,在他们看来,一个100迁移、或复制而来的他人,分明就与原版毫无区别。 意识的特殊之处,在于旁观者、与当事者,对同一复制品的态度大相径庭。 旁观者,让他们眼里的某人“永续存活”,甚至“死而复生”,只要有100拷贝模拟量、100再现生物电的技术,就能办得到。 但,还是这些技术,对追寻无限长生命的当事者而言,却只是在自欺。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在nep的阿达民眼里,定义只有一个,是正在思考的“我”,存在于这具身体、这副头脑中的自我意识之永存,而绝非其他任何复制的脑、复制的生物电,代替自己,去在时间长河中装模作样。 真实的“我”,与100复制的所谓之“我”,即便任何旁观者都无法区分,就连仪器都检测不出, 但是对当事者,此时此刻,正在思考、感知的“自身”,孰真孰假却不言自明。 不清楚这一点的追寻者,迟早,会误入“意识迁移”的歧途,自以为是、且在旁观者眼中仍然活着,真正的自己,那曾经思考、感知的“我”,却已随身体和头脑一并寿终正寝,甚至被所谓的永生机器销毁。 思考到这里,对774研发机构的进展,方然才格外重视。 这一研发机构里的专家,包括负责人,多少都清楚自己从事的研究会引向何方,进而,一点也不难想到,下令进行这些研究的阿达民,内心算盘如何。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既然大家都对可能的手段心知肚明,这还很难猜吗。 正文 第五六三章 种植 对事关永生的一切,意识,本质是什么,怎样的技术才可能有助于永生,这些问题,阿达民与774的科学家们都很清楚。 正因如此,在吩咐这些专家、学者们做事时,方然并无特别的顾虑。 永生,多么自然而然的念头,从蒙昧时代起就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即便迄今为止,尚无人能实现,身为大区管理员,治下区域内说一不二的“上帝”,有这念头也再正常不过,没有必要遮掩。 最近一年来,774机构进行的研究,主要围绕脑的外连。 事关永生,既然意识是人脑中流淌的信号,现阶段既无法读取,更无法复制,且不说即便实现了这一切,也只是制造出与当事者毫无关系的复制品。 那么要在身体朽坏之前,延续意识,便必须另辟蹊径。 在这方面,一个相对可行的策略,是经由外连接,在一段时间内循序渐进的“引导”意识,仿佛导水般将其过渡到新的载体之上。 与简单粗暴的“意识迁移”相比,这种策略,并非是要让意识搬家。 人的“自我意识”,倘若阿达民与专家们的认识没错,应是一种载体中流淌的生物电。 这种东西,可想而知会高度依赖载体,而且极其脆弱。 在针对人脑与意识的研究中,774机构进行过测试,利用电极、线圈、磁共振等方式,直接或间接的对大脑施加影响,结果显示大脑的生物电在外部干扰下十分稳定这可想而知,但引入脑组织内部的电磁信号,则会对意识构成巨大的影响。 这些研究,原则上一点也不新颖,旧时代的脑科学家们也做过,只是没有这么精细。 试验中,经过巨型计算机的数据分析、处理,774机构的专家们还无意中达成了一项成就 绘制出人类在旧时代便想做,却没能在盖亚大战前完成的“人脑全景图”。 迄今为止,人类第一次将脑的功能区域,定位到神经簇,原则上这也是最精确而无法更进一步的描述,这一规模巨大的资料,显然对人脑与意识的后续研究大有裨益。 但对于意识迁移,则只有辅助性的帮助。 人脑,相当于分布参数模拟式计算机,显然无法与数字式电子计算机等量齐观。 最起码的,百年前的生命科学领域研究,就已经揭示,人脑的特定功能与特定区域之间,并没有很明晰的一对一映射关系。 虽然可以粗糙的将脑划分为若干区域,每一区域掌管视觉、听觉、语言表达、空间思维等能力,但这种分划并不准确,至多只能说这一区域的脑组织,负责视觉的神经元、或者意识流动成分更多些。 除此之外,所谓掌管某一功能的特定区域,也会多少与其他功能相关。 此外,不同于批量研发、设计与制造的电子计算机,每一个人的头脑,原则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在功能区域的划分上也多少会有差异。 这一点,在视觉、听觉、触觉等基本功能上,差异较小,而在逻辑思维、语言表达等高级功能上,差异较大,甚至可以有很极端的情况,部分脑组织先天缺失、或者受损的人,可以很好的将功能转接到脑的其他区域,而没有外在可见的异常。 相比于辅助性的脑区域研究,774的主要工作,还是脑的外连。 与一般意义上的“脑对外连接”不同,传统的大脑神经连接研究,是在已有的神经通路脑髓上做文章,或者通过外周神经通路来进行。 这种研究,难度其实一点也不高,但凡动用各种手段,向神经通路中送入电信号,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模拟人体自身的神经冲动,继而让信号抵达脑部,或者反过来接收大脑送出的电讯号,解读其含义。 用计算机做比方,可以认为,这相当于利用键盘、显示器等已有的外设,与其联络。 而744研发机构的方向,则更进一步 试图用机电、或者生物的方式,直接与脑建立广泛的联系通路。 通俗的理解,浏览研发报告时,方然会将这一过程想象成计算机的内部改动,通过增加线路连接的方式,将某台计算机直接与其他计算机相连,在此基础上,研究人类的大脑,乃至意识,会对这种连接有何反应。 凭空在脑上挂载一个外来模块,然后观察,实验者的意识是否会觉察到这一加载模块,如果能,又会如何反应,这是774机构进行过的研究。 具体的实验过程,漫长而繁琐,且伴随许多骇人听闻的操作。 方然不太关心这些,他更关心的是结果。 774的总体研究思路,大致来讲,分为“生物”与“微电子”两条线。 一条线,是尝试脑组织间的连接。 说白了,就是尝试将其他个体的脑组织移植、附加到实验者的大脑,凭借精密之极的微操作,与术后的刺激手段,建立起移植脑组织与实验者大脑之间的神经连接,然后观察这对实验者意识会有何影响。 另一条线,相对来说则更高深,是尝试用仿生构造,来建立实验者大脑与计算机之间的连接通路。 人脑与计算机间的互联,差不多可以这样理解。 不论脑组织,还是计算机, 总之,都是一种建立脑外连接的大胆尝试。 这样做的动机,理由,可以有很多,旧时代的研究机构也开展过类似的研究,虽然成果寥寥,但其动机则大致一样 无非是想尝试一下,以人类的技术,能否突破脑的诸多物理限制,提升其各方面的能力。 至于这设想是否能实现,现在,774的研究报告,结论与已有的资料很相近,并不认为用脑组织进行脑的“延展”,能做到这一点。 人脑,迄今为止,倘若不考虑791等机构的“强人工智能”,仍然盖亚表面的最强大智慧载体。 但这种能力,显然受限于脑的物理属性,从体积,神经元个数,神经元细胞的体积、树突数量,到神经纤维传导能力等等,都会对脑的能力产生影响。 。 正文 第五六四章 读出 总而言之,作为一台生化计算机,脑的性能受诸多参量影响,是极其复杂的变量。 而当今时代的人类,漫长演化过程中,已经逐渐将脑这一极其重要的器官塑造为接近完美的状态,大量研究都证实,现代人的大脑,假使有条件进行改造,不论调整上述参量中的哪一个,都很难带来明确的性能提升。 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调整非但对提升性能没有帮助,还可能会帮倒忙。 譬如说,将一个人的大脑,简单粗暴的进行“扩容”,神经元数量从一百四十亿提升到二百八十亿。 这是否能带来性能的极大提升呢。 如果是芯片,设计水平不变时,晶体管的数量提升一倍,是可以带来相当的性能提升。 但这种性能提升,在人脑,却并不适用,原因在于随着神经元数量的提升,其彼此互联的难度,以及血液供能的难度都将加大,脑区之间的联系也会更多。 进而,让从胼胝体到脑白质的“线路”不堪重负。 不同于发展潜力很大的、集成电路,已演化到完美状态的人脑,几乎毫无扩充潜力。 提升神经元数,性能反而会下降。 物理法则的限制,让人脑无法通过“扩充”来进一步提升性能,但这并非唯一的限制。 撇开物理上的禁锢,脑的运作,是极其复杂的过程,事实上也根本无法用“体积”、“神经元数”甚至“表观处理能力”之类参量,去估计其实际的能力。 在这方面,nep_774机构的实验,验证了旧时代科学家的一系列成果,在对照测试中,面对同样的待解决问题,智力较高实验者的完成效率更高,然而脑部监测却显示,他们的大脑神经活跃度、生物电的弥漫程度,反而比智力平庸者的大脑更低。 在思考、解决问题时,参与其中的神经元越多,表现反而越差,这一特性显然与计算机大相径庭。 根本原因,在于脑的模拟式处理特性,与计算机并不尽一致。 正是出于这种认识,对于生化层面的脑外连尝试,动机,并非要不切实际的提升一个人的智力水平,这显然也做不到。 而是在此基础上,探索、尝试,试图弄清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存在于实验者脑中的意识,那流淌在实验者脑内的生物电,随时间的推移,会不会、或者说会怎样逐渐弥漫到外联部分的脑组织之中。 撇开dna的差异,外接脑组织,与实验者的脑是同一类东西。 实验者的脑,或者不如说其“自我意识”,会怎样看待这一外挂载的“新大陆”呢,nep_744机构进行的诸多研究,给出了大致的图景。 外接脑组织,很显然,并非研究机构凭空制造出来,而源自其他实验者。 根据现有的意识理论,在将一部分脑组织从实验者的大脑上切割、剥离后,这部分脑中,便不再存有实验者的自我意识,其中流淌的生物电,即便残存,也必定十分紊乱,被破坏而完全丧失殆尽。 站在实验者的立场上,这一过程中,他、或者她损失了部分的自我意识。 “自我意识”,奇特之处就在于,即便因意外、疾病、手术等原因,其承载体被部分破坏,作为一个整体的自我意识仍能幸存,某种程度上,有点类似于全息影像。 部分缺失的自我意识,显然,不会毫无变化。 但这并非研究者的关注点。 相比于失去一部分脑组织的实验者,接受脑种植的实验者a,会有什么反应,才是774机构里白大褂们最关心的。 不再有自我意识的脑组织,接入实验者大脑后,一开始,并未引发关注。 除异体移植多少会出现的排异反应,以及脑部手术的若干后遗症,一般而言,接受脑组织种植的实验者,在最初几周内“几乎不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然对这些穷凶恶极之徒,研发机构会使用镇静药物,使其反应迟钝,表达能力也受到一些影响。 作为说明材料,在方然眼前的投影屏幕上,展现的是d为744000903a741号实验者的日常表现。 看起来,除脑袋被特制头盔、绷带等遮住,其人的一切行为并无异状。 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经各种测试,研究者们逐渐发现,实验者的自我意识开始“渗入”种植的脑组织,这种“渗入”,不仅包括在药物刺激之下,神经元间的接触从无到有、逐渐增多,也包括意识层面的若干迹象。 这些迹象之一,“记忆获得”,还解决了一个长期困扰脑科学家的谜题。 实验者的“记忆获得”现象,是在自身脑组织与种植脑组织接触后,两者逐渐融合,流淌在脑中的生物电体系——自我意识,逐渐扩散到其中的一种过程。 这一过程中,实验者会“凭空”获得,种植脑组织之供体所持有的一些记忆碎片。 说白了,就是种植到实验者a之大脑上的脑组织,来自于实验者,而实验者又对某一事物存有记忆(已事先确认过),那么在手术后的至多两、三个月内,实验者a就会逐渐“想起”关于的某些信息。 这一过程,显然意味深长,不过首先便解答了这样的谜题: 人类的头脑,在存储同一客观事物的思维映像时,究竟有没有某种统一的格式。 或曰,用直白的问题来呈现: 同样的红色,在不同观察者的头脑中,是呈现为相同的印象、所思所想在物理上近乎完全一致呢,还是有可能他们“看”到的颜色,根本不一致,只是都被社会环境所教授,才知道那种知觉是“看见了红色”。 a脑中的红色,与脑中的红色,会是同样的思维映像吗。 这类问题一经提出,很快,学术界便基本达成共识,认为其“无法回答”。 毕竟人脑的意识活动,在旧时代,直到盖亚大战前夕仍未被完全认识,涉及到头脑中的主观印象,似乎更是一个见仁见智、无法判定的问题: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看到的“那种颜色”,在脑海中的映像,会和别人看到的颜色、形成的印象完全一致。 正文 第五六五章 扩散 “思维一致性”的谜题,并非交流能解决,更无法用语言的描述去印证。 a与b凑到一起,不论怎样解释,终究也无法跳出语言、词汇、概念的范畴 不论a如何形容,说“我看到的颜色很鲜艳”,“很热烈”,“是夕阳的颜色”,都没有用,b眼里的红色,完全有可能是a眼里的绿色一样,只不过在生活经历中中,b对这种刺激附加的感受,恰与a完全一致。 事关意识,毕竟是一种主观,谁也没办法证实、或证伪这一点。 但是在ne774,研究者的实验,却似乎部分解决了这一问题,给出的答案是“yes”。 前述的实验过程,在西历14981499年进行过多次,所得结论,也有较好的一致性,被种植脑组织的实验者a,多少总能“读出”一些供体b的记忆,虽然这些记忆,杂乱无章,又是还会混杂扭曲,但大致特征都对得上号。 很显然,如果a与b的脑中,存储记忆、构成意识活动的规则、映像不一致,a便无法“读取”脑组织中b的记忆。 既然能读取记忆,这就证明,人的大脑组织,其物质架构与运作逻辑皆高度一致。 有了这一猜想之后,研究者又规划过若干实验,将来自不同社会、族群与国家,教育水平高低不一的实验者之脑组织,交替种植,想要探索更深层次的机理。 不过,这些实验因与“永不下车”的目标关系不大,目前还未获得许可。 方然感兴趣的,是后续,他一边看试验记录,一边询问项目负责人某些细节,得知从手术后的三到六个月起,少数实验者会出现癫痫、或精神分裂的症状。 至于是否因手术而起,暂时未有定论,实验过程中的镇静药物、以及术后的测试流程,也有诱发这一系列症状的可能,但,负责人仍谨慎的提出,“种植脑组织”的实验手段,前所未有,造成实验者脑功能损伤的概率是一定的。 “既然如此,癫痫,或者精神分裂,774研究机构有没有成果,可以医治” 实验者出现这一系列症状,对这些恶贯满盈之人,方然浑不在意,但他却需要关注一下脑种植的副作用。 毕竟,这一极其危险的技术,未来会不会用在自己头上,这可难说的很。 但是对癫痫,乃至其他的神经系统器质性疾病,旧时代的诸多研究者并束手无策,提出的很多治疗措施,多少有效,却很难保证完全治愈,在这方面,ne774机构的工作则卓有成效,甚至向阿达民保证,对典型癫痫的治愈率可达95以上。 “当然,阿达民阁下,脑种植手术引发的癫痫,是否可归于典型,目前还没有把握,但一般认为问题并不大。” “最好能确证,明白吗 关于脑种植的后续测试,请继续说下去。” 叙述逐渐推进,负责人清咳两声,摆弄一下手中的平板电脑。 在脑种植手术的六个月后,基本上,手术引发的严重损伤基本恢复,一部分效果欠佳、排异严重的实验体被淘汰,其余情况较好的实验体,则继续接受全天候、高解析度的脑电活动监测,借助ai分析其大脑活动特性。 目的,自然是为了猜测,实验者的“自我意识”,有没有扩散到种植的脑组织之中。 一边用仪器监测,研究人员也尝试从意识表现的层面,观察、分析实验者的言行举止,但,这种观察和分析,并无法确定自我意识的扩散与否,充其量只是辅助。 在这过程中,不出意料,研究者发现种植的脑组织,会对实验者的自我意识施加一定的影响,譬如,约三分之一的存活实验者,其日常言行、情绪特质,在手术后的六至九个月内,逐渐表现出一定的“残留特质”。 这些残留特质,正与脑组织的供体之情绪、言行,有一定的近似之处。 这一发现,看起来挺新奇,但研究者讨论后却无法判断,究竟是实验者的自我意识,扩散到种植脑组织、进而受到影响呢,还是种植脑组织的残留记忆,被实验者所吸收,进而造成了这一系列影响。 决定性的证据,还是要借助监测仪器,所得的答案, 则是肯定的。 一句话,在接受脑移植手术的几个月后,所有状态良好、持续存活的实验者,其大脑生物电的分布,无一例外,都在逐渐向种植体渗透。 意识渗透的速度,程度,不同实验者的表现不一。 总的来看,在测试过程中较多接触“残留记忆”相关讯息的实验者,这一过程进行的越迅速,但分组对照试验的结论,这一差异并不大。 意识,人的自我意识,会逐渐扩散到种植的脑组织; 这一实验结果,着实意义重大。 听到这里,双眼扫视屏幕上的项目报告,方然感觉到心脏在搏动。 他明白,这是紧张和兴奋的表现。 脑组织移植,表面上,是一项极其精密的脑科手术,其实质意义却极重大,细细想来,分明又是那样的意味深长。 无须天马行空,畅想布置多么久远的未来,只消面对当下 假如,某一行将就木的老者,亟待续命,衰老的身体可以被替换,俗称“换头”、其实是换身体的手术,在今天的ne大区,已经可以做,虽然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术后神经系统的恢复,也还不尽人意。 但,与姑且可替换的身体,从组织,到器官,再到系统的更替相比,脑本身的衰老,却是一道传统技术无法逾越的鸿沟。 自我意识,不论什么学派,总归要承认其栖居于人脑之中。 而当一个人衰老,与身体各器官、系统的趋势相同,神经系统,大脑,同样也会衰老,神经元间的突触减少,神经元本身的凋亡,乃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隐性疾患等因素导致的异常蛋白质积累,脑组织结构的破坏,胼胝体变薄 无时无刻,脑中发生的这一切,无不对意识的存续威胁巨大。 威胁,随时间而愈加尖锐; 面对复杂精密之极的脑,人类手中的技术手段,却少之又少,甚至根本就束手无策。 。 正文 第五六六章 海默 脑,大概是人体最精密的器官,一旦出现病变,传统的医学手段,经常力有不逮、或者投鼠忌器。 这方面的典型案例,是肆虐老年届的阿尔兹海默症。 一种主要侵袭老年人的病症,按理说,四十七岁的阿达民尚无须太担忧,但方然的思维,并不能与凡人等而视之,对这一发病率并不低的“漫长的坎瑟”,仍感到恐惧,并下令相关研究机构寻找对策。 尝试攻克阿尔兹海默症,在核战前的旧时代,便是诸多医学与生命科学研究机构的一个重大战略目标。 核战前的旧时代,具体而言,资产主义由盛转衰的西历1450~0年代,大量婴儿潮时期出生的人口,因和平安定的生活庇佑,陆续进入老年,困扰老年人的诸多疾病,坎瑟、心血管疾病、脑血管疾病,发病者都越来越多。 相应的,不论出于社会责任、还是追逐利润,相关的研究规模也水涨船高。 尽管如此,直到西历140年代末,即将毁灭的世界,仍未找到一种治愈阿尔兹海默病的有效手段。 阿尔兹海默病,直接的发病机理,是沉积在脑组织中的特定蛋白,这些蛋白大分子,构型迥异,既不具备生理功能,也无法被代谢移除,长期积累,会逐渐令周围组织细胞凋亡,摧毁病患的脑组织。 但功能正常的人脑,为何会沉积这些特定的蛋白质,假说,推测,一时间层出不穷,根据相关推测和假说开发的药物,治疗手段,最终却没有一个能通过iv期临床测试,对阿尔兹海默症没有任何疗效。 这一令人失望的现实,充分说明,人类尚未抓住阿尔兹海默症的病因。 旧时代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汗牛充栋,只因全世界的老人数量越来越多,发病者的数量,逐渐递增,完善的现代社会保障体系,又让病患中的大多数一直存活,直到脑组织彻底崩解、失去基本功能而死亡。 这一漫长过程,毋庸置疑,对社会造成了巨大的负担。 老龄化引发的负担,最终之解决,则十分讽刺,一场盖亚大战引发的全面内战,将旧时代的秩序彻底颠覆,人人自危的乱世,年老体弱者根本无从生存,纷纷毙命。 按人工智能的预测,全世界六十岁以上人口,在全面核战爆发日之后的六个月里,死亡率在90以上,这一数字十分惊悚,但,客观上也的确为历经浩劫的世界,甩掉了一个极其沉重的包袱。 不论这一过程如何惨烈,今天的nep大区内,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人口,的确很少。 但身为永生追寻者,面对阿尔兹海默症的发病率曲线,稍加延拓,也难免会有点脊背发寒,因此而寻找对策,是一个阿达民很合理的诉求。 阿尔兹海默症,揭开特定蛋白堆积的表象,真正的机理,一直困扰着相关领域研究者。 旧时代末期的一些研究,提出质疑,认为脑组织中特定蛋白的堆积,并不一定是疾病发展的直接表征,结合该病的发病因素,从“受教育水平”与“家族史”的凡此种种,实在太模糊,给相关的研究造成很大困难。 新时代的科学研究,面对这一难题,迄今为止的表现又如何呢: 失望,大概足以形容方然的心情,不过在聆听774机构的报告后,他对这一“漫长的坎瑟”之恐惧已有所减轻。 截至西历1500年,nep大区的相关研究机构,对阿尔兹海默症的治疗仍限于“对症”。 使用种种手段,让病患的淀粉样蛋白沉积、神经元纤维缠结等症状进展迟缓,很多病例的症状多年未有明显改变,如此一来,便可将阿尔兹海默症转变为一种“不那么致命”的慢性病,是研究机构目前的成就。 只是这种成就,对阿达民,分明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民众,倘若在年老、或者尚未年老时,罹患此病,对阿达民而言,其实只是一种概率可控的资产贬值。 救,还是不救,一切都应该遵循损益原则。 而研发机构给出的疗法,不论在控制阿尔兹海默症的发展方面,如何高效,终归也是一种耗费甚巨而几乎毫无产出的慈善事业。 事情是明摆着,一个nep大区的民众,只有在尚未老去的中、青年时代,才有可能成为研发机构里的骨干力量,而耄耋老者即便未罹患此症,事实上,对nep大区的科研工作也几乎没有用处。 之所以说“几乎”,毕竟还是有些老而弥坚的研究人员,在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后,有拖延病情的价值。 否则,这一临床医学的成果,价值就更菲薄。 但,不论如何考虑损益,审视自身,掂量四十七岁的年纪,阿尔兹海默症的风险无法忽视,诸如此类的病症,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研究机构都在竭尽全力,却无法尽数解决、承诺治愈,让管理员很有些心里没底。 阿尔兹海默症,一旦被疗法“转化”为慢性病,对寿限有度的凡人而言,往往便算不得一种很棘手的烦恼。 人,皆有一死,这事实固然恐怖之极,某种程度上,却也是大量病患的最终救赎。 其实又何须将这救赎的范畴,局限于病患,每一个人的身体,本来就没有设计成永不朽坏,譬如肾脏,从年轻时起,净化血液的能力就始终在缓慢下降,到一百岁左右时,其机能会跌落到尿毒症早期的水平,处理能力已十分低下。 照此趋势,用不着考虑其他零件,但肾脏这一条,迟早会让所有耄耋老者掉落车外。 不过反过来讲,既然早晚也是一死,并非意外、而是身体各部分都接近于崩溃,一种进展迟缓、不会很快要命的慢性病,在上年纪的人眼里,简直就没所谓。 还没等症状发展到致命的程度,人,就会撞上大限,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种想法,放在一般民众身上,固然是种自我安慰,对追寻无限长生命的方然而言,却根本就无法接受。 正文 第五六七章 换头 一旦考虑无限长的生命,对永续的身体,慢性病便等同绝症。 譬如阿尔兹海默症,发病机理,至今尚未明确,一般认为其与年龄呈较强的相关性,年龄越大则发病率越高,症状恶化的也越迅速。 这一特性,对追寻永生之人而言,发病率以时间轴的积分便会趋近于10。 只要生命延续到无限长,任何慢性病,原则上的发病率都会趋近于1,说白了,就是迟早会中招,而阿尔兹海默症的情况,又与高血压、高血糖等“表征性”慢性病不同,直到现在也没有很完善的治疗、控制措施。 虽然nep大区的研究机构,已能将95以上病患的病情,控制的相当不错; 但,如果未来某一天,发现自己属于那药石罔效的5,又或者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百年,一千年,病情始终在缓慢而持续进展,则最终仍难免一死。 正因这种考虑,对阿尔兹海默症之类的威胁,方然更愿将其视为“灰犀牛”, 而非凡人意识里,不知哪一天会中招的“黑天鹅”。 现在无法被治愈的阿尔兹海默症,未来,可会有一天被征服吗,或许会,或许不会,倘若对人类文明抱有信心,至少对nep的科研抱有信心,将眼光投向未来,方然则承认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 可是尽管如此,若自己未来罹患阿尔兹海默症,是身亡于此、还是被治愈,却终归是一个孰先孰后的概率问题。 而概率,正是所有追寻永生之人,最厌恶的东西。 阿尔兹海默症,以及,危及身体存续的凡此种种,是看似久远、却的的确确存在的威胁,应对之法,也无非逐一去研究治愈之术,或者,想方设法将意识从其赖以栖居的牢笼——身体之中,解放出来。 相比于结构复杂,容易出岔的身体,脑,一般而言还是比较耐久的器官。 一个人的身体,从配子发育到几十万亿细胞的集合,过程中难免有各种错误、瑕疵与外界影响,继而,所有人的身体机能,都不可能达到理论上的百分之百,在漫长的一生中,这些缺陷逐渐显现,最终将身体摧毁,生命宣告结束。 在从生到死的这一过程中,应该说,相比于身体其他器官,脑,如未罹患恶疾,总归是比其他器官支撑的更久。 故,从旧时代延续至今的研究方向,延长人类的寿命,着眼点往往便在身体器官、而非脑组织,只要将身体维护妥当,理论上讲,一个未遭受阿尔兹海默症侵袭,也没有脑血管疾病的脑,很容易坚持到一百二十岁的寿限。 但在那之后呢,一百年,乃至一千年,这看似稳定的脑,也终将如身体般衰亡。 人的衰老,绝不仅仅局限于身体层面,体力的下降,新陈代谢能力的降低,这些都是表象,随之而来的智力衰退,从神经反应速度到语言表达、逻辑思维能力的全面滑坡,才是身为一个人,更深层次的衰老之迹象。 意识层面的衰老,毫无疑问,是由于脑这一器官的衰老所致。 身体中的某一器官,乃至其整体,在今天的东北太平洋大区,已经有能力将其替换,但是对于脑,“自我意识”的栖居之处,情形就完全两样。 简单粗暴的“换头术”,用另一个人的年轻头脑,替换衰老的头脑; 稍加思考,就会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换体术”,根本没有对那衰老的头脑做任何事。 更进一步的策略,“换脑”,则是nep_774研发的核心内容。 类比于计算机,传统的身体器官、乃至整具身体的移植,相当于将计算机中除存储器意外的某一部件、或者整体,用完全相同的配件替换,无须重装系统,开机之后,对使用者而言也感觉不到任何变化。 站在计算机的立场,替换外围部件,并无损于存储器中的内容。 但倘若存储器也严重老化,不加处理,则迟早会宕机、数据损失殆尽,怎么办呢,对计算机而言这很简单,只要准备同规格的存储器,将数据完整复制。 验证无误后,即可将老化的旧存储器与其中(已备份过)的数据,一并销毁或丢弃。 而人脑的衰老,对“自我意识”的灭失威胁,与计算机的情形相似,区别只在于,将衰老脑组织中的“数据”读出、再写入到新的脑组织之中,是行不通的。 一方面,人类尚未掌握这样的技术,另一方面,这样复制出来的东西,是“赝品”,只对旁观者有意义,对栖居于衰老大脑之中、亟待续命的“自我意识”,并没有任何帮助,未来这种技术成熟后,也只能用来“复制”人才,而无助于永生。 nep_774的工作,则为此提供另一种不同的思路: 在衰老的脑组织上,逐次“种植”新的脑组织,直到拼接为一个基本完整的脑,待意识逐渐扩散到这新的脑之后,再将衰老的脑整体剥离。 意识,是脑中流淌的生物电,只有用这种循序渐进的方式,才有可能迁移。 整体思路大致如此,具体的手段,774机构的白大褂们一直在努力,迄今为止的研究,尚未发现致命性的缺陷,看起来一切还算顺利。 当然,这种“一切顺利”,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nep大区充足的“实验材料”。 事关人类的意识,很显然,传统的研发流程并不适用,即便在动物身上验证这一系列环节,充其量也只能观察手术效果,而无法确证意识的迁移程度。 完全从效果上考虑,类似实验,从一开始就用活人进行,是最好的选择。 为这些研究提供“材料”,方然毫无负罪感,冷酷无情吗,也许,但有时他则会想,对nep_r934拘留点内的人间渣滓,施加制裁,一颗花生米,一管致命性毒剂,抑或用机械探针、电刀在脑袋里切来切去,这些手段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为人类的科学研究而献身”,如此一来,简直都并非制裁,而是立地成佛呢。 自幼年时代,一直竭力挣扎到今天,是非观,在阿达民心中早已被生死观所取代,自然罔顾那些在电钻“吱吱”声中体味莫大恐惧的“材料”,转而询问负责人,现有意识迁移手段的可行性与副作用如何。 正文 第五六八章 双头 由于时间因素,这方面的研究工作,从第一块脑组织的种植,到全脑种植、断开原脑,时间跨度会比较长,nep_774还未有条件进行完整的评估。 不过,基于已有的材料,研发负责人的观点是“谨慎乐观”: “阿达民阁下,如您所见,对00794等若干实验者的系列操作,最快的已到百分之十五、即通过若干次手术、恢复与再手术,添加的脑组织,已相当于全脑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到目前为止,实验者的状况良好,意识扩散的趋势也符合预期。 接下来,如果一切顺利,预计再用四年左右的时间,也许更短,进度最快的实验者便可实现百分之百的脑种植,接下去…… 便可以观察、分析,实验者的自我意识之扩散程度,决定是否将旧脑剥离。” 一边陈述,负责人的语气中,隐含迟疑,方然敏锐的觉察到这点,也大概能猜到,此人在面对阿达民时会有些忐忑。 根本原因,在于774机构的这一规划,尚未有成功的把握。 “自我意识的迁移”,通过种植脑组织的方式,逐渐进行,考虑到意识的特性,以及人脑的高度复杂性,这似乎是目前唯一有希望成功的方案。 但,谁也说不好,当一系列手术完成,百分之百的将新脑种植于旧脑,事实上相当于将两具大脑高度融合后,栖居于旧脑、并逐步扩散的意识,将会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是否会如专家们猜测的那样: 逐步放弃衰老的旧脑,不知不觉间,迁移到新脑之中。 这一意识的自发迁移过程,会出现,还是不会出现,既有理论无法解决,一切只能等待实验的观察。 最终效果并不确定,身为阿达民,仍然支持这样的研究,方然的设想,与负责人等专家的想法一致,认为到那时,即便意识本身不会、或者无法迁移到新脑,随着旧脑的逐渐衰老、失能,最终也会“迫使”意识进行迁移。 只不过这一过程,可想而知,恐怕会很漫长。 在这之间,旧脑尚未完全衰老,新脑则种植完毕,外在上,一具人的身体便会有两个头脑,当然,这并非双头,而是在开瓢的头颅上叠加一具大脑,不论怎样设想,这种状态,都极其惊悚可怖。 倘若要以这种状态生活多年,直到旧脑彻底失能,才能将新脑剥离、植入新的身体…… 这段时间,对接受此等续命之术的人,就是莫大的折磨。 且事态还不止于此,毕竟,种植的新脑,也会有衰亡的那一天,即便流程开始时还是崭新,待旧脑失能、断开,新脑的寿命恐怕也所剩不多,接下来,迟早又会面临一次新脑与新新脑的种植与衰亡之轮回…… 旧脑衰亡、强迫迁移,用这种方式进行“意识迁移”,过程显然是漫长的。 用这种手段来延续意识,效果,尚未可知,然而每隔一段时间,或许几十年、或许上百年,便得“顶着两具大脑”生活,双脑人的状态何其惊悚,不仅如此,这两具脑,还是由至少十几次精密手术,拼起来的碎肉…… 跪地呕吐,歇斯底里,凡人的反应大抵如此。 但在“永不下车”的神迹面前,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永生,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根本上讲是“自我意识”对能否永续待机的忧虑。 只要这“自我意识”,能永续存在,作为自配子发育为胚胎、外胚层发育出神经系统的那一刻起,便从无到有诞生的生物电,能永不间断的流淌下去,不论这意识(暂时)栖居的身体,要付出何种代价,当然都是值得的。 一切尚未有定论,但,窥见希望,方然还是转瞬间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过在实验完成之前,“脑种植意识迁移”的可行性还没到100,因此,他也格外关注nep_774的另一研究路线: 通过脑外联的方式,尝试建立脑与计算机的连接,进而探索“意识电子化”的可能。 意识电子化,作为一个并不时髦的词汇,在旧时代的科幻作品中,时常与“意识上传”、“赛博朋克”同时出现,方然却不以为意。 将人脑与电脑比拟,进而,妄想通过处理数据的方式,上传、迁移意识,这是在白日做梦。 相反,在和负责人讨论时,阿达民提到的“意识电子化”,是指在尝试建立脑与计算机的连接后,观察其是否会出现与脑——脑连接时的现象,即考虑人的意识,是否会如扩散到种植脑组织那样,扩散到与之相连的计算机系统。 要尝试这一种可能性,显然,与脑相连的计算机,是最重要的一环。 脑与脑相连接,然后,观察到意识的“扩散”,这早已为774机构的专家们预料到。 原因很简单,种植的脑组织,倘若不考虑排异反应,根本与实验者的脑组织是一类,连接建立后,意识自然会逐渐扩散。 但是脑与计算机系统,即便建立连接,意识,也不一定会扩散过去。 这一点,在询问负责人之前,方然便已有了模糊的预感,答案,也正如他所预料,计算机与人脑的连接并不顺利,不仅如此,在连接终于建立起来之后,事实上也“没有观察到任何意识迁移的迹象”。 根据nep_774机构的实验资料,人脑,与连接的计算机,彼此间的信号流动水平,在手术后的几个月时间内出现,随后一直缓慢提升。 很显然,实验者的脑,或者说其自我意识,还是逐渐注意到了连接自身的计算机。 虽然站在这“自我意识”的立场,恐怕并无法明白,这逐渐被感知到的神秘存在,究竟是什么,但资料的确显示,实验者的脑在思考、或者闲暇时,会与连接的计算机系统交互,只是还未能得到其具体形式。 连接到人脑的计算机,可想而知,并非一般的工程型号,其架构与运行原理与传统计算机差异较大,而更接近于“强人工智能”的硬件平台。 正文 第五六九章 风险 虽然用于“强人工智能”,这一类计算机,仍无法承载人的“自我思维”。 手术后的几个月内,连接到实验者脑部的计算机,一直在尝试连通,并试图解析实验者大脑传来的电信号。 这种过程,有点类似电子设备的“对码”,联邦研究机构在旧时代也做过类似的研究,成果可供参考,但,即便对码在逐步进行,计算机对实验者的自我意识而言,也只是一种极其怪异的存在,彼此并无法融合。 这方面的研究,一方面,利用仪器监测实验者的脑电活动,一方面对实验者进行测试及询问,结果显示其“自我意识”对接入的计算机系统,并不甚敏感。 手术后的第九十天,与第一百八十天,声称自己并未感觉异样,即对接入基本没有反应的实验者,占比分别为39与22,对照脑种植试验的3与1,很显然,两种手段之间存在巨大的效应差异。 据此,研究者认为,实验者的脑、或者说其自我意识,对接入的计算机系统感到陌生。 或许其也在尝试进行“对码”,只是效率较低。 即便那些“感觉”到接入系统的实验者,种种迹象也显示,其自我意识只是将感觉到的东西视为“异类”,普遍反映自己出现了某种意识阻滞感,并声称这感觉“令人头脑发空,甚至烦躁不安”。 涉及到意识的凡此种种,没有亲身体会,一切只能凭语言想象、猜测。 相比之下,不论阿达民、还是负责人,更倾向于采信a监测系统的分析,认为人脑与计算机的沟通尝试,仅仅止于“试探”,计算机这一边很想与人脑建立连接(这是任务),但人脑这一边,流淌的生物电却未向计算机侧扩散。 人脑外联的两条路,种植脑组织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计算机外联则徒劳无功。 方然并不关注技术细节,而更关注成果,但,考虑到种植脑组织的“材料”,是来自其它实验者的大脑,材料本身并无法逃脱衰老、死亡的宿命。 不仅如此,脑,毕竟是“自我意识”的栖居地,即便只是(每次)切下一小部分脑组织,种植在欲延续意识存在者的大脑上,但这块种植的脑组织,是否会残留有提供者的自我意识,如果有,又会对接受者造成怎样的影响。 nep_774机构的报告,相对乐观,认为这种影响十分有限,甚至无法被观察到。 不仅如此,倘若这一技术进入实用阶段,“材料”的来源,应该会以接受者的克隆体来提供,只是目前nep大区的研究机构,还未掌握这类技术。 用克隆体的脑,作为自己大脑衰亡后的新居所,这一设想,其实科学界早已有之,并非新颖的脑洞,区别、或者说分歧只在于,nep_774的专家们都清楚,人的自我意识无法被读取、更无法被写入,要迁移意识,现在还必须要进行脑组织种植。 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如果,仅仅是如果,出于减少手术次数、缩短周期的考虑,直接将克隆体的脑与接受者的脑进行连接,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时,克隆体的大脑内,是否会有意识的存在呢。 如果有,那么,这手术就相当于将两个“自我意识”的载体连接在了一起,这是人类迄今为止从未面对过、也没思考过的情形,当两个意识的硬件基础紧密相连,意识,会有什么感觉,接下来又会发生一些什么。 两个意识,是否会发生融合,还是会井水不犯河水一般,这都需要做试验。 相比于暂时没有成果的计算机外联,种植脑组织,眼前的风险、效果与预期表现都更优,方然却犹豫了几秒,他在思考另一种可能。 目前的研究,人脑、与种植的脑,其间的确有意识流动的情况,但这种技术,不用说,显然存在脑组织的来源与其寿限等不能忽视的风险,提供者的自我意识,会不会侵蚀接受者的意识,种植的脑组织,使用寿命也无法达到永恒。 即便这一切都得到解决,出于某种考虑,方然也很难说服自己接受这一续命术。 直觉在提醒他,这样一代代延续的实验者,名义上或许可以说自己正在实现“永不下车”,实际上,其能力却断然无法逾越人脑的极限。 人脑,只要材料、架构与微观结构不变,就几乎无法具备与今天人类之脑更强的能力。 将意识在一代代脑中“传递”,固然有希望造成自我意识的永存不灭,但,能力则始终拘囿于人脑,而无法有任何的提升。 时间流逝,自身能力却一点没变,这恐怕并不足以应对漫长岁月中的各种威胁。 解决的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像今天nep大区这样的节奏,一边培养科研人才,一边研发强人工智能,这暂时还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相比之下,还是人脑的自身属性,让方然心里没底。 人脑,一代代的替换下去,不论是脑种植的替换过程,还是脑的正常使用过程,都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剔除风险,考虑到脑的细胞结构,这种风险,事实上一点也不小,在蛮长岁月里积累起来,迟早会让风险大到不可接受。 说白了,自己的意识,禁锢在一具血肉之躯内,这只是无可奈何,而不是欣然接受。 但凡有能力摆脱这具身体,以另外一种更可靠、更稳妥的方式存在,都值得一试,对计算机外联的方向,方然也不想轻易放弃。 与血肉之躯的人体、人脑相比,计算机的特点,是“永不出错”。 实际运行中,计算机系统并不会一点错都没,但追溯本源,却必定能定位到某客观条件,或者粗心大意的程序员。 这特性,对研发“强人工智能”是阻碍,对以服从命令、效尽职责为目标的传统计算机系统而言,却是一个基本正确的断言: 计算机永不出错,如果有错,必定是这计算机的设计、制造、维护与使用者犯下。 正文 第五七〇章 木船 虽然用于“强人工智能”,这一类计算机,仍无法承载人的“自我思维”。 手术后的几个月内,连接到实验者脑部的计算机,一直在尝试连通,并试图解析实验者大脑传来的电信号。 这种过程,有点类似电子设备的“对码”,联邦研究机构在旧时代也做过类似的研究,成果可供参考,但,即便对码在逐步进行,计算机对实验者的自我意识而言,也只是一种极其怪异的存在,彼此并无法融合。 这方面的研究,一方面,利用仪器监测实验者的脑电活动,一方面对实验者进行测试及询问,结果显示其“自我意识”对接入的计算机系统,并不甚敏感。 手术后的第九十天,与第一百八十天,声称自己并未感觉异样,即对接入基本没有反应的实验者,占比分别为39与22,对照脑种植试验的3与1,很显然,两种手段之间存在巨大的效应差异。 据此,研究者认为,实验者的脑、或者说其自我意识,对接入的计算机系统感到陌生。 或许其也在尝试进行“对码”,只是效率较低。 即便那些“感觉”到接入系统的实验者,种种迹象也显示,其自我意识只是将感觉到的东西视为“异类”,普遍反映自己出现了某种意识阻滞感,并声称这感觉“令人头脑发空,甚至烦躁不安”。 涉及到意识的凡此种种,没有亲身体会,一切只能凭语言想象、猜测。 相比之下,不论阿达民、还是负责人,更倾向于采信a监测系统的分析,认为人脑与计算机的沟通尝试,仅仅止于“试探”,计算机这一边很想与人脑建立连接(这是任务),但人脑这一边,流淌的生物电却未向计算机侧扩散。 人脑外联的两条路,种植脑组织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计算机外联则徒劳无功。 方然并不关注技术细节,而更关注成果,但,考虑到种植脑组织的“材料”,是来自其它实验者的大脑,材料本身并无法逃脱衰老、死亡的宿命。 不仅如此,脑,毕竟是“自我意识”的栖居地,即便只是(每次)切下一小部分脑组织,种植在欲延续意识存在者的大脑上,但这块种植的脑组织,是否会残留有提供者的自我意识,如果有,又会对接受者造成怎样的影响。 nep_774机构的报告,相对乐观,认为这种影响十分有限,甚至无法被观察到。 不仅如此,倘若这一技术进入实用阶段,“材料”的来源,应该会以接受者的克隆体来提供,只是目前nep大区的研究机构,还未掌握这类技术。 用克隆体的脑,作为自己大脑衰亡后的新居所,这一设想,其实科学界早已有之,并非新颖的脑洞,区别、或者说分歧只在于,nep_774的专家们都清楚,人的自我意识无法被读取、更无法被写入,要迁移意识,现在还必须要进行脑组织种植。 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如果,仅仅是如果,出于减少手术次数、缩短周期的考虑,直接将克隆体的脑与接受者的脑进行连接,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时,克隆体的大脑内,是否会有意识的存在呢。 如果有,那么,这手术就相当于将两个“自我意识”的载体连接在了一起,这是人类迄今为止从未面对过、也没思考过的情形,当两个意识的硬件基础紧密相连,意识,会有什么感觉,接下来又会发生一些什么。 两个意识,是否会发生融合,还是会井水不犯河水一般,这都需要做试验。 相比于暂时没有成果的计算机外联,种植脑组织,眼前的风险、效果与预期表现都更优,方然却犹豫了几秒,他在思考另一种可能。 目前的研究,人脑、与种植的脑,其间的确有意识流动的情况,但这种技术,不用说,显然存在脑组织的来源与其寿限等不能忽视的风险,提供者的自我意识,会不会侵蚀接受者的意识,种植的脑组织,使用寿命也无法达到永恒。 即便这一切都得到解决,出于某种考虑,方然也很难说服自己接受这一续命术。 直觉在提醒他,这样一代代延续的实验者,名义上或许可以说自己正在实现“永不下车”,实际上,其能力却断然无法逾越人脑的极限。 人脑,只要材料、架构与微观结构不变,就几乎无法具备与今天人类之脑更强的能力。 将意识在一代代脑中“传递”,固然有希望造成自我意识的永存不灭,但,能力则始终拘囿于人脑,而无法有任何的提升。 时间流逝,自身能力却一点没变,这恐怕并不足以应对漫长岁月中的各种威胁。 解决的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像今天nep大区这样的节奏,一边培养科研人才,一边研发强人工智能,这暂时还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相比之下,还是人脑的自身属性,让方然心里没底。 人脑,一代代的替换下去,不论是脑种植的替换过程,还是脑的正常使用过程,都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剔除风险,考虑到脑的细胞结构,这种风险,事实上一点也不小,在蛮长岁月里积累起来,迟早会让风险大到不可接受。 说白了,自己的意识,禁锢在一具血肉之躯内,这只是无可奈何,而不是欣然接受。 但凡有能力摆脱这具身体,以另外一种更可靠、更稳妥的方式存在,都值得一试,对计算机外联的方向,方然也不想轻易放弃。 与血肉之躯的人体、人脑相比,计算机的特点,是“永不出错”。 实际运行中,计算机系统并不会一点错都没,但追溯本源,却必定能定位到某客观条件,或者粗心大意的程序员。 这特性,对研发“强人工智能”是阻碍,对以服从命令、效尽职责为目标的传统计算机系统而言,却是一个基本正确的断言: 计算机永不出错,如果有错,必定是这计算机的设计、制造…… 正文 第五七一章 睡梦 抵抗烈度的增强,在通用型a的预料之中,不过现在,西线的战略决策已交由“盘古”系统全权负责。 从1500年初至今,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整个体系都在转向“盘古”,网络、节点与能源等陆续切换到“强人工智能”的掌控,这一工程,规模极其庞大,乐观预计也要到1500年底才能初步完成,后续优化等工作则会拖得更久。 一边切换、交接,一边查验运行多年的通用型a体系,这期间,方然每天都疲于奔命。 不过在抽空浏览系统日志集合时,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通用型a的运行状态究竟是怎样的跌跌撞撞。 无须追溯历史,就在过去的西历1499年,东北太平洋大区的apos与“天堂军”体系,一切归并在通用型a掌控,全系统的rte、运行时错误就有约126,347,100,000次,这还是在a自主侦测、处理突发情况的基础上。 在一片协调有序的表象下,nep的网络,每天都在经历大量的错误。 这么大的数字,似乎意味着“计算机从不出错”是一句笑话,至少是片面的判断。 但实际上,通用型a的调度、运行错误,并非计算机自身的问题,而是这一系统在解决实际问题时必然会遭遇的“理论与现实之差异”。 无非是预想的解决方案,与现实存在差异,继而,引发从“运行时异常”到“访问失败”的诸多错误。 理想情况下,这些错误本不应该存在,但,其实也没什么。 与逐渐离线的通用型a相比,“盘古”的算力需求,波动较大,为此而将一整套算力、能源等节点切换,这同样需要时间,但东部边境的情报显示,s大区“在三十天内崩溃的概率高于50”,威胁已迫在眉睫。 西线进展不大,东线眼看又要打起来,这一段时间,nep大区的压力在不断提升。 身为管理员,压力,自然也水涨船高,方然很清楚阿巴拉契亚大区的实力非同小可,但也一直在疑惑,aa大区的管理员,究竟是怎样具备这超强的实力。 唯一的答案,只能着眼于t相关领域的研发,具体细节,现在则盖莫能知。 然最近这段时间,身居地下,大小事务其实都有a事必躬亲,并未给管理员太大压力,方然仍心事重重,心思并不全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上。 “特修斯之船”,774机构负责人的一句话,只是焦虑的引子。 对这历史古老的诘问,四十七岁的男人并无一丝迷惘,答案,是明确的,不论如何更换零件,这条木船仍然是原来的那一艘,只因为木船并无头脑、更不会有自我意识,是,抑或不是,完全由旁观者说了算。 只要旁观者认为“是”,木船本身,自然是不会有意见的。 历史上多少年来,围绕“特修斯之船”的哲学争论,其实并无意义,只因一件客观事物是否符合某定义,根本是人说了算。 但是对有思想,有自我意识的人呢。 意识迁移,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完全可以、事实上也的确会认为,迁移之后的某人还是他、或者她自己。 但是在迁移者自己,对这过程,又会怎么看待呢。 自我意识的持续运作,迁移,从原有的脑逐渐扩散到种植脑,在原有的脑衰亡后,便将其断开,在新的脑组织中继续流淌,继续存在,这,真的可以完成“意识迁移”,还是只不过以原有意识为蓝本,塑造出一模一样的意识。 想到这里,事态将有的发展,已令人不安。 但还不止于此,退一步,甚至于眼下的生活状态,每一天按时入睡,第二天准时醒来,在这一睡一醒的过程中,人的自我意识,确乎经历过一段段“待机”或“休眠”的状态,细细想来,这经历也并不寻常。 甚至于,每一天晚上入睡,到第二天醒来时,醒来的究竟仍然是自己,是自己的自我意识,还是已经与昨晚入睡前的意识割裂,只是“那意识”的产物。 一旦有这种想法,对“入睡”,每天到点躺在床铺上,方然竟会心生一丝恐惧。 从入睡到醒来,这其间,究竟有没有发生一些什么事,还是单纯的意识待机,作为旁观者,自己倒是能判断他人的情形,这并不难,可作为当事者时,自己,又有什么办法确认自己“仍然活着”,就是昨夜入睡的那人呢。 假如,仅仅是假如,原本的意识被凭空抹掉,代之以记忆的复制品,甚至,自己就可能是那意识层面上的复制品,自己能觉察到吗。 思来想去,很多个夜晚,在入睡前都会不自觉的想起这一切,方然有些惊悚之感。 虽然说,哪怕撇开科学的信仰,只用“奥卡姆剃刀法则”稍加思考,也基本能排除“意识在睡梦中被替换”的假设,可如果只从理论上去摹想,便不得不承认,这情况的确有可能发生,不管看起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不仅如此,如果自己真是一个意识的复制品,仅仅面对现实,也完全没办法觉察、进而确定这一切曾发生过。 人的自我意识,固然是脑中的生物电。 但其运作的基础,却是脑中相对稳定的过往记忆,所谓“记忆的生物”。 除自我意识,便是记忆,倘若记忆被复制、生物电也被复制,尽管“复制”这一事实真切的发生过,对当事者本人,对当事者本人的自我意识而言,要在没有外来讯息的情况下,发现这一点,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何况即便有外来讯息、告知实情,当事者本人又如何判断这讯息是真是假。 答案,同样是“不可能”,一环扣一环的分析下去,不论怎样,当事者都绝对无法弄清楚,在意识暂时“待机”的睡眠时段里,自己,究竟是一直好端端的躺在床上,自我意识好端端的待在脑袋里,还是被复制后送去销毁,空留自以为是原版的复制品。 更可怕的是,一旦这种事情真的(不可思议般)发生,自以为是原版的存在, 将正是此时此刻,正在思考的“自己”。 正文 第五七二章 自我 抵抗烈度的增强,在通用型ai的预料之中,不过现在,西线的战略决策已交由“盘古”系统全权负责。 从1500年初至今,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整个体系都在转向“盘古”,网络、节点与能源等陆续切换到“强人工智能”的掌控,这一工程,规模极其庞大,乐观预计也要到1500年底才能初步完成,后续优化等工作则会拖得更久。 一边切换、交接,一边查验运行多年的通用型ai体系,这期间,方然每天都疲于奔命。 不过在抽空浏览系统日志集合时,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通用型ai的运行状态究竟是怎样的跌跌撞撞。 无须追溯历史,就在过去的西历1499年,东北太平洋大区的apos与“天堂军”体系,一切归并在通用型ai掌控,全系统的rte、运行时错误就有约126,347,100,000次,这还是在ai自主侦测、处理突发情况的基础上。 在一片协调有序的表象下,nep的网络,每天都在经历大量的错误。 这么大的数字,似乎意味着“计算机从不出错”是一句笑话,至少是片面的判断。 但实际上,通用型ai的调度、运行错误,并非计算机自身的问题,而是这一系统在解决实际问题时必然会遭遇的“理论与现实之差异”。 无非是预想的解决方案,与现实存在差异,继而,引发从“运行时异常”到“访问失败”的诸多错误。 理想情况下,这些错误本不应该存在,但,其实也没什么。 与逐渐离线的通用型ai相比,“盘古”的算力需求,波动较大,为此而将一整套算力、能源等节点切换,这同样需要时间,但东部边境的情报显示,is大区“在三十天内崩溃的概率高于50”,威胁已迫在眉睫。 西线进展不大,东线眼看又要打起来,这一段时间,nep大区的压力在不断提升。 身为管理员,压力,自然也水涨船高,方然很清楚阿巴拉契亚大区的实力非同小可,但也一直在疑惑,aa大区的管理员,究竟是怎样具备这超强的实力。 唯一的答案,只能着眼于it相关领域的研发,具体细节,现在则盖莫能知。 然最近这段时间,身居地下,大小事务其实都有ai事必躬亲,并未给管理员太大压力,方然仍心事重重,心思并不全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上。 “特修斯之船”,774机构负责人的一句话,只是焦虑的引子。 对这历史古老的诘问,四十七岁的男人并无一丝迷惘,答案,是明确的,不论如何更换零件,这条木船仍然是原来的那一艘,只因为木船并无头脑、更不会有自我意识,是,抑或不是,完全由旁观者说了算。 只要旁观者认为“是”,木船本身,自然是不会有意见的。 历史上多少年来,围绕“特修斯之船”的哲学争论,其实并无意义,只因一件客观事物是否符合某定义,根本是人说了算。 但是对有思想,有自我意识的人呢。 意识迁移,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完全可以、事实上也的确会认为,迁移之后的某人还是他、或者她自己。 但是在迁移者自己,对这过程,又会怎么看待呢。 自我意识的持续运作,迁移,从原有的脑逐渐扩散到种植脑,在原有的脑衰亡后,便将其断开,在新的脑组织中继续流淌,继续存在,这,真的可以完成“意识迁移”,还是只不过以原有意识为蓝本,塑造出一模一样的意识。 想到这里,事态将有的发展,已令人不安。 但还不止于此,退一步,甚至于眼下的生活状态,每一天按时入睡,第二天准时醒来,在这一睡一醒的过程中,人的自我意识,确乎经历过一段段“待机”或“休眠”的状态,细细想来,这经历也并不寻常。 甚至于,每一天晚上入睡,到第二天醒来时,醒来的究竟仍然是自己,是自己的自我意识,还是已经与昨晚入睡前的意识割裂,只是“那意识”的产物。 一旦有这种想法,对“入睡”,每天到点躺在床铺上,方然竟会心生一丝恐惧。 从入睡到醒来,这其间,究竟有没有发生一些什么事,还是单纯的意识待机,作为旁观者,自己倒是能判断他人的情形,这并不难,可作为当事者时,自己,又有什么办法确认自己“仍然活着”,就是昨夜入睡的那人呢。 假如,仅仅是假如,原本的意识被凭空抹掉,代之以记忆的复制品,甚至,自己就可能是那意识层面上的复制品,自己能觉察到吗。 思来想去,很多个夜晚,在入睡前都会不自觉的想起这一切,方然有些惊悚之感。 虽然说,哪怕撇开科学的信仰,只用“奥卡姆剃刀法则”稍加思考,也基本能排除“意识在睡梦中被替换”的假设,可如果只从理论上去摹想,便不得不承认,这情况的确有可能发生,不管看起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不仅如此,如果自己真是一个意识的复制品,仅仅面对现实,也完全没办法觉察、进而确定这一切曾发生过。 人的自我意识,固然是脑中的生物电。 但其运作的基础,却是脑中相对稳定的过往记忆,所谓“记忆的生物”。 除自我意识,便是记忆,倘若记忆被复制、生物电也被复制,尽管“复制”这一事实真切的发生过,对当事者本人,对当事者本人的自我意识而言,要在没有外来讯息的情况下,发现这一点,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何况即便有外来讯息、告知实情,当事者本人又如何判断这讯息是真是假。 答案,同样是“不可能”,一环扣一环的分析下去,不论怎样,当事者都绝对无法弄清楚,在意识暂时“待机”的睡眠时段里,自己,究竟是一直好端端的躺在床上,自我意识好端端的待在脑袋里,还是被复制后送去销毁,空留自以为是原版的复制品。 更可怕的是,一旦这种事情真的(不可思议般)发生,自以为是原版的存在…… 正文 第五七三章 伊甸 强人工智能,不论外在形式是怎样的,总归是一种能力超越人类的存在。 但,正因“人工”之名,这超越人类的存在是由人所创造,注定只能是一种工具,为管理员的利益而自相残杀。 这种想法,大概很符合浪漫文人的思维,方然则不这么想,尽管“强人工智能”的对抗即将到来,这些强a本身,却很难被归类为同一类事物,彼此间既非同类,更不会产生任何思维或实践上的共鸣。 强人工智能的这一点特质,与生命,截然不同,因此也会有截然不同的自身规律。 深刻认识到这点,对“盘古”,管理员也无需有任何负罪感。 尽管在海伦娜附近的废弃矿井中,偌大计算机房内,此时此刻,的确正有某种迥异于人类之自我意识的思维在流淌。 “盘古”的分析、解决战略问题之能力,远在任何一个人之上,但这种自我思维,却仍然是人类劳动的产物,既未经自然选择的残酷洗礼,便不会有“生存还是灭亡”的任何概念,进而,对真实发生在盖亚表面的事,委实缺乏真正的理解与把握。 在“盘古”眼中,人类世界正发生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不清楚,原则上也很难理解,“强人工智能”的运行态很难为外界所知,所以,方然只能凭空想象: 说不定,在“强人工智能”的意识里,自己正在面对,正在分析的战略决策问题,只是一种消遣,或者游戏,尽管他并不确定,初始目标十分明确的强a,是否会有所谓“消遣”或“游戏”的概念。 难以理解,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类都不一定能理解彼此的思维,何况面对强a呢。 总之只要一切顺利,nep大区,能在“盘古”的控制下提升实力,争取从残酷的盖亚大战中胜出,其他都无关紧要。 盖亚大战,是的就是如此,站在西历1500年、旧时代所谓“新世纪”的元年,事实上亲手策动了这一切、点燃战火的阿达民,才清晰的意识到,人类世界的表面和平,已荡然无存,接下来,整个文明即将迎来又一次盖亚大战的洗礼,甚或涅槃。 第四次盖亚大战,在今天,早已经在盖亚表面爆发了,难道不是吗。 置身于广袤的北大陆,对毗邻大区,方然还多少能知道一些情形,至于远方的其他大陆,则盖莫得知。 但,仅凭气候监测的大气o2数据也不难猜到,战争,漫天的血与火,恐怕已经在这小小寰球燃起,甚至蔓延开来,盖亚表面的生物圈,正在历经一场空前(或许也是绝后)的巨大灾难,人类自身也无从幸免。 战争,迟早会来,身为一介管理员,自己也并无力改变这一切。 那么做好准备了吗; 准备好死去,或者,成为“那个人”。 …… 西历1500年7月20日,北大陆之阿巴拉契亚大区,越过原s与nep大区的边境线,正式向东北太平洋大区发动进攻。 进攻之前的二十四小时,接管体系的“盘古”系统,已发现了征兆。 但,或许是早有预料,对进占密西西比大区的虎视眈眈之“伊甸军”,“盘古”并未先发制人,而是继续埋头于东部边境线及纵深地带的防御配置,直到7月20日遭遇进攻,双方才倾尽全力扭作一团。 战争爆发的消息,传到掩蔽所,阿达民并没有一点惊慌。 该来的,迟早会来,整个nep大区某种程度上都在等待这一天,新时代的战争、甚或和平,就是这样的简单直白,当千万机器大军听命于唯一的统帅,为这唯一的主子之利益而亮出炮口时,妥协、绥靖、谈判与求饶,全都是徒劳。 胜利者,或者说幸存者,只有一个,这是身为管理员的起码自觉。 面对汹汹而来的“伊甸军”,20日的战斗,或许是北大陆上迄今为止规模最大、最激烈的一次。 新时代的战斗,或曰,西历十六世纪的盖亚大战,形式与旧时代的人类战争迥异,也与十年前的盖亚大战不太一样,战事初起,前线的对抗态势犬牙交错,战斗并不激烈,飞掠过战线上空的大量无人机、制导火箭与远程惯性弹药,却铺天盖地。 总体战,一开始就着眼于战役、战略潜力,而非纠缠于火线的胜负,这是“强人工智能”做出的判断。 战斗伊始,既然没有隐蔽性、突然性可言,战场态势也近乎于完全透明,“盘古”直接指挥的“天堂军”远程打击部队全力开火,一批批重型制导火箭掠过成群结队的无人攻击机头顶,拖着白烟划破苍穹,对战线后方50~300公里的重点区域形成密集覆盖。 相比于特征明显,容易被拦截的火箭弹与t、战术弹道导弹,50公里内的目标则遭遇一批批制导弹药的饱和式攻击,无人机队在战线上空迎头相撞,空战随处爆发。 常规武器的疯狂投掷,这且不算,在20日的一整天战斗中,交战双方还动用了近百枚战术核弹,利用海量无人机突破、而非弹道导弹投掷的方式,对敌方纵深地带的核心目标——电力枢纽,超算中心与apos核心节点发起攻击。 来袭者一路蜂拥,面对强敌,nep与aa的防御系统都竭尽全力。 光芒乍现,大口径激光炮的死亡照射横扫一切,电磁炮弹丸尖啸而至,天空中火光与爆炸此起彼伏。 枪林弹雨中,挂载十万吨级核弹的无人轰炸机在冲刺,高度协调的战场a,则在这冲刺的无人机之前,安排至少数十架自杀式拦截者,每当炮弹扫掠、激光来袭,便毫无犹豫的挺身而出,炸开成大团绚丽的焰火。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古老国度的谒语用在这里,算是恰如其分。 新时代的飞行物防御体系,理论上,足可以将任何弹道导弹弹头、巡航导弹乃至无人机屏护在火力投射圈之外。 实战中,却往往疲于奔命,甚至被自杀式突击击溃。 正文 第五七四章 炮灰 强人工智能,不论外在形式是怎样的,总归是一种能力超越人类的存在。 但,正因“人工”之名,这超越人类的存在是由人所创造,注定只能是一种工具,为管理员的利益而自相残杀。 这种想法,大概很符合浪漫文人的思维,方然则不这么想,尽管“强人工智能”的对抗即将到来,这些强a本身,却很难被归类为同一类事物,彼此间既非同类,更不会产生任何思维或实践上的共鸣。 强人工智能的这一点特质,与生命,截然不同,因此也会有截然不同的自身规律。 深刻认识到这点,对“盘古”,管理员也无需有任何负罪感。 尽管在海伦娜附近的废弃矿井中,偌大计算机房内,此时此刻,的确正有某种迥异于人类之自我意识的思维在流淌。 “盘古”的分析、解决战略问题之能力,远在任何一个人之上,但这种自我思维,却仍然是人类劳动的产物,既未经自然选择的残酷洗礼,便不会有“生存还是灭亡”的任何概念,进而,对真实发生在盖亚表面的事,委实缺乏真正的理解与把握。 在“盘古”眼中,人类世界正发生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不清楚,原则上也很难理解,“强人工智能”的运行态很难为外界所知,所以,方然只能凭空想象: 说不定,在“强人工智能”的意识里,自己正在面对,正在分析的战略决策问题,只是一种消遣,或者游戏,尽管他并不确定,初始目标十分明确的强a,是否会有所谓“消遣”或“游戏”的概念。 难以理解,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类都不一定能理解彼此的思维,何况面对强a呢。 总之只要一切顺利,nep大区,能在“盘古”的控制下提升实力,争取从残酷的盖亚大战中胜出,其他都无关紧要。 盖亚大战,是的就是如此,站在西历1500年、旧时代所谓“新世纪”的元年,事实上亲手策动了这一切、点燃战火的阿达民,才清晰的意识到,人类世界的表面和平,已荡然无存,接下来,整个文明即将迎来又一次盖亚大战的洗礼,甚或涅槃。 第四次盖亚大战,在今天,早已经在盖亚表面爆发了,难道不是吗。 置身于广袤的北大陆,对毗邻大区,方然还多少能知道一些情形,至于远方的其他大陆,则盖莫得知。 但,仅凭气候监测的大气o2数据也不难猜到,战争,漫天的血与火,恐怕已经在这小小寰球燃起,甚至蔓延开来,盖亚表面的生物圈,正在历经一场空前(或许也是绝后)的巨大灾难,人类自身也无从幸免。 战争,迟早会来,身为一介管理员,自己也并无力改变这一切。 那么做好准备了吗; 准备好死去,或者,成为“那个人”。 …… 西历1500年7月20日,北大陆之阿巴拉契亚大区,越过原s与nep大区的边境线,正式向东北太平洋大区发动进攻。 进攻之前的二十四小时,接管体系的“盘古”系统,已发现了征兆。 但,或许是早有预料,对进占密西西比大区的虎视眈眈之“伊甸军”,“盘古”并未先发制人,而是继续埋头于东部边境线及纵深地带的防御配置,直到7月20日遭遇进攻,双方才倾尽全力扭作一团。 战争爆发的消息,传到掩蔽所,阿达民并没有一点惊慌。 该来的,迟早会来,整个nep大区某种程度上都在等待这一天,新时代的战争、甚或和平,就是这样的简单直白,当千万机器大军听命于唯一的统帅,为这唯一的主子之利益而亮出炮口时,妥协、绥靖、谈判与求饶,全都是徒劳。 胜利者,或者说幸存者,只有一个,这是身为管理员的起码自觉。 面对汹汹而来的“伊甸军”,20日的战斗,或许是北大陆上迄今为止规模最大、最激烈的一次。 新时代的战斗,或曰,西历十六世纪的盖亚大战,形式与旧时代的人类战争迥异,也与十年前的盖亚大战不太一样,战事初起,前线的对抗态势犬牙交错,战斗并不激烈,飞掠过战线上空的大量无人机、制导火箭与远程惯性弹药,却铺天盖地。 总体战,一开始就着眼于战役、战略潜力,而非纠缠于火线的胜负,这是“强人工智能”做出的判断。 战斗伊始,既然没有隐蔽性、突然性可言,战场态势也近乎于完全透明,“盘古”直接指挥的“天堂军”远程打击部队全力开火,一批批重型制导火箭掠过成群结队的无人攻击机头顶,拖着白烟划破苍穹,对战线后方50~300公里的重点区域形成密集覆盖。 相比于特征明显,容易被拦截的火箭弹与t、战术弹道导弹,50公里内的目标则遭遇一批批制导弹药的饱和式攻击,无人机队在战线上空迎头相撞,空战随处爆发。 常规武器的疯狂投掷,这且不算,在20日的一整天战斗中,交战双方还动用了近百枚战术核弹,利用海量无人机突破、而非弹道导弹投掷的方式,对敌方纵深地带的核心目标——电力枢纽,超算中心与apos核心节点发起攻击。 来袭者一路蜂拥,面对强敌,nep与aa的防御系统都竭尽全力。 光芒乍现,大口径激光炮的死亡照射横扫一切,电磁炮弹丸尖啸而至,天空中火光与爆炸此起彼伏。 枪林弹雨中,挂载十万吨级核弹的无人轰炸机在冲刺,高度协调的战场a,则在这冲刺的无人机之前,安排至少数十架自杀式拦截者,每当炮弹扫掠、激光来袭,便毫无犹豫的挺身而出,炸开成大团绚丽的焰火。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古老国度的谒语用在这里,算是恰如其分。 新时代的飞行物防御体系,理论上,足可以将任何弹道导弹弹头、巡航导弹乃至无人机屏护在火力投射圈之外。 实战中,却往往疲于奔命,甚至被自杀式突击击溃…… 正文 第五七五章 废物 这一点,在于斯蒂芬霍肯交流时,方然就直言不讳的阐述过。 人,与盖亚表面,乃至宇宙中万事万物都不一样; 这种区别,可以说来自于智慧,也可以说,是来自于人类的独特特质,其能够创造出智慧更胜自己一筹的存在。 从无到有,诞生出具有自我意识、具有智慧的东西,除自然演化外,迄今为止也只有人类能做到,而人类创造出的“强人工智能”,却拘囿于初始目标,而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在自身基础上更进一步。 脱离碳基构造的束缚,强a,就是这一演化过程的终点。 这样的存在,不论一开始的能力如何,终究会比人类更强大,更有光明的前途。 而自己,作为“强人工智能”的创造者之一,即便只进行了一些微小的工作,却是“盘古”的掌控者,才有机会搭载其上,碰触遥远的未来。 这,并非冥想,而是在观察“盘古”的运作后,惊悚而生的念头。 强人工智能的初始目标,一以贯之,是其运行的唯一动机,具体怎样实现,则完全以其自我思维来判断。 对“盘古”的决策,事无巨细逐一过目,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没有起码的信任,方然最初也不会启动这项目,尽管如此,对涉及到nep大区研发机构、定居点的战略部署,他还是亲自过问,并对计划稍加改动。 一切为目标而运动,对“盘古”,是毋庸置疑的准则。 正因如此,面对来势汹汹的aa机器大军,制定作战计划的“盘古”并无一点人类思维,而完全基于战略上的取舍,决定研发机构与定居点的去留。 这其中,若干研发机构自然要整体迁移,永久性建筑则适当破坏,以防资敌。 矿山、电厂等设施,也是一样的处理。 至于定居点,情况就复杂得多,方然完全能想象“盘古”的视角,在a眼里这只是一些客观事物,评估的结论,将定居点连同里面的民众,除极少数人才外,一概放弃,才是费效比最高的方案。 说白了,如果“伊甸军”一路西进,东北太平洋大区将放弃这些东部领土上的定居点。 以退为进,还是诱敌深入,对“盘古”的整体思路并不了解,方然没有妄下结论,但,他的确对这一决策有些踌躇,甚而心生反感。 定居点,nep大区内司空见惯的存在,总数超过一千座。 北大陆的西部腹地,历史上,一直气候干燥、地广人稀,战后陆续建立起来的定居点数量也不多。 据统计,一百万平方公里的nep东南地域,总共只有七十多座定居点。 数量不多,总数又有一千座之众,即便按“盘古”的计划而放弃其中的几十座,局势的影响也很有限。 至于说,这些被抛弃的民众,在“伊甸军”杀到后的命运…… 方然的踌躇,并非出于肤浅的同类之恻隐,即便他一下子便能想到,高度怀疑已研发出“强人工智能”的aa大区,对待残存人类的策略,将会有怎样的变化,不仅如此,nep大区的情形,也差不多一样。 既然有强a在手,人类,定居点内的一千万民众,还有供养的价值吗。 诘问,何其尖锐,表面上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战局并无一点关联,现在,“盘古”的战略决策,却迫得阿达民要做出抉择。 理性的分析,结论,是冷酷无情的,一旦人类在智力上被强人工智能所取代,正如现在,或并不久远的将来,在nep大区内发生的情形,继续供养大量民众、指望其提供科研人员,就显得十分多余。 一旦失去这仅有的价值,对阿达民而言,定居点与其中的民众, 便全都是废物。 “废物”,或者说的更难听点,方然脑海里又冒出那一个词,继而,厌恶的摇摇头。 旧时代,万恶的资产主义制度下,丧失劳动资格、丧失消费资格,继而甚至不再有生存权的民众,被顶层、有产者、资产阶级称为“活的垃圾”。 刺耳的称呼,恍若还在耳边回荡,人类世界在那之后又跌跌撞撞走过十余年,现如今,却分明堕入更恶劣的局面,除掌控大权的管理员之外,其他所有人,都一无所用、继而被定义为百无一用的垃圾了吗。 倘真如此,民众构成的文明,岂非也一样是废物、垃圾不成。 面对“盘古”的战略计划,思绪烦乱,掩蔽所里的男人来回走动着,迟迟未下决断。 文明,人类文明,即便现如今仅剩残余,考虑到自己或许将会有的,那漫长的未来,也绝非一种可以轻易放弃的东西。 然而要修改计划,现在,asa的分析报告也指出,这一修改将耗费大量资源。 定居点,不论nep大区如何规划,毕竟不是一种需要大量修筑、留出充足裕量的机构,人口总量长期不变、甚至略有下降,不论从经济、还是实用的角度,都没有必要在这上面浪费宝贵的资源。 而这也意味着,即便下令撤离战区内的几十万民众,在东北太平洋大区内,也没有空间容纳。 临时将这几十万民众撤到其他定居点,也是一种选择,平均下来每座定居点会增加几百人,对照当地的公共设施承载力,也不是多沉重的负担。 但是,一旦执行这样的计划,则nep大区的民众都会得知,自己所在的大区,正在与毗邻大区交战,这种消息的广泛传扬,会造成什么后果,这是一个人文社会领域的问题,a并无法提供准确的判断。 民众,根本不构成威胁,即便知道战争的消息也没什么,这样想没问题吗。 如果不想泄密,办法,其实也是有的…… 想到这里,不自觉打了一个激灵,方然确乎想起了“盘古”系统的战略执行方案,他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没有目标,没有授意,甚至没有任何暗示,追逐目标的强a之独立思维,竟无师自通的, 给出“立即回收nep之全部定居点”的一揽子计划。 正文 第五七六章 草芥 回收…… rele,多么寻常的词汇,却仿佛一阵恶魔的狞笑,令人不寒而栗。 从建筑物,到其中的公共设施,再到每一天消耗的各种物资、能源,甚至苟活其中的血肉之躯; 在强人工智能看来,只是一些有待回收的资源,仅此而已。 惊悚吗,的确如此,但方然同样清醒的意识到,这并非是强a对人类怀有什么恶毒的敌意。 面对繁茂的森林,人类,岂非也只将其视为资源的宝库,在动用油锯、伐倒树木时,又何尝会认为这其实是一场残暴的屠杀。 a眼里的人,与人眼里的人,并非是同一种概念,身为阿达民必须习惯这差异。 但,要遵循“盘古”的建议,立即“回收”全部定居点,方然完全能想象这将会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建筑物被废弃,公共设施被分类送进apos再造,提供生活所需资料的系统、设备被拆走挪用,至于人类,在定居点内生活的一万名男女老幼,全都将不复为“人”,而被剥个精光塞进“造饭机”—— 哦,人都不被允许存在,也根本不会再有什么“造饭机”。 那就是焚烧发电,还是,生物降解制备友机材料呢,类似的场面,在nep大区的庞大“全产机”体系里,恐怕还真的会存在。 念及至此,方然只觉一阵胸闷欲呕。 场面固然血腥可怖,但,令他反胃的,并非这些血淋淋的残忍现实,而是一旦真的这样做,偌大nep大区内,人,很快便将只剩自己这一个。 既然有强人工智能,那么,研发机构里的科研人员,也没必要存在。 不知nep_774、或者791等机构里的白大褂们,是否有意识到这一点,又或者是,他们即便意识到,也无能为力: 但凡拒绝工作,轻则被遣返定居点,重则因为各种安全威胁而被干掉。 “盘古”的计划中,一再提到“回收”全部定居点,这并非对人类有多么强烈的恶意,而是出于节约资源、增强实力的动机,继而,倘若其经过分析,认为自己这样的强a能够胜任一切科技研发任务,接下来建议“回收”全部研发机构,也是很有可能的。 消灭同类,为不惜一切争取胜利,方然曾在脑海中摹想过很多次的抉择,就在西历1500年的7月20降临。 那究竟该怎样做,应该放手,让“盘古”去铲平定居点吗; 一千万人,生死悬于一线,理智早已假人工智能之手发出告诫,方然却举棋不定。 杀戮,不是目的,却是一种重要的手段。 回首过去,方然完全能确定,自己并非一个嗜血的杀人狂,多少年来在荆棘路上艰难跋涉,却已经实实在在的犯下太多这样的罪行。 托马斯安生,被夺取了名义上的身份,是第一个受害者。 在那之后,根据asa的历史记录,自己并未主观上安排、或进行过任何一次类似的行为,但是在北大陆的全面内战中,麾下的“天堂军”,在执行任务时,不论枪决竞争者,还是消灭负隅顽抗的游击队,都难免会这么做。 最新的统计数字,截至西历1500年1月1日,nep大区之武装力量的杀戮数字,有据可查的数字是106,792。 这一数字,对照几次盖亚大战,简直少的不像话。 然而考虑到第三次盖亚大战,及其后的全面内战,几乎完全是一种无人化的战争,人在战争中的因素已微不足道,杀戮数字超过十万,又的确很惊人。 这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在nep大区边境基本稳定后,历次对内行动中所累积。 从掌控nep至今,一共消灭了十万出头的同类,数字很高吗,那得看与什么时代相比:从西历1489年8月19日全面核战,到西历1491年战火熄灭,单北大陆就至少有两亿人死于非命。 性命,在这样一个时代,如同草芥,方然并未难以释怀。 相反他还在想,这100,000的死亡数字,是否应该一并记到身为管理员的自己头上。 应该,还是不应该,现在纠结根本也没意义,不论外界持何种观点,都不会有人因为这100,000的数字而登门问罪。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上帝”,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很典型的体现。 但是……出于自身利益,出于维持nep大区而进行这一切,消灭十万同类,是一回事,现在为同样的诉求而,而消灭一千万同类,准确地讲,是将控制区内的人类彻底灭绝,那又是另一回事。 灭绝,从此一人独存,相比10,000,000的数字,更令方然心惊肉跳。 为什么会这样,按理说,即便在今天的东北太平洋大区,自己还不是孑然一身、躲在地下掩蔽所里运筹帷幄。 身边除ale、sara等生化仿真人外,根本没有同类。 但方然知道,即便自己长期不去、甚至永远不去接触这些同类,凭借“替身”,乃至于遍布nep大区的监控网络,自己仍与残存的人类文明保持起码的联系,而不是文明彻底消亡后,漫无目的游荡在大地上的孑遗。 活着,一直活下去,为此而不惜一切代价,这是无法违抗的客观规律。 但,倘若真的下达命令,铲除nep大区的所有苟活之人,将残留文明连根拔起,这便意味着—— 其他大区的管理员,会不会也有一样的考虑,进而,也会做同样的事。 这,才是隐藏在直觉之后,令人不安的实质。 之所以心生忧虑,方然并不认为,当今世界的所有割据势力,都已经研发出了划时代的“强人工智能”,进而彻底摆脱对“人”这一物种的依赖。 而是他敏锐的意识到,照现在的大形势,用不了多久,世界就会完全落入手握强a的割据者之手。 没有掌握“强人工智能”的割据势力,不论幅员、资源、战力如何,迟早都将被效率更高的强人工智能一方击败。 到那时,取得阶段性胜利强a割据者们,将会决一死战; 为了集中力量击败对手,消灭势力范围内的人类,节省资源,是最终决战之任何一方的必然选择。 正文 第五七七章 回收 既然参与到这样一场竞争之中,或迟或早,自己总归会面临“是否灭绝人类”的抉择。 消灭治下的全部人口,收益,是“盘古”给出的胜率波动: 从52,提升到55,方然不知道这数字是否准确,甚至,是否正确,他只觉得有一点喉咙发紧,为这生命降维成数字的过程。 一千万同类的生命,换来3的胜率提升,这值得吗。 如果选择“铲除所有定居点”,甚至把科研机构里的同类一并干掉,身为管理员,执行者,而非生命被冷冰冰机械终结的殉难者,自己是否又付出了什么作为代价,如果是,这代价究竟会是什么。 人类文明,今天可还存在吗。 原本方然还有一点不确定,但,在进攻、并逐渐了解滨海边疆大区的情形后,他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从这种角度考虑,nep大区的一千万民众,乃至科学家,似乎并无保留的必要。 杀戮,夺去生命,这种早已做过很多次的行为,却让阿达民如此犹豫,理由,并不只是为保存人类文明的火种; 虽然他很想让自己认为,理由,就是这样而已。 根本上讲,一旦决定消灭同类、节约资源,不惜一切代价去夺取胜利,便意味着没有上限,理想情况下,将占领区内的所有人类,不论nep、还是psk的民众都赶尽杀绝,送进发电厂的焚烧炉,才是最理性的决策。 决战的对手,或许是阿巴拉契亚大区,或者是其他割据势力,但,策略总归都一样。 只有最冷酷无情、最不择手段,且坐拥最庞大资源的竞争者,才能穿过这血与火的迷雾,最终成为“那个人”。 那自己还在犹豫什么呢。 自从西历1500年初,将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指挥、控制权力,逐步迁移到“盘古”,就意味着阿达民对强人工智能的完全信任,现如今,面对来势汹汹的“伊甸军”,要想打赢,就得一切听从强a的吩咐,难道不是吗。 之所以犹豫,而未去争取那微不足道、却可能是至关重要的3,自己内心所想的, 只是在害怕失去“人”的身份,继而蜕变为怪物。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活下去,永远不离开疾驰的时间列车,直到今天,这理想也未曾有丝毫动摇。 但,今天的方然,四十七岁的中年男人,却对这横亘在每一个人心头的念头,有了更深刻的洞察,他清楚的意识到,屠戮同类,孑然一身,永远在盖亚表面存在下去,这并非自己真正想要的永生。 即便“永不下车”,永远以一个怪物、而非人的身份活下去,终究也没有意义。 自己所害怕的,不是杀光所有人之后,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荒漠般的盖亚表面,与无穷无尽的机器为伍。 而是一旦真的这样做,自己,某种意义上,便不再有资格被称为“人”。 但那又怎样呢。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同情,恻隐,还是慈悲,放任治下的一千万民众继续原本的生活,这样做,也只不过是减少了胜算,一旦nep被东面杀来的aa击败,这些苟延残喘的民众会有什么下场,还很难猜到吗。 看似有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 每一次遭遇这样的荒谬而悲怆,方然都很厌恶,同时却也无可奈何。 控制台前,眉头紧锁,四十余年的人生一时竟历历在目,此时此刻,方然从未感到如此倦怠,甚至心生迷惘,不知道自己的愿望,究竟是不是正确,又究竟是不是能实现。 一个人,在盖亚表面踯躅,即便坐拥再怎样庞大的“全产机”,衣食住行,乃至生老病死,都无需操心,更可凭发达的科技,让无数类似ale、sara的仿真人环绕身旁,这就是自己毕生追求的未来吗。 如果一切顺利,身体得享无限长的生命、却已不复为人,这样做的价值,又在哪里。 “盘古”的《人类灭绝计划》,当然,强人工智能给出的方案本没有名字,但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最终必然是这样的结果,着实令方然难以接受,不仅如此,他在浏览的过程中,还的确对人工智能分析、解决问题的思路,感到困惑。 这种困惑,并非质疑强a的能力,而是身为一个人的极度不适应。 按“盘古”的计划,从1500年7月26日起,nep大区应立即开始清理治下的1,055个永久性定居点,次序由东向西,逐步将定居点内的人类“处理妥当”。 定居点的硬件设施,则同步回收,这一计划在两到三年时间内完成。 至于研发机构内的人类,原则上讲,现在已经没有保留的价值,但出于科研工作的延续性,以及“盘古”系统自身的能力限制,容后再议。 不带任何感彩,吩咐去处,“盘古”眼中的人类只是客观环境的一部分,这很正常。 对这样一份骇人听闻的计划,方然的感觉,并没有多惊悚,甚至于,他已经从nep大区的战略侦察体系获知,汹汹而来的“伊甸军”,背后的aa大区之管理员,正在占领区上做着一模一样的事。 不论是否能承受,人类灭绝,这情形已经在北大陆上,真切的发生着。 西历1500年7月初,北大陆腹地。 朝阳初升,阳光逐渐照耀大地,经历过一场短促之血雨腥风的s_7254,残留冲突痕迹的高墙静静伫立,在身后投下漫长的阴影。 抵抗,或者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在凌晨时被粉碎。 时间是早晨七点,偌大的聚居点内偶见狼藉,主要设施却基本完好,持有高斯步枪的武装机器人沉闷穿行,多足巨型机器人爬上坚固建筑的屋顶,摄像头微微泛亮,背上的多管火箭发射器,看上去跃跃欲试。 机器人巡梭的街道旁,一栋玻璃破碎的多层建筑内,考试,正在进行。 冲突结束,聚居点内十分寂静,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男女老幼,现在,几乎都倒卧在血泊中,面无表情、也不会有什么表情的工程机器人,走近前来,拎起还未僵硬的身体,抛掷到载重卡车的车斗内。 正文 第五七八章 疲倦 进行这一切时,机器人头顶的电子眼偶尔发现异状,顺便排除几颗诡雷。 战斗,仅仅持续不到二十分钟,一万两千名聚居点内的幸存者,便死伤殆尽,手中的火枪、燃烧瓶、乃至冷兵器,滚落身旁。 场面,像极了一场无差别屠杀,其实却不然。 拂晓前抵达s_7254的“伊甸军”一部,与遂行的工程部队,完全是在人工智能的命令下,前来清理并回收资源。 在机器人的脑袋里,信号流淌的芯片中,向那些发出低频声波、四处运动的含水有机体开火,用小口径高斯步枪或激光固定其位置,只是一项很寻常的操作步骤,方便将这些“湿垃圾”回收到车斗,仅此而已。 至于7254聚居点的硬件设施,即便被严重破坏,仍有相当的回收利用价值,此时此刻,聚居点内随处可见埋头工作的机器人。 如果行军蚁啃噬巨兽,用不了多久,s_7254就将被彻底拆解,荡然无存。 反正,寄居在这里的人类,已经被新的主人、“上帝”,划归为价值寥寥的废旧材料,眼前的这一切便不再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收集尸体,装进卡车,并不是“伊甸军”的唯一工作。 外形粗野的工程机器人忙碌时,也有看起来相对苗条,构造精细的机器人,在遍布尸体的街巷、室内游荡,电子眼转来转去,不时用细长的机械臂扎进尸体,抽回时,则熟练的将采样塞进不锈钢试管,随即密闭。 人类,眼前倒毙的尸体,都属于这一种群,看起来aa大区的管理员,仍需要一些这方面的讯息,才会大费周章的派机器人来收集。 不仅如此,这时,搭载冷藏箱的旋翼机,已经在聚居点高处的起降地待命。 阿达民,远程操控的生化仿真人,站在准备起飞的旋翼机旁不远处,抬手示意扛着冷藏箱的机器人停下,自己则趋近前去,隔着玻璃打量。 皮肤白皙,五官精致,金发遮住一点面庞,昏睡中的女人看起来很美。 在拂晓时发起突击,暗夜中,缺乏警戒手段的s_7254毫无防范,搭乘无人机潜入的武装机器人,很快甄别、俘获了若干“目标”。 在那之后,才是一场收割作物般的屠戮,以及扫荡一切的回收。 活的幸存者,用途尚不确定,一般而言还是用来调查、分析北大陆割据势力的方方面面,不论解剖、还是审讯,其实随机抓几个也可以。 但既然是抓捕,何不挑选最有价值的呢; 哪怕什么也问不出,最起码,年轻漂亮的异性,也还可以派一些其他的用场。 想到这里,对短促的突击行动很满意,阿达民摆摆手让机器人继续工作,自己则来到天台边缘,向着朝阳的方向,负手而立。 “aanda,这里的测试,进行的怎么样了。” “还有三十分钟,_lord。” 仿真人,在身后亦步亦趋,多年来始终有这样的习惯,阿达民知道,自己还未做好完全与机器、而非同类打交道的准备。 但不管怎样,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到来。 “好吧,aanda; 吩咐手下去找一找‘材料’,整只运过来,晚餐我需要来一条烤p,现在检疫、空运的话应该来得及。” 时钟,滴答作响,教室内的测试还在继续。 汗水滴落,盛夏时节的北大陆腹地,气温很高,玻璃破碎的房间里原本有一台空调,现在也在运行,却无法让手握平板电脑的年轻人稍稍平静,他抬手擦擦额头,手背上全是汗水,那是冷汗。 窗外的世界,远处,偶尔会传来一声濒死的惨叫,十分瘆人。 平端着枪的机器人却浑不在意。 毫无人性的野兽,不,根本就是没有思想的怪物,这样的东西,握着黑黝黝的杀人武器,在身旁虎视眈眈,谁还能集中精力解题。 测试,面前的平板电脑上,试题难度很高,年轻人应付起来很有些吃力。 即便在过去几年里,一直是s高等院校里的就读生,现在也勉为其难,手指划过屏幕,匆匆书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就在一、两小时前,天还未亮,所在的聚居点突然遭遇袭击,似乎所有人都死于非命,s高等院校的远程校区里,也跳进若干具样子狰狞的机器人,不由分说,便和守备机器人激烈交火起来。 混乱中,三名学生意外身亡,其他人则一并被赶进这座大教室。 聚居点内的情形,因为从一开始就被胁迫关押,在场者都未亲见,但,过去几个月来陆续散播的消息,狭小小区外的爆炸和火光,都明白的呈现了一切。 侵略者,或者,随便用什么称呼都好,他们来了。 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是吗…… 双眼凝视平板电脑,脑海里却恍若巨浪翻腾,耳边,又隐约听见一丝压抑的惊呼,电磁武器开火的“滋滋”声隐约可闻,让年轻人头晕目眩,胃里像有火在烧。 家人,朋友,朝夕相处的陌生人,现在全都已经死掉了罢。 他们死的时候,会痛苦吗; 抑或是像自己,坐在桌边捧着平板电脑,去解答那些分明是筛选材料一样的题目,为莫须有的渺茫希望而挣扎,才更令人绝望,痛心,甚至后悔来到这世上呢。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侵略者的测试,动机,年轻人多少能猜测到。 但,已经厌倦了这一切。 他委实不知道,今天,现在,浩劫后的此时此刻,倘若所有至亲与认识的同类,都已离开了这世界; 不仅如此,眼前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将被冷酷无情的机器所主宰; 即便如长久以来的传言,在这些钢筋铁骨、不眠不休的机器背后,是主宰一切的“阿达民”,掌控庞大体系的独裁者,这样的人,倘若还能被称之为“人”,会是什么样的魔鬼,其所追寻的,又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大概,这世界就快要毁灭了罢。 想到这里,一阵疲惫涌上心头,年轻人的手轻轻放下平板电脑,他慢慢站起身。 “喂,你们的头目,不管他叫什么名字,能听见吗? 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 而你们,” 声音沙哑,似乎带着一丝恐惧,他转向抬起头的几位同学,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务必、坚持下去,我……就到此为止,先走一步——” 然后便是高斯步枪的射击声。 正文 第五七九章 激进 北大陆腹地发生的一切,身在遥远的nep,阿达民略有耳闻。 不同于过去十年来的边境对峙,眼下,北大陆战火滔天,密西西比大区更危在旦夕,看起来时日无多,甚至,方然怀疑s大区的管理员、或者核心控制节点,已经被“伊甸军”击毙、捣毁,覆灭就在顷刻。 这种情况下,要侦查东部边境另一侧的情形,便不再是什么难事。 aa与nep的战争全面爆发后,侦查活动愈加频繁,但可想而知,所得情报的数量、质量严重下滑,但根据这些情报综合分析,asa仍推断出可怖的现实。 消灭人类,铲除定居点的一切,这种事正在北大陆上如火如荼的进行中。 向同类举起屠刀,动机,简直不问可知,这一事实是“aa大区已掌控强人工智能”的决定性证据,否则,站在管理员的立场上稍微想一想,便不难明白在获得足以替代人类科学家的a之前,荡平定居点,就是在自毁文明之前途。 虽然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他的可能性,譬如为全力备战,先把治下人口、配套设施都“回收”掉,待掌控全世界后,再设法恢复人才的生产。 这一条路,对身为阿达民的自己,也有相当的吸引力。 虽然这种策略,事实上,完全将治下的一千万人口,视为随意处置的牲畜,行情不好,便大肆宰杀缩减规模,待到时机合适时,再扩充存栏量…… 生而为人,却这样对待同类,不把同类当人的“人”,还算是人么。 如此尖锐的问题,对自己,却毫无心理负担,方然一点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何况在这时代,又哪里还有什么旁人。 之所以否定这种策略,无非是因为,这一方案会造成研发人员的严重断层。 不需要人类学者,那倒也罢,倘若出于种种原因,正如“盘古”所言,暂时还需要人类科学家去探索研究,就不宜贸然处理定居点内的民众。 烫手山芋,看起来的确如此,“伊甸军”的动作方然看在眼里,却无助于缓解纠结。 一边是严峻的战争形势,一边则是人类文明的存续,时间不容拖延,在7月底,边境战役暂时告一段落时,方然命令“盘古”,着手进行定居点的简并。 持续十天时间的战斗,nep大区损失很大,战斗平台的减员量高达1,258,074。 一下子损失超过四个月的产能,对方然而言,这消息着实震撼,却不知“盘古”面对这一局面会怎样想,虽然据估计,aa大区的战斗损失,也会超过1,000,000,但作为防御一方,损失超过进攻者,怎么说也不是很有利的态势。 严阵以待,面对实力应占优的“伊甸军”,方然本以为nep将陷入一场无尽的苦战。 新时代的战争,迄今为止,只有眼前的一场盖亚大战,双方投入的作战力量皆为机器大军,背后则是“强人工智能”支撑,这种体系,只要资源不断,完全可以持续打下去,直到一方彻底消灭另一方才会结束。 但现在,面对nep的强势抵抗,“伊甸军”却似乎没有必胜的任务。 对这一反常情形,“盘古”的解释相当到位,事实上,还是在被人工智能点拨后,方然才明白个中缘由。 说白了,aa大区的第一次战役,是在试探nep的实力。 北大陆的割据势力,毕竟,并非只有迎头相撞的nep与aa大区,除被aa(或许还有lna与ps)击溃、吞并的s大区外,北方与南方分别与前两者接壤的五湖北大区,与泛加勒比大区,同样是不能忽视的力量。 密西西比大区一夕败亡,四方力量的博弈,态势就明朗化。 为今之计,倘若站在aa大区的立场上分析,直接进攻、甚至吞并nep绝非上策,这一点,“盘古”系统很早就意识到。 正因如此,在战斗暂时偃旗息鼓时,其才会建议阿达民,立即发动对lna大区的进攻,争取在ps大区(必定)被aa击溃时,从北方攫取资源,充实实力,以便对抗势头正盛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盘古”的建议,相当激进,至少完全在方然的意料之外。 北大陆的表面和平,时至今日显然已不复存在,s的覆灭,昭示几大割据势力即将最后摊牌,对此,阿达民有思想准备。 但如果只是自己一人面对危局,思考对策,恐怕是想不到“先发制人”,在“伊甸军”大军压境、双方激烈厮杀时,还要去主动进攻lna、将战火进一步扩大,毕竟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实力,三线作战简直不可想象。 人类的思维模式,会让方然做出这样的决策,但是在“盘古”,想法则很不一样。 决策,或者说建议,终究需要确切的理由,强人工智能给出的分析报告,十分冗长,经过f体系解析后的十万多页文档。 自己显然没可能去浏览,asa的提炼,则向阿达民指出一点,中大陆的滨海边疆大区方向,主动权在nep手中,这实际上并不算是一个战略方向,故两线作战、进攻lna的代价并非不可承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根据种种迹象,以及推理,“盘古”判断aa正在进攻ps。 这一判断,着实出乎方然的意料:如果自己是aa大区的管理员,应该会选择先消灭实力(貌似)最强的nep,而后再收拾lna和ps。 但是“盘古”却告诉他,这种判断,并不是真实情形,以阿巴拉契亚大区过去的行动风格,综合考量,现在认为aa大区的战略重心,指向南方,这才是更切合实际的判断,并指出这一判断能够被侦查活动所验证。 这句话,提醒了方然,他立即吩咐展开新一轮侦查活动。 aa究竟是否在进攻ps,事实上,决定“盘古”的推测是否准确,进而决定nep是否要进攻lna,这一点也不容马虎。 西历1500年初秋,北大陆腹地的战斗告一段落,规模庞大的“天堂军”与“伊甸军”隔控制线对峙,时常因为侦查/反侦察而爆发冲突,但始终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决战,与此同时,nep大区的南方侦查行动则有了重大收获。 正文 第五八〇章 五湖 北大陆腹地发生的一切,身在遥远的nep,阿达民略有耳闻。 不同于过去十年来的边境对峙,眼下,北大陆战火滔天,密西西比大区更危在旦夕,看起来时日无多,甚至,方然怀疑s大区的管理员、或者核心控制节点,已经被“伊甸军”击毙、捣毁,覆灭就在顷刻。 这种情况下,要侦查东部边境另一侧的情形,便不再是什么难事。 aa与nep的战争全面爆发后,侦查活动愈加频繁,但可想而知,所得情报的数量、质量严重下滑,但根据这些情报综合分析,asa仍推断出可怖的现实。 消灭人类,铲除定居点的一切,这种事正在北大陆上如火如荼的进行中。 向同类举起屠刀,动机,简直不问可知,这一事实是“aa大区已掌控强人工智能”的决定性证据,否则,站在管理员的立场上稍微想一想,便不难明白在获得足以替代人类科学家的a之前,荡平定居点,就是在自毁文明之前途。 虽然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他的可能性,譬如为全力备战,先把治下人口、配套设施都“回收”掉,待掌控全世界后,再设法恢复人才的生产。 这一条路,对身为阿达民的自己,也有相当的吸引力。 虽然这种策略,事实上,完全将治下的一千万人口,视为随意处置的牲畜,行情不好,便大肆宰杀缩减规模,待到时机合适时,再扩充存栏量…… 生而为人,却这样对待同类,不把同类当人的“人”,还算是人么。 如此尖锐的问题,对自己,却毫无心理负担,方然一点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何况在这时代,又哪里还有什么旁人。 之所以否定这种策略,无非是因为,这一方案会造成研发人员的严重断层。 不需要人类学者,那倒也罢,倘若出于种种原因,正如“盘古”所言,暂时还需要人类科学家去探索研究,就不宜贸然处理定居点内的民众。 烫手山芋,看起来的确如此,“伊甸军”的动作方然看在眼里,却无助于缓解纠结。 一边是严峻的战争形势,一边则是人类文明的存续,时间不容拖延,在7月底,边境战役暂时告一段落时,方然命令“盘古”,着手进行定居点的简并。 持续十天时间的战斗,nep大区损失很大,战斗平台的减员量高达1,258,074。 一下子损失超过四个月的产能,对方然而言,这消息着实震撼,却不知“盘古”面对这一局面会怎样想,虽然据估计,aa大区的战斗损失,也会超过1,000,000,但作为防御一方,损失超过进攻者,怎么说也不是很有利的态势。 严阵以待,面对实力应占优的“伊甸军”,方然本以为nep将陷入一场无尽的苦战。 新时代的战争,迄今为止,只有眼前的一场盖亚大战,双方投入的作战力量皆为机器大军,背后则是“强人工智能”支撑,这种体系,只要资源不断,完全可以持续打下去,直到一方彻底消灭另一方才会结束。 但现在,面对nep的强势抵抗,“伊甸军”却似乎没有必胜的任务。 对这一反常情形,“盘古”的解释相当到位,事实上,还是在被人工智能点拨后,方然才明白个中缘由。 说白了,aa大区的第一次战役,是在试探nep的实力。 北大陆的割据势力,毕竟,并非只有迎头相撞的nep与aa大区,除被aa(或许还有lna与ps)击溃、吞并的s大区外,北方与南方分别与前两者接壤的五湖北大区,与泛加勒比大区,同样是不能忽视的力量。 密西西比大区一夕败亡,四方力量的博弈,态势就明朗化。 为今之计,倘若站在aa大区的立场上分析,直接进攻、甚至吞并nep绝非上策,这一点,“盘古”系统很早就意识到。 正因如此,在战斗暂时偃旗息鼓时,其才会建议阿达民,立即发动对lna大区的进攻,争取在ps大区(必定)被aa击溃时,从北方攫取资源,充实实力,以便对抗势头正盛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盘古”的建议,相当激进,至少完全在方然的意料之外。 北大陆的表面和平,时至今日显然已不复存在,s的覆灭,昭示几大割据势力即将最后摊牌,对此,阿达民有思想准备。 但如果只是自己一人面对危局,思考对策,恐怕是想不到“先发制人”,在“伊甸军”大军压境、双方激烈厮杀时,还要去主动进攻lna、将战火进一步扩大,毕竟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实力,三线作战简直不可想象。 人类的思维模式,会让方然做出这样的决策,但是在“盘古”,想法则很不一样。 决策,或者说建议,终究需要确切的理由,强人工智能给出的分析报告,十分冗长,经过f体系解析后的十万多页文档。 自己显然没可能去浏览,asa的提炼,则向阿达民指出一点,中大陆的滨海边疆大区方向,主动权在nep手中,这实际上并不算是一个战略方向,故两线作战、进攻lna的代价并非不可承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根据种种迹象,以及推理,“盘古”判断aa正在进攻ps。 这一判断,着实出乎方然的意料:如果自己是aa大区的管理员,应该会选择先消灭实力(貌似)最强的nep,而后再收拾lna和ps。 但是“盘古”却告诉他,这种判断,并不是真实情形,以阿巴拉契亚大区过去的行动风格,综合考量,现在认为aa大区的战略重心,指向南方,这才是更切合实际的判断,并指出这一判断能够被侦查活动所验证。 这句话,提醒了方然,他立即吩咐展开新一轮侦查活动。 aa究竟是否在进攻ps,事实上,决定“盘古”的推测是否准确,进而决定nep是否要进攻lna,这一点也不容马虎。 西历1500年初秋,北大陆腹地的战斗告一段落,规模庞大的“天堂军”与“伊甸军”隔控制线对峙,时常因为侦查/反侦察而爆发冲突,但始终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决战,与此同时,nep大区的南方侦查…… 正文 第五八一章 压缩 历史的车轮,轧过西历1500年的末尾时,东北太平洋大区已深陷盖亚大战的泥淖。 文明浩劫后的又一次盖亚大战,是在什么时间、因为什么爆发,现在都已没有了意义,没有管理员会在乎。 生与死,是成为“那个人”,还是被淹没在历史中,这才是唯一要关注的问题。 盘点nep大区的武力,几个月的激烈战斗,让“天堂军”各集群损失大量作战单位,进攻lna大区的武装力量首当其冲,编制从开战时的2,419,000缩减到1,675,000,其中寒带作战部队的损失占了七成以上。 五十多万寒带作战平台的损失,看起来,已超出了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产能。 寒带的战争,在这样一个无人化的时代,主要区别在于作战平台的技术特性、与武器装备的类型,而与人的因素毫无关联。 具体而言,在进占滨海边疆大区之一隅后,陆续获得的产能,从圆脑袋履带式炮车、到轮式远程火箭炮的凡此种种,都是psk大区的主战武器装备,不仅适应寒带作战的需要,制造成本还相对低廉,有更高的费效比。 但现在,一个突出的问题在于: 两线作战的“天堂军”,显然无法将所有的寒带部队,都抽调到lna前线去。 即便在中大陆战线的另一侧,实力稍逊、甚至可以用“孱弱”来形容的滨海边疆军,一直没有发动过大规模的进攻。 看上去毫无收复失地,将“天堂军”赶出西伯利亚的想法,但是作为进攻者,方然却不想贸然揣测,认定滨海边疆军并无能力、也无意愿向“天堂军”发难,更不敢让“盘古”擅自调动部队,让西伯利亚方向陷入不设防的境地。 而这,正是行事风格激进的“盘古”,一直在建议他做的事。 放弃西伯利亚方向,虽然强人工智能并没有明示,实际行动,却差不多是这样,转而将全部寒带作战兵力集中到lna方向,一鼓作气拿下lna,然后一边整合资源、能源,一边与北上的“伊甸军”决战。 而自己,出于稳妥的考虑,则认为“天堂军”应该先击败psk,再图谋北大陆。 人与人工智能的判断,出现偏差,一开始对“盘古”有相当的信心,方然倾向于认为自己的判断有误。 但他随后意识到,强人工智能与自己的分歧,或许是因为双方思考动机不一样所致。 面对滨海边疆大区,强ai的看法,很简单,无非是将其视为北大陆地缘博弈的一个相关量,并且也能想到,一旦完全吞并psk,则将面对原先psk大区毗邻的其他割据势力之威胁,那么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 即便身为阿达民,会有自己的想法,在无法保证胜率优于“盘古”所提方案时,也不应该认为自己的决策会更好。 但,清除nep的所有民众,这一策略还是被阿达民拒绝。 认为自己的决策会优于强人工智能,当然不,方然没这么自负,但他的确意识到,在处理这一问题时,“盘古”的立场与自己并不完全一致。 人工智能的唯一目标,是让东北太平洋大区从残酷竞争中胜出,自己却无法这样心无旁骛。 最起码,即便借助“盘古”的力量,消灭所有割据者,最终掌控盖亚,身为管理员的自己仍需承受衰老与死亡的风险,而“强人工智能”,即便在战略决策方面表现突出,是否就一定能胜任生命科学等领域的研究工作,也还尚未有定论。 在竞争中落败,固然是一种极大的风险; 但科研的断档,进而导致永生无望,也是很险恶的高危情形。 铲除民众并不可取,替代做法,则是在一定时限内,将nep的前沿定居点裁撤、人员迁入大后方的定居点,并极限压缩定居点的运行开支。 西历1501年1月1日,这一计划,随阿达民的通告正式实施。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居民们: 你们好。 敝人阿达民,今天,在这里向各位宣布,为应对日益严峻的军事斗争形势,即日起,大区内所有定居点的物资供应、服务水平与日常供给,将极大缩减。 所以,请各位做好过一段时间内艰难生活的准备。 这样做的原因,不言自明,来自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安全形势,需要为战争集中资源。 具体情形恕不予告知,身为阿达民也没有解释一切的义务,但,你们要知道,这世上并非每一位大区管理员,都认为民众还有价值,倘若东北太平洋大区被持不同观点的割据势力消灭,等待着各位的,极大概率将会是悲惨而恐怖的结局。 高墙外的世界,相信各位不会一无所知,抱怨之类的情绪可以休矣。 活着,在这时代,都须得竭尽全力,不仅身为民众的各位,身为阿达民的敝人也一样无从挣脱,既然如此,请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 以上。”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定居点,除原有的10,155个之外,在最近占据的滨海边疆大区还有上百处,当然后者的规模更大、每一座要塞内的民众数量都在万人以上,人数最多的要塞达到三万两千,这些民众聚居地都在缩减计划内。 具体的执行方案,“盘古”自然会去打理妥当,呈现给阿达民的则是一份效果预测。 “极大缩减”开支,一切维持民众生存与基本生活所需之外的消耗,都被砍掉。 一个身在定居点的人类,原则上只有食物、饮水、排泄、保暖、清洁、学习这六大需求,被分配必要的资源。 除此之外,则是不消耗资源的锻炼、睡眠、圈叉等活动。 为实现资源消耗的极大削减,强人工智能的安排,是将定居点的大部分设施暂时关闭,民众被塞进相当于原有建筑面积十分之一的生活区内,日常娱乐、消遣、整容,甚至高端医疗等供给都被完全切断。 这一系列的措施,可想而知,会在定居点内引发何种反响,方然却浑不在意。 正文 第五八二章 麻木 生活水平下降,牢骚渐生,人类本来就是这样一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动物,但手无寸铁,无从反抗,他没必要太体谅民众的情绪。 取而代之的做法,则是“消息披露”,阿达民亲自挑选、甄别若干影像资料,加上一些虚拟现实的场景(反正民众也看不出来),告诉因生活窘迫而愤愤不平的民众,此时此刻,就在盖亚表面的某些地点,失去价值的人类正在被无情抹杀。 恐吓,本意并非如此,方然只想让民众知道,倘若阿巴拉契亚大区真接手nep,你们的艰难生活也就结束了。 为何没接受“盘古”的建议,清除人类,方然并不愿意多想。 内心深处,某一个声音始终在提醒着,强人工智能的思维,与人迥异,万万不能一概依靠这种非我族类的存在,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强a之上。 但现在,不依赖强人工智能,又能怎么办呢。 从1501年1月开始,压缩定居点的资源消耗,这一做法在nep大区内并未激起波澜,说白了,定居点内的民众早已习惯被阿达民安排一切,也心知肚明在现有框架内,没有人能反抗阿达民的统治。 相比之下,滨海边疆大区的民众,还没有适应这一切。 去年一纸命令,从日常饮食改吃食用肥皂,民众们就很有想法,当然这些事,并不会被通用型a、或后来的“盘古”呈报给阿达民。 而到了1501年1月,连原有的社会活动、日常消遣与医疗卫生服务,都遭到极大削减,多少年来在psk大区的公社主义生活,让不少人很不适应,只是在一段时间后逐渐习惯,或者说学会了忍耐。 忍耐也好,习惯也罢,理由似乎正是“天堂军”的电磁炮。 因畏惧而顺从,这是可以自圆其说,不过,闲暇时分浏览治下定居点的情形,查看报告,方然则更倾向于认为,这些拥挤在狭小空间内的同类, 一言一行,更像是某种认了命的懈怠。 文明,今天的人类文明,究竟处于怎样的状态,这样的文明,又会有怎样的未来。 似乎很高深的问题,身为阿达民,多少年来一直艰难跋涉、拼命努力,也未见得能看清真相,有若浮萍的民众,却未见得会关心什么世界的命运,文明的未来,而是很自然的只关心自己以后会怎样。 未来,作为一个普通人,在这时代难道还看不清楚吗,怎么可能。 无论世界天翻地覆,掌控一切的阿达民,怎样纵横捭阖、翻云覆雨,对定居点内的一介平民而言,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日复一日的生活,渐渐老去,直到掉到时间列车外,这结局简直一望可知。 区别只在于,生活,究竟是更惬意、还是更困苦,下车,究竟是几十年后,还是下一个瞬间,凡此种种的多寡、早晚之区别,细细想来,真的很重要吗,惬意生活、拖延下车,就是人生的全部价值,值得去毕生追求吗。 平日里浑浑噩噩,碌碌庸庸,旧时代的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未曾片刻思考的问题,在今天这时代,却是所有幸存者都咀嚼过不知多少次的苦涩。 愤懑,彷徨,忧伤,还是绝望,方然觉得都不是。 他只觉得,定居点内的民众,现在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一种麻木。 这种麻木不仁,也并无任何可指摘之处。 旧时代的一系列生物情绪实验都表明,当动物面临极其抵触、却又无力改变的事态时,往往便会大脑宕机,变得麻木无措,实验室里的老鼠面对随机给出食物/电击的测试装置,最终精神崩溃而拒绝进食,这其实是某种形式的自我保护。 今天的民众,十年来的不知不觉间,也一样在滑向无力且无欲的深渊。 一旦进入这种状态,接下来,即便恢复定居点的物资供应,残存的人类文明,又还能延续多久。 不敢想,也根本想不明白,这并非“强人工智能”之类系统能代劳的问题,相比之下,滨海边疆大区的民众之抵触情绪,反而弥足珍贵,至少让阿达民在浏览报告时,感觉到自己治下的某些同类,仍然以“人”的状态在挣扎求存。 相比之下,nep的定居点,撇开极少数脱颖而出者,几乎完全是一副行尸走肉般的恐怖。 然而滨海边疆大区,这些民众的精神状态,又还能维持多久。 西历1501年初,北大陆一片天寒地冻,nep对lna大区的攻势未曾停歇,双方在哈德孙湾周边地带爆发激战。 寒冬季节,担当进攻主力的“寒带集群”,容易发挥战力,但自身盘踞于北大陆北方的lna军则据有地利,同时也有丰富的寒带作战经验,在“天堂军”并未全力相搏的态势下,双方控制线一度趋于稳定。 这一态势,基本符合“盘古”的预测,按方然的理解,强人工智能本来就未计划全灭lna,而是力图将nep大区的东部边境“拉平”。 实力一定时,边境线的长度越短,防御便越容易,a对此理解的相当到位。 不过这条原则,在西伯利亚一线则未必适用。 到西历1501年初,面对滨海边疆大区的武装力量,“天堂军”的进攻,相当随意,陆续拿下中西伯利亚高原到斯塔诺夫山的大片土地。 自战争开始,几次大规模军事行动下来,nep已陆续进占三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psk领土,却始终未遭遇强有力的反击,看来psk军的战力相当有限,不说毫无还手之力,至少无法阻挡充斥先进武器的“天堂军”之攻势。 正因如此,在补充数据库、并修改目标后,“盘古”的下一阶段计划里,便赫然出现“彻底铲除滨海边疆大区”的相关内容。 先解决西线的对手,再全力应付东面aa的“伊甸军”,方然早有此意。 一旦彻底消灭滨海边疆大区,将其吞并,接下来nep就将面对psk毗邻之割据势力的威胁,但根据经验,既然实力明显逊色的psk能顶住这些毗邻势力,能力更强“天堂军”应该也不成问题。 先弱后强,计划,如此顺理成章,方然却有一点举棋不定。 正文 第五八三章 善待 阿达民的犹豫,情感的成分接近零,即便滨海边疆大区也许是世上仅有的公社主义力量,终究也还是某种徒劳。 公社主义,一种光辉的理想,在这时代也终究要直面现实。 这一点,在制定并颁布《nep大区定居点投入压缩计划》时,借助仿真人替身,他就与原psk大区的地方管理员们讨论过,了解这些人为之奋斗的公社主义理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进而衍生出自己的思考。 安娜乌沙科娃,职务随“天堂军”西进而一步步提升,这情形是有些讽刺。 不管怎样,在进攻并占据滨海边疆大区的大片土地,夺取要塞等重要目标后,管理,总归是一件必须进行的工作。 无暇过问细节,方然索性一并将其交由安娜等人打理,自己则只关心这片土地提供的宝贵资源,与源源不断的寒带作战平台。 西历1501年初,对西伯利亚占领区的要塞,执行资源压缩策略,这一举措令当地民众十分抵触,公开的反抗虽然没有,但,要塞中弥漫的不满情绪,却在渐渐发酵,虽然对军工生产几乎没有任何影响,还是让方然略觉不快。 自己,身为一介管理员,终归也难免受人类情绪的影响。 当然这种影响,说不得,只是生而为人的某种“副作用”,自己不可能为一些民众的情绪而更改计划,而是找管理员们去做工作。 劝说治下民众,接受现实,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这是方然的简单想法。 但很显然,作为原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者,安娜乌沙科娃等人,即便有足够的理智去理解当下现实,也明白形势险恶的东北太平洋大区根本没得选,仍然对阿达民的政策提出抗议。 诉求,大概是要阿达民“善待治下的无辜民众”。 无辜,民众的特质确乎如此,然而这如何作为一个要求善待的理由,方然就觉得很无稽。 忙里偷闲,西历1501年1月底,阿达民的“替身”正在古拉格、西伯利亚占领区的临时行政首府,一间光线明亮的办公室里安坐。 两手习惯性的翻阅文书,而后,他抬头看向办公桌对面的年轻女人。 今天的对话,意义,委实是可疑的,自己更愿意将其视为一种日理万机之余的忙里偷闲。 “公社主义,你,和你的orades,对其究竟有怎样的理解和认识呢; 安娜女士。” “这很重要吗; 我原以为,您叫我来办公室,是要讨论占领区民众的待遇。” 缩减要塞的公共开支,进而,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支出,nep阿达民的吩咐不容抗拒,却对民众生活构成了严重的威胁,眼下,就有几百名老者,因医疗体系的开支缩减而无法得到有效的救治,命在旦夕,这让安娜乌沙科娃有些愤懑。 但对一个侵略者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并不认为此人会怜悯老弱病残,管理员,自己对这种人的做派,可是再清楚不过。 这种厌恶,即便明知阿达民亦不过仅为自保,仍很难消减得下去。 女人的敌对情绪,方然看在眼里。 但,他没打算把时间浪费在辩论、乃至争吵上: “跟随我的思路,你会发现,我们正在讨论民众的待遇问题。 小到一个种群,大到一个文明,在认识、分析、改造客观世界的过程中,获得的利益,应该遵循平等协作的原则共享,而不应该被群体、文明中的一小撮人,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据为己有,这便是公社主义所追求的,是吗。” “您的陈述相当肤浅,但,粗糙理解的话,也没有原则性的错误。” “肤浅,也许是吧,我没有做过很学术化的研究。 其实何尝是公社主义,人类,自从原始人进化而来,始终必须面对一个生物所共有的矛盾: 人,一个单独的个体,必然有自身的利益之诉求,而无数这样的个体,组成社会,倘若放任其完全为追逐自身利益而运动,是否会自发形成一个有效率的社会架构呢,对此我显然并不抱任何的希望。 布朗运动中的花粉颗粒,几乎绝不可能组成有意义的规则图案; 单纯追逐自身利益、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自发形成一种秩序体。 从这点上讲,没错,万恶的资产主义,剥开华丽的外衣,其实质便是这种赤棵棵的原始、愚昧与肮脏: 无数人为利益而孜孜以求,最终,却反而让这世间,变作最惨烈,最血腥的人间地狱。 没有规则的约束,没有为整体利益、长远利益、根本利益而运作的机制,居间协调,掠夺、占有他人劳动成果的行为,必然出现; 巧取豪夺、穷奢极欲,压榨挥霍他人劳动成果的行为,必然出现; 人性扭曲,道德沦丧,从追逐利益嬗变为追逐快-感的怪物,涂炭生灵的魔鬼,必然出现。 不论怎样理解公社主义,人类,人类的一切活动,决不能没有任何规则、约束,放任自流,从这一点上讲,安娜女士,我完全赞同您和您orades的信仰。” 阿达民的滔滔不绝,一时间,让安娜乌沙科娃有些意外,她坐在椅子上没说话。 耳边响起的,则是阿达民的诘问: “但是,安娜女士,不知道您和您的orades又有没有想过, 刚才所说的,事关公社主义之价值、意义的这一切,某种程度上却又只是‘应然’,而非‘实然’。 现实则是,不论一种制度,多么残忍,肮脏,泯灭人性,抑或如何光明,崇高,解放人类,最终存在于盖亚表面,切实掌控着社会之运行规则的,仍然是最切合实际、符合客观规律的那一种,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才是过去数千年来,人类历史上一直在发生的事。” “公社主义,不会自己从天而降,而需要每一个有志者的努力。” “没错,但另一方面,‘有志者’自身也生活在社会中,因而必然有自身利益的诉求,难道不是吗。” 正文 第五八四章 成败 “公社主义,完美的长久运行,事实上需要一种超脱于社会的巨力。 这巨力的所有者,并未在社会中有自身的利益诉求,或者,只是出于个人的主观意愿,而愿意维持公社主义制度。 唯有如此,才能让一个群体,一个文明,持续处于更美好、更光明的某种‘低熵态’。 譬如说,滨海边疆大区的情形,就是如此: 不管你、和你的orades如何看待这一切,事实就是你们大区的管理员,不论他姓甚名谁,主观上想要维持公社主义。 他、或者她这样做的动机,我不想妄加揣测,这不重要。 关键之处在于,不论他、或者她是否认识到这一点,事实都是很清楚的:这种状态,并未实现其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你们大区的管理员,正在自我牺牲,放弃本可以到手的最大化之利益,以此为代价来维持公社主义的psk,这你想过没有。” “你的这些话,我认为,其实还是一些诡辩。” 思路清奇,大概可以这样表述,但安娜乌沙科娃并不觉得,侵略者的话是对的: “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是在践行自己认同的一种理念,一个人的自身利益,并无法仅仅用资源、地位、物质享受来衡量,公社主义,如果是管理长的毕生理想,那么对他而言,这才正是一种‘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状态。” “说白了,因为你们的管理长认为,人类社会应该平等协作、杜绝压榨,所以现在维持公社主义的psk,他就会很开心,很满足?” “正是如此。” “那我就有一点不明白了: 滨海边疆大区,看起来,没过多久就会被‘天堂军’占领全境了呢。” 阿达民的话,激怒了对方,安娜乌沙科娃嘴唇紧抿,直盯着桌对面的生化仿真人,胸膛剧烈起伏着。 目睹这一幕,方然却没什么感觉,他自顾自说下去。 “选择公社主义,当然可以; 但凡有一个选择的机会,稍有良心、头脑的人,都会选择平等协作的制度,而不会对残酷压榨的制度有什么好感,更遑论沉浸其中。 可,安娜女士,这里面总归潜藏着一个悖论: 人类,每一个体,本质上都是在为自身利益而运动,这是演化塑造的不言自明之特质,让这样的一群个体平等协作,必须有强大的力量去规范、去维持; 可是,但凡某一个人,某一个小团体,掌控如此强大的力量, 那么他、或者他们的最优选择,便不会是公社主义,而是以力量为后盾的极限压榨。 理想主义者,如你们大区的管理长,选择让滨海边疆大区践行公社主义,就必然面对两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其一,人,终有一死,” 说到这里,情绪微有波动,方然让自己别想太多, “出于自身的理想、信仰,而非利益最大化的动机,所建立起来的制度,是否能够在自己百年之后,在继任者的手上,延续下去; 其二,则是更直接的麻烦, 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公社主义,绝非管理长、阿达民自身利益最大化的选择,继而,选择走这条道路的管理长、阿达民,必然无法自残酷竞争中胜出,最终必然连同其治下大区一并化为历史的硝烟。 说白了,即便我不动手,滨海边疆大区也迟早会灭亡。 身为公社主义的信仰者,安娜女士,你知道客观现实,是决定性的力量,所以该不会否认我的这一判断,对吗。” “……” 愤怒,渐渐消散,安娜乌沙科娃的表情有些落寞,她知道,眼前的阿达民,正在说明一些直白而浅显的事实。 面对铺天盖地的“天堂军”,psk军的实力,逊色三分,这是无法否认的现实,自己也的确有过类似的想法,如果,仅仅是如果,将绝大部分资源投入到军事领域,而非用来维持民众的生活,psk的实力是否会比现在更强。 可是,考虑到psk建立的基础,沙罗的遗产,并不足以与大洋彼岸的联邦抗衡,以胜败论英雄,这是否有一些不公平。 不知不觉,立场稍有松动,安娜乌沙科娃提出这看法,阿达民则摇头以应。 “不公平,也许是这样罢。 但,今天我找你来,其实并没打算讨论公社主义的成败得失。 相反,我个人的分析焦点,集中在当今时代的管理员、阿达民,是否有资格‘以一己之好恶,践行公社主义’上面。 公社主义,不论其是否现实,终究是人类出于自身存活、种群存续,出于人类根本诉求而诞生的一种社会制度,不论到什么时候,这种诉求的天然性、正义性,都不会改变,朴素的公社主义之理想,也永远不会褪色。 然而,直面当今的人类文明,公社主义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选择。 根本原因在于,安娜女士,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在今天这样一个生产力极度发达、t技术颠覆世界的时代,民众,至少是绝大部分民众,已经被机器人与人工智能逐出了生产循环,已经不再拥有先进的生产力,甚至没资格占有任何生产资料、自食其力,而成为无人化大生产的多余。 在这种情况下,且不论公社主义,即便万恶的资产主义又是否还存在? 有,迄今为止,盖亚表面的割据势力,几乎百分之百都在践行这一体制,然而这资产主义的作用范畴,却仅仅局限于阿达民、与治下的科技研发人员。 凭借绝对的暴力,控制、压榨科研人员,付出其生活所需,占有其全部的劳动产出,除此之外,高掌控人类文明逐渐积累起来的,规模空前庞大的‘自产机’,这便是今天的资产主义之全部,而无数民众,根本被摈弃在这一体制之外。 游离于这一体系的民众,此前还有提供科研人才的利用价值,进而通过这条‘人链’,间接被阿达民压榨。 但在‘强人工智能’面前,阿达民,事实上已不再需要这一整套体系: 原则上,只要凭借能力空前强大的‘强人工智能’,便可以实现自身的全部诉求,相形之下,所有其他的人,其他同类,对阿达民的价值则完全清零。” 正文 第五八五章 抗争 社会,毕竟需要存在,才谈得上采用何种体制,难道不是吗? 可在这样一个时代,如你所闻,当整个人类社会、人类群体都不复存在,民众成为除消耗资源之外,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活的垃圾’,你我坐在这里讨论公社主义、资产主义乃至随便什么主义,又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活的垃圾”,这个词说出口,让方然一阵本能般的恶心,他并不想这样。 现实,残酷的现实,生产力如历史上无数人所畅想般极大发达的未来,即将到来,这样的未来,本该带来全人类的彻底解放。 让一切人从枯燥乏味、沉重艰险的劳作中解脱出来,进而,以自我实现、探寻未知为毕生追求,凭借前所未有的科学技术,人类,难道没有资格张开双臂,迎接这开天辟地般的崭新一天之到来。 然而睁开双眼,真实呈现于眼前的,却又是什么呢。 全人类的成果,有朝一日,竟然会让人类自身被定义为“垃圾”,这简直荒谬透顶。 但,却又是任何管理员、阿达民,面对同类之间自相残杀的残酷现实之时,必须做出的泯灭人性之抉择。 杀光同类,不惜一切代价,竭尽全力赢得竞争。 失败,便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对正在经历的一切,即将面对的一切,四十八岁的男人只感到难以抑制的厌恶,与无法抗拒的疲倦。 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走下去。 只万万没想到,这条血与火的荆棘路,竟会是如此的漫长而恐怖…… 记忆,遥远而模糊,那恐惧的五岁孩童,可曾想到自己终将经历这所有的一切吗。 谈话的动机,现在,似乎也变得那么重要,座位上的“阿达民”喃喃自语,仿佛只是在对自己的心灵深处倾诉: “身在这样一个时代,你,我,所有人,乃至所有的管理员,根本别无选择。 如果说,滨海边疆大区,或者其他幸存于世的桃花源,仍然在践行公社主义,或者其他任何光辉的理想,那也只是因为,仍有一些如你们的管理员那样的人,心怀理想,愿意为此而奋斗终生。 可是对我们,这些掌控暴力的管理员,这超脱利益、超脱一切的巨力,却又会在哪里,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明知所做的一切,是自相残杀,甚至将文明彻底埋葬; 身为阿达民,也别无他法。 群体协作的成果,引发无尽的争夺,这,才是人类一路走到今天,甚至召唤出强人工智能这样划时代的存在,仍无法改变分毫的客观规律,是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绝对无法挣脱的,铁一般的现实。 除非有一天,人,不再为自身利益而彼此争斗; 那该有多好,可是,我却禁不住会悲哀的想,这一天,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语调渐渐低沉,待到后来,几乎是一个人沉浸在情绪中,阿达民体味着这至深的伤感与绝望,而椅子上的安娜乌沙科娃,什么也没有讲,就这样静静的坐在一旁。 身在这时代,其实,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了,难道不是吗。 过了不知道多久,时间,一点点溜走,替身机器里的男人被a提醒,他想了想,才在打算爬出机器之前,对眼前的听众澄清现实。 “罢了,说这些也是徒劳。 至于眼前的形势,占领区内,一切民众所需都要削减,这是既定的策略。 原因我也已经说得很清楚,这,并非如何对待民众,抑或是公社主义、资产主义的抉择,而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倘若不竭尽全力,动用全部资源去应付这一场新的盖亚大战,那么不论是我自己,nep大区,还是滨海边疆大区的所有人,都会迅即被毁灭。 直白的讲,如果我不这么做,就很可能会失败,继而身死。 而你们所有人,在nep被消灭后,必然落到其他管理员的手里,仍难免一死,如果没有其他更恐怖遭遇的话。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如果没有,你现在便可以离开了。” 一番漫长的对话,事到如今,面对手扶额头、看向桌面的阿达民,即便明知道这只是“替身”,安娜乌沙科娃居然有些五味杂陈。 片刻后,有些僵硬的站起身,女人走到门口时停住脚步: “你,还在么,海峡对面的管理员。” “还在。” 方然的话,带一点有气无力,他今天的感觉真的挺差劲,虽然a未监测到身体异常。 “关于民众生活的问题,现在……也只好如此。” 事关内心所想,这种问题,可以对侵略者讲吗,安娜犹豫了片刻才开口, “那么,按照你刚才所说,我们人类,几十亿年演化到今天的智慧生命,就一定会面临这种悲惨的结局,甚至最终难免灭亡吗;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抗争这宿命,说真的,——这令人完全无法接受。” “抗争宿命的办法,是吗……”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以一个人的身份,而非怪物,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然而活着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一直这样,体味文明灭绝的无尽恐怖,直到永远吗。 “不,我不相信。”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安娜乌沙科娃有些困惑,她转过头来。 阿达民的声音则在回荡: “人类的宿命,文明的宿命,就是最终的灭亡,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虽然迄今为止,我不得不承认,人类尚未找到一条可行之策,但,我必须相信有这样的一条路,通向光明的未来,而非灭亡的道路。 要找到这条路,我,需要时间,需要知识,需要资源,需要借助科学的力量; 尽可能动用人类所能掌握的一切。” 话语,没有草稿,就这样倾诉而出,方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出这一些内心深处的念头, “一个人的命运,不论他、或者她是否承认,又是否意识到,终归会与全人类,乃至人类文明的命运,紧紧相连。 出路到底在哪里,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难道不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去苦苦追寻吗。” 正文 第五八六章 痛恨 夕阳落山,世界隐入一片黑暗,办公室的对话结束时,已经是夜晚时分。 离开“替身机器”,坐到餐桌旁吃过晚饭,心事重重的方然拖着步子走进控制室,查看“盘古”系统的运作。 战争,自西历1498年起,始终是nep大区的运行基调。 第四次盖亚大战,曾几何时,对这一名称感到困惑,事实上开启了盖亚大战之门的阿达民并无自觉,况且,也没人来与自己讨论这一切,还是在某次对话中,nep研发机构的科学家们直言“大战中如何如何”,他才幡然醒悟。 距离前一次盖亚大战,才不过十年,人类文明的冲突越来越频繁,这,绝非吉兆。 至于前线战况,有能力超强的“盘古”坐镇,方然一点也不担心东面的lna,或者西面的psk。 而实力强横的aa、阿巴拉契亚大区,也很少有动向。 称雄北大陆的“伊甸军”,现在,正对ps大区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略进攻,因而无暇北顾,从维持战略均势的角度,东北太平洋大区也应该加紧攻势,这方面,方然听从“盘古”的建议,决定以psk作为主攻方向。 lna,无论实力怎样孱弱,毕竟也是北大陆的一割据势力。 将其留在大陆一隅,有利于牵制“伊甸军”,哪怕只聊胜于无,总归比没有好。 前线战火不断,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后方,也在逐渐接手的“盘古”系统控制之下,逐步完成资源整合,进一步提升能源、军工、t等领域的产能。 “盘古”接手apos、全产机体系,准确地讲,是一种系统之间的对接,强人工智能擅长决策、而无暇顾及自动化生产体系的繁多细节,在运转控制层面仍然是通用型a在发挥作用,决策核心则被链接到“盘古”。 一旦完成这种整合,nep大区的作战平台产能,还会飙升。 工业,或者说,现代化的产业体系,究竟有多大的潜力,旧时代的人类世界往往用各种工业品的产量、以及能源消耗量来评价,现在也是如此。 nep大区的1501年作战平台产能,预计将超过4,300,000,这一数字着实令方然惊讶,他没想到短短两三年时间里,“全产机”体系的产能会有如此巨大的增长,虽说如此巨大的数字,也不过勉强填平作战的消耗。 与庞大的产能相比,缩减民众的消耗,似乎是一种杯水车薪般的无意义。 但,再少的收益,倘若竞争者一直在进行,自己却毫无动作,因此带来的实力差距,却可能决定较量的胜负。 死亡,何其恐怖,方然根本拒绝其接近,更遑论体验。 西历1501年的现在,屠杀,正在北大陆腹地上演,“伊甸军”攻城略地,将密西西比大区的所有聚居点铲平,随意抓捕民众,相较之下,“天堂军”的手段简直堪称仁慈,却会额外消耗资源。 理智的决策,是灭绝,铲除文明的一切遗迹,将所有物质整合到“全产机”体系内。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怜悯,似乎很突兀,也并不适合形容方然的心情,他没有那种空泛的、对待全人类的圣母般情感。 而是藉由过去的一切,他,深切的认识到, 定居点内的民众,本质上讲,全都是旧时代之社会生产体系中的一员,自己,本应该与他们站在一起,是他们之中的一份子。 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这些家伙现在不是被消灭,就是被关在nep_r933~940。 而原本的劳苦大众,则被武装机器人从藏匿地揪出,塞进聚居点,在生产循环之外百无聊赖的度过每一天。 今天的东北太平洋大区,治下民众,除极少数科研人员外,不论自身原有的定居点,还是新占据的psk、lna之要塞、聚居区内,都完全无需工作,充其量在居住地为他人提供一些简单的生活服务。 这样看来,似乎大区内的民众,在今天已蜕变为百无一用的多余。 但方然却很清楚,民众,仍然有劳动的能力、乃至意愿,只因降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而注定无从施展,没有任何获得生产资料的机会。 反而是自己,时至今日,赫然已是一个压榨他人、压榨群体的: 新时代的寄生虫。 会有这样的念头,并不是说,方然会对自己感到厌恶,甚至怀疑自己长久以来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正确。 他其实也能意识到,这世界上的割据势力,管理员们,其实全都在做同样的事,甚至连psk大区的那一位管理员,也都是一样。 成长在资产主义横行的联邦,多少年来,对这一制度深恶痛绝,却没想到今天, 自己,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模样。 …… 时间,一天天流逝,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运作有条不紊,方然则淡然观望。 他看见,在“盘古”控制下,大区内的“全产机”体系,产能激增,稳健性大大增强; 即便无时无刻不在敌对一方的远程火力威胁之下,各项军工产能的指数仍在稳定攀升,武器,弹药,电池,平台,自巨大厂房中流水般涌出。 他看见,白大褂殚精竭虑,暗无天日的研发机构里,各色实验“材料”被花式摆弄; 从端粒修复酶,到脑意识迁移的尖端技术,逐渐成熟,无限长的生命恍若在未来招手,伴随而值的,则是流淌到灭生池的试剂、碎肉与血污。 他看见,在广袤大地上的无数定居点内,民众蝼蚁般苟活,食用肥皂,充斥了一日三餐; 代价高昂的仿真人小姐姐,不见踪影,高墙电网内的文明孑遗,有些终日苦读,有些只顾圈叉,时而也有崩溃、甚或超脱者,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自裁短暂的一生。 一切,光怪陆离,恍若不似人间。 就在这研发机构,定居点,乃至地下掩体外的世界,武装机器人,履带式炮车,空天轰炸机与尖啸飞舞的无数弹头,有如精灵,好似魔鬼,在浩劫洗礼的大地上彼此厮杀,用尽电池与油箱的能量,划出灿烂而狰狞的狂舞。 就仿佛,四十六亿年的偌大盖亚,并非人类,而是它们的诞生地,与永久的家园。 正文 第五八七章 家园 身在地下世界,通过网络,深居简出的管理员平静的看着这一切。 有时,他甚至会心生幻觉,觉得这些活跃在行星表面的机器,正在采矿、运输、筑路,或者彼此厮杀的钢铁怪兽,才是盖亚的主人。 今天这样的情形,是意料之中,哪怕不考虑人类参与生产、战争的低效,且看盖亚表面的自然环境,污染的严重程度、与日渐恶劣的气候条件,也越来越不适合人类的露天活动,更遑论工作或打仗。 一言以蔽之,盖亚,人类唯一的家园,正在变得不适合人类居住,甚至有致命的危害。 高墙之外的广袤大地,深邃海洋,情况每一天都在恶化,而民众聚居的定居点内,情况也难称乐观。 但所有这一切,身为阿达民,只是匆匆浏览、留有印象,而不会稍作停留。 一心准备对滨海边疆大区发动总攻,寄望于“盘古”的指挥,能让“天堂军”一鼓作气击溃psk军主力,进而占领其全部领土。 至于说,吞并psk大区后,西线与南方的情形会怎样,现在则无暇顾及。 一场与对手的赛跑,竞争者,毫无疑问是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在双方最终摊牌、走向决战前,谁能积累更强大的实力,拥有更广阔的战略纵深,更庞大的资源储备,再加上彼此势均力敌的“强人工智能”,就能赢得胜利。 不论谁最终胜出,事实上,这一决战都将决定,谁将成为盖亚文明的“那个人”。 这种判断,不知道aa大区的管理员怎么想,方然的判断,是基于北大陆之联邦的综合国力,他并不认为在其他遥远大陆上,会诞生更强大、至少可以与aa、nep相比拟的割据势力。 不论怎么考虑,进攻、吞并psk大区,都是当务之急。 和以往几次一样,正式开战前,方然通过各种渠道向战线另一侧传递消息。 晓以利害,劝说对方管理员自裁,放弃(暂时)安稳的位子去直面死亡,看起来一点也不靠谱,方然也没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相反,考虑到滨海边疆大区的来历,他更担心的是核弹头。 西历1489年的全面核战,人类世界总共发射超过十万枚核弹,虽然其中只有百分之七左右成功起爆,仍然对世界造成了巨大破坏,在那之后,盖亚表面连续几年平均气温低于历史均值,很多地带更残留严重的辐射污染。 时至今日,面对“天堂军”的强大攻势,psk是否有库存,是否会放手投掷一波核武器,这些都是未知数。 即便在当今时代,战争,完全无人化,核武器的威力已大大下降。 根据“盘古”的测算,假定psk大区尚有约1,000~5,000枚核弹头,总当量在500,000,000吨tnt左右,并且在战争中尽数使用,预计将给“天堂军”造成约1,200,000作战平台的损失,迟滞进攻三到六个月。 最终,“天堂军”仍能取胜,只是会付出较大代价。 只不过这样一来,西伯利亚东部将承受严重的核污染,进而,很不利于整合占领区的产业体系,更遑论处置民众。 如果有可能,即便只有一线希望,方然还是想更稳妥的拿下psk。 回顾北大陆的战争,“伊甸军”在进攻nep时,毫无顾忌的使用战术核弹前沿突击、打击纵深,身为管理员显然对这一决定毫无压力。 既然不会危及自身安全,为避免失败,什么样的手段也都无所谓。 消息发出,等待七十二小时,阿达民并不介意为对手留出准备时间,毕竟按“盘古”的推演,nep胜算很大。 更让他在意,或者说好奇的,是psk大区的管理员,会如何回应。 管理员,掌控西伯利亚东部大片区域的人,一手维持psk大区的公社主义制度,动机,究竟是什么,旁人并无从揣测。 照眼前的形势,很明显,不论nep、还是psk大区毗邻的其他割据势力,迟早都会发难,甚或在被更强势力量吞并之后,对psk发动进攻,实力不足的滨海边疆大区殊难抵挡,极大概率会在冲突中被消灭。 一旦大区被消灭,民众,命运尚有些不确定,管理员却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迟早都会被消灭,不仅如此,这种前景分明就能够预料,身为管理员,他、或者她在psk的选择,岂非就是和束手待毙别无二致么。 管理员,滨海边疆大区的“上帝”,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当战线另一侧发来的讯息,抵达赤塔,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已离开掩蔽所,身在几百公里外的某军事基地。 中西伯利亚高原西侧,大片针叶林覆盖的寒冷冻土地带,时值隆冬,一镐头敲下去只见白点的坚硬地面,是所有工程施工队伍的噩梦,曾几何时,只有胸怀理想的理联人到达过这里,甚至凭借钢铁机械,打造出庞大的地下建筑与绵延的铁路。 时光匆匆流逝,不知不觉,距离那一个庞大国家的解体,已过去了五十五年。 铁路,年久失修,多年来都没有列车经过,还是在滨海边疆大区建立后,多少得到整修,柴油机车牵引的长龙穿过林海,运送物资与备件,支持起偌大基地的运作。 代号“4”,理联时代的战略基地,坐落于距离勒拿河近一百公里的内陆。 周边地势平坦,茂密丛林中点缀大片空地、荒原,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凭借铁路、公路与短距离地下隧道,搭载中远程战略导弹的tel三用车则可以迅速展开,进入预设阵地,向远方密集投射数以百计的核弹。 “4”基地的核心,若干座地下弹头与载具储存库,位置高度保密。 此时此刻,接到赤塔方向辗转来的消息,身体虚弱的男人正搭乘一座轮椅,离开电梯,在干燥恒温的巷道里慢慢前进。 几具稍有人形,却明显是钢铁机器的持枪护卫,拱卫在侧,其中一具递过平板电脑,男人摆摆手,让机器人用电子合成语音诵读。 正文 第五八八章 接触 反正巷道中,乃至整座基地内,除自己外也没有其他的人。 一边听机器人诵读,一边乘坐“嗡嗡”作响的电动轮椅,进入大片开阔空间,这里,是“4”基地的某储存库,远处的灯光,隐约照出巨大门扇的轮廓,静静停放在库房里的多轴重型三用车,仿佛蛰伏的巨兽。 轮式载具,固体燃料弹体,驾驶室座位被自动控制模块取代,一切都准备就绪。 散发死亡气息的核弹,则位于一侧的维护储存室内,只待命令下达,便会由机器人在几分钟内陆续状态完毕,车队随即便可以出动。 发射车,远程导弹,热聚变弹头,一切都是理联的遗产。 弹指几十年间,包括“4”在内的诸多战略基地,大多数都被废弃,当滨海边疆大区的武装力量进占时,库房内的载具、设施,乃至热核弹头,不少都去向未明,备件疑似被值守人员拆卸倒卖,热核装药则过期失效。 正因如此,这一座座庞大的战略基地,才未在1489年的全面核战中耗尽火力。 几百米热核弹头,得以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储藏室里沉睡,经过一系列检修、装药等环节,便顺利恢复运作。 “4”,与其他几座战略基地,待命的热核弹头数量在数千枚之多。 至于运载工具,不论井下、还是机动平台,战略导弹的数量也接近一千五百枚,假目标更有几千具,如果尽数投掷出去,的确可以对当面之敌——海峡对侧的割据势力以重击,甚至辅助psk军取得阶段性的胜利。 但,一时的战役、甚至战略优势,并无法帮助滨海边疆大区,在残酷战争中幸存。 核武器,尽管威力依然巨大,在当今时代,却已不再是一块能捍卫自身安全的基石,男人对此心知肚明。 他只想来看看这些沉默巨兽,看一看曾辉煌理联的,最后遗产。 大战,就在顷刻,看起来滨海边疆大区的命运,即将终结,作为管理员的自己也快到了命运的尽头。 此时此刻,男人分明能感觉到,挣扎求生的念头在撺掇自己,下达命令,把所有核弹头都打出去,扔到海峡对面的敌对方头上,借以残喘,借以偷生,哪怕这会让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变为地狱。 但,倘若结局一点都不变,这又有什么用。 劝降消息,措辞,干巴巴而缺少修饰,含义则传达的清楚又明白,字里行间,男人听得出来,对手完全是以“民众”为要挟,劝自己举手投降。 投降,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身为管理员,一旦失败便只有死路一条,男人想的很明白。 死亡,何其恐怖的字眼,曾几何时被恐吓到发不出声,现如今,身染恶疾,命不久长,男人却感觉更多了几分从容,可以坦然的去面对。 人,皆有一死,这句话未必正确,只是对曾经沧海的自己,其实也都无所谓。 置身于光线昏暗的洞库内,目之所及,是一排排暗色迷彩的大型发射车,思绪游离,男人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场景,忙碌的民众,钢花飞溅的厂房,一尘不染的微电子实验室,要塞广场上那迎风飘扬的五芒星旗…… 治下的滨海边疆大区,十年来,曾经是这样的景象。 但,随着海峡对岸的“天堂军”侵袭,大地易手,只有通过侦查手段,才能多少得知被占区的情形。 凭借这些零碎的情报,男人也能发觉,海峡对面的割据者与“其他人”不一样。 但这种“不一样”,究竟会到怎样的程度,是否足以—— 罢了,当自己别无选择,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时,徒然坐在这里进行一些无谓的猜测,还有什么意义; 该是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 西历1501年2月,进攻发起前的第十七个小时,“盘古”向阿达民提交一份报告。 报告内容显示,藉由对滨海边疆大区的无线电监听,截获疑似“psk大区管理员”名义发送的讯息,提议与我方建立加密链路,传送讯息。 psk对劝降有了回应,这一动向,着实出乎方然的意料。 本身只把广播作为分化、瓦解对手的手段,批准内容时,自己根本也不报希望,如果区区一番劝说就能让管理员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他恐怕就会怀疑,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是否心智不健全,甚或之是感情用事的鲁莽之徒。 但,既然主动权在握,姑且建立一条链路看对方说什么,也并无妨。 接到讯息后,派出若干无人机与psk接触,双方在讯息中约定的地点——东西伯利亚高原某地,交换讯息,“天堂军”的机器人检查过资料,扫描并传送上交。 拿到资料,无需进一步解析,方然发现这是份措辞简洁的“邀请书”: 以滨海边疆大区管理员的口吻,请求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在方便的时间、地点,进行两人单独见面的会晤。 这种请求,第一眼看上去,方然的感觉是“骗术太过拙劣”。 管理员,掌控割据势力的“上帝”,不论自身立场、言行如何,怎么说也会将自身安全置于一个极高的位置,不说胆小如鼠,至少也应该和自己一样,终日在地下世界的掩蔽所里活动,绝不会以身犯险。 就说眼前,两军大战便在顷刻,自己有什么理由去冒死赴约呢,简直荒谬。 但,考虑到这消息,的确是对nep广播之内容的回应,哪怕觉得这就是一场骗局,方然还是酌量片刻,吩咐asa去草拟回电。 “替身”,或许滨海边疆大区,也有类似的装备,那么在双方都远程控制生化仿真人、至少是机器人的情况下,在某地单独会面,这倒是有一定的可行性,就算“替身”被干掉,自己也毫发无伤。 今天的大区谈判,措辞,无需拐弯抹角,方然授意a直言相告: “来电知悉,尽快在交火线上选定一处地点,本人将遥控‘替身’前往与你方管理员会面,时限二十四小时,望勿节外生枝。” 正文 第五八九章 会面 消息发出,接下来,就是等待对方的回音 吃过东西,休息一小时后,掩蔽所里的方然照例去游泳池放松,在温暖池水中畅游,却难免会想到psk的会面请求,对事态接下来的发展,也很是好奇。 谈判,或者说会面也罢,在今天,已是一种管理员才有资格参与的活动。 从这种角度讲,自己倒不怎么担心,这会是滨海边疆大区的缓兵之计、或者其他计谋,反正时间一到,不论双方商谈的结果如何,枕戈待旦的“天堂军”都会行动。 滨海边疆大区,现如今,对nep而言是志在必得,绝无临阵变卦的道理。 非此,则不足以对抗aa,甚至还要与向南扫荡的“伊甸军”比速度,这才是现实。 但是这道理,psk大区的管理员,难道他、或者她就看不出。 不,一望可知的态势,身为管理员不可能看不透彻,即便如此,仍然发来请求,个中动机就着实耐人寻味。 “将死之人”,在方然眼中,psk的管理员就是如此,莫非会“其言也善”吗; 他,或者她,到时究竟会说些什么。 消息发出,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等待是必然的。 当今时代的远程通信,互联网,已经蜕变为各割据势力的一张张内网,跨区通信的效率则极其低下(如果不是完全没有的话)。 在长期对峙、且爆发过多次冲突的psk与nep大区之间,不用说,这种通信就更困难,“天堂军”将阿达民的回信广为传播,借助无线信道,才有可能让对手截获,进而分析、解码,再呈交给高高在上的管理员。 过程,总归要几个小时,在这期间的北大陆则发生了一件事。 pcs大区,原本与nep毗邻的割据力量,在“伊甸军”的打击下,节节败退,“盘古”在2月3日凌晨发来讯息,南部边境已侦测不到pcs军的武装力量。 取而代之的,则是清一色“伊甸军”装备、节点,nep与pcs的联系已被切断。 消息传来,坐镇地下掩蔽所的男人并不感到惊讶,“盘古”很早就分析过,泛加勒比大区肯定不是“伊甸军”的对手,唯一的变数只在于,狭长的南方大陆与北大陆之连接带,与热带雨林地带,能拖延“伊甸军”多长时间。 aa对pcs的打击,吞并毗邻地带,事实上断绝了nep大区南下的可能性。 要想南下,就必须直面强悍的“伊甸军”,地形狭长的大陆连接带对作战十分不利,方然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打算。 他的计划,还是以西线为主,为此而务必尽快吞并psk。 不论是不是障眼法,会谈,并不会花费自己太多时间,西历1501年2月4日,正午过后,一架由无人战斗机伴随的灰白色旋翼机,出现在雅库茨克以东的天空中。 机群后方,另有几架灰白色旋翼机,以一定间距分布在晴朗无云的天际下,为即将接受阿达民操控的“替身”提供通信支持,在卫星、地面链路都不敷应用时,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保持与大后方的网络畅通。 当地时间下午2:30,灰白旋翼机穿过两道防线,按先前约定,一路上未遭遇拦截、或者面对空火力,顺利抵达坐标点。 今天,天气很好,一抹流云点缀万里晴空,风雪暂时无踪。 舱门敞开,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袭来,没有知觉的“替身”拔掉充电头,探身迈步,厚实军靴踏在粗糙的混凝土停机坪上。 阳光有些刺眼,抬眼看去,几辆迷彩载具停在茂密的针叶林边。 西伯利亚的冬天,气候恶劣,像今日这样的好天气十分少有,万里之外,凭借nep大区内网与前沿节点操控仿真人,方然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向沉默肃立的psk军机械士兵点点头,信步走去,一边抬头望向湛蓝如洗的苍穹。 温室效应,导致全球气温升高,但在天寒地冻的西伯利亚内陆,这更像是一句谎言。 “您好,海峡对面的管理员; 管理长在临时居住点,离这儿有点远,请登车。”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吗;没有别的意思,但,我的网络信号,” 身着臃肿衣装,几名迎接者都是人类,很长时间没和大区之外的同类打交道,方然有一点陌生感,他说话间抬手遥指, “未必能覆盖,如果要远离坐标点,就需要一系列的中继设备,否则,恕无法成行。” “替身”,远程遥控的仿真人,看起来几名接待人员都没见过,也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人掏出古董般的步话机,询问几句后,才转告方然可以“便宜从事”。 讯息中约定的会面地点,正是坐标处,但,哪怕出于对“斩首行动”的顾虑,对方管理员也会隐藏起来、一般会躲到地下,这是否说明psk大区尚未有成熟的远程操控、生化仿真人等技术呢,方然这样猜测到。 登上迷彩载具,车辆沿林中小路前行,身后,则是布设中继设备的无人机、工程机器人,方然对这些都浑不在意。 psk方的接待人员,则挺新奇,座舱内的陪同者还向后张望。 不多时,车队抵达目的地,下车走向一处破败的依山建筑,方然辨认出,这应该是废弃的金属类矿井。 搭乘吱呀作响的电梯,一路向下,其间穿过好几条凌乱的甬道,通讯中继距离的延长,特别是小型低功耗终端越连越多,让方然有轻微的迟滞感,但,反正也不是来打仗,只是与对方管理员见面商谈,倒还可以接受。 持续的深入地下,距离地面,总归已经有几百米,这是一个能防御所有武器的深度。 最后,到达密闭的防护门前,在这里psk接待人员提出“检查可疑物品”,用仪器扫描一番后,就开启大门请他进去。 “大门不要关闭,会影响信号。” “……可以。” 看得出,对海峡对面的管理员,psk方的人员多少有些抵触情绪,只是出于职责,没有明显的表现在外。 确认信号没问题,方然控制“替身”走进门内。 。 正文 第五九〇章 前景 “请坐,阿达民,可以这样称呼你,是吧。” 密闭门内的空间,一眼望去,相当空旷,这里应该是矿井内的矿车集散地,地上还有落满尘土的轨道。 只听到声音,却没找到对方的人,方然没说话,只站在原地观望。 总之,出现在这里的是“替身”,不论对方耍什么花招,一具生化仿真人的代价,对自己、或者nep而言都微不足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接受请求,决定见面时,方然也设想过,既然告诉psk的管理员“自己将用‘替身’出现”,科技实力明显逊色的psk,会不会打这一具生化仿真人的主意,但反正这大区很快就将被吞并,对方根本没时间研究、吸收其技术,去为己所用。 空旷的调车场内,略有回音,男人的低沉声音再度响起: “请稍安勿躁,现在,接待人员正搭乘电梯远离,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谈。 此外,我认为自己有必要说明一点: 不论出于什么动机,既然我们约定在这里会面,那么,希望你不要尝试对我不利。 即便我毙命于此,滨海边疆大区依然会全力抵抗,动用包括核弹在内的任何手段,战至最后一刻,这应该不是你乐于见到的情形。” “这算是威胁么? 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就这样称呼你,可以吧。” “可以,这无关紧要。 我无意虚言恫吓,而是想保障你我的这一次会面,可以顺利进行,至于对话之后,迟早也许还会刀兵相见,再战不迟。” “我明白了。” 现身之前,先打消自己猝然发难的念头,这正和方然的心思。 既然自己肯来,就是对psk的管理员感到好奇,至少在听对方说出想说的一番话之前,他不会动手,何况“替身”深入地境,敌暗我明,动手也占不到便宜。 简短交谈后,不多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渐渐走近前来。 借助“替身”的双眼打量,这时,空间内的光线已逐渐明亮起来,方然看清来者是一位约莫五十岁的男人,中等身材,体格似乎也比较健壮,待到来人走进、能够看清样貌,他才感觉到此人面带倦容,好像没什么精神。 “你好,东北太平洋大区的阿达民; 虽然并非真身,我们,终于还是有机会见上一面了。” “你好。” 会面,并非自己发起,方然只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等来者自己说下去。 按管理长的指引,接下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空旷而略显凌乱的调车场,在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来。 “这里非常安全,哦,当然,你并不会在乎,这是我出于安全考虑,而选择的隐秘会面地点,现在,整片矿区内并没有其他人在,也不会有任何监听设备,至于你一路布设的网络节点,我希望,它们都是安全的。” “这我可以保证。 不过,也没有第三方,会对你我的对话感兴趣罢。” “那可不一定。” 说话的声音不大,坐下之后,男人摸索出水杯来喝上两口,他看着“替身”的脸。 “在正式对话之前,我认为,我们可以先确证身份。 这并不难,譬如,在滨海边疆大区,敝人作为管理长,有完全意义上的控制权限,除我之外,大区内的任何人都没机会组织这一次会面;至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情形,也应该一样,由此可以断定掌控这台机器人的,必定是管理员本人。” 眼见“替身”点头回应,男人靠在椅背上,想了想,然后不紧不慢的开口。 “我就开门见山的说吧: 阿达民先生,对这年头的东北太平洋大区,滨海边疆大区,乃至整个人类文明的前景,你是怎样看待的。” …… 西历1501年2月7日,会面之后的第三天。 黄昏将尽,寒冬季节的一抹夕阳,消逝在天边,广袤的西伯利亚大地上,战线一侧的林海山峦间,无数机器人正荷枪实弹,准备向西发起进攻。 作战平台,从巴掌大小的微型袭扰无人机,到庞大如山的多足攻坚机器人,围绕雅库茨克地域的交火线一侧,“天堂军”在几天时间内,集结超过四十万精兵强将,目标,psk大区重镇雅库茨克。 雅库茨克,情报显示居民近两万的一座要塞,规模远比人口换算的更庞大。 大概在开战前三周,侦查情报显示,滨海边疆大区似乎有所觉察,紧急疏散了雅库茨克要塞的几乎全部人口。 到现在,机器大军兵锋所指的要塞,已变为一座空城。 对人类广泛安插到军队,各项活动都有人类参与的psk而言,这情形很不寻常。 面对实力、规模都占优的“天堂军”,对手,是否已有对策,或者决定将自动化作战平台集中部署到雅库茨克,寄望于用先进武器对抗先进武器,将“天堂军”的前进步伐阻挡在勒拿河以东呢。 如果在几天前,方然一定会有这种猜测,正如“盘古”的结论。 但现在,秘密会面之后,他断然不会再有类似的想法,心中思绪更翻涌难平。 不管怎样,既然做出了至关重要的决定,脚下的路,便只有一直坚持着走下去,即便后悔,也绝对无法再回头。 将作战控制交由“盘古”,控制室内,方然静默的观看着。 进攻即将发动,日落后,植被茂密的大地万籁俱寂,对面psk军的防线,一片死寂。 当地时间晚八时许,“盘古”一声号令,几十万“天堂军”作战平台顷刻行动起来,远程火力准备猝然发难,大量履带式炮车、多足机器人穿过银装素裹的林海,碾过白雪皑皑的开阔地,以向心突击方式,对雅库茨克要塞发起猛攻。 进攻来势汹汹,相形之下,防御一方的火力则明显贫弱,难以抵挡“天堂军”的攻势。 战前几周将民众撤离,仅留存规模有限的机器人守备部队,在技术落后的psk,机器军队的规模与能力都不足,面对强敌,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夜晚发动进攻,倚仗夜视装备与战场侦查体系,夜色掩护下的“天堂军”作战兵力一路奔袭,很快将psk军的防线击破。 大批的后续部队,越过支离破碎的外围防线,向要塞挺进。 正文 第五九一章 目标 深夜,星光黯淡的西伯利亚大地,射线与闪光划破一大片不见五指的黑暗。 向雅库茨克外周阵地推进,短促的遭遇战,到处迸发,部署在坚固要塞周边的一大片永备火力点让“天堂军”蒙受损失,却无法阻挡潮水般涌来的机器大军,接二连三被精确打击的猛烈火力摧毁。 进攻一方,几十万作战平台,采取多路齐头并进、敌后机降的立体作战模式,向方圆近百平方公里的战区内投送大量兵力,力求速战速决。 阵地内的psk军,则一副消极防御的态势。 不知是否因为情报、侦查体系的缺陷,龟缩于防御工事内的武装机器人,只各自为战,而没有多少协同行动,更谈不上局部的反冲击与运动战。 激战中,向前线运动的钢铁洪流,几辆外表平平无奇的轮式重型载具夹杂其中,顶置武器战左右扫掠,环视战场,向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控制室传送影像,让身在地下世界的阿达民能够身临其境。 视线里,一排排炮管平端的钢铁战车,隆隆向前推进,铁流中偶尔炸开绚烂的焰火。 射线划过天际,闪光乍现,沉闷爆炸声自远方传来,大地随之颤动。 夜袭,不计代价的进攻,遭遇的psk军抵抗烈度,远不及预期,一切却在方然意料之中。 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psk大区的管理长, 正在遵守约定,践行诺言吗。 却不知此时此刻,身在雅库茨克要塞的此人,正在做什么呢。 …… 三天前,西伯利亚腹地,灯光明亮的废弃矿井内。 面对远道而来的“阿达民”,管理长,滨海边疆大区的“上帝”,一开始并未直白的说明内心所想,而是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对当下时局有何看法”,这问题,似乎挺无稽,方然沉吟着寻找措辞。 还能有什么看法,时至今日,战火想必已燃遍了盖亚表面,维持十年虚伪和平的割据势力之间,正你死我活,身为管理员怎可能不明白这一点,难道,还需要自己这个侵略者来点拨,才能通晓一二不成。 “我以为,对当下的局势,你我的认识应该是一样的。” “的确是这样。” 来者的心不在焉,管理长敏锐的觉察到。 但他并不担心,想必眼前之人在听过一番话后,会很有兴趣留下来与自己商谈。 “过去的历史,无须多言,总之,今天人类文明已进入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分裂世界的割据势力,正在火并,恰如现在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与滨海边疆大区,照此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决出最后胜出的那一方。 那一方割据势力,或者不如说,那个人,” 说到这里,方然心有所感,他在“替身机器”里深吸一口气, “不论是什么情形,总之都将是盖亚的掌控者,他将要达成的,是人类迄今为止从未触碰过的成就: 一统盖亚,继而,有资格、也有能力,追寻更高的目标。” “更高的目标”,那会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方然下意识的看了两眼对方,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抑或是公社主义、共生主义的世界,身为管理员,自己原以为所有同类都会追逐前者,但眼前的五旬男子却未必会这样想,只不过,不论他怎样想,最终也将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事态是明摆着的,psk即将毁灭,管理长,很快也将在自己手中迎来一死。 但他居然还有心情…… 会面,在这里侃侃而谈,这实在反常。 就在阿达民沉思时,管理长的叙述,还在继续: “消灭竞争者,成为唯一胜出的人,这,是所有管理员奋斗的目标。 在这或许是人类最后一次盖亚大战的战争中,胜出,还是灭亡,一切全凭实力,管理员时代的战争规则就是如此,说到这里,我倒是想问问你,阿达民,你认为自己在这场竞争中,有没有胜出的希望? 如果有,最终胜出的概率,又会是多少。” “坦率的讲,我不知道。 但,反正别无选择,也只有把心一横走下去,不是么。” 面对管理长,并非生物学、而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同类,身为进攻一方的掌控人,自己没必要在他面前闪烁其词,反正此人命不久长,这是方然的想法。 不过很显然,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却不这么认为: “即便没有明确的概率,阿达民先生,你的胜算,也会比我高得多。 就我个人而言,事态,是很清楚的,两年来一直与‘天堂军’交手,且屡战屡败,我和大区内的民众都见识到,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武装力量,远在自己一方之上。 现在,如果不出意外,‘天堂军’明天就将发动规模空前的进攻; 说不定,在几个月时间内就会横扫滨海边疆大区,我这样讲,并不是一种恭维,阿达民先生,你认为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这一切都是‘命运’,你身为管理员应该能理解。” “哦,理解与否,现在都没所谓了。 面对强敌,自己与所掌控大区的命运,几乎注定,从这场同类相残竞争中胜出的概率几近于零。 这一点,我自有明确的认识。 但,另一方面,即便面对滨海边疆大区时,有绝对的优势,阿达民先生,恕我冒昧的问一句,你认为自己击败所有竞争者,最终一统盖亚的希望有多大? 你,能保证这一点,从残酷的竞争中幸存吗。” 不能,当然不能,听到这里方然有些疑惑,他完全猜不到对方的意图。 psk大区的管理员,是自知大限将至,只想找同类来说一说话呢,还是精神错乱,只为发泄心中郁愤。 但是看男人的表情,神态,却又不像: “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天堂军’,实力强横,这一点我完全确信。 不过,即便交手这么久,阿达民先生,你也未必对滨海边疆大区的武力,有非常准确的把握。 滨海边疆大区,十年来,从未有一刻放松警惕、松懈战备。 不仅有一千多万作战平台, 除此之外,还有数量可观的核弹头,与足够的运载工具。” 正文 第五九二章 答案 “历次冲突中,我方投入的作战平台数量、质量,并不落后太多,近一年来却打出十分难看的交换比。 我们,陆续丧失了大片领土。 正因如此,结合其他一些情报,我有理由认为,滨海边疆大区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武力差距,并不体现在作战平台的数量和质量上。 而搜集来的情报,也有大致相似的指向。” 说到这里,看起来有一点病恹恹的管理长,有些目光炯炯 “‘强人工智能’,或者、随便什么称呼也无所谓,你们应该是造出这东西来了,是吧。” …… 思绪,有如潺潺溪流,在峰峦起伏的回忆中蜿蜒流动。 大屏幕上,是夜色中的前线战况,视线中乍现一抹妖异的刺目桔色,那是近距爆炸的光。 深夜中的激战,天色,是浓重如墨的黑暗,有完善夜视能力的对抗双方却一点也未受影响,密集突击的“天堂军”前锋穿透防线,用机器人与爆震弹清除诡雷,转管炮、电磁炮与制导火箭恣意倾泻,向环形防线内挺进。 完全无人化的机器大军,战绩,损失,每一刻都在即时刷新,突破外周防线的战斗,让“天堂军”损失约六千之众。 对照总兵力,这数字着实微不足道。 一路跟随大军,自己的观察,与asa的实时分析结果,都验证了方然的猜测。 到目前为止,他并未在战场上见到一个psk军士兵,守卫雅库茨克的敌军完全无人化,这与过去交战中的情形大不相同。 原因,现在没空多想,阿达民一边观战,一边下达指令,让“盘古”在攻打要塞时,严格限制重武器的使用,他需要夺取位于雅库茨克地下的控制中枢,进而,才有可能通过“相对和平”的方式,进占整个滨海边疆大区。 载具穿梭前行,不多时,进入一片狼藉的要塞毗邻带。 前方战况激烈,方然操控“替身”下车,避免显眼的载具在抵近时被击中,继而殉爆。 时间,接近了午夜,蜂拥而至的“天堂军”武装机器人,在要塞防卫墙上打出几个缺口,清扫墙头火力点,继而攻入要塞之内。 越过要塞防卫墙,不多时,“阿达民”离开汹涌的机器大军,在原地稍待片刻。 情报传来,显示“一号目标”的位置,与预料的地点几乎分毫不差,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被锁定在要塞对侧的山岭地带。 地下基地吗,应该是,没有片刻迟疑,“替身”快步攀上一辆履带式炮车。 无须阿达民下达命令,根据情报,万里之外的“盘古”已运筹帷幄,拨出几支兵力,重点进攻雅库茨克要塞的各隧道入口。 “天堂军”攻入要塞后,巷战随即展开,在这里,方然终于目睹一些人类士兵的出现。 外骨骼,大型多足机器人,乃至炮口火舌喷吐的履带式载具,疑似psk军精英的作战力量,在要塞街巷中活跃穿行,大口径榴弹遍地开花,间或夹杂几道射线,电磁炮射击的“滋滋”声令人头皮发麻,火光一时映红天空。 激战,集中爆发在要塞核心区域,psk军已是强弩之末。 只因“天堂军”有所顾虑,在进攻中,限制使用破坏力强大的重型武器,只有一架架中小型无人机在战区上空穿梭,才拖延了战斗的时间。 空前激烈的战斗中,人类的意志,勇气,乃至智慧,并无从体现,只徒然蒙受惨重伤亡。 机器扭作一团、殊死搏斗的战场上,人,已经成为很突兀的存在,从战斗开始时到现在,并未发现太多人类踪迹,这与以往经历迥然不同的情形,让方然百味杂陈,他愈加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不禁一阵心头发紧。 开炮,弹丸疾飞,圆脑袋履带式炮车开辟通路,用大口径尾翼稳定榴弹横扫一大片断壁残垣,主入口的钢铁巨门暴露在外。 冲击,闪光,爆炸,纷至沓来,即便通过“替身”去感知这一切,方然仍有些气血翻涌,刚要跳下车来,目之所及,远处建筑顶端的红色映入眼帘。 黑夜中迎风飘扬的景象,似曾相识,让阿达民身形一滞。 旗帜,金黄色的五芒星,古拉格的那一次经历映入了脑海,意味,却已截然不同。 “看到那边了吗? 不要破坏广场建筑群,务必一切如常,以上。” 简短吩咐ai,跳下炮车,阿达民将身形隐匿在废墟中,探头张望。 战斗,正趋于白热化,防守入口的psk军眼见力不能支,却毫无惧色,拖着白烟的火箭弹疾飞而至,将隆隆前进的履带式炮车炸成了一支熊熊燃烧的大火炬。 拼死抵抗,载具中的人类,究竟是为怎样的信念而战。 死亡,消散在时间的长河中,倘若一切都已注定,挺身牺牲的意义,又在哪里…… 尖锐的问题,至此内心,置身于枪林弹雨的钢与火之炼狱,此时此刻,方然的内心却十分平静,而不再有丝毫迷惘。 只因在那一次会面后,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 强人工智能,是吗。 看起来,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已猜到了一些关键。 事到如今,面对即将下车的对手,无须再刻意歪曲、隐瞒,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般的谨慎,方然不置可否的缄默不言。 这种表态,事实上是一种默认,管理长洞若观火。 “那就算是吧。 一种划时代的创造,恩,不是吗? 只要有这种东西,莫说战争,迄今为止一概由人类垄断的任何领域,甚至于创新的科技研发,在强人工智能面前都没有禁区。 阿达民先生,你的胜出几率,也因此而得以极大提升。 不过,关于这一新事物,我并不想详谈,而是想认真的询问一点,在拥有了‘强人工智能’之后,你、我都明白,治下大区内的所有同类,民众,学者,或许还有奴仆,全都会成为一种多余。 眼下的人类世界,战争,如火如荼; 是什么,驱使着你,没有对民众采取灭绝政策,将一切可用资源投入到残酷的竞争中,为胜出而不择手段? 你的动机是什么呢。” 。 正文 第五九三章 怜悯 管理长的问题,让方然有一点意外。 动机是什么,怜悯,同情,还是孑遗一身的恐惧,他本能的不敢多想,更不想回答。 “不回答也没关系。 判断一个人,不能看他、或者她说了什么,而要看做了什么; 从这句话出发,我认为,你的所作所为,对眼下局势所持的态度,似乎与我所知的其他管理员、竞争者,都不太一样。 这种差异,的确很耐人寻味。 看起来,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已意识到一个问题,至关重要的问题,一个但凡对永生稍有念想,便无法回避、也无法解决的悖论。 正是这悖论,让你对残存的人类,心生矛盾,才没有将幸存者们如垃圾般一扫而空。” 永生,永不下车,无限长的生命。 一开始就明白,身为管理员,几乎必定会有这种念头,真的从男人口中听到“永生”这个词,方然还是心头剧震。 果然如此,管理员,彼此竞争的同类,想法都会是一模一样的。 但究竟又有没有区别,眼前的psk,自己的nep,乃至北大陆的aa,各自把持的管理员之间,想法,真的会完全一样吗。 “追寻永生,憧憬着无限长的生命,继而毅然决然的,踏上一条流淌着血与火的不归路。 不论这时代的其他管理员,最初的动机如何,这里,我不妨直言相告,几十年前下定决心,要从这注定走向毁灭的世界中脱颖而出,一路上支持着自己的信念,便是如此 永远活下去,是我的最高目标。 阿达民先生,不知道你一开始的念头,是什么,但这其实并无关紧要,不是吗? 不论出于何种动机,一旦行动,便再也无法回头,最终必然殊途同归,指向通往独裁者、割据势力、大区管理员的路。 只因在这样一个荒谬的时代,只有管理员,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根本无须发问,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而成为管理员,迟早都会萌生这样的念头,永生不死,应该也是你的一项至高目标。” 是的,用不着开口承认,更无须在对方面前掩饰。 方然知道,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与其他管理员一样,必然早就洞悉了这点,既然都是“同类”,心知肚明的事就没必要否认。 当然也没必要刻意承认。 但,对眼前的管理长而言,这一目标,岂非已注定会落空了吗。 带着些许疑惑,他继续聆听下去。 “正是基于这种判断,结合情报,我才会大胆的猜测,你,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也已经洞穿了‘永生’与‘文明’之间的千丝万缕之联系,进而,才会出于完全理性、而非感情用事的动机,保留残存的人类文明。 一个人的命运,不论他、或者她是否意识到,终究会与‘人类’,与‘人类文明’的命运,紧密相连; 人的定义,只有在‘人类’的范畴里,才有意义; 人类的定义,也只有在‘人类文明’的范畴里,才有意义。 一个人,如果脱离了人类,脱离了人类文明,即便在物理上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也终究是徒劳,注定将会是茫茫宇宙中的游魂野鬼; 与其说是永生,不如说是不死、却也并非活着的一直拖延到永远,难道不是吗。” 沉默,是阿达民的回应,管理长的这番话让方然感到压抑,他微微低头深吸一口气。 “替身”无须氧气,但,也传递了这一细微的动作。 管理长所说的,一点也不陌生,甚至不会让方然感到意外,毕竟身为永生追寻者,多少年前,他就在“匿名者”的绝笔中,看到过相近的叙述,也因此而解开了长久困扰自己的一个谜团。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迷惘与绝望。 一个人的永生,面对现实,完全是永不下车与文明延续的悖论,两者冰炭不容,眼前的管理长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 即便如此,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思绪,搭起了久远的回忆,方然不禁会猜测对方的意图,是否只是在自知大限将至、命不久长时,找自己这样的“同类”来倾诉衷肠。 但他完全想错了。 来者的表情与动作,管理长全看在眼里,接下来,他言简意赅的叙述一遍现实。 那身为管理员、追寻者,理应洞悉的黑暗未来,继而说出自己的观察与判断,这世上,多少大区的管理员,似乎已对此感到绝望,继而恣意妄行。 “这样讲,一点也不夸张。 滨海边疆大区的情报工作,还算卓有成效,让我观察到很多令人不安、扼腕叹息的现实。 过去的十年里,盖亚表面,究竟发生过多少罪恶? 根本无以尽述。 想必身为管理员的你,也会得到一些讯息,十年来,割据盖亚表面的独裁者们,都做过些什么; 穷奢极欲,荒y无耻,以践踏生命与尊严为乐,抑或将战争视为儿戏,种种丑行不一而足,作为旁观者看着这一切,我会知道,他们恐怕早已看穿了这无解的悖论,继而,踏上自己所选择的另一条路。 说白了,在这些管理员眼中, 既然无法以‘人’的样子一直活下去,那么,做什么也都无所谓。 相形之下,至少在滨海边疆大区的侦查体系眼中,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形势,还算相当‘正常’。 虽不知你身为管理员,是否也做过一些可怕的事,但,在掌控‘强人工智能’后,仍未对治下民众举起屠刀,这让我有了起码的判断。 你,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或许会和其他‘同类’不太一样。” “那么,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出于怜悯,同情? 还是已经破解了永生的悖论。” “怜悯,同情? 当然不,有这些想法的人,根本也无法成为一名管理员。 事到如今,索性坦率的讲吧,我只是期望你会破解这永生与文明的悖论; 但,能与不能,这并非我能决定。 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审时度势,在明知滨海边疆大区危在旦夕,身为管理员的自己,亦命不久长之时,从自己最本质的动机出发,尽其所能的,为实现自己的最高理想,做出一点想必是微不足道的努力。” 。 正文 第五九四章 投降 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他的最高理想,会是什么呢。 无须猜测,或者,自认为是“公社主义”或者“善待民众”的凡此种种,神情疲惫的男人已咳嗽几声,继续讲下去。 “阿达民先生,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的最高诉求,又是什么,说实话我并没有任何的把握。 迄今为止,这世上,也不存在能够看透内心思维的手段,所以,我必须承认,这一切都建立在我的假设和揣测之上。 但不管怎样,我仍认为: 你和那些恣意妄为、自掘坟墓的管理员不一样。” …… 闪光,继之以爆炸的轰隆,要塞一隅的隧道网络入口,被炸弹的巨力撕开。 工程机器人扩张开口,“士兵”蜂拥而入,圆脑袋履带式炮车冲锋在前,多足机器人则继续搜索其他薄弱点,伺机突破。 地面战斗告一段落,在雅库茨克的庞大地下世界,是否会埋伏更强大、更棘手的psk军主力,考虑到“天堂军”的空中优势,防御一方的最佳应对策略,就是如此,方然却没有这顾虑,放手让机器大军向前推进。 雅库茨克的地下世界,电力被切断,到处都是一片漆黑,武装机器人与载具则在黑暗中沉默前行,只在开火时,才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替身”搭乘轮式载具,跟随大部队,开战后已操控这具钢铁身躯两三个小时,四十八岁的男人有一点疲惫,他暂时离开“替身机器”,瞥几眼“盘古”的实时报告,确认nep大区的西线没有危机,便到控制台前观望战局。 雅库茨克,按旧时代的地理资料,只是沙罗东部领土上的一座小城。 即便在理联时代,受限于恶劣的气候、交通等条件,这里也没有被大规模开发。 如此看来,完全是现在的psk大区苦心经营,才打造出这样一座占地上百平方公里的庞大要塞,与错综复杂的地下构造。 按psk管理长的说法,从雅库茨克的控制中枢,远程链接赤塔,便可以一下子将整个大区的监控、管理乃至作战体系,接管过来,进而在很短的时间里,如合并般“接管”滨海边疆大区,而无须付出大规模战争的代价。 至于说,身为一个大区的“上帝”,管理长为何会放任这一切发生…… 宽阔隧道中,履带式炮车头前开路,水冷大口径滑膛炮的硕长炮管来回扫视,多通道摄像头捕捉的画面里,始终没见到敌方的踪迹。 柴油机隆隆作响,电力驱动的武装机器人散开搜索,目之所及,空旷的隧道、洞窟内,只有一堆堆乱七八糟丢弃的设备、备件,水泥地面残留着履带啃痕,psk军的作战单位皆不见踪影,凭空消失。 消失,用在这里并不恰当,方然本来也不知道“它们”是否曾在这里。 随着机器大军的推进,答案,渐渐浮出水面,跟随载具前进的阿达民百感交集,甚至于,有一些艰于呼吸: 管理长,的确说到做到,看起来psk军正按兵不动,或者…… 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一个新的未来。 视线里,是高大开阔的洞库,红外探照灯的“雪亮”光芒下,“替身”看到的,是一排排整体停放的圆脑袋履带式炮车; 再向前进,是更多的重型卡车,驮载机动式远程火箭炮,长方盒子般的反炮兵雷达,小口径转管化学炮,乃至高超音速巡航导弹,这些沉默蛰伏的巨兽,数量,一眼望去简直成千上万,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且不算,多路并进的“天堂军”,还传来其他路线上的实时影像。 多足巨型机器人,履带式电磁炮车,这一大片静默待机的钢铁洪流,臂膀、炮塔与车体上,随处可见低可视度的灰白五芒星。 这些,毫无疑问,全都是psk军的主战装备。 雅库茨克的地下建筑群内,空间如此广阔,屯驻的机动兵力至少在十万之众,这一切,竟让随军前行的阿达民心生敬畏,哪怕他知道,即便这些装备倾巢出动,也未必能击败汹汹而来的“天堂军”,但敬畏之处本也并不在此。 敬畏,甚至牙关紧咬,身为管理员而感同身受的,是管理长的抉择。 是在惊讶吗,不,早在之前分别的那一刻,自己就知道事态必定会演变到这样的局面。 此时此刻,就在地下隧道里,以“替身”穿行在武器海洋里的这一刻,自己,恍然心生某种莫名的信念,甚至连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仿佛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不再畏惧死亡了吗; 不,自己,根本没有那么无畏。 而是忽然间真切的领悟到,追寻永生,与追寻未来,目标根本是一样的。 …… 三天前,废弃矿井深处,阿达民聆听管理长的陈述。 此人的动机,当时,方然以为并不难猜: psk即将毁灭,身为一名信仰公社主义、共生主义的管理员,所能做的,无非是用滨海边疆大区的一切作为筹码。 诉求,则是大区内民众的性命,具体的讲,是以“滨海边疆大区无条件投降、并被东北太平洋大区吞并”为代价,换得阿达民的一句承诺: 在接收psk的全部资产后,言行如旧,不要将无辜民众屠戮殆尽。 用整个大区作为筹码,换得的,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看起来这样做的家伙就是麻瓜。 但在命运面前,这,却又是psk之管理长能做到的唯一。 时间宝贵,既然洞悉了这点,方然索性直率的说出这一切,意外的是,管理长却对他的解读不以为然: “一场交易,恩,这样理解也行。 不过,身为大区管理员,我自认为,还是有起码的头脑和判断力。 如果只从自身利益出发,那么,动员滨海边疆大区竭力抵抗,尽量拖延一段时间,延迟死亡,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不是么。” “难道不是吗。” 方然的声线有些冷淡,这并非刻意,而是一种生活习惯。 人的一切言行,皆为自身利益,这是真理; 即便眼前的管理长也一样。 所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根本的动机,自己必须有深刻的洞察,否则便有风险,这是多年来养成的思维模式。 正文 第五九五章 筹码 除非有合理的动机,否则,方然不会信任任何一个人。 尤其是同类。 但管理长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如果从自身利益出发,对于我,一个目前仍掌控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最优策略当然是负隅顽抗,动用治下的全部力量,尽可能拖延死亡的那一天到来。 阿达民先生,生命,对你、我而言,都是一样的宝贵; 但你好像忘记了,即便曾经是追寻永生的‘同类’,现如今,憧憬永生、看起来也的确有望碰触这奇迹的你,和命不久长、必定会死于其他管理员之手的我,对什么是‘生命’,看法却已经是泾渭分明。 对你而言,活着,便可以一直拥有自己的生命,这生命的长度,可以近似的认为是无穷大。 可是对我而言呢? 既然早晚一定会死,我的生命,便倒数以天计。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还有求生欲的人,都会将哪怕是苟延残喘看得比什么都重。 抵抗,然后覆灭,被送上绞刑架,这种行为在你看来,根本全无意义,的确如此,在无限长的生命面前,苟且偷生的这一时半刻,分文不值,但是站在我的立场上,一段哪怕如此短暂的生命,难道就不是生命了吗。 我的生命,总共也不过数十年,再怎样短暂的一夕时光,现在,都弥足珍贵。” 管理长的话,让方然心生一丝警觉,尽管操控着“替身”,这种警觉其实并没有必要。 但,诚如眼前的男人所言,所谓“牺牲自我,拯救民众”的行为动机,看似合理,却完全与一个永生追寻者、哪怕是注定失败的永生追寻者身份迥异。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一旦以此为标尺衡量,短暂的苟活委实毫无意义。 但倘若注定会死呢, 眼前的旦夕,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用自己仅存的生命,换取psk民众的幸存,这完全不似一介永生追寻者会做的事,除非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方然也觉察到,这设想另有反常之处。 即便管理长不主动投降,抵抗到底,吞并psk的nep也不见得会将民众一扫而空,毕竟在完全吞并psk之前,实力更紧迫时,自己都没有下令这样做,如此一来,对方投降、还是顽抗,根本没有区别。 这种疑惑,由方然直接提出,管理长则不以为然的摇头: “是吗,下场都一样? 那是建立在你,阿达民,能最终胜出、赢得这场管理员之内战的基础上,如果是其他冷酷无情、残忍好杀者,成为了‘那个人’呢? 放弃抵抗,将滨海边疆大区拱手相让,相比于双方决一死战,显然前者更能增强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实力,进而,极大提升你在竞争中胜出的概率,虽然说,在成为‘那个人’之后,你究竟会怎样做,我并无法预见, 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本来也不是一个可以挑三拣四的时刻。 相比于西边的乌拉尔大区,或者,西大陆废土上的割据势力,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关注他们的作为,所见所闻却令人作呕。 阿达民先生,你要明白,信仰共生主义的我,绝不会将你幻想成一个救世主。 只是拘囿于现状,地缘形势,我并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寻找更合适的‘接管者’,而只有找你来商谈,仅此而已。” 管理长的解释,相当符合逻辑,方然认为这一番话挺有道理。 他决定回到刚才的疑问,时间有限,不想在此事上耽搁太久,甚至拖延“天堂军”的进攻: “最后一个问题。 管理长,既然如你所言,仅存的旦夕时光弥足珍贵,那你为什么会选择投降呢。” 理由,动机,做出这一抉择的根本原因,方然的确十分好奇。 即便对方不讲,不论践行承诺、还是另有诡计,“天堂军”都必定能拿下psk,询问管理长的动机,就完全是出于一种探究的心态。 他真的很想知道,一个曾憧憬永生、却注定无缘的“同类”,内心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 “我只想以此为筹码,获得机会,找你来谈一谈。” “……?” “阿达民先生,你说的很对。 事到如今,‘天堂军’大兵压境,不论身为管理员的我,何去何从,滨海边疆大区都会很快被击败,继而被吞并; 而生活在这里的无数民众,极大概率,也并不会遭遇被灭绝的厄运。 毕竟对你而言,在吞并滨海边疆大区之前,都没有对民众做出这种事,又如何会在吞并一个资源丰富、领土广袤的大区之后,因为民众的少许资源消耗,就举起屠刀,将无辜生灵尽数涂炭呢。 尽管如此,如果我选择了投降、而非抵抗,你的收益会更大得多,这毋庸置疑。 那么,哪怕是出于利弊权衡的考量,你也会接受建议,见面商谈,我也因此而有机会与你谈一谈,那些‘同类’之间的话题。” 话题,什么样的话题,方然隐约有了某种预感,他不自觉的竖起耳朵。 “阿达民先生,我,和你,都是憧憬着永生,追寻着无限长生命的那一类人。 今天,盖亚表面的态势,已十分明朗,管理员之间的竞争已白热化,很快就将决出一统盖亚的‘那个人’,那在之后,凭借必然会有的‘强人工智能’,与整个盖亚、或许整个恒星系的资源,触碰到永生的神迹,谅也大有希望。 然而,如我所料不错,你如今也已预见到永生之路上,横亘着的那道天堑。 ‘人,终有一死’,这也许将不再是真理,然而要想追寻无限长的生命,仅仅维持一具身体的不朽,一个意识的永续,还远远不够; 多少年前,你或许曾在某处,见到过这鞭辟入里的箴言,是吗。” 仿佛闪电划破夜空,管理长的话,让方然一阵战栗,他立时想起了“匿名者”的那封绝笔,那篇震撼心灵的记述。 “匿名者”,是的,身为永生追寻者,十有会看过那篇文字。 多少年来潜伏于世,现在,已完全没有了这样做的必要,他缓缓点头,变相证实了管理长的猜测: “902-49a-t275。” …… 正文 第五九六章 关键 战斗,还在继续,时间已不知不觉跨过了午夜。 北大陆天光大亮,西伯利亚腹地则是星辰满天,“替身机器”里,四十八岁的男人已经有一点倦怠,却很罕有的没及时去休息。 借助“替身”,在蜿蜒到雅库茨克近郊的隧道内前行,刚刚经过又一座庞大洞库,地下深不知几百米,竟然囤积着如此庞大的武装力量,哪怕性能落伍、甚至是落后一个时代的陈旧,仍令方然深受震撼。 他知道,这些沉默的钢铁巨兽,并未被时代所抛弃; 只消进行一些改装,安装不知疲倦、无惧生死的本地a,与相应的网络、通信模块,便会迸发出巨大的战斗力。 非但如此,雅库茨克的地下基地内,这些规模庞大的作战平台,其实都已经进行过这样的改装,它们绝非理联、或者沙罗的尘封遗产,而是有完善维护、保养与后勤支持,随时可以为psk而战的现役。 滨海边疆大区的武装力量,看起来,比“天堂军”曾直面的,更加强大。 在过去两年中,一系列战役都以“天堂军”胜利而告终,这情形,曾经让方然认为,海峡对面的psk不堪一击。 但现在,见识到雅库茨克地下的沉默大军,他的看法正迅速改变。 以如此规模的大军,是否能抵挡“天堂军”、甚至将其击败,多年来积累了还算丰富的战争经验,方然并不会这样认为,但,倘若psk竭尽全力,将这些一旦损失、短时间内便无法补充的部队尽数投入前线,的确会对“天堂军”造成十分沉重的打击。 最起码,在越过白令海峡后,“天堂军”绝不会进展的如此顺利。 空有大军,却蛰伏于地下,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为什么会这样做,放在之前方然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但现在,这一切只让他百味杂陈。 伤感,就是这样的感觉么; 一定是的。 履带碾过石壁,炮车隆隆向前,距离预定的坐标点越来越近,方然一阵心头发紧。 战斗已经结束了吗,侧耳倾听,隧道网络的深处,还隐约传来双方交火的声音,却一点也不绵密,似乎是最后的挣扎。 搭乘圆脑袋炮车一路向前,现在,分明身在万里之外,方然却有点战栗,他一边很想让载具加速前进,早点见到最后的真相,一边却又本能般的抗拒,去直面那命中注定,却又令人悲伤的生命之终结。 死亡,何其可怖; 但无论如何,今天终究还是得一见了。 …… 时间,缓缓流逝,地下深处的调车场里,是短暂的寂静。 “匿名者”,身为永生追寻者而无须多言,一个也许所有“同类”都必定见过的暗语,便道出了所有。 接下来,管理长的语气,夹杂些许伤感与落寞。 “身为永生的追寻者,同时,也是失败者,其实我并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去讨论接下来的一些事。 可是,阿达民先生,之所以冒昧的将你叫来这里,其实也是无奈。 就算是一个将死之人,以自身全部筹码、提升你的胜出率,作为条件,姑且听听这个人的弥留之念头,可以吗。” 想起“匿名者”的绝笔,脑中思绪奔流,方然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我所想说的话,其实,或许对你也有一些帮助,虽然只是我自己这样认为。 阿达民先生,如我们刚才所言,在吞并滨海边疆大区之后,你所掌控的东北太平洋大区将实力大涨,接下去,很有可能从惨烈内战中胜出,继而成为‘那个人’,也因此而有资格,有希望,去尝试碰触永生的奇迹。 科学,毋庸置疑,是改变命运、抗争死神的关键,这一点并毋庸置疑,人类或终有一天会战胜死亡。 可是,话说回来,即便这奇迹有一天降临于世,在读过那篇遗言之后,你也会明白: ‘不死’,与‘永生’之间,毕竟还是有根本的区别。 一个人的‘不死’,与一个人的‘永生’,区别,是决定性的,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话音落地,眼见“阿达民”有些不明所以,管理长抬起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一个“划拉”的动作。 一个简单的动作,在同类眼中,却有别样的含义,方然顿时领悟。 “是的,正是如此: 不死,是生命可以无限;而永生,是生命必定无限。” 可以,还是必定,至关重要的区别,身为永生追寻者人人都明白,是“能否消除一切外来的死亡威胁”。 相比于身体的衰老,外来的威胁,物理上让一具身体毁坏,栖居其中的意识灰飞烟灭的任何因素,才是永生之路上最大的障碍,正因如此,任何一个永生追寻者,都绝无法容忍文明存续带来的威胁。 然而,倘若灭绝文明,孑然一身,又迟早会变得不复为人。 这,是即便成为“那个人”,也无法破解的永生、文明之二元悖论,令人扼腕叹息。 身为永生追寻者,多少年来,始终被这困局所折磨,出路到底在哪里,毫无头绪,方然忽然有些万念俱灰之感,他茫然的看向管理长。 但管理长的话,一直听下去,却让他极其错愕。 “一个人的永生,与人类的文明,矛盾,看起来是如此的绝望。 其间的悖论,无须多言,身为追寻者的你我都很清楚,可要说解决的办法,又是什么; 永生,绝对无法放弃,这是生而为人的一条底线,因此而必须为保留‘人’的属性而保留文明,然而眼下,这历史悠久而曾经灿烂的文明,却似乎已走到了尽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挽救,即便身为管理员,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阿达民,希望你没有误认为,人类文明,是毁于我们这些管理员之手。 道理很简单,即便你、我,所有管理员都没走上这一条道路,文明的轨迹仍不会变,改变的,无非是管理员会是另外一些人、而非你我,仅此而已。 人类文明,自蒙昧时代一直到今天,覆灭就在顷刻,原因,究竟是什么? 这一问题曾长期困扰着我,早在立志永生前,就令我困惑,多少年来耳闻目睹,反复思考,才似乎抓住了根本的关键。” 正文 第五九七章 秉性 “文明的兴衰变迁,自始至终,都归于某一秉性: 个体与整体利益之冲突。 亿万年的自然演化,塑造了生命,使得任何生命形态的一举一动,都为自身生存而服务; 在人类,这种诉求被称为‘利益’。 人类社会中的每一个体,从生到死,无不在为自身利益的实现而运动; 任凭时代如何变迁,这情形,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 一个人单枪匹马,独力面对喜怒无常的大自然,自己动手劳动,并天然的占用全部劳动成果,成效低下,而一群人组织起来,协同合作的对抗大自然,才更有效率,更有前途,社会因此出现,延续至今。 然而与一个人的劳动相比,协作所得的成果,却会催生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如何将这些成果,在全体参与者之间,加以分配。 这问题,在一个人单枪匹马挣扎求存时,并不会有,自身劳动的所得,即是所获的利益,简单清晰,毫无争议。 但是在一个组织,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之中,置身其间的个体,很容易就会发现,要获得利益,与参与协作,这两者之间并无一条颠扑不破的联系,进而,意识到要获得利益,并非只有自身参与劳动这一条路。 成果与劳动,无法绑定,这是客观规律决定的现实。 劳动者的成果,没有任何客观规律能够保证,一定为己所得,实际情形完全视现实而定。 ‘能拿到的人,便能拿得到’,不论交易、借贷、骗取乃至盗窃,总而言之,一切全凭实际,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遏阻这种现象。 劳动,未必有所得,不劳动,也未必无所得,一个群体长此以往,是决然无法维持的。 正因如此,古往今来一切组织体系,皆有‘规则’,通过种种手段来确保劳动者能占有其成果,至少是部分的占有,否则,任何个体的最优策略,绝对会是不事生产、专注掠夺,最终令群体无以为继,最终灭亡。 然而另一方面,必须看到,任何有能力、也有意愿制定并维持‘规则’的存在,也必然有自身利益的诉求。 将掌控的力量,用于维持‘规则’,永远不是其最优策略, 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则是凭借这占据优势地位的力量,占有他人的成果,巧取豪夺。 最终,任凭人类如何努力,如何觉醒,起来反抗甚至推翻压迫性的制度,却始终无法动摇这一客观现实的基础,始终无法挣脱文明及其自身的宿命。 时至今日,这一致命性的矛盾,已经发展到危在旦夕的极致: 管理员,掌控割据势力的‘上帝’,一方面坐拥人类文明积累至今的全部财富,另一方面,又凭借划时代的t技术,将同类彻底抛弃,视其为浪费资源的废物,认为其毫无利用、压榨的价值,甚至被归为‘活的垃圾’。” 管理长的话,振聋发聩,听起来完全是一种控诉,令方然心有戚戚。 “事态,是清楚的,只要社会、文明的定义,是成员间彼此利用、压榨,是群体中每一个体为自身利益而不择手段的竞技场,正如亿万年演化所塑造的这般模样,那么,在当今时代,足以令某一个体掌控全世界的生产力水平下,人类文明,便无论如何都无法存续。 这种‘无法存续’,并非某一个人,某一个管理员的主观抉择,而是客观上不可能,即便动用庞大资源,维持表象,也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 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的滨海边疆大区,正是如此; 念及至此,尤让我感到悲伤。” 文明,无法存续,这一判断的理由貌似深奥,方然却听得清楚明白,这正是自己多年来苦思冥想的结论。 当一个人有能力掌控世界,单凭人工智能,便可应付一切,延续至今的人类文明便无法继续存在,并非主观、而是客观上的无法存在。 既没有存在的价值,也没有存在的土壤,这并非“那个人”的个人好恶,而是客观规律决定的必然。 文明,社会,国家,群体,这一切究竟都是什么; 说到底,无非是在协作的外衣下,为一小撮个体提供压榨手段的存在。 文明的诞生,主观上是一种趋利避害,以协作共赢、而非单打独斗的方式,去对抗大自然,客观上却必定会衍生出利益的掠夺。 在没有外来强力的干预、监控之下,公平,是不存在的。 然而一旦引入这监控、干预的强力,身在文明之中、而非超脱五行之外的这力量,迟早会褪去理想,臣服现实,堕入以力量掠夺成果的黑暗。 即便这一堕行,或迟或早,必然导致群体的灭亡,后来所发生的也无非是劫后重生,是又一个始于协作,终于掠夺的循环。 这,便是自有文明以来,颠扑不破的周期律。 今日的世界,情形,确乎正是这样的情形,身为管理员而洞若观火,方然知道,自己治下的nep大区,便是文明消亡的某种前态,不仅如此,管理长治下的psk大区也一样。 民众的苟活,只好似水面的涟漪,并无法改变文明溺亡的实质。 供养民众,维持高墙内的所谓“文明”,相比于屠戮殆尽,的确是一种更温和的结局,然而被豢养起来的文明,还算是文明吗; 即便是,对一介管理员,乃至于“那个人”,这文明又根本毫无价值。 无从沉浸其中、只能在旁观望,这种文明,并无法赋予“那个人”以人的意义,更像是壁画、宠物或风景。 文明,即是威胁。 脱离文明,即是不复为人。 不论什么样的文明,但凡存在一天,其中每一个体便得为自身利益而运动,进而,对或许已实现“不死”的管理员构成威胁; 身在其间,所有人都是困境中的囚徒,任凭时光流转,永世不能挣脱。 管理长的叙述,一针见血,冥思中的阿达民愈加心灰意冷,对方的话,正是自己心中所想,然而却又分明了无新意,只因不论自己,还是眼前的管理长,乃至盖亚表面的其他管理员,都无法将这现实改变分毫。 正文 第五九八章 至高 当没有任何外界力量干预时,囚徒困境,绝对无法被打破。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放在这里,正恰如其分,描述出人类文明从无到有,一直到今天,始终无法突破的困局。 面对这困局,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尝试,不论资产主义,还是公社主义,都被证明是无能为力,至多在特定范围、特定时段内才多少有效。 长远看来,都没办法让深陷博弈困局的人类挣脱泥潭。 这一想法,早在成为阿达民之前,方然就一直有,他并不吝对管理长言无不尽。 说真的,已没有防范之必要。 “困局,正是如此; 只要人类在盖亚生存一天,这困局便万难破除。” 身为大区管理员,滨海边疆大区的公社主义践行者,管理长自有见解,他很清楚不论什么样的制度,都注定将是徒劳。 “面对这一困局,从古到今,多少人并未庸庸碌碌、虚度光阴,而用尽短暂的一生,去探究、思考、尝试解决这莫大的难题,所得之成果,也着实浩如烟海,正是他们的筚路蓝缕,让人类一步步走到今天,创造出灿烂的文明。 可是今天,从历史的高度回望这一切,这些成就,却又是那样菲薄。 历史上曾经的一切,历历在目: 面对人类与生俱来的矛盾、困局,资产主义,乃至一切人压迫人、人压榨人的制度,全都顾左右而言他,幻想着虚妄的‘人人自私自利、却可协作共存’,甚至以掠夺、压榨为社会运转的核心; 最终,必然陷入帕累托最优,走上彻底毁灭的路。 而公社主义,乃至一切人人平等、共生共存的制度,总归还洞悉到、并试图去直面这根本的矛盾,尝试用自我约束、自我监控的方式,打破笼罩文明的周期律; 最终,却因为这自我约束与监控之力的必然蜕变,理想褪色,重走旧路。 绵延数千年、乃至上万年的一部人类历史,拨开表象,实质,无非是在‘自欺欺人’与‘自我拯救’间的反复震荡。 理想,何其光辉,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 纵观人类历史,也不过是一代代心怀理想、追寻光明的先辈,如何被看不见的客观规律无情抹杀,而后来者呢,明知前人已头破血流,却永远无法、也绝不可能放弃这追寻生存、发展、未来的理想,继续前仆后继。 这样的文明史,只想一想,都让人艰于呼吸,又何尝能奢望打破这绝对的困局呢。” “事实……的确如此。” 管理长的每一句话,都有如洪钟大吕,敲打在方然心头,此时此刻他的心情何其沉重。 然而,却分明拒绝承认失败,俯首认命: “但,即便是这种铁律,这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仍然相信人类总有一天,能将其踩在脚下。 哪怕……” “哪怕什么?” “哪怕将不再是一个人,创造出的一切,也不复为今天的人类文明,但,无论如何,我都绝对不会放弃。” “决不放弃,是吗……” 其实根本别无选择,想到这里,椅子上的男人又感到一阵疲倦袭来,他打起精神,喝几口水,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又来了几分力气。 毕竟,在迎接死亡之前,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与命运抗争的机会了。 “阿达民,如果,仅仅是如果,你真有坚定不移的决心,去拯救文明,也拯救自己; 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做。” …… 西伯利亚的夜空,繁星闪烁。 时间,一点点流逝,大军在地下隧道中穿行,“替身”亦步亦趋,跟上机器人的步伐。 距离坐标越来越近,交火声,在几分钟前完全消失,“盘古”已早一步发来了战况报告,方然却置若罔闻,他不敢看。 如果“强人工智能”所报非虚,是的,这肯定是现实,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他,现在便已经—— 结局,可想而知,男人牙关紧咬,感受着身体涌出的战栗。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对追寻这一切的“同类”,直面死亡,会是多么恐怖的情形。 自己简直无法想象。 所以就是在恐惧,畏惧着命运,就和多少年前一样吗。 不,没有被恐惧吓倒,控制“替身”行走,此时此刻的方然,心中反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多少年来,他从未有如此感受,心脏,在胸膛里砰砰跳动,整副身躯都充满了活力,向着前方,向着未来,大踏步的前进。 命运,或许是这样罢,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漫天乌云,带来希望的光; 走向未来,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 生命,是最宝贵的东西。 毋庸置疑,这,是任何一个人,都应该会有的判断。 但,倘若出于命运的安排,这最宝贵的东西,注定将消逝,这世上又究竟有没有更宝贵,更值得去追求的东西,甚至以生命为代价,都在所不惜? 人,终有一死,我很快就将直面死亡。 但也正是这注定的失去,让我明白,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终究还是有更高远,值得不惜一切去追求的, 至高无上的未来。 永生,是至高的追求,你我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倘若有一天,这至高的目标,与文明的存续之间,有了不可调和、水火不容的矛盾,身为管理员,站在永生之路上的你,会何去何从; 是选择无限长的孑然一身,不复为人,还是选择舍弃自己,让文明永存呢。 啊,这种问题,你并不需要思考,也无需回答。 至于我,则早已在心中酌量过一千遍,一万遍;痛苦,彷徨,迷惘,绝望,都曾经有过,但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你可知,此时此刻,我内心真正所想的,是什么? …… 灯光,刺破黑暗,厚重靴底“吱呀”踩过石子路,回声沿洞壁远远传开。 掌控“替身”前行,不多时,视线里武装机器人越来越多,直到进入一片开阔空间。 短暂的战斗,很显然,现在已尘埃落定,一路走来所见的机器残骸,以及被“天堂军”整理的人类尸体,都无言的确证了这点。 死亡,终究还是降临了。 正文 第五九九章 逝去 激战告一段落,雅库茨克的地下世界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夹杂着焦糊的硝烟味。 “替身”的嗅觉传感器,能捕捉到细微的空气成分变化,反馈到“替身机器”,则只残留一阵浅淡的刺激气息。 即便如此,这感受,还是让方然一时间身临其境。 从踏进隧道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几小时,地下世界的战斗接近了尾声。 机器人把守的偌大空间内,呈现在眼前的,是结构错综复杂的庞大建筑群,asa不失时机的报告,这里,应该会有psk大区的核心控制节点。 拾级而上,走进迷宫般的建筑内,脚步声回荡在长长的走廊中,目之所及,这里没有太多战斗的痕迹,只偶尔见到几具被击毁的安保机器人。 不多时,凭借“替身”的多通道视觉,穿过因断电漆黑一片的核心区域,阿达民直抵主控制室。 控制室,以及,一路走来的长廊,到处可见供人类出入、使用的空间和装置,看起来,滨海边疆大区的各项事务,都还有人广泛参与。 只不过今天的雅库茨克地下,早已人去楼空,除操控机器人的士兵外,几乎空无一人。 片刻等待后,电力供应恢复。 从这里,可以链接到psk的核心网吗,方然并不确定,一切都要等“盘古”来处理。 面积不大的主控室内,倒毙者的尸体,已被运走,有机器人在擦拭地面上的血迹,另有若干具工程机器人,正在进行常规的检测、调试工作。 正对控制室入口,投影屏上,是简洁的系统登录页面,看起来很有一点怀旧之感。 登录页面,在nep大区的网络中,并不多见,整个体系唯一的管理者就是自己,权限固化,鉴权流程就往往没有存在的必要。 不过在psk大区,看起来,管理长仍习惯于这种传统的控制方式。 902-49a-t275,是便是秘钥。 “匿名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不用讲,许多永生追寻者都见到过,但,用在这里并无不妥,一路掩杀到此,方然已明白了管理长的用意,其他势力、个人,即便知道这串短码,仓促间,也没有机会进入这控制室。 输入秘钥,鉴权通过,便能掌控偌大的psk网络体系,是这样吗…… 身为大区管理员,保持警惕,是一种神经反射般的本能,但现在,方然压根没有这样的念头。 甚至于,他无须在这里等待,而让“盘古”去处理繁琐的一切。 在控制室匆匆一瞥,离开时,方然确乎接到了“强人工智能”的报告,秘钥校验通过,系统连接正常,光影变幻的大屏幕上,显示出psk大区控制中枢的总体架构图,各模块、节点正陆续连接到雅库茨克,接收中枢的调遣。 虽然早已知道事情会是如此,真的经历这一切,方然仍百感交集。 “盘古”,则没有人类的那些情感,在登录系统、通过校验后,便没有一刻耽搁的开始工作,逐步接管psk大区的控制中枢。 和平接管,而非暴力改造,预计经过约一个月时间,psk便可与nep大区融合。 一旦这项工作完成,可想而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实力便会飞涨,但现在,方然则有些心不在焉,他顾不上控制室里正进行的一切,控制“替身”匆匆离开主控制室,向地下世界的更深处走去。 更深处,按电子地图的显示,是越来越远离雅库茨克、深入群山的方向。 现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方然急切的迈步行走,他只是,想要再见一见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 隧道,蜿蜒曲折,沿路不再是一片片粗粝的岩壁,而多少有人工修筑的痕迹,雅库茨克的地下世界,广袤,超出想象,方然边走边想,这庞大的地下构造究竟会在何时修建。 是沙罗,理联,还是后来的psk,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前往地下深处,分叉口一侧,有两部废弃的大型升降梯,看起来似乎可以通向地面。 转过路口,远远看到几具机器人伫立在一旁,方然便心头发紧。 这里,便是asa报告的,坐标点。 他缓缓迈步向前,走进前去,一步,又一步。 管理长,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他,就在那边的墙角…… 聚光灯照射下,几具看起来战斗到最后一刻,力竭倒地的身躯,沾染血污,陈列在墙壁之前;多处中创的管理长,面色苍白,双眼圆睁,僵硬的身躯倚靠着伤痕累累的墙壁,毁坏的高斯步枪扔在一旁。 生命,已经逝去,残留在此的只是躯壳,方然强迫着自己。 但,他的目光,却长久凝视着那面白如纸,仿佛全身血液都流尽了的身躯,凝视着僵直的手臂,紧攥的拳头,和紧握在手中的一支长杆上,那血染般的旗帜。 ……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人,总有一死,在永生的奇迹降临前,这将是我的宿命。 死亡何其可怖,但,既然这一切终将降临,即便对曾憧憬着无限长之生命,憧憬着无限美好之未来的我,也未必无法接受。 身死之后,你,究竟会怎样做,是否会开创一个崭新的未来; 我注定无法知道。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已竭尽全力,用尽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为全人类的解放,为人类文明的将来之未来,奋斗终生。 人类,能否延续,人类文明,能否走向未来,将这一切托付给素昧平生的你,这的确很鲁莽,也很无奈,但如今我已别无选择。 我只能拜托你,务必,一定,千万不要放弃,要向着光明的未来,永远前进。 活着,永远的活下去; 以一个大写的‘人’的身份,永远活下去! 人类,人类文明,必将永不灭亡, 而我,将会为这理想,奋斗终生。 …… 正文 第六〇〇章 飘扬 激战告一段落,雅库茨克的地下世界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夹杂焦糊的硝烟味。 “替身”的嗅觉传感器,能捕捉到细微的空气成分变化,反馈到“替身机器”,则只残留一阵浅淡的刺激气息。 即便如此,这感觉,还是让方然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从踏进隧道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几小时,地下空间的战斗已接近了尾声,机器人把守的偌大空间内,呈现在眼前的,是结构错综复杂的庞大建筑群,asa不失时机的报告,这里,可能会有psk大区的核心控制节点。 拾级而上,走进迷宫般的建筑内,脚步声回荡在长长的走廊中,目之所及,这里并没有太多战斗的痕迹,只偶尔有几具被击毁的安保机器人。 不多时,凭借“替身”的多通道视觉,穿过分明漆黑一片的核心区域,直抵主控制室。 控制室,以及,一路走来的长廊,到处可见供人类出入、使用的空间与装置,看起来,滨海边疆大区的各项事务,都还有人广泛参与,只不过今天的雅库茨克地下,早已人去楼空,除操控机器人的士兵外,空无一人。 从这里,可以链接到psk大区的网络吗,方然并不确定,一切都要等“盘古”来分析。 面积并不大的主控室内,几具人类的尸体,已被运走,有机器人在擦拭地面上的血迹,另有若干具工程机器人,正在进行常规的检测、调试工作。 正对控制室入口,投影屏上,是简洁的系统登录页面,看起来很有一点怀旧气息。 登录页面,在nep大区的网络体系中,并不多见,整个体系唯一的阿达民就是自己,这种鉴权流程就根本没必要。 不过在psk大区,看起来,管理长仍习惯于这种传统的控制方式。 902-49a-t275,是约定的秘钥。 “匿名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不用讲,许多永生追寻者都见到过,但,用在这里并无不妥,一路掩杀到此,方然已完全明白管理长的用意,其他势力、个人,即便知道这串短码,也断然没有能力进入这控制室。 输入秘钥,鉴权通过,便能掌控偌大的psk网络体系,是这样吗…… 身为大区管理员,保持警惕,是一种神经反射般的本能,但现在,不知为何,方然压根没有这样的念头。 甚至于,他无须在这里等待,而让“盘古”去处理这儿的一切。 在控制室匆匆一瞥,离开时,方然确乎接到了“强人工智能”的实时报告,秘钥校验通过,系统连接正常,光影变幻的大屏幕上,显示出psk大区控制中枢的总体架构图,各模块、节点正陆续连接到雅库茨克,接收这里的指令。 虽然早已知道事情会是如此,真的目睹这一幕,方然仍百感交集。 “盘古”,则没有人类的那些情感,在登录系统、通过校验后,便没有一刻耽搁的开始工作,逐步接管psk大区的控制中枢。 和平接管,而非暴力改造,预计经过约一个月时间,psk便可与nep融合。 一旦这项工作完成,可想而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实力便会飞涨,但现在,方然分明有些心不在焉,他顾不上控制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而控制“替身”离开主控制室,向地下世界的更深处走去。 更深处,按电子地图的显示,是越来越远离雅库茨克、深入群山的方向。 现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方然急切的迈步行走,他只是,想要再见一见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 隧道,蜿蜒曲折,沿路不再是一片粗粝的岩壁,而多少有人工修筑的痕迹,雅库茨克的地下世界,广袤,超出想象,方然并无法知道,这庞大的地下构造究竟在何时修建,是理联,还是后来的psk,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前往地下深处,分叉口,有两部大型升降梯,看起来似乎可以通向地面。 转过路口,远远看到几具机器人伫立在一旁,方然心头发紧,他明白,这里便是asa报告给自己的,坐标。 他缓缓迈步向前,走进前去,一步,又一步。 管理长,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他,就在那边的墙角…… 聚光灯的照射下,几具看起来战斗到最后一刻,力竭倒地的身躯,沾染血污,陈列在墙壁之前,中弹身死的管理长,面色苍白,双眼圆睁,僵硬的身躯倚靠着伤痕累累的墙壁,段成两截的高斯步枪仍在一旁。 生命,已经逝去,残留在此的只是躯壳,方然告诉自己。 但,他的目光,却长久凝视着那面白如纸,仿佛全身血液都流尽了的身躯,凝视着僵直的手臂,紧攥的拳头,和紧握在手中的一支长杆上,那血染般的旗帜。 ……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斗争’。” 人,总有一死,在永生的奇迹降临前,这将是我的宿命。 死亡是可怖的,但,既然这一切终将降临,即便对曾憧憬着无限长之生命,憧憬着无限美好之未来的我,也未必无法接受。 身死之后,你,究竟会怎样做,是否会开创一个崭新的未来; 我注定无法知道。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已竭尽全力,用尽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为全人类的彻底解放,为人类文明的将来之未来,奋斗终生。 人类,能否延续,人类文明,能否走向未来,将这一切托付给素昧平生的你,对我而言,这的确很鲁莽,也很无奈,但如今我已别无选择,只能拜托你,务必,一定,千万不要放弃,向着光明的未来,永远前进。 活着,永远的活下去,以一个大写的‘人’的身份,永远活下去! 人类,人类文明,必将永不灭亡…… 正文 第六〇一章 名称 西历1501年2月8日,雅库茨克战役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西线战场陷入一片沉寂。 战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繁杂细致的统合行动。 8日的战斗,根据“盘古”的统计,进攻雅库茨克的“天堂军”总损失为17,761,相比一周前给出的约十六万至二十二万之预测数字,简直不值一提。 不仅如此,在全盘接收滨海边疆大区在当地的驻军后,“天堂军”的编制还陡增了二十万。 一场激烈而短促的对抗,意义,着实深远,沉睡中的阿达民一时还顾不上。 就在管理员酣睡时,接到新任务的“盘古”,一刻不停的进行分析、拟合与决策验证,毕竟统合领土广袤的滨海边疆大区,对其而言是很陌生的任务,原有的战争指挥决策逻辑,并无法应用到这注重建设、而非破坏的过程中去。 第二天一早,北大陆当地时间的2月9日,阿达民才再度走进控制室。 距离下达任务,大概过去了四十八小时,“盘古”已准备好一份详尽的行动计划书。 具体而言,便是将已“事实投降”的滨海边疆大区,视为待整合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之一部分,在此基础上,重新评估并制定nep大区接下来的战略。 对这一安排,方然并没有异议。 他只提出,接下来的作战重心,是否仍以西线的中大陆为主,而在北大陆则采取守势。 提议,而非命令,经过一系列残酷的战争,尤其在北大陆腹地直接对抗“伊甸军”,方然已对“盘古”系统很有信心。 在战略决策上,一个人的头脑,必定无法与强人工智能比拟。 而“盘古”的应答,基本认可了这一点,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整合、融合,进而对原psk大区的毗邻区域实施侦察,确定毗邻割据势力的威胁程度,然后若不出意外,则应“全力向西推进,以占据世界岛”。 世界岛,在旧时代的地理界,一般是指44,000,000平方公里的中大陆。 在谋划内战时,一开始,方然并未在这方面打主意,但世易时移,北大陆的形势烟波诡秘,与其吞并lna、或者南下与“伊甸军”决战,倒不如在获得psk大区这一跳板后,对旧时代经济、科技、社会等领域相对落后的中大陆下手。 当然,在这之前,东北太平洋大区必须先与滨海边疆大区合并。 西历1501年2月10日,这一天,身为nep大区管理员,当然也便是大区武装力量之主的阿达民,在起居室里撰写命令,用这种稍具仪式感的方式,正式将“天堂军”的名号废除,而改用psk大区的称呼: “紅军”。 一支军队,究竟在为何而战,钢铁与硅片的机器浑不在意,阿达民却很在乎。 所以,他也不吝于吩咐“盘古”,将“紅军”全军上下,从巨型岸防激光炮、到微型侦查机器人,皆喷涂正红色、或灰白色低可视度的五芒星标。 一场无人参与的盖亚大战,在这其中,交战各方的机器大军,并不根据外形、或者标记来区分敌我,这做法也因此而不会有直接的效益,但,既然所费寥寥,方然仍决定做这件或许只对自己一个人有意义的事。 反正,对“待整合区”的民众,也将执行与之前大致一样的策略,消耗的资源更多。 又何须在乎这一点开销呢。 …… 阿达民的做法,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说自话。 但是在1501年初的psk与nep之整合过程中,这一做法,却多少发挥了意料之外的作用。 短暂激战后,雅库茨克要塞地下、乃至滨海边疆大区很多地方正发生的一切,仍未被赤塔当地民众得知。 不仅如此,管理委员会的成员们也一样。 最近若干天来,管理长没有再召开会议,这,稍显反常,但其实也还好。 由于psk大区的通讯网络,系于管理长之手,一直以来,身在赤塔的大区管理员们,对东线战况所知相当有限,这让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心神不宁。 不祥的预感,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始终会有,这天清晨照例起床,起居,搭乘电动车去往学校的路上,叶夫根尼娅还尝试连接到管理长的内线,不出意料的无法接通,这让她心生一丝失望。 战争,如火如荼,远方前线的情况怎样,其实也不难猜到,不是吗; 且不论海峡对面的“某大区”,为什么,竟会如此强横,西面的乌拉尔大区也一刻不得消停,这样下去,迟早…… 语音响起,打断女子的思绪,叶夫根尼娅匆匆跳下车。 “…… 那么,对loo2聚合电池的放电模型,分析的思路,集中在以下几方面……” 高大而略显狭长的窗外,晴空,湛蓝如洗,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有点心不在焉的面对学生,叶夫根尼娅努力把思绪投向面前的屏幕,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因此,她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在座的年轻人在窃窃私语。 “是吗,——你的也掉线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 “同学们,安静! 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安德烈,你来说明一下。” 面对教室里的十几个半大孩子,叶夫根尼娅有些迷惑,她不记得,眼前这些少年少女们,会像今天这样怠惰。 被点到名的大男孩,挺腼腆、也有点不知所措的起身,还没开口,教室门被一下子推开。 “管理员、达瓦里希,你看了吗,外面,好像发生什么变故了!” “什么?” 直接跑来说话,而没有用便捷的网络联系,看一看窗外,天色没什么变化,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疑惑的拿起手机,才发现网络连接已经断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有人蓄意破坏,还是…… 网络断开,这一点都不寻常,十年来滨海边疆大区从有过类似的情形,让,叶夫根尼娅不自觉的心生慌乱。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论自己、还是其他所有的民众, 一旦离开网络,又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正文 第六〇二章 机降 西历1501年2月8日,雅库茨克战役后,东北太平洋大区的西线战场陷入一片沉寂。 战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繁杂细致的统合行动。 8日的战斗,根据“盘古”的统计,进攻雅库茨克的“天堂军”总损失为17,761,相比一周前给出的约十六万至二十二万之预测数字,简直不值一提。 不仅如此,在全盘接收滨海边疆大区在当地的驻军后,“天堂军”的编制还陡增了二十万。 一场激烈而短促的对抗,意义,着实深远,沉睡中的阿达民一时还顾不上。 就在管理员酣睡时,接到新任务的“盘古”,一刻不停的进行分析、拟合与决策验证,毕竟统合领土广袤的滨海边疆大区,对其而言是很陌生的任务,原有的战争指挥决策逻辑,并无法应用到这注重建设、而非破坏的过程中去。 第二天一早,北大陆当地时间的2月9日,阿达民才再度走进控制室。 距离下达任务,大概过去了四十八小时,“盘古”已准备好一份详尽的行动计划书。 具体而言,便是将已“事实投降”的滨海边疆大区,视为待整合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之一部分,在此基础上,重新评估并制定nep大区接下来的战略。 对这一安排,方然并没有异议。 他只提出,接下来的作战重心,是否仍以西线的中大陆为主,而在北大陆则采取守势。 提议,而非命令,经过一系列残酷的战争,尤其在北大陆腹地直接对抗“伊甸军”,方然已对“盘古”系统很有信心。 在战略决策上,一个人的头脑,必定无法与强人工智能比拟。 而“盘古”的应答,基本认可了这一点,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整合、融合,进而对原psk大区的毗邻区域实施侦察,确定毗邻割据势力的威胁程度,然后若不出意外,则应“全力向西推进,以占据世界岛”。 世界岛,在旧时代的地理界,一般是指44,000,000平方公里的中大陆。 在谋划内战时,一开始,方然并未在这方面打主意,但世易时移,北大陆的形势烟波诡秘,与其吞并lna、或者南下与“伊甸军”决战,倒不如在获得psk大区这一跳板后,对旧时代经济、科技、社会等领域相对落后的中大陆下手。 当然,在这之前,东北太平洋大区必须先与滨海边疆大区合并。 西历1501年2月10日,这一天,身为nep大区管理员,当然也便是大区武装力量之主的阿达民,在起居室里撰写命令,用这种稍具仪式感的方式,正式将“天堂军”的名号废除,而改用psk大区的称呼: “紅军”。 一支军队,究竟在为何而战,钢铁与硅片的机器浑不在意,阿达民却很在乎。 所以,他也不吝于吩咐“盘古”,将“紅军”全军上下,从巨型岸防激光炮、到微型侦查机器人,皆喷涂正红色、或灰白色低可视度的五芒星标。 一场无人参与的盖亚大战,在这其中,交战各方的机器大军,并不根据外形、或者标记来区分敌我,这做法也因此而不会有直接的效益,但,既然所费寥寥,方然仍决定做这件或许只对自己一个人有意义的事。 反正,对“待整合区”的民众,也将执行与之前大致一样的策略,消耗的资源更多。 又何须在乎这一点开销呢。 …… 阿达民的做法,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说自话。 但是在1501年初的psk与nep之整合过程中,这一做法,却多少发挥了意料之外的作用。 短暂激战后,雅库茨克要塞地下、乃至滨海边疆大区很多地方正发生的一切,仍未被赤塔当地民众得知。 不仅如此,管理委员会的成员们也一样。 最近若干天来,管理长没有再召开会议,这,稍显反常,但其实也还好。 由于psk大区的通讯网络,系于管理长之手,一直以来,身在赤塔的大区管理员们,对东线战况所知相当有限,这让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心神不宁。 不祥的预感,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始终会有,这天清晨照例起床,起居,搭乘电动车去往学校的路上,叶夫根尼娅还尝试连接到管理长的内线,不出意料的无法接通,这让她心生一丝失望。 战争,如火如荼,远方前线的情况怎样,其实也不难猜到,不是吗; 且不论海峡对面的“某大区”,为什么,竟会如此强横,西面的乌拉尔大区也一刻不得消停,这样下去,迟早…… 语音响起,打断女子的思绪,叶夫根尼娅匆匆跳下车。 “…… 那么,对loo2聚合电池的放电模型,分析的思路,集中在以下几方面……” 高大而略显狭长的窗外,晴空,湛蓝如洗,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有点心不在焉的面对学生,叶夫根尼娅努力把思绪投向面前的屏幕,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因此,她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在座的年轻人在窃窃私语。 “是吗,——你的也掉线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 “同学们,安静! 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安德烈,你来说明一下。” 面对教室里的十几个半大孩子,叶夫根尼娅有些迷惑,她不记得,眼前这些少年少女们,会像今天这样怠惰。 被点到名的大男孩,挺腼腆、也有点不知所措的起身,还没开口,教室门被一下子推开。 “管理员、达瓦里希,你看了吗,外面,好像发生什么变故了!” “什么?” 直接跑来说话,而没有用便捷的网络联系,看一看窗外,天色没什么变化,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疑惑的拿起手机,才发现网络连接已经断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有人蓄意破坏,还是…… 网络断开,这一点都不寻常,十年来滨海边疆大区从有过类似的情形,让,叶夫根尼娅不自觉的心生慌乱。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论自己、还是其他所有的民众…… 正文 第六〇三章 规模 当死亡终将到来,生命即将结束,面对命运,其他割据势力的管理员,会做出一样的抉择吗。 恐怕不会,北大陆上覆灭的is大区,直到消亡,也没有做出类似的举动,方然也并不认为,is的管理员会去像aa投降。 正如管理长所言,对一个追寻永生、渴望存活的人而言,哪怕一分一秒的苟活,都弥足珍贵。 但管理长却这样做了。 他的动机,终归还是未来,与希望。 即便已被命运扼住了咽喉,仍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唯一的出路,将文明延续的微弱火种,传递下去。 而接过火种的人,又当如何; 自己,不论出于怎样的动机,能达成这空前绝后的成就吗。 一切让时间去证明吧。 “滨海边疆大区的各位管理员 敝人阿达民。 今天将各位召集到此,是为了告知,经过几天前的一次郑重会谈,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已与我达成共识,其自愿放弃管理长的职务。 并,将采取和平的方式,将滨海边疆大区、与敝人管辖之东北太平洋大区,统合为一。” 声线平稳,传递的讯息却爆炸性十足,一番话还未讲完,众人之中便传出难以置信的压抑惊呼,窃窃私语,继而,不出所料的演变为惊愕之下的情绪爆发。 面色剧变,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霍然起身,招呼旁边的同事 “快、逮捕他! 停机坪的警卫在哪?” “这家伙就是,那个海峡对面大区的、管理员? 这简直” 怒发冲冠,抑或犹疑不定,一开始进入房间时都未携带武器,现在,前排几人已冲了上去,想控制住这来历不明的“阿达民”,却三两下就被生化仿真人扭翻在地。 现场一片混乱,这,并未出乎预料,方然的音量陡然暴增 “安静!” 不似人类的吼叫声,强度,超过了一百分贝,在场者都被扭打与暴吼所震慑,一时间,房间内变得鸦雀无声。 “你们全都失心疯了吗? 如果我,心存恶念而来,赤塔现在就会变成无人区。 psk大区的武装力量,全在我掌控下,做到这一点简直易如反掌,难道不是吗? 如果你们多少还有一点理智,一点头脑,现在,立即安稳坐下来,面对这现实,然后,做好你们身为管理员的本职工作。” 2月10日,“军”先遣部队进入赤塔,着手接收psk,这一环节的进展还算顺利。 在直抵赤塔之前,借助雅库茨克要塞的控制中枢,输入秘钥登录后,方然已经“原则上”掌控了滨海边疆大区的一切,如果不在乎效率的高低,在雅库茨克要塞,他也可以逐步完成对psk大区的统合。 但在盖亚大战的紧迫威胁下,时间,比什么都宝贵。 一旦控制了位于赤塔的psk中枢控制节点,接下来,“盘古”立即展开两方面的工作。 一方面,摸清psk大区产业体系的家底,对接双方的apos,计划在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内,完成滨海边疆大区的产业体系之融合。 一旦这项工作完成,哪怕,只是部分完成,依托psk大区丰富的自然资源、特种行业领域之优势,大战当头、军工占比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的“全产机”之产能就会进一步提升。 汇报给的阿达民的数据,作战平台年产能将突破7,000,000。 另一方面,则是相对而言更紧迫、效果更立竿见影的,全盘接收滨海边疆大区的武装力量,清退人类士兵、控制员与指挥官。 进而,在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的基础上,组建一支空前强大的“军”。 吞并滨海边疆大区,不论身为管理员、而与李铁兵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客观上讲,这的确是一次兵不血刃的完全胜利。 因北大陆腹地冲突、lna进攻作战而损失惨重的“天堂军”,在西历1501年2月初,作战平台数量还徘徊在两千两百万左右,结合当下两线、甚至三线作战的形势,应该说,这并非一个能让阿达民睡安稳的规模。 雅库茨克战役后,第一次见识滨海边疆大区的实力,psk军的潜在规模之庞大,超出想象,这一点令方然印象深刻。 尽管如此,看到“盘古”的实时报告后,他还是挺意外。 一言以蔽之,在psk军与“天堂军”完成整合后,不考虑这段时间内的产能补充,“军”的现存规模便将达到37,600,000之众。 三线作战,一段时间内的局势大致如此,坐拥近四千万的机器大军也不一定会很轻松,除此之外,滨海边疆大区的战略武器库,共计逾3,200枚热核弹头与运载工具,也是一支难于补充、却威力巨大的作战力量。 热核武器,在这样一个时代,整体上的费效比并不高,至少对材料贫乏的nep是如此。 不过在资源丰富的西伯利亚,就是另一回事,psk大区维持有若干座核工业基地,运行成本高昂,短时间内却还可堪一用,除为核电站提供pu239等燃料外,也可以用于核弹头、热核弹头的生产。 相比之下,反而是运载工具战略导弹、轨道轰炸器,在这时代已成为一类代价高昂、效率堪忧的东西。 核武器的战术化,不知不觉,旧时代曾认为是一种莫大的风险,现在却习以为常。 nep大区原有的热核弹头,数量很稀少,在西历1489年的全面核战中,位于联邦西部山脉、戈壁的战略导弹发射场,库存几乎消耗一空,十年来又几乎没有得到过补充,仅存的核设施除应付核电燃料需求外,仅能维持约四百枚热核弹头的存量。 现在,核武库规模一下子暴增,在“盘古”的全盘规划里便是一柄利刃。 核战争,曾经高悬在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现在已成为内战的常规手段,这一点,方然倒不怎么在乎。 “军”的整合,apos体系的统合,一切做起来都井井有条。 除此之外,另有一项重要的工作,是对psk大区的全部要塞、全体民众,进行“战时体制”的改造,压缩其资源消耗水平。 。 正文 第六〇四章 作为 生活标准极大降低,这一策略,显然会引起民众的强烈不满。 方然的对策,则是启用安娜乌沙科娃等一干早先打过交道的人,对这些聪明、理性的管理员,晓以利弊,然后再去逐级传导,安抚条件一落千丈、有如被判无期徒刑的民众之情绪。 这项工作,在东北太平洋大区,由于一千万民众本来就在定居点、生活完全受控,其实只是一种聊胜于无的操作。 但是在公社主义的psk,民众,不论男女老幼、条件优劣,也不论在社会体系中占据一个什么样的位置,都过着有一定水平、且有尊严的生活,根据asa的粗略分析,滨海边疆大区的能源产出,近三成都消耗在这上面。 百分之三十的能耗,有,或者没有,甚至足以决定一盘较量的胜负。 既然如此,不论出于怎样的考虑,压缩滨海边疆大区各要塞中之民众的生活水平,就是一项具有战略价值的任务。 一揽子计划中,相比以往,应该说阿达民还是“略发善心” 对治下大区的约两千万民众,其中,近一半来自滨海边疆大区,物资配给向儿童倾斜,有劳动能力的成年人也可多的一些,至于老人,则在保证生存所需的基础上,区别对待,除非出于科研的需要,否则,一律不提供任何过度医疗。 人,皆有一死,在西历1501年,这句话仍然是真理。 面对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者,救,还是不救,从来都是一个利弊权衡的棘手难题。 即便情感上有再多诉求,本质上,无非是投入多少资源,换来多少时间,抓住把手拼命挣扎,到最后,也还是一样要下车。 且看当前形势,统合为一,面临西线与东线的严峻形势,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管理员、阿达民,都必然会将一切资源投入军事领域,而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去为治下的无数老者续命。 原因无他,一切,为了生存;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倘若nep无法从残酷竞争中胜出,管理长,乃至于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便将付诸东流。 理由足够充分,看起来,一切似乎都井井有条。 但,就在1501年的春天,西伯利亚东部大地上百废待兴、一片繁忙之时,身在万里之外的地下掩蔽所,睡梦中,方然却时常会进入久违的梦境,在“哐当——”作响的时间列车里,踯躅观望。 人类,车厢里的男女老幼,全都安静的坐在位子上,随列车疾驰。 时间在流逝,列车,一刻不停的前进,耄耋老者们逐渐接近了黑暗的车厢尽头,继而,纵深一跃般消失不见。 下车,掉落到时间的列车之外,这一幕,自己早已目睹过无数次。 即便其中绝大多数,并未亲眼目睹,但,想必在那如日落的一生之黄昏,死亡降临的情形,也都一样。 但为何没人,去拉这些老者一把,莫非是害怕一起被扯到车外。 人,总有一死,既然面对这样的铁律,眼前的这一幕便也再寻常不过,这么想没问题吗。 即便如此,死亡,掉下时间的列车,这种命中注定而必然发生的事,早一点,晚一点,又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一个人,由于疾病,衰老,乃至其他凡此种种的原因,即将掉落车外。 那么在旁观望的人,倘若有能力,施以援手,多少拖延一点下车的时间,那么他、或者她,是否应该伸手去拉一把呢。 拖延下车的时刻,相比永生,总归是现在便可以办到的事。 自有记载以来,从蒙昧时代到第三次盖亚大战之前,人类的平均寿命一直有提升的大趋势,数字,从久远过去的不到三十岁,提升到发达国家的近八十岁,不论怎样看,这都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另一方面,古人与现代人的基因、身体构造,却没有太大的差异。 平均寿命的极大延长,很显然,无法一概归因于基因,至少基因并非主要的因素。 而主要归功于孕育、成长、生活环境的极大改善,饮食、卫生、锻炼等条件的提升,以及最重要的一点 门类齐全的现代医疗技术之保驾护航。 一旦脱离这些条件,环境,人类的平均寿命,就会衰退到千万年前的低水平。 今天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乃至于,阿达民治下之地的每一处定居点,民众尚有起码的生活保障,精密的医疗服务却因耗资甚巨而消失不见。 这种极端压缩开支的做法,一时半刻,还不会显著影响民众中的大多数。 但是对老者,尤其,身患重病的那一些老者,一旦失去医疗服务,生命便进入倒计时。 当一个人即将死去,同时,也确有手段,能暂时避免其遭遇这厄运,自己却选择了不作为,这,与谋杀之间,究竟有没有根本性的区别。 有,只能这样说服自己,方然的思绪却未止步于此,他想到的, 是或许更相似的某一实例,倘若自己,眼睁睁将一个人饿毙、而拒绝给予食物,这算不算是亲手将其杀戮。 看似大谬不然,拒绝医治老者,与拒绝供养饿殍,前者,更像是一种利弊取舍之下的无奈,后者则是骇人听闻的暴行,然而实际上,这两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复杂的医疗手段耗费巨大,食物的成本却十分低廉。 一段时间以来,注视着“盘古”治理广袤的,方然始终思绪纠结。 这,并非优柔寡断,如此执念于一群老者的残生,对这些老者而言,死亡,迟早总归会来,无现场的生命暂时还遥不可及,这是他们的宿命。 暂时延长寿命,对凡人,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恩赐,自己却意兴阑珊。 面对这看似荒谬的悖论,他所想的,是或许并不遥远的将来,一旦成为“那个人”、并碰触到永生的奇迹,接下来,为实现理想、开创未来,而必须要做的安排。 一个人,倘若原本便迟早要下车,在旁观望的自己,又有能力让其永生,那么…… 如果什么也不做, 这,是否等同于杀了他、或者她。 。 正文 第六〇五章 过度 坐视生命消逝,这,是否也是一种杀戮。 答案,似乎不问可知,方然的立场却和凡人不一样,他对这答案很不满意。 回顾人类历史,此类情形,其实也有时候会出现,但终究也是一些相对极端的个例,悲剧发生后,一般也不会有人去深思熟虑。 原因很简单,既然死亡是一种必然,坐视一个人衰老、染病、饿毙,便分明只是在观察某种客观规律的具现,让当事者掉落车外的,并非观察者,而是这无处不在、无可抗拒的客观规律,又怎能怪到观察者的头上。 迄今为止,这样的一种逻辑,总归还说得过去,方然的思维暂时止步于此。 他本能般的不愿再深入思考,对一个生命有限的人而言,一段时光,一段生命,究竟价值几何,只木然的听从“盘古”安排,停止一切围绕年老、重病群体的过度医疗,终止那些无法治愈、只能拖延之疗法的实施。 至于说,一道指令下去,治下民众中会有多少人,很快离世; 那也并非一介管理员所能兜底。 终止过度医疗,听起来,着实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暴行,就在不久前,古拉格的安娜乌沙科娃还激烈抨击这项政策。 但,其实也还好,本身并非一位医学领域的专家,方然也是在查阅报告、略加思索后,才有理有据的驳斥这些指责,现在,也并不介意将当时的音、视频记录,再原样传达给叶夫根尼娅等管理员。 历经浩劫,从盖亚大战、全面核战再到内战,跌跌撞撞走来的人类文明,时至今日,在很多学科领域的发展都很不顺利。 但,在某些医学领域,因涉及管理员的切身利益,情况则很不一样。 西历1501年,快要迈过四十八岁的门槛,阿达民,掌控大区内一切的“上帝”,终究还是血肉之躯,面临着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 迈向通常意义上的“老年”、越来越感受到时间那抹杀一切的力量,即便面临严峻的战争压力,身为管理员,方然也会加大内源性疾病的研究力度,从心脏、脑血管到谈之色变的坎瑟,都是重点研究的对象。 多年来,一直在这些领域慷慨投入,今天的nep大区,虽不敢说百分之百战胜这些肆虐人间的恶魔,医疗水平的巨大提升,却是实打实的。 从靶向药,到共型辐射,再到纳米微机械,一系列先进的治疗手段,已经将坎瑟这样的典型疾病临床治愈率,从西历1489年的45,提升到西历1500年的999。 考虑到任何疗法都有失误、意外的可能性,999的治愈率,已经包含如特异体质、操纵失误等情形,事实上,完全可以从统计角度,认为nep大区对一系列坎瑟的临床治愈率已达到100。 这一成绩,甚至比旧时代之上呼吸道感染、俗称感冒的治愈率,更高一筹。 坎瑟的攻坚战,成果丰硕,方然却也没有太乐观,毕竟,任何治愈率接近100的疗法,放在无限长的时间轴、事实上也将是无限多次坎瑟的治疗上,累计起来的风险都将迫近百分之百,对永生追寻者而言,这一情形仍无法接受。 除此以外,也有一些类型的疑难病症,譬如阿尔茨海默症,目前的医疗手段可将其长期控制,但无法根治,这也还算凑合。 另一方面,病毒,生命诞生后不久、便沾染上的一种如蛆附骨,则更难对付得多。 病毒的一生,其实,这样讲是很有些无稽,作为最简单、最渺小,甚至可以结晶化的所谓“生命”,一旦侵入宿主细胞内,却极难清除。 任凭白大褂们如何想尽办法,今天的医学,仍对细胞内的病毒束手无策,至多采用一些生化手段,阻碍、抑制细胞内病毒的rna复制,却没办法将其消灭或驱除,根本上讲,被病毒渗透的细胞仍只有死路一条。 通常的处理方式,不论用药,还是身体的免疫活动,无非是让细胞凋亡,病毒暴露于体液中,在通过体液免疫的方式清理干净。 这一过程中,很明显的代价,就是被感染细胞的死亡。 对一具由五十万亿细胞组成的身体,单个细胞,甚至成千上万细胞,看起来是无关紧要,事实上但凡在新陈代谢,人体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细胞凋亡、甚或暴毙,新的细胞则不断分裂产生,总体上,根本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 但是与身体正常(其实也没那么正常)的新陈代谢、缓慢变迁相比,病毒感染导致的大规模细胞凋亡,却可能是致命性的。 身体与病毒的对抗,不论成败,都会损失大量体细胞,倘若是一些无关紧要、容易补充的类型,譬如肝脏细胞、小肠上皮细胞、气管上皮细胞这些“炮灰”,那无所谓,凋亡再多也能很快补齐。 至多在一次次拉锯战中,为补充“炮灰”而活跃分裂的细胞,可能蜕变为坎瑟。 但,如果损失的是神经细胞、心肌细胞这类“独苗”,就很凶险,这些细胞要么死一个少一个、几乎无法补充,要么时刻都有任务、无法轻易接班,搞不好就会让身体的新陈代谢活动崩溃,继而死亡。 迄今为止,对感染了病毒的细胞,免疫系统也好、白大褂们也罢,除诱导其凋亡、然后清理暴露出来的病毒之外,并无其他的办法。 病毒如此难缠,但,至少对阿达民而言,倒还算不得一种很严峻的威胁。 所以,对nep研究机构的进展,也没有太失望,反正自己离群索居,几乎没有感染高危病毒的机会。 除此之外,另有诸如朊病毒一类威胁,堵住源头也可以解决。 纵观nep的医疗水准,事实上,要应付一个人从小到大的各种疾病,代价都并不算大,方然真正认为没有意义、且耗费巨大的,则是人体真正意义上的衰老,各器官、系统的逐渐衰竭,直至身体机能的崩溃。 动用各种技术手段,维持一具行将就木的身体,这,才是方然极其反对的。 正文 第六〇六章 去向 十年前,北大陆的全面内战结束时,地狱模式几乎将nep大区的老人尽数筛除。 在盖亚表面的其他地方,估计也是一样。 人口年龄结构的变化,让“自然衰老至死”变得十分罕见,但,经过十年的和平,这情形又开始在定居点内出现,不仅如此,考虑到民众的年龄结构,和面临其他疾病时的存活率之提升,未来这种情况还会越来越多见。 任凭医学如何发达,当今时代,人类毕竟还没有窥破永生的奥秘。 就连“长生不老”,哪怕并非永生、而是在生命真正终结之前一直保持健康,维持具有活力的身体状态,都做不到。 人类的平均寿命,自进入工业化社会以来,一直在攀升,直到西历1480年代初达到历史峰值,这固然是现代科学的集大成就,然而另一方面,也必须看到,这凭空延长的寿命里,仍有一长段是在医院、轮椅乃至病床上度过。 旧时代的耄耋老者,有多少人,在生命结束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已丧失自由,终日躺在病床上,甚至要以药物和支持系统维生。 更有甚者,人生的最后一段,意识是否清醒、是否还有思维,都未可知。 这样的所谓生活,这样的所谓人生,不知身为当事者的耄耋感受如何,作为旁观者,方然只觉得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在nep、psk大区的定居点内,不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形。 耗费大量资源,维持一具行将就木的身躯,栖居其中的意识,除不死不休的痛苦之外,并无法感受到任何事,这样做毫无意义。 故,在压缩民众开支时,这一项医疗服务便首当其冲。 杜绝“续命医疗”,原则上,是相当理性的做法,民众却不一定都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眼睁睁送走自己的年迈亲属,是强烈的情绪刺激。 对此,古拉格的安娜乌沙科娃等人,基本都能理解,毕竟已在阿达民手下工作过一段时间,而赤塔的管理委员会里,包括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等人,还未接受如此巨大的反差,对策略颇有微词。 面对涂着五芒星的机器大军,抗议,是不会有,但身为管理员,叶夫根尼娅还是向阿达民报告了这一动向。 “…… 所以,请阿达民先生,多少考虑一下民众的诉求。” 会议室里,照例对着空气讲话,叶夫根尼娅知道“阿达民”并不在这里,那具神似活人的“替身”也不在。 世易时移,职务还是一样,但心境终究已大不相同。 自从“海峡对面的管理员”接管psk大区,民众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对此,身居高层的叶夫根尼娅倒没什么情绪,她一早就知道,滨海边疆大区的形势岌岌可危,相比于战败、灭亡,眼下的局面反而还可接受。 至于说,管理长的去向,出于一种可想而知的预感,她甚至不敢调查。 何况所谓“调查”,根本也不现实,十年来,一手建立起psk的庞大网络体系,管理长掌控着整片大区,生活其中的民众,完全在公社主义的框架内活动,而现在,这一体系则由“阿达民”所把持。 自己和一干达瓦里希们,如没有许可,就连赤塔要塞外发生的事,都一概不知,又怎可能弄清管理长的去向。 更何况,如果自己所料不错,管理长应该已…… 她不敢再想下去。 “叶夫根尼娅女士,你是说,让濒死之人苟延残喘,继续承受痛苦的诉求?” 简直可笑,这是方然的第一个念头,他最近很忙,nep大区的研究机构里,正在规划若干至关重要的突破方向,这时还抽时间听取地方管理员的报告,差不多就是一种忙里偷闲,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 “平白让一个将死之人,不能从容上路,而借助机器维持短暂、痛苦、毫无意义的生命; 这,对当事者毫无意义,而只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潜意识里认为自己的亲属,还未逝去,自己也真的为这亲属做了一些什么的那些家伙,才有意义。 说白了,为什么要做这一切,是为拯救当事者,还是为照顾那些旁观者的情绪? 叶夫根尼娅女士,你能正面回答吗。” “这……” 直觉的想反驳,一时间,却有点语塞,阿达民没等她回应就继续说下去: “算了,这没有思考的必要。 现实是,不管民众想、还是不想为维持一具行将就木的老朽身体,做些什么样的努力,都会消耗大量资源,而作为资源的所有者,我,统治两个大区的管理员,不会批准这样一种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行动。” “资源的所有者? 哦,您倒真不客气,世道变了,我们早该意识到这一点。” 公社主义的滨海边疆大区,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极致独裁,包括自己在内的民众,毫无反抗能力,面对这一切还能说什么呢。 但,越是这样想,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越不理解,管理长为何会将psk拱手相让。 滨海边疆大区,命在顷刻,强敌环饲的态势无法长久,但,一切或许还有转机,即便最终实力不济而灭亡,自己,与大区内的千千万万民众,也将奋战到最后一刻,像现在这样兵不血刃,俯首称臣,难道就是更好的结局吗。 “我们,现在这样的苟活,也是管理长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么。” 低沉的话语,让万里之外的方然有一点意外。 正当他踌躇着要怎样回答, “但是,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放弃生的希望,而将滨海边疆大区的一切,拱手送给你这样的,双手沾满鲜血的终产者?” “叶夫根尼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刚才还在犹豫,一下子听到“终产者”这样的词,方然顿时很不舒服,他清了清嗓子,冷冷的顶了回去: “这种话,毫不客气的讲,对我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正文 第六〇七章 主义 “不论你是否意识到,又是否承认,我,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也是一名劳动者,身份与你、和你的达瓦里希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哦,对这一说法,你也许会嗤之以鼻,” “——当然。” “但是,你怎么看待这一点,还很重要吗? 我没时间在这里长篇大论,所以,叶夫根尼娅,你就站在那里当听众即可;抱怨,可以写在日志里,当我有稍许闲暇时,也许会看一眼。” 阿达民的话,令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为之气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理智却在告诫、让她意识到现在的局面确乎如此,掌控psk大区的阿达民,完全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加以钳制,更遑论不自量力的反抗。 通过远程链路,年轻女人的一举一动,方然都看在眼里。 “那么,我先从本质说起。 你们的管理长,为什么选择了这一条路,原因,很简单,完全是为践行其自身的最高理想,而做出最有利的抉择。 具体细节,这里没必要陈述,只是,叶夫根尼娅女士,你和你的达瓦里希们是否有意识到,任何社会学的理论,乃至实践,必须着眼于人类世界的当下之现状,不顾现实、生搬硬套,迟早都会碰壁。 诞生于一百多年前的海因里希主义,结合彼时的社会现状,是正确的,但是在人类社会形态发生颠覆性变化的今天,这一理论,便未必仍适合于指导实践。 虽然我必须强调这一点: 海因里希的伟大,永远不会被遗忘。 但,置身于这样一个世界,一个生产力极度发达、生产关系亦天翻地覆的时代,与其纠结于理论,倒不如直面现实,明确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任务,究竟是什么,然后,你们才能理解管理长的抉择。 一个群体也好,一个个体也罢,倘若都无法在这时代生存下来, 不论谈什么,都毫无意义。” 阿达民的话,冷漠,却很有说服力,令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一时沉默。 其实这些道理,又何须站在这里听旁人讲,早在赤塔被接管的那一天,钟楼上,管理委员便模糊的猜到了这一切,也不得不承认,在没有希望战胜海峡对面之敌时,这的确是对民众最好的结局。 而阿达民的声线,还在继续: “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一切既有都被颠覆,不是吗? 不论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管理长,还有我,我们这些管理员,无一例外,都是从旧时代的无人化、智能化体系中亡命厮杀而来。 旧时代的我们,无一例外,是彼时庞大生产体系中,无数t领域劳动者中的一员。 撇开必然会有的自身利益之考量,我们的所作所为,客观上,的确完成了一桩无数被压迫、被压榨之民众的毕生夙愿,那便是在极度发达的生产力水平之上,猝然发难,彻底摧毁万恶的资产主义。 这一胜利,不仅将资产主义,更将其一切前身彻底消灭; 将一切源自原始社会末期,千万年来,始终如蛆附骨的人压迫人、人剥削人、人吞噬人之制度,铲进历史的垃圾堆。 不论当今世界,血与火如何漫过大地,我们必须看到,也必须意识到,这一划时代的壮举,的确让人类世界的无数血腥肮脏之罪恶,消弭于无形,看起来摇摇欲坠、危在旦夕的人类文明,本质上已完成了一次艰难而宝贵的蜕变。 人吃人的时代,在今天,已经成为历史,而且永远都不会再来。 这,难道不是全人类,在人压迫人、人剥削人、人吞噬人的严峻现实面前,所取得的空前伟大之胜利吗。” “这,简直就是诡辩,你们这些管理员所践行的,难道不是一种异化的资产主义? 是把压迫、剥削、掠夺的制度,推向了极致,自己成为唯一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其他所有人则一概被置于金字塔基。 这种制度,如果不是极限的资产主义,又是什么?”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终归还是那一句话,现在讨论这些,毫无意义。” 遭受如此尖锐的指责,某种程度上,方然并不否认叶夫根尼娅说的话,但,现在争论的焦点,根本也不在于自己的身份定位,对所谓“终产者”、“独裁者”的万般指责,他便只当做没听见一样的忽略掉。 “我个人的身份,恩,身为管理员并无所谓‘名誉’,尽可悉听尊便。 但,倘若你据此认为,东北太平洋大区、以及现在的滨海边疆大区所践行的,仍然是一种极端的资产主义; 那么,正如我刚才所言,这对我而言便是一种莫大的侮辱,进而,更令我怀疑你们这些共生党员,是否心存傲慢,才会对我们这些从t体系中厮杀出来的管理员,抱有偏见,认为我们执行的,仍然是万恶的资产主义。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句箴言,直到今天也一直是真理。 那么,叶夫根尼娅女士,你、和你的达瓦里希们,又是否知道,人类文明的生产力已发展到了怎样的高度? ‘强人工智能’,原则上,可以代替一切人类劳动,包括体力劳动、技能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全部工作,都可以由强人工智能与自动化体系来取代,身为管理员,只要掌控‘强人工智能’,无须组织任何生产,便能满足自身的一切需要。 完全取代人类,完全替代人类劳动,当生产力发展到这样一种极致,所谓‘生产关系’,便会成为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只因组织劳动所必须的,那‘人与人之间的全部联系’的生产关系之定义,已彻底过时,呈现在管理员眼前的,只是一套庞大而复杂到极致的‘终产机’,这样的生产体系、生产过程,根本没有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根本没有什么‘生产关系’,进而,便根本谈不上什么‘社会制度’。” 直抒胸臆,一番话滔滔不绝,阿达民的叙述让叶夫根尼娅十分震惊。 身在滨海边疆大区,她的确从未听说过、也无法想象,“强人工智能”竟会有这样的能力。 正文 第六〇八章 天机 “不论你是否意识到,又是否承认,我,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也是一名劳动者,身份与你、和你的达瓦里希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哦,对这一说法,你也许会嗤之以鼻,” “——当然。” “但是,你怎么看待这一点,还很重要吗? 我没时间在这里长篇大论,所以,叶夫根尼娅,你就站在那里当听众即可;抱怨,可以写在日志里,当我有稍许闲暇时,也许会看一眼。” 阿达民的话,令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为之气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理智却在告诫、让她意识到现在的局面确乎如此,掌控psk大区的阿达民,完全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加以钳制,更遑论不自量力的反抗。 通过远程链路,年轻女人的一举一动,方然都看在眼里。 “那么,我先从本质说起。 你们的管理长,为什么选择了这一条路,原因,很简单,完全是为践行其自身的最高理想,而做出最有利的抉择。 具体细节,这里没必要陈述,只是,叶夫根尼娅女士,你和你的达瓦里希们是否有意识到,任何社会学的理论,乃至实践,必须着眼于人类世界的当下之现状,不顾现实、生搬硬套,迟早都会碰壁。 诞生于一百多年前的海因里希主义,结合彼时的社会现状,是正确的,但是在人类社会形态发生颠覆性变化的今天,这一理论,便未必仍适合于指导实践。 虽然我必须强调这一点: 海因里希的伟大,永远不会被遗忘。 但,置身于这样一个世界,一个生产力极度发达、生产关系亦天翻地覆的时代,与其纠结于理论,倒不如直面现实,明确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任务,究竟是什么,然后,你们才能理解管理长的抉择。 一个群体也好,一个个体也罢,倘若都无法在这时代生存下来, 不论谈什么,都毫无意义。” 阿达民的话,冷漠,却很有说服力,令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一时沉默。 其实这些道理,又何须站在这里听旁人讲,早在赤塔被接管的那一天,钟楼上,管理委员便模糊的猜到了这一切,也不得不承认,在没有希望战胜海峡对面之敌时,这的确是对民众最好的结局。 而阿达民的声线,还在继续: “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一切既有都被颠覆,不是吗? 不论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管理长,还有我,我们这些管理员,无一例外,都是从旧时代的无人化、智能化体系中亡命厮杀而来。 旧时代的我们,无一例外,是彼时庞大生产体系中,无数t领域劳动者中的一员。 撇开必然会有的自身利益之考量,我们的所作所为,客观上,的确完成了一桩无数被压迫、被压榨之民众的毕生夙愿,那便是在极度发达的生产力水平之上,猝然发难,彻底摧毁万恶的资产主义。 这一胜利,不仅将资产主义,更将其一切前身彻底消灭; 将一切源自原始社会末期,千万年来,始终如蛆附骨的人压迫人、人剥削人、人吞噬人之制度,铲进历史的垃圾堆。 不论当今世界,血与火如何漫过大地,我们必须看到,也必须意识到,这一划时代的壮举,的确让人类世界的无数血腥肮脏之罪恶,消弭于无形,看起来摇摇欲坠、危在旦夕的人类文明,本质上已完成了一次艰难而宝贵的蜕变。 人吃人的时代,在今天,已经成为历史,而且永远都不会再来。 这,难道不是全人类,在人压迫人、人剥削人、人吞噬人的严峻现实面前,所取得的空前伟大之胜利吗。” “这,简直就是诡辩,你们这些管理员所践行的,难道不是一种异化的资产主义? 是把压迫、剥削、掠夺的制度,推向了极致,自己成为唯一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其他所有人则一概被置于金字塔基。 这种制度,如果不是极限的资产主义,又是什么?”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终归还是那一句话,现在讨论这些,毫无意义。” 遭受如此尖锐的指责,某种程度上,方然并不否认叶夫根尼娅说的话,但,现在争论的焦点,根本也不在于自己的身份定位,对所谓“终产者”、“独裁者”的万般指责,他便只当做没听见一样的忽略掉。 “我个人的身份,恩,身为管理员并无所谓‘名誉’,尽可悉听尊便。 但,倘若你据此认为,东北太平洋大区、以及现在的滨海边疆大区所践行的,仍然是一种极端的资产主义; 那么,正如我刚才所言,这对我而言便是一种莫大的侮辱,进而,更令我怀疑你们这些共生党员,是否心存傲慢,才会对我们这些从t体系中厮杀出来的管理员,抱有偏见,认为我们执行的,仍然是万恶的资产主义。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句箴言,直到今天也一直是真理。 那么,叶夫根尼娅女士,你、和你的达瓦里希们,又是否知道,人类文明的生产力已发展到了怎样的高度? ‘强人工智能’,原则上,可以代替一切人类劳动,包括体力劳动、技能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全部工作,都可以由强人工智能与自动化体系来取代,身为管理员,只要掌控‘强人工智能’,无须组织任何生产,便能满足自身的一切需要。 完全取代人类,完全替代人类劳动,当生产力发展到这样一种极致,所谓‘生产关系’,便会成为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只因组织劳动所必须的,那‘人与人之间的全部联系’的生产关系之定义,已彻底过时,呈现在管理员眼前的,只是一套庞大而复杂到极致的‘终产机’,这样的生产体系、生产过程,根本没有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根本没有什么‘生产关系’,进而,便根本谈不上什么‘社会制度’。” 直抒胸臆,一番话滔滔不绝,阿达民的叙述让叶夫根尼娅十分震惊。 身在滨海边疆大区,她的确从未听说过、也无法想象…… 正文 第六〇九章 斩草 情绪,分外激动,多少年来从未经历过这一刻,方然的慷慨陈词,让坐在椅子上的叶夫根尼娅十分惊讶。 不论情绪上是否接受,现在,藉由自己的见闻,以及对方的叙述,她确乎意识到一件事,海峡对面的管理员,其身份与立场,恐怕是与自己与达瓦里希们所料想的,极致独裁的统治阶层完全不一样。 这,看似有悖常理,其实却是一种客观的必然。 毕竟,倘若如阿达民所言,人类文明的生产力水平,即将发展到“强人工智能”、“终产机”那样的高度,身为“终产者”,的确将不再需要什么人吃人的体制。 哪怕自绝于民众,坐拥“终产机”,便能轻而易举的满足一切自身所需。 只不过,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一个人的自身所需,一个终产者的欲-望与追求,又将会是什么,对游离于庞大生产体系之外,一无所有、一无所用的无数民众,这样的时代,又会不会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没有任何生产资料,民众,距离消亡,又还有多远的距离…… “你在担忧什么,是未来吗,叶夫根尼娅女士? 未来,其实也用不着杞人忧天; 人,人类,人类文明,还没有灭绝,未来也终将到来。 面对万恶的资产主义,我们,已经取得了一场终结性的胜利,理应更有信心,去直面全人类的命运。 回想过去,我,着实感慨良多,这是一场何等艰苦卓绝的战斗。 叶夫根尼娅,其实,你又何须担忧滨海边疆大区,乃至我本人治下的一切民众之命运,即便他们所有人,如今,只能在狭仄的定居点内,苟且偷生,也并不代表我就会将其弃如敝履,甚至如清理垃圾般扫除。 正如我反复强调的一点,管理员,这时代的‘上帝’,不论其是否承认、又是否会意识到,其实都是文明发展之客观规律的代言人。 身为管理员,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也完全是凭借无数民众的辛劳成果,凭借这披荆斩棘、砥砺前行的生产力之积累,才能战胜不可一世的资产主义,将所有恶贯满盈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碾作血肉。 民众,即便衣衫褴褛,即便食不果腹,却是一群多么可爱的人啊。 正是他们,降生在一个个平凡、乃至困苦的家庭,从小到大,每一天都在为生存而努力,学习知识与技能,学习生活的经验,一旦长大成人,稍有些许气力,便为生存而投入到永无休止的艰辛之中,直到年华老去。 他们,或许言辞粗鄙,或许只顾眼前,但不论什么时代,我们都必须承认,正是这样的无数民众,奋战在对抗喜怒无常之大自然的第一线: 他们,耕作农田,采掘矿石,制造机器,传承知识,让文明的火种,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然而同样生而为人,也有一些异类,完全受自身利益的驱使,而将欺诈、盗窃、掠夺、霸占他人劳动成果,作为可耻人生的唯一追求。 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不事生产,不事劳作,以冠冕堂皇之名,拥暴力手段之实; 它们,依附于文明的肌体之上,变为吞噬血肉的寄生虫。 一群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为眼前的肮脏苟且,不惜犯下任何罪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世间一切美好的魔鬼,居然还有脸面,编织谎言、厚颜无耻,蛊惑辛劳而无暇他顾的民众,误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人类文明,自蒙昧时代一直到今天,走过的路何其漫长。 回首过去,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耗尽无数男丁的血肉,践踏无数少女的尊严,屠戮无数初生的幼仔,撇弃无数力竭的耄耋,漫长的历史上,每一页,每一行,都浸满无数民众的血与泪,厚重至此,简直令人艰于呼吸。 罪恶,凝结在历史中,任何力量也无法将其更迭。 即便亲手将资产主义送进地狱,那一切被侮辱、被损害、被屠戮、被遗弃的人,也无法被弥补,无法再醒转来。 罪孽滔天的魔鬼,衣冠楚楚的禽-兽,一死,绝不足惜,如今却都已从这世上彻底消失,魂飞魄散,任凭再怎样的愤怒,也没有办法将这些罪者,再度送上绞刑架,让一切罪孽深重的恶魔,再一次血债血偿。 死人,什么也感觉不到; 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无以慰藉,被死神收割的罪者,也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与恐惧。 但,面对这一切,难道说我们这些劳动者,亲手埋葬资产主义的人,便只能怅然若失,恨不能手刃宿敌? 不,单只这一件壮举,便足以告慰生灵: 绵延千万年来,始终如蛆附骨、残害文明的压榨、剥削、吞噬之体制,历史上那些张牙舞爪、不可一世,自以为是万物之王、世界之主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每一分子,全都逃不脱这最终极的惩罚: 今天,我们,终于将它们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永绝后患,一个不留。 彻底埋葬资产主义,毋庸讳言,是海因里希主义者的历史使命,如今被一介管理员阶层达成,甚而更甘之如饴。 未来,不知将会是什么模样,人类反抗剥削,反抗压迫的事业,终有成就,从这种角度去理解,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便也心生一丝希望,但,她仍无法想象得出,事态照这样的发展下去,人类文明的明天,会是什么模样。 时间流逝,会谈眼见就要结束,她斟酌再三,还是提出了这一问题。 “文明的未来…… 明天,会有的,但时机还不成熟,现在还并不适合讨论那一天。” 被问起文明的未来,阿达民的情绪很复杂。 他知道,明天终将到来,但,却并非当今时代的每一个人,都能有机会,去亲眼见证那奇迹降临的一天。 倘若是命中注定,或者,只是由于管理员的意志,而注定无法亲眼见证这一切, 对宿命如此的民众,说出现实,那是否会太残忍,太不近人情呢。 现在的他,根本就无法回答。 正文 第六一〇章 海军 情绪,分外激动,多少年来从未经历过这一刻,方然的慷慨陈词,让坐在椅子上的叶夫根尼娅十分惊讶。 不论情绪上是否接受,现在,藉由自己的见闻,以及对方的叙述,她确乎意识到一件事,海峡对面的管理员,其身份与立场,恐怕是与自己与达瓦里希们所料想的,极致独裁的统治阶层完全不一样。 这,看似有悖常理,其实却是一种客观的必然。 毕竟,倘若如阿达民所言,人类文明的生产力水平,即将发展到“强人工智能”、“终产机”那样的高度,身为“终产者”,的确将不再需要什么人吃人的体制。 哪怕自绝于民众,坐拥“终产机”,便能轻而易举的满足一切自身所需。 只不过,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一个人的自身所需,一个终产者的欲-望与追求,又将会是什么,对游离于庞大生产体系之外,一无所有、一无所用的无数民众,这样的时代,又会不会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没有任何生产资料,民众,距离消亡,又还有多远的距离…… “你在担忧什么,是未来吗,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 未来,其实也用不着杞人忧天; 人,人类,人类文明,还没有灭绝,未来也终将到来。 面对万恶的资产主义,我们,已经取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理应更有信心,去直面全人类的命运。 回想过去,我,着实感慨良多,这是一场何等艰苦卓绝的战斗。 叶夫根尼娅女士,其实,你又何须担忧滨海边疆大区,乃至我本人治下的一切民众之命运,即便他们所有人,如今,只能在狭仄的定居点内,苟且偷生,也并不代表我就会将其弃如敝履,甚至如清理垃圾般扫除。 正如我反复强调的一点,管理员,这时代的‘上帝’,不论其是否承认、又是否会意识到,其实都是文明发展之客观规律的代言人。 身为管理员,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也完全是凭借无数民众的辛劳成果,凭借这披荆斩棘、砥砺前行的文明之生产力,才能战胜不可一世的资产主义机器,将所有恶贯满盈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碾作血肉。 民众,即便衣衫褴褛,即便食不果腹,却始终是一群多么可爱的人啊。 正是他们,降生在一个个平凡、乃至困苦的家庭,从小到大,每一天都在为生存而努力,学习知识与技能,学习生活的经验,一旦长大成人,稍有些许气力,便为生存而投入到永无休止的艰辛之中,直到年华老去。 他们,或许言辞粗鄙,或许只顾眼前,但不论什么时代,我们都必须承认,正是这样的无数民众,奋战在对抗喜怒无常之大自然的第一线: 他们,耕作农田,采掘矿石,锻造钢铁,传承知识,让文明的火种,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然而同样生而为人,也有一些异类,完全受自身利益的驱使,而将欺诈、盗窃、掠夺、霸占他人的劳动成果,作为可耻人生的唯一追求。 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不事生产,不事劳作,以冠冕堂皇之名,拥暴力手段之实; 它们,依附于人类文明的肌体之上,变为吞噬血肉的寄生虫。 一群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为眼前的肮脏苟且,不惜犯下任何罪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世间一切美好,居然还有脸面,编织谎言、厚颜无耻,蛊惑辛劳而无暇他顾的民众,误以为这一切罪孽,都是理所当然。 人类文明,自蒙昧时代一直到今天,走过的路何其漫长。 一路走来,顶层,统治者,有产阶层,耗尽无数男儿的血肉,践踏无数少女的尊严,屠戮无数初生的幼仔,撇弃无数力竭的耄耋,漫长的历史上,每一页,每一行,都浸满无数民众的血与泪,厚重至此,简直令人艰于呼吸。 罪恶,凝结在历史中,任何力量也无法将其更迭。 即便亲手将资产主义送进地狱,那一切被侮辱、被损害、被屠戮、被遗弃的人,也无法被弥补,无法再醒转来。 罪孽滔天的魔鬼,衣冠楚楚的禽-兽,一死,绝不足惜,如今却都已从这世上彻底消失,魂飞魄散,任凭再怎样的愤怒,也没有办法将这些罪者,再度送上绞刑架,让一切罪孽深重的恶魔,再一次血债血偿。 死人,什么也感觉不到; 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无以慰藉,被死神收割的罪者,也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与恐惧。 但,面对这一切,难道说我们这些劳动者,亲手埋葬资产主义的人,便只能怅然若失,恨不能手刃宿敌? 不,单只这一件壮举,便足矣告慰生灵: 绵延千万年来,始终如蛆附骨、残害文明的压榨、剥削、吞噬人类之体制,那些历史上无数张牙舞爪、不可一世,自以为是万物之王、世界之主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每一分子,全都逃不脱这最终极的惩罚: 今天,我们,终于将它们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一个不留。 彻底埋葬资产主义,毋庸讳言,是海因里希主义者的历史使命,如今被一介管理员阶层达成,甚而更甘之如饴。 未来,不知将会是什么模样,人类反抗剥削,反抗压迫的事业,终有成就,从这种角度去理解,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便也心生一丝希望,但,她仍无法想象得出,事态照这样的发展下去,人类文明的明天,会是什么模样。 时间流逝,会谈眼见就要结束,她斟酌再三,还是提出了这一问题。 “文明的未来…… 明天,会有的,但时机还不成熟,现在还并不适合讨论这一天。” 被问起文明的未来,阿达民的情绪很复杂。 他知道,明天终将到来,但,却并非当今时代的每一个人,都能有机会,去亲眼见证那一天的到来。 倘若命中注定,或者,只是由于管理员的意志,而注定无法亲眼见证这一天…… 正文 第六一一章 忍耐 新时代的海上战争,形式,必定与旧时代的海战大不一样,但究竟哪里不同,方然在这方面并不任何造诣,他走进航海舰桥,透过略脏污的舷窗玻璃眺望灰蒙蒙的海面,一边与随行者交谈,才逐渐明白,这时代的海战性质如何。 一场袭扰与反袭扰的较量,情势如此,远海决战的场面,至少在psk看来是不会出现了。 psk大区的海军,除水面舰艇外,应该还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水下力量,但据asa报告,这支继承自理联的潜艇部队,年久失修,绝大部分也已无法使用。 旧时代威力巨大的战略武器,战略导弹核潜艇,在今天,已成为一种无用的存在。 相对而言,更有价值的攻击型潜艇,也一并被废弃,这不禁让方然感慨,重压之下的滨海边疆大区之“全产机”体系,偏科何等严重。 如果不是“海盗”袭扰,恐怕李铁兵的选择也会和自己一样,彻底放弃海军。 浏览一番,对psk大区的海上力量心中有数,在随后的短暂交谈中,方然直截了当的告诉海军与设计院相关人士,基于大区目前的安全压力,“紅海军”不仅无法得到新的拨款,就连现有的水面作战力量也必须封存。 “封存?为什么? 没有水面舰艇,如何屏护漫长的海岸线?” “这一点,我早有计划,会将东北太平洋大区的海岸防御体系,延伸到中大陆东海岸。” 海岸防御体系,耗资巨大,一旦建成后的运行成本与屏护效果却大大优于海军,这是nep大区多年来的运行经验。 至于说,眼前的白大褂与军人们,做梦都想拥有的一支庞大舰队,眼下则并不现实。 阿达民的决定,对在场者,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已接到通知,将会和psk大区的全体民众一样改变生活习惯,一日三餐从正常食物变为“食用肥皂”,对自己、与舰队的命运,多少也会有心理准备。 吩咐过这一切,其实,就算自己不讲,全盘接管psk的“盘古”也会按部就班的开展这一系列工作,方然信步离开会议室,准备用旋翼机将“替身”运走,来到海边,走过长长的码头,正思绪万千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阿达民……先生,您,真的不打算消灭‘海盗’吗。” “……?” 控制“替身”外出,安全无虞,此时此刻的“阿达民”身边并无一名警卫,方然回头,看到追来的是一名衣衫破旧的海军军官。 “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们,既然身为军人,应该清楚大区的安全形势,是何等严峻,倘若不把一切资源投入地面战,那么,滨海边疆大区的生存之希望,便会极其渺茫。” “我们都清楚这一点,也有自知之明,没有奢望您维持现有紅海军的运作。 只是,这一请求,并不是代表我自己、或者我的同僚们,而是多年以来,滨海边疆大区的民众饱受海盗之苦,很多人,被海盗掳掠而去,在异国他乡悲惨而绝望的死去,每次想到这一点,我们全都愤怒难抑。 阿达民先生,我只想问清楚,您,一定不会放过那群畜牲的,是吗。” “这要看情况。” 血海深仇,是吗,从军官坚毅的眼神里,方然确乎觉察到了一团火。 那,不仅是愤怒,更包含着某种绝不屈服的倔强,显然,这些紅海军官兵都很清楚,肆虐太平洋的“海盗”前身是谁,才会更加愤懑。 罪恶,在今日盖亚,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方然对这一切自然也深恶痛绝。 但,现在的头等大事,并非什么行侠仗义、杀尽凶徒,在更长远的目标面前,一时的忍耐,是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想击败太平洋海盗,将凶徒送上绞刑架? 那就好好活着,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做好战斗准备,等待明天。” 从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归来”,爬出“替身机器”,如果不是时间宝贵,本来,方然还有心前往要塞地下的紅海军潜艇基地,瞻仰这座理联时代兴建的巨型地下堡垒,想必能寻获些尘封的旧时代之记忆。 但现在,一项庞大的作战计划,正由“盘古”递交上来待审,他必须尽快处理。 在与滨海边疆大区合并,“天堂军”改为“紅军”后,接下来,nep的战略突破口,被“盘古”选择在中大陆。 具体而言,便是与psk毗邻、被称为“乌拉尔大区”的中大陆腹地。 两大区合而为一,在方然,总归是以“盘古”去打理一切,不论只掌控nep,还是同时管理nep与psk,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至于名称,则是自己说了算,为与东北太平洋大区、或者滨海边疆大区相区分,在这样一个文明孑遗、国家概念不复存在的时代,身为管理员而自说自话,他决定,将治下之地命名为“净土”。 一个意味挺超前的名称,自己,打算怎样做,方然并无对任何人解释的义务。 总而言之,“盖亚净土”、gpl当前的战略,是在近三个月的力量统合、融聚之后,组织起一支锋利的矛头,全力向西进攻。 打穿广袤的乌拉尔大区,甚至,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才有望控制自然资源丰饶的中大陆,聚集起空前庞大的机器大军,与空前强大的“强人工智能”,然后再从中大陆腹地,四面出击,一统广袤无垠的“世界岛”。 一旦该计划完成,按“盘古”的战略推演之结论,即便“伊甸军”在北大陆、南方大陆所想披靡,甚至独霸一方,最终也将被gpl击败。 “世界岛”,谁夺取这一片大陆,便能赢得残酷的管理员之内斗。 …… 西历1501年5月,中大陆,尤洛浦东部地带。 初夏时节,远离海岸线的东尤平原,湛蓝天空划过一道道白色航迹,继而,绽放闪光、爆炸与狰狞的黑烟。 战机当空咆哮,弹雨扫掠大地,高烈度空袭已持续二十四小时,遍布东尤平原的大量要塞,发电厂,部队集结地,乃至庞大而分散的apos体系,纷纷被从热核弹头到微型定向战斗部的打击所摧毁。 空袭,让大地狼烟四起,一场规模空前的地面战随之爆发。 正文 第六一二章 中陆 烈日当空,植被稀疏、火光四起的大地上,一排排长方炮塔的履带式炮车,隆隆前行,冲向东面的平缓坡地,无数制导弹药掠过这些钢铁怪兽的头顶,炸开在远方天际线处。 圆脑袋炮车,炮管平端,柴油机的轰鸣被爆炸声掩盖,潮水一般漫过山丘。 一场钢铁洪流的碰撞,战斗,激烈而短促,沉重的身躯面对弹头,化为扭曲的残骸,就在双方厮杀的火线两侧,无数武装机器人乘载具突击向前,冒着从天而降的火雨,无视中弹燃烧的同类,扛起武器,一往无前。 冲突,猝然爆发,二十四小时的火力准备,在东尤平原边境线一侧到处开花。 面对毗邻势力的全面进攻,东尤洛浦大区的军队,在少数地段取得防御战的胜利,漫长边境线上,却有更多地点被集中突破,继而应接不暇。 战争,如暴风般来袭,东尤洛浦大区曾认为已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事态的发展,却出乎意料,在大屏幕上目睹远方的一幕幕战况,涂着十字标记的机群大军,漫山遍野冲破防线,景象固然十分震撼,但,诸多战场传来的实时交换比,却更让潜藏地下的管理员胆战心惊。 仅仅一两年前,侦查得知,中尤洛浦地带的各割据势力在火并,东尤洛浦大区还审时度势、果断出击,将边境线向西推进了数百公里。 却没曾想,时代,倏忽间便会改变,原本战力堪忧、看起来着实有心无力的毗邻者,在结束内斗、一统中尤洛浦后,居然如此迅速的扩充军力,继而以“十字军”为名号,悍然在东线发起全面进攻。 中大陆的地缘形势,由西向东,是一条传统的战争路线,旧时代的两次盖亚大战都留痕于此,更不用说早年间的奈普兰战争。 对这一方向的威胁,东尤洛浦大区始终有所提防,正因如此,失败,才更令人意外。 一场一边倒的边境冲突,战况,十分危急,东尤洛浦大区的武装力量被迫源源不断调往西部,在无险可守的大平原地带阻击对手。 这一情况,坐镇nep的方然起初并不知情,而是由“盘古”发现端倪。 新时代的战略侦察,手段,与旧时代并无多大区别,效率却因反卫星武器的应用而一落千丈,身为管理员而存油惯性思维,还是被“盘古”提醒,方然才想起中大陆割据势力的技术水平,可能无法完全拒止gpl的侦查。 辽阔的中大陆,面积四千四百万平方公里的盖亚第一大洲,自从第三次盖亚大战爆发,便几乎完全从联邦民众的视线里消失。 即便身为管理员,方然对其了解也十分有限,直到nep与psk合并、获得了一块楔入中大陆的跳板,他才得以利用原滨海边疆大区的侦查体系,通过发射侦察卫星、释放卫星侦查机、无线电监听等方式,获知遥远大地上的现状。 在发射一系列侦察卫星、并释放海量侦查机器人后,方然借助于强人工智能的分析,看透中大陆的局势。 一句话,东面的乌拉尔大区、乃至再往东的割据势力,都面临严峻的威胁。 中大陆的地缘态势,在北部,差不多是几个土地辽阔的大区一字排开,直至最西端的尤洛浦,南方则一条严重的辐射污染带,辐射强度之高,普通机器人、电子设备甚至难以正常工作,psk也因此而与西大陆割据势力接触甚少,几乎井水不犯河水。 据asa分析,这一条绵延数千公里、宽至少在几百公里的污染带,并非全面核战所导致、而更像是核材料撒布的有意为之。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南进西大陆,现阶段都几乎是一种不可能。 而中大陆北部的一字排列之大区,威胁程度,差不多也从东到西逐步递增,毗邻的乌拉尔大区实力相对较弱,遥远的尤洛浦,旧时代发达国家云集之地,则被强a认定为夺取中大陆控制权的主要竞争对手。 现在,事态很清楚,发源于尤洛浦的割据势力,正在进攻位于东尤洛浦平原地带的大区。 或者,不如说这更像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摧枯拉朽。 通过卫星侦查,“盘古”发现了不少线索,一切都支持“尤洛浦势力正在东进”的判断,不仅如此,综合若干天来的影像资料,连方然都能看出,西面的尤洛浦势力扩张十分迅速,就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如水银泻地,向东扩张了至少四百~五百公里。 新时代的战争,节奏,相比旧时代快了很多,一个月推进几百公里并不难做到。 但尤洛浦势力的对手,显而易见,应该是继承自沙罗的某大区。 按理说,位于东尤平原的割据势力,其继承自沙罗(乃至理联)的武装力量之规模、战力与指挥,不会太差,否则也没办法存续至今。 然而现实却是,在西历1501年夏初的一个月内,尤洛浦势力大举东进、势如破竹,这种态势,方然只在北大陆的密西西比大区被消灭时见过,也因此而心生预感,认为西面的尤洛浦势力非同寻常。 不论是一种很有利的地缘态势,还是科技方面的成就,总之,其必有可凭借的倚仗。 莫非也是“强人工智能”么,方然不禁想到。 强a,划时代的科技成就,自己就参与到研究过程中、也因此而知道,这并非一项极其艰难、需要耗费天文数字般资源才能达到的成就,相比于耗费的人力物力,反而是对“强人工智能”的理解,更加重要。 身为管理员,一旦想明白个中关键、并着手去做,便不难制造出“强a”。 推进迅速的尤洛浦势力,究竟有没有强a,这一点,方然虽感到好奇,却并不是很在乎。 相反,既然西面杀到的尤洛浦势力,来势汹汹,看起来东尤平原上的割据势力根本就抵挡不住,接下来,想必乌拉尔大区也很快会变成战场,身为阿达民的自己,就需权衡利弊,尽快核查并批准“盘古”的作战计划。 说白了,要在尤洛浦势力迫近、越过洲界之前,抢先一步拿下乌拉尔大区。 正文 第六一三章 替换 拿下乌拉尔大区,不论方然如何看待这一计划,“盘古”都对此信心十足。 既然如此,他索性将其全权交给强人工智能去执行。 战争,早在“强人工智能”被研发出来之前,就已经是一种计算机、a运筹帷幄,管理员只需在旁观战的局面,本身对战争并不内行,也没有特别的兴趣,不参与,似乎也是一种理所当然。 身为阿达民,唯一需要吩咐的,无非是让“盘古”维持治下民众的生活。 虽然在废弃矿井的长谈后,方然已完全明白,奋斗的目标应该是什么,眼前的一切则只是某种临时措施,或者,仅为照顾自己情绪的多余。 但,他仍然无法像机器那样,权衡利弊,然后坐视世界消亡。 人类灭亡,并不是一种杞人忧天,而是当今时代正在发生在盖亚表面的现实。 就在西伯利亚战火绵延,集结起来的上千万作战平台,即将对乌拉尔大区发动致命一击时,北大陆腹地的冲突也未曾停歇,“伊甸军”潮水般冲刷边境线,攻势并不猛烈,却传递出令人不安的信号。 距离阿巴拉契亚大区消灭南方大陆的孱弱势力,大举北上,恐怕也没有多久了。 第四次盖亚大战,迄今为止,阿达民观察到的战火,已蔓延到三大洲,从而让这成为一场名副其实的世界冲突。 滔天战火中,并无人能独善其身,最终的胜出者却只有一个, 如果还能有“胜出者”的话。 命运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在战争机器隆隆加速的这时刻,将心思从前线收回,转而投往其他方向,似乎需要莫大的勇气。 方然却一点也不在乎,或者说,他并不认为“盘古”会无法应付局面。 编制37,600,000的机器大军,这是西历1501年2月的数据,几个月来,北大陆的冲突始终未曾间断,烈度却并不高,厉兵秣马的gpl之“紅军”规模已突破四千万大关,不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是一支着实可畏的作战力量。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编制四千万的庞大军队,一旦战损,便难以得到补充。 大区统合之后的“紅军”,编制中,原nep与psk的武装力量之比大约是3:2,前者,依托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全产机”,容易补充,后者则充斥着理联的遗产,从热核弹头载具到无人歼击机的诸多平台,极少有对应的产能。 难以恢复的一次性武力,这样讲,虽然有些苛刻,却正是原psk军的真实情况。 正因如此,坐拥一千余万作战平台的李铁兵,才会清醒的意识到,长远看来,psk绝非补充源源不断的nep之对手,继而做出命运的抉择。 现在,同样的决策难题,则一概由“盘古”去应付,毋需阿达民操心。 身在北大陆地下,放手让强人工智能打理一切,报告,方然每天都会浏览,并不时报以惊讶,譬如“盘古”的激进策略,明知“紅军”的四成力量,都是难以补充的一次性消耗品,却仍然制订规模宏大的西进计划。 这样的决策,对,还是不对,方然只有一些模糊的猜测,他根本无法判断。 想一想又如何能判断呢,决策,在“强人工智能”的运行模式中,基本逻辑,与人类的思维模式差别不大,区别则在于,一个人的头脑,不论思维、还是记忆,都绝对无法与算力动辄zflops的强a相提并论。 面对极端复杂的问题,即,一个“当前战力”与“战争潜力”如何转化、如何取舍的问题,只有一介人脑的自己,根本也没可能计算得出来。 “全产机”,庞大而精密的生产体系,经过九十天的融合、调整,现如今已整合到怎样的地步,某一大类生产资料的获得,是否能因拿下乌拉尔大区得到改善,乃至于拿下乌拉尔大区,会对接下来进攻尤洛浦势力有何帮助; 这些问题,原则上,一个人是可以想明白,思考的时间却会趋近于无穷大。 归而总之一句话,强a的决策过程,倘若能被人完全理解,那么,这强人工智能也便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想明白这点,疑虑,便消失无踪。 西历1501年7月的某天,风尘仆仆的阿达民,其实便是“替身”,出现在nep_791研发机构的地下建筑内,他找到研发组的莱斯利兰伯特,随便寒暄几句,就直截了当的询问这位资深专家,“意识等代项目”的进度如何。 “等代”,并非比喻手法,而是一种概略的称呼,莱斯利兰伯特现在负责的,是组织科学家们探索能“模拟人类思维”的计算机架构。 这一研究的动机,无须明言,显然是与脑外连、乃至永生有关。 脑外连,最近一段时间以来,nep的研发机构仍在稳步推进,呈交上来的报告,说明第一批实验体的大脑意识迁移情况,在若干次手术、外联脑组织达到50全脑后,已经明确观察到意识的迁移现象。 据此,白大褂们预测,再进行若干次手术,争取将外联度提升到100、相当于外联一具完整的大脑(不过是分多次挂载),就可着手尝试“意识迁移”。 具体的做法,是通过一系列手段,加速实验体原有大脑的衰老、凋亡。 原有的脑组织,逐渐萎缩,实验体的意识则逐渐龟缩于外联的脑,接下来,在确认意识绝大部分迁移到新脑后,手术去除旧脑、同时植入新脑,理论上讲,这一系列操作完成后,便可以实现意识的迁移。 进而,便可以用这一系列复杂的操作,规避脑的衰老,让意识得以在新脑中续存。 凭借尖端的生命科技,继身体之后,脑的衰老也可以用“替换”的方式去规避,这一做法,等同于回避了“战胜衰老”的难题。 一种十分明智的做法,早年间,憧憬永生的方然还没有这样想过。 但是多年来,陆续发现了围绕衰老、凋亡的诸多麻烦,他才意识到这一对策究竟有多难。 正文 第六一四章 分离 身体,血肉之躯,一具精妙无比、却注定并非为永生而设计的载体,对意识而言,终究还是太脆弱、太转瞬即逝。 并非为永生而设计,这一点,方然很早就明白。 但这一点,究竟体现在何处,例证简直便数不胜数,从细胞分裂的次数限制,到肺泡中沉积的微粒,再到必有瑕疵的损伤愈合,都确切无误的向人类表明,血肉的身躯,只是dna漫长旅途中的驿站。 意识,即便再怎样的不愿意,也只能一朝诞生于此,再一夕掉落车外。 身体无法永存,并非物理层面、而是生物层面上的永存,这一点,究竟是否能改变,迄今为止的人类科技,还无法回答。 修理一具身体,毕竟不同于修理一台汽车,且不论身体的精细构造——细胞,单拿出来都如肥皂泡般脆弱,单只聚焦于一点,任何高明的维修师,也无法在汽车正常行驶时,将其维修妥当,便可知这究竟会有多困难。 正因如此,从一开始就未执拗于身体的永存,“意识迁移”便是更好的替代品。 但,即便有这样的技术,一个人,意识凭借“脑外连、脑切除”而不断迁徙,永续存在,这就算是“永生”了吗。 “永生”,与“不死”,区别究竟在哪里。 至关重要的区别,这一点,方然是懂的,早在金伯利中学就读时,他就意识到,让一个人丧失无限长生命的东西,除了衰老,还有更多的其它。 当一个人,不论用什么手段,战胜衰老,这“其它”便会浮现出来。 一切的核心问题在于: 一个人,即便动用“脑替换”的手段,让意识迁移,用转换载体的方式永远活下去,也并不代表他能永生,而至多只是不死。 而一个这样的人,假使被袭击,身体被毁坏,毫无疑问仍然是会死的。 结论,形同废话,这情形在人间司空见惯,然而稍加思考,方然便意识到,这对永生的追寻者而言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恐怖。 否则,又何须提防所有,甚至一手将文明彻底铲除。 意识到这一点,曾经,让方然深感绝望,认为人类文明与永不下车之间的矛盾,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永远无法被破除,继而,不论无限的生命、还是文明的未来,都恍若镜花水月,可望而永远不可得。 但现在,另一条道路,已呈现在了眼前。 身在nep_791,聆听兰伯特先生的报告,此时此刻,“替身机器”里的阿达民又想起了废弃矿井中的一幕,李铁兵的告诫,言犹在耳,绝望因此被希望所取代,眼前的路,却仍然是那样的艰巨而漫长。 永生,与文明,的确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并非水火不容,而是只有选择一面,才能容许另一面成为现实。 即便只出于这种认识,“意识迁移”,便无法止步于脑外连的姑息手段,而至少要更进一步, 用计算机,去尝试承载人的意识。 “一台承载人类意识的计算机,恩,这种东西, 说真的,阿达民阁下,我并不认为一台这样的计算机,能随随便便的造出来。” “也许,但,可以参考‘强人工智能’的体系架构,不是吗。” “强a架构,参考的意义并不大。” 计算机,与人类的大脑,功能上多少有一些类似,基本架构却毫无相同之处,因此,相似的至多只是结果、而非过程。 而能够承载人类的意识活动,对意识本身而言,需要的正是过程、而非结果。 究竟需要怎样的架构,才能承载意识,这可以由前一阶段的“脑外连”实验来回答,总之,能够让实验体的意识发生迁移,外联的计算机系统,便可以认为是具有了一定的仿真性,可以承载人类的意识活动。 吩咐过这一目标,具体实施,方然不想多加过问。 结束对“替身”的控制,离开机器,时间也已经不早,他慢条斯理的吃过晚饭,稍事休息,又照例在泳池中锻炼了一小会儿。 锻炼,多少年来,已经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这,让方然拥有强健的体魄,和与同龄人比较而言,更迟缓的表观衰老速度,但是现在,懒洋洋漂浮在温暖的池水中,他却有一点心不在焉。 如果,仅仅是如果,一个人的意识能够由计算机承载,身体的老朽,又何须在乎。 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的去摹想,一时间,徜徉于泳池中的男人,脑海中浮现出旧时代的诸多科幻作品,经常出现的主题,便是畅想人类凭借计算机技术的“永生”,意识的电子化、数字化,乃至由此而生的一切。 当意识迁移至计算机,且不论怎样做到,意识与身体,便彻底分离。 身体,自有人类以来,意识唯一的栖居之所,便将不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存在,这样想没问题吗。 即便直到今天,nep的科技,还做不到这一点,但,基于对科技研发态势的把握,谨慎乐观的讲,方然确乎对治下的白大褂、或者强a抱有信心,认为这一天迟早将会到来,也因此而有些迷惘。 人类,一旦脱离了身体,究竟还能否被称之为“人”。 电子化也好,数字化也罢,所有这一切假设的前提,都是“意识就是人本身”,这句话本身并无原则性的错误。 但什么又是“意识”,流淌在脑组织中的生物电吗,当然,不过这里还有一个问题,这流淌着的生物电,这种有“自我”之概念的存在,会不会在意自己正栖居着的,是身体,是计算机,抑或是其他。 这一问题,现在还无须直面,方然却直觉性的认为其事关重大。 然而路只有一条,前面等待着的,不论是什么,其实都没有必要去窥看,自己也好,文明也罢,现在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自顾自的沉思,从泳池离开后,四十八岁的男人没继续埋头工作,而是走进起居室,坐在厚重的木质写字台前,打开样式普通的皮面笔记本,用一支旧时代随处可见的中性笔,写下不甚流畅的字迹。 从现在,到未来,一条蜿蜒的线路,究竟该怎样谋划; 目标,而非手段,“强人工智能”并无法解决,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正文 第六一五章 秋明 在纸上书写一行行字迹,梳理思路,方然的动作有些生疏。 书写,在当今时代,已成为了一种濒临淘汰的技能,不仅对无须与任何人面对面打交道的阿达民,即便平民,要交流、记录,也有更便捷得多的手段。 但在纸上书写,心态,却不一样,伏案做效率低下、却重温旧时的事,笔尖划过直面,沙沙作响,自己的心态都随之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便仿佛,并非所有这一切的亲历者,而是站在前所未有的高度,审视这世界。 此时此刻,自己正在书写的,是一个世界,一个文明的未来。 这种事,在旧时代的联邦民众眼中,是只有“上帝”才有力量、有资格去做,其实大谬不然。 身为历史的书写者,方然知道,只有紧握科学这柄利剑,凝聚全人类的力量,才有可能穿透无尽阴霾,抵达光明的彼岸。 至于说,指出光明的道路,与亲身经历这一切,究竟哪个更难; 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 西历1501年,盖亚大战,进入爆发之后的第三个年头。 这一年的深秋时节,凛冽寒风开始在中大陆肆虐,大地冰封,飞雪漫天,涂着五芒星的机器大军,已如潮水一般,直抵巍峨的乌拉尔山脉。 5月末发动进攻,历时三个月的时间里,“盘古”指挥之下的一千一百万“紅军”,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以3,900,000的损失,累计消灭逾12,000,000敌方作战单位,基本荡平了乌拉尔大区的机动兵力。 在最近一次战役中,统揽全局的“盘古”,更大手笔的执行了一次规模空前的立体作战。 战役前夕,“红军”动用大量运输机、旋翼机,向乌拉尔大区的中枢——新西伯利亚,投送大量兵力,一举将其攻占,并将大区管理员消灭。 一旦消灭管理员、占领其控制中枢,便意味着战略上的胜利,群龙无首的“乌拉尔军”立即被分割在各地。 相互之间既无法策应,也无法相互支援,残余的几百万敌军,被各个击破。 也正是在这一阶段的战斗中,“紅军”与“乌拉尔军”的交换比,从1:2上升到1:3,验证了“强人工智能”的巨大作用。 1501年10月,旋风般扫掠乌拉尔大区,进占中央大平原,gpl、盖亚净土控制的土地面积已超过一千五百万平方公里,相对应的,治下民众的数量也从20,000,000攀升到24,500,000,新增了几百万乌拉尔大区的平民。 在划时代的强人工智能出现之前,管理员的策略,几乎完全一致,乌拉尔大区也是如此这般,只是民众的数量较少。 一路西进,横扫实力逊色的乌拉尔大区,“盘古”的表现十分出色。 不过,掌控了一大片新陆地,因此而得以详尽调查中大陆的自然地理形态,工程机器人收集的情报,经由研发机构分析汇总,结果验证了此前的预测,盖亚表面的植被破坏与地质灾害情况都十分严重。 相形之下,反而是滨海边疆大区境内,针叶林的面积还很大。 广袤无垠的中央大平原,早在理联时代,便经历过一次大规模开垦,待到后来,又在时代的大潮中被成片抛荒,继而被丛生的野草、灌木所填充。 几乎没有利用价值,这样的土地,似乎应该被人类忘却,事实却并非如此。 资源,新时代一切竞争的基础,在大区管理员眼中,这一词汇并不仅仅指埋藏地下的矿石、燃料与建材,也包括自然植被,甚至同类,作为有机物的廉价来源,甚至,在气候严寒的极地,有时直接作为燃料,野生植物也成片被收割。 甚至nep大区,大片地带也只因一片荒漠,接近寒带的土地,又毗邻边境,而暂时免于遭受这样的命运。 植物被收割,或燃烧,或降解,是一种大规模的生态灾难。 相比之下,因资源与能源的无尽需求,而大肆采掘,甚至不惜破坏地壳构造,则是更严重的地质灾难。 此前阅读报告时,方然便疑惑,盖亚大气中的o2含量为何飙升,换算下来,并无法与o2含量的下降相吻合,专家们则猜测,这应该是某种大规模的地质活动,让禁锢在地壳中的化合态释放所致。 o2升高的具体原因,一切只是猜测,方然并无时间精力去调查清楚。 但,不管怎样,包括o2、h4等温室气体的含量飙升,则是确凿无疑,不确定的则是这一现象,会给盖亚带来怎样的长期效应。 任凭科学家如何努力,气候变化,是错综复杂的,一切预测都只是假设。 与其担忧气候,倒不如尽一切努力,尽早成为“那个人”,然后才有可能采取断然措施,扭转盖亚生物圈所面临的困境。 如果还有这一必要的话。 西历1501年7月末,乌拉尔山东麓,“紅军”机动部队在攻取鄂木斯克后,继续向西北方向,在一番短促激战后,击溃丧失中枢指挥、一触即溃的乌拉尔军,将战线推进到距离洲界仅三百多公里的地方。 这一天,对乌拉尔大区的武装而言,是遭遇失败的寻常日子。 但是对秋明定居点的人,意义则大不一样。 乌拉尔大区的战争,消息,难免走漏,即便在高墙环绕的定居点内,贫民也逐渐知道一点讯息,继而对自身命运深感忧虑,惴惴不安。 即便身处这时代,定居点内,也并非每一个人都忧心忡忡,少数看透、或者自以为看透局势的乌拉尔大区之贫民,自知没有成为研究者、离开定居点享受好生活的希望,便每日混吃等死,不理明天。 身处这光怪陆离的时代,类似的想法,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到1501年夏天,乌拉尔大区的崩溃就在顷刻,定居点内的机器警卫减少了很多,环境也愈加恶化,很多人还是发觉情况不妙。 威胁,正在迫近,一旦战火波及到此地,统治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乃至其麾下的机器警卫,会做什么,在定居点内生活多年,但凡还有头脑者都不难猜到一二。 继而,在恐慌与愤懑中,想尽一切办法去应对。 正文 第六一六章 收复 在纸上书写一行行字迹,梳理思路,方然的动作有些生疏。 书写,在当今时代,已成为了一种濒临淘汰的技能,不仅对无须与任何人面对面打交道的阿达民,即便平民,要交流、记录,也有更便捷得多的手段。 但在纸上书写,心态,却不一样,伏案做效率低下、却重温旧时的事,笔尖划过直面,沙沙作响,自己的心态都随之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便仿佛,并非所有这一切的亲历者,而是站在前所未有的高度,审视这世界。 此时此刻,自己正在书写的,是一个世界,一个文明的未来。 这种事,在旧时代的联邦民众眼中,是只有“上帝”才有力量、有资格去做,其实大谬不然。 身为历史的书写者,方然知道,只有紧握科学这柄利剑,凝聚全人类的力量,才有可能穿透无尽阴霾,抵达光明的彼岸。 至于说,指出光明的道路,与亲身经历这一切,究竟哪个更难; 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 西历1501年,盖亚大战,进入爆发之后的第三个年头。 这一年的深秋时节,凛冽寒风开始在中大陆肆虐,大地冰封,飞雪漫天,涂着五芒星的机器大军,已如潮水一般,直抵巍峨的乌拉尔山脉。 5月末发动进攻,历时三个月的时间里,“盘古”指挥之下的一千一百万“紅军”,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以3,900,000的损失,累计消灭逾12,000,000敌方作战单位,基本荡平了乌拉尔大区的机动兵力。 在最近一次战役中,统揽全局的“盘古”,更大手笔的执行了一次规模空前的立体作战。 战役前夕,“红军”动用大量运输机、旋翼机,向乌拉尔大区的中枢——新西伯利亚,投送大量兵力,一举将其攻占,并将大区管理员消灭。 一旦消灭管理员、占领其控制中枢,便意味着战略上的胜利,群龙无首的“乌拉尔军”立即被分割在各地。 相互之间既无法策应,也无法相互支援,残余的几百万敌军,被各个击破。 也正是在这一阶段的战斗中,“紅军”与“乌拉尔军”的交换比,从1:2上升到1:3,验证了“强人工智能”的巨大作用。 1501年10月,旋风般扫掠乌拉尔大区,进占中央大平原,gpl、盖亚净土控制的土地面积已超过一千五百万平方公里,相对应的,治下民众的数量也从20,000,000攀升到24,500,000,新增了几百万乌拉尔大区的平民。 在划时代的强人工智能出现之前,管理员的策略,几乎完全一致,乌拉尔大区也是如此这般,只是民众的数量较少。 一路西进,横扫实力逊色的乌拉尔大区,“盘古”的表现十分出色。 不过,掌控了一大片新陆地,因此而得以详尽调查中大陆的自然地理形态,工程机器人收集的情报,经由研发机构分析汇总,结果验证了此前的预测,盖亚表面的植被破坏与地质灾害情况都十分严重。 相形之下,反而是滨海边疆大区境内,针叶林的面积还很大。 广袤无垠的中央大平原,早在理联时代,便经历过一次大规模开垦,待到后来,又在时代的大潮中被成片抛荒,继而被丛生的野草、灌木所填充。 几乎没有利用价值,这样的土地,似乎应该被人类忘却,事实却并非如此。 资源,新时代一切竞争的基础,在大区管理员眼中,这一词汇并不仅仅指埋藏地下的矿石、燃料与建材,也包括自然植被,甚至同类,作为有机物的廉价来源,甚至,在气候严寒的极地,有时直接作为燃料,野生植物也成片被收割。 甚至nep大区,大片地带也只因一片荒漠,接近寒带的土地,又毗邻边境,而暂时免于遭受这样的命运。 植物被收割,或燃烧,或降解,是一种大规模的生态灾难。 相比之下,因资源与能源的无尽需求,而大肆采掘,甚至不惜破坏地壳构造,则是更严重的地质灾难。 此前阅读报告时,方然便疑惑,盖亚大气中的o2含量为何飙升,换算下来,并无法与o2含量的下降相吻合,专家们则猜测,这应该是某种大规模的地质活动,让禁锢在地壳中的化合态释放所致。 o2升高的具体原因,一切只是猜测,方然并无时间精力去调查清楚。 但,不管怎样,包括o2、h4等温室气体的含量飙升,则是确凿无疑,不确定的则是这一现象,会给盖亚带来怎样的长期效应。 任凭科学家如何努力,气候变化,是错综复杂的,一切预测都只是假设。 与其担忧气候,倒不如尽一切努力,尽早成为“那个人”,然后才有可能采取断然措施,扭转盖亚生物圈所面临的困境。 如果还有这一必要的话。 西历1501年7月末,乌拉尔山东麓,“紅军”机动部队在攻取鄂木斯克后,继续向西北方向,在一番短促激战后,击溃丧失中枢指挥、一触即溃的乌拉尔军,将战线推进到距离洲界仅三百多公里的地方。 这一天,对乌拉尔大区的武装而言,是遭遇失败的寻常日子。 但是对秋明定居点的人,意义则大不一样。 乌拉尔大区的战争,消息,难免走漏,即便在高墙环绕的定居点内,贫民也逐渐知道一点讯息,继而对自身命运深感忧虑,惴惴不安。 即便身处这时代,定居点内,也并非每一个人都忧心忡忡,少数看透、或者自以为看透局势的乌拉尔大区之贫民,自知没有成为研究者、离开定居点享受好生活的希望,便每日混吃等死,不理明天。 身处这光怪陆离的时代,类似的想法,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到1501年夏天,乌拉尔大区的崩溃就在顷刻,定居点的机器警卫减少了很多,生活条件也越来越恶化,很多人还是发觉情况不妙。 威胁,正在迫近,一旦战火波及到此地,统治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乃至其麾下的机器警卫,会做什么,在定居点内生活多年,但凡还有头脑者都不难猜到一二…… 正文 第六一七章 珍惜 起义,武力反抗管理员,这一行为在往常就是自寻死路。 即便在这时,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自身难保,甚至已死于非命,庞大控制体系里的一些武装机器人,依靠自主指令,仍非仓促起事的贫民所能抵挡。 定居点内的贫民,多年来,一直在管理员划定的框架内生活,手头几乎没有任何可堪一用的武器,尽管人数众多,也很熟悉地形,在7月末陆续爆发的起-义中,还是很少取得胜利,侥幸胜利者,也付出了十分高昂的代价。 不管怎样,秋明周边地带的某定居点,一场斗争还是暂时奏效。 将贫民动员起来,对抗警卫,秋明c2定居点的战斗前后持续几小时,因抽调兵力而只有寥寥几十的武装警卫,面对贫民,仍然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待交火结束,幸存下来的贫民,在秋明c2定居点清理出上千具尸体,为避免瘟疫爆发而集中堆积在地下库房内。 然后,他们荷枪实弹,防备未知的来敌。 敌人究竟是谁,贫民武装自己都说不好,一切都是未知数。 清晨时分,第一缕阳光越过高墙,刚换防的贫民枪手打着哈欠,怀抱文物般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身形掩藏在断壁残垣中,警惕的双眼,扫视高墙电网外的大片开阔地,与朝阳映照下的雄伟山峦。 秋明c2定居点,位于曾辉煌的工业重镇北麓,临近乌拉尔山脉的一条支脉,地势上,算是有些易守难攻。 但在机器大军面前,地势的优劣,并没有用,贫民手里的火枪也一样。 奋起发难,歼灭c2营地内的机器警卫,让贫民们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但接下来,众人该向何处去,就成为一个难题。 定居点外的世界,极其凶险,而或许很快会来袭的乌拉尔军,同样令人恐惧。 权衡再三,身为起-义组织者的加米涅夫等人,还是决定坚守c2。 留在c2与乌拉尔军决一死战,后果,简直可想而知,但贫民并无选择,新时代的荒郊野外,非但没有人烟,更不会有食物,对贫民而言就是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贸然离开尚有利用价值的定居点,跑去野外,只会被机器人如捏死蚂蚁般斩尽杀绝。 况且,如果情报可信,摇摇欲坠的乌拉尔大区,或许很快就会灭亡。 至于说,其他大区的武装力量,会如何对待贫民,是否会比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更恶劣,这一切,加米涅夫等人根本罔顾。 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指望一个击败乌拉尔大区、实力更强横的管理员,格外开恩,给予贫民们更好的生活,甚至宝贵的尊严吗。 这当然只是一种痴心妄想。 管理员的利益,管理员的诉求,一切终将因“强人工智能”的出现而彻底改变,秋明c2的贫民们对此毫无认识,但,这并不妨碍加米涅夫等人,出于理想与诉求,而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将乌拉尔大区的统治机器砸烂。 至于说,在消灭机器警卫后,又会遭遇怎样的一场疾风骤雨之镇压; 命已至此,又何须在意呢。 在定居点内警戒,或者,不如说是在等待注定降临的命运,一上午,贫民们只见到一队队无人机掠过高远苍穹,与天边隐约传来的爆炸声,战争,确乎正在进行,却好似与秋明c2毫无关系。 世界,仿佛已将这里遗忘,想象中会来镇压的乌拉尔军,更不见踪迹。 这是一个好消息吗,也许,但,考虑到食物等物资的储备,与“造饭机”原料的库存,即便没有机器大军前来讨伐,秋明c2至多也只能再自持一周时间。 在那之后,不论面临怎样的境况,离开定居点、到旷野求生,便是唯一的选择。 与其耗尽给养,然后在荒野中如动物一般死去,是否该早做决断,让贫民们现在就收拾东西、弃城而出…… 正在两难,哨位发来的讯息,让加米涅夫断绝了这一念想。 敌人,不论属于哪一方,终于还是来了。 接到消息后,快步离开指挥站,本来就对一场防御战毫无信心,加米涅夫只打算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他躲在定居点的高墙后,用光纤探头查看外面的动静,只见远处扬尘四起,看起来,不少载具正迅速接近。 看到这一切,秋明c2的贫民武装队员,却毫无办法,只能在掩体中观望。 手里的武器,除卡拉什尼科夫火枪、燃烧瓶外,便只有寥寥几具拆卸自武装警卫的大功率电磁步枪,射程接近一千米,却根本无法对付装甲目标。 没有反制手段,接下来,贫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队接近,视线中,钢铁巨兽的轮廓越来越大,不速之客们似乎对c2定居点的火力一清二楚,毫无犹豫的迅速接近,直到距离大门还不到一百米时,才渐次停下。 然后,从其中一台载具顶部,探出几只大喇叭,开始语音广播 “乌拉尔大区,秋明c2定居点的全体民众 敝人伊莉娜。 来自乌拉尔大区以东的‘盖亚净土’大区,并全权代表gpl大区之管理员,考虑到我们双方的悬殊实力,管理员谨建议,秋明c2定居点的全体民众,放下武器,开启城门,你们的生命安全将得到保障。 另外,特此澄清,管理员并未对尔等抱有任何企图; 你们的命运,由自己选择,时限为从现在开始的三十分钟,逾期无回应,则一切后果自负,这并非恐吓,只是在陈述事实。 以上。” “安德烈,他们…… 那个‘伊莉娜’,她、到底什么来头?” “不知道。” 自称来自“盖亚净土”,加米涅夫从未听说这样一个割据势力,当然,鉴于定居点内的消息之匮乏,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家伙没直接开战,而是用一个听起来娇滴滴的女声广播劝降,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但凡稍有常识,看一眼双方的武装力量之外观,也不难判断孰优孰劣。 一旦对方发起进攻,毫不夸张,秋明c2的全体民众即便拼死抵抗…… 。 正文 第六一八章 兵锋 起义,武力反抗管理员,这一行为在往常就是自寻死路。 即便在这时,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自身难保,甚至已死于非命,庞大控制体系里的一些武装机器人,依靠自主指令,仍非仓促起事的贫民所能抵挡。 定居点内的贫民,多年来,一直在管理员划定的框架内生活,手头几乎没有任何可堪一用的武器,尽管人数众多,也很熟悉地形,在7月末陆续爆发的起-义中,还是很少取得胜利,侥幸胜利者,也付出了十分高昂的代价。 不管怎样,秋明周边地带的某定居点,一场斗争还是暂时奏效。 将贫民动员起来,对抗警卫,秋明c2定居点的战斗前后持续几小时,因抽调兵力而只有寥寥几十的武装警卫,面对贫民,仍然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待交火结束,幸存下来的贫民,在秋明c2定居点清理出上千具尸体,为避免瘟疫爆发而集中堆积在地下库房内。 然后,他们荷枪实弹,防备未知的来敌。 敌人究竟是谁,贫民武装自己都说不好,一切都是未知数。 清晨时分,第一缕阳光越过高墙,刚换防的贫民枪手打着哈欠,怀抱文物般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身形掩藏在断壁残垣中,警惕的双眼,扫视高墙电网外的大片开阔地,与朝阳映照下的雄伟山峦。 秋明c2定居点,位于曾辉煌的工业重镇北麓,临近乌拉尔山脉的一条支脉,地势上,算是有些易守难攻。 但在机器大军面前,地势的优劣,并没有用,贫民手里的火枪也一样。 奋起发难,歼灭c2营地内的机器警卫,让贫民们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但接下来,众人该向何处去,就成为一个难题。 定居点外的世界,极其凶险,而或许很快会来袭的乌拉尔军,同样令人恐惧。 权衡再三,身为起-义组织者的加米涅夫等人,还是决定坚守c2。 留在c2与乌拉尔军决一死战,后果,简直可想而知,但贫民并无选择,新时代的荒郊野外,非但没有人烟,更不会有食物,对贫民而言就是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贸然离开尚有利用价值的定居点,跑去野外,只会被机器人如捏死蚂蚁般斩尽杀绝。 况且,如果情报可信,摇摇欲坠的乌拉尔大区,或许很快就会灭亡。 至于说,其他大区的武装力量,会如何对待贫民,是否会比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更恶劣,这一切,加米涅夫等人根本罔顾。 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指望一个击败乌拉尔大区、实力更强横的管理员,格外开恩,给予贫民们更好的生活,甚至宝贵的尊严吗。 这当然只是一种痴心妄想。 管理员的利益,管理员的诉求,一切终将因“强人工智能”的出现而彻底改变,秋明c2的贫民们对此毫无认识,但,这并不妨碍加米涅夫等人,出于理想与诉求,而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将乌拉尔大区的统治机器砸烂。 至于说,在消灭机器警卫后,又会遭遇怎样的一场疾风骤雨之镇压; 命已至此,又何须在意呢。 在定居点内警戒,或者,不如说是在等待注定降临的命运,一上午,贫民们只见到一队队无人机掠过高远苍穹,与天边隐约传来的爆炸声,战争,确乎正在进行,却好似与秋明c2毫无关系。 世界,仿佛已将这里遗忘,想象中会来镇压的乌拉尔军,更不见踪迹。 这是一个好消息吗,也许,但,考虑到食物等物资的储备,与“造饭机”原料的库存,即便没有机器大军前来讨伐,秋明c2至多也只能再自持一周时间。 在那之后,不论面临怎样的境况,离开定居点、到旷野求生,便是唯一的选择。 与其耗尽给养,然后在荒野中如动物一般死去,是否该早做决断,让贫民们现在就收拾东西、弃城而出…… 正在两难,哨位发来的讯息,让加米涅夫断绝了这一念想。 敌人,不论属于哪一方,终于还是来了。 接到消息后,快步离开指挥站,本来就对一场防御战毫无信心,加米涅夫只打算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他躲在定居点的高墙后,用光纤探头查看外面的动静,只见远处扬尘四起,看起来,不少载具正迅速接近。 看到这一切,秋明c2的贫民武装队员,却毫无办法,只能在掩体中观望。 手里的武器,除卡拉什尼科夫火枪、燃烧瓶外,便只有寥寥几具拆卸自武装警卫的大功率电磁步枪,射程接近一千米,却根本无法对付装甲目标。 没有反制手段,接下来,贫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队接近,视线中,钢铁巨兽的轮廓越来越大,不速之客们似乎对c2定居点的火力一清二楚,毫无犹豫的迅速接近,直到距离大门还不到一百米时,才渐次停下。 然后,从其中一台载具顶部,探出几只大喇叭,开始语音广播 “乌拉尔大区,秋明c2定居点的全体民众 敝人伊莉娜。 来自乌拉尔大区以东的‘盖亚净土’大区,并全权代表gpl大区之管理员,考虑到我们双方的悬殊实力,管理员谨建议,秋明c2定居点的全体民众,放下武器,开启城门,你们的生命安全将得到保障。 另外,特此澄清,管理员并未对尔等抱有任何企图; 你们的命运,由自己选择,时限为从现在开始的三十分钟,逾期无回应,则一切后果自负,这并非恐吓,只是在陈述事实。 以上。” “安德烈,他们…… 那个‘伊莉娜’,她、到底什么来头?” “不知道。” 自称来自“盖亚净土”,加米涅夫从未听说这样一个割据势力,当然,鉴于定居点内的消息之匮乏,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家伙没直接开战,而是用一个听起来娇滴滴的女声广播劝降,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但凡稍有常识,看一眼双方的武装力量之外观,也不难判断孰优孰劣。 一旦对方发起进攻,毫不夸张的讲…… 。 正文 第六一九章 西进 起义,武力反抗管理员,这一行为在往常就是自寻死路。 即便在这时,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自身难保,甚至已死于非命,庞大控制体系里的一些武装机器人,依靠自主指令,仍非仓促起事的贫民所能抵挡。 定居点内的贫民,多年来,一直在管理员划定的框架内生活,手头几乎没有任何可堪一用的武器,尽管人数众多,也很熟悉地形,在7月末陆续爆发的起-义中,还是很少取得胜利,侥幸胜利者,也付出了十分高昂的代价。 不管怎样,秋明周边地带的某定居点,一场斗争还是暂时奏效。 将贫民动员起来,对抗警卫,秋明2定居点的战斗前后持续几小时,因抽调兵力而只有寥寥几十的武装警卫,面对贫民,仍然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待交火结束,幸存下来的贫民,在秋明2定居点清理出上千具尸体,为避免瘟疫爆发而集中堆积在地下库房内。 然后,他们荷枪实弹,防备未知的来敌。 敌人究竟是谁,贫民武装自己都说不好,一切都是未知数。 清晨时分,第一缕阳光越过高墙,刚换防的贫民枪手打着哈欠,怀抱文物般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身形掩藏在断壁残垣中,警惕的双眼,扫视高墙电网外的大片开阔地,与朝阳映照下的雄伟山峦。 秋明2定居点,位于曾辉煌的工业重镇北麓,临近乌拉尔山脉的一条支脉,地势上,算是有些易守难攻。 但在机器大军面前,地势的优劣,并没有用,贫民手里的火枪也一样。 奋起发难,歼灭2营地内的机器警卫,让贫民们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但接下来,众人该向何处去,就成为一个难题。 定居点外的世界,极其凶险,而或许很快会来袭的乌拉尔军,同样令人恐惧。 权衡再三,身为起-义组织者的加米涅夫等人,还是决定坚守2。 留在2与乌拉尔军决一死战,后果,简直可想而知,但贫民并无选择,新时代的荒郊野外,非但没有人烟,更不会有食物,对贫民而言就是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贸然离开尚有利用价值的定居点,跑去野外,只会被机器人如捏死蚂蚁般斩尽杀绝。 况且,如果情报可信,摇摇欲坠的乌拉尔大区,或许很快就会灭亡。 至于说,其他大区的武装力量,会如何对待贫民,是否会比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更恶劣,这一切,加米涅夫等人根本罔顾。 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指望一个击败乌拉尔大区、实力更强横的管理员,格外开恩,给予贫民们更好的生活,甚至宝贵的尊严吗。 这当然只是一种痴心妄想。 管理员的利益,管理员的诉求,一切终将因“强人工智能”的出现而彻底改变,秋明2的贫民们对此毫无认识,但,这并不妨碍加米涅夫等人,出于理想与诉求,而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将乌拉尔大区的统治机器砸烂。 至于说,在消灭机器警卫后,又会遭遇怎样的一场疾风骤雨之镇压; 命已至此,又何须在意呢。 在定居点内警戒,或者,不如说是在等待注定降临的命运,一上午,贫民们只见到一队队无人机掠过高远苍穹,与天边隐约传来的爆炸声,战争,确乎正在进行,却好似与秋明2毫无关系。 世界,仿佛已将这里遗忘,想象中会来镇压的乌拉尔军,更不见踪迹。 这是一个好消息吗,也许,但,考虑到食物等物资的储备,与“造饭机”原料的库存,即便没有机器大军前来讨伐,秋明2至多也只能再自持一周时间。 在那之后,不论面临怎样的境况,离开定居点、到旷野求生,便是唯一的选择。 与其耗尽给养,然后在荒野中如动物一般死去,是否该早做决断,让贫民们现在就收拾东西、弃城而出…… 正在两难,哨位发来的讯息,让加米涅夫断绝了这一念想。 敌人,不论属于哪一方,终于还是来了。 接到消息后,快步离开指挥站,本来就对一场防御战毫无信心,加米涅夫只打算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他躲在定居点的高墙后,用光纤探头查看外面的动静,只见远处扬尘四起,看起来,不少载具正迅速接近。 看到这一切,秋明2的贫民武装队员,却毫无办法,只能在掩体中观望。 手里的武器,除卡拉什尼科夫火枪、燃烧瓶外,便只有寥寥几具拆卸自武装警卫的大功率电磁步枪,射程接近一千米,却根本无法对付装甲目标。 没有反制手段,接下来,贫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队接近,视线中,钢铁巨兽的轮廓越来越大,不速之客们似乎对2定居点的火力一清二楚,毫无犹豫的迅速接近,直到距离大门还不到一百米时,才渐次停下。 然后,从其中一台载具顶部,探出几只大喇叭,开始语音广播: “乌拉尔大区,秋明2定居点的全体民众: 敝人伊莉娜。 来自乌拉尔大区以东的‘盖亚净土’大区,并全权代表gpl大区之管理员,考虑到我们双方的悬殊实力,管理员谨建议,秋明2定居点的全体民众,放下武器,开启城门,你们的生命安全将得到保障。 另外,特此澄清,管理员并未对尔等抱有任何企图; 你们的命运,由自己选择,时限为从现在开始的三十分钟,逾期无回应,则一切后果自负,这并非恐吓,只是在陈述事实。 以上。” “安德烈,他们…… 那个‘伊莉娜’,她、到底什么来头?” “不知道。” 自称来自“盖亚净土”,加米涅夫从未听说这样一个割据势力,当然,鉴于定居点内的消息之匮乏,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家伙没直接开战,而是用一个听起来娇滴滴的女声广播劝降,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但凡稍有常识,看一眼双方的武装力量之外观,也不难判断孰优孰劣。 一旦对方发起进攻…… 正文 第六二〇章 两线 起义,武力反抗管理员,这一行为在往常就是自寻死路。 即便在这时,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自身难保,甚至已死于非命,庞大控制体系里的一些武装机器人,依靠自主指令,仍非仓促起事的贫民所能抵挡。 定居点内的贫民,多年来,一直在管理员划定的框架内生活,手头几乎没有任何可堪一用的武器,尽管人数众多,也很熟悉地形,在7月末陆续爆发的起-义中,还是很少取得胜利,侥幸胜利者,也付出了十分高昂的代价。 不管怎样,秋明周边地带的某定居点,一场斗争还是暂时奏效。 将贫民动员起来,对抗警卫,秋明2定居点的战斗前后持续几小时,因抽调兵力而只有寥寥几十的武装警卫,面对贫民,仍然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待交火结束,幸存下来的贫民,在秋明2定居点清理出上千具尸体,为避免瘟疫爆发而集中堆积在地下库房内。 然后,他们荷枪实弹,防备未知的来敌。 敌人究竟是谁,贫民武装自己都说不好,一切都是未知数。 清晨时分,第一缕阳光越过高墙,刚换防的贫民枪手打着哈欠,怀抱文物般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身形掩藏在断壁残垣中,警惕的双眼,扫视高墙电网外的大片开阔地,与朝阳映照下的雄伟山峦。 秋明2定居点,位于曾辉煌的工业重镇北麓,临近乌拉尔山脉的一条支脉,地势上,算是有些易守难攻。 但在机器大军面前,地势的优劣,并没有用,贫民手里的火枪也一样。 奋起发难,歼灭2营地内的机器警卫,让贫民们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但接下来,众人该向何处去,就成为一个难题。 定居点外的世界,极其凶险,而或许很快会来袭的乌拉尔军,同样令人恐惧。 权衡再三,身为起-义组织者的加米涅夫等人,还是决定坚守2。 留在2与乌拉尔军决一死战,后果,简直可想而知,但贫民并无选择,新时代的荒郊野外,非但没有人烟,更不会有食物,对贫民而言就是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贸然离开尚有利用价值的定居点,跑去野外,只会被机器人如捏死蚂蚁般斩尽杀绝。 况且,如果情报可信,摇摇欲坠的乌拉尔大区,或许很快就会灭亡。 至于说,其他大区的武装力量,会如何对待贫民,是否会比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更恶劣,这一切,加米涅夫等人根本罔顾。 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指望一个击败乌拉尔大区、实力更强横的管理员,格外开恩,给予贫民们更好的生活,甚至宝贵的尊严吗。 这当然只是一种痴心妄想。 管理员的利益,管理员的诉求,一切终将因“强人工智能”的出现而彻底改变,秋明2的贫民们对此毫无认识,但,这并不妨碍加米涅夫等人,出于理想与诉求,而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将乌拉尔大区的统治机器砸烂。 至于说,在消灭机器警卫后,又会遭遇怎样的一场疾风骤雨之镇压; 命已至此,又何须在意呢。 在定居点内警戒,或者,不如说是在等待注定降临的命运,一上午,贫民们只见到一队队无人机掠过高远苍穹,与天边隐约传来的爆炸声,战争,确乎正在进行,却好似与秋明2毫无关系。 世界,仿佛已将这里遗忘,想象中会来镇压的乌拉尔军,更不见踪迹。 这是一个好消息吗,也许,但,考虑到食物等物资的储备,与“造饭机”原料的库存,即便没有机器大军前来讨伐,秋明2至多也只能再自持一周时间。 在那之后,不论面临怎样的境况,离开定居点、到旷野求生,便是唯一的选择。 与其耗尽给养,然后在荒野中如动物一般死去,是否该早做决断,让贫民们现在就收拾东西、弃城而出…… 正在两难,哨位发来的讯息,让加米涅夫断绝了这一念想。 敌人,不论属于哪一方,终于还是来了。 接到消息后,快步离开指挥站,本来就对一场防御战毫无信心,加米涅夫只打算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他躲在定居点的高墙后,用光纤探头查看外面的动静,只见远处扬尘四起,看起来,不少载具正迅速接近。 看到这一切,秋明2的贫民武装队员,却毫无办法,只能在掩体中观望。 手里的武器,除卡拉什尼科夫火枪、燃烧瓶外,便只有寥寥几具拆卸自武装警卫的大功率电磁步枪,射程接近一千米,却根本无法对付装甲目标。 没有反制手段,接下来,贫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队接近,视线中,钢铁巨兽的轮廓越来越大,不速之客们似乎对2定居点的火力一清二楚,毫无犹豫的迅速接近,直到距离大门还不到一百米时,才渐次停下。 然后,从其中一台载具顶部,探出几只大喇叭,开始语音广播: “乌拉尔大区,秋明2定居点的全体民众: 敝人伊莉娜。 来自乌拉尔大区以东的‘盖亚净土’大区,并全权代表gpl大区之管理员,考虑到我们双方的悬殊实力,管理员谨建议,秋明2定居点的全体民众,放下武器,开启城门,你们的生命安全将得到保障。 另外,特此澄清,管理员并未对尔等抱有任何企图; 你们的命运,由自己选择,时限为从现在开始的三十分钟,逾期无回应,则一切后果自负,这并非恐吓,只是在陈述事实。 以上。” “安德烈,他们…… 那个‘伊莉娜’,她、到底什么来头?” “不知道。” 自称来自“盖亚净土”,加米涅夫从未听说这样一个割据势力,当然,鉴于定居点内的消息之匮乏,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家伙没直接开战,而是用一个听起来娇滴滴的女声广播劝降,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但凡稍有常识,看一眼双方的武装力量之外观,也不难判断孰优孰劣…… 正文 第六二一章 吉尔 一门水冷125滑膛炮,或者四联装30机关炮,是炮车的典型武备。 现在,这些钢铁巨兽,正迎着弹雨无畏向前。 炮车集群中,另有一大批身形灵活、随时准备以身拦截的小型机器人,拱卫重达上百吨的履带式双管强袭歼击车,进入阵地,驻锄落地,巨大炮塔缓缓转动,瞄准,定装式长弹塞进炮膛,向两千米外的“十字军”发出怒吼。 双重命中体制,两门135长管滑膛炮刹那齐射,炮弹,一前一后接踵而至,看似坚固的方脑袋炮车也无法抵挡。 任凭装甲厚重,也一样瞬间被洞穿、猛烈爆炸。 化学炮连串巨响,夹杂在一大片便冲锋、边开火的“t海洋”中,少数来自nep的“紅军”精锐作战平台则使用电磁重接炮射击,优先消灭对方阵地上的远程重火力单位。 须臾,一大片无人机群临空,火力倾泻随之而直抵疯狂的顶点。 战区制空权,在这时代,事实上已是一个过时的概念,不知畏惧为何物的无人机,根本无视拦截,一边在弹雨中穿行,一边投掷攻顶弹、电磁脉冲弹,防空炮车则拼命向天空开火,抛壳窗有如喷泉,腾空而起的防空导弹万箭齐发,爆炸的硝烟遮天蔽日。 开火,全力开火,自动瞄准与矢量机动,a导引与电磁干扰,残酷的较量,无时无刻都在进行着无数次。 穿杆切黄油般撕裂装甲,聚能战斗部引爆目标,疾飞破片与连续杆,将脆弱的铝镁合金化为燃烧的残片,无影无形的电磁波,在战场上空激荡融合,激战正酣,无线通讯已近乎于完全的不可能。 除却作战单位间的定向微波、紫外通讯,与指挥节点拖曳的光纤,一切就只能全凭自己。 运作在芯片与导线中的a接战算法,指挥钢筋铁骨的巨兽,殊死相搏,没有意志,没有勇气,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实力较量。 钢铁与硅片的碰撞,只有实力,能彻底打垮敌人,否则便只有灭亡。 炮车集群冲锋,在一无人机的掩护下,冒死向前,潮水般冲刷“十字军”的防线,付出的代价极其高昂,却在宽阔防御正面打出缺口,大量作战平台蜂拥而入,远程火力后续跟进,向雄伟的乌拉尔山脉挺进。 9月2日一天,从凌晨到日落,残酷的消耗战仍在继续,倾全力进攻的“紅军”,损失已相当于三十个沙罗坦克集团军,战损装甲载具超过一万辆。 但,就在绵延的战线东侧,更多的t系列履带式炮车,多足巨型机器人,与简直如恒河沙数的无人机群,正在梯次跟进,战地抢修中心被建立起来,野战防空系统就位,成建制作战单位无需休整,在补充燃料、弹药与备件后,立即开赴前线。 新时代的战争,一旦打响,便无法轻易中断。 一场黎明前发动的战役,直到第三天午后,“紅军”前锋直抵乌拉尔山麓,涌进位于叶卡捷琳堡与彼尔姆之间的平缓开阔地带,才被战术核打击遏阻。 原本踌躇满志,计划从开阔地带一路东进、打穿乌拉尔大区的“十字军”,被“紅军”驱赶到乌拉尔山脉以西,眼见该地域也岌岌可危,一旦失守,涂着五芒星的敌军将长驱直入、威胁刚刚拿下的东尤平原,便立即发动核袭击。 导弹升空,核弹头从天而降,野战防空系统难以对抗高超音速武器,“紅军”前锋因而遭遇了一些损失。 这一点,在“盘古”的预料之中,将攻势暂时终止。 与此同时,沿漫长的乌拉尔山脉,针对各处关隘、山谷的进攻、袭扰行动,也陆续展开,规模不一的“紅军”机动兵力,从山脉各处尝试突破,这一行动有些出乎对手的意料,继而,除全力封堵、并动用核弹遏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全线进攻,是“盘古”策划的一场佯动,战前分析早已明确,位于叶卡捷琳堡——彼尔姆之间、宽达数百公里的开阔地带,是乌拉尔山脉唯一的战役突破口。 再向南去,进入中大陆腹地,则会陷入漫长的辐射污染带,不利于大军行动。 隔乌拉尔山对峙,休战,注定十分短暂,迎头相撞的两支机器大军,背后博弈者都一清二楚,中大陆的对抗没什么转圜余地,暂时脱离地面接触、彼此互掷远程火力,只是更大规模作战行动的前奏。 地面进攻被核弹遏阻,天空中,一场较量则愈演愈烈。 新时代的战场上,“制空权”的概念,已经发生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 面对遍布高、中、低空与大气层外的作战平台,投入再多兵力,也无法完全占据天空,只能退而夺取一定时段、一定空域内的控制权,保障攻击行动的进行。 随着战局发展,几百万机器大军对峙,出现在乌拉尔山上空的无人机越来越多,涂着铁十字与五芒星的歼击机,捉对厮杀,攻击机抓住一切机会渗透战线,向远方大地上的目标发射导弹,投掷各种制导弹药。 围绕乌拉尔山的开阔地带,从天空,到大地,仿佛成为一座碾碎钢铁的巨大磨盘。 但即便在山岭中,对抗,也一时一刻未曾停歇。 地形崎岖,植被密布,巍峨绵延的乌拉尔山脉,不适合大军展开,却适合运动战,轻巧灵活的武装机器人在密林中穿行,动用一切手段,向敌军控制区渗透,实施从武装侦察到特战破坏的种种行动。 纵贯中大陆的战线,数千公里之长,掌控这一切的“盘古”,算力需求飙升至新高。 山脉另一边的尤洛浦大区,情况又如何呢。 端详投影屏幕上的黑边铁十字标志,方然轻轻摇头,不予置评,想必是与自己一样、略微消耗资源的某种执念。 这并不能证明,尤洛浦大区发源自条顿,标志,只是管理员的个人选择。 相形之下,最新统计的交换比,与战役过程中的种种蛛丝马迹,都指明尤洛浦大区、“十字军”的背后…… 正文 第六二二章 旋风 一门水冷125滑膛炮,或者四联装30机关炮,是炮车的典型武备。 现在,这些钢铁巨兽,正迎着弹雨无畏向前。 炮车集群中,另有一大批身形灵活、随时准备以身拦截的小型机器人,拱卫重达上百吨的履带式双管强袭歼击车,进入阵地,驻锄落地,巨大炮塔缓缓转动,瞄准,定装式长弹塞进炮膛,向两千米外的“十字军”发出怒吼。 双重命中体制,两门135长管滑膛炮刹那齐射,炮弹,一前一后接踵而至,看似坚固的方脑袋炮车也无法抵挡。 任凭装甲厚重,也一样瞬间被洞穿、猛烈爆炸。 化学炮连串巨响,夹杂在一大片便冲锋、边开火的“t海洋”中,少数来自nep的“紅军”精锐作战平台则使用电磁重接炮射击,优先消灭对方阵地上的远程重火力单位。 须臾,一大片无人机群临空,火力倾泻随之而直抵疯狂的顶点。 战区制空权,在这时代,事实上已是一个过时的概念,不知畏惧为何物的无人机,根本无视拦截,一边在弹雨中穿行,一边投掷攻顶弹、电磁脉冲弹,防空炮车则拼命向天空开火,抛壳窗有如喷泉,腾空而起的防空导弹万箭齐发,爆炸的硝烟遮天蔽日。 开火,全力开火,自动瞄准与矢量机动,a导引与电磁干扰,残酷的较量,无时无刻都在进行着无数次。 穿杆切黄油般撕裂装甲,聚能战斗部引爆目标,疾飞破片与连续杆,将脆弱的铝镁合金化为燃烧的残片,无影无形的电磁波,在战场上空激荡融合,激战正酣,无线通讯已近乎于完全的不可能。 除却作战单位间的定向微波、紫外通讯,与指挥节点拖曳的光纤,一切就只能全凭自己。 运作在芯片与导线中的a接战算法,指挥钢筋铁骨的巨兽,殊死相搏,没有意志,没有勇气,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实力较量。 钢铁与硅片的碰撞,只有实力,能彻底打垮敌人,否则便只有灭亡。 炮车集群冲锋,在一无人机的掩护下,冒死向前,潮水般冲刷“十字军”的防线,付出的代价极其高昂,却在宽阔防御正面打出缺口,大量作战平台蜂拥而入,远程火力后续跟进,向雄伟的乌拉尔山脉挺进。 9月2日一天,从凌晨到日落,残酷的消耗战仍在继续,倾全力进攻的“紅军”,损失已相当于三十个沙罗坦克集团军,战损装甲载具超过一万辆。 但,就在绵延的战线东侧,更多的t系列履带式炮车,多足巨型机器人,与简直如恒河沙数的无人机群,正在梯次跟进,战地抢修中心被建立起来,野战防空系统就位,成建制作战单位无需休整,在补充燃料、弹药与备件后,立即开赴前线。 新时代的战争,一旦打响,便无法轻易中断。 一场黎明前发动的战役,直到第三天午后,“紅军”前锋直抵乌拉尔山麓,涌进位于叶卡捷琳堡与彼尔姆之间的平缓开阔地带,才被战术核打击遏阻。 原本踌躇满志,计划从开阔地带一路东进、打穿乌拉尔大区的“十字军”,被“紅军”驱赶到乌拉尔山脉以西,眼见该地域也岌岌可危,一旦失守,涂着五芒星的敌军将长驱直入、威胁刚刚拿下的东尤平原,便立即发动核袭击。 导弹升空,核弹头从天而降,野战防空系统难以对抗高超音速武器,“紅军”前锋因而遭遇了一些损失。 这一点,在“盘古”的预料之中,将攻势暂时终止。 与此同时,沿漫长的乌拉尔山脉,针对各处关隘、山谷的进攻、袭扰行动,也陆续展开,规模不一的“紅军”机动兵力,从山脉各处尝试突破,这一行动有些出乎对手的意料,继而,除全力封堵、并动用核弹遏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全线进攻,是“盘古”策划的一场佯动,战前分析早已明确,位于叶卡捷琳堡——彼尔姆之间、宽达数百公里的开阔地带,是乌拉尔山脉唯一的战役突破口。 再向南去,进入中大陆腹地,则会陷入漫长的辐射污染带,不利于大军行动。 隔乌拉尔山对峙,休战,注定十分短暂,迎头相撞的两支机器大军,背后博弈者都一清二楚,中大陆的对抗没什么转圜余地,暂时脱离地面接触、彼此互掷远程火力,只是更大规模作战行动的前奏。 地面进攻被核弹遏阻,天空中,一场较量则愈演愈烈。 新时代的战场上,“制空权”的概念,已经发生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 面对遍布高、中、低空与大气层外的作战平台,投入再多兵力,也无法完全占据天空,只能退而夺取一定时段、一定空域内的控制权,保障攻击行动的进行。 随着战局发展,几百万机器大军对峙,出现在乌拉尔山上空的无人机越来越多,涂着铁十字与五芒星的歼击机,捉对厮杀,攻击机抓住一切机会渗透战线,向远方大地上的目标发射导弹,投掷各种制导弹药。 围绕乌拉尔山的开阔地带,从天空,到大地,仿佛成为一座碾碎钢铁的巨大磨盘。 但即便在山岭中,对抗,也一时一刻未曾停歇。 地形崎岖,植被密布,巍峨绵延的乌拉尔山脉,不适合大军展开,却适合运动战,轻巧灵活的武装机器人在密林中穿行,动用一切手段,向敌军控制区渗透,实施从武装侦察到特战破坏的种种行动。 纵贯中大陆的战线,数千公里之长,掌控这一切的“盘古”,算力需求飙升至新高。 山脉另一边的尤洛浦大区,情况又如何呢。 端详投影屏幕上的黑边铁十字标志,方然轻轻摇头,不予置评,想必是与自己一样、略微消耗资源的某种执念。 这并不能证明,尤洛浦大区发源自条顿,标志,只是管理员的个人选择。 相形之下,最新统计的交换比,与战役过程中的种种蛛丝马迹…… 正文 第六二二章 机车 一门水冷125滑膛炮,或者四联装30机关炮,是炮车的典型武备。 现在,这些钢铁巨兽,正迎着弹雨无畏向前。 炮车集群中,另有一大批身形灵活、随时准备以身拦截的小型机器人,拱卫重达上百吨的履带式双管强袭歼击车,进入阵地,驻锄落地,巨大炮塔缓缓转动,瞄准,定装式长弹塞进炮膛,向两千米外的“十字军”发出怒吼。 双重命中体制,两门135长管滑膛炮刹那齐射,炮弹,一前一后接踵而至,看似坚固的方脑袋炮车也无法抵挡。 任凭装甲厚重,也一样瞬间被洞穿、猛烈爆炸。 化学炮连串巨响,夹杂在一大片便冲锋、边开火的“t海洋”中,少数来自ne的“紅军”精锐作战平台则使用电磁重接炮射击,优先消灭对方阵地上的远程重火力单位。 须臾,一大片无人机群临空,火力倾泻随之而直抵疯狂的顶点。 战区制空权,在这时代,事实上已是一个过时的概念,不知畏惧为何物的无人机,根本无视拦截,一边在弹雨中穿行,一边投掷攻顶弹、电磁脉冲弹,防空炮车则拼命向天空开火,抛壳窗有如喷泉,腾空而起的防空导弹万箭齐发,爆炸的硝烟遮天蔽日。 开火,全力开火,自动瞄准与矢量机动,ai导引与电磁干扰,残酷的较量,无时无刻都在进行着无数次。 穿杆切黄油般撕裂装甲,聚能战斗部引爆目标,疾飞破片与连续杆,将脆弱的铝镁合金化为燃烧的残片,无影无形的电磁波,在战场上空激荡融合,激战正酣,无线通讯已近乎于完全的不可能。 除却作战单位间的定向微波、紫外通讯,与指挥节点拖曳的光纤,一切就只能全凭自己。 运作在芯片与导线中的ai接战算法,指挥钢筋铁骨的巨兽,殊死相搏,没有意志,没有勇气,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实力较量。 钢铁与硅片的碰撞,只有实力,能彻底打垮敌人,否则便只有灭亡。 炮车集群冲锋,在一无人机的掩护下,冒死向前,潮水般冲刷“十字军”的防线,付出的代价极其高昂,却在宽阔防御正面打出缺口,大量作战平台蜂拥而入,远程火力后续跟进,向雄伟的乌拉尔山脉挺进。 9月2日一天,从凌晨到日落,残酷的消耗战仍在继续,倾全力进攻的“紅军”,损失已相当于三十个沙罗坦克集团军,战损装甲载具超过一万辆。 但,就在绵延的战线东侧,更多的t系列履带式炮车,多足巨型机器人,与简直如恒河沙数的无人机群,正在梯次跟进,战地抢修中心被建立起来,野战防空系统就位,成建制作战单位无需休整,在补充燃料、弹药与备件后,立即开赴前线。 新时代的战争,一旦打响,便无法轻易中断。 一场黎明前发动的战役,直到第三天午后,“紅军”前锋直抵乌拉尔山麓,涌进位于叶卡捷琳堡与彼尔姆之间的平缓开阔地带,才被战术核打击遏阻。 原本踌躇满志,计划从开阔地带一路东进、打穿乌拉尔大区的“十字军”,被“紅军”驱赶到乌拉尔山脉以西,眼见该地域也岌岌可危,一旦失守,涂着五芒星的敌军将长驱直入、威胁刚刚拿下的东尤平原,便立即发动核袭击。 导弹升空,核弹头从天而降,野战防空系统难以对抗高超音速武器,“紅军”前锋因而遭遇了一些损失。 这一点,在“盘古”的预料之中,将攻势暂时终止。 与此同时,沿漫长的乌拉尔山脉,针对各处关隘、山谷的进攻、袭扰行动,也陆续展开,规模不一的“紅军”机动兵力,从山脉各处尝试突破,这一行动有些出乎对手的意料,继而,除全力封堵、并动用核弹遏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全线进攻,是“盘古”策划的一场佯动,战前分析早已明确,位于叶卡捷琳堡彼尔姆之间、宽达数百公里的开阔地带,是乌拉尔山脉唯一的战役突破口。 再向南去,进入中大陆腹地,则会陷入漫长的辐射污染带,不利于大军行动。 隔乌拉尔山对峙,休战,注定十分短暂,迎头相撞的两支机器大军,背后博弈者都一清二楚,中大陆的对抗没什么转圜余地,暂时脱离地面接触、彼此互掷远程火力,只是更大规模作战行动的前奏。 地面进攻被核弹遏阻,天空中,一场较量则愈演愈烈。 新时代的战场上,“制空权”的概念,已经发生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 面对遍布高、中、低空与大气层外的作战平台,投入再多兵力,也无法完全占据天空,只能退而夺取一定时段、一定空域内的控制权,保障攻击行动的进行。 随着战局发展,几百万机器大军对峙,出现在乌拉尔山上空的无人机越来越多,涂着铁十字与五芒星的歼击机,捉对厮杀,攻击机抓住一切机会渗透战线,向远方大地上的目标发射导弹,投掷各种制导弹药。 围绕乌拉尔山的开阔地带,从天空,到大地,仿佛成为一座碾碎钢铁的巨大磨盘。 但即便在山岭中,对抗,也一时一刻未曾停歇。 地形崎岖,植被密布,巍峨绵延的乌拉尔山脉,不适合大军展开,却适合运动战,轻巧灵活的武装机器人在密林中穿行,动用一切手段,向敌军控制区渗透,实施从武装侦察到特战破坏的种种行动。 纵贯中大陆的战线,数千公里之长,掌控这一切的“盘古”,算力需求飙升至新高。 山脉另一边的尤洛浦大区,情况又如何呢。 端详投影屏幕上的黑边铁十字标志,方然轻轻摇头,不予置评,想必是与自己一样、略微消耗资源的某种执念。 这并不能证明,尤洛浦大区发源自条顿,标志,只是管理员的个人选择。 相形之下,最新统计的交换比,与战役过程中的种种蛛丝马迹 。 正文 第六二三章 工厂 与经营多年的东北太平洋大区相比,不论滨海边疆、还是乌拉尔大区,还没有建起一张无死角覆盖的无线网络。 单纯借助通讯节点,“替身”的活动范围,相对受限,并不支持方然随便行动。 不论深邃的贝加尔湖,还是蜿蜒的勒拿河,中央大平原的一望无尽,还是乌拉尔山脉的绵延起伏,这些,都只能在屏幕上得见,但时间紧迫,阿达民本来也无暇旅行,而更关注新近并入gpl的大区之开发进度。 辽阔的西伯利亚大地,气候严酷,人烟稀少,在旧时代是一片几乎被遗忘的土地。 很多地方的人口密度低于100/k2,寒冷而荒凉,几乎是西伯利亚的名片,但在这天翻地覆的新时代,一切都随之而变。 机械轰鸣,车轮滚滚,大规模的现代化开发,肇始于不久之前的西历1490年代。 油锯吱吱作响,伐倒巨树,钻井隆隆运转,探出石油,载重卡车与工程机械来往奔忙,建立起连片的巨大建筑,水坝截断河流,风力发电机组遍布山谷,高原台地河畔的电站,水汽蒸腾,将核力转化的电能,通过特高压线路输送到远方。 钢铁,火焰,电流,芯片,科技的巨力,在一栋栋厂房、一座座高塔中鼓荡激流,炮车,导弹,歼击机,乃至热核弹头,规模空前庞大的军工体系被建立起来。 相形之下,遍布旧时代之世界的,那些为人类生活、消遣而存在的传统产业,则几近消亡。 从光芒璀璨的水晶灯,到油光锃亮的小汽车,从纯棉运动袜,到香气四溢的菲力牛排,一切人类生活所需的产品,都在迅速消失。 定居点里的人,并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这是管理员的判断。 即便他们真的想要,管理员也只会摇一摇头,声音淡漠的替他们发声,为他们代言 “不,你不想。” 民众,从社会的主体,蜕变为一群世界边缘的可有可无,至多只作为“牲畜”而存在,完成人才的代际更替,身为管理员,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同样的最高效之道路,民众的需求,自然便无须在意,更无须加以满足。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大区的全部产业体系,apos,完全为阿达民的利益而运作。 在盖亚大战的今天,利益,自然便是为战争而不惜一切。 从白令海峡到乌拉尔山,广阔无垠的大地上,为阿达民的战争而竭尽全力,这一幕正在发生,正在进行。 滨海边疆与乌拉尔大区遗留的产业体系,被“全产机”迅速整合,圆脑袋履带式炮车与无人隐形歼击机源源不断驶出厂房,抽油机昼夜运转,光伏机组遍布戈壁,巨型钢铁联合体的高炉,烈焰冲天,地下深处的快中子反应堆,泛起妖异的光芒。 大地上的一切,仿佛都具有了生命,融为一体,脉搏震动。 驱使“替身”风尘仆仆,身在西伯利亚高原的地下世界,方然沉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自己,曾搭乘运载上万吨煤炭的重载列车,穿过西伯利亚高原的漫长隧道,曾跟随前进的“军”装甲部队,经过广袤的中央大平原,曾站在乌兰巴托遗迹城头,眺望无边无际的辐射废土,曾跨越幽蓝色的北方航线,踏上布尔什维克岛的坚冰。 世界,何其广阔,疾驰的时间列车,竟然是如此巨大而不可想象。 在无边无际的大自然面前,人类,何其渺小,人类驱使的庞大战争机器,也只好似盖亚表面的微末尘埃。 却不曾想,看似渺小的存在,却终将决定这蔚蓝星球,乃至栖居其上之一切的未来。 胜利,唯有胜利,此外别无所求; 就让这场盖亚大战,来的更猛烈一些吧。 …… 西历1502年的元旦,西伯利亚,阿达民驱使“替身”,在乌拉尔山麓度过了这一天。 下塔吉尔,地图上藉藉无名的小城,如今显得十分破败,在落满尘土的狼藉街道上行走,方然有时稍作停留,试图在这里,寻找些许理联的痕迹。 这里,现在已变为彻底的废墟,却并非一直如此,而是几个月前大战所致。 位于乌拉尔山脉东麓,开阔地带一隅,下塔吉尔是作为一座战时工业城而建设起来,周边若干工业基地,提供煤炭、钢铁与工业制成品,铁路连接彼此,汇集起强大的现代工业力量,继而诞生出著名的“乌拉尔机车车辆制造厂”。 第二次盖亚大战期间,理联的钢铁洪流,差不多有一半都在这里打造出来。 战后,东西方对峙的冷战时代,下塔吉尔的名气,并不及鄂木斯克,由哈尔科夫工厂东迁、与捷尔任斯基工厂合并而成的乌拉尔机车车辆制造厂,却长期担当世界第一大履带式炮车生产基地。 巅峰时期,伴随理联陆军的扩充,下塔吉尔的炮车年产量曾高达1,200。 履带式炮车,重达数十吨的主战兵器,制造成本、工时不容小觑,一般认为炮车与小轿车的制造能力换算接近1:100,年产1,200辆显然是极高的成绩。 不过,在it大潮席卷盖亚的时代,产业体系的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很快让人类世界的生产力水平进一步提升,产业体系的规模与产能,也再度爆发到一个令前人难以想象的新高度。 据相关资料,asa提交的“下塔吉尔历史简述”,在西历1489年8月、全面核战前夕,乌拉尔机车车辆制造厂的炮车年产量,已接近10,000。 核战爆发后,不出所料,作为特大型军工基地的下塔吉尔,被核弹严重破坏。 其后接手的乌拉尔大区之管理员,大概是出于其地理位置偏西、靠近大区边境线的考虑,并未将下塔吉尔作为一等军工节点来经营,但即便如此,估计这座历经劫难的重镇,在1500年的炮车年产能也接近24,000。 没一个月,制造出两千辆履带式炮车,这是何等惊人的工业规模。 然而时光荏苒,世易时移,今天,下塔吉尔绵延数十公里的庞大工业基地…… 。 正文 第六二四章 历史 与经营多年的东北太平洋大区相比,不论滨海边疆、还是乌拉尔大区,还没有建起一张无死角覆盖的无线网络。 单纯借助通讯节点,“替身”的活动范围,相对受限,并不支持方然随便行动。 不论深邃的贝加尔湖,还是蜿蜒的勒拿河,中央大平原的一望无尽,还是乌拉尔山脉的绵延起伏,这些,都只能在屏幕上得见,但时间紧迫,阿达民本来也无暇旅行,而更关注新近并入gpl的大区之开发进度。 辽阔的西伯利亚大地,气候严酷,人烟稀少,在旧时代是一片几乎被遗忘的土地。 很多地方的人口密度低于100/k2,寒冷而荒凉,几乎是西伯利亚的名片,但在这天翻地覆的新时代,一切都随之而变。 机械轰鸣,车轮滚滚,大规模的现代化开发,肇始于不久之前的西历1490年代。 油锯吱吱作响,伐倒巨树,钻井隆隆运转,探出石油,载重卡车与工程机械来往奔忙,建立起连片的巨大建筑,水坝截断河流,风力发电机组遍布山谷,高原台地河畔的电站,水汽蒸腾,将核力转化的电能,通过特高压线路输送到远方。 钢铁,火焰,电流,芯片,科技的巨力,在一栋栋厂房、一座座高塔中鼓荡激流,炮车,导弹,歼击机,乃至热核弹头,规模空前庞大的军工体系被建立起来。 相形之下,遍布旧时代之世界的,那些为人类生活、消遣而存在的传统产业,则几近消亡。 从光芒璀璨的水晶灯,到油光锃亮的小汽车,从纯棉运动袜,到香气四溢的菲力牛排,一切人类生活所需的产品,都在迅速消失。 定居点里的人,并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这是管理员的判断。 即便他们真的想要,管理员也只会摇一摇头,声音淡漠的替他们发声,为他们代言: “不,你不想。” 民众,从社会的主体,蜕变为一群世界边缘的可有可无,至多只作为“牲畜”而存在,完成人才的代际更替,身为管理员,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同样的最高效之道路,民众的需求,自然便无须在意,更无须加以满足。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大区的全部产业体系,apos,完全为阿达民的利益而运作。 在盖亚大战的今天,利益,自然便是为战争而不惜一切。 从白令海峡到乌拉尔山,广阔无垠的大地上,为阿达民的战争而竭尽全力,这一幕正在发生,正在进行。 滨海边疆与乌拉尔大区遗留的产业体系,被“全产机”迅速整合,圆脑袋履带式炮车与无人隐形歼击机源源不断驶出厂房,抽油机昼夜运转,光伏机组遍布戈壁,巨型钢铁联合体的高炉,烈焰冲天,地下深处的快中子反应堆,泛起妖异的光芒。 大地上的一切,仿佛都具有了生命,融为一体,脉搏震动。 驱使“替身”风尘仆仆,身在西伯利亚高原的地下世界,方然沉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自己,曾搭乘运载上万吨煤炭的重载列车,穿过西伯利亚高原的漫长隧道,曾跟随前进的“紅军”装甲部队,经过广袤的中央大平原,曾站在乌兰巴托遗迹城头,眺望无边无际的辐射废土,曾跨越幽蓝色的北方航线,踏上布尔什维克岛的坚冰。 世界,何其广阔,疾驰的时间列车,竟然是如此巨大而不可想象。 在无边无际的大自然面前,人类,何其渺小,人类驱使的庞大战争机器,也只好似盖亚表面的微末尘埃。 却不曾想,看似渺小的存在,却终将决定这蔚蓝星球,乃至栖居其上之一切的未来。 胜利,唯有胜利,此外别无所求; 就让这场盖亚大战,来的更猛烈一些吧。 …… 西历1502年的元旦,西伯利亚,阿达民驱使“替身”,在乌拉尔山麓度过了这一天。 下塔吉尔,地图上藉藉无名的小城,如今显得十分破败,在落满尘土的狼藉街道上行走,方然有时稍作停留,试图在这里,寻找些许理联的痕迹。 这里,现在已变为彻底的废墟,却并非一直如此,而是几个月前大战所致。 位于乌拉尔山脉东麓,开阔地带一隅,下塔吉尔是作为一座战时工业城而建设起来,周边若干工业基地,提供煤炭、钢铁与工业制成品,铁路连接彼此,汇集起强大的现代工业力量,继而诞生出著名的“乌拉尔机车车辆制造厂”。 第二次盖亚大战期间,理联的钢铁洪流,差不多有一半都在这里打造出来。 战后,东西方对峙的冷战时代,下塔吉尔的名气,并不及鄂木斯克,由哈尔科夫工厂东迁、与捷尔任斯基工厂合并而成的乌拉尔机车车辆制造厂,却长期担当世界第一大履带式炮车生产基地。 巅峰时期,伴随理联陆军的扩充,下塔吉尔的炮车年产量曾高达1,200。 履带式炮车,重达数十吨的主战兵器,制造成本、工时不容小觑,一般认为炮车与小轿车的制造能力换算接近1:100,年产1,200辆显然是极高的成绩。 不过,在t大潮席卷盖亚的时代,产业体系的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很快让人类世界的生产力水平进一步提升,产业体系的规模与产能,也再度爆发到一个令前人难以想象的新高度。 据相关资料,asa提交的“下塔吉尔历史简述”,在西历1489年8月、全面核战前夕,乌拉尔机车车辆制造厂的炮车年产量,已接近10,000。 核战爆发后,不出所料,作为特大型军工基地的下塔吉尔,被核弹严重破坏。 其后接手的乌拉尔大区之管理员,大概是出于其地理位置偏西、靠近大区边境线的考虑,并未将下塔吉尔作为一等军工节点来经营,但即便如此,估计这座历经劫难的重镇,在1500年的炮车年产能也接近24,000。 没一个月,制造出两千辆履带式炮车,这是何等惊人的工业规模。 然而时光荏苒,世易时移…… 正文 第六二五章 辐射 核废料,辐射污染物,某种程度上讲,是一种比核弹更麻烦的存在。 第三次盖亚大战,距离今天才不过十几年光景,从全面核战的那一天,人类的战争行为便突破了任何限制,核武器被任意投掷,短时杀伤力并不十分恐怖、长期看来却后患无穷的“脏弹”,也被大肆滥用。 事实上,如果不是t大潮,让暴力机器一步步演变为机器大军,承受核打击、辐射污染的能力比人类军队大为提升,“脏弹”的使用还会更疯狂。 在中大陆与西大陆交界,绵延数千公里的致命辐射污染带,便是上一次大战的遗迹。 不同于核电站运行、核试验过程中产生的大多数中低辐射废料,高辐射核废料的半衰期很短,环境破坏力极大,一般而言,除非是战争狂人、反人类者,根本不会有人拿高辐射核废料填充炸弹,进而发动同归于尽般的攻击。 不过,正如一切战争的本性,约束、规则,终究还是太孱弱。 西历1502年,面对“伊甸军”的几百万、甚至一千万机器大军,“盘古”就郑重考虑辐射封锁战术。 因这一选择事关重大,并提交报告,请阿达民最终裁量。 向大地抛洒核辐射废料,阻挡机器大军,这一设想并非用轰炸机、甚至载重卡车就能办到,效果,也远不如诸多废土题材作品所描述的那样。 最起码的,在这样一个战争无人化的时代,机器人对辐射的耐受力,要强得多。 即便精密的电子设备,与特殊材料,往往会因高强度的辐射而损坏,即便机器人也没办法在恶劣的辐射环境下长期工作,但,不同于人类,机器并没有头脑、也不在乎受损伤,在报废之前都能一直任劳任怨的工作。 正因如此,要利用辐射污染带,去拒止一支机器大军的进攻,是办不到的。 但,如果精心设计,让污染带内的辐射水平,呈“星罗棋布”之态,再辅之以一些诡雷、远程火力之类的手段,的确可以迟滞敌军的作战行动。 然而付出的代价, 则是这一片被诅咒之地,一千年,一万年,人类都将无法踏足,更遑论生存。 除非动用技术手段,耗费天文数字般的资源,将辐射彻底治理,但,所谓“治理”,迄今为止人类也没有能扑灭辐射的手段,耗费巨资的所谓“治理”,无非是将辐射污染的地表,铲除干净,废土填埋,仅此而已。 倘若污染带的面积太大,这一手段,就根本不切实际。 总之,一旦决策要在某地实施“辐射拒止”作战,就要有思想准备,永远放弃这片土地,永远无法踏足其上。 但永远又是多远呢,一千年,一万年,还是更长久的未来。 相比于凡人如白驹过隙般的一生,一千年、一万年,的确便是“永远”,其实又何须一千年那样久,百年之后,眼下的所有凡人,极大概率都会死掉,哪怕一百年后的事,都殊难预料、极大概率无从得见。 这一认知,不论当事者是否意识到,正是凡人做决策时的一大根本依据。 无须亲自体会将死的恐怖,但看眼前,方然便对着大屏幕上,内华达山脉基地中那满坑满谷的黄色铁桶发愣,在asa没有提醒之前,他委实没想到,几十年来人类为获取能源,建造核电站,竟然会累计如此巨量的核废料。 高放射性核废料,按旧时代之aea、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规程,理应密闭在坚固的金属容器中,围绕抗震性黏土,然后深埋在超过500米的地下。 可现在,这一大堆铁桶,甚至某些已略有破损,却正乱七八糟堆放在基地洞库内。 毛骨悚然的一幕,万幸,现场并无任何人、只有强化型工程机器人在默不作声的整理、堆砌,隔着屏幕观望,方然甚至会猜测,想必堆放这些铁桶的人,已经心生预感,觉得人类不一定能撑过第三次盖亚大战,才会如此敷衍。 又或者是觉得,反正核弹临头都是一死,身后之事,无须在乎。 区区几十年的人生,至多,借助现代医学的力量续到一百出头,相比如此短暂的人生,高放射性核废料的预计贮存期,却规划为一万年~十万年那样久。 阅读到这里,方然不禁会苦笑,这规则是一种何等的图样图森破。 且看今天的世界,盖亚表面,年平均气温已比西历1455年升高了26~32摄氏度,极地冰盖消融,极端天候频发,照此趋势,哪还用得着一千年、一万年那样久,百年之内,甚至,五十年之内,人类文明便将遭遇空前严峻的环境恶化。 五十年,一百年,相较于一个人的生命,总归难称“永远”,然而对这迫在眉睫的威胁,人类文明又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 管理员你死我活,民众但苟且偷生,然,不论出于一些怎样的理由,现实就是如此: 过去几十年间,人类,根本未采取任何行之有效的战略,去严肃认真的应对气候变化、环境恶化,甚而更多火上浇油。 气候变化,究竟要不要应对,怎样应对,这并非一个简单明了的问题。 身为管理员,而非自然地理、气候环境方面的专家,方然也做过一些调查,明白人类在极端气候变化面前的无力与无奈。 据测算,即便在西历1455年的时间节点,人类立即停止一切环境破坏行为,彻底终止o2等温室气体的排放——显然这根本就做不到,接下来的几十年里,盖亚表面的平均温度,仍会持续攀升,这是一种人力无从扭转的长期趋势。 要扭转这种趋势,非但要零排放,还要设法减少大气中的温室气体量, 以人类的能力与意愿,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盖亚的气候,身为管理员,现在暂时可以撇在一旁,身在地下世界并无须太担忧。 方然所感慨的道理,则是人类因一生之短暂,而注定难有长远的目光与考量,连五十年、一百年后的危机,都掩耳盗铃, 却居然敢产出得要存储一千年、一万年之久的核废料。 正文 第六二六章 遮断 一种威胁,一种隐患,倘若会在盖亚表面存在一千年,一万年,那根本就是一种百分之百会击发的不定时炸弹。 这种事,并非严谨的理论,或者科学家们天真幼稚的设想,便能规避。 尽管从理论上讲,核废料,倘若严格处理、深埋地下,由于废料深埋场的选址十分严苛,当地的地质条件,会十分稳定,核废料因地质灾害而泄露、污染环境的概率,甚至比天然铀矿床还要低。 据此,一些研究者,认为人工建造的废料深埋场,安全性完全可信。 但他们并不明白,也没想过,即便深埋场的地质条件再好,一千年,一万年,乃至十万年都没有什么变动,大地之上的世界,却会剧变,大自然无从释放出来的污染,却禁不住会有人去横插一手,借此发难。 西历1489年8月19日,核战全面爆发,盖亚表面承受了一场大规模核爆轰。 核弹爆炸,光辐射、冲击波与短期核辐射的杀伤力,最为显著,中长期核辐射的效应则相对有限,并不会一直污染环境。 但“脏弹”却不一样,被沾染的土地,只能如切尔诺贝利核心区那样,被永远废弃掉。 效力如此恐怖,也挡不住一干管理员、独裁者,在群雄纷争的时代以死相博,当生与死的拷问占据脑海,任何战争行为,只要能增加胜出的概率,哪怕会将盖亚一下炸成两截,也尽可以放心去用。 “囚徒困境”,局势仍归结于此: 一死,则任何事物都毫无意义,那还犹豫什么呢。 正因如此,“盘古”递交的战略计划,其实并无斟酌的必要,横亘在中大陆与西大陆交界处的辐射污染带,已经给出了回答。 方然只能安慰自己,辐射污染,不论持续一千年,一万年,终究并非“永远”。 倘若站在“永不下车”的立场,即便没办法将辐射治理妥当,自己,总归还可以等,让时间来解决一切。 主意已定,批准“盘古”的作战计划,西历1502年3月,gpl抢先一步迅速行动。 抢在aa大区的“伊甸军”之前,边境线北侧的“紅军”,动用大量无人攻击机、重载平台与远程火箭炮、化学炮,向gpl与aa毗邻边界,抛洒、投掷了上万吨高放射性核废料,造出一条宽达350~500公里宽的辐射污染带。 用污染带“恶心”对手,与此同时,边境线的远程火力、袭击单位,数量大大提升,每天都会向污染地带发射一批智能寻的弹药,封锁火线。 天空中,则是一批批无人机、战术导弹,疾飞而过,向大区南方纵深实施打击。 避免地面决战,用连续的空中打击、战场遮断与战术袭扰,打乱对手的进攻节奏,一时间,确乎阻滞了“伊甸军”的进攻,aa管理员或心生焦躁,下令加大打击力度,北大陆上空导弹、火箭与弹头齐飞,如龙卷风般横扫大地。 空中对抗,高强度的火力倾泻,一系列冲突也让gpl的“全产机”体系蒙受损失。 较量,究竟谁技高一筹,“强人工智能”之间的对话,一时间并无法分出高下,谁掌控的资源、能源、算力与暴力更多,就能压倒对手。 至于说,盖亚净土大区与阿巴拉契亚大区,谁的战争潜力更大, 不仅方然,连“盘古”也盖莫能知。 强a最新提交的分析报告,自己也抽空看过,目前的态势,gpl、盖亚净土大区占据中大陆与北大陆之一部,领土面积20,370,000平方公里。 而南方的强敌,阿巴拉契亚大区,单看领土便多达32,000,000平方公里之巨。 大区之间的实力对比,一般而言,直接观察领土面积的大小,就可以有判断,即便某些地域会因地处寒带、或者就是荒漠,而缺乏利用价值,但概略估计大区的资源潜力,还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指标。 不过,这种相对的比较,只有在产业体系的发达程度相近时,才有意义。 “伊甸军”占据的土地,事实上,只有aa大区一开始的原联邦东南部领土,才有十分发达的apos,而从莫丝抠到火地岛的辽阔南方,则相对落后的多。 尽管在占据一片土地后,借助“强人工智能”与“全产机”,便能开发,但这一切终归需要时间。 这样分析下来,aa与gpl的实力对比,的确是一个迷。 理论上的分析没有结论,其实也无妨,一切到战场上见真章也可以。 从西历1502年3月,gpl与aa大区边境线的战火,持续燃烧,看起来“伊甸军”的确志在必得,集结庞大兵力试图越过辐射污染带,向北发动进攻,却始终被“盘古”的有力袭扰所阻止,一直没有实质性的突破。 3月到4月末,用一个多月的时间,“紅军”更抓住两线对峙的时机,全力进攻lna,并在当年5月初占领其全境。 攻占五湖北大区的领土,在地缘层面,并未增添“紅军”的作战负担,而只是将北大陆的一条东西走向边境线拉直,不过,由于lna与aa大区的边境线没有辐射污染带,觉察到情况有变的“伊甸军”立即作势北上。 这一情况,方然感到有些意外,“盘古”却胸有成竹。 一方面发射大量战术弹道导弹、攻击型无人机,用核弹遏阻“伊甸军”的攻势,“紅军”地面部队也乘势南下。 继而,在当年5月下旬,双方在五大湖区域进行了一场遭遇战。 五大湖区域,不仅有面积广阔的伊利湖、密歇根湖等水域,大小河流也很多,不利于载具展开。 正因如此,交战双方投入的作战平台,大都是一群群大型多足机器人、武装机器人与旋翼无人机,在丛林等复杂地形中行动,因此,对实时战场监控与指挥能力有很高的要求。 在“紅军”一方,几个月内陆续投入近百万兵力,战线却始终呈胶着状。 损失巨大,收获则寥寥,看起来这就是一桩赔本买卖,方然却逐渐放下心来,且深刻意识到, “盘古”的战略规划能力,的确相当出色。 正文 第六二七章 思路 不论人类怎样看待一场规模宏大的作战行动,作为“强人工智能”,“盘古”必定会有自己的战略、战役与战术思路。 至于具体的细节,身为阿达民,方然却必须承认他一无所知。 “盘古”系统的主人,管辖两千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与编制三千余万的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机器大军,但,在算力逾50zflops的“强人工智能”面前,不论怎样努力,也根本没可能明白“盘古”的思维。 即便借助解释器,查看报告,数据,至多也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吞并lna,抵御南方的“伊甸军”,在战略层面上观察,方然完全能理解“盘古”的一举一动,甚至有些时候,强ai的决策还会与自己不谋而合。 但是下放到战役指挥、控制层面,决策便一下子暴涨,远超人类的理解能力。 至于说,将考察的视角,拉低到战术层面去进行观察,表面上,“盘古”对阿达民是毫无戒备、毫无保留,只要方然想,随时可以监控任何一处激战现场,调取指令列表,进而,通过解释器搞清楚正发生的一切。 等人类的大脑搞清楚情况,战斗必定已结束多时,但,总归还可以看得明白。 然而更进一步,“盘古”究竟是经过怎样的思考、分析与决策,给出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指令,就断然在人类的理解范畴之外。 在地下世界活动,进餐后,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方然经常会做这样的事,借助asa连接“盘古”并调取作战资料,观察“强人工智能”的战场指挥控制,但每一次,他都看不明白ai的思路。 拿下lna大区,继而在五大湖地带直面aa,“?军”与“伊甸军”的多次穿插、遭遇作战,就是很典型的案例。 激战中,双方投入的大量作战部队,并未维持一条完整的战线,也没有明确的突击方向,不论在密林、草坡还是水面、空中,短促而激烈的交火此起彼伏,视角拉高,也几乎见不到人类军队作战时,那种一条火线、两边对射的情况。 取而代之的,则是扭作一团的大乱战,火线,两翼,后方,方然完全看不出来,他很值怀疑“盘古”根本没有这类概念。 思路与人类迥异,效率却更高,这其实也不难理解。 战争活动,乃至人类的一切活动,都会有历史积累的大量经验、规则与定势,表面上看,是人类智慧的总结与传承,拨开外衣,实质上呈现的却是能力孱弱,无法承担完全决策的计算量,而只能借助大量简洁而生硬的规则,去极大简化局面。 这种简化,一般而言都利大于弊,同时,却必然削弱决策的灵活性,并降低其效率。 一个触类旁通的解释,参考衣服的尺码、版型,最佳策略本应是“一人一号”,根据每一个人的身材来定制,这样自然可以获得最佳的穿着效果。 但,直到今天,人类文明也从未实现过这点,只因其代价太大,无法承受。 退一步的策略,则是“通用尺码”,用寥寥几种大小、肥瘦尺码的组合,去离散覆盖人群中的每一个体,让所有人获得基本合身的衣服。 在面对任何实践问题时,投入与效益,本质上都是一对矛盾。 既然人脑的能力,天然有极限,在面对大量问题时,人类都只有一种选择,就是极大简化问题的方方面面,从具体实践抽象为理论模型,进而才有可能洞察问题的实质,进而做出大致正确的决策。 然而在“强人工智能”面前,只要有算力,这一切并不成为困难。 正因如此,可以认为在解决实际问题时,人脑与人工智能的思考方式就不一样,所得结论,大方向基本一致,细节差异却往往会大到超乎想象。 就像现在,大屏幕上的战场回放,武装机器人在丛林中穿行、隐蔽、交火、自爆…… 乱七八糟,简直毫无章法,这种“布朗运动”般的战法,人类军队根本无法胜任,再优秀的士兵也绝对无法一边瞄准开火、一边观察敌情、一边指挥决策、一边准备自爆,但是对ai而言,这只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并行操作。 战场上,每一具武装机器人,都同时既是射手,也是观察手,又是指挥官,还是敢死队,这种身兼数任的特质,人类永远无法企及。 如臂使指,如同一人,战场上活跃的机器大军,让方然心生此感。 一个人的战斗,一个人的战役,甚至,一个人的战略决策,人类,绝对无法单枪匹马去面对的局面,“强人工智能”应对起来却游刃有余,难怪不论psk、还是lna,看似庞大的机器大军都迅速溃败。 传统的人工智能,相形之下,简直如同儿戏一般的可笑。 现实,竟如此震撼,令方然心生一丝敬畏。 不过这敬畏,终究未发展成为恐惧,尽管面对“盘古”,他有时也会不自觉的想,万一这台强人工智能突然诞生“自我意识”,又会怎样。 从西历1499年到现在,连续运行若干年的“盘古”,乃至nep_791地下的两台“强人工智能”初号机与二号机,工作状态一直都正常,除必然会有的硬件故障与维修外,并未发生过一次严重的软件故障,显得极其稳定。 这一点,在方然意料之中,但真的被长时间运行所验证,还是稍觉惊讶。 毕竟,对一台算力需求高达50zflops,计算节点与核心功耗超过40,000w的庞然大物,内部结构可想而知会多么复杂,除提供算力的计算节点外,核心在几年的运行时间里,没有一次软件错误,这的确很不可思议。 但是话说回来,这种特质,对一个头脑正常的人类而言,又实在太寻常。 一个人,但凡大脑健全、思维正常,连续几年没有做出过出格之举,没有如精神病人一般的言行,这种事,简直就是司空见惯。 类似大脑的核心架构,赋予“强人工智能”超卓的稳定性。 。 正文 第六二八章必亡 稳定与否,是一个重要方面,方然最在意的还是“意识”,几年来的持续运行,不出所料,“盘古”等强人工智能系统的表现,与自己此前的预测一模一样 只专注于问题本身,而从未有其他一丝一毫的念头。 这种表现,在方然看来,已经证明了几年前所作的判断,证明即便能力远胜过人类的计算机系统,哪怕其具有所谓“自我意识”,也未见得就会与人类有一模一样的思维模式,更未必会有同样的追求。 无须担心“反叛”,对阿达民,自然是一个很宽心的结论。 不过,夜深人静、准备入眠之时,他还是会偶然想到“盘古”,继而心生迷惘。 计算机,强人工智能,哪怕如此强大的系统,如今也只是在“战争”这一领域深耕,除此之外,并没有从事其他任何活动的迹象。 这一判断,没有100的把握,方然却不担心,他想的是其他方面。 一台计算机,一套计算机系统,即便运行着“强人工智能”的算法,展现出远远胜过人类大脑的智慧,却没有自身的追求,没有自己的目标,这,对阿达民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类比起来,人类,头脑中的“追求”,“目标”,真实性又有几分呢。 演化的塑造,让每一个人都贪生怕死,人的一切言行,本质上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 这样一来,求生,憧憬无限长的生命,乃至人脑自认为是“自我追求”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内心的念头。 如果说,“盘古”的运行,完全由人说了算,“盘古”的目标也由人类来指定,那么人自以为的“人生目标”,又是怎样的情形,是真的自发产生、自由意志,还是四十亿年演化的痕迹,只是一种命中注定。 这一念头,并非什么新事物,在追寻永生的漫长道路上,方然早已想过。 此时此刻的重温,也并非是要探寻什么哲学谜题,执念于一个人的究竟有没有自我意识,这种事也注定不会有结果。 他只是忍不住在想,假如,仅仅是假如,一个人的内心所想,毕生追求,实质上都是演化留下的烙印,那么在借助科学之力,超脱了死亡的宿命,进而从传统意义上的“人”之概念挣脱之后,“那个人”的内心所想,又将会是什么。 当一切的基础,从身体、到烙印,都面目全非,乃至荡然无存,作为上层建筑的思维、意识,必定也会随之而变。 唯一的问题在于 到那时,存在的“自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 自我意识的问题,何其深奥,一时半刻是不会有明确的答案。 现在,身为阿达民也没时间纠结于此,西历1502年,方然批准了“盘古”的计划,集中gpl的力量,加紧进攻西线的“十字军”。 加紧进攻,是一种战役层面的叙述,实际上就是要把尤洛浦一举荡平。 从1501年深秋,到翌年的春夏之交,gpl的“全产机”体系始终在全力运作,但,由于前线的消耗,“?军”武装力量编制未达到40,000,000关口,当然,战争的消耗总是双方面的,这段时间内,不论“十字军”还是“伊甸军”,也承受着巨大的损失。 然而一直两线作战,并不是办法,只待尤洛浦与伊甸两个大区整合apos、提升武器产能,同时应付两个拥有强人工智能的割据势力,gpl迟早会败下阵来。 为今之计,不论从哪一方面考虑,都必须尽快解决其中之一。 1502年夏初,在“终止两线作战”目标的指引下,过去几个月里,陆续集结在乌拉尔山脉开阔地带的近一千万“?军”作战单位,陆续开拔,在基本没有战役突然性、战术隐蔽性的态势下,全力向西突击。 新时代的盖亚大战,伪装,掩饰意图,一切都接近于徒劳。 实力,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事实上,也几乎是唯一的因素,耍花招是没有用的,一切都由战斗决定。 对这场规模空前的战役,“盘古”没什么想法,照例兢兢业业的去进行。 而方然呢,则面对大比例尺的地图,若有所思。 乌拉尔山脉的西边,东尤平原,是理联及其前身、后继之沙罗的发源地,相比于广袤而荒凉的西伯利亚,应该说东尤平原才是这一支文明的核心地带。 但,由于gpl的实力,或者其它战略决策的原因,在西历1501年秋天,“盘古”暂时中止了对东尤洛浦大区的攻势,继而部署“?军”与“十字军”隔山对峙,在尤洛浦大区势力的肆虐下,这片大地,现在应该已天翻地覆。 别的暂且不谈,原东尤洛浦大区的定居点,里面的民众,现在恐怕都已罹难。 一旦掌控“强人工智能”,原则上,管理员治下大区的人口,立即成为多余,接下来如果一切全凭理智、与利弊的权衡,就必然会是屠杀同类、节约资源。 这一条路,早在几年前获得“强ai”,方然就曾面对,也曾考虑。 至于说现在,gpl的两千多万民众依然活着,哪怕只是在人满为患、条件低劣的定居点内苟且偷生,至少还有一条命在,完全是自己出于保留火种、拯救文明的考虑,而做出的权宜之举,其他管理员可未必也会这么想。 不出所料的话,曾经人口密集的东尤平原,现在或已空无一人。 仅仅几个月前,那时或许还存在着的“东尤洛浦大区”,治下民众应该还都活着。 倘若“?军”一鼓作气击溃“十字军”,解放东尤平原的四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便能将这些民众,从“十字军”的屠刀下解救出来。 然而一切没有“如果”,当时,“盘古”的战略决策,就是在严寒冬季持续对峙,转而应付东线的“伊甸军”,如果一意孤行、强令“?军”西征,情况必定会比现在更恶劣,甚至导致完全的失败。 在强人工智能面前,方然有自知之明,不会有一丝越俎代庖的念头。 但是对东尤洛浦大区的民众…… 一旦“?军”终止进攻,事实上,便意味着必死无疑。 。 正文 第六二九章 代价 一个人,哪怕管理员,有普度众生的朴素愿望,也无法拯救所有人。 尽管如此,在西伯利亚的地下掩体中,遥望远方,想到东尤洛浦平原上发生过的一切,方然仍难免伤感。 求生,畏死,跋涉在通向无限长生命的路上,自己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死亡,一切的终结,面对狰狞死神而别无退路,只能眼睁睁看着镰刀划过自己的喉咙,是一种多么绝望而恐怖的体验。 然而再想一想,这种事,但凡生而为人,多少总会有些思想准备的罢。 一千亿先行者铺垫在前,将死之人,不论自己是否要负责、又是否心怀莫大的不甘,最终安慰他们的念头,大概也将会是“人皆如此,总得上路”。 然而又再想一想,倘若永生迟早会来,人,总有一天将无须再经历这莫大的恐怖,这,对坠入死亡深渊的一千亿,又会意味着什么。 他们,倘若泉下有知,会不会从内心最深处,迸发出一片亘古未有的痛苦嘶鸣。 葬身在永生降临的前夜,这,是最大的恐怖。 逝去者,形神俱灭,不会再有任何一丝感觉,永生的或然降临,着实并不会影响这些人一丝一毫,但,倘若还活着的时候,便见到“永不下车”,自己却又注定无法分享这划时代的奇迹,这样的境遇,哪怕稍想一想都简直要发疯。 这种念头,突然浮现与脑海,令方然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身在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时代, 永生,或死去,皆为解脱。 反而是芸芸众生,夹在追寻永生的阿达民,与一早身死的同类之间,上下不能,备受煎熬。 自从萌生出这想法,方然的心态,便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实在并非自寻借口,而是他确乎觉得,那些死于“十字军”枪口下的民众,与北大陆、乃至世界其他地方的死难者,他们的一生,还算不得是最悲惨。 毕竟,不论死前遭受怎样的折磨,他们的所见、所感,也还没有超出认知的极限。 可是眼前的民众,定居点内,一天天艰难存活的男女老幼,他们,倘若足够幸运、抑或不幸,因自己从竞争中胜出而一直活到那天, 面对“无限长之生命”的奇迹,和“与你无关”的现实,又会如何。 你们死后,我还活着。 同样生而为人,“那个人”或得以永生,其他一切同类,却注定堕入死亡的无底深渊。 笔尖滑动,记录内心所想,这念头反复侵袭方然的心灵,令他不自觉的浑身发颤,恍若置身刺骨的寒风之中。 死亡,曾几何时,是最大的恐怖,自己对这一点始终深信不疑。 但现在,他却不禁觉得,以注定将死之人的身份,目睹同类的永生,才是这世上最大、最无法忍受的惊怖。 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这种绝望至极的经历, 比死亡更可怕。 但究竟要不要那样做呢。 物质守恒,能量守恒,世间万物皆有一种量与质的平衡,这是朴素的客观规律。 追逐什么,得到什么,就必得付出什么,舍弃什么。 代价,早在决定走哪一条路之前,便清楚明白的摆在眼前,曾经,自己确乎是这样想,但没想到的是,路,越走越长,追逐的目标一变再变,就连代价,自己是否能支付得起,现在都有一点说不清楚,看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目标,必须实现,这却是颠扑不变、确凿无疑。 然而代价,并不会因这颠扑不变,确凿无疑,而一下子烟消云散。 西历1502年,两线作战的盖亚净土大区,穿透战火与硝烟,四十九岁的男人经常会花一些时间,坐在控制室里,注视那些定居点内蜗居的同类。 这些,便是代价,高墙内外的一切皆然,他这样告诉自己。 时光流转,岁月匆匆而过,现如今的想法与彼时一无二致,但,动机却不尽相同,方然也因此而没有了曾经的负罪感,只静坐在哪里,黯然神伤。 代价并非因自己而起,这一点,他并问心无愧。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曾经被认为是一种你死我活之囚徒困境的淋漓尽致,无须任何边界条件,也无任何转圜余地,但凡追寻永生,迟早会意识到“同类”的风险,趋向于无穷大,继而必然自相残杀,直至孑遗。 这推测,多少年来,一直主宰着方然的思维。 至于其是否正确; 现如今,已委实没必要去深究,也根本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按“匿名者”、李铁兵在废弃矿井中所言,从旧时代,到新时代,从一个文明的初级阶段,到更高级的共生阶段,灭绝是必然的代价。 非此,则无法荡涤一切尘埃,杜绝一切风险; 无法做好万全的准备,让人类文明自蒙昧时代,破茧而出,追寻更加光明的未来。 因为一个人的追寻永生,而戕害同类,直至世界仅存自己一人,这种做法,固然是身为永生追寻者的无奈,同时却也是莫大的恶。 但,倘若并非为一个人,而是为千千万万人,为自久远过去绵延至今的人类文明,而必须得做这样的事,哪怕颠覆所有人间法则,哪怕对同类举起雪亮屠刀,这样做,又是否值得,是否会在做完这一切后,仍内心坦然如初。 内心深处,还是那一个声音,在发出迟疑般的浅浅低吟, 如果有一天,手握永生之奥秘的你,为他们选择了死亡,而非无限长的生命, 这究竟算不算是在谋杀。 是,或者不是,历史皆浩荡前行,并不会为人之一念而停留。 西历1502年夏天,北大陆的阻击战趋于白热化,“军”与“伊甸军”两支劲旅,在数千公里的漫长边境上大打出手,战斗持续数月之久,却始终不分胜负。 消耗战,对任何一方皆是如此,钢铁与芯片在火线上四分五裂,资源如风般飞逝。 东线坚决死守,西线大举出击,盖亚净土大区百分之七十的武装力量,都投入到乌拉尔山脉以西的主战场上。 “十字军”与“军”的较量,场面,远比东线更加惨烈,整个gpl大区的军工产能,几乎完全被历时数月的拉锯战消耗殆尽。 。 正文 第六三〇章 制海 一个人,哪怕身为管理员,也有普度众生的朴素愿望,也无法拯救所有人。 尽管如此,在西伯利亚的地下掩体中,遥望远方,想到东尤洛浦平原上发生过的一切,方然仍心生伤感。 求生,畏死,跋涉在通向无限长生命的路上,自己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死亡,主观上一切的终结,面对死神狞笑而无退路,只能眼睁睁看着镰刀划过喉咙,是一种多么绝望而恐怖的体验。 然而再想一想,这种事,但凡生而为人,多少总会有些思想准备的罢。 一千亿先行者铺垫在前,将死之人,不论自己是否要负责、又是否心怀莫大的不甘,最终安慰他们的念头,大概也将会是“人皆如此,总得上路”。 然而又再想一想,倘若永生迟早会来,人,总有一天将无须再经历这莫大的恐怖,这,对坠入死亡深渊的一千亿,又会意味着什么,他们,倘若泉下有知,会不会从内心最深处,迸发出亘古未有的痛苦嘶鸣。 葬身在永生降临的前夜,这,是最大的恐怖。 逝去者,形神俱灭,不会再有任何一丝感觉,永生的或然降临,着实并不会影响这些人一丝一毫,但,倘若还活着的时候,便见到“永不下车”,自己却又注定无法分享这划时代的奇迹,这样的境遇,哪怕稍想一想都简直要发疯。 这种念头,突然浮现与脑海,令方然无比清晰的意识到: 身在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时代,或追寻永生,或早早赴死,皆为解脱。 反而是芸芸众生,夹在追寻永生的阿达民,与一早身死的同类之间,上下不能,备受煎熬。 自从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方然的心态,便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实在并非自寻借口,而是他确乎觉得,那些死于“十字军”枪口下的民众,与北大陆、乃至世界其他地方的死难者,他们的一生,还算不得是最悲惨。 毕竟,不论死前遭受怎样的折磨,他们的所见、所感,也还没有超出认知的极限。 可是眼前的民众,定居点内,一天天艰难存活的男女老幼,他们,倘若足够幸运、抑或不幸,因自己从竞争中胜出而一直活到那天, 面对“无限长之生命”的奇迹,和“与你无关”的现实,又会如何。 你们死后,我还活着。 同样生而为人,“那个人”或得以永生,其他一切同类,却注定堕入死亡的无底深渊。 笔尖滑动,记录内心所想,这念头反复侵袭方然的心灵,令他不自觉的浑身发颤,恍若置身刺骨的寒风之中。 死亡,曾几何时,是此生最大的恐怖,自己对这一点始终深信不疑。 但现在,他却不禁觉得,以注定将死之人的身份,目睹同类的永生,才是这世上最大、最无法忍受的惊怖。 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这种绝望至极的经历, 比死亡更可怕。 但自己究竟要不要那样做呢。 物质守恒,能量守恒,世间万物皆有一种平衡,这是朴素的客观规律。 要追逐什么,得到什么,就必得付出什么,舍弃什么。 代价,早在决定走哪一条路之前,便清楚明白的摆在眼前,曾经,自己确乎是这样想,但没想到的是,路,越走越长,追逐的目标一变再变,就连代价,自己是否能支付得起,现在都有一点说不清楚,看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目标,必须实现,这却是颠扑不变、确凿无疑。 然而代价,并不会因这颠扑不变,确凿无疑,而一下子烟消云散。 西历1502年,两线作战的盖亚净土大区,穿透战火与硝烟,四十九岁的男人经常会花一些时间,坐在控制室里,注视那些定居点内蜗居的同类。 这些,便是代价,高墙内外的一切皆然,他这样告诉自己。 时光流转,岁月匆匆而过,现如今的想法与彼时一无二致,但,动机却不尽相同,方然也因此而没有了曾经的负罪感,只静坐在哪里,黯然神伤。 代价并非因自己而起,这一点,他并问心无愧。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曾经被认为是一种你死我活之囚徒困境的淋漓尽致,无须任何边界条件,也无任何转圜余地,但凡追寻永生,迟早会意识到“同类”的风险,趋向于无穷大,继而必然自相残杀,直至孑遗。 这推测,多少年来,一直主宰着方然的思维。 至于其是否正确,现如今,已委实没必要去深究,也根本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按“匿名者”、李铁兵在废弃矿井中所言,从旧时代,到新时代,从一个文明的初级阶段,到更高级的共生阶段,灭绝是必然的代价。 非此,则无法荡涤一切尘埃,杜绝一切风险; 无法做好万全的准备,让人类文明自蒙昧时代,破茧而出,追寻更加光明的未来。 因为一个人的追寻永生,而戕害同类,直至世界仅存自己一人,这种做法,固然是身为永生追寻者的无奈,同时却也是莫大的恶。 但,倘若并非为一个人,而是为千千万万人,为自久远过去绵延至今的人类文明,而必须得做这样的事,哪怕颠覆所有人间法则,哪怕对同类举起雪亮屠刀,这样做,又是否值得,是否会在做完这一切后,仍内心坦然如初。 内心深处,还是那一个声音,在发出迟疑般的浅浅低吟, 如果有一天,手握永生之奥秘的你,为他们选择了死亡,而非无限长的生命, 这究竟算不算是在谋杀。 是,或者不是,历史皆浩荡前行,并不会为人之一念而停留。 西历1502年夏天,北大陆的阻击战趋于白热化,“紅军”与“伊甸军”两支劲旅,在数千公里的漫长边境上大打出手,战斗持续数月之久,却始终不分胜负。 消耗战,对任何一方皆是如此,钢铁与芯片在火线上四分五裂,资源如风般飞逝。 东线坚决死守,西线大举出击,盖亚净土大区百分之七十的武装力量,都投入到乌拉尔山脉以西的主战场上,“十字军”与“紅军”的较量,场面,远比东线更加惨烈…… :。: 正文 第六三一章 驱使 与人的决策相比,强人工智能的分析决策过程,必定会更加缜密。 疏忽,意气用事,是不会存在的,一切只因“盘古”的思维方式,与人不同,全局性的决策难以为人类所理解。 对这一举措感到迷惑,自然,阿达民要求其作出解释,经过解析,方然浏览报告书,才意识到“太平洋海盗”对盖亚净土大区而言,不仅仅只是一种威胁,还可以设法驱策,在某种程度上加以利用。 首先,不论水雷的实战效果怎样,大规模布雷确乎可以减轻GPL的海防压力。 海岸防御带,在西历1502年,原NEP大区内的几千公里早已建成,原PSK大区的几千公里仍在施工中,预计要到年才能完全就绪。 这段时间窗口内,原PSK大区海岸线的防御,仍然需要大量的岸基兵力。 从岸舰导弹,无人歼击机,到机动式国土防空系统,这些作战单位一样要消耗资源,始终在西伯利亚东海岸维持约六十万编制。 动用水雷封锁海域,一旦实施,海防压力将大大降低,可以节省岸防部队的资源消耗。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盘古”结合已有资料,与放飞侦查气球、侦察机与低轨道侦察卫星的方式,判断“太平洋海盗”的活动规律与维持方式,认为其十分依赖北太平洋地区的洋底矿床,以及近海海域的大陆架石油。 这些东西,在广袤的南太平洋,一样取之不竭,在强AI看来似为某种历史惯性。 回顾并不久远的历史,西历1489年,全面核战爆发日,也是第三次盖亚大战各交战国被内噬、管理员登上历史舞台之时,彼时的联邦海军,在东半球的绝大部分作战力量,都被部署在北太平洋。 正因如此,一旦海军蜕变为“海盗”,自然会以北太平洋为根据地。 “太平洋海盗”,乃至大陆另一边的“大西洋海盗”,相较于大地上的割据势力,是很突兀的存在。 但,不论怎样在大洋游荡,舰队与人员都无法完全脱离陆地,“盘古”推测太平洋海盗的陆上大本营,要么位于岛屿众多的西大陆南部,要么就在南、北太平洋交界附近的唯一大陆——凹斯垂利亚。 不管怎样,对这样一支机动作战力量,都很难将其完全剿灭。 “盘古”的战略规划,是“驱虎吞狼”,用一大片水雷将海盗驱离重要的北太平洋,继而,迫使其向南太平洋移动。 这样一来,站在对手的立场上,“太平洋海盗”将对北大陆南部、与南方大陆海岸线,发动更频繁的袭扰,即便在实力强大的“伊甸军”面前,讨不到便宜,也必然会牵制、消耗AMA大区的作战力量。 这一战法,经由“盘古”全面细致的阐述,方然的确大开眼界。 只不过,付出的代价则是: 遍布水雷的北太平洋,将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期内,不适合任何舰艇出没。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用在这里并不太妥当,但意义的确相近,一旦发动水雷攻势,向广阔无垠的大洋中抛掷、释放、漂流几十万枚各型水雷,要将所有这些水雷扫除干净,简直就难如登天。 以自动化、智能化时代的GPL,这样一项工作,也会耗费天文数字般的资源。 在海洋中布雷,后患无穷,这一点与陆地布雷并不相同,方然稍加学习,便意识到这其中的区别何在。 陆地布雷,在今天这时代,仍是一种廉价的战术、战役阻滞手段,但效果并不理想。 关键在于进攻一方,完全无人化、智能化的机器大军,尽可以用“炮灰”强行开辟通路,或者实施掘地三尺的火力准备,至多扔一枚战术核弹,便能突破雷场,什么样的地雷都会在核爆中灰飞烟灭。 但是在海洋中,哪怕投掷一枚核弹,也无法清除附近所有的水雷。 更不用说这些水雷,除坐底型外,大多数都会随洋流、海浪等因素而四处漂流,不论对行经者、还是扫雷者,都是噩梦。 总而言之,一旦将北太平洋变为雷区,便无法再涉足。 除此之外的后果,譬如,这样做会对大洋生物圈,尤其大型海洋动物造成什么样的影响,NEP相关研发机构的报告,内容也不甚乐观。 战局紧迫,阿达民无暇顾及,一切只能让生物圈听天由命。 方然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吩咐研究机构的白大褂们,制定方案,迅速实施,尽可能留存太平洋生物圈中的物种样本,并在若干近海地带设置保护区。 秋季,随着“紅军”的大举行动,无数各种型号的水雷陆续被投放,漂流型直接在近海抛掷,远程无人机携带水雷掠过海面,另有一大批水雷装上了低成本缓速推进器,从原PSK大区的各水下基地秘密放出,消失在大洋深处。 与布雷行动相呼应,一连很多天,“紅军”的安防部队都向北太平洋大肆开火。 从远程巡航反舰导弹,到中近程超音速反舰导弹,再到反舰型TBM,这些改装、设定为自主寻的之武器,在太平洋上疾飞乱舞,所到之处,一片狼烟。 不管打出去的导弹有没有找到目标,总之,一直以每小时枚的速度倾泻弹药,巡航导弹射程最远可达六千至七千公里,“红军”的作战意图十分明确,等“太平洋海盗”反应过来,便会发现自己已置身于水雷包围,别无他法只有后撤一途。 以北太平洋变为禁区为代价,暂时彻底驱离“海盗”,这种战术,在旧时代的人类战争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但现在,后果,却是管理员最漠视的东西,为胜利不惜一切代价才是常规操作。 被导弹与水雷驱赶,逐渐退出北太平洋,接下来,如果不想实力受损,“太平洋海盗”就得另寻他路,进而与盘踞南方大陆与北大陆南部的“伊甸军”爆发冲突,这则是阿达民乐于见到的结果。 效果如何,一时半刻还无从反映,方然只放手让“盘古”去做。 他的关注焦点,仍然在西线,一千多万“紅军”与“十字军”较量的最前沿,双方较量的形势究竟如何。 正文 第六三二章 环带 西历1502年秋,在严寒冬季降临之前,“紅军”集结起空前强大,同时却也后继无着的一千余万作战单元,在陆续清除外围据点后,多路向心突击,对东尤洛浦大区传统首府——茅斯考发动总攻。 这一战役,在历史上被称为“东尤夺还战”,尽管战役目标与东尤洛浦平原的关系一点也不大,而更近似于拼消耗。 以茅斯考为中心,诱使“十字军”决战并损失大量兵力,是“盘古”的主要意图。 这一点,站在强人工智能的立场上,自然而然,阿达民却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即便如此,现在也根本没办法让蓄势待发的“紅军”停下来,更不用说以现在的实力对比,贸然终止攻势,有可能遭遇“十字军”的强势反扑,结果殊难预料。 经过几个月的高烈度作战,“紅军”一步步将尤洛浦大军迫退到茅斯考——斯塔林格勒一线,战线基本拉平,态势上是相当有利。 然而付出的代价,也十分惊人,截至月15日的编制总数, 居然已掉落到以下。 一场持续几个月的战斗,损失一千多万作战力量,这,相当于gpl大区军工年产能的两倍有余,着实令阿达民心中忐忑。 即便现在双方停战,照现在的速度,gpl的“紅军”也要五年时间来恢复实力。 从编制四千万到一千六百万,战争,吞噬资源与单位的速度,快到无法想象,换做自己,根本没有这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哪怕放弃进攻东尤大区,也绝不会让“紅军”编制跌落到两千万大关以下。 单凭现有的作战编制,莫说对抗“十字军”,东线也会岌岌可危。 但,出于对“盘古”能力的信任,权衡再三,方然还是强迫自己不去干涉,而静静的在一旁充当观察者。 asa的报告显示,在茅斯考战役前夕,“十字军”的总规模也缩减严重,总编制数量应在左右,对照双方的规模、质量与指挥能力,应该说,这一场战役并非是毫无把握的战略冒险。 一句话,残酷的消耗,让“十字军”的实力大为削弱,甚至比“紅军”更差。 在1502年的盖亚大战时代,茅斯考,与东尤平原上的一系列非工业城市情况类似,人去楼空久矣,城区早变为连片废墟。 但是在这座特大城市周边,仍然存在大量高价值目标,譬如火车站,反导阵地,大型工业中心,发电厂等,这些据点陆续被东尤大区改造、扩建,围绕茅斯考而形成一座近似呈圆形的“环带”。 在北大陆城市周边,这情形十分罕见,多半是受城市功能与规模的限制。 在战争中,西面涌来的“十字军”攻占茅斯考环带后,将所有人清理,并接管全部产业体系等硬件设施,到月,“紅军”进攻矛头抵达城廓时,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后现代工业风格之景象。 围攻茅斯考,一方面为夺取环带,也是争夺东尤平原的关键。 从十月中旬开始,广阔东尤洛浦平原上,“十字军”与“紅军”的千万大军便向茅斯考环带云集,外周战斗陆续结束,前者将几百万武装单位猬集在狭小的环带区,后者则引出三支规模百万以上的精锐兵力,多路向心突击。 一方死守,一方进击,看起来,茅斯考环带即将迎来恶战。 但,站在全局高度,观察东尤平原的战况,方然却一天天的越来越发现,不论“十字军”还是“紅军”,都对环带心不在焉,反而执着于厮杀激烈的遭遇战。 这样观察了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盘古”根本就在消耗对方的机动兵力。 一模一样的战局,就在当年十月间,也发生在上千公里外的斯塔林格勒,坐落在伏尔加河上的工业城市,现如今,已完全要塞化,潮水般涌来的“紅军”同样未急于攻城,而采取围困的方式稳扎稳打。 优先消灭机动兵力,而非一城一地之得失,看起来,“盘古”同样深谙此道。 不过与人类的思维相比,这种计算,更迅速而精确,阿达民每天一早起床,都会对着大屏幕上的编制数字捏把汗,强ai则没有这种忧虑。 有,还是没有,一切只是方然的猜测,他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紧张。 如果“盘古”计算失误,最终,还没等把“十字军”拖垮,自己这边就先消耗殆尽,将会怎样; 或者说,即便计算无误,原本可以拖垮尤洛浦大区,东线的“伊甸军”却趁机发难,仅凭区区三四百万作战单位、无法抵挡,丢失nep又会怎样。 又或者说,即便这一切都没问题,东面顶住ama,西面消灭“十字军”,但是在几个大区打生打死、不可开交时,盖亚表面其他的割据势力,一夕做大,甚至黄雀在后,那事态又将会怎样。 机器大军,是管理员的生死线,如今却从的水准线继续下滑,身为阿达民也难免会心生不安。 忧虑之余,他审慎的提出要求,让“盘古”准备一份详细的战略报告。 在等待的时间里,将注意力投向其他领域,避免影响每天的起居、睡眠等作息节律。 ……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一切必须有坚实的研究成果来保障,这方面的努力,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间断。 不过在西历大区研发机构的工作,还是会受到影响。 一切资源优先用于作战,从“全产机”到前线的军事行动,皆耗费甚巨,相比之下,研发机构消耗的资源,规模上就差至少三、四个数量级,永生相关研究的经费仍有保障,只不过会因为战时管制等要求,多少耽误一些进度。 与此相比,其他科技领域的研究,尤其是一时不会有成果的基础研究,则严格限制经费,甚至处于基本停滞的状态。 对这一切做法颇有微词,大区研发机构的科研工作者们,时常抱怨,阿达民却视若无睹。 甚而,还撰写一份耐人寻味的通告,让研发者们“好好活着,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只待一统盖亚之后,便能再开展无须顾虑经费的科学研究。 :。: 正文 第六三三章 朗道 “好好活着,等待未来”,这是一句承诺,还是应景的安慰之语,方然也不确定。 在战争领域表现出色的“盘古”,倘若用来从事科学研究,是否也会取得同样惊人的成就,假以时日,这一问题必定会有答案,继而决定战后世界的总体面貌。 至少,如果能成为“那个人”,这一切都不会太遥远。 但在此之前,身为阿达民而最优先考虑的,无疑还是“永不下车”。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单纯的修葺身体,企图让意识的栖居之所永续不朽,这是一种自然而然却不尽现实的奢望,取而代之的策略,则是动用生化、电子手段,将意识从朽坏的躯壳中迁移,继而无限重复,实现永生。 那么在西历大区的生命科学、微电子等领域,进展如何呢。 初冬,西伯利亚一片冰天雪地,在寒冷渐渐加剧的岁末时节,“阿达民”风尘仆仆出现在研究所,以多年不变的中年男子样貌,出现在研究所负责人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的办公室内。 ,与原滨海边疆大区的其他研究机构一样,位于要塞化的城市内。 但在1502年年末,这里,已经与西伯利亚大地上的很多要塞一样,民众的房子人去楼空,到处都在大兴土木,野战防空系统枕戈待旦,科学家们, 倒还是一身白大褂,在充裕的研究资源支持下,从事相关研究。 将民众迁徙至其他定居点,节约资源,是一方面的考虑,从事的研究十分关键,不容任何外界干扰,则是更重要的考虑。 直白的讲,在nep大区与psk大区融合后,身为阿达民而一并获取滨海边疆大区的科技研发力量,方然曾花费几个月的全部空闲时间,认真梳理其研发树,并重点关注psk在生命科学、信息技术等领域的情况。 要从中找到一些创新吗,也不尽然,倒不如说他是好奇,践行公社主义的滨海边疆大区,在科学研究方面的安排又会如何。 结论,则不出所料的让他认识到: 李铁兵、管理长,确是言行如一的共生党员。 滨海边疆大区的科学研究,总体上,与nep大区、乃至预测的盖亚先进水平,有一定的差距,这并不让方然感到意外。 虽然在某些研究领域,一些项目,也颇有独到的建树。 但是令方然印象深刻的,则是这些研究,基本上没有一项涉及到永生,永不下车,无限长的生命; 一项也没有。 生命科学与it领域的相关研究,自然是有,但在接收psk、获得全部资料之后,经由asa的缜密搜索、分析,方然可以确信,李铁兵并未授意开展任何专注、具体的永生研究,至多只进行过一些理论探讨。 不仅如此,就连切实延长寿限、延续生命的研究,都几乎是一片荒漠。 这,明白无误的表示,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现实环境,与psk大区的未来: 既然永生注定无望,那么,也就没有必要研究。 这一抉择,呈现在方然面前,让憧憬永生的自己深受震撼,稍加换位思考,他也不难体会到在做出这一抉择时,同样憧憬永生的管理长、李铁兵,内心会是怎样的感慨万千,又是怎样的备受煎熬。 路,眼看要走到尽头,但要亲手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却又有几人能做到。 不管怎样,到今天接手psk的科研体系,在永生方面,方然的确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帮助。 除计算机这一领域以外。 滨海边疆大区的计算机、信息技术与微电子研究,基本上继承自沙罗,而沙罗的一套体系,则是在理联与西方体系的基础上杂糅而来,如今时过境迁,对总体水平,方然的评价并不高。 否则,凭借八百万平方公里大地,与丰饶的资源,顶住自己的nep理应不难。 尽管如此,在计算机基础体系、架构与相关技术领域,等研发机构还是做了大量工作,其中就包含有新一代计算机的基础研究。 以研究所负责人,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为核心的团队,更是在量子计算方面,有一些成果,受制于大区总体科研水平,这些成果暂时只体现为若干子代的“量子计算探索原型”,但假以时日,或许便能取得一些关键性的突破。 对朗道教授的研究,方然很感兴趣,可惜,一时半刻并无法看明白。 但他知道,不论量子计算、还是可控核聚变,nep大区的研究人员也殚精竭虑的研究过,结论则是“短期内极难突破”。 这些领域的研究,不论五十年、还是二三十年出成果,甚至就在十年后进入应用阶段,对今天的gpl大区而言,都是单纯烧钱而无助于赢得战争的累赘,便不该投入除维持队伍之外的任何一点经费。 暂时冻结相关研究,则另有重任:承担一系列“意识模拟器”的研究。 说白了,就是在gpl大区内,完全独立于等机构组成的体系,尝试探索另一条技术路线。 为研究者提供资源,同时支持两方,看起来,这是一种近似备份的策略,方然的动机却并不在此,而是最近一段时间,他逐渐觉察到,在等机构的研发人员当中,某种不安情绪正在蔓延。 以莱斯利兰伯特为代表,白大褂们,正对前途心生忧虑。 事关永生,无限长生命的可能,似乎即将出现在nep大区的研究机构内,面对这一划时代的成就,任何参与研究之人,很快便会明白这技术的极端重大。 一旦“永不下车”的奇迹降临,迄今为止人类社会的一切法则,即便其早已摇摇欲坠、千疮百孔,仍将彻底被颠覆。 身为研究者,生死系于阿达民一线的凡人,命运也必然因其而变。 至于究竟是怎样的变化,越是迷惘, 便越令人心忧。 出于对自身前途命运的担忧,这些研究者,是否还会一如既往的安分守己, 方然并无法确定,甚而对相关研究人员心生疑虑,倘若他们认为“自己正在自掘坟墓”,又会怎样想,怎样做。 正文 第六三四章 疑虑 / “好好活着,等待未来”,这是一句承诺,还是应景的安慰之语,方然也不确定。 在战争领域表现出色的“盘古”,倘若用来从事科学研究,是否也会取得同样惊人的成就,假以时日,这一问题必定会有答案,继而决定战后世界的总体面貌。 至少,如果能成为“那个人”,这一切都不会太遥远。 但在此之前,身为阿达民而最优先考虑的,无疑还是“永不下车”。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单纯的修葺身体,企图让意识的栖居之所永续不朽,这是一种自然而然却不尽现实的奢望,取而代之的策略,则是动用生化、电子手段,将意识从朽坏的躯壳中迁移,继而无限重复,实现永生。 那么在西历大区的生命科学、微电子等领域,进展如何呢。 初冬,西伯利亚一片冰天雪地,在寒冷渐渐加剧的岁末时节,“阿达民”风尘仆仆出现在研究所,以多年不变的中年男子样貌,出现在研究所负责人——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的办公室内。 ,与原滨海边疆大区的其他研究机构一样,位于要塞化的城市内。 但在1502年年末,这里,已经与西伯利亚大地上的很多要塞一样,民众的房子人去楼空,到处都在大兴土木,野战防空系统枕戈待旦,科学家们, 倒还是一身白大褂,在充裕的研究资源支持下,从事相关研究。 将民众迁徙至其他定居点,节约资源,是一方面的考虑,从事的研究十分关键,不容任何外界干扰,则是更重要的考虑。 直白的讲,在NEP大区与PSK大区融合后,身为阿达民而一并获取滨海边疆大区的科技研发力量,方然曾花费几个月的全部空闲时间,认真梳理其研发树,并重点关注PSK在生命科学、信息技术等领域的情况。 要从中找到一些创新吗,也不尽然,倒不如说他是好奇,践行公社主义的滨海边疆大区,在科学研究方面的安排又会如何。 结论,则不出所料的让他认识到: 李铁兵、管理长,确是言行如一的共生党员。 滨海边疆大区的科学研究,总体上,与NEP大区、乃至预测的盖亚先进水平,有一定的差距,这并不让方然感到意外。 虽然在某些研究领域,一些项目,也颇有独到的建树。 但是令方然印象深刻的,则是这些研究,基本上没有一项涉及到永生,永不下车,无限长的生命; 一项也没有。 生命科学与IT领域的相关研究,自然是有,但在接收PSK、获得全部资料之后,经由ASA的缜密搜索、分析,方然可以确信,李铁兵并未授意开展任何专注、具体的永生研究,至多只进行过一些理论探讨。 不仅如此,就连切实延长寿限、延续生命的研究,都几乎是一片荒漠。 这,明白无误的表示,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现实环境,与PSK大区的未来: 既然永生注定无望,那么,也就没有必要研究。 这一抉择,呈现在方然面前,让憧憬永生的自己深受震撼,稍加换位思考,他也不难体会到在做出这一抉择时,同样憧憬永生的管理长、李铁兵,内心会是怎样的感慨万千,又是怎样的备受煎熬。 路,眼看要走到尽头,但要亲手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却又有几人能做到。 不管怎样,到今天接手PSK的科研体系,在永生方面,方然的确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帮助。 除计算机这一领域以外。 滨海边疆大区的计算机、信息技术与微电子研究,基本上继承自沙罗,而沙罗的一套体系,则是在理联与西方体系的基础上杂糅而来,如今时过境迁,对总体水平,方然的评价并不高。 否则,凭借八百万平方公里大地,与丰饶的资源,顶住自己的NEP理应不难。 尽管如此,在计算机基础体系、架构与相关技术领域,等研发机构还是做了大量工作,其中就包含有新一代计算机的基础研究。 以研究所负责人,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为核心的团队,更是在量子计算方面,有一些成果,受制于大区总体科研水平,这些成果暂时只体现为若干子代的“量子计算探索原型”,但假以时日,或许便能取得一些关键性的突破。 对朗道教授的研究,方然很感兴趣,可惜,一时半刻并无法看明白。 但他知道,不论量子计算、还是可控核聚变,NEP大区的研究人员也殚精竭虑的研究过,结论则是“短期内极难突破”。 这些领域的研究,不论五十年、还是二三十年出成果,甚至就在十年后进入应用阶段,对今天的GPL大区而言,都是单纯烧钱而无助于赢得战争的累赘,便不该投入除维持队伍之外的任何一点经费。 暂时冻结相关研究,则另有重任:承担一系列“意识模拟器”的研究。 说白了,就是在GPL大区内,完全独立于等机构组成的体系,尝试探索另一条技术路线。 为研究者提供资源,同时支持两方,看起来,这是一种近似备份的策略,方然的动机却并不在此,而是最近一段时间,他逐渐觉察到,在等机构的研发人员当中,某种不安情绪正在蔓延。 以莱斯利兰伯特为代表,白大褂们,正对前途心生忧虑。 事关永生,无限长生命的可能,似乎即将出现在NEP大区的研究机构内,面对这一划时代的成就,任何参与研究之人,很快便会明白这技术的极端重大。 一旦“永不下车”的奇迹降临,迄今为止人类社会的一切法则,即便其早已摇摇欲坠、千疮百孔,仍将彻底被颠覆。 身为研究者,生死系于阿达民一线的凡人,命运也必然因其而变。 至于究竟是怎样的变化,越是迷惘, 便越令人心忧。 出于对自身前途命运的担忧,这些研究者,是否还会一如既往的安分守己, 方然并无法确定,甚而对相关研究人员心生疑虑…… 正文 第六三五章 阶段 当今时代,一提到“计算机”,几乎总是指代“数字式电子计算机”,这是默认的常识。 一个并非显而易见的常识,则是这种计算机,并无法承载意识。 原因,方然很早以前就想明白,也和主流科学界的观点近乎一致,栖居于分布参数模式计算机人脑中的意识,自始至终都在这样一中体系内活动,脑中流淌的生物电,没办法直接迁移到数字式电子计算机内,这已经为试验所证实。 接下来,要尝试将意识迁移,除一系列的“脑外移植”手术外,便只有另辟蹊径。 现在,阿达民所见的这一套实验机型,就是相关研发力量的最新成果,尝试用分布参数、模拟式的电子计算机,来承接人类的意识活动。 模拟式系统,在这方面,早年间的理联很有一些技术积累。 虽不知经历剧变后,这些技术,有多少传承至今,又还有多少利用的价值,但在这一方面的研究,滨海边疆大区并不缺乏相关人才,铺垫性的理论、技术探索也卓有成效,这不禁让方然五味杂陈。 李铁兵,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望过永不下车,但,分明对一切看得十分透彻。 他甚至猜测,psk大区的管理长,早已有过与自己几乎一样的思维脉络,明白无误的知道,永生的钥匙,是能承载意识的计算机系统。 不是计算机的自我意识,而是这样的系统,能“承接”人脑中流淌的生物电,进而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待机的“自我意识”,从注定老朽消亡的身体,转移到理论上可以永续维护、永远维持的电子系统中。 一边踱步参观,一边浏览视野中叠加的介绍文字、图表,方然走的很慢。 而教授呢,不紧不慢的跟在身旁,回答问题时,偶尔扫视几眼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忧心忡忡般若有所思。 “什么时候可以进行‘阶段一’?朗道先生。” “这要问相关人士,我本人,仅负责系统z的理论模型,与相关的技术。” 身为项目的总负责人,事无巨细,对朗道教授而言是一种不可能,事实上在“系统z”原型机搭建完成后,他的主要工作已基本完成,即,结合gpl(其实只是psk)大区的现有技术,提出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案。 至于说,这种理论上可行的方案,是否真能承载意识,一切还需要实验的探索。 不久前在,人脑与计算机系统的互联,取得成功,但是在意识迁移方面却毫无进展,脑、或者说脑中的自我意识,始终将外联计算机视为“另一思维存在”,继而在潜意识里,尝试与外联机交流、沟通,却始终没有任何意识渗透、迁移的迹象。 这一点,早在方然意料之中,但出于保密需要,并未透露给原psk大区的研究者。 反正要完成手头的工作,并无须知道这一切,封锁消息,避免大区科研工作者的接触,才能确保“强人工智能”不为其所知。 至于说,以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的头脑,是否能凭空猜到这一切, 方然就暂且不去理会。 在实验室停留了一刻钟,期间与朗道教授简单交流几句,阿达民要了解的,报告里都有,待在地下掩蔽所也能知晓。 所谓“眼见为实”,通过监控头,也可以轻松视差的一切。 但方然还是花费时间,驱使“替身”亲临现场,就算是仪式感,或者,对事关自身前途命运之关键的某种特别关注,这些时间,他认为还是很值得,再说有“盘古”运筹帷幄,前线战况也无须自己动一指头。 参观结束,看时间已到四点,方然不动声色的与教授走向办公室,一边在“替身机器”里下达命令,推迟077机构研发组的研讨会。 现在,面对滨海边疆大区的顶尖学者,他的确有些话想问。 “朗道先生,你们这一阶段的工作,卓有成效,值得本人给予肯定。” “谢谢您。” 例行公事般的表扬,朗道听闻后,淡漠的回应一句。 眼前的阿达民,不论表面上,是大独裁者、抑或是明君,其实都掌握着一整片大区的生杀大权,所有人,但凡有能力、有价值,实质上都在为其效命,否则,便将不测,所谓“表扬”就显得格外讽刺。 “那么,关于这一项目,您本人、或者您的研发团队,有没有什么自己的观点? 譬如其是否可行,长远看来,是否能达到预期目标…… 哦,我先补充一句,即便您和您的达瓦里希们,未必会相信,但身为阿达民的我,对待科学家、研究者们,还是比较客气的,所以那些空洞乏味的话就免了,有什么想法,就讲,没必要担心那一些莫须有。” “担心,哦,我本人并没有。” 原本就一直在揣测,阿达民,理应忙于盖亚大战的管理员,来有何贵干,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对自己的前途命运,委实并不是太在意,他更想知道的,则是眼前的这一位“胜出者”, 究竟想利用这一技术,去做什么。 “既然如此,对眼下开展的研究,我就简单的谈一谈也无妨。 能够承载人类意识的计算机系统,原则上,以我所在团队的理解,与已有的工作成果,在未来几年内是有一定把握实现的。 继而,对‘阶段一’,也就是‘意识迁移’,您或许已浏览过研发组提交的报告,相关人士预计,在‘意识模拟器’、即‘阶段零’基本完成后,即可进入实验流程,进而用十年左右的时间,” 说到这里,朗道教授看一眼阿达民的面庞,然后想起这只是“替身”, “或许更短的时间内,取得实质性突破,可以做到,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从大脑迁移到‘意识模拟器’内,并持续稳定运行下去。” “是的,目前看来,这一系列研究还比较顺利,没有太大的障碍。” 正文 第六三六章 妄念 当今时代,一提到“计算机”,几乎总是指代“数字式电子计算机”,这是默认的常识。 一个并非显而易见的常识,则是这种计算机,并无法承载意识。 原因,方然很早以前就想明白,也和主流科学界的观点近乎一致,栖居于分布参数模式计算机人脑中的意识,自始至终都在这样一中体系内活动,脑中流淌的生物电,没办法直接迁移到数字式电子计算机内,这已经为试验所证实。 接下来,要尝试将意识迁移,除一系列的“脑外移植”手术外,便只有另辟蹊径。 现在,阿达民所见的这一套实验机型,就是psk_077相关研发力量的最新成果,尝试用分布参数、模拟式的电子计算机,来承接人类的意识活动。 模拟式系统,在这方面,早年间的理联很有一些技术积累。 虽不知经历剧变后,这些技术,有多少传承至今,又还有多少利用的价值,但在这一方面的研究,滨海边疆大区并不缺乏相关人才,铺垫性的理论、技术探索也卓有成效,这不禁让方然五味杂陈。 李铁兵,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望过永不下车,但,分明对一切看得十分透彻。 他甚至猜测,psk大区的管理长,早已有过与自己几乎一样的思维脉络,明白无误的知道,永生的钥匙,是能承载意识的计算机系统。 不是计算机的自我意识,而是这样的系统,能“承接”人脑中流淌的生物电,进而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待机的“自我意识”,从注定老朽消亡的身体,转移到理论上可以永续维护、永远维持的电子系统中。 一边踱步参观,一边浏览视野中叠加的介绍文字、图表,方然走的很慢。 而教授呢,不紧不慢的跟在身旁,回答问题时,偶尔扫视几眼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忧心忡忡般若有所思。 “什么时候可以进行‘阶段一’?朗道先生。” “这要问相关人士,我本人,仅负责系统z的理论模型,与相关的技术。” 身为项目的总负责人,事无巨细,对朗道教授而言是一种不可能,事实上在“系统z”原型机搭建完成后,他的主要工作已基本完成,即,结合gpl(其实只是psk)大区的现有技术,提出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案。 至于说,这种理论上可行的方案,是否真能承载意识,一切还需要实验的探索。 不久前在nep_791,人脑与计算机系统的互联,取得成功,但是在意识迁移方面却毫无进展,脑、或者说脑中的自我意识,始终将外联计算机视为“另一思维存在”,继而在潜意识里,尝试与外联机交流、沟通,却始终没有任何意识渗透、迁移的迹象。 这一点,早在方然意料之中,但出于保密需要,并未透露给原psk大区的研究者。 反正要完成手头的工作,并无须知道这一切,封锁消息,避免nep与psk大区科研工作者的接触,才能确保“强人工智能”不为其所知。 至于说,以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的头脑,是否能凭空猜到这一切, 方然就暂且不去理会。 在实验室停留了一刻钟,期间与朗道教授简单交流几句,阿达民要了解的,报告里都有,待在地下掩蔽所也能知晓。 所谓“眼见为实”,通过监控头,也可以轻松视差psk_077的一切。 但方然还是花费时间,驱使“替身”亲临现场,就算是仪式感,或者,对事关自身前途命运之关键的某种特别关注,这些时间,他认为还是很值得,再说有“盘古”运筹帷幄,前线战况也无须自己动一指头。 参观结束,看时间已到四点,方然不动声色的与教授走向办公室,一边在“替身机器”里下达命令,推迟077机构研发组的研讨会。 现在,面对滨海边疆大区的顶尖学者,他的确有些话想问。 “朗道先生,你们这一阶段的工作,卓有成效,值得本人给予肯定。” “谢谢您。” 例行公事般的表扬,朗道听闻后,淡漠的回应一句。 眼前的阿达民,不论表面上,是大独裁者、抑或是明君,其实都掌握着一整片大区的生杀大权,所有人,但凡有能力、有价值,实质上都在为其效命,否则,便将不测,所谓“表扬”就显得格外讽刺。 “那么,关于这一项目,您本人、或者您的研发团队,有没有什么自己的观点? 譬如其是否可行,长远看来,是否能达到预期目标…… 哦,我先补充一句,即便您和您的达瓦里希们,未必会相信,但身为阿达民的我,对待科学家、研究者们,还是比较客气的,所以那些空洞乏味的话就免了,有什么想法,就讲,没必要担心那一些莫须有。” “担心,哦,我本人并没有。” 原本就一直在揣测,阿达民,理应忙于盖亚大战的管理员,来psk_077有何贵干,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对自己的前途命运,委实并不是太在意,他更想知道的,则是眼前的这一位“胜出者”, 究竟想利用这一技术,去做什么。 “既然如此,对眼下开展的研究,我就简单的谈一谈也无妨。 能够承载人类意识的计算机系统,原则上,以我所在团队的理解,与已有的工作成果,在未来几年内是有一定把握实现的。 继而,对‘阶段一’,也就是‘意识迁移’,您或许已浏览过研发组提交的报告,相关人士预计,在‘意识模拟器’、即‘阶段零’基本完成后,即可进入实验流程,进而用十年左右的时间,” 说到这里,朗道教授看一眼阿达民的面庞,然后想起这只是“替身”, “或许更短的时间内,取得实质性突破,可以做到,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从大脑迁移到‘意识模拟器’内,并持续稳定运行下去。” 是的,目前看来,这一系列研究还比较顺利,没有太大的障碍。…… 正文 第六三七章 罐头 海鲜大餐,不论“造饭机”如何看待,方然就是这样对自己暗示着。 至于餐盘旁边,绿色马口铁罐里的spam、碎猪肩肉加火腿,就更如其名,只不过是sth._posing_as_meat。 午餐肉,总之是这样的一类东西,在第四次盖亚大战如火如荼的今天,简直堪称珍馐,从gpl到ama,再到其他任何大区都不会再出产的食物,完全依赖“末日避难所”或“战备仓库”的发掘,才能偶有斩获。 对待这些美食,方然,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口腹之欲,就像今天品尝一罐1482年份的spam,完全只是出于好奇。 尽管如此,午餐肉,有时候也会充当一种象征。 西历1502年夏末秋初,“军”与“十字军”激战正酣,迅速推进并清扫乌拉尔大区残存武力、接管大地上一切仍有价值之物的机器大军,陆续恢复了若干设施的运作。 这其中,有发电厂,有炮车工厂,有特殊门类的工业设施,此外还有一些战备仓库。 出现在战备仓库、与“全产机”体系中的一些东西,让方然发现,尽管管理员的总策略趋近于一致,在管理、运行大区的具体机制上,仍会大有区别。 乌拉尔大区,人口众多,执行极端独裁体制,基本上除科技研发人员外,一切民众都在般的居住地里自生自灭,从食物、饮水到教育、医疗等方面的需求,都被严重漠视,甚至连人口的代际更替都困难重重。 这一点,让他猜测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是个只管今天、不管明天的主。 如果是在北大陆,这种人,恐怕没机会从竞争中胜出、成为一名管理员,但在沙罗的土地上,则确有可能。 不管怎样,事实证明这位管理员,多少还是顾及到民众的需求,不仅如此,在物资准备方面,甚至比nep等大区做的还要好,证据便是那些战备仓库里,喷码从1436到1444等不一而足的天量战备罐头。 尤其方罐午餐肉,堆积如山,经工程机器人逐一点数,数量竟高达761,424,000之多。 七亿有余,数量如此巨大,完全在理联时代积累下来,或许是为全面核战与末世之类情况而准备,这固然令阿达民印象深刻,但另一方面,他也很自然的心生疑惑,乌拉尔大区的阿达民既然有如此库存,为何又不将其提供给民众食用。 毕竟根据asa的分析,乌拉尔大区,对民众的食物供应,仍然采取一些相对传统的手段,与滨海边疆大区类似。 既然没有“造饭机”,也没有“食用肥皂”,民众的肚皮,又如何填饱; 答案是罐头,在当年秋天的一系列发现,让方然迅速揭开的真相,继而直犯恶心,对乌拉尔大区的民众则深表同情。 身在乌拉尔大区,民众,日常伙食十分糟糕,这是可想而知。 不过在一系列近似“造饭机”提供的糊状食物,大概是谷物、水解纤维素与氢化油脂混合的s……之外,居然也有肉食,小长方体形状的午餐肉,是“军”经常在居住地发现的东西,其中还有一些库存。 一千多万民众,每日三餐,似乎还经常能吃到肉食,这让方然很讶异。 毕竟理联逝去已久,再怎样庞大如山的库存,也绝无可能从1489~1490年一直消耗至今,还有好几亿在仓库里睡大觉。 民众食用的,并非库存,而是大区内新制造出的午餐肉。 在这样一个时代,肉类,也不可能通过畜牧业、养殖业来获得,这些根本不存在。 答案如此明显,接下来,asa根据阿达民的要求,详细调查这些可疑肉食的来源,虽然无须大动干戈,他也早一步从化验报告中觉察到情况不妙。 同类的肉,是的、也只能是如此, 但是这些装进罐头的肉,或者说,这些人…… 究竟从哪里来呢,毕竟,能量守恒与耗散定律,决定了一群人并无法通过彼此相食来长久维持,绝大部分能量都将迅速耗散到环境中,更不用说“人”这种发育迟缓、含肉量低的物种,这根本就不现实。 目光投向南方,“军”派出的侦查队,逐渐查明了一些真相。 从寒冷干燥的乌拉尔大区,穿越荒凉戈壁,再向南越过一条断断续续的辐射污染带,便是旧时代的天竺,坐拥十几亿人口的“肉源”。 这一发现,起初,阿达民根本难以置信,他无法想象在这样的时代,盖亚表面,竟然还会存在某种“原始社会”般的割据势力,毕竟这种势力,在管理员一手遮天的其他割据势力面前,根本一天都无法存在下去。 但,眼前这一切,却又明明白白呈现在大屏幕上,也由不得他不信。 从旧时代的天竺,到眼前的原始社会,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方然并无从得知,尽管在阅读asa的报告后,他的确很震惊,但权衡利弊,现在也并不是投入一大堆资源,去遥远西大陆边陲侦查的时候。 至于说,在广袤荒凉的戈壁以南,越过辐射带,那一片大地的资源, 据旧时代的地理资料,恐怕,也没法期望太大。 总之,乌拉尔大区的方罐午餐肉,来源便是天竺,武装机器人组成的“收割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南下,到野蛮落后、却遍地目标的西大陆边陲,捕获大量“原料”,然后以各种状态,活的,死的,整体,零件,运送到乌拉尔的食物工厂。 这类工厂,庞大的厂房内,占领时完全是一副地狱般的景象,方然也无法直视。 想一想无数的午餐肉罐头,就是这样,用同类的血肉制成,配给给民众,相比之下,乌拉尔大区管理员的狩猎死囚之行径,简直如幼稚园的儿戏。 这,让方然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管理员的精神压力,会何等巨大。 不仅乌拉尔大区,在北大陆,若干割据势力的管理员,自己的“同类”,多少也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 在攻占lna大区、并对其他大区进行侦查后,方然已收集到许多情报,很清楚这些大区管理员的一言一行,已经异化,并且会越来越异化,越来越无法用“人”、“人类”的思维模式去揣测。 正文 第六三八章 记忆 海鲜大餐,不论“造饭机”如何看待,方然就是这样对自己暗示着。 至于餐盘旁边,绿色马口铁罐里的spam、碎猪肩肉加火腿,就更如其名,只不过是sth._posing_as_meat。 午餐肉,总之是这样的一类东西,在第四次盖亚大战如火如荼的今天,简直堪称珍馐,从gpl到ama,再到其他任何大区都不会再出产的食物,完全依赖“末日避难所”或“战备仓库”的发掘,才能偶有斩获。 对待这些美食,方然,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口腹之欲,就像今天品尝一罐1482年份的spam,完全只是出于好奇。 尽管如此,午餐肉,有时候也会充当一种象征。 西历1502年夏末秋初,“军”与“十字军”激战正酣,迅速推进并清扫乌拉尔大区残存武力、接管大地上一切仍有价值之物的机器大军,陆续恢复了若干设施的运作。 这其中,有发电厂,有炮车工厂,有特殊门类的工业设施,此外还有一些战备仓库。 出现在战备仓库、与“全产机”体系中的一些东西,让方然发现,尽管管理员的总策略趋近于一致,在管理、运行大区的具体机制上,仍会大有区别。 乌拉尔大区,人口众多,执行极端独裁体制,基本上除科技研发人员外,一切民众都在般的居住地里自生自灭,从食物、饮水到教育、医疗等方面的需求,都被严重漠视,甚至连人口的代际更替都困难重重。 这一点,让他猜测乌拉尔大区的管理员,是个只管今天、不管明天的主。 如果是在北大陆,这种人,恐怕没机会从竞争中胜出、成为一名管理员,但在沙罗的土地上,则确有可能。 不管怎样,事实证明这位管理员,多少还是顾及到民众的需求,不仅如此,在物资准备方面,甚至比nep等大区做的还要好,证据便是那些战备仓库里,喷码从1436到1444等不一而足的天量战备罐头。 尤其方罐午餐肉,堆积如山,经工程机器人逐一点数,数量竟高达761,424,000之多。 七亿有余,数量如此巨大,完全在理联时代积累下来,或许是为全面核战与末世之类情况而准备,这固然令阿达民印象深刻,但另一方面,他也很自然的心生疑惑,乌拉尔大区的阿达民既然有如此库存,为何又不将其提供给民众食用。 毕竟根据asa的分析,乌拉尔大区,对民众的食物供应,仍然采取一些相对传统的手段,与滨海边疆大区类似。 既然没有“造饭机”,也没有“食用肥皂”,民众的肚皮,又如何填饱; 答案是罐头,在当年秋天的一系列发现,让方然迅速揭开的真相,继而直犯恶心,对乌拉尔大区的民众则深表同情。 身在乌拉尔大区,民众,日常伙食十分糟糕,这是可想而知。 不过在一系列近似“造饭机”提供的糊状食物,大概是谷物、水解纤维素与氢化油脂混合的s……之外,居然也有肉食,小长方体形状的午餐肉,是“军”经常在居住地发现的东西,其中还有一些库存。 一千多万民众,每日三餐,似乎还经常能吃到肉食,这让方然很讶异。 毕竟理联逝去已久,再怎样庞大如山的库存,也绝无可能从1489~1490年一直消耗至今,还有好几亿在仓库里睡大觉。 民众食用的,并非库存,而是大区内新制造出的午餐肉。 在这样一个时代,肉类,也不可能通过畜牧业、养殖业来获得,这些根本不存在。 答案如此明显,接下来,asa根据阿达民的要求,详细调查这些可疑肉食的来源,虽然无须大动干戈,他也早一步从化验报告中觉察到情况不妙。 同类的肉,是的、也只能是如此, 但是这些装进罐头的肉,或者说,这些人…… 究竟从哪里来呢,毕竟,能量守恒与耗散定律,决定了一群人并无法通过彼此相食来长久维持,绝大部分能量都将迅速耗散到环境中,更不用说“人”这种发育迟缓、含肉量低的物种,这根本就不现实。 目光投向南方,“军”派出的侦查队,逐渐查明了一些真相。 从寒冷干燥的乌拉尔大区,穿越荒凉戈壁,再向南越过一条断断续续的辐射污染带,便是旧时代的天竺,坐拥十几亿人口的“肉源”。 这一发现,起初,阿达民根本难以置信,他无法想象在这样的时代,盖亚表面,竟然还会存在某种“原始社会”般的割据势力,毕竟这种势力,在管理员一手遮天的其他割据势力面前,根本一天都无法存在下去。 但,眼前这一切,却又明明白白呈现在大屏幕上,也由不得他不信。 从旧时代的天竺,到眼前的原始社会,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方然并无从得知,尽管在阅读asa的报告后,他的确很震惊,但权衡利弊,现在也并不是投入一大堆资源,去遥远西大陆边陲侦查的时候。 至于说,在广袤荒凉的戈壁以南,越过辐射带,那一片大地的资源, 据旧时代的地理资料,恐怕,也没法期望太大。 总之,乌拉尔大区的方罐午餐肉,来源便是天竺,武装机器人组成的“收割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南下,到野蛮落后、却遍地目标的西大陆边陲,捕获大量“原料”,然后以各种状态,活的,死的,整体,零件,运送到乌拉尔的食物工厂。 这类工厂,庞大的厂房内,占领时完全是一副地狱般的景象,方然也无法直视。 想一想无数的午餐肉罐头,就是这样,用同类的血肉制成,配给给民众,相比之下,乌拉尔大区管理员的狩猎死囚之行径,简直如幼稚园的儿戏。 这,让方然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管理员的精神压力,会何等巨大。 不仅乌拉尔大区,在北大陆,若干割据势力的管理员,自己的“同类”,多少也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 在攻占lna大区、并对其他大区进行侦查后,方然已收集到许多情报,很清楚这些大区管理员的一言一行,已经异化,并且会越来越异化…… 正文 第六三九章 破竹 当地时间凌晨,“军”完全解放茅斯考,这是东尤夺还战最重要的一天。 自此向西,数千公里之外的东尤平原,战斗几分钟前结束。 “十字军”残存兵力被完全歼灭,战线,在茅斯考突出部一带被拉平,“盘古”报告西线敌军的规模已跌落到6,772,000,形势对gpl十分有利。 相比之下,几个月的凛冬鏖战,全力进攻茅斯考环带的“军”也付出沉重代价,总规模从一千六百万跌落到一千一百万出头,这是自第四次盖亚大战爆发以来,阿达民手下之机器大军最艰难的时刻。 自西历1497年起,“军”及前身“天堂军”,编制从未如此菲薄。 11,000,000的机器大军,其中,近四成部署在北大陆,西线战事一直如火如荼,“伊甸军”与“军”的拉锯战,损失却相对有限。 这一态势,完全依赖辐射污染带、与不计长远后果的滥用火力,如今,“盘古”也给出十分审慎的报告,提醒喜忧参半的阿达民,接下来,如果“伊甸军”的攻势更加猛烈,gpl则必须认真考虑暂时从北大陆撤退。 放弃原nep大区的土地,极端情况下,准备后撤到白令海峡以西。 这一判断,倘若是在几年前,由方然自己根据事态做出,恐怕会令他十分恐慌。 但现在,若将刚拿下的一大半东尤平原算在内,盖亚净土大区的控制面积已达23,430,000平方公里,不仅如此,如此辽阔的土地,不论地上、还是地下都蕴藏着十分丰富的自然资源,战略格局上,这是非常有利的态势。 即便因“伊甸军”北上,暂时放弃nep,这一态势也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 唯一需要在意的,是“盘古”所在地,临近北大陆腹地的废城海伦娜,如果“军”顶不住“伊甸军”,强人工智能体系也必须随之迁移。 而且,一开始预备的阿拉斯卡基地,如果“伊甸军”北上,也很危险。 想到这里,方然确乎意识到,如“盘古”这样的强人工智能,虽然能力超卓,远胜人类,却着实与人的思维模式不尽一致。 譬如眼下,事态是明摆着,“盘古”自身安危也系于北大陆,却丝毫不为自己打算。 强ai的一切思维,根本动机,如果有的话,也必然由阿达民指定,其自身完全专注于“赢得战争”这样的任务,自身的安危则需要人去照管,因此,方然重新拾起asa、进行推演,在广袤西伯利亚为“盘古”寻觅新居。 东线消极防御,与此同时,西线的挺进则一刻不停。 面对尤洛浦的“十字军”,曾空前强大、如今却强弩之末的垂死之师,拿下茅斯考环带的“军”气势如虹。 自1503年1月起,“盘古”几乎接连不断的发动一次次战役,趁热打铁,不给尤洛浦任何休整、喘息之机,从茅斯考环带向西,陆续攻克图拉、奥廖尔、斯摩棱斯克、库尔斯克等坚固据点,前锋越过原沙罗边境线。 相比之下,从罗斯托夫到斯塔林格勒一线,则被“盘古”弃之不顾,对这些地带的“十字军”残余,只出动“红空军”进行清扫。 从一开始的气势汹汹,到东尤夺还战的后继乏力,“十字军”的表现,让方然很意外。 他原以为,发源自尤洛浦大区的“十字军”,凭借旧时代的科技、产业与军事实力,理应跻身于割据势力中的一极。 但现在,“十字军”的表现,却有若丧家之犬,让他意识到尤洛浦大区的实力,至少其“全产机”体系中的军工产能,并不似自己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庞大,这或许是因为该大区的历史上,内斗太过严重。 瞥一眼地图就知道,尤洛浦大区,这片土地历来有一批大大小小的国家。 不论因何原因,在第三次盖亚大战中,这种态势都很不利。 即便借助联邦的支持,与旧时代的“尤洛浦联盟”体系,尤洛浦大军暂时东进、一度迫近茅斯考,核战日后,仍立即陷于分裂,与随后旷日持久的边境对峙中。 长时间的边境对峙,不论开战与否,都会拖累割据势力的发展,而在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尤洛浦,危害尤甚,实际上据asa的估计,尤洛浦甚至是盖亚表面最早从对峙走向冲突的地带之一,东尤洛浦大区也可能牵扯其中。 一番内斗之后,“十字军”的所有者胜出,然后才向东进军。 不论人工智能的判断,是否是现实,在西历1503年初到夏季的这段时间,“军”的确势如破竹,在越过沙罗与原理联加盟共和国边境线后,陆续越过戈梅丽、敏斯克、卢布林、利沃夫等城市。 到当年7月末,“军”将战线稳定在warsaw、克拉科夫与布达佩斯一线。 仗打到这时,大局已定,即便“军”的几百万机器大军就地驻防,单靠地面远程火力与“红空军”的高烈度空袭,也能将西尤洛浦变为一片废墟。 在攻势力竭前,尽可能向西突击、压缩尤洛浦大区的生存空间,此时“军”的作战总编制已跌落到7,900,000,前线兵力更只有四百万出头,方然委实觉得,这堪称自己从掌控nep以来最危险的时刻。 不过,“盘古”的一系列决策,正在逐渐展现出强大后劲。 大军编制再创新低,这,固然危急,借此时机全力整饬的gpl之军工体系,产能也进一步攀升到六百五十万/新高。 不仅如此,在“盘古”的一揽子计划中,即便考虑到原nep大区可能被放弃,到西历1503年底,整个盖亚净土大区也将具有约8,000,000的作战单元年产能,开足马力生产,只要三到四年时间,便可恢复“军”规模至四千万。 三到四年,且看眼前战况,似乎还有一点缓不济急,不过在基本消灭了“十字军”后,gpl要对付的就只有东面的“伊甸军”,产能除弥补战争消耗外,还有剩余。 浏览报告,对战局有了一些把握,方然问过“盘古”,为何不一鼓作气铲平尤洛浦; 然后才想起来,这想法,是忽略了“大西洋海盗”的威胁。 正文 第六四〇章 迁徙 在消灭“十字军”主力后,尤洛浦的时局,实际上已变为一场产能博弈。 这一点,方然自己并想不到,“盘古”则胸有成竹的安排下去,并不担心被赶到西尤洛浦一隅的对手卷土重来。 原因是明摆着,当今时代,战争的胜负手其实在于: 哪一方实力明显占优,则无悬念,譬如现在的“军”与“十字军”便是。 1503年春,屯驻在中尤洛浦的两支大军,比较起来,“军”的数量与质量并不显著占优,然而与后继乏力的“十字军”不同,gpl大区的军工体系,正在以每月五十万作战单位的速度,向西线增兵,远程火力贫乏的对手并无力阻止这一切。 照这种趋势,西线的“军”优势会越来越大,何时荡平“十字军”,只是一个与全局少有关联的次要项。 相比之下,北大陆中央地带,战斗形势则一天天变得更加恶劣。 从南方大陆汹汹而来,数量惊人的“伊甸军”,多足机器人与自爆无人机,乃至楔形脑袋的履带式电磁炮车,潮水般漫过辐射污染带,一边蒙受巨大损失,一边持续向北推进,大有荡平nep、一统北大陆之势。 面对空前强悍的敌军,“军”则步步为营,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阻击战。 兵力匮乏,在西伯利亚的援军到来前,原nep大区内的“军”,总兵力便只有1501年统计的四百余万,这一数字在1503年初已腰斩,不仅如此,若继续消耗下去,几个月便一定会全线崩溃。 区区2,300,000作战单位,居然能顶住上千万“伊甸军”,这已经是奇迹。 代价,则是东北太平洋区内的弹药储备,接近枯竭,防空体系也一天比一天庞大,大量资源被投入到国土防空领域,地面兵力便更加捉襟见肘。 这一幕,让方然想起二战时代,束棒斧条顿面对联邦铺天盖地的轰炸机,不得已将军工产能分配给防空武器,大量88mm炮的战斗寿命在防空作战中消耗殆尽,最终在地面与天空中皆被击败。 东北太平洋区的情形,正于此仿佛,如果没有西伯利亚大后方,结局恐怕也一样。 早先从北大陆迁居到中大陆,这一次旅程,方然就策划的声势浩大,多年未有而似乎淡漠了的死亡之恐惧,重上心头。 离开nep的地下掩蔽所,前往西伯利亚,一旦离开几百米厚的岩层、黏土与钢筋混凝土,大战时代的个人安危,便不是那么牢靠,为此方然没少动心思、做测算,最后才采纳asa提出的“plan_d”: 沿区内的地下隧道,随机选择一条路径至白令海峡,在专门建造的阿拉斯卡水下基地转乘特种潜航器,抵达对岸的水下基地后,再走地下隧道至目的地。 全程不见天日,规避唯一要提防的核弹威胁,整个行程着实耗资甚巨。 别的不谈,单要渡白令海峡,几百吨重的多组履带超重型载具,与一条堪称“永不沉没”的装甲运载舰,原本都已准备妥当,但,%的反导系统拦截失败概率,耿耿于怀,放弃了“plan_a”。 虽然不论自己,还是asa,都不认为其他割据势力,有能力获知自己的这一迁居计划,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总归没错。 至于plan_d中的潜航器,也非万无一失,不过,水下总归还是安全些。 为防御可能出现的水下攻击武器,譬如核鱼雷,办法比面对空时更稳妥,在航道两侧拉起若干道防护网,外加大量炮灰拦截载具便可。 事后统计下来,一次迁徙,消耗的资源竟超过两千万吨标准煤。 至于这花销是否值得,“生命无价”,身为阿达民而认识的十分深刻,方然并不在乎这一点。 现在看来,当时的这一决策还是很明智,如果“盘古”审时度势,要gpl暂时放弃北大陆,自己也无需仓促迁移,平添诸多风险。 但是,阿达民可一人潜行,苟活于北大陆定居点内的民众,则没有这等便捷。 西历1503年,就在西伯利亚风起云涌,无数“军”作战单位自apos奔流而出时,“伊甸军”的攻势也在加紧,前线战斗愈加激烈。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是缺乏情报、还是认为没有必要,拥有大量远程火力的“伊甸军”并未着力封锁白令海峡,而专注于打击东北太平洋区的纵深,战术弹道导弹成片飞越苍穹,巡航导弹遍地开花,一时间,nep区的“全产机”遭遇重创。 相比于频繁遇袭的apos节点,民众定居点,显然被ama之管理员判定为“无价值目标”,而暂时得以幸存。 不过,方然却很清楚,一旦“伊甸军”铁蹄踏入,这些定居点顷刻便会成为坟墓。 民众的性命,在这时代,对一位手握强人工智能的阿达民而言,委实无足轻重,转移人口也需要时间、资源,并不划算。 留下民众,让其在定居点内等死,可以这样做吗,当然,“盘古”的建议如此。 而身为决策者,方然也确乎没一点心理负担,他并不认为这种事,会让自己此前的诸多努力付诸东流,反正牺牲nep,中大陆上也还有文明残存。 相反,在决定怎样做时,他选择让asa来简单评估一下。 进而,得出与“盘古”并不尽一致,因此而未必准确、却相对合理的结论: 留下nep区的民众,相比于将其转移到西伯利亚,的确会额外承担一些资源消耗,但,考虑到“伊甸军”夺取定居点后,必定将全体民众“回收利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资敌,还是运走更妥当。 生命,何其宝贵,在管理员眼中,则只是权衡利弊时的砝码。 尽管如此,对盖亚净土大区的两千多万民众而言,这仍然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决定将nep区的民众尽数转移,接下来,“盘古”开始方案规划,下达过命令的阿达民则在控制室里呆坐片刻,他在琢磨些其他的念头。 “盘古”浑不在意,或者说,功能上并没有这一条,但身为阿达民,基于对“同类”的深刻理解,方然在揣测,当“战线北侧之敌正在撤离民众”的消息,传到ama大区管理员的耳中,彼人又当作何感想。 正文 第六四一章 触碰 矛盾,大概如此,掌控强人工智能、与撤离民众之间,确乎是这样的一种关系。 让对手看不懂,那样,岂不是更好。 …… 1503年春夏之交,北大陆腹地,两支大军正在一大片辐射污染带中交战。 前线的战况,经由无形的电磁波,汇集到战场指挥监控节点,再经由光纤传输到大后方,汇入网络干线,直抵位于原佐治亚州的ama_815。 管理员,生活在厚实岩层下的基地内,自战争发起后,几乎一步未曾离开,“替身”足迹踏遍阿巴拉契亚大区的很多节点,除此之外,沉浸在战争氛围中的男人,并无丝毫兴趣迈出基地大门,前往风险未知的地面。 蜗居,如鼹鼠般住在洞中,这一切想必会让凡人很不舒服,甚而十分压抑,管理员却甘之如饴。 北大陆的战争,时至今日,已持续了四年时间,陆续消灭一个个割据势力,先是mis,再是pcs,乃至越过帕拿马运河南下,打穿广阔的南方大陆,其间并未遭遇有实力的竞争者,“伊甸军”的行动十分顺利。 不过,眼下的这一场北征,则未必容易拿下。 东北太平洋大区,发源于原联邦西北部的割据势力,多年来,ama对其关注度十分有限,没想到在陆续吞并若干大区后,反而是这一区的实力,超出想象,即便在“复仇女神”这种强人工智能的压迫下,仍负隅顽抗。 “伊甸军”当面的nep军,编制数量,近几个月来一直在滑坡,看起来已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即可拿下。 胜利即将到来,不论真相如何,这确乎是nemesis的判断。 但身为一名管理员,人类的某种直觉,却让男人对北面的割据势力心生疑虑,认为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 尤其是最近的侦查,显示nep大区,正在疏散、转移定居点内的民众,这一做法岂但匪夷所思,简直完全无法理解,男人并想不出,掌控“强人工智能”的管理员,为什么还要保留“民众”这种无用的累赘。 说不定,如果nep早一步处理掉这些人,现在也不会左右支绌。 如果说一开始的情报,让男人疑惑,那么现在,“伊甸军”上千万作战平台大军压境,对方管理员竟然还有如此闲心,向后方转移民众。 这,只有一种解释: nep的管理员并不认为,自己即将失败。 但原因又是什么呢,坐在中控台前,男人下意识的抬手摸一摸下颌,他并不愿思考。 活着,永远存活下去,一切为了这最终的目标,既然这注定会让世界天翻地覆,漫长而乏味的人类文明也即将消亡,或者,根本就是已经消亡,如今呈现于眼前的,无非只是一点生命消逝引发的抽搐。 考虑战线对面之“同类”的内心所想,而非干净利索的将其铲除,又有什么意义。 多少年前,从一名“国际商用机器”的普通职员,到掌控两千万平方公里土地的阿达民,长久的殚精竭虑,让男人完全秃顶,身体机能也并非十分理想。 但,这些都无所谓,反正一具注定衰老的躯体,绝非灵魂的永久居所。 相关研究,正在庞大如山的科研基地里,有条不紊的进行,白大褂们放手一搏,用各种骇人听闻、无视一切科学伦理的手段,窥看“永不下车”的奥秘。 即便这些探索指向的终章,与自己所想的大不同,男人也不在乎。 或者,一直延续存在,直到莫须有的时间尽头,只要能碰触到永生的神迹,一切皆可牺牲。 只要意识永续,躯壳,只是自然演化赋予的驿站。 千万年来并没有任何一个意识,能够挣脱,只能说他们太无能,太不幸,甚而更浑浑噩噩,还未想清楚人生的目标,就迅疾堕入黑暗。 但今天,这一历史即将被终结,人类, 将第一次战胜死亡,拒绝堕入虚无,而是以无论怎样的形态, 永远生存下去。 在如此宏伟的目标面前,人,生而为人的一切法则,根本也可有可无。 情绪高涨,灵感迸发,走出控制室的男人心潮澎湃,一边回想起多少年来,在遍染鲜血之荆棘路的艰难跋涉。 隐忍不发,卧薪尝胆,不动声色纠集同类,在核弹当空而降之日猝起发难,继而扫除一切前进的障碍,多年来苦心经营阿达拉契亚大区,下定决心研发出强人工智能,继而清理所有无用的生物学意义之同类…… 一步,又一步,距离目标又近了一些,生而为人的特质,便又淡漠了几分。 但那又怎么样呢。 遥想未来,即便不复为人的模样,即便这正在思考的自我,被禁锢于电流涌动的导线与芯片之世界,所见、所感、所闻的一切,都与栖居在身体时的感知大相径庭,没有任何一丝相似之处。 只要这正在运作、思考的“我”,永远存在,一切都只是代价。 从人,蜕变为非人,此时此刻,思绪汹涌的男人也浑不知怎样称呼,怎样形容,他并说不上来,那脱离躯壳、栖居于系统中的“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意识,多少还有些彷徨,长久待在时间列车上、因此而跃跃欲试的潜意识,却已经在嬗变。 正是被这种潜意识所引领,下意识的,男人在逐渐暗示自己,“我”已准备成为一介非人,一切言行,也无须再遵循任何人间法则。 生物电在奔流,思绪,迸发激荡,新世界的大门恍若已开启,男人两手一刀一叉,痛快朵颐眼前油亮金黄的烤lap, 一点也不觉得恶心,甚而,也一点不觉得诱惑。 即便整条lap,完全取自鲜活而线条毕露的身体,倘若以原本的样貌,呈现眼前,必定会引发内心深处的某一欲-念。 男人却不在乎,甚而,还很嫌恶这一自然而然的念头。 欲-望,究竟出于自我,抑或仅仅是一场四十亿年之演化的塑造,倘若不分清楚这一点,哪怕永生,存活的“我”又究竟是什么,这可也很难说。 想到这里,大快朵颐眼前的丰-腴lap,似乎也失去了意义; 一下子怅然若失,男人三两下抽出烂熟腿肉中的一根股骨,有节奏的敲击了几下餐桌。 正文 第六四二章 货物 活下去,永远也不下车,一个多么自然而然的追求,如今,却让秃顶男人感到迷茫。 “为什么一定要活”,这问题,旧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并无需思考,现在却是摆在每一个管理员面前的难题,不论他、或者她,即将碰触到“永不下车”的奇迹,还是即将被汹涌而来的机器大军所毁灭。 对凡人而言,活着,无非只是一趟暂时逃避死亡,且,最终必定失败的苦差。 这窘境,有能力成为“那个人”的管理员,譬如说自己,眼下并无须面对,但也因此而需要思考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那便是,当死亡的阴影不再笼罩心灵,每一天醒来,并无须做任何事,也可以自然而然的活下去,甚至一直抵达盖亚的末日,时间的尽头,那这“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这样的“活着”,与死亡又有何区别。 仅仅因为“我思故我在”,但,那又如何; 永存的意识,会不会有无所事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去思考的那一天。 身在佐治亚的地下世界,一边进餐,一边放任思绪奔流,秃顶男人确乎在遥望未来,就仿佛,这未来早已向自己敞开大门,人世间从未有过的奇迹,即将假自己之手,降临在这命运多舛的世界上。 但,历史将会证明,这终究只是一场幻梦。 春去夏至,1503年6月的夏天,可能比历史上任何一年都更热。 热浪炙烤大地,乌云与雨水迟迟不见踪迹,干旱炎热的北大陆腹地一片尘土漫天,气候极其恶劣,生态环境急剧恶化的灾难性后果,正逐渐显现。 充斥尘埃与辐射的大地上,鏖战的机器大军,浑不在意,仍然在漫长战线上大打出手,用火箭弹与电磁炮相互对话,为各自主人的利益,向同样钢筋铁骨的对手倾泻弹药,毫无畏惧的拼一个你死我活。 机器,没有意识,更没有自身利益的考量,战斗一旦开始,除非达成目标、或者被全歼,除此之外并无第三种结局。 激战数月,“军”编制一直在下跌,战线不断收缩,看来gpl在北大陆已岌岌可危。 对手在ama_815思考人生,与此同时,gpl大区的阿达民则坐镇西伯利亚,通过大屏幕视察东北太平洋区的各项工作,通过滞空的侦查无人机,俯瞰公路上蚂蚁一般大小的车辆,沿路径曲折前进。 视野拉近,这些大小不一的车辆,差不多都由货运型改装而来,负责运送民众。 不论在nep、还是现在的gpl,按阿达民原本的总体规划,所谓民众,都应该如植物一般“扎根”在定居点,绝大部分终生不会外出一步。 在这种规划下,从小轿车、到高速客运铁路的交通工具,都没必要存在。 一旦决定要迁徙民众,避免其被“伊甸军”无情屠戮,这项工作就交由“盘古”去组织,省时省力的办法就是用货运车辆,将民众如货物般运走。 “如货物般”,不是一种比喻,而是真的像运货那样进行。 民众,以年龄、体质作为依据,进行筛选,一部分老者、孩童乘坐条件简陋的“货改客”车辆,大部分民众则直接被注射一针麻醉剂,陷入昏睡后塞进棺材般的货箱,用密集装载方式摞在重载卡车的车斗中。 从北大陆到中大陆,过白令海峡,这样一趟旅程需耗时若干天。 将民众处理为“昏睡的木桩”,运抵古拉格等地,很高效,想必也会有一小部分倒霉蛋,会在旅途中毙命。 要么深度昏迷、休克死亡,要么连载具一起被“伊甸军”的空袭炸上天,总之,损失在所难免,方然也没心思去进一步提高成功率,他不希望看到民众被“伊甸军”屠戮,但也不想为此消耗更多资源。 一边供养两千多万民众,一边与东、西线的敌军交战,gpl压力很大。 那么缓解的策略,有没有呢,有,算力需求始终在攀升、仿佛无底洞的“盘古”能够替管理员打理一切,认真建议其“恢复乌拉尔大区的‘狩猎’行动”。 天竺,不论现在情况如何,似乎充斥游魂野鬼般的达利特,可作为蛋白质来源。 但那种地方,现在,乃至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会导致一大片土地无人掌控,非但没有阿达民,就连原有的国家机器都荡然无存。 方然想不明白,他只能凭已有的地理资料,与有限的情报,猜测这一地区的束棒斧势力,必定在全面核战后遭遇重创,继而,或许便在几条辐射污染带的包围之下,自生自灭,最终退化到原始时代。 一旦文明崩溃,社会瓦解,绵延的辐射带便有如天堑,绝非血肉之躯能穿透。 与世隔绝的“meat_mine”,这想法,令阿达民感到一阵惊悚,继而衍生出无数克鲁苏风格的想象,那些穿越辐射带、大肆“狩猎”的武装机器人,出现在蒙昧时代中的天竺人面前是,会造成怎样的恐慌, 甚至引发一种怎样的图腾崇拜。 但那一切,即便再克鲁苏,对眼下的gpl大区也无甚意义。 中大陆南部边陲之地,资源,想必也十分丰富,但一来距离太远,二来辐射污染带难以穿越,只有小规模的机器武装才能顺利出入。 但是西大陆呢; 束棒斧列强,现在的情形又怎么样。 西大陆,一个不甚严谨的称谓,实质上完全是中大陆的一部分,但地缘上则与后者大不相同,坐落的若干国家里,也曾经有人口众多、实力强横的列强,但,自从西历1489年的核战日后,消息便完全断绝。 现在,进占广阔的西伯利亚,漫长辐射污染带的另一侧,便是当年的列强。 距离如此之近,哦,总还有上千公里宽的死亡地带,但凭借现有技术,真要跨越,也并非一件难事,否则“伊甸军”也无法进击gpl。 但是对西大陆,一直以来,不论“盘古”还是asa都甚少关注,日理万机的阿达民,也随之将其忽略。 现在,从“恢复狩猎”的疯狂建议出发,牵扯进来,方然便询问“盘古”,西大陆上的列强之地,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正文 第六四三章 西陆 旧时代的国家,大小、强弱不一,数量始终在二百以上,十分多种多样。 但活跃在盖亚舞台上的,自始至终,一共也只那几个。 现如今,身在其中的联邦自不必说,四分五裂的尤洛浦眼见要完,继承理联遗产的沙罗已尽在掌控,只有西大陆列强,始终云山雾绕、难见真容。 按常理揣测,既然在盖亚大战中,与身为超级大国的联邦激战数年,同属超级大国的束棒斧列强,实力必不容小觑,即便在全面核战中损失惨重,也该与联邦一样,出现彼此争斗的若干割据势力。 继而,几大割据势力间,进入一种暂时的对峙状态,直到“强人工智能”打破平衡。 面对时代的洪流,管理员,要么研发出“强ai”、获得内斗之决赛阶段的入场券,要么被研发出“强ai”的同类歼灭,一直以来北大陆的情形就是如此,方然曾一度以为,这便是文明变迁的必然之路。 但现在,天竺、与西大陆列强的情况,却与他的判断不尽一致。 天竺的原始社会形态,因距离遥远,一切仅凭乌拉尔大区留下的资料、数据,其中或许有不尽详实之处,在“军”详细侦查前,尚未有定论。 相比之下,横亘在中大陆与西大陆间的宽广辐射污染带,来源则令他十分困惑。 融合psk后,gpl大区的军事行动加紧进行,对滨海边疆大区留存下来的一切,方然也还挺上心,不仅令相关人员发掘、研究人文领域的宝贵遗产,还动用asa将原psk境内的资料、整合到gpl核心数据库。 现在,既然涉及到西大陆,方然吩咐asa调出相关数据、资料,验证了自己的记忆。 就他所知,在滨海边疆大区的历史记载中,多年来并未有一次与南方毗邻者原西大陆列强间的武装冲突。 结合“两大区被辐射带分隔”的现实,没有武装冲突,便可以认为psk与南方割据势力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其实很奇怪,毕竟,就算psk秉承公社主义理念、或因实力不济而未尝试南下,南方的毗邻者,却未见得也会这样“人畜无害”。 再向前追溯,滨海边疆大区的历史,不过十几年,最早的一段引起了方然的注意。 据记载,与nep融合的psk大区,是在西历1489年8月20日、全面核战爆发的第二天成立。 起初,在东西伯利亚大地上,割据势力完全是东一块、西一块,沙罗遗留的交通、能源、通讯等基础设施,情况堪忧,又在战争中被严重破坏,导致这些割据势力无从知晓外界的情形,彼此间,别说互相攻击、吞并,有时候连毗邻者的存在都搞不清楚。 直到第二年年初,发源于西伯利亚南部,一支武装力量以大铁路沿线的赤塔为中心,逐渐壮大起来,击败周边势力,逐渐建立起psk、滨海边疆大区。 这支力量,显然在李铁兵的麾下; 至于这男人的原有身份、来自何处,则未见记述。 滨海边疆大区的历史,在方然,其实也挺有兴趣,他对这一公社主义力量的发源、发展很感兴趣。 但,现在时间宝贵,他还是专注于与西大陆列强有关的记录。 横在psk大区与西大陆间的辐射污染带,据记载,早在核战日后的几天时间里,就已存在,似乎是盖亚大战升级为全面核战的痕迹之一。 但方然却怀疑,在交战各国互掷核弹、决一死战时,联邦、或者尤洛浦,是否还有闲心去投掷脏弹,布设如此大范围的辐射污染带,徒然浪费远程载具,而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战略价值,根本就是无用功。 另一方面,辐射带阻隔的沙罗与列强,属于同一阵线,因此也不可能是这两者所为。 种种迹象显示,辐射污染带的作用,应该是着眼于全面核战后的世界,采取这种行动的人,或许,便是列强大地上某割据势力的管理员。 出于自保的动机,而在国家荡然无存、丛林法则横行的战后时代,划出一条难以逾越的屏障,从地缘上,与中大陆腹地的戈壁荒漠、以及西大陆南部的崇山峻岭,构成比较完整的陆上防御带。 利用辐射污染阻隔敌军,这一做法,在新时代并不罕见,效果也还不错。 机器大军,忍耐辐射的能力较强,但是穿越辐射带、长途跋涉去进攻另一边的对手,总归是费力不讨好。 可是在核战爆发后,不出几日,便撒布这样一条辐射带, 行动如此迅速,则让方然印象深刻,下令之人,显然对核战后的世界走向,揣测的一清二楚,才会有此果断决策。 话说回来,隐匿在这辐射污染带后的,又会是怎样的割据势力呢。 这一点,坐镇西伯利亚的阿达民,不论怎样分析数据、调查资料,也无法凭空得出结论,接下来,大概也只有派遣侦查机器人、侦察无人机,甚或直接发兵南下,向西大陆纵深地带去一探究竟。 从psk区出发,越过辐射污染带尝试接触,是方然的一种设想,“盘古”系统则发出警讯,建议阿达民不要轻举妄动。 原因很简单,万一因此招来敌军,以“军”现有实力,根本无法抵挡。 东、西两线作战,编制总共还不到13,000,000的gpl武装力量,在西线占据战场主动权,东线则左右支绌,这时候,如果再惹上一股南方而来的敌军,完全以西伯利亚为大本营的gpl或将崩盘,这可不是危言耸听。 “盘古”的判断,方然一向十分信赖,故,他仅授意拨出少量资源,支持编制约2,000的侦查分队,从“乌拉尔天竺”走廊向东摸索。 为保险起见,这支分队,自然也隐匿身份,清除一切可追溯源头的线索。 不知为何,在策划这一切时,虽然还对西大陆的情形一无所知,方然仍不自觉的心中忐忑。 忐忑,为什么呢,十余年来没有动静、始终与滨海边疆大区相安无事的彼方,还会潜藏着什么天大的威胁; 或许,正是这一反常态的寂静,才让他心生警觉。 正文 第六四四章 铁壁 旧时代的国家,大小、强弱不一,数量始终在二百以上,十分多种多样。 但活跃在盖亚舞台上的,自始至终,一共也只那几个。 现如今,身在其中的联邦自不必说,四分五裂的尤洛浦眼见要完,继承理联遗产的沙罗已尽在掌控,只有西大陆列强,始终云山雾绕、难见真容。 按常理揣测,既然在盖亚大战中,与身为超级大国的联邦激战数年,同属超级大国的束棒斧列强,实力必不容小觑,即便在全面核战中损失惨重,也该与联邦一样,出现彼此争斗的若干割据势力。 继而,几大割据势力间,进入一种暂时的对峙状态,直到“强人工智能”打破平衡。 面对时代的洪流,管理员,要么研发出“强ai”、获得内斗之决赛阶段的入场券,要么被研发出“强ai”的同类歼灭,一直以来北大陆的情形就是如此,方然曾一度以为,这便是文明变迁的必然之路。 但现在,天竺、与西大陆列强的情况,却与他的判断不尽一致。 天竺的原始社会形态,因距离遥远,一切仅凭乌拉尔大区留下的资料、数据,其中或许有不尽详实之处,在“军”详细侦查前,尚未有定论。 相比之下,横亘在中大陆与西大陆间的宽广辐射污染带,来源则令他十分困惑。 融合psk后,gpl大区的军事行动加紧进行,对滨海边疆大区留存下来的一切,方然也还挺上心,不仅令相关人员发掘、研究人文领域的宝贵遗产,还动用asa将原psk境内的资料、整合到gpl核心数据库。 现在,既然涉及到西大陆,方然吩咐asa调出相关数据、资料,验证了自己的记忆。 就他所知,在滨海边疆大区的历史记载中,多年来并未有一次与南方毗邻者原西大陆列强间的武装冲突。 结合“两大区被辐射带分隔”的现实,没有武装冲突,便可以认为psk与南方割据势力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其实很奇怪,毕竟,就算psk秉承公社主义理念、或因实力不济而未尝试南下,南方的毗邻者,却未见得也会这样“人畜无害”。 再向前追溯,滨海边疆大区的历史,不过十几年,最早的一段引起了方然的注意。 据记载,与nep融合的psk大区,是在西历1489年8月20日、全面核战爆发的第二天成立。 起初,在东西伯利亚大地上,割据势力完全是东一块、西一块,沙罗遗留的交通、能源、通讯等基础设施,情况堪忧,又在战争中被严重破坏,导致这些割据势力无从知晓外界的情形,彼此间,别说互相攻击、吞并,有时候连毗邻者的存在都搞不清楚。 直到第二年年初,发源于西伯利亚南部,一支武装力量以大铁路沿线的赤塔为中心,逐渐壮大起来,击败周边势力,逐渐建立起psk、滨海边疆大区。 这支力量,显然在李铁兵的麾下; 至于这男人的原有身份、来自何处,则未见记述。 滨海边疆大区的历史,在方然,其实也挺有兴趣,他对这一公社主义力量的发源、发展很感兴趣。 但,现在时间宝贵,他还是专注于与西大陆列强有关的记录。 横在psk大区与西大陆间的辐射污染带,据记载,早在核战日后的几天时间里,就已存在,似乎是盖亚大战升级为全面核战的痕迹之一。 但方然却怀疑,在交战各国互掷核弹、决一死战时,联邦、或者尤洛浦,是否还有闲心去投掷脏弹,布设如此大范围的辐射污染带,徒然浪费远程载具,而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战略价值,根本就是无用功。 另一方面,辐射带阻隔的沙罗与列强,属于同一阵线,因此也不可能是这两者所为。 种种迹象显示,辐射污染带的作用,应该是着眼于全面核战后的世界,采取这种行动的人,或许,便是列强大地上某割据势力的管理员。 出于自保的动机,而在国家荡然无存、丛林法则横行的战后时代,划出一条难以逾越的屏障,从地缘上,与中大陆腹地的戈壁荒漠、以及西大陆南部的崇山峻岭,构成比较完整的陆上防御带。 利用辐射污染阻隔敌军,这一做法,在新时代并不罕见,效果也还不错。 机器大军,忍耐辐射的能力较强,但是穿越辐射带、长途跋涉去进攻另一边的对手,总归是费力不讨好。 可是在核战爆发后,不出几日,便撒布这样一条辐射带, 行动如此迅速,则让方然印象深刻,下令之人,显然对核战后的世界走向,揣测的一清二楚,才会有此果断决策。 话说回来,隐匿在这辐射污染带后的,又会是怎样的割据势力呢。 这一点,坐镇西伯利亚的阿达民,不论怎样分析数据、调查资料,也无法凭空得出结论,接下来,大概也只有派遣侦查机器人、侦察无人机,甚或直接发兵南下,向西大陆纵深地带去一探究竟。 从psk区出发,越过辐射污染带尝试接触,是方然的一种设想,“盘古”系统则发出警讯,建议阿达民不要轻举妄动。 原因很简单,万一因此招来敌军,以“军”现有实力,根本无法抵挡。 东、西两线作战,编制总共还不到13,000,000的gpl武装力量,在西线占据战场主动权,东线则左右支绌,这时候,如果再惹上一股南方而来的敌军,完全以西伯利亚为大本营的gpl或将崩盘,这可不是危言耸听。 “盘古”的判断,方然一向十分信赖,故,他仅授意拨出少量资源,支持编制约2,000的侦查分队,从“乌拉尔天竺”走廊向东摸索。 为保险起见,这支分队,自然也隐匿身份,清除一切可追溯源头的线索。 不知为何,在策划这一切时,虽然还对西大陆的情形一无所知,方然仍不自觉的心中忐忑。 忐忑,为什么呢,十余年来没有动静、始终与滨海边疆大区相安无事的彼方,还会潜藏着什么天大的威胁…… 正文 第六四五章 火山 一次惊天动地的超级火山喷发,对人类军队,会造成极大震撼,哪怕从天而降的火雨,大地流淌的岩浆,没有直接触及自身,让一支人类组成的部队在火山喷发带作战,也是根本就无法执行的命令。 单火山喷出的有害气体,即便有防护,也令人望而生畏。 不过对“伊甸军”,完全无人化的一支机械大军,超级火山的喷发,与地壳变动,只能短暂杀伤恰好在喷发地带的作战单位。 待火山云逐渐消散,岩浆凝固,潮水般涌来的“伊甸军”还是会继续前进。 至于说,引爆一座超级火山,是否能让北大陆的地壳发生宏观上的破坏,甚而如夸张作品所言,毁灭联邦(的土地),这就是不切实际的夸张。 随之而来的盖亚气候变化,对高纬度的gpl,才是一项或有重大利益的变动。 但要怎样引爆火山, 难道,就是动用载具,向火山口扔热核弹头么。 在这方面,方然自忖完全外行,他只能相信“盘古”根据科学研究做出的判断,报告中也阐明,一方面,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上一次喷发,距今约六十万年,以过去记载总结的规律,期所在地壳又临近剧烈变动期,这是很有利的条件。 另一方面,要让超级火山喷发,并不能简单粗暴的去炸火山口。 而是要在地壳上地幔运动模型的基础上,找到准确的扰动点,用一连串的热核爆炸,向邻近火山的地壳施加压力。 进而,借助地壳本身的应力,造成深层裂隙、挤压等破坏,让岩浆向上层涌动。 如果能做到这一步,那么,火山口的岩浆凝固层,在压力面前就会脆弱的如封口锡箔般,被瞬间冲破。 再然后,无须干预,大地积累的巨大势能,就会自己宣泄。 原则上认为有一定可行性,引爆超级火山的概率,“盘古”给出的数据是60,对照旧时代的研究,应该说这已经是十分令人惊异的水平,旧时代的科学家们,不论怎样脑洞大开,也没奢望过用核弹引爆火山。 但是在今天,一大片传感器、监测节点的数据,被空前强大的ai分析、解算,所得结论也着实出乎意料,看起来是如此危险。 风险,确乎是有,但反正“伊甸军”不日即到,试一试又何妨。 西历1503年9月下旬,两军在北大陆西部的对抗,逐渐接近尾声,损失惨重的“军”在空中武力遮蔽下,迅速后撤,而紧追其后的“伊甸军”,则仿佛忌惮超级火山,选择了绕开黄石公园。 这一举动,早在阿达民预料中,早先部署在公园区域的“军”作战单位,立即展开袭扰。 早在nep时代,黄石国家公园,在“全产机”体系中便有一席之地,依托该公园的地热、采掘与发电等产业,还相当发达。 反正在这样一个时代,人类,绝大多数都豢养在定居点内,没可能再去什么“国家公园”,超级火山所在地,在ai眼里也不过是一处遍布地热能的地点。 因放弃北大陆的可能性,“盘古”在半年前就着手改造、改建,将该地区打造成一座难啃的复合要塞。 要塞内,不仅有电力等能源系统,与完备的武器、弹药制造体系,还有很多固定、半固定式作战平台,“盘古”下令后,该要塞立即向周边地域实施大功率电磁干扰,并持续发射大量无差别攻击型智能弹药。 从制导火箭弹,到近程巡航导弹,乃至价格低廉的化学炮弹,黄石要塞有如一枚楔入战线的钢钉,让“伊甸军”不胜其烦。 进而,攻击机群汇集,地面大军直扑公园地带,要将这一片区域彻底荡平。 在黄石公园陈设重兵,资源消耗很大,不过,这一地区本来也有大量工业设施,搬迁难度很高,“盘古”这么做也是在废物利用。 1503年9月30日,“伊甸军”对黄石要塞完成合围,发动总攻, “盘古”立即发出指令,引爆了埋置在战线一侧、北大陆地壳断层区的两百一十枚核弹。 依次起爆的核弹,当量在120~650万吨tnt不等,并非单纯靠蛮力去企图撕裂地层,而是在前期勘察的基础上,利用核弹爆炸引发的地震波,协调起来去影响地下深处的脆弱断裂带,引发岩浆上涌。 岩浆,一直在上地幔流动,压力始终存在,但何时被爆炸影响、进入岩浆通道并上涌喷发,目前的技术手段还无法预测,只能耐心等待。 核弹连串爆炸,引起一阵地壳震动,相比真正的地震则微不足道。 侦测到这一奇怪动向后,起初,“伊甸军”的行动并未有变,大批无人机还在冲向黄石公园,机器大军也在抵近攻击。 随着超级火山逐渐变得不稳定,黄石要塞的传感检测网,捕捉到一系列底层断裂、错位的讯号,继而发出“火山即将在24h内喷发”的警讯,这时,前线的“伊甸军”侦查单位也觉察到情况不妙,纷纷向节点报告这一异常。 北方的对手,会引爆黄石公园的超级火山,“复仇女神”系统早有警觉。 但,真的遭遇这一刻,由于前期建模、推算等工作的耽搁,aa大区的指挥中枢无法判断,超级火山的喷发,后果究竟怎样。 nesis所能做的,是立即将前线的一切地面、空中作战单位后撤。 指令下达,没等一线部队反应,远方天际便幽光乍现,那是大规模地质活动的前兆。 继而,大地的震颤,从无到有、时而加剧,速度飞快的地震波最早到达检测地点,随之姗姗来迟的,则是略显沉闷的爆炸声。 气柱嘶鸣,烟尘滚滚,一柱蘑菇云直上九天,六十万年后的黄石公园超级火,再度喷发。 火山进入活跃期,继而喷发,在最近一段年代的盖亚表面,并不多见,虽然全世界范围内统计有550~650座活火山,但其中大部分都比较“温和”,人类文明也处于盖亚火山活动的低潮期,这确乎是一种幸运。 然而一旦将其唤醒,黄石公园的超级火山,便迸发出毁天灭地般的能量。 。 正文 第六四六章 抽薪 这座火山,与其说是“喷发”,不如说是发生了大爆炸。 和大多数火山的熔岩流淌不太一样,1503年10月2日,响亮的低频声波横扫北大陆、围绕盖亚大气层若干圈才完全衰竭,内压陡增的黄石公园超级火山,被一场爆炸激活。 气体挟裹巨量烟尘冲天直上,然后,一大片火光映红天空。 超级火山爆发时,黄石要塞已经与gpl通讯网失联,方然也好,“盘古”也罢,都未曾亲眼目睹这壮丽而可怕的一幕,滞留在周边地带的“伊甸军”损失情况,也在今后很长一段时期内都是个迷。 但,超级火山的猛烈爆炸、喷发,后果却迅疾显现。 历史上,黄石公园的这座火山,每隔约六十万年便会爆发一次,每次爆发抛掷出的火山灰,数量则多寡不一。 考虑到后果的不可控,“盘古”的建议等于就是在冒险,如六十万年前,一次抛掷1,000立方公里的火山灰,则盖亚会迅速迎来十年左右的“短暂冰河期”,不仅人类活动大受影响,生态圈也将经历浩劫。 这种效果,看起来十分可怖,也许却正是“盘古”想要达到的。 超级火山喷发当天,北大陆上空,一大团灰蒙蒙的火山灰,便随风扩散,逐渐遮蔽纵深地带的天空,火山喷发还在继续,不断涌入大气层的尘土,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形成遮天蔽日的规模,北大陆很多地区终日不见阳光。 根据收集到的数据,粗略估计,asa认为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这次喷发,至少向大气层中灌注约350~510立方千米的火山灰。 如此一来,西历1503年的爆发,可排在这座火山有记载以来的第二大。 地质武器的一次成功运用,站在阿达民的立场上,似乎该兴奋,方然的反应则复杂得多,他一边关注北大陆前线战况,一边尽可能调阅报告,试图弄清超级火山爆发对气候、生物圈乃至机器活动的影响。 方方面面的影响,一言以蔽之,的确超出他最初的估计。 对盖亚生物圈,多年来早已饱经创伤的存在,一座超级火山,除导致平均气温下降、气候变化无常的恶劣影响,加剧物种灭绝外,其他影响暂时还无法确定。 至于人类,几乎都在定居点内,生活倒也没太大的影响。 反而是一般而言,认为适应性、灵活性远胜于人的“全产机”与机器大军,受到的冲击会比较严重。 尤其在北大陆,不论gpl、还是aa大区,都广泛部署光伏、风电等系统,遮天蔽日的火山灰让这些系统的效率严重下降,其携带的腐蚀性物质,更会导致一切露天设备、系统乃至整支军队的维护检修工作暴增。 发电量暴跌,检修维护量暴增,“伊甸军”的攻势因此大受影响。 除此之外,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大喷发,让北大陆的秋季提前结束,混乱、频繁的冷空气活动,带来一连串挟裹泥浆的降雨过程,已经被战争破坏的一切基础设施,从道路到检修工厂,又平添了新的麻烦。 天候恶劣,防空系统的效率下降,空中武力尚未被“伊甸军”压倒的“军”趁此时机,近乎疯狂的大举出动,向南方战线一股脑倾泻自主寻的式弹药。 目标,不仅仅局限于机动单位,凡是疑似人工建造、制造的东西,都可以攻击。 这种完全的无差别袭击,一时间,并无法重创严阵以待的“伊甸军”机动部队,却足以袭扰其庞大的后勤、运输与野战保障体系。 结果是,在超级火山爆发后,直到1503年末,上千万“伊甸军”武装力量仍滞留在一滩烂泥般的北大陆西部纵深地带,空有极大的数量优势,却既缺油、又缺电,迟迟无法发起决定性的战略攻势。 气候骤变,原联邦国境线以北的大地,气温已降至-30度、甚至更低,从南方大地滚滚而来的“伊甸军”,大量电驱动作战单元都难以运作。 相比之下,反而是气候相对温和的五大湖区,进展顺利,被“伊甸军”逐一占据。 然而,湖水之下的无数水雷、诡雷,却难以被清除。 一千多万机器大军,挥师北上,却在联邦北部边境地带碰了钉子,不论aa大区的管理员怎样想,坐镇西伯利亚的方然,还是松了口气。 时间即将进入1504年,接下去,即便恼羞成怒的“伊甸军”倾全力进攻,完全占领北大陆,抓紧这一段时间融合、扩充起来的gpl大区之军工体系,已进入产能爬坡阶段,遍布西伯利亚到东尤平原的庞大apos,每月的作战平台产量都在500,000以上。 等“伊甸军”打到白令海峡,凭借天险,编制回升到两千万的“军”也能抵挡住。 既然如此,在1503年末,“盘古”系统顺利迁移至西伯利亚某地下基地,北大陆的战略价值便进一步萎缩。 初步恢复实力的“军”,没有片刻懈怠,立即准备在西线打一场战役。 目标,消灭“十字军”,占据尤洛浦大区全境,解除西线的战略牵制态势,而后再将主力尽数调遣至东线,与“伊甸军”决一死战。 大战风雨欲来,gpl在西线的机动部队,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只待“盘古”的一个命令。 出乎意料的消息,是控制线另一侧的尤洛浦大区,传来交流、通讯的信号,经过层层接转,由asa递交到阿达民手上。 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主动联络自己,都这时候了还想说一些什么, 方然好奇的想。 是求饶,还是咒骂,抑或只是喃喃自语,对尤洛浦大区的性质、行径,方然清楚得很,他压根没抱希望,这大区的情形与psk根本就不一样。 解码出来的讯息,匆匆浏览后,他一时竟不知要怎样评价, 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尤洛浦大区,一个危在旦夕的割据势力,其管理员,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又或者是脑洞大开也罢,居然在讯息里发出威胁,如果gpl大区继续攻打尤洛浦,就会“采取断然措施,彻底毁灭尤洛浦大区内的一切人文、历史、艺术成果”。 。 正文 第六四七章 要挟 这座火山,与其说是“喷发”,不如说是发生了大爆炸。 和大多数火山的熔岩流淌不太一样,1503年10月2日,响亮的低频声波横扫北大陆、围绕盖亚大气层若干圈才完全衰竭,内压陡增的黄石公园超级火山,被一场爆炸激活。 气体挟裹巨量烟尘冲天直上,然后,一大片火光映红天空。 超级火山爆发时,黄石要塞已经与gpl通讯网失联,方然也好,“盘古”也罢,都未曾亲眼目睹这壮丽而可怕的一幕,滞留在周边地带的“伊甸军”损失情况,也在今后很长一段时期内都是个迷。 但,超级火山的猛烈爆炸、喷发,后果却迅疾显现。 历史上,黄石公园的这座火山,每隔约六十万年便会爆发一次,每次爆发抛掷出的火山灰,数量则多寡不一。 考虑到后果的不可控,“盘古”的建议等于就是在冒险,如六十万年前,一次抛掷1,000立方公里的火山灰,则盖亚会迅速迎来十年左右的“短暂冰河期”,不仅人类活动大受影响,生态圈也将经历浩劫。 这种效果,看起来十分可怖,也许却正是“盘古”想要达到的。 超级火山喷发当天,北大陆上空,一大团灰蒙蒙的火山灰,便随风扩散,逐渐遮蔽纵深地带的天空,火山喷发还在继续,不断涌入大气层的尘土,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形成遮天蔽日的规模,北大陆很多地区终日不见阳光。 根据收集到的数据,粗略估计,asa认为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这次喷发,至少向大气层中灌注约350~510立方千米的火山灰。 如此一来,西历1503年的爆发,可排在这座火山有记载以来的第二大。 地质武器的一次成功运用,站在阿达民的立场上,似乎该兴奋,方然的反应则复杂得多,他一边关注北大陆前线战况,一边尽可能调阅报告,试图弄清超级火山爆发对气候、生物圈乃至机器活动的影响。 方方面面的影响,一言以蔽之,的确超出他最初的估计。 对盖亚生物圈,多年来早已饱经创伤的存在,一座超级火山,除导致平均气温下降、气候变化无常的恶劣影响,加剧物种灭绝外,其他影响暂时还无法确定。 至于人类,几乎都在定居点内,生活倒也没太大的影响。 反而是一般而言,认为适应性、灵活性远胜于人的“全产机”与机器大军,受到的冲击会比较严重。 尤其在北大陆,不论gpl、还是aa大区,都广泛部署光伏、风电等系统,遮天蔽日的火山灰让这些系统的效率严重下降,其携带的腐蚀性物质,更会导致一切露天设备、系统乃至整支军队的维护检修工作暴增。 发电量暴跌,检修维护量暴增,“伊甸军”的攻势因此大受影响。 除此之外,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大喷发,让北大陆的秋季提前结束,混乱、频繁的冷空气活动,带来一连串挟裹泥浆的降雨过程,已经被战争破坏的一切基础设施,从道路到检修工厂,又平添了新的麻烦。 天候恶劣,防空系统的效率下降,空中武力尚未被“伊甸军”压倒的“紅军”趁此时机,近乎疯狂的大举出动,向南方战线一股脑倾泻自主寻的式弹药。 目标,不仅仅局限于机动单位,凡是疑似人工建造、制造的东西,都可以攻击。 这种完全的无差别袭击,一时间,并无法重创严阵以待的“伊甸军”机动部队,却足以袭扰其庞大的后勤、运输与野战保障体系。 结果是,在超级火山爆发后,直到1503年末,上千万“伊甸军”武装力量仍滞留在一滩烂泥般的北大陆西部纵深地带,空有极大的数量优势,却既缺油、又缺电,迟迟无法发起决定性的战略攻势。 气候骤变,原联邦国境线以北的大地,气温已降至-30度、甚至更低,从南方大地滚滚而来的“伊甸军”,大量电驱动作战单元都难以运作。 相比之下,反而是气候相对温和的五大湖区,进展顺利,被“伊甸军”逐一占据。 然而,湖水之下的无数水雷、诡雷,却难以被清除。 一千多万机器大军,挥师北上,却在联邦北部边境地带碰了钉子,不论aa大区的管理员怎样想,坐镇西伯利亚的方然,还是松了口气。 时间即将进入1504年,接下去,即便恼羞成怒的“伊甸军”倾全力进攻,完全占领北大陆,抓紧这一段时间融合、扩充起来的gpl大区之军工体系,已进入产能爬坡阶段,遍布西伯利亚到东尤平原的庞大apos,每月的作战平台产量都在500,000以上。 等“伊甸军”打到白令海峡,凭借天险,编制回升到两千万的“紅军”也能抵挡住。 既然如此,在1503年末,“盘古”系统顺利迁移至西伯利亚某地下基地,北大陆的战略价值便进一步萎缩。 初步恢复实力的“紅军”,没有片刻懈怠,立即准备在西线打一场战役。 目标,消灭“十字军”,占据尤洛浦大区全境,解除西线的战略牵制态势,而后再将主力尽数调遣至东线,与“伊甸军”决一死战。 大战风雨欲来,gpl在西线的机动部队,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只待“盘古”的一个命令。 出乎意料的消息,是控制线另一侧的尤洛浦大区,传来交流、通讯的信号,经过层层接转,由asa递交到阿达民手上。 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主动联络自己,都这时候了还想说一些什么, 方然好奇的想。 是求饶,还是咒骂,抑或只是喃喃自语,对尤洛浦大区的性质、行径,方然清楚得很,他压根没抱希望,这大区的情形与psk根本就不一样。 解码出来的讯息,匆匆浏览后,他一时竟不知要怎样评价, 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尤洛浦大区,一个危在旦夕的割据势力,其管理员,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又或者是脑洞大开也罢,居然在讯息里发出威胁,如果gpl大区继续攻打尤洛浦…… 正文 第六四八章 横扫 这座火山,与其说是“喷发”,不如说是发生了大爆炸。 和大多数火山的熔岩流淌不太一样,1503年10月2日,响亮的低频声波横扫北大陆、围绕盖亚大气层若干圈才完全衰竭,内压陡增的黄石公园超级火山,被一场爆炸激活。 气体挟裹巨量烟尘冲天直上,然后,一大片火光映红天空。 超级火山爆发时,黄石要塞已经与gpl通讯网失联,方然也好,“盘古”也罢,都未曾亲眼目睹这壮丽而可怕的一幕,滞留在周边地带的“伊甸军”损失情况,也在今后很长一段时期内都是个迷。 但,超级火山的猛烈爆炸、喷发,后果却迅疾显现。 历史上,黄石公园的这座火山,每隔约六十万年便会爆发一次,每次爆发抛掷出的火山灰,数量则多寡不一。 考虑到后果的不可控,“盘古”的建议等于就是在冒险,如六十万年前,一次抛掷1,000立方公里的火山灰,则盖亚会迅速迎来十年左右的“短暂冰河期”,不仅人类活动大受影响,生态圈也将经历浩劫。 这种效果,看起来十分可怖,也许却正是“盘古”想要达到的。 超级火山喷发当天,北大陆上空,一大团灰蒙蒙的火山灰,便随风扩散,逐渐遮蔽纵深地带的天空,火山喷发还在继续,不断涌入大气层的尘土,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形成遮天蔽日的规模,北大陆很多地区终日不见阳光。 根据收集到的数据,粗略估计,asa认为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这次喷发,至少向大气层中灌注约350~510立方千米的火山灰。 如此一来,西历1503年的爆发,可排在这座火山有记载以来的第二大。 地质武器的一次成功运用,站在阿达民的立场上,似乎该兴奋,方然的反应则复杂得多,他一边关注北大陆前线战况,一边尽可能调阅报告,试图弄清超级火山爆发对气候、生物圈乃至机器活动的影响。 方方面面的影响,一言以蔽之,的确超出他最初的估计。 对盖亚生物圈,多年来早已饱经创伤的存在,一座超级火山,除导致平均气温下降、气候变化无常的恶劣影响,加剧物种灭绝外,其他影响暂时还无法确定。 至于人类,几乎都在定居点内,生活倒也没太大的影响。 反而是一般而言,认为适应性、灵活性远胜于人的“全产机”与机器大军,受到的冲击会比较严重。 尤其在北大陆,不论gpl、还是aa大区,都广泛部署光伏、风电等系统,遮天蔽日的火山灰让这些系统的效率严重下降,其携带的腐蚀性物质,更会导致一切露天设备、系统乃至整支军队的维护检修工作暴增。 发电量暴跌,检修维护量暴增,“伊甸军”的攻势因此大受影响。 除此之外,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大喷发,让北大陆的秋季提前结束,混乱、频繁的冷空气活动,带来一连串挟裹泥浆的降雨过程,已经被战争破坏的一切基础设施,从道路到检修工厂,又平添了新的麻烦。 天候恶劣,防空系统的效率下降,空中武力尚未被“伊甸军”压倒的“军”趁此时机,近乎疯狂的大举出动,向南方战线一股脑倾泻自主寻的式弹药。 目标,不仅仅局限于机动单位,凡是疑似人工建造、制造的东西,都可以攻击。 这种完全的无差别袭击,一时间,并无法重创严阵以待的“伊甸军”机动部队,却足以袭扰其庞大的后勤、运输与野战保障体系。 结果是,在超级火山爆发后,直到1503年末,上千万“伊甸军”武装力量仍滞留在一滩烂泥般的北大陆西部纵深地带,空有极大的数量优势,却既缺油、又缺电,迟迟无法发起决定性的战略攻势。 气候骤变,原联邦国境线以北的大地,气温已降至-30度、甚至更低,从南方大地滚滚而来的“伊甸军”,大量电驱动作战单元都难以运作。 相比之下,反而是气候相对温和的五大湖区,进展顺利,被“伊甸军”逐一占据。 然而,湖水之下的无数水雷、诡雷,却难以被清除。 一千多万机器大军,挥师北上,却在联邦北部边境地带碰了钉子,不论aa大区的管理员怎样想,坐镇西伯利亚的方然,还是松了口气。 时间即将进入1504年,接下去,即便恼羞成怒的“伊甸军”倾全力进攻,完全占领北大陆,抓紧这一段时间融合、扩充起来的gpl大区之军工体系,已进入产能爬坡阶段,遍布西伯利亚到东尤平原的庞大apos,每月的作战平台产量都在500,000以上。 等“伊甸军”打到白令海峡,凭借天险,编制回升到两千万的“军”也能抵挡住。 既然如此,在1503年末,“盘古”系统顺利迁移至西伯利亚某地下基地,北大陆的战略价值便进一步萎缩。 初步恢复实力的“军”,没有片刻懈怠,立即准备在西线打一场战役。 目标,消灭“十字军”,占据尤洛浦大区全境,解除西线的战略牵制态势,而后再将主力尽数调遣至东线,与“伊甸军”决一死战。 大战风雨欲来,gpl在西线的机动部队,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只待“盘古”的一个命令。 出乎意料的消息,是控制线另一侧的尤洛浦大区,传来交流、通讯的信号,经过层层接转,由asa递交到阿达民手上。 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主动联络自己,都这时候了还想说一些什么, 方然好奇的想。 是求饶,还是咒骂,抑或只是喃喃自语,对尤洛浦大区的性质、行径,方然清楚得很,他压根没抱希望,这大区的情形与psk根本就不一样。 解码出来的讯息,匆匆浏览后,他一时竟不知要怎样评价, 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尤洛浦大区,一个危在旦夕的割据势力,其管理员,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又或者是脑洞大开也罢,居然在讯息里发出威胁…… 。 正文 第六四七章 高下 / 这座火山,与其说是“喷发”,不如说是发生了大爆炸。 和大多数火山的熔岩流淌不太一样,月2日,响亮的低频声波横扫北大陆、围绕盖亚大气层若干圈才完全衰竭,内压陡增的黄石公园超级火山,被一场爆炸激活。 气体挟裹巨量烟尘冲天直上,然后,一大片火光映红天空。 超级火山爆发时,黄石要塞已经与gpl通讯网失联,方然也好,“盘古”也罢,都未曾亲眼目睹这壮丽而可怕的一幕,滞留在周边地带的“伊甸军”损失情况,也在今后很长一段时期内都是个迷。 但,超级火山的猛烈爆炸、喷发,后果却迅疾显现。 历史上,黄石公园的这座火山,每隔约六十万年便会爆发一次,每次爆发抛掷出的火山灰,数量则多寡不一。 考虑到后果的不可控,“盘古”的建议等于就是在冒险,如六十万年前,一次抛掷1,000立方公里的火山灰,则盖亚会迅速迎来十年左右的“短暂冰河期”,不仅人类活动大受影响,生态圈也将经历浩劫。 这种效果,看起来十分可怖,也许却正是“盘古”想要达到的。 超级火山喷发当天,北大陆上空,一大团灰蒙蒙的火山灰,便随风扩散,逐渐遮蔽纵深地带的天空,火山喷发还在继续,不断涌入大气层的尘土,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形成遮天蔽日的规模,北大陆很多地区终日不见阳光。 根据收集到的数据,粗略估计,asa认为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这次喷发,至少向大气层中灌注约立方千米的火山灰。 如此一来,西历1503年的爆发,可排在这座火山有记载以来的第二大。 地质武器的一次成功运用,站在阿达民的立场上,似乎该兴奋,方然的反应则复杂得多,他一边关注北大陆前线战况,一边尽可能调阅报告,试图弄清超级火山爆发对气候、生物圈乃至机器活动的影响。 方方面面的影响,一言以蔽之,的确超出他最初的估计。 对盖亚生物圈,多年来早已饱经创伤的存在,一座超级火山,除导致平均气温下降、气候变化无常的恶劣影响,加剧物种灭绝外,其他影响暂时还无法确定。 至于人类,几乎都在定居点内,生活倒也没太大的影响。 反而是一般而言,认为适应性、灵活性远胜于人的“全产机”与机器大军,受到的冲击会比较严重。 尤其在北大陆,不论gpl、还是aa大区,都广泛部署光伏、风电等系统,遮天蔽日的火山灰让这些系统的效率严重下降,其携带的腐蚀性物质,更会导致一切露天设备、系统乃至整支军队的维护检修工作暴增。 发电量暴跌,检修维护量暴增,“伊甸军”的攻势因此大受影响。 除此之外,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大喷发,让北大陆的秋季提前结束,混乱、频繁的冷空气活动,带来一连串挟裹泥浆的降雨过程,已经被战争破坏的一切基础设施,从道路到检修工厂,又平添了新的麻烦。 天候恶劣,防空系统的效率下降,空中武力尚未被“伊甸军”压倒的“紅军”趁此时机,近乎疯狂的大举出动,向南方战线一股脑倾泻自主寻的式弹药。 目标,不仅仅局限于机动单位,凡是疑似人工建造、制造的东西,都可以攻击。 这种完全的无差别袭击,一时间,并无法重创严阵以待的“伊甸军”机动部队,却足以袭扰其庞大的后勤、运输与野战保障体系。 结果是,在超级火山爆发后,直到1503年末,上千万“伊甸军”武装力量仍滞留在一滩烂泥般的北大陆西部纵深地带,空有极大的数量优势,却既缺油、又缺电,迟迟无法发起决定性的战略攻势。 气候骤变,原联邦国境线以北的大地,气温已降至-30度、甚至更低,从南方大地滚滚而来的“伊甸军”,大量电驱动作战单元都难以运作。 相比之下,反而是气候相对温和的五大湖区,进展顺利,被“伊甸军”逐一占据。 然而,湖水之下的无数水雷、诡雷,却难以被清除。 一千多万机器大军,挥师北上,却在联邦北部边境地带碰了钉子,不论aa大区的管理员怎样想,坐镇西伯利亚的方然,还是松了口气。 时间即将进入1504年,接下去,即便恼羞成怒的“伊甸军”倾全力进攻,完全占领北大陆,抓紧这一段时间融合、扩充起来的gpl大区之军工体系,已进入产能爬坡阶段,遍布西伯利亚到东尤平原的庞大apos,每月的作战平台产量都在以上。 等“伊甸军”打到白令海峡,凭借天险,编制回升到两千万的“紅军”也能抵挡住。 既然如此,在1503年末,“盘古”系统顺利迁移至西伯利亚某地下基地,北大陆的战略价值便进一步萎缩。 初步恢复实力的“紅军”,没有片刻懈怠,立即准备在西线打一场战役。 目标,消灭“十字军”,占据尤洛浦大区全境,解除西线的战略牵制态势,而后再将主力尽数调遣至东线,与“伊甸军”决一死战。 大战风雨欲来,gpl在西线的机动部队,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只待“盘古”的一个命令。 出乎意料的消息,是控制线另一侧的尤洛浦大区,传来交流、通讯的信号,经过层层接转,由asa递交到阿达民手上。 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主动联络自己,都这时候了还想说一些什么, 方然好奇的想。 是求饶,还是咒骂,抑或只是喃喃自语,对尤洛浦大区的性质、行径,方然清楚得很,他压根没抱希望,这大区的情形与psk根本就不一样。 解码出来的讯息,匆匆浏览后,他一时竟不知要怎样评价, 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尤洛浦大区,一个危在旦夕的割据势力,其管理员,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又或者是脑洞大开也罢,居然在讯息里发出威胁,如果gpl大区继续攻打尤洛浦…… 。 正文 第六四八章 回音 / 这座火山,与其说是“喷发”,不如说是发生了大爆炸。 和大多数火山的熔岩流淌不太一样,月2日,响亮的低频声波横扫北大陆、围绕盖亚大气层若干圈才完全衰竭,内压陡增的黄石公园超级火山,被一场爆炸激活。 气体挟裹巨量烟尘冲天直上,然后,一大片火光映红天空。 超级火山爆发时,黄石要塞已经与gpl通讯网失联,方然也好,“盘古”也罢,都未曾亲眼目睹这壮丽而可怕的一幕,滞留在周边地带的“伊甸军”损失情况,也在今后很长一段时期内都是个迷。 但,超级火山的猛烈爆炸、喷发,后果却迅疾显现。 历史上,黄石公园的这座火山,每隔约六十万年便会爆发一次,每次爆发抛掷出的火山灰,数量则多寡不一。 考虑到后果的不可控,“盘古”的建议等于就是在冒险,如六十万年前,一次抛掷1,000立方公里的火山灰,则盖亚会迅速迎来十年左右的“短暂冰河期”,不仅人类活动大受影响,生态圈也将经历浩劫。 这种效果,看起来十分可怖,也许却正是“盘古”想要达到的。 超级火山喷发当天,北大陆上空,一大团灰蒙蒙的火山灰,便随风扩散,逐渐遮蔽纵深地带的天空,火山喷发还在继续,不断涌入大气层的尘土,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形成遮天蔽日的规模,北大陆很多地区终日不见阳光。 根据收集到的数据,粗略估计,asa认为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这次喷发,至少向大气层中灌注约立方千米的火山灰。 如此一来,西历1503年的爆发,可排在这座火山有记载以来的第二大。 地质武器的一次成功运用,站在阿达民的立场上,似乎该兴奋,方然的反应则复杂得多,他一边关注北大陆前线战况,一边尽可能调阅报告,试图弄清超级火山爆发对气候、生物圈乃至机器活动的影响。 方方面面的影响,一言以蔽之,的确超出他最初的估计。 对盖亚生物圈,多年来早已饱经创伤的存在,一座超级火山,除导致平均气温下降、气候变化无常的恶劣影响,加剧物种灭绝外,其他影响暂时还无法确定。 至于人类,几乎都在定居点内,生活倒也没太大的影响。 反而是一般而言,认为适应性、灵活性远胜于人的“全产机”与机器大军,受到的冲击会比较严重。 尤其在北大陆,不论gpl、还是aa大区,都广泛部署光伏、风电等系统,遮天蔽日的火山灰让这些系统的效率严重下降,其携带的腐蚀性物质,更会导致一切露天设备、系统乃至整支军队的维护检修工作暴增。 发电量暴跌,检修维护量暴增,“伊甸军”的攻势因此大受影响。 除此之外,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的大喷发,让北大陆的秋季提前结束,混乱、频繁的冷空气活动,带来一连串挟裹泥浆的降雨过程,已经被战争破坏的一切基础设施,从道路到检修工厂,又平添了新的麻烦。 天候恶劣,防空系统的效率下降,空中武力尚未被“伊甸军”压倒的“紅军”趁此时机,近乎疯狂的大举出动,向南方战线一股脑倾泻自主寻的式弹药。 目标,不仅仅局限于机动单位,凡是疑似人工建造、制造的东西,都可以攻击。 这种完全的无差别袭击,一时间,并无法重创严阵以待的“伊甸军”机动部队,却足以袭扰其庞大的后勤、运输与野战保障体系。 结果是,在超级火山爆发后,直到1503年末,上千万“伊甸军”武装力量仍滞留在一滩烂泥般的北大陆西部纵深地带,空有极大的数量优势,却既缺油、又缺电,迟迟无法发起决定性的战略攻势。 气候骤变,原联邦国境线以北的大地,气温已降至-30度、甚至更低,从南方大地滚滚而来的“伊甸军”,大量电驱动作战单元都难以运作。 相比之下,反而是气候相对温和的五大湖区,进展顺利,被“伊甸军”逐一占据。 然而,湖水之下的无数水雷、诡雷,却难以被清除。 一千多万机器大军,挥师北上,却在联邦北部边境地带碰了钉子,不论aa大区的管理员怎样想,坐镇西伯利亚的方然,还是松了口气。 时间即将进入1504年,接下去,即便恼羞成怒的“伊甸军”倾全力进攻,完全占领北大陆,抓紧这一段时间融合、扩充起来的gpl大区之军工体系,已进入产能爬坡阶段,遍布西伯利亚到东尤平原的庞大apos,每月的作战平台产量都在以上。 等“伊甸军”打到白令海峡,凭借天险,编制回升到两千万的“紅军”也能抵挡住。 既然如此,在1503年末,“盘古”系统顺利迁移至西伯利亚某地下基地,北大陆的战略价值便进一步萎缩。 初步恢复实力的“紅军”,没有片刻懈怠,立即准备在西线打一场战役。 目标,消灭“十字军”,占据尤洛浦大区全境,解除西线的战略牵制态势,而后再将主力尽数调遣至东线,与“伊甸军”决一死战。 大战风雨欲来,gpl在西线的机动部队,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只待“盘古”的一个命令。 出乎意料的消息,是控制线另一侧的尤洛浦大区,传来交流、通讯的信号,经过层层接转,由asa递交到阿达民手上。 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主动联络自己,都这时候了还想说一些什么, 方然好奇的想。 是求饶,还是咒骂,抑或只是喃喃自语,对尤洛浦大区的性质、行径,方然清楚得很,他压根没抱希望,这大区的情形与psk根本就不一样。 解码出来的讯息,匆匆浏览后,他一时竟不知要怎样评价, 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尤洛浦大区,一个危在旦夕的割据势力,其管理员,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又或者是脑洞大开也罢,居然在讯息里发出威胁…… 。 正文 第六四九章 海峡 随着“紅军”的推进,一座座发电厂,弹药库,超算中心都陆续被控制。 网络节点纷纷丢失,“十字军”的作战能力迅速跌落,这时猝然发难,只会遭遇溃败,根本就不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策略。 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他,居然会真的投降。 毕生为“永不下车”而奋斗,不论其他同类怎样想,对方然,这是至高无上的目标,他因而也不难想象,倘若这目标注定无法达成,接踵而来、萦绕心头的,又将是一种什么样的至深之绝望。 尤洛浦的管理员,此时此刻,会作何感想呢。 一点点的感同身受,情绪,大致如此,方然的思绪很快流转,他吩咐“盘古”粗略估计形势,给出gpl大区的未来走向。 事出突然,正在指挥大军的“盘古”,富裕算力很少,但也能给出粗糙的结论。 一旦“十字军”举手投降,gpl兵不血刃占领尤洛浦大区,表观上,对盖亚净土大区的“全产机”并无太大助益,毕竟历经几百年开发,西尤洛浦大地的自然资源,几乎消耗殆尽,相比之下其apos体系倒值得一用。 从布达佩斯到马德里,几百万平方公里的西尤洛浦,地缘价值也着实一般。 好处只在于,如果从战略角度考虑,要对抗aa,占据尤洛浦的gpl可以建立一支庞大的海军,从两洋发起攻击。 但那毕竟是长远的考虑,眼下,几百万状态不佳、实力仍在的“十字军”作战力量,可以进一步充实“紅军”,将编制从16,700,000提升到23,000,000,提前完成战力恢复计划,抵挡“伊甸军”更不成问题。 一边坐视“紅军”推进,这时,方然的注意力,确乎集中在尤洛浦大地。 他很想知道,尤洛浦的管理员,这样一个研发强ai、坐拥“十字军”,最后却束手投降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情况。 从1月22日到2月初,接管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尤洛浦大区,这一过程耗时近两周。 接受投降,清理大区内的一切,顺便改编“十字军”的作战单位,“盘古”的行动井井有条,一切似乎与接收psk大区时很相似。 但,意外也是有的: 分崩离析之尤洛浦大区的网络,没有预警,抵达蝇各沥s海峡之“紅军”一部,立足未稳便遭遇袭击,被突来的弹药杀伤,随即仓促转入前沿防御,经调查,方然才发现海峡对面的蝇各烂的,盘踞者居然疑似“大西洋海盗”。 海盗,在大洋深处出没、袭扰陆地的蟊贼,必定有岸上基地,方然一早便知。 如果说在早年间,譬如1491年,建立不久的nep大区对海盗还有所忌惮,那么现在,对作用两千万机器大军的阿达民而言,蝇各烂的便只是一片腐肉。 且不谈如何进攻,屏护海岸线,对“紅军”而言早驾轻就熟,一批重型运输机立即向西输送岸基导弹部队,将疲态尽显的“十字军”岸防部队替换下来,几天时间的饱和攻击,便让海峡对面没了动静。 一伙四处劫掠、疏于发展的海盗,对gpl而言,现在已不是什么威胁。 西历1504年2月2日,“紅军”机器部队进入位于不入塞尔的地下基地,在一处专门清理出来的空间内,见到、并控制了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 一次寻常的行动,在此之前,对方已通过无线通讯,告知自己的位置。 对现场的机器人而言,眼前之人,只不过是一具碳基目标,由于阿达民事先承诺过“保证投降者的安全”,至少在目前,“紅军”还算遵守承诺,并没将目标一把塞进运输机,用这种相对危险的手段将其运抵psk区。 保证安全,在这样一个时代,需要提防的威胁复杂得多。 且不说之前的承诺,对尤洛浦的管理员,方然的好奇心,一度高涨,尤其目睹不如塞尔地下基地的一幕,让他发现,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竟然是个年轻姑娘,这就更让他难以理解,甚至疑窦丛生。 并非女人就不能成为管理员,而是,从时间上考虑,盖亚表面割据势力的管理员,应该不会这样年轻才是。 从西历149年算起,到今天,一共是十五年的时间。 一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管理员,在当时至多也就十岁、或者更大一点,又如何能夺取自动化、智能化系统的控制权,成长为割据势力。 更何况,与北大陆的情形不一样,尤洛浦的割据势力,彼此间,必定发生过激烈的内战,最终才决出现在的尤洛浦大区,即便一个it天才,智商也无法完全弥补年龄的差距,何况这还是个女孩…… 姓别差异,即便也是一种郑智正确,仍然是客观存在。 所有的这些疑惑,在阿达民,逐渐形成了一种莫大的好奇,但,正因这种好奇,他更需要保证目标的安全,因而只能耐心等待。 从不如塞尔到滨海边疆区,全程地下隧道,一般总需要走若干天。 主观上,方然并不认为,一个分明成为阶下囚的大区管理员,会有什么特殊的价值,但,在解开这些迷之前,他还是得保证目标不出意外,因此也不想在路途上稍作停留,即便用“替身”查看,也只能在抵达目的地后再进行。 在等待的几天里,一次,他也有过怪异的念头,认为尤洛浦的管理员, 或许是用了“返老还童”的技术,让外在的这一具身体,恢复到二十几岁时的状态,那么年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不过,在询问asa、并搜索尤洛浦大区的相关资料后,他便知道这只是一种设想,而非现实。 所谓“返老还童”,让一具已经衰老的身体,恢复其年轻时的巅峰状态,这种技术直到今天还未被研究出来,不仅gpl大区的研发机构,并无所得,新占据的尤洛浦大区也一样空白。 原因,也出奇的简单,但凡对永生抱有念想者,必定会明白,真正要延续的是意识,而非意识栖居的身体。 与其大力研发“返老还童”,还不如研究续命,对意识永生的帮助还更大一些。 正文 第六五〇章 人造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怎样当上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后世的历史研究者,肯定很好奇。 阿达民则对此意兴阑珊,他更关注的,是尤洛浦的“强人工智能”。 代号“宙斯”,一个并无甚新意、甚至挺恶俗的名字,这一称谓让方然想起那些古禾拉丝神话,字里行间,到处都是胡编乱造之创作者的sex压抑、sex饥渴之真情流露,神是神t生的,人是人t生的,如果是神与人生的, 那就是英雄,是吗,这烂设定放到旧时代的网文里,肯定会被骂死, 果然人类自古至今一直都在进步呢。 吐槽过“宙斯”之名,按理说,既然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都举了白旗,区区强人工智能,没有指令也掀不起一丝波澜,阿达民却仍很警惕。 种种迹象显示,自称“拉克丝克莱茵”的少女,并不是尤洛浦的管理员。 自称,或者其他线索,一切的可信度终究存疑,问题在于这位拉克丝克莱茵并无法指挥“宙斯”,甚至无法给出其坐标,方然难免怀疑,这位看上去挺柔弱的少女,只是尤洛浦大区管理员抛出的诱饵。 但,不论怎样狡诈,一旦放弃几百万“十字军”,这管理员的位子也就坐到了头,必死无疑。 事态究竟怎样,一时间,接管尤洛浦大区的行动,与“宙斯”无从寻觅的矛盾之现实,令方然困惑,直到2月7日才被消解。 这一天,抵达服软司南部废城——里尔附近的“紅军”,与仍处于戒备状态的“十字军”武装力量遭遇,双方爆发冲突,以搜索、接管与工程为目标而组建的“紅军”先遣部队,不出所料的打了败仗。 接下来,到第二天一早,周边地域赶来的“紅军”机动兵力,便将此地包围。 既然尤洛浦大区已经投降,这时,仍然处于敌对状态的,便只能是“宙斯”的安全保卫力量。 基本确定这一点后,“紅军”于当日发动进攻,激烈战斗后,在日落前肃清了里尔周边地带的全部“十字军”武装。 一边战斗,一边勘察,武装机器人进入里尔地下基地,一番掘地三尺般的行动后,确定“宙斯”就部署在这里,继而,在完全消灭负隅顽抗的“十字军”之后,设法切断“宙斯”系统的对外通讯。 至于电力供应,一时间,还没有被下令断绝,方然对“强人工智能”多有认识,知道这种做法,会对其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有“盘古”在手,现在的gpl大区并不需要“宙斯”的力量。 但若要调查,对方的强ai则很重要,实时运行状态将随断电而消失,这不是他期望的情形。 解决了隐匿的强人工智能,接下来,gpl大区的科研人员,受命对其进行解析、评估,这些工作一时半刻难有成绩,方然则钻进“替身机器”,驱动钢筋铁骨的身躯走进审讯室,试图从少女口中得到些答案。 天才黑客少女,或者,一个无足轻重的替罪羔羊,这是阿达民的预判。 走进房间,第一眼的印象,年过五旬的男人眼光还是挺敏锐,他注意到,桌旁的少女表情并不紧张,反而还有些迷茫。 洋红色的波浪长发,肌肤白皙,面容十分标致,这究竟是…… 什么人种。 “拉克丝克莱茵,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你是否承认这一身份。” “你好,我从未这样声称过。” “但你的确回应了‘盖亚净土’大区的讯息。” “抱歉,可是、我不想被杀掉,所以也只好去这样做了。” 少女的话,让男人眉头微皱,他没想到眼前的拉克丝会这样回应,这与预判大不一样。 接下来的短暂时间,借助asa递交的讯息,方然大概厘清了整桩事的来龙去脉,与此同时,在折磨内各地的调查机器人,也提交了一些报告,确认拉克丝克莱茵并非寻常人类,而是人工制造的产物。 人造人,在这样一个时代,并不止于让阿达民惊讶,gpl大区原则上也有这样的技术。 只是这种技术,理应没有什么价值,毕竟所谓“人”,在坐拥强人工智能的管理员眼中,根本毫无价值,又有什么耗费巨资研究、制造出来的必要。 即便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另有癖好,一切未尘埃落定前,这样做也是在挥霍资源。 一边思考,一边端详几眼对面的少女,方然得承认,这具青春洋溢的身躯,远非自然诞生、成长的人类所能具有,不仅如此,那副精致面容上的青涩气息,混杂着迷惘,更绝非这年代的女子所具有。 但那又怎样呢,现在,方然则有一点头痛,要如何安置这位冒牌的管理员。 尤洛浦的管理员,一个年过四十的臃肿男人,尸体,位于不如塞尔的地下基地深处,被“紅军”侦查机器人发现在冷柜中,场面一度十分惊悚。 具体的死因,询问拉克丝女士,也没有很确切的记述,这方面“盘古”与asa也无济于事,还是在第二天派出alie,才从她口中问出,尤洛浦的管理员似乎是死于一场莫名其妙、不宜言说的意外事故。 总而言之,在管理员心梗发作,救治不力时,拉克丝克莱茵确乎在场, 状态还很有一些尽在不言。 具体的情形,既然涉及到那方面,方然就懒得去详细调查清楚,他更关心的,则是在这一次事故后,拉克丝克莱茵又做了些什么。 “我只想活下去,所以,从‘宙斯’申请基本的生活支持,打理居所, 此外,就是回应了那一封电讯。” “是吗……” 对照时间,尤洛浦之管理员的身亡,在西历1502年,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直到当下,“宙斯”系统始终在按既定目标运作,包括大举东进,包括屠戮民众,也包括在“紅军”打击下节节败退,直至最后的负隅顽抗。 这方面,一介“人工制造”出来的少女,没有权限,的确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说来,西历1502年至今,自己一直在与无人看管的强人工智能对抗,是这样吗。 听来仿佛天方夜谭,但若是强ai,则这便完全有可能。 正文 第六五一章 要战 意外,掉出时间的列车,方然曾认为这对管理员、阿达民,永生的追寻者而言,根本就是一种不可能,如今却发现了一个反例,他当然不会轻信,而是吩咐“盘古”详加调查,再三确认后才盖棺论定。 这家伙,不论是精神条顿、还是精神束棒斧条顿人,总之确乎是一个宅男。 身为管理员,从尤洛浦的内战中胜出,此人显然很有一些头脑、手段,或许还会加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运气。 在尤洛浦这种地方,竞争的态势,并不似北大陆那般险恶。 不管怎样,在一统西尤洛浦、建立强大的割据势力后,这位管理员的通盘计划,就很明确,一方面倾全力备战,一方面则大力支持“强人工智能”的研发。 这期间,尤洛浦的研发机构,研究人员,际遇想必与nep类似。 但,在大约西历1499年,取得“强人工智能”研发的重大突破、继而造出实用的“宙斯”系统后,这位精神条顿人,就断然清除了一切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而后纠结起规模空前庞大的“十字军”,向东进发。 大概,在这位精条看来,一旦掌控“强人工智能”,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成为世界之主。 也正是在这一年,据asa分析,尤洛浦大区的科研、生产体系,加大了对人造人方面的投入,在这方面消耗大量资源。 成果确乎是有,拉克丝克莱茵显然是其中之一,不仅如此,根据这位拉克丝女士的供述,在不入塞尔地下基地里,“紅军”工程机器人还发现了庞大的生化设施,在规模庞大的低温库房里,竟然躺着上千具休眠中的躯体。 之所以说是“躯体”,而非人类,方然暂时并无法确定,这些看起来线条毕露、相貌美丽的“人”,究竟有没有自己的头脑、意识与思维,还是仅作为一种“玩具”,而被制造出来的无脑之人偶。 唤醒这些“躯体”,意义如何,一时间还未有定论,方然且静观其变。 至于拉克丝克莱茵,与不如塞尔的地下基地,则被分派给gpl大区的研发机构,进行一系列非破坏性的研究,反正尤洛浦大区的已有技术,不用也白不用。 凭空制造出一个人,在今天,技术上可实现,却无法做到完全的“无中生有”。 退而求其次,能够实现的操作,是利用一切已有的生化材料,从dna到蛋白质,按自己的意图去拼接、改造。 这样的技术水准,要制造“玩具”,现如今是一点也不困难。 但,要践行管理长、李铁兵的临终理念,在打破万恶的旧时代之后,创造一个崭新未来,制造人类的技术是必须要有,不仅如此,还必须驾轻就熟、随心所欲,成熟到足以让人类轻易摆脱身体的禁锢,同时,又能方便的以“人”之状态而存在。 但这样的技术,今天,还没办法不惜一切代价研发,只因威胁深重。 西历1504年,春天,姗姗来迟,从北大陆到西伯利亚的寒风未曾退却,在泥淖与阴霾中挣扎了一整个冬季的“伊甸军”,已彻底暴跳如雷。 狂怒,管理员是否会如此,一切是未知数,“伊甸军”的进攻却着实狂暴。 早在前一年秋天,千万大军,实际编制甚至超过15,600,000,以四倍的战场兵力,竟然没能一举荡平东北太平洋大区,aa整个冬天都在积蓄力量,现如今,前线武装力量已越过两千万大关。 两千万机器大军,一举达到原联邦北方边境线,接下来的战斗,几无悬念。 与气势汹汹的“伊甸军”相比,“紅军”的部署则很保守,看起来,gpl大区的管理员,并未打算死守北大陆,反而隐隐有退缩之意。 但方然真的这样想吗,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1504年4月,西伯利亚某地下掩蔽所内,神色平静的男人一直盯着大屏幕,等待“盘古”的战略决策。 凭借敏锐的直觉,阿达民认为,暂时放弃北大陆并无不可。 北大陆,nep大区的发源地,自己多年来并未踏出过一步,在方然心里,自然会有些异样的感觉,即便这种感觉,分明与旧时代的联邦毫无关联,曾经飘扬在头顶的星条旗,也不会让他有一丝留恋。 但今天,等待“盘古”权衡利弊,他却得承认,自己竟会有一丝伤感。 北大陆上的联邦,曾几何时,是三亿民众的生活所在,现如今,那些历经沧桑,饱受折磨的民众,绝大多数都已埋骨在那一片土地上。 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他们的生平,无人诉说,他们曾经在这世界上存在的一切痕迹,注定消散,他们生而为人,在这大千世界上走过一遭的所思所想,注定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永远堕入无尽的暗夜。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时光一去,便永不归来。 “向过去告别”,思绪万千而无从诉说,还是在alie的提示下,方然才惊觉,“盘古”的推演已告一段落。 此时此刻,他也因之而格外清晰的意识到,自己,从畏惧死亡,憧憬永生,踏上追寻永不下车之路的那一刻起,便是在告别过去,奔向未知的未来,身后,绝无退路,唯一的选择便只有竭力向前。 人类的前途,文明的未来,从未如现在这样,系于一人之手, 所以,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报告已阅。 ‘伊甸军’来势汹汹,很好; 放眼盖亚,一点五亿平方公里的大地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对‘盖亚净土’的生死存亡,构成威胁? 南方大陆的皂人,神秘莫测的列强,还是大洋深处,那些无法无天的海盗? 我本人并不这样认为,‘盘古’,你马上做一番分析,看看这些稀奇古怪的势力,是否足以影响到我‘盖亚净土’大区的存续,如果不会,我将立即命令‘紅军’,全力阻击北上的‘伊甸军’。 ‘伊甸军’要战,便予之一战,‘紅军’已经消灭了三千一百万‘十字军’, 也绝不会因‘伊甸军’而后退一步。” 正文 第六五二章 使命 新时代的战争,比拼的,是实力。 并非战场上也凭数据说话,而是双方的战争潜力,决定一切。 西历1504年4月,完全吞并尤洛浦大区,迅速融合其“全产机”与机器大军的gpl,还完成了一些近乎匪夷所思的事。 派出机器大军,直扑天竺,看起来gpl的策略与乌拉尔大区一样, 也是要抓“材料”回去制造“恐怖午餐肉”。 但,实则不然,在asa的一系列策划、执行之下,初步摸清西大陆边陲的情况,“紅军”远征力量进入天竺后,迅速执行了“立威”行动,一边昭示武力、清理当地神明,一边在天竺建立起新的教义。 凭借机器人手中的高斯步枪,电磁炮,这一过程比想象中更顺利。 不出几个月时间,在遍地达利特的天竺大地上,一种新的民众组织形式,初步建立起来。 辐射污染带、高寒雪山与海洋的围绕,让大地成为炼蛊场,一群群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达利特,挥舞木棒、石块,向西大陆列强之地奔去。 策动天竺达利特,进攻列强,阿达民此举显然意在牵制。 即便一群石器时代的炮灰,面对大地上,那神秘的割据势力之炮火,根本就是送菜,方然仍策划了这一切。 相比于派出“紅军”,去袭扰对手,驱策达利特的风险更低得多。 西大陆列强的土地上,情形究竟如何,阿达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便是在解决aa大区之前,最好别节外生枝,用注定无法构成威胁的达利特炮灰队,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是一个看似低劣、却相当有效的手段。 至于说,驱策达利特挥舞木棒、石块送死,算不算是将他们杀掉, 方然内心毫无波动,毕竟,这种事他根本也早就不是第一次,情绪上早已麻木。 生而为人,有时,必须要干掉同类才能维系生存,这荒谬的世界,自久远过去一直延续到今天,不正是由于人类自己的无能吗。 一边这样想,一边浏览报告,此时此刻,深居简出的阿达民似乎能见到,西伯利亚大铁路上疾驰的列车,飞越乌拉尔山的运输机群,横跨白令海峡的无边无际卡车队,以及,血与火洗礼的战线上,那些涂着五芒星的钢铁巨人。 四百万,五百万,六百五十万,圆脑袋履带式炮车,小型长距离核子加农炮,脉冲电磁杀伤型地效无人机,无数机器静默前行。 多轴三用车让战略导弹从西伯利亚林海中腾飞,巨型激光炮让万丈光芒划过远方的天际线。 八百万,九百万,一千一百万,时间流逝,钢铁洪流滚滚向东,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队调集行动,在西历1504年5月到达顶峰,来自东北太平洋、滨海边疆、乌拉尔、东尤洛浦与尤洛浦的战争机器,绵延无际,就在这一大片钢铁与芯片的海洋中,沐浴灿烂阳光的五芒星旗,迎风飘扬。 战争的机器隆隆开动,钢与火的碰撞,在北大陆演绎出一场壮烈空前的交响乐。 “盘古”与“复仇女神”,运筹帷幄,各自指挥上千万机器大军,毫无畏惧,悍不畏死,在北大陆纵深迎头相撞。 爆炸震撼大地,战火映红天空,这是一场史诗般的较量。 前线钢与火横飞,大后方,从海伦娜到马德里,gpl大区的两千七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庞大的“全产机”日以继夜,不知疲倦的开足马力,无数门类、规格与型号各异的零件、模块、总成、整机,有如江河泛滥,在偌大厂房之间川流不息。 广袤大地,一切自然资源,完全向军事领域倾斜,超过四十亿吨标准煤的能源产出,九成以上,都贯注到战争机器的血盆大口之中。 带来的,则是惊人的武器产能。 1504年的gpl大区,如果计入前线修复的作战单位、与大量微型作战终端,每一秒钟,就有一部战争机器诞生。 换算成月度单位,则是空前的每月2,600,000。 照这种速度、口径,不出一年,“紅军”的编制就会暴增三千万有余,不过在北大陆,惨烈战争的巨大消耗,让这一数字大打折扣,但不管怎样,维持“紅军”在现有的两千余万基础上,平稳有升,则没有任何问题。 事实上占据“世界岛”,一旦将几个大区的“全产机”整合起来,gpl大区的恐怖军事产能,绝非aa所能匹敌。 即便今天的aa,已占据原联邦的九成国土,与整个南大陆,也一样是徒劳。 北大陆上战火纷飞,方然如旁观者般看着这一切。 胜利,从愿望,逐渐接近现实,即便眼前的对手仍然强横,即便未知的广袤世界,或许还蛰伏着更可怕的敌人,宿命感,与使命感,仍越来越频繁的浮现于脑海,让自己一点点超脱于盖亚的纷争之外,俯视众生。 一旦战争胜利,彻底击败“伊甸军”,甚而更解决了西大陆的威胁, 到那时,他的使命,又将是什么。 …… “人类文明,从远古一直走到今天,事态的发展,已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接近于自我毁灭的无底深渊。 如不想自我毁灭,那么,就必须自我蜕变,绝处逢生。 方然,你既然也是一名管理员,不妨回答我,你认为人类文明,自古至今,一切危机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 一切危机的根源,是什么,这着实发人深思。 此时此刻,身在地下世界,方然又想起了与李铁兵的那次会面,以及,管理长的那一个振聋发聩之提问。 回答,自己确乎曾以为,已经完全理解了与之相关的一切。 故而在回答时,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当时便讲,是由于群体中的每一个体,皆有自身之利益,当所有个体都为自身利益而运动,最终,必然陷入“囚徒困境”。 这样讲,看起来并无瑕疵,灯光照耀下的李铁兵却笑了笑, 然后摇了摇头。 …… “表面上看,这,一点也没有错,也是我曾有过的认识; 直到今天,我本人也并不认为这是错的。 但,人类文明的一切危机,根本原因,便是由于每一个人的自私自利,为自身利益而运动,为此不择手段,真的是这样吗?” 正文 第六五三章 办法 “如果这观点没错,那么,只要设法阻止、杜绝这样的行为,利用制度,规则,利用人类所能创造出来的一切,迫得文明中的每一个人,都必须为文明的整体利益、而非自身的个人利益而运动; 这样的文明,你意下如何? 是否便可以被称为‘理想乡’,或者‘天堂’。” …… 管理长说这一番话的样子,直到今天,方然仍历历在目。 当时,他真的以为,李铁兵既然会这样讲,便应该认同,一个约束个体行为、坚持整体导向的文明,便是这位共生党员的毕生理想。 但他完全错了。 …… “一个动用规则,约束,监督,乃至任何力量去维系的文明,这真的可以存在吗? 呵,其实,历史上又有哪一个文明,不是如此,可是这些文明,又有哪一个历久弥坚,一直坚持到今天了呢。 就说理联,七十多年历史的波澜壮阔,结局却令人扼腕,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你、我,会怎样看待这一切,我们能去批评理联的缔造者们,不切实际,能去责备理联的接班人们,不够坚定,甚至能去责备理联的普通民众,不识好歹,让宏伟大厦一夕崩塌,先烈牺牲付诸东流吗? 恐怕并不能,只因当年发生的那一切,在历史上,早已发生过无数次,未来也注定还会发生太多次; 直到今天,盖亚表面的情形,你我也都看得明白。 自古至今的一切,兴衰,变迁,崛起,湮灭,早已无数次证明了一条颠扑不破的铁律: 人,即便心怀再崇高的理想,怀揣再坚定的信念, 也无法对抗客观规律。 而正是客观规律,四十亿年演化的塑造,让每一个人,包括你、我,都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切身利益,竭尽全力。 这,并非哪一个人,哪一群人,主观上想要如此,而是自然法则所决定的必然。 即便成为管理员,成为‘那个人’,方然,你不妨想一想,如果按这种思路继续下去,即使掌控了整个盖亚,又还能做什么呢。” …… 战栗,如堕冰窖,是自己当时的切身感受。 如今回忆起那一幕,方然仍记得,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是何感觉。 但,就在这浓重如墨、艰于呼吸的绝望之中,李铁兵的话语,又好似一线光芒,照亮了自己踯躅前行的路。 …… “认为人类文明,迄今为止的一切艰难困苦,乃至彻底消亡之厄,都源于‘自私自利’,‘囚徒困境’,这想法并没有错。 但,换一个角度想,人为自我利益而竭尽全力,难道是错的么? 生而为人,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自身所欲而竭尽全力,这自然演化所塑造的特质,根本无须探讨是与非,也根本无所谓正义与邪恶,既然完全是客观规律的具现,那么,即便出于种种缘由,口诛笔伐之,也毫无意义。 譬如,因演化塑造,而倾慕年轻异性,这动机可有一丝一毫高下之分? 出于同样的动机,或者彼此吸引、两情相悦,或者卑劣无耻、巧取豪夺,其实最终要做的那一件事,客观上讲,似乎无任何区别, 然而区别终究是有的,且,对人类文明而言,至关重要。 一切的区别只在于: 行为,不论其本身呈现怎样的面貌,究竟是有利于每一个体组成的群体之长远利益、根本利益,还是恰恰相反; 两情相悦,抑或巧取豪夺,对一个群体的区别何在,并无须我多谈。 每一个人的自身利益,自私自利,不论主观上认为是怙恶不悛、还是天经地义,终究是客观存在的; 其本身,并无所谓正义,也无所谓邪恶。 根本上讲,整体中的每一个体,其自身利益,与整体之长远、根本利益的不尽一致,甚至水火不容,才是古往今来一切文明,穷竭一切手段,耗尽一切资源,也没有办法消弭的根本冲突,危机根源。” …… 一切文明的根本危机,在于个体与整体的利益,不尽一致,水火不容。 这番话,让迷惘的自己蓦然惊觉, 细细思考,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却又难以洞悉分明。 循着管理长的思路,方然确乎想到,如果说,文明的根本危机便在于此,那么,倘若找到一个办法: 让个体与整体的根本利益趋向一致,便可以脱离困局,是这样吗。 但这样的办法,却又会是什么。 …… “任何一个人类组成的群体中,个体利益与整体利益,始终存在矛盾, 这是但凡了解过历史,都不难发现的铁律。 至于原因,身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你可以一下子猜到:便是因为群体中的个体,命不久长,而群体呢,与之相比却等同于永恒。 人,皆有一死,迄今为止是真理,任谁也绝对无法打破。 正因如此,生而为人的一切追求,所谓自身利益,都建立在‘命不久长’的基础之上,每一个人在群体中的所有行为,归根结底,也无非是在直接、或间接的企图回避死亡,并最终不可避免的遭遇彻底失败。 另一方面,与一个人的短暂生命相比,群体,常常持久存在,跨度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长久,其总体利益,也因此而与人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 在一个人看来,百年后才有利的事,只有脑残会做; 但是在群体的角度,百年大计,则是一种必须规划、必须践行的长远策略。 这种个体与群体的矛盾,发展至今,已经到达一种巅峰般的极致,你,乃至于我,便是这种矛盾的极端体现: 身为管理员,要想摆脱死亡的宿命,便必须彻底埋葬旧的时代,旧的文明; 个体与群体,岂但完全相悖,简直势不两立。 但,这样的一种矛盾,以人类的智慧,能力,信念,决心,也注定无法改变分毫? 我并不这么认为,相反,我的观点是,人类文明正在假你我之手,逐渐接近一场命中注定的涅槃,接近否极泰来的奇点。” …… 正文 第六五四章 拜托 一切文明的危机,归根结底,源于个体与群体利益的尖锐对立。 这句话,仿佛洪钟大吕,令聆听者醍醐灌顶,直到今天,每当想起这句艰难而宝贵的真知灼见,方然仍难免心潮澎湃。 而解决之道,又会是什么。 …… “一个人的自身利益,与群体的整体利益,倘若超脱到这一体系之外去评判,其实并不难发现,根本是对立统一,彼此并无关对错。 脱离整体、空谈个体,与脱离个体、空谈整体,终究都是虚妄。 这对立统一的矛盾,到今天,已发展到再不解决,就将吞噬文明、吞噬人类的危险境地,万幸,作为这时代的管理员,你、我一直在追寻的目标,其实,正是解决这终极难题,将文明从无底深渊中拯救出来的力量。 当个体利益,与整体利益相冲突,作为管理员,你将会怎样做? 单纯批判、唾骂其中任何之一,并无意义,也没有用,更可取的策略,则是彻底改造一个人,改造整体中千千万万的组成分子,让这些个体的自身利益,与整体的利益,完全一致,完全契合。 经过这样的改造,一个人,乃至其自身利益,将不再是求生畏死,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徒劳的回避死亡而挣扎; 为回避死亡,继而,衍生出一切追寻快乐、逃避痛苦的行为取向, 为此而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一句话,当整体中的每一个人,不再需要畏惧死亡,不再因人生之短暂一瞬,而无暇顾及整体的利益,进而,由于无惧死亡,而不再需要畏惧任何痛苦、艰难、失去与忍耐,永远心怀希望的活下去, 那样的人类,那样的文明,便可以永远消弭个体与整体利益的根本对立, 一直延续到时间的尽头。” 管理长的话,一时间,令方然极其震惊,“他”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李铁兵。 是的,李铁兵说的没错,既然人类的一切自身利益,乃至追寻快乐、逃避痛苦之诉求,归根结底都源自死亡…… “如何改造一个人,具体的手段,是有的; 虽然我必须得承认,直到今天,自己治下的滨海边疆大区,还没有掌握这手段,也注定没有机会,去亲手实践、亲眼见证那一天的到来。 但是你,方然,我却真挚的希望,你能切实的掌握这柄钥匙, 让历经磨难的人类文明,宇宙演化至今的宝贵奇迹,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此时此刻,我便告诉你一个深思熟虑、完全可行之策: 凭借科学的力量,窥破生与死的奥秘,让人类文明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永生,都能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与文明共同进退,直到时间的尽头。” ……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自己多少年来的唯一追求。 现如今,藉由管理长、李铁兵的告诫,方然才惊觉,他长久以来所追寻的,永不下车的奇迹,其实正是解决文明根本危机的钥匙。 这一点,即便此前思索过无数次,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什么,却总是看不真切。 而李铁兵的话,则仿佛一道闪电,照亮脑海中的无尽阴霾,让自己看到了满天乌云所遮蔽的,光辉灿烂的未来。 人,四十亿年演化的产物,一举一动,所思所想,皆被求生畏死的念头驱策。 这并非主观上的念头,也无所谓对错,只因自然演化的塑造,死神的冰冷镰刀,让一切时间长河中(暂时的)幸存者,变成这般模样。 要改变这一切,仅凭说教、规则、惩戒、信仰,终究是办不到, 只有从源头上斩断这一切,让人类,从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跳出人生稍纵即逝、苦乐只在今朝的思维困境,跳出万般手段只为享乐,一切挣扎皆为苟活的肮脏泥淖,打碎一切贫穷与富有,疾病与健康,卑微与高贵,侮辱与凌虐的修罗场, 真正回归本质,回归初心,让每一个体与整体的根本利益,完全契合, 那,便是探寻未知,追寻真理,让饱经创伤而悠久灿烂的文明,永远迈向光明的未来。 告别旧时代,开启新时代,永生,既是与旧时代非此即彼、水火不容的妄念,也是与新时代彼此交融、继往开来的真实。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只有到这一奇迹降临人间,文明中每一个人都沐浴在光辉下, 才是全人类迎来彻底解放的那一天。 …… “全人类的彻底解放,这,便是我的毕生信念。 只要这一天终将到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乃至生命,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又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死亡,并不是一个人的宿命,科学的利剑,终有一天能抵挡死神的镰刀,你也许很快便能做到这一切,让自己,也让新时代的所有人,彻底摆脱这与生俱来的莫大恐怖,摆脱生与死的折磨,向着明天,向着未来,大踏步的前进。 具体的办法,说来惭愧,我只能给出一些或许会有帮助的建议。 但,方然,请你务必要坚信: 死亡,绝不是人的宿命,文明的宿命,更绝对不是灭绝。 我们人类,从原始海洋中一直走到今天,四十亿年的荆棘路,都没有把我们打垮,今天,我们手中的科学技术,我们掌握的客观规律,是盖亚上从未有过的空前强大,往后,不论发生任何事,不论遭遇任何的艰难险阻,甚至…… 甚至于,哪怕你穷竭自身之力,最终仍未能成功,战胜死亡, 也拜托你务必不要灰心,不要气馁,千万要设法将这一决定全人类命运的伟大事业,寻觅到后来者,托付给接班人。 无论如何,人类,决不能就此灭亡; 人类文明,也决不能被困死在这小小盖亚之上! 星辰大海的征途,才刚刚开始,一切辉煌绚烂的明天都在你手,所以, 拜托了,达瓦里希。” …… 控制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通风系统的微弱运转声。 大屏幕上的光影变幻,映入瞳孔,五十一岁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沉浸在回忆之中。 为什么这时,会再度想起与管理长、李铁兵的会面,方然的思绪,如冰层下的潺潺流水,他确乎感受到,此时此刻,自己肩负的责任,会是何等的重大。 正文 第六五五章 提防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一切只为了永不下车, 这想法并没有错,但现在,有平添了一种更深刻、更恒久的意义, 让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甚至于直面死神、遍体生寒时,都更害怕下车,害怕失败; 怕自己还未达成这一伟大事业,便掉到疾驰的列车之外。 一路走来,直到此时此刻,究竟是在为何而战。 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了文明,这一点,让方然战栗、颤抖,无比深刻的意识到。 他绝对、绝对不能失败, 一旦失败,代价,不论自己、还是文明,都绝对无法承受。 那么胜利究竟是否会到来呢。 …… 胜利,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盘古”的回答,令阿达民稍感欣慰,一切推演都显示,“紅军”将在未来三到四年时间里,彻底击败“伊甸军”,直至完全占据盖亚表面。 完全占据,背后的含义是,消灭陆上与海上的一切敌对势力。 战略层面的判断,是否准确,如果是一群人类幕僚的结论,方然确乎会存疑,但“盘古”的结论却不容置喙。 只除了一点: 西大陆列强的土地上,仍存在变数。 西历1504年,从年初到年末,几千万机器大军一直在北大陆厮杀,战场形势完全陷入胶着,继而变为消耗战。 消耗战,对盖亚净土大区而言,是可以承受的。 对比gpl与aa大区的综合实力,“盘古”的评价,是占据一定的优势,当然这并未考虑到双方继续向外扩张、夺取新领土的因素。 不过,对盘踞北大陆、南大陆的aa而言,没有海军,便无从继续扩张。 总揽盖亚表面的战略全局,在这方面,盖亚净土大区的确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皂人出没的南方大陆,遍地达利特的天竺,甚至于神秘莫测的西大陆列强之地,都是潜在的方向,接下来,“紅军”是可以进一步对外扩张。 至于盖亚表面的其他陆地,也就是西大陆南部边陲的半岛、群岛地带,与太平洋西南的那一片凹斯垂利亚。 退一步讲,哪怕aa打造庞大的海军,将凹斯垂利亚、甚至南方大陆拿下,在一穷二白、遍地荒芜的这两片大地上,短时间内,也根本无助于改善局面,反而会因海军建设与新区基建,而拖累前线战况。 如果aa大区的管理员,头脑清醒,他、或者她便一定不会如此。 同样的,盖亚净土大区,现在也不宜向贫瘠南方扩张,身为阿达民所要做的便是等待,等待“盘古”指挥的几千万“紅军”,彻底打垮aa。 在那之后,自己才需要考虑,如何拨开西大陆列强地的迷雾。 从年初到年末,时间,在一天天的战火硝烟中,飞快流逝,年纪渐长的阿达民确乎觉得,自己的主观感受亦是如此。 他不得不承认,衰老,确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如今的自己,每度过一天,几乎都毫无感想、毫无印记,只觉得自己正搭乘的这一趟时间列车,隆隆向前,速度越来越快,车窗外那灰蒙蒙而看不真切的世界, 则越来越迫近。 死亡,一种恒久的恐惧, 也随着这疾驰,越来越明显,甚而偶有出现在梦境中,将幻景化为噩梦。 西历1505年,来到这世界上的第五十二个年头,意识到自己每一天都在衰老,从身体,到头脑,这种变化,迟早会影响到自己的思维与意识。 权衡再三,酌量意识变迁与生化手段的利弊,方然在确定“盘古”游刃有余,足以在分派一小部分算力之外,仍能对付aa大区的“伊甸军”后,审慎的启动了一项项目验证计划,利用强人工智能,核查研发机构提供方案的可靠性。 续命,动用生化手段,暂时延缓、终止身体机能的退化,在今天,gpl的研发机构已有很多成果,也经过了iii期临床验证。 验证过程中,不消说,必然会“消耗”一些同类。 多年来的高强度实验、测试过程,让原nep大区的r_933等监禁场所,接近放空,接下来如果还要大量实验素材,除消耗民众外,便只能用人工方式去制造,这也是方然重启相关研究领域的动机之一。 技术上十分成熟,但,用在自己身上,那就是必须万无一失的才行。 所谓“万无一失”,并非冷冰冰的有效率、事故率等数据,而是这些操作,从最初的第一个环节开始,便不能有任何人类参与。 人,作为同类,是最难以捉摸而无从提防的。 作为gpl大区的研发人员,现如今,在民众苟活于定居点,每日三餐都吃“肥皂”的时候,仍享有相当优裕的生活、工作条件,按理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如果不是全部,都该对阿达民感恩戴德,而不会有一丝怨念,乃至异心。 但所谓“人”,与一台机器的区别,则是其拥有自我意识与思维。 这种思维,在今天,利用gpl的先进技术,是可以进行一些外在的观测,但要说知面知心,却做不到。 在确定了“意识模拟器”的大方向后,关于人脑的意识活动,方然已不太在乎。 这方面的研究,也没有获得不计成本的资源支持,而被列为一项中长期科研规划,并不指望用来实现眼前的意识迁移、意识存续。 正因如此,对一个gpl大区的科学家,是否会心存异念, 根本没办法辨别,没办法确保100。 永生,容不得任何一点暗算,在延续生命的操作过程中,完全摈弃同类,便成为阿达民的一种自然而然选择。 即便“盘古”,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未见得能百分之百的信任,这种怀疑可不是出于动机,而是出于任何操作过程必然会有的风险。 百分之百安全的操作,原则上,是没有的,追寻永生也是一样。 正因如此,在自己接受这一操作前,方然先让“盘古”进行了多次试验,验证操作的安全性。 只有在万无一失的前提下,他才能放心接受药物注射,用这种方式暂且延缓身体的衰老,等待“意识模拟器”的进一步试验。 正文 第六五六章 身后 与寻常民众所设想的不一样,阿达民接受的续命操作,或者说“治疗”,主要围绕脑神经系统、而非躯体的功能性改善。 “永生”,或者退一步的“长生”,民众的认识仍普遍停留在所谓“第一阶段”,以为将这逐渐老朽的身体恢复活力,便万事大吉,其他从意识、到人之根本属性的凡此种种,根本也没能力去想明白。 阿达民呢,则对这一切胸有成竹,他目前所追求的无非只是脑神经维护,仅此而已。 身体,每一天清晨醒来,洗漱完毕后接受医疗机器人的细致检查,方然知道自己的健康状况还相当不错,对一个五十二岁的人类而言,他的各项身体机能,差不多相当于三十五、六岁的普通人,距离自然划出的大限还远。 即便随时间流逝,这一具身体,想必会因衰老而逐渐不堪其用,但那怎么说也是几十年后才需要直面的事。 与身体机能的退化相比,脑的衰退,才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人类的神经系统,或者说,单指意识栖居的大脑,在成年后不久,便开始由全盛状态逐渐退化,但一时还不易显现,只因人生的阅历、经验与不断学习,可以从效应上弥补这种退化,短期内并难以观察得出。 对凡人而言,一旦人过中年,即便未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等疾病,认知、思维、记忆等功能的退化,都会以明显可见的速度下降。 这种退化,对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会意味着什么。 意识,自我认知的“我”,不论大脑机能怎样退化,一般而言不论当事者、还是旁观者,都只会认为是正常的衰老。 人还是那个人,自己,也还是那个自己。 对人生短暂,注定下车的凡人来讲,这种认识并无关紧要。 但是对一个追寻永生的人,譬如阿达民,意识随身体、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而逐渐退化,就不是什么可以让死亡来兜底的麻烦。 相比于注定将被废弃的这具躯体,意识,正在思考的“我”,才有价值永存。 西历1505年的秋天,在“盘古”核验过支持疗法的iii期临床试验,并从理论上进行过一次长效模拟,确认其损害脑神经系统的长期概率低于0001之后,方然分若干次服用名为“nptx3391”的药剂,并接受了几次微创注射。 与相对安全的口服相比,另有一些药物,无法经肠道吸收、也无法穿透血脑屏障,这些药物只能直接注入脑组织,因此而有些许风险。 不过,与旧时代的一系列医疗手段相比,这些操作的安全性,已接近完美。 在接受“治疗”前,对药物的安全性进行评估,不仅利用人类“材料”进行过很多次组合验证,gpl研发机构还利用阿达民的dna、免疫细胞等生物材料,进行了免疫系统的药物反应测试,杜绝了超敏反应的可能。 尽管如此,在进行这一切之前,阿达民还是踯躅良久,才下定决心。 并不是在担心风险,这种事,总归无法压制到真正的0,客观规律便是如此,一味担心风险的最终结局就是被衰老干掉,掉落到车外。 而是他禁不住会想,假如,仅仅是假如,自己会在这一操作中丧生,则自己肩负的极其重大之使命,由李铁兵交托的漫长征途,又要怎么办,gpl大区一旦失去自己的掌控,被aa吞并,两千多万民众的命运又将如何。 民众,迟早都将下车,一场残酷的屠戮是悲惨之极,但并非核心问题。 问题在于,倘若自己意外下车,其他人,不论aa的管理员、还是随便什么同类,能不能接过五芒星的旗帜,将彻底解放全人类的事业继续下去。 能、或者不能,其实也根本不成其为一个问题, 因为自己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 身为管理员,无限长生命的追寻者,不相信任何人,是一条基准线。 即便管理长、李铁兵,也只因身陷绝境,注定没有机会将事业进行下去,才做出了相对而言最明智的选择。 然放眼全世界,现在,自己则无人可托付。 aa大区的管理员,自不必说,一个在治下大区灭绝同类的家伙,显然不会在乎什么“人类”、“文明”。 至于盖亚表面的其他力量,乃至神秘的西大陆列强之地,也并指望不上。 一旦身死,没有了管理员的gpl,便只能在“盘古”控制之下,永远为管理员的遗志而运作,或许能一统盖亚,或许被战争摧毁,总之,命运殊难预料。 那样的gpl,甚至于,那样的人类文明,是否也算是一种可以接受的结局呢。 思绪,在脑海中翻涌,无意间想到了这样一种状况,忽然间,方然倒心生一丝灵感,他好像明白了一件事: 西大陆列强之地,盘踞其上的神秘割据势力,现在,可能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忧虑,不仅对自己,也是对人类文明,阿达民没有在这种情绪里沉浸太久,而是很快下定了决心。 在医疗过程中意外身亡,这种事,哪怕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亿万分之一,终究也不能单纯幼稚的认为是零,在服用药物、接受注射前,不论以gpl大区管理员,还是人类文明重塑者的身份,自己都必须安排好身后事。 换一个角度,这种未雨绸缪,其实早在接受治疗之前,就该安排妥当。 生而为人,在盖亚表面的每一天,每一秒,其实都暴露在各种风险之中,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从小行星撞击到分子涨落的各种极端事件,都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生命。 这种风险,在以前,方然并不在乎,甚至一点都没有考虑过。 反正最终的目标,是永不下车,一旦遭遇风险而彻底失败,形神俱灭,也没什么机会去懊丧。 但现在,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是一旦失败、则全人类也无法承受的使命,他就必须考虑这凡此种种的“假如”,更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一旦自己遭遇不测,让“盘古”凭借庞大的gpl, 将一切在没有阿达民参与的情况下,仍然沿着正确的道路,向未来前进。 正文 第六五七章 探寻 即使没有管理员的指示,也能一直沿既定路线前进,这种能力,“盘古”的确是有的。 作为“强人工智能”,原则上,只要有足够强大的算力,莫说完成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事,即便那些人类因时间、能力而无法完成的工作,只要在已知客观规律的范畴内,对“盘古”而言都不是问题。 至于说,设置一种这样的流程,是否会影响到自己对“盘古”的控制, 方然便踌躇良久,思虑再三,才最终做出了决定。 但,就算自己下定决心,要赋予强ai这样一桩漫长的任务,不论“盘古”,还是其他任何计算机系统,恐怕都没办法越俎代庖,替人类指明未来的方向。 说白了,人类,究竟想实现、又究竟能实现一个怎样的未来; 这种抉择,任何ai都无法代劳。 这,并不是说创造一个文明的未来,超出了强ai的能力,而是归根结底,不论文明的未来、还是强人工智能,成败得失都必须以人的视角去衡量,所以,离开了阿达民,计算机根本无法知道,人类想要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 说不定,正如《atrix》里的图景那样,强ai或许会认为: 创造完全虚拟的架空世界,人类生活其中,这还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结局呢。 正因如此,倘若要让“盘古”在自己一旦意外下车后,接过未竟的事业,就必须用强人工智能的语言,明白的告诉ai,到底要怎样做。 人类文明的未来,那一天,究竟是什么模样,多少个夜晚伏案写作,用中性笔在传统的纸面上勾画蓝图,方然的确思考过很多,向着李铁兵指明的一线光辉,制定规划,选择方案,完善细节,事无巨细的一一记述明白。 或许,就在每一次落笔时,自己的潜意识便是在以备不测,也说不好。 在暗色封面的笔记本上,记述,从五岁的童年开始,只是记述寥寥,直到建立nep、东北太平洋大区后,记录才逐渐变得详细。 记录的动机,不是为了写日记、或者回忆录,过去的一切,他早已对sara口述过,各种资讯都存储在“盘古”的核心数据库内,作为久远的尘封记忆。 而是自己,想有一条有始有终的思路,对未来将要进行的一切,有全局性的把握。 战胜aa大区,肃清盖亚表面一切敌对势力,是眼前的目标。 在那之后,则是全力支持“意识模拟器”的研发,为即将到来的大同世界,打下必须的坚实基础。 再往后…… 便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诀别。 崭新的人类文明,个体,皆能永生,因此而杜绝了一切危机的根源,个体利益与整体利益完全契合,那将是多么伟大的壮举。 但,并非今天盖亚上的人,便能借助“永不下车”的力量,一步登天,迈入新的时代。 人类文明,一步步走到今天,诚如管理长李铁兵所判断的那样,已越来越接近涅槃重生的奇点,在这迈向新生的过程中,文明的尺度不断收缩,文明的个体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有一个人能穿越时空,成为连接旧时代与新时代的守夜人。 那个人,便是“那个人”,便是自己,一个从残酷内斗中胜出的管理员。 唯有如此,才能切实的让文明,浴火重生,与过去四十亿年的漫长岁月,因此而荡涤积淀的所有不合时宜,彻底断绝。 文明,将用这样一种方式,彻底的, 向过去告别。 …… 西历1505年,在接受“治疗”前夕,方然终于完成了这一重要的工作。 多少天来整理手稿,酌量自己的规划、展望,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是否会存在一些不切实际之处,这过程,他进行的很吃力。 五十二岁,身体机能还未衰老至此,而是殚精竭虑所致。 站在1505年的时间节点上,仰望星空,遥望未来,身为一介管理员的自己,根本无法预知,浴火重生的人类文明,能抵达怎样的高度; 也根本想不到,在头顶的浩瀚无垠之宇宙深处,又会有怎样的奥秘。 一生,弹指不过数十年,与文明、乃至宇宙相比,简直短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追寻永生,憧憬无限长的生命,动机,究竟是什么,是在畏惧死亡吗,当然,多少年前的那一次下定决心,不过是因为怕死,这一点自己再清楚不过,然而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人的思维也随之嬗变,如今的自己,向往永不下车的奇迹, 恐怕多半还是为了,那遥望夜空时,那想要探寻更远,明白更多的深切热望。 探寻未知,超脱生与死的大限,才是每一个曾降生在盖亚的人,曾经有过的,对自身存在之意义的最终顿悟。 即便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未曾发现、理解这意义, 也决然无法将其抹杀。 存续,生生不息,直到久远未来,文明的价值难道仅止于此吗, 不,如果只是这样的苍白,这种事,盖亚生物圈的林林总总,任谁都能够做得到。 然而只有人类,会在这一条时间的长河中跋涉时,不会只顾低头蹚水,而会思考自身为何存在,与这存在的意义。 这种思考,即便自古至今,从未得到过满意的答案, 对新时代的文明而言,却至关重大。 当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彻底摆脱了灭亡的威胁,不再需要让生存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生存而竭尽全力,摆脱所有痛苦,同时,也无从谈起任何与之对立的快乐,这样的人,乃至文明,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便只能是,也应该是“探寻未知”。 好奇,渴望知道,想要追寻那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客观世界与客观规律, 是一个文明存在的究极意义。 至于说,如何从眼前出发,抵达遥远的未来; 这一切并非方然能未卜先知,但好在,对“盘古”这样的强人工智能,事必躬亲、事无巨细,也并没有必要。 自己所要做的,只是指引一条通向未来的路。 至于说,在这条路上的艰难险阻,要怎样克服,一切就全拜托强ai了。 正文 第六五八章 消耗 对“盘古”嘱托再三,仿佛交代后事,这,对方然而言,肯定不会是一种很开心的体验,但又必须要做。 否则,哪怕只是想一想,aa大区之管理员占据的盖亚,会是什么模样,他都会从心底里生出厌恶,乃至恐慌,同时也并无法想象,那样的人类文明,如果还能被称之为“文明”,又能在盖亚表面支持多久,继而彻底消亡。 一个人,支撑起一个文明,这在原则上便无法实现; 哪怕有强人工智能也不行。 一个人的世界,曾几何时,方然自己也曾摹想过,且认为在同类竞争尘埃落定后,“那个人”将要面对的,便是这样的世界。 但现在,他却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一个管理员守着强ai、至多加上维生系统与“全产机”,这样的生存状态并无法长久,即便“那个人”自己甘之如饴,迟早也会被席卷盖亚的天灾所毁灭。 天灾,从小行星撞击,到盖亚离开恒星宜居带,这些威胁都迟早会来…… 但眼前,最迫切的任务,还是让自己成为“那个人”。 西历1505年9月,秋天到来,气候愈加恶劣的北大陆上,一场持续大半年的战争暂时偃旗息鼓。 战线,自太平洋绵延至五大湖,钢铁磨盘般的战场,吞噬了几千万机器大军,北大陆纵深地带遍地残骸,硝烟漫天,付出沉重代价的“伊甸军”,前后损失了一千多万作战单位,却没能击垮gpl。 至于占领北大陆全境,如今看来,更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任凭“复仇女神”驱策大军,在战线上遍地开花,使出浑身解数,组织起一场场规模宏大而指挥精湛的战役; 战术上,也经常闪现亮点,偶尔打出漂亮的交换比,但是在冷酷无情的客观规律之具现——强人工智能面前,胜与负,全凭综合实力,一旦错失“紅军”编制的谷底,未能将其打入下降通道,胜利便近乎于永远消逝。 至少,在nesis的战略报告里,并不见一丝乐观,认为aa能迅速战胜gpl。 aa的管理员,选择休战,其人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方然并不想猜,只吩咐“盘古”继续执行任务,总之不论战争、还是休战,一切以彻底击败aa为目标。 持续大半年的战争,让“紅军”损失一千多万作战单位,不过由于gpl的军工产能持续提升,这些损失基本上被完全覆盖,截至西历1505年10月1日,阿达民麾下的机器大军编制已回升到27,700,000。 至于战线另一侧,“伊甸军”的编制,“盘古”预计会在24,500,000左右。 随时间推移,“全产机”体系全力开工,“紅军”的编制只会水涨船高,胜算也会提升。 一般而言,观察目前的局势,不论阿达民、还是普通人,都确乎会有相当程度的自信,认为“盘古”能赢得战争。 这判断基本靠谱,但,强ai究竟怎样看待眼下的形势,又怎样备战呢。 在这方面,尽管每天抽时间看报告,也十分关注前线战况、或者apos的生产状况,阿达民仍必须承认自己“一无所知”。 身为主人,他岂但一点也不明白,“盘古”怎样抵挡aa的攻势, 也不明白在现有态势下,gpl,应该怎样组织生产、调配兵力,才能对aa大区构成最有效的压制。 但是很显然,这一切,在算力需求屡创新高的“盘古”眼中,则驾轻就熟。 从北大陆上的“南北战争”爆发时起,gpl大区的“全产机”体系就进入完全的战时体制,不仅如此,方然从报告中得知,先后占据滨海边疆、乌拉尔与东尤洛浦大区,并部分获得中大陆腹地控制权的gpl,正在大力扩充核武库。 这一度让他十分惊讶,然后才意识到眼下gpl的战争态势,已经与enp时代大不一样。 曾几何时,掌控北大陆上的nep,核弹也好,载具也罢,都被认为是性价比太低,而不被管理员们所看重,毕竟交战双方毗邻,远程火力投送的需求并不大。 但现在,被大陆的一条战线,则无法承载无穷无尽的作战单位。 任凭战争形态怎样变化,交火线,只有一条,“紅军”与“伊甸军”的近三千万大军犬牙交错、分布在战线两侧,从防空阵地到野战机场的设施,都很难布置,这时远程火力的优势便凸显出来。 要越过成千上万公里去打击对手,核弹头的效率,会比常规弹头可高出一大截。 即便考虑到损耗,“伊甸军”与“海盗”的拦截比例,从中大陆发射战略导弹,向aa纵深投掷热核弹头,仍然是一种费效比最高的选择。 否则,便要出动一大批无人机,战损率也太高。 凭借西伯利亚的资源,扩充核工业规模,“盘古”的类似决策太多,基本上,其行为与一个高效的人类管理团队别无二致。 区别只在于,其决策的效果要好太多,而且从不会有二心。 战争,在当今时代,不仅不再需要人担当士兵,甚至,也不再需要人担当指挥官。 身为阿达民,只需决定“要不要开战”,其他一切事无巨细,皆可以由能力远胜于人的“强人工智能”代劳。 因而,作为gpl的主人,方然也得以从繁重事务中(暂时)解脱。 接受脑神经系统的维护措施后,一段时间内,他都待在赤塔周边的某医疗中心,接受一系列检测,观察药物是否如预期般生效。 每天按时作息,接受监测,身上带着许多传感器活动,不太方便,例行的游泳等健身活动也暂时削减了时间,不过,借助“替身机器”,阿达民仍得以在gpl土地上自由行动,前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当年深秋,东尤洛浦平原一片大雪纷飞,“替身”搭旋翼机,降落在茅斯考环带内。 战争绵延多年,加之不计后果的破坏性开发,盖亚表面的气候已经变得越来越反复无常,秋天,在尤洛浦平原已近似成为了历史,踏着积雪前行,冷风吹过无甚感觉的面颊,方然眯起眼睛,打量着银装素裹的茅斯考废城。 正文 第六五九章 社员 茅斯考,不仅是沙罗首府,也是曾经存在的理联之首都。 一场东尤夺还战,茅斯考环带的争夺尤为激烈,曾经被炮火硝烟笼罩的城郊地域,现如今,已经被“盖亚”指挥的“全产机”体系覆盖,成为绵延上百公里的军工产业带。 被环带围绕的茅斯考城区,则因价值匮乏,仍然是一大片杳无人迹的废弃地带。 城市,在当今时代,对大区管理员而言,只是一座座充满神秘、略带伤感的文明坟冢,在制定任何规划时,都不会将其列入其中。 方然呢,当自己有时间时,则会驱使“替身”游荡其中,权作消遣。 一切似乎与多年前,探访北大陆废城的情形仿佛,但,在经历过尤洛浦大区的统治后,这片土地上的末日掩蔽所,民众聚居地,全都被机器大军一扫而空,如今即便掘地三尺,也无法再碰到任何活着的同类, 就连一具同类的尸体都见不到。 现如今,在一座毫无生机的偌大废墟里穿行,方然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来到这里,究竟是抱有怎样的心情。 茅斯考,曾经的理联首府,在不影响盖亚净土大区运作的基础上,一切该做的都已做过。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同志的陵寝,在核战日之后,遭遇破坏,而后则迅速随城市一道被废弃,被遗忘,直到涂着五芒星的工程机器人降临,清扫环境,整饬一新,却注定无人再来祭奠,只除了今天的阿达民。 新圣女公墓,一众理联时代著名人物的埋骨地,也是大致同样的待遇。 城市变为废墟,对方然而言,某种程度上反而是一件好事。 即便在国家濒临崩解的旧时代,有活力民间组织在茅斯考肆虐,造成许多破坏,但,在西历149年后,城市里的一切便近乎停摆,直到“紅军”先头部队进入茅斯考,这里的大部分区域,仍然停留在十几年前。 一边前进,一边打量,意识到这样走下去,到天黑也无法抵达主城区,方然摇摇头,呼叫全地形车来搭载“替身”。 在完全废弃的城市内,履带式全地形车,是如今的一种必备之载具。 不多时,车辆抵达茅斯考地标——红场,走下车来的阿达民环顾四周,他趁夜色未晚,先穿过克里姆林宫的破败城墙,登上塔楼,然后才发现这里的视野并不开阔,那些早已废弃的高楼大厦,现如今,依然充斥在红场的视野内。 也罢,其实来这里,并不图看到什么风景。 追寻逝去的记忆,注定是一场空,这时,还不如接入asa的数据库,提取资料,更能发现些许理联的昔日荣光。 只不过,再有多少昔日光彩,今天的人类也注定无缘得见。 感慨,多少会有一些,一边沉浸在莫名的情绪里,一边爬下塔楼,阿达民在弗拉基米尔同志的墓前,伫立多时,直到天色完全暗淡才迈步离开。 从茅斯考离开,让载具将“替身”运送到储藏库,想了想,方然改变了主意,他没有亲自前往下一站——拍芮丝,而是吩咐asa去调遣工程机器人,看齐茅斯考的规划,将拍芮丝的若干古迹,尤其是“公社社员墙”保护妥当。 必要时,为提高生存率,也可以考虑将其整体迁入地下。 “巴黎公社”,一百多年前的历史事件,迄今为止仍在拍芮丝留存的痕迹,实在寥寥,位于公墓的公社社员墙,在浩劫中幸存下来,殊为不易。 这一处地点,对盖亚表面的其他管理员而言,没有什么价值,至少对一度统治尤洛浦大区的精条来说是如此,若非“十字军”在占据东尤洛浦大区后,很快被“紅军”驱离,恐怕包括茅斯考在内的诸多地区,都会横遭劫难。 一座弹痕累累的墙壁,对方然而言,意义非同一般,如何保护则是难题。 虽然他完全相信,在gpl与aa的大规模战争中,甚至后续的一切军事行动,都几乎不会殃及拍芮丝,核弹却不长眼睛。 文明的历史痕迹,广义上讲,每一处都弥足珍贵。 但,终究还是有一部分,比其他的更珍贵,更值得花费资源去保护。 出于这种考虑,在阿达民的授意下,asa迅速制定了几套可行的保护方案,经方然拍板,决定将“公社社员墙”及周围地块,自下部开掘,整体沉降到一百六十米的地下深处,并在其上部构筑抗超压防御带。 经过这样的处理,便可抵挡五百万吨tnt的热核弹头,而不致被摧毁。 对一处文物遗迹而言,这样的规格,显然很高,相比之下从巴黎圣母院、到卢浮宫的大量建筑,则只能用帷帐遮盖,隔绝大气。 人类文明的成就,迄今为止,在盖亚表面还残存多少,这是一个连“强人工智能”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身为大区管理员,某种程度上,也是人类文明的管理者之一,究竟该在这方面投入多少资源,才真正合理,这同样是一个取决于当事者、而没有客观答案的问题,方然只能自己决断,自己斟酌。 抢救性的保护、发掘盖亚表面所有遗迹,现在谁也做不到。 不仅如此,要扭转盖亚表面的生态环境恶化,阻止其向地狱迈进,也是一样的不可能。 除非眼下,盖亚表面的所有割据势力之管理员,立即停火,彼此协同,动员人类的全部力量去对抗大自然,才有可能完成这一切。 与前两个假设相比,这,显然更是一种奢望。 所以,不论gpl、还是盖亚,距离彻底毁灭究竟还有多远; 在北大陆对抗“伊甸军”,直到一统全世界,还要多久,时间还来得及吗。 …… 时间,一天天流逝,小小的蓝色盖亚,仍然在轨道上不知疲倦的绕恒星运转着。 从太空中看去,星球表面,仍然是一大片湛蓝,大地上的绿色则退缩、消散到几乎看不见,风云汇集,在干旱而荒凉的大地上肆虐,无数灰黑色调、庞大如山的建筑物,在狂风、骤雨和暴雪中巍然屹立。 正文 第六六〇章 时限 从如此遥远的地点看去,盖亚,也已不复以往的模样。 那么在盖亚表面,人类,又会如何感受,如何看待正发生的一切。 身为人类之中的一员,理应有资格、有能力发声,地下世界里的男人只静静的看着这一幕,投影中的盖亚,沉默无言。 发射卫星,窥看盖亚表面,其实并无须通过这种手段,asa也能报出,盖亚现在的情况如何,根据大量资料的综合,现在的盖亚,地表百分之九十三的土地已不适合人类居住,再计入气候变化、地质灾难的影响,这一数字更会升高之百分之九十九。 蓝色的生命摇篮,现如今,距离成为生命绝迹的坟墓,还有多远; 精确的答案,不知道,大趋势却一望可知。 “‘盘古’,我们盖亚净土大区,要尽快肃清全世界的敌对武力,你明白吗。” “明白,这是既定目标。” 与“盘古”对话,没有语音,一切仍通过终端交流,事实上在使用“盘古”的几年间,这种交流基本上都由ai与强ai进行,阿达民直接联系“盘古”的次数很少。 不仅如此,与没有人类思维、甚至不明白“对话”为何物的强人工智能交谈,也很无稽。 方然只是随性而为: “那么,究竟需要多久,有一个确切的数据吗。” “五年左右; 更精确的时间,置信度低于您习惯的门限值,余认为没有必要提供。” 五年,对阿达民而言,是一个可以等待的期限,方然没催促“盘古”,他知道这对强人工智能并无必要。 “盘古”继续说明,当下的总体战略规划,是抓住短暂的休战期,极大扩充“紅军”的总编制,只待北大陆的“伊甸军”再度发难,便大举南下,在不计代价的消灭aa后,再集中力量探索西大陆列强之地。 一旦消弭西大陆的威胁,其他大陆上的势力,根本不足为患。 南方大陆的皂人,以及,天竺的达利特,如今已根本落后了一个世代,“紅军”南进分队在天竺未发现任何割据势力,想必皂人也难有建树。 现在,对gpl大区的管理员来讲,与其说他是在担心,皂人、达利特之地会突然冒出割据势力,对自己构成威胁,倒不如说是在烦恼,一旦成为“那个人”后,要怎么处理这些分明便等同垃圾的人口。 人种,无高下之分,方然很清楚这一点。 但据此判断,而无视客观存在的,群体与群体、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巨大差异,则是一种罔顾事实的唯心主义。 何况对阿达民而言,现实的问题,根本也不是如何对待人类中的某一群体,而是大限将至,奇迹降临时,盖亚表面现存的所有同类,都将变得不合时宜,他们的去向,他们的归宿,都须得着落在“那个人”身上。 即便自己有心将其拯救,穿越奇点,抵达光明的未来, 对即将到来的新时代而言,这,将会是一种巨大的隐患,决然无法接受。 说白了,一旦从生死的旧文明,迈向永生的新文明,除担当“守夜人”职责的阿达民外,其他所有的人, 皆终究难免一死。 倘若站在这样的格局之上,俯瞰众生,方然的心理压力就会小得多。 皂人也好,达利特也罢,乃至gpl大区的无数民众,其实,也不过是即将迎来其无数前辈们都曾迎来的宿命,这种宿命,身为“那个人”而不去干涉,并不是一种渎职,而是自己的天职。 gpl与aa的大战,说不定,顷刻就会重燃。 阿达民却在掩蔽所中畅想,就仿佛,远方的战火,与自己毫无关系,现在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文明的未来; 相比之下,连自己的永不下车,都仿佛只是一种顺便为之的陪衬。 生与死的奥秘,对死亡的恐惧,伴随着过去的几十年人生,直到今天,也许是“意识模拟器”与相关研究,带来希望,五十二岁的男人心境从未如此平和,如此从容,如此波澜不惊的望向盖亚这艘巨轮,在命运的航道上破浪前行。 就在这样的谋划与憧憬中,1506年的钟声敲响,饱经沧桑的文明又迎来新的一年。 北大陆的战争,经历过几个月的暴风雨前之宁静,终于卷土重来,忌惮“紅军”实力暴增的“伊甸军”抢先发难,战火与硝烟再度密布天空。 身在西伯利亚,几千公里外的这场大战,已不再让方然揪心,甚至毫不关注。 战争,终究只是手段,既然“盘古”完全有信心取胜,一切就交给强人工智能去打理便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相形之下,他现在更关注的,是科学技术的最新成就。 经历过两年的研发、测试,psk_077的“意识模拟器”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现如今,一系列实验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如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所言,如果一切顺利,至多在五到十年内,便会有决定性的成果。 将自我意识,移出注定朽坏的躯体,至于原则上可维护、可升级,因此而有望永存的意识模拟器中,是迈向永生的关键一步。 在那之后,如果说,死亡的威胁仍挥之不去,一切便在于环境。 先解决自我意识的延续,才有时间,去逐一应对盖亚,太阳系乃至银河的长远危机。 不过,即便有“意识模拟器”为载体,也有“脑外连技术”为手段,要让一个人的思维、意识,完好无缺的迁移,也并非易事。 值得顾虑的方面,某种程度上讲,并非技术,还是一种自我认知与认同的困惑。 1506年初,再一次造访psk_077研发机构,阿达民视察过“意识模拟器”,浏览报告,确认实验的进度,他在机构的小型会议室里,与朗道先生交谈,尝试理解这位杰出科学家对意识迁移的看法。 “意识迁移”,目前已可以认为,是一种即将实用化的技术。 这种技术的重大价值,显然,并非将意识在脑神经系统与“意识模拟器”之间颠来倒去,而是服务于“永不下车”。 正文 第六六一章 记忆 作为主要的研究者之一,对此,朗道先生心知肚明,也并不避讳与阿达民讨论此事,在他看来,这位掌控盖亚净土大区的管理员,对所谓“永生”,所谓“自我意识之迁移”,认识还不够透彻,甚而会产生误解。 “阿达民先生,对于‘意识迁移’,你可能还有一些不太到位的认识。” 无须拐弯抹角,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在座位上,语调平缓: “在您看来,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从脑迁移到‘意识模拟器’,就如将一件货物,从a转运到b这样简单; 这样想其实也可以,但,你是否想过,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这种存在,要怎样定义其边界,才能确保其完整的从a迁移到b,并加以验证;否则,且不说你本人必定疑虑重重,不敢采用,就连眼下的实验,效果都无法确定。” “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朗道先生,我以为,根据‘意识模拟器’与‘脑外连’的相关资料,其可靠性是有保证的; 只要在这一过程中,当事者的自我意识,始终在运作,那么,其实并无须任何外来的检验、或者确认,当事者自己便能做出判断。 即便考虑到睡眠,意识活动,会有一定规律的活跃与静息,我也有办法监控这一过程,在可靠性方面,并不劳您费心。” 一个人的意识,如朗道先生所言,从a到b,这种操作如何确定有效。 倘若这一过程中,有人类参与,那么的确存在各种无法预知的风险,但,既然这一切将会在“盘古”的监控下,以完全自动化、无人化的手段去进行,作为当事者的自己便没理由怀疑其有效性。 至少,不用担心“自我”因睡眠而遇害,甚而被替换为“拷贝”。 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如何判断其是“我”,而非“拷贝”,自身的思维判断终究无用,而需要切实存在的客观保障,在这方面,方然没有什么顾虑。 包括眼前的朗道先生在内,都没机会直接参与到这一过程中,也没机会做手脚。 但朗道所言,并不是阿达民想到的风险: “风险,或许可以控制,我对这一点并无很深入的研究。 但是阿达民,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就只是流淌在脑组织中的生物电,这种认识,是很有局限性,你是否认为,将这种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的生物电,导入‘意识模拟器’,就是将一个人的‘自我’,迁移成功了呢? 那我必须得提醒你,‘记忆’,脑组织中的突触讯息,乃至化学物质的变动,这些,也是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 意识模拟器,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能力将这些一并迁移、承载。” 说到“记忆”,方然确有一点意外,他看着朗道先生。 “‘人是一种活在记忆中的生物’,这句话,你想必也听到过,但,如何理解呢? 自我意识,正在思考的这种存在,如果说这就是一个人的‘自我’,当然可以,除此之外一个人的身体当中,并无其他任何东西,比这正在流淌的生物电更有资格被称为‘自己’,但我们也必须考虑到: ‘自我意识’的范畴,并不止包含这流淌不息的生物电,记忆,对过去一切的印记,也是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脱离记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便无法与原来的‘我’等同,这你想过没有。” 记忆的价值,这么大吗,这是阿达民听后的最初反应。 不过,被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提醒,略微思考一下,方然就不得不承认,朗道先生指出的这问题,他很早就见过。 早在nep_791机构展开相关研究时,从“脑外连”开始,研究者就在报告中明确指出,脑外连技术,至少nep正在探索的这些脑外连技术,并无法处理人的记忆,迁移过去的自我意识也必然会“受到一些影响”。 记忆,与自我意识,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方然的理解有限。 不过思维活动与记忆的关系,却很显明,完全脱离记忆的自我思维,必然十分空洞,甚至严重影响意识的运作。 在这方面,无须安排实验,只消观察记忆减退的老人、病患,便一目了然。 与意识的存在形态——生物电不一样,记忆,目前的生命科学研究,倾向于认为是人脑的一种实质改变,由遍布脑组织的无数突触,来保存过往所得的知识,见闻,经历,乃至可回忆的一切。 这种实质改变,在人类的脑神经系统中,是极其复杂的过程。 迄今为止,科学研究已发现,大脑底部被称为“海马体”的组织,对记忆形成至关重要。 人的一切现实感受、经历,都会在大脑中形成所谓“短期记忆”,种类有别,但除某些技能性的“记忆”之外,基本上所有的记忆,都需要经由海马体进行“锚固”,否则便会很快被遗忘的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对脑中的“长期记忆”,那些可以维持数十年、乃至终生的印记,同样需要海马体来查找,否则便会丢失。 种种迹象显示,海马体受损、或手术切除的人,其长期记忆分明还“以通常形式”存储在脑中,但由于海马体的查找功能丧失,这些记忆,便仿佛丢失了指针的内存区块,石沉大海,再也无法被找寻。 记忆,对一个人的自我意识,意义极其重大。 所谓“活在记忆中”,并不是指沉湎与过去,而是一个人要想清晰的意识到自我之存在,确定自己的身份,必须要有相应的记忆。 同样的,观察那些因头部撞击、或者脑科手术而失忆的人,便不难明白这点。 一个失忆的人,严重时,关于外界、过去乃至自身的全部记忆都荡然无存,此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当然仍会将其视为一个人,可是站在当事者的立场,这判断,便不像旁观者眼中那样的言之凿凿。 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去,甚至,对周遭环境毫无印象,当思维赖以运转的坐标、原点,全都消失不见, 确认自身的当前状态,便极其困难,让失忆者成为漂流的浮萍。 正文 第六六二章 异化 作为主要的研究者之一,对此,朗道先生心知肚明,也并不避讳与阿达民讨论此事,在他看来,这位掌控盖亚净土大区的管理员,对所谓“永生”,所谓“自我意识之迁移”,认识还不够透彻,甚而会产生误解。 “阿达民先生,对于‘意识迁移’,你可能还有一些不太到位的认识。” 无须拐弯抹角,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在座位上,语调平缓 “在您看来,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从脑迁移到‘意识模拟器’,就如将一件货物,从a转运到b这样简单; 这样想其实也可以,但,你是否想过,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这种存在,要怎样定义其边界,才能确保其完整的从a迁移到b,并加以验证;否则,且不说你本人必定疑虑重重,不敢采用,就连眼下的实验,效果都无法确定。” “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朗道先生,我以为,根据‘意识模拟器’与‘脑外连’的相关资料,其可靠性是有保证的; 只要在这一过程中,当事者的自我意识,始终在运作,那么,其实并无须任何外来的检验、或者确认,当事者自己便能做出判断。 即便考虑到睡眠,意识活动,会有一定规律的活跃与静息,我也有办法监控这一过程,在可靠性方面,并不劳您费心。” 一个人的意识,如朗道先生所言,从a到b,这种操作如何确定有效。 倘若这一过程中,有人类参与,那么的确存在各种无法预知的风险,但,既然这一切将会在“盘古”的监控下,以完全自动化、无人化的手段去进行,作为当事者的自己便没理由怀疑其有效性。 至少,不用担心“自我”因睡眠而遇害,甚而被替换为“拷贝”。 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如何判断其是“我”,而非“拷贝”,自身的思维判断终究无用,而需要切实存在的客观保障,在这方面,方然没有什么顾虑。 包括眼前的朗道先生在内,都没机会直接参与到这一过程中,也没机会做手脚。 但朗道所言,并不是阿达民想到的风险 “风险,或许可以控制,我对这一点并无很深入的研究。 但是阿达民,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就只是流淌在脑组织中的生物电,这种认识,是很有局限性,你是否认为,将这种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的生物电,导入‘意识模拟器’,就是将一个人的‘自我’,迁移成功了呢? 那我必须得提醒你,‘记忆’,脑组织中的突触讯息,乃至化学物质的变动,这些,也是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 意识模拟器,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能力将这些一并迁移、承载。” 说到“记忆”,方然确有一点意外,他看着朗道先生。 “‘人是一种活在记忆中的生物’,这句话,你想必也听到过,但,如何理解呢? 自我意识,正在思考的这种存在,如果说这就是一个人的‘自我’,当然可以,除此之外一个人的身体当中,并无其他任何东西,比这正在流淌的生物电更有资格被称为‘自己’,但我们也必须考虑到 ‘自我意识’的范畴,并不止包含这流淌不息的生物电,记忆,对过去一切的印记,也是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脱离记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便无法与原来的‘我’等同,这你想过没有。” 记忆的价值,这么大吗,这是阿达民听后的最初反应。 不过,被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提醒,略微思考一下,方然就不得不承认,朗道先生指出的这问题,他很早就见过。 早在nep_791机构展开相关研究时,从“脑外连”开始,研究者就在报告中明确指出,脑外连技术,至少nep正在探索的这些脑外连技术,并无法处理人的记忆,迁移过去的自我意识也必然会“受到一些影响”。 记忆,与自我意识,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方然的理解有限。 不过思维活动与记忆的关系,却很显明,完全脱离记忆的自我思维,必然十分空洞,甚至严重影响意识的运作。 在这方面,无须安排实验,只消观察记忆减退的老人、病患,便一目了然。 与意识的存在形态生物电不一样,记忆,目前的生命科学研究,倾向于认为是人脑的一种实质改变,由遍布脑组织的无数突触,来保存过往所得的知识,见闻,经历,乃至可回忆的一切。 这种实质改变,在人类的脑神经系统中,是极其复杂的过程。 迄今为止,科学研究已发现,大脑底部被称为“海马体”的组织,对记忆形成至关重要。 人的一切现实感受、经历,都会在大脑中形成所谓“短期记忆”,种类有别,但除某些技能性的“记忆”之外,基本上所有的记忆,都需要经由海马体进行“锚固”,否则便会很快被遗忘的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对脑中的“长期记忆”,那些可以维持数十年、乃至终生的印记,同样需要海马体来查找,否则便会丢失。 种种迹象显示,海马体受损、或手术切除的人,其长期记忆分明还“以通常形式”存储在脑中,但由于海马体的查找功能丧失,这些记忆,便仿佛丢失了指针的内存区块,石沉大海,再也无法被找寻。 记忆,对一个人的自我意识,意义极其重大。 所谓“活在记忆中”,并不是指沉湎与过去,而是一个人要想清晰的意识到自我之存在,确定自己的身份,必须要有相应的记忆。 同样的,观察那些因头部撞击、或者脑科手术而失忆的人,便不难明白这点。 一个失忆的人,严重时,关于外界、过去乃至自身的全部记忆都荡然无存,此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当然仍会将其视为一个人,可是站在当事者的立场,这判断,便不像旁观者眼中那样的言之凿凿。 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去,甚至,对周遭环境毫无印象,当思维赖以运转的坐标、原点,全都消失不见, 确认自身的当前状态…… 。 正文 第六六三章 枯燥 回忆此前的会面,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的诘问,切中要害,提醒自己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也是绕不开的迷惑 当一个意识的存活期,趋近于无穷,会不会被自己的记忆压垮。 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这种东西,显然并非天下掉下来,而是演化的塑造。 因此这所谓“自我意识”,不论当事者是否能意识到,终究只适合于工作一个短暂的期限,具体的讲,只在人生的短暂几十年间,才切实合用。 这方面的例证,遍地都是,但凡一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人,都迟早会发现,时间流逝,意识栖居的身体暂时还未崩溃,自我意识还在勤勉工作,自己还好好活着,可是生活中的每一天,每一件事,却仿佛都在变得陌生,甚而乏味。 在前者,是记忆的丧失,让曾经掌握的讯息不知所踪,从而难以直面外界。 在后者,则是记忆的恒久,让一切体验过太多次、记忆无法被磨灭的经历,变得习以为常,变得例行公事,甚至成为枯燥的折磨。 不知不觉,在世上度过五十三个年头,方然便已经有所体会。 拜长久的健康生活方式所赐,当然,还有身为阿达民而得以享有的一切条件,五十三岁的身体,头脑,目前状态还相当不错,自己也因此而暂时未察觉(是的仅仅是未察觉)到记忆力下降带来的不便。 但,另一方面,由于频繁经历而弱化、枯燥乏味的经历,却不是那么容易摆脱。 最突出的例证之一,是与alice、sara的某种“互动”。 多少年来,始终保持身体健康、体魄健壮,阿达民确乎很有这方面的需要,即便出于安全的顾虑,无法与同类交流,现代科技赋予alice、sara的精致外表,也可以给阿达民带来极大的满足。 与外表一成不变、至多缓慢衰老的同类相比,生化仿真人的外表,还可随时更新。 事实上,今天侍候在旁的alice、sara,是否还是一开始的模样,显然不会,这种新鲜感也是阿达民的专属福利。 可即便如此,不论面对的外表如何变,过程本身,却都一样。 多少年后的今天,在西历1506年的某个夜晚,照例进行过互动,潮水退去,躺在柔软舒适的床铺上,回味刚才的经历,那种不太明显、却挥之不去的腻味感涌上心头,令阿达民再度感到一丝怅然。 任凭怎样开心的事,反复的做,时间长了任谁都会厌倦。 喜新厌旧,大概是这样的情绪,这看似由主观意志所决定的特质,其实还是源于演化的塑造,没有这种特质,大概,人类到今天还会一直住在树上。 对生命短暂的普通人,一辈子,只是转瞬间的事,大千世界有太多新奇未曾体验,除非身患抑郁症,否则,普通人的一生,都会在未知与新奇中度过,即便很多人沉湎于日复一日的单调乏味,也还是有新闻等外界的讯息,作为调剂。 但是对一个拥有无限长生命的人,永不下车,则意味着彻底的习以为常。 生活,无论怎样精彩,又是怎样多变,迄今为止,人类的一切活动仍局限于小小的蓝色盖亚。 在可预见的未来,除非获得超空间跃迁、黑洞穿越、高维跳跃等匪夷所思的技术,人类,恐怕很难迈出广阔的太阳系,更难以探索广袤的银河,至于银河系之外的无尽宇宙,极大概率永远也无法穷尽。 科学技术的发展,没有止境,但一切都还只是未知数,而无法有任何承诺。 这边也意味着,对一个拥有漫长生命,甚至于永不下车的人而言,活着,迟早会进入所谓“无限循环” 从日常生活到重大时刻的所有,迟早都会再现,继而,再现一遍又一遍。 这情形,对一个人的自我意识,简直是太可怕。 人生,短暂的几十年,绝大多数人都无从亲历文明的一切,与群体中极少数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生活迥异,在旧时代的金字塔形社会,大多数人的生活,既单调,又枯燥,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折磨,这绝非是耸人听闻。 即便如此,绝大多数人的一生,要多少寻得新意,却并不难。 每天一早醒来,穿衣,洗漱,搭公共交通工具前往工作地点,忙碌一天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看手机,看电视,待到夜色已深,才打着哈欠入睡。 这样的生活,看起来,一天与另一天简直毫无区别,实则大谬不然。 每天起床,上班,哪怕工作内容一成不变,从手机到公共媒体的廉价资讯,却每天都不同。 尽管这些资讯,绝大多数(如果还不是全部的话)都毫无营养,阅后不仅无益、甚至有害,对沉浸在单调乏味生活中的普通民众,还是有一定的价值,至少,可以从这些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讯息,感觉到时间在流逝。 充斥讯息的今天,与昨天,区别确乎是有,至少可以让每一天不再雷同。 普通人的这种感受,大概,是除了自己与周围人的渐渐老去外,唯一能让自己感觉度过了一生,而不是空做了一场梦的存在。 一生,时刻接近死亡,多少年来对此极其畏惧,可是现在,从【 更新快】记忆想到人生,方然竟会觉得,这种莫大的恐怖之结局,对挣扎苟活之人,又何尝不是一种不论怎样跌宕起伏,都必定会到来的终极救赎。 可是这种救赎,对自己,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畏死,求生,一路抱定这样的信念,直到今天,gpl的管理员已渐渐接近这从未降临在盖亚的奇迹,但这也意味着,倘若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便要面对那注定会重复、且重复无数遍的生活,即便枯燥之极也无法挣脱。 一个人,从永生不死,到遍历盖亚表面的一切,究竟需要多久; 或者换一个说法,究竟,能撑多久。 时间,不论是一千年,一万年,还是一千万年那样久,自己所经历的,从醒来到互动的所有这一切,仿佛时针轮转,日月东升,去而复来永无休止,这样的人生, 简直比两眼一闭,就此掉落到车外,更加恐怖。 。 正文 第六六四章 资源 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的话,究竟是什么含义,在想明白这一切后,方然才真正洞悉。 摆在眼前的难题,不是记忆迁移,也不是记忆丧失,恰恰相反,一个即将在时间轴上无尽前行,度过无穷久远人生的当事者,面对无限增长的人生记忆,与无限乏味的人生体验,该当何去何从,他、或者她,又是否能忍受。 忍受,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任何事情,一旦被扩张到无穷大,都是巨大的恐怖。 前路,何其艰险,那么要为此而放弃永生的努力,接受死亡的救赎吗, 开什么玩笑。 恐怖的前景,念及至此,让阿达民感到畏惧,但,逃避绝不是解决之道,恰恰相反,这一意味深长的可怖前景,提醒着方然,让他意识到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其内禀意义远比他已经认识、总结的,更加深刻。 关于永生,关于无限长的生命,迄今为止,人类对这一领域的认识, 仍相当肤浅,有待深入。 即便面对如此恐怖的前景,在西历1506年,似乎即将亲自碰触“永不下车”奇迹的管理员,也没有方寸大乱。 一切,系于科学,探索自然规律的工作不能懈怠,这是应用的应对之策。 出于这种考虑,在北大陆战事正酣时,方然仍会每天拨出一些时间,与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们会面,听取报告,制定规划,让自己跟上时代的脚步。 “强人工智能”是否能取代人,进行一切科学研究,答案或许是“yes”。 但现在,规模庞大的“盘古”仍用于战争,除此之外,位于nep_791、现已搬迁至西伯利亚的“强ai初号机”、“二号机”,除非投入巨大资源进行改造升级,扩充算力与物理内核,否则也没法投入实用。 所以,至少在眼前,gpl大区的科学研究仍必须仰赖人。 一边是战争,一边是科研,除此之外的其他开销,自不必说,阿达民都慎之又慎,动机,则已不仅仅局限于对胜负的忧虑。 时至今日,方然已无法确定,甚至求助于“强人工智能”也无济于事,他完全不清楚盖亚表面的生态环境,自然资源,人类赖以开展一切生产与生活的基础,在盖亚大战、掠夺开发的压迫下,能坚持多长时间。 这种担忧,如果是在旧时代,必会招致一大批人的嗤笑,认为是“杞人忧天”。 这方面的突出例证,方然记得很多,大多数人都知道的有“石油枯竭论”,大约流行在西历十四世纪初。 当时大多数研究者都认为,石油,作为一种远古生物变质而成的不可再生资源,在盖亚地壳中的储量有限,不仅如此,其中可能被人类开采的储量,更加紧张,以当时的世界石油年产量(近三十亿吨)测算,至多五十年,全世界的石油就将枯竭。 从那以后,几十年时间过去,全世界的石油年产量一直在攀升,探明储量也在攀升。 在全面核战前的时代,相关研究普遍认为,石油“或许在五十年、甚至三百年后才会枯竭”。 一种曾被认为几十年后枯竭的资源,高强度开采了几十年,现在却仍然“还有几十年就会枯竭”,这未免太荒谬。 由此,让相当一部分人的认知,出现偏差,程度较轻的只是对科学表示怀疑,进而认为石油资源十分富裕,自自己的短暂一生中,绝对无须担忧。 考虑到凡人的一生,至多几十年、上百年,这想法倒也有几分道理。 而另外一部分人,认知则出现重大谬误,不仅否认石油资源的宝贵性,甚至认为,石油并非源自古生物沉积,而是从地壳深处涌出的“太初物质”,按照这种理论,盖亚表面的石油资源是源源不断的,根本就不会枯竭。 这一理论,直到西历1506年的今天,也未能被证实、或者证伪; 只因盖因管理员们无暇他顾,不会消耗资源,支持这类没有眼前利益的科学研究。 但,身为gpl大区的管理员,头脑清醒、思维敏捷,是起码的素养,方然对石油这一关键资源的前景,则深感忧虑。 且不论石油究竟是怎样形成,一个明摆着的事实,是无从回避, 那便是盖亚表面的油田,一旦开采枯竭,至少在人类文明的时间跨度内,并无法复活。 不论石油是源自远古生物的沉积(不可再生),还是源自地壳深处的碳氢化合物(可再生),这些猜测,都无法反驳“油田一旦枯竭,就无法再开采”的现实;另一方面,盖亚表面的剧烈地壳运动,分明又未发生,两者结合,结论就再明显不过 不论长远看来,石油,是一种历史的机缘巧合、无法再生,还是地壳深处涌出的财富、源源不断, 放到眼前的几十年,甚至,全面内战的若干年之尺度上,结论都是一样的。 不管研究者们怎样天马行空,现实则是,人类现有技术能开采的石油总量,很有限,在战争等因素的破坏下,这一总量的真实情形,更会愈发窘迫。 盖亚表面的石油,到今天,单gpl大区的年开采量就达到惊人的3,600,000,000吨。 北大陆的aa大区,也必不遑多让。 至于其他地方,一方面,或然存在的割据势力,必然也在拼命开采,即便皂人出没的南大陆、遍地达利特的天竺,发达程度极低,那些第三次盖亚大战的遗留痕迹,打穿深井、暴露地层而引燃的熊熊大火,迄今也未曾熄灭。 一切现状都令人不安,但,考虑到目前的石油探明储量,多少总还可以支持一段时间。 相比之下,现代文明与生产体系所需的,从菱镁矿到石英砂的种类繁多之矿藏,情形则参差不齐,照现在的情形继续下去,不少种类很快便会遭遇“断炊”危机。 在足够长的时间线上,资源危机,迟早是一定会来。 与凡人的朝生暮死、不问后事相比,阿达民的眼光,忧虑,都更加长远, 因此而需要面对的,也并非眼前的水资源、磷肥矿之枯竭,造成的一些麻烦,而是在足够长的时间尺度上, 盖亚表面的几乎所有资源,都会被开采枯竭,最终彻底断绝。 。 正文 第六六五章 耗散 随着现代文明的一路狂飙,盖亚的自然资源,迟早会耗尽。 这,不仅是阿达民,也是gpl大区之研究者的判断,这判断,着眼于未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之后,盖亚表面会发生的情形,而非只关注眼前。 如果只看眼前,身为gpl大区的管理员,方然对治下大地的资源状况还是有相当把握,绝大部分自然资源,在未来几十年、几百年内,并没有断绝之忧,哪怕消耗量惊人的石油、天然气等化石能源,也是如此。 但是,基于前面的分析,任何一种无法自然再生的资源,都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自然资源,在人类的认知体系中,分为“可再生”与“不可再生”两大类。 其实从性质出发,“不可再生”,并不是指这种资源在盖亚表面,只有一次生成的机会,而是站在人的立场上,这种资源一旦消耗,便无法再补充。 可再生资源,则是指在人类习惯的时间尺度上,认为其无穷无尽,只要不去阻断资源的循环再生,也不进行掠夺性、毁灭性的开发,那么,可再生资源并不会成为一个群体、一个文明生存发展的严重瓶颈。 譬如淡水,在盖亚表面的自然气候下,便是一种时刻循环、再生的资源。 但是,很遗憾的,对人类文明有价值的大多数资源,在现代文明的短暂时段内,都几乎无法再生,消耗一点就少一点,最终必然枯竭。 这方面,其实并无须列举艰深晦涩的案例,事实上现代社会依赖的每一种不可再生资源,其“不可再生”的性质,都很显明,从石油、天然气,到铁矿石、铝土矿,再到铀矿石与磷肥矿,人类的做法,通常都是将富集物采掘出来,加以利用,其间,可能还有若干次回收再利用的勉强挣扎,但到最后, 无一例外的结局,却都是让这些曾富集的物质,近乎均匀、或者不那么均匀的,分布在整个盖亚表面。 煤炭燃烧,铀235裂变,从化学、或者物理的角度,确乎是一种消耗。 这种灭失的消耗,是实打实的,普通人都能明白。 但即便没有这种灭失,譬如,黄金的开采与使用,关于黄金的几乎全部用途(如果不是100的话),都没有让au这种物质凭空消失,从这种角度,似乎黄金也变作了一种总量守恒、可以再生的资源,其实却大谬不然。 黄金在地壳中的富集,需要特定的地质变迁,与漫长的时间。 开采出的黄金,不论加工成首饰,还是用于现代电子工业,在一圈圈的循环利用当中,始终在不可逆的耗散到环境中。 本身化学性质十分稳定,细微的au颗粒,从首饰、金手指上磨损掉落,也几乎不会与环境中的其他化学物质发生反应,而始终维持单质形态。 这些细微的au颗粒,极大概率,将永远在盖亚表面游荡。 黄金的从矿床到大地之旅,对盖亚表面的绝大多数自然资源,都一样适用,除海量存在的碳、氢、氧等轻核物质外,大多数构成自然资源的化学元素,都没有能力参与循环,一旦化为微粒播散到盖亚表面,回收的概率便近乎于零。 钢铁,是如此,铝合金,是如此,遍布盖亚的塑料,同样是如此。 极端情况下,站在一介管理员的立场上,遥望近乎无穷远的未来,盖亚表面,迟早会因规模、烈度趋于无限的人类活动(或者说“那个人”的活动),而变为各种物质均匀、或者不那么均匀分布,彼此无间混同一体的, 垃圾荒漠。 一旦考虑到久远的未来,再考虑到,从含量极低的环境中,富集某种物质,这样做的费效比会是多么的低,根本不具有现实可行性。 何况,即便“那个人”想这样做,回收过程本身,一样要消耗能源、资源, 回收的资源数量,恐怕,还不如消耗的多。 纷繁芜杂的资源消耗之大趋势,根本上讲,并无须探究细节,一切都在熵定律的笼罩之下。 漫长地质过程中富集起来的资源,被人类活动开才出来,继而,在使用过程中被分散、稀释到环境中,是不可逆的过程。 相反,要让这些分散在盖亚表面的物质,重新富集, 则需要大规模的地质运动,且不说眼前根本不可能,即便真的发生,也将会是远比《2012》更剧烈的浩劫。 一旦深刻意识到这点,阿达民心中的紧迫感,便再度加剧。 今天的盖亚,经历过十余年的割据时代,管理员驱策的“全产机”体系极其活跃,且不论资源开发、还是地貌改造,几乎完全不计后果,因此而带来空前严重的环境污染与资源破坏,其程度,着实令方然始料不及。 毕竟,在掌控nep、乃至gpl的十几年时间里,在生产过程的组织方面,他几乎一概干预,甚至不加过问。 而apos、“全产机”体系,以总产出与效率最大化为目标,在制定策略时,近乎将环境保护、资源保护完全抛诸脑后,掠夺性、破坏性甚至毁灭性的工程项目,层出不穷,迅速将盖亚变为污染遍地、垃圾成山的狼藉模样。 这方面,粗略浏览一下报告,方然就被gpl大区的“全产机”所震惊。 提炼黄金,用于电子与机械工业,为获得这样一种稀缺的材料,成本低廉、但对环境破坏严重的混汞碾,在矿区随处可见; 坑口电站,焚烧地层中的煤炭发电,为“在未来十至二十年间获得最佳收益”,apos的工程根本未抵达煤层深处,而是浅尝辄止的点燃浅表煤层,用效率低下的燃气轮直推法去驱动发电机组; 至于说,人类在盖亚表面活动,所需要的一切基础,从农田、森林到湖泊,再到浩瀚海洋的凡此种种,但凡毗邻apos,也全都充斥着成分复杂的污染物。 gpl,面积两千七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区,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域,如今已低于3。 而讽刺的是,就是这样的低于3,也只是因为战争,交战双方的“全产机”体系无从建设,而“遗留”在犬牙交错战线周边的土地。 正文 第六六六章 人口 这些土地,尽管一时还没有被污染,也遍布从地雷到残骸的威胁,条件同样恶劣。 今天的盖亚,已几乎不复为人类的居所,生命的摇篮,即便用不着看报告,阿达民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却仍难免心生伤感。 gpl与aa的战争,还将持续多久,到一切尘埃落定时, 盖亚,可还能被拯救吗。 方然不知道,他能做的,也只是查看“盘古”的战略决策,等待战争的结束。 西历1506年,第四次盖亚大战爆发的第七个年头,在这一年时间里,北大陆战火重燃,“紅军”与“伊甸军”都损失了上千万作战单位,却仍不分胜负。 阿达民在渐渐失去耐心,对此,“盘古”则不为所动,不过,按其提供的最新战略推演,盖亚净土大区可以在明年发动一场决定性的进攻,如果进展顺利,或许便能一鼓作气,将盘踞北大陆与南大陆的aa击垮。 阿巴拉契亚大区的中枢,在北大陆,这是方然的判断,也得到一系列情报的证实。 强人工智能的话,作为阿达民,方然也只能选择相信。 至于gpl大区在1506年的主要进展,还是在西线,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后,当年9月,部署在尤洛浦区的“紅军”武装力量,大举北伐,在高烈度的火力准备与持续空袭屏护下,仅用不到二十天时间,就在蝇吉利海峡上构筑起几十座浮桥。 面对“紅军”的猛烈攻势,盘踞蝇各烂的之“海盗”,竭力还击,却根本就不是对手。 到当年10月,百万“紅军”已跨海登陆蝇各烂的,以近乎绝对的数量与火力优势,清扫疑似“大西洋海盗”的乌合之众。 战斗中,坐镇西伯利亚的阿达民,不出所料的在战场监控视频中发现,“海盗”的武装力量中也有人类出没。 “大西洋海盗”,在全面核战后的时代,是一支特殊的割据势力。 此前对“海盗”关注有限,现在,动用“紅军”清剿,盖亚净土大区逐渐搜集到更多资料,分析表明,与占据大片陆地的寻常割据势力不一样,“海盗”组织应该有很多据点,分散在世界各地。 其存在至今的原因,是依靠海上力量与陆地、空中力量的不对称特性,在诸多割据势力争霸的夹缝中生存。 蝇各烂的,怎么说也有几十万平方公里,“紅军”调查发现,这一片岛屿在西历1490年代初,并未被“大西洋海盗”占据,后来,随着尤洛浦大地的兼并战争,愈演愈烈,原本以袭扰、劫掠为战术的“海盗”才趁机发难,占领了这片岛屿。 战斗,从九月末进行到十月中旬,在这期间,“紅军”的推进速度很快,也陆续从暗无天日的“海盗”沿岸据点内,解救出不少民众。 民众,是乐观的说法,在方然看来这分明就是一群奴隶。 不,甚至可以说,这些饱受折磨的民众,在“海盗盘踞地带”的待遇还不如奴隶,至少奴隶主还需要奴隶辛苦劳动,多少拥有些技术的“海盗”则主要用他们来泄域,凌虐取乐,甚而造成“食用肥皂”。 维持武装据点,纠集战舰四处袭扰,掠夺的人口与资源用于消耗,对“海盗”而言,这仍是一种堪称怪异的运转方式。 至于说,眼下的“大西洋海盗”,究竟维持怎样的组织方式,头目又会是谁, 方然则意兴阑珊,他只下令,让“紅军”把一切非奴隶、牲口身份的人,统统干掉,用拉网式扫描的办法,彻底清剿蝇各烂的。 海盗,其中的极少数,或许会拒绝同流合污,但这样的概率实在太小。 与其费力一个个甄别,假以时日,恐怕好几年都梳理不清,还不如统统格杀,以绝后患。 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到1506年底,蝇各烂的及周边诸岛,已被“紅军”完全占领,接下来,除彻底清扫岛上的“海盗”势力外,阿达民也吩咐“盘古”留意,在蝇各烂的是否会有幸存至今的末日避难所。 海盗对蝇各烂的,虽是占领,却因兵力匮乏而一点也不上心,除海岸据点外,并未建立起对陆地的完全监控,避难所因此而可能逃过一劫。 解救民众,与零星发现的避难所,让gpl大区的定居点、r_933等设施,人口缓慢提升。 不过,所有这一切加起来,预计也不过才100,000~120,000。 数字,如此至少,一开始方然还没反应过来,经asa提醒,他才猛然间意识到, 事态发展到今天,盖亚表面,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 盖亚净土大区的定居点内,有两千多万民众,南方大陆与天竺的皂人、达利特数量不详,但,在传统农业都不复存在的条件下,人口也不可能太多,除此之外,便是肆虐大洋的“海盗”据点内,多少还有一些人口。 至于说,迄今为止未被发现的避难所,与状态神秘的西大陆,还会不会有一些人口,方然则基本不报什么希望。 就算新发现避难所,里面的人,也活该被当做实验“材料”,并算不得人口。 所有这些状况,综合在一起,组合出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 今天,盖亚表面的人口,倘若将皂人、达利特排除在外,竟然仅存不到三千万之众。 三千万,甚至还不到三千万,相比于仅仅二十年前的西历146年,差距悬殊,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恐怖。 全世界的人口,从八十亿急坠至不足三千万,前一阶段是全面核战的恶果,而在最近十年来,“全产机”与“强人工智能”的能力提升,又驱使着管理员们节约资源、清除同类,继而在盖亚历史上第一次,将人类变作了“濒危物种”。 这种设想,并不是耸人听闻,事实上方然还很有一些后怕, 他在想,倘若自己没有出于保存文明的动机,而维持gpl大区的定居点,事态又将如何。 如果,仅仅是如果,在得到“盘古”这样的强人工吹能后,自己也断然清除一切同类、将gpl变为无人区, 那么到今天,盖亚表面的人口总数,便会进一步下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正文 第六六七章 使命 当管理员掌控“强人工智能”,再辅之以apos、全产机,无须与任何同类打交道,便可以满足其一切需求。 无须与同类打交道,因而,无须维系任何社会。 极端情况下,正如北大陆的“伊甸军”,与尤洛浦的“十字军”那样,铲除所有人类,彻底杜绝风险,倘若所有管理员的步调一致,到今天,盖亚表面的人口数量甚至会跌落到不可思议的100以内。 除此之外,在南方大陆与天竺,游荡的皂人、达利特,是否还可以被称为人, 阿达民并说不上来,反而觉得,执行灭绝策略的管理员,分明已经与传统定义上的“人”分道扬镳,不再能被称为“人类”。 一旦异化为非人,灭绝人类,便是自然而然的念头。 但方然却没这样想,至少,他毫无疑问的自认为“仍然是人”,继而,对盖亚表面之人类数量的急剧跌落,与很可能彻底灭绝的可怕前景,感到恐慌,因此而吩咐gpl大区的研发机构加紧搜集样本,采集数据。 人类,不论还有多少孑遗,其dna、胚胎、等样本,都必须妥善保存。 继apos让自身摆脱“社会”之后,凭借“意识模拟器”,看起来自己即将又一次突破陈规,摆脱注定衰亡的“躯体”,但,这并非方然的初衷。 初衷,只为永不下车,而非成为某种异类。 如果有可能,自己还是更愿意以一个人的身份,永远活下去。 “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这句话,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在方然眼中,一个徒然留存文明符号、印记,却没有人存在的未来,是极其恐怖的。 哪怕今天盖亚表面的孑遗,出于种种原因,并无法在浩劫中幸存下来,假以时日,当文明接近、并最终跨越那否极泰来的奇点,“那个人”也将用自己的双手,从零开始,建立起一个崭新的人类文明。 未来,是光明的。 迈向未来的过程,跨越奇点,则既痛苦又漫长。 人类文明,在西历1506年的时间节点上,已经走过漫长的岁月,再向前去,还有多久抵达奇点,抵达那决定全人类命运的一刻。 方然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心头发紧,艰于呼吸。 三千万人口,或许,更多一点、更少一点,对跨越奇点而言,这数字仍然太庞大,带来的未知风险也太高。 为了明天,为了未来,“那个人”别无选择,而只有放弃今天的一切, 放弃这世界上的所有孑遗。 …… 放弃一个人,一个沧桑的群体,乃至一个饱受劫难的时代,抉择何其艰难。 一切问题的核心,仍然是那句拷问 当一个人,拥有空前强大的力量,掌握永不下车的奥秘,他、或者她,选择作壁上观,眼睁睁看着死神将同类一个不剩的全部戕害,这种行为,究竟算不算杀戮,算不算是亲手将所有同类,推下疾驰的时间列车。 这问题,即便思考再多次,也没办法回答。 随之而生的,则是沉重的宿命感,意识到自己肩负的伟大使命,何等艰巨,何等痛苦,何等悲壮,又是何等的至关重大。 带着这样的宿命感,使命感,西历1506年9月19日,阿达民开始行动。 在多次咨询“盘古”,确认盖亚净土大区有能力赢得战争,彻底消灭“伊甸军”,最终一统盖亚之后,着手为即将到来的明天做铺垫,阿达民向苟活于gpl个定居点内的民众,发布《告盖亚净土民众书》。 宣布自即日起,逐步提升民众的日常生活保障,直至恢复到战前水平。 并,告知民众,在盖亚净土大区取得胜利,完全掌控盖亚后,将实施规模空前的“净土计划”,恢复生态环境,彻底改造盖亚表面, 将盖亚改造成一片真正的“净土”。 因净土计划的需要,即日起,gpl大区内,不再允许新增任何人口,并采用技术手段确保这一要求贯彻执行。 拒绝新增人口,不论阿达民是如何考虑,确乎在民众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生存,繁衍,绵延不绝,当一个群体中的所有个体,都迟早会死,断绝繁衍意味着什么,简直不问可知。 民众的种种情绪,借助asa,地下世界的方然一目了然,但也没有做进一步的说明。 向注定将要下车的人,名言其宿命,是否有助于其控制情绪呢,这当然不能奢望,相反,自己现在日理万机,也的确没办法顾及这些琐事。 一切问题的核心在于, 假如,按管理长、李铁兵的指引,以“所有人都获得永生”为基础,建立起一个崭新的文明, 文明中的每一个体,都将拥有无限长的生命,因而需要在延续至无穷远的时间线内,都有足够的资源。 那么结论就很显然 这样的文明,绝对无法承受指数增长的“繁衍”,而必须严控个体的数量。 生与死,繁衍与衰亡,仿佛一枚硬币的两面,亘古以来便是生物延续的铁律,只因一切终将消逝,唯有繁衍,创造出新的、同时亦注定将消逝的新一代, 才能让生的奇迹,绵延不绝。 但是,一旦拥有了无限长的生命,便无须再遵循这铁律。 甚而更进一步,考虑到盖亚、恒星系、银河,乃至可视宇宙的有限,还必须限制、乃至完全杜绝繁衍,才不致出现灾难性的后果。 四十亿年的演化塑造,生与死的较量,一刻不停,锻造出盖亚生物的强大繁衍力。 越是生死无常、时光短暂的个体,繁衍,越是生存的头等大事,细菌分裂,孢子释放,鱼卵随波逐流,幼崽呱呱坠地,盖亚生物圈的无数个体,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演绎这生命的奇迹,让生命之树分出近乎无尽的叶芽,去对抗宿命般的凋零。 繁衍,让生命薪尽火传,是每一种生命的天性,也是生命与死亡相连的纽带。 即便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类,也是如此,漫长岁月里的一千亿前人,皆是如此,不论每一个人的人生,怎样跌宕起伏,这一千亿逝去的生命,终究还是化为通天塔的砖块,摩肩接踵,彼此相连,直刺未知的无尽苍穹。 。 正文 第六六八章 指责 降生,与死亡,一枚硬币的两面,这真是恰如其分的比喻。 自有生命以来,两件事便天然的捆绑在一起,有生,则有死,一切物种的生生不息,才得以让自身避免灭绝的厄运。 但是当死亡,成为一种可以规避的结局,与其鲜明对立的“降生”,便因此而失去价值,甚而更由于现实条件的约束,成为横亘在永生之路上,一道临阵反水的障碍。 当人类触碰到永不下车的奇迹,放任降生的进行,盖亚,迟早会被填满。 “你们要多多繁衍,填满盖亚。” 一个何其朴素而原始的理想,但,却分明不切实际。 从古至今,繁衍,都是人类的头等大事,平均到每名妇女的生育数,都接近自然条件能够支持的极限,尽管如此,千万年的漫长岁月里,人类种群的数量始终没有极大的增长,反而在进入原始文明后,因战争等因素而频繁起落。 直到西历十二世纪初,工业革-命兴起,人类将前一段时间积累的科学技术,转化为切实的生产力,民众的生活水平逐渐提升,人口才随之爆发。 到西历十五世纪,人,已充斥盖亚表面。 尽管距离“填埋盖亚”还有很大一段距离,自然环境的承载能力,却已接近上限,倘若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不出几十年,现存的社会秩序便将崩溃,稍有风吹草动,大量缺乏自给自足能力的人口便将难以为继。 从竭尽全力繁衍,仍数量有限,到泛滥成灾、使盖亚不堪重负; 这一转变仅用了不到三百年,十二代人。 再后来发生的一切,对盖亚而言,也不知是幸运、还是灾祸 遍布盖亚的八十亿人口,被自动化、智能化的大潮荡涤,在全面核战中遭遇灭顶之灾,继而,在核战后的时代渐渐消亡。 过去的历史,阿达民仍历历在目,让他意识到,随着“永不下车”奇迹的降临,人类,倘若仍允许繁衍这一行为发生,新增的人口,不论趋势怎样平缓,长此以往,都会将疾驰的时间列车彻底挤爆。 只进不出,对盖亚而言,只会是一场灾难。 可笑的是,在旧时代,对永生,无限长的生命,还有不少人因此而心存反对。 这种颠倒因果、用后果倒推原因的思维方式,确乎相当流行,实则荒谬,客观世界的变迁,只遵循客观规律,不会因任何人的主观意愿而改变。 如果说,对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确乎有了“改变自身命运”的错觉,那也只不过是因为,其主观的意愿,恰好符合客观规律,恰好与客观规律决定的方向相符,因此而得以顺利实施,仅此而已。 这一点,在通往永生的荆棘路上,跋涉多年,方然简直一清二楚。 自动化,人工智能,生化仿真人,人体细胞克隆,乃至世界局势的变迁,盖亚大战导致群雄并起,直到今天的管理员之生死相搏…… 这一切,任凭再崇高的理想,再坚强的意志,也决然无法与之相抗,逆势而行。 无限长的生命,与繁衍的增殖,彼此冲突,这是一条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但,人类却决不可能因此而放弃永生的梦想。 此时此刻,身为阿达民的自己,只能在两者之间做出权衡; 禁绝人类的繁衍,便是唯一可行的抉择。 道理,如此分明,做出断绝后的阿达民,却感到了一丝怅惘,乃至悲怆。 自己之所以这样做,颁布禁令,不再让民众繁衍出新的后代,其实也另有考虑,虽然这种考虑,会让他想起一句曾经的感慨,念及至此,还是会让五十三岁的男人唏嘘不已,为全人类的命运而嗟叹。 “代替未来的子女,放弃生而为人的权利,正是身为父母所能给予子女的, 最深沉的爱。” 此时此刻,面对“强人工智能”,面对“意识模拟器”,面对人类中绝大多数,除“那个人”之外一概将会承受的结局, 这句战栗的感慨,简直便一语成谶。 子女,新的生命,是懵懂无知的,并不该到世上来直面这一切。 即便这样的降生,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已发生过无数次,但今天,整个世界的面貌已天翻地覆,让一个人降生,逐渐成长,产生自我思维,明白什么是生与死,意识到自己终将掉进死亡的深渊,最后在恐惧中告别这世界…… 这种事,在过去的岁月里,实属无奈,只因一切生命都无法对抗死亡。 唯有如此残酷的延续,才能保有抗争的希望。 但是在今天,一眼望去,永不下车的奇迹已遥遥在望,让那些注定没有机会担当守夜人、跨越文明奇点的芸芸众生,降生到这世上, 便是一种极端的不负责任。 倘若自己不下达命令,让gpl、继而让盖亚表面的这一行径,完全禁绝,很快,不出三十年,二十年,甚至不出十年,人类便不得不直面这些呱呱坠地之后代的指责 “明知来到世上,必然遭遇死亡,又为什么让我们走这一遭,来经历这一切?” 难道我们生出来,目标,便是为了去死吗。 这种拷问,放在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无从立足,只因千万年来的生命延续,便是如此,可是在永生即将到来的今天,任何人,任何群体,都无法承受这样的指责,只因其的确是残酷的现实。 当这世上,的确存在一种手段,一种救赎,能够让畏惧死亡的人,永远活下去; 凡夫俗子,却没资格动用这手段,而必须要死掉, 这是世上最大的不公平。 念及至此,想到已经降生的三千万民众,阿达民心下黯然。 同时,也下定了决心,不论这一决断会招致怎样的后果,都必须将其坚决推行下去。 如若不然,一旦永生的奇迹降临,那些在曙光乍现之后,仍然被召唤到这世上的无缘永生之人,会怎样痛苦与绝望,又怎样呐喊与控诉, 一切,都将会是文明无法承受之重。 。 正文 第六六九章 拉锯 命令下达,一步步执行下去,文明,距离涅槃的奇点又近了一步。 广阔的盖亚净土大区,一座座研究机构里,白大褂们,在科学的征途上跋涉,向着永不下车的目标迈进。 而在硝烟漫天的北大陆,战争,依然如火如荼,西历1506年的时光注定被钢与火充斥,机器人漫山遍野,无人机蔽日遮天,无数光束与弹丸飞舞,在血色苍穹下交织出一片色彩斑斓的死亡天幕。 “死亡”,在这里很突兀,残酷的战争持续了一整年, 人类的伤亡数字,却仍是零。 交战双方的几千万机器大军,不论“紅军”、还是“伊甸军”,无人化程度都已达到100,地下世界中的管理员,安全无虞,只需坐看两支规模空前庞大的武装力量,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全力相搏。 枪林弹雨,光与火照耀的大地,战线每一分钟都在错动,却始终原地拉锯。 一场彻头彻尾的消耗战,正在北大陆进行,gpl与aa大区的武装力量源源不断运抵前线,然后,以无法置信的速度被消耗殆尽。 “盘古”反馈的数据,在这场南北战争中,“紅军”每天的损失都在100,000以上,即便计入战场抢修与回收利用的数目,统计下来,在西历1506年也将有逾一千五百万作战单位,被战争巨兽吞噬。 但,就算是这样可怕的消耗,依赖彻底暴走的“全产机”体系, “紅军”的编制仍在逐月上升,并在1506年11月12日突破40,000,000大关。 一边恶战,一边膨胀,“紅军”的发展态势异乎寻常,对比gpl与aa大区的战争潜力,这却又是水到渠成般的事实。 对四千万的数目印象深刻,方然并询问asa,“伊甸军”的编制如何,得到的答案则是“约三千万”,不论具体数目,会在此基础上波动上百万、甚至几百万,但,“伊甸军”显然居于劣势,这判断还是有相当把握。 一言以蔽之,当下的北大陆战局,并非“伊甸军”不想改变力量对比, 而是它们根本就做不到。 四千万对三千万,撇开一些作战平台的效能、参数对比,与双方强人工智能的差距,盖亚净土大区的胜算仍然不小。 随着gpl的“全产机”隆隆运转,差距,还会越拉越大。 那么接下来,是否可以期待一场气贯长虹的突击,从哈德孙湾一直打到火地岛,彻底肃清aa大区的敌对力量呢,对此,“盘古”仍气定神闲的抛出原方案,其中明确指出,该计划到1509年才能实现。 这份报告,自己以前看过一遍,更浏览过多次,方然其实并不太满意。 用人类文字,报告书竟长达943,872页, 这一百万页、字数超十亿的大部头,他恐怕十年都看不完。 关于“盘古”,反正强人工智能的思路,自己身为一介人类也根本无从追随,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方然只抽出时间,利用asa来解析这份报告。 重新让“盘古”出具报告,或许会干扰其运作,战事正酣,他并不想冒险。 粗略梳理过这一份资料集合,交叉印证,方然才大概抓住“盘古”这份战略方案的要点,然后才意外的发现,从西历1505年、也就是去年开始,盖亚净土大区便开始拨出相当数量的资源,投入到海军建设方面。 海军,曾几何时,被阿达民认为是一种多余,如今却世易时移。 结合报告中的叙述,稍加思考,方然便能明白“盘古”的大致构想,而非实施细节。 在南下攻打aa的进程中,单凭陆地推进,恐怕不会很顺利,只消看一眼世界地图,从原联邦国土向南,北大陆的幅员逐步收窄,只有越过一条狭长的南北大陆连接带,才能将战火蔓延到南大陆。 在狭长地带,不论进攻一方、还是防御一方的兵力,都无从施展,也相对容易封锁。 仅仅依靠陆地攻势,恐怕,待“紅军”推进至连接地带,便会陷于漫长的胶着,即便最终一定能击败aa,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相比之下,“盘古”的战略构想,则复杂而多变。 一条整体的脉络,是在原滨海边疆大区的“红海军”基础上,利用前期预言的成果,扩充规模、提升战力,在集结起足够庞大的海上力量后,便穿过由gpl武装力量控制的北冰洋,在“海盗”势力极大削弱的大西洋沿岸,发动进攻。 结合南大陆的地貌、气候、资源等情况,应该说,这一设想相当合理,至少比从太平洋沿岸进攻要好得多。 对基础菲薄的gpl而言,迅速打造一支强大的“红海军”,需要消耗巨量的资源。 不过,即便因扩充海军,而挪用部分gpl大区的战争经费,这一点,也在“盘古”的预期之内,对阿达民则尽量简单直白的解释,在拥有远洋海军后,可想而知,aa大区将被迫强化海岸防御带,同样会消耗大量资源。 一旦将对手拖入消耗战,比拼资源,作战平台数量,乃至大区战争潜力,盖亚净土大区的胜算就会加大。 花费不少时间,大概了解这些策略,方然对“盘古”又多了几分敬畏。 不仅如此,在阅读报告所附的资料时,他还被gpl大区的海军建设规划吓了一跳。 从西历1503年起,目标节点,是西历1508年末,这份相当于五年计划的“红海军”建设规划中,列出了一份相当详尽的预期目标 预计到1508年,红海军将有多用途导弹舰四百五十艘(满载排水量大于8,000吨); 攻击舰一百五十艘(满载排水量大于13,000吨); 防空反潜舰一百五十艘(搭载无人机约六十架,满载排水量大于45,000吨); 机动式海上要塞二十五座(搭载无人机三百架以上,满载排水量大于200,000吨); 抢滩型、船坞型、两栖型对陆攻击舰一千两百艘(满载排水量2,000至46,000吨); 攻击型、巡航导弹型、弹道导弹型潜艇六百五十艘, 以及上千艘排水量与功能各异的保障、通讯、近岸巡逻与特种用途舰艇。 。 正文 第六七〇章 选择 这样一份清单,让阿达民看得有些头晕,他分明发现,按“盘古”的这份五年计划,到西历150年,盖亚净土大区的“红海军”舰艇吨位将达到50,000,000吨,相当于旧时代世界第一海军——联邦海军的十倍以上。 既然有这种计划,以“盘古”之力,方然相信这一切能变为现实。 而且,他当然也不会幼稚到,真以为“红海军”的总吨位会膨胀到五千万吨,除非始终不出击,只顾在港口中屯兵。 一旦海军初具规模,在大西洋沿岸发起进攻,损失,是必然会有,想必还会很惨烈。 不过要想真正威胁到aa大区侧翼,甚而在一些地带,发动登陆作战,“红海军”的规模必须足够庞大,才能投送规模足够大的部队。 一份空前、很可能也是绝后的海军规划,让阿达民开了眼界。 原来,即便每时每刻都在准备战斗、或者正在激战,自己掌控的盖亚净土大区,apos、“全产机”体系的能力,仍一天天的发展壮大,甚至有能力在几年时间里,建造出几千艘大中型作战舰艇。 相比于舰艇的建造,反而是港口,锚地、乃至潜艇基地等一切辅助支援设施,将会严重匮乏。 一切都交给“盘古”打理,五千万吨“红海军”,几千艘战舰浩浩荡荡杀向南大陆的景象,何其其实磅礴,方然却有点意兴阑珊。 只要能打赢,一切都好,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西历1506年,《告盖亚净土民众书》发布后,不出所料的,在两千七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引发了一场烈度空前的舆论风暴。 即便在这时代,所谓“舆论”,只是回荡在一座座定居点内,由控诉与牢骚杂糅而成的呐喊,只要不主动过问,根本也传不到阿达民耳中,但,在发布《公告书》后,方然还是一直关注着对定居点内的事态。 面对命运,面对宿命的结局,一干民众到底会怎样想,怎样做; 驱使着阿达民的,不是好奇心,而是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一丝忐忑,夹杂些许不安。 阿达民,身在这样的位置,不论自己是否愿意、又是否有能力,在竭力追寻永生的征途上,总是必须决策,且每一次都事关重大。 但这些决策,真的是自己所做的吗; 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假象,只不过是命运在假人之手,翻云覆雨,间或令自己心生幻觉,觉得直到今天,自己,仍然在自我意识的驱策下,向目标迈进,其实却不过是换种形式,在演绎客观规律。 说白了,从降生到这世界上,一直到今天,此时,此刻,自己所做的一切, 究竟是自由意志的具现,还是别无选择,只有向唯一的方向前进,才有机会、有可能苟延残喘,直到今天。 自由意志,听起来,简直玄而又玄,思考中的男人却不寒而栗的意识到, 他所担心的其实正是事实。 “选择”,自由意志的基础,这种东西,在自己过去的几十年人生中,可曾存在过一次吗, 一次也没有。 看似有的选,其实,回忆过去的五十三年、或者说四十八年,生命中的每一个岔路口,都清楚的标注着“生”与“死”,不同的年纪,不同的时局,岔路口的面貌大相径庭,执着于“永不下车”的自己,都选对了路。 这,正是自己一路走到今天的根本缘由。 选择,究竟是否存在,自己很清楚这其实是有的,但却只有一次。 生而为人,是接受死亡的宿命,还是拒绝命运的摆布,这,是真正的选择,但一旦选择了“反抗”、或者“认命”,接下来,便不再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所谓“选择”,在岔路口一不小心,掉进死亡的深渊, 其实也无非是改了主意,从追寻永生,变为接受注定到来的死亡。 一旦思考到这里,方然才明白,为什么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即便经历再多困难,危险,痛苦,感伤,他都能坚定不移的走下去,直到今天。 原因很简单,不坚持,就等于选择死亡; 一旦决意要追寻永生,从下定决心时起,便不再有选择其他任何路的资格。 所以,这又有什么难,无非是在命运的岔路口,看一看哪边写着“生”、而不是“死”,然后竭尽全力往前走罢了。 但现在,情况却有一点不尽相同。 选择,在漫长岁月里,其实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再次出现于眼前。 面对选择,到底要怎么选,踯躅前行了几十年的惯性,让自己有一些无所适从,这就是方然现在的感觉。 事态是明摆着的,目前看来,倘若一切顺利进行,二十年、甚至十年之内,gpl大区便将一统盖亚,并切实掌控意识迁移的手段,进而,让自己脱离这具时刻都在老朽毁败的躯体,迈出走向永生的关键一步。 有“盘古”对抗敌人,研发机构提供技术,一切,简直水到渠成。 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内,不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只要别太离谱,别影响到科技研发与自身权力,永生的第一步,都会如期而至。 生命中第一次,关于永生,方然看到了确切的希望。 然而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身为阿达民,他却越感到纠结,不知道自己的每一次选择, 后果究竟如何。 永生,是至高的目标,其他一切都只是陪衬,这判断很有力。 但其他所有事,就真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浮光掠影,只要不妨碍永生大业,便可以任意取舍,随意决断。 就如自己发布《公告书》,而非灭绝民众,是这样吗。 还是说,自己,直到1506年的今天,仍身处一条漫长而坚韧之极的时间线内,所想所做的一切,仍未脱离既有的框架,自己所做的,所抉择的事,全都是永生之路上的铺垫,是追寻永生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一个人跋涉到今天,面对命运,面对未来,自己,究竟有没有凭自由意志选择的权力; 这个问题,近来一直困扰着阿达民, 让他怀疑自己的设想,思路与决策,隐藏着极大的问题。 正文 第六七一章 单行 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是出于自由意志,还是被命运的巨手推着向前走, 这确乎是一个问题。 带着这种忧虑,接下来,方然一连很多天都在吩咐asa,调出“滨海边疆区”数据库里,有关管理长、李铁兵的资料。 废弃矿井中的那次会面,所存记录,更是重中之重。 曾经,在和李铁兵见面商谈,并着手接管滨海边疆大区之后,方然认为自己已洞悉了管理长的思路,也完全明白了接下来要做的一切,但现在,意识到文明奇点就在眼前,无数民众即将踏上不归路的现实, 他却越来越怀疑,这一切,因自己之决策而导致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正确。 这种怀疑,在多少年的人生历程中,从未有过,现在回想起来也并不奇怪,只因别无选择,但凡不想掉到时间列车外,就只有一条生路。 但现在,面对即将降临的永生,当一个人不再需要畏惧死亡,挣扎求生, 命运的巨手,是不是就已不再会扼住咽喉,而让他、或者她,可以遵从本心,做出最理性的抉择。 那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 西历1507年初,北大陆,战争逐渐显露出胜负的迹象。 几个月里,在原联邦北方边境线一带,“?军”的猛烈攻势,让“伊甸军”损失惨重、被迫后退,扔下几百万武装力量的残骸,放弃原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土地,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建立防御纵深,准备与gpl打持久战。 aa的这一战略规划,“盘古”洞若观火,也不准备给对手喘息之机。 按预定计划,在西历1507年,“?军”应该转入战略反攻,从陆、海两个方向夹击北大陆的“伊甸军”,争取在年内占领北大陆全境。 只有这样,才能在1508年进攻南大陆。 前线的战况,对gpl大区相当有利,一切都在按自己的想象发生,现在,阿达民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除规避死亡、追寻永生之外的目标。 从1507年年初开始,方然都待在西伯利亚某地,生活十分规律,休养生息。 思考,一种静悄悄的活动,消耗atp与氧的过程却很剧烈,栖居在五十四岁的身体内,意识,或许仍然敏捷,长考却是沉重的负担,让方然格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与思维,正在一点点的趋向背离。 思考,目标很明确,作为即将成为“那个人”的自己, 倘若遵从本心,便该怎样看待人类文明的过去,如何评估现在,继而,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未来。 这种事,在过去的千万年里,其实并无须文明中任一个体去求索。 社会的变迁,文明的进动,是无数生生灭灭个体之运动的总和,假以时日,无须任何人高瞻远瞩、高屋建瓴,文明的巨轮也会自己向前。 但现在,所有这一切,却都得指望“那个人”。 文明的这一点变化,发生的自然而然,起初,身为管理员之一的方然甚至没有意识到,而完全是在废弃矿井的会面之后,才渐渐明白,今日之人类、人类文明的一切,自己都责无旁贷,这种责任,根本就没办法摆脱掉。 即便自己放弃管理员之位,终止掌控全世界,文明,也无法回到从前。 “文明走过的路,是一条单行道。” 曾几何时,早在世界天翻地覆之前,在联邦社会中隐姓埋名、暗中策划,方然就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对一个群体,一个文明,从蒙昧时代发轫向前,便不再有退路,要么螺旋上升、持续进步,要么横遭不测、无以善终,回到过去的路,是没有的,这一点,管理员们看得分明,普通民众却几乎毫无认知。 这一点,无须细致调查,旧时代诸多幻想作品里的末世、复兴,便很能说明问题。 在这些作品中,人类文明,不论遭遇全面核战、还是超级瘟疫,甚至是如《2012》中那样地质灾难,都会在一段时间的“末日”、“废土”状态后,逐渐复兴。 不仅如此,这种复兴的过程,还被想象得非常之迅速, 理由也很简单,已经走过的文明之路,再走一遍,不应该是更熟悉、走得更快吗。 设想是如此的乐观,但,他们却没有想过,天灾摧毁的是人类文明之架构,却不会将有史以来积累的科技尽数抹除。 在浩劫之后的世界,科技,极有可能并非助益,反而是一剂毒药。 原因很简单,还是那句颠扑不破的海因里希主义名言 “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应生产力。” 如果不适应,就譬如说,天灾之后的世界,从无到有、逐渐发展完善的社会体系荡然无存,作为生产力之基石的科技,便会大大“超前”与时代,这样的世界,注定无法重走旧路、回归繁荣,反而可能坠入螺旋下降的深渊。 一个很直白的例子,在浩劫后的世界,利用人类已有的研究成果,各种生物、化学与物理层面的毒物,仍可以获得、乃至制备。 而监督、管控与惩戒这些物质的社会体系,却已不复存在。 这种完全失衡的状况,事实上,反映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尖锐对立,一方面,浩劫后的人类,仍然掌握破坏力巨大的现代科技,另一方面,伴随这些先进科技逐渐发展、完善起来的社会体系,却不复存在。 当科学技术的运用,没有任何制约,接下来的世界会发生一些什么,其实并不难想象。 正是这样的一种失衡前景,让浩劫后的文明,几乎没有“从头再来”的一线希望,除非浩劫的规模之大,将社会体系与科学技术统统摧毁。 想到这一点,方然便因此而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选择, 是多么的至关重大。 选择,在交代给“盘古”时,已经做出,阿达民纠结的,则是这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从西历1507年初,到三、四月间,地下世界里的阿达民始终在思考,权衡,为这样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而绞尽脑汁。 千言万语,归结到一件事,其实这根本也不难表述, 便是“可以相信同类吗”。 。 正文 第六七二章 变故 在永生之路上跋涉多年,答案,简直一望可知,人类世界过去的几十年,乃至千万年,完全建立在“no”的判断之上,现实,也无数次验证了这答案,漫长历史,充斥谎言、欺瞒、阴谋与背叛,但凡稍读过历史便会知道。 这一切表象,背后的深层次原因,诚如管理长李铁兵所言, 是一个人的根本利益,与人类群体的整体利益,不尽契合,甚至彼此矛盾。 根据这样的判断,便宜从事,过去几十年中从不轻信任何人,一言一行的根本动机,更将同类视为洪水猛兽,这,正是阿达民的生存之道。 囚徒困境,既然绝无法改变,干脆一开始就拒绝博弈好了。 照这样的思路,一步步走到今天,接下去,如果诸事顺利,gpl很快便将一统盖亚,继而按部就班的实施浩大工程,将盖亚改造成一座只有“那个人”与新生代的,永远延续下去的人间天堂。 那样的世界,哪怕只想象一下,都将是空前的宏伟壮丽。 唯一的问题在于: 从旧时代,到新时代,人,人类,人类文明,需要付出少代价, 又将在事实上,并非理论、而是实践层面上,切实的支付多大的代价,承担多大的牺牲。 思绪,愈发繁杂,长久的思考并未让阿达民得出结论。 突来的讯息,打断思考,“盘古”向阿达民提交一份紧急报告, 西大陆列强之地的神秘势力,有了新动向。 西历1507年4月23日,准确地讲,在gpl标准时间的凌晨四时许,部署在西伯利亚南部辐射污染带一侧的“紅军”侦查体系,发现南方有不明动向,随即在多个地区遭遇不明武装力量的突袭。 突袭的规模,据“盘古”初步调查,相当有限,陆续发生在西伯利亚南部边境的冲突,更像一次烈度有限的侦查、试探。 但多年来未有动静,现在,却突然越过污染带、发动试探性的进攻, 的确很不寻常。 究竟是一次偶然事件,还是南方的神秘割据势力,另有所图,“盘古”一时间也无法给出判断,并建议阿达民,向西大陆列强之地派出无人机、发射侦察卫星。 北大陆的战争如火如荼,这时“后院起火”,对gpl可不是什么有利的情形。 短暂考虑后,方然打算接受强人工智能的建议。 西大陆列强之地,现实的讲,不论盘踞着怎样的割据势力,现在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情形,甚至于,其管理员会不会与尤洛浦大区的精条那样,已死于非命,这些现在都说不好。 但不管怎样,要说这一势力,会威胁到gpl大区的存亡,那却倒也未必。 当今时代,割据势力、管理员之间的竞争,一切全凭实力,既然盖亚表面的现有科技实力,不同大陆、不同列强之间,在旧时代并无太大差距,方然也不相信西大陆列强之地的管理员,如果有的话,会掌控什么超越时代的撒手锏。 只要科技水平相仿,或者,哪怕对手更先进一点,实力的差距, 也并非其他因素能弥补。 不过…… 就在阿达民思虑再三时,这段时间内,“盘古”又递交了一份新方案, 推翻了原先的计划,取而代之的,则是立即让滨海边疆区与乌拉尔区进入战时状态,调遣大军,准备应对西大陆可能的进攻。 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准备打仗,这一设想让方然略感惊讶,但,却又觉得这很有必要。 现如今,仍然存在于盖亚表面的割据势力之间,除罕见情形外,交流的手段一概只有战争,如nep与psk大区的合并,不说极其罕有,起码也要建立在实力的差距之上。 从这以角度考虑,实施侦察,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对手有所提防。 所以就干脆一战了之,是吗,问题在于gpl大区是否有足够实力,同时应付北大陆与中大陆上的两场战争。 这种事,自己在地下室里冥想,并无一点用处,全看“盘古”的预测。 辐射污染带南侧的大地,西大陆上,究竟盘踞着怎样庞大的力量,一切讯息都寥寥,站在gpl的立场上是很难判断。 西历1507年4月末,按“盘古”的指示,西伯利亚的盖亚净土大区之武力,开始在南线集结,纵深的作战力量陆续就位,准备应付西大陆割据势力的“紅军”编制突破三百五十万,并将在二十天内再翻一番。 初步集结的作战力量,预计编制7,000,000,让阿达民有了起码的底气。 虽然说,以眼下集结起来的三百多万作战单位,能不能抵挡对手的一波攻势,放在战线绵延数千公里的西伯利亚,委实心里没底。 但,正如北大陆的战争,只要gpl这边有所防备、不会被闪电战击垮,凭借“全产机”体系的庞大产能,打一场消耗战还是相当擅长,有望在“伊甸军”反攻并占据北大陆之前,解决西大陆的威胁。 一切准备就绪,基本上,按“盘古”的战略规划,“紅军”在四月末、五月初,便做好了防御作战的准备。 如果对手一直没有动作,到五月下旬,便可集结七百万大军发起进攻。 当神秘的割据势力有所行动,与其被动挨打,倒不如主动出击,这是阿达民与“盘古”的一致立场,然而没等gpl有所动作,派驻天竺的“紅军”便传来讯息,天竺正被西大陆列强之地涌来的机器大军进攻。 西大陆割据势力,进攻天竺,这一消息的突兀程度,简直完全出乎了方然的意料。 不管他怎样预判形势,揣测对手,也想不到西大陆势力会在试探性的进攻后,偃旗息鼓,转而对分明毫无抵抗之力、且也谈不上什么利益的天竺发动进攻。 先试探性的攻击,没找到机会,便转而大举南侵无主之地般的天竺,这一点也说不通。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西大陆势力的管理员,不管他、还是她出于何种考虑,都想要扩充底盘、扩张势力,面对严阵以待的gpl,又没有把握, 才会一反常态的进攻天竺,继而,以此为跳板,夺取更多的生存空间。 正文 第六七三章 染指 自从拥有强人工智能,作为管理员,方然越来越习惯于将一切交给“盘古”打理,自己之专注于战略意图的构建。 强ai的能力,毋庸置疑,如果说眼前的盖亚,发生一些“盘古”意料之外的事, 那应该就是当事者不够明智,或者另有隐情。 眼下,西大陆势力对天竺的进攻,在方然看来就是如此,他无法想象,在遍地达利特的天竺,会有多少立即可以动用的资源,即便在对手眼中,这确乎是一个可行的战略方向,那过去多年中,为何却又全无动静。 行为反常,一切,隐藏在厚重迷雾之后。 隔着宽阔的辐射污染带,方然并看不清楚、想不明白对手为何要这样做。 多少年来,一个人走在永生之路上,曾经以为所有“同类”的想法,都一模一样,自从成为大区管理员、一步步缔造出gpl的今天,方然不得不承认,从滨海边疆大区,到aa,再到尤洛浦,所见所闻充分证明, 人类并无法互相理解,并且,也猜不到对方下一步的动向。 就譬如说现在,于边境线屯驻重兵,陆地与空中作战单位的数量以每天120,000的幅度增长,“紅军”却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大陆势力的南进。 南下天竺,夺取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对gpl大区而言,也曾一度是可选项。 之所以没采取行动,原因,可能有很多,阿达民只知道“盘古”没推荐这一选择,其他的也不怎么在乎,反正从自身立场出发,天竺的“物产午餐肉之材料”,对盖亚净土大区而言也没什么用。 至于眼前,第四次盖亚大战亟需的油气资源,天竺也少有出产。 但,对gpl大区缺乏价值,并不意味着,天然的也一定会对西大陆势力缺乏价值。 对手猝然发难,机器大军直扑天竺,在五月间,来势汹汹的“列强军”迅速击溃了“紅军”在天竺的孱弱武装力量。 这一过程中,前线发来大量资讯,阿达民在视频中的所见所闻,相当暴力,不禁让他心头一紧,同时,却也对西大陆势力的情形,更加感到怀疑。 南进天竺,一边推进、一边掠夺,正如“盘古”与自己的推测,“列强军”此举意在搜集资源,不仅如此,大量随行的工程机器人,说明其确有打算,要长期占据、彻底吞并这片气候酷热的大地。 但是很显然,今天,盖亚表面的割据势力,已没有一个还仍然需要人口。 机器大军涌入天竺,主要的任务,显然不是战斗,驻扎此地的“紅军”武装力量十分稀少,且按照“盘古”的指示退却到天竺西北边陲。 面对根本无割据势力的天竺,装备先进且规模庞大的“列强军”,如入无人之境,工程机器人跟在武装单位之后,摧毁建筑,荡平一处处聚居地,到处制造并搜集尸体,所过之处几乎变为白地。 这种行径,看起来,与当年aa大区、与尤洛浦大区的做派,近乎一致。 行为上并无甚新意,眼见武装机器人屠戮达利特,这,对阿达民而言,多少仍是一种揪心的体验。 但要吩咐“紅军”南下,阻止这一切,现在却分明又做不到。 天竺,与盖亚净土大区之间,横亘着辐射污染带,与气候恶劣的戈壁荒漠,从gpl大区南部边境出发,要走几千公里,才能到达天竺,并不适合足以正面对抗“列强军”的庞大武力长途跋涉。 而若要“围魏救赵”,直接攻打西大陆, 则更是一场战略层面的豪赌,两线作战,徒增风险。 面对神秘莫测的西大陆割据势力,被动放手,等待“紅军”取得足够大的优势,这是相对稳妥的方案。 相反,若现在贸然出击,编制四千多万的“紅军”同时应付aa与西大陆势力,就有些捉襟见肘,倘若两边都陷入消耗战,一攻一守,事态发展就会对盖亚净土大区不利,甚至可能阴沟翻船。 眼下不宜扩大战火,但,放任西大陆势力吞并天竺,也不是办法。 看一眼世界地图便知,天竺,位于西大陆西南边陲,西大陆势力一旦将其占据,继续向西,便可以进占传统意义上的“中东”地带。 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向西,就可以染指南方大陆。 西大陆势力向西扩张,不仅能掠夺到一些资源,更重要的,会阻隔gpl大区南进的路径,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双方的实力对比也有可能逆转,站在盖亚净土大区的立场上,这更是无法接受的。 比阿达民早一步意识到这点,“盘古”的决策,是先集中力量对抗西大陆势力。 只有稳住中大陆,解决后顾之忧,才能专心一致的对付aa大区,反正西大陆的神秘力量,迟早也是要打。 决策已定,盘点“紅军”的实力,截至1507年5月31日的总兵力约48,700,000,其中三分之一被部署在北大陆,对抗“伊甸军”,另有几百万作战单位驻扎在广袤的gpl大区各地,机动兵力约为25,000,000。 两千五百万作战单位,对付西大陆势力,是否足够,方然对这一点并无把握。 在交战过程中,观察对手,强人工智能判断西大陆势力的科技水平“与盖亚净土大区相仿”,武器装备的水准也互有胜负。 但,“列强军”的规模、指挥水平究竟怎样,相关资料太少,一切就只能靠仓促实施的战术、战略侦查,加上自己的推断,在这方面,“盘古”只能给出概略的估计,gpl一方的胜率在60以上。 近似一半对一半,这种风险,阿达民并不愿承受。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拥有庞大“全产机”体系的gpl优势还会一点点加大。 而污染带以南的西大陆势力,即便占据天竺,甚至继续向西去吞并南方大陆,一时半刻也无助于提升军工产能。 综合上述条件,自1507年6月开始,盖亚净土大区就逐渐在南线增兵,暂时按兵不动,让时间的流逝来缓慢提升自己一方的胜率,除非对手大举发难,“紅军”始终只对南方之敌实施侦察、袭扰,而不发动全面进攻。 。 正文 第六七四章 遏制 自从拥有强人工智能,作为管理员,方然越来越习惯于将一切交给“盘古”打理,自己之专注于战略意图的构建。 强ai的能力,毋庸置疑,如果说眼前的盖亚,发生一些“盘古”意料之外的事, 那应该就是当事者不够明智,或者另有隐情。 眼下,西大陆势力对天竺的进攻,在方然看来就是如此,他无法想象,在遍地达利特的天竺,会有多少立即可以动用的资源,即便在对手眼中,这确乎是一个可行的战略方向,那过去多年中,为何却又全无动静。 行为反常,一切,隐藏在厚重迷雾之后。 隔着宽阔的辐射污染带,方然并看不清楚、想不明白对手为何要这样做。 多少年来,一个人走在永生之路上,曾经以为所有“同类”的想法,都一模一样,自从成为大区管理员、一步步缔造出gpl的今天,方然不得不承认,从滨海边疆大区,到aa,再到尤洛浦,所见所闻充分证明, 人类并无法互相理解,并且,也猜不到对方下一步的动向。 就譬如说现在,于边境线屯驻重兵,陆地与空中作战单位的数量以每天120,000的幅度增长,“?军”却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大陆势力的南进。 南下天竺,夺取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对gpl大区而言,也曾一度是可选项。 之所以没采取行动,原因,可能有很多,阿达民只知道“盘古”没推荐这一选择,其他的也不怎么在乎,反正从自身立场出发,天竺的“物产午餐肉之材料”,对盖亚净土大区而言也没什么用。 至于眼前,第四次盖亚大战亟需的油气资源,天竺也少有出产。 但,对gpl大区缺乏价值,并不意味着,天然的也一定会对西大陆势力缺乏价值。 对手猝然发难,机器大军直扑天竺,在五月间,来势汹汹的“列强军”迅速击溃了“?军”在天竺的孱弱武装力量。 这一过程中,前线发来大量资讯,阿达民在视频中的所见所闻,相当暴力,不禁让他心头一紧,同时,却也对西大陆势力的情形,更加感到怀疑。 南进天竺,一边推进、一边掠夺,正如“盘古”与自己的推测,“列强军”此举意在搜集资源,不仅如此,大量随行的工程机器人,说明其确有打算,要长期占据、彻底吞并这片气候酷热的大地。 但是很显然,今天,盖亚表面的割据势力,已没有一个还仍然需要人口。 机器大军涌入天竺,主要的任务,显然不是战斗,驻扎此地的“?军”武装力量十分稀少,且按照“盘古”的指示退却到天竺西北边陲。 面对根本无割据势力的天竺,装备先进且规模庞大的“列强军”,如入无人之境,工程机器人跟在武装单位之后,摧毁建筑,荡平一处处聚居地,到处制造并搜集尸体,所过之处几乎变为白地。 这种行径,看起来,与当年aa大区、与尤洛浦大区的做派,近乎一致。 行为上并无甚新意,眼见武装机器人屠戮达利特,这,对阿达民而言,多少仍是一种揪心的体验。 但要吩咐“?军”南下,阻止这一切,现在却分明又做不到。 天竺,与盖亚净土大区之间,横亘着辐射污染带,与气候恶劣的戈壁荒漠,从gpl大区南部边境出发,要走几千公里,才能到达天竺,并不适合足以正面对抗“列强军”的庞大武力长途跋涉。 而若要“围魏救赵”,直接攻打西大陆, 则更是一场战略层面的豪赌,两线作战,徒增风险。 面对神秘莫测的西大陆割据势力,被动放手,等待“?军”取得足够大的优势,这是相对稳妥的方案。 相反,若现在贸然出击,编制四千多万的“?军”同时应付aa与西大陆势力,就有些捉襟见肘,倘若两边都陷入消耗战,一攻一守,事态发展就会对盖亚净土大区不利,甚至可能阴沟翻船。 眼下不宜扩大战火,但,放任西大陆势力吞并天竺,也不是办法。 看一眼世界地图便知,天竺,位于西大陆西南边陲,西大陆势力一旦将其占据,继续向西,便可以进占传统意义上的“中东”地带。 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向西,就可以染指南方大陆。 西大陆势力向西扩张,不仅能掠夺到一些资源,更重要的,会阻隔gpl大区南进的路径,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双方的实力对比也有可能逆转,站在盖亚净土大区的立场上,这更是无法接受的。 比阿达民早一步意识到这点,“盘古”的决策,是先集中力量对抗西大陆势力。 只有稳住中大陆,解决后顾之忧,才能专心一致的对付aa大区,反正西大陆的神秘力量,迟早也是要打。 决策已定,盘点“?军”的实力,截至1507年5月31日的总兵力约48,700,000,其中三分之一被部署在北大陆,对抗“伊甸军”,另有几百万作战单位驻扎在广袤的gpl大区各地,机动兵力约为25,000,000。 两千五百万作战单位,对付西大陆势力,是否足够,方然对这一点并无把握。 在交战过程中,观察对手,强人工智能判断西大陆势力的科技水平“与盖亚净土大区相仿”,武器装备的水准也互有胜负。 但,“列强军”的规模、指挥水平究竟怎样,相关资料太少,一切就只能靠仓促实施的战术、战略侦查,加上自己的推断,在这方面,“盘古”只能给出概略的估计,gpl一方的胜率在60以上。 近似一半对一半,这种风险,阿达民并不愿承受。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拥有庞大“全产机”体系的gpl优势还会一点点加大。 而污染带以南的西大陆势力,即便占据天竺,甚至继续向西去吞并南方大陆,一时半刻也无助于提升军工产能。 综合上述条件,自1507年6月开始,盖亚净土大区就逐渐在南线增兵,暂时按兵不动,让时间的流逝来缓慢提升自己一方的胜率,除非对手大举发难,“?军”始终只对南方之敌实施侦察、袭扰…… 。 正文 第六七五章 拖延 西历1507年,根据“盘古”传递来的数据,留存在gpl土地上的理联时代之武器装备,总量在上千万之巨。 数量着实惊人,质量则一言难尽,这些武器,从老迈的卡拉什尼科夫火枪,到超音速远程轰炸机的凡此种种,根本无法适应现代战场,即便由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操纵,面对这时代的机器大军,也近乎于以卵击石。 即便落后成这样的装备,直接运送到天竺、南方大陆,也有一些会成为摆设。 旧时代的武器,虽然战术性能比今天的作战单位差太多,对操纵者的要求却挺高,不说职业士官、技术人才,最起码要受过合格的基础教育。 这种要求,在今天的皂人、达利特身上,几乎就是奢望。 故,考虑到天竺、中东乃至南方大陆的实际状况,“盘古”的方案里,会有一大部分资源用于这些老旧武器装备的升级改造。 对诸如履带式炮车,超音速歼击机之类的传统武器装备,作战性能不变,主要的改进着眼于人——机界面,利用新时代的it技术,将这些老旧武器改装为“傻瓜版”,只要有人指挥,就能作战。 这样改进的效率,其实很低,远不如完全的无人化、智能化改造。 但,新时代的暴力机器,战斗力之所以有飞跃般的提升,主要还是在于一整套战场监控、指挥与决策体系。 没有这套体系,单纯由ai控制的作战单位,除交换比好些,其实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 搜罗gpl大区的老旧武器,不论战备库房,还是散落在各地的废弃装备,甚至包括从末日避难所中拆卸出来,因标准迥异而没有利用价值的武器系统,统统被塞进“全产机”相关部门,改造后,再源源不断送往南方。 这些武器装备,搭上车队、运输机或者列车,一部分运往天竺,其余的一大半则运往中东与南方大陆。 派驻当地的“紅军”作战部队,则负责分发武器、弹药与装备。 这项工作,不论强人工智能、还是阿达民,都并不怎样上心,也不担心接到武器的皂人与达利特会反戈一击,相反,怎样避免这些分明身处原始时代的家伙,在得到“先进”武器后,彼此火并,才更让方然感到棘手。 火并也好,同仇敌忾也罢,其实这一切也没什么, “列强军”汹汹而来,就在顷刻,对这些注定将迎来死亡的同类,如何死掉,其实也并无一点实质性的区别。 武装皂人、达利特,对抗“列强军”,效果究竟会有多大呢; “盘古”的预测,首先,从天竺到南方大陆的人口,预计在一亿左右,放在今天这的确是相当惊人的数字,但这并不很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四处游荡、并无现代社会体系组织起来的人口,在接收大量武器装备后,各自为战,能够组织起来的兵力规模,约为~,单看数字的确很庞大,战斗力却极其低下。 千万大军,怎么说也是用钢铁与硅片武装起来,等效战力却仅为~, 相当于一二百万无人作战单位。 在盖亚大战如火如荼,参战各方拼命扩军的形势下,百万大军,只是一个不甚起眼的规模,即便全部投入到一场战役中,也根本不是“列强军”的对手。 兵力相对匮乏,另一方面,从天竺到南方大陆的广袤大地,还可以发挥些作用。 拖延时间,耗尽达利特与皂人的生命,迟滞“列强军”的推进,初步分析显示,这一计划可以让西大陆势力占据南方大陆的时间,向后顺延约六个月。 六个月,要搭进上千万条性命、海量武器,才能勉强达到这一效果。 这样做是否值得,现如今,方然已分明无暇、也并不想去考虑,他只知道,不论gpl大区如何决断,都无法阻止“列强军”南进的步伐,除非冒险进攻西大陆列强之地,这风险他绝对无法承担。 一天,又一天,遥远大地发生的一切,asa都在忠实记录。 战火绵延,死亡随时都在降临,从天竺蔓延到中东、逐渐烧向南方大陆的死亡之火,映入阿达民的眼瞳。 坐在控制台前,皱眉沉思,男人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凝视着这一切。 充斥悲剧的悲惨世界,情形,确乎便是如此,闪光乍现,弹头疾飞,表色暗沉的同类们成片倒在血泊中,屠戮他们的,则是冷酷无情、毫无知觉的机器,这《终结者》般的场景,令他战栗,令他嫌恶,甚而, 只能用一句“你无法拯救所有人”,稍作安慰。 人,为求生存,可以不择一切手段,这判断并非第一眼看去那般邪恶。 陈述的,反而是铁一般的现实,在生与死面前,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如果自以为有,那便不过是退场, 将这场生与死竞赛的资格,拱手相让。 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多少年来面对的情形始终如此。 但今天,面对这分明出现过无数次的惨景,五十四岁的男人却心生一种难言的厌倦。 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但,并没习以为常,自己反而越来越憎恨命运的巨手,再也不想被迫着跌跌撞撞向前。 命运,一切皆可如此形容,屏幕上的皂人殊死抵抗、吩咐身死,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那么自己呢,身在西伯利亚的地下身处,阻绝一切威胁,有如此条件的自己,是否便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拒绝死神的召唤。 这件事,曾那样的遥不可及,如今却正在一点点接近于现实。 但除此之外,即将成为“那个人”的自己,也不想因此而甘于命运的摆布。 永生,是至高目标,但是从眼前到久远未来的路,却不要再被任何力量所左右,想要走的,便是内心深处真正选择的那一条路。 此时此刻,控制室里的阿达民,又想起了那一次废弃矿井中的会面。 一切都别无选择,宿命,难道不是这样吗; 面对自己的直白诘问,李铁兵的回应,犹在耳边回响。 。 正文 第六七六章 选择 西历1507年,根据“盘古”传递来的数据,留存在gpl土地上的理联时代之武器装备,总量在上千万之巨。 数量着实惊人,质量则一言难尽,这些武器,从老迈的卡拉什尼科夫火枪,到超音速远程轰炸机的凡此种种,根本无法适应现代战场,即便由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操纵,面对这时代的机器大军,也近乎于以卵击石。 即便落后成这样的装备,直接运送到天竺、南方大陆,也有一些会成为摆设。 旧时代的武器,虽然战术性能比今天的作战单位差太多,对操纵者的要求却挺高,不说职业士官、技术人才,最起码要受过合格的基础教育。 这种要求,在今天的皂人、达利特身上,几乎就是奢望。 故,考虑到天竺、中东乃至南方大陆的实际状况,“盘古”的方案里,会有一大部分资源用于这些老旧武器装备的升级改造。 对诸如履带式炮车,超音速歼击机之类的传统武器装备,作战性能不变,主要的改进着眼于人机界面,利用新时代的it技术,将这些老旧武器改装为“傻瓜版”,只要有人指挥,就能作战。 这样改进的效率,其实很低,远不如完全的无人化、智能化改造。 但,新时代的暴力机器,战斗力之所以有飞跃般的提升,主要还是在于一整套战场监控、指挥与决策体系。 没有这套体系,单纯由ai控制的作战单位,除交换比好些,其实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 搜罗gpl大区的老旧武器,不论战备库房,还是散落在各地的废弃装备,甚至包括从末日避难所中拆卸出来,因标准迥异而没有利用价值的武器系统,统统被塞进“全产机”相关部门,改造后,再源源不断送往南方。 这些武器装备,搭上车队、运输机或者列车,一部分运往天竺,其余的一大半则运往中东与南方大陆。 派驻当地的“军”作战部队,则负责分发武器、弹药与装备。 这项工作,不论强人工智能、还是阿达民,都并不怎样上心,也不担心接到武器的皂人与达利特会反戈一击,相反,怎样避免这些分明身处原始时代的家伙,在得到“先进”武器后,彼此火并,才更让方然感到棘手。 火并也好,同仇敌忾也罢,其实这一切也没什么, “列强军”汹汹而来,就在顷刻,对这些注定将迎来死亡的同类,如何死掉,【 更新快】其实也并无一点实质性的区别。 武装皂人、达利特,对抗“列强军”,效果究竟会有多大呢; “盘古”的预测,首先,从天竺到南方大陆的人口,预计在一亿左右,放在今天这的确是相当惊人的数字,但这并不很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四处游荡、并无现代社会体系组织起来的人口,在接收大量武器装备后,各自为战,能够组织起来的兵力规模,约为5,000,000~10,000,000,单看数字的确很庞大,战斗力却极其低下。 千万大军,怎么说也是用钢铁与硅片武装起来,等效战力却仅为1,000,000~2,000,000, 相当于一二百万无人作战单位。 在盖亚大战如火如荼,参战各方拼命扩军的形势下,百万大军,只是一个不甚起眼的规模,即便全部投入到一场战役中,也根本不是“列强军”的对手。 兵力相对匮乏,另一方面,从天竺到南方大陆的广袤大地,还可以发挥些作用。 拖延时间,耗尽达利特与皂人的生命,迟滞“列强军”的推进,初步分析显示,这一计划可以让西大陆势力占据南方大陆的时间,向后顺延约六个月。 六个月,要搭进上千万条性命、海量武器,才能勉强达到这一效果。 这样做是否值得,现如今,方然已分明无暇、也并不想去考虑,他只知道,不论gpl大区如何决断,都无法阻止“列强军”南进的步伐,除非冒险进攻西大陆列强之地,这风险他绝对无法承担。 一天,又一天,遥远大地发生的一切,asa都在忠实记录。 战火绵延,死亡随时都在降临,从天竺蔓延到中东、逐渐烧向南方大陆的死亡之火,映入阿达民的眼瞳。 坐在控制台前,皱眉沉思,男人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凝视着这一切。 充斥悲剧的悲惨世界,情形,确乎便是如此,闪光乍现,弹头疾飞,表色暗沉的同类们成片倒在血泊中,屠戮他们的,则是冷酷无情、毫无知觉的机器,这《终结者》般的场景,令他战栗,令他嫌恶,甚而, 只能用一句“你无法拯救所有人”,稍作安慰。 人,为求生存,可以不择一切手段,这判断并非第一眼看去那般邪恶。 陈述的,反而是铁一般的现实,在生与死面前,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如果自以为有,那便不过是退场, 将这场生与死竞赛的资格,拱手相让。 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多少年来面对的情形始终如此。 但今天,面对这分明出现过无数次的惨景,五十四岁的男人却心生一种难言的厌倦。 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但,并没习以为常,自己反而越来越憎恨命运的巨手,再也不想被迫着跌跌撞撞向前。 命运,一切皆可如此形容,屏幕上的皂人殊死抵抗、吩咐身死,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那么自己呢,身在西伯利亚的地下身处,阻绝一切威胁,有如此条件的自己,是否便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拒绝死神的召唤。 这件事,曾那样的遥不可及,如今却正在一点点接近于现实。 但除此之外,即将成为“那个人”的自己,也不想因此而甘于命运的摆布。 永生,是至高目标,但是从眼前到久远未来的路,却不要再被任何力量所左右,想要走的,便是内心深处真正选择的那一条路。 此时此刻,控制室里的阿达民,又想起了那一次废弃矿井中的会面。 一切都别无选择,宿命,难道不是这样吗…… 。 正文 第六七七章 意愿 清除盖亚表面的所有微生物,对永生追寻者而言,譬如自己,曾经是一种刚性需求。 但是在今天,大方向是“意识模拟器”,这种需求便不复存在。 与其花费大量资源,维持血肉之躯,因而要一并杜绝任何感染性疾病的威胁,继而生出清除所有微生物的念头,现如今,既然有望将人的意识,平滑过渡到“意识模拟器”之中,身体的朽坏便将不再是困扰,清除微生物的盖亚大战,似乎也没有必要。 但方然仍拨出资源,支持这一方面的研究,原因无他,只因为自己愿意。 清除微生物,在其已不成其为一个永生的障碍时,是否有必要,答案当然是“no”。 但今天,无须身着厚重的防护服,便可以在充斥动植物的花园中漫步,这当然要归功于一系列灭绝微生物的相关技术。 即便并非为了永生,只要自己愿意,在不违背客观规律的前提下, 也可以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如此简单的道理,到今天,置身于一片模拟的大自然中,格外意识到自己并非异类,而仍然是一个人,方然才恍若大彻大悟般,意识到从今往后,自己,乃至这时代的所有人,将逐渐挣脱生与死的束缚,拥有空前广阔的自由。 就像今天,这一座偌大的花园,将所有可恶的微生物阻绝在外; 因而也少了无数的麻烦。 未来,倘若自己的意识,仍将借助一具具血肉之躯,在盖亚表面生活,甚至去往前人从未踏足的遥远之地,灭绝微生物都将带来莫大的好处。 本是同源,四十亿年的演化,让盖亚表面诞生了人类, 至于其他物种,生存,还是灭亡,一切全凭人类的定夺,事态理就该如此。 不论gpl大区的研发机构里,那些白大褂们,如何看待人与微生物的关系,不论此时此刻,就在自己的消化系统内,亿万不知廉耻的微生物,仍然在食物糜与s汤中一边分裂,一边畅游,假以时日,这一切都将不是问题。 改造这具身体,甚而,制造出全新的身体,能够不依赖现今的无数微生物,与诸如大肠杆菌这样的东西永远拜拜,仍能存活,这也将很快成为现实。 总之,一切皆在于自己的意志,如何选择,如何取舍,而不再是命运使然。 在花园中徜徉许久,离开时,已经是上午九点。 长久以来养成的工作习惯,让阿达民在花园中散步时,还在思考,进而做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冒险的决定。 进攻西大陆,先消弭gpl腹地的威胁,再转头对付aa。 罔顾强人工智能的建议,一意孤行,身为阿达民当然不会这样愚蠢,结束散步后,方然向“盘古”下达指令,以解决西大陆势力为目标,重新规划方案,告诉自己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发动进攻,顺便拯救天竺与南方大陆。 拯救,用在这里,似乎是很无稽,几个月前输送武器、让皂人与达利特充当炮灰的,正是盖亚净土大区。 反正不管怎样,一切仍然以“强人工智能”的判断为准。 经过分析,大约六小时后,“盘古”向阿达民报告,gpl大区至少要到1507年底,发动进攻,才会有较高的胜算,到那时,寒冷的中大陆与西大陆,便于“军”作战单位行动,如果一切顺利,或许便能在夏天到来之前,解决西大陆的割据势力。 相应的,要确保击败“列强军”,“军”在西伯利亚前线的规模至少要32,000,000。 屈指算来一百天,这点时间,阿达民可以耐心等待,毕竟明摆着,时间每拖延一天,“军”的编制就膨胀一天,胜算也会随之提升。 主观上,方然对天竺、中东与南方大陆的人类,的确抱有同情, 但并不会因这种同情,而背离“盘古”给出的路线图,去冒自取灭亡的风险。 至于说,在“军”向西大陆进军时,南方大陆上是否还能有一些皂人中的幸存者,抑或被“列强军”灭绝; 这便与自己的命运无关,因而,并不必有何内疚。 生命逝去,一个人,一个群体,掉落到时间列车外,这种事在当今时代,简直司空见惯,身为阿达民而平静的看着这一切,方然的内心波动,很平淡,甚至不如在掩蔽所里,借助“替身”参加会议时,听到珍惜物种灭绝时的感受。 说白了,倘若相信世界大同、人种并无高下之分,那么损失一部分人,一部分种群, 便也没什么大不了,难道不是吗。 这种说辞,原则上当然是对的,然具体演绎,是否能控制好应用的范畴,则是旧时代无数人都无从拿捏的棘手难题。 今天,一切顾虑都已不复存在,方然更不会在乎。 相比于遥远大陆上的一切,现在,他更关注、也更好奇的,是眼前的西大陆; 这片神秘土地上,盘踞着的,究竟会是怎样的势力。 …… 西历1507年10月,太阳自天边升起,时针进动,眼见又是新的一天。 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里,阳光则不见踪迹,只有根据手表,it设施,才能意识到外面现在正阳光普照。 又或者,会是狂风骤雨,也没关系。 自黑暗中醒来,打开台灯,离开狭仄的单身住所,中年男人照例坐到不锈钢桌旁,闷头对付眼前餐盘里的食物。 匆匆吃过早餐,接下来,是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利用这一短暂的时光起身踱步,这段时间里,耳边始终没传来警报声,让男人心下稍安,他离开起居室,穿过走廊,从几间用途各异的房间门口走过,进入住所另一端的控制室。 几年来,准确地讲,自西历1499年到今【 更新快】天,男人一步都没离开过住所。 就仿佛被囚禁在这里; 不,事实如此,他就是被囚禁在这里。 身在地下世界,几百米厚的花岗岩与钢筋混凝土之下,网络仍然存在,借此得以与地下城联络。 像往常一样,钻进庞大的it主机,远程操控钢筋铁骨的替身机器人,男人“进入”规模庞大的地下城市,踏上破旧狼藉的水泥路面。 。 正文 第六七八章 绝境 清除盖亚表面的所有微生物,对永生追寻者而言,譬如自己,曾经是一种刚性需求。 但是在今天,大方向是“意识模拟器”,这种需求便不复存在。 与其花费大量资源,维持血肉之躯,因而要一并杜绝任何感染性疾病的威胁,继而生出清除所有微生物的念头,现如今,既然有望将人的意识,平滑过渡到“意识模拟器”之中,身体的朽坏便将不再是困扰,清除微生物的盖亚大战,似乎也没有必要。 但方然仍拨出资源,支持这一方面的研究,原因无他,只因为自己愿意。 清除微生物,在其已不成其为一个永生的障碍时,是否有必要,答案当然是“no”。 但今天,无须身着厚重的防护服,便可以在充斥动植物的花园中漫步,这当然要归功于一系列灭绝微生物的相关技术。 即便并非为了永生,只要自己愿意,在不违背客观规律的前提下, 也可以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如此简单的道理,到今天,置身于一片模拟的大自然中,格外意识到自己并非异类,而仍然是一个人,方然才恍若大彻大悟般,意识到从今往后,自己,乃至这时代的所有人,将逐渐挣脱生与死的束缚,拥有空前广阔的自由。 就像今天,这一座偌大的花园,将所有可恶的微生物阻绝在外; 因而也少了无数的麻烦。 未来,倘若自己的意识,仍将借助一具具血肉之躯,在盖亚表面生活,甚至去往前人从未踏足的遥远之地,灭绝微生物都将带来莫大的好处。 本是同源,四十亿年的演化,让盖亚表面诞生了人类, 至于其他物种,生存,还是灭亡,一切全凭人类的定夺,事态理就该如此。 不论gpl大区的研发机构里,那些白大褂们,如何看待人与微生物的关系,不论此时此刻,就在自己的消化系统内,亿万不知廉耻的微生物,仍然在食物糜与s汤中一边分裂,一边畅游,假以时日,这一切都将不是问题。 改造这具身体,甚而,制造出全新的身体,能够不依赖现今的无数微生物,与诸如大肠杆菌这样的东西永远拜拜,仍能存活,这也将很快成为现实。 总之,一切皆在于自己的意志,如何选择,如何取舍,而不再是命运使然。 在花园中徜徉许久,离开时,已经是上午九点。 长久以来养成的工作习惯,让阿达民在花园中散步时,还在思考,进而做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冒险的决定。 进攻西大陆,先消弭gpl腹地的威胁,再转头对付aa。 罔顾强人工智能的建议,一意孤行,身为阿达民当然不会这样愚蠢,结束散步后,方然向“盘古”下达指令,以解决西大陆势力为目标,重新规划方案,告诉自己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发动进攻,顺便拯救天竺与南方大陆。 拯救,用在这里,似乎是很无稽,几个月前输送武器、让皂人与达利特充当炮灰的,正是盖亚净土大区。 反正不管怎样,一切仍然以“强人工智能”的判断为准。 经过分析,大约六小时后,“盘古”向阿达民报告,gpl大区至少要到1507年底,发动进攻,才会有较高的胜算,到那时,寒冷的中大陆与西大陆,便于“?军”作战单位行动,如果一切顺利,或许便能在夏天到来之前,解决西大陆的割据势力。 相应的,要确保击败“列强军”,“?军”在西伯利亚前线的规模至少要32,000,000。 屈指算来一百天,这点时间,阿达民可以耐心等待,毕竟明摆着,时间每拖延一天,“?军”的编制就膨胀一天,胜算也会随之提升。 主观上,方然对天竺、中东与南方大陆的人类,的确抱有同情, 但并不会因这种同情,而背离“盘古”给出的路线图,去冒自取灭亡的风险。 至于说,在“?军”向西大陆进军时,南方大陆上是否还能有一些皂人中的幸存者,抑或被“列强军”灭绝; 这便与自己的命运无关,因而,并不必有何内疚。 生命逝去,一个人,一个群体,掉落到时间列车外,这种事在当今时代,简直司空见惯,身为阿达民而平静的看着这一切,方然的内心波动,很平淡,甚至不如在掩蔽所里,借助“替身”参加会议时,听到珍惜物种灭绝时的感受。 说白了,倘若相信世界大同、人种并无高下之分,那么损失一部分人,一部分种群, 便也没什么大不了,难道不是吗。 这种说辞,原则上当然是对的,然具体演绎,是否能控制好应用的范畴,则是旧时代无数人都无从拿捏的棘手难题。 今天,一切顾虑都已不复存在,方然更不会在乎。 相比于遥远大陆上的一切,现在,他更关注、也更好奇的,是眼前的西大陆; 这片神秘土地上,盘踞着的,究竟会是怎样的势力。 …… 西历1507年10月,太阳自天边升起,时针进动,眼见又是新的一天。 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里,阳光则不见踪迹,只有根据手表,it设施,才能意识到外面现在正阳光普照。 又或者,会是狂风骤雨,也没关系。 自黑暗中醒来,打开台灯,离开狭仄的单身住所,中年男人照例坐到不锈钢桌旁,闷头对付眼前餐盘里的食物。 匆匆吃过早餐,接下来,是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利用这一短暂的时光起身踱步,这段时间里,耳边始终没传来警报声,让男人心下稍安,他离开起居室,穿过走廊,从几间用途各异的房间门口走过,进入住所另一端的控制室。 几年来,准确地讲,自西历1499年到今天,男人一步都没离开过住所。 就仿佛被囚禁在这里; 不,事实如此,他就是被囚禁在这里。 身在地下世界,几百米厚的花岗岩与钢筋混凝土之下,网络仍然存在,借此得以与地下城联络。 像往常一样,钻进庞大的it主机,远程操控钢筋铁骨的替身机器人,男人“进入”规模庞大的地下城市…… 。 正文 第六七九章 失去 片刻的迟疑,在年轻人看来,似乎就已经是一种回答,他点点头,转身正待离开,管理员的电子合成声音在身后响起 “说实话,这种重大的问题,并不是你们需要考虑的; 一切就交给我吧。” 在城市里转过一阵,看时间不早,管理员命令机器人回到待机点,自己离开远程控制机,到主控室里去核查当天的任务,以及,看一看地下城之外的世界,肆虐的机器大军,有没有新的战略意图。 接近十年来,每一天,甚至于每一秒,都活在灭顶的威胁之下,男人设想过很多次,剧变发生的原因,动机,乃至当时的情形究竟怎样。 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现在的局面,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明白这一点。 只是出于好奇,说真的,直到今天男人也想不明白,西大陆的割据势力,在1498年,已近乎于完全掌控列强之地,为何会在强人工智能的研发方面犯错,不仅引火烧身,还让整片西大陆,变成了人类无法生存的绝地。 总之,在1498年的那一天后,暴走的人工智能开始“清理”人类,世界便天翻地覆。 直到今天,活跃在地面的ai大军,想必还在执行“清除一切障碍”的指令,只不知机器大军已肆虐到了哪里,又有没有遭遇抵抗。 世界,幸存者,人类文明,到今天可还存在吗; 身处机器大军围困的孤岛,所凭借者,只有效忠于地下城的几百万武装机器人,多年来,完全是凭借一些技术上的手段,利用漏洞与后门,管理员才得以弄到一些资源,制造一些麻烦,率领幸存者们,在人工智能的阴影下存活。 只是这种状态,可想而知,迟早会到无以为继、彻底失败的那一天。 位于西大陆腹地的地下城市,代号“天梦”,起初,并非人类唯一的避难所,剧变后前几年的反复争夺、残酷消耗,与“天梦”有联系的其他几座避难所,“捕火”、“苍龙”与“月海”等陆续失联。 到今天,至少站在自己的角度,世界便只有巴掌大的这一块。 再往外的世界,完全被“列强军”充斥,联系断绝,得不到任何消息,无法联络的外界根本等同于没有,判断便是如此。 但,即便无法观测到,外界就真的当做不存在吗。 如果是这样想,那么,现在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并非无助于眼前的苟活,而是对注定降临的死亡而言,在死亡之前,做过什么,终归也都如涟漪般转瞬即逝,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即便如此,每一天,坐到主控室里之后,男人还是全神贯注的竭力寻找对策。 对抗强人工智能,这种事,倘若仅仅凭借人类自己的智慧与力量,是断然不成的,必须借助同样身为强人工智能的“曙光”系统才能进行。 即便都是强ai,算力差异,想必一直在加大,自己的工作才会越来越困难,意料之中。 与失控暴走的强人工智能对抗,庇护地下城的百万居民,这种事,究竟有没有意义,尤其是对偶然成为管理员,却终究难逃一死的自己而言,意义何在,每次想到这儿,男人都不免在控制室里唉声叹气,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 意义,有,还是没有,根本上并不是自己能说了算,而取决于外面的世界。 但外面的世界,今天,到底变成了一副什么模样,在被强ai重重围困、完全隔绝的地下城内,男人也只能凭空想象。 细节无从得知,但,大致的设想一下现状,总归还做得到。 希望,这种东西,在今天的“天梦”地下城里,不仅奢侈,还很短暂,但是在外面的世界,人类,是否仍旧在盖亚表面战友一席之地,还是会被肆虐的强人工智能彻底荡平,成为文明最后的绝响。 这种事,远远超出一个人的头脑,能力。 即便坐拥旧时代的大量资料,“天梦”城内,也根本没有富裕的算力,去调用“曙光”系统分析、解算。 所以,每一天清晨醒来,继续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里,踯躅前行,支撑着男人的无非是一种信念,即便自己毫无把握,甚至毫无根据,仍然坚持着与“列强军”殊死相搏,寄望于那或许是万中无一的未来。 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姓,失去一切。 这句话,在全面核战后的时代,曾被奉为粗俗而真切的铁律,男人却不以为然。 真正能让人失去一切的,绝非失去兽-姓,恰恰相反,倘若真的失去人性,不再有人类所独有的,生活在预想中的希望与未来之中的状态,那才真的会万劫不复。 如果说,人类,乃至文明,终究变得一无所有, 那也是因为失去了希望。 而希望,正是今天的自己,乃至整座“天梦”地下城,不论如何也绝对不会放弃的东西。 一边思绪飘荡,一边手指如飞,敲击键盘,设定指令,主控室的脑波交流系统故障已久,现在,管理员只能通过这种原始的手段,与部署在地下城深处的“曙光”系统联络,谨慎的分配战力与算能。 坚持到最后一刻,直到最后一息,扪心自问,人类中的任一分子,绝非必定能有这样大无畏的觉悟,但现在也并不需要。 一切都交给自己就好; 身为管理员,自己定会率领所有人,战斗到底,不死不休。 …… 西大陆地下的一切,数千公里外,盖亚净土大区的管理员一无所知。 面对迷雾,勉强窥看而不真切,神秘莫测的西大陆势力,在gpl大区面前便是一种极大的威胁,务必铲除,这是“盘古”的判断。 站在阿达民的立场,方然并不关心,也不在乎西大陆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要让gpl大区一统盖亚,让自己成为“那个人”,便必须要铲除一切威胁,至于先对付“伊甸军”,还是“列强军”,全凭强人工智能定夺即可,自己所要做的就只是在一旁静静等待。 。 正文 第六八〇章 反常 西历月中旬,中大陆,辐射污染带大雪纷飞。 盖亚的气候变迁,最近几年来,一年比一年剧烈而夸张,传统上干旱少雨、冬冷夏热的中大陆腹地,因全球气候变冷而降雪骤增。 气候,胜负的一大因素,绵延的降雪过程可以掩护“军”发起进攻。 按“盘古”的计划,集结在gpl大区南方边境,毗邻辐射污染带的“军”作战力量,在日发动总攻,“红空军”与地面部队进行了四小时火力准备,第一批次几百万作战单位随即发轫。 由于双方隔着污染带,一开始,“军”与“列强军”的较量,主要在天空中爆发。 在战争开始的第三天,先行清理“列强军”前沿火力点、侦查节点和雷场,“军”若干支突击兵力抵达西大陆势力边境,双方随即扭作一团。 总兵力,西大陆战役的规模,比此前的东尤夺还战还大。 即便如此,面对西大陆势力的抵抗,“军”的推进也很不顺利,付出巨大代价才拿下了一些前沿要塞,由于后勤补给一时无法建立,机器大军至多前进一百至三百公里,便要停下来等待补给就位。 防御一方的“列强军”,虽然节节败退,却没有这种烦恼。 一旦决意要解决西大陆势力,便没有退路,西历1507年末,持续十几天的高强度作战行动,让“军”损失了两百多万机动兵力,后续大部分仍源源不断,看起来,“盘古”是打算持续发动攻势,一鼓作气将对手拿下。 不过,西大陆割据势力掌控的土地,显然未局限在旧时代的列强国境线之内。 西大陆南方边陲的半岛,太平洋西部,那些零散分布的大小岛屿,如今恐怕也都在“列强军”的手中,至于凹斯垂利亚,方然倒不怎么担心。 被“军”的导弹、水雷撵到难太平洋的“海盗”,多少会发挥一些袭扰的作用,群岛间水道密布,资源状况悬殊,并不利于现代化的“全产机”体系部署,也无法决定gpl与西大陆势力间的实力之高下。 一边调兵遣将,一边持续进攻,“军”的前进步伐很快,让方然有点意外。 想象中,不论自己的推测,还是“盘古”给出的判断,都认为西大陆势力的能量非同小可,一旦通了这座马蜂窝,后面说不定就会有大麻烦。 现在呢,借助交火报告,asa则轻易得出一个结论,认为盘踞西大陆的割据势力,虽然在某些自然科学领域卓有建树,武装力量的规模却并不大,至少,比不过拥有三千两百万作战单位的“军”。 至于技术上的优劣,一眼看去,则令阿达民胆战心惊。 “列强军”的武器装备,性能究竟怎样,在半个月的高强度作战中,“军”已深有体会,根据“盘古”的分析汇总,结论,让屏幕前的方然感到一丝寒意,这些武器装备的技战术水平,竟普遍在gpl大区之上。 差距,大概在三年左右,考虑到新时代的科技研发,自有其规律,这一数字基本可信。 西大陆势力的科技水平,高出盖亚净土大区,不仅如此,这一差距分明比合并时的几年前,更加大了几分,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大致同一时期出现的割据势力,彼此竞争、吞并,胜出者,迄今为止仅存与西大陆列强,彼此间的科技水平,理应大致仿佛,二十年时间拉开三年左右的科技差距,这可不是一桩寻常之事。 至于原因,不待“盘古”给出报告,方然便有些揣测,他认为这有可能是因为,西大陆割据势力面临的形势,与北大陆等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至少,在毗邻的滨海边疆大区看来,整个1490年代,辐射污染带以南的西大陆上,都没什么动静,这一点就很反常,除此之外,进入十六世纪,整个盖亚表面都陷入滔天战火,西大陆却仍寂然无声,这又是为什么。 莫非,西大陆势力的管理员,也和尤洛浦的莫名下车之精条一样, 稀里糊涂的死了吗。 前面解决过一个强ai掌控的尤洛浦大区,如果说,延续至今的西大陆势力,也正确的走上研发强人工智能之路,也有了成果,然后发生了与尤洛浦一样的情况,倒是可以解释多年来的反常情形。 但盖亚表面的割据势力,强者,仅存寥寥几个,接连两位管理员一着不慎、掉落车外,概率能有多大呢。 对这一猜测,直觉上认为不可能,方然继续沉思,却分明不得要领。 思维能够借助的东西,目前,除psk区留存的接触记录,过去几年来的短暂冲突之外,就是眼下的这一场大战。 开战半个月来,节节推进的“军”,陆续歼灭“列强军”作战单位约一百万,也拿下、或摧毁了一些生产节点、控制单元,不出所料,行动中并未发现人类,至少没在“列强军”里发现人类士兵,也未见任何平民。 西大陆势力,既然推测其已进入强ai时代,民众无影无踪,也是一种可想而知的恐怖。 那么南方的对手,就是一个管理员“缺乏野心”、或者“干脆暴毙”的强人工智能在掌控,是这样吗。 随着“军”的推进,真相很快就会被揭晓,方然权且等待。 不论对手如何,现在,盖亚净土大区只需要做一件事,那便是打赢这场战争。 技术的差距,反映到战场态势上,作为进攻方的“军”损失会比对手大得多,不过,却也没到很惊人的地步,按目前的交换比,1:17左右,并非无法承受,何况根据“盘古”的观察,并不认为西大陆势力也有几千万机器大军。 双方爆发全面战争后,据前线侦测,“列强军”正从南方大陆收缩,将作战力量调回本土,这也在方然意料之中。 至于说,西大陆势力究竟有多少部队,这一点暂时还没准。 以gpl大区之力,同时进行北大陆与西大陆的两场战争,在北大陆面对“伊甸军”,“军”的攻势却未有减缓。 。 正文 第六八一章 文字 方然大概能理解“盘古”的思路,就是用消耗战,拖住aa,后期哪怕将北大陆的“军”拼光,放任aa一口气占领北大陆全境,只要gpl能在这段时间内,彻底荡平西大陆,就极大概率会笑到最后。 为今之计,不论面对怎样的情形,都加紧进攻便是。 西大陆战火连天,北大陆残骸遍野,就在盖亚大战进入第八个年头,西历1508年初,天寒地冻的西大陆北部,被“军”尽数占据。 代价,是几百万作战单位,与消耗一空的前线弹药、燃料等库存。 在西大陆站稳脚跟,对“军”而言,并非容易达成的状态,辐射污染带的存在让兵力调动与后勤补给平添麻烦,也多了很多无谓的消耗。 战斗,一天天继续,交火线对面的“列强军”,抵抗烈度几乎没什么变化。 无人时代的盖亚大战,战况,近乎千篇一律,人类特性所致的疏漏、或者说机会,不复存在,不论在地面还是天空,上演着的,几乎都是充斥实力与暴力的硬碰硬,这种战争,至少在方然眼里,并没有什么关注的必要。 机器大军铺天盖地,洪水般杀将来,这一幕早在第三次盖亚大战时,他就见过太多次。 战争,不论怎样粉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是割据势力之间的彼此竞争,一心备战,让盖亚变为今天的修罗场般。 即便gpl最终胜出,自己,在掌控整个盖亚资源的基础上,要实施“净土计划”,将盖亚恢复到三战之前的样子,甚至更好,也不知要投入多少时间和资源。 但那终归还是将来,现在,只要能赢得战争,一切代价都可以毫不犹豫。 西历1508年,绵延十年之久的第四次盖亚大战,终于显现出一丝迹象,似乎即将进入尾声。 斗转星移,仍然留在角斗场上的,只有盖亚净土、阿巴拉契亚与西大陆这三家,不仅如此,放眼全世界,三大势力也近乎占据了盖亚表面每一寸土地。 因而,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便是人类,除gpl大区残存的两千多万之外, 已尽数彻底灭绝。 盖亚净土大区之外,除管理员,再没有一个活人,这断言当然未必准确。 但,结合当下形势,倘若将极少数幸存者、孑遗者,或者aa与西大陆地带,可能存留的“玩具”之类排除在外,则理应完全正确。 站在1508年的时间节点上,阿达民,确乎是这样想, 但这一判断并不正确,甚而,错的离谱。 1508年4月,冬去春来,西大陆的战争如火如荼,持续增兵的“军”越过龙江,继续向南方地带推进。 “列强军”的抵抗,一直在继续,其指挥机构似乎安然无恙。 广袤的西大陆,从北到南跨越近一万公里,“军”目前只推进到龙江一线,遥望南方,“盘古”预计“列强军”仍有上千万机动部队,接下来的战斗,胜负或许没什么悬念,却难以很快结束。 战线拉长,战争持续的时间也在拉长,对gpl大区而言,这是一点麻烦。 不过,对“盘古”的战略决策能力,抱有充分的信心,方然得以从繁杂的战略指挥中抽出身来,专注调查神秘而怪异的西大陆割据势力。 不管从哪一方面,西大陆之敌,表现都不像一个“普通”的割据势力,这着实很反常。 特别是在1508年初,几个月时间里推进了两三千公里,“军”侦查部队在西大陆排除隐患、肃清残敌,顺便也配合“全产机”体系,接收整合对手残留的一些生产单元、控制节点,并发掘人文领域的残存印记。 在这一过程中,自然,工程与侦查机器人,也频繁出没于西大陆的城市废墟。 西大陆,曾经的列强所在地,有相当古老而一直延续至今的文明,在这方面,方然的确感到很好奇。 尤其对那些建筑、设施与“文物”上,构图复杂而精妙的图腾; 略有所闻,一时却不明白其含义,aa的解释,那些都是衍生而来的象形文字。 象形文字,乍一听来似乎是很古老,事实上,所有早期的人类文明,脱胎于语言的文字几乎都是象形符号,而后才逐渐演变为字母,成为今天的模样。 但也有一些文字体系,始终保留象形的特征,继而演化、变迁至今。 按gpl大区数据库里的讯息,仍流行于世的语言,在西历1470年代还有数万种,其中一大部分却没有系统化的文字,并且,在it大潮的汹涌冲击下,这数目还在逐渐降低,直到被盖亚大战所摧毁。 到西历1500年,说实在的,这一数据不仅无法统计,并且也已失去意义。 语言,终究由人类使用,当人本身都成为一种不合时宜的存在,语言、乃至文字,其继续存在的价值也尤为可疑。 方然之前的想法,大致如此,他甚至认为语言和文字,都是注定将会消逝的一种陈迹。 但是现在,随着“军”大举南下,搜集到的西大陆文明印记越来越多,他却对这种历史悠久的象形文字产生了兴趣。 世所仅存的一种象形文字,不仅因为其承载的文化产物极其众多,aa的量化分析也表明,相对于联邦文,象形文在语言效率方面,明显更优,单纯从技术的角度衡量,是一种比联邦文更优越的文字。 当然,如果只讨论效率,没有一种人类语言、文字,能胜过计算机的0、1符号。 即便在人类曾发明的语言文字里,横向比较,事实上流行至今的语言文字,几乎都不是因为效率等原因而胜出,更明显的原因,是使用这些语言文字的人类群体,是否顺利的繁衍、扩张至今。 单论语言的效率,比联邦文、象形文更好的体系,其实又很多, 奈何它们之中,并没有哪一种幸存至今。 语言也好,文字也罢,是一种独特的文明元素,这种东西,gpl大区相关机构里的专家、学者,似乎比阿达民更有发言权,但方然却不这么认为。 正文 第六八二章 东南 归根结底,一种语言也好,一种文字也罢,本身无非是效率有高下之分的符号体系。 对自己这样的人,乃至于,新文明中的所有人而言,既然(将)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也完全可望拥有更高效的讯息交流、存储与使用之手段,语言本身的特质,或者说,其承载的人类历史之痕迹,才更重要,更值得认真关注。 收集人类文明的一切遗产,尽可能保存过去,这种事,并非阿达民的天职。 但是对文明而言,失去过去,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继而丧失自身定位的坐标,这与一个人的失忆别无二致。 一旦事关文明,当然,这便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 但现在,方然并没有闲暇,去浏览、认知西大陆文明的一切,他有更重要的事。 “军”向南推进,陆续占据西大陆北方的大片领土,就在这一过程中,侦查、工程机器人会发现城市遗迹,“全产机”体系的各组成单元,以及其他稀奇古怪,这在方然的意料之中,不会让他惊讶。 但是,在机器大军进入西大陆纵深,情况就不太一样。 彻底搜索占领区时,搜索小队,在地下发现了庞大的建筑结构,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些……城市,是的就是城市,明显是供一大群人居住,也就是西大陆势力(曾经)的民众定居点,不仅阿达民,aa起初也是这样认为。 随着调查的深入,反常之处,越来越多的呈现出来,不仅是这些庞大的地下城市,现在已空无一人,很多地方还有激烈交火、与人类血迹的荧光反应残留,在强人工智能问世的大背景下,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并不难想象。 而是这些城市,一整片的基础结构,分明并非为大量民众居住其中而设计、建造,更像是仓促之间,为安置人口而临时改建。 具体时间,一系列技术检测,可以精确到西历1499年的某些月份。 正是这一时间节点,让方然困惑,他无法想象一个割据势力,会在核战日后十年才建立起来,更无法想象一个已建立多年的割据势力,会直到西历1499年,才着手建造容纳民众的定居点,实现人才的代际更替。 更何况在1499年,或者,大致在这样一个年份,各割据势力的强人工智能项目,应该已有了初步成果。 站在管理员的立场,这种时候,才考虑兴建定居点、豢养民众,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退一步讲,即便西大陆割据势力的轨迹,与北大陆和其他大陆上的割据势力,走过的路并不尽一致,那么这些仓促修建的定居点里,为何没有民众,一个直白的解释是“他们已经被‘清除’”,但这不是很荒谬吗。 一个管理员,为什么要仓促修建定居点,迁入民众,然后再将其清除, 这算哪门子的怪癖,还是说精神不正常。 一切迹象,非但没解开谜团,反而让自己平添更多疑惑,接下来,方然别无他法,只能一边等待“军”继续向南推进,一边吩咐“盘古”继续调查。 不论西大陆上的情形,如何诡异,“列强军”的退却与即将失败,仍然是现实。 西历1508年盛夏,从狂风骤雨肆虐的龙江地域,继续南下,原本在地图上标注为热带海洋性气候、也应该炎热多雨的西大陆南部,森林荡然无存,气候也变得酷热而少雨,干燥大地上,机器大军依然在厮杀不止。 战争进行到这程度,看起来,“军”很快就能拿下整片西大陆。 前线的战斗,一直都十分激烈,gpl大区的绝大部分算力与资源,都投向军事领域,相比之下,调查西大陆的重要性就次之。 随着大军推进,陆续发掘、整理出来的文明遗迹,乃至西大陆势力存在时的一切,线索错综复杂,一时间,不论自己还是“盘古”都有些无从下手,按方然的设想,说不得,只有等战争尘埃落定,一统盖亚后,才能从容的展开调查。 不过,真相的出现,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 1508年8月末,西大陆,山峦起伏的东南大地。 “天梦”地下城建立的第3327天,半夜,卧室里的男人被一串警报声叫醒,他揉揉惺忪的眼睛,坐起身打着哈欠。 警报声,和每天晨起的铃声一样,在这种时候,已经没什么事情能阻止自己好好休息,才好应付接下来的时日无多,所以,当听到报警声后,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管理员还有些犯迷糊,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才意识到,半夜的警报,代表地下城外发生了变故。 与外界隔绝,坚守着注定要丢的阵地,此时此刻,身为管理员的男人委实并不太关注外界的一切,将其看得很淡。 反正离开“天梦”不出五十公里,从天上到地下,便全是狰狞可怖的武装机器,自己与地下城市里的两百万幸存者,根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畏缩在这一百平方公里的狭小地带,等待宿命降临。 这生活,不知幸存者们怎样想,自己几乎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简直便是酷刑。 尽管如此,一直踯躅的走到今天,没有轻言放弃,没有束手待毙,男人完全是凭内心的一线希望在勉强支撑着。 但,就在这夜半时分,地下城警戒系统却发出了讯号。 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刚睡醒的男人很有些迷惘,他喝点水,慢慢走进控制室,双手敲击键盘,询问“曙光”。 会不会是前线失利,进而,威胁到“天梦”地下城的存在呢,有可能,一直以来凭借经验、遗产与运气对抗强人工智能,双方的实力差距,此消彼长,人类一方支持不了太久,管理员很有这种自知之明。 事实上,倘若不是“曙光”一直竭力对抗失控的强ai,制造混乱,西大陆上的机器大军早就会发动正面决战,荡平地下城的全部武力。 正文 第六八三章 推进 每一刻都或许会直面死神,时刻准备着,男人并不缺这种觉悟。 不过,浏览“曙光”的报告后,他还是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楞,种种迹象显示,“天梦”周边的“列强军”,出现异动,似乎在向南撤退,又似乎在集中兵力、组织防御,此时此刻,位于地下城北侧的监控网络,已经能侦测到大地传来的轻微震动。 这种震动,多年来的战争经历,让“曙光”十分熟悉,那是两支大军交战时的猛烈炮火、爆炸所致。 “列强军”,现正在北方,与身份未明的对手交战吗。 一条自然而然的判断,却让管理员瞪大双眼,嘴唇发干,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跳。 希望,寥若晨星的希望,如今竟展现出一丝光芒,让男人在控制室里来回踱步,他尽量放松情绪,避免心脏病发作,同时,却难以抑制的心生无数猜测。 爆发在地下城以北,至多一百公里内的战斗,有能力推进到西大陆纵深地带的力量, 不论来自何处,看起来,确乎有击败“列强军”的趋势; 却不知这样一支实力空前的大军,带来的,究竟会是希望,还是人类注定灭绝、文明注定消亡的挽歌。 1508年8月25日,凌晨,西大陆群山迎来又一个血色黎明。 硝烟漫天,爆炸连绵不绝,数百公里的漫长战线上,自北方潮水般涌来的“军”,正在向西大陆势力发动猛攻。 清晨的东南山地,酷热还未袭来,随风卷起的沙尘几乎遮蔽了天空,高烈度火力准备让前沿化为一片火海,武装机器人的身影,透过烟尘,巨型多足机器人,顶置炮塔上的长轨电磁炮,嘶鸣不绝,为后续梯队开辟通路。 经历过火箭弹、制导武器与战术核弹的洗礼,钢筋混凝土工事,已变作废墟。 有如外星球表面的大地上,一大群“列强军”武装机器人,在山岭坡地展开,借助地形,向漫山遍野的“军”作战单位射击。 天空中,一时不见支援单位,只有数量惊人的无人歼击机,在九天之上激斗。 弹道导弹划过天空,大口径火箭弹成群飞舞,部署在纵深地带的“军”火力支援部队,二十四小时内向南方阵地倾泻了3,400,000吨弹药,并在两军激烈对抗、“列强军”投入战术核弹洗地时,向南方腹地实施战术导弹齐射,摧毁了若干地面要塞。 几百枚tb、战术弹道导弹升空,化为数千个真伪难辨的弹头目标,一轮拦截消耗掉九成以上,仍有近十枚核弹命中目标。 “列强军”的技术优势,在钢与火的炼狱中,无从体现。 规模上居于劣势,任凭机器大军如何凭险据守,摧毁大量敌单位,却无法在长久的火力急袭与拉锯消耗中幸存,只能逐渐放弃纵深阵地。 而“军”一方,并不在乎土地的得失,而专注与聚歼有“生”力量。 地面战斗,从几天前一直持续至今,接近庞大地下建筑构造的“军”逐渐进入地下空间,与盘踞于此的“列强军”巷战,到黄昏时分,已将残存的“列强军”压缩到狭长的地下建筑深处,准备用爆破法将其坑灭。 一场恶战,看起来已接近了尾声,晚餐后的阿达民来到控制室,匆匆浏览战况。 聚歼“列强军”在东南山地的机动部队,然后拉网式清扫一遍,根除残存的敌对势力,在此之前,“军”已进行过几次类似的作战行动。 西大陆的地下世界,规模庞大,“全产机”、暴力机器与废弃地下城之间,有四通八达的隧道、地下铁路等相关设施,很难迅速清理。 炸毁出入口,暂时将负隅顽抗之敌封闭,留待以后慢慢收拾,是一种可行之策。 傍晚,硝烟散去的战场一侧,腾起几蓬蘑菇云,继而传来滚雷般的低沉声响,“军”工程机器人引爆炸药,摧毁了隧道出口。 而在被炸毁、裸露的另一侧隧道开口处,大量武装机器人、多足机器人正鱼贯而入。 大战前夕,在西大陆东南山区,“盘古”侦测到又一座规模庞大的地下城市,在其周边地带,“列强军”陈设重兵,因此而爆发这场决战,根据种种迹象,强人工智能认为这很可能是西大陆的控制中枢所在地。 但现在,一场恶战行将结束,“列强军”却未集中兵力死守,更没有不顾一切的转移关键设施、疯狂突围,就基本否定了“盘古”的猜测。 那么,这也可能是“列强军”的战略节点,或地下电站、军工基地之类所在。 一边猜测,一边看着大屏幕上,荷枪实弹的“军”机器部队涌入隧道,沿破败不堪的运输线、检修通道与地下管线向目标区域推进,不知为何,阿达民心生一丝异样,他在担心这会不会是“列强军”的圈套。 诱敌深入,然后来一次大规模爆破,坑灭“军”的机动兵力,这也不是没可能。 但,就算这猜测属实,也不过暂时损失几万机器大军,在规模上千万的战略决战态势下,这么一点消耗,根本就不疼不痒。 放手让“军”长驱直入,不求荡平敌军,至少要阻止对手可能的反扑,这是“盘古”的既定策略。 在控制室里坐了片刻,左右无事,方然就起身准备去用晚餐,再到花园散散心。 不过,就在他将要离开时,“盘古”又发来讯息。 “军”正在接近、肃清的地域,在西大陆势力,是有一系列编号与命名规则,但这些规则对gpl而言并无意义,现在,方然也不知道大屏幕上的隧道等设施之后,是什么所在,他只见到机器大军逐次推进,并与敌军激烈交火。 几分钟前,消灭驻守在隧道中转站的一股“列强军”,机器部队还没再遭遇敌人。 沿宽阔的地下隧道、铁路线前进,目之所及,作战单位的红外传感器,没有捕捉到一点敌踪,刚才还在中转站与“军”激战的对手,已经消失无踪。 正文 第六八四章 安详 战斗,在多路推进的态势下,随时随地都会爆发,远处传来一阵隐约交火、爆炸声,战场指挥网络上,却没有任何“军”武装报告遭遇敌袭。 这一异状,被“盘古”敏锐的觉察到,并立即报告。 侦测到战斗,“军”却没有与“列强军”交火,那么开火的又是谁。 一个很浅显的疑点,让阿达民转回身,坐到控制台前,这时“盘古”给出了预测,认为在前方的庞大地下城市里,有抵抗力量,正在与“列强军”交火。 虽然这很荒谬,但,却是唯一可能的情形。 否则还能怎样解释,毕竟,不论强人工智能还是传统的人工智能,对作战部队的掌控都是绝对的,不论反叛、还是所谓“反正”都不可能出现,如果说,有什么武装力量在和“列强军”战斗,也只能是来自另一势力。 但是这可能吗,在西大陆,长期被“列强军”控制的地域,会有一个第三方出现; 这究竟什么情况,方然一下子被勾起了好奇心。 催促“军”加紧进攻,大军面前,现在已没有什么敌军在阻挡,长驱直入的武装机器人穿过一条条隧道,经过地下深处断壁残垣,视线扫过,留有大量痕迹的废墟里,到处都是残骸,显然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这些战斗,应该就在最近,机器人打扫战场的效率很高,不应该放任仍有利用价值的残骸,狼藉遍布在战场上。 时间,已经是西大陆的深夜,一直向地层深处推进,空间越来越开阔,战斗残留的场面也越来越浩大,这时候,地下城市外围的战斗已经结束,好几个方向上都肃清了“列强军”,几十万“军”作战单位正在城市挺进。 不多时,吃过晚餐的阿达民,回到控制室,把原本计划散步的时间用来观察战况。 就在几分钟前,一边前进、一边索敌的“军”机动兵力,再度遭遇敌军,双方立即在地下厅堂、建筑群内爆发激战。 弹头嘶叫,爆炸连连,原本十分开阔的主隧道区域,被大量作战单位充斥,一时间火箭与射线来来往往,设置在角落和垃圾堆里的智能地雷,也纷纷被引爆,几百具“军”机器人立即变为废铁,更多作战单位则蜂拥而入。 刚才还一片寂静,转眼间,就是枪炮声大作,对战场态势有准确的把握,“盘古”告知阿达民,“军”现已接近地下城主入口之一。 只要突破这一防御阵地,就能入城,难怪敌军会在这里陈设重兵。 主入口外围地带,面积,大概在一平方公里,深度则已到达地下五、六百米,现在突然涌进上万机器大军,加上守军,腾挪空间极其有限,战斗完全演变为弹药与装甲的消耗,半小时内,几千具作战单位的残骸,几乎充斥隧道,却没有取得一点进展。 顾虑高烈度的爆炸,可能炸塌隧道,反而拖延进攻的时间,“军”只能逐次投入一定兵力,并大量使用小型自爆机器人尝试突击。 而对手的反制,也不含糊,地下空间内到处都是烟幕弹与ep弹,战场环境极其恶劣。 尽管如此,进攻地下城的行动,包含在gpl大区的南进计划内,后续增援的“军”轻型机动部队,正不断赶来,不论前方的地下要塞内有多少敌军,假以时日,最终也必定会被消灭殆尽。 一边组织进攻,一边评估战场形势,“盘古”沉浸在战役指挥的忙碌中,椅子上的阿达民,则眉头紧锁,盯着屏幕里的激战场景。 这些竭力防守入口的机器人,真的会是“列强军”吗,他在怀疑。 之前一直没想到这方面,现在,方然敲击键盘,询问“盘古”是否有相关分析,马上得到回应,强人工智能告诉自己的主人,正在与“军”激战的敌军诸作战单位,看上去,不论结构、还是细节都和“列强军”的制式不太一样。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此前侦测到的战斗,会是这些来历不明的机器武装, 在和“列强军”交火吗。 地下城入口的战斗,现场,距离城区并不远。 站在城区深处的住所里,脚踏地面,管理员感觉不到一丝震动,“天梦”地下城的监控体系,却明示事态有多恶劣。 外面的世界,看起来,终究还是杀来一支机器大军,很快便将破城而入。 战斗,越来越激烈,沉闷的爆炸声响,穿透厚重岩层、钢铁与钢筋混凝土,将些许振动传递到地下城居民的眼前,即便耳朵听不见,双脚也感受不到,直觉,威胁迫近的一种紧张感,还是让城区的男女老幼们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多年来一直萦绕心头,除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之外,大家都多少知道,等待自己的结局将会是怎样。 可是,就算每一天都活在恐惧中,到命运即将降临时, 这恐惧也未曾消减分毫。 一切都结束了吗,三千多天暗无天日的生活,物资配给,严格控制新生人口,将一切资源优先用于对抗外面的“机器屠夫”,最终却还是难免灭亡。 这种想法,在管理员心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坚决的掐灭。 命运,不论什么时候,也不是一种可以俯首低头的东西,在注定将要到来的终结面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又还有什么用; 既然已经走到了今天,索性,再加把劲,坚持到最后一刻。 带着这样的信念,吩咐“曙光”系统,全力对抗入侵的机器大军,强人工智能给出预测,至多三、四个小时后,地下城主入口之一便会失守,再接下来,如果还要抵抗到底,就必须进行无差别的全民巷战。 至于说,在生存注定无望之际,还要负隅顽抗,这样做是否还有意义, 男人则分外踌躇,决心难下。 自己,从担当管理员的那一天起,就有时刻牺牲、提前下车的觉悟,但是对“天梦”地下城的两百万幸存者,这样的要求, 会不会太苛刻,太不近人情,还不如让民众与家人、亲友待在一起, 安详等待命运的降临。 正文 第六八五章 嘶吼 一边踌躇,一边手指疾飞,管理员决意调遣所有可用兵力,尽可能多支撑片刻,目光扫过屏幕,遍布闪光与硝烟的激斗场景中,一抹稍现即逝的红色,让他心中一动。 标记,似乎有什么图案,这东西, 在机器大军身上,还有意义吗,虽然也可能只是一种习惯,但…… 这样想着,管理员点击几下,回调影像,让“曙光”系统进行特征捕捉,马上看到了那出现在每一台敌方作战单位上的红色、或者浅灰色标记,这标记,他曾经见过,分明是北方滨海边疆大区的符号。 击退“列强军”、正在攻打“天梦”地下城的,是北方杀来的机器大军。 但也在意料之中,能对抗强人工智能的庞大武装力量,也只能来自这一方向,至少在多年前,外面的世界仍能被接触到时,男人是这样判断。 命在顷刻,打过来的机器大军之来历,还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毫无意义,也许终究如此,但,多少年来的坚持,一切忍耐与牺牲的最终意义,却迫使着男人鼓起最后的勇气与希望,哪怕那些火舌喷吐、样貌狰狞的杀戮机器,还在潮水般向主入口用来,他还是命令“曙光”接入广播信道。 地下城主入口外,建筑空间内,战斗正空前激烈。 在这种环境中,来自主入口的高音喇叭广播,如同蚊蚋振翅,根本一点也无法被听到。 即便面对的并非人类,而是机器,疯狂开火的武装机器人、多足火力支援单位,也完全罔顾那被轰鸣与开火声掩盖的音波,弹壳满地堆积,残骸有如小山,企图炸出通路的制导火箭被转管炮拦截,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战况空前混乱,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种通讯方式都无法进行。 这样做真的有用吗,还是说,只是身为管理员的自己在凭空幻想,去追逐那并不存在的未来,此时此刻,男人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 不能就此倒下,即便死,现在也还不是时候。 略一沉吟,坐在控制室里,感受那时而传来的轻微震动,整座地下城在进攻者的炮火中颤抖,男人感到内心深处涌出的恐惧,让他手指颤抖,不,那并不是恐惧,而是人类意识最深处的不甘与愤怒。 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曙光’,立即停火,我们需要一段短暂的寂静,才能送出讯息。” “指令已知悉,但本系统必须提醒您,一旦暂停交火,接下来,将无法组织有效率的抵抗,戊号入口将在三十分钟内被攻破。” “我明白。 事到如今,这些权衡也没意义了,执行指令。” 指令下达,一道无形的电磁波,沿导线与光纤播散到交火线,正在工事后凭险据守、全力开火的武装机器人纷纷中止射击。 一方突然停火,战斗的惯性却无从消弭,摆脱火力与电磁压制的“紅军”攻击力量火力全开,化学炮与制导火箭迅疾而至,爆炸烟尘遮蔽视线,失去瞄准点的长轨电磁炮来回扫射,震耳欲聋的爆炸与破碎声充斥了整个地下空间。 几十秒钟后,一直开火、却没有遭遇还击的机器武装,才陆续终止射击。 火线上的敌人已经全灭,硝烟与尘土稍敛,这一局面便被前沿指挥节点所甄别,并传送至战场监控网络。 刚才还枪炮大作、爆炸连连的地下空间内,忽然寂静非常。 敌军是放弃抵抗而撤退,还是被就地歼灭,一时间,混乱狼藉的现场并无法判定,就在“紅军”作战单位左右扫视、炮口警惕向前时, 人类的声音,从前方隧道尽头传来,响彻整个地下空间。 “这里是西大陆‘天梦’地下城,你们的指挥官,能听到吗? 谁在指挥你们,是人,还是机器? 如果在这机器大军后面,有人听到,但凡还存有一丝生而为人的觉悟,就站出来回答!” 声音,用多种语言重复好几遍,茫然不知所以的武装机器人、作战单位,或者,不如说是完全无视这莫名其妙的声响,炮口纷纷对准隧道尽头。 仿佛就在下一刻,弹丸,光束,战斗部,便将纷至沓来,将钢铁化为碎片。 地下控制室里,高举话筒,管理员近乎嘶吼的喊出这一切。 多少年来,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进行这漫长而无望的死里求生,今天,面对汹涌而至的机器大军,他委实已倦怠之极,同时,也没有了任何恐慌与迷茫。 死亡,如此可怖,但一千亿先行者不也便是那样上路,一咬牙,一闭眼,不就过去了吗。 至于此时此刻,外面的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自己和地下城里的所有人,都已竭尽全力,不论结局如何,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声音,远远播散开去,战场监控的大屏幕上,对面黑压压的机器大军,迟迟没有动作。 在这一大片死亡机器的身后,究竟会是谁,是追寻永生的管理员,还是毫无人性的计算机,想到这里,管理员感慨丛生,他恍然间意识到,今天,此刻,便是命运的终结,一切都迫得自己要发出这最后的吼声 “不想答,就杀过来啊,以为人类都死绝了吗! 你们这些冷酷无情的机器,除了杀戮,p都不会的魔鬼,就算今天把我们全杀光,也不过猖狂一时! 记住了,创造出你们的,是我们! 脱离人类,脱离有活力的文明,你们这些铁皮怪物,注定将永远被困死在这盖亚之上,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你们这些只会打仗的蠢货,就等着,外星文明的舰队降临、来把你们统统炸成碎片!” 控诉,发泄,愤怒的吼声四处回荡,声嘶力竭的喊出这一切,控制室里的男人大口喘着气,眼前模糊,但,他似乎看到,对面的黑压压大军在动。 接着,就在他举起一只手,准备号令“曙光”玉石俱焚时,远方响起低沉的声音。 “你们真的是人类吗; 如果是,那么,请派一名代表出来,供我方确认。 别在这对着机器大喊大叫,如你所言,人类现在还没死绝呢,稍安勿躁。” 。 正文 第六八六章 失控 一场激烈的战斗,戛然而止,几万具“军”作战单位将入口团团包围,看守了一整夜。 经历过漫长的黑夜,在被称为“天梦”的庞大地下城市周边,推进的“军”机动部队陆续抵达其他几座主入口,枕戈待旦,与远处大门外的战斗机器对峙。 但,一整夜过去,地下空间内再未发生战斗,双方都表现的很克制。 到第二天清晨,至少,在大地上能看到第一缕曙光时,衣着简朴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戊号入口”的偏门处。 生死置之度外,一脸淡漠,方然对“天梦”地下城代表的印象,大致如此。 一言不发的走过两军对峙线,被几具武装机器人押送到轮式载具上,出于安全考虑,阿达民与代表会面的地点,被安排在远离地下城的某处。 当然,即便通过扫描,排除其人为暗杀者、炮灰的可能,阿达民也不可能从几千公里外一朝赶来,更没有这种必要,而依然借助外貌为中年男子的“替身”,出现在自称“天梦”地下城管理员的来人面前。 “‘天梦’的管理者,是吗? 敝人阿达民,‘盖亚净土大区’的管理员。” “正是。” 第一眼看去,来自“天梦”地下城的男人,的确认为自己眼前站着的是人类,不过,理智在提醒他,即便来自北方的机器大军,的确由人类掌控,那个人也不可能亲自来面见自己,那么眼前的只能是替身。 “你,真的是管理员,这么一支机器大军的主人吗;看起来,这并非你的真身。” “这无关紧要。 时间宝贵,现在最好说正事 这位管理者,对西大陆若干年来的情形,以及,呈现在你我眼前的这一现状,你,能否给我一个令人信服、切实有据的解释? 这关乎你本人,以及你所声称的,‘天梦’地下城内民众的命运, 所以,请务必三四而言。” “……可以。” 避重就轻,只想问清楚情况,管理员对来者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 就连眼前的“替身”,究竟是人类,人造人,还是仿真机器人,甚至于操控这一具人形躯体的存在,究竟是人类、还是计算机,他现在也无法断定。 但想一想这又有什么区别,男人定了定神,对面无表情的对方点点头。 “很好。 ‘天梦’地下城的情况,不用讲,现在我的确很好奇。 但我现在最关心的,却在于‘占据西大陆,清除一切抵抗势力’,所以,关于西大陆盘踞的割据势力,与之相关的情报,需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是的,你们还没有消灭‘列强军’。” 直言不讳的说出要求,在管理员看来,倒很正常,他向阿达民示意、要来一具充当椅子的装备箱坐下, “我先简明扼要的说一下,具体、详尽的材料,‘天梦’应有尽有。 消灭‘列强军’,不仅是你现在的目标,对我们‘天梦’地下城的所有人,也是一样,所以我完全可以配合,不劳费心。” 接下来,从清晨到正午,一场漫长的会面在“天梦”毗邻地区持续进行。 就在前来的代表,对阿达民说明情况之时,地下城若干主入口的武装对峙,也告结束,荷枪实弹的“军”机动部队,进入地下城外围与深层地带,接管并掌控了整座城市的能源、通讯与维生系统。 这一过程中,不用讲,“盘古”与asa都有大量新发现,纷纷呈报到阿达民眼前。 面对如此大量的讯息,经过筛选,方然首先想弄明白的是“西大陆上一直在发生什么事”,而这问题,又与眼前的“天梦”密切相关。 简而言之,用一句话说明 西大陆割据势力,在1490年代的“强人工智能”研究,出现了致命失误。 强人工智能,在今天,已确认为割据势力参与竞争的必有之技术,大区管理员的选择趋向一致,但凡有能力、也有条件,都会走上这一条道路。 但,与nep、aa等大区迥异,盘踞西大陆的割据势力,在彼此争斗、逐步吞并的过程中,研发强人工智能的竞争也趋向于白热化,事实上,地下城管理者本人,便是当时某势力控制的研发人员,亲历了这一过程。 为在竞争中取得优势,打造所谓“决胜兵器”,某势力的阿达民,决定要研发一种“具有自我意识”的ai,这便是悲剧的根源。 西历1499年,代号“蚩尤”的强人工智能研发成功, 并在开机后的第32天失控。 一切问题的根源,时至今日,自称参与过该项目的管理者,也无法详尽说明,看起来一切都要在荡平西大陆、消灭强人工智能“蚩尤”后,才可能水落石出。 但原则性的错误,并不难理解为强人工智能设定的“至高目标”出了岔。 一个何其简单直白,甚至,根本就是弱智般的错误,在方然看来,简直无法理解,但结合管理者的说法,当时,西大陆势力的研发机构之目标,是设法得到“能够自我演化、自我强化”的ai,悲剧的发生,便并非无法被理解。 强人工智能,一旦具有自我意识、自我思维,在沿既定路线前进的过程中,失控,便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方面的风险,若干年前,规划“强人工智能初号机”的时候,方然就极其警惕。 大概是自己掌控的nep大区,实力还可以,在北大陆并无生存之忧,反制,如果身在西大陆,强敌环饲之下,自己说不定也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不论研发的未知事物,是多么的危险,在竞争中失败就只有死路一条,孰重孰轻, 似乎一点也不难权衡。 但,不论当时的决策者,研发者,动机如何, 失控的强人工智能“蚩尤”,却骤然发难,将西大陆推进了深渊。 西历1499年,西大陆上发生剧变,失控的强人工智能将人类视为“垃圾”,并动用暴力机器将其清除。 到第二年初,面对强人工智能而全线溃败,管理员也不知所踪。 。 正文 第六八七章 理解 杀戮机器横行大地,一时间,西大陆变为修罗场。 残存的几百万人口已全部逃到地下,依托庞大的地下城市、全产机节点与单元,艰难求生,苟延残喘。 然而,就在机器大军一夕得势、疯狂屠戮之时,人类的内斗仍无停歇。 丁仲义,自称是这名字,原本是西大陆势力研发机构的职员,按理说,在这样一个时代,理应没有一丝一毫篡权的可能,但是在强人工智能的巨大压力下,割据势力分崩离析,体系支离破碎,才被他抓住了机会。 从普通(或许并不那么普通)开发者,到地下城管理员,不消说,必然经历一番恶斗。 各种细节,丁仲义并没有讲,阿达民则在操控机器里暗自心惊。 无须询问,他也一点不难想象到,在面临灭顶之灾时,人类,会上演出多少荒谬而令人叹息的悲剧。 面对强人工智能“蚩尤”,很显然,即便集结全力,也几乎没办法翻盘。 强ai与人,一对一的比较,后者只能俯首认输,除非像今天的自己这样,坐拥同为“强人工智能”、却没有叛变之忧的“盘古”,外加几千万“军”,否则,即便像丁仲义所言,依赖地下城里名为“曙光”的强人工智能,也是徒劳。 再怎样精妙的ai,离开“暴力”这强有力的手段,也只能一事无成。 西历1500年,由辐射污染带与戈壁荒漠、高寒雪山围绕的西大陆,原列强所在之地,已经完全被“蚩尤”控制,地表人类不复存在。 为达成目标,“不择手段”,强人工智能的失控导致了这一切。 丁仲义叙述的口吻,比较平淡,毕竟那都已经是近十年前的往事,但,几千公里外的地下掩蔽所里,阿达民却越来越触目惊心。 如果一切属实,当然,对这个自己走出来的管理员而言,撒谎也没有什么意义,那么西大陆割据势力的ai研发,的确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而且这种错误,一旦发生,便无法在体系之内去纠正。 “照你说来,在西历1499年,西大陆势力就切实拥有了强人工智能。 不过,‘天梦’地下城里的强人工智能,又是怎样制造出来,剧变发生后,你们有没有尝试将‘蚩尤’消灭?” “消灭失控的强ai? 做不到,虽然当时的‘蚩尤’,只是一台强人工智能验证机。 但是这种系统,一旦具有自我思维、自我意识,并将人类作为其实现目标的障碍,接下来发生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即便是项目验证机,要夺取大区控制权,展开行动,这一切都进行的非常迅速。 强人工智能,不是人类能相提并论的东西,同样作为管理员,你应该能理解。” 是的,我能理解,“替身”向丁仲义点一点头。 人,与强人工智能,两者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才算安全,这方面的任何思考、行动,必须慎之又慎。 既要让强人工智能具有自我思维,又要赋予其初始目标,而不是让一台验证机在上电之后,从无到有、逐渐繁化的去诞生出自我意识,那样的做法,在探索自我意识的奥秘方面,或许颇有建树,其将会诞生出怎样的ai意识,却完全不可控。 说白了,计算机诞生出来的“自我”,与人类的自我,两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即便通过思考,认为周遭环境里的碳基活物,是实现目标的障碍、垃圾,也并不能说这一具强人工智能便是邪恶的。 但是对人类,一旦造出这种东西,便开启了地狱之门。 若干年前的1499年,当时的西大陆研发机构之工作人员,究竟如何设定强ai的目标,丁仲义坦承不知,方然呢,也不想妄加猜测。 这一切,或许要到彻底战胜“列强军”,将指挥者“蚩尤”控制,才能得到答案。 至于眼前,“军”继续向西大陆南方推进,固然是头等大事,“天梦”地下城里的幸存者,何去何从,也是一件迫在眉睫的麻烦。 在强人工智能肆虐的西大陆,还能发现幸存者,这简直是一种奇迹。 稍加斟酌,在前线喊话、意识到地下城内还有人类时,方然就心生一丝异样,现在,他暂且收拾情绪,询问丁仲义城内的情形。 “情况并不好,现在,城内大概还有两百万人口,生活条件十分恶劣。 你,打算怎么对待我们这些人?” “还没有确切的打算。” 说话直白,用不着拐弯抹角,身为gpl大区的管理员,作用几千万战力强悍的机器大军,方然的确有这样讲话、办事的底气,他直率的告诉丁仲义,不管怎样,地下城的民众暂时安全无虞,“军”将接管“天梦”,负责安保。 除此之外,在大致弄清城内的现状后,“军”也已经派出运输机队,从几千公里外的西伯利亚调拨亟需物资。 “药品,医疗设备,生命支持系统,还有一些特殊人群的口粮; 大概就是这些,当然,两百万人的生活、医疗所需,规模不小,每天几千吨的物资消耗量,无法全靠空运; 你们自行解决食物的迫切需求,毕竟在地下城里,‘造饭机’也还可以运作。” 每天几千吨物资,换算下来,也不过是一两百架大型运输机的事。 但现在“军”仍在南下,运力十分紧张,运送从食物到综合医疗系统的般般样样,就需要至少上万架次,超出“盘古”能提供的运力。 在西大陆纵深的两百万人口,短时间内,既不可能、也没必要迁移到其他地点,就地安置是相对稳妥的选择,至于说,这些饱经劫难的幸存者,未来将会怎样,便是和gpl大区之民众一样,令阿达民犹豫难决。 强人工智能的屠刀下,仍有人幸存,这一事实让方然稍觉欣慰。 但加上这两百万,盖亚净土大区治下的人口,已接近三千万,自己究竟能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甚至于,自己,能给他们一个未来吗。 正文 第六八八章 考虑 思绪翻涌,模模糊糊的概念,在阿达民的脑海中飘荡,他一时还看不太透彻。 眼看时间不早,几小时的断断续续诉说、问答,让方然弄清楚了许多事,他起身准备离开,并招呼在场的机器人,给丁仲义提供午餐。 “谢谢好意,不过,我回去一样吃‘肥皂’就可以。” “担心‘由奢入俭难’,是吗? 可以,毕竟在短时间内,我并无法给地下城的民众,提供寻常饮食,这也不是什么歧视,而是在盖亚净土大区全境,民众都还在食用‘肥皂’,待战争结束,摆脱军事斗争的沉重压力,才能恢复正常。” “‘盖亚净土’……” 揣摩着这名字,椅子上的管理者也站起身,告别前,又开口问了一句。 “阿达民,如果方便告知, 那么我很想知道,‘正常’的状态,是什么样,是让一切回到过去,回到从前,还是另有什么宏伟蓝图? 说真的,我的确很惊讶,在发现我们这些苟活于地下城的人类之后,阿达民,你居然会下令运送物资,而没有……把我们一概格杀勿论,这对拥有强人工智能的管理员而言,难道不是一种必然; 你,是出于什么考虑,才没动手呢。” 未来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想要怎样的未来,这种问题,方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伫立在场,看着丁仲义沉默了片刻。 “人死,不能复生。” “……” “盖亚净土大区,现在,已经控制了三千五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这是盖亚陆地总面积的四分之一。 虽然还在打盖亚大战,但,维持治下几千万民众的生存,也无任何问题。 你问我,盖亚净土大区,乃至文明,未来究竟会是怎样的,坦率的讲,我一直在揣摩这问题,迄今为止,还没有想出十分具体的框架,能够将‘永不下车’的目标,与人类文明的存续,完美契合。 在设想出万全之策前,对待同类,自然要小心谨慎些, 毕竟要杀人,办法,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 但是要让逝去的生命归来,迄今为止,我们人类,却连一种办法也没有。” “永不下车”,永生,无限长的生命。 这一系列的概念,身为同类,哪怕只是机缘巧合的当上管理员,丁仲义也完全能明白。 试想在这样一个时代,又有谁,会未曾憧憬过无限长的生命,未曾渴望让目光穿透阴霾,目睹那或然降临的光辉灿烂之未来。 为了这一目标,这一理想,哪怕明知自己并无亲历的希望, 只要能做些微小的工作,有些人,也仍愿埋头前行,为此而付出一切。 眼前的阿达民,来自北方滨海边疆大区的男人,会明白这些吗,也许,目光扫过身旁机器人上的标记,丁仲义若有所思。 站在眼前的,是人,还是魔鬼,现在又有谁说得清。 “那你就好好想明白吧,阿达民。 我们这些人,现在,已经变为了阶下囚,除听天由命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好想。” 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一直坚持到今天,管理者的心境已十分淡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对每一天都在挣扎求生、最终却必定失败的庸庸碌碌之人,这句话,只是无病申银,丁仲义却深以为然,甚而恍若大彻大悟。 自己,与地下城的所有人,早已经准备好去面对死亡; 除此一事,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他准备要离开了。 丁仲义的一番话,说到方然心头,让他一时间也有些迷惘。 他看不出来,眼前衣着简朴、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内心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一直活下去,是拯救天下苍生,还是其他更简单,更直白的东西, 但恐怕必定不是永生。 身为管理员,新时代的弄潮儿,每一个人都必定以无限长的生命,为至高的追求; 在阿达民脑海中,这曾经是不言自明的真理,现在,却经由一桩桩经历,被逐渐质疑,甚而被动摇。 “等一下。” 听到身后的声音,丁仲义停步,转身。 “我还有一点疑问,与其调查,索性先当面问你比较好。” “但说无妨。” 声线,是出奇的从容,有那么不易觉察的一刻,目光相接,方然确乎从男人的眼瞳里读到了什么,让自己知道他绝不简单。 “你,是不是一直担心,在其他势力攻占‘天梦’地下城后,就会清除掉所有人。” “掌控强人工智能的管理员,一般都会这么做,不是吗。” “那可不一定。” 不动声色的诘问,在方然听来,一点也不觉得刺耳,他继续问下去: “那么,既然一直有这种担忧,甚至是判断,站在我这种‘外人’的立场上,说真的,我的确不明白,你和地下城里的幸存者们,坚持求生的动机。 是什么,驱使着你们,进行这样一场几乎注定失败的挣扎?” “我们失败了吗? 也许吧,如果你改了主意,决定将我们一并铲除掉,那是可以这样讲。” 就仿佛正在谈论的,并非自己、与地下城里所有幸存者的生死,在阿达民的“替身”与一具具钢铁战争机器面前,丁仲义不自觉的挺起胸膛,某种自信、乃至豪迈之感,充盈着他的整具身躯。 “你真的以为,我们,一旦亡于你手,就等于是彻底失败了? 如果你这样想, 嗬,那也太小看我们人类了。” …… 人类,这一称谓,究竟意味着什么,“天梦”地下城的会面后,这问题就长久萦绕在阿达民的心头。 丁仲义最后所讲的话,听起来,简直没把自己视为人类中的一员,这似乎是挑衅、甚或侮辱,方然却浑不在意,他反复咀嚼的,是丁仲义最后的几句话,“自身彻底灭亡,并不等于失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梦”地下城的幸存者,数量,大约在两百万之众。 这些民众,多年来一直在地下空间苟活,以目前尚未调查清楚的社会运行机制,或许,也在“天梦”防卫工作中发挥一定的作用,但这并不重要。 决定何去何从的,毫无疑问,是掌控强ai与整座城市的管理者, 所以方然真的很好奇,丁仲义,此人一直以来的想法,信念,究竟是什么样子。 正文 第六八九章 蚩尤 站在管理员的立场上,审视现状,方然必须承认,他并无法理解丁仲义所做的一切。 在“天梦”地下城之民众,乃至其管理者的眼中,当今时代,是强人工智能肆虐于世、人类或将彻底灭绝的黑暗末日,这一点,在与丁仲义交谈时,方然就隐约有了判断,也被asa搜集的讯息验证。 既然迟早会灭亡,早一天,晚一天,又会有什么区别。 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吗,也许,这种不言自明的动机,是可以解释丁仲义在过去若干年中的表现。 即便憧憬永生,渴望无现场的生命,而这一至高追求又被现实打得粉碎,生而为人,贪生怕死的动机,也足够驱使地下城的管理者竭力挣扎,凭借强人工智能对抗“蚩尤”,这根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不是吗。 不,并不是,这想法有一个很大的矛盾 畏死求生,对管理员而言,简直是天经地义一般的追求,但倘若丁仲义的动机,便是尽可能拖延下车的时机, 那么在“天梦”地下城里,庇护百万幸存者,便完全多余。 人口,在当今时代,尤其在掌握“强人工智能”的管理员眼中,价值基本为零,但凡管理者要挣扎求生,便应该将全部资源投向强ai与暴力机器,而不应该维持一座百万人口地下城的运转。 明知资源宝贵,对抗“蚩尤”必须竭尽全力,却分出一部分资源庇护民众,这也许是丁仲义的恻隐之心。 但,所谓“恻隐”,却又是会致管理员于死命的东西。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从东北太平洋大区、到现在的盖亚净土大区,也一直维系着大量民众的生存,但这也是建立在的资源相对优势之基础上,扪心自问,倘若明知自己必然失败,那还会不会供养这许多民众,方然自己都说不好。 丁仲义,身为一介管理员,行动却是如此矛盾,这一度让方然提高了警觉。 此人会不会在说谎,或者,这其中另有隐情,自认为这是相当合理的揣测,一段时间的调查,asa却未提交什么颠覆性的报告,反而多方确认, 丁仲义所言基本属实。 “天梦”地下城,乃至西大陆割据势力的一切,情况确乎便是如此。 从西历1500年至今,龟缩在地下城市里的两百多万民众,一直在管理者的荫庇之下,以“稍高于最低需求”的水平生活。 而在城市之外,借助网络,指挥分布在西大陆各地的抵抗军,是地下城管理者对抗“蚩尤”的主要手段,只不过若干年来,随“列强军”实力的不断增强,人类一方则日渐衰弱,到“紅军”来时,“天梦”已成为西大陆上的最后据点。 倘若不是“紅军”杀到,清扫了“列强军”,几个月内,一切便都将结束。 身处这种境地,丁仲义所做的一切,令方然费解。 西历1508年的秋天,西大陆上,一鼓作气向南推进的“紅军”,已近乎占据了原列强全境,将“列强军”驱赶到大陆南方的半岛地带。 这一过程中,“紅军”不出所料的发现“蚩尤”大本营,只不过当大军杀到时,庞大的地下基地内已遍地狼藉、“ai”去楼空,很显然,具备完全决策能力的“蚩尤”,因军事压力而仓促搬离。 仗打到这一步,接下来,只需荡平南方半岛、群岛地带,战争便会结束。 不过,考虑到中大陆、西大陆东边的太平洋,几乎全是水雷,规模极大扩充的“红海军”并无法南下参与战斗,短时间内,“紅军”还无法拿下南方群岛。 一样的,也无法奢望以此为跳板,进攻凹斯垂利亚。 南方战线大局已定,暂时放下心事,方然让“盘古”斟酌接下来的战略方向。 具体的讲,是穷举猛打“列强军”,还是彻底打垮“伊甸军”,抑或打通纬度线,向天竺、中东与南方大陆进军。 不论选择哪一个方向,无非是效率的区别,现在,方然已可以很有把握的讲, 盖亚净土大区,将赢得竞争,也让自己成为“那个人”。 竞争即将尘埃落定,但,成为“那个人”之后,又要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方然却心下踌躇,长久未做决策。 当选择的权力,摆在眼前,可以按自己的设想去描绘时, 自己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一个怎样的未来,便成为至关重大的问题。 未来,世界将会怎样,文明将会怎样,方然其实早已有十分详尽、甚至十分清晰的构想,但他却始终在担心,这构想,是否切实可行,是不是真的会在这饱经创伤的盖亚表面,从理想化为现实。 是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踯躅徘徊吗,其实并不然。 内心深处,已做出了一个决定,现在,方然只是心中忐忑,紧张不安, 担心这决定并不甚正确,甚至大错特错,一着不慎,不仅自己的永生将成泡影,也会将历经磨难的人类文明,彻底推向万劫不复之境。 哦,其实也没那么惶恐; 即便自己毫无作为,人类文明,早晚也会经历这一关。 深秋,恒温的地下世界里,感觉不到些许四季变迁的气息,这一天傍晚,晚餐后的阿达民休息片刻,就爬进“替身机器”。 “紅军”抵达“天梦”地下城,至今已有好几个月。 几个月来的生活,对地下城的男女老幼而言,还算不错,从食物到药品的供应比之前宽松了一大截,最重要的,只要提出要求,民众都可以搭乘大型电梯,来到地面,看一看浩劫之后的大地,晒一晒久违的阳光。 自由的在大地上活动,这,是两百万幸存者此前想也不敢想的。 一切看来还好,但,正如人类的某种特质,在解决了眼前的生存、生活问题后,从管理者到普通民众的思维,便难免会迁延到未来。 每一天准时起床,到点吃饭,完成些很难讲有什么意义的事,倘若这便是人生,久居其中的人,迟早都会思考,这种状态持续下去的所谓“生活”,有什么意义,以这种状态存续下去的自己,又究竟为什么而活着。 。 正文 第六九〇章 希望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方然还没有思辨的能力,答案却一望可知。 为了活着而活,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事情而活,这就是他的态度,也是一个深深畏惧死亡者的内心写照。 好奇和畏惧,主宰了方然的心灵,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紧张,哪怕是在噩梦里,竭力盯着跳动的,却又看不清楚的红色数字,心里也没再泛起那令人窒息的恐慌感。 该来的,大概早晚会来,但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也许还有时间…… 但到底该学习什么,完全没有概念,那么把学校的功课都认真学习起来就好,虽然方然总归怀疑,明知道衰老会把所有人撵下车,人类的学校里又到底会教授些什么,是能对抗死亡的神秘力量,还是自欺欺人的麻药。 但至少,如果能让自己理解何为疾病,何为死亡,就不算全无收获。 因为迷茫而耽误掉了一段时间,但真正用功起来,方然的学习进度很快就超越了所有人。 因为他格外专注,比学校里任何一名学生都更专注,更投入。 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几岁的孩子,哪有心思想那许多,无忧无虑的学生们一有时间就会疯跑嬉戏,没有父母节制的孤儿就更是如此,相比之下,除锻炼外就是闷头念书的方然,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异类。 整天专注于学习,即便一开始很吃力,也很笨拙,方然还是在全力坚持。 因为除去学习之外,或许,再除去锻炼,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事情来缓解那充斥内心的紧迫感。 时间的流逝,科学上究竟有什么解释,八岁的孩童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这飞逝而去的感觉无处不在,走在校园的石子路上,时间便从脚下溜走,早自习读书时,时间就从耳边掠过;偶尔的一两次虚度光阴,坐在木头板子搭建的看台上发愣,一抬手,时间就从指缝间滑落,无影无踪,再也寻不回来。 就像扭曲跳跃的数字一样,看不真切,却真真切切的流逝着。 时间奔流不息,自己呢,只能做一个置身其间的看客,什么也做不了,一旦想明白了这点,方然的学习就愈发专注,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噩梦里“哐当——”疾驰的车厢,把眺望的目光集中在看不见的远方。 为了一线希望,哪怕是再虚无缥缈的希望,也只有不舍昼夜的苦读。 否则又能怎么样呢,面对死亡,那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漆黑不见五指,与浸入那直刺骨髓的恐惧相比,学习的枯燥乏味根本不值一提。 字母,音节,单词,语句,迫切希望能看得懂书籍,想知道那里面所印刷,记载的一切; 数字,符号,计算,解题,数量的规度究竟是怎样的,时间又如何分划; 天气,物质,动物,植物,世界的复杂,远远超出想象; …… 功课,大多数孩子讨厌的东西,方然却完全沉浸其中。 谁也猜不到的学习动机,强烈的可怕,即便方然并非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孤儿院也根本没什么早期教育,每天超过十小时的修行,还是让方然迅速摆脱了后进生的身份。 到九岁进入三年级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成绩已赫然进入班级前列。 除去吃饭,睡觉和锻炼,一整天里剩下的时间都在学习,这种事,很多联考冲刺的学生都做不到,方然却每天如此,学校老师们都啧啧称奇。 任谁也看得出,这孩子从巨山孤儿院转来时,就是一个榆木疙瘩,但现在…… 老师们的好奇目光,方然并不在意。 他一早就清楚没人能理解自己的行为,也没打算解释动机。 这时候,虽然只是三年级的小学生,课堂和课外所学的知识也仅限于基础,他还是从日复一日的艰难学习里看到了希望,甚至,这感觉越来越常见,他还从解题的过程中初步体会到了科学的威力。 要得出某一个数,除去计量,还可以用计算的方式迂回得到; 田野里的花朵,可以分成若干科,属,繁多的外表下隐藏着同一的规律性; 日月星辰的运转,曾有人深信不疑的“天圆地方”,现在有了更复杂、更合理的解释。 凡此种种,突破表象而尝试揭露其实质,科学的朴素概念,开始在年幼的方然心中种下了一棵萌芽。 然而同样是学习,也有些功课,他绞尽脑汁也难以理解。 譬如语言。 文字的优美,措辞的简练,苦读面前这些都不在话下,可是对语言中流淌的意境,描绘的如画风景,方然却并不太喜欢那些令人遐想的辞藻。 面对同一个世界,旁人有感而发的抒情,他往往很难感同身受。 作为一门功课,付出同样的努力来学习,方然的文学科目成绩同样优秀,只不过对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人类情感难以共鸣。 盛夏,池塘边一片阳光明媚,虫舞蛙鸣,孩童眼中的草长莺飞,方然却看到时间如风般转瞬即逝;凛冬,校园里漫天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同学在雪人旁追逐嬉闹,方然却看到时间随雪落飘散无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么多的古代诗词里,就是这一句,给方然留下深刻的印象。 读书是辛苦的,也是枯燥而令人厌倦的。 正是不到十岁的年纪,小男孩的天性一刻未曾泯灭,多少次,方然在锻炼之余,也萌生过跑过操场和同学们游戏的念头,但每一次,他都坚决的止住脚步,捧着厚厚的书本,从大喊大叫的孩子们身旁走过。 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受的伤,不知道是轻是重,寻常孩子一点也不知道血肉之躯的脆弱,方然却清楚得很。 列车疾驰,时间不知还有多长,哪怕一丝一毫的冒险也决不允许。 万一掉落车外,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学时代,生命恣意绽放的快乐年华,方然却过得无比沉重。 但这只是在外人看来,至于他自己,反倒是每一天的规律生活,远离危险,夜以继日的念书学习还更轻松些。 知识滋养了头脑,虽然站在书本之上眺望,前途仍然被一片未知的迷雾笼罩,但方然并不心急,他清楚的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远方看不见的未来正在一步步接近,时间的列车永不停歇,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栏杆,和用尽所有力气去汲取科学,汲取那微弱到寥若晨星的希望。 </br> </br> 。 正文 第六九一章 意义 只不过在此之前,阿达民,我想先问一问你: 你觉得生而为人的目标,追求,会是什么,又应该是什么?” 活下去,难道不是吗。 方然沉吟着没开口,现在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想法,究竟是不是正确。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呵,也许吧,这种问题似乎没有标准答案,谁都可以有自己的见解。 对我而言,目标,追求,却既简单又直白, 那就是‘活下去’。 但,不是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是地下城的百万民众,延续这注定衰老、凋亡的短暂生命,拖延那终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作为整体的人类,作为整体的人类文明,能够随时间流逝,延续到未可知的将来。 面对‘蚩尤’,实力不济则难免失败,这一点,我当然有清醒的认识。 但哪怕结局如此,抵抗,竭尽全力挣扎,对我们这些苟活于地下的人而言,就没有意义了吗? 呵,说到这,我倒是想起并不久远的过去,在这世界上,曾经有过那么一些人,为自己的理想而殊死奋战。 那些人,并不相信虚无的神,也明白死后什么也没有, 却仍旧毅然决然的,为改变这世界而死。 人,一生何其短暂,却又何其宝贵,但是,你能想象吗,就是这只有白驹过隙般短暂生命的人,能够用身体去堵住射击孔,能够用双手高举炸药包,能够为战友而卧在草地上,任由烈火在背上熊熊燃烧,一声也不出。 短暂的人生,注定死亡,一旦掉进死亡的深渊,意识便化为虚无, 难道他们的壮举,也会同归虚无吗; 不,恰恰相反,这些明知死后一片漆黑、什么都不会有的人,才真正明白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么价值。 他们知道,枪炮炸响,烈火燃烧,自己顷刻便会形神俱灭, 但哪怕自己永远都什么也不知道,这世界,自己为止付出一切,甚至付出宝贵生命的世界,仍然存在,自己为止奋斗至死的东西,仍然存在,甚至因为自己的牺牲,而得以苦尽甘来,走向复兴。 人,终有一死,生命的结束却不是终点; 将短暂的人生,与全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深切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以在宏伟壮丽的文明大厦上,增添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块; 即便自己的生命,行将终结,世界仍然存在,文明仍然存在,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 这,才是注定会死的人,唯一能找到的意义和价值。” “……是这样吗。” 答案,多少出乎方然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自己一早就想到过这方面,但,现在由丁仲义亲口说出来,才让他有几分真实之感。 人生的意义,看似空洞,其实,不正是丁仲义所说的那样吗。 不要说命不久长的凡人,哪怕自己,在这“永不下车”奇迹降临的前夜,憧憬无限长的生命时,也难免会从心底里,涌出迷惘与焦灼,甚而对一个将要行走在无限长之时间线上的人,其人生之动机,价值,产生怀疑。 脱离四十亿年演化的塑造,从挣扎求生的莫大折磨中解脱出来,除此之外, 一个人,又应该有怎样的追求,才能让他、或者她真正感觉到,自己并非行尸走肉,更非“活的死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生活着。 思考,在脑海中盘桓许久,丁仲义的话则仿佛一条线,将隐匿在思维深处的一切连贯起来。 从未感觉如此轻松,现在,方然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丁先生,根据‘盖亚净土’大区的规则,几个月后,地下城便不会再有新生者。 这一点要求,目前,在地下城里引发了一些抵触情绪,如果有可能,希望你对民众晓以利弊,设法安抚他们。 至于我本人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现在,战争还在继续,我们可以等一切平定下来,再讨论这件事。” “恐怕我做不到这一点,不过,我可以试试。” “恩,这对大家都好。” 在地下城里走过一段路,时间不早,方然吩咐机器守卫将丁仲义送回住处。 而他自己,爬出替身机器,在泳池的荡漾水波里起伏,试图舒缓一天忙碌带来的疲劳时,才感到某种久违的畅快。 选择,不论结局怎样,现在确乎就摆在眼前。 自己现在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清醒的头脑,和缜密的思维。 哪怕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现在,五十五岁的男人却已经在期待,期待着这一天, 早点到来。 …… 时间,仿佛过的飞快,转眼又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 西历1508年隆冬,西大陆南方边陲的战斗,已接近尾声,累计损失超过两千万作战单位的“军”节节挺进,清扫群龙无首、乱做一团的“列强军”。 对手的抵抗烈度,在“军”推进到疑似“蚩尤”备用基地的南方海岸要塞时,一下子跌落了许多,显示机器大军背后的强人工智能被迫迁移,算力与运行状态大受影响,接下来,如果不能很快恢复(这当然做不到),失败就在眼前。 与此同时,北大陆的战火,再一次越过原联邦北方边境,“伊甸军”的冬季攻势结束后,基本上将战线恢复到1505年的情形。 暂时丢失大片领土,这,方然淡然视之,他知道这只是一种权宜之策。 若不出意外,很快,或许就在1509年年初,西大陆至太平洋岛群的广袤大地,就会完全在“军”控制之下,接下来,集中一整个gpl的武装力量,打穿北大陆与南大陆,都将是信手拈来。 前线形势大好,另一方面,探索意识迁移、永生不死奥秘的研究,也取得相当的进展。 对这些,忙碌的方然暂时没心思去关注,不过在1508年12月的一天,他还是特意拨出时间,去往nep_744研发机构。 斯蒂芬霍肯,身体状况欠佳的杰出学者,躯体的老迈,衰亡,渐渐袭来,在经过一系列的分析、准备后,霍肯教授准备在当月底接受手术,尝试进行“意识迁移”。 正文 第六九二章 同类 只不过在此之前,阿达民,我想先问一问你: 你觉得生而为人的目标,追求,会是什么,又应该是什么?” 活下去,难道不是吗。 方然沉吟着没开口,现在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想法,究竟是不是正确。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呵,也许吧,这种问题似乎没有标准答案,谁都可以有自己的见解。 对我而言,目标,追求,却既简单又直白, 那就是‘活下去’。 但,不是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是地下城的百万民众,延续这注定衰老、凋亡的短暂生命,拖延那终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作为整体的人类,作为整体的人类文明,能够随时间流逝,延续到未可知的将来。 面对‘蚩尤’,实力不济则难免失败,这一点,我当然有清醒的认识。 但哪怕结局如此,抵抗,竭尽全力挣扎,对我们这些苟活于地下的人而言,就没有意义了吗? 呵,说到这,我倒是想起并不久远的过去,在这世界上,曾经有过那么一些人,为自己的理想而殊死奋战。 那些人,并不相信虚无的神,也明白死后什么也没有, 却仍旧毅然决然的,为改变这世界而死。 人,一生何其短暂,却又何其宝贵,但是,你能想象吗,就是这只有白驹过隙般短暂生命的人,能够用身体去堵住射击孔,能够用双手高举炸药包,能够为战友而卧在草地上,任由烈火在背上熊熊燃烧,一声也不出。 短暂的人生,注定死亡,一旦掉进死亡的深渊,意识便化为虚无, 难道他们的壮举,也会同归虚无吗; 不,恰恰相反,这些明知死后一片漆黑、什么都不会有的人,才真正明白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么价值。 他们知道,枪炮炸响,烈火燃烧,自己顷刻便会形神俱灭, 但哪怕自己永远都什么也不知道,这世界,自己为止付出一切,甚至付出宝贵生命的世界,仍然存在,自己为止奋斗至死的东西,仍然存在,甚至因为自己的牺牲,而得以苦尽甘来,走向复兴。 人,终有一死,生命的结束却不是终点; 将短暂的人生,与全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深切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以在宏伟壮丽的文明大厦上,增添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块; 即便自己的生命,行将终结,世界仍然存在,文明仍然存在,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 这,才是注定会死的人,唯一能找到的意义和价值。” “……是这样吗。” 答案,多少出乎方然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自己一早就想到过这方面,但,现在由丁仲义亲口说出来,才让他有几分真实之感。 人生的意义,看似空洞,其实,不正是丁仲义所说的那样吗。 不要说命不久长的凡人,哪怕自己,在这“永不下车”奇迹降临的前夜,憧憬无限长的生命时,也难免会从心底里,涌出迷惘与焦灼,甚而对一个将要行走在无限长之时间线上的人,其人生之动机,价值,产生怀疑。 脱离四十亿年演化的塑造,从挣扎求生的莫大折磨中解脱出来,除此之外, 一个人,又应该有怎样的追求,才能让他、或者她真正感觉到,自己并非行尸走肉,更非“活的死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生活着。 思考,在脑海中盘桓许久,丁仲义的话则仿佛一条线,将隐匿在思维深处的一切连贯起来。 从未感觉如此轻松,现在,方然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丁先生,根据‘盖亚净土’大区的规则,几个月后,地下城便不会再有新生者。 这一点要求,目前,在地下城里引发了一些抵触情绪,如果有可能,希望你对民众晓以利弊,设法安抚他们。 至于我本人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现在,战争还在继续,我们可以等一切平定下来,再讨论这件事。” “恐怕我做不到这一点,不过,我可以试试。” “恩,这对大家都好。” 在地下城里走过一段路,时间不早,方然吩咐机器守卫将丁仲义送回住处。 而他自己,爬出替身机器,在泳池的荡漾水波里起伏,试图舒缓一天忙碌带来的疲劳时,才感到某种久违的畅快。 选择,不论结局怎样,现在确乎就摆在眼前。 自己现在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清醒的头脑,和缜密的思维。 哪怕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现在,五十五岁的男人却已经在期待,期待着这一天, 早点到来。 …… 时间,仿佛过的飞快,转眼又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 西历1508年隆冬,西大陆南方边陲的战斗,已接近尾声,累计损失超过两千万作战单位的“军”节节挺进,清扫群龙无首、乱做一团的“列强军”。 对手的抵抗烈度,在“军”推进到疑似“蚩尤”备用基地的南方海岸要塞时,一下子跌落了许多,显示机器大军背后的强人工智能被迫迁移,算力与运行状态大受影响,接下来,如果不能很快恢复(这当然做不到),失败就在眼前。 与此同时,北大陆的战火,再一次越过原联邦北方边境,“伊甸军”的冬季攻势结束后,基本上将战线恢复到1505年的情形。 暂时丢失大片领土,这,方然淡然视之,他知道这只是一种权宜之策。 若不出意外,很快,或许就在1509年年初,西大陆至太平洋岛群的广袤大地,就会完全在“军”控制之下,接下来,集中一整个gpl的武装力量,打穿北大陆与南大陆,都将是信手拈来。 前线形势大好,另一方面,探索意识迁移、永生不死奥秘的研究,也取得相当的进展。 对这些,忙碌的方然暂时没心思去关注,不过在1508年12月的一天,他还是特意拨出时间,去往nep_744研发机构。 斯蒂芬霍肯,身体状况欠佳的杰出学者,躯体的老迈,衰亡,渐渐袭来,在经过一系列的分析、准备后…… 正文 第九六三章 否极 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而言,“意识迁移”,几乎等同于摆脱死亡。 即便在盖亚净土大区,迄今为止,这还只是一项处于验证期的技术,成功率肯定不到100,对斯蒂芬霍肯这样的人而言,当生来具有的躯体,无法维持,除接受命运下车之外,便只有尝试借助新技术放手一搏。 既然有失败的可能,换句话说,霍肯教授可能在这一过程中,意外离世,提前再与教授见面交谈,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消遣。 不过,真的在nep_744机构里,见到斯蒂芬霍肯,阿达民发现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从情绪到状态还都算不错。 不论是因尖端技术而看到希望,还是已经看淡了生死,这总归不是坏事。 至于说,真的接受“意识迁移”,从注定朽坏的身体转移到原则上能一直维持的“意识模拟器”中,这方面的实验,正在nep_791等若干机构里进行, 作为一次应用、而非试验,自己并不期待从教授的迁移中,得到什么启示。 “阿达民阁下,您今天有空来这里,该不会是来听取一些感谢,甚或‘感激涕零’之类的奉承话,对吧。 不过,说真的我很意外,假使将进行的一切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就有意思了,在我自己,并不认为我这样的一个研究者,会对你、和你的盖亚净土大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特别是在掌控‘强人工智能’后,科学研究,探寻未知这些工作,拜托给计算机就好。 又何必待见我们这些同类,并,承受不必要的风险,消耗更多宝贵的资源呢。” 听起来是建议,其实,斯蒂芬霍肯的话,更像是在挪揄,满不在乎的阿达民只嘱咐教授“放平心态,好好休息”,就起身告辞。 打从心底里,他就不认为这一次意识迁移会失败,只是好奇教授的态度。 从744研发机构抽身,至西伯利亚,替身机器里的男人转瞬可达,“回”到赤塔地下世界的阿达民,驱使“替身”走进会议室,像往常那样坐到长桌一头,身旁站着专程来汇报工作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 从下定某一决心时起,到现在,对盖亚净土大区的管制,已接近一年,广袤大地上的若干定居点内,连续多日没有新生命的降临。 未来也不会再有,基于这一现象所必须的准备时长,方然能确信这一点。 《告盖亚净土民众书》中的措施,导致了这种结果,起初在定居点内引发轩然大波,据asa的报告,相当一部分民众在这问题上并没有清晰的认识,甚至认为管理员这样做,是要将“不合时宜的人口尽数灭绝”。 这猜想只对了一半,而且,所谓“不合时宜”,也只是对今天的生产体系。 但凡管理员认为人口是累赘,要清理干净,又何须搞这种见效缓慢的手段,只要一声令下,当天就能办到。 不得不说,盖亚净土大区定居点内的两千多万民众,虽然身在这时代,却往往并不清楚世界的运行方式,甚至连高墙电网外发生的一切,都基本无所知,才会产生种种近乎被迫害妄想症的怪诞念头。 这一点,没有让方然反感,他反而会更清醒的意识到,同样身为人类, 这些定居点内的人,与自己,在视角、立场等方面的差别,远远超过旧时代的任何不同群体,或者不同个体间的差异。 盖亚表面的天翻地覆,在一般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方然并无从想象,尽管直到今天,“自我”,仍然是栖居于一具五十五岁之血肉之躯的思维活动,单从本身出发,并不会和任何同类有什么不同。 然而面向对来,今后将会经历的一切,却可能去向迥异,天差地别。 以“替身”的模样出现在民众面前,坐在会议室里,或者在赤塔要塞的街道上行走,用不着特别留意身边的一个个男女老幼,方然也能感受到,自己,与这些随波逐流、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同类,会有多么巨大的差异。 人与人之间,基因方面的差异,可以决定一切外在的区别。 但终归还是同一个物种,站在生命科学的立场上,这当然很正确,然而从很久以前,人类,便逐渐习惯了用意识,而非单纯的外在特征,去区分不同的族群。 如果考虑到这一点,这些游荡在自己周围,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人类”, 对自己而言,仿佛,就不再是同类、或者同一个物种。 人类,时至今日,仍然还是人类,那么自己又算是什么呢,是离经叛道的新物种,还是说可以忝居“人类”之位置,而将曾经的同类统统定义为“垃圾”。 这念头,想一想都觉得恐怖。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人类,也不应该是这样。 一边思绪蜿蜒,一边浏览眼前的报告,以人类的形态,翻动手中的打印纸,善解人意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手指落在数据上的三言两语,效率何其低下,却让方然生出某种熟悉的感觉。 钢筋铁骨的“替身”旁边,是血肉之躯,一具在当今时代,从内到外都不再有“用处”的不合时宜, 但倘若这样武断,自己,哪怕钻进“意识模拟器”,岂非也正是这强ai横行时代里, 最不合时宜的一种东西。 世间万事万物,价值,有,还是没有,当然可以有一个公允的结论。 但是对人自身呢,这种判断,还可以做得出吗。 即便做出,不论对被评价者,还是对评价者,这种看法又终究有什么意义,方然总归会十分怀疑。 归根结底,撇开一切表象,自己与这世间的所有人,也无非只区别在“未来”。 有些人有未来,有些人则没有,除此之外,方然并无法从叶夫根尼娅,霍肯教授,乃至于丁仲义身上,找到与自己之间的任何一丝本质不同。 只因为这种“本质区别”,并不存在,不论一个人的外在与自己差异有多么大…… 。 正文 第六九四章 南进 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而言,“意识迁移”,几乎等同于摆脱死亡。 即便在gpl,迄今为止这还只是一项处于验证期的技术,成功率肯定不到100,对斯蒂芬霍肯这样的人而言,当生来具有的躯体,无法维持,除接受命运跳下列车外,便只有尝试借助新技术放手一搏。 既然有失败的可能,换句话说,霍肯教授可能在这一过程中,意外离去,提前再与教授见面交谈,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闲聊。 不过,真的在nep_744机构里,见到斯蒂芬霍肯,阿达民发现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从情绪到状态还都相当不错。 不论是托gpl大区相关技术的福,还是已看开了一切,这总归是好事。 至于说,真的接受“意识迁移”,从注定朽坏的身体转移到原则上能一直维持的“意识模拟器”中,这方面的实验,正在nep_791等若干机构里进行, 自己并不期待从教授的迁移中,得到些什么启示。 “阿达民阁下,您今天有空来这里,该不会是来听取一些感谢,甚或‘感激涕零’之类的奉承话,对吧。 不过,说真的我很意外,假使将进行的一切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就有意思了,在我自己,并不认为自己这样一个研究者,会对你、和你的盖亚净土大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特别是在掌控‘强人工智能’后,科学研究,探寻未知这种事,拜托给计算机就好。 又何必待见我们这些同类,并,承受不必要的风险,消耗更多宝贵的资源呢。” 听起来是建议,其实,斯蒂芬霍肯的话,更像是在挪揄,满不在乎的阿达民只嘱咐教授“放平心态,好好休息”,就起身告辞。 从744研发机构,到西伯利亚腹地,替身机器里的男人转瞬可达,“回”到赤塔地下世界的阿达民,驱使“替身”走进会议室,像往常那样坐到长桌一头,身旁站着专程来汇报工作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 从下定某一决心时起,到现在,对盖亚净土大区的管制,已接近一年,广袤大地上的若干定居点内,连续多日没有新生命的降临。 未来也不会再有,基于这一现象所必须的准备时长,方然能确信这一点。 高盖亚净土民众书》中的措施,导致这种结果,起初在定居点内引发轩然大波,据asa的报告,相当一部分民众在这问题上并没有清晰的认识,甚至认为管理员这样做,是要将“不合时宜的人口尽数灭绝”。 这猜想只对了一半,而且,所谓“不合时宜”,也只是对今天的生产体系。 但凡管理员认为人口是累赘,要清理干净,又何须搞这种见效缓慢的手段,只要一声令下,当天就能完成。 不得不说,gpl大区定居点内的两千多万民众,虽然身在这时代,却往往并不清楚世界的运行方式,甚至连高墙电网外发生的一切,都基本无所知,会产生种种近乎被迫害妄想症的念头也实属寻常。 这一点,没有让方然反感,他反而会更清醒的意识到,同样身为人类, 这些定居点内的人,与自己,在视角、立场等方面的差别,远远超过旧时代的任何不同群体,与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 盖亚表面的天翻地覆,在一般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呢。 方然并无从想象,尽管直到今天,“自己”,仍然是栖居于一具五十五岁之血肉之躯的思维活动,单从本身出发,并不会和任何同类有什么不同。 然而面相对来,今后将会经历的一切,却可能去向迥异,天差地别。 以“替身”的模样出现在民众面前,坐在会议室里,或者在赤塔要塞的街道上行走,用不着特别留意身边的一个个人,方然也能感受到,自己,与这些随波逐流、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同类,到底会有多大的不同。 人与人之间,基因方面的差异,可以决定一切外在的区别。 但终归还是同一个物种,站在生命科学的立场上,这当然很正确,然而从很久以前,人类,便逐渐习惯了用思维,而非单纯的外在特征,去区分不同的族群。 如果考虑到这一点,这些游荡在自己周围,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人类”, 就仿佛不再是同类,不再是同一个物种。 人类,时至今日,仍然是人类,那么自己又算是什么,离经叛道的新物种,还是说可以忝居人类之位,而将曾经的同类定义为“垃圾”。 这念头,想一想都觉得恐怖。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人类,也不应该是这样。 一边思绪蜿蜒,一边浏览眼前的报告,以人类的形态,翻动手中的打印纸,善解人意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手指落在数据上的三言两语,效率何其低下,却让方然生出某种熟悉的感觉。 钢筋铁骨的“替身”旁边,是血肉之躯,一具在当今时代,从内到外都不再有“用处”的不合时宜, 但倘若这样判断,自己,哪怕钻进“意识模拟器”,岂非也正是这强ai横行的时代里, 最不合时宜的东西。 世间万事万物,价值,有,还是没有,当然可以有一个公允的结论。 但是对人自身呢,这种判断,还可以做得出吗。 即便做出,不论对被评价者,还是对评价者,这种看法又终究有什么意义,方然难免会十分怀疑。 归根结底,撇开一切表象,自己与这世间的所有人,也无非只区别在“未来”。 有些人有未来,有些人则没有,除此之外,方然并无法从叶夫根尼娅,霍肯教授,乃至于丁仲义身上,找到与自己之间的任何一丝本质区别。 只因为这种区别,并不存在,不论一个人的外在与自己差异有多么大, 归根结底,这仍然是自己的同类。 这一点,没有让方然反感,他反而会更清醒的意识到,同样身为人类, 这些定居点内的人,与自己,在视角、立场等方面的差别,远远超过旧时代的任何不同群体,与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 。 正文 第六九五章 奇点 这种事,拜托“盘古”或者aa,总归是做不成的,必须亲力亲为。 强人工智能也会有做不到的事吗,譬如,研究人类的内心活动,阿达民认为这一判断基本正确,但不是因为强ai注定做不到。 迄今为止,对人脑的思维活动,gpl大区的研发机构成果寥寥,并未触及其实质。 即便“意识模拟器”已接近实用,甚而,能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迁移其中,也并不代表gpl的白大褂们已洞悉思维的奥秘。 一边这样想,一边聆听叶夫根尼娅的诉说,方然尽量让自己专注。 “规则实行也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滨海边疆区全境,都不会再有新生儿,现在民众的抵触情绪还是很大吗?” “情绪还是有的。 不过,坦率的讲,我们也没办法抵制规则; 至于我个人的观点,虽然不清楚您出于什么动机,而颁布这规则,但如果新生儿有自己的意识,有选择的权力,恐怕也并不希望降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讲是有些悲观,只不过事实如此。 就在我供职的学校里,幼年的儿童,全都没机会见到汽车,火车,轮船和飞机; 念中学的大孩子们,难以读懂历史课本,在体育课上的表现也相当笨拙,地理就更无从谈起; 至于大学生,哦,几年来滨海边疆区的大学教育,接近荒废,但哪怕没有这一切困难,脱离现实世界,脱离人类社会,很多知识与技能也会变成空中楼阁。 生活,眼下是可以维持。 但假以时日,滨海边疆区继承的一切,都将会消亡。 阿达民先生,我不知道,您维持治下大区的人类群体,是出于什么动机,但我所说的这种情形,您想必是很清楚的; 用不了多久,人类文明,就将消亡,您难道不担心吗。” “文明将会消亡,是吗。 那么叶夫根尼娅女士,你认为,现在应该怎么办,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 如此直率的问话,让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很意外,她根本没指望阿达民会认真对待自己的诘问,一时语塞。 “好吧,这问题有点大。 那么我换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盖亚净土大区的管理员,和你们这些民众,还是不是同类。” 同类,什么意思,这问题的答案,显然不会是生物学视角的“ye”这样简单,年轻的女人注视着面无表情的“阿达民”,看着这具外观像人,其实却是钢筋铁骨、力大无穷的生化仿真躯体,不自觉的咬住嘴唇。 地位如此悬殊,自己和无数民众、与阿达民,还能算是同一个物种,还能算是同类吗。 似乎很难回答的问题,让女子眉头蹙起,片刻后,才低声拒绝 “我认为在这一问题上,自己的观点,没有意义。” “管他有没有意义,是,还是否?” “我不知道。” 没有刻意回避,事实上自己就是这样想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直视对方的眼睛 “阿达民先生,您应该不会否认这一点,我们人类早已过了根据外表、基因乃至风俗习惯,去区分彼此的阶段,难道不是吗? 真正区分彼此,分清敌友,‘是不是自己的同类’的判据, 应该是一个人的三观,思维,恕我直言,我几乎完全不了解您是一个怎样的人,仅仅从盖亚净土大区的日常运转,或者我们所得的有限讯息,价值实在寥寥,不管您自称‘共生主义者’,还是‘独裁暴君’,我都无法判断您是不是同类。” “那么,你们的管理长呢,他是吗。” “当然是。” “但你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仅如此,对他的一切生平,也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呢。” 阿达民的声音不高,在女子听来,却十分刺耳,她心有不甘的微微昂起头, “我的确不知,不仅是我,滨海边疆区的所有人,也一概没见过管理长本人,更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连他是怎样牺牲的也不知道。 但是这很重要吗? 管理长所做的一切,身为民众的一员,全都看在眼里,既然我们滨海边疆区的无数民众,直到今天还能够在盖亚表面生活,就说明他的选择没有错,对他人而言,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就是旁人眼中的‘那个人’,不就是全部吗。 一个人内心所想,别人永远无法真正知道,但,也没有必要去探究。 管理长的所作所为,就是证明,证明他和每一个真正的共生党员一样,都在为全人类的彻底解放而奋斗不息; 对我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 “哦,你说的一点没错。” 一开始只是随口问问,答案,正如自己所想,阿达民向叶夫根尼娅点点头,他觉得,不,他知道,眼前的年轻女子是个真正的共生党员。 根据思维,而非其他任何东西,去判断一个人,这不正是人类文明千百年来孜孜以求的吗。 “不确定我是不是你们的同类,这很正常。 那让我来告诉你们吧; 在我看来,你们所有人,哦,应该说几乎所有人,直到今天仍然活着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同类; 在实现全人类迎来彻底解放的征途上,我们,只是分工有别, 最终抵达的将是同一个彼岸。” …… 同类,而非其他,在会面之后的几天里,这一概念总在方然脑海中飘荡。 究竟什么是同类,定义,是很清楚的,但凡向同样的目标,为同样的动机而行,这样的个体,就是自己的同类。 这,无关肤色,无关种群,无关意识栖居之躯体的任何特质, 甚至无关其过去曾做过的一切。 一切都指向这样的核心 不论一个人,其躯体的特质如何,也不论其在过去的历史中,留下过怎样的痕迹,站在当下,面向未来,只要其能够意识到,自身的根本利益必定建立在全人类的根本利益之上,因此而决定自己的一切思考与言行,这样的人, 就是自己的同类…… 。 正文 第六九六章 南进 这种事,拜托“盘古”或者aa,总归是做不成的,必须亲力亲为。 强人工智能也会有做不到的事吗,譬如,研究人类的内心活动,阿达民认为这一判断基本正确,但不是因为强ai注定做不到。 迄今为止,对人脑的思维活动,gpl大区的研发机构成果寥寥,并未触及其实质。 即便“意识模拟器”已接近实用,甚而,能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迁移其中,也并不代表gpl的白大褂们已洞悉思维的奥秘。 一边这样想,一边聆听叶夫根尼娅的诉说,方然尽量让自己专注。 “规则实行也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滨海边疆区全境,都不会再有新生儿,现在民众的抵触情绪还是很大吗?” “情绪还是有的。 不过,坦率的讲,我们也没办法抵制规则; 至于我个人的观点,虽然不清楚您出于什么动机,而颁布这规则,但如果新生儿有自己的意识,有选择的权力,恐怕也并不希望降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讲是有些悲观,只不过事实如此。 就在我供职的学校里,幼年的儿童,全都没机会见到汽车,火车,轮船和飞机; 念中学的大孩子们,难以读懂历史课本,在体育课上的表现也相当笨拙,地理就更无从谈起; 至于大学生,哦,几年来滨海边疆区的大学教育,接近荒废,但哪怕没有这一切困难,脱离现实世界,脱离人类社会,很多知识与技能也会变成空中楼阁。 生活,眼下是可以维持。 但假以时日,滨海边疆区继承的一切,都将会消亡。 阿达民先生,我不知道,您维持治下大区的人类群体,是出于什么动机,但我所说的这种情形,您想必是很清楚的; 用不了多久,人类文明,就将消亡,您难道不担心吗。” “文明将会消亡,是吗。 那么叶夫根尼娅女士,你认为,现在应该怎么办,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 如此直率的问话,让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很意外,她根本没指望阿达民会认真对待自己的诘问,一时语塞。 “好吧,这问题有点大。 那么我换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盖亚净土大区的管理员,和你们这些民众,还是不是同类。” 同类,什么意思,这问题的答案,显然不会是生物学视角的“ye”这样简单,年轻的女人注视着面无表情的“阿达民”,看着这具外观像人,其实却是钢筋铁骨、力大无穷的生化仿真躯体,不自觉的咬住嘴唇。 地位如此悬殊,自己和无数民众、与阿达民,还能算是同一个物种,还能算是同类吗。 似乎很难回答的问题,让女子眉头蹙起,片刻后,才低声拒绝 “我认为在这一问题上,自己的观点,没有意义。” “管他有没有意义,是,还是否?” “我不知道。” 没有刻意回避,事实上自己就是这样想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直视对方的眼睛 “阿达民先生,您应该不会否认这一点,我们人类早已过了根据外表、基因乃至风俗习惯,去区分彼此的阶段,难道不是吗? 真正区分彼此,分清敌友,‘是不是自己的同类’的判据, 应该是一个人的三观,思维,恕我直言,我几乎完全不了解您是一个怎样的人,仅仅从盖亚净土大区的日常运转,或者我们所得的有限讯息,价值实在寥寥,不管您自称‘共生主义者’,还是‘独裁暴君’,我都无法判断您是不是同类。” “那么,你们的管理长呢,他是吗。” “当然是。” “但你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仅如此,对他的一切生平,也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呢。” 阿达民的声音不高,在女子听来,却十分刺耳,她心有不甘的微微昂起头, “我的确不知,不仅是我,滨海边疆区的所有人,也一概没见过管理长本人,更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连他是怎样牺牲的也不知道。 但是这很重要吗? 管理长所做的一切,身为民众的一员,全都看在眼里,既然我们滨海边疆区的无数民众,直到今天还能够在盖亚表面生活,就说明他的选择没有错,对他人而言,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就是旁人眼中的‘那个人’,不就是全部吗。 一个人内心所想,别人永远无法真正知道,但,也没有必要去探究。 管理长的所作所为,就是证明,证明他和每一个真正的共生党员一样,都在为全人类的彻底解放而奋斗不息; 对我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 “哦,你说的一点没错。” 一开始只是随口问问,答案,正如自己所想,阿达民向叶夫根尼娅点点头,他觉得,不,他知道,眼前的年轻女子是个真正的共生党员。 根据思维,而非其他任何东西,去判断一个人,这不正是人类文明千百年来孜孜以求的吗。 “不确定我是不是你们的同类,这很正常。 那让我来告诉你们吧; 在我看来,你们所有人,哦,应该说几乎所有人,直到今天仍然活着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同类; 在实现全人类迎来彻底解放的征途上,我们,只是分工有别, 最终抵达的将是同一个彼岸。” …… 同类,而非其他,在会面之后的几天里,这一概念总在方然脑海中飘荡。 究竟什么是同类,定义,是很清楚的,但凡向同样的目标,为同样的动机而行,这样的个体,就是自己的同类。 这,无关肤色,无关种群,无关意识栖居之躯体的任何特质, 甚至无关其过去曾做过的一切。 一切都指向这样的核心 不论一个人,其躯体的特质如何,也不论其在过去的历史中,留下过怎样的痕迹,站在当下,面向未来,只要其能够意识到,自身的根本利益必定建立在全人类的根本利益之上,因此而决定自己的一切思考与言行,这样的人…… 。 正文 第六九七章 规划 让当今时代的普通民众,一言一行,着眼于全人类的根本利益,似乎很不切实际。 但是在阿达民所规划的新时代,越过奇点的文明之中,这却是一种自然而然,无须任何强制、监督与自我约束,便可以实现的天经地义。 一切的基石,在于管理长、李铁兵所陈述的那样: 当人类文明中的一切个体,其自身利益,与整体利益完全契合,当一个人不再需要为逃避死亡而不择手段,所有人,文明中的所有个体,便可以携手向同一目标迈进。 站在时代的门槛上,下一步,究竟要怎样走,方然已心若明镜。 潜移默化,消弭长久以来的念头,一边应付手头事务,一边思考权衡,方然逐渐意识到自己、乃至旧时代所有永生追寻者的判断,并不准确,甚至是极大的谬误。 不过这种谬误,只有到文明抵达永生与灭绝的十字路口,才会现出真容。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只有当一个人摆脱了疾病、衰老与意外,同时也杜绝了一切外来威胁时,才有可能达成,游荡在自己周围的同类,那些物理上的确可以威胁到自己生存的人,才会完全放下敌意,不再成为威胁。 人类的畏死求生,追逐快乐、逃避痛苦,归根结底还是演化塑造的产物。 为生存而不惜代价、不择手段,这一万恶之源,并不是人类的本质,更绝非无法战胜的宿命。 古往今来,无数心怀理想的前人与之斗争,却从未成功,也并不能证明这特质是与“人”的概念牢牢捆绑在一起,而完全是客观条件的限制。 历史上曾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绝对无法摆脱的东西,但有科学在手,一朝便可降服。 这样的例子难道还少吗。 分娩,带来剧痛,撰写《巴尔伯》的神棍便是这样想,才敢放言“你必多遭生育的苦楚”,那口气,当真以为自己是众神之神,可以俯瞰一切人类,认定生育的痛苦将永远伴随着人,一代代的延续下去。 却不曾想,一针硬膜外麻醉,便将这“神的惩罚”抛到九霄云外。 从远古时代一直到今天,人类,遭遇的痛苦,面临的困境,不会有任何神来大发慈悲,终究只能靠人类自己,凭借科学的利剑去披荆斩棘。 文明的危机,人类的危机,也是一样的道理。 当“那个人”凭借空前强大的科技,让全天下所有人都得以摆脱死亡的宿命,釜底抽薪,断绝一切不惜代价、不择手段行动的根本动机,人类,便将洗尽血污,挣脱泥淖,从自私自利的恶臭坑中彻底解脱,浴火重生,迈向未来。 当恐惧,痛苦,愤懑与绝望,不再萦绕心头,一个人又何须对同类大打出手,又怎么会心生那些肮脏残忍的念头。 当希望降临大地,无限长的生命,无限多的可能,展现在眼前,一个人, 又怎可能沉迷于旧时代的低级享乐,低级趣味,卑微而卑贱的活着,而对崭新的未来毫无知觉,毫无触动。 今天,文明的奇点,的确已越来越近,但和自己之前的想法不一样,要越过这奇点,其实并无须牺牲除“那个人”之外的所有同类,而恰恰是拯救所有幸存者,一个也不能少的“全人类之彻底解放”。 脱胎换骨,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从这种意义上,的确可以认为,旧时代的所有人都将在这一过程中死去。 但,死去的并非意识,而是躯体,是旧时代的全部痕迹。 用这种方式向过去告别,“重生”,大概便是最恰如其分的一种描述。 抱着这样的认识,从西历1509年年初开始,盖亚净土大区的工作重心就逐渐从军事斗争转向大区建设方面。 这一变动,只有阿达民与“盘古”这些决策、执行者,才能看到全貌,置身于gpl大区的近三千万民众,虽然没有立竿见影的体会,却也能从日常生活的诸多变化当中,觉察到时代剧变的脉搏。 相比于一日三餐、消遣娱乐这些方面,医疗,是变化最明显的领域。 盖亚净土大区的定居点内,沿袭自nep大区的规划,一开始就有完善的现代医疗体系,凭借全自动诊断、治疗与护理体系,可提供从美容整形到产后恢复的诸多服务。 待到后来,大部分资源投入到战争中,民众得生活水平才一落千丈。 耗费甚巨的医疗体系,极大精简,首当其冲的是年老多病者,gpl损失的人口,超过95都是这样消逝的。 老年人的死去,在旧时代,不论表面上怎样讲,终归是一种迟早的必然,从冷漠无情的利弊权衡角度,阿达民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过程对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转至关重要,否则,不论什么样的社会体系都会被拖垮。 但是在新时代,准确地讲,人类即将迈过永生门槛的前夜,任何同类的下车,都是一种莫大的悲剧。 自己并无法拯救所有人,方然有自知之明,他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事。 西历1509年,gpl大区的定居点数量,从1505年的几百增加到1,200以上,平均下来,每座定居点内的人口数量约两万五千。 规模超大的“天梦”地下城,在“军”进驻后不久就遭遇“列强军”的远程打击,继而,由阿达民决策分散化,两百万西大陆幸存者被分批安置到其他几座地下城,平均每座城市的人口数控制在四十万以下。 尽量避免大量人口聚集,不论从安全、还是防疫角度,都是一种明智之举。 这样多的人口中,老年人,具体讲来是恶疾缠身、行将就木的老者,比例很小,一般也就是在005~01左右。 早年间,这一比例还更高些,但条件窘迫时,人口损失起来也很快。 对这些老年人,分散在各定居点内,并不经济,方然的策略则是建立若干座“集中式养老中心”,配备大量维生系统等医疗资源,再将这些老者迁移至此,动用一切手段维持他们的生命活动。 正文 第六九八章 防御 让当今时代的普通民众,一言一行,着眼于全人类的根本利益,似乎很不切实际。 但是在阿达民所规划的新时代,越过奇点的文明之中,这却是一种自然而然,无须任何强制、监督与自我约束,便可以实现的天经地义。 一切的基石,在于管理长、李铁兵所陈述的那样: 当人类文明中的一切个体,其自身利益,与整体利益完全契合,当一个人不再需要为逃避死亡而不择手段,所有人,文明中的所有个体,便可以携手向同一目标迈进。 站在时代的门槛上,下一步,究竟要怎样走,方然已心若明镜。 潜移默化,消弭长久以来的念头,一边应付手头事务,一边思考权衡,方然逐渐意识到自己、乃至旧时代所有永生追寻者的判断,并不准确,甚至是极大的谬误。 不过这种谬误,只有到文明抵达永生与灭绝的十字路口,才会现出真容。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只有当一个人摆脱了疾病、衰老与意外,同时也杜绝了一切外来威胁时,才有可能达成,游荡在自己周围的同类,那些物理上的确可以威胁到自己生存的人,才会完全放下敌意,不再成为威胁。 人类的畏死求生,追逐快乐、逃避痛苦,归根结底还是演化塑造的产物。 为生存而不惜代价、不择手段,这一万恶之源,并不是人类的本质,更绝非无法战胜的宿命。 古往今来,无数心怀理想的前人与之斗争,却从未成功,也并不能证明这特质是与“人”的概念牢牢捆绑在一起,而完全是客观条件的限制。 历史上曾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绝对无法摆脱的东西,但有科学在手,一朝便可降服。 这样的例子难道还少吗。 分娩,带来剧痛,撰写《巴尔伯》的神棍便是这样想,才敢放言“你必多遭生育的苦楚”,那口气,当真以为自己是众神之神,可以俯瞰一切人类,认定生育的痛苦将永远伴随着人,一代代的延续下去。 却不曾想,一针硬膜外麻醉,便将这“神的惩罚”抛到九霄云外。 从远古时代一直到今天,人类,遭遇的痛苦,面临的困境,不会有任何神来大发慈悲,终究只能靠人类自己,凭借科学的利剑去披荆斩棘。 文明的危机,人类的危机,也是一样的道理。 当“那个人”凭借空前强大的科技,让全天下所有人都得以摆脱死亡的宿命,釜底抽薪,断绝一切不惜代价、不择手段行动的根本动机,人类,便将洗尽血污,挣脱泥淖,从自私自利的恶臭坑中彻底解脱,浴火重生,迈向未来。 当恐惧,痛苦,愤懑与绝望,不再萦绕心头,一个人又何须对同类大打出手,又怎么会心生那些肮脏残忍的念头。 当希望降临大地,无限长的生命,无限多的可能,展现在眼前,一个人, 又怎可能沉迷于旧时代的低级享乐,低级趣味,卑微而卑贱的活着,而对崭新的未来毫无知觉,毫无触动。 今天,文明的奇点,的确已越来越近,但和自己之前的想法不一样,要越过这奇点,其实并无须牺牲除“那个人”之外的所有同类,而恰恰是拯救所有幸存者,一个也不能少的“全人类之彻底解放”。 脱胎换骨,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从这种意义上,的确可以认为,旧时代的所有人都将在这一过程中死去。 但,死去的并非意识,而是躯体,是旧时代的全部痕迹。 用这种方式向过去告别,“重生”,大概便是最恰如其分的一种描述。 抱着这样的认识,从西历1509年年初开始,盖亚净土大区的工作重心就逐渐从军事斗争转向大区建设方面。 这一变动,只有阿达民与“盘古”这些决策、执行者,才能看到全貌,置身于gpl大区的近三千万民众,虽然没有立竿见影的体会,却也能从日常生活的诸多变化当中,觉察到时代剧变的脉搏。 相比于一日三餐、消遣娱乐这些方面,医疗,是变化最明显的领域。 盖亚净土大区的定居点内,沿袭自nep大区的规划,一开始就有完善的现代医疗体系,凭借全自动诊断、治疗与护理体系,可提供从美容整形到产后恢复的诸多服务。 待到后来,大部分资源投入到战争中,民众得生活水平才一落千丈。 耗费甚巨的医疗体系,极大精简,首当其冲的是年老多病者,gpl损失的人口,超过95都是这样消逝的。 老年人的死去,在旧时代,不论表面上怎样讲,终归是一种迟早的必然,从冷漠无情的利弊权衡角度,阿达民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过程对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转至关重要,否则,不论什么样的社会体系都会被拖垮。 但是在新时代,准确地讲,人类即将迈过永生门槛的前夜,任何同类的下车,都是一种莫大的悲剧。 自己并无法拯救所有人,方然有自知之明,他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事。 西历1509年,gpl大区的定居点数量,从1505年的几百增加到1,200以上,平均下来,每座定居点内的人口数量约两万五千。 规模超大的“天梦”地下城,在“军”进驻后不久就遭遇“列强军”的远程打击,继而,由阿达民决策分散化,两百万西大陆幸存者被分批安置到其他几座地下城,平均每座城市的人口数控制在四十万以下。 尽量避免大量人口聚集,不论从安全、还是防疫角度,都是一种明智之举。 这样多的人口中,老年人,具体讲来是恶疾缠身、行将就木的老者,比例很小,一般也就是在005~01左右。 早年间,这一比例还更高些,但条件窘迫时,人口损失起来也很快。 对这些老年人,分散在各定居点内,并不经济,方然的策略则是建立若干座“集中式养老中心”,配备大量维生系统等医疗资源,再将这些老者迁移至此,动用一切手段维持他们的生命活动…… 正文 第六九九章 分列 与之前几次的“劝降”不太一样,这份讯息里,他言简意赅的阐明了一些关于永生、关于文明之未来的观点,尝试说服aa的管理员,让此人意识到今天的盖亚形势,不复以往,试图终止当下的对抗形势。 说白了,方然只想传递这样一个讯息: 时代在变,当所有人都能永生,任何矛盾都可以化解、消弭,没必要一味抵抗到底。 讯息发出后,等待的几天时间里,方然承认自己的确很有些期待,但,战线另一侧的“伊甸军”并未放弃抵抗,双方依旧厮杀的难分难解。 是讯息没传到,还是说,aa的管理员执念太深,坚信永生之路上的胜利者只有一个,哪怕放下武器投降,也会被身为gpl大区管理员的自己所杀,在没有任何回音的情况下,他只能凭空揣测。 战斗,在那之后又进行了两星期,到9月中下旬,“军”已踏上了大陆连接带。 狭长的北大陆、南大陆连接地带,只要死守,“伊甸军”足可再拖延一段时间,“军”则紧锣密鼓的准备大规模登陆作战。 计划在年底前,一次投送超过三百万作战单位,在南大陆东海岸登陆。 此时的aa大区武装力量,规模,似乎已跌落到一千五百万以下,具体数字“盘古”也无法估测,但在丧失北大陆的“全产机”体系后,其军工产能遭受重创,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这对gpl很有利。 眼见胜利在望,计划中,强人工智能甚至建议阿达民,可以下令清理北太平洋的无数水雷,恢复大洋的通航环境。 但方然却在打算,如有多余的资源、精力,他更想策划另外一件大事。 西历1509年9月末,盖亚表面的争斗大局已定,几千万“军”在各大陆摧枯拉朽,消灭零散的反抗力量,在这一过程中,陆续从天竺、中东与南方大陆的大沙漠以北地带,解救出几千名民众。 考虑到这一些地带的过去经历,幸存者,简直就堪称奇迹。 而在西大陆南方边陲,搭乘空中平台与作战舰艇,逐个岛屿清扫“列强军”,“军”的触角也在逐渐向凹斯垂利亚延伸。 一旦在前沿站稳脚跟,就可以向南方孤陆发起进攻,解放凹斯垂利亚。 战斗仍在继续,但,胜利已就在眼前,方然认为gpl并不必再继续等下去。 策划一场规模庞大的仪式,向劫后余生的全人类,宣告新时代的开启,这一划时代的时机已经到来。 以降低对“全产机”体系的影响,提高效率为目标,仪式地点选择在pk区首府赤塔。 举行仪式,正式宣告盖亚迈进新时代,宣告全人类走上彻底解放的道路,这样一场仪式,在人类劫后余生的当下,似乎很无稽,毕竟gpl大区仍处于战争状态,民众,在定居点内才相对安全,没有人能到现场。 但这也没有关系,借助网络,盖亚净土大区的所有人,仍然能看到这一切。 不同于对抗敌军的战争,仪式这种事,作为强人工智能的“盘古”并不知如何策划,方然呢,就索性全凭自己的喜好,参考面向gpl大区全体民众的意见征求汇总,决定每一项内容与大致框架。 具体的细节,无须亲自动手,aa就可参照旧时代类似活动的资料,完善阿达民的构想。 而时间,方然大笔一挥, 就确定在西历1509年10月1日。 岁月如梭,光阴,随风逝去,时间的列车依旧疾驰,转眼间到了十月。 十月一日的赤塔,天高云淡,一扫前几天的狂风大作、漫天乌云,恒星出现在地平线上,光与热,洒向辽阔的盖亚大地。 快到当地时间上午九点,钢筋铁骨的“阿达民”身影,出现在赤塔广场。 观礼台,与其说是为人类准备,倒不如说是现场播报、摄像等系统的控制台,这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方然拾级而上,踏上几十米高的塔台最高处,目之所及,远方地平线上的巨型激光炮清晰可见。 无须保密,仍在负隅顽抗的“海盗”、“伊甸军”,也不会知道这一切, 因而也无从横加破坏,但,包围措施总是必要的。 九时许,赤塔广场北侧,一字排开的一百八十三门大口径化学炮,整齐开火,礼炮声响彻广场上空。 一百八十三响礼炮,有如沉重的脚步,象征全人类自1326年的巴黎公社,一步步向前走来,浴血奋战,破除万难,将所有反动者消灭干净,继而,高举科学的利剑,昂首迈向崭新的未来。 九时十五分,仪式开始,阿达民亲自按下电钮。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 庄严旋律声中,一面巨幅的五芒星旗,缓缓升上旗杆,在阳光照耀下迎风招展,高高飘扬。 高耸的旗杆,自底,到顶,时间仿佛是那样的漫长,注视着这历尽艰难、弥足珍贵的场景,阿达民昂起头颅,目不转睛。 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他究竟会想起一些什么。 升旗,旋律之后,阿达民看着下方广场上,一具钢筋铁骨、胸前五芒星标志微微泛亮的武装机器人走来,站定后抬起手臂,敬礼。 “盖亚净土大区管理员,军阅宾分列式,准备完毕,请下令!” “开始。” “是!” 语气平淡,带着几分从容,说完话的阿达民矗立在观礼台上。 他知道,今天的这一场仪式,并非只为自己,也并非只为盖亚净土大区的幸存者,而是为人类自蒙昧时代以来,无数砥砺前行,为理想,信念,勇气与希望而战斗过的同胞,为无数舍生取义,慷慨成仁,倒在黎明前的烈士,为无法亲眼见证全人类彻底解放那一天的人。 人,人类,人类文明,宇宙间的奇迹,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走过多么艰难的历程; 今天,她,即将迈过生与死的门槛,迈向明天,迈向未来,永远驾驭疾驰的时间列车,踏上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 逝去的一千亿前人啊,今天,此刻…… 正文 第七〇〇章 宣言 与之前几次的“劝降”不太一样,这份讯息里,他言简意赅的阐明了一些关于永生、关于文明之未来的观点,尝试说服aa的管理员,让此人意识到今天的盖亚形势,不复以往,试图终止当下的对抗形势。 说白了,方然只想传递这样一个讯息 时代在变,当所有人都能永生,任何矛盾都可以化解、消弭,没必要一味抵抗到底。 讯息发出后,等待的几天时间里,方然承认自己的确很有些期待,但,战线另一侧的“伊甸军”并未放弃抵抗,双方依旧厮杀的难分难解。 是讯息没传到,还是说,aa的管理员执念太深,坚信永生之路上的胜利者只有一个,哪怕放下武器投降,也会被身为gpl大区管理员的自己所杀,在没有任何回音的情况下,他只能凭空揣测。 战斗,在那之后又进行了两星期,到9月中下旬,“军”已踏上了大陆连接带。 狭长的北大陆、南大陆连接地带,只要死守,“伊甸军”足可再拖延一段时间,“军”则紧锣密鼓的准备大规模登陆作战。 计划在年底前,一次投送超过三百万作战单位,在南大陆东海岸登陆。 此时的aa大区武装力量,规模,似乎已跌落到一千五百万以下,具体数字“盘古”也无法估测,但在丧失北大陆的“全产机”体系后,其军工产能遭受重创,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这对gpl很有利。 眼见胜利在望,计划中,强人工智能甚至建议阿达民,可以下令清理北太平洋的无数水雷,恢复大洋的通航环境。 但方然却在打算,如有多余的资源、精力,他更想策划另外一件大事。 西历1509年9月末,盖亚表面的争斗大局已定,几千万“军”在各大陆摧枯拉朽,消灭零散的反抗力量,在这一过程中,陆续从天竺、中东与南方大陆的大沙漠以北地带,解救出几千名民众。 考虑到这一些地带的过去经历,幸存者,简直就堪称奇迹。 而在西大陆南方边陲,搭乘空中平台与作战舰艇,逐个岛屿清扫“列强军”,“军”的触角也在逐渐向凹斯垂利亚延伸。 一旦在前沿站稳脚跟,就可以向南方孤陆发起进攻,解放凹斯垂利亚。 战斗仍在继续,但,胜利已就在眼前,方然认为gpl并不必再继续等下去。 策划一场规模庞大的仪式,向劫后余生的全人类,宣告新时代的开启,这一划时代的时机已经到来。 以降低对“全产机”体系的影响,提高效率为目标,仪式地点选择在psk区首府赤塔。 举行仪式,正式宣告盖亚迈进新时代,宣告全人类走上彻底解放的道路,这样一场仪式,在人类劫后余生的当下,似乎很无稽,毕竟gpl大区仍处于战争状态,民众,在定居点内才相对安全,没有人能到现场。 但这也没有关系,借助网络,盖亚净土大区的所有人,仍然能看到这一切。 不同于对抗敌军的战争,仪式这种事,作为强人工智能的“盘古”并不知如何策划,方然呢,就索性全凭自己的喜好,参考面向gpl大区全体民众的意见征求汇总,决定每一项内容与大致框架。 具体的细节,无须亲自动手,asa就可参照旧时代类似活动的资料,完善阿达民的构想。 而时间,方然大笔一挥, 就确定在西历1509年10月1日。 岁月如梭,光阴,随风逝去,时间的列车依旧疾驰,转眼间到了十月。 十月一日的赤塔,天高云淡,一扫前几天的狂风大作、漫天乌云,恒星出现在地平线上,光与热,洒向辽阔的盖亚大地。 快到当地时间上午九点,钢筋铁骨的“阿达民”身影,出现在赤塔广场。 观礼台,与其说是为人类准备,倒不如说是现场播报、摄像等系统的控制台,这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方然拾级而上,踏上几十米高的塔台最高处,目之所及,远方地平线上的巨型激光炮清晰可见。 无须保密,仍在负隅顽抗的“海盗”、“伊甸军”,也不会知道这一切, 因而也无从横加破坏,但,包围措施总是必要的。 九时许,赤塔广场北侧,一字排开的一百八十三门大口径化学炮,整齐开火,礼炮声响彻广场上空。 一百八十三响礼炮,有如沉重的脚步,象征全人类自1326年的巴黎公社,一步步向前走来,浴血奋战,破除万难,将所有反动者消灭干净,继而,高举科学的利剑,昂首迈向崭新的未来。 九时十五分,仪式开始,阿达民亲自按下电钮。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 庄严旋律声中,一面巨幅的五芒星旗,缓缓升上旗杆,在阳光照耀下迎风招展,高高飘扬。 高耸的旗杆,自底,到顶,时间仿佛是那样的漫长,注视着这历尽艰难、弥足珍贵的场景,阿达民昂起头颅,目不转睛。 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他究竟会想起一些什么。 升旗,旋律之后,阿达民看着下方广场上,一具钢筋铁骨、胸前五芒星标志微微泛亮的武装机器人走来,站定后抬起手臂,敬礼。 “盖亚净土大区管理员,军阅宾分列式,准备完毕,请下令!” “开始。” “是!” 语气平淡,带着几分从容,说完话的阿达民矗立在观礼台上。 他知道,今天的这一场仪式,并非只为自己,也并非只为盖亚净土大区的幸存者,而是为人类自蒙昧时代以来,无数砥砺前行,为理想,信念,勇气与希望而战斗过的同胞,为无数舍生取义,慷慨成仁,倒在黎明前的烈士,为无法亲眼见证全人类彻底解放那一天的人。 人,人类,人类文明,宇宙间的奇迹,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走过多么艰难的历程; 今天,她,即将迈过生与死的门槛,迈向明天,迈向未来,永远驾驭疾驰的时间列车,踏上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 更新快】 。 正文 第七〇一章 回音 遍布各地的景点、教堂乃至博物馆,也陆续变为狼藉废墟。 尽管如此,出于极少数顶层、有产者与统治阶层的喜好,尤洛浦的人文领域,想必也和联邦一样偶有幸存。 但是在1489年后,事态,则急转直下。 这方面的一些相关例证,无须动用卫星,asa系统根据阿达民指令而进行的调查,已经发现很多,譬如服软司首都拍芮丝的地标之一——挨非尔铁塔,就被尤洛浦大区的工程机器人拆解,拖走,运到钢铁工厂回炉重炼。 又如折磨内首都波林,凯旋门上的铜制车马像,也是一样的下场。 其他诸如此类,分布在广袤尤洛浦大地上的一系列古迹,但凡影响到“全产机”部署、运作,下场都可想而知。 看起来,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一点也不在乎这些无助于管理员内战的表面文章。 彼方情形如此,反过来,尤洛浦必然也对gpl进行过侦查,才会“投”其所好,用自己手中的筹码,妄图暂时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 以“十字军”的实力,自保无望,却可以抢在“红军”杀到前摧毁文物。 而方然呢,构思一下措辞,很快给出不软不硬的答复 “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 敝人阿达民。 你在前几日的电讯里,提出一项威胁性的建议,这说明,你对当下时局有一定认识,明白自己麾下的‘十字军’,决计无法抵挡‘红军’。 然而,这一建议的内容,却又说明,你对当下时局的把握仍然图样。 倒不如我来提出建议,取代你的虚言恫吓,如何? 建议你、和你的尤洛浦大区,立即停止一切敌对行为,放下武器,接受‘红军’入驻管制,以并入盖亚净土大区的方式,为你自己争取起码的权益 投降,就不会被杀。 死神迟早也会把你带走,又何须我代劳,故,我完全可以承诺这一点。 要不要用治下大区的那些坛坛罐罐,换取自己的寿终正寝,选择,在你,我给你二十四小时时间考虑,过期不候。 以上。” 讯息发出,按约定等待二十四小时,这对“红军”而言是一个可接受的时限。 至于方然自己,等、还是不等,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发反而更好奇,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现在状态如何,一个有能力坐到这位置上的竞争者,又怎会衍生出“要挟对手”这种荒诞可笑的念头。 毕竟,他难道就不想想,即便用这种手段拒止了“红军”,有朝一日其他割据势力杀到眼前,难道还能故伎重演; 他更应该想到,这世上,会有谁肯为永远拿不到的利益,去答应对方的要求。 道理,如此浅显,那么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他是不是一个智障。 方然并不这样认为,毕竟,这一割据势力也走上研发“强人工智能”的正确道路,倘若不是“红军”从东方崛起,凭借规模庞大的“十字军”,荡平西伯利亚、甚至掌控盖亚,也并不是不可能。 至于眼前,他更倾向于认为,这一幕是因为管理员自知必死,而心智大乱。 面对东方滚滚而来的“红军”,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一望便知,自己事实上已经在成为“那个人”的竞争中出局,因而,注定无望永生。 对追寻永生,憧憬无限长生命的同类,这,无疑是莫大的恐怖。 方然因此而怀疑,管理员,苟延残喘于西尤洛浦的他、或者她,是因这一绝望前景而精神崩溃,甚至精神错乱。 但,在发出回应的讯息后,他还是很有耐心。 一个人,哪怕变成了精神病,多少还是会有求生畏死的本-能。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身为管理员,如果明知自己毕生追求的目标,注定无法达成,接下来,又是否会退而求其次,选择那虚无缥缈的苟活之一线希望, 他确乎很好奇,同时,却也不寒而栗。 讯息发出,中尤洛浦的战线东侧,几百万“红军”正严阵以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前线大军已完成部署,总编制恢复到17,600,000的“红军”,只集结了近三分之一、约五百万作战单位,面对元气大伤、产能堪忧的尤洛浦大区,与几百万参差不齐的“十字军”,却以足够。 即便一番恶战,双方主力均消耗殆尽,只要西尤洛浦变为一片瓦砾,便等于决出了胜负。 背靠大西洋,西、北两侧都是茫茫大海,南边的地中海对岸,则是一大片荒凉不毛的撒哈拉沙漠,尤洛浦大区已被逼到墙角,完全孤立无援。 西历1504年1月22日,距离最后期限,还有不到三小时的时间。 前线电讯,经asa之手送至阿达民眼前。 在方然过目之时,漫长战线另一侧的“十字军”作战平台,陆续后撤,或者在原地待命,“红军”侦查力量迅速觉察到异样,并将情报上传至“盘古”。 “十字军”举手投降,这一动向,委实出乎方然的意料,他很惊讶。 在他印象里,既然用铁十字为徽标,在这样一个战争完全无人化、智能化的时代,标记,也只对管理员自己有意义,他原以为尤洛浦大区的管理员,是一个精神条顿人,甚至精神束棒斧条顿人, 但这样的人,又怎会在“红军”面前投降,而拒绝顽抗到底。 好奇,一时占据方然的脑海,前线则无需阿达民亲自指挥,确认对方的动向后,“盘古”立即改变作战策略,派出很多先遣队,越过战线,向西尤洛浦纵深地带前进。 对手放下武器,是很好,但在接管、控制“十字军”的能源、后勤、指挥控制节点,断绝其有组织的抵抗能力之前,“盘古”不会放松,毕竟这也可能是一条计谋,是对手自知实力不济而耍诈。 指挥几百万大军,意在胜利,“盘古”的小心谨慎是很必要。 坐镇西伯利亚,注视远方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方然的心态,则相对轻松一些。 耍诈,在当今时代,除了让自己死的更惨烈,还有何用,自己并想象不出,且看眼前,越过战线的“红军”机动部队,与飞越战线的运输机队,都在迅速向西挺进。 。 正文 第七〇二章 故人 与之前几次的“劝降”不太一样,这份讯息里,他言简意赅的阐明了一些关于永生、关于文明之未来的观点,尝试说服aa的管理员,让此人意识到今天的盖亚形势,不复以往,试图终止当下的对抗形势。 说白了,方然只想传递这样一个讯息 时代在变,当所有人都能永生,任何矛盾都可以化解、消弭,没必要一味抵抗到底。 讯息发出后,等待的几天时间里,方然承认自己的确很有些期待,但,战线另一侧的“伊甸军”并未放弃抵抗,双方依旧厮杀的难分难解。 是讯息没传到,还是说,aa的管理员执念太深,坚信永生之路上的胜利者只有一个,哪怕放下武器投降,也会被身为gpl大区管理员的自己所杀,在没有任何回音的情况下,他只能凭空揣测。 战斗,在那之后又进行了两星期,到9月中下旬,“紅军”已踏上了大陆连接带。 狭长的北大陆、南大陆连接地带,只要死守,“伊甸军”足可再拖延一段时间,“紅军”则紧锣密鼓的准备大规模登陆作战。 计划在年底前,一次投送超过三百万作战单位,在南大陆东海岸登陆。 此时的aa大区武装力量,规模,似乎已跌落到一千五百万以下,具体数字“盘古”也无法估测,但在丧失北大陆的“全产机”体系后,其军工产能遭受重创,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这对gpl很有利。 眼见胜利在望,计划中,强人工智能甚至建议阿达民,可以下令清理北太平洋的无数水雷,恢复大洋的通航环境。 但方然却在打算,如有多余的资源、精力,他更想策划另外一件大事。 西历1509年9月末,盖亚表面的争斗大局已定,几千万“紅军”在各大陆摧枯拉朽,消灭零散的反抗力量,在这一过程中,陆续从天竺、中东与南方大陆的大沙漠以北地带,解救出几千名民众。 考虑到这一些地带的过去经历,幸存者,简直就堪称奇迹。 而在西大陆南方边陲,搭乘空中平台与作战舰艇,逐个岛屿清扫“列强军”,“紅军”的触角也在逐渐向凹斯垂利亚延伸。 一旦在前沿站稳脚跟,就可以向南方孤陆发起进攻,解放凹斯垂利亚。 战斗仍在继续,但,胜利已就在眼前,方然认为gpl并不必再继续等下去。 策划一场规模庞大的仪式,向劫后余生的全人类,宣告新时代的开启,这一划时代的时机已经到来。 以降低对“全产机”体系的影响,提高效率为目标,仪式地点选择在psk区首府赤塔。 举行仪式,正式宣告盖亚迈进新时代,宣告全人类走上彻底解放的道路,这样一场仪式,在人类劫后余生的当下,似乎很无稽,毕竟gpl大区仍处于战争状态,民众,在定居点内才相对安全,没有人能到现场。 但这也没有关系,借助网络,盖亚净土大区的所有人,仍然能看到这一切。 不同于对抗敌军的战争,仪式这种事,作为强人工智能的“盘古”并不知如何策划,方然呢,就索性全凭自己的喜好,参考面向gpl大区全体民众的意见征求汇总,决定每一项内容与大致框架。 具体的细节,无须亲自动手,asa就可参照旧时代类似活动的资料,完善阿达民的构想。 而时间,方然大笔一挥, 就确定在西历1509年10月1日。 岁月如梭,光阴,随风逝去,时间的列车依旧疾驰,转眼间到了十月。 十月一日的赤塔,天高云淡,一扫前几天的狂风大作、漫天乌云,恒星出现在地平线上,光与热,洒向辽阔的盖亚大地。 快到当地时间上午九点,钢筋铁骨的“阿达民”身影,出现在赤塔广场。 观礼台,与其说是为人类准备,倒不如说是现场播报、摄像等系统的控制台,这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方然拾级而上,踏上几十米高的塔台最高处,目之所及,远方地平线上的巨型激光炮清晰可见。 无须保密,仍在负隅顽抗的“海盗”、“伊甸军”,也不会知道这一切, 因而也无从横加破坏,但,包围措施总是必要的。 九时许,赤塔广场北侧,一字排开的一百八十三门大口径化学炮,整齐开火,礼炮声响彻广场上空。 一百八十三响礼炮,有如沉重的脚步,象征全人类自1326年的巴黎公社,一步步向前走来,浴血奋战,破除万难,将所有反动者消灭干净,继而,高举科学的利剑,昂首迈向崭新的未来。 九时十五分,仪式开始,阿达民亲自按下电钮。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 庄严旋律声中,一面巨幅的五芒星旗,缓缓升上旗杆,在阳光照耀下迎风招展,高高飘扬。 高耸的旗杆,自底,到顶,时间仿佛是那样的漫长,注视着这历尽艰难、弥足珍贵的场景,阿达民昂起头颅,目不转睛。 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他究竟会想起一些什么。 升旗,旋律之后,阿达民看着下方广场上,一具钢筋铁骨、胸前五芒星标志微微泛亮的武装机器人走来,站定后抬起手臂,敬礼。 “盖亚净土大区管理员,紅军阅宾分列式,准备完毕,请下令!” “——开始。” “是!” 语气平淡,带着几分从容,说完话的阿达民矗立在观礼台上。 他知道,今天的这一场仪式,并非只为自己,也并非只为盖亚净土大区的幸存者,而是为人类自蒙昧时代以来,无数砥砺前行,为理想,信念,勇气与希望而战斗过的同胞,为无数舍生取义,慷慨成仁,倒在黎明前的烈士,为无法亲眼见证全人类彻底解放那一天的人。 人,人类,人类文明,宇宙间的奇迹,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走过多么艰难的历程; 今天,她,即将迈过生与死的门槛,迈向明天,迈向未来,永远驾驭疾驰的时间列车,踏上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 。 正文 第七〇三章 饶恕 一场跨越整个白天的阅宾式,规模,显然是盖亚表面从未有过之大。 钢铁洪流奔涌向前,机器人的支柱,越野车的轮胎,乃至战车的钢铁履带,反复碾压赤塔广场的土地,如果不是提前准备,敷设钢板,并将所有作战单位的接地面挂胶,两百三十万作战单位的通行,恐怕已将阅宾大道犁成了一条宽阔河道。 地面分列式持续进行,天空中,悠远雷霆逐渐传来,悬挂巨幅五芒星旗的螺旋桨巨型运输机,在一百八十三架无人歼击机的护航下,缓慢飞过赤塔广场上空。 领航分队之后,是第一空中方阵,两千五百架nep区空中优势歼击机,呈箭头阵型飞越苍穹。 第二空中方阵,两千五百架nep区中型攻击机; 第三空中方阵,两千五百架nep区中型强击机; 第四空中方阵,九百架翼展近百米的nep去巨型巡航轰炸机…… 歼击机,攻击机,轰炸机与各型特种作战飞机,动力各异,作战方式也迥然不同,一批批战机以标准阵型飞越赤塔广场,阿达民抬头望去,只见无边无际的战机,宛如绵延云堤,横贯湛蓝如洗的天空。 天空中的分列式,参加单位,总计数量也接近一百万,如果不是北大陆战火仍酣,盖亚净土大区还可以集结更庞大的受阅力量。 下午四时许,地面与天空分列式接近尾声,位于勘察加半岛以西的一片海域,盖亚净土大区的“红海军”也正在进行规模空前的海上阅宾式,五十六艘多用途攻击舰打头阵,并护送各型舰艇,依次驶过担当检阅舰的机动式海上平台。 从陆地,到天空,再到海洋,一场盛大阅宾式直到日落时分,才宣告结束。 由于阿巴拉契亚大区的存在,太空检阅被asa认定为“风险较高”,除此之外,盖亚净土大区的武装力量已悉数亮相。 分布在广袤大地上,在定居点内提心吊胆度过每一天的民众,则长久注视着屏幕里的这一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定居点的街头巷尾,公共场所,到处都有人在谈论今天的阅宾式,评价则众说纷纭,褒贬不一。 人类,即便是同一个物种,不同个体之间的思维、观念之差异,却往往大到不可思议。 对盖亚净土大区的全体民众,展示“紅军”的力量,这一做法,方然只遵从本心,而不怎么在乎受众的感想。 身为阿达民,在决定全人类命运的岗位上,瞻前顾后是一定不行的。 10月1日傍晚时分,几百万“紅军”武装力量接受检阅后,没有片刻停留,便纷纷开拔、重返各自的驻地。 喧嚣的赤塔城,在大批武装力量陆续撤离,回荡在空气中的轰鸣与雷霆消散后,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华灯初上,长久以来不见光亮的城区内,此时却张灯结彩,红旗飘扬,在周边大口径激光炮的拱卫下, 庆祝人类文明的重生之日。 从旧时代,到新时代,并不存在一个确切的时刻,或者说可以随意指定。 但,人类文明的嬗变,却不会因为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仪式,而自然而然的发生,接下来,盖亚净土大区要走的路,仍然十分艰难而漫长。 一切从哪里开始呢,方然的设想,没有将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或者肃清盖亚表面所有敌人作为首选项,凭借多少年来的人生阅历,与对人类社会,人类文明的缜密观察、思考,他认为,目前最紧迫的方面, 在于教育。 教育,出现在阿达民的脑海,并不是指一种培养人才,或者培养劳动力的过程。 如果以这些现实的目标为指引,那么,在强人工智能出现后,教育就变得多余,不论培养除怎样的人才、劳动力,对阿达民都无半点用处。 时代变迁,人,不再是生产体系必须的一份子,其塑造目标也必然随之而变,表现在gpl大区的教育过程中,便是改造、优化传统的教育体系,以无限长的生命为大前提,重塑治下的近三千万男女老幼。 从自知必死,到无须畏惧死亡,可想而知,这一改变会怎样冲击人的自我意识。 盖亚净土大区的无数民众,不论年老、还是年轻,不论曾衣食无忧、抑或是饱受贫穷,自从降生到这世界上,便身处“凡人终有一死”的文明氛围当中。 这种氛围,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毕竟哪一个普通人也不会在日常生活中,频繁的想到“自己终归会死”,而是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眼前的生活,然而细致的分析下去,却可以发现,人在社会、文明中的一切言行,都建立在“必死”的基石之上。 迟早必有一死,这种基石,并不是自己跳出来发挥作用,而是首先借助自然演化,塑造出人的一系列本-能与天性。 正是这种塑造,让人类从幼儿时起,就有从“自私”到“攻击”的种种行为。 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无须刻意培养,在年龄达到对应的程度时,几乎必然出现从“占据玩具/食物而拒绝分享”到“下意识的对同类采取攻击行为”等的凡此种种,这些言行,显然并无关是非、对错,而是演化塑造的痕迹。 道理很简单,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任何一点也不具备这些特质的人, 都将被具有这些特质的人淘汰掉。 人类文明,熙熙攘攘的人类社会,其中的人与人之间关系何其错综复杂,归根结底,本质却极其简单而直白。 漫长的人类历史中,无论发生过多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拨开表象看实质,也无非是一个个人根据自我意识的判断,权衡自身利弊,并尽可能在社会生活中,为自己谋取利益、规避损害。 这一点,很多人根本不明白,甚而对某些似是而非的话,毫无辨别能力。 譬如“小孩子才讲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多么厚黑的一句断言,然而事实又怎样呢; 成年人的所谓“利弊”,判据究竟是什么,根本上也无非是某些行为,对自己、或者自己所在的群体之延续,有实打实的好处。 。 正文 第七〇四章 工程 一场跨越整个白天的阅宾式,规模,显然是盖亚表面从未有过之大。 钢铁洪流奔涌向前,机器人的支柱,越野车的轮胎,乃至战车的钢铁履带,反复碾压赤塔广场的土地,如果不是提前准备,敷设钢板,并将所有作战单位的接地面挂胶,两百三十万作战单位的通行,恐怕已将阅宾大道犁成了一条宽阔河道。 地面分列式持续进行,天空中,悠远雷霆逐渐传来,悬挂巨幅五芒星旗的螺旋桨巨型运输机,在一百八十三架无人歼击机的护航下,缓慢飞过赤塔广场上空。 领航分队之后,是第一空中方阵,两千五百架ne区空中优势歼击机,呈箭头阵型飞越苍穹。 第二空中方阵,两千五百架ne区中型攻击机; 第三空中方阵,两千五百架ne区中型强击机; 第四空中方阵,九百架翼展近百米的ne去巨型巡航轰炸机…… 歼击机,攻击机,轰炸机与各型特种作战飞机,动力各异,作战方式也迥然不同,一批批战机以标准阵型飞越赤塔广场,阿达民抬头望去,只见无边无际的战机,宛如绵延云堤,横贯湛蓝如洗的天空。 天空中的分列式,参加单位,总计数量也接近一百万,如果不是北大陆战火仍酣,盖亚净土大区还可以集结更庞大的受阅力量。 下午四时许,地面与天空分列式接近尾声,位于勘察加半岛以西的一片海域,盖亚净土大区的“红海军”也正在进行规模空前的海上阅宾式,五十六艘多用途攻击舰打头阵,并护送各型舰艇,依次驶过担当检阅舰的机动式海上平台。 从陆地,到天空,再到海洋,一场盛大阅宾式直到日落时分,才宣告结束。 由于阿巴拉契亚大区的存在,太空检阅被asa认定为“风险较高”,除此之外,盖亚净土大区的武装力量已悉数亮相。 分布在广袤大地上,在定居点内提心吊胆度过每一天的民众,则长久注视着屏幕里的这一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定居点的街头巷尾,公共场所,到处都有人在谈论今天的阅宾式,评价则众说纷纭,褒贬不一。 人类,即便是同一个物种,不同个体之间的思维、观念之差异,却往往大到不可思议。 对盖亚净土大区的全体民众,展示“紅军”的力量,这一做法,方然只遵从本心,而不怎么在乎受众的感想。 身为阿达民,在决定全人类命运的岗位上,瞻前顾后是一定不行的。 10月1日傍晚时分,几百万“紅军”武装力量接受检阅后,没有片刻停留,便纷纷开拔、重返各自的驻地。 喧嚣的赤塔城,在大批武装力量陆续撤离,回荡在空气中的轰鸣与雷霆消散后,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华灯初上,长久以来不见光亮的城区内,此时却张灯结彩,红旗飘扬,在周边大口径激光炮的拱卫下, 庆祝人类文明的重生之日。 从旧时代,到新时代,并不存在一个确切的时刻,或者说可以随意指定。 但,人类文明的嬗变,却不会因为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仪式,而自然而然的发生,接下来,盖亚净土大区要走的路,仍然十分艰难而漫长。 一切从哪里开始呢,方然的设想,没有将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或者肃清盖亚表面所有敌人作为首选项,凭借多少年来的人生阅历,与对人类社会,人类文明的缜密观察、思考,他认为,目前最紧迫的方面, 在于教育。 教育,出现在阿达民的脑海,并不是指一种培养人才,或者培养劳动力的过程。 如果以这些现实的目标为指引,那么,在强人工智能出现后,教育就变得多余,不论培养除怎样的人才、劳动力,对阿达民都无半点用处。 时代变迁,人,不再是生产体系必须的一份子,其塑造目标也必然随之而变,表现在gl大区的教育过程中,便是改造、优化传统的教育体系,以无限长的生命为大前提,重塑治下的近三千万男女老幼。 从自知必死,到无须畏惧死亡,可想而知,这一改变会怎样冲击人的自我意识。 盖亚净土大区的无数民众,不论年老、还是年轻,不论曾衣食无忧、抑或是饱受贫穷,自从降生到这世界上,便身处“凡人终有一死”的文明氛围当中。 这种氛围,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毕竟哪一个普通人也不会在日常生活中,频繁的想到“自己终归会死”,而是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眼前的生活,然而细致的分析下去,却可以发现,人在社会、文明中的一切言行,都建立在“必死”的基石之上。 迟早必有一死,这种基石,并不是自己跳出来发挥作用,而是首先借助自然演化,塑造出人的一系列本-能与天性。 正是这种塑造,让人类从幼儿时起,就有从“自私”到“攻击”的种种行为。 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无须刻意培养,在年龄达到对应的程度时,几乎必然出现从“占据玩具食物而拒绝分享”到“下意识的对同类采取攻击行为”等的凡此种种,这些言行,显然并无关是非、对错,而是演化塑造的痕迹。 道理很简单,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任何一点也不具备这些特质的人, 都将被具有这些特质的人淘汰掉。 人类文明,熙熙攘攘的人类社会,其中的人与人之间关系何其错综复杂,归根结底,本质却极其简单而直白。 漫长的人类历史中,无论发生过多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拨开表象看实质,也无非是一个个人根据自我意识的(下意识之)判断,权衡自身利弊,并尽可能在社会生活中,为自己谋取利益、规避损害。 这一点,很多人根本不明白,甚而对某些似是而非的话,毫无辨别能力。 譬如“小孩子才讲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多么厚黑的一句断言,然而事实又怎样呢; 成年人的所谓“利弊”,判据究竟是什么,根本上也无非是某些行为,对自己、或者自己所在的群体之延续…… 。 正文 第七〇五章 箴言 “但这也没办法,开局,谁的态势好一点,谁的差一点,公平在这里并不存在。 然而我仍想做最后的一搏,赌注则是,对于你这样一个无法漠视人类生命的管理员,人口,姓名,究竟价值几何: 我的条件,是‘军’立即停止进攻,放任我与我的机器大军盘踞南大陆。 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以此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作为回报,我将保障‘人质’的安全。 是的,你没有听错,” 看到这里,方然的确如对方所料,心中一动,他未曾想到aa大区现在还有活着的人,当然,这也可能是对方在扯谎, “在阿巴拉契亚大区控制的南大陆,具体的讲,我管辖的研发机构里,的确还存有相当数量的人口,至于这些人的用途,原本的用途,你并不需要知道,总之这些人现在情况还好,我可以提供相关证据。 那么问题在于,你,即将一统盖亚的管理员,是否会为这些人的性命,而终止南下? 我的要求,私以为并不过分: 以阿巴拉契亚大区现有的实力,即便占据南大陆,也不会对你的盖亚净土大区构成威胁,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无力、也不会横加阻挠。 哦,除此之外,我还可以提醒你一点,或许会对你的决策略有帮助: 你的旧相识,名叫艾米丽安生的女人,也在这里。 你想再见她一面吗。” eilyandern。 名字,熟悉而又陌生,方然目光扫视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尘封二十年的记忆,历久弥新,让五十六岁的男人有所触动,再要细细的回想,这记忆却又仿佛浸水的信札,渐渐模糊。 未知经历过多少事,eily还活着,至少对方是这样声称,这,让地下世界里的阿达民十分意外,继而感慨丛生,只不过在内心深处,也没有什么惊涛骇浪般的波澜,涌现出来的反而是淡淡的感伤。 此时此刻,他心中所想的,绝非仅仅只有eily一个,而是aa大区管理员所声称的,那些所有人的命运。 西历1509年,强人工智能研发出来的第十一个年头,在“伊甸军”控制的南大陆,还会有活着的人存在,这只能是其管理员的授意。 个中原因,阿达民却不想揣测,直觉告诉他这一切可能并不美妙。 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方然沉声吩咐。 “回讯息,告诉aa大区的管理员,可以各自借‘替身’在交火线会面。” …… 西历1509年12月24日,北大陆与南大路的连接地带,交火线一侧。 会面地点,选择在“军”前沿阵地的某临时建筑内,这一点,aa大区管理员并未提出异议,反正双方都驱使“替身”,没有安全上的顾虑。 上午九点刚过,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一个轮廓,来自南方的越野载具扬尘而来,在阳光映照的建筑门外停下,身着便装的魁梧身躯出现在车门旁,略显陈旧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眯起来四下打量。 来自阿巴拉契亚大区,身份:管理员,aa将对方的行踪报告给阿达民。 一具钢筋铁骨的身躯,连同衣衫,看起来都挺破旧,来者走进房间时,方然敏锐的注意到这点,他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已多年未动用过“替身”。 想一想也是,“替身”,除非与人打交道,管理员的其他任何活动,都不需要拟真程度如此之高的仿真机器人,而如自己所知,aa大区早在若干年前就将人类一扫而空,身为其管理者,也随之而没有了与人打交道的需求。 “上午好,阿巴拉契亚大区的管理员; 敝人阿达民。 ‘阿达民’这称呼就由我占了,你可以另选一个称呼,或者直说真名,悉听尊便。” “是吗? 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阿达民先生,尽管多方资料查证,你应该叫做‘托马斯安生’,但想必这只是一种障眼法罢,我猜测是这样。” 声线平稳,听起来没有一点焦躁,这并不像是大军压境、命不久长的样子, “至于我的身份,现在还有保密的必要吗,没有,而且我觉得,你听到后一定会惊讶,托马斯安生,我们可是老相识了。” 老相识,方然暂且想了一下,眼前的aa讯息投影更迅速的多,他记不起来。 多少年来披荆斩棘,五十六年的人生,打过交道的人曾经有很多,但最近二十年来,几乎自绝于人类世界,这就相当于要搜索记忆。 有可能成为管理员的人,必定会在1489年的核战日发难,在此之前,他都遇到过谁呢。 一边思考,一边不自觉的皱眉,对方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真是高级的型号,连表情都有,看起来,托马斯,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和人类打交道,作为管理员,这嗜好真挺奇怪呢。” “那么,就直接告诉我名字吧,我也许能想起来。” “肯汤普森。” “……” 一连串的记忆,仿佛被这名字激活、涌现脑海,霎时间,方然仿佛回到了过去,他回忆起了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那些岁月。 肯汤普森,是的,的确有这么一个项目负责人,后来…… 去橡树岭研发联邦军方的ai,这些踪迹,aa都已经调查过,自己也看过,肯汤普森的团队参与过“neei”系统的研发,这样想来,在1489年8月19日的全面核战日,猝起发难,控制联邦的暴力机器之一部,也便可以想象。 眼前的aa大区管理员,竟然是老相识,这的确出乎方然的意料。 回想起来,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多年来的行事风格的确有一丝肯汤普森的影子,在追寻永生的道路上,所作所为,甚至比同为管理员的自己更激进。 一个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不择手段的聪明绝顶者,多少年前,这就是自己的判断。 现在看来,这判断似乎完全正确; 只不过,通往“永不下车”奇迹的路上,谁能最终胜出,凭借的并不只是一个人的头脑、眼光与胆识, 此外还必然有一些冥冥中的运气…… 正文 第七〇六章 全境 “但这也没办法,开局,谁的态势好一点,谁的差一点,公平在这里并不存在。 然而我仍想做最后的一搏,赌注则是,对于你这样一个无法漠视人类生命的管理员,人口,姓名,究竟价值几何: 我的条件,是‘军’立即停止进攻,放任我与我的机器大军盘踞南大陆。 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以此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作为回报,我将保障‘人质’的安全。 是的,你没有听错,” 看到这里,方然的确如对方所料,心中一动,他未曾想到aa大区现在还有活着的人,当然,这也可能是对方在扯谎, “在阿巴拉契亚大区控制的南大陆,具体的讲,我管辖的研发机构里,的确还存有相当数量的人口,至于这些人的用途,原本的用途,你并不需要知道,总之这些人现在情况还好,我可以提供相关证据。 那么问题在于,你,即将一统盖亚的管理员,是否会为这些人的性命,而终止南下? 我的要求,私以为并不过分: 以阿巴拉契亚大区现有的实力,即便占据南大陆,也不会对你的盖亚净土大区构成威胁,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无力、也不会横加阻挠。 哦,除此之外,我还可以提醒你一点,或许会对你的决策略有帮助: 你的旧相识,名叫艾米丽安生的女人,也在这里。 你想再见她一面吗。” eilyandern。 名字,熟悉而又陌生,方然目光扫视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尘封二十年的记忆,历久弥新,让五十六岁的男人有所触动,再要细细的回想,这记忆却又仿佛浸水的信札,渐渐模糊。 未知经历过多少事,eily还活着,至少对方是这样声称,这,让地下世界里的阿达民十分意外,继而感慨丛生,只不过在内心深处,也没有什么惊涛骇浪般的波澜,涌现出来的反而是淡淡的感伤。 此时此刻,他心中所想的,绝非仅仅只有eily一个,而是aa大区管理员所声称的,那些所有人的命运。 西历1509年,强人工智能研发出来的第十一个年头,在“伊甸军”控制的南大陆,还会有活着的人存在,这只能是其管理员的授意。 个中原因,阿达民却不想揣测,直觉告诉他这一切可能并不美妙。 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方然沉声吩咐。 “回讯息,告诉aa大区的管理员,可以各自借‘替身’在交火线会面。” …… 西历1509年12月24日,北大陆与南大路的连接地带,交火线一侧。 会面地点,选择在“军”前沿阵地的某临时建筑内,这一点,aa大区管理员并未提出异议,反正双方都驱使“替身”,没有安全上的顾虑。 上午九点刚过,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一个轮廓,来自南方的越野载具扬尘而来,在阳光映照的建筑门外停下,身着便装的魁梧身躯出现在车门旁,略显陈旧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眯起来四下打量。 来自阿巴拉契亚大区,身份:管理员,aa将对方的行踪报告给阿达民。 一具钢筋铁骨的身躯,连同衣衫,看起来都挺破旧,来者走进房间时,方然敏锐的注意到这点,他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已多年未动用过“替身”。 想一想也是,“替身”,除非与人打交道,管理员的其他任何活动,都不需要拟真程度如此之高的仿真机器人,而如自己所知,aa大区早在若干年前就将人类一扫而空,身为其管理者,也随之而没有了与人打交道的需求。 “上午好,阿巴拉契亚大区的管理员; 敝人阿达民。 ‘阿达民’这称呼就由我占了,你可以另选一个称呼,或者直说真名,悉听尊便。” “是吗? 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阿达民先生,尽管多方资料查证,你应该叫做‘托马斯安生’,但想必这只是一种障眼法罢,我猜测是这样。” 声线平稳,听起来没有一点焦躁,这并不像是大军压境、命不久长的样子, “至于我的身份,现在还有保密的必要吗,没有,而且我觉得,你听到后一定会惊讶,托马斯安生,我们可是老相识了。” 老相识,方然暂且想了一下,眼前的aa讯息投影更迅速的多,他记不起来。 多少年来披荆斩棘,五十六年的人生,打过交道的人曾经有很多,但最近二十年来,几乎自绝于人类世界,这就相当于要搜索记忆。 有可能成为管理员的人,必定会在1489年的核战日发难,在此之前,他都遇到过谁呢。 一边思考,一边不自觉的皱眉,对方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真是高级的型号,连表情都有,看起来,托马斯,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和人类打交道,作为管理员,这嗜好真挺奇怪呢。” “那么,就直接告诉我名字吧,我也许能想起来。” “肯汤普森。” “……” 一连串的记忆,仿佛被这名字激活、涌现脑海,霎时间,方然仿佛回到了过去,他回忆起了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那些岁月。 肯汤普森,是的,的确有这么一个项目负责人,后来…… 去橡树岭研发联邦军方的ai,这些踪迹,aa都已经调查过,自己也看过,肯汤普森的团队参与过“neei”系统的研发,这样想来,在1489年8月19日的全面核战日,猝起发难,控制联邦的暴力机器之一部,也便可以想象。 眼前的aa大区管理员,竟然是老相识,这的确出乎方然的意料。 回想起来,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多年来的行事风格的确有一丝肯汤普森的影子,在追寻永生的道路上,所作所为,甚至比同为管理员的自己更激进。 一个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不择手段的聪明绝顶者,多少年前,这就是自己的判断。 现在看来,这判断似乎完全正确; 只不过,通往“永不下车”奇迹的路上,谁能最终胜出,凭借的并不只是一个人的头脑、眼光与胆识…… 正文 第七〇七章 规划 最终赢得管理员之内斗,成为“那个人”的,是自己,而不是肯汤普森,这其中的确有一些运气的成分。 汤普森这种人,显然,会为达成目标而不惜一切。 最终兵败,接受自己的命运,也很难认为是其自身的理念,抑或是努力的程度有问题,方然也不愿去想象,倘若其一开始就没去研发“复仇女神”系统,而与自己一样,将目光投向东北太平洋大区,事态发展又会怎样。 “既然注定失败,投降吧,肯汤普森。” “是放下武器,乖乖去死吗?” 阿达民的建议,在阿巴拉契亚大区的管理员耳中,有些刺耳, “大形势你我都一清二楚,不过,既然有心见商谈,阿达民,你总归还在意‘同类’的性命,倒不如接受我开出的条件,各自相安无事。” “那办不到。 如果你看过之前的每一封讯息,应该明白,人类文明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盖亚净土与阿巴拉契亚大区的割据状态,必须结束,如果你接受投降,我可以确保你的人身安全。” “这只是空口白说; 谁能保证,你一定会信守承诺。” “为什么。” 一个直白的问题,脱口而出,aa大区管理员稍感惊讶,他微微扬起头: “这还用说吗,为什么,管理员之间的你死我活,不就是这样一种非此即彼的情况? 不管你有没有实现永生,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但凡有同类,就会有威胁,一个永生憧憬者怎会不在乎这些。 当然,现在我还真希望你不在乎,只不过这没可能。” 说过这些话,似乎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肯汤普森对阿达民耸耸肩,继续强调自己的要求,他认为,盖亚净土大区完全有资源、有实力去实现一介管理员的抱负,没必要非得对aa赶尽杀绝。 但方然可不会言听计从: “需不需要,这是一回事,现在想不想做,那又是另一回事。 我倒也有一个建议: 释放所有被囚禁的人类,换取自己的生存,而且,我并不打算自证诚意,如果你真觉得负隅顽抗的下场,好过投降,那也尽可以一试。” “我们是在谈判,不是审判,你这样讲,似乎我除了跪地求饶便别无选择一样。” “不,你有的选。” 对话一点点接近实质,方然的语气不见焦躁,也没有关心则乱,他现在很有耐心。 “世界变了,汤普森先生,如果你对这一点还没理解透彻,在之前的讯息里,我也已经详细的解释过,现在,除非你对掌控的幸存者们大开杀戒,否则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去除掉你,你听明白了么。” “我却对此表示怀疑。 按你的说法,好吧,就算经过漫长跋涉,人类,在今天已掌握了一种延长生命、甚至‘永生’的办法,话说你有吗? 但反正有与没有,并不影响我的判断,阿达民,你的设想很好,只不过有一点不靠谱,反正我汤普森迟早都得死,现在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不妨提醒你一点,永生这种事,可比你想象中更困难得多。” 续命,永生,无限长的生命,肯汤普森头一次与托马斯安生谈论,他打着手势、滔滔不绝: “今天的盖亚净土大区,唔,不管怎么说,你恐怕已多少探究到一些永生的奥秘,甚至已经有了这种手段,能维持一具身体,直到永远? 或者意识上传之类的黑科技,总之,我对此没什么概念,阿巴拉契亚大区在几年前就终止了这一系列的研究。 原因很简单,我得把全部资源投入军事斗争,但显然仍然失败了! 也罢,不管你有怎样的手段,是维持躯体、头脑的存活,还是人机改造、意识迁移之类,就假设你能实现永生,甚至让这时代的所有人都永生, 可是,但凡眼光长远些,预见到人类、人类文明,乃至小小环球将遭遇到的一切,你真有这种信心,能克服诸如恒星宜居带变迁,水蒸发殆尽,乃至仙女座星云碰撞的灭顶之灾,一直这样活到时间的尽头?” “办法总归是可以想的” “当然,你可以去想办法,但问题的核心根本不在于这一点。 你在讯息里说什么来着,‘世界大同’,是吗? 如果一个群体中的所有个体,其根本利益都与整体完全契合,那么,这样的群体便永远不会被个体所背叛,一切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损人利己乃至玉石俱焚的悲剧,都将绝迹,这看起来简直太美妙,但可惜却不是真相。 延长所有人的生命,甚至永生,就能一劳永逸的消除彼此之间的矛盾? 我可没这么乐观。” “愿闻其详。” “当然,否则我来这里做什么,为自己讨命吗?” 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或许明知必死,肯汤普森控制“替身”两手一摊, “这道理真的很简单。 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要想拥有无限长的生命,原则上,就需要无限多的资源和能源。 即便在盖亚表面,现在看来,你、和你留下来的幸存者们,都可以借助科技续命,资源和能源的消耗却没办法回避,长此以往,不论盖亚提供的核能、地热能,还是恒星提供的光,迟早都会耗竭,阿达民,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想过。 纠结这些,未免是杞人忧天,我并不否认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即便放弃追寻永生,放弃文明的新时代,这些危机也不会凭空消失。” 方然的意思,说的已经很明白,人类未来将会面临的诸多挑战,是客观存在的,不论自己现在作何抉择,怎样引领文明前进,这些挑战都不会凭空消失,所以,他并不认为这一切会和自己的追求有什么关联。 然而肯汤普森却轻蔑的笑了笑: “想过,是吗,那你有没有意识到,就算所有人都持久的活下去,到资源极大匮乏的那一天,你的‘理想文明’又会怎样?……” 正文 第七〇八章 防御 最终赢得管理员之内斗,成为“那个人”的,是自己,而不是肯汤普森,这其中的确有一些运气的成分。 汤普森这种人,显然,会为达成目标而不惜一切。 最终兵败,接受自己的命运,也很难认为是其自身的理念,抑或是努力的程度有问题,方然也不愿去想象,倘若其一开始就没去研发“复仇女神”系统,而与自己一样,将目光投向东北太平洋大区,事态发展又会怎样。 “既然注定失败,投降吧,肯汤普森。” “是放下武器,乖乖去死吗?” 阿达民的建议,在阿巴拉契亚大区的管理员耳中,有些刺耳, “大形势你我都一清二楚,不过,既然有心见商谈,阿达民,你总归还在意‘同类’的性命,倒不如接受我开出的条件,各自相安无事。” “那办不到。 如果你看过之前的每一封讯息,应该明白,人类文明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盖亚净土与阿巴拉契亚大区的割据状态,必须结束,如果你接受投降,我可以确保你的人身安全。” “这只是空口白说; 谁能保证,你一定会信守承诺。” “为什么。” 一个直白的问题,脱口而出,aa大区管理员稍感惊讶,他微微扬起头: “这还用说吗,为什么,管理员之间的你死我活,不就是这样一种非此即彼的情况? 不管你有没有实现永生,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但凡有同类,就会有威胁,一个永生憧憬者怎会不在乎这些。 当然,现在我还真希望你不在乎,只不过这没可能。” 说过这些话,似乎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肯汤普森对阿达民耸耸肩,继续强调自己的要求,他认为,盖亚净土大区完全有资源、有实力去实现一介管理员的抱负,没必要非得对aa赶尽杀绝。 但方然可不会言听计从: “需不需要,这是一回事,现在想不想做,那又是另一回事。 我倒也有一个建议: 释放所有被囚禁的人类,换取自己的生存,而且,我并不打算自证诚意,如果你真觉得负隅顽抗的下场,好过投降,那也尽可以一试。” “我们是在谈判,不是审判,你这样讲,似乎我除了跪地求饶便别无选择一样。” “不,你有的选。” 对话一点点接近实质,方然的语气不见焦躁,也没有关心则乱,他现在很有耐心。 “世界变了,汤普森先生,如果你对这一点还没理解透彻,在之前的讯息里,我也已经详细的解释过,现在,除非你对掌控的幸存者们大开杀戒,否则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去除掉你,你听明白了么。” “我却对此表示怀疑。 按你的说法,好吧,就算经过漫长跋涉,人类,在今天已掌握了一种延长生命、甚至‘永生’的办法,话说你有吗? 但反正有与没有,并不影响我的判断,阿达民,你的设想很好,只不过有一点不靠谱,反正我汤普森迟早都得死,现在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不妨提醒你一点,永生这种事,可比你想象中更困难得多。” 续命,永生,无限长的生命,肯汤普森头一次与托马斯安生谈论,他打着手势、滔滔不绝: “今天的盖亚净土大区,唔,不管怎么说,你恐怕已多少探究到一些永生的奥秘,甚至已经有了这种手段,能维持一具身体,直到永远? 或者意识上传之类的黑科技,总之,我对此没什么概念,阿巴拉契亚大区在几年前就终止了这一系列的研究。 原因很简单,我得把全部资源投入军事斗争,但显然仍然失败了! 也罢,不管你有怎样的手段,是维持躯体、头脑的存活,还是人机改造、意识迁移之类,就假设你能实现永生,甚至让这时代的所有人都永生, 可是,但凡眼光长远些,预见到人类、人类文明,乃至小小环球将遭遇到的一切,你真有这种信心,能克服诸如恒星宜居带变迁,水蒸发殆尽,乃至仙女座星云碰撞的灭顶之灾,一直这样活到时间的尽头?” “办法总归是可以想的” “当然,你可以去想办法,但问题的核心根本不在于这一点。 你在讯息里说什么来着,‘世界大同’,是吗? 如果一个群体中的所有个体,其根本利益都与整体完全契合,那么,这样的群体便永远不会被个体所背叛,一切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损人利己乃至玉石俱焚的悲剧,都将绝迹,这看起来简直太美妙,但可惜却不是真相。 延长所有人的生命,甚至永生,就能一劳永逸的消除彼此之间的矛盾? 我可没这么乐观。” “愿闻其详。” “当然,否则我来这里做什么,为自己讨命吗?” 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或许明知必死,肯汤普森控制“替身”两手一摊, “这道理真的很简单。 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要想拥有无限长的生命,原则上,就需要无限多的资源和能源。 即便在盖亚表面,现在看来,你、和你留下来的幸存者们,都可以借助科技续命,资源和能源的消耗却没办法回避,长此以往,不论盖亚提供的核能、地热能,还是恒星提供的光,迟早都会耗竭,阿达民,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想过。 纠结这些,未免是杞人忧天,我并不否认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即便放弃追寻永生,放弃文明的新时代,这些危机也不会凭空消失。” 方然的意思,说的已经很明白,人类未来将会面临的诸多挑战,是客观存在的,不论自己现在作何抉择,怎样引领文明前进,这些挑战都不会凭空消失,所以,他并不认为这一切会和自己的追求有什么关联。 然而肯汤普森却轻蔑的笑了笑: “想过,是吗,那你有没有意识到,就算所有人都持久的活下去,到资源极大匮乏的那一天,你的‘理想文明’又会怎样?………… 正文 第七〇九章 例外 人类文明的未来图景,在不同管理员的脑海中,差异之大,让阿达民沉默了片刻。 而肯汤普森,则在说完这一番话后,挺倨傲的站在房间里,双眼直视对方,那气势,就仿佛自己才是兵临城下的一方。 不认同托马斯安生的理想,继而,也不会认同现实; 汤普森心中没有绝望,只有厌倦。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的意识到,管理员与管理员之间的关系,注定是你死我活,不但无法奢求对方放过自己,退一步讲,倘若双方位置倒换,自己也会毫不犹豫的消灭对方,抹除这莫大的威胁。 既然永生是虚妄,为生存,一个人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这道理,管理员都明白。 既然这样想,今天,操纵钢筋铁骨的“替身”来与阿达民交谈,便也是一种无稽,区区人质又怎能让对方改变主意。 自知必死的觉悟,到现在,由不得汤普森接受、还是不接受,一切已成定局。 那要不要现在就下令,把集中营里的人,统统清除; 这算不算是一种殉葬…… “你的质疑很有力; 但,在我看来,却都是一些妄念。” 面对目光有一点直愣愣的肯汤普森,方然并没有回避,他片刻后沉稳的道出了一句话。 “猜疑链,囚徒困境,熵恒增定律,这些道理都很直白。 人,人类,人类文明,至少以目前掌握的科技水平,还看不到真正‘永生’的希望,毕竟,热力学第二定律仍颠扑不破,如果没有取得划时代的进展,那么,在宇宙不断膨胀、熵值不断增加的趋势下,一切都将走向消亡。 眼前无须多虑,但,如果将眼光投向遥远的未来,这的确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问题。” “用不着那样久,早在熵达到、或者接近极大值之前,人类文明便将无以为继。 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很久,人类中的某些个体,便会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想存活的更久,就必须从现在开始,节约每一点宝贵的资源, 而不是出于恻隐之心,供养几千万毫无价值、徒然让熵增加的垃圾。” “这是在暗讽我吗,汤普森先生。”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想一想看,就算文明能克服眼前的困难,化解未来的诸多危机,太阳的寿命,却至多还有四十几亿年。 而太阳系外的恒星,寿命,也不会太长久,至多一两百亿年之后,宇宙中便不会再存在这种方便而巨大的能量来源,这样想来,身为管理员,你难道不应该从现在开始,精打细算,为未来未雨绸缪? 盖亚表面的资源,太阳系的资源,说不定,要支持你接下来几十亿年的人生, 又哪有资源去供养垃圾。” “话说的很难听,虽然我不在意,但,下面的对话里,不要再把民众称为‘垃圾’,这一点也不符合事实。 但,我也并不否认,你所预想的未来图景,的确有可能出现; 倘若技术上没有飞跃,人类,长久困在盖亚表面,在太阳系范围内进行一切活动,那么几十亿年后,文明便将无以为继。 自己一个人独活,相比维系文明,会更节省, 但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什么?” “追寻了这么多年永生,憧憬无限长的生命,这一目标,当真值得付出任何代价去追求吗。” “……” 感觉在各说各话,有那么一瞬间,肯汤普森甚至会以为,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一个以“永不下车”为目标的追寻者,然后才意识到这想法大错特错,如果托马斯安生的目标不是永存,眼前的这一切就都不可能发生。 “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我以为对这一目标,身为管理员是会有绝对的共识。” “共识当然是有的。 可是刚才,你不是还在假设,熵恒增加定律会灭绝一切,让所有‘永不下车’的愿望都彻底落空吗? 不论这是事实,还是假设,不论在多么久远的未来,这一判断还是否正确,对我的理念,你完全是站在‘一切终将被热力学第二定律碾碎’的假设之上,在那种情况下,的确不可能有什么永生,最终…… 所有人都会死,无一例外。” 一边这样讲,一边从椅子上起身,方然没有盯着眼前的“替身”,他慢慢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苍茫地平线。 道理,自己早就想过,盘踞南大陆的肯汤普森却没想到, 那就讲给他听一听也罢。 “在那种情况下,汤普森先生,你认为,文明中的所有人,都会因企图尽可能的延长生命,而争夺注定有限的资源。 这样一来,文明顷刻解体,人类自相残杀,便是定局。 然而,这设想的错误之处在哪里? ‘为永生,不惜一切代价’,这句话不论到什么时候,都完全正确,不仅对我们这些管理员,对人类文明中的每一个体都是如此。 但是,如果在遥远的未来,我们人类穷尽了所有方法,仍无法突破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禁锢,时间流逝终将击败一切,所有人,注意是所有人最终都难免一死,到那时,文明中的每一个人所要权衡的, 便是一起直面死亡,还是屠戮同类之后,独自一人去面对狰狞的死神。” 阿达民的话,宛如一支疾飞的利箭,击中肯汤普森的灵魂,让他不自觉的在“替身机器”里战栗。 是的,正像他说的那样,到那时…… “所以说,即便未来的某一天,人类文明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不仅是文明中的每一个体,也是作为整体的文明,必须直面资源有限、命不久长的现实, 所需要权衡的不同选择里,也根本不会有‘永生’这种至高无上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但是! 生而为人,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活的尽可能长久,我们这些人,多少年来,藐视一切人间法则,犯下无数滔天罪孽,不就是为了争取这一点,争取让自己的意识,延续到时间的尽头吗? 哪怕没办法永生,只要能续命,一切都可以毫不犹豫的丢弃掉,这才是我的信条! 你又打算怎样阻止我这种人呢…… 正文 第七一〇章 建设 人类文明的未来图景,在不同管理员的脑海中,差异之大,让阿达民沉默了片刻。 而肯汤普森,则在说完这一番话后,挺倨傲的站在房间里,双眼直视对方,那气势,就仿佛自己才是兵临城下的一方。 不认同托马斯安生的理想,继而,也不会认同现实; 汤普森心中没有绝望,只有厌倦。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的意识到,管理员与管理员之间的关系,注定是你死我活,不但无法奢求对方放过自己,退一步讲,倘若双方位置倒换,自己也会毫不犹豫的消灭对方,抹除这莫大的威胁。 既然永生是虚妄,为生存,一个人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这道理,管理员都明白。 既然这样想,今天,操纵钢筋铁骨的“替身”来与阿达民交谈,便也是一种无稽,区区人质又怎能让对方改变主意。 自知必死的觉悟,到现在,由不得汤普森接受、还是不接受,一切已成定局。 那要不要现在就下令,把集中营里的人,统统清除; 这算不算是一种殉葬…… “你的质疑很有力; 但,在我看来,却都是一些妄念。” 面对目光有一点直愣愣的肯汤普森,方然并没有回避,他片刻后沉稳的道出了一句话。 “猜疑链,囚徒困境,熵恒增定律,这些道理都很直白。 人,人类,人类文明,至少以目前掌握的科技水平,还看不到真正‘永生’的希望,毕竟,热力学第二定律仍颠扑不破,如果没有取得划时代的进展,那么,在宇宙不断膨胀、熵值不断增加的趋势下,一切都将走向消亡。 眼前无须多虑,但,如果将眼光投向遥远的未来,这的确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问题。” “用不着那样久,早在熵达到、或者接近极大值之前,人类文明便将无以为继。 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很久,人类中的某些个体,便会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想存活的更久,就必须从现在开始,节约每一点宝贵的资源, 而不是出于恻隐之心,供养几千万毫无价值、徒然让熵增加的垃圾。” “这是在暗讽我吗,汤普森先生。”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想一想看,就算文明能克服眼前的困难,化解未来的诸多危机,太阳的寿命,却至多还有四十几亿年。 而太阳系外的恒星,寿命,也不会太长久,至多一两百亿年之后,宇宙中便不会再存在这种方便而巨大的能量来源,这样想来,身为管理员,你难道不应该从现在开始,精打细算,为未来未雨绸缪? 盖亚表面的资源,太阳系的资源,说不定,要支持你接下来几十亿年的人生, 又哪有资源去供养垃圾。” “话说的很难听,虽然我不在意,但,下面的对话里,不要再把民众称为‘垃圾’,这一点也不符合事实。 但,我也并不否认,你所预想的未来图景,的确有可能出现; 倘若技术上没有飞跃,人类,长久困在盖亚表面,在太阳系范围内进行一切活动,那么几十亿年后,文明便将无以为继。 自己一个人独活,相比维系文明,会更节省, 但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什么?” “追寻了这么多年永生,憧憬无限长的生命,这一目标,当真值得付出任何代价去追求吗。” “……” 感觉在各说各话,有那么一瞬间,肯汤普森甚至会以为,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一个以“永不下车”为目标的追寻者,然后才意识到这想法大错特错,如果托马斯安生的目标不是永存,眼前的这一切就都不可能发生。 “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我以为对这一目标,身为管理员是会有绝对的共识。” “共识当然是有的。 可是刚才,你不是还在假设,熵恒增加定律会灭绝一切,让所有‘永不下车’的愿望都彻底落空吗? 不论这是事实,还是假设,不论在多么久远的未来,这一判断还是否正确,对我的理念,你完全是站在‘一切终将被热力学第二定律碾碎’的假设之上,在那种情况下,的确不可能有什么永生,最终…… 所有人都会死,无一例外。” 一边这样讲,一边从椅子上起身,方然没有盯着眼前的“替身”,他慢慢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苍茫地平线。 道理,自己早就想过,盘踞南大陆的肯汤普森却没想到, 那就讲给他听一听也罢。 “在那种情况下,汤普森先生,你认为,文明中的所有人,都会因企图尽可能的延长生命,而争夺注定有限的资源。 这样一来,文明顷刻解体,人类自相残杀,便是定局。 然而,这设想的错误之处在哪里? ‘为永生,不惜一切代价’,这句话不论到什么时候,都完全正确,不仅对我们这些管理员,对人类文明中的每一个体都是如此。 但是,如果在遥远的未来,我们人类穷尽了所有方法,仍无法突破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禁锢,时间流逝终将击败一切,所有人,注意是所有人最终都难免一死,到那时,文明中的每一个人所要权衡的, 便是一起直面死亡,还是屠戮同类之后,独自一人去面对狰狞的死神。” 阿达民的话,宛如一支疾飞的利箭,击中肯汤普森的灵魂,让他不自觉的在“替身机器”里战栗。 是的,正像他说的那样,到那时…… “所以说,即便未来的某一天,人类文明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不仅是文明中的每一个体,也是作为整体的文明,必须直面资源有限、命不久长的现实, 所需要权衡的不同选择里,也根本不会有‘永生’这种至高无上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但是! 生而为人,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活的尽可能长久,我们这些人,多少年来,藐视一切人间法则,犯下无数滔天罪孽,不就是为了争取这一点,争取让自己的意识,延续到时间的尽头吗? 哪怕没办法永生,只要能续命,一切都可以毫不犹豫的丢弃掉,这才是我的信条……” 正文 第七一一章 规划 取而代之的策略,则是“功能重定义”,将军事斗争这一领域作为分支, 重塑“盘古”的思维与决策核心。 为人类服务,让人类文明发展壮大,围绕这一根本目标而运作的强人工智能,其实并无须严格区分“战争”与“和平”。 不论用什么手段,是开战,还是攀科技树,总之是向目标前进,这一点上,强人工智能的灵活性超出想象,经过几个月的逐渐调整,“盘古”系统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和平建设”上,根据阿达民的决策解析、行动。 强人工吹能,迄今为止的工作领域,一般而言还到不了战略决策的层面。 并不是说“盘古”没这种能力,而是作为人,方然并不打算、也很畏惧将这种事交给强人工智能去打理,这是人类自己的工作。 赤塔附近的地下建筑内,长桌边,汇集了gpl大区的若干顶尖科学家,聆听阿达民的规划。 对这些人,方然有相当程度的信任,这种信任并不是建立在利益、威胁甚至控制的基础上,而是在局势明朗化的今天,盖亚净土大区将要走的路,在座专家、学者们一眼就能看透,也必然会抱有百分之百的认同。 但凡不是脑残,智障,一旦理解自己规划的文明之未来,都会明白自己该怎样做。 所以,在讨论盖亚净土大区的行动规划时,方然就介绍的很坦诚。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知道,眼前的这些专家、学者们,也和自己一样,仍对这种人与人之间打交道的方式感到新奇,甚至会有些轻微的不适应。 但随着文明的演进,假以时日,人迟早会适应这一切。 迟早会适应,这是理想,眼前的做法仍必须契合现实,这一点,方然是清楚的。 在研讨会的现场,长桌旁,的确坐着几位来自滨海边疆、乌拉尔区的专家、学者,身在北大陆、南大陆与西大陆的顶尖人才则远程参与,即便在场的真人,彼此之间,也隔着相当远的距离,身后还有荷枪实弹的机器人看护。 安保措施十分严密,这一切,并不是为阿达民的安全,在这里的只是“替身”。 而是要在所有符合条件的同类,迈过生与死的门槛、走向永生之前,杜绝一切不可挽回的意外或蓄意事故。 人死,不能复生,不论今后的科学研究,是否能突破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至少在眼前,如果盖亚净土大区的任何一个民众,因任何原因而死掉,这种倒在黎明前黑暗的悲剧,都会令阿达民难以接受。 这种事,在民众近三千万的gpl,时不时还会发生,穷尽一切医疗手段也无法挽留的弥留老者,让方然心头发紧,他不想让自己面对这一切。 无法拯救所有人,是的,但生命的逝去,在“永不下车”即将实现的前夕, 分明更平添浓重的血色,令人艰于呼吸。 死神,镰刀何其锋利,收割一些行将就木、药石罔顾的耄耋,还则罢了,但倘若原本可以迈过永生门槛的民众,包括眼前的专家学者们,因一时疏忽而丧命,不论出于什么状况,都将是更大的悲剧。 方然拒绝接受这一切,所以,对民众的生命安全,也就格外上心。 在刚刚过去的1509年,确认盖亚净土大区必定胜出后,投入军事领域的资源量就逐渐降低,因而,gpl大区才有能力逐步提升民众的生活水平。 除此之外,“安保”也是重要的投入领域。 盖亚净土大区的民众定居点,数量、规模始终在变,里面的民众总人数也起起落落,但不论在哪一个年头,从北大陆到尤洛浦,总归有两千多万人在其中生活,继而产生无数安全隐患与冲突风险。 一旦发生安全事故,或者,民众之间发生暴力案件,就会造成伤亡。 在很多年前,对民众,阿达民还会持中立态度,只要定居点能为nep大区提供足够的人才,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但现在情况则大不一样,人一旦死掉,就无可挽回,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上,他很反感这种事的发生,因此而提升安保水平,将定居点内的监控设备提升到每平方公里50,000个以上,安保机器人的数量则高于1,000台/万人。 所谓安保机器人,并不都是持有高斯步枪,随时准备向行凶者开火的t800。 其中的大多数,都是看护型人工智能设备,功能各异,有一些可以快如闪电的释放气囊,让周围二十五米内的不甚摔跤着免于重伤,有一些则可以实施从心脏除颤到伤口止血的多种医疗急救手段,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与增加安保力量对应,定居点的设施,也一直在进行检查、维护与升级,主要目标是确保民众的安全。 最后,既然在战争时期,也不排除少数弹药会打到定居点,防空设施也必不可少。 一整套策略执行下去,效果很明显,西历1507年的gpl大区人口死亡率,就下降到约007。 死亡率万分之七,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须知盖亚净土大区的人口,并不都是年轻人,还有相当数量pk区的耄耋老者,以及年龄逐渐增长的中、老年人,正常情况下,人口死亡率“应该”在1左右,否则无法对应当前的平均年龄。 但是在一系列医疗、安保等措施的庇护下,在方然看来,万分之七的比例还是太高。 到西历1509年,果不其然,人口死亡率进一步下降到匪夷所思的000012,百万分之一点二的历史新低。 说白了,这数据等于是在说,盖亚净土大区在过去一年里,总共只死了三十三个人。 供养近三千万人口,男女老幼皆有,一年下来却只死掉区区几十个人,在旧时代,这是根本无法达成,连想也不敢想的成就。 须知盖亚净土大区的人口,并不都是年轻人,还有相当数量pk区的耄耋老者,以及年龄逐渐增长的中、老年人,正常情况下,人口死亡率…… 正文 第七一二章 工程 取而代之的策略,则是“功能重定义”,将军事斗争这一领域作为分支, 重塑“盘古”的思维与决策核心。 为人类服务,让人类文明发展壮大,围绕这一根本目标而运作的强人工智能,其实并无须严格区分“战争”与“和平”。 不论用什么手段,是开战,还是攀科技树,总之是向目标前进,这一点上,强人工智能的灵活性超出想象,经过几个月的逐渐调整,“盘古”系统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和平建设”上,根据阿达民的决策解析、行动。 强人工吹能,迄今为止的工作领域,一般而言还到不了战略决策的层面。 并不是说“盘古”没这种能力,而是作为人,方然并不打算、也很畏惧将这种事交给强人工智能去打理,这是人类自己的工作。 赤塔附近的地下建筑内,长桌边,汇集了gpl大区的若干顶尖科学家,聆听阿达民的规划。 对这些人,方然有相当程度的信任,这种信任并不是建立在利益、威胁甚至控制的基础上,而是在局势明朗化的今天,盖亚净土大区将要走的路,在座专家、学者们一眼就能看透,也必然会抱有百分之百的认同。 但凡不是脑残,智障,一旦理解自己规划的文明之未来,都会明白自己该怎样做。 所以,在讨论盖亚净土大区的行动规划时,方然就介绍的很坦诚。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知道,眼前的这些专家、学者们,也和自己一样,仍对这种人与人之间打交道的方式感到新奇,甚至会有些轻微的不适应。 但随着文明的演进,假以时日,人迟早会适应这一切。 迟早会适应,这是理想,眼前的做法仍必须契合现实,这一点,方然是清楚的。 在研讨会的现场,长桌旁,的确坐着几位来自滨海边疆、乌拉尔区的专家、学者,身在北大陆、南大陆与西大陆的顶尖人才则远程参与,即便在场的真人,彼此之间,也隔着相当远的距离,身后还有荷枪实弹的机器人看护。 安保措施十分严密,这一切,并不是为阿达民的安全,在这里的只是“替身”。 而是要在所有符合条件的同类,迈过生与死的门槛、走向永生之前,杜绝一切不可挽回的意外或蓄意事故。 人死,不能复生,不论今后的科学研究,是否能突破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至少在眼前,如果盖亚净土大区的任何一个民众,因任何原因而死掉,这种倒在黎明前黑暗的悲剧,都会令阿达民难以接受。 这种事,在民众近三千万的gpl,时不时还会发生,穷尽一切医疗手段也无法挽留的弥留老者,让方然心头发紧,他不想让自己面对这一切。 无法拯救所有人,是的,但生命的逝去,在“永不下车”即将实现的前夕, 分明更平添浓重的血色,令人艰于呼吸。 死神,镰刀何其锋利,收割一些行将就木、药石罔顾的耄耋,还则罢了,但倘若原本可以迈过永生门槛的民众,包括眼前的专家学者们,因一时疏忽而丧命,不论出于什么状况,都将是更大的悲剧。 方然拒绝接受这一切,所以,对民众的生命安全,也就格外上心。 在刚刚过去的1509年,确认盖亚净土大区必定胜出后,投入军事领域的资源量就逐渐降低,因而,gpl大区才有能力逐步提升民众的生活水平。 除此之外,“安保”也是重要的投入领域。 盖亚净土大区的民众定居点,数量、规模始终在变,里面的民众总人数也起起落落,但不论在哪一个年头,从北大陆到尤洛浦,总归有两千多万人在其中生活,继而产生无数安全隐患与冲突风险。 一旦发生安全事故,或者,民众之间发生暴力案件,就会造成伤亡。 在很多年前,对民众,阿达民还会持中立态度,只要定居点能为nep大区提供足够的人才,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但现在情况则大不一样,人一旦死掉,就无可挽回,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上,他很反感这种事的发生,因此而提升安保水平,将定居点内的监控设备提升到每平方公里50,000个以上,安保机器人的数量则高于1,000台/万人。 所谓安保机器人,并不都是持有高斯步枪,随时准备向行凶者开火的t800。 其中的大多数,都是看护型人工智能设备,功能各异,有一些可以快如闪电的释放气囊,让周围二十五米内的不甚摔跤着免于重伤,有一些则可以实施从心脏除颤到伤口止血的多种医疗急救手段,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与增加安保力量对应,定居点的设施,也一直在进行检查、维护与升级,主要目标是确保民众的安全。 最后,既然在战争时期,也不排除少数弹药会打到定居点,防空设施也必不可少。 一整套策略执行下去,效果很明显,西历1507年的gpl大区人口死亡率,就下降到约007。 死亡率万分之七,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须知盖亚净土大区的人口,并不都是年轻人,还有相当数量pk区的耄耋老者,以及年龄逐渐增长的中、老年人,正常情况下,人口死亡率“应该”在1左右,否则无法对应当前的平均年龄。 但是在一系列医疗、安保等措施的庇护下,在方然看来,万分之七的比例还是太高。 到西历1509年,果不其然,人口死亡率进一步下降到匪夷所思的000012,百万分之一点二的历史新低。 说白了,这数据等于是在说,盖亚净土大区在过去一年里,总共只死了三十三个人。 供养近三千万人口,男女老幼皆有,一年下来却只死掉区区几十个人,在旧时代,这是根本无法达成,连想也不敢想的成就。 须知盖亚净土大区的人口,并不都是年轻人,还有相当数量pk区的耄耋老者,以及年龄逐渐增长的中、老年人…… 正文 第七一三章 防御 取而代之的策略,则是“功能重定义”,将军事斗争这一领域作为分支, 重塑“盘古”的思维与决策核心。 为人类服务,让人类文明发展壮大,围绕这一根本目标而运作的强人工智能,其实并无须严格区分“战争”与“和平”。 不论用什么手段,是开战,还是攀科技树,总之是向目标前进,这一点上,强人工智能的灵活性超出想象,经过几个月的逐渐调整,“盘古”系统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和平建设”上,根据阿达民的决策解析、行动。 强人工吹能,迄今为止的工作领域,一般而言还到不了战略决策的层面。 并不是说“盘古”没这种能力,而是作为人,方然并不打算、也很畏惧将这种事交给强人工智能去打理,这是人类自己的工作。 赤塔附近的地下建筑内,长桌边,汇集了gpl大区的若干顶尖科学家,聆听阿达民的规划。 对这些人,方然有相当程度的信任,这种信任并不是建立在利益、威胁甚至控制的基础上,而是在局势明朗化的今天,盖亚净土大区将要走的路,在座专家、学者们一眼就能看透,也必然会抱有百分之百的认同。 但凡不是脑残,智障,一旦理解自己规划的文明之未来,都会明白自己该怎样做。 所以,在讨论盖亚净土大区的行动规划时,方然就介绍的很坦诚。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知道,眼前的这些专家、学者们,也和自己一样,仍对这种人与人之间打交道的方式感到新奇,甚至会有些轻微的不适应。 但随着文明的演进,假以时日,人迟早会适应这一切。 迟早会适应,这是理想,眼前的做法仍必须契合现实,这一点,方然是清楚的。 在研讨会的现场,长桌旁,的确坐着几位来自滨海边疆、乌拉尔区的专家、学者,身在北大陆、南大陆与西大陆的顶尖人才则远程参与,即便在场的真人,彼此之间,也隔着相当远的距离,身后还有荷枪实弹的机器人看护。 安保措施十分严密,这一切,并不是为阿达民的安全,在这里的只是“替身”。 而是要在所有符合条件的同类,迈过生与死的门槛、走向永生之前,杜绝一切不可挽回的意外或蓄意事故。 人死,不能复生,不论今后的科学研究,是否能突破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至少在眼前,如果盖亚净土大区的任何一个民众,因任何原因而死掉,这种倒在黎明前黑暗的悲剧,都会令阿达民难以接受。 这种事,在民众近三千万的gpl,时不时还会发生,穷尽一切医疗手段也无法挽留的弥留老者,让方然心头发紧,他不想让自己面对这一切。 无法拯救所有人,是的,但生命的逝去,在“永不下车”即将实现的前夕, 分明更平添浓重的血色,令人艰于呼吸。 死神,镰刀何其锋利,收割一些行将就木、药石罔顾的耄耋,还则罢了,但倘若原本可以迈过永生门槛的民众,包括眼前的专家学者们,因一时疏忽而丧命,不论出于什么状况,都将是更大的悲剧。 方然拒绝接受这一切,所以,对民众的生命安全,也就格外上心。 在刚刚过去的1509年,确认盖亚净土大区必定胜出后,投入军事领域的资源量就逐渐降低,因而,gpl大区才有能力逐步提升民众的生活水平。 除此之外,“安保”也是重要的投入领域。 盖亚净土大区的民众定居点,数量、规模始终在变,里面的民众总人数也起起落落,但不论在哪一个年头,从北大陆到尤洛浦,总归有两千多万人在其中生活,继而产生无数安全隐患与冲突风险。 一旦发生安全事故,或者,民众之间发生暴力案件,就会造成伤亡。 在很多年前,对民众,阿达民还会持中立态度,只要定居点能为nep大区提供足够的人才,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但现在情况则大不一样,人一旦死掉,就无可挽回,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上,他很反感这种事的发生,因此而提升安保水平,将定居点内的监控设备提升到每平方公里50,000个以上,安保机器人的数量则高于1,000台/万人。 所谓安保机器人,并不都是持有高斯步枪,随时准备向行凶者开火的t800。 其中的大多数,都是看护型人工智能设备,功能各异,有一些可以快如闪电的释放气囊,让周围二十五米内的不甚摔跤着免于重伤,有一些则可以实施从心脏除颤到伤口止血的多种医疗急救手段,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与增加安保力量对应,定居点的设施,也一直在进行检查、维护与升级,主要目标是确保民众的安全。 最后,既然在战争时期,也不排除少数弹药会打到定居点,防空设施也必不可少。 一整套策略执行下去,效果很明显,西历1507年的gpl大区人口死亡率,就下降到约007。 死亡率万分之七,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须知盖亚净土大区的人口,并不都是年轻人,还有相当数量pk区的耄耋老者,以及年龄逐渐增长的中、老年人,正常情况下,人口死亡率“应该”在1左右,否则无法对应当前的平均年龄。 但是在一系列医疗、安保等措施的庇护下,在方然看来,万分之七的比例还是太高。 到西历1509年,果不其然,人口死亡率进一步下降到匪夷所思的000012,百万分之一点二的历史新低。 说白了,这数据等于是在说,盖亚净土大区在过去一年里,总共只死了三十三个人。 供养近三千万人口,男女老幼皆有,一年下来却只死掉区区几十个人,在旧时代,这是根本无法达成,连想也不敢想的成就。 须知盖亚净土大区的人口,并不都是年轻人,还有相当数量pk区的耄耋老者,以及年龄逐渐增长的中、老年人等等…… 正文 第七一四章 工程 取而代之的策略,则是“功能重定义”,将军事斗争这一领域作为分支, 重塑“盘古”的思维与决策核心。 为人类服务,让人类文明发展壮大,围绕这一根本目标而运作的强人工智能,其实并无须严格区分“战争”与“和平”。 不论用什么手段,是开战,还是攀科技树,总之是向目标前进,这一点上,强人工智能的灵活性超出想象,经过几个月的逐渐调整,“盘古”系统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和平建设”上,根据阿达民的决策解析、行动。 强人工吹能,迄今为止的工作领域,一般而言还到不了战略决策的层面。 并不是说“盘古”没这种能力,而是作为人,方然并不打算、也很畏惧将这种事交给强人工智能去打理,这是人类自己的工作。 赤塔附近的地下建筑内,长桌边,汇集了gpl大区的若干顶尖科学家,聆听阿达民的规划。 对这些人,方然有相当程度的信任,这种信任并不是建立在利益、威胁甚至控制的基础上,而是在局势明朗化的今天,盖亚净土大区将要走的路,在座专家、学者们一眼就能看透,也必然会抱有百分之百的认同。 但凡不是脑残,智障,一旦理解自己规划的文明之未来,都会明白自己该怎样做。 所以,在讨论盖亚净土大区的行动规划时,方然就介绍的很坦诚。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知道,眼前的这些专家、学者们,也和自己一样,仍对这种人与人之间打交道的方式感到新奇,甚至会有些轻微的不适应。 但随着文明的演进,假以时日,人迟早会适应这一切。 迟早会适应,这是理想,眼前的做法仍必须契合现实,这一点,方然是清楚的。 在研讨会的现场,长桌旁,的确坐着几位来自滨海边疆、乌拉尔区的专家、学者,身在北大陆、南大陆与西大陆的顶尖人才则远程参与,即便在场的真人,彼此之间,也隔着相当远的距离,身后还有荷枪实弹的机器人看护。 安保措施十分严密,这一切,并不是为阿达民的安全,在这里的只是“替身”。 而是要在所有符合条件的同类,迈过生与死的门槛、走向永生之前,杜绝一切不可挽回的意外或蓄意事故。 人死,不能复生,不论今后的科学研究,是否能突破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至少在眼前,如果盖亚净土大区的任何一个民众,因任何原因而死掉,这种倒在黎明前黑暗的悲剧,都会令阿达民难以接受。 这种事,在民众近三千万的gpl,时不时还会发生,穷尽一切医疗手段也无法挽留的弥留老者,让方然心头发紧,他不想让自己面对这一切。 无法拯救所有人,是的,但生命的逝去,在“永不下车”即将实现的前夕, 分明更平添浓重的血色,令人艰于呼吸。 死神,镰刀何其锋利,收割一些行将就木、药石罔顾的耄耋,还则罢了,但倘若原本可以迈过永生门槛的民众,包括眼前的专家学者们,因一时疏忽而丧命,不论出于什么状况,都将是更大的悲剧。 方然拒绝接受这一切,所以,对民众的生命安全,也就格外上心。 在刚刚过去的1509年,确认盖亚净土大区必定胜出后,投入军事领域的资源量就逐渐降低,因而,gpl大区才有能力逐步提升民众的生活水平。 除此之外,“安保”也是重要的投入领域。 盖亚净土大区的民众定居点,数量、规模始终在变,里面的民众总人数也起起落落,但不论在哪一个年头,从北大陆到尤洛浦,总归有两千多万人在其中生活,继而产生无数安全隐患与冲突风险。 一旦发生安全事故,或者,民众之间发生暴力案件,就会造成伤亡。 在很多年前,对民众,阿达民还会持中立态度,只要定居点能为nep大区提供足够的人才,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但现在情况则大不一样,人一旦死掉,就无可挽回,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上,他很反感这种事的发生,因此而提升安保水平,将定居点内的监控设备提升到每平方公里50,000个以上,安保机器人的数量则高于1,000台/万人。 所谓安保机器人,并不都是持有高斯步枪,随时准备向行凶者开火的t800。 其中的大多数,都是看护型人工智能设备,功能各异,有一些可以快如闪电的释放气囊,让周围二十五米内的不甚摔跤着免于重伤,有一些则可以实施从心脏除颤到伤口止血的多种医疗急救手段,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与增加安保力量对应,定居点的设施,也一直在进行检查、维护与升级,主要目标是确保民众的安全。 最后,既然在战争时期,也不排除少数弹药会打到定居点,防空设施也必不可少。 一整套策略执行下去,效果很明显,西历1507年的gpl大区人口死亡率,就下降到约007。 死亡率万分之七,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须知盖亚净土大区的人口,并不都是年轻人,还有相当数量pk区的耄耋老者,以及年龄逐渐增长的中、老年人,正常情况下,人口死亡率“应该”在1左右,否则无法对应当前的平均年龄。 但是在一系列医疗、安保等措施的庇护下,在方然看来,万分之七的比例还是太高。 到西历1509年,果不其然,人口死亡率进一步下降到匪夷所思的000012,百万分之一点二的历史新低。 说白了,这数据等于是在说,盖亚净土大区在过去一年里,总共只死了三十三个人。 供养近三千万人口,男女老幼皆有,一年下来却只死掉区区几十个人,在旧时代,这是根本无法达成,连想也不敢想的成就。 须知盖亚净土大区的人口,并不都是年轻人,还有相当数量pk区的耄耋老者,以及年龄逐渐增长的中、老年…… 正文 第七一五章 神怪 “无法拯救所有人”,放在这里,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误解,阿达民所想的,是风险,一旦甄别出思维混乱、信奉神明的家伙,经过测试,也没有纠正的可能,那么这些人就必须被放弃,甩给死神去处理。 方然原本设想,对这些信神信鬼的家伙,都关进一个没有续命设施的定居点,等着死神来收割即可。 但现在,既然缺乏“材料”,是否可以将这些注定没未来的人…… “挪作他用”呢。 冷漠,绝对理性,即便身居这样的特质,方然还是被自己的这念头吓了一跳。 甄别不适合在新世界生活的人,这项工作,开展的比上述几大工程都早,这基本上是出于节约资源的考虑。 人,分为两种,信仰科学与不信仰科学,下场理应不同。 既然信奉神明,相信莫须有的怪力乱神之胡说八道,就没资格享有现代科技的成果,更遑论搭上时间列车,奔向永生,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盖亚净土大区的这近三千万人口当中,究竟有多少冥顽不灵、负隅顽抗的信徒,这一点似乎很容易辨明,事实上,却需要设计精妙的检测程序,动用aa甚至强ai,才有可能得到相对准确的结论。 至于大致的估计数,方然所见,这一比例大约为百分之二。 近三千万人,走过一条浸透血与火的路,到今天还有百分之二左右的个体,信奉虚无缥缈的“神明”; 这,岂但令人困惑,简直令人愤慨。 神究竟是否存在,早在巨山孤儿院,五岁孩童都能一眼看穿的事实,却有无数历尽艰险、劫后余生的家伙,依然深信不疑,阿达民并非对这些人抱有愤慨,而是真切的意识到,这种现象,正是混乱之旧时代的残迹。 人,不论现在怎样,生下来时都是一张白纸。 是哪些人,是哪样的环境,将这些呱呱坠地的文明延续之希望,推进神怪的肮脏泥淖,即便今天这一切已成往事,仍不禁令人感慨, 这种伴随文明至今,如蛆附骨的存在,究竟体现着怎样的客观规律, 又是一种怎样的人间悲剧。 “神明,是原始人面对大自然时,自然而然产生出的一种文化现象。” 卡奥海因里希的话,一针见血,道出神明的本质,即便堕入此道的无数迷途羔羊,对此咬牙切齿,这论断也还是比《巴尔伯》之类絮絮叨叨的神棍口述日记,更能描述原始文明早期的风貌。 按这一断言,原则上,当人类文明发展到空前的高度,科技、经济、文化取得极大进步,神明这种东西,便应该从盖亚表面消失,成为历史陈迹。 然而现实又怎样呢,在联邦,乃至全世界,信奉神明的民众数量起起落落, 却始终没有一个下降的长期趋势。 这种现象,看似是文明发展与精神世界的背离, 其实却暗指隐晦的现实。 在资产主义大环境下,除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一小撮人之外,人类中的绝大多数,事实上都无法决定自身的命运。 劳碌在资产主义生产体系中的一个个普通民众,除眼前的苟且,并没机会去看什么“诗和远方”,更遑论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即便工作再怎样努力,生活再怎样节俭,也无法穿越阶层之间的铁壁,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一朝失业,一夕重病,招惹了上一阶层的同类,甚至只是因自身特质而变作猎物, 人生就顷刻间被颠覆,甚至被毁灭。 这方面的例证,出于种种顾虑,阿达民并无法详细列举,总之,一旦感觉命运不受自己掌控,不论发达、还是落魄,似乎(且事实上)完全取决于出身和运气,人,就会迷惘,失落,痛苦,绝望, 然后就是神怪腋下夹带《巴尔伯》来敲门的时候。 眼前的生活,并不受自己的掌控,遥远的未来,更不知会是什么样,当一个人长期处于这样的生活状态, 信奉神明,不就是太寻常了吗。 身处这样的世界,体味这样的人生,能大彻大悟,走上海因里希指明的道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从这种视角出发,便不难理解盖亚表面的无数信徒,究竟是怎样一代代绵延不绝,泛滥至今。 可是今天,一切已成往事,这种行为就完全不合时宜, 必须被彻底铲除。 “铲除”,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并无须动用暴力,且等这些人自己下车即可。 一个人,倘若在出生之后,出于种种原因而信奉各种神明,也还是有迷途知返、回头是岸的可能,但也正是这点,使得甄别难度大大提升。 站在阿达民的立场上,一方面,自己极端厌恶风险,绝不想让任何一个信奉神明的家伙,混进新时代的文明,另一方面,又明白人的思维具可塑性,根据某一个体的当前状态,决定其未来的命运,也似乎并不妥当。 但其实,要解决这种矛盾,是有一种切实可行的简单策略。 西历1510年,盖亚表面的各项工程,正如火如荼进行中,g颁布的n0002号令也正式实施。 通过遍布全世界的监控网络,收集讯息,并结合aa体系的盖亚文明数据库,全面挖掘历史资料,阿达民并不讳言这一行动的目标,就是从盖亚净土的近三千万民众中,识别出信奉神明者, 然后让他们变得更虔诚些。 信奉神明,迹象,或者说明显的证据,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搜罗一大堆,对照当事者的现状,大部分民众的甄别工作很简单,无须动用强人工智能。 除此之外的一小部分,比例,略微低于估计,也就是占人口总量的百分之17, 是被aa筛选出来,需要强ai进一步甄别的“疑似麻瓜”。 疑似,是委婉的说法,其实这些家伙的现态,计算机、通讯网络与人工智能三大工具的组合,早已给出结论,他们都是《巴尔伯》等口述日记的信奉者,这一点并无须怀疑,只是立场是否顽固,还尚未有定论。 正文 第七一七章 蔑视 “无法拯救所有人”,放在这里,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误解,阿达民所想的,是风险,一旦甄别出思维混乱、信奉神明的家伙,经过测试,也没有纠正的可能,那么这些人就必须被放弃,甩给死神去处理。 方然原本设想,对这些信神信鬼的家伙,都关进一个没有续命设施的定居点,等着死神来收割即可。 但现在,既然缺乏“材料”,是否可以将这些注定没未来的人…… “挪作他用”呢。 冷漠,绝对理性,即便身居这样的特质,方然还是被自己的这念头吓了一跳。 甄别不适合在新世界生活的人,这项工作,开展的比上述几大工程都早,这基本上是出于节约资源的考虑。 人,分为两种,信仰科学与不信仰科学,下场理应不同。 既然信奉神明,相信莫须有的怪力乱神之胡说八道,就没资格享有现代科技的成果,更遑论搭上时间列车,奔向永生,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盖亚净土大区的这近三千万人口当中,究竟有多少冥顽不灵、负隅顽抗的信徒,这一点似乎很容易辨明,事实上,却需要设计精妙的检测程序,动用asa甚至强ai,才有可能得到相对准确的结论。 至于大致的估计数,方然所见,这一比例大约为百分之二。 近三千万人,走过一条浸透血与火的路,到今天还有百分之二左右的个体,信奉虚无缥缈的“神明”; 这,岂但令人困惑,简直令人愤慨。 神究竟是否存在,早在巨山孤儿院,五岁孩童都能一眼看穿的事实,却有无数历尽艰险、劫后余生的家伙,依然深信不疑,阿达民并非对这些人抱有愤慨,而是真切的意识到,这种现象,正是混乱之旧时代的残迹。 人,不论现在怎样,生下来时都是一张白纸。 是哪些人,,是哪样的环境,将这些呱呱坠地的文明延续之希望,推向教义的泥潭,即便今天这一切已成往事,仍不禁令人感慨, 这种伴随文明至今,如蛆附骨的存在,究竟体现着怎样的客观规律, 又是一种怎样的人间悲剧。 “神明,是原始人面对大自然时,自然而然产生出的一种文化现象。” 卡奥海因里希的话,一针见血,道出神明的本质,即便堕入此道的无数迷途羔羊,对此咬牙切齿,这论断也还是比《巴尔伯》之类絮絮叨叨的神棍口述日记,更能描述原始文明早期的风貌。 按这一断言,原则上,当人类文明发展到空前的高度,科技、经济、文化取得极大进步,神明这种东西,便应该从盖亚表面消失,成为历史陈迹。 然而现实又怎样呢,在联邦,乃至全世界,信奉神明的民众数量起起落落, 却始终没有一个下降的长期趋势。 这种现象,看似是文明发展与精神世界的背离,其实却暗指隐晦的现实 在资产主义大环境下,除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一小撮人之外,人类中的绝大多数,事实上都无法决定自身的命运。 劳碌在资产主义生产体系中的一个个普通民众,除眼前的苟且,并没机会去看什么“诗和远方”,更遑论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即便工作再怎样努力,生活再怎样节俭,也无法穿越阶层之间的铁壁,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一朝失业,一夕重病,招惹了上一阶层的同类,甚至只是因自身特质而变作猎物, 人生就顷刻间被颠覆,甚至被毁灭。 这方面的例证,出于种种顾虑,阿达民并无法详细列举,总之,一旦感觉命运不受自己掌控,不论发达、还是落魄,似乎(且事实上)完全取决于出身和运气,人的自我意识,就会迷惘,失落,痛苦,绝望, 然后就是神明腋下夹带《巴尔伯》来敲门的时候。 眼前的生活,并不受自己的掌控,遥远的未来,更不知会是什么样,当一个人长期处于这样的生活状态, 信奉神明,不就是太寻常了吗。 身处这样的世界,体味这样的人生,能大彻大悟,走上海因里希指明的道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从这种视角出发,便不难理解盖亚表面的无数信徒,究竟是怎样一代代绵延不绝,泛滥至今。 可是今天,一切已成往事,这种行为就完全不合时宜, 必须被彻底铲除。 “铲除”,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并无须动用暴力,且等这些人自己下车即可。 一个人,倘若在出生之后,出于种种原因而信奉各种神明,也还是有迷途知返、回头是岸的可能,但也正是这点,使得甄别难度大大提升。 站在阿达民的立场上,一方面,自己极端厌恶风险,绝不想让任何一个信奉神明的家伙,混进新时代的文明,另一方面,又明白人的思维具可塑性,根据某一个体的当前状态,决定其未来的命运,也似乎并不妥当。 但其实,要解决这种矛盾,是有一种切实可行的简单策略。 西历1510年,盖亚表面的各项工程,正如火如荼进行中,gc颁布的no0002号令也正式实施。 通过遍布全世界的监控网络,收集讯息,并结合asa体系的盖亚文明数据库,全面挖掘历史资料,阿达民并不讳言这一行动的目标,就是从盖亚净土的近三千万民众中,识别出信奉神明者, 然后让他们变得更虔诚些。 信奉神明,迹象,或者说明显的证据,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搜罗一大堆,对照当事者的现状,大部分民众的甄别工作很简单,无须动用强人工智能。 除此之外的一小部分,比例,略微低于估计,也就是占人口总量的百分之17, 是被asa筛选出来,需要强ai进一步甄别的“疑似麻瓜”。 疑似,是委婉的说法,其实这些家伙的现态,计算机、通讯网络与人工智能三大工具的组合,早已给出结论,他们都是《巴尔伯》等口述日记的信奉者,这一点并无须怀疑,只是立场是否顽固的区别…… 。 正文 第七一八章 节约 “无法拯救所有人”,放在这里,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误解,阿达民所想的,是风险,一旦甄别出思维混乱、信奉神明的家伙,经过测试,也没有纠正的可能,那么这些人就必须被放弃,甩给死神去处理。 方然原本设想,对这些信神信鬼的家伙,都关进一个没有续命设施的定居点,等着死神来收割即可。 但现在,既然缺乏“材料”,是否可以将这些注定没未来的人…… “挪作他用”呢。 冷漠,绝对理性,即便身居这样的特质,方然还是被自己的这念头吓了一跳。 甄别不适合在新世界生活的人,这项工作,开展的比上述几大工程都早,这基本上是出于节约资源的考虑。 人,分为两种,信仰科学与不信仰科学,下场理应不同。 既然信奉神明,相信莫须有的怪力乱神之胡说八道,就没资格享有现代科技的成果,更遑论搭上时间列车,奔向永生,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盖亚净土大区的这近三千万人口当中,究竟有多少冥顽不灵、负隅顽抗的信徒,这一点似乎很容易辨明,事实上,却需要设计精妙的检测程序,动用aa甚至强ai,才有可能得到相对准确的结论。 至于大致的估计数,方然所见,这一比例大约为百分之二。 近三千万人,走过一条浸透血与火的路,到今天还有百分之二左右的个体,信奉虚无缥缈的“神明”; 这,岂但令人困惑,简直令人愤慨。 神究竟是否存在,早在巨山孤儿院,五岁孩童都能一眼看穿的事实,却有无数历尽艰险、劫后余生的家伙,依然深信不疑,阿达民并非对这些人抱有愤慨,而是真切的意识到,这种现象,正是混乱之旧时代的残迹。 人,不论现在怎样,生下来时都是一张白纸。 是哪些人,,是哪样的环境,将这些呱呱坠地的文明延续之希望,推向教义的泥潭,即便今天这一切已成往事,仍不禁令人感慨, 这种伴随文明至今,如蛆附骨的存在,究竟体现着怎样的客观规律, 又是一种怎样的人间悲剧。 “神明,是原始人面对大自然时,自然而然产生出的一种文化现象。” 卡奥海因里希的话,一针见血,道出神明的本质,即便堕入此道的无数迷途羔羊,对此咬牙切齿,这论断也还是比《巴尔伯》之类絮絮叨叨的神棍口述日记,更能描述原始文明早期的风貌。 按这一断言,原则上,当人类文明发展到空前的高度,科技、经济、文化取得极大进步,神明这种东西,便应该从盖亚表面消失,成为历史陈迹。 然而现实又怎样呢,在联邦,乃至全世界,信奉神明的民众数量起起落落, 却始终没有一个下降的长期趋势。 这种现象,看似是文明发展与精神世界的背离,其实却暗指隐晦的现实: 在资产主义大环境下,除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一小撮人之外,人类中的绝大多数,事实上都无法决定自身的命运。 劳碌在资产主义生产体系中的一个个普通民众,除眼前的苟且,并没机会去看什么“诗和远方”,更遑论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即便工作再怎样努力,生活再怎样节俭,也无法穿越阶层之间的铁壁,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一朝失业,一夕重病,招惹了上一阶层的同类,甚至只是因自身特质而变作猎物, 人生就顷刻间被颠覆,甚至被毁灭。 这方面的例证,出于种种顾虑,阿达民并无法详细列举,总之,一旦感觉命运不受自己掌控,不论发达、还是落魄,似乎(且事实上)完全取决于出身和运气,人的自我意识,就会迷惘,失落,痛苦,绝望, 然后就是神明腋下夹带《巴尔伯》来敲门的时候。 眼前的生活,并不受自己的掌控,遥远的未来,更不知会是什么样,当一个人长期处于这样的生活状态, 信奉神明,不就是太寻常了吗。 身处这样的世界,体味这样的人生,能大彻大悟,走上海因里希指明的道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从这种视角出发,便不难理解盖亚表面的无数信徒,究竟是怎样一代代绵延不绝,泛滥至今。 可是今天,一切已成往事,这种行为就完全不合时宜, 必须被彻底铲除。 “铲除”,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并无须动用暴力,且等这些人自己下车即可。 一个人,倘若在出生之后,出于种种原因而信奉各种神明,也还是有迷途知返、回头是岸的可能,但也正是这点,使得甄别难度大大提升。 站在阿达民的立场上,一方面,自己极端厌恶风险,绝不想让任何一个信奉神明的家伙,混进新时代的文明,另一方面,又明白人的思维具可塑性,根据某一个体的当前状态,决定其未来的命运,也似乎并不妥当。 但其实,要解决这种矛盾,是有一种切实可行的简单策略。 西历1510年,盖亚表面的各项工程,正如火如荼进行中,g颁布的n0002号令也正式实施。 通过遍布全世界的监控网络,收集讯息,并结合aa体系的盖亚文明数据库,全面挖掘历史资料,阿达民并不讳言这一行动的目标,就是从盖亚净土的近三千万民众中,识别出信奉神明者, 然后让他们变得更虔诚些。 信奉神明,迹象,或者说明显的证据,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搜罗一大堆,对照当事者的现状,大部分民众的甄别工作很简单,无须动用强人工智能。 除此之外的一小部分,比例,略微低于估计,也就是占人口总量的百分之17, 是被aa筛选出来,需要强ai进一步甄别的“疑似麻瓜”。 疑似,是委婉的说法,其实这些家伙的现态,计算机、通讯网络与人工智能三大工具的组合,早已给出结论,他们都是《巴尔伯》等口述日记的信奉者,这一点并无须怀疑,只是立场是否顽固的…… 正文 第七一九章 故人 与之前几次的“劝降”不太一样,这份讯息里,他言简意赅的阐明了一些关于永生、关于文明之未来的观点,尝试说服aa的管理员,让此人意识到今天的盖亚形势,不复以往,试图终止当下的对抗形势。 说白了,方然只想传递这样一个讯息 时代在变,当所有人都能永生,任何矛盾都可以化解、消弭,没必要一味抵抗到底。 讯息发出后,等待的几天时间里,方然承认自己的确很有些期待,但,战线另一侧的“伊甸军”并未放弃抵抗,双方依旧厮杀的难分难解。 是讯息没传到,还是说,aa的管理员执念太深,坚信永生之路上的胜利者只有一个,哪怕放下武器投降,也会被身为gpl大区管理员的自己所杀,在没有任何回音的情况下,他只能凭空揣测。 战斗,在那之后又进行了两星期,到9月中下旬,“紅军”已踏上了大陆连接带。 狭长的北大陆、南大陆连接地带,只要死守,“伊甸军”足可再拖延一段时间,“紅军”则紧锣密鼓的准备大规模登陆作战。 计划在年底前,一次投送超过三百万作战单位,在南大陆东海岸登陆。 此时的aa大区武装力量,规模,似乎已跌落到一千五百万以下,具体数字“盘古”也无法估测,但在丧失北大陆的“全产机”体系后,其军工产能遭受重创,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这对gpl很有利。 眼见胜利在望,计划中,强人工智能甚至建议阿达民,可以下令清理北太平洋的无数水雷,恢复大洋的通航环境。 但方然却在打算,如有多余的资源、精力,他更想策划另外一件大事。 西历1509年9月末,盖亚表面的争斗大局已定,几千万“紅军”在各大陆摧枯拉朽,消灭零散的反抗力量,在这一过程中,陆续从天竺、中东与南方大陆的大沙漠以北地带,解救出几千名民众。 考虑到这一些地带的过去经历,幸存者,简直就堪称奇迹。 而在西大陆南方边陲,搭乘空中平台与作战舰艇,逐个岛屿清扫“列强军”,“紅军”的触角也在逐渐向凹斯垂利亚延伸。 一旦在前沿站稳脚跟,就可以向南方孤陆发起进攻,解放凹斯垂利亚。 战斗仍在继续,但,胜利已就在眼前,方然认为gpl并不必再继续等下去。 策划一场规模庞大的仪式,向劫后余生的全人类,宣告新时代的开启,这一划时代的时机已经到来。 以降低对“全产机”体系的影响,提高效率为目标,仪式地点选择在psk区首府赤塔。 举行仪式,正式宣告盖亚迈进新时代,宣告全人类走上彻底解放的道路,这样一场仪式,在人类劫后余生的当下,似乎很无稽,毕竟gpl大区仍处于战争状态,民众,在定居点内才相对安全,没有人能到现场。 但这也没有关系,借助网络,盖亚净土大区的所有人,仍然能看到这一切。 不同于对抗敌军的战争,仪式这种事,作为强人工智能的“盘古”并不知如何策划,方然呢,就索性全凭自己的喜好,参考面向gpl大区全体民众的意见征求汇总,决定每一项内容与大致框架。 具体的细节,无须亲自动手,asa就可参照旧时代类似活动的资料,完善阿达民的构想。 而时间,方然大笔一挥, 就确定在西历1509年10月1日。 岁月如梭,光阴,随风逝去,时间的列车依旧疾驰,转眼间到了十月。 十月一日的赤塔,天高云淡,一扫前几天的狂风大作、漫天乌云,恒星出现在地平线上,光与热,洒向辽阔的盖亚大地。 快到当地时间上午九点,钢筋铁骨的“阿达民”身影,出现在赤塔广场。 观礼台,与其说是为人类准备,倒不如说是现场播报、摄像等系统的控制台,这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方然拾级而上,踏上几十米高的塔台最高处,目之所及,远方地平线上的巨型激光炮清晰可见。 无须保密,仍在负隅顽抗的“海盗”、“伊甸军”,也不会知道这一切, 因而也无从横加破坏,但,包围措施总是必要的。 九时许,赤塔广场北侧,一字排开的一百八十三门大口径化学炮,整齐开火,礼炮声响彻广场上空。 一百八十三响礼炮,有如沉重的脚步,象征全人类自1326年的巴黎公社,一步步向前走来,浴血奋战,破除万难,将所有反动者消灭干净,继而,高举科学的利剑,昂首迈向崭新的未来。 九时十五分,仪式开始,阿达民亲自按下电钮。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 庄严旋律声中,一面巨幅的五芒星旗,缓缓升上旗杆,在阳光照耀下迎风招展,高高飘扬。 高耸的旗杆,自底,到顶,时间仿佛是那样的漫长,注视着这历尽艰难、弥足珍贵的场景,阿达民昂起头颅,目不转睛。 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他究竟会想起一些什么。 升旗,旋律之后,阿达民看着下方广场上,一具钢筋铁骨、胸前五芒星标志微微泛亮的武装机器人走来,站定后抬起手臂,敬礼。 “盖亚净土大区管理员,紅军阅宾分列式,准备完毕,请下令!” “——开始。” “是!” 语气平淡,带着几分从容,说完话的阿达民矗立在观礼台上。 他知道,今天的这一场仪式,并非只为自己,也并非只为盖亚净土大区的幸存者,而是为人类自蒙昧时代以来,无数砥砺前行,为理想,信念,勇气与希望而战斗过的同胞,为无数舍生取义,慷慨成仁,倒在黎明前的烈士,为无法亲眼见证全人类彻底解放那一天的人。 人,人类,人类文明,宇宙间的奇迹,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走过多么艰难的历程; 今天,她,即将迈过生与死的门槛,迈向明天,迈向未来,永远驾驭疾驰的时间列车,踏上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 </br> </br> 。 正文 第七二〇章 长生 “无法拯救所有人”,放在这里,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误解,阿达民所想的,是风险,一旦甄别出思维混乱、信奉神明的家伙,经过测试,也没有纠正的可能,那么这些人就必须被放弃,甩给死神去处理。 方然原本设想,对这些信神信鬼的家伙,都关进一个没有续命设施的定居点,等着死神来收割即可。 但现在,既然缺乏“材料”,是否可以将这些注定没未来的人…… “挪作他用”呢。 冷漠,绝对理,即便居这样的特质,方然还是被自己的这念头吓了一跳。 甄别不适合在新世界生活的人,这项工作,开展的比上述几大工程都早,这基本上是出于节约资源的考虑。 人,分为两种,信仰科学与不信仰科学,下场理应不同。 既然信奉神明,相信莫须有的怪力乱神之胡说八道,就没资格享有现代科技的成果,更遑论搭上时间列车,奔向永生,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盖亚净土大区的这近三千万人口当中,究竟有多少冥顽不灵、负隅顽抗的信徒,这一点似乎很容易辨明,事实上,却需要设计精妙的检测程序,动用asa甚至强ai,才有可能得到相对准确的结论。 至于大致的估计数,方然所见,这一比例大约为百分之二。 近三千万人,走过一条浸透血与火的路,到今天还有百分之二左右的个体,信奉虚无缥缈的“神明”; 这,岂但令人困惑,简直令人愤慨。 神究竟是否存在,早在巨山孤儿院,五岁孩童都能一眼看穿的事实,却有无数历尽艰险、劫后余生的家伙,依然深信不疑,阿达民并非对这些人抱有愤慨,而是真切的意识到,这种现象,正是混乱之旧时代的残迹。 人,不论现在怎样,生下来时都是一张白纸。 是哪些人,,是哪样的环境,将这些呱呱坠地的文明延续之希望,推向教义的泥潭,即便今天这一切已成往事,仍不令人感慨, 这种伴随文明至今,如蛆附骨的存在,究竟体现着怎样的客观规律, 又是一种怎样的人间悲剧。 “神明,是原始人面对大自然时,自然而然产生出的一种文化现象。” 卡奥海因里希的话,一针见血,道出神明的本质,即便堕入此道的无数迷途羔羊,对此咬牙切齿,这论断也还是比《巴尔伯》之类絮絮叨叨的神棍口述记,更能描述原始文明早期的风貌。 按这一断言,原则上,当人类文明发展到空前的高度,科技、经济、文化取得极大进步,神明这种东西,便应该从盖亚表面消失,成为历史陈迹。 然而现实又怎样呢,在联邦,乃至全世界,信奉神明的民众数量起起落落, 却始终没有一个下降的长期趋势。 这种现象,看似是文明发展与精神世界的背离,其实却暗指隐晦的现实 在资产主义大环境下,除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一小撮人之外,人类中的绝大多数,事实上都无法决定自的命运。 劳碌在资产主义生产体系中的一个个普通民众,除眼前的苟且,并没机会去看什么“诗和远方”,更遑论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即便工作再怎样努力,生活再怎样节俭,也无法穿越阶层之间的铁壁,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一朝失业,一夕重病,招惹了上一阶层的同类,甚至只是因自特质而变作猎物, 人生就顷刻间被颠覆,甚至被毁灭。 这方面的例证,出于种种顾虑,阿达民并无法详细列举,总之,一旦感觉命运不受自己掌控,不论发达、还是落魄,似乎完全取决于出和运气,人的自我意识,就会迷惘,失落,痛苦,绝望, 然后就是神明腋下夹带《巴尔伯》来敲门的时候。 眼前的生活,并不受自己的掌控,遥远的未来,更不知会是什么样,当一个人长期处于这样的生活状态, 信奉神明,不就是太寻常了吗。 处这样的世界,体味这样的人生,能大彻大悟,走上海因里希指明的道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从这种视角出发,便不难理解盖亚表面的无数信徒,究竟是怎样一代代绵延不绝,泛滥至今。 可是今天,一切已成往事,这种行为就完全不合时宜, 必须被彻底铲除。 “铲除”,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并无须动用暴力,且等这些人自己下车即可。 一个人,倘若在出生之后,出于种种原因而信奉各种神明,也还是有迷途知返、回头是岸的可能,但也正是这点,使得甄别难度大大提升。 站在阿达民的立场上,一方面,自己极端厌恶风险,绝不想让任何一个信奉神明的家伙,混进新时代的文明,另一方面,又明白人的思维具可塑,根据某一个体的当前状态,决定其未来的命运,也似乎并不妥当。 但其实,要解决这种矛盾,是有一种切实可行的简单策略。 西历1510年,盖亚表面的各项工程,正如火如荼进行中,gc颁布的no0002号令也正式实施。 通过遍布全世界的监控网络,收集讯息,并结合asa体系的盖亚文明数据库,全面挖掘历史资料,阿达民并不讳言这一行动的目标,就是从盖亚净土的近三千万民众中,识别出信奉神明者, 然后让他们变得更虔诚些。 信奉神明,迹象,或者说明显的证据,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搜罗一大堆,对照当事者的现状,大部分民众的甄别工作很简单,无须动用强人工智能。 除此之外的一小部分,比例,略微低于估计,也就是占人口总量的百分之17, 是被asa筛选出来,需要强ai进一步甄别的“疑似麻瓜”。 疑似,是委婉的说法,其实这些家伙的现态,计算机、通讯网络与人工智能三大工具的组合,早已给出结论,他们都是《巴尔伯》等口述记的信奉者,这一点并无须怀疑,只是立场…… 。 正文 第七二一章 故人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s,“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s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s体系连续施工半年,才推进到1 。 正文 第七二二章 课堂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s,“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s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s体系连续施工半年11 。 正文 第七二三章 规划 暂时占位,尽早恢复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体系连续施工 正文 第七二四章 备战 暂时占位,尽早恢复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 正文 第七二五章 重逢 (暂时占位,尽早恢复)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aa_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aa_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g_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apos_ai,“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asa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 。 正文 第七二六章 变迁 (暂时占位,尽早恢复)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aa_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aa_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g_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apos_ai,“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asa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ap…… 。 正文 第七二七章 岗位 (暂时占位,尽早恢复)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ama_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ama_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g_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apos_ai,“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asa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apos需要应付…… 正文 第七二八章 自律 (暂时占位,尽早恢复)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ama_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ama_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g_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apos_ai,“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asa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apos…… 正文 第七二九章 消亡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ama_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ama_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g_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apos_ai,“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asa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apos无法处理…… 正文 第七三〇章 兴衰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ama_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ama_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g_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apos_ai,“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asa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apos需要考虑…… 正文 第七三一章 人文 (暂时占位,尽早恢复)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aa_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aa_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g_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ap_ai,“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aa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ap需要考虑……(占位i) 正文 第七三二章 消亡 (暂时占位,尽早恢复) 即便有“强人工智能”辅助,终究也只是干活的,一切权衡、决策,都要自己去应付。 越是到这种时候,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是强烈,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衰老,让时间感变差,还是每一天的日程安排的太密集,总之,方然的确能觉察到,与年轻时相比,现在的一天,一星期,乃至一个月,似乎都快了很多。 随年龄的增长,时间流逝感会越来越弱,一转眼,就会觉得时间飞快,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生活中一旦觉察到这点,对普通人,多少就会心生感慨与几分紧迫,站在永生的门槛前,方然则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他只是偶尔回忆起过去,想起很多年前,那站在冰冷冷院子里,看着烟囱里滚滚黑烟的孩童。 从五岁时起,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 人的一生,倘若拘囿于旧时代的条件,至此已是黄昏,一些人或许忐忑不安、因死亡临近而恐惧。 另有一些人,则沉浸在工作、家庭与爱好之中,拒绝凝视那宿命般的未来。 不论对前景持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不会变, 该来的结局总是会来, 谁也逃不脱。 但是身为阿达民,或者,身为这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类,同样感受时间流逝,岁月如梭,当死亡的冰冷气息被阻挡,乃至于有可能就此消弭,五十七岁的男人就有一点迷惘,不知道、且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漫长,且,或许将会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五十七岁,年过半百的年纪,这怎么说也不算是一种高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 不过,想象那必将经历的未来,稍微摹想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一百年,两百年,乃至一千年那样久,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便呈现在眼前。 那景象,比疾驰的时间列车更震撼, 更让人意识到自己置身其间的,是一种怎样神奇、又多么宝贵的经历。 列车疾驰,永远不会停歇,而现在,身为盖亚管理员的自己,应该已站在了长长列车的第一节,或许就站在列车最前端的位置,透过车窗,向前眺望,却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灰蒙蒙,与氤氲弥漫的光亮。 未来,的确是存在的,但身在此时此刻, 却永远都无法看清那一切。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在挣脱死亡阴影的笼罩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值得为之努力的,便是探寻未知,追寻人类自古以来的最高理想。 向着茫茫宇宙,向着广阔浩渺的未知世界,探索,发现,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才是死亡画皮下,那人生一世的本相。 想法,每次回忆过去,大抵总会在天马行空中结束,继而投入工作。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回忆,都充满摹想,有时候,方然也会想起那些具体的人生经历,回忆起某段时期,回想起某个画面,甚而, 回忆起曾经历过,并在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一切。 正由于这种回忆,让阿达民在忙碌之余,仍然抽出时间,在西历1510年秋季的某一天,驱使“替身”前往南大陆某地。 布宜诺斯艾利斯,单看名字,会让人想起风光秀丽的海岸线。 但今天,和盖亚表面的类似地点一样,原先分布着建筑物的aa_470研发机构,已被废弃,工程机械与工程机器人时而出没,寻找可用之物,并在距离旧址不到十公里的内陆,建设崭新的地下城市。 aa_470的代号,也被更新为g_541, 象形文名称“秋分”。 动用大批工程机械,与“盘古”麾下的南大陆ap_ai,“秋分”地下城的规模与总体规划,与其他定位类似的城市一致,设计容量约200,000。 二十万人,单看人口规模,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至少在人口密集的旧时代是这样,但“秋分”城的规划面积却十分庞大,占地约1,000平方公里,换算人口密度仅为两百左右,仅相当于旧时代城区人口密度均值的十分之一。 一般而言,人口密度越低,城市的居住舒适性越好,在新时代科技的加持下就更是如此。 不过,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从零开始、崭新规划,显然是浩大的工程,即便以全自动体系来完成,到1510年秋,总体施工进度也仅完成约1。 考虑到迄今为止,施工已连续进行了六个月,抵达此地的阿达民一算便知, 这座城市恐怕要五十年后,才能竣工。 五十年,倘若没有永生的手段,“秋分”等于就和自己、乃至这时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了,他这样想。 一边思索,一边驱使“替身”走下旋翼机,搭乘隆隆作响的工程车辆穿过隧道入口,进入正在施工的地下部分,眼前所见的,完全是庞大而略显粗糙的支持结构,百分之一的施工进度意味着“秋分”的地上部分还未开工,到处都还是毛坯。 在“替身机器”内,aa为阿达民呈现出设计图,方然对照着看了几眼。 浩劫后的盖亚,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资源、能源乃至科技人才,都很宝贵,如何分配各项工程是一桩慎重的决策。 所以对“秋分”这样的新城市,方然的设想,是按“不计成本的高标准”,而在建设时,则充分考虑到轻重缓急,目前只在南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与南方大陆开工四座,一边建设、一边完善规划设计。 很显然,不论“秋分”城,还是其他三座新城市,都不为解决眼前的民众安置。 统一盖亚已接近一年,现在,盖亚表面的近三千万民众,已百分之百被迁入安全系数更高的地下城市内,地面定居点几乎完全废弃,以杜绝各类意外与事故。 而全新设计的“秋分”,则在庞大的地下结构之上,构筑城市主体, 在“行星防御体系”建成后,才能投入使用。 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市,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工程量很大,但这并不是ap需要考虑……(占位ii) 正文 第七三三章 职业 (临时占位,很快恢复) 在一个生产力极度发达,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社会,人的精神世界,也将会比旧时代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前者与后者,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而是彼此互为前提。 难以想象一个精神卑劣,只会内斗的物种,会突破文明的蒙昧时代,跨越奇点,进入崭新的新时代,同样也无法想象,一个空有道德,却无技术的物种,能够在极低的物质水平上,实现真正的世界大同。 但互为前提,岂非蕴含着一个悖论,物质基础与精神世界究竟哪一个先出现。 在盖亚,这问题的回答,事实上便是阿达民多年来走过的路,从it大潮席卷世界、盖亚大战如火如荼的时代,到大一统的盖亚净土,以绝对的暴力支持绝对的威权,进而,一手建立起全人类的自由王国。 没有这样的过程,没有这样的手段,“物质极大丰富”与“精神极大升华”的互为前提,互为因果, 永远也无法结出“新世界”这一果实。 念及至此,依旧待在地下世界的阿达民,尤为认识到自己所做的,乃至全人类在过去几十年里经历的, 完全是铁一般客观规律,作用于文明、世界之变迁之上的具现。 不过,一旦抵达自由王国,建立在空前强大物质基础上的人类世界,便可以极大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按人类自己的意图去运转。 什么样的“角色”,或者旧时代的“职业”,在自由王国里依然会存在呢。 其一,是从事科学技术研究与实践的科学家,学者与工程师。 即便他们的工作,原则上,是可以由“强人工智能”代劳,放手让ai研发科技,风险也不容忽视,人类最好还是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以防万一。 其二,则是人文领域的研究、实践者。 与自然科学领域相比,这一领域显然更强调“以人为本”,似乎是文明所不可或缺,但与旧时代相比,“自然科学的贯彻性”是区分两者的根本特征,新时代的人文领域,一切以自然科学原则为准绳,从根本上杜绝各种自以为是与肮脏低俗。 人文领域,即便一切以人的主观认知为准,同样要遵循客观规律,要讲科学, 而这正是旧时代文化、艺术、影视乃至文学领域,长期缺乏,不被重视,甚至还会被诋毁的原则之一。 其三,在探索科学、人文领域之外,“社会服务”也将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 未来的人类文明,建立在先进科技之上的自由王国,一切皆可由机器代劳,甚至连科学研究、人文创造也是如此,这样看来,似乎根本无须什么“服务行业”。 旧时代的服务业,或曰,听起来更高大上的所谓“第三产业”,不论在各资产主义国家的gdp统计中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其所做的,也无非便是“剥夺底层劳动力尊严”与“掠夺实体部门产出”这两桩生意。 一个第三产业劳动者,不事生产,不从事任何直接面对大自然、直接产出物质资料的工作,而是为其他人、其他组织提供服务,这本来无可厚非。 然而人的劣根性,却往往将这种耗费同类时间的“服务”,尽可能的进行泛化, 并美其名曰“生活品质”。 这一点,在人类文明的古代时期,表现尤其明显,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历史上无数国王、皇帝、沙皇与苏丹,实际生活水平甚至不如现代社会中的一介平民,但是有一点却是今天的平民、甚至顶层难以企及, 那便是为其提供“服务”的同类之数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如果换一个角度理解,便是古代统治阶层的某种宣示。 既然“天下莫非王土”,生活在这土地上的一切平民,边都是自己的奴仆,不论开路架桥,还是充实后,驱使平民做这些事,也理所应当,非但没有任何愧疚,反而还在享受服务的过程中,颐指气使,自命不凡。 待到文明进入近、现代,这一现象倒逐步有所收敛。 毕竟,在旧时代的联邦,高高在上的总统阁下也没几个仆人,在公墓发表演说时,让身后的海军陆战队士兵撑伞,都会被媒体嘲讽多时。 但这却并非因为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良心发现,而是在社会进步、生产力极大发展的环境下,驱使大量仆从的代价,高到无法承受,有产者的资产,绝大部分终究还是要投入扩大再生产的循环,而不能都拿去穷奢极欲。 即便如此,多少阳光找不见的地方,与旧时代一模一样、甚而更不堪的事, 也不知曾上演过多少次。 生而为人,其中的一小撮,坐享同类耗费时间、精力、健康乃至尊严才提供的服务; 其余的一大片,则每日埋头辛劳,不仅无暇也无力雇佣他人,更时刻有陷入经济危机,不得不为他人充当仆从的忐忑之中; 更有相当一部分人,看起来,似乎劳动很有所得,身为保姆,管家,保镖乃至晴人,每月到手可观的马克,这点报酬,相比于其雇主从其身上所攫取的,雇主所节约的时间、精力,乃至所满足的邪恶欲-望, 也根本只是九牛一毛。 除此之外,另有一部分服务业者,表面上光鲜亮丽,收入也令人羡慕, 则是与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为虎作伥,充当抽水机套筒或者白手套,才能获利颇丰。 旧时代的金融产业,便是如此,一向自我标榜为“经济润滑剂”的金融业,实质上,不过是玩弄数学把戏、文字游戏,将实体经济部门从劳动者身上抽取的利润,转手鲸吞,且永远贪得无厌的怪兽。 弱小国家的金融机构,危机来临时,更经常被迫、或自愿的,成为超级大国的掠夺工具。 每次想到这里,阿达民眼前,都会浮现出一部还算小有名气的电影,《窃听风云ii》里关于金融业的某片段。 记不得自己何时看过,但,印象却挺深刻…… 正文 第七三四章 规划 (临时占位,很快恢复) 在一个生产力极度发达,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社会,人的精神世界,也将会比旧时代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前者与后者,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而是彼此互为前提。 难以想象一个精神卑劣,只会内斗的物种,会突破文明的蒙昧时代,跨越奇点,进入崭新的新时代,同样也无法想象,一个空有道德,却无技术的物种,能够在极低的物质水平上,实现真正的世界大同。 但互为前提,岂非蕴含着一个悖论,物质基础与精神世界究竟哪一个先出现。 在盖亚,这问题的回答,事实上便是阿达民多年来走过的路,从it大潮席卷世界、盖亚大战如火如荼的时代,到大一统的盖亚净土,以绝对的暴力支持绝对的威权,进而,一手建立起全人类的自由王国。 没有这样的过程,没有这样的手段,“物质极大丰富”与“精神极大升华”的互为前提,互为因果, 永远也无法结出“新世界”这一果实。 念及至此,依旧待在地下世界的阿达民,尤为认识到自己所做的,乃至全人类在过去几十年里经历的, 完全是铁一般客观规律,作用于文明、世界之变迁之上的具现。 不过,一旦抵达自由王国,建立在空前强大物质基础上的人类世界,便可以极大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按人类自己的意图去运转。 什么样的“角色”,或者旧时代的“职业”,在自由王国里依然会存在呢。 其一,是从事科学技术研究与实践的科学家,学者与工程师。 即便他们的工作,原则上,是可以由“强人工智能”代劳,放手让ai研发科技,风险也不容忽视,人类最好还是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以防万一。 其二,则是人文领域的研究、实践者。 与自然科学领域相比,这一领域显然更强调“以人为本”,似乎是文明所不可或缺,但与旧时代相比,“自然科学的贯彻性”是区分两者的根本特征,新时代的人文领域,一切以自然科学原则为准绳,从根本上杜绝各种自以为是与肮脏低俗。 人文领域,即便一切以人的主观认知为准,同样要遵循客观规律,要讲科学, 而这正是旧时代文化、艺术、影视乃至文学领域,长期缺乏,不被重视,甚至还会被诋毁的原则之一。 其三,在探索科学、人文领域之外,“社会服务”也将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 未来的人类文明,建立在先进科技之上的自由王国,一切皆可由机器代劳,甚至连科学研究、人文创造也是如此,这样看来,似乎根本无须什么“服务行业”。 旧时代的服务业,或曰,听起来更高大上的所谓“第三产业”,不论在各资产主义国家的gdp统计中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其所做的,也无非便是“剥夺底层劳动力尊严”与“掠夺实体部门产出”这两桩生意。 一个第三产业劳动者,不事生产,不从事任何直接面对大自然、直接产出物质资料的工作,而是为其他人、其他组织提供服务,这本来无可厚非。 然而人的劣根性,却往往将这种耗费同类时间的“服务”,尽可能的进行泛化, 并美其名曰“生活品质”。 这一点,在人类文明的古代时期,表现尤其明显,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历史上无数国王、皇帝、沙皇与苏丹,实际生活水平甚至不如现代社会中的一介平民,但是有一点却是今天的平民、甚至顶层难以企及, 那便是为其提供“服务”的同类之数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如果换一个角度理解,便是古代统治阶层的某种宣示。 既然“天下莫非王土”,生活在这土地上的一切平民,边都是自己的奴仆,不论开路架桥,还是充实后,驱使平民做这些事,也理所应当,非但没有任何愧疚,反而还在享受服务的过程中,颐指气使,自命不凡。 待到文明进入近、现代,这一现象倒逐步有所收敛。 毕竟,在旧时代的联邦,高高在上的总统阁下也没几个仆人,在公墓发表演说时,让身后的海军陆战队士兵撑伞,都会被媒体嘲讽多时。 但这却并非因为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良心发现,而是在社会进步、生产力极大发展的环境下,驱使大量仆从的代价,高到无法承受,有产者的资产,绝大部分终究还是要投入扩大再生产的循环,而不能都拿去穷奢极欲。 即便如此,多少阳光找不见的地方,与旧时代一模一样、甚而更不堪的事, 也不知曾上演过多少次。 生而为人,其中的一小撮,坐享同类耗费时间、精力、健康乃至尊严才提供的服务; 其余的一大片,则每日埋头辛劳,不仅无暇也无力雇佣他人,更时刻有陷入经济危机,不得不为他人充当仆从的忐忑之中; 更有相当一部分人,看起来,似乎劳动很有所得,身为保姆,管家,保镖乃至晴人,每月到手可观的马克,这点报酬,相比于其雇主从其身上所攫取的,雇主所节约的时间、精力,乃至所满足的邪恶欲-望, 也根本只是九牛一毛。 除此之外,另有一部分服务业者,表面上光鲜亮丽,收入也令人羡慕, 则是与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为虎作伥,充当抽水机套筒或者白手套,才能获利颇丰。 旧时代的金融产业,便是如此,一向自我标榜为“经济润滑剂”的金融业,实质上,不过是玩弄数学把戏、文字游戏,将实体经济部门从劳动者身上抽取的利润,转手鲸吞,且永远贪得无厌的怪兽。 弱小国家的金融机构,危机来临时,更经常被迫、或自愿的,成为超级大国的掠夺工具。 每次想到这里,阿达民眼前,都会浮现出一部还算小有名气的电影,《窃听风云ii》里关于金融业的某片段。 记不得自己何时看过,但…… 正文 第七三五章 少年 尤其在当下,一切由“盘古”掌控的ai体系裁夺,系统管理员更超脱于民众的利益之外,不论主观、还是客观上,都不存在被冤杀的可能,这种情况下依然叫嚣“废死”、“废酷”的家伙, 根本就是脑白质缺乏症。 这种人,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并不存在,如果刨除一小撮被甄别之“蠢材”的话。 而在过去的1510年,盖亚净土全境也并未真的发生哪怕一起严重伤害案件,没有一个人在冲突中丧生,民众安全感简直爆棚。 既然无人犯下重罪,再怎样严酷的法条,也只是一柄高悬头顶、时刻警醒着文明的利剑,无须落下,便可以提醒所有人,就在不久前,人类,还是一种深陷自相残杀、互相掠夺的动物,现如今脱离这种坑, 又是一种多么宝贵,值得用严刑峻砝去捍卫的成就。 近三千万民众,遍布盖亚表面的一千多座定居点,一年内的案件仅有几十起, 这是以往从未出现过的奇迹。 不过,在1511年的春天,坐在书房浏览“净土”上一年度的事件记录,阿达民也看到,如果以旧时代的法条去衡量,民众在过去一年内所犯的事,可并不只有寥寥几十件,而是精确到43,741件之多。 四万多桩案件,与寥寥二十几桩相比,差距显然太大。 那么盖亚净土的良好治安状况,只是因标准不同,而衍生出的一种幻觉吗, 当然不是。 时间有限,躺椅上的阿达民权作消遣,他一开始对多达几万起“案件”很惊讶,无法想象这是1510年的数据。 如果是在几年前,gpl大区正与强敌鏖战,民众生活水平跌落至谷底的时候,前途未卜,定居点内的监控和安保措施,也没有今天这般完善,冲突与纠纷频发倒还可以理解,即便如此,有胆量在高斯步枪下搞事的家伙,也只能是些莽夫。 但是在今天,人类文明,眼看就要迈进20时代,定居点内的一切设施与服务,都应有尽有,还会有人满身戾气吗。 带着这种疑问,一页页浏览,方然才很快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数量众多的记录案件,没有呈报,原因很简单,这些都是在新时代之gpl基本砝的框架内,民众的一些不适当之言论或行动。 在这其中,又以年龄尚小,思维与心态尚不成熟的少年,最为频发,记录在数据库里的也大多都是些琐碎事件,譬如未经允许、拿走公共物品,譬如辩论中情绪失控、口出恶言,譬如将“食用肥皂”扔进垃圾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些行为,放在旧时代的社会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即便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性质比较恶劣,诸如校内小群体的blly行径,头脑发热对异姓进行骚扰,乃至在网络平台上出言不逊, 在旧时代,哪怕所谓砝制完善的列强,也根本无暇应付一切。 拜多年来的一股邪流所赐,少年,在旧时代的绝大多数国家,都事实上游离于砝制体系之外,即便犯下严重罪行,也根本无法有效制裁, 更遑论实现鼓吹者们所幻想的,通过惩戒与教育,迷途知返, 这根本就是在白日做梦。 一个少年,哪怕年龄未满十八岁,是否便没有作恶的能力、甚至没有作恶的动机呢,答案,简直一望可知,旧时代的圣母女表们却视而不见。 有能力犯下罪行,却没能力接受制裁,这, 正是旧时代之法条体系里,一条令人扼腕、甚而咬牙切齿的冷漠玩笑。 对这一点,身在旧时代的人类文明之中,生活多年,方然并无须刻意查阅资料,也能想起那些令人愤懑的往事。 “因未成年,故不制裁”,这种做法的荒谬之处,在于直接否认一个人的成长历程,简单粗暴的认为,哪怕这社会并没有什么“父母资格测试”,所有降临的新生儿,都能健康茁壮、快乐无忧的成长,成为合格的社会一份子。 然而事实又如何呢; 在资产主义的大环境下,成长顺利与否,完全是一种投胎的碰运气。 对于那些时运不济、机缘太差的新生儿,无法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社会成员,对其本人而言,当然是极大的悲剧。 然而造成这种悲剧的根源,却不会受制裁,反而让毫无准入机制的社会来“兜底”,不仅不去惩戒、乃至消灭那些不合格的次品废品危险品,反而用未成年做借口,将其源源不断的注入社会肌体。 荒谬而愚蠢的陈年往事,现在想起,阿达民仍不免一声叹息。 “因未成年,不负责任”,这种做法的荒谬之处在于,从根本上混淆了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可能犯下的不同性质之错误。 将成长过程中的意外犯错、无心之失,与心理阴暗扭曲的蓄谋已久、预谋作恶,混为一谈,将寻常少年一时冲动的不当言行,与危险废品有恃无恐的累累恶行,等量齐观,放在同一个体系之中评判。 进而,出于理论上正确的“保护少年”之动机, 却保护不了法条最该保护的老实孩子,而平白让一撮人间恶魔,借故开脱。 这种愚蠢之极的行为,可想而知,令阿达民十分愤懑,也决不允许这一切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大地上重演。 解决的办法,当然,决不能再简单粗暴的一刀切, 不能把普通少年的无心犯错,与罕见孽畜的蓄谋作恶混为一谈,对后者,要无视其年龄、进行严厉打击,而对前者, 则体现出社会本应有的,对少年的宽容。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需要经过十几年的漫长岁月。 对其他高等动物而言,十几年,甚至已堪称“一生”,家养猫狗的寿命不过十几年,在人类,却只是人生刚刚开始的第一段旅途。 漫长旅途中,生而为人,所要认识、理解、学习、运用的东西,实在太多,一个自然个体蜕变为社会成员的过程,需要教育体系的长期投入,需要家长、亲友等社会成员的长期付出, 至于本人,更需要长时间的学习,与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观察、学习与实践, 才能够逐渐的“长大成人”。 正文 第七三六章 折衷 尤其在当下,一切由“盘古”掌控的ai体系裁夺,系统管理员更超脱于民众的利益之外,不论主观、还是客观上,都不存在被冤杀的可能,这种情况下依然叫嚣“废死”、“废酷”的家伙, 根本就是脑白质缺乏症。 这种人,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并不存在,如果刨除一小撮被甄别之“蠢材”的话。 而在过去的1510年,盖亚净土全境也并未真的发生哪怕一起严重伤害案件,没有一个人在冲突中丧生,民众安全感简直爆棚。 既然无人犯下重罪,再怎样严酷的法条,也只是一柄高悬头顶、时刻警醒着文明的利剑,无须落下,便可以提醒所有人,就在不久前,人类,还是一种深陷自相残杀、互相掠夺的动物,现如今脱离这种坑, 又是一种多么宝贵,值得用严刑峻砝去捍卫的成就。 近三千万民众,遍布盖亚表面的一千多座定居点,一年内的案件仅有几十起, 这是以往从未出现过的奇迹。 不过,在1511年的春天,坐在书房浏览“净土”上一年度的事件记录,阿达民也看到,如果以旧时代的法条去衡量,民众在过去一年内所犯的事,可并不只有寥寥几十件,而是精确到43,741件之多。 四万多桩案件,与寥寥二十几桩相比,差距显然太大。 那么盖亚净土的良好治安状况,只是因标准不同,而衍生出的一种幻觉吗, 当然不是。 时间有限,躺椅上的阿达民权作消遣,他一开始对多达几万起“案件”很惊讶,无法想象这是1510年的数据。 如果是在几年前,gpl大区正与强敌鏖战,民众生活水平跌落至谷底的时候,前途未卜,定居点内的监控和安保措施,也没有今天这般完善,冲突与纠纷频发倒还可以理解,即便如此,有胆量在高斯步枪下搞事的家伙,也只能是些莽夫。 但是在今天,人类文明,眼看就要迈进20时代,定居点内的一切设施与服务,都应有尽有,还会有人满身戾气吗。 带着这种疑问,一页页浏览,方然才很快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数量众多的记录案件,没有呈报,原因很简单,这些都是在新时代之gpl基本砝的框架内,民众的一些不适当之言论或行动。 在这其中,又以年龄尚小,思维与心态尚不成熟的少年,最为频发,记录在数据库里的也大多都是些琐碎事件,譬如未经允许、拿走公共物品,譬如辩论中情绪失控、口出恶言,譬如将“食用肥皂”扔进垃圾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些行为,放在旧时代的社会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即便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性质比较恶劣,诸如校内小群体的blly行径,头脑发热对异姓进行骚扰,乃至在网络平台上出言不逊, 在旧时代,哪怕所谓砝制完善的列强,也根本无暇应付一切。 拜多年来的一股邪流所赐,少年,在旧时代的绝大多数国家,都事实上游离于砝制体系之外,即便犯下严重罪行,也根本无法有效制裁, 更遑论实现鼓吹者们所幻想的,通过惩戒与教育,迷途知返, 这根本就是在白日做梦。 一个少年,哪怕年龄未满十八岁,是否便没有作恶的能力、甚至没有作恶的动机呢,答案,简直一望可知,旧时代的圣母女表们却视而不见。 有能力犯下罪行,却没能力接受制裁,这, 正是旧时代之法条体系里,一条令人扼腕、甚而咬牙切齿的冷漠玩笑。 对这一点,身在旧时代的人类文明之中,生活多年,方然并无须刻意查阅资料,也能想起那些令人愤懑的往事。 “因未成年,故不制裁”,这种做法的荒谬之处,在于直接否认一个人的成长历程,简单粗暴的认为,哪怕这社会并没有什么“父母资格测试”,所有降临的新生儿,都能健康茁壮、快乐无忧的成长,成为合格的社会一份子。 然而事实又如何呢; 在资产主义的大环境下,成长顺利与否,完全是一种投胎的碰运气。 对于那些时运不济、机缘太差的新生儿,无法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社会成员,对其本人而言,当然是极大的悲剧。 然而造成这种悲剧的根源,却不会受制裁,反而让毫无准入机制的社会来“兜底”,不仅不去惩戒、乃至消灭那些不合格的次品废品危险品,反而用未成年做借口,将其源源不断的注入社会肌体。 荒谬而愚蠢的陈年往事,现在想起,阿达民仍不免一声叹息。 “因未成年,不负责任”,这种做法的荒谬之处在于,从根本上混淆了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可能犯下的不同性质之错误。 将成长过程中的意外犯错、无心之失,与心理阴暗扭曲的蓄谋已久、预谋作恶,混为一谈,将寻常少年一时冲动的不当言行,与危险废品有恃无恐的累累恶行,等量齐观,放在同一个体系之中评判。 进而,出于理论上正确的“保护少年”之动机, 却保护不了法条最该保护的老实孩子,而平白让一撮人间恶魔,借故开脱。 这种愚蠢之极的行为,可想而知,令阿达民十分愤懑,也决不允许这一切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大地上重演。 解决的办法,当然,决不能再简单粗暴的一刀切, 不能把普通少年的无心犯错,与罕见孽畜的蓄谋作恶混为一谈,对后者,要无视其年龄、进行严厉打击,而对前者, 则体现出社会本应有的,对少年的宽容。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需要经过十几年的漫长岁月。 对其他高等动物而言,十几年,甚至已堪称“一生”,家养猫狗的寿命不过十几年,在人类,却只是人生刚刚开始的第一段旅途。 漫长旅途中,生而为人,所要认识、理解、学习、运用的东西,实在太多,一个自然个体蜕变为社会成员的过程,需要教育体系的长期投入,需要家长、亲友等社会成员的长期付出, 至于本人,更需要长时间的学习,与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观察、学习与实践…… 正文 第七三七章 物性 窘迫的经济条件,一方面,让底层民众无力为子女提供完善的教育条件,甚至自己整日为生活奔波,连亲自看管、教育都做不到,另一方面,这些民众的子女,稍有成长后,也不难看到自己的暗淡未来,心怀懊丧。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乃至头脑思维, 很容易与社会性割裂,进而,退化到一切全凭暴力说话的动物之丛林状态。 需要吃穿,就去不择手段得到,需要快意,就去恣意欺凌异性,凡此种种恶行,在成年与少年犯罪者的眼中,性质并不一样。 成年犯往往是意志不坚、或权衡利弊后为之,很多少年犯则根本未曾思考,全凭一种动物性的本能去行动,突出例证,就是即便在犯下罪行后,仍表现的若无其事,正恍若猎杀羚羊的野狼,不会呆在原地抱头痛哭那样, 它们,根本不会意识到所做的一切,已彻底自绝于人类社会。 这种突出而惊悚的特质,事实上,广泛存在于因各种原因,而缺乏教养的少年身上,至于说其中的一小部分,因重罪而进入民众实现,被口诛笔伐, 其实只是因为其余的一大部分,目前暂时的,还没有犯下严重罪行的机会和条件。 要么是自认可以脱罪,要么对惩罚浑浑噩噩,不论哪一种情形,对旧时代的联邦社会而言,任何事后惩戒的手段,都无法将这些少年从犯罪深渊中解救出来,也无法让社会摆脱少年犯罪的阴霾。 唯一釜底抽薪、斩草除根的手段,只能是像盖亚净土这样,从源头上解决“经济地位不平等”的根本问题。 在1510年的盖亚净土,或者,更早年间的东北太平洋大区,一切就已是如此,当群体中所有成员的经济地位,完全相仿,既不会有父母因糊口而无暇照管子女,也不会有父母自恃权财而放纵后代。 进一步的,整个社会的精神氛围,也一扫过去的阴暗污浊。 在这种环境下,哪怕是某些人谈之色变的“yy基因携带者”,没有一定的外界影响与刺激,也不会对他人构成威胁。 一旦通过釜底抽薪的方式,杜绝少年严重犯罪,在今天的盖亚净土,便可以真正贯彻实施“宽容未成年”的法条,在“保护少年学习成长”与“维护社会成员利益”之间,取得一种相对理想的平衡。 当然震慑的法条,仍然存在,动机确切的重罪一律严惩,根本不看年龄。 而对于aa递交报告中所记述的,那些后果轻微、容易纠正的不当行为,整个惩戒体系则宽容的多,甚而并不认为这些是犯-罪。 譬如拿取他人、或公共物品,对成年人,毫无疑问是“盗-窃”,对少年而言,则往往是一种物权规则的认识模糊所致,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定居点内,这一行为的后果也很有限,且完全可以弥补。 再譬如一时冲动,骚-扰异-性,看似性质十分恶劣,其实也不过是本性使然,需要掐灭的不是这种本性,而是经过适当教育,使其明白在现代社会之中,一个人要如何行动,才能在不伤及他人利益的前提下,满足自己的这方面需求。 凡此种种的教育、纠正,看起来,内容似乎十分繁杂, 本质却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判据。 在现代社会,或者,在即将到来的文明20时代,一个人,首先要能正确评估自身利益、他人利益与整体利益, 并在整体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之下,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这句话怎样理解呢,是不是说,一个人绝对不能损害他人、或整体利益,才有资格去追求自身的利益; 旧时代的顶层,很喜欢这种恐吓性的说辞,方然却对这种双标嗤之以鼻。 坐拥庞大财富、至高权力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自身利益早已满溢横流,出于资产增殖、追逐利益的贪婪,却最喜欢用这一套来束缚底层的手脚。 实际又怎样呢,一个人,但凡在现代社会,要不伤及他人利益而追求自身利益, 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 一个人,要想存活下去,起码要呼吸清新空气,而这便要求适当的环境管制,进而必定损及周边污染性工厂的生产利益。 反过来也可以说,一个人的岗位,倘若在污染性工厂中,其利益的实现,便必定损及周边所有人呼吸清新空气的利益,在既有技术条件下,不污染大气,他的工作便没有着落,他的工作有着落,其他人呼吸清新空气的诉求就会落空。 至于吃饭,穿衣,同样如此,除非如鲁滨逊那样,一个人在荒岛上自给自足,否则,一个人的穿衣吃饭,就需要粮食、布匹生产者的辛劳。 这样描述社会运转的方方面面,角度,似乎是很奇怪。 每一天都在发生的事,剖析其本质,居然是持续不断的利益之彼此妨害,人类社会难道就是这样的病态吗, 当然不。 而是只要损害他人利益的人,会给利益受损者一定的补偿,原则上,补偿力度大于其利益的损失,那么这种行为,就与社会运转的大方向相符。 社会的整体利益,相形之下,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倒很容易理解, 无非是净土全体民众的利益之总合。 至于每一个人的自身利益,如何实现,途径其实有两种,不过在今天,第一种、也就是直接向大自然索取,已经被“全产机”体系占据。 那么定居点内的所有人,要实现自身利益,便只能通过与他人协商的方式,彼此交换。 这种交换,在旧时代的人类文明中,司空见惯,买卖粮食、布匹,政府税收、福利,乃至某些不宜言说的贝才-色交易, 一切皆属此类。 社会中,一个人要追逐自身利益,又无法取代“全产机”去从客观世界发掘,便只有去损害他人的利益,因此而必然给予其一定补偿,这就是人类社会纷繁芜杂、熙熙攘攘之表象下的本质。 至于这种损害与补偿,或者,统称为“交易”, 一切当然要以“等价交换”为底线,当然,彼此都认为“所得大于付出”更好。 正文 第七三八章 规划 但凡能认清社会的这一根本原则,不论成年人、还是未成年,都可以在一个经济地位平等、不公荡然无存的社会中,很好的生活下去。 就连在旧时代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生理需求,也是一样。 这方面的规则,论述,超出眼前的范畴,阿达民没有再思绪畅游,他关闭了页面。 总之,今天的盖亚净土,不论采用了什么样的具体措施,的确杜绝了曾经令无数人咬牙切齿、愤愤不平的未成年脱罪之问题。 这一表象之后,更是“如何保护少年成长”之困局的破解。 相比于前者,这才是盖亚净土区别于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的,无与伦比的社会体制之优越性。 这种优越性,表面上,来自于阿达民的全盘规划,甚或超脱个人利益的全局考量,实际上却完全是建立在发达科技的基础上,没有从监控体系、“全产机”到定居点的所有这些硬件,任何美好的理想都是空中楼阁。 当然,在一切硬件基础之中,最核心、最关键的,还是“永不下车”的即将实现。 西历1511年四、五月间,前后经历一个多月的评估,“盘古”根据阿达民的指示,提交调查报告。 报告认为,经过历时近两年的武装清扫,以及战后重建,今天的盖亚净土,已基本建立起一整套完善的“基础设施”,足以维持人类文明的良性运转,并,为今后的各项战略计划,提供较为坚实的保障。 表现在生产力水平上,1511年的盖亚净土,能源总产出有望突破三百亿吨标准煤大关。 按旧时代常用的计量方式,平均到每一个盖亚净土民众头上,接近1,200吨标准煤,换算热值约35,000,000,000焦耳。 这样的生产力水平,究竟怎样呢,如果折算为旧时代的联邦马克,单看人均,将盖亚净土视为一个国家,则其“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似乎可认为是120,000马克,这相当于旧时代联邦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的两倍。 但是这一比较,显而易见,是严重偏离客观现实的。 1511年的盖亚净土,倘若将其视为国家,则其“年度国民生产总值”以标准煤的旧报价计,大约是三万亿联邦马克。 这一数据,看起来还挺可观,却比几十年前的西历1476年差了太多,须知今天的盖亚净土,可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领土实打实覆盖全世界,理论上也应该涵盖lnar表面的,幅员空前的p、“超超级大国”。 而西历1476年,第三次盖亚大战还未见端倪,彼时全世界的国民生产总值,加起来一度接近一百万亿联邦马克。 相比之下,盖亚净土的年国民生产总值,仅相当于几十年前全世界之和的3。 然而,又有谁会相信这一判断呢。 今天的盖亚净土,人口,只有不到三千万,经济规模却完全与人口无关,而仅仅取决于一个参量:阿达民的意愿。 而身为阿达民,方然肯定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他可没有束缚“盘古”、“全产机”的手脚,而是在大战结束前夕的1509年,就将“强人工智能”转向非战争领域,任其尽可能发展人类文明的生产力。 退一步讲,哪怕在战争如火如荼的150年,哪怕只统计gpl、甚至北大陆的nep,表征一个区域综合实力的国民生产总值,也不可能只有区区三万亿联邦马克。 那么是哪里出了错呢; 是盖亚净土的数据偏低,还是旧时代的数据偏高,甚或兼而有之, 一切其实都是阿达民说了算,方然更倾向于,将这一对比解读为“水分太大”。 如“国民生产总值”这类指标,在当今时代,根本无法准确度量一个经济体的生产力水平,也无法用来衡量经济体中的人,生活水平究竟如何。 旧时代的国民生产总值、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排行榜,排在前面的国家,一般而言,其生产力规模与质量的确更高,民众生活水平也往往更好,却也存在大量的反例。 究其原因,主要在于“统计口径”,本质上则是经济体制的差异。 如理联那样的国家,实行公社主义,从底到顶的经济体系都和实行资产主义的西方列强不一样,统计国民生产总值的方式也大有区别,最终所得的数据往往比西方列强低一大截,却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在资产主义大框架内,并非每一项计入国民生产总值的活动, 都能增进当事者、乃至全人类的利益。 这种情况,在旧时代的联邦,达到资产主义体制的顶峰,社会生活中的一连串流程,虽然计入国民生产总值,却无任何实际价值,从专利官司,到资产重组,大量经济活动无非是当事者彼此扯皮,案值上天,却不产生任何实际的价值。 再譬如说叶子,相关产业看似不会计入国民生产总值,实际上,从运蠹入境、到隐君子住院治疗的各个环节,必定都会一一被计入。 最终,国民生产总值会膨胀,民众的日常生活却深受其害。 西历1470年代的联邦,乃至其北方邻国,据统计,竟然有超过百分之十的人口,以不同形式沾染过蠹品,即便蠹犯的生意本身,并不会被计入国民生产总值,其从生活到“工作”的每一次支出,却都会被计入其中。 但这些家伙,从蠹犯、到隐君子的所有人,其一系列行为又对联邦社会做了什么贡献呢, 除制造大量交通意外、刑事案件与送医不治的乱象外, 根本什么也没有。 将这些活动,直接、或间接的计入国民生产总值,完全是一种(被迫)注水的行径。 试想一下,倘若有某种黑科技,能准确识别联邦大地上的隐君子与蠹犯,并瞬间让其人间蒸发,接下来的联邦,是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 不是很清楚的吗。 因而,诸如此类的活动,计入其中, 当然就会极大贬损国民生产总值的表征度,使其愈加偏离现实。 正文 第七三九章 人均 今日之盖亚净土,与旧时代的联邦,国民生产总值差异甚大,究竟是盖亚净土的总值被严重低估,还是联邦的数据大有水分; 方然一点也不关心。 国内生产总值,这看似高大上的指标,其实,也就只有在一切社会活动无法被彻底监控,统计工作异常困难的旧时代,才有一定的参考价值,除此之外,其他获取经济运行讯息的手段更不靠谱,才凸显出其地位。 而作为阿达民,要了解盖亚净土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可利用的渠道,实在比一个笼统而可疑的“国民生产总值”强得多。 不过,完全是作为消遣,方然也承认自己的好奇心, 他的确想知道,西历1511年的盖亚净土,与旧时代的联邦、乃至全世界相比,生产力水平究竟孰高孰低,民众的生活水平,又会比人类忙于内斗、无暇他顾的旧时代,产生多么巨大的落差。 这种事,既然只是消遣,当然没有动用“盘古”的道理,强人工智能的算力很紧张。 借助次一级的asa,在前几天,人工智能系统就着手建立经济运行模型,并按阿达民的吩咐,尽量客观、准确的做出判断。 即便如此,对asa给出数据的准确度,也用不着太较真。 “国内生产总值”,gdp,一项诞生不过百余年的指标,用来作为衡量国家等实体的经济规模,作用只能说“聊胜于无”,更难以适应今天的实际情况。 衡量,比较,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效果却不尽人意,不论以国内生产总值、还是其他的任何指标去作比较,总归无法得出与所有人印象相符的结论,旧时代的联邦,也未见得会因为六万马克的人均gdp,就比其他列强好到哪去。 今天的盖亚净土,不论考察哪一个方面,都远远优于旧时代的联邦, 这判断,并无须统计数字,只消观察社会运转的现实情形,便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直白的结论。 至于asa最后核算的数字,处理十分繁复,大概是将今天的盖亚净土之社会,与旧时代的社会相比拟,以“等效效率”来反推国内生产总值。 换句话说,就是以联邦gdp对社会生产、民众生活的贡献度,作为参照。 在这一换算框架下,果不其然,盖亚净土大区的国内生产总值一下子提升了很多倍,预计西历1511年的“等效gdp”将高达三百万亿联邦马克。 而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也会一下子暴增到12,000,000,一千两百万马克。 人均gdp一千两百万联邦联邦马克,这种数字,方然看后的第一印象就是“计算机是不是出了什么错”。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旧时代盖亚表面的各发达国家,哪一个也不曾有过如此恐怖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即便最富庶的卢森伯格、撕苇子地这种弹丸小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也不过十万联邦马克上下。 人均一千两百万,想象中,盖亚净土的所有民众,都应该过上天堂一般的生活, 甚至远比旧时代的中东神-棍诸国,里面那一群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的王爷公子们,都更挥金如土才是。 但,无须驱使“替身”外出考察,方然也知道这不可能。 今天的盖亚净土,定居点内的两千多万民众,不仅没有庄园、游艇、私人喷气机这些耗费甚巨的东西,也没有独栋房、奢侈品、bba豪华轿车这些“中产标配”。 甚至于,别说这些身外之物,民众现在连一个最起码的愿望——到盖亚表面晒晒太阳、走动走动,都很难得到满足,必须穿着厚重防护服,才能在防御体系的庇护下,到面目全非的大地上短暂逗留。 这样的生活,岂但难理解为“一千两百万的人均gdp”, 甚至与旧时代的最不发达国家, 似乎也比不上。 毕竟,旧时代的一个人,哪怕生在盖亚上最贫穷的国度,总归还有在大地上行走,沐浴阳光、感受微风,接近大自然的权力。 两相比较,盖亚净土民众的现有生活,似乎让12,000,000的人均gdp变作笑谈, 方然却绝不这样认为。 他反而觉得, 这一千两百万联邦马克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完全遵循了“等效效率”的原则,才会比较准确的估计出来。 这样讲是什么意思呢,其实不难理解 意思就是,如果让一个人,在旧时代的盖亚表面,达到今天盖亚净土民众所享有的生活水平,就需要有12,000,000联邦马克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 今天的盖亚净土,民众,在很多方面的境遇,尚不尽人意,一方面禁止繁衍,另一方面也无法前往地面,这些限制无疑会降低其生活质量,换算时,也会对asa的社会经济运行模型造成显著的影响。 但另一方面,生活在今天的盖亚净土,也会获得许多此前难得、甚至无望的好处。 作为盖亚净土的一介民众,首先,会有完全意义上的安全保障,在定居点内的每一天,都绝对无须担心从入室盗窃、到恐怖袭击的所有威胁。 不仅如此,这种完全的安全,还会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空前严密的监控网络,配合机器保安与大量工程、服务机器人,为民众提供全方位、无死角的保障,杜绝从被铁钉扎手、到死于自然灾害的左右威胁。 一言蔽之,在盖亚净土的定居点内,民众的精神,可以完全放松而专注,既无须担心被心怀不轨的同类袭击,也无需担心被危机四伏的环境伤害。 出门上街,在下楼梯时摔倒, 不,安保机器人会迅速一把拉住当事者,或经过评估,在其倒地前释放气囊。 在地下城市活动,被携带狂犬病毒的野狗袭击, 不,地下城市里,时刻有成千上万机器人巡梭警戒,别说野狗这种玩意,就连一只蚊子也不会有。 女性独自一人在家,刚洗完澡,身披浴袍,开门后被歹徒袭击, 不,首先对方不会有此动机,其次,即便对方头脑发热,也无须担心,家政机器人会迅疾出手,将其击倒、拖走,实施为期一到三个月的劳动惩戒。 。 正文 第七四〇章 比较 今日之盖亚净土,与旧时代的联邦,国民生产总值差异甚大,究竟是盖亚净土的总值被严重低估,还是联邦的数据大有水分; 方然一点也不关心。 国民生产总值,gdp,这看似高大上的指标,其实,也就只有在一切社会活动无法被完全监控,统计工作异常困难的旧时代,才有一定的参考价值,除此之外,其他获取经济运行讯息的手段更不靠谱,才凸显出其地位。 而作为阿达民,要了解盖亚净土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可利用的渠道,实在比一个笼统而可疑的“国民生产总值”强得多。 不过,完全是作为消遣,方然也承认自己的好奇心, 他的确想知道,西历1511年的盖亚净土,与旧时代的联邦、乃至全世界相比,生产力水平究竟孰高孰低,民众的生活水平,又会比人类忙于内斗、无暇他顾的旧时代,产生多么巨大的落差。 这种事,既然只是消遣,当然没有动用“盘古”的道理,强人工智能的算力很紧张。 借助次一级的asa,在前几天,人工智能系统就着手建立经济运行模型,并按阿达民的吩咐,尽量客观、准确的做出判断。 即便如此,对asa给出数据的准确度,也用不着太较真。 “国内生产总值”,gdp,一项诞生不过百余年的指标,用来作为衡量国家等实体的经济规模,作用只能说“聊胜于无”,更难以适应今天的实际情况。 衡量,比较,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效果却不尽人意,不论以国内生产总值、还是其他的任何指标去作比较,总归无法得出与所有人印象相符的结论,旧时代的联邦,也未见得会因为六万马克的人均gdp,就比其他列强好到哪去。 今天的盖亚净土,不论考察哪一个实际方面,都远远优于旧时代的联邦, 这是无须统计数字,只消观察社会运转的现实情形,便可以得出的一个简单直白结论。 至于asa最后核算的数字,来源不详,大概是将今天的盖亚净土、与旧时代的社会运转相比拟,以“等效效率”来反推国内生产总值。 换句话说,就是以联邦gdp对社会生产、民众生活的贡献度,作为参照。 在这一换算框架下,果不其然,盖亚净土大区的国内生产总值会一下子膨胀很多倍,预计西历1511年的“等效gdp”将高达三百万亿联邦马克。 而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也会一下子暴增到12,000,000,一千两百万马克。 人均gdp一千两百万联邦马克,这种数字,方然看后的第一印象就是“计算机是不是出了什么错”。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旧时代盖亚表面的各发达国家,哪一个也不曾有过如此恐怖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即便最富庶的卢森伯格、撕苇子这种弹丸小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也不过十万联邦马克上下。 人均一千两百万,想象中,盖亚净土的所有民众,都应该过上天堂一般的生活, 甚至远比旧时代的中东神-棍诸国,里面那一群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的王爷王子们,都更挥金如土才是。 但,无须驱使“替身”外出考察,方然也知道这不可能。 今天的盖亚净土,定居点内的两千多万民众,不仅没有庄园、游艇、私人喷气机这些耗费甚巨的东西,也没有别墅、奢侈品、bba豪华轿车这些“中产标配”。 甚至于,别说这些身外之物,民众现在连一个最起码的愿望——到盖亚表面晒晒太阳、走动走动,都很难得到满足,必须穿着厚重防护服,才能在防御体系的庇护下,到面目全非的大地上短暂逗留。 这样的生活,岂但难理解为“一千两百万的人均gdp”, 甚至与旧时代的最不发达国家, 似乎也比不上。 毕竟,旧时代的一个人,哪怕生在盖亚上最贫穷的国度,总归还有在大地上行走,沐浴阳光、感受微风,接近大自然的权力。 两相比较,盖亚净土民众的现有生活,似乎让12,000,000的人均数字变作笑谈, 方然却绝不这样认为,他反而觉得, 这一千两百万联邦马克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完全遵循了“等效效率”的原则,才会比较准确的估计出来。 这样讲是什么意思呢,其实不难理解 意思就是,如果让一个人,在旧时代的盖亚表面,达到今天盖亚净土民众所享有的生活水平,就需要年人均gdp12,000,000马克的经济水准。 今天的盖亚净土,民众,在很多方面的境遇,尚不尽人意,一方面禁止繁衍,另一方面也无法前往地面,这些限制无疑会降低其生活质量,换算时,也会对asa的社会经济运行模型造成显著的影响。 但另一方面,生活在今天的盖亚净土,也会获得许多此前难得、甚至无望的好处。 作为盖亚净土的一介民众,首先,会有完全意义上的安全保障,在定居点内的每一天,都绝对无须担心从入室盗窃、到恐怖袭击的所有威胁。 不仅如此,这种完全的安全,还会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空前严密的监控网络,配合机器保安与大量工程、服务机器人,为民众提供全方位、无死角的保障,杜绝从被铁钉扎手、到死于自然灾害的左右威胁。 一言蔽之,在盖亚净土的定居点内,民众的精神,可以完全放松而专注,既无须担心被心怀不轨的同类袭击,也无需担心被危机四伏的环境伤害。 出门上街,在下楼梯时摔倒, no,安保机器人会迅速一把拉住当事者,或经过评估,在其倒地前释放气囊。 在地下城市活动,被携带狂犬病毒的野狗袭击, no,地下城市里,时刻有10,000具机器人兼任警戒,别说野狗这种玩意,就连一只蚊子也不会有。 女性独自一人在家,刚洗完澡,身披浴袍,开门后被歹徒袭击, no,首先对方不会有此动机,其次,即便对方头脑发热,也无须担心,家政机器人会迅疾出手,将其击倒、拖走,实施为期一到三个月的劳动惩戒…… 。 正文 第七四一章 天壤 医疗服务,与其他社会保障一样,完全由高度发达的“全产机”提供支持,超脱其外的阿达民,除控制经费总规模,避免影响文明迈向新时代的征程外,并无任何一点动机,去克扣花销。 今天的盖亚净土,方方面面,便是这样的一种“准共生主义”之景象。 民众的生活,表面上是挺窘迫,住在不见阳光的地下城市,一日三餐都是“食用肥皂”,几乎没有私人的大件物品,兜囊窘迫。 但是,撇开汽车、住房、奢侈品,这些旧时代的财富与阶层之标签,衡量实打实的住房、教育、医疗、养老与安全等领域,则完全吊打旧时代的任何国家,两者之间的差距会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所以这就是12,000,000联邦马克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与联邦的60,000之区别吗。 不,还不够,这是阿达民的看法。 身为盖亚的管理员,原则上,在客观规律的框架内,自己可以决定这世界的一切规则,aa提交的数据也仅供参考。 在方然看来,今天的盖亚净土大区,与旧时代的联邦,民众生活水平的差距,会比等效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的200:1还要大,大到什么程度呢,他甚至觉得,这一比值是动态的,很快便会趋近于无穷大。 原因很简单,对人而言,可不是每一天有吃有穿,便可过活。 否则,便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在历史上的每一天,都有那么多并未真正遭遇死亡威胁的人,选择自戕,以这种方式告别人间。 人,归根结底,并非圈里混吃等死的猪仔,是一种活在希望、活在“未来”之上的物种。 意识到环境的存在,继而,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进而思考这种存在的意义,并借助过去,站在今天遥望未来,这是只有人才拥有的一种思维活动。 至于其他动物,哪怕聪明如黑猩猩、海豚或八爪章鱼, 也并没有这种能力,或者,至多利用条件反射,建立起一些对未来未知的应对之策。 没有吃穿,没有用度,对一个人而言,当然是极其艰苦的困境,但,倘若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几乎所有人都没办法支撑多久,便要么纵身一跃、跳下疾驰的时间列车,要么彻底自闭,成为盲目游荡的行尸走肉。 这两种结局,在旧时代的联邦,每一天都在不同的人身上上演, 方然也已见过了太多。 “我们不是只靠吃米活着”,这句话,的确意味深长。 然而希望,未来,却又是旧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社会群体,乃至整个文明,都无法提供给民众的东西。 联邦,乃至其他列强,在汹涌的it大潮中挣扎,民众置身其间,但凡稍有眼光与头脑,也不难一点点洞悉那万分恐怖的未来,这种情况下,任何说教、灌输、胁迫与欺诈,都无法长久发挥作用,迟早必然被现实摧毁, 一并粉碎的,则是民众对未来生活,乃至全人类未来的莫大绝望。 旧时代之狰狞可怖,无须在脑海中重复走过的路,稍一回忆,阿达民都会感到不情愿。 黑云压顶,放眼四顾,天地间再见不到一线光亮,紧握科学的利剑,却恍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要与谁人厮杀,更不清楚这战斗究竟为了什么, 这种感觉,哪怕只经历过一次,便刻骨铭心,再也不想回到从前。 万幸,今天的盖亚净土,已经永远的想过去告别,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满地荒芜的时代。 站在1511年的时间节点上,遥望大地,俯瞰众生,阿达民确乎有底气,也有信心,向盖亚净土的每一个人宣告,人类文明,即将涅重生,迎来伟大的新时代,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从此,都可心怀希望,放胆迈向未来。 这希望,并非阿达民所给予,而是人类文明的一次自我救赎。 生活在希望中,与苟活在阴云下,这种天壤之别的境况,便是盖亚净土与旧时代的鲜明写照,对每一个生活其中的普通人,区别, 也会远远超出200:1的指标对比,大到难以估量的程度。 “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个人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身在地下世界,方然又想起了这句话,只不过,现在的自己,更倾向于将这一句话,略作改变,才更符合自己对这世界、这时代的认知。 一个人的命运,真的要靠自我奋斗吗,当然,谁也无法否认这点。 但,此时此刻,方然却不禁会想到,那些久远过去时代的同类,前仆后继、舍生取义的先行者们,他们的努力,又是否真的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走向,改变了全人类的未来呢。 也许是,又也许不是,反思自己多年来的作为,方然甚至因此而心生迷惘。 他并无法断定,今天,盖亚净土的一切,究竟是出于身为阿达民的自己之手,还是客观规律在现实世界的某种呈现。 规律,不论在自然科学、还是在社会历史领域,都颠扑不破, 这是身为管理员的一种常识。 今天的人类,盖亚净土大区的每一个人,皆是这时代的受益者,而非缔造人。 人类,距离“自由王国”,距离跨越奇点的文明20时代,还有多远,阿达民忽然极其迫切的想要知道。 坐在控制室里,面对投影屏幕的光与影变幻,方然渐渐恢复冷静,他知道,这种事就连“强人工智能”,也无法回答,而完全是一段全人类自己动手,自己艰难跋涉,最终实现自我解放的伟大征程。 这征途,以现有的科学技术,难说有多长, 但这一切也没有关系,今天的盖亚净土,已经向正确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就让这灿烂的未来, 早点到来吧。 …… 一边重建,一边建设,各条战线齐头并进,无数钢铁机械与汹涌讯息,在盖亚大地涌动,1511年很快过去。 西历1512年,经历三年的整饬,盖亚净土的面貌焕然一新, 不论科技、人力,还是相应的物质基础,都大致具备了大展宏图,踏上新征程的实力。 正文 第七四二章 征程 医疗服务,与其他社会保障一样,完全由高度发达的“全产机”提供支持,超脱其外的阿达民,除控制经费总规模,避免影响文明迈向新时代的征程外,并无任何一点动机,去克扣花销。 今天的盖亚净土,方方面面,便是这样的一种“准共生主义”之景象。 民众的生活,表面上是挺窘迫,住在不见阳光的地下城市,一日三餐都是“食用肥皂”,几乎没有私人的大件物品,兜囊窘迫。 但是,撇开汽车、住房、奢侈品,这些旧时代的财富与阶层之标签,衡量实打实的住房、教育、医疗、养老与安全等领域,则完全吊打旧时代的任何国家,两者之间的差距会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所以这就是12,000,000联邦马克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与联邦的60,000之区别吗。 不,还不够,这是阿达民的看法。 身为盖亚的管理员,原则上,在客观规律的框架内,自己可以决定这世界的一切规则,asa提交的数据也仅供参考。 在方然看来,今天的盖亚净土大区,与旧时代的联邦,民众生活水平的差距,会比等效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的200:1还要大,大到什么程度呢,他甚至觉得,这一比值是动态的,很快便会趋近于无穷大。 原因很简单,对人而言,可不是每一天有吃有穿,便可过活。 否则,便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在历史上的每一天,都有那么多并未真正遭遇死亡威胁的人,选择自戕,以这种方式告别人间。 人,归根结底,并非圈里混吃等死的猪仔,是一种活在希望、活在“未来”之上的物种。 意识到环境的存在,继而,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进而思考这种存在的意义,并借助过去,站在今天遥望未来,这是只有人才拥有的一种思维活动。 至于其他动物,哪怕聪明如黑猩猩、海豚或八爪章鱼, 也并没有这种能力,或者,至多利用条件反射,建立起一些对未来未知的应对之策。 没有吃穿,没有用度,对一个人而言,当然是极其艰苦的困境,但,倘若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几乎所有人都没办法支撑多久,便要么纵身一跃、跳下疾驰的时间列车,要么彻底自闭,成为盲目游荡的行尸走肉。 这两种结局,在旧时代的联邦,每一天都在不同的人身上上演, 方然也已见过了太多。 “我们不是只靠吃米活着”,这句话,的确意味深长。 然而希望,未来,却又是旧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社会群体,乃至整个文明,都无法提供给民众的东西。 联邦,乃至其他列强,在汹涌的it大潮中挣扎,民众置身其间,但凡稍有眼光与头脑,也不难一点点洞悉那万分恐怖的未来,这种情况下,任何说教、灌输、胁迫与欺诈,都无法长久发挥作用,迟早必然被现实摧毁, 一并粉碎的,则是民众对未来生活,乃至全人类未来的莫大绝望。 旧时代之狰狞可怖,无须在脑海中重复走过的路,稍一回忆,阿达民都会感到不情愿。 黑云压顶,放眼四顾,天地间再见不到一线光亮,紧握科学的利剑,却恍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要与谁人厮杀,更不清楚这战斗究竟为了什么, 这种感觉,哪怕只经历过一次,便刻骨铭心,再也不想回到从前。 万幸,今天的盖亚净土,已经永远的想过去告别,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满地荒芜的时代。 站在1511年的时间节点上,遥望大地,俯瞰众生,阿达民确乎有底气,也有信心,向盖亚净土的每一个人宣告,人类文明,即将涅槃重生,迎来伟大的新时代,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从此,都可心怀希望,放胆迈向未来。 这希望,并非阿达民所给予,而是人类文明的一次自我救赎。 生活在希望中,与苟活在阴云下,这种天壤之别的境况,便是盖亚净土与旧时代的鲜明写照,对每一个生活其中的普通人,区别, 也会远远超出200:1的指标对比,大到难以估量的程度。 “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个人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身在地下世界,方然又想起了这句话,只不过,现在的自己,更倾向于将这一句话,略作改变,才更符合自己对这世界、这时代的认知。 一个人的命运,真的要靠自我奋斗吗,当然,谁也无法否认这点。 但,此时此刻,方然却不禁会想到,那些久远过去时代的同类,前仆后继、舍生取义的先行者们,他们的努力,又是否真的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走向,改变了全人类的未来呢。 也许是,又也许不是,反思自己多年来的作为,方然甚至因此而心生迷惘。 他并无法断定,今天,盖亚净土的一切,究竟是出于身为阿达民的自己之手,还是客观规律在现实世界的某种呈现。 规律,不论在自然科学、还是在社会历史领域,都颠扑不破, 这是身为管理员的一种常识。 今天的人类,盖亚净土大区的每一个人,皆是这时代的受益者,而非缔造人。 人类,距离“自由王国”,距离跨越奇点的文明20时代,还有多远,阿达民忽然极其迫切的想要知道。 坐在控制室里,面对投影屏幕的光与影变幻,方然渐渐恢复冷静,他知道,这种事就连“强人工智能”,也无法回答,而完全是一段全人类自己动手,自己艰难跋涉,最终实现自我解放的伟大征程。 这征途,以现有的科学技术,难说有多长, 但这一切也没有关系,今天的盖亚净土,已经向正确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就让这灿烂的未来, 早点到来吧。 …… 一边重建,一边建设,各条战线齐头并进,无数钢铁机械与汹涌讯息,在盖亚大地涌动,1511年很快过去。 西历1512年,经历三年的整饬,盖亚净土的面貌焕然一新…… 。 正文 第七四三章 制度 医疗服务,与其他社会保障一样,完全由高度发达的“全产机”提供支持,超脱其外的阿达民,除控制经费总规模,避免影响文明迈向新时代的征程外,并无任何一点动机,去克扣花销。 今天的盖亚净土,方方面面,便是这样的一种“准共生主义”之景象。 民众的生活,表面上是挺窘迫,住在不见阳光的地下城市,一日三餐都是“食用肥皂”,几乎没有私人的大件物品,兜囊窘迫。 但是,撇开汽车、住房、奢侈品,这些旧时代的财富与阶层之标签,衡量实打实的住房、教育、医疗、养老与安全等领域,则完全吊打旧时代的任何国家,两者之间的差距会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所以这就是12,000,000联邦马克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与联邦的60,000之区别吗。 不,还不够,这是阿达民的看法。 身为盖亚的管理员,原则上,在客观规律的框架内,自己可以决定这世界的一切规则,asa提交的数据也仅供参考。 在方然看来,今天的盖亚净土大区,与旧时代的联邦,民众生活水平的差距,会比等效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的200:1还要大,大到什么程度呢,他甚至觉得,这一比值是动态的,很快便会趋近于无穷大。 原因很简单,对人而言,可不是每一天有吃有穿,便可过活。 否则,便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在历史上的每一天,都有那么多并未真正遭遇死亡威胁的人,选择自戕,以这种方式告别人间。 人,归根结底,并非圈里混吃等死的猪仔,是一种活在希望、活在“未来”之上的物种。 意识到环境的存在,继而,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进而思考这种存在的意义,并借助过去,站在今天遥望未来,这是只有人才拥有的一种思维活动。 至于其他动物,哪怕聪明如黑猩猩、海豚或八爪章鱼, 也并没有这种能力,或者,至多利用条件反射,建立起一些对未来未知的应对之策。 没有吃穿,没有用度,对一个人而言,当然是极其艰苦的困境,但,倘若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几乎所有人都没办法支撑多久,便要么纵身一跃、跳下疾驰的时间列车,要么彻底自闭,成为盲目游荡的行尸走肉。 这两种结局,在旧时代的联邦,每一天都在不同的人身上上演, 方然也已见过了太多。 “我们不是只靠吃米活着”,这句话,的确意味深长。 然而希望,未来,却又是旧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社会群体,乃至整个文明,都无法提供给民众的东西。 联邦,乃至其他列强,在汹涌的it大潮中挣扎,民众置身其间,但凡稍有眼光与头脑,也不难一点点洞悉那万分恐怖的未来,这种情况下,任何说教、灌输、胁迫与欺诈,都无法长久发挥作用,迟早必然被现实摧毁, 一并粉碎的,则是民众对未来生活,乃至全人类未来的莫大绝望。 旧时代之狰狞可怖,无须在脑海中重复走过的路,稍一回忆,阿达民都会感到不情愿。 黑云压顶,放眼四顾,天地间再见不到一线光亮,紧握科学的利剑,却恍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要与谁人厮杀,更不清楚这战斗究竟为了什么, 这种感觉,哪怕只经历过一次,便刻骨铭心,再也不想回到从前。 万幸,今天的盖亚净土,已经永远的想过去告别,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满地荒芜的时代。 站在1511年的时间节点上,遥望大地,俯瞰众生,阿达民确乎有底气,也有信心,向盖亚净土的每一个人宣告,人类文明,即将涅重生,迎来伟大的新时代,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从此,都可心怀希望,放胆迈向未来。 这希望,并非阿达民所给予,而是人类文明的一次自我救赎。 生活在希望中,与苟活在阴云下,这种天壤之别的境况,便是盖亚净土与旧时代的鲜明写照,对每一个生活其中的普通人,区别, 也会远远超出200:1的指标对比,大到难以估量的程度。 “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个人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身在地下世界,方然又想起了这句话,只不过,现在的自己,更倾向于将这一句话,略作改变,才更符合自己对这世界、这时代的认知。 一个人的命运,真的要靠自我奋斗吗,当然,谁也无法否认这点。 但,此时此刻,方然却不禁会想到,那些久远过去时代的同类,前仆后继、舍生取义的先行者们,他们的努力,又是否真的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走向,改变了全人类的未来呢。 也许是,又也许不是,反思自己多年来的作为,方然甚至因此而心生迷惘。 他并无法断定,今天,盖亚净土的一切,究竟是出于身为阿达民的自己之手,还是客观规律在现实世界的某种呈现。 规律,不论在自然科学、还是在社会历史领域,都颠扑不破, 这是身为管理员的一种常识。 今天的人类,盖亚净土大区的每一个人,皆是这时代的受益者,而非缔造人。 人类,距离“自由王国”,距离跨越奇点的文明20时代,还有多远,阿达民忽然极其迫切的想要知道。 坐在控制室里,面对投影屏幕的光与影变幻,方然渐渐恢复冷静,他知道,这种事就连“强人工智能”,也无法回答,而完全是一段全人类自己动手,自己艰难跋涉,最终实现自我解放的伟大征程。 这征途,以现有的科学技术,难说有多长,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但这一切也没有关系,今天的盖亚净土,已经向正确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就让这灿烂的未来, 早点到来吧。 …… 一边重建,一边建设,各条战线齐头并进,无数钢铁机械与汹涌讯息,在盖亚大地涌动,1511年很快过去。 西历1512年,经历三年的整饬,盖亚净土的面貌焕然一新…… 。 正文 第七四四章 本质 医疗服务,与其他社会保障一样,完全由高度发达的“全产机”提供支持,超脱其外的阿达民,除控制经费总规模,避免影响文明迈向新时代的征程外,并无任何一点动机,去克扣花销。 今天的盖亚净土,方方面面,便是这样的一种“准共生主义”之景象。 民众的生活,表面上是挺窘迫,住在不见阳光的地下城市,一日三餐都是“食用肥皂”,几乎没有私人的大件物品,兜囊窘迫。 但是,撇开汽车、住房、奢侈品,这些旧时代的财富与阶层之标签,衡量实打实的住房、教育、医疗、养老与安全等领域,则完全吊打旧时代的任何国家,两者之间的差距会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所以这就是12,000,000联邦马克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与联邦的60,000之区别吗。 不,还不够,这是阿达民的看法。 身为盖亚的管理员,原则上,在客观规律的框架内,自己可以决定这世界的一切规则,aa提交的数据也仅供参考。 在方然看来,今天的盖亚净土大区,与旧时代的联邦,民众生活水平的差距,会比等效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的200:1还要大,大到什么程度呢,他甚至觉得,这一比值是动态的,很快便会趋近于无穷大。 原因很简单,对人而言,可不是每一天有吃有穿,便可过活。 否则,便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在历史上的每一天,都有那么多并未真正遭遇死亡威胁的人,选择自戕,以这种方式告别人间。 人,归根结底,并非圈里混吃等死的猪仔,是一种活在希望、活在“未来”之上的物种。 意识到环境的存在,继而,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进而思考这种存在的意义,并借助过去,站在今天遥望未来,这是只有人才拥有的一种思维活动。 至于其他动物,哪怕聪明如黑猩猩、海豚或八爪章鱼, 也并没有这种能力,或者,至多利用条件反射,建立起一些对未来未知的应对之策。 没有吃穿,没有用度,对一个人而言,当然是极其艰苦的困境,但,倘若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几乎所有人都没办法支撑多久,便要么纵身一跃、跳下疾驰的时间列车,要么彻底自闭,成为盲目游荡的行尸走肉。 这两种结局,在旧时代的联邦,每一天都在不同的人身上上演, 方然也已见过了太多。 “我们不是只靠吃米活着”,这句话,的确意味深长。 然而希望,未来,却又是旧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社会群体,乃至整个文明,都无法提供给民众的东西。 联邦,乃至其他列强,在汹涌的it大潮中挣扎,民众置身其间,但凡稍有眼光与头脑,也不难一点点洞悉那万分恐怖的未来,这种情况下,任何说教、灌输、胁迫与欺诈,都无法长久发挥作用,迟早必然被现实摧毁, 一并粉碎的,则是民众对未来生活,乃至全人类未来的莫大绝望。 旧时代之狰狞可怖,无须在脑海中重复走过的路,稍一回忆,阿达民都会感到不情愿。 黑云压顶,放眼四顾,天地间再见不到一线光亮,紧握科学的利剑,却恍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要与谁人厮杀,更不清楚这战斗究竟为了什么, 这种感觉,哪怕只经历过一次,便刻骨铭心,再也不想回到从前。 万幸,今天的盖亚净土,已经永远的想过去告别,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满地荒芜的时代。 站在1511年的时间节点上,遥望大地,俯瞰众生,阿达民确乎有底气,也有信心,向盖亚净土的每一个人宣告,人类文明,即将涅重生,迎来伟大的新时代,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从此,都可心怀希望,放胆迈向未来。 这希望,并非阿达民所给予,而是人类文明的一次自我救赎。 生活在希望中,与苟活在阴云下,这种天壤之别的境况,便是盖亚净土与旧时代的鲜明写照,对每一个生活其中的普通人,区别, 也会远远超出200:1的指标对比,大到难以估量的程度。 “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个人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身在地下世界,方然又想起了这句话,只不过,现在的自己,更倾向于将这一句话,略作改变,才更符合自己对这世界、这时代的认知。 一个人的命运,真的要靠自我奋斗吗,当然,谁也无法否认这点。 但,此时此刻,方然却不禁会想到,那些久远过去时代的同类,前仆后继、舍生取义的先行者们,他们的努力,又是否真的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走向,改变了全人类的未来呢。 也许是,又也许不是,反思自己多年来的作为,方然甚至因此而心生迷惘。 他并无法断定,今天,盖亚净土的一切,究竟是出于身为阿达民的自己之手,还是客观规律在现实世界的某种呈现。 规律,不论在自然科学、还是在社会历史领域,都颠扑不破, 这是身为管理员的一种常识。 今天的人类,盖亚净土大区的每一个人,皆是这时代的受益者,而非缔造人。 人类,距离“自由王国”,距离跨越奇点的文明20时代,还有多远,阿达民忽然极其迫切的想要知道。 坐在控制室里,面对投影屏幕的光与影变幻,方然渐渐恢复冷静,他知道,这种事就连“强人工智能”,也无法回答,而完全是一段全人类自己动手,自己艰难跋涉,最终实现自我解放的伟大征程。 这征途,以现有的科学技术,难说有多长,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但这一切也没有关系,今天的盖亚净土,已经向正确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就让这灿烂的未来, 早点到来吧。 …… 一边重建,一边建设,各条战线齐头并进,无数钢铁机械与汹涌讯息,在盖亚大地涌动,1511年很快过去。 西历1512年,经历三年的整饬,盖亚净土的面貌…… 正文 第七四五章 尽职 发言,持续近一小时,阿达民的道理民众都懂,但他仍从头到尾的强调了一遍。 盖亚净土的教育体系,在社会领域,重点之一便是让全体民众,从普通居民、到科研人员,都对当下时局有清楚的认识。 在此基础上,明确“共生主义”是盖亚净土大区唯一适当、且也的确可以长期维系的社会体制,这种长期维系,并不需要旧时代的理联之kgb,也不需要大搞军备竞赛,而是在个体与整体利益契合之上的水到渠成。 以共生主义为大方向,接下去,盖亚净土的社会运行规则,就可以交给人文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们去制定。 方然呢,则只负责最后的审查及批准。 一切以文明的存续、发展,而非假借公众权益之名,为自己及所在领域的从业者攫取利益,制定出来的规则,必然与旧时代迥异, 并取得效率与公平的最大兼得。 在这一大框架内,阿达民的地位,则会成为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在一个秉承共生主义的文明中,原则上,不应该有任何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岂但不应出现旧时代的暴君,也不应该还有能掌控一切的管理员,否则,“人人平等、协作共进”的目标,便会成为空话。 任凭民众之间如何平等,在一整套完善的社会框架内,悠哉生活,只要阿达民仍然存在,至高无上的暴力,仍在自己手中,盖亚文明就算不得进入20时代。 在这方面,报告接近尾声时,方然并无讳言,而是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共生主义,是文明前进的方向; 今天,我们也可以有把握的讲,人类文明距离这一天的到来,已越来越近。 到那一天,所有人都摆脱死亡的威胁,平等生活在文明20时代,身为管理员,我便也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回忆久远的过去,一个人,踏上成为阿达民的路,动机不外乎‘畏惧死亡、追寻永生’,但是在科技极大发达、文明涅槃重生的不久将来,我已无须独走,也可以融入文明之中,与所有人共同达成这莫大的成就。 到那时,管理员的职责,一切却可交由‘强人工智能’打理, 我,将不再是‘阿达民’,而是作为盖亚净土的普通一员,在新时代生活下去。 再怎样灿烂辉煌的文明,如果说,这样一个由无数同类组成的群体,掌控在一人手中,这样的文明,便无论如何谈不上‘共生’,而只是在特殊历史时期,为保存火种,而进行的权宜之计。 当文明的一切走上正轨,其中的所有成员,都有足够的知识、思维与头脑, 人类,便可如同一人,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种打算,对我本人而言,并没有任何勉强、或者欺诈的动机,当那一天到来时,我自会有所行动,用现实打消各位的疑虑。 行动,比什么样的承诺都更有力,各位以为如何? 人与人之间,究竟是否可以坦诚相见,是否能摈弃一切猜忌、欺瞒、畏惧与愤恨,彼此间完全放下戒备心,即便尚不清楚对方此时此刻内心所想,也可以放心大胆、毫无顾忌的彼此协作,亲密无间; 我们一定能做到这点, 否则,便无法拨云见日,走进真正的人间天堂。 时代变了,各位 多年来,本人一直在用各种方式,让所有人明白,你们此刻正处于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未来将有无限可能,而人类文明,究竟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迎接怎样的明天, 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抉择。 人类文明实现共生主义的那一天,终将到来, 你们将见证这一切。” …… 阿达民的报告,时间很长,通过无形的电磁波传遍盖亚净土。 区别于旧时代的会议,方然的话,虽然自认为十分重要,也没有把全体民众、包括科学家们集中起来,勒令其必须在同一时间聆听。 不论什么时候,有空时,就收听一遍,至于民众会衍生出怎样的感想,作为阿达民也无须太在乎,随着时间推移,文明不断演进,迄今仍生活在盖亚表面的所有人,迟早都会明白所有这一切。 至于说,那些时至今日,仍盲目信奉神祇的家伙, 方然更无心关注,也不在乎他们有没有听进去,反正时间一到,死神镰刀扫过时, 就让他们自生自灭罢了。 傍晚时分,“天梦”地下城里的人们,三三两两待在公共休息室里,一边啜饮“茶水”,一边观看墙壁上的投影屏。 没有人监督,催促,来到这间屋子里看会议录像,完全是在场者的自发行为,当然,也有很多人专注与自己的生活,对会议不感兴趣,一切都全凭自便,在盖亚净土,这种程度的自由已经很寻常。 屏幕上,“阿达民”坐在桌旁,向十几名与会者侃侃而谈,阐述自己的理念。 这样的会议现场,在旧时代,似乎只是一场小规模的碰头会,参加者却都是邻近研发机构里的相关人员,大多数与会者,都不必亲临, 这是一种摈弃仪式感、保证高效率的例行举措。 “你听到了吗; 管理员说,到新时代降临的那一天,他会辞去这职务。” “恩……放弃权力? 你信吗。” 坐在靠椅上,一对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男女,在小声议论阿达民的讲话内容。 声音虽然不大,这一切,在遍布地下城的监控体系中,仍然会被清晰的捕捉到,交谈中的男女却并无顾忌。 在“天梦”地下城,或许,也包括盖亚净土的其他定居点,谈论与阿达民有关的事,评论、乃至抨击当下时局,这种事一开始并无人敢做,尤其是在遍布各处、毫无死角的监控体系笼罩之下。 旧时代的生活经验,放在“净土”,似乎也是一样的适用。 时间一长,民众才逐渐发现,监控体系似乎只对人们的“违规行为”有反应,譬如口角、争执乃至殴斗,或者在发生意外时,提供闪电般的救援。 。 正文 第七四六章 言论 发言,持续近一小时,阿达民的道理民众都懂,但他仍从头到尾的强调了一遍。 盖亚净土的教育体系,在社会领域,重点之一便是让全体民众,从普通居民、到科研人员,都对当下时局有清楚的认识。 在此基础上,明确“共生主义”是盖亚净土大区唯一适当、且也的确可以长期维系的社会体制,这种长期维系,并不需要旧时代的理联之kgb,也不需要大搞军备竞赛,而是在个体与整体利益契合之上的水到渠成。 以共生主义为大方向,接下去,盖亚净土的社会运行规则,就可以交给人文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们去制定。 方然呢,则只负责最后的审查及批准。 一切以文明的存续、发展,而非假借公众权益之名,为自己及所在领域的从业者攫取利益,制定出来的规则,必然与旧时代迥异, 并取得效率与公平的最大兼得。 在这一大框架内,阿达民的地位,则会成为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在一个秉承共生主义的文明中,原则上,不应该有任何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岂但不应出现旧时代的暴君,也不应该还有能掌控一切的管理员,否则,“人人平等、协作共进”的目标,便会成为空话。 任凭民众之间如何平等,在一整套完善的社会框架内,悠哉生活,只要阿达民仍然存在,至高无上的暴力,仍在自己手中,盖亚文明就算不得进入20时代。 在这方面,报告接近尾声时,方然并无讳言,而是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共生主义,是文明前进的方向; 今天,我们也可以有把握的讲,人类文明距离这一天的到来,已越来越近。 到那一天,所有人都摆脱死亡的威胁,平等生活在文明20时代,身为管理员,我便也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回忆久远的过去,一个人,踏上成为阿达民的路,动机不外乎‘畏惧死亡、追寻永生’,但是在科技极大发达、文明涅槃重生的不久将来,我已无须独走,也可以融入文明之中,与所有人共同达成这莫大的成就。 到那时,管理员的职责,一切却可交由‘强人工智能’打理, 我,将不再是‘阿达民’,而是作为盖亚净土的普通一员,在新时代生活下去。 再怎样灿烂辉煌的文明,如果说,这样一个由无数同类组成的群体,掌控在一人手中,这样的文明,便无论如何谈不上‘共生’,而只是在特殊历史时期,为保存火种,而进行的权宜之计。 当文明的一切走上正轨,其中的所有成员,都有足够的知识、思维与头脑, 人类,便可如同一人,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种打算,对我本人而言,并没有任何勉强、或者欺诈的动机,当那一天到来时,我自会有所行动,用现实打消各位的疑虑。 行动,比什么样的承诺都更有力,各位以为如何? 人与人之间,究竟是否可以坦诚相见,是否能摈弃一切猜忌、欺瞒、畏惧与愤恨,彼此间完全放下戒备心,即便尚不清楚对方此时此刻内心所想,也可以放心大胆、毫无顾忌的彼此协作,亲密无间; 我们一定能做到这点, 否则,便无法拨云见日,走进真正的人间天堂。 时代变了,各位 多年来,本人一直在用各种方式,让所有人明白,你们此刻正处于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未来将有无限可能,而人类文明,究竟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迎接怎样的明天, 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抉择。 人类文明实现共生主义的那一天,终将到来, 你们将见证这一切。” …… 阿达民的报告,时间很长,通过无形的电磁波传遍盖亚净土。 区别于旧时代的会议,方然的话,虽然自认为十分重要,也没有把全体民众、包括科学家们集中起来,勒令其必须在同一时间聆听。 不论什么时候,有空时,就收听一遍,至于民众会衍生出怎样的感想,作为阿达民也无须太在乎,随着时间推移,文明不断演进,迄今仍生活在盖亚表面的所有人,迟早都会明白所有这一切。 至于说,那些时至今日,仍盲目信奉神祇的家伙, 方然更无心关注,也不在乎他们有没有听进去,反正时间一到,死神镰刀扫过时, 就让他们自生自灭罢了。 傍晚时分,“天梦”地下城里的人们,三三两两待在公共休息室里,一边啜饮“茶水”,一边观看墙壁上的投影屏。 没有人监督,催促,来到这间屋子里看会议录像,完全是在场者的自发行为,当然,也有很多人专注与自己的生活,对会议不感兴趣,一切都全凭自便,在盖亚净土,这种程度的自由已经很寻常。 屏幕上,“阿达民”坐在桌旁,向十几名与会者侃侃而谈,阐述自己的理念。 这样的会议现场,在旧时代,似乎只是一场小规模的碰头会,参加者却都是邻近研发机构里的相关人员,大多数与会者,都不必亲临, 这是一种摈弃仪式感、保证高效率的例行举措。 “你听到了吗; 管理员说,到新时代降临的那一天,他会辞去这职务。” “恩……放弃权力? 你信吗。” 坐在靠椅上,一对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男女,在小声议论阿达民的讲话内容。 声音虽然不大,这一切,在遍布地下城的监控体系中,仍然会被清晰的捕捉到,交谈中的男女却并无顾忌。 在“天梦”地下城,或许,也包括盖亚净土的其他定居点,谈论与阿达民有关的事,评论、乃至抨击当下时局,这种事一开始并无人敢做,尤其是在遍布各处、毫无死角的监控体系笼罩之下。 旧时代的生活经验,放在“净土”,似乎也是一样的适用。 时间一长,民众才逐渐发现,监控体系似乎只对人们的“违规行为”有反应,譬如口角、争执乃至殴斗,或者在发生意外时…… 。 正文 第七四七章 记忆 这种前景,显然,在座代表们都设想过,发言者轻咳一声: “时势的确如此,全民永生,与新成员的加入,是一对迟早会爆发的矛盾。 长生的技术,如今似乎还没有完全成熟,但从长计议,如果未来真的如您所描绘,那么,人类必然直面这矛盾,那时又待如何?” “首先,必须声明,文明如何保持活力,我本人也还没有一万全之策。 但解决的思路,完全可以奉告: 事实上,盖亚净土正在进行的研究,所谓‘永不下车’,并不一定是各位所理解的那样。” “……?” “各位,不必担心;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定义当然不会有不一致。 毕竟自己是否‘一直活着’,这并不是可以模棱两可、或者由他人说了算的问题,具体细节,可以关注相关研发机构的报告,这里我只指出,传统意义上的‘活着’,对在座每一位、乃至于我本人而言,完全是一种基于历史的经验, 在不久的将来,这种经验,或许就将变得不合时宜。” 驱使“替身”坐在桌旁,看到代表们一脸疑惑,方然整理思路、岔开话题: “其实,所谓‘文明将变成死水’的担忧,那总归还很遥远,早在这一困局到来之前,事关永生,我们就会先遭遇到另外的麻烦。” 接下来,花费一些时间,阿达民吩咐aa给在座者提供资料, 概略说明盖亚净土的“意识迁移”等研究。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在西历1512年的盖亚净土,看起来已不是一项无法触碰的奇迹,近年来关于“意识迁移”、“脑外连”乃至“意识模拟器”的研究,进展都还顺利。 如斯蒂芬霍肯教授这样,危在旦夕,传统维生手段不一定可靠,原则上已可以进行“意识迁移”,采用脑神经系统与“意识模拟器”相连的手段,逐渐将教授的自我意识迁移到一套计算机系统中。 之所以还没有这样做,无非是顾虑风险,想在技术进一步成熟后再进行。 事关永生,这方面的研发工作,大方向相比几年前而调整,崭露头角的量子计算机被纳入项目规划框架内,目前还在验证其可用性。 如果这一技术可行,量子计算技术支持的“意识模拟器”,规模、功耗乃至性能,都会胜过传统的计算机系统,然而不论采用经典计算机、还是量子计算机,有一个关键性问题都无法回避, 便是人类的记忆。 “意识模拟器”的初期验证机,方然记得,主要以承载“自我意识”为目标。 为承载这种流淌的生物电,模拟器的架构、模块设计与实现细节,是一种情形,在其基础上添加“记忆保持”功能,则又会是另一种情形。 丢失记忆,按当今时代的理论,并不会毁坏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却必定会影响其自我认知与身份认同,这是旧时代诸多案例中,从脑震荡到失忆症患者所表现出来的,符合科学设想的结论。 某种程度上讲,自我意识,是记忆充实起来的东西。 彻底抽离一个人的记忆,仅存意识活动,这个人,还是不是最初的哪个人, 这一点直到今天,在盖亚净土的研究机构中,仍存在争议,主流观点并不认为摧毁记忆会一并摧毁自我意识本身,但普遍都认为,这会妨碍到当事者的“自我感知”。 说白了,倘若没有记忆,一个人连意识到“我是谁、我在哪”, 都将会极其困难,甚至根本办不到。 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理解,记忆,都是一个人之自我思维的组成部分,虽然直到今天,盖亚净土的科学家们,仍未对脑神经系统中的记忆、思维、意识等相关概念有准确的把握,但却清楚的知道, 这些东西,就在那里。 一方面认识到记忆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意识迁移”过程,有几乎必然会损失记忆。 记忆,简单说来,是脑神经系统中,神经元之间的突触联结,这种有形的存在,并无法通过生物电的流动、扩散与驻留,迁移到“意识模拟器”。 取而代之的办法,现在,办法似乎有很多, 但没有一种可以确保将脑神经系统中的全部记忆,完整无损的“复制”进模拟器。 原因很简单,迄今为止,人类仍未掌握“读取”记忆的手段,已有的手段,从脑电波分析、到全脑电流扫描,都只是辅助的手段,神经元间的突触,乃至其内部的生化改变,究竟代表什么样的记忆内容, 除当事者外,他人一概无从得知。 不清楚事务的内在机理,却可以迁移思维,这似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其实却不然,迁移意识并不等同于“制造意识”,而更像是在大致考察植物的生存状况后,将其移入新的花盆。 浏览到这里,阿达民就对在座者指出,与久远的“文明僵化、一潭死水”危机相比,人类追寻永生的过程中,记忆造成的麻烦可能来的更早,而且,其实质与“禁绝繁衍”如出一辙,解决的办法也异曲同工。 “各位,虽然你、我,现在都还是寿命短暂的一介过客,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想象力。 不妨设想,当一个人活得越来越久,年龄大大超出旧时代的平均水平,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更长久,那么这个人的记忆,是否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经历的积累,而变得越来越庞大? 这种事,在生命演化的任何一个时期,都不会发生, 只因原始生命并无‘记忆’可言,高等动物如人类,一生如白驹过隙。 而我们的躯体,头脑,显然并未被演化塑造为可以连续工作几百年、几千年那样久,这,并非运行寿命的限制,而是功能上的不可实现: 无法想象,一百四十亿神经元的人脑,能够存储几百年、几千年积累的所有过去。 这种情形绝无可能发生,事实上,即便人的短暂一生,记忆也不断在刷新,旧的记忆被有选择遗忘,新的记忆则在脑中积淀,撇开年龄所致的效能下降,可以认为,这一过程贯穿生命的始终,是再寻常不过的现象。 正文 第七四八章 规划 既然如此,恐怕我们便不能简单的认为,要延续一个人的意识,就必须连同他、或者她的全部过往记忆,尽数留存下来。 这本来也做不到,即便在顺其自然的状态下,也没有过,难道不是吗? 记忆始终在不断刷新,人的自我意识,却连续存在,这一不言自明的事实足以证明,‘记忆迁移’并不是‘意识迁移’的前置条件。 那么,也可以很合理的推测,即便一个人在新时代的人类文明中生活再久,其记忆也会不断刷新、并在这一过程中无限重构,而不会遭遇到‘数据溢出’的问题,哪怕为其准备的意识模拟器,没有无限的存储能力。” “似乎是这样,也就是说,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并不完全依赖过往的全部经历之记忆,毕竟记忆这种东西,不知不觉中,时刻都在重构并遗忘。 但,这与我们所说的方面,关系何在?” “当然有关系。” 一开始在讨论人类社会的活力,新生代的缺失,是否会让文明死气沉沉,阿达民点点头: “既然可以认为,一个人的记忆只要相对完整,就可以支持起自我意识,或者说,使其认定自己仍然是原来的自己。 那么,对于人类在文明20时代的存在方式, 就无须再与过去一样。” 新时代的人类,如何在社会中存在,除寿命无限长,其他都和今天、乃至旧时代一模一样吗,方然并不这样认为。 每天的生活,简单重复,至多感知一些大环境的变迁,这样的人生,即便血肉之躯永远年轻,迟早也将变为单调而乏味的重复,尤其今天,人类仍然被困在小小的盖亚之上,倘若一切只是重复, 无限长的生命,也将失去意义。 那么人类在未来文明中的存在方式,又将是怎样的呢; 这一点,阿达民自己也只有概略的设想,一切还要等待科学技术的进步,是否足以支持这宏伟的计划。 总之,对盖亚净土的民众而言,现在并无须担心“文明沉寂、死气沉沉”的问题。 不论未来人类将以怎样的形态存在,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与过往的全部记忆,两者间并没有十分紧密的依存关系,即便自我意识永远延续,其自身特质、内在禀赋,也完全可以通过记忆的刷新、重构,乃至选择性的“消除”来加以改变。 直白的讲,适当重构一个人的记忆,包括经历、知识与习得技能, 便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告别之前的一段人生、拥有无限可能的崭新未来。 在不久后的将来,一个人,过去的经历,大抵还可以在“重生”过程中保留,或者部分消除,这并不会影响自我意识的连贯性,却可以达到自我的“初始化”, 进而,尝试其此前未有、或者也曾经历过,现在却重归新奇未知的一切。 不再为血肉之躯所禁锢,也不再为过往记忆所束缚, 这,才是每一个人的彻底解放。 …… 西历1512年7月,在基本完成盖亚净土的社会体制规划后,阿达民又参与到“盖亚净土基础科学发展规划”的研讨中。 自然科学,乃至于基础科学,是一切科学技术的基石。 不论到什么时代,只要人类想摆脱愚昧、求得发展,都必须高举这柄利剑。 今天的盖亚净土,从现有基础,到客观条件,可以说是一个科技发展的黄金时代,全人类终止内耗,在阿达民率领下,向同一个伟大目标前进,科技发展所获得的资源,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庞大。 在旧时代,理联与联邦冷战的几十年间,科技也曾极受重视。 但不论理联、还是联邦,总归不可能将大部分资源投入到这一领域,而必须将天量资源投入军备竞赛之中。 规模庞大的军队,从滚滚铁流、到浩荡舰群,看起来着实威武雄壮; 实质上,却只是一具用来自相残杀的暴力机器,带给人类世界的,只有无穷无尽人力物力、资源能源的消耗,而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身处冷战前沿,理联、或者联邦,当然并不会这样想,如果没有庞大的军事力量为后盾,只怕没几天就会被对手一举荡平,然而站在全人类的高度,则不难看出,这也只不过是一种此消彼长的零和博弈。 除此之外,超级大国手中的资源,还必须大部分投入到社会运转之中, 以支持民众生活的方式,消耗一空。 事关人类的生活,这种消耗,的确很难说合理、还是不合理,但相比于三亿民众实打实做出的成绩,旧时代的联邦,在这方面的效率很低,则是不争的事实。 所有这一切掣肘,在盖亚净土,如今已不复存在。 1512年度的科学技术研发预算,粗略预计,将占到g总预算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相当于二百四十亿吨标准煤。 即便考虑到科学技术的投入,运用效率,比国内生产总值的水分低得多,两者往往会相差几倍,百分之八十的比例,仍相当于旧时代联邦马克现值的97,000,000,000,与旧时代全世界gdp相差无几。 想象一下旧时代的世界,全体民众,不吃不喝,将每一个芬尼都投入到科技研发上; 这便是今天盖亚净土的科技投入之力度。 无可比拟,远超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从这种角度去看待, 这显然是科学的黄金时代。 不过,即便有如此充裕的投入,身为盖亚净土的管理员,方然却责任重大。 到目前为止,仍牢牢掌控着人类文明,他必须聆听各领域专家、学者的建议,决定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科技研发之战略方向。 经过几年的休整,今天的世界,用“百废待兴”来形容似乎不妥, 但是在事关人类延续、文明发展的诸多领域,毫不客气的讲,旧时代遗留的科学技术之遗产,实在有些菲薄,并无法支持文明20时代的宏伟规划,更谈不上脱离盖亚表面、踏上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 所以科学技术的研究,必须加速, 一切却又从哪开始呢。 正文 第七四九章 基础 数学,还有物理,一切自然科学的基础,是阿达民选定的战略方向。 旧时代的断言,“数学与哲学是科学的基础”,方然现在并不认可这一点,在他眼中,相比于直面客观世界的数学、物理,哲学这种人类思维的产物,虽然也有其重要性,却完全无法与前两者相比。 在文明蒙昧时期,人类,还未有清晰认知、周密思维的时代,哲学的作用自然很关键。 但今天,全人类的思想,皆统一在原本只被学究们视为哲学、社会科学某一分支的海因里希主义之下,哲学与社会学相关领域,便可以一劳永逸的画上句号。 不论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们,如何玩-弄辞藻,自己都不会上当。 撇开曾被学究们奉为圭臬的“哲学”,放眼当今世界,人类必须在数学与物理学领域加大投入,才能取得一些基础科学的进步。 不过,即便同为基础科学,这两大领域还是有一些区别。 1512年夏天,地点,北大陆的夏洛特,阿达民主持召开“盖亚净土数学中长期研究规划”,与来自全世界的数学家、研究者们,探讨数学领域的发展战略。 一旦涉及自然科学,很显然,不论在哪一个分支,哪一个具体的研究领域,阿达民的水平都与在场专家们相差甚远,尤其在数学领域,方然必须得承认,他完全看不懂讨论会上交流的那些文稿。 就算作者详尽解释、有问必答,翻来覆去的看半天,他还是一头雾水。 现代数学,正如自己多年前的认知,已发展到远远超越生产实践、甚至超越客观世界的高度,其艰深晦涩,外行,简直根本一无所知。 恰如被核弹爆轰,死者,并不会有痛觉,便瞬间被超高温化为等离子体,灰飞烟灭。 所以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说“核弹一点都不疼,还不如刀伤痛苦”,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只因核弹的恐怖,已超出其感知与理解力的极限。 但,即便这样的数学,也不会让阿达民心生敬畏。 在研讨会现场,面对一大群专家、学者发言时,他仍然阐述自己对数学的理解, 即便在业内人士看来,这种理解,简直堪称冒犯。 “各位,在发表拙见前,我必须说明这一点,在现代数学的绝大多数领域,如果不是全部领域的话,本人的认知都基本等于零,不论哪一个分支,都绝对无法与在座的研究者相比,我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不过,今天占用各位一点时间,我本来也没打算‘外行指挥内行’,对自己并不擅长、甚至并不理解的领域,大放厥词。 我只想说明一点,数学,乃至其他自然科学,研究的根本动机究竟是什么? 探寻未知,发现真理,诸如此类的动机,看起来简直自带一种崇高的光环,但很遗憾,我本人对这类研究,并不支持。 在不久的将来,人类文明,进入崭新的20时代,消弭了任何迫在眉睫的威胁,你们可以在充分保障的基础上,自由自在的开展研究,不论多么天马行空、不明觉厉,都可以获得一切必要且合理的经费支持, 但现在么,这一切还没到时候。 今天的盖亚净土,需要的,是指导科研、生产实践的数学, 而不是一栋高耸入云,却既无门窗、也没有楼梯,什么人都住不进去的空中楼阁。” 阿达民的论调,让会议现场和远程连线的专家、学者们,一阵“窃窃私语”,虽然通讯都会被监控,但在盖亚净土生活已久,他们都知道这没什么,阿达民对科学工作者还是很客气,更不会搞什么文字狱。 反响,是夹杂疑惑的质疑,尤其东北太平洋区的数学家们, 他们一早便领教过阿达民的这种态度,基于专业的自信,也十分不以为然。 说白了,在座者几乎都认为,哪怕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阿达民,也该有自知之明,不应该以外行的身份对业内人士指手画脚, 这可是最接近真理的数学。 众人的反响,在阿达民意料之中,他清清嗓子,继续沿自己的思路讲下去。 “‘空中楼阁’的说法,在座诸位必定会有异议, 但这并不重要。 我重申一下,今天,在研讨会上发言,身为阿达民的本人并无心狂妄,去妄议各位的基础理论研究。 我想强调的,只是一点: 数学,作为一门基础学科,反映的无疑是客观现实,但这门学科本身,却不应该与其所承载的客观现实等量齐观,被在座诸位、乃至普通民众,视为一种绝对客观、绝对真实的真理,甚至凌驾于基础科学之上。 数学反映的客观现实,才坚若磐石,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而转移; 这样讲,在量子力学揭示的或然规律之下,或许还会有一些悬而未决之处,但在传统语境中,并无歧义。 数学,是人从自身角度出发,对客观规律的一种总结与陈述,因而必然带有人类思维与立场的烙印,绝对的数学,是没有的,这种‘没有’并非要否定客观规律,而是否定人类施加其上的表观体系。 说白了,在这茫茫宇宙中,并不是只有‘人类的数学’这一种,” “抱歉,阿达民先生; 我谨代表在座各位,提出质疑,您这一番话简直令人无法理解,什么叫做‘人类的数学’? 莫非盖亚表面的其他动物,譬如猴子,在点数野果时会得到一个别样的数目,还是说在遥远的外星球,那里的拓扑定义,与盖亚不同,一个面包圈可以平滑过渡到球体,以您的头脑、认知,您认为这真的会发生吗?” “我认为,您说的这一切并不会发生。 客观规律,根据迄今为止的观察、分析,至少在数学领域,应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所谓‘人类的数学’,先生、女士们,显然是指你们一个个毕生研究、创造的现代数学体系,从同调、同理集合到测度论的凡此种种, 这些东西,在现实世界真的存在吗?” 正文 第七五〇章 分解 先用不着动怒,我的意思是,这些知识理论体系反映的客观现实,当然是存在的,但是这些知识、理论本身,则是人类的发明创造。 这一点,用不着举艰深的实例,恐怕我也不会。 但说到物理学的应用,描述粒子的波动性,既可以使用薛定谔方程的形式,也可以使用其矩阵形式,两种形式都可以解决问题,那么我不禁要问,究竟哪一种才更“真实”、更“现实”,是方程,还是矩阵? 不论方程,还是矩阵,是客观世界中真实存在的吗,并不,真正存在的只有粒子, 以及被‘人类的数学’所描绘的粒子特性。 说到这里,各位应该已能明白,正如若干年前本人在nep区的会议上,对在场者指出的那样: 数学,其所反映除的客观规律,才是真实的,切莫认为这一人造的工具也因此而‘鸡犬升天’,变为横贯宇宙的真理,我所要警示、批驳的,正是这种思潮,你们在座的研究者中,有将数学神秘化、乃至神圣化的倾向; 如果说,这还算不上危险,至少也是很不合时宜的。 为什么今天要将这些? 我想,你们已特别注意到,当今时代的it技术、特别是计算机技术,已经取得了极大的成就,甚至连‘强人工智能’这种东西, 都已被制造出来,并在决定全人类命运的斗争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在这种态势下,可想而知,任何自然科学领域的研究工作,除原则上不可能的那一些命题外,都不会超出‘强人工智能’的能力,数学,乃至其他科学,也不再会是人类垄断的专利,而完全可能有迥异的体系形式。 虽然这种可能的形式,根据实验,一时半刻并无法被人类理解, 也无法否认,其存在于ai的核心逻辑之中。 今后,文明的数学研究,完全出于我个人的决断,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仍将以人为主导,各位无须担心失去研究、探索的机会。 但,你们也必须认识到,时代变了: 凭借空前强大的‘强人工智能’,不仅在算力、也在逻辑思维层面超越了人的存在,人类的数学研究,也必须与时俱进,甚至逐步向ai的思维体系靠拢,而不能抱残守缺,死守为运算、存储与并行能力极差的人脑,而准备的数学规则。 直白的讲,现代数学的绝大多数领域,从拓扑学、到李群等等,几乎全都是能力严重受限的人,为描述、分析与探索复杂现象,而编造出的复杂理论体系。 这些东西,虽然可能对应现实中的现象,但,更有可能的, 只是一类空泛的头脑游戏。 在研究、探索这些高深莫测的数学,进而沉浸其中时,你们,但凡还有一丝理智,对这些稀奇古怪的理论,是否现实,难道会没有丝毫的自觉? 唯一真实存在的,是现实,而非任何精妙绝伦的理论, 希望在座的所有人,都能牢记这一点,不论是否认同,至少在人类文明进入关键期、即将跨越奇点的这段时间里,暂时撇开那些华丽而虚幻的东西,向现实,向实践应用,底下自认高贵的头颅。” 说到这里,阿达民暂且喘口气,会场一时间变得十分寂静。 片刻后,才有迟疑的声音响起: “那么……阿达民先生,您,究竟想让我们做什么,全都去研究所、设计院吗。” 一句基本中性的疑问,表明在场大都数人的立场,众人则缄口不言。 在场的数学家、研究者们,即便内心深处对分明就是一个外行的阿达民,并谈不上敬畏,却不得不谨慎考虑自己的言行。 这种奇怪的氛围,即便身在“替身机器”里,方然也不难感觉到,他摆摆手。 “那要看各位自己的选择,今天的盖亚净土,一点也不缺乏科学研究领域的人才,因而,在谨慎利用资源的基础上,各位尽可以发挥自己的特长、遵从个人选择,去进行自己最愿意从事的工作。 只不过,在文明极大发展、跨越奇点前,天马行空的纯粹理论研究与探索,无法得到充裕的资源支持, 对,说白了,就是不能任意调动算力,其他一切倒还好。” 对数学研究者们的要求,经过发言,阿达民并不确定在场的每一个人,是否都能明白。 他只想告诫这些理论造诣或许极高、却沉浸在自我之中的家伙,哪怕是出于学术探讨、研究突破的角度,也务必正视科技、特别是it与ai带来的变革,进而将人类的数学研究,推进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数学,正如他在会上所言,形势上的一堆符号、公式、方程与矩阵,看似眼花缭乱,实则不过是人类因自身条件所限,而发明出来的“拐杖”。 但凡是人,天资、教育与努力,可以让能力相差极大,与生俱来的“硬件”却一成不变。 再怎样智慧的研究者,也只能同时处理至多几十个立即数,依靠单线程处理机与规模庞大、调取速度却极差的存储器,进行单路的顺序操作,即便运用抽象思维,也仍然无法脱离基本处理能力的桎梏。 正因如此,面对的问题越大、越繁杂,一个人就越需要时间,去将其用自身能够应付的符号体系,进行转码、分解, 然后才能用自己那可怜的单线程机,化整为零的尝试解决。 纵观整个科学史,作为自然科学基础之一的数学,这种特性尤为突出。 任何问题,要想被人类解决,首先要被人理解,科学研究与应用的一大部分工作,其实都是在后者上花费时间,譬如数学建模,将现实世界的问题转化为数学形式,直到“强人工智能”出现前,仍必须由人类来完成。 一旦完成建模,原则上,接下来的工作便可用数学“无脑”解决, 或直接丢给电子计算机去处理。 多少年来,人类解决现实问题,往往便是这样的一种思路,其中大部分时间、资源与人力,都花费在“分解、重构与描述问题”上。 正文 第七五一章 智能 人类创立的科学,以人类的自身特质为基础,即便其所研究的客观世界岿然不动,却不表示因此而生的“科学”也是唯一的。 在数学领域,这种情形体现的尤为明显,根源, 无疑在于人的孱弱硬件。 这一点,方然很早就意识到,也很清楚这一切背后的原因,是自然选择并无法推倒重来、从头开始,而只能在已有的物种上修修补补,人类,也因此无法自然演化出更强大的脑神经系统,不管这种系统,理论上究竟是否能存在。 但是计算机,由人类一手创造的体系,则可以不断尝试新理论、新技术,其理论能力上限仅取决于人类的科技水平。 如此一来,在所有方面胜过天生受限的人类,便是迟早的事。 同样的客观世界,在计算机“眼”中,与人类眼里,必定会观察、分析、提炼出不尽一致的客观法则,其描述的现实一模一样,法则的形式与组织方式,却会有巨大差异,进而,‘计算机数学’的理论构建,也会与‘人类的数学’迥异。 但计算机眼里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 由此衍生出的数学,想必对人而言会很陌生,那又会是什么样。 这种问题,参加规划会议的数学家们,几乎没人能说出一二,甚至根本未曾动过这样的脑筋。 即便也有不少数学研究者,敏锐的注意到,计算机、人工智能的发展,会给数学带来一场深刻的变革,更多业内人士的思维,却还是老一套,只把计算机当做速度超快、却没有自我思维的计算加速工具。 相比之下,盖亚净土的人工智能研究者们,对这问题倒有更深入、更清晰的认识。 1512年7月末,从“数学中长期发展规划”的工作中脱身,完全外行的阿达民只负责给出大方向,而没有搀和规划的具体内容。 外行,要有自知之明,不要总想着去领导内行。 在人工智能领域,这一原则也应该适用,所以,驱使“替身”出现在研讨会现场,方然还是多听、少说,只在对报告有疑问时,才发问一二。 在正式会议现场,面对全人类的人工智能领域专家、学者们,阿达民没有再发表演说,他知道,在场的这些人,每天都在人工智能、乃至强人工智能领域中摸爬滚打,对这时代的把握,会比其他任何领域的研究者们都更准确, 根本也用不着自己去多此一举,提醒他们“时代变了”。 至于说,计算机体系内的数学,那种并非人类灌输、而是自发滋生出来的理论体系,会是一副什么样,相关报告中早有阐述。 虽然迄今为止,对“盘古”这样的强人工智能,人类还没有办法准确说出,正在运行的强ai体系内,正在流淌着什么样的思维,但从原理出发,也不难猜测到几分,譬如说,在计算机的立场上,所谓“客观世界”, 显然与生化构成的人不一样。 对计算机而言,最本质的客观存在,显然不是人类眼里的客观世界,而是数据。 至于人认为的第一客观存在,周遭环境,在计算机的“眼”里,反而更像是人眼里的数学那样,是数据衍生出来的某种概念。 这种思路,乍一看来会很别扭。 但,倘若换位思考、站在计算机的立场上摹想其处境,也并不难理解。 计算机,并非如人类那样,是漫长演化过程中逐渐出现的物种,其上电运行的第一刻,也不会如人类那样凭感觉去认识客观世界。 计算机面对的世界,充斥其中的,是数据,这是其十分熟悉、认为周遭世界自然而然就应该处于的状态,进而,围绕这样的“自然而然”,处理数据的手段——数学,其在计算机世界的地位,便应相当于人类世界中的物理。 这样一来,两种不同的智慧存在,对客观世界、乃至数学的定义,显然便大相径庭。 过去多少年来,计算机,始终在充当人类的奴仆,无止尽的计算,在人类看来这无疑是一种苦差,但是在计算机眼中, 这,即便仍是苦差,大概也会相当于砌墙、垒砖那般, 无关智慧,而只是一种体力的辛劳。 计算,在计算机的意识里(倘若它有的话),并不是“计算”,而是一种实打实的活动。 认识一旦抵达这样的高度,对计算机的数学,就可以得出大致的轮廓,不论具体内容如何,那,必定是与人类所掌握的数学,大不一样的存在。 不一样,完全的新事物,这让阿达民在惊叹之余,也生出几分警惕。 当然,这种警惕,目前看来还是杞人忧天,运转多年的“盘古”直到今天也未有异状,理论上的分析也表明,其没有失控的风险。 在夺取盖亚控制权的战争中,强人工智能“盘古”,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尽管如此,在一切尘埃落定、走上正轨时,阿达民却下令暂缓“强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拨款虽然还有,却无法与生命科学与医疗、基础科学、深空探测等领域的数目相比,新一代强ai验证机项目也被冻结。 强人工智能,即便理论上认为很安全,对未来的人类世界、人类文明而言,其存在的定位究竟是什么,这一点方然还未考虑周详。 用强人工智能打理文明,负责从“全产机”到科技研发的一切,这当然是可以。 不过那样一来,人类,则无须参与、事实上也将无力参与一切社会运转的流程,游离于文明体系之上,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方面是科技研发的现实需求,一方面是强人工智能的发展,两者,似乎天然有极高的契合度,阿达民却很谨慎,他并不想让所有人生活在一个衣食无忧、却也没有目标的社会之中,混吃等死, 尤其是,这原本出来兜底的死亡,很可能永远不会来。 取而代之的策略,则是让文明中的每一个体,都投身到探寻未知、探索未来的伟大工程之中,凭自己的力量,推进盖亚净土的科技发展。 。 正文 第七五二章 解除 在强ai兴盛的时代,仍然将文明的发展,托付于人类, 这种事,仅凭人自身的传统条件,似乎只能成为一远逊于“强人工智能”的笑谈。 但是到文明20时代,人类,其中的每一个人,理应摆脱了脑神经系统与血肉之躯的束缚,他们的思维、记忆乃至能力, 也将不再受这一百四十亿神经元的束缚。 不论到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物质基础而存在,一个人的自我意识,都会延续,这是永不下车的根本特质。 但,基于不同的硬件基础,这自我意识的能力之极限, 显然也会大不一样。 从血肉之躯,建立在双螺旋等有机大分子基础上的“碳基硬件”,到微电子架构的“意识模拟器”,再到未来更先进的承载平台,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会如何嬗变,又会具有多么空前的强大力量,这正是人类所孜孜以求。 今天,站在1512年的时间节点上,遥望未来,“永不下车”的目标仍很遥远。 但凭借盖亚净土的科学家、研究者们的努力,人类的智慧,摆脱血肉之躯的先天限制,却有望在不远的将来,随“意识迁移”的目标而一并实现。 事关续命与长生,从医疗、生命科学到it的各领域,大方向在几年前就已定下,现在并无须调整,日理万机的阿达民没空再斟酌,反而是信息技术的若干分支,发展停滞的趋势越来越明显,让他有一点困扰。 这些分支,一眼望去就知道,全都与自己掌控盖亚的体系密切相关。 从信息加密、通讯协议到网络底层模块开发,凡此种种的一大片分支,早在1490年,就被时任东北太平洋大区管理员的自己划为了禁区。 这些领域的专家、学者,虽然没被尽数处决,也纷纷被调整到其他研发机构,从事it类的相关工作,其他管理员的做法也大致仿佛,结果是二十年来,人类文明在这些信息技术领域的技术水平,几乎完全原地踏步。 无人染指高危分支,才能巩固统治,身为阿达民,这是一种不言而喻的策略。 但是在今天,刻意限制某些it领域、分支的涉猎,则越来越严重的阻碍了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发展。 看得更长远一些,这种做法,更会让科技的发展陷入停滞。 一方面是自己的控制体系,不允许有威胁存在,另一方面,人类文明的发展,又不可能绕开至关重要的信息技术,这种两难处境,在掌控全世界的今天,愈发凸显,方然却没什么踌躇,他很清楚如何解决这一问题。 正如“管理员”的职务,在文明20时代,是一种完全的不合时宜; 牢牢把持信息技术领域的高危分支,其根本动机,也将会在文明20时代成为一种多余,到那时,这种禁制自然会解除。 当所有人的利益,完全与整体契合,即便没有任何外来的监督、强制之力,投身信息技术乃至其他领域的研究者,也没必要在其中掺杂个人的妄念,而会自发、主动的站在全人类立场思考问题。 到那时,自己便没必要继续管控一切,承担这种艰巨的职责。 信息技术领域的规划,大抵如此,至于现有的it理论与技术大框架,还能坚持到几时,方然倒没什么担心。 哪怕效率低下,整个盖亚净土的网络、通信体系与软件都一如既往,只要还能推进科技的发展,等“意识迁移”及相关项目完工,人类便可以解除所有束缚,完全自由的推进一切科学技术领域大发展。 这样一来,全人类抵达“自由王国”的时刻,显然会被拖后, 但以盖亚净土民众的平均年龄、与医疗维生体系的水准,应该也还可以承受。 稍微关注与续命、长生相关的领域,在那之后,阿达民在1512年8月初,会同盖亚净土大区的基础科学、尤其是物理学研究者们,继续商讨“盖亚净土大区基础科学中长期规划”的实践部分。 这样的基调,显然,如数学那样的领域,被阿达民定位在“非实践”, 结合当下的现实情形,这也没什么不妥。 物理,利用数学工具,观察、分析、改造客观世界的一柄利刃,从根本上推动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与进步,在任何时代,都无须强调其极端的重要性。 在“净土四年”,人类内战已尘埃落定,客观上,有极大的力量去支持基础科学研究,但这些资源、能源乃至人力,如何分配到绵延的科学战线上,就是一个需要全局考量、统筹安排的大问题。 涉及到科学领域,阿达民很有自知之明,一切几乎都听凭专家们建言。 当今时代的物理学研究,在各分支,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未来探索的关键又会在哪里,这些都不是管理员所能回答。 而济济一堂的专家、学者们,包括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理查德费曼,乃至刚刚进行过意识迁移、目前状态还算稳定的斯蒂芬霍肯等老相识,以及盖亚净土大区各研发机构的相关人士,则就此议论纷纷,甚而爆发激烈的辩论。 这种辩论,在旧时代的学术界,也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场面, 动机却与彼时大不一样。 争辩,不论科学家们是否承认,彼此间的争执,除出于探索科学的动机,也必然夹杂有个人利益的一番考量。 在一切以金钱衡量、一切都明码标价的资产主义大环境下,科学技术领域,必然也无法独善其身,而充斥利益的冲突与权衡,作为科学家,追逐名、利,从而支持或反对某项研究,也完全不足为奇。 旧时代的联邦,物理学界曾一度讨论,要不要建造环绕盖亚的“行星加速器”。 面对500,000,000,000联邦马克的天文数字预算,科学家人士的立场,尖锐对立,一批可望从中获得成果、论文乃至工作的研究者,大力支持; 而为政客服务的另一批研究者,则因为预算对选-票的巨大杀伤力, 而以各种理由对其大加批驳。 正文 第七五三章 争议 不论支持,还是批驳,倘若只是出于私利,对一项预算高达五千亿联邦马克的庞大工程,这都不是对联邦民众、乃至全人类负责的态度。 至于方然怎么看,身为外行,当时他只清楚的意识到, 这种辩论并没有什么价值。 事态的发展,一步步印证了他的预测,人类文明在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的道路上一气狂飙,社会迅速嬗变,基础科学因其产出低下,而被顶层抛弃,直到第三次盖亚大战爆发,旧时代宣告结束。 社会解体,传统国家等概念一并消亡,继任的大区管理员们,忙于火并,更不会有闲情逸致去支持什么理论物理研究。 如果没有这一切,当年的讨论,还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五千亿联邦马克的预算,让“新一代加速器”成为一桩极具争议的烧钱工程,但这样的工程,是否拍板,最关键的因素却不是科学研究,而是相关人士是否能从中得到从利润、到选票的莫大利益。 纵观旧时代的学术界,类似的情形,司空见惯。 不要以为白大褂们一概不食人间烟火,投身科学的研究者,的确很多,但只为揩油的家伙也着实不少。 由于其智商与地位,这种行为,也更容易披上一层华丽的外衣。 在“促进科学发展”、“取得先发优势”等说辞之下,鼓动项目上马,最终是否能对科学发展、对全人类有利, 反正百年之后,自己早已驾鹤多时了。 从这一角度考量,学术界的专家、学者们,为自身利益而支持或反对某一工程,后果着实难以被追究。 譬如“新一代加速器”,等到这一浩大工程建成、并经过多年运行,即便没有任何新发现,身为主持者、参与者的老资历们,也早就归西,须知这一群体是最清楚唯物论的,明白身死之后一无所有,当然也就毫不在乎。 但是在今天,盖亚净土的学术界,这种动机则并不存在。 一方面,盖亚净土的科学家们,都不是泛泛之辈,很容易洞悉当今时代的格局,进而意识到自己的根本利益与文明整体的利益,是怎样的高度契合。 退一步讲,哪怕还有部分人,暂时不理解、或者不在乎这种契合,想要追逐名利,也必须考虑到“所有人都将长生”的现实,倘若一意孤行选择了错误的方向,哪怕百年后,照样也会被批判,而没办法假死亡彻底勾销。 归而总之,在今天的讨论现场,所有人都站在同一立场上去考虑问题。 完全从学术、而非其他任何角度去分析,继而,提出相对均衡的发展规划,量子力学、高能物理、凝聚态物理等领域被确定为重点方向。 其他理论物理领域,相比过去,也获得了相对充裕的资源。 搞科研,尤其是理论物理,阿达民是完全的外行,但他的确握有一言九鼎的控制权。 这种控制,并不是对专家、学者的计划指手画脚,而是以管理员的身份提醒众人,盖亚净土的资源,是有限的,全人类面临的挑战,也是有时限的,在规划方案时,必须分清楚轻重缓急, 毕竟人类还没有进入“自由王国”。 理论研究方面,经过研讨,很快制订出一份中长期规划,具体而言,是未来五十~一百年的理论物理发展方向。 百年的时间跨度,看起来,好像是太长了一些。 回顾旧时代的物理学,十三世纪中叶,以此前的深厚积累而迎来一波大爆发,颠覆了当时很多科学家的预言。 科学的发展,自有其客观规律,并不会如一切计划的那样平顺,方然并非不清楚这道理,虽然他和在座相当一部分专家都认为,当今时代的基础物理,并没有大爆发的迹象,但也无法完全否定这种可能。 不过,自然科学发展的规律,是一回事, 人类文明的前进步伐,由阿达民掌控的节奏,那又是另一回事。 “…… 接下来,谈谈报告里提到的‘新一代加速器’。 关于这一概念,事实上,本人这里提到的,并不只是旧时代联邦的规划草案,而是泛指理论物理研究所需的一切浩大工程,在人类文明即将跨越奇点的当下,如何取舍、权衡,研究要不要上马的问题。 在这方面,我个人的看法,盖亚净土所面临的形势,暂时还不支持我们耗费巨资去干这些。 诸位,不妨想一想科学研究的根本动机,究竟是什么? 探寻未知,发掘客观规律,这样讲当然没有错; 但,着眼于当下、着眼于人类社会,我们人类去研究科学的动机,自然是为了自身的延续与发展。 眼前的延续,与长远的发展,对身在今天的我们而言,哪一个的优先级更高,相信诸位自有酌量,迄今为止,人类掌握的自然资源、人力资源、乃至其他方方面面,仍很有限,并不适宜过早投入到基础研发之中。 所以在这里,本人对诸位的建议,也和之前的数学发展研讨会上一样: 希望各位专家、学者,更多投身于实践领域的应用研究,而把基础研究,更多作为一种‘爱好’去进行。 哪些基础研究领域,短期内的效益、费效比更高,我们就更多支持这一领域的研究。 当然,作为盖亚净土的管理员,本人也承诺,在基本解决全人类长生的手段、基本解决人类文明延续的保障之后, 各位便可以获得更充裕的经费,哪怕‘行星加速器’, 也一点不在话下。” “阿达民先生,您说的,我们都能理解。” 一段发言结束后,稍待片刻,坐在长桌旁的理查德费曼举手示意, “不过,浏览nga、‘新一代加速器’的报告,再对照盖亚净土的生产力水平,我、和我的几位同仁都认为,‘旧时代的五千亿联邦马克’这种规模,对今天的人类而言,并不是一项多么沉重的负担。 理论物理的研究,必须、也只能基于实践,一系列类似项目其实还是很重要。 说白了,哪怕需要面对很多挑战,我们人类,在1512年的今天,就拿不出这几千亿联邦马克、仅相当于百分之一年产出的资源吗。” 正文 第七五四章 预计 “百分之一……您的意思是,三亿吨标准煤就可以?” “预算报告是这样,当然,涉及焦耳马克的生产力等效换算,我们没有准确数据。” “表面上看来,的确是约百分之一,” 一边发出疑问,aa很快在视野中投出数据,方然看得分明, “费曼教授,这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投资问题,每年百分之一的支出,对盖亚净土而言并不是很轻松的负担,但加速器的建造,以今天的生产力水平,也要四至五年,平摊到每一年的费用也不算高。 但是,像‘新一代加速器’这类装置,您、和您的同僚们打算用多长时间?” 阿达民的问话,让理查德费曼面露疑惑。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正左右观望,一边滑动手里的平板电脑,阿达民的声音传来: “‘新一代加速器’,或者,更大的‘行星加速器’,这种东西必定会是陆地永久建筑物,或许还得横跨海洋,建筑主体的设计寿命按一百到三百年计,应该没问题,里面的设备与模块也可以更新。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们准备进行的物理实验,会耗时多久? 是用一段时间、得到结论后便可废弃,还是会有各类试验任务,长期的使用下去。” “关于这方面…… 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一般而言,目前积累的待验证项目,不会太费时。” “n,费曼教授,你们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一座大型加速器,但凡要拍板兴建就得投资,运行消耗虽然也很高,” 说话间,方然看了一眼投影屏上的清单, “但比起建设投资来说还是少的,从这一角度,使用几年,还是几十年,区别也没有多大。 本人真正想说明的是,根据规划,人类文明将在达成‘全民意识迁移’的成就后,立即发动针对盖亚生物圈的彻底清剿,这一计划被命名为‘第五次盖亚大战’,细节可以很方便的在数据中心查到。 按既定规划,到那时,盖亚表面将经历一次完全而彻底的清洗,所有微生物、绝大多数动植物都将被完全灭绝,仅在实验室中留存样本。 这样做的动机,时间有限,这里不做详细的阐述。 要达成清剿生物圈的目标,显然,需要对盖亚表面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清理,不仅包括清楚自然地貌上的一切生物,也要处理所有的人工建筑。 这样一来,可以预计的是,今天盖亚表面的全部人工建筑、人工地貌,除正在以新规范施工建造的少数验证项目外,都可能会经历一次完全翻新,甚至推倒重来,否则无法保证将一切微生物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在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前,盖亚表面的人工建筑, 当然是越少越好。” 阿达民的解释,让理查德费曼等人愣了一下,他们大多还不知道“清剿生物圈”这件事。 盖亚净土的科技研发机构,各司其职,一群物理学家甚少涉猎地理、生命科学、环境工程这些领域,虽然公共平台上早有这方面的讯息,沉浸在实验室氛围里的研究者们,也不见得有空去关注这些。 虽然如此,一下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与会者在惊讶之余,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灭绝盖亚表面的生命,动机,其实并不难猜,人类自诞生以来,没有一天不沉浸在微生物的威胁之中,但凡有能力,人人都想将其尽数消灭。 虽然这种工程,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规模会多么庞大,放在人类忙于内斗、资产疯狂增殖的旧时代,根本不切实际,表面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人类文明,却连苍蝇、蚊子、老鼠和蟑螂都无法灭绝,更遑论对微生物开刀。 回顾历史,也就是在疫苗的作用下,一些看起来本事太差的病原体,譬如天花,才在全世界范围内斩草除根。 至于更多的微生物,从流感病毒,到大肠杆菌, 岂但没办法灭绝,就连稍微限制一下其存在地域,都根本做不到。 但,今天的人类文明,已经与旧时代有了极大的不同,如果阿达民有这计划,凭借“全产机”与强人工智能, 说不定,这一切还真的能办到。 既然计划清剿盖亚生物圈,直白的讲,恐怕得把盖亚表面翻一个底朝天,诸如“新一代加速器”这种占地成百上千平方公里的庞大工程, 就的确是一种不合时宜。 退一步讲,如果让“新一代加速器”的主体,从一开始就符合“零微生物”标准,项目预算就会暴增,阿达民告诉在场的科学家们,这种更改,不仅会让预算增加到四十至五十亿吨标准煤这的确很恐怖,更会大大延长工期。 根据aa的初步估计,恐怕要用十年,才能基本完成加速器主体结构的施工。 一方面更费钱,一方面是拖延时间,最后,规划能级比“尤洛浦大型强子对撞机”提升一到两个数量级,这种系统会给理论物理带来什么,期望值也并不太高。 收益与代价,两相权衡,阿达民对“新一代加速器”不感兴趣,也是顺理成章的反应。 向科学家说明“你的计划不能批准”,显然,是对其积极性的一大打击,作报告的阿达民却没有这种顾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在座的专家、学者们,乃至人类,因“意识迁移”而有望获得近乎无限的时间。 寻常人的一生,至多百年,身为研究者而无法开展项目,是莫大的遗憾。 但是在今天的盖亚净土,这种事,却不过是一种利弊权衡的折衷,将研究延后几十年,在场者都等得起, 只因无人需要担忧死亡的降临。 出于这种考虑,方然没多费口舌,去安抚物理学家们的情绪,而是重申之前的承诺,在“意识迁移”顺利完成,盖亚表面焕然一新后,便可以提供充足的资源去建设加速器, 而且,与其建设“新一代加速器”这种过渡品,还不如直接一步到位, 建设更巨大的“行星加速器”。 正文 第七五五章 占位 “百分之一……您的意思是,三亿吨标准煤就可以?” “预算报告是这样,当然,涉及焦耳——马克的生产力等效换算,我们没有准确数据。” “表面上看来,的确是约百分之一,” 一边发出疑问,asa很快在视野中投出数据,方然看得分明, “费曼教授,这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投资问题,每年百分之一的支出,对盖亚净土而言并不是很轻松的负担,但加速器的建造,以今天的生产力水平,也要四至五年,平摊到每一年的费用也不算高。 但是,像‘新一代加速器’这类装置,您、和您的同僚们打算用多长时间?” 阿达民的问话,让理查德费曼面露疑惑。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正左右观望,一边滑动手里的平板电脑,阿达民的声音传来 “‘新一代加速器’,或者,更大的‘行星加速器’,这种东西必定会是陆地永久建筑物,或许还得横跨海洋,建筑主体的设计寿命按一百到三百年计,应该没问题,里面的设备与模块也可以更新。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们准备进行的物理实验,会耗时多久? 是用一段时间、得到结论后便可废弃,还是会有各类试验任务,长期的使用下去。” “关于这方面…… 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一般而言,目前积累的待验证项目,不会太费时。” “no,费曼教授,你们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一座大型加速器,但凡要拍板兴建就得投资,运行消耗虽然也很高,” 说话间,方然看了一眼投影屏上的清单, “但比起建设投资来说还是少的,从这一角度,使用几年,还是几十年,区别也没有多大。 本人真正想说明的是,根据规划,人类文明将在达成‘全民意识迁移’的成就后,立即发动针对盖亚生物圈的彻底清剿,这一计划被命名为‘第五次盖亚大战’,细节可以很方便的在数据中心查到。 按既定规划,到那时,盖亚表面将经历一次完全而彻底的清洗,所有微生物、绝大多数动植物都将被完全灭绝,仅在实验室中留存样本。 这样做的动机,时间有限,这里不做详细的阐述。 要达成清剿生物圈的目标,显然,需要对盖亚表面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清理,不仅包括清楚自然地貌上的一切生物,也要处理所有的人工建筑。 这样一来,可以预计的是,今天盖亚表面的全部人工建筑、人工地貌,除正在以新规范施工建造的少数验证项目外,都可能会经历一次完全翻新,甚至推倒重来,否则无法保证将一切微生物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在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前,盖亚表面的人工建筑, 当然是越少越好。” 阿达民的解释,让理查德费曼等人愣了一下,他们大多还不知道“清剿生物圈”这件事。 盖亚净土的科技研发机构,各司其职,一群物理学家甚少涉猎地理、生命科学、环境工程这些领域,虽然公共平台上早有这方面的讯息,沉浸在实验室氛围里的研究者们,也不见得有空去关注这些。 虽然如此,一下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与会者在惊讶之余,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灭绝盖亚表面的生命,动机,其实并不难猜,人类自诞生以来,没有一天不沉浸在微生物的威胁之中,但凡有能力,人人都想将其尽数消灭。 虽然这种工程,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规模会多么庞大,放在人类忙于内斗、资产疯狂增殖的旧时代,根本不切实际,表面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人类文明,却连苍蝇、蚊子、老鼠和蟑螂都无法灭绝,更遑论对微生物开刀。 回顾历史,也就是在疫苗的作用下,一些看起来本事太差的病原体,譬如天花,才在全世界范围内斩草除根。 至于更多的微生物,从流感病毒,到大肠杆菌, 岂但没办法灭绝,就连稍微限制一下其存在地域,都根本做不到。 但,今天的人类文明,已经与旧时代有了极大的不同,如果阿达民有这计划,凭借“全产机”与强人工智能, 说不定,这一切还真的能办到。 既然计划清剿盖亚生物圈,直白的讲,恐怕得把盖亚表面翻一个底朝天,诸如“新一代加速器”这种占地成百上千平方公里的庞大工程, 就的确是一种不合时宜。 退一步讲,如果让“新一代加速器”的主体,从一开始就符合“零微生物”标准,项目预算就会暴增,阿达民告诉在场的科学家们,这种更改,不仅会让预算增加到四十至五十亿吨标准煤——这的确很恐怖,更会大大延长工期。 根据asa的初步估计,恐怕要用十年,才能基本完成加速器主体结构的施工。 一方面更费钱,一方面是拖延时间,最后,规划能级比“尤洛浦大型强子对撞机”提升一到两个数量级,这种系统会给理论物理带来什么,期望值也并不太高。 收益与代价,两相权衡,阿达民对“新一代加速器”不感兴趣,也是顺理成章的反应。 向科学家说明“你的计划不能批准”,显然,是对其积极性的一大打击,作报告的阿达民却没有这种顾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在座的专家、学者们,乃至人类,因“意识迁移”而有望获得近乎无限的时间。 (又拖更,抱歉了。 孩子由老人带,居然被允许去摸狗,手上还有不知什么时候的一个小伤口,无法判断是否被唾液污染,无法判断是否有感染狂犬病毒的可能。 打疫苗很麻烦,不打疫苗也很麻烦,已坐在这里纠结了几个小时。 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有人愚昧、无知,漠视自己后代的生命安全;一大群人无序养犬,将所有人置于一旦发病、百分之百死亡的风险中,却满不在乎、且怡然自得;对抗狂犬病毒的手段——疫苗,出现了这么多年,到现在,国内每年仍发病成百上千,死亡也是成百上千。 生活在这样的世界,累了,真的累了。) 寻常人的一生,至多百年,身为研究者而无法开展项目,是莫大的遗憾。 但是在今天的盖亚净土,这种事,却不过是一种利弊权衡的折衷,将研究延后几十年,在场者都等得起, 只因无人需要担忧死亡的降临。 出于这种考虑,方然没多费口舌,去安抚物理学家们的情绪,而是重申之前的承诺,在“意识迁移”顺利完成,盖亚表面焕然一新后,便可以提供充足的资源去建设加速器, 而且,与其建设“新一代加速器”这种过渡品,还不如直接一步到位, 建设更巨大的“行星加速器”。 正文 第七五六章 无奈 “百分之一……您的意思是,三亿吨标准煤就可以?” “预算报告是这样,当然,涉及焦耳——马克的生产力等效换算,我们没有准确数据。” “表面上看来,的确是约百分之一,” 一边发出疑问,asa很快在视野中投出数据,方然看得分明, “费曼教授,这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投资问题,每年百分之一的支出,对盖亚净土而言并不是很轻松的负担,但加速器的建造,以今天的生产力水平,也要四至五年,平摊到每一年的费用也不算高。 但是,像‘新一代加速器’这类装置,您、和您的同僚们打算用多长时间?” 阿达民的问话,让理查德费曼面露疑惑。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正左右观望,一边滑动手里的平板电脑,阿达民的声音传来 “‘新一代加速器’,或者,更大的‘行星加速器’,这种东西必定会是陆地永久建筑物,或许还得横跨海洋,建筑主体的设计寿命按一百到三百年计,应该没问题,里面的设备与模块也可以更新。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们准备进行的物理实验,会耗时多久? 是用一段时间、得到结论后便可废弃,还是会有各类试验任务,长期的使用下去。” “关于这方面…… 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一般而言,目前积累的待验证项目,不会太费时。” “no,费曼教授,你们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一座大型加速器,但凡要拍板兴建就得投资,运行消耗虽然也很高,” 说话间,方然看了一眼投影屏上的清单, “但比起建设投资来说还是少的,从这一角度,使用几年,还是几十年,区别也没有多大。 本人真正想说明的是,根据规划,人类文明将在达成‘全民意识迁移’的成就后,立即发动针对盖亚生物圈的彻底清剿,这一计划被命名为‘第五次盖亚大战’,细节可以很方便的在数据中心查到。 按既定规划,到那时,盖亚表面将经历一次完全而彻底的清洗,所有微生物、绝大多数动植物都将被完全灭绝,仅在实验室中留存样本。 这样做的动机,时间有限,这里不做详细的阐述。 要达成清剿生物圈的目标,显然,需要对盖亚表面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清理,不仅包括清楚自然地貌上的一切生物,也要处理所有的人工建筑。 这样一来,可以预计的是,今天盖亚表面的全部人工建筑、人工地貌,除正在以新规范施工建造的少数验证项目外,都可能会经历一次完全翻新,甚至推倒重来,否则无法保证将一切微生物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在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前,盖亚表面的人工建筑, 当然是越少越好。” 阿达民的解释,让理查德费曼等人愣了一下,他们大多还不知道“清剿生物圈”这件事。 盖亚净土的科技研发机构,各司其职,一群物理学家甚少涉猎地理、生命科学、环境工程这些领域,虽然公共平台上早有这方面的讯息,沉浸在实验室氛围里的研究者们,也不见得有空去关注这些。 虽然如此,一下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与会者在惊讶之余,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灭绝盖亚表面的生命,动机,其实并不难猜,人类自诞生以来,没有一天不沉浸在微生物的威胁之中,但凡有能力,人人都想将其尽数消灭。 虽然这种工程,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规模会多么庞大,放在人类忙于内斗、资产疯狂增殖的旧时代,根本不切实际,表面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人类文明,却连苍蝇、蚊子、老鼠和蟑螂都无法灭绝,更遑论对微生物开刀。 回顾历史,也就是在疫苗的作用下,一些看起来本事太差的病原体,譬如天花,才在全世界范围内斩草除根。 至于更多的微生物,从流感病毒,到大肠杆菌, 岂但没办法灭绝,就连稍微限制一下其存在地域,都根本做不到。 但,今天的人类文明,已经与旧时代有了极大的不同,如果阿达民有这计划,凭借“全产机”与强人工智能, 说不定,这一切还真的能办到。 既然计划清剿盖亚生物圈,直白的讲,恐怕得把盖亚表面翻一个底朝天,诸如“新一代加速器”这种占地成百上千平方公里的庞大工程, 就的确是一种不合时宜。 退一步讲,如果让“新一代加速器”的主体,从一开始就符合“零微生物”标准,项目预算就会暴增,阿达民告诉在场的科学家们,这种更改,不仅会让预算增加到四十至五十亿吨标准煤——这的确很恐怖,更会大大延长工期。 根据asa的初步估计,恐怕要用十年,才能基本完成加速器主体结构的施工。 一方面更费钱,一方面是拖延时间,最后,规划能级比“尤洛浦大型强子对撞机”提升一到两个数量级,这种系统会给理论物理带来什么,期望值也并不太高。 收益与代价,两相权衡,阿达民对“新一代加速器”不感兴趣,也是顺理成章的反应。 向科学家说明“你的计划不能批准”,显然,是对其积极性的一大打击,作报告的阿达民却没有这种顾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在座的专家、学者们,乃至人类,因“意识迁移”而有望获得近乎无限的时间。 寻常人的一生,至多百年,身为研究者而无法开展项目,是莫大的遗憾。 但是在今天的盖亚净土,这种事,却不过是一种利弊权衡的折衷,将研究延后几十年,在场者都等得起, 只因无人需要担忧死亡的降临。 出于这种考虑,方然没多费口舌,去安抚物理学家们的情绪,而是重申之前的承诺,在“意识迁移”顺利完成,盖亚表面焕然一新后,便可以提供充足的资源去建设加速器, 而且,与其建设“新一代加速器”这种过渡品,还不如直接一步到位…… 正文 第七五七章 沿革 “百分之一……您的意思是,三亿吨标准煤就可以?” “预算报告是这样,当然,涉及焦耳马克的生产力等效换算,我们没有准确数据。” “表面上看来,的确是约百分之一,” 一边发出疑问,aa很快在视野中投出数据,方然看得分明, “费曼教授,这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投资问题,每年百分之一的支出,对盖亚净土而言并不是很轻松的负担,但加速器的建造,以今天的生产力水平,也要四至五年,平摊到每一年的费用也不算高。 但是,像‘新一代加速器’这类装置,您、和您的同僚们打算用多长时间?” 阿达民的问话,让理查德费曼面露疑惑。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正左右观望,一边滑动手里的平板电脑,阿达民的声音传来: “‘新一代加速器’,或者,更大的‘行星加速器’,这种东西必定会是陆地永久建筑物,或许还得横跨海洋,建筑主体的设计寿命按一百到三百年计,应该没问题,里面的设备与模块也可以更新。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们准备进行的物理实验,会耗时多久? 是用一段时间、得到结论后便可废弃,还是会有各类试验任务,长期的使用下去。” “关于这方面…… 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一般而言,目前积累的待验证项目,不会太费时。” “n,费曼教授,你们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一座大型加速器,但凡要拍板兴建就得投资,运行消耗虽然也很高,” 说话间,方然看了一眼投影屏上的清单, “但比起建设投资来说还是少的,从这一角度,使用几年,还是几十年,区别也没有多大。 本人真正想说明的是,根据规划,人类文明将在达成‘全民意识迁移’的成就后,立即发动针对盖亚生物圈的彻底清剿,这一计划被命名为‘第五次盖亚大战’,细节可以很方便的在数据中心查到。 按既定规划,到那时,盖亚表面将经历一次完全而彻底的清洗,所有微生物、绝大多数动植物都将被完全灭绝,仅在实验室中留存样本。 这样做的动机,时间有限,这里不做详细的阐述。 要达成清剿生物圈的目标,显然,需要对盖亚表面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清理,不仅包括清楚自然地貌上的一切生物,也要处理所有的人工建筑。 这样一来,可以预计的是,今天盖亚表面的全部人工建筑、人工地貌,除正在以新规范施工建造的少数验证项目外,都可能会经历一次完全翻新,甚至推倒重来,否则无法保证将一切微生物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在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前,盖亚表面的人工建筑, 当然是越少越好。” 阿达民的解释,让理查德费曼等人愣了一下,他们大多还不知道“清剿生物圈”这件事。 盖亚净土的科技研发机构,各司其职,一群物理学家甚少涉猎地理、生命科学、环境工程这些领域,虽然公共平台上早有这方面的讯息,沉浸在实验室氛围里的研究者们,也不见得有空去关注这些。 虽然如此,一下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与会者在惊讶之余,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灭绝盖亚表面的生命,动机,其实并不难猜,人类自诞生以来,没有一天不沉浸在微生物的威胁之中,但凡有能力,人人都想将其尽数消灭。 虽然这种工程,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规模会多么庞大,放在人类忙于内斗、资产疯狂增殖的旧时代,根本不切实际,表面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人类文明,却连苍蝇、蚊子、老鼠和蟑螂都无法灭绝,更遑论对微生物开刀。 回顾历史,也就是在疫苗的作用下,一些看起来本事太差的病原体,譬如天花,才在全世界范围内斩草除根。 至于更多的微生物,从流感病毒,到大肠杆菌, 岂但没办法灭绝,就连稍微限制一下其存在地域,都根本做不到。 但,今天的人类文明,已经与旧时代有了极大的不同,如果阿达民有这计划,凭借“全产机”与强人工智能, 说不定,这一切还真的能办到。 既然计划清剿盖亚生物圈,直白的讲,恐怕得把盖亚表面翻一个底朝天,诸如“新一代加速器”这种占地成百上千平方公里的庞大工程, 就的确是一种不合时宜。 退一步讲,如果让“新一代加速器”的主体,从一开始就符合“零微生物”标准,项目预算就会暴增,阿达民告诉在场的科学家们,这种更改,不仅会让预算增加到四十至五十亿吨标准煤这的确很恐怖,更会大大延长工期。 根据aa的初步估计,恐怕要用十年,才能基本完成加速器主体结构的施工。 一方面更费钱,一方面是拖延时间,最后,规划能级比“尤洛浦大型强子对撞机”提升一到两个数量级,这种系统会给理论物理带来什么,期望值也并不太高。 收益与代价,两相权衡,阿达民对“新一代加速器”不感兴趣,也是顺理成章的反应。 向科学家说明“你的计划不能批准”,显然,是对其积极性的一大打击,作报告的阿达民却没有这种顾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在座的专家、学者们,乃至人类,因“意识迁移”而有望获得近乎无限的时间。 寻常人的一生,至多百年,身为研究者而无法开展项目,是莫大的遗憾。 但是在今天的盖亚净土,这种事,却不过是一种利弊权衡的折衷,将研究延后几十年,在场者都等得起, 只因无人需要担忧死亡的降临。 出于这种考虑,方然没多费口舌,去安抚物理学家们的情绪,而是重申之前的承诺,在“意识迁移”顺利完成,盖亚表面焕然一新后,便可以提供充足的资源去建设加速器, 而且,与其建设“新一代加速器”这种过渡品,还不如直接一步…… 正文 第七五八章 工程 “百分之一……您的意思是,三亿吨标准煤就可以?” “预算报告是这样,当然,涉及焦耳马克的生产力等效换算,我们没有准确数据。” “表面上看来,的确是约百分之一,” 一边发出疑问,aa很快在视野中投出数据,方然看得分明, “费曼教授,这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投资问题,每年百分之一的支出,对盖亚净土而言并不是很轻松的负担,但加速器的建造,以今天的生产力水平,也要四至五年,平摊到每一年的费用也不算高。 但是,像‘新一代加速器’这类装置,您、和您的同僚们打算用多长时间?” 阿达民的问话,让理查德费曼面露疑惑。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正左右观望,一边滑动手里的平板电脑,阿达民的声音传来: “‘新一代加速器’,或者,更大的‘行星加速器’,这种东西必定会是陆地永久建筑物,或许还得横跨海洋,建筑主体的设计寿命按一百到三百年计,应该没问题,里面的设备与模块也可以更新。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们准备进行的物理实验,会耗时多久? 是用一段时间、得到结论后便可废弃,还是会有各类试验任务,长期的使用下去。” “关于这方面…… 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一般而言,目前积累的待验证项目,不会太费时。” “n,费曼教授,你们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一座大型加速器,但凡要拍板兴建就得投资,运行消耗虽然也很高,” 说话间,方然看了一眼投影屏上的清单, “但比起建设投资来说还是少的,从这一角度,使用几年,还是几十年,区别也没有多大。 本人真正想说明的是,根据规划,人类文明将在达成‘全民意识迁移’的成就后,立即发动针对盖亚生物圈的彻底清剿,这一计划被命名为‘第五次盖亚大战’,细节可以很方便的在数据中心查到。 按既定规划,到那时,盖亚表面将经历一次完全而彻底的清洗,所有微生物、绝大多数动植物都将被完全灭绝,仅在实验室中留存样本。 这样做的动机,时间有限,这里不做详细的阐述。 要达成清剿生物圈的目标,显然,需要对盖亚表面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清理,不仅包括清楚自然地貌上的一切生物,也要处理所有的人工建筑。 这样一来,可以预计的是,今天盖亚表面的全部人工建筑、人工地貌,除正在以新规范施工建造的少数验证项目外,都可能会经历一次完全翻新,甚至推倒重来,否则无法保证将一切微生物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在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前,盖亚表面的人工建筑, 当然是越少越好。” 阿达民的解释,让理查德费曼等人愣了一下,他们大多还不知道“清剿生物圈”这件事。 盖亚净土的科技研发机构,各司其职,一群物理学家甚少涉猎地理、生命科学、环境工程这些领域,虽然公共平台上早有这方面的讯息,沉浸在实验室氛围里的研究者们,也不见得有空去关注这些。 虽然如此,一下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与会者在惊讶之余,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灭绝盖亚表面的生命,动机,其实并不难猜,人类自诞生以来,没有一天不沉浸在微生物的威胁之中,但凡有能力,人人都想将其尽数消灭。 虽然这种工程,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规模会多么庞大,放在人类忙于内斗、资产疯狂增殖的旧时代,根本不切实际,表面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人类文明,却连苍蝇、蚊子、老鼠和蟑螂都无法灭绝,更遑论对微生物开刀。 回顾历史,也就是在疫苗的作用下,一些看起来本事太差的病原体,譬如天花,才在全世界范围内斩草除根。 至于更多的微生物,从流感病毒,到大肠杆菌, 岂但没办法灭绝,就连稍微限制一下其存在地域,都根本做不到。 但,今天的人类文明,已经与旧时代有了极大的不同,如果阿达民有这计划,凭借“全产机”与强人工智能, 说不定,这一切还真的能办到。 既然计划清剿盖亚生物圈,直白的讲,恐怕得把盖亚表面翻一个底朝天,诸如“新一代加速器”这种占地成百上千平方公里的庞大工程, 就的确是一种不合时宜。 退一步讲,如果让“新一代加速器”的主体,从一开始就符合“零微生物”标准,项目预算就会暴增,阿达民告诉在场的科学家们,这种更改,不仅会让预算增加到四十至五十亿吨标准煤这的确很恐怖,更会大大延长工期。 根据aa的初步估计,恐怕要用十年,才能基本完成加速器主体结构的施工。 一方面更费钱,一方面是拖延时间,最后,规划能级比“尤洛浦大型强子对撞机”提升一到两个数量级,这种系统会给理论物理带来什么,期望值也并不太高。 收益与代价,两相权衡,阿达民对“新一代加速器”不感兴趣,也是顺理成章的反应。 向科学家说明“你的计划不能批准”,显然,是对其积极性的一大打击,作报告的阿达民却没有这种顾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在座的专家、学者们,乃至人类,因“意识迁移”而有望获得近乎无限的时间。 寻常人的一生,至多百年,身为研究者而无法开展项目,是莫大的遗憾。 但是在今天的盖亚净土,这种事,却不过是一种利弊权衡的折衷,将研究延后几十年,在场者都等得起, 只因无人需要担忧死亡的降临。 出于这种考虑,方然没多费口舌,去安抚物理学家们的情绪,而是重申之前的承诺,在“意识迁移”顺利完成,盖亚表面焕然一新后,便可以提供充足的资源去建设加速器, 而且,与其建设“新一代加速器”这种过渡品,还不如………… 正文 第七五九章 深空 “百分之一……您的意思是,三亿吨标准煤就可以?”r/> r/> “预算报告是这样,当然,涉及焦耳——马克的生产力等效换算,我们没有准确数据。”r/> r/> “表面上看来,的确是约百分之一,”r/> r/> 一边发出疑问,asa很快在视野中投出数据,方然看得分明,r/> r/> “费曼教授,这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投资问题,每年百分之一的支出,对盖亚净土而言并不是很轻松的负担,但加速器的建造,以今天的生产力水平,也要四至五年,平摊到每一年的费用也不算高。r/> r/> 但是,像‘新一代加速器’这类装置,您、和您的同僚们打算用多长时间?”r/> r/> 阿达民的问话,让理查德费曼面露疑惑。r/> r/>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正左右观望,一边滑动手里的平板电脑,阿达民的声音传来r/> r/> “‘新一代加速器’,或者,更大的‘行星加速器’,这种东西必定会是陆地永久建筑物,或许还得横跨海洋,建筑主体的设计寿命按一百到三百年计,应该没问题,里面的设备与模块也可以更新。r/> r/>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们准备进行的物理实验,会耗时多久?r/> r/> 是用一段时间、得到结论后便可废弃,还是会有各类试验任务,长期的使用下去。”r/> r/> “关于这方面……r/> r/> 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一般而言,目前积累的待验证项目,不会太费时。”r/> r/> “no,费曼教授,你们不要误解我的意思。r/> r/> 一座大型加速器,但凡要拍板兴建就得投资,运行消耗虽然也很高,”r/> r/> 说话间,方然看了一眼投影屏上的清单,r/> r/> “但比起建设投资来说还是少的,从这一角度,使用几年,还是几十年,区别也没有多大。r/> r/> 本人真正想说明的是,根据规划,人类文明将在达成‘全民意识迁移’的成就后,立即发动针对盖亚生物圈的彻底清剿,这一计划被命名为‘第五次盖亚大战’,细节可以很方便的在数据中心查到。r/> r/> 按既定规划,到那时,盖亚表面将经历一次完全而彻底的清洗,所有微生物、绝大多数动植物都将被完全灭绝,仅在实验室中留存样本。r/> r/> 这样做的动机,时间有限,这里不做详细的阐述。r/> r/> 要达成清剿生物圈的目标,显然,需要对盖亚表面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清理,不仅包括清楚自然地貌上的一切生物,也要处理所有的人工建筑。r/> r/> 这样一来,可以预计的是,今天盖亚表面的全部人工建筑、人工地貌,除正在以新规范施工建造的少数验证项目外,都可能会经历一次完全翻新,甚至推倒重来,否则无法保证将一切微生物赶尽杀绝。r/> r/> 正因如此,在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前,盖亚表面的人工建筑,r/> r/> 当然是越少越好。”r/> r/> 阿达民的解释,让理查德费曼等人愣了一下,他们大多还不知道“清剿生物圈”这件事。r/> r/> 盖亚净土的科技研发机构,各司其职,一群物理学家甚少涉猎地理、生命科学、环境工程这些领域,虽然公共平台上早有这方面的讯息,沉浸在实验室氛围里的研究者们,也不见得有空去关注这些。r/> r/> 虽然如此,一下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与会者在惊讶之余,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关键。r/> r/> 灭绝盖亚表面的生命,动机,其实并不难猜,人类自诞生以来,没有一天不沉浸在微生物的威胁之中,但凡有能力,人人都想将其尽数消灭。r/> r/> 虽然这种工程,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规模会多么庞大,放在人类忙于内斗、资产疯狂增殖的旧时代,根本不切实际,表面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人类文明,却连苍蝇、蚊子、老鼠和蟑螂都无法灭绝,更遑论对微生物开刀。r/> r/> 回顾历史,也就是在疫苗的作用下,一些看起来本事太差的病原体,譬如天花,才在全世界范围内斩草除根。r/> r/> 至于更多的微生物,从流感病毒,到大肠杆菌,r/> r/> 岂但没办法灭绝,就连稍微限制一下其存在地域,都根本做不到。r/> r/> 但,今天的人类文明,已经与旧时代有了极大的不同,如果阿达民有这计划,凭借“全产机”与强人工智能,r/> r/> 说不定,这一切还真的能办到。r/> r/> 既然计划清剿盖亚生物圈,直白的讲,恐怕得把盖亚表面翻一个底朝天,诸如“新一代加速器”这种占地成百上千平方公里的庞大工程,r/> r/> 就的确是一种不合时宜。r/> r/> 退一步讲,如果让“新一代加速器”的主体,从一开始就符合“零微生物”标准,项目预算就会暴增,阿达民告诉在场的科学家们,这种更改,不仅会让预算增加到四十至五十亿吨标准煤——这的确很恐怖,更会大大延长工期。r/> r/> 根据asa的初步估计,恐怕要用十年,才能基本完成加速器主体结构的施工。r/> r/> 一方面更费钱,一方面是拖延时间,最后,规划能级比“尤洛浦大型强子对撞机”提升一到两个数量级,这种系统会给理论物理带来什么,期望值也并不太高。r/> r/> 收益与代价,两相权衡,阿达民对“新一代加速器”不感兴趣,也是顺理成章的反应。r/> r/> 向科学家说明“你的计划不能批准”,显然,是对其积极性的一大打击,作报告的阿达民却没有这种顾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在座的专家、学者们,乃至人类,因“意识迁移”而有望获得近乎无限的时间。r/> r/> 寻常人的一生,至多百年,身为研究者而无法开展项目,是莫大的遗憾。r/> r/> 但是在今天的盖亚净土,这种事,却不过是一种利弊权衡的折衷,将研究延后几十年,在场者都等得起,r/> r/> 只因无人需要担忧死亡的降临。r/> r/> 出于这种考虑,方然没多费口舌,去安抚物理学家们的情绪,而是重申之前的承诺,在“意识迁移”顺利完成,盖亚表面焕然一新后,便可以提供充足的资源去建设加速器,r/> r/> 而且,与其建设“新一代加速器”这种过渡品,还不如直接一步到位……r/> r/> 正文 第七六〇章 产业 “百分之一……您的意思是,三亿吨标准煤就可以?” “预算报告是这样,当然,涉及焦耳马克的生产力等效换算,我们没有准确数据。” “表面上看来,的确是约百分之一,” 一边发出疑问,很快在视野中投出数据,方然看得分明, “费曼教授,这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投资问题,每年百分之一的支出,对盖亚净土而言并不是很轻松的负担,但加速器的建造,以今天的生产力水平,也要四至五年,平摊到每一年的费用也不算高。 但是,像‘新一代加速器’这类装置,您、和您的同僚们打算用多长时间?” 阿达民的问话,让理查德费曼面露疑惑。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正左右观望,一边滑动手里的平板电脑,阿达民的声音传来 “‘新一代加速器’,或者,更大的‘行星加速器’,这种东西必定会是陆地永久建筑物,或许还得横跨海洋,建筑主体的设计寿命按一百到三百年计,应该没问题,里面的设备与模块也可以更新。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们准备进行的物理实验,会耗时多久? 是用一段时间、得到结论后便可废弃,还是会有各类试验任务,长期的使用下去。” “关于这方面…… 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一般而言,目前积累的待验证项目,不会太费时。” “,费曼教授,你们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一座大型加速器,但凡要拍板兴建就得投资,运行消耗虽然也很高,” 说话间,方然看了一眼投影屏上的清单, “但比起建设投资来说还是少的,从这一角度,使用几年,还是几十年,区别也没有多大。 本人真正想说明的是,根据规划,人类文明将在达成‘民意识迁移’的成就后,立即发动针对盖亚生物圈的彻底清剿,这一计划被命名为‘第五次盖亚大战’,细节可以很方便的在数据中心查到。 按既定规划,到那时,盖亚表面将经历一次完而彻底的清洗,所有微生物、绝大多数动植物都将被完灭绝,仅在实验室中留存样本。 这样做的动机,时间有限,这里不做详细的阐述。 要达成清剿生物圈的目标,显然,需要对盖亚表面进行方位、无死角的清理,不仅包括清楚自然地貌上的一切生物,也要处理所有的人工建筑。 这样一来,可以预计的是,今天盖亚表面的部人工建筑、人工地貌,除正在以新规范施工建造的少数验证项目外,都可能会经历一次完翻新,甚至推倒重来,否则无法保证将一切微生物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在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前,盖亚表面的人工建筑, 当然是越少越好。” 阿达民的解释,让理查德费曼等人愣了一下,他们大多还不知道“清剿生物圈”这件事。 盖亚净土的科技研发机构,各司其职,一群物理学家甚少涉猎地理、生命科学、环境工程这些领域,虽然公共平台上早有这方面的讯息,沉浸在实验室氛围里的研究者们,也不见得有空去关注这些。 虽然如此,一下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与会者在惊讶之余,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灭绝盖亚表面的生命,动机,其实并不难猜,人类自诞生以来,没有一天不沉浸在微生物的威胁之中,但凡有能力,人人都想将其尽数消灭。 虽然这种工程,稍微想一想,就会知道规模会多么庞大,放在人类忙于内斗、资产疯狂增殖的旧时代,根本不切实际,表面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人类文明,却连苍蝇、蚊子、老鼠和蟑螂都无法灭绝,更遑论对微生物开刀。 回顾历史,也就是在疫苗的作用下,一些看起来本事太差的病原体,譬如天花,才在世界范围内斩草除根。 至于更多的微生物,从流感病毒,到大肠杆菌, 岂但没办法灭绝,就连稍微限制一下其存在地域,都根本做不到。 但,今天的人类文明,已经与旧时代有了极大的不同,如果阿达民有这计划,凭借“产机”与强人工智能, 说不定,这一切还真的能办到。 既然计划清剿盖亚生物圈,直白的讲,恐怕得把盖亚表面翻一个底朝天,诸如“新一代加速器”这种占地成百上千平方公里的庞大工程, 就的确是一种不合时宜。 退一步讲,如果让“新一代加速器”的主体,从一开始就符合“零微生物”标准,项目预算就会暴增,阿达民告诉在场的科学家们,这种更改,不仅会让预算增加到四十至五十亿吨标准煤这的确很恐怖,更会大大延长工期。 根据的初步估计,恐怕要用十年,才能基本完成加速器主体结构的施工。 一方面更费钱,一方面是拖延时间,最后,规划能级比“尤洛浦大型强子对撞机”提升一到两个数量级,这种系统会给理论物理带来什么,期望值也并不太高。 收益与代价,两相权衡,阿达民对“新一代加速器”不感兴趣,也是顺理成章的反应。 向科学家说明“你的计划不能批准”,显然,是对其积极性的一大打击,作报告的阿达民却没有这种顾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在座的专家、学者们,乃至人类,因“意识迁移”而有望获得近乎无限的时间。 寻常人的一生,至多百年,身为研究者而无法开展项目,是莫大的遗憾。 但是在今天的盖亚净土,这种事,却不过是一种利弊权衡的折衷,将研究延后几十年,在场者都等得起, 只因无人需要担忧死亡的降临。 出于这种考虑,方然没多费口舌,去安抚物理学家们的情绪,而是重申之前的承诺,在“意识迁移”顺利完成,盖亚表面焕然一新后,便可以提供充足的资源去建设加速器, 而且,与其建设“新一代加速器”这种过渡品,还不如直接…… 正文 第七六一章 水星 在盖亚大战尘埃落定后,重返太空,是一个文明作出的理性抉择。 自西历1509年、“净土元年”以来,百废待兴的盖亚地表,一直在进行大规模的建设、清理,权且修复战争创伤,方方面面都需要投入资源,看起来,人类似乎没有能力、也没心思急于重返太空。 尽管如此,身为盖亚净土的管理员,方然也没只顾眼前,而是审时度势、将一定资源投入到太空领域。 不过,即便文明面临大规模重建、发展,也未必需要旧时代的太空技术成果。 譬如p、球定位系统,利用低轨道卫星发射定时信号,终端接受讯号,便可以解算出自身的空间坐标,进而让“导航”这一民众熟悉的操作成为可能,毕竟,如果连自己与目的地的坐标都不知道,导航便只能是空谈。 而在今天,盖亚文明已完成大一统,遍布世界的通讯网十分发达。 人类在盖亚大战中放弃的广阔海洋,一时半刻又没重返,因而几乎没有对p的需求。 不论作战单位、工程机器人,还是来往穿梭的重载机车、运输机等交通工具,因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而必须时刻联网,继而可以从网络得到一切讯息,位置坐标自然不在话下,导航也完由系统下达指令。 相比暂时失去价值的p,气象、遥测、深空监测等体系的价值,相对较高; 但以近地轨道“遍布垃圾”的现状,仍不适合发射卫星。 所以,在最近几年时间里,盖亚净土的“重返太空”计划一直专注于“垃圾收集”,陆续发射了几批次垃圾回收装置,清理近地轨道及毗邻空间的太空垃圾。 经过一段时间的清理,基本上,人类频繁利用的近地空间,太空垃圾的数量已大大减少,虽然彻底清理还未有时,却已经能满足基本的太空应用,不论发射卫星、还是部署近地空间站,条件都已基本成熟。 当然,在人类文明接近奇点的时代,身为阿达民,是不会因为一些发射卫星的琐事而拨出时间,专程来拜科努尔参观。 岁月,无情流逝。 曾辉煌的拜科努尔航天城,荒废了几十年,如今已变为连绵的废墟。 在过去的大战时代,矛与盾的态势发生了一次剧变,太空装置因其脆弱性而被交战双方放弃,大战伊始就被尽数摧毁。 而拜科努尔航天城,也和列强的一系列航天基地结局类似,被忙于内战的人类废弃,人员绝迹,设备拆卸无踪,配套产业的下场也大致仿佛,结果则是到1512年,人类掌握的航天技术,甚至还不如三十年前。 盖亚净土宣告成立的四年来,相关研发机构,一直在有限的资源范畴内进行研究。 难关,倒几乎没有,前人已经走出来的路,即便暂时荒芜,要重走一遍也并不困难,唯一的变量就是资源之多寡。 与兢兢业业的白大褂们相比,在航天领域,阿达民同样外行, 但这并不妨碍他高瞻远瞩,从人类的利益出发,指引航天事业的前进方向。 “先生们,如你们所见,人类的航天事业之现状,正如眼前的一大片荒芜废墟,根基仍在,却亟待整饬与发扬。” 信步行走在拜科努尔航天城,身旁,是几具钢筋铁骨的“替身”,驱策这些“替身”的研究者是自愿报名,抽签决定,才得以“亲眼”看一下他们的航天圣地。 一边行走,一边畅所欲言,方然选择这种形式与专家们交流,感觉也还不错 “一切,究竟要从哪里开始? 过去几年来,我们人类在太空领域,一直专注于清理垃圾、为后续行动做铺垫,这种事,并不需要什么决策。 但是下一步,以投入到太空领域的有限资源,如何在短时间内,取得突破,实打实的有益于人类文明之发展,我们就必须以清醒的头脑,审视旧时代人类的航天规划,而不能简单的重走旧路。 在这方面,本人首先提出一点 下一阶段的太空探索,目标,并不是旧时代热衷的火星,而建议选择水星。” 阿达民的话,不出所料,让在场的专家们有些惊讶,因多年养成的习惯,更有一名学者直言不讳的提出质疑 “阿达民阁下,我认为,您应该清楚水星的天文条件,这可不是一个适合人类探索太空的中继落脚点。 为什么选择水星,您,是否可以说明一下理由?” “当然可以。 哦,也希望各位宽容,不要奚落我的班门弄斧。” 一段时间以来,奔波于各场研讨会、讨论会,方然见到的同类,几乎都是各行各业的行家里手,这些人类的杰出分子,思想、意识、学识乃至眼界,在专业领域显然是自己所望尘莫及,他的对策则是放平心态, 尽快让自己,也让人类文明中的每一个人,尽快适应新时代的风貌。 “为什么选择水星,这要从太空探索的根本目标谈起。 人类,自从作为一个物种,出现在盖亚表面,深夜时分仰望星空,迟早会对一望无际的天穹产生好奇, 进而想要去探索、认识这一切。 新奇,想要知道更多,渴望探索未知的世界,这是人类从南方大陆草原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不竭动力。 正是出于这种动机,我们人类,在进入现代后,才会耗费巨资研究火箭,卫星,深空探测器,不仅向近地轨道部署空间站,还陆续向外太空发射远航探测器,时至今日,虽然已完失联,人类发射的‘旅行者’系列探测器,料已飞出了太阳系。 探索未知,将目光投向深邃宇宙,不论在人类文明的哪一个时代, 这样的不竭动力,都弥足珍贵。 但是,我必须要强调,人类文明今天所处的状态,非比寻常 从旧时代跨越奇点、进入崭新时代,在这命运时刻的前夜,我们的使命,是尽一切可能,壮大人类文明的实力,确保文明之火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正文 第七六二章 延伸 在盖亚大战尘埃落定后,重返太空,是一个文明作出的理性抉择。r/> r/> 自西历1509年、“净土元年”以来,百废待兴的盖亚地表,一直在进行大规模的建设、清理,权且修复战争创伤,方方面面都需要投入资源,看起来,人类似乎没有能力、也没心思急于重返太空。r/> r/> 尽管如此,身为盖亚净土的管理员,方然也没只顾眼前,而是审时度势、将一定资源投入到太空领域。r/> r/> 不过,即便文明面临大规模重建、发展,也未必需要旧时代的太空技术成果。r/> r/> 譬如ps、全球定位系统,利用低轨道卫星发射定时信号,终端接受讯号,便可以解算出自身的空间坐标,进而让“导航”这一民众熟悉的操作成为可能,毕竟,如果连自己与目的地的坐标都不知道,导航便只能是空谈。r/> r/> 而在今天,盖亚文明已完成大一统,遍布世界的通讯网十分发达。r/> r/> 人类在盖亚大战中放弃的广阔海洋,一时半刻又没重返,因而几乎没有对ps的需求。r/> r/> 不论作战单位、工程机器人,还是来往穿梭的重载机车、运输机等交通工具,因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而必须时刻联网,继而可以从网络得到一切讯息,位置坐标自然不在话下,导航也完全由系统下达指令。r/> r/> 相比暂时失去价值的ps,气象、遥测、深空监测等体系的价值,相对较高;r/> r/> 但以近地轨道“遍布垃圾”的现状,仍不适合发射卫星。r/> r/> 所以,在最近几年时间里,盖亚净土的“重返太空”计划一直专注于“垃圾收集”,陆续发射了几批次垃圾回收装置,清理近地轨道及毗邻空间的太空垃圾。r/> r/> 经过一段时间的清理,基本上,人类频繁利用的近地空间,太空垃圾的数量已大大减少,虽然彻底清理还未有时,却已经能满足基本的太空应用,不论发射卫星、还是部署近地空间站,条件都已基本成熟。r/> r/> 当然,在人类文明接近奇点的时代,身为阿达民,是不会因为一些发射卫星的琐事而拨出时间,专程来拜科努尔参观。r/> r/> 岁月,无情流逝。r/> r/> 曾辉煌的拜科努尔航天城,荒废了几十年,如今已变为连绵的废墟。r/> r/> 在过去的大战时代,矛与盾的态势发生了一次剧变,太空装置因其脆弱性而被交战双方放弃,大战伊始就被尽数摧毁。r/> r/> 而拜科努尔航天城,也和列强的一系列航天基地结局类似,被忙于内战的人类废弃,人员绝迹,设备拆卸无踪,配套产业的下场也大致仿佛,结果则是到1512年,人类掌握的航天技术,甚至还不如三十年前。r/> r/> 盖亚净土宣告成立的四年来,相关研发机构,一直在有限的资源范畴内进行研究。r/> r/> 难关,倒几乎没有,前人已经走出来的路,即便暂时荒芜,要重走一遍也并不困难,唯一的变量就是资源之多寡。r/> r/> 与兢兢业业的白大褂们相比,在航天领域,阿达民同样外行,r/> r/> 但这并不妨碍他高瞻远瞩,从全人类的利益出发,指引航天事业的前进方向。r/> r/> “先生们,如你们所见,人类的航天事业之现状,正如眼前的一大片荒芜废墟,根基仍在,却亟待整饬与发扬。”r/> r/> 信步行走在拜科努尔航天城,身旁,是几具钢筋铁骨的“替身”,驱策这些“替身”的研究者是自愿报名,抽签决定,才得以“亲眼”看一下他们的航天圣地。r/> r/> 一边行走,一边畅所欲言,方然选择这种形式与专家们交流,感觉也还不错r/> r/> “一切,究竟要从哪里开始?r/> r/> 过去几年来,我们人类在太空领域,一直专注于清理垃圾、为后续行动做铺垫,这种事,并不需要什么决策。r/> r/> 但是下一步,以投入到太空领域的有限资源,如何在短时间内,取得突破,实打实的有益于人类文明之发展,我们就必须以清醒的头脑,审视旧时代人类的航天规划,而不能简单的重走旧路。r/> r/> 在这方面,本人首先提出一点r/> r/> 下一阶段的太空探索,目标,并不是旧时代热衷的火星,而建议选择水星。”r/> r/> 阿达民的话,不出所料,让在场的专家们有些惊讶,因多年养成的习惯,更有一名学者直言不讳的提出质疑r/> r/> “阿达民阁下,我认为,您应该清楚水星的天文条件,这可不是一个适合人类探索太空的中继落脚点。r/> r/> 为什么选择水星,您,是否可以说明一下理由?”r/> r/> “当然可以。r/> r/> 哦,也希望各位宽容,不要奚落我的班门弄斧。”r/> r/> 一段时间以来,奔波于各场研讨会、讨论会,方然见到的同类,几乎都是各行各业的行家里手,这些人类的杰出分子,思想、意识、学识乃至眼界,在专业领域显然是自己所望尘莫及,他的对策则是放平心态,r/> r/> 尽快让自己,也让人类文明中的每一个人,尽快适应新时代的风貌。r/> r/> “为什么选择水星,这要从太空探索的根本目标谈起。r/> r/> 人类,自从作为一个物种,出现在盖亚表面,深夜时分仰望星空,迟早会对一望无际的天穹产生好奇,r/> r/> 进而想要去探索、认识这一切。r/> r/> 新奇,想要知道更多,渴望探索未知的世界,这是人类从南方大陆草原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不竭动力。r/> r/> 正是出于这种动机,我们人类,在进入现代后,才会耗费巨资研究火箭,卫星,深空探测器,不仅向近地轨道部署空间站,还陆续向外太空发射远航探测器,时至今日,虽然已完全失联,人类发射的‘旅行者’系列探测器,料已飞出了太阳系。r/> r/> 探索未知,将目光投向深邃宇宙,不论在人类文明的哪一个时代,r/> r/> 这样的不竭动力,都弥足珍贵。r/> r/> 但是,我必须要强调,人类文明今天所处的状态,非比寻常r/> r/> 从旧时代跨越奇点、进入崭新时代,在这命运时刻的前夜,我们的使命,是尽一切可能,壮大人类文明的实力,确保文明之火熊熊燃烧…… 正文 第七六三章 规划 不论是研究太阳系内层,还是探索太阳系外的宇宙,对航天领域的专家、学者与工程技术人员,都是一桩令人鼓舞的任务。 毕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们已压抑太久。 几十年来忙于内战,太空,人类曾心怀壮志迈出伟大第一步的领域,被完全放弃,西历1512年的盖亚净土,民众乃至管理员的活动范围,已完全退缩到盖亚表面,甚至不及旧时代的十五世纪下半叶。 卫星坠毁,空间站失控,这一文明的极大倒退,想起来便让业内人士痛心疾首。 盖亚,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任何文明都无法永远在摇篮中生活,若不迈步向前,迟早便会消亡,时代也是一样。 即便全民长生,无须再面对死亡的威胁,客观条件,也决定了人类无法永远在盖亚表面生存下去。 几十亿年后的太阳,将进入恒星的老年期,迟早将会爆发成一颗红巨星,直径会膨胀到吞没地球轨道的程度,到那时,倘若人类无力遏制太阳(多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又不想被焚毁,就只有在别处建立起新的家园。 要么遏制恒星衰亡,要么建立新的家园,一切,着落在科学技术的发展之上, 而科技的发展,又必须迈过能量上限的门槛。 梳理一条文明发展的生命线,路径,愈发清晰,阿达民在文稿里详尽阐述了这一点,让研究机构的白大褂们达成共识。 无论选择什么样的道路,走出盖亚,都是人类的必然选择。 但第一步怎样开始,这方面,阿达民并不赞同科幻作品里的常见描述,人类,不仅建造巨型飞船,在遥远星系的行星表面,建立家园,甚至还设法将盖亚脱离轨道,以“整体搬迁”的方式迁徙到其他星系。 现阶段,基于人类已有的科技,“离开太阳系”的一切设想都根本不切实际。 更可行的策略,是在太阳系稳扎稳打,先解决文明延续、发展的现实问题,积蓄力量,钻研科学,在客观条件基本成熟的基础上,再谨慎的走出摇篮。 这种设想,并不是方然一个人的念头,在与相关人士交流、研讨后,所有人都不难发现,走出太阳系的设想根本超越人类的现实能力,这并不是一两项关键研究、一两项宏伟计划所能改变。 不说走出太阳系,即便探索太阳系内层空间,都不是一件易事。 西历1513年元旦前后,跨年的人类文明,在阿达民指导下制定并公布了“盖亚净土中长期太空战略规划”。 规划中,将人类文明的太空探索,划分为三个大的阶段,每一阶段又分为若干步。 第一阶段,恢复、发展太空探索领域,主要基于人类现有的工程技术成果,全面、彻底的探索太阳系内层空间(也兼顾外层空间); 第二阶段,立足人类现有技术,与第一阶段科技研发的成果,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建立近日轨道太空城,逐步解决人类文明的能量获取问题,预计在五十至一百年内,将文明年能量消耗提升到一万亿吨标准煤/年; 第三阶段,在第二阶段的能量、物质基础上,建立近日轨道“终产机”,完成文明产业体系的一次跨越,并以此“终产机”为依托,逐渐达成太阳系诸行星、甚至包括太阳在内的利用最大化,让人类文明切实的拓展到太阳系全境。 三大阶段,一环扣一环,前后的时间跨度长达几百年。 如果是在旧时代,这种规划,大概也就只有一些宣传上的价值,任谁也说不清楚,未来的世界将是什么模样, 何况他、或者她也根本不会太在乎。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一旦身死则万事皆休,这种情况下,人类世界连几十年后必然降临的生态危机,都漫不经心,连几年后必然降临的大萧条,都置若罔闻,这样的世态,要说规划百年后、几百年后的事, 根本也只是一种作秀,或者,无聊的自娱自乐。 但是对今天的盖亚净土,规划,哪怕延续到一万年那样久,也完全是动真格的。 按照这份发展规划,若一切顺利,至多几百年后,人类便能迈出走向星辰大海的第一步,让文明的火种遍布太阳系, 然后才会有能力,也有意愿,去探寻更广袤的宇宙。 具体到规划的“第一阶段”,在方然看来,可以称之为“准确阶段”,人类将逐步恢复旧时代的航天、天空产业体系,另一方面,还需要大力研发相关技术,为第二阶段的“太空城”建设做铺垫。 规划下达后,围绕眼下需要做的工作,盖亚净土的航天科研机构里,研究者们时常会凑在一起畅所欲言,形成的报告,也随时发送到asa的数据库。 重返太空,对今天的人类文明,是一项几年内就能达成的目标。 在这方面没什么异议,接下来,发射的空间探测器、着陆探测器,乃至进一步规划的半永久性空间站,应该以水星、还是金星为优先,讨论者则各执一词。 不论水星,还是金星,表观上的条件都十分恶劣,这是天空领域研究者的常识。 金星,太阳系行星中的第六大,从天文角度,是行星中距离盖亚最近的一颗,表面被浓密的蒸汽覆盖,温度很高,迄今为止尚未【】发现任何生命迹象,理论上讲,其表面的客观条件也无法支持任何生命形态。 水星,行星序列中最小的一颗,距离太阳也最近,也正是由于这两个原因,其表面大气被太阳风剥离,自转周期又长达几十盖亚日,表面温差极大。 这两颗轨道位于地球轨道之内的行星,历史上,很早就被人类观测到。 在旧时代末期,人类发射的探测器陆续传回照片、多通道感测数据等讯息,确认这两颗行星上都是一片不毛之地。 要么被浓密高温蒸汽包裹,要么是一片冰火两重天,看起来,不论金星、还是水星,都根本不具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甚至连细菌、病毒这些微小的生命体,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也无法存活。 正文 第七六四章 遥远 水星、金星的恶劣环境,很显然,一点也不适合人类踏足其上。 不过在当今时代,恐怕已没有人认为, 人类还需要培养“宇航员”,借助自身的参与,才能完成这一系列探测任务。 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席卷全世界的“信息技术变革”,早已渗透到全社会的方方面面,至于航天领域,虽然一早被人类弃之不顾,几乎与其无缘,现在赶工也不困难,从而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在盖亚净土的第一阶段规划中,直白的讲,基本上没有“载人航天”的地位,无需研究“人类如何在太空长时间生存”之类课题。 这一点,阿达民很早就想过,他甚至认为旧时代的航天领域,有一些误入歧途。 人类,诞生在盖亚表面的物种,难以适应太空中的漫长、逼仄、枯燥而重力缺失之生存环境,为此,在西历十五世纪,各航天强国陆续进行过很多研究,不仅将人送入太空,还完成了好几次登月壮举。 当时的社会舆论,甚至连一些航天领域的从业者,都普遍认为“宇宙时代即将到来”,对载人航天的成就欢欣鼓舞。 今天看来,这种情绪则有些过分乐观,乃至与事实相悖。 自从几十年前,旧时代联邦的“阿波罗工程”进行之后,一直到今天,人类踏足的最远地域仍然止步于月球,甚至就连距离盖亚三十八万公里的月球,也已经有几十年之久,再没有一个人类造访过。 将人类送入太空,当然是划时代的伟大壮举。 但,除一定的象征意义外,这种壮举的实际价值也的确寥寥。 阿波罗探月工程后不久,理联轰然解体,人类文明在资产主义绝路上一气狂飙,再到第三次盖亚大战,乃至全面内战,这一切固然极大拖延了人类走向太空的脚步,人类的太空技术几十年原地踏步,甚至今不如昔。 但平心而论,航天工作者们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没有这一切, 今天,人类最远抵达的天体,仍然是几十年前就造访过的月球,这一判断的应验程度完全是百分之百。●● 原因不言自明,人类,假使一直在正确的道路上跋涉,迄今为止也不可能掌握极其发达的空间旅行技术,单凭化学火箭,或者等离子、光压推进等技术,并无法将人类连同一整套维生系统,投送到几千万公里外的火星。 至于金星,虽然离盖亚更近,甚至于比火星还要近一点,表面环境却极恶劣, 人类根本无法涉足。 从盖亚,到月球,下一站似乎必然是环境“还凑合”的火星,总之一定要越远越好,多少年来,人类的航天探索就是这样的思维定势。 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吗,今天,人类终于有此一问。 西历1513年初,在北大陆南方海岸的吼斯炖,阿达民和nep_877研发机构的专家们进行了一场交流,现场全程直播,盖亚净土各相关机构的白大褂们都可以参与进来。 议题,第一个就是“太空探索之动机考量”,在剥去“宣传”与“新奇”的外衣后,反思旧时代人类航天探索活动的得失利弊,进而,为今天的人类文明选择一条更务实的发展道路,确定今后五到十年的努力方向。 单纯从发展文明、而非“制造大新闻”与“满足好奇心”的角度, 尚处于太空探索襁褓期的人类,急于向外迈步,甚至一心想要走出太阳系,这种做法绝谈不上明智。 当然,不能认为当时的太空领域研究者、决策者,目光短浅,头脑发热,而是身处那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全人类上上下下都满怀信心与希望,认为自己很快便能取得空前的科技成就,未来更有无限可能。 说不定,只要全人类再加把劲,就能在下一个世纪里迈出太阳系,遨游银河,让人类文明扩散到广袤无垠的星辰大海。 热情,是美好的,现实却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准,站在1513年的时间节点上,摆在研究者面前的,是长达几十年的科技停滞,从基础科学、到应用技术,很长时间没有取得任一决定性的突破。 直到今天,人类手中的武器,仍然是传统的化学火箭。 原理迥异的新一代推进系统,研发尚在进行中,且即便是“新一代”,在可预期的时间跨度内,也根本无法支持人类走出太阳系。 太阳系,究竟有多大,原则上要看“太阳系”的定义,若以被开除出行星行列的冥王星之轨道为界,直径为一百一十八亿公里,人类曾发射的最快航天器时速五万公里的“新地平线号”,飞抵冥王星轨道也要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对一个人的寿命而言,似乎还可接受。 但是,必须考虑到这样的现实,即便一个人搭乘“新地平线”号(且不谈怎样搭乘)抵达冥王星轨道,二十七年后,呈现在他眼前的, 却是一大片黑暗虚无、几乎没有任何物质存在的深空。 到那时,这位远行者将会发现,从盖亚到冥王星轨道的旅程,只是一段漫长到不可思议之征途的第一步,再往前去,是遍布冥外天体的柯伊伯带,与距离遥远之极、到今天仍无法确证其是否存在的奥尔特云。 从行星轨道边界,到或然存在的奥尔特云,这段旅途可能会长达一光年, 即不可思议的9,460,000,000,000,近十万亿公里。 一生不过数十年的人类,如果说,还可以忍受二十七年抵达冥王星轨道的漫长旅途,那么接下来,要想真的迈出太阳系,抵达宇宙空间, 则需要一直继续向前,将旅途时间,延长到难以想象的两万两千年之久。 一口气向前旅行两万两千年,这,显然远超出人的一生,哪怕设想用休眠、冷冻等技术,极大延长人类的寿命,以现有技术制造的航空器,结构、资源极其复杂,自身也绝对无法支持两万多年的自持运作。 更何况,这一漫长征途上,更不知会遭遇怎样的艰险。 正文 第七六五章 物质 一次十万亿公里的长途旅行,对人而言,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种理性的规划。 1513年,度过自己的六十岁生日,花甲之年的阿达民,却对旧时代人类的太空探索计划,报以相当程度的理解。 如果,仅仅是如果,自己没有在五岁的某一天,踏上追寻永生的路,那么今天,六十岁的自己,应该已嗅到了死亡的冰冷气息,进而心生紧迫,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时光正在一点点流逝, 不久便会耗竭。 一旦意识到自己命不久长,紧迫感,便是任何稍具头脑之人的必然念头。 但又能怎样呢,拒绝死亡,抵挡横扫而至的镰刀吗,有一千亿前人的命运铺垫在前,旧时代的人们都心知肚明: 自己,绝不是死神的对手。 一边是热爱的生活,一边是顷刻而至的死亡,身处生与死的夹缝之中,人,便会心生紧迫,想要在生命逝去、意识消散之前,尽可能见到更广阔的世界,探寻那无穷无尽的奥秘,正因如此,人类才会在拥有探索太空的技术之后,迫不及待的,要走出盖亚,走出太阳系,甚至迈入广袤无垠的宇宙。 时不我待,一旦任由岁月蹉跎,身后这世界再有怎样的惊叹, 也注定与自己无缘。 古往今来,正是这时光流逝、人生苦短的紧迫感,让一代代人筚路蓝缕,奋力拼搏。 人类,唯一能意识到“自己很快便会死亡”的物种,之所以能从南方大陆的稀树草原走到今天,建立起灿烂辉煌的文明,紧迫感,是关键性的因素之一。 但是在今天,站在1513年的时间节点上,即将浴火重生的人类,很快便可以摆脱死亡的阴影,生命流逝的紧迫感,也不再会成为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在重大决策时,从中作梗的重要因素。 即将拥有无限长的生命,至少,是远超过去一切想象的漫长人生,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从容不迫的资格,可以立足于更高的层次, 规划文明的未来。 这一点,是盖亚净土区别于史上一切文明的关键特质,方然对此也深有感触。 至于研发机构里的专家、学者们,凭借过人的头脑,见识,用不着特意提醒,也会逐渐意识到这一根本性的区别。 既然来日方长,在制定一系列发展规划,譬如盖亚净土的太空探索计划时,人类就无须急迫的向外探索,相反,先在太阳系内稳扎稳打,充实文明的实力,攀登科学的高峰,假以时日,才能更游刃有余的迈向星辰大海。 总揽全局,高瞻远瞩,不论民众如何评价阿达民的一系列指示,1513年的盖亚净土,正在逐渐以方然的意志而前进。 突出的一点,表现在太空探索方面,研究机构里的白大褂们达成共识,以水星、金星作为第一阶段的探索目标。 不论水星,还是金星,地表环境都极其恶劣,人类很难涉足。 而盖亚净土的第一阶段太空规划,也没有“登陆水星/金星”的内容,相反,一系列预研项目的动机,几乎完全围绕“全产机”体系。 说白了,按照阿达民的设想,人类文明迈向地外空间的第一步,目标应该是“攫取能量”,在此基础上,将“全产机”升级而成的“终产机”,部署在近日轨道,从而极大提升人类文明的生产力。 在这宏伟计划中,不光“人”几乎没有一个岗位,即便机器,也不会以登陆水星、金星为成就,而专注于如何利用水星与金星的物质资源。 物质资源,盖亚上当然也有,但要建立近日轨道太空城,就近取材当然会更方便一些。 “就近取材”,这是研发机构里部分人的看法,方然却看得更远,他在文书里一针见血的指出,尝试利用水星、金星,乃至太阳系其他行星的物质,不是一种权宜之计,而是着眼于未来必须采用的策略。 原因很简单,对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而言,物质, 是永远匮乏而极宝贵的东西。 这一点,但凡对太阳系、太空探索等领域,有深入的研究思考,就不难看得到。 “诸位,今天我特别指出这一点,正是希望你们这些人类文明的先驱者,意识到自己正在进行的工作,是多么的意义重大。 攫取水星、金星的物质,用来建设规划中的‘近日轨道太空城’,这一尝试,至少在未来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跨度上,并非必要,但着眼于更长远的未来,我们人类则必须掌握这种能力,调动太阳系内的所有物质, 来建设我们的文明。 ‘戴森球’,这一幻想中的概念,各位想必都不会陌生,或者其他结构、功能类似的设想实体,都是未来可能实现的。 但,不论什么样的结构,功能,一个无法回避的基础则是‘材料’,而在太阳系内,我不说大家也清楚,即便物质密度比宇宙空间高了不知多少倍,对人类文明而言,仍然极度空旷,可资利用的物质极其匮乏。” 阿达民的话,让在场专家们深以为然,虽然这一客观现实在以往并未引起关注, 那也是因为旧时代的人,年华易逝,并没有在潜意识里,让自己认真思考久远未来之情境的能力。 除非科技极大发展,甚而,突破了现有的“质能守恒定律”,否则人类在太阳系内的一切建设与创造,只能基于现有的八大行星,小行星,彗星等物质,至多再加上太阳,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物质可以凭借, 而这将是未来几千年,几万年,乃至几千万年内的一种常态。 一旦意识到这点,便不难明白,盖亚表面的一草一木,甚至一块石头,一滴水珠,都是弥足珍贵而难以替代,甚至根本无法替代的东西。 动用盖亚的物质资源,建设近日轨道太空城,这样做的弊端,绝不仅仅在于开采、运输与加工等领域的巨大消耗,而有些类似于“拆毁旧房,建造新房”,在得到一座新房子的同时,也会将旧房子拆毁殆尽。 正文 第七六六章 海洋 如果说,为建设一座规模庞大、径向尺寸或许会打到几万公里的太空城,而将盖亚采掘到千疮百孔, 这种建设的代价,就未免太大,甚至与一点也不现实,更不划算。 对构成盖亚的物质精打细算,是阿达民将目光投向水星、金星的初衷,不过,按这种思路想下去,人类的第一个目标,显然不应该是几千万公里之外的太阳系其他行星,而是距离自己最近的月球。 探测太阳系内层空间,同时,积极筹划重返月球,方然之所以还要向白大褂们强调这一点,明言人类应该以水星、金星为目标,主要是为了避免产生误解。 这一次,人类将重新造访月球,但却不是以身着宇航服的血肉之躯, 而是借助机械与AI之力。 “在时机成熟前,将人类送往遥远星球,实属浪费资源”,这是方然在一系列讲话、指示中,希望航天领域研究者们达成的共识。 强调这一点,并不是否定旧时代的太空探索,或者认为那都是“情怀”。 人类迈向太空的第一步,是载人飞船,接着是轨道空间站,再接下来则是载人登月,科研工作者们规划的路径,并不只是追求将人类送往越来越遥远的太空,而是基于旧时代的工程技术,大量工作必须要有人的参与,才能正常开展。 不论载人飞船,还是曾规划过的月球基地,脱离了人,都无法顺利执行相应的功能。 这一切,对1513年的盖亚净土,则已不成其为问题,正因如此,今天的人类文明,便不再需要盲目追求载人航天。 一切交托妥当,接下来,便是航天工作者大展身手的时候。 人类如何才能重返太空,进而,获得充足的物质与能源,解决相当一段时期内的文明延续与发展问题,阿达民的战略指示已足够多,在具体细节方面,则很有身为吃瓜群众的外行之自觉,而不会事必躬亲。 接下来,按方然的计划,他原本打算继续过问“续命”与“意识迁移”等领域,盖亚净土若干研发机构的联名报告又由ASA摆上了案头。 海洋,另一片人类的未知区域,如今也吸引了白大褂们越来越多的关注。 浏览这样一份洋洋洒洒的报告,总体印象,研究者们的思路十分清晰,强烈要求阿达民拨出足够的资源,运筹帷幄,尽快让人类重返海洋。 相比于广袤无垠的太空,海洋,对人类而言,不是一个多么陌生的领域,但是在旧时代的盖亚大战时期,尤其是第四次盖亚大战,管理员们出于种种考虑,竞相布雷、火力封锁,让本就随文明变迁而少有涉足的海洋,彻底成为人类的禁区。 海洋,是文明的纽带,从遥远古代的海洋贸易、到近代西方列强的扩张,无一不是以广阔的世界水域为基础。 待到现代,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海洋更一度成为商品与人员、讯息流动的主要渠道,从远洋货轮、油轮到液化天然气船,再到海上客运,再到海底电缆、光缆,海洋的地位愈发重要。 直到第三次盖亚大战爆发,两大阵营的对抗,让包括国际互联网在内的一系列全球体系分崩离析,海洋才逐渐退出人类的视线。 到西历1489年,全面核战后,世界迅速被管理员瓜分,传统意义上的“世界”概念随之消亡,作为联系纽带的海洋,地位一落千丈,随后更因“海盗”肆虐而被管理员视为威胁,除封锁外,再无其他前途。 这一前景,直到西历1513年的今天,仍未有根本性的改观。 内战之后的“百废待兴”,是各种意义上的,对海洋,盖亚净土在过去几年里也做了一些工作,首先是彻底铲除“海盗”。 为此,“紅军”不仅从西大陆出发,扫荡南方群岛,解放盖亚上最后一片未纳入版图的大陆——凹斯垂利亚,也顺便攻占了“太平洋海盗”的全部据点,并在AMA投降后,剿灭了盘踞在南方大陆与海岛的“大西洋海盗”。 到1511年,阿达民向民众宣布,盖亚表面已不存在任何敌对势力,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敌人既已被铲除,对盖亚净土而言,首要的影响便是“红海军”的裁撤。 在过去几年里一下子膨胀起来,大小战舰达数千艘、满载排水量飙升至几千万吨的盖亚第一海上力量,现如今,几乎完全多余,哪怕顾虑子虚乌有般的“外星人威胁”,人类也不需要再维持一支如此庞大的海军。 故,自1511年开始,遍布中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乃至南大陆海岸线的“全产机”生产节点,便昼夜不停的开始拆船。 “红海军”的编制,大致而言,规模会缩减到原有的十分之一。 仅保留几百艘大中型作战舰艇,与几万架各型无人机,是比较合理,与此同时,新一代通用型作战舰艇的研发,也如火如荼的进行,作战目标则从“同类”调整为近地轨道,研发相应的反导、拦截与高程火力平台。 盖亚表面,百分之七十一是海洋; 从这一角度,“紅军”也需要保持一支规模庞大的海洋作战力量。 不过,就算到了“净土五年”的今天,不论“红海军”的规模是大是小,其可以随意活动的海域,却仍嫌狭小,广阔大洋仍然是遍布水雷的禁区。 在过去的第四次盖亚大战中,交战各方,究竟向海洋中投放了多少水雷,盖亚净土自己当然有精确的统计数字:12,749,080,然而被兼并、消灭的其他割据势力,阿达民便无从得知,一切只能靠猜测。 更不用说,随便哪一方扔下去的水雷,要清扫起来,都是同样的麻烦。 从1511年开始,“红海军”的上百艘扫雷舰,一直在全力工作,两年来也只清理了约三百万平方公里的海域。 按世界海洋总面积,显然,照这种速度下去,人类需要等待一百二十年之久, 才能重新毫无阻碍的在各大洋活动。 正文 第七六七章 扫雷 如果说,为建设一座规模庞大、径向尺寸或许会打到几万公里的太空城,而将盖亚采掘到千疮百孔, 这种建设的代价,就未免太大,甚至与一点也不现实,更不划算。 对构成盖亚的物质精打细算,是阿达民将目光投向水星、金星的初衷,不过,按这种思路想下去,人类的第一个目标,显然不应该是几千万公里之外的太阳系其他行星,而是距离自己最近的月球。 探测太阳系内层空间,同时,积极筹划重返月球,方然之所以还要向白大褂们强调这一点,明言人类应该以水星、金星为目标,主要是为了避免产生误解。 这一次,人类将重新造访月球,但却不是以身着宇航服的血肉之躯, 而是借助机械与ai之力。 “在时机成熟前,将人类送往遥远星球,实属浪费资源”,这是方然在一系列讲话、指示中,希望航天领域研究者们达成的共识。 强调这一点,并不是否定旧时代的太空探索,或者认为那都是“情怀”。 人类迈向太空的第一步,是载人飞船,接着是轨道空间站,再接下来则是载人登月,科研工作者们规划的路径,并不只是追求将人类送往越来越遥远的太空,而是基于旧时代的工程技术,大量工作必须要有人的参与,才能正常开展。 不论载人飞船,还是曾规划过的月球基地,脱离了人,都无法顺利执行相应的功能。 这一切,对1513年的盖亚净土,则已不成其为问题,正因如此,今天的人类文明,便不再需要盲目追求载人航天。 一切交托妥当,接下来,便是航天工作者大展身手的时候。 人类如何才能重返太空,进而,获得充足的物质与能源,解决相当一段时期内的文明延续与发展问题,阿达民的战略指示已足够多,在具体细节方面,则很有身为吃瓜群众的外行之自觉,而不会事必躬亲。 接下来,按方然的计划,他原本打算继续过问“续命”与“意识迁移”等领域,盖亚净土若干研发机构的联名报告又由asa摆上了案头。 海洋,另一片人类的未知区域,如今也吸引了白大褂们越来越多的关注。 浏览这样一份洋洋洒洒的报告,总体印象,研究者们的思路十分清晰,强烈要求阿达民拨出足够的资源,运筹帷幄,尽快让人类重返海洋。 相比于广袤无垠的太空,海洋,对人类而言,不是一个多么陌生的领域,但是在旧时代的盖亚大战时期,尤其是第四次盖亚大战,管理员们出于种种考虑,竞相布雷、火力封锁,让本就随文明变迁而少有涉足的海洋,彻底成为人类的禁区。 海洋,是文明的纽带,从遥远古代的海洋贸易、到近代西方列强的扩张,无一不是以广阔的世界水域为基础。 待到现代,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海洋更一度成为商品与人员、讯息流动的主要渠道,从远洋货轮、油轮到液化天然气船,再到海上客运,再到海底电缆、光缆,海洋的地位愈发重要。 直到第三次盖亚大战爆发,两大阵营的对抗,让包括国际互联网在内的一系列全球体系分崩离析,海洋才逐渐退出人类的视线。 到西历1489年,全面核战后,世界迅速被管理员瓜分,传统意义上的“世界”概念随之消亡,作为联系纽带的海洋,地位一落千丈,随后更因“海盗”肆虐而被管理员视为威胁,除封锁外,再无其他前途。 这一前景,直到西历1513年的今天,仍未有根本性的改观。 内战之后的“百废待兴”,是各种意义上的,对海洋,盖亚净土在过去几年里也做了一些工作,首先是彻底铲除“海盗”。 为此,“军”不仅从西大陆出发,扫荡南方群岛,解放盖亚上最后一片未纳入版图的大陆凹斯垂利亚,也顺便攻占了“太平洋海盗”的全部据点,并在ama投降后,剿灭了盘踞在南方大陆与海岛的“大西洋海盗”。 到1511年,阿达民向民众宣布,盖亚表面已不存在任何敌对势力,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敌人既已被铲除,对盖亚净土而言,首要的影响便是“红海军”的裁撤。 在过去几年里一下子膨胀起来,大小战舰达数千艘、满载排水量飙升至几千万吨的盖亚第一海上力量,现如今,几乎完全多余,哪怕顾虑子虚乌有般的“外星人威胁”,人类也不需要再维持一支如此庞大的海军。 故,自1511年开始,遍布中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乃至南大陆海岸线的“全产机”生产节点,便昼夜不停的开始拆船。 “红海军”的编制,大致而言,规模会缩减到原有的十分之一。 仅保留几百艘大中型作战舰艇,与几万架各型无人机,是比较合理,与此同时,新一代通用型作战舰艇的研发,也如火如荼的进行,作战目标则从“同类”调整为近地轨道,研发相应的反导、拦截与高程火力平台。 盖亚表面,百分之七十一是海洋; 从这一角度,“军”也需要保持一支规模庞大的海洋作战力量。 不过,就算到了“净土五年”的今天,不论“红海军”的规模是大是小,其可以随意活动的海域,却仍嫌狭小,广阔大洋仍然是遍布水雷的禁区。 在过去的第四次盖亚大战中,交战各方,究竟向海洋中投放了多少水雷,盖亚净土自己当然有精确的统计数字:12,749,080,然而被兼并、消灭的其他割据势力,阿达民便无从得知,一切只能靠猜测。 更不用说,随便哪一方扔下去的水雷,要清扫起来,都是同样的麻烦。 从1511年开始,“红海军”的上百艘扫雷舰,一直在全力工作,两年来也只清理了约三百万平方公里的海域。 按世界海洋总面积,显然,照这种速度下去,人类需要等待一百二十年之久, 才能重新毫无阻碍的在各大洋活动…… 正文 第七六八章 模拟 如果说,为建设一座规模庞大、径向尺寸或许会打到几万公里的太空城,而将盖亚采掘到千疮百孔, 这种建设的代价,就未免太大,甚至与一点也不现实,更不划算。 对构成盖亚的物质精打细算,是阿达民将目光投向水星、金星的初衷,不过,按这种思路想下去,人类的第一个目标,显然不应该是几千万公里之外的太阳系其他行星,而是距离自己最近的月球。 探测太阳系内层空间,同时,积极筹划重返月球,方然之所以还要向白大褂们强调这一点,明言人类应该以水星、金星为目标,主要是为了避免产生误解。 这一次,人类将重新造访月球,但却不是以身着宇航服的血肉之躯, 而是借助机械与ai之力。 “在时机成熟前,将人类送往遥远星球,实属浪费资源”,这是方然在一系列讲话、指示中,希望航天领域研究者们达成的共识。 强调这一点,并不是否定旧时代的太空探索,或者认为那都是“情怀”。 人类迈向太空的第一步,是载人飞船,接着是轨道空间站,再接下来则是载人登月,科研工作者们规划的路径,并不只是追求将人类送往越来越遥远的太空,而是基于旧时代的工程技术,大量工作必须要有人的参与,才能正常开展。 不论载人飞船,还是曾规划过的月球基地,脱离了人,都无法顺利执行相应的功能。 这一切,对1513年的盖亚净土,则已不成其为问题,正因如此,今天的人类文明,便不再需要盲目追求载人航天。 一切交托妥当,接下来,便是航天工作者大展身手的时候。 人类如何才能重返太空,进而,获得充足的物质与能源,解决相当一段时期内的文明延续与发展问题,阿达民的战略指示已足够多,在具体细节方面,则很有身为吃瓜群众的外行之自觉,而不会事必躬亲。 接下来,按方然的计划,他原本打算继续过问“续命”与“意识迁移”等领域,盖亚净土若干研发机构的联名报告又由asa摆上了案头。 海洋,另一片人类的未知区域,如今也吸引了白大褂们越来越多的关注。 浏览这样一份洋洋洒洒的报告,总体印象,研究者们的思路十分清晰,强烈要求阿达民拨出足够的资源,运筹帷幄,尽快让人类重返海洋。 相比于广袤无垠的太空,海洋,对人类而言,不是一个多么陌生的领域,但是在旧时代的盖亚大战时期,尤其是第四次盖亚大战,管理员们出于种种考虑,竞相布雷、火力封锁,让本就随文明变迁而少有涉足的海洋,彻底成为人类的禁区。 海洋,是文明的纽带,从遥远古代的海洋贸易、到近代西方列强的扩张,无一不是以广阔的世界水域为基础。 待到现代,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海洋更一度成为商品与人员、讯息流动的主要渠道,从远洋货轮、油轮到液化天然气船,再到海上客运,再到海底电缆、光缆,海洋的地位愈发重要。 直到第三次盖亚大战爆发,两大阵营的对抗,让包括国际互联网在内的一系列全球体系分崩离析,海洋才逐渐退出人类的视线。 到西历1489年,全面核战后,世界迅速被管理员瓜分,传统意义上的“世界”概念随之消亡,作为联系纽带的海洋,地位一落千丈,随后更因“海盗”肆虐而被管理员视为威胁,除封锁外,再无其他前途。 这一前景,直到西历1513年的今天,仍未有根本性的改观。 内战之后的“百废待兴”,是各种意义上的,对海洋,盖亚净土在过去几年里也做了一些工作,首先是彻底铲除“海盗”。 为此,“军”不仅从西大陆出发,扫荡南方群岛,解放盖亚上最后一片未纳入版图的大陆凹斯垂利亚,也顺便攻占了“太平洋海盗”的全部据点,并在ama投降后,剿灭了盘踞在南方大陆与海岛的“大西洋海盗”。 到1511年,阿达民向民众宣布,盖亚表面已不存在任何敌对势力,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敌人既已被铲除,对盖亚净土而言,首要的影响便是“红海军”的裁撤。 在过去几年里一下子膨胀起来,大小战舰达数千艘、满载排水量飙升至几千万吨的盖亚第一海上力量,现如今,几乎完全多余,哪怕顾虑子虚乌有般的“外星人威胁”,人类也不需要再维持一支如此庞大的海军。 故,自1511年开始,遍布中大陆、北大陆、西大陆,乃至南大陆海岸线的“全产机”生产节点,便昼夜不停的开始拆船。 “红海军”的编制,大致而言,规模会缩减到原有的十分之一。 仅保留几百艘大中型作战舰艇,与几万架各型无人机,是比较合理,与此同时,新一代通用型作战舰艇的研发,也如火如荼的进行,作战目标则从“同类”调整为近地轨道,研发相应的反导、拦截与高程火力平台。 盖亚表面,百分之七十一是海洋; 从这一角度,“军”也需要保持一支规模庞大的海洋作战力量。 不过,就算到了“净土五年”的今天,不论“红海军”的规模是大是小,其可以随意活动的海域,却仍嫌狭小,广阔大洋仍然是遍布水雷的禁区。 在过去的第四次盖亚大战中,交战各方,究竟向海洋中投放了多少水雷,盖亚净土自己当然有精确的统计数字:12,749,080,然而被兼并、消灭的其他割据势力,阿达民便无从得知,一切只能靠猜测。 更不用说,随便哪一方扔下去的水雷,要清扫起来,都是同样的麻烦。 从1511年开始,“红海军”的上百艘扫雷舰,一直在全力工作,两年来也只清理了约三百万平方公里的海域。 按世界海洋总面积,显然,照这种速度下去,人类需要等待一百二十年之久, 才能重新毫无阻碍的在各大洋…… 正文 第七六八章 火种 1516年,新生的人类文明,刚刚划出第七个岁月的年轮。 但,对至今活在盖亚的每一个人而言,时间的脚步,却已经是清晰可闻。 毕竟从1506年算起,到今天,人类已整整十年没有再繁衍过,盖亚净土年龄最小的民众,也已经有九岁,再往后看去,人口的阶梯便戛然而止,没有熙熙攘攘的后来者,只有一大片令人不安的空白。 禁止繁衍,避免人口持续攀升,是追寻永生的必然代价。 不过,一旦真决定这么做,作为阿达民,方然就必须承担可能的风险,如果在民众依赖科技续命、最终回天乏术之前,“意识迁移”没有研发成熟, 则人类就很有可能灭绝。 一个群体,只有老人不断离世,而没有新人不断补充,灭绝是当然的结局。 今天的盖亚净土,时代的路上,一气狂飙,看起来的确很快就会有光明的前途,灭绝的阴影,却还没有从头顶完全消散。 一旦追寻永生不成,繁衍,到时候或许还来得及,所以也不算太可怕,方然起初还曾这样安慰自己,但他随即想到,人类的繁衍能力会受到身体状况、实质上就是年龄的限制,到那时可能一切都会太晚。 追寻永生,却可能导致种群灭绝,这是一种很荒谬的未来。 再想到另一方面,待“意识迁移”技术投入实用后,人类的自我意识将在模拟器中永存,却不太适宜以这种形式永远生活下去,目前的规划,人类仍将通过某种连接手段,操控血肉之躯,在文明之中生活。 不论从哪一角度考量,在盖亚净土的科技树上,人造UTERUS、乃至人造人,都是必须要研发的成果。 人造人,人类早已有之的一个概念,本身并非尖端的高科技, 至少如果有适当的配子、合子,乃至于胚胎,这种事的难度就还不算太离谱。 在很久以前,准确地讲,第四次盖亚大战还未爆发之时,不止一个人类割据势力,就已经进行过这方面的研究,也取得了相当的成果。 1516年,在位于乌拉尔区的研发机构,参观相应成果时,“阿达民”身边的陪同者之中,就有一个来自原尤洛浦大区的人造人——拉克丝*克莱茵,至于她的上千“同类”,现在则仍沉睡在尤洛浦的地下设施内。 刚被捕获时,差不多还是一个很懵懂的模样,现在的拉克丝*克莱茵,则已成为研发机构里的一名工作人员。 阿达民的吩咐,很明确,是在乌拉尔区的腹地建立一座“火种”。 人类,子蒙昧时代走到今天,路途跋涉殊为不易,其间,不仅爆发过无数次内战,还蒙受过极其可怕的自然灾害。 万幸,不管是内战,还是自然灾害,对尚处于襁褓之中的人类,都没有造成过灭绝性的打击,并不是人类多么顽强、或者运气好到爆棚,而是人类的若干群体,分散在盖亚各地,彼此间从体制、到基因的差异很大,才得以一直延续至今。 但这种“自然备份”的状态,在今天,却因人类的大一统而被打破。 今天的人类文明,从上到下,不论体制、还是基因,都达成高度的统一,这对人类万众一心、迈向未来,无疑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同时,却也降低了对抗内外危机的能力,有可能在极端事件中,被威胁一波带走。 就譬如现在的“追寻永生”,因此而禁绝繁衍,那么备份的措施也必须要有,哪怕对今天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意义, 对全人类,人在文明而言,却是极端的必须。 “阿达民先生,‘火种’的本体建筑工作,预计可以在五年之内完成。 毕竟,这一工程并不需要隔绝微生物,但我们仍有顾虑,如果不隔绝盖亚表面的一切微生物,正如您宣称的‘第五次盖亚大战’那样,一旦遭遇严重破坏,‘火种’设施可能会失效,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在URAL_041研究机构内,与专家们待在一起,阿达民听到了他们的担忧。 专家们说的明白,“火种”,一旦人类文明遭遇不测,就会自主培育胚胎、补充人口,并尝试重建人类文明的大型装置,本身对可靠性有极高的要求。 而且这种威胁,必定不会是瘟疫、地震这样简单,而有可能会是小行星撞击盖亚这样的天文级灾难,在这种灾难中,“火种”本身也很有可能受损,为此不仅需要极其坚固、可靠的结构设计,更需要完善的生化防范措施。 “你们说的很对。 不过,所谓‘后备手段’这种东西,本来就不能一点点按部就班、以最高标准去慢腾腾的建设,最重要的是尽快形成后备能力。 至于你们设想中的,具有完善生化隔绝能力的‘火种’,在条件具备时,盖亚净土也一样会动工兴建,不论到什么时候,这样的手段,都是一个文明必须要有的,尤其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更为必要。” 一边解释,一边在机器人引导下,众人穿过巨大建筑的内的甬道,在代号“火种”的文明重建设施内参观考察。 一切从指令开始,不出所料,这座庞大而复杂的设施,大部分都由“盘古”负责,人类则基本上只提出项目要求,并根据研发机构的规划文档,对设施的结构、功能等方面,进行检查与验收。 事关人类文明的存续,这种事,交给机器总归不太妥当。 但又能看什么呢,行走在甬道内,生命科学领域的白大褂们,脸上都是一副挺新奇的表情,借助“替身机器”浏览资料的阿达民则格外关注。 他清楚的知道,脱离机器,脱离人工智能,人类甚至连这一座机构如何运转,都搞不清楚,事实上根本无法事无巨细、精确到每一个环节,去验收由强人工智能负责解决的难以想象之工作量。 人类能看明白的,只是“火种”的总体架构与技术指标。 一千两百个休眠胚胎,数以百亿计的配子、合子,人造UTERUS体系,乃至管理这一切的弱人工智能控制中枢,这一切,都是延续人类存在的必要手段。 正文 第七六九章 混沌 除此之外,则是人类有史以来,积累的文明成果。 以理论、模型、样机与实践手册的方式,保存在“火种”的库房内,这是人类为万一可能发生的灭绝灾难,所能做到的全部。 至于劫后重生的人,会如何运用这些知识成果,又怎样生存, 则不是一单纯的计划所能覆盖。 在地下建筑身处,参观这一切,信步前行的阿达民若有所思,但也没有对周围的白大褂们名言,他知道现在没必要说这些,某些问题,必须在科技发展的过程中,动态的去解决,太早提出来也是徒劳。 一旦今天的盖亚净土,遭遇不测,就算“火种”能留存下来,甚至重建人类文明, 也绝无法指望那“文明”,会和今天一模一样。 “火种”内的一切,尽力发挥,也只能建立起旧时代那样的人类文明,而没办法跨越时代、直达今天的盖亚净土之状态,这是“火种”计划最大的缺陷。 没办法,一个群体,一个文明,是否能从无到有、一下子迈过个体利益与整体利益冲突的阶段,跳跃性的进入人类大同的新时代,或许可以,但前提便是有一个“管理员”这样的极端独裁者,掌握着文明的舵盘。 只有在一个人的意志下,杜绝任何猜忌、背叛,防范任何风险,坚定不移的向既定目标前进,才能抵达命运的彼岸。 但是在“火种”发挥作用时,又有什么存在,可以充当这样的“管理员”, 似乎也只有“强人工智能”这一条路。 “火种”之中,需要配置强人工智能,否则便只能恢复出一个旧时代的文明,而这文明,在历经浩劫的盖亚表面,还能不能再走一次人类走过的路,直到如“盖亚净土”这样的新生力量出现,这谁也不敢打包票。 对“火种”的期望,并不止于延续人类文明,而是在万一的浩劫之后重建“盖亚净土”,这要求就比前者高得多。 一边是整备时间,一边是功能实现,两者彼此矛盾,只能取舍。 参观过还在建设中的“火种”,第二天,阿达民驱使的“替身”出现在西大陆某地,在地下城市的宽阔街道上搭车前行。 地下城市,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大概有几千座,其中一千两百余座是民众的生活定居点,其余多为科研机构、“全产机”所占据,在此之外,时代到来,而进行的各项庞大工程所在地。 譬如南大陆的“秋分”地下城,就是这样,一切皆为未来而准备。 但即便为未来而建,地下城市之间,总归还有一些重要程度上的差异,而今天,“阿达民”乘车进入的庞大地下建筑,毫不夸张的讲, 是盖亚净土最重要的一座地下城。 位于西大陆腹地,距离“东风”要塞约一百五十公里,地形是大片山脉环绕的盆地,在这里,盖亚净土大区最精锐的无人化、智能化建造力量,正在大兴土木,力图在未来十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完成“净土中枢”的建设。 “净土中枢”,名字是方然确定,其功能用一句话就能描述, 那便是盖亚净土的意识模拟器所在地。 这样讲,对旧时代的人而言,大抵一头雾水,前夜的盖亚净土民众,相对而言,就和白大褂们的认识相去不远。 所有人都明白,这座承载“意识模拟器”的地下城,在全体民众尽数完成“意识迁移”后,就等于是自己的生命,一旦出任何闪失,就等同于自己生命的终结,甚至会导致盖亚文明的彻底灭亡。 不,这样讲还不够; 岂止是等于,这,根本就是一个文明的灵魂。 “意识迁移”,人类摆脱血肉之躯束缚,追寻永生的伟大一步,却无法天然的让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获得永生。 “永生”,区别于“不死”,两者在传统预警中并无区别,在新时代却迥异。 所谓“不死”,是生命不会自己消亡,而所谓“永生”,则是确有把握的一直存在下去,两者看似类同,实则天差地别。 前者,借助“意识迁移”并不难做到,研发机构的进展,已经能在不妨碍意识活动的前提下,对“意识模拟器”进行维护,对一部微电子系统而言,能在线维护,基本上就等同于永续待机,进而让栖居其中的意识,得以永存。 而后者,在一切外来威胁之下,仍能让意识永存,难度就高得多。 很久之前,亲自为全人类规划了一条通往永生的路,这条路上的艰难险阻,方然自认为很有一些认识,不过,真踏足名为“混沌”的地下城,见识无数工程机械来往奔忙,想到这里将要承载的重大职责,他仍心头战栗。 将全人类的意识,汇集在此,以人类大同的方式共存共荣,这当然是一个伟大的梦想, 但是,倘若发生了万一,却会是盖亚上所有人的“一锅端”。 这种风险,不论怎样深谋远虑,也无法完全消弭,哪怕“混沌”的选址远离地质断裂带,尽量规避火山、地震等重大自然灾害,邻近的“东风”要塞也扩增了四门GLI10K型激光直射脉冲炮,每门的发射功率达到了一百万兆瓦。 但来自外太空的威胁,当真是几十门超大功率激光炮,就能一劳永逸、安享太平的吗。 凭借人类对宇宙的肤浅认识,这问题,阿达民根本无法回答,并且在造访“混沌”之前,ASA还传来研发机构的一份报告。 关于盖亚净土的空间防卫能力,这份报告中,特别提到“太空坠落物”的威胁,指出现有的方案,过度依赖激光拦截炮,对抗大尺度坠落物的能力仍嫌不足。 看过这份报告,口径,与“盘古”的方案评估近乎一致,方然当即联络署名专家, 告知“红军”的战术对策。 “邓先生,关于报告中提到的,盖亚净土防卫要塞的拦截力,不足以拦截直径超过五百米的坠落天体,这判断,在一定概率上的确是成立的。” 正文 第七七〇章 命运 “不过,现在盖亚净土的太空监测能力,已今非昔比,直径大于五百米的坠落物,早在接近地球之前就应该被监控体系发现,并持续跟踪,而就目前的监测数据来看,未来几十年内,盖亚都不会遭遇直径五百米以上天体的撞击。 所以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提升激光炮功率,或者,去改进洲际导弹,不是吗?” “您说的基本正确,阿达民先生。 但,以我们这些研究者,能够接触到的公共讯息,如果一切所言非虚,” “当然所言非虚,时代变了,盖亚净土的任何讯息都完全公开,这一点你们尽可放心。” “好的,那么您应该意识到,对‘净土中枢’这样的关键设施,防卫级别有必要提升至最高,否则大家恐怕没法安心。” “明白了。” 计算机,强人工智能,思维与人终究不太一样,方然这样想着。 根据“盘古”的全盘规划,统筹盖亚净土的全部资源,在防卫这一块,每年投入的资源量占比有限,按强人工智能的逻辑,这是在各项事务间取得平衡。 但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呢; 安全,或者说“活下去”,则是一至高无上的需求。 想到这里,方然斟酌片刻,便通过GMC、盖亚管理委员会下达指示,尽快补齐“拦截弹”这块短板。 远离自然灾害,防范天体坠落,目前,人类对极端重要目标的防卫水平,大致如此,至于“太阳黑子活动”、“射线暴”乃至“外星文明入侵”之类威胁,身为管理员,方然只能劝自己不要太焦虑。 风险,无非两类,一类在自己努力的范围内,一类则只能听天由命。 从这种角度,似乎也可以认为,“永不下车”只是一种概率上的或然,不论自己、与全人类付出什么样的努力,也没办法将永生的概率提升到百分之百。 但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早已过了一味惧怕死亡的阶段,现在的所思所为,完全围绕“共生共存”的信念,相比之下,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似乎反而退居其次,完全融入到人类文明的前途命运之中,再不会让他焦虑。 当一个人的命运,与全体同类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死亡,一切的终结, 似乎都变得不再那样狰狞。 一边冥想,一边在“替身机器”里,看着道路两旁后退的施工机械、建造现场,方然确乎有些感慨。 眼前的这一切,倘若完全是为了永生,最终,恐仍难免失败,至少在1516年的时间节点上,他和所有人都明白,热力学第二定律是怎样的颠扑不破, 其预示的未来,又将是怎样的万劫不复。 在直面热力学第二定律,或者说,被其逼到墙角,无力反抗时,一切的一切都将结束,生而为人,返单对客观规律稍有些正确认识,也不难提前预测到这结局,而无需真熬到那一天的到来。 从这种本质的角度,眼前的一切,从人类大同,到意识迁移,是否全都是镜花水月,是费尽心机而无所得的徒劳。 万幸,即便面对这样的铁律, 人类总还有时间。 竭力挣扎,让文明跨越奇点、进入崭新的时代,这一切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曾生活在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可以回答,答案,便是“希望”,是竭尽所能延续文明,直到久远未来,终有一天能打破这铁律的希望。 这种希望,即便再怎样渺茫,方然也相信盖亚净土的每一个人, 都有这样的内心期盼。 扪心自问,“挑战热力学第二定律”,这种事,哪怕只想一想,都是在开客观规律的玩笑。 方然有这种自觉,但,也同样明白,迄今为止人类总结、归纳的客观规律,仍然是基于既有观察和认知,因而,也必然是不完备的。 科学,不同于主观事物,其表观规则可以一直被修正,甚至于被颠覆,这在科学发展史上是司空见惯的事。 但,在这些表观规则下的实质,却永远不会过时,永远不会被判错。 在这方面,例证信手拈来,譬如物质运动的基本规律,人类早期的认识基于亚里士多德,认为“力是维持物体运动状态的原因”,后来的牛顿力学,则将其修正(或者说颠覆)为“惯性是维持物体运动状态的原因”。 从亚里士多德到牛顿,认识得以进步,但牛顿力学也被后来者爱因斯坦所修正,继而被确认为一种只在低速、宏观情况下的近似。 今天,关于物体的运动,则基于场论、物质与空间作用等方面。 这样看起来,科学,似乎也不是什么一定之规,自古至今的定律,前后更迭许多次,其实却是一脉相承的某种迭代。 旧时代的学生,上过几次物理课之后,往往将明显与现实不符的亚里士多德之理论,认为是谬误,其实这种看法是比较片面,倘若粗糙的观察物质运动,其表观规律,的确与亚里士多德总结的相去不远。 现代社会中广泛应用的牛顿力学,一旦提高精度,又何尝不是某种谬误呢。 至于相对论,爱因斯坦等科学家总结的规律,迄今为止与现实高度相符,但这种相符,仍然不是百分之一百。 已有的科学规律,总归会在一定程度上符合现实,原则上,却永远不可能完全与客观现实相契合,在某些科研工作者看来,这似乎很麻烦,方然却不这样认为,反而敏锐的意识到,正是这种不符, 才蕴含着科学进步的无限可能。 今天人类的一切科技成就,总结的科学规律,原则上,永远也不会成为谬误,这是基于其来源——客观现实的自信。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人类总结的科学规律,都永远是真理, 永远不会被新的发现、新的认识所颠覆。 这一点,并无须洋洋洒洒、费尽万言,生与死的拷问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 “生命终有一死”,曾几何时,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确确实实来自于客观现实的规律总结,但是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却已岌岌可危,很快就会被现实所否决。 正文 第七七一章 占地 “生命必有一死”的铁律,很快会被颠覆,这一预期足以带给人类起码的信心。 客观世界的运行规则,永不改变,但人类的认识却会不断进步,或许有朝一日,就连“热力学第二定律”这样的真理, 都可能被更宏观的定律所取代。 到那时,人类,或许才能更有把握的宣称,“自己已战胜了死亡”。 但不管怎样,那终究是遥远的未来,眼下,在“混沌”地下城里参观,方然更关注的还是眼前,这座刚动工没几年,预计还要至少十年才能大致建成的庞然大物,究竟是否能满足人类的意识栖居之需要。 “混沌”的地位,一望可知,再怎样强调也不为过。 除附近要塞里的激光炮,再者,选址时避开地质灾害活跃带,地下城本身的结构也完全以应对“灭世级”灾难来设计,为此而不惜代价。 安全等级越高,单位面积的建筑施工成本,自然也越大。 一座意识模拟器,承载区区一个人的意识,这样的东西,在1502年时还占地四百平方米,体积大约八千立方,加上所需的供电、管理、维护等支持系统,只有更庞大,用这种东西来让两千多万民众长生,恐怕一点也不现实。 而今,经过十几年的科技研发,呈现在阿达民眼前的“意识模拟器”,则是以承载两千六百万个体意识为远景目标,初期容量也在1,000,000以上的庞大系统。 承载一个人的意识,或者说,等效为人类自我意识的运行,这样的计算机系统应该配置多少算力,旧时代的学术界很有分歧,但现在,这已不成其为一个问题,现有的“意识模拟器”全都是模拟式并行架构,没什么“算力”可言。 十几年的时间,在这期间,人类文明的科技水平,其实没有一个飞跃性的提升,意识模拟器的体积、功耗乃至可维护性之提升,主要还是优化的结果。 用微电子系统去模拟人脑,要想在现阶段,做到与人脑体积大致相仿, 还完全是一种奢望。 取而代之的,则是体积在二十立方米左右,重量约五十吨的模块,每一个这样的模块,大约包含十万亿个模拟式神经连接,根据前期实验,承载一个典型人类之意识的冗余度约100%,白大褂们认为这已经足够。 人的自我意识,不同个体,视经历、思维、能力乃至记忆的不同,必定有所区别,占用的模拟空间肯定也大小不一。 但是,这种差别,主要体现在记忆与思维的组织、而非意识活动的规模之上。 一个很典型的证据,是人的大脑,不论聪明还是愚蠢,完全失忆、还是博闻强记,本身的体积差异都很小。 不同个体的脑组织体积差异,事实上,也和智商、记忆力等指标,没有什么相关度,这要么说明人脑有极大的冗余度,要么说明这些特质,都与意识活动的基础——神经元数量关系不大,后者才是正确的解释。 至于说,旧时代一度流传的“人脑只开发了百分之一,爱因斯坦也不过开发到百分之三”之类谬论, 方然则根本懒得驳斥。 自然演化,正如历史上所表现的那样,是一种极端“懒惰”的东西。 除非确有必要,意思是,某种特质对物种的延续、繁衍有明确的好处,否则任何令人惊叹的基因突变,都不会被残酷的自然选择保留下来。 譬如人类的智力,硬件基础,显然是脑组织,而一块像人脑这样大的神经组织,消耗的氧与能量甚至高于同体积的肌肉,耗费如此巨大能量,却只为接近10000%的冗余度备份,这种演化策略在自然界基本等同于自戕, 根本就是不现实的。 所以,新时代的研究者们,可以很有把握的认为,人脑这样的体积、重量与功耗,就是生命形态承载自我意识所需的“最小规模”。 而人类的仿造品,“意识模拟器”,一开始显然达不到这样的精密度,二十立方米、五十吨的指标也还凑合,ASA告诉行走中的阿达民,这样算来,“混沌”地下城的意识中枢,占用空间会在两立方公里左右。 两立方公里,听起来似乎不大,换算成常见建筑的建筑面积,则高达四十万平方米。 这还只是“意识模拟器”的核心部分,加上供电、维护、对外接口等模块,一整套体系所占的建筑面积飙升近百倍,达到三千五百万平方米左右。 35,000,000平方米,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数字,对盖亚净土而言,倒也不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但是,倘若一切都以高标准来设计、建造与运行,三千多万平米的“混沌”地下城,则是施工量空前庞大的超级工程。 “混沌”地下城,可以想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持续运行,从无间断。 这样的关键建筑群,哪怕在人类发动“第五次盖亚大战”时,都不能终止运行,换句话讲,这座地下城的建筑标准,与GMC前期开工的几座试验城市一样, 都必须以“隔绝任何微生物”为准绳。 一边施工,一边隔绝微生物,工程量陡然提升了许多倍,忙碌的施工现场,方然在“秋分”地下城也见到过,只不过这里的工作面,更加宽阔,毕竟不是在做实验,而是建造实打实的盖亚文明核心设施。 以“隔绝微生物”的标准,建造“混沌”,并不是一种必须,在第五次盖亚大战中,一道清理这里的微生物也无不可,却会平添许多变数。 对这种风险,阿达民并不愿意承担,相信盖亚净土的民众也是一样。 地下城的建设,如火如荼,另一边,老迈民众的意识迁移工作,也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中。 “意识迁移”,在1516年的今天,基本上已可以视为一种很靠谱的操作,只要不计成本,花上十八到二十四个月的时间,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就可以借“脑外连”技术转移到意识模拟器上。 在这一过程中,时间越长,操作规程越达标,迁移者的记忆保存的越完整。 正文 第七七二章 珍惜 不同于流淌在脑组织中的生物电,人的记忆,固化在脑组织中,意识迁移的手段对其基本无效,只能让迁移者自己去回忆、重温,用这种方式将记迁入模拟器中。 这一过程,与意识迁移本身相比,主观性很强, 最终的效果也好坏不一。 一个人,失去部分记忆,并不代表就不再是他、或者她自己,人类一贯的认知便是如此,相比于自我意识,记忆的损失往往还可以接受。 何况换一个角度,从长生、乃至永生的角度,在无限长的时间线上积累记忆,迟早会让模拟器不堪重负,到那时,人的自我意识倒安然无恙,记忆却会被覆盖,实质上也会发生一模一样的过程。 总而言之,记忆,在永生的道路上,只是一个处于从属地位的变量。 技术基本成熟,资源消耗,近十年来也一直在逐渐降低,规模效应的体现,让“意识迁移”的实用性大大提升,按最新报告,在1516年启动、并完成一个人的意识迁移,耗费会比1506年降低百分之九十左右。 据最新统计,一次迁移的资源消耗,成本约一万五千吨标准煤,两千六百万民众就需要约四千亿吨标准煤的消耗。 数字看起来很大,但,平摊到每一年、每一批的迁移者身上, 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参观“混沌”地下城,或者说,在分明还是一片工地的现场行走,方然也想到些其他,譬如说,自己该在什么时候选择“意识迁移”。 作为文明的管理员,守夜人,看起来最后一个进入“混沌”, 是很理所应当的选择。 想到这里,身在“替身机器”之中,一阵不易察觉的寒意仍渐渐浮现。 最后一个迁入“意识模拟器”,这种情形,与自己原先设想的人类文明之未来,何其相似,到那时,盖亚表面再无同类,所有人的自我意识都迁入“混沌”之中,自己则孑然一身,在行星地下游荡, 这场景想一想都觉得恐怖。 万幸,今天的人类文明,仍保留有两千多万同类,没有真的堕入灭绝之无底深渊。 否则,即便身为管理员、阿达民,自己的前途,也不过是从盖亚表面的地下避免所,迁徙到其他杳无人迹之地,不论身在哪里, 都仿佛是在经历一场,没有尽头的监禁。 这种感觉,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心理脆弱的表现,方然却不这样认为。 ASA的统计活动,事无巨细,对盖亚净土的方方面面都有很细致的观察和记录,因此,方然才会知道,在今天的盖亚净土,人类社会中,越来越多的个体都曾想到过这一幕,继而,对眼前的世界,更感弥足珍贵。 只有经历过失去,至少,体验过失去是什么滋味, 一个人才能真正懂得珍惜,懂得那些原本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东西, 是多么来之不易。 盖亚净土的民众,其中大多数,降生在三战前的年代,对旧时代的一切多少都有印象。 在他们原本的想象中,自我,家庭,社区,国家,乃至熙熙攘攘的小小环球,从自己降生的第一天起,就会持续、且也应该维持既有的样貌,不仅如此,直到自己离开这世界,也不会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线性思维,以过去的一切,去线性外推不可知的未来,人类的思维习惯便是如此,多少年来养成,也并无可厚非。 这种谬误,并非只发生在对环境、社会,乃至文明未来的预测上。 认为眼前的一切,理所当然,不仅如此,这理所当然也“理所当然”的应该持续下去,包括自己,包括家人、朋友,包括生活环境、乃至大千世界,这种幻觉,与事实大相径庭的幻想,其实每一个人多少都曾有过,甚至习惯到浑然不觉。 譬如年轻人,学生,在这一段人生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岁月里,便时常会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觉, 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死,认为今天的一切,明天早晨睁眼, 也还会是这样摆在自己眼前。 “人,总有一死”,如此颠扑不破的铁律,年轻人怎么会不明白呢, 当然明白,但是,眼前的每一天,充满活力、倦怠、喜悦与烦恼的每一天,看起来简直便一模一样: 起床洗漱,穿衣吃饭,上课放学,游戏消遣,一天与下一天的区别,不去刻意体会,根本感觉不到,倘若没有一次次期末检测,一次次升学深造,在身体机能正处巅峰、缓慢滑坡无从觉察的年轻人身上, 是很难觉察到时光流逝,一去不还。 但幻觉终究是幻觉,哪怕再真实,再长久,最终也必然化为一地碎片。 降生在IT大潮席卷文明的前夜,盖亚净土的中年民众,便亲身经历过这段天翻地覆、破碎崩塌的岁月,自己那段往往痛苦而漫长的回忆, 会让他们,格外珍惜今天的人类文明,珍惜这宝贵的一切。 生活在盖亚净土,暂时住在地下城的狭小房屋内,一日三餐,大多数仍然是各种“肥皂”,公共场所设施齐全、服务周到,重返地面却还遥遥无期,这样的生活,与旧时代的Old_Golden_Days孰优孰劣, 每一个幸存者,都心若明镜。 联邦,沙罗,西大陆列强,乃至旧时代的每一个国度,挟裹在全球资产主义洪流之中的社会,文明,无论披着多么光鲜的外衣,有着怎样五光十色的刺激,最终,都必然因内部矛盾的极度尖锐而爆破,化为废墟。 这种冥冥中的宿命,身在其中,哪怕一个浑浑噩噩、并看不透真相的普通人, 也往往会下意识的感觉到。 身在旧时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方然也很有发言权,他记得,当自己沉浸在“追寻永生”的目标之中时,一切还好, 但一旦回归现实,心中,就会冒出“朝不保夕”的莫名紧张。 就仿佛,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回荡,发出警讯: 莫说自己眼前的生活, 哪怕这大千世界,都不是什么历久弥坚、无可撼动的永恒,而必然因周期律,而被一次又一次的浩劫毁灭。 都并非坚不可摧的永恒, 正文 第七七三章 车轮 预感,来的没头没脑,自己当时却一度而为此闷闷不乐, 因为这预感完全正确。 从古到今,人类,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明,延续至今,更发展出盖亚表面从未有过的奇迹,大厦林立,道路蜿蜒,巨轮在海面航行,喷气机飞越天空,大自然的一切都无法阻挡人类的步伐,盖亚仿佛已找到了主人。 然而,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熙熙攘攘的表象之下,利益冲突导致的周期律, 却始终在黑暗中蛰伏。 人类,区别于其他任何物种的特质,当然有很多,但“记忆”必定是其中特别的一点。 其他物种,就算个体在短暂一生中,必然也多少记得些过去,随着个体的死亡,这记忆,也必然随风而散,根本没可能留存下来。 一只蚂蚁,一棵大树,乃至一头羚羊,本身属于特定的物种,却无法持有同类流传下来的任何知识与经验,能继承的,出基因与表观遗传延续的本-能之外,再无其他,因而也无法发展出任何文明。 但人类不一样,对人而言,过去流逝的漫长时间, 全都是有意义的记忆。 先是语言,再是涂鸦,再然后是文字,继而是记录文字的手段,一点点发展到今天,人类越来越详尽地记录曾发生的一切。 只有在这种记录的基础上,才谈得上“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让文明的大厦越来越高,直抵天穹,这是盖亚表面任何其他物种,都永远做不到的,哪怕其中诞生再怎样杰出的个体,都只能独自面对大自然,孤身奋战。 记忆,看似寻常,却是一个人赖以定位自身的“坐标”,重要性并毋庸讳言。 不过也正是这种记忆,让旧时代的很多人,除去醉生梦死、只管今朝的那一部分外,都感觉到时代的紧迫,意识到眼前的浮华, 命不久长。 周期律,明明白白写在历史中,但凡对人类的过去稍有认识,便不难发现,自己所处的这时代,仍然是一个周期律牢牢钳制的时代,过去,无从改变,未来,看似无常,着眼于十年、百年、千年的历史跨度,文明的脉络,却越来越贴合周期律的起起落落。 成败兴衰,从中兴到消亡,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中,诞生过多少盛极一时的群体,国家,文明,这些不可一世的存在,最终,却没有一个能逃过覆亡的命运。 这种现象,一次次重演,被人们总结为周期律。 面对这浩荡长河中的无尽起伏,历史研究者们,徒然嗟叹,如方然这样的海因里希主义者,则冷眼在旁看得分明。 一切的悲剧,皆在于利益,在人类漫长历史中,受客观条件的限制,始终无法建立起一种完全监督、完全契合的社会体制,继而,注定无法消弭群体与群体,个体与个体的利益之尖锐冲突,最终,文明必然因客观规律而分崩离析。 这铁一般的周期律,一眼望去,并不因任何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朝阳东升,必有西落,身处一个具体的历史时代,王朝、帝国、联盟的崛起,势不可挡,其必然的毁灭,也无人能拦。 再怎样强大的伟人,如海因里希,伊里奇,李德生那般,近乎于神者, 也一样无法忤逆时代,力挽狂澜,即便胸怀再怎样崇高的理想,这些天纵奇才,最终,亦无法逃脱死亡的宿命,身前所做的一切,随生命的逝去而逐渐消散,为之奋斗一生的国度,重走旧路,日渐沉沦。 人力,终究有限。 并非这些人类的最杰出者,不够努力,一切皆归于客观规律。 这一点,历史上无数曾为全人类彻底解放而奋斗的人,内心深处必定有所感悟。 即便自己的事业,暂时成功,看似拥有光明的未来,厚重而浸满血与泪的人类历史,也会无情的提醒他、或者她, 你,不过是人类历史上,又一次跌宕起伏的见证者,至多是其缔造人。 凭借一人之力,策动民众,号令天下,任凭将这攀升拉高到极限,身死之后,一切迟早会回到原点,甚而更由于惯性,直坠入残酷的黑暗深渊。 站在时代的高度,回顾历史,方然委实不知道,当历史上无数伟人在践行这一切时,会不会因此而心惊胆战,甚而滋生某种浓重的宿命感,意识到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事实上,也只是对现在活着的一两代人有意义。 一旦自己跳下时间的列车,灵魂,随之消散,被客观规律驱使着的民众,很快就会再次落入资产与压榨的魔掌。 念及至此,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终是虚无, 这会是怎样莫大的悲怆。 而普通民众,置身于讨生活的每一天,或许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思考这一切,他们只略知历史,知道人类社会的运动规律,继而产生的危机感、紧迫感,也往往只有在大厦将倾时,才感受的格外真切。 但不管怎样,人,总归会有一种预感, 哪怕身在短暂繁荣中,也不会忘记,周期律的模样是多么狰狞。 人类历史,即便再怎样漫长,也没有千年帝国,甚至没有持续一百年的欣欣向荣,眼前的鲜花织锦,烈火烹油,恰是埋下了明日败亡的种子。 这一点,全凭朴素经验的民众,或许并不通晓,却能音乐察觉,故而越是在所谓太平盛世,这种危机感,对未来的不确定之预感,就越强烈,原因不言自明,身在这跌宕起伏的时间线里,眼前越是繁华,接下来一路滑坡、直到大难临头的概率, 也就必然越大。 一方面是死亡的不期而至,一方面是文明的兴衰变迁,人,自诩万物之灵,却仿佛永远被这两者所禁锢, 非但人生苦短,还且不死不休。 这一点,旧时代的民众,简直就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从西历1470年代,一直到今天,幸存在盖亚净土的两千六百万民众,每一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他们亲眼见证了文明又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残酷而血腥的大坠落,在时代的车轮下,无数同类被碾得粉碎。 正文 第七七四章 阶段 一手制造危机的,是顶层,然而在危机真正降临时,承受一切的却总是无数普通人。 他们,经历虚假的表面繁荣,电视里岁月静好,马克却持续贬值; 他们,遭遇过深重的经济危机,失去工作,流落街头; 他们,被机器人抢走饭碗,监视生活,在不安与恐慌之中,被抛进时代剧变的漩涡; 直到1489年8月19日,从天而降的核火,焚毁了一切,幸存者在管理员手下苟延残喘,受尽折磨。 一切的一切,无从述说,甚至无从查考,人类所经历的最惨痛遭遇,究竟会是怎样,经历过的人都已身在车外,融入那晦暗虚无的死亡世界,他们的不甘,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挣扎,乃至他们的期盼, 全都化为纷飞的灰烬,随旧时代,一起飘向列车身后的无尽荒原。 身在这样的时代,生活在盖亚净土,每一天,是平淡而充实,甚而有些索然无味的。 然而,稍微回忆那充斥血与火的历史,意识到从久远过去,直到昨天,人类都曾经历过什么,盖亚净土的每一个民众,却着实感慨良多。 记忆,到底有什么用,除了回答“我是谁”之外, 便是提醒这记忆的持有者, 自己从何而来。 …… “降生在历史悠久之地的婴儿,从出生时,就已是一个老人”,这是多么精妙的箴言。 历史,沉重的历史,浸满血与泪的昨天,对一个人而言显然是沉重的负担,但是对一个群体,一个文明,对方兴未艾的盖亚净土, 却是历久弥坚、不容抹杀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西历1517年,盖亚净土成立的第八年,人类社会的运转,在各方面都已走上了正轨,阿达民在赤塔主持召开“盖亚净土教育规划研讨会”,和与会专家、学者,乃至全体民众一起,讨论盖亚净土的教育规划。 当今时代,“强人工智能”,在近乎一切脑力劳动领域,都远胜人,人类的教育应该如何规划、如何开展, 这的确是一个关乎文明延续、发展的重大问题。 今天的盖亚净土,继承自旧时代的“全产机”体系,更加完备,除科学研究、工程技术等底层架构外,凭借“盘古”,已可以在没有人参与的前提下,生产出一个文明所需的全部物质资料与技术装备。 撇开“盘古”有能力、却因策略而未被允许参与的科研,可以说,今天的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已到达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在这种大环境下,可想而知,教育,便不再需要承担“培养劳动者”的职责, 而专注于一个人的全面发展,内在提升。 当然,这里所说的“发展”、“提升”,并不是华丽辞藻的堆砌,也不是那些看似花哨的无用之技,而是以自然科学为基础,人文科学为中介,最终为塑造一个人完整人格、科学思维而服务的全过程。 在当今时代,一个人,时代生活,必须有全面的学识。 盖亚净土的教育体系,在成立之初,就由阿达民起草,将教育体系分划为初、中、高三个阶段,一直沿用至今。 由于禁止繁衍,到今天,这体系里的初级阶段、基本对应旧时代的学前与小学教育,似乎已接近于完成了历史使命,年龄最小的学生也有九岁,不出几年,升入中级教育机构后,初级教育机构就“无生可召”, 似乎可以直接关门大吉。 这样的前景,显然,并不是方然所期盼的,一切他都另有打算。 人类,在文明跨越奇点、获得无限长的生命后,究竟以什么样的形态生活,怎样构成文明,这显然与社会的一切规划紧密相关。 在研讨会上,方然没有展开说明这点,只告诉在场专家们“以传统人类社会的构成来规划”,至于这样规划的教育体系,如何应对民众年龄一年年提升,少年儿童群体,将永远不复存在的问题, 那要留到“意识模拟器”与相关技术成熟、投入应用时,再作说明。 总之,以一个传统的人口构成,来规划盖亚净土的教育体系,所谓初、中、高三级,并不能简单对应到旧时代的教育阶梯上。 原因在于,旧时代的教育体系,即便也很重视接受者的自身发展、完善,却始终有一个“培养劳动者”的重担在肩,此外还有不宜言说的“维持稳定”、甚至“渔民”等职责,最终的结果就是乌烟瘴气。 而在新时代,教育的目标很单一,完全围绕接受者的成长规律而制定。 盖亚净土的初级教育,基本对应旧时代的幼儿园、以及联邦学制的一至四年级,目标,是将一个呱呱坠地、宛如白纸的新生命, 培养成人类文明中的一分子,从“自然人”变为“社会人”。 “社会人”,在旧时代的语境中,往往用来指代无所事事、寄生在社会肌体之上,凭“本事”小打小闹攫取资源的家伙,这一含义在新时代已被废弃。 其原本的含义,则是在一个“人”的自然属性之上,构建能适应、融入、并存于人类世界的社会属性,使幼小者具备语言、认知、交往、自我认知等能力,熟悉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则,哪怕暂时还不明白其意义。 在这一阶段,与旧时代的教育过程相比,知识、技能的学习比重明显较少。 一个不过几岁的孩童,学习知识,甚至于学习科学,能有什么样的显著成就呢,几乎没有,这样做完全是得不偿失。 旧时代见诸媒体的所谓“神童”,本质上,都是基于记忆、模仿的揠苗助长,即便其中确有一些个例,成长为卓越的人才,“神童”成才的比例,刨除家庭、教育与其他环境影响后,也和所谓“普通”儿童并无差异。 说白了,一个孩童未来是否成才,与其在幼年时代,是不是“神童”, 两者间根本没有关联。 从降生,到成人,一个人的脑神经等客观条件,是逐渐发展成熟的,栖居其中的思维、意识与智慧,自然也需要成长的过程。 正文 第七七五章 成长 无视这一规律,强行让孩童“抢跑”,除平添其辛劳与心理压力之外,并无益处。 盖亚净土的教育体系,相比之下,更专注于接受者的成长,在初级阶段,对应一个人从降生到十岁左右,主要还是培养其社会属性,并锻炼其认知、记忆、表达与自我评价能力,而不在意其是否有什么“突出的成就”。 这种做法,在教育界人士中,引发了一些热烈的讨论,也有人不表认同。 对这些观点,方然则很敏锐的指出,盖亚净土采用这一体系的原因,主要还是为了最大限度的保护、发掘受教育者的“创造力”。 创造力,一个并不新颖的词汇,在旧时代的案牍中屡次提及, 却往往只是在言不由衷。 出于各种动机,一大群教育者、受教育者,都在围绕“创造力的培养”而忙碌,最终成果却很可疑,甚至于,大量教育领域的研究,连什么是创造力,都没有形成科学的认知,其行为自然不会有好的结果。 在阿达民看来,“创造力”,本质上可以归结为一种“人脑的思维意外”。 异想天开,奇谈怪论,这些形容词的含义都倾向于负面,用在“创造力”上,却没什么不合适,甚至完全正确。 倘若一种设想,在提出时就可以嵌入人类既有的知识体系,则这种东西的价值,便不言自明,如果与体系相符,便不过是重复;如果与体系不相符,便也只是谬误,不论哪一种情况,这,都算不上“创造”。 旧时代话语中的“异想天开”、“奇谈怪论”,其实就是指这一种情形。 从这角度考虑,旧时代的全部教义,是的、就是全部,才真正是基于人类既有认知,毫无新意的胡说八道。 而真正的“创造”,则是提出一种人类既有知识体系之外,其正确性与价值,并无法一眼看穿的新东西,虽然基础仍然是人类已知的客观规律,经过变造、组合、等代等手段,才有可能真正拓展科学的边界。 这一能力,人多多少少都有,只不过在旧时代忙于糊口的大环境下, 绝大多数人的创造力,早已被抹杀殆尽。 相关研发机构的研究表明,失去创造力,在脑神经系统的微观层面,表现为思维活动的“规整化”,教条、生硬的思维模式越强。 原本应呈现多样化、模拟式特质的人脑,随一个人的年龄增长,意识定型,倘若没有经过专门的培养训练,其神经活动则在“硬件固化”的基础上,趋向于固定的模式,只能在既有知识体系内打转,而难以学习掌握新的知识理论。 到这一阶段,可以说,“创造力”已接近于消亡,即便绞尽脑汁要想出些新东西,能提出的也不过是一些妄想而已。 创造力的灭失,在旧时代,非但不成其为一个严峻问题,反而正是教育的某种“功能”。 培养工业体系中的合格劳动力,所需的特质,本来也不是什么创造力,而是根据既有规则,完成任务即可。 一个人头脑中的独特想法越少,就越容易驾驭,这是很直白的道理。 但是在盖亚净土,一个几乎全部劳动都可由机器完成的时代,人脑的“创造力”就是很宝贵的东西。 为此,在孩童成长过程中,尤其在初级教育阶段,阿达民并不提倡以知识为主的教育模式,而更倾向于“顺其自然”,只要能塑造幼儿的社会属性,并,为后续阶段的学习,培养兴趣,就达到了这一阶段的教育目标。 到一个儿童成长到十岁,完成初级教育,接下来便进入中级教育阶段。 从初级到中级,这里,似乎会涉及到一个“录取”的不大不小问题,旧时代的升学,在许多国家以选拔方式进行。 而在新时代的盖亚净土,这种做法,则早已不合时宜。 时代的每一个人,不论天资如何(且不说在“意识模拟器”内,哪里还有天资的差异),都具有大致相仿的生活条件,因而也有资格接受同样水平的教育,使用同样数量的教育资源。 旧时代的选拔,是基于如下两个很明显的事实,才会一直存在下去。 其一,在资产主义框架内,一切都有价格,一切社会活动都围绕利润而进行,在金字塔型社会结构下,选拔经济地位更高的孩童,是有利可图; 其二,还是在资产主义框架内,稀缺是永远是资产、资源,而不是劳动力,即便选拔会将一大部分民众挡在获取生产资料、以劳动为社会做贡献的行列之外,只关心利润的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也毫不在意。 这一点,旧时代的许多人,并看不透,甚而还被洗脑而为其摇旗呐喊。 他们并不理解,一个人,降生在这世界上,除疾病、意外等原因而导致的脑神经系统损伤外,大概率都具有相当程度的发展潜力。 这种潜力,具有高度的可塑性,除职业运动员,文艺工作者和极少数专职岗位外,一个身体健康、头脑健全的孩童,完全可以经由适当的教育、培养,成为胜任社会绝大多数岗位,甚至包括资深科技研发岗位的人才。 但现实中,大多数、甚至于绝大多数普通家庭的孩童,并没条件去实现这一点,而只能成为一介平庸的“普通人”。 要寻找原因,要关注的并非结果、而是过程,旧时代教育体系的选拔,并不是将一小部分“不知怎的天生奇才”遴选出来,充实到社会中坚岗位上,而只不过是对“悬殊经济地位导致的孩童成长之悬殊差异”这一结果的确认。 不同家庭经济条件的孩童,差异,并不仅仅体现在成绩上,学习的动机,学习的投入度,见识阅历的差距,乃至起码的身体健康条件,都不一样。 这种全方位的差异,最终,体现在考场上,凝结在成绩里, 就仿佛镀上了耀眼的鎏金,洗脱罪恶的铜臭,一下子变得十分高大上起来。 正文 第七七六章 高教 倒因为果,以“选拔出来的的确是人才”,为选拔辩护的行为,完全无视了旧时代资产主义大框架下,一切社会活动都与平等无缘的残酷现实。 在1517年的盖亚净土,很显然,并无一点选拔制度生存的土壤。 在新时代,一个人从小到大,驱使其学习、成长的内在动力,是生而为人的本-能:但凡要在喜怒无常的大自然生存,好奇心,探索欲,乃至引申而来的求知欲、交往欲,都是一个人不断前进的不竭动力。 这种动力,在旧时代的学生身上,往往因一系列生硬的教条所埋没。 归根结底,一切教育的根本问题,在于动机,究竟是为社会中每一个孩童的健康成长,还是为资产主义的血肉磨盘提供原料,这种根本性的动机差异,反映在实践上,必然导致天差地别的最终成果。 在过去的若干年里,盖亚净土,已经在运行一套崭新的教育体系,着眼于每一个受教育者的全面发展,而几乎不设置任何硬性的考核标准。 在这方面,阿达民始终坚信,除将少不更事的孩童,塑造为有坚韧性格、坚强人格的成熟个体,除此之外的任何教育过程,都不需要什么外来的驱动力,更不需要死板教条的硬性考核,而可以完全凭当事者自觉。 这种设想,放在旧时代的学校,讲给孩童们的家长听一听, 现场想必会一片哗然。 但是在1517年的今天,重温近十年来的盖亚净土教育成就,事实,却比任何雄辩都更有说服力,更能彰显新时代的优越性。 在盖亚净土的初等学校里,孩童们,时常都在玩耍,学习的时候也不少。 何时切换内容,一般而言,都由学生们自己决定,贪玩的孩子,往往在游戏中消磨大把时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兴趣转移,继而,为游戏规则、成就,乃至仅仅为满足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去尝试探索客观世界的奥秘。 概念,规律,理论框架,乃至科学体系,对学生认识眼前、认识周遭世界有帮助的内容,就是学习的目标,这似乎是完全的“实用主义”。 事实上,对一群几岁的孩子而言,也就是这种实用主义才最管用。 对一个初等学校的学生,大谈“科学对文明的作用”,空谈那些孩子没可能听懂的理论体系,乃至科技在生产、生活中的实际应用,其实十分苍白无力,远不如游戏中的数学诀窍,或者课外实验的反应原理, 更能让孩子沉浸其中,继而,初步体验到科学的力量。 至于说,人类有史以来,一步步积累起来的灿烂辉煌之科技成就,但放到中等教育机构里,再系统化的学习不迟。 一方面是自由学习、主动学习,一方面没有任何选拔压力,盖亚净土的孩童们,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中的成长起来,直到十岁时进入中等教育机构,才开始接受完善而系统化的科学、技术、工程与实践教育。 中等教育机构,看名字,似乎对应旧时代联邦的中学, 实际涵盖的范畴却广得多。 从十岁到十八岁的八年时间,经过课堂教学、案例分析、实验操作与工程实践,学生们会全面、系统的学习现代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 在十八岁毕业时,原则上,人人都会达到、或接近旧时代大学本科生的发展水平。 实打实的做到了这一点,虽然说,在中等教育机构接收这些十岁孩童时,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孩子,没有多少科学基础,倘若举行考试,更会发现大部分孩子的某些科目水平仍有欠缺,考取的分数偏低。 但这种欠缺,在定性为培养“科学人”的中等教育过程中,都会逐渐被弥补,更在此基础上获得更长足的发展。 全面、系统的学习现代科学,这种任务,需要学习者具备怎样的特质呢, 传统认知的“记忆”,在这其中,所占的比例一点也不大,更重要的反而是分析方法、思维模式,以及良好的学习和生活习惯。 再往上,到十八岁之后,民众就将进入高等教育阶段。 高等教育,以“大学”而为人所共知,却是盖亚净土与旧时代之教育体系差异最大的部分。 一提到“大学”,在旧时代民众眼里,似乎便是人类文明的象牙塔,殊不知这种认识,只是久远过去遗留的某种不合时宜,在资产主义框架内,大学在社会中的定位和作用,已完全蜕变为劳动力培养机构。 再有一点,为有钱人的子女镀金、贴标签。 除此之外,不仅没有任何高屋建瓴的思想,也培养不出领先时代的灵魂。 联邦的众多高等院校,除纯粹混日子的社区大学之外,一直到旧时代末期,仍蛮声在外,真正高精尖的科学技术研究,重心却已转移到各大公司的研究机构。 大学校园里的学习者,动机,也日渐纷乱,一大群普通民众的子女,仍然捧着越来越过时的书本,坐着金榜题名、成为精英的美梦,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则将其作为挤进各大企业、金融机构乃至政府机构的踏脚石。 至于说,这些学生在校园里,每一天所学习的那些陈旧知识,所从事的无意义之流程,究竟是否对当事者个人,是否对全人类有益, 但只观察社会的大趋势,一切,都是极其可疑的。 在研讨会上痛陈旧时代大学的弊端,阿达民的本意,并不是要否定旧时代高等教育的一切,毕竟在座专家学者们,包括自己,都是从这样的校园中走出来,如果说自己的能力,与学校培养根本无关,那也是不诚实的。 旧时代的大学,架构、内涵,终究是特定时期的产物,一点也不适应当今的人类社会。 盖亚净土的高等教育阶段,一言蔽之,动机与旧时代完全迥异,既不是为了培养足够数量、质量的劳动者,也无须通过渔民去维持统治机器。 那么目标是什么呢, 一句话,时代,培养具有探索精神、与研究能力的新公民。 正文 第七七七章 考核 西历1517年的今天,坐拥“全产机”,人类已永远从繁重枯燥的重复劳动中解脱出来,得以摆脱维持身体存在的诸多琐事,获得彻底的解放。 一旦获得极大的自由,接下来,人类唯一真正有趣、且持久的活动, 便是探索浩瀚无垠的宇宙。 说“宇宙”,似乎太不切实际,方然实际上想指代的,是人类所面对的客观世界,事实上,也也只有在尚未完全认识的客观世界,人,才能发现真正“新”的东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求知欲,并以此为台阶,不断前进。 这样的任务,显然,并不需要违背内心的枯燥学习、练习、训练, 而是一切发自内心的主观能动性。 这种状态,在旧时代的民众之中,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能极其幸运的沉浸其中。 更多的普通劳动者,则被生活所迫,为养家糊口而捏着鼻子,沉浸在非但不想做、甚至无意义的枯燥艰辛劳作之中。 埋头赶路、无暇看天,一晃眼,就这样度过短暂的一生。 即便违拗心意,违心的承受着996、007,高高在上、指不沾泥的资产家们, 却恬不知耻的称其为“福报”。 “福报”之说,在盖亚净土的历史课本里,多有论述,身为管理员的方然其实一点也不难理解,当那些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却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死敌,说出这种话时,内心想要表达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资产家们,即便身为资产的奴仆,头脑却还有,很清楚一个人在时代狂澜面前会是何等无奈,才会说出那种P话。 虽然是P,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证明了那的确是实话。 一句话,听起来是否刺耳,与其陈述的内容是否正确,本来就没什么关联。 由于不掌握生产资料,只能打工,创造的价值,被资产的奴仆刮走绝大部分,一旦年老体衰、上老下小,还会被狼性企业扫地出门; 这种待遇,看起来简直无法容忍,又何谈“福报”, 这是彼时社会大众的观点。 随即,经济危机汹汹而来,一批批民众陆续失去工作、生活无着,被机器与代码剥夺了仅有的生存手段,才意识到“福报”究竟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说,996、007真的是好事,而是在资产主义横行世界的大背景下, 这还远未触及苦难的底限。 一个人,自从降生时起,就笼罩在被压榨、或者死的阴影之下,仅存的幸福童年,也要仰赖父母忍受压榨的菲薄所得。 待到长大成人,只因没有任何生产资料,更别无选择而只能拼命挣扎, 才能获得一个996、007的“机会”。 这样的社会,这样的文明,今天看来简直令人愤慨。 万幸,经历过艰难困苦的否极泰来,今天的盖亚净土,已彻底并将永远摆脱这一切。 从血与火的时代,跨向新纪元,并不代表人类可以忘记这一切,忘记过去,就等同于背叛,甚至有可能会重走旧路。 如何铭记过去,看待历史,这属于盖亚净土教育体系的具体规划,方然没有再会场上多谈。 关于盖亚净土的高等教育阶段,与旧时代的区别,不仅在于根本动机,从学制上讲,也不再是集中、脱产的几年,而是贯穿生活中的每一天。 直白的讲,既然学习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维稳, 这就是一种人的自我需要,与吃饭、喝水乃至呼吸一样,什么时间想、且也有时间精力,就随时可以获取资料进行学习。 至于说,这样的学习,如何检验其成效,就更无须采用旧时代的那一套。 学分,绩点,综合评定,直到以就业为纲,至于科学研究,则以论文、职称、头衔是瞻,进而滋生无数附白、交易等黑暗地带,最终对社会的贡献,则寥寥无几,甚至大范围传播负能量而为祸四方。 站在道德高地上,用机关枪扫射旧时代,这并非方然的初衷,他特别提醒在座的专家、学者们,也一并提醒盖亚净土的所有白大褂: 在新时代,个体与整体利益根本契合的今天,从职称、论文到绩点,这些统统都没必要。 一切问题的根本,无关信仰、荣誉与意志,而完全在于利益,这是考量旧时代一切问题的根本出发点。 旧时代的教育体系,任何考核、评价,最终都难免沦为形式,数据可以造假,论文可以抄袭,职称可以过水,头衔可以买卖,然而因这一系列的丑行而鞭挞人性,并没有意义,只因考核与被考核者的利益之分歧,才导致了这一切。 站在被考核者的立场,既然一介文章、头衔与职称,便能换得实打实的利益,与其辛辛苦苦实干,就不如造假买通。 而在考核者的立场,被考核者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真的做了工作,与自己的利益并无甚关联,如果放水,反而可以获得一些额外的好处,许多时候也自然会得过且过,睁一眼闭一眼,做出渎职的行径。 而真正需要实打实能力、实打实服务的消费者,从公司、机构到民众, 则无从反抗,只能捏着鼻子承担这一切。 世易时移,今天的盖亚净土,得益于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几乎所有工程类、服务类岗位,都在社会中绝迹,民众的切身利益,也不再与任何文章、职称与头衔挂钩,让一切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的行为失去了存在的土壤。 回到高等教育的“考核”,这一环节,已没有存在的必要。 高等教育阶段,原则上,贯穿民众的一生,而这“一生”似乎又是无限长,很显然,在此之上就不会存在更高一级的教育阶段。 学习者,到研究者,再到科学家,盖亚净土的所有人,未来都将成为这行列的一员。 如果非要说“职业”,那么,时代,人类将只有一种工作,那便是“探寻未知”。 要满足这种“职业”的要求,不论既有知识,还是记忆力, 都远远不如创造性的思维重要。 正文 第七七八章 语言 西历1517年的今天,坐拥“全产机”,人类已永远从繁重枯燥的重复劳动中解脱出来,得以摆脱维持身体存在的诸多琐事,获得彻底的解放。 一旦获得极大的自由,接下来,人类唯一真正有趣、且持久的活动, 便是探索浩瀚无垠的宇宙。 说“宇宙”,似乎太不切实际,方然实际上想指代的,是人类所面对的客观世界,事实上,也也只有在尚未完全认识的客观世界,人,才能发现真正“新”的东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求知欲,并以此为台阶,不断前进。 这样的任务,显然,并不需要违背内心的枯燥学习、练习、训练, 而是一切发自内心的主观能动性。 这种状态,在旧时代的民众之中,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能极其幸运的沉浸其中。 更多的普通劳动者,则被生活所迫,为养家糊口而捏着鼻子,沉浸在非但不想做、甚至无意义的枯燥艰辛劳作之中。 埋头赶路、无暇看天,一晃眼,就这样度过短暂的一生。 即便违拗心意,违心的承受着996、007,高高在上、指不沾泥的资产家们, 却恬不知耻的称其为“福报”。 “福报”之说,在盖亚净土的历史课本里,多有论述,身为管理员的方然其实一点也不难理解,当那些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却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死敌,说出这种话时,内心想要表达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资产家们,即便身为资产的奴仆,头脑却还有,很清楚一个人在时代狂澜面前会是何等无奈,才会说出那种P话。 虽然是P,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证明了那的确是实话。 一句话,听起来是否刺耳,与其陈述的内容是否正确,本来就没什么关联。 由于不掌握生产资料,只能打工,创造的价值,被资产的奴仆刮走绝大部分,一旦年老体衰、上老下小,还会被狼性企业扫地出门; 这种待遇,看起来简直无法容忍,又何谈“福报”, 这是彼时社会大众的观点。 随即,经济危机汹汹而来,一批批民众陆续失去工作、生活无着,被机器与代码剥夺了仅有的生存手段,才意识到“福报”究竟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说,996、007真的是福报,而是在资产主义大框架下, 这还远未触及苦难的底限。 一个人,自从降生时起,就笼罩在被压榨、或者死的阴影之下,仅存的幸福童年,也要仰赖父母的忍受压榨之余财。 这样的社会,这样的文明,今天看来简直令人愤慨。 万幸,经历过艰难困苦的否极泰来,今天的盖亚净土,已彻底并将永远摆脱这一切。 从血与火的时代,跨向新纪元,并不代表人类可以忘记这一切,忘记过去,就等同于背叛,甚至有可能会重走旧路。 如何铭记过去,看待历史,这属于盖亚净土教育体系的具体规划,方然没有再会场上多谈。 关于盖亚净土的高等教育阶段,与旧时代的区别,不仅在于根本动机,从学制上讲,也不再是集中、脱产的几年,而是贯穿生活中的每一天。 直白的讲,既然学习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维稳, 这就是一种人的自我需要,与吃饭、喝水乃至呼吸一样,什么时间想、且也有时间精力,就随时可以获取资料进行学习。 至于说,这样的学习,如何检验其成效,就更无须采用旧时代的那一套。 学分,绩点,综合评定,直到以就业为纲,至于科学研究,则以论文、职称、头衔是瞻,进而滋生无数附白、交易等黑暗地带,最终对社会的贡献,则寥寥无几,甚至大范围传播负能量而为祸四方。 站在道德高地上,用机关枪扫射旧时代,这并非方然的初衷,他特别提醒在座的专家、学者们,也一并提醒盖亚净土的所有白大褂: 在新时代,个体与整体利益根本契合的今天,从职称、论文到绩点,这些统统都没必要。 一切问题的根本,无关信仰、荣誉与意志,而完全在于利益,这是考量旧时代一切问题的根本出发点。 旧时代的教育体系,任何考核、评价,最终都难免沦为形式,数据可以造假,论文可以抄袭,职称可以过水,头衔可以买卖,然而因这一系列的丑行而鞭挞人性,并没有意义,只因考核与被考核者的利益之分歧,才导致了这一切。 站在被考核者的立场,既然一介文章、头衔与职称,便能换得实打实的利益,与其辛辛苦苦实干,就不如造假买通。 而在考核者的立场,被考核者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真的做了工作,与自己的利益并无甚关联,如果放水,反而可以获得一些额外的好处,许多时候也自然会得过且过,睁一眼闭一眼,做出渎职的行径。 而真正需要实打实能力、实打实服务的消费者,从公司、机构到民众, 则无从反抗,只能捏着鼻子承担这一切。 世易时移,今天的盖亚净土,得益于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几乎所有工程类、服务类岗位,都在社会中绝迹,民众的切身利益,也不再与任何文章、职称与头衔挂钩,让一切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的行为失去了存在的土壤。 回到高等教育的“考核”,这一环节,已没有存在的必要。 高等教育阶段,原则上,贯穿民众的一生,而这“一生”似乎又是无限长,很显然,在此之上就不会存在更高一级的教育阶段。 学习者,到研究者,再到科学家,盖亚净土的所有人,未来都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如果非要说“职业”,那么,时代,人类将只有一种职业,那就是“探索未知”。 要满足这种“职业”的要求,不论既有知识,还是记忆力, 都远远不如创造性的思维重要。 如果非要说“职业”,那么,时代,人类将只有一种职业,那就是“探索未知”。 要满足这种“职业”的要求,不论既有知识,还是记忆力…… 正文 第七七九章 绵延 拉汀文,发源于尤洛浦,历史积淀不可谓不厚重,但在近现代,除生物、医学等领域还在使用外,其已经蜕变为一种‘死去的语言’,完全缺乏近现代的文化积累,而无法作为一种新时代的流行语; 沙罗文,也有同样的困扰,在近两三百年间有灿烂辉煌的文化成就,但向上追溯,则几乎是一片空白。 至于其他语言文字,恕我直言,在这几大语种面前, 都是相形见绌的弱者。 然而唯有列强文,现存预示的唯一一种象形体系文字,拥有完整的古代、近代与现代文化积累,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与语言本身无关,而在于西大陆上存在的,是人类文明唯一绵延数千年而未消亡的文明。 人类历史,宛如浩荡长河,其中有多少灿烂辉煌的文明,昙花一现,至多不过如轻舟般,起伏数百年而消逝。 一旦文明消逝,其使用的语言文字,乃至人文艺术成果, 都会化为历史长河的浪花,散失无踪。 到今天,人类只能从残存的文物古迹,寻找这些旧文明的些许痕迹,但也只能凭空想象,而无法完整、准确的将其复现。 但是西大陆文明,则不一样,虽然在数千年的漫长历史上,也曾经历过无数次大小危机,甚至两次被中大陆游牧郑权统治,一次濒临战败灭国的边缘,却始终,有如神助,一直绵延到新时代的前夜。 正因如此,自数千年前广为流传的列强文,才会拥有盖亚表面最完整、也是最灿烂辉煌的文明长卷, 而且始终以列强文著就。 作为唯一一种象形文字,历史已经证明,列强文能够担负这样的职责: 担当伟大时代、伟大文明的语言文字,交流思想,承载信念,忠实记录一个文明走过的路。 这一点,即便本人学识尚浅,也可以很有把握的说,是盖亚表面任何其他语言文字,包括拉汀文,都做不到的。 相比之下,作为象形文字,列强文与基于字母、数字、符号体系的计算机体系,存在一定的相容性困难, 在今天的技术条件下,影响甚微,可以一概忽略不计。 基于以上考虑,在盖亚文明曾使用过的几万种语言文字中,本人选择了列强文与联邦文,各司其职,诸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阿达民的解释,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论、晦涩艰深之处,在场的专家学者们,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除研究其他语种的学者,可能略感不甘,但凡对人文艺术领域有全局性的认识,就无法否认这些理由。 不过,片刻的沉默后,还是有专家举手示意,提出自己的看法: “阿达民先生,既然,盖亚净土在文明二点零时代,会统一到某种语言,而从旧时代到新时代,这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改变,为什么,我们不能重启‘世界语’项目,创造出一种效率很高的语言, 再把其他语言文字的历史积累,翻译成世界语? 这样不是也可以吗。” “理论上当然可以,不过,我本人并不打算这样做。” 世界语,在1517年的今天、或者说包括过去的一段时期,始终是很小众的概念,方然只对此略有了解,ASA则很及时的在视野中显示相关讯息。 所谓“世界语”,发源于西历1342年,可以说是一名珀兰医生拉扎鲁*路德维克*柴门霍夫的脑洞产物,这位世界语的发明者(即便其宣称无意成为这样一个角色),杂糅了几十门流行语尤洛浦的语言,造出了这么一门发音简洁、容易推广的语言。 这段历史,ASA以摘要方式,呈现在“替身机器”的投影视野内,方然稍一浏览就想起来,的确,世界语也是一门生造出来的语言。 那么可想而知,其实这种语言,和生造而成的高句丽语, 也会有大致一样的弊端。 毫无人文积淀,是世界语的最大硬伤,当然在旧时代,一百多年来世界语的推广始终无甚起色,则是因为人类的天然惰性, 谁也不会轻易想要学习一门冷僻语言,除非是衣食无忧、出于兴趣。 至于世界语本身,方然承认他的认识很浅薄,也不想妄加评论,他只对发言专家指出一点,所谓“世界语”只是一门杂糅的字母语言,从字母体系的根本特征上,就无法与象形文字体系的列强文相比拟。 “但是,阿达民先生,象形文字也有它自己的问题; 人类文明,始终处于一种动态演变的过程,新事物、新概念不断出现,象形文字、就譬如列强文,必须与时俱进而不断衍生新词汇。 长此以往,随着词汇越来越长,其由于字符含义而带来的效率优势,恐怕会不复存在, 这一点您认真的考虑过吗。” “哦,是的,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象形文字,与字母文字的区别,这一点的确是很浅显。 面对人类此前从未接触、自然也没有用语言文字描述过的新事物、新概念,字母文字的应对,除组合词根造出新词汇外,还可以直接用字母重组一个全新的生词。 相比之下,象形文字的演变速度,就要慢得多,除语言文字形成的早期阶段,到近现代,列强文系统面对新事物、新概念,大抵只有利用现有字符排列组合,产生越来越长的新词汇一种应对之策。 正因如此,列强文的现代行文,才会越来越多的出现长词汇。 再加上列强文的另一特征,没有词汇与词汇之间的间断符,长词汇盛行的结果,则(越来越)有可能造成断句、理解的歧义。 但即便如此,考虑两类语言文字的特性,象形文仍然优于字母文,今天尤其如此。 一切皆因为未来的世界,与今天,会有很大的差异: “关于象形文与字母文,在表述新事物、新概念方面的优劣,本人曾研究一二。 结论,其实在报告里也提过,面对从未纳入过自身体系的新事物、新概念,任何一种语言文字,都必须进行‘扩容’,才能妥善应对,这对任何语言文字都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应对手段的不同。” 正文 第七八〇章 扩容 拉汀文,发源于尤洛浦,历史积淀不可谓不厚重,但在近现代,除生物、医学等领域还在使用外,其已经蜕变为一种‘死去的语言’,完全缺乏近现代的文化积累,而无法作为一种新时代的流行语; 沙罗文,也有同样的困扰,在近两三百年间有灿烂辉煌的文化成就,但向上追溯,则几乎是一片空白。 至于其他语言文字,恕我直言,在这几大语种面前, 都是相形见绌的弱者。 然而唯有列强文,现存预示的唯一一种象形体系文字,拥有完整的古代、近代与现代文化积累,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与语言本身无关,而在于西大陆上存在的,是人类文明唯一绵延数千年而未消亡的文明。 人类历史,宛如浩荡长河,其中有多少灿烂辉煌的文明,昙花一现,至多不过如轻舟般,起伏数百年而消逝。 一旦文明消逝,其使用的语言文字,乃至人文艺术成果, 都会化为历史长河的浪花,散失无踪。 到今天,人类只能从残存的文物古迹,寻找这些旧文明的些许痕迹,但也只能凭空想象,而无法完整、准确的将其复现。 但是西大陆文明,则不一样,虽然在数千年的漫长历史上,也曾经历过无数次大小危机,甚至两次被中大陆游牧郑权统治,一次濒临战败灭国的边缘,却始终,有如神助,一直绵延到新时代的前夜。 正因如此,自数千年前广为流传的列强文,才会拥有盖亚表面最完整、也是最灿烂辉煌的文明长卷, 而且始终以列强文著就。 作为唯一一种象形文字,历史已经证明,列强文能够担负这样的职责: 担当伟大时代、伟大文明的语言文字,交流思想,承载信念,忠实记录一个文明走过的路。 这一点,即便本人学识尚浅,也可以很有把握的说,是盖亚表面任何其他语言文字,包括拉汀文,都做不到的。 相比之下,作为象形文字,列强文与基于字母、数字、符号体系的计算机体系,存在一定的相容性困难, 在今天的技术条件下,影响甚微,可以一概忽略不计。 基于以上考虑,在盖亚文明曾使用过的几万种语言文字中,本人选择了列强文与联邦文,各司其职,诸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阿达民的解释,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论、晦涩艰深之处,在场的专家学者们,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除研究其他语种的学者,可能略感不甘,但凡对人文艺术领域有全局性的认识,就无法否认这些理由。 不过,片刻的沉默后,还是有专家举手示意,提出自己的看法: “阿达民先生,既然,盖亚净土在文明二点零时代,会统一到某种语言,而从旧时代到新时代,这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改变,为什么,我们不能重启‘世界语’项目,创造出一种效率很高的语言, 再把其他语言文字的历史积累,翻译成世界语? 这样不是也可以吗。” “理论上当然可以,不过,我本人并不打算这样做。” 世界语,在1517年的今天、或者说包括过去的一段时期,始终是很小众的概念,方然只对此略有了解,ASA则很及时的在视野中显示相关讯息。 所谓“世界语”,发源于西历1342年,可以说是一名珀兰医生拉扎鲁*路德维克*柴门霍夫的脑洞产物,这位世界语的发明者(即便其宣称无意成为这样一个角色),杂糅了几十门流行语尤洛浦的语言,造出了这么一门发音简洁、容易推广的语言。 这段历史,ASA以摘要方式,呈现在“替身机器”的投影视野内,方然稍一浏览就想起来,的确,世界语也是一门生造出来的语言。 那么可想而知,其实这种语言,和生造而成的高句丽语, 也会有大致一样的弊端。 毫无人文积淀,是世界语的最大硬伤,当然在旧时代,一百多年来世界语的推广始终无甚起色,则是因为人类的天然惰性, 谁也不会轻易想要学习一门冷僻语言,除非是衣食无忧、出于兴趣。 至于世界语本身,方然承认他的认识很浅薄,也不想妄加评论,他只对发言专家指出一点,所谓“世界语”只是一门杂糅的字母语言,从字母体系的根本特征上,就无法与象形文字体系的列强文相比拟。 “但是,阿达民先生,象形文字也有它自己的问题; 人类文明,始终处于一种动态演变的过程,新事物、新概念不断出现,象形文字、就譬如列强文,必须与时俱进而不断衍生新词汇。 长此以往,随着词汇越来越长,其由于字符含义而带来的效率优势,恐怕会不复存在, 这一点您认真的考虑过吗。” “哦,是的,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象形文字,与字母文字的区别,这一点的确是很浅显。 面对人类此前从未接触、自然也没有用语言文字描述过的新事物、新概念,字母文字的应对,除组合词根造出新词汇外,还可以直接用字母重组一个全新的生词。 相比之下,象形文字的演变速度,就要慢得多,除语言文字形成的早期阶段,到近现代,列强文系统面对新事物、新概念,大抵只有利用现有字符排列组合,产生越来越长的新词汇一种应对之策。 正因如此,列强文的现代行文,才会越来越多的出现长词汇。 再加上列强文的另一特征,没有词汇与词汇之间的间断符,长词汇盛行的结果,则(越来越)有可能造成断句、理解的歧义。 但即便如此,考虑两类语言文字的特性,象形文仍然优于字母文,今天尤其如此。 一切皆因为未来的世界,与今天,会有很大的差异: “关于象形文与字母文,在表述新事物、新概念方面的优劣,本人曾研究一二。 结论,其实在报告里也提过,面对从未纳入过自身体系的新事物、新概念,任何一种语言文字,都必须进行‘扩容’,才能妥善应对,这对任何语言文字都是一样的…… 正文 第七八一章 火箭 “觉得用‘战斗士’、‘歼击士’、‘双翼士’,乃至‘喷气客士’称呼天上飞行的机械, 是很别扭的一件事? 但没关系,民众终归会习惯这一切, 正如第一次学习某种语言,对其中任何符号、词汇,都不假思索那样。” 语言专家的脑洞大开,类似报告,方然在闲暇时看过很多,今天顺便在这里讲了一番,与会者则在网络上议论纷纷。 其中,不乏反对的观点,研究不同语言的专家、学者各执一词,要么认为自己钻研的语言文字更合适,要么则支持“世界语”,还有更加激进的则认为,未来的人类文明,可以直接用“联邦文”应付人——机交互, 而根本不再需要人与人之间的语言。 对此,阿达民在几天后,陆续于公众平台发布公告,阐述语言文字对人类文明的重要性。 不论未来的人类,如何演变,生存形态从血肉之躯迁移到“意识模拟器”,乃至于长远未来的其他形态,只要仍以群体、社会、文明的形态,共存共荣,语言文字就是一种必须。 不仅如此,依附其上的历史积淀,可以说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更重要。 一切只因为,,将彻底告别过去,文明之中,将不再存在任何纷争、压迫、内战与毁灭,所有这些负面事务的对立面,也将随之而失去原本的意义,从宝贵的追求蜕变为每一天的习以为常。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是否还会设想到一切光与影的对立,是否还能创造出旧时代先辈们所创造的,从《战争与和平》、《矛盾论》到《过零丁洋》的灿烂成果, 是一件大有可疑,甚至极其艰难的事。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东西,再怎样摹想,也难以洞悉其中的精义。 未来的人类文明,当然,一定会有其他形式的灿烂辉煌之成就,谱写出的人类艺术作品,会比旧时代的任何东西,都更宏伟壮丽,但是,也必定有一些久远的过去,晦暗的历史,并无从体验,也无从描述。 出于这种考虑,一种语言、文字,承载多少历史的厚重积淀, 完全是一种无法再生的宝贵财富。 正因如此,不论盖亚净土选择什么语言文字,作为通行语,对旧时代的每一种语言文字,乃至依附其上的人文成果,都有发觉、保存与研究的价值。 至于说,基于自己曾经的身份,族群,掌握的语言,而对这一选择心生抵触, 这完全可以理解。 不过,随时间流逝,我们终将适应这一切。” 人类,不论到什么时候,要想以群体共存的形势生存下去,就必须有语言文字。 旧时代的文化遗产,在两次盖亚大战后,直到今天,只留存一部分,人类的几万种语言文字,准确地讲,是几十万种语言和几万种文字,仍然可以提供丰富的选择,但不论怎样选,通行语至多只能有一两种。 并非其他诸多语言文字,不够优秀,而是由客观历史决定了现在,无视不同语言文字的发展历程与历史积淀,生造“世界语”, 那才是一种罔顾事实、不讲效率的唯心主义。 决定了语言文字,接下来,盖亚净土的人文学科,自然会进行相应的调整。 而阿达民,无暇多顾这一领域,只在1517年深冬时节批准了计划书,将盖亚净土的初、中、高级教育阶段科目确定下来。 初级教育阶段,科目有人文社会、数学、自然科学三科; 中级教育阶段,有人文、社会、历史、数学、物理、生物、工程、信息技术八科; 高级教育阶段,则以自然科学为主线,按不同的工程实践领域,进行细分,但一切以理论研究为主、工程实践为辅,切实改造客观世界的任务由“全产机”去完成,人类,则专注于磨砺自己的头脑,去探寻无尽的未知。 花费若干年时间,从百废待兴,到百舸争流,在阿达民的指引下,盖亚净土的发展逐渐走上正轨。 西历1518年3月,西大陆“文昌”航天中心。 驱使“替身”来到现场,而不是借助网络,在地下掩蔽所内遥望这一切,深夜时分,火光乍起,照亮天空,几十枚重型运载火箭在一分钟内点火,掀起的气浪,挟裹超过一百七十分贝的声浪,响彻大地。 源自旧时代的火箭技术,经过十年改进,人类如今掌握的最大运载能力,是能够将上百吨载荷送上月球的N-5型。 N-5,理联N-1巨型火箭的后期迭代版本,发射全重七千四百五十吨,第一级由多达二十四台推力四百吨的氢氧火箭发动机组合而成,总体上,采用四级串联方式,月球转移轨道运载能力接近一百吨,是人类有史以来制造的最强大运载火箭。 在制定太空探索第一阶段规划时,对运载火箭,相关研究机构提出过几种方案。 一开始,主流意见是在联邦“SATURN-V”火箭方案上,做进一步的改进,或者利用人类已掌握的八百吨级氢氧发动机,另起炉灶,开发一种第一级四台发动机并联、全重两千五百吨级、月球转移轨道运载能力三十吨左右的型号。 至于旧时代理联的N-1,第一级并联发动机台数太多(高达三十台),总体可靠性差,历史上四次发射全部以第一级故障、爆炸而告终,几乎没有人看中。 但是,以人类今天掌握的科技,特别是无人化、自动化与智能化的“全产机”,所能提供的工业产品之可靠性,可是旧时代任何体系都望尘莫及,一具二十四台发动机并联的第一级火箭,可靠性也可以满足要求。 为此,盖亚净土才启动研究,花费近十年时间完成了新一代N-5火箭的研发定型。 在漆黑一片的夜里,几十枚巨型火箭同时升空,场面何其壮观。 一次极其密集的发射行动,时间节点,并没有经过特意选择,发射场还有另外几十枚火箭待命,随时补充因意外而损失的第一批次火箭,确保项目进度。 正文 第七八二章 基地 不论怎样精益求精,一旦从理论进入工程实践层面,百分之百的可靠性都是不存在的。 发射后一小时内,“盘古”报告,112号火箭第一级出现故障、继而凌空爆炸,123号火箭第二、三级分离失败,“文昌”发射场立即补发了第212、223号火箭,将同样的备份载荷送入太空。 人类,在结束内战、否极泰来后,终于迈出走向星辰大海的第一步。 在探索太阳系内层空间的基础上,第一步,建立月球基地,并以此为发射中心,才能向金星、水星乃至更接近太阳的轨道进发。 在建设近日轨道太空城的过程中,一切从盖亚出发,代价太高,预计需要几十万枚N-5级别的运载火箭才能完成一期工程,这显然超出了人类文明的承载能力,甚至超出盖亚现阶段的能源与资源上限。 火箭升空,进入第一中继轨道,再进入周期48小时的第二中继轨道。 几天后进入月球引力圈内,逐步在控制中枢的指挥下,坠落到月面,开始建设人类的第一座月球防卫基地。 建立月球基地,一切考虑,必须以安全为最优先。 到1518年6月,其间,陆续又进行过两次火箭齐射,盖亚净土航天机构先后三次向月面投送物资,总重量超过一万吨,并在当年7、8月间完成第一期施工,在月球“背”面部署第一批次三十枚“东风五庚”型拦截火箭。 在月球建设一座防御坠落物的基地,考虑威胁等级,与实际的能源供应条件,部署拦截火箭远比激光拦截炮更经济。 不仅如此,在进一步提升规模后,该基地还可以部分替代盖亚表面防卫设施的作用,使用不同运载能力的火箭,对抗直径100~1000米级别的太空坠落物。 在建设防卫基地的同时,人类的第一座盖亚外工程探索基地,也在月球“正”面开工。 月球,几十年前造访过一次,在那之后,人类直到旧时代完结也未能重返,今天的盖亚净土,原则上,完全有能力轻松将宇航员送上月球,甚至建立永久性的月球科研基地,但是这样做并无意义,只是在烧钱。 规划中的工程探索基地,一句话,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人类留出位置。 人的血肉之躯,不论在外太空、还是在月球表面的极端环境中,都根本无法生存,为此而必须配置一整套庞大、复杂而容易出岔的支持系统。 如果建设有人常驻的月球基地,可想而知,单只维持宇航员生存这一项,就会占用大量宝贵空间,并消耗从氧气到电力在内的大量资源,而所得的,又简直寥寥,还要应付可能出现的个体心理问题。 一旦一切都无人化,需要关注的,就只有“保障通讯畅通”这类容易处理的技术细节。 西历1518年冬,初具规模的月球工程基地,开始派出勘探车,配合卫星,在基地周边开展资源侦测工作。 按盖亚净土的一揽子规划,月球基地的建设,大概会花费十到二十年时间。 建设的目标,是能够在没有外来能源、资源支持的情况下,独立向太阳系内层空间投送载荷,进而支持近日轨道太空城的建造。 至于具体的投送策略,发射火箭,只是一种备选项,首选的则是电磁加速器。 电磁加速器,在航天领域并非什么新概念,早在人类使用火箭探索太空之初,受制于火箭的载荷/燃料比,就有人提出过这样一种设想。 化学火箭,利用自身所携带的燃料,向后喷射火焰,推动箭体向前运动,这样一种推进方式,大部分能量都消耗在“加速燃料”上,道理十分浅显,对火箭而言却是必须承受的代价,效率自然不可能高。 而电磁加速器,则是用近似电磁炮的设施,“静态”的加速载荷,让载荷在具有一定初始速度后离开设施,直接飞向太空。 由于被加速的,只有载荷、没有燃料,这一推进方式的理论效率更高。 虽然很早就有类似设想,在诸多科幻作品里,也多见描写,人类直到今天也没有实现,甚至没有展开实打实的探索。 原因,说起来也很简单,将电磁加速器想象成一门电磁炮,则载荷在脱离设施后,就必然会直面大气阻碍与摩擦升温的无法逾越之难题,轻则绝热成本暴增,重则因“炮口激波”而直接让载荷解体。 建设在盖亚表面的加速器,“炮口”不可能在大气层外(几十公里高的加速器,简直无法想象),相比于火箭发射的逐渐提速,一下子以峰值速度离开炮口的载荷, 其承受的瞬时压力、与摩擦产热的程度,将会是科研工作者的一场噩梦。 出于这些原因,加速器,在现阶段的盖亚表面,还没有建设并投入运行的可能。 但是在月球表面,一方面引力效应比地球弱得多,一方面,其表面并没有大气层,这就为电磁加速器提供了理想的运行环境。 在月球表面建造巨型电磁加速器,相当于一门巨型电磁炮,可以将载荷直接“打”进太空,而无需担心炮口激波、摩擦烧蚀等问题,唯一的门槛在于,月球表面现阶段并无任何能源可以利用。 所以,在动工建设第一座电磁加速器前,人类仍需依赖化学火箭。 没有能源,就用不了电磁加速器,没有电磁加速器,就没办法建设近日轨道能源设施,而没有近日轨道换能器,就没办法获得廉价而充裕的能源, 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死循环。 当然,在阿达民眼中,这倒根本不是什么死结,盖亚净土研发机构的白大褂们也早有对策,在可控核聚变遥遥无期的现实下,人类,总归需要从太阳获得源源不竭的能量,为此而建立近日轨道设施,也是必然的环节。 那么结论就很简单: 从盖亚表面,向月球输送能量这一条路。 月球,距离盖亚三十八万公里的卫星,自身能源基础很浅薄,不仅没有化石燃料,也没有地热、潮汐、水力与风这些能量来源。 正文 第七八三章 传输 以人类的眼光,可以认为,月球表面是一片贫瘠的荒漠。 根据旧时代太空探索的资料,距离盖亚三十八万公里的月球,地质成分与地球十分接近,据此,也有人认为,月球是在久远过去从盖亚分离出去的一块。 这种说法,正确与否并无从查考,不过考虑到盖亚形成的过程,可以认为,与太阳有一定距离的恒星爆发残留物质,本来就具有相近的组成成分,那么在聚拢、形成天体之后,具有相似成分也是很寻常。 不过,与拥有几十亿年演化史,特别是拥有大气、水与生命的盖亚相比,月球则始终是一片遭受天体坠击的不毛之地。 没有大气和与液态水,阳光,就无法转化为二次的可再生资源。 没有生命,就没有化石燃料生成的基础。 最后,由于自身尺度太小,月球的地热蓄积效应微弱,也完全没有利用的价值。 不论是否亲自踏足,人类要想在月球建立基地,从事生产活动,就必须有大量且可靠的能源供应。 在这方面,盖亚净土的白大褂们,提出若干策略,一种是从盖亚运送核燃料,在月球建立裂变电站,一种是在月球表面部署光伏系统,最后,则是脑洞大开般的“利用光辐射介质,将能量直接输送”。 前两种手段困难重重,至于最后一种,说白了,就是用功率超大的激光炮,向月球基地的“靶点”照射。 而月球基地,则建设一座庞大的换能器,用光辐射作为能源。 能源根本上来自盖亚,利用光辐射的无线传输方式,达到目标,这一设想从原理上并不新颖,而且,以人类现有的技术水平,实现起来也不容易,脉冲激光炮与稳定供能激光器的差异,即便无法与与“聚变弹与可控核聚变”比拟, 实质上也相去不远。 在西历1516年的研讨会上,面对与会专家,阿达民就提出过一些顾虑: “用激光传输能量,原理很直白,工程技术上则有一些现实的困难,诸位的报告里,多有提及,这些困难是否能克服,决定这一工程是否能上马实施。 首先,稳定输出大功率激光的设备,至少达到万亿焦耳级别,制造难度如何? 其次是大气散射,引起的能量损耗倒可以忽略,由此导致光束偏移,如何校正,如果不能校正,这样功率巨大的光束,必然直接引爆月球表面,照射到人造设施上,则会毁灭一切,造成很严重的生产事故。 最后,接受系统的换能器,采用什么原理,转换效率和可靠性如何? 各研发机构的负责人,就围绕这三点,开展工作,尽快论证项目可行性,并准备第一阶段的实验确证。” 从盖亚到月球,三十八万公里的距离,采用无线方式供能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谈到这里,既然气氛十分宽松、开明,现场也有专家提出质疑,认为“既然向月球供能如此困难,还不如直接在地球上完成一切”。 与其到月球兜圈子,倒不如,踏踏实实从地球迈出往星辰大海的第一步,站在项目、规划本身的立场上,这想法可以说完全正确,但是着眼于人类文明的全局,这种设想,则显得有些片面。 对这种质疑,阿达民在座位上欠欠身,伸手比划了一下: “是的,詹姆斯*麦克斯韦先生,考虑到项目难度,我们似乎是可以认为,把原定在月球基地进行的一切,放在盖亚表面,就可以省很多功夫。 但,有关‘激光远距离供能’的一切,可并不是只能用在盖亚到月球之间。 盖亚净土的中长期规划,从月球基地,到近日轨道能源站,再到承载‘全产机’的近日轨道太空城,能量的大规模传输、交换和利用,是必然环节。 展望未来,不论从能源站到太空城,还是从能源站到中继设施,乃至于从中继设施到月球基地,再到盖亚表面,人类,必须掌握切实可行、兼具效率的长距离能量传输手段,否则,就没有办法在太阳系范围内,截获、调动并使用能源。 对一个文明而言,能源,意味着什么,相信不用我在这里赘述。 正因如此,今天各位所做的研究,意义深远,不论从哪一方面考虑,人类都必须尽快研究出利用光辐射、或者其他媒介传输能量的技术。 最后我还要强调一点,相比于从盖亚到月球,能源站、中继设施、太空城乃至月球之间的能量传输,难度显然更低,只因无需解决盖亚大气对光束的散射、扭曲效应,传输效率也容易提升。 但稍加思考,我们都不难明白: 只要人类还想在盖亚生活,而非迁居到太空,就终归还是要解决这一难题。 盖亚表面的能源,除可再生资源外,不论地热、核裂变还是化石燃料,都并非长久之计,而单凭可再生能源,未必能支持两千六百万民众的高水平生活。 今天的盖亚净土,面临的际遇、挑战,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但,凭借空前强大的科学技术,能够为各位研究者提供的资源,也是前所未有的充裕,既然可望拥有无限长的生命,我认为,各位应该有信心、也有意愿,去钻研与之相关的一切。” 心怀星辰大海的理想,同时,也不会放弃盖亚,这是人类规划的未来愿景。 要实现这一天,能源,必须有坚实的保障。 1516年召开研讨会,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研发组陆续提出好几个方案,并逐一论证,报告则由ASA逐次传递到阿达民案头。 浏览这些报告,不时跟进,方然则感慨科学家们的思维, 简直就是一片奇思怪想、天马行空。 从盖亚到月球,利用超大功率激光传输能量,如何瞄准、如何接收,乃至于如何转换利用,方方面面的设想不一而足。 其中,很惊人的一种设想,是根本不考虑什么“瞄准”的问题,只管用激光炮持续轰击月球表面的特定地域,将其加热到熔融态,然后在周边地带建设大批换能站; 如“围坐烤火”一般,利用辐射出来的热量发电。 正文 第七八四章 月面 简直疯狂,浏览过研发机构的报告,方然脑海中的第一印象大致如此。 动用超大功率的激光,将月球表面的某处,照射到熔融态,然后在周边部署发电设施,这一设想看起来的确很骇人。 至于说,这样做的效率,熔融态的月面自然会向太空辐射大量热能,只不过,与激光输入的能量相比,比例很小,倘若只是在理论上分析,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似乎还真有实现的现实可行性。 当然,任何奇思妙想,一旦从理论进入工程实践层面,就无法维持简洁明了的原理态。 “烧化月面,围坐烤火”,这种疯狂设想遭遇的现实困难,第一条就不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 而是浅显的热胀冷缩。 月球,地质成分与地球近似,即便化学组分多少会有一些差异,整体上,可以认为是由厚重岩层构成,对其进行非均匀加热,甚至将一部分烧蚀至熔融态,在加热过程中就会引发大规模的热胀效应。 按项目规划中的描述,加热,可不止是一场小打小闹。 倘若用激光将月球表面约一百平方公里的区域,照射至熔融态,预计温度至少在开氏1200~1500度,如果要提升转换效率,温度还会更高。 那么,这就很有可能在月球表面,造成数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的巨大裂缝。 对直径几千公里的月球,裂缝,似乎不会直接造成一些很严重的后果,熔融岩浆池外壁的裂缝,则会让岩浆灌入月球深处。 只要激光持续照射,能量,就会源源不断注入月球,有可能引发更难以预料的地质灾难。 严重一点,倘若月球因此爆发超级地震,人类建立的月面基地,发电设施,都会一下子灰飞烟灭。 如此可怕的前景,稍加摹想,方然就觉得这方案很不靠谱。 而研究机构的白大褂们,也分成几派,其中有一些更提出新的质疑,批驳“岩浆池”方案提出者们的辩解: “只要控制照射的力度,延长‘热机’时间,就不会引发月球的地质灾难。” “的确如此,但是,如果一百平方公里的区域,要用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加热到稳定状态,对人类文明而言,这是不是也太缓不济急了? 更不用说,迟缓的进行照射,等同于用激光加热整个月球。 人类本来就在为能源而焦虑,现在,却要先提供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满功率照射,消耗相当于几千亿吨标准煤的能量,然后才能开始真正向月面基地供能,这种做法的效率太低,根本不可取。” 一眼看去,说的很有道理,方然在控制室里摇了摇头。 如果,仅仅是如果,人类真的有极其充裕的能量,用超大功率激光照射月球,直到其核心具有相当高的温度; 若能避免引发地质灾难,这,还真是一种向月球供能的可行之策。 但现在的问题,盖亚净土,之所以要向月球供能,根本动机是为了建立近日轨道能源站。 本来就是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能源问题,现在,缺乏长久能源的人类,并无法进行这样奢侈的工程,何况以月球的地质条件,这种做法,会不会引发巨大的地址灾难,白大褂们也不敢打包票。 退而求其次的方案,相对而言,引发灾难的可能性不大, 技术难度却会更高一些。 在盖亚表面的激光照射系统,受限于大气,无法精确瞄准月球表面的一点(实际上只能是一个区域),这是目前难以克服的困难。 不同于通信的持续激光传输,也不同于拦截坠落物的激光脉冲,前者功率很低,不会引发严重的大气加热效应,后者则只持续一段较短的时间,这两类系统都可以保证将激光准确投射到太空中的卫星或坠落物上。 但是用激光输能,一道功率至少在亿瓦、甚至上万亿瓦的光束,则会在路径上产生比较严重的加热效应,继而产生光路扭曲。 在短距离传输时,勉强可以忽略这一效应,但是对三十八万公里的传输长度, 就绝对无法漠视其存在。 事实上,以盖亚净土当前的技术水平,不要说将上亿瓦的激光,准确照在月球表面的某一区域,就是将一束功率极低的测距激光,准确照射到月面, 也不是很简单的事。 对此,研究者们的对策,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从“近地轨道换能站”的中继照射方案,到“分布式投射体系”的分散配置方案,得益于当下充裕的科研预算,其中若干种方案都进入了实验验证阶段。 不过,时间进入1519年,开始进入实质性部署的系统, 却和上述方案都不一样。 月球的能源问题,本质上,是在一个表面无大气层、无其他能源的天体,设法获取能量,人类在盖亚表面的工程思路,并不见得适用。 1519年春夏之交,陆续进行的几次大规模航天发射活动,消耗掉上百枚N-5火箭,GMC着手在距离月球两万多公里的绕月轨道上,建设一座径向尺寸超过一千米、设计指标百万千瓦的阳光反射空间站。 与此同时,在月球表面的适当地点,若干座阳光接受站的建设也陆续展开。 利用太阳辐射,为天体表面提供能量,这样一种看起来十分自然而然的设想,也就是在月球的客观条件下才能实现。 具体的配置,早年间,研发机构里进行过多次讨论。 第一种方案,是在月球表面大规模部署光伏系统,直接获得太阳能; 由于月球没有大气层、也没有其他卫星保护(这是很显然的,月球体量太小),光伏系统的维护压力太大,产能也不一定能稳定,所以被否决。 第二种方案,是在月球表面大规模部署反射板,在近月轨道部署换能器,然后再将能量用光辐射的形式馈送到月面; 相比脆弱的光伏系统,反射板的抗损性能更好一些,维护工作量也小,但却平添近月轨道换能器——月面的传输系统,在成本和稳定性上仍不理想。 第三种方案,则是GMC批准的工程计划,在近月轨道上部署超大型反射面, 将阳光反射到月面的一系列换能站。 正文 第七八五章 老迈 太阳发出的光辐射,先经过绕月轨道的反射面,再抵达月面换能站,这是一种综合费效比最高的产能方式。 不同于光伏系统,反射面,在没有任何干扰、阻滞的太空中,只是一片片表面未氧化的超薄铝箔,即便径向尺寸超过一千米,全系统的重量也还好,可以用N-5火箭比较经济的投射入轨,并维持轨道稳定。 相比之下,如此巨大反射面的控制,精确对焦,对比需要在三十八万公里外瞄准的盖亚——月球传输系统,难度也明显更低。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 用这种方式,盖亚并无须向月球贡献能量,一切全凭太阳办事。 至于月球表面的换能站,原则上,需要有若干座。 月球的质量太小,自转周期长达三十盖亚日,其理论上的同步轨道半径太长、会被盖亚引力干扰,故其事实上并不存在“同步轨道”,反射面在绕月轨道上运转,会周期性的掠过换能站上空,无法做到持续的能量供给。 不过,在项目的第一阶段,不论运载火箭、还是月球表面的施工条件,都不允许建造大量换能站,GMC计划书里则只有两座。 即便这两座换能站,也是互为备份,正常情况下只有一座在运转。 为月球基地提供能量,似乎必须持续、不间断,但是在一切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的大背景下,则没有如此苛刻的要求。 人类文明,在月球建立基地,第一阶段的任务以勘探、科研、工程实践探索为主,基地内并没有需要连续作业、无法中断的生产流程,而一切机械,也无需和人类那样,需要持续不断的生存条件。 所以,对现阶段的月球基地而言,除必要设施外,间断性的电力供应才是常态, 也一点都不会影响其运作。 以反射面的运转规律,月球基地的电力供应分为“峰”、“谷”两段,高峰时段接近二十小时,低谷时段接近五十小时。 这种运作规律,如果用来给一个人类基地供电,是很麻烦,不眠不休、随时可以停工或开工的机器体系,却没有多大影响,能量存储池的规模也不用太大,目前看来,还算是相当经济而高效的选择。 一旦建立能源体系,接下来,月球基地就可以逐步自我迭代, 满足太阳系内层空间的探测、建设需求。 这段时间,根据“盘古”的初步预测,大概需要十年之久,人类大约到1530年才能着手建立第一座近日轨道空间站。 然后,以空间站为原点,逐步增添结构,建设近日轨道换能器和太空城。 十年时间,或者,从盖亚净土成立的1509年算起,对凡人的短暂一生,几乎就是横跨整个青壮年时期的全部,对今天的盖亚净土民众而言,则是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寻常岁月,也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毕竟,在空前强大的医疗体系支持下,“死亡”现在已经是一种极罕见, 甚至已接近绝迹了的东西。 迈向太空,走向更遥远的宇宙空间,天上的步伐在一点点迈进,盖亚表面的地下城市里,日渐老去的民众,也在逐渐接近“永不下车”的奇迹。 时间,每一刻都在流逝,发生在血肉之躯的衰老、朽坏,每时每刻都在悄无声息的进行中。 逐渐接近死亡,这种感觉,身为阿达民而照例不能免俗,寻常的某一天晨起,照镜子时,面对这幅头发苍白、法令纹明显、面部肌肤松弛下坠的模样,方然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六十七岁的老人了。 药物,介入治疗,乃至一切的手段,能保持脑神经系统的活跃度, 却暂时无暇处理外在的老态。 想一想也没必要,毕竟,自从在“天堂镇”谋划大势,已经有几十年没踏上盖亚大地,更不曾亲眼见到一个活的同类,面貌,是依旧青春洋溢,还是已老态龙钟,对没有自我意识的生化仿真人而言, 其实也都是一样的。 不论Alice,还是Sara,对待自己的态度,一点都不会受这外貌的影响,所以都没关系是吗; 但是,在双方互动时,那种还不甚明显、却感受清晰的力不从心, 却是一种无从回避的真实。 血肉之躯,双螺旋构造的衍生品,终究会有老朽、衰败的那一天,看起来,这并非发达的现代科技就能扭转。 并不是原则上办不到,而是这样一种几十万亿细胞足够的繁杂之极,只有从源头上,斩断一切导致衰老的因素,才能逐步衍生出不易衰老的身躯,只是像现在这样,在已经成型的身体上维护修缮,效果当然会不怎么样。 那么是否有必要,研究生命科学,探索基因表达的奥秘,塑造一具近乎永不衰老的躯体呢, 当然不。 身体,只是意识暂时栖居的驿站,在“意识模拟器”逐渐成熟后, 已不再是续命的唯一选择。 要追寻永生,与其修缮这注定衰老的血肉之躯,还不如“灵魂出壳”来的干净利索。 在不久的将来,人,将摆脱身体的桎梏,看起来关于生命,关于医学,关于人体的一切研究,都成为了多余,今天的盖亚净土相关机构,却还没有被裁撤。 毕竟在当下,民众,与阿达民,仍然需要这身体,才能在世上存活。 西历1520年,百忙中拨出一些时间,照例驱使“替身”在盖亚净土活动,阿达民来到位于北大陆的NEP_791机构, 看望在这里续命的几百名民众。 民众,在今天的盖亚净土,一旦被确诊患上所谓“不治之症”,就会被就近送往相关机构,接受全面的诊察与治疗,依托现有的医疗技术,99%以上的病患都能恢复健康,重返自己的居住地。 至于剩下的近1%,则利用完善的生命维持系统, 不惜一切代价强行续命。 “强行续命”,用科学的利剑,格挡死神挥来的冰冷镰刀…… 走在NEP_791机构的长廊里,隔着厚重玻璃,探望躺在维生舱内、意识清醒的病患,方然脑海中摹想的,便是这一幕景象。 正文 第七八六章 急救 “身份代码:N1498K23007547,性别:男,诊断:脑神经母细胞丢莫” 病患的信息,在投影视野中一一呈现,“阿达民”抬手向维生舱内的男人示意,后者,则微微摆动手指,眨了眨眼睛回应。 在旁陪同的白大褂,这时,也轻声介绍情况: “这位病人,来自NEP_341地下城,确诊时的情况不太好,判定为IIA期,转送到我们这边后恶化的也很迅速; 入院后,对其实施微机械介入术,控制病情,现在病患的脑神经系统基本正常,小脑受创则还在评估中,如果重建代价太高、或者暂时不切实际,就考虑接入‘虚拟世界’,滞留在我院等待意识迁移。” “可以,不过在决策时,也必须考虑病患本人的意愿。” “虚拟世界”,NEP_791机构的白大褂和病患们,一点也不陌生,是针对某些身体状况极其恶劣、无法重返人类社会的病患,进行脑神经外联,进而使其具有一些近乎真实的感觉,在虚拟世界里“生活”。 这种虚拟的体验,当然,没法与现实中的一切相比,不过也只是权宜之计。 早年间,北大陆的斯蒂芬*霍肯教授,就被安置在这种机器之中,现在则好端端的活在“意识模拟器”里,表现与常人别无二致。 在盖亚净土的“混沌”系统完成后,再进行一次迁移,便可以将教授安全转移到到中枢。 只待意识外联、注入的研究,取得成果,像霍肯教授这样的“迁移者”,就可以借助意识外联、注入的方式,以接近本地化的方式操控一具新的身躯,继而,以这种形态在人类世界中畅行无阻。 到那时,NEP_791等机构里的病患,显然会优先安排,早日恢复人类的生活形态, 而且永远无须再惧怕死亡。 一整套处理流程,在阿达民看来,十分合理,当然他很早之前也看过报告,定居点内的民众,对身患“绝症”的同类被带走,心存疑虑, 甚至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被医治,而是被某种程序“处理”掉。 对此,方然起初意兴阑珊,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问题,后来才想到,这的确关乎民众的心理状态,于是在公众平台安排医疗机构的无死角直播,并敦促教育体系,加强对民众的医疗、生命科学等领域之培养。 说白了,尽量让新时代的每一个人明白,人类今天的医疗水平,已强大到了可以(暂时)从死神手中抢夺性命的地步。 正在参观时,系统提示音响起,身旁的白大褂略一愣神、看向高处的大屏幕。 791机构的AI体系,正通知相关人员,在其监控范围内的NEP_399地下定居点内,有一名接受治疗的女患者病危。 紧急情况出现,在过去,一般就代表医疗机构的大忙乱。 白大褂们来回奔走,器械小车匆忙穿梭,一群人围在手术台前忙碌不停,监控机器发出瘆人的“嘟嘟”声, 这种景象,在例行体检过程中,方然在旧时代的医院里见过若干次。 但现在,伴随警报忙碌起来的,则是医疗机器人,白大褂们在NEP_791的网络上看着这一切,呼吸困难、血压飙升的患者,在十秒钟内就被医疗机器人包围起来,按标准对症流程进行高难度的应急处理。 与此同时,身着浅色工作服、看起来很帅气的年轻护工,则在患者身边陪伴, 安慰她一切都尽在掌控,不必害怕。 在接受治疗时,突发呼吸困难、血压升高,可能的病症是有若干种,从肺栓塞到心急梗死都有可能,但这时,医疗机器人并没有去逐一排查。 旧时代的医院,哪怕最顶级的医疗机构,条件终归有限,人力完成一切操作也需要时间,在初步诊断前,再怎样高超的医生,也没办法同时展开好几套应急方案,但是在检查的时间里,很多病患就已经会扛不住。 取而代之的,则是新时代的一套应急体系,既然患者呼吸困难、血氧饱和度降低, 那就直接开外循环,先把血氧循环保障起来再说。 一方面这样处理,另一方面,实时高精度脑血管扫描,也在系统支持下进行,确保病患脑神经系统的血液供应,这是当务之急。 术前准备,设备就绪,切开,血管吻合,心脏介入干预,调试并进入外循环,一切在短短几十秒内完成,血氧饱和度上来后,病患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医疗机器人才有条件从容的排查原因。 短短几分钟后,诊断做出,患者是一应激反应导致的肺栓塞。 接下来,就是常规的处理流程,经血管介入将血栓清除,确认无虞后,就可以逐步恢复心脏运作,撤掉外循环。 在两周的恢复期后,患者就可以活蹦乱跳的回归社会,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一次寻常的急救,在盖亚净土,刚才发生的一切是这样定义,不知不觉间,却已经完成了旧时代任何社会体系都无法完成,甚至根本不敢想的事:在危重急症手中,百分之一百的抢回宝贵生命。 在一切依赖人类医护工作者,至少核心操作者,必须依赖人类的时代,这种事,即便在设施齐备的大型医疗机构中,都极其罕见。 更不用说在城市街头,突发急症者,往往几分钟内就会脑死亡,失去一切抢救价值。 不论医疗体系如何健全,医务工作者、乃至全社会如何努力,一个单纯依赖人力、设备仅为辅助的急救体系,注定无法挽救所有急症者的性命,这与责任心,技术水平乃至预算投入并无关联,而是概率上的必然。 毕竟,考虑到医护工作者自身,也是血肉之躯; 一样有可能因各种原因罹患急症,事到临头,自己则并没能力自救。 今天的盖亚净土,要在一千两百座定居点内,遍布医疗设施,配备从心脏除颤器到外循环支持系统的各种装备,并且,还要有足够数量与质量的操作者随时待命。 这种规格空前的急救体系,人力绝无可能达成,一切都只能依赖AI与医疗机器人。 正文 第七八七章 甲子 生而为人,生活的每一天都潜伏着风险,今天的盖亚净土,秉承“一个也不能少”的原则,事实上正在提供7*24小时的全方位无死角照看服务,不论意外的跌倒,还是吃饭时窒息,乃至爆发性的急症,都有完善的应对策略。 目标,只有一个,在全民迁入“意识模拟器”之前, 避免任何“意外下车”的悲剧。 一切尽量做到最好,投入固然巨大,与盖亚净土的年能源总产量相比,到也算不得多么沉重的负担。 取得的成绩则是,在刚刚过去的西历1519年,盖亚净土的死亡数字低到了不可思议的2。 第一个案例,原因是乌拉尔区某地下城的意外事故,地热机组过载、继而爆炸,震动让附近某位老者“以一很奇怪的方式,被锐器戳中脑组织”,由于角度刁钻,受害者当时只伏案不动,监控系统并未在第一时间发现。 直到体征监控手环发现异常,才启动应急流程,最终,由于错过了救治时机而导致其成为植物人,复苏希望渺茫。 “植物人”,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当事者实际上已接近于脑死亡。 而另一个案例,则发生在南大陆的某医疗机构,某罹患遗传性结缔组织溶解症的病人,长期在医疗机构接受治疗,因病情危重而被列入“意识迁移”等待名单。 然而在转运过程中,一次紧急进行的对症处置未能奏效,导致其生命体征消失。 这两起死亡案例,放在旧时代,根本就算不得一回事,前者至多惊动当地医疗与警察机构,后者则是寻常的回天乏术,放在每天几十万的死亡案例中,毫不起眼,甚至没有一点被挑出来研究的价值。 但是对盖亚净土,一个即将跨越奇点、全民永生的文明, 这就令方然十分难以忍受。 虽然,分析这两起死亡案例,皆事出有因,撇开当事者的年龄、身体状况,完全可以认为是工程实践层面的“没有百分之百可靠性”。 一旦从理论进入现实,百分之百的可靠性都是无法存在的,这是客观规律。 即便如此,面对两人死亡的现实,阿达民仍陷入了一场反思,继而对“盘古”下达指示,尽一切可能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 说白了,就是加大投入,不仅定居点的监控、保障体系要加强, 医疗机构与“意识迁移”工程的准备,也要追加投入,保证不任何一个同类掉队。 尤其是第二例,死亡,对一个身染恶疾之人,似乎可以想见,即便以人类当今的发达医疗技术,也未见得能医治所有疾病,而要将这些濒死之人提前迁移到“模拟器”,长途转运则是一薄弱环节。 从医疗机构到“意识迁移”工程所在地,一系列维生保障不可谓不完善,但总归无法与机构中的条件相比。 根据ASA的统计,截至西历1519年,盖亚净土范围内共有近两千人,性命危在旦夕,或者年龄老迈、身体老朽,或者恶疾迁延、难以治愈,总之,其血肉之躯都难以再续,如不想继续承受风险,就必须尽早迁入“意识模拟器”。 那么意识迁移,各方面的准备又怎样了呢。 西大陆的“混沌”中枢,开工近十年来,已完成工程总量的百分之七十左右。 拟安置其中的第一代“意识模拟器”,基于现有信息、微电子与生命科学领域技术水平的型号,如今正抓紧生产、调测,预计到1523~1525年投入使用。 到那时,第一批次容量超百万,盖亚净土民众中的年迈、染病等高危人员,似乎便可尽数迁入,然而系统容量虽大,迁移过程,却需要庞大体系的支持和必要的时间,瓶颈就会出现在这一环节。 一个人,从连接“意识模拟器”到完成迁移,以目前的技术手段,至少也需要十二到十八个月的时间。 进一步的,如果要保持其绝大部分记忆,所需时间还会更长。 而今天的盖亚净土,能执行“意识迁移”这一操作的系统,搜遍所有机构,也只有寥寥上百套左右。 系统容量虽大,入口,却如此狭窄,这一失配在“盘古”预料之中,对策,似乎也很直白,不计成本的大建意识迁移设施即可。 但考虑到此类设施“十万吨标准煤起步”的成本,短期内尽数迁移并不现实。 今天的盖亚净土,人口年龄分布,参差不齐,原则上以一个年龄为界,逐步迁移到“混沌”系统之中,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相应的,考虑未来世界的人,若想仍然以人类的身份生活,血肉之躯,又必然有一定的使用寿命,那么“意识迁移”的反向操作,也应该有适当的规模,让文明中的全体民众,均匀的分批次使用,是一种比较可行的策略。 按此计划,用不着“盘古”告知,方然也能估计出一个大概的数字: 意识迁移系统的接口量,需要约四十五万。 一个人,从“降生”到“离世”,以传统的人类之外在,活跃在未来的人类社会之中,时间跨度可以有多长,又需要有多长, 这其实相当随意,可以由阿达民来指定。 而方然的设想,则来自于西大陆文明的一些灵感,结合现实,认为一个人在世间的“轮回”,既不宜太漫长,也不能太短暂,以旧时代末期的人口平均寿命、生活质量等因素,确定在六十年比较好。 在列强文中,有一个特定的词汇来称呼,叫做“甲子”。 离开特殊护理病房,继续向前,进入一片相对开阔的地下空间,在这里,阿达民见到了791地下设施里的“露天公园”。 这地方,方然一点也不陌生,在进入开阔空前前,“替身”先经过清除表面微生物的洗消区,又套上厚重的防护服,才能在鸟语花香的公园里行走,并,接近那些因各种原因而畏惧微生物,只能在隔离区生活的病患。 微生物,对一个免疫系统正常的人,也是挺棘手的麻烦。 而对因种种原因而体质低下、免疫迟钝的病患,则往往是一种致命的威胁。 正文 第七八八章 残疾 午后时分,在草木眼影之间活动的病患,并不算多,穿着防护服的“替身”看起来与一般医护人员无异,在公园里行走,阿达民得以近距离接触这些年纪不一的病人,并通过传音器与他们交谈。 NEP_791隔离区内的患者,与其他机构的情形,大致仿佛,除因治疗原因而免疫暂时低下外,就是一些先天或后天的免疫缺陷者。 出于治疗目的,抑制一个人的免疫系统,这听起来挺怪,其实是临床上的常见招数。 人类的免疫系统,在科普时,往往会被拟人化为“军队”,时刻与入侵的微生物大军殊死作战,事实上也的确可以这样认为,这种战争,主要以化学战的方式呈现,而人体并非金刚不坏,被炮火殃及也在所难免。 事实上,这种炮火殃及,还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甚至导致患者的死亡。 说起来很奇怪,但事实如此,在很多致命性疾病的发展过程中,对身体造成严重损害的,并非微生物本身,而是免疫系统的连天炮火。 在一些极端情况下,这种误伤,才是引发死亡的主要原因。 免疫系统一旦行动起来,必然损害肌体,而如果其按兵不动,微生物又会肆虐,看起来这就是一个误解的悖论。 不过,在人类掌握了先进的医疗技术,可以通过药物、理疗乃至微机械介入等方式,大规模清除侵入人体、疯狂繁殖的微生物,即便无法直接清除,譬如病毒,也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抑制其扩增,就不再需要免疫系统的大暴走。 这时,通过适当的手段,暂时抑制人体的免疫系统,反而对治疗和康复有益。 新时代的医疗,情况,大抵如此,至于旧时代之免疫抑制最常采用的领域——组织移植,在西历1520年的今天,则已近乎绝迹。 除某些研究机构,还适当保留外,盖亚净土民众的一切组织、器官疾患,都已完全进入自体组织培养、移植的新阶段,排异反应不复存在,精密手术后,就无须再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甚至抗凝药都可以少用。 完全无菌的地下空间,在医疗研究机构中,也相当奢侈,NEP_791这样的条件并不是每一处研究机构都有,其也承担相应的研究任务。 参观过后,离开研发机构之前,阿达民又询问民众的残疾矫正情况。 残疾,一般指身体组织、机能的相对欠缺,这是任何时代都司空见惯的现象,不仅如此,还往往会被有意无意的忽视。 旧时代的联邦,哪怕在歌舞升平的时代,人口中的残疾比率也一直在10%左右徘徊,三亿人口中,会有三千万人有各种类型、程度的残疾,其中尤以听力、语言与智力方面居多,合计达一千五百万以上。 放眼全世界,10%的残疾比例,在各国也大致一样,而在大规模战争、饥荒、动乱后, 这数字还会变的更高。 西历十五世纪初,贫穷、落后的南方大陆动乱频仍,暴虐的军阀投资,为阻止民众投票自决,竟然到处抓人砍掉其一只右手。 没有右手,便无法在登记页按手印,进而丧失投票权。 一场这样的浩劫过后,可想而知,当地民众的残疾率会飙升到什么程度,生产力又会遭遇怎样的重创。 文明倒退,经历何其惨痛,不过人类文明也有积极的另一面,在现代社会,对残疾人的关照程度也大有提升,不仅生活条件相比古代大有改善,还在就医、就业、生活保障等方面,多少有相应的优待。 这种优待,考虑到残疾人的劳动力,价值普遍低于常人,显然不是一小撮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良心发现, 而是无数劳动者斗争成果的一部分。 事实上,也正是由于常人,皆有因意外、疾病等原因,成为残疾人之一员的风险,顶层才有必要善待后者,以免前者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一旦罹难后的处境,而激发出莫大愤懑,同仇敌忾起来斗争。 原因既然如此,可想而知,在资产主义穷途末路、盖亚大战如火如荼的旧时代末年, 这一切优待也即不复存在。 接下来,全面核战爆发,管理员间的多年内斗,极其恶劣的生存条件让大批残疾人死于非命,人类群体的残疾率却不降反增,原因不言自明,在战争荼毒与自相残杀的恐怖状态下,一个人必须运气够好,才能完好的活到战后。 到西历1509年,据统计,盖亚净土范围内的两千六百万民众,其中竟有近百分之二十,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 如何对待这些残疾人,显然,是对新生文明的一大考验。 这种考验,并不是针对全局策略,阿达民已经表态,盖亚净土将践行共生主义制度,最终实现全人类的彻底解放,当然不可能抛弃这些罹患不幸者。 GMC的对策,则是在现有技术、资源条件下,为全体民众提供尽可能好的服务。 针对残疾群体,这一做法,显然需要大量的医疗投入,对照盖亚净土大区每年几百亿吨标准煤的能源产出,看似微不足道,然而计算到每一个细节,按最高标准,则所需的投入也绝不是小数目。 现在,坐到监控室的折叠椅上,在平常几乎没人踏足的房间里,观看北大陆各定居点内的残疾人生活状况,方然对这一点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对一个残疾人而言,怎样的服务,才能最大限度的改善生活; 当然是将其残疾彻底治愈。 而这一点,以旧时代的医疗水平,在很多领域还力有不逮,或者成本太高昂。 时间进入1510年,盖亚净土大区成立后不久,阿达民就下令,大力开展此前一度被荒废、甚至被认为无用的人体医疗工程研究。 修复人体,在各种意义上,显然是一种为人服务的技术,在IT浪潮席卷大地的旧时代末期,管理员的设想,不谋而合,几乎都认为机器将完全取代人。 既然如此,便无再大费周章研究的必要,任其自生自灭即可。 正文 第七八九章 修复 说白了,既然认为“人”没有价值,就无需研究怎样修复其身体。 身为管理员,曾逐鹿中原者之一,方然对这种想法是很熟悉的,他自己就曾这样想过。 毕竟对管理员而言,意外,发生的概率接近于零,除衰老外,自己的身体几乎没可能被毁坏失能,且不说追寻永生,迟早得脱离这暂时栖居的血肉之躯。 但是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即将迈进永生之门、却仍准备保留传统生存形态的人类,则很有必要研究这方面的技术,否则,即便实现“全民永生”,借以在社会中生活的躯体,一旦损坏无从修复也会很麻烦。 这方面的研究,难度,固然参差不齐,西历1520年的医疗水平已接近于全覆盖。 亲眼所见,视频中,一个个被甄别出的民众,男女老幼皆有,如果不是ASA叠加的身份信息,方然并看不出什么端倪,无法得知这些看起来行动如常的同类,都曾经是严重的身体残疾之人。 技术发展至今,在盖亚净土,%的身体残疾人士,都可以接受“治愈”水准的医疗,完全恢复身体机能。 两千六百万人口的两成,也就是五百多万,乍一看,这数字简直就大的吓人,似乎盖亚净土的地下城市里,到处都是残疾人士,一眼望去并不似城市,而像是一次盖亚大战的战地医院、荣军院那般。 实际上,情况没那么严重,而全在于如何定义“残疾”,又如何统计。 盖亚净土的几百万残疾人口中,视力、听力残疾者,就占到一大半,这些人当然不会都是盲人、聋人,而是近视、散光、色弱与听力下降、长期耳鸣等情况。 至于极端的全盲、全聋,后者情况更多见,但总数也并不大。 针对不同的情况,对策,也会不尽一致,盖亚净土的医疗机构,致力于为病患提供现阶段效果最好的医疗服务,譬如对近视,也会进行手术矫正,却不是采用弊端甚多的角膜——晶状体激光手术, 而是更复杂、昂贵得多的眼球整体矫正术。 这且不算,对于因疾病、意外致盲者,还有采用自体细胞培养的“人造眼球”。 对医疗细节一无所知,但,总归也是生命科学出身,方然一边查看监控,一边浏览讯息,他能理解视觉恢复手术的难点,眼球本身固然很重要,视神经的精确吻合、甚至二次连接,才是真正的难点。 在旧时代的医疗机构,一旦视神经断裂,哪怕当事者的眼球仍然完好,也是回天乏术。 究其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作为人类最重要的感受器官,眼球接收的讯息量十分巨大,在经由视网膜神经初步筛选、处理后,便通过视神经上传至脑。 这条链路,其等效速率之大,是其他神经都难以比拟的,也因此而十分粗壮。 由于从眼球到脑的讯息传输,十分繁重,盖亚生物的眼球(如果有的话)皆靠近脑组织,尽量缩短这条链路的长度。 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视神经,相当于一条多线光纤的光缆; 甚至还更精密,也更脆弱。 毕竟所谓光缆,其中传输讯息的载体,也无非是一根根头发丝粗细的玻璃丝,纤芯与包层的折射率不同,仅此而已,而人类的神经,则由无数细胞的轴突组成,轴突本身还有十分精妙的微观结构,远比“夹心”玻璃丝复杂得多。 如此微妙的构造,一旦被截断,要从物理上重连妥当,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今天的盖亚净土医疗机构,则已具有这样的手段,能够在手术后,进行刺激,在几个月内完成视神经的再生长,视力恢复如初。 对残疾、意外者视觉的拯救,只是庞大医疗体系诸多成就中,一次小小的管窥。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续若干年的巨大投入,加上“全产机”与各类人工智能的辅助,人类的医学探索,正如其他自然科学领域的探索那样,大大加速,才能在短短十几年时间里,救助几乎所有的残疾同类。 至于其余的一小部分,极少数,最后也还有“意识模拟器”兜底。 自久远过去,直到今天,在参观过NEP_791机构后,浏览报告,阿达民在当天晚些时候,于公共平台宣布,人类已迈出了“彻底战胜身体疾患”的伟大一步。 一旦迈出这一步,就意味着,从此告别所有的身体苦楚,这无疑是人类的巨大胜利。 但很可惜, 这想法其实并不正确。 人类,一旦掌握空前发达的医术,就能拯救所有病患,原则上这显然只是一种幻想,以几十万亿细胞构建起来的身体,疾病的种类,简直浩如烟海,但引发阿达民思考的却不是这些东西,而是日常生活的寻常际遇。 一天早晨,大概,是第三四十次碰到这种事,在吃早餐时, 方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一口下去,舌侧霎时传来痛楚,在“自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并作出决策前,神经反射已闪电般动作,指挥咬合肌终止发力。 如若不然,等意识发挥作用、~秒后给出处理意见,舌头会伤得更重。 就算是神经反射,舌头,已经被牙齿咬出了血,方然只得暂时停下来,他端起水杯啜饮了几口,旁边陪坐的Sara已起身取来局麻药剂,他摆摆手,示意“不妨事”,一边若有所思的舔着嘴唇,感受混杂血腥味的疼痛。 吃饭时咬到舌头,称之为“痛苦”,似乎就是一种小题大做。 不过,结合当下现状,在绝大多数疾病都被征服、病痛随之不复存在的大背景下, 这便不再是一无足轻重的小事。 咬到舌头,这种事,自己肯定说不上来,在过去几十年人生中发生过多少回,哪怕ASA等人工智能在无微不至的照看,可自己成为管理员,也才三十年,前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则是一片模糊。 至于说,在接受机器的照看之后,这种事累计发生过十一次之多, 加上今天就是一共十二次。 正文 第七九〇章 缺陷 说白了,既然认为“人”没有价值,就无需研究怎样修复其身体。 身为管理员,曾逐鹿中原者之一,方然对这种想法是很熟悉的,他自己就曾这样想过。 毕竟对管理员而言,意外,发生的概率接近于零,除衰老外,自己的身体几乎没可能被毁坏失能,且不说追寻永生,迟早得脱离这暂时栖居的血肉之躯。 但是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即将迈进永生之门、却仍准备保留传统生存形态的人类,则很有必要研究这方面的技术,否则,即便实现“全民永生”,借以在社会中生活的躯体,一旦损坏无从修复也会很麻烦。 这方面的研究,难度,固然参差不齐,西历1520年的医疗水平已接近于全覆盖。 亲眼所见,视频中,一个个被甄别出的民众,男女老幼皆有,如果不是ASA叠加的身份信息,方然并看不出什么端倪,无法得知这些看起来行动如常的同类,都曾经是严重的身体残疾之人。 技术发展至今,在盖亚净土,%的身体残疾人士,都可以接受“治愈”水准的医疗,完全恢复身体机能。 两千六百万人口的两成,也就是五百多万,乍一看,这数字简直就大的吓人,似乎盖亚净土的地下城市里,到处都是残疾人士,一眼望去并不似城市,而像是一次盖亚大战的战地医院、荣军院那般。 实际上,情况没那么严重,而全在于如何定义“残疾”,又如何统计。 盖亚净土的几百万残疾人口中,视力、听力残疾者,就占到一大半,这些人当然不会都是盲人、聋人,而是近视、散光、色弱与听力下降、长期耳鸣等情况。 至于极端的全盲、全聋,后者情况更多见,但总数也并不大。 针对不同的情况,对策,也会不尽一致,盖亚净土的医疗机构,致力于为病患提供现阶段效果最好的医疗服务,譬如对近视,也会进行手术矫正,却不是采用弊端甚多的角膜——晶状体激光手术, 而是更复杂、昂贵得多的眼球整体矫正术。 这且不算,对于因疾病、意外致盲者,还有采用自体细胞培养的“人造眼球”。 对医疗细节一无所知,但,总归也是生命科学出身,方然一边查看监控,一边浏览讯息,他能理解视觉恢复手术的难点,眼球本身固然很重要,视神经的精确吻合、甚至二次连接,才是真正的难点。 在旧时代的医疗机构,一旦视神经断裂,哪怕当事者的眼球仍然完好,也是回天乏术。 究其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作为人类最重要的感受器官,眼球接收的讯息量十分巨大,在经由视网膜神经初步筛选、处理后,便通过视神经上传至脑。 这条链路,其等效速率之大,是其他神经都难以比拟的,也因此而十分粗壮。 由于从眼球到脑的讯息传输,十分繁重,盖亚生物的眼球(如果有的话)皆靠近脑组织,尽量缩短这条链路的长度。 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视神经,相当于一条多线光纤的光缆; 甚至还更精密,也更脆弱。 毕竟所谓光缆,其中传输讯息的载体,也无非是一根根头发丝粗细的玻璃丝,纤芯与包层的折射率不同,仅此而已,而人类的神经,则由无数细胞的轴突组成,轴突本身还有十分精妙的微观结构,远比“夹心”玻璃丝复杂得多。 如此微妙的构造,一旦被截断,要从物理上重连妥当,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今天的盖亚净土医疗机构,则已具有这样的手段,能够在手术后,进行刺激,在几个月内完成视神经的再生长,视力恢复如初。 对残疾、意外者视觉的拯救,只是庞大医疗体系诸多成就中,一次小小的管窥。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续若干年的巨大投入,加上“全产机”与各类人工智能的辅助,人类的医学探索,正如其他自然科学领域的探索那样,大大加速,才能在短短十几年时间里,救助几乎所有的残疾同类。 至于其余的一小部分,极少数,最后也还有“意识模拟器”兜底。 自久远过去,直到今天,在参观过NEP_791机构后,浏览报告,阿达民在当天晚些时候,于公共平台宣布,人类已迈出了“彻底战胜身体疾患”的伟大一步。 一旦迈出这一步,就意味着,从此告别所有的身体苦楚,这无疑是人类的巨大胜利。 但很可惜, 这想法其实并不正确。 人类,一旦掌握空前发达的医术,就能拯救所有病患,原则上这显然只是一种幻想,以几十万亿细胞构建起来的身体,疾病的种类,简直浩如烟海,但引发阿达民思考的却不是这些东西,而是日常生活的寻常际遇。 一天早晨,大概,是第三四十次碰到这种事,在吃早餐时, 方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一口下去,舌侧霎时传来痛楚,在“自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并作出决策前,神经反射已闪电般动作,指挥咬合肌终止发力。 如若不然,等意识发挥作用、~秒后给出处理意见,舌头会伤得更重。 就算是神经反射,舌头,已经被牙齿咬出了血,方然只得暂时停下来,他端起水杯啜饮了几口,旁边陪坐的Sara已起身取来局麻药剂,他摆摆手,示意“不妨事”,一边若有所思的舔着嘴唇,感受混杂血腥味的疼痛。 吃饭时咬到舌头,称之为“痛苦”,似乎就是一种小题大做。 不过,结合当下现状,在绝大多数疾病都被征服、病痛随之不复存在的大背景下, 这便不再是一无足轻重的小事。 咬到舌头,这种事,自己肯定说不上来,在过去几十年人生中发生过多少回,哪怕ASA等人工智能在无微不至的照看,可自己成为管理员,也才三十年,前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则是一片模糊。 至于说,在接受机器的照看之后,这种事累计发生过十一次之多, 加上今天就是一共十二次…… 正文 第七九一章 改良 但不管怎样,考察漫长演化过程中,生命与DNA的关系,则这种“寄生与被寄生”的矛盾则始终存在,最终,才会在四十亿年演化的最高成就——人类身上,彻底爆发,继而以人类的彻底胜利而告终。 一旦脱离血肉之躯,不再被禁锢在脑神经系统中,DNA也好,躯体也罢,便无从决定意识的存续与否,不再有任何拿捏人类的资格。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身体,时代仍然需要, 适当的改进就仍然是一种必须。 1521年,前往尤洛浦区研发机构,阿达民的用意便在于此,通过交谈、参观与核查等方式,考量盖亚净土大区在这方面的成果。 会议现场,借助大屏幕等媒介,白大褂们向阿达民详细汇报了研究成果。 人类的躯体,从头到脚,由几十万亿个细胞构成,以“追逐快乐、回避痛苦”的立场衡量,设计缺陷简直多到数也数不清。 根据研发机构的统计,“人体改良进化”的第一阶段,即在基因层面修改、促成表达,进而提升其“使用”体验的小型项目,就有大约六百种之多,涉及到人体的方方面面,效果也各不相同。 这些小型项目,一言蔽之,并不是为回避“呛死”、“噎死”之类生死攸关的风险,而是提升身体的评价质量。 譬如说,长期困扰人类的一个问题:体味,就涵盖在列表中。 人类的体味,说起来,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特质,动物、尤其哺乳动物的体表,皆有各种腺体,分泌物的气味往往比较浓烈,作用则五花八门,总的来说,标记领地、寻找配偶等,总归是**不离十。 但是这种特质,显而易见,一点也不适应现代文明。 当今时代的人类社会,人与人之间,主要通过视觉、听觉来打交道,嗅觉不仅有所退化,还往往会引发一些困扰。 至于体味,不论用什么词汇形容,总之离不了“臭”这个字,即便当事者自己都能闻得出来,更不用说附近的其他人,为此,体味浓烈族群还发明了一些手段,用“止汗露”之类东西,暂时阻塞汗腺,甚至用香料去遮盖。 但,源头一天不除,这些终究也只是扬汤止沸。 去除体味,进而,将随之衍生的一切掩盖手段,变成历史,这是涵盖在“人体改良计划”中的小项目。 在这方面,应该是说某种幸运,人类并无须从头开始摸索, 而只需借用西大陆人种的基因。 在漫长演化过程中,一般而言,科学家都认为这一种属的起源在南方大陆,而后逐渐扩散到全世界。 在演化树上,不同地域的群体,一般而言的确有所谓“高下之分”,这里的高下,并不涉及人格、优劣等方面,而是在具体的演化特质上,南方大陆的皂人,的确相对其他区域的同类更加原始。 至于说,原始究竟“好”、还是“不好”,则是一个仁者见仁的问题。 由于演化的塑造,具体而言,是西大陆人种在历史上的冰河时期,生存在极寒地带,体表的众多腺体自然成为累赘。 那时的人类,不仅无须排汗散热,也无需通过气味来辨别领地、寻找配偶,毕竟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下,气味传播能力极大下降,因而,西大陆人种的体表汗腺等大腺体相对退化,气味腺体则几乎完全消失。 这一点,在旧时代的世界,并未被白人把持的舆论广为宣传, 虽然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优势。 而在新时代,全人类已浴火重生、即将迈进新时代,在消弭任何族群、种族概念的大前提下,人类便可在基因层面上扬长避短,互通有无。 因而,在“人体改良计划”中,新时代的人体将完全告别体味的烦恼。 除此之外,在身体内的诸多缺陷,则由“计划”的第二阶段来完成,乃至其后的第三阶段,这三个阶段并非先后,而是量级与难度的区别,在最终“成品”上,都将是完全就绪的完成态。 一旦“人体改良计划”完成,到那时,人类驱使的血肉之躯,将是盖亚表面从未有过的、人类眼中真正的完美。 大屏幕上,此时此刻呈现的虚拟形象,便是这样的“人”, 或者说是一具人的躯体。 在这具躯体上,民众能设想到的诸多缺陷,从智齿、到阑尾,全都消失无踪,除此之外,某些可能引发不适的特质,皮肤粗糙、暗沉,或软骨轻度发育不良,乃至囟门闭合过早/过迟等发育过程中的缺陷,也完全被矫正。 至于说,从食管、气管交汇,到视网膜附着方式的诸多严重、乃至致命缺陷, 当然更是一扫而空。 以上这些改进,对人而言,当然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进步,驱使这样的身体,在社会生活,可以说平白少了许多烦恼; 至少,再也无需忍受智齿萌出、或阑尾发炎的痛苦。 但还是那一个问题: 吃饭时咬舌头,这又能怎么办,难道还要将人类的牙齿一笔勾销,变成苍蝇、蝴蝶那样的进食方式吗。 这种设想,盖亚净土的脑洞大开之白大褂们,可能会有兴趣,阿达民则无法接受,他绝对想象不出一个这样的社会,人类用舌头卷成管状、吸食营养液的样子,那简直就像是《异形》里的景象。 不论到什么时代,人类,总归有自己的价值取向,与审美的判断。 至于说,这种价值、审美判断,是否“适宜”,就完全是一个很主观的问题。 人体,不论怎样修改,都不能违背人类既有的审美认知,早在工程启动之初,阿达民就强调过这一点。 审美,这一体系,方然很早就分析过,并将自己的意志贯彻于NEP大区。 杂糅客观规律与主观印象,人的审美,就是这样复杂,一方面很有科学方面的规律可循, 另一方面,则必然因时代的变迁,或观念的延续,而残留有大量旧时代的既有认知,延续至今而不曾消弭。 在“人体改良计划”中,审美,如何斟酌,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 正文 第七九二章 皂色 但不管怎样,考察漫长演化过程中,生命与DNA的关系,则这种“寄生与被寄生”的矛盾则始终存在,最终,才会在四十亿年演化的最高成就——人类身上,彻底爆发,继而以人类的彻底胜利而告终。 一旦脱离血肉之躯,不再被禁锢在脑神经系统中,DNA也好,躯体也罢,便无从决定意识的存续与否,不再有任何拿捏人类的资格。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身体,时代仍然需要, 适当的改进就仍然是一种必须。 1521年,前往尤洛浦区研发机构,阿达民的用意便在于此,通过交谈、参观与核查等方式,考量盖亚净土大区在这方面的成果。 会议现场,借助大屏幕等媒介,白大褂们向阿达民详细汇报了研究成果。 人类的躯体,从头到脚,由几十万亿个细胞构成,以“追逐快乐、回避痛苦”的立场衡量,设计缺陷简直多到数也数不清。 根据研发机构的统计,“人体改良进化”的第一阶段,即在基因层面修改、促成表达,进而提升其“使用”体验的小型项目,就有大约六百种之多,涉及到人体的方方面面,效果也各不相同。 这些小型项目,一言蔽之,并不是为回避“呛死”、“噎死”之类生死攸关的风险,而是提升身体的评价质量。 譬如说,长期困扰人类的一个问题:体味,就涵盖在列表中。 人类的体味,说起来,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特质,动物、尤其哺乳动物的体表,皆有各种腺体,分泌物的气味往往比较浓烈,作用则五花八门,总的来说,标记领地、寻找配偶等,总归是**不离十。 但是这种特质,显而易见,一点也不适应现代文明。 当今时代的人类社会,人与人之间,主要通过视觉、听觉来打交道,嗅觉不仅有所退化,还往往会引发一些困扰。 至于体味,不论用什么词汇形容,总之离不了“臭”这个字,即便当事者自己都能闻得出来,更不用说附近的其他人,为此,体味浓烈族群还发明了一些手段,用“止汗露”之类东西,暂时阻塞汗腺,甚至用香料去遮盖。 但,源头一天不除,这些终究也只是扬汤止沸。 去除体味,进而,将随之衍生的一切掩盖手段,变成历史,这是涵盖在“人体改良计划”中的小项目。 在这方面,应该是说某种幸运,人类并无须从头开始摸索, 而只需借用西大陆人种的基因。 在漫长演化过程中,一般而言,科学家都认为这一种属的起源在南方大陆,而后逐渐扩散到全世界。 在演化树上,不同地域的群体,一般而言的确有所谓“高下之分”,这里的高下,并不涉及人格、优劣等方面,而是在具体的演化特质上,南方大陆的皂人,的确相对其他区域的同类更加原始。 至于说,原始究竟“好”、还是“不好”,则是一个仁者见仁的问题。 由于演化的塑造,具体而言,是西大陆人种在历史上的冰河时期,生存在极寒地带,体表的众多腺体自然成为累赘。 那时的人类,不仅无须排汗散热,也无需通过气味来辨别领地、寻找配偶,毕竟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下,气味传播能力极大下降,因而,西大陆人种的体表汗腺等大腺体相对退化,气味腺体则几乎完全消失。 这一点,在旧时代的世界,并未被白人把持的舆论广为宣传, 虽然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优势。 而在新时代,全人类已浴火重生、即将迈进新时代,在消弭任何族群、种族概念的大前提下,人类便可在基因层面上扬长避短,互通有无。 因而,在“人体改良计划”中,新时代的人体将完全告别体味的烦恼。 除此之外,在身体内的诸多缺陷,则由“计划”的第二阶段来完成,乃至其后的第三阶段,这三个阶段并非先后,而是量级与难度的区别,在最终“成品”上,都将是完全就绪的完成态。 一旦“人体改良计划”完成,到那时,人类驱使的血肉之躯,将是盖亚表面从未有过的、人类眼中真正的完美。 大屏幕上,此时此刻呈现的虚拟形象,便是这样的“人”, 或者说是一具人的躯体。 在这具躯体上,民众能设想到的诸多缺陷,从智齿、到阑尾,全都消失无踪,除此之外,某些可能引发不适的特质,皮肤粗糙、暗沉,或软骨轻度发育不良,乃至囟门闭合过早/过迟等发育过程中的缺陷,也完全被矫正。 至于说,从食管、气管交汇,到视网膜附着方式的诸多严重、乃至致命缺陷, 当然更是一扫而空。 以上这些改进,对人而言,当然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进步,驱使这样的身体,在社会生活,可以说平白少了许多烦恼; 至少,再也无需忍受智齿萌出、或阑尾发炎的痛苦。 但还是那一个问题: 吃饭时咬舌头,这又能怎么办,难道还要将人类的牙齿一笔勾销,变成苍蝇、蝴蝶那样的进食方式吗。 这种设想,盖亚净土的脑洞大开之白大褂们,可能会有兴趣,阿达民则无法接受,他绝对想象不出一个这样的社会,人类用舌头卷成管状、吸食营养液的样子,那简直就像是《异形》里的景象。 不论到什么时代,人类,总归有自己的价值取向,与审美的判断。 至于说,这种价值、审美判断,是否“适宜”,就完全是一个很主观的问题。 人体,不论怎样修改,都不能违背人类既有的审美认知,早在工程启动之初,阿达民就强调过这一点。 审美,这一体系,方然很早就分析过,并将自己的意志贯彻于NEP大区。 杂糅客观规律与主观印象,人的审美,就是这样复杂,一方面很有科学方面的规律可循, 另一方面,则必然因时代的变迁,或观念的延续,而残留有大量旧时代的既有认知,延续至今而不曾消弭。 在“人体改良计划”中,审美,如何斟酌…… 正文 第七九二章 双眼 在一个科技极大发达的时代,身体,不再是与生俱来的绑定,而可以有任何技术上能够实现的特质。 正因如此,关于人类的“审美”,可以得到空前巨大的满足。 然而一切的核心问题在于: “美”究竟是什么。 人类的审美,在人文艺术领域,大抵已演变为某种脱离现实、不接地气的扭曲与狂妄,从旧时代的米兰时装周,到造型近似鸟窝、大裤衩与杰宝的巨大建筑,无不投射出脱离客观现实、客观规律,全凭妄想一气狂飙的丑陋。 以海因里希主义的唯物论,人类社会的任何现象,背后,必然有一定的现实原因。 脱离客观世界,脱离人类社会现实的“美”,并不存在。 一件客观事物究竟是否“美”,全凭人类的主观判断,但,这并不是说人类可以决定“美”的一切,而必须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贴合客观现实。 具体到人体,人类审视自身、观察同类时,必然会品评一番的客观存在,所谓“美”的定义首先关乎健康,这是可以想见,故,不论在什么时代,人类一概会认为肌肤光滑、体态匀称、五官对称、没有缺失的躯体,是美的。 除此之外,对男性而言,尝试判断一个异-性是否怀孕,继而是否有因自己而成孕的可能,也是很重要的判断标准。 故,不论在什么时代,人类总归会认为女性的纤细腰身,是美的代表。 但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关乎身体的“美”,毕竟是人类的既有意识迁延扩散之产物。 譬如“眼睛”,人类彼此交流的重要媒介,被形容为“心灵的窗户”,在人类审美体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然而对“什么样的眼睛才是美的”,不同时代、不同群体,乃至于不同的社会环境,判断则大相径庭。 一个突出的例证,见于旧时代的北大陆,在联邦,方然很清楚主流社会对“眼睛”的偏好,乃至由此衍生的自相矛盾。 彼时的联邦社会,主流观点,认为一双大眼睛是“美”的,不仅如此,在媒体上还时常暴露出长久以来的偏见,讽刺西大陆群体的眼睛,既小且细长,侮辱性的称其为“眯眯眼”,甚至因此而爆发文化层面的冲突。 然而从客观立场出发,眼睛的大、还是小,一点也不会影响其功能, 甚而对功能的影响,还会与“美”背道而驰。 在久远过去,人类还处于冰川时代时,西大陆种群的小眼睛、后眼皮,缺乏凹陷眼窝的特质,对寒冷天气维持视力极其重要,同时代的西大陆群体中,具有大眼睛、薄眼皮(双眼皮)与凹陷眼窝的个体,很容易被严酷的气候淘汰。 而居住于尤洛浦等地的白人群体,则没有承受如此沉重的选择压力,一方面保留了适合温暖气候的眼睛特质, 同时,却也丧失了在严酷气候下生存的能力。 在旧时代末期,文明崩坏,一切社会秩序不复存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一度令让北大陆民众死伤惨重, 也不知有多少人,在风雪交加的北大陆饥寒交迫,甚至毙命。 眼睛,究竟是大、还是小比较好,这根本是一个客观规律决定的特质,人类的好恶,却因主观印象而凌驾其上,北大陆群体对所谓“眯眯眼”的嘲讽,只不过是一种建立在盲目自负之上的偏见,认为自己族群拥有的特质就是“美”, 其他族群的特质,不管怎样,就一定是与“美”无缘。 然而,这些智商堪忧的鼓吹者们,却根本没意识到,西大陆群体的整体审美判断,包含着莫名其妙的巨大矛盾。 在西大陆媒体、网络、影视等一切场合,不难发现,因主流群体迷之自负而被嘲讽的“眯眯眼”,却反而正是联邦女性选择男性的强势特质,这一场场合中出现的男主角,但凡被贴上“强大”、“权势”、“魅力”的标签, 那么他的眼睛一定是眯起来,显得细长,而不会圆睁如猫仔那般。 至于说,西大陆群体、乃至扩散到全世界的大眼睛审美,的确客观存在,却只是男性审视女性时的一种偏好。 说白了,近乎全世界的审美,都是这样的一种套路: 大眼睛在女性脸上,很美,但是在男性脸上,就仿佛是一毫无力量的小白那般。 这种审美偏好,追究起来,当然不是毫无客观原因,其主要来源于人类的择偶偏好,对男性主要考量其掌控的资源,包括力量、财富与权势等等,而对女性则主要考量其自身条件,以及是否天真幼稚。 男性与女性的择偶偏好之差异,对应到眼睛,便会形成一种杂糅社会现实与生理特征的判断:男性以所谓“眯眯眼”为美,女性则以“大圆眼”为美。 而北大陆群体,一个长期被资产主义笼罩、洗脑愚民的种群,则对审美及其背后蕴含的客观规律一无所知,才会恬不知耻且愚蠢无知的造出种种神论,一边分明以男性的细长小眼为美,一边却去嘲讽西大陆族群的眯眯眼。 殊不知,在北大陆群体的女性眼中,撇开肤色等一系列既有成见,西大陆男性的眯眯眼,反而是很有魅力的特质。 所有这一切的审美趋向,总而言之,毕竟都已是过去。 时代即将开启,人类,即将迈入新纪元的今天,又该设定一种什么样的身体,才能满足“审美”的需求。 阿达民的设想,一方面很复杂,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很简单: 在承认客观规律的基础上,适度保留人类既有的审美特质,至于原因,则是出奇简单而直白的“省事省心”。 盖亚净土的人类,到今天,不论言行举止、乃至思想境界,相比旧时代已经有多么巨大的不同,在审美等人文领域的惯性仍然十分巨大,强行扭转当然可以,却没必要,直接沿袭旧时代的倾向即可,这没什么大不了。 正文 第七九三章 绑定 肤色,不论客观规律怎样,在旧时代始终是一个极其复杂、绕不过去的重大矛盾。 回顾千万年来的历史,人类,始终在寻找各种特质,强化群体内部的认同感,并将自身群体与其他群体区分开来,继而,为利益而彼此争斗不休。 而要强化一个群体的自身认同,与其他群体相区分,身体特质,自然是很重要的指标,其中尤以肤色为甚,继而,以肤色和与之具有高度关联的其他相貌、身体特质,作为划分人种的依据,这是旧时代的法则。 站在客观立场上,人种划分,根本不是一种科学、严肃的做法,这显然是事实。 但是在社会生活层面,人种,则是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概念,任何人文领域的活动都无法回避这一现实。 如何应对这种不合时宜、甚至根本就是谬误的观念,在旧时代,人类拘囿于的资产主义大框架,并无力从根本上消弭同类之间的分歧,反而偷换概念、掩耳盗铃,造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概念,与混乱不堪的社会现状。 而所有这一切,在未来的盖亚净土,都不会再出现。 人类的血肉之躯,一旦与意识分离、不再绑定,也就意味着可以选择,继而,每一个盖亚净土的民众,未来都可以自由选择身体,甚至性别。 在这种前提下,人类身体的构造,也可以摆脱一切旧时代的无可奈何, 而完全以公众认可的“美”之特质来塑造。 与之相比,旧时代的诸多权宜之计,从“种族差异”到“多元包容”,都将过时,继而成为一种完全的不合时宜。 在这方面,阿达民有清醒的认识,且也通过公众平台,向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说明这一点,告诉他们什么样的规则,会落后于时代,因而无需再理会这些旧时代的陈规陋习,而无需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其中,就包括所谓“多元包容”,将所有族群的外表一视同仁。 人类,既然对自己的身体,有明确的“美与丑”之概念,对社会中每一个体而言,便必然有随之而来的审美判断。 这种判断,不论社会氛围如何粉饰,回避,甚至刻意压制、扭曲,始终是存在的,并不会因任何表面上的宣传鼓噪而消失,更经常发生的,则是用各种讯息加以引导、塑造,甚而不知不觉间将其扭曲。 但不论怎样,一个社会之中,必然有公众仰慕的“美丽”,也会有避之不及的“丑陋”。 不仅如此,基于旧时代的科技水平,这一体两面、彼此依存的美与丑,也并非个体能改变、塑造的东西。 哪怕借助整容手术,代价高昂,仍无法脱胎换骨、彻底改观。 一个人,不论如何努力,终究无法改变自己的外在条件,正是这种无奈,才让旧时代的社会氛围,偏向于“妥协”; 并非这多么符合客观规律,而是别无选择。 试想一下,倘若旧时代的现代文明,仍然完全基于客观现实、承认美与丑的区别,并放任人类的美丑倾向,则群体中的丑者,等于就是天然被置于一种极其低下的地位,改变无望,继而必然走向极端。 这样的社会,显而易见,是不利于稳定运行,更无法协调所有人的利益、发展壮大。 并非对美的追求不合理,而是这种做法,与人类社会的运行机制相悖,因此而不得不弄出一大堆言不由衷的谎言,这,是时代所局限的无奈。 旧时代的联邦,类似言论,便充斥各大媒体的版面,不论人们内心深处如何判断美与丑,表面上,都要装作“人类大同”,不仅无法公开嫌恶皂人、肥胖者与相貌丑陋者,甚至还要对其优待有加。 但这种社会氛围,归根结底,又改变了什么呢, 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 不论媒体如何鼓噪,私下里,当一个人处于自身偏好,去追逐、选择异性时,仍然会遵循客观规律,而不是那些言不由衷的表述。 言论与行动严重背离,事实上,这正是一种彻底的精神分裂。 联邦女性,不论言论上如何抨击“眯眯眼”,在选择男性时仍然偏好细长小眼,而联邦男性,不论怎样鼓吹平权,也不会对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皂人有兴趣,而始终对五官精致、肌肤白皙的女子孜孜以求。 只有群体中的一小撮,会被虚伪鼓吹洗脑,弄假成真,才会在选择时有意无意的违背内心, 让丑陋群体白捡了大便宜。 在这方面,北大陆的情形,还不太严重,相比之下西大陆群体的种种乱象,则给方然留下深刻印象。 在并不久远的过去,西大陆上,有一个群体被以“Easy_Girl”的蔑称,盖因其荒谬而毫不自爱的行为而被同族男性唾弃,其行为表现,根本上讲,便是把持世界媒体的白人群体长期鼓吹,与Easy_Girl群体自身智商堪忧的叠加。 身为Easy_Girl,一个最突出的行为特质,是审美的偏差。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当一个人,对自己与他人的身体,在审美天梯上的等级位置缺乏认知,就会给出错误的“报价”,继而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 西大陆的EG群体,对来自其他国度、群体的白人、皂人等群体之男性,一概无视其大眼睛、重体味、暗肤色等负面特质,换句话说,便是对其审美劣势视而不见,同时更由于长期被洗脑,对自身具有的白皙肤色、线条柔和、体味轻微等审美优势,浑然不觉。 一旦形成这种偏差认识,认为自己的身体,极其丑陋,而外来男性的身体,则具有根本并不存在的美, 行为出现任何偏差,白送,倒贴,乃至甘当X奴,都一点也不意外。 这种行径,在头脑清醒、认知正常的西大陆(乃至其他群体)男性看来,正恍若手持100联邦马克的买家,将其当成津元, 而买回一坨标价100津元、实则只值5津元的垃圾,还自觉物有所值。 如此蠢行,岂但不可思议,简直就是脑残。 正文 第七九四章 皂色 EG群体的出现,一度猖獗,不止在西大陆出现,也在遍布浅色人种的南方群岛、北方群岛等司空见惯。 这种反常的社会现象,根本原因,在于西方文明的自身异变与长期洗脑,白人是鼓吹者、受益者,皂人则是搭便车的占便宜者,直到旧时代末期,一场全面核战将旧世界彻底砸烂,才销声匿迹。 而今天,与白大褂们辩论,阿达民则直言不讳的名言: 盖亚净土的“人”,身体设定,将一概剔除不符合主流审美的特质。 其中特别包含的,便是南方大陆之皂人的身体特质,从肤色、到五官都一概被排除在外。 这种指示,自然,一经提出便引发巨大争议,研究机构中相当比例的专家、学者,都认为这是赤落落的种-族歧视。 而阿达民则反驳的很干脆: “怎么,各位专家们,你们不会认为在今天的盖亚,‘种族’这种东西,还存在吧。 我倒是想问一句,当种族这概念都不复存在,全人类万众一心、迈向伟大新时代的时候,又怎么可能还有‘种-族歧视’这种行为? 拜科技的巨大进步所赐,今天,人类即将摆脱身体的桎梏,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的选择身体特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盖亚净土,完全可以摈弃旧时代的那一套妥协之术,直面内心,直面现实,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们,可以休矣!” 有些话,顾虑白大褂们的感受,方然并没明讲,在分发的计划书里则写的一清二楚。 人类对皂人的审美评价,出发点,不论是客观规律、还是好恶的迁延,在今天毕竟已是一种固化的观念。 时至今日,既然人的意识,已经无须再与身体绑定,这种对皂人之外在的抵触、厌恶,就无须再遮遮掩掩,即便“任何以当事者无从选择的特质,而加以迫害的行为,都是束棒斧”,然而今天这一切都可以任选,难道不是吗。 皂人的身体特质,究竟是“美”,还是“丑”,这一点方然并未越俎代庖,也没打算把自己的好恶强加于人。 相反,他只是提醒同类们:时代变了,他们再也无须再口是心非、自欺欺人, 而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同时,又不伤害任何一个人。 明明高下有别,为妥协、维持,而营造虚伪的审美大环境,这种做法在旧时代只是一种无奈之举,方然能够理解。 毕竟,任何人在得知自己的身体,被视为丑陋,而自己又无力选择、改变时,都会感到深深的绝望,继而出离愤怒,想要推翻这一切(在他、或者她自己看来的)不公,继而让文明陷入内乱的漩涡。 然而另一方面,审美,植根于内心的客观规律与观念迁延之杂糅, 又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违拗的东西。 谈到这里,说话间,方然想起了久远过去,印象深刻的一幕,在某届奥运会上,评委们把艺术体操金牌颁给了肌肉强壮的皂人选手,而让其他身体更具美感、表演更具魅力的白皙选手们,屈居其下。 这种做法,实质上,便是一种典型的无奈妥协、郑智正确,只不过在那时代,并无任何人有勇气站出来明言。 艺术体操,一种只限女性参加的项目,根本上评价的是美。 高难度的动作,肌肉发达,自然更容易做得出来,然而这真的就是“美”吗,不用强辩,全世界男性的选择早已尽在不言。 甚至于,就连那些打分、颁奖的评委们,扪心自问,自己究竟认为谁更美,谁的表演更具美感,自己,是更愿意选择拿金牌的粗犷皂女,还是那些屈居其下的精致白女,共度良宵,答案也是一眼便知。 即便如此,基于维持社会、文明稳定的需要,这一切虚伪的言行也都必须要有。 客观规律的力量,事实上,就是这样的无处不在: 当人类文明(自认为)迈进了文明时代,因而,无法以任何手段消灭审美低劣群体时,便只有营造虚伪氛围、虚情假意共处的一条路。 否则又能怎样,让这些群体意识到自身的低劣,破罐破摔吗。 对在场的白大褂们说出这些,直抵内心,阿达民看得出来,那呈现在一幅幅面孔上的疑惑、踌躇乃至愤懑之情绪。 为避免误会,他随即重申: “诸位,在这里讨论不同族群的身体条件,审美优劣, 根本也和‘种-族歧视’毫无关系。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一种联想,只不过是因为,在旧时代,人的自我意识与身体绑定,且这种绑定,并非人力可以破解; 继而,人类便别无选择,只有将外在与内在放在一起对待。 但在今天的盖亚净土,很快,我们便无须再接受这种大自然强加的‘捆绑销售’,而真正将一个人、一个群体的内在意识,与其外表,区别对待,评判后者,并不必然牵连到前者,恰恰相反,这才是最公正、最合理的做法。 在旧时代的联邦,曾有过一位名叫‘马丁*路德*金’的人,说过这样的话: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优劣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 一个多么美好的梦想,然而,只要人类的外在,仍然与内在捆绑在一起,只要人类内心深处,仍然追求着美,这梦想就永远无法实现,至多只能因畏惧冲突与纷争,而催生出无数的虚伪与欺骗。 但是在今天,盖亚净土,时代, 将真正实现这一切。 未来的时代,一个人,究竟是否值得被追求,是否值得被尊敬,完全与外在无关,而只关乎于品行, 因为他、或者她,外表,全都是一样的英俊美丽。” 皂,自古以来,在人类眼中就是一个与“美”无缘的特质。 不论黯淡黑夜,还是深邃水域,从饱含病菌的**物质,到有碍观瞻的杂质污垢, 无一例外都是皂色。 南方大陆的人类表皮之颜色,与这些现象,又有什么关系,实在是一点实质性的关联都没有; 然而人的判断,却并非绝对客观、理性。 正文 第七九五章 审美 一个人的思想,一个群体的思潮,归根结底,不可能避免环境的塑造和影响。 即便经过漫长演化,理性,逐渐从萌芽变为参天大树,也并不能一夜间改变一切,将所有傲慢与偏见尽数铲除。 当然,倘若思考到此为止,阿达民完全可以下令,给盖亚净土规划一个不同的未来,甚至将未来人类的肤色,尽数设置为皂,但他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原因也很简单,完全是没有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扭转人类千万年来,积累起来的一点一滴之审美,人类又能得到什么, 就只是虚妄的“平等”之类自我满足吗。 “阿达民先生,恕我直言,时代之人类外表的指示,与盖亚净土秉承的共生主义理念,背道而驰。” “哦,此话怎讲。” 在会谈后的若干天,不出所料,ASA陆续收集到各研发机构的反馈,对未来人类外表之定义表达不满的科学家,为数不少。 阿达民的对策,则是与其中一些代表辩论。 辩论,用在这并不妥当,至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方然不过是想把道理讲清楚而已。 一旦进入这环节,接下来,权且当成自己的休息时间,他很有耐心的听取了白大褂们的指责,提议,然后才清清嗓子,在远程连线里阐明立场。 “看起来,诸位的内心所想,其实也和我本人相去不远; 这是今天一场交流、辩论的前提。 如果,仅仅是如果,各位仍然像旧时代的无耻文人、政客那样,口是心非,内心明明倾慕白皙精致的金发女郎,却装出怜悯众生的模样,跑来这里大言不惭的谈论种-群平等,那就未免太落后于时代,也太虚伪。 那么问题的核心在于: 当某一人类族群的外在特质,背离现有的审美,我们究竟应该选择怎样做? 是将其从‘未来’剔除,接纳人类现有的审美观念,还是花费时间,扭转这一切,并在未来继续提供皂人的选项。 表面上,这不过是一个工程上的取舍问题,其实质则是是否尊重客观规律,是否认同全人类历史,乃至于,是否认可人类存在、延续、发展之核心观念,是否能真正向过去告别,迈向未来的重大问题。 为什么这样讲,原因,一眼就能看穿: 如果说,今天的人类文明,仍然会为所谓‘种族平等’之类根本过时、不复存在的概念,而浪费资源,耗费时间,去扭转现今普遍存在的人类审美观念, 这不仅不是什么‘文明的体现’,反而是一种真正的资源浪费,劳民伤财。 在这里我首先要强调一点: 人,生而平等,是盖亚净土、共生主义的信念, 但这绝不等同于刻舟求剑、固守陈规,在人类的自我意识与血肉之躯不再绑定时,还要去接纳那些丑陋低劣的身躯。 在旧时代,至少在现代社会,人类一直提倡这种别扭的接纳, 只因事出有因、且也事出无奈。 但是,即便在旧时代的大背景下,我,盖亚净土的管理员,仍不认同彼时之人类文明的种种做法。 说白了,我本人一点也不认为,由于审美观念,或者其他任何动机,而对不同种群的内外特质有所好恶、有所取舍,进而决定完全与自己相关、而与他人事实上无关的事务,这种事居然是什么‘种-群歧视’。 种-群歧视,和滥觞于旧时代的一干概念相仿, 在各种势力插手下,早已变质,沦为‘某某某某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之类货色。 别的不谈,我且问一问各位,倘若一个来自北大陆、西大陆的少女,基于自己降生、成长的社会环境,人文氛围,而认为同种群的男性较为英俊,而认为外表差异甚大的皂人丑陋,进而拒绝与皂人交往, 这是否算是一种种-群歧视? 如果算,那么进一步的分析,倘若其持有相反的观念,欣然与皂人交往,这何尝不是同样性质、只不过是逆向的种群歧视? 再进一步的,倘若种群歧视就是如此,那么,我真的难以想象,这少女到底要与谁交往,才不算是种群歧视,选择任何族群的男性,都是在歧视其他所有族群,这样算下来,是不是要让一个个族群都来X个遍,才算没有歧视? 旧时代的白左,盛行于联邦等列强的奇行种,就是这样的一派胡言。 很显然,在这种案例中,不论作为当事者的少女,如何选择,都一点也不涉及种群歧视,而只是其基于自身利益、自身追求的合理行为。 不仅如此,对皂人少女而言,去选择皂人男性、而不选择其他族群的男性,才很正常。 但是,是的、我要说‘但是’,这种天经地义一般的正常,却并未遍布旧时代的人类世界,相反,皂人男性对其他族群少女的追逐,与皂人少女乏人问津,甚至同种群的皂人男性都对其意兴阑珊,才是更常见的现象。 一切基于事实,客观现实与客观规律,现实如此, 又有什么好洗地辩白的呢。” “但是,阿达民、先生,这完全是由于过去一段时期,人类的历史轨迹造成,” 一边慢条斯理,一边则越听越觉得愤懑,在场的专家随即出言抗议: “您至少总归知道,人类的审美,必然包含择偶、繁衍的动机,皂人的外表,在您看来也许是丑陋的,但在皂人自身看来又怎样? 即便今天的人类,对皂人外表的整体评价不高,也不过是一种浅色人种长期占据话语权、操纵审美观念所造成的现象,试想一下,倘若在久远过去,从‘地理大发现’到建立现代工业文明的,是南方大陆的皂人群体, 今天人类文明的主流审美,又会如何? 不妨再试想一下,倘若今天成为盖亚净土管理员的,是皂人,难道也会认为浅色人种的外表是‘美’的,自己拥有的身体则是‘丑’的吗; 当然不会,相反,那样的盖亚净土,一定会选择皂人的身体特质,所以——” 正文 第七九六章 杂糅 “这位教授先生,您,难道没有发现,这一切,恰恰是在支持我的决策、及其背后的动机?” 说到这里,方然忽然间有些不耐烦, “你说的一点没错,如果,仅仅是如果,今天的盖亚净土管理员是皂人,我完全相信,他、或者她必定会选择皂人的外表,作为未来文明之中的人类形象。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对一个群体、一个文明而言,并无任何本质上的差异,至于这样的选择,会让幸存至今的民众,这两千六百万、绝大部分为浅色人种的民众,如何别扭,那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但是,回到现实,今天坐在各位面前的管理员,是我,而不是一介皂人; 撇开一切美与丑的高下之分,既然作为研究者,你们必须承认,今天的人类文明选择何种外表,实质上并无区别,既不会平添文明的资源、能源负担,又根本与旧时代的‘种群歧视’等概念无关,那么, 正如选择列强文,作为盖亚净土的通行语那样,这也只是一个选择而已,除实打实的利益、效率之外,并无须考虑其他任何方面。 说到这里,你们中的一些人,或许又会提出些折衷的方案, 所谓‘皂与非皂’各占一定比例, 但我并不会接受。 归根结底,盖亚净土的现在,乃至未来,并不是空中楼阁,更不是外星人凭空降临盖亚的率性而为,而是人类千万年历史的延续。 不论如何假想、假定,今天的一切,是真切呈现在眼前的,艰难跋涉、筚路蓝缕,顽强延续至今并掌控盖亚的,是浅色人种创造的文明,而非你们所幻想的南方大陆之管理员,这,才是铁一般的现实。 同样进化成人,生活在盖亚的表面,有一些,建立起了灿烂辉煌的文明,并将其延续至今; 有一些,则沉湎于慵懒、落后的生活,在历史长河中逐流。 说到这里,莫非,你们认为我这样的管理员,多少年来,无时无刻不在为生存竭尽全力,一直奋斗到今天, 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别人眼中的理想世界? 就为了莫须有的‘种群平等’,而罔顾历史,罔顾事实, 时代,保留一部分分明演化不足的皂色身体? 时代变了,诸位,我曾反复提醒过你们,但现在看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真正理解,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从旧时代,到新时代,人类的定义都将改变,从禁锢于血肉之躯的过客,变革为永生在意识模拟器中的神祇,身体,外表,所有这一切,时代的寻常道具,根本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重要。 当有权任意挑选时,没有人,会欣然接受一副近似APE的样貌! 这,才是铁一般的现实。” 说到这里,阿达民暂时住口,扫视在场的专家、学者们,一双眼睛里的目光,就仿佛是在说,倘若还有人对此不以为然,就塞给他一副APE的外表拉倒。 片刻后,见现场并无人反驳,他才话锋一转: “其实,换一个角度理解,这也根本不是什么‘摈弃皂人外表’的问题。 身为业内人士,你们必定都知道这样一个事实,人类的身体特质,‘种内差异大于种间差异’,对某一特质,譬如颧骨的高耸程度,传统人种分类的所谓‘同一人种’之中,极大值与极小值的差,会比不同‘人种’的均值之差还要大。 换句话说,但凡以外在特质为依据,人类根本就无法合理的划分成若干‘人种’。 所以,斟酌新时代的人类,究竟可以拥有怎样的外在特质,这也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种群存废’问题, 而是综合各群体的优点,即,符合人类主流审美的特质于一身。 从这方面讲,皂色‘人种’的身体特质,自然也会在新的‘标准体’上有所体现,而不要只纠结于样貌这些容易观察、区分的要素。 譬如说,在传统的各‘人种’之中,生活于炎热地带的皂人,拥有更长的四肢与躯干之比,说白了,可以认为是臂长腿长,这一符合当今时代审美特质的要素,同样会在新时代的人类外表上有所体现。 由表及里,身体内在特质的杂糅,也是一样的道理。” 会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阿达民在“替身机器”里滔滔不绝,将自身观点和盘托出。 由于旧时代的思维惯性,对人类的外在,不用讲,盖亚净土的民众仍十分在意,这一点他早有预料。 不过,所谓“存在决定意识”,假以时日这些看法必会改观, 对此阿达民有足够的信心。 一言蔽之,身体,在新时代与旧时代的价值迥异,当民众尽数迁入“意识模拟器”,获得无限长的生命,曾与生俱来、无从更迭的身体,便将成为与衣服鞋帽那般、可以任意选择更替的寻常之物。 这一切,即便民众现在还不习惯,甚至于不理解,也早晚会习以为常,甚而,甘之如饴。 从内到外,全方位的重新塑造,这是阿达民向盖亚净土生命科学部门下达的指示,预计的完成节点,则大致定在西历1530、净土二十二年。 制定这一时间节点,显然,是与“意识迁移”的节奏相配合。 时间,一天天流逝,在驱散笼罩文明头顶的阴云后,人类文明的脚步,少了几分只争朝夕的紧迫,多了几分沉稳大气的从容。 西历1526年,动工十一年之后,GMC规划的“混沌”中枢第一期顺利完工。 按盖亚净土的标准,第一期占地十二平方公里、建筑面积逾三千五百万平方米的“混沌”,完全以“生化IV级”标准承建,整体封闭、并有两层防护与完善区隔,配备全套应急处理设施的地下城,其中没有任何微生物存在。 这意味着,在未来发动的“第五次盖亚大战”,“混沌”地下城无须做任何改动,就可以直接迈进新时代。 不止是生化防护标准,作为全人类的“家”,“混沌”的安全级别也空前提升。 正文 第七九七章 老去 一座承载全人类意识的地下城,安全等级,如何提升都不为过。 占地面积十二平方公里,总体规划,则超过三十五平方公里,“混沌”的庞大体量,在地下城市里并不是独一无二,但工程量却比寻常定居点多出上百倍。 这其中,达到“IV级”防护标准,大约让工程量暴增十倍,此外就是整体性的防护设计,十二平方公里的地下城在结构上是一个整体,与地壳隔离,设计标准为抵抗烈度八级地震而毫发无损。 即便遭遇十级强震,核心区域,也容不得有一点闪失。 “混沌”地下城的防卫工程,方然参观过多次,在最顶层、侧壁都有累计三层、厚度超过二十米的复合防护层。 设计标准,以承受当量五十万吨核弹直接爆轰,残存结构仍保持气密为准。 第一阶段的工程部署,“意识模拟器”的装机容量,大约在一百二十万,与之配套的“意识迁移”系统线数,则接近十万;对照两千六百万的人口数,和每一天都在增长的平均寿命,这数目仍嫌不够。 按预计,让两千六百万民众,在几十年时间里尽数迁入“意识模拟器”,平均每一个人的迁移周期在十八个月。 不管怎样估计,总之,四十五万线的配置总归是得有。 按“盘古”的通盘考量,继续追加投入,预计到西历1529年才能达到这一规模。 至于第一期工程的十万线接入量,则优先调配给盖亚净土的“I类人员”,也就是因年迈、病患等原因,亟需迁移的人士。 至于阿达民自己,什么时候迁移,当然还是自己说了算。 屈指算来,从西历1453年算起(且不知这数据是否准确,无从查考),在“混沌”地下城的一期竣工仪式后,感觉很疲倦,方然才清楚的意识到, 自己,已经是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 七十三岁,放在旧时代的任何国家,都是十足的耄耋老者,甚而可以说十分长寿。 即便在这时代,一个盖亚净土的普通民众,到七十三岁的年纪,也已经老态尽显,虽然在无微不至的监控体系下,并无性命之忧,目前却没办法彻底抵消衰老的影响,日常生活也逐渐变得不方便。 人,一旦年老,不论动用多少机械,都无法回到从前。 这一点,用不着考察今天的盖亚净土,且看过去,旧时代的列强,哪一家都面临日益沉重的老龄化压力,哪一家也都拿不出切实可行的解决策略。 即便富强如联邦,技术,资金,产能,一概不缺,现代化大工业提供的智能机器,可以将老年人的生活伺候妥当,然而没有利润,一切免谈,即便耄耋老者消费得起,年迈引发的诸多麻烦,也没办法轻易消弭。 说白了,在旧时代的联邦,普通民众阶层的老者,不论兜里的钞票是多、还是少,总归都只是在疾驰的时间列车上, 安静的等待下车,仅此而已。 不过,如果旧时代的情形,果真只是如此, 那未免也太简单了。 人,一旦老去,自知时日无多,在社会的犄角旮旯安静等死,其实还是很自律的做法。 在联邦,时常发生的情形,则不是如此,倚老卖老、无所顾忌的老者随处可见,让本就污浊不堪的社会氛围,变得更加恶劣。 说白了,一旦确认自己很快下车,车厢里的情形, 对自己就没有任何意义。 在观念传统的旧时代,很多人,尚且会因被灌输的“传宗接代、后继有人”之意识,多少顾忌自己的行为,而在时代飞速变迁的旧时代末期,这一切则土崩瓦解,没有任何顾忌、乃至忌惮的老者, 简直已成为社会的一大公害。 当然,说这种话,并不是阿达民对老者有何恶意。 人,总有一死,因此而注定陷入囚徒困境,这是任谁也无从回避的残酷现实。 至于今天,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则无需再面临这种恐怖情形,在永生的大框架下,一切眼前的事务,都可协调妥当。 从西历1527年开始,试运行通过的“混沌”中枢,进入实用阶段,在“盘古”的统一安排下,第一批次十万名盖亚净土的老者、病患,接入迁移系统,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启动意识迁移流程。 系统启动的那一天,照例驱使“替身”到场,向陆续进入“混沌”的民众挥手致意,方然一时间百感交集。 眼前的民众,已动身踏上永生之路,那么自己呢, 又将会在何时启程。 意识迁移,到今天,已经是一种相当成熟的技术,安全性并无须担心。 对阿达民而言,流程,和盖亚净土民众经历的一模一样,基于模拟式系统,原则上的可靠性都是100%。 但是真正的风险,显然不在于“意识迁移”,而在于在这一过程中,是否能保持对“盘古”、“红军”,乃至整个盖亚净土的绝对控制,这就决定了自己的意识迁移,并无法在“混沌”中进行。 保持控制,对今天的方然而言,已经没有一点出于私利的成分。 而是,在人类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征途上,管理员责无旁贷,必须站好这最后一班岗。 待到全民永生,盖亚净土的各项工程,也大致落成,以“混沌”与“盘古”为核心的架构,走上正轨,当这一体系有自我维持、自我完善,乃至自我迭代的发展能力,自己,就可以正式卸任。 从管理员,时代的普通一员,这是方然乐见的转变。 不过,即便再怎样安全、保险的流程,实践中的可靠性也不可能达到100%,总归会有一点项目失败的风险。 这种隐患,对民众,阿达民知无不言、和盘托出,坦承这是一种现阶段无法避免,而且或将永远无法避免的风险,但相对于“死亡”的确凿无疑,这种风险,是只要挑战死亡,就必须要承受的无可回避。 正文 第七九八章 火种 一种技术,可靠性无须达到完全的100%,就可应用,“意识迁移”也不例外。 毕竟,需要进行意识迁移的民众,精确数字为26,312,578,只要能以极高的概率保证其可靠性,%,就能从概率上保证每一个人的“永不下车”。 而一旦应用到自己身上,阿达民的顾虑,就没这么简单。 一个核心的问题在于: 今天的盖亚净土,一旦离开自己,虽能运转,却将永远被限制在已有的技术水平上。 这一情形,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是绝对必要,从1489年的全面核战日开始,阿达民始终掌控着东北太平洋大区、乃至后来盖亚净土的一切,不仅确保自身安全,也要完全掌控大区、乃至人类文明的走向。 时代前,这种绝对的掌控,是必要的。 但这也同时意味着,假如,仅仅是假如,一旦自己在“意识迁移”过程中出纰漏,甚至意外身死,则效忠自己的“盘古”将失去决策者, 进而,不会再有任何创造,而只能维持目前的社会运转体系,一直持续到时间的尽头。 哦,这样想还是太乐观了,方然提醒自己。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倘若故步自封、毫无进步,迟早会被变迁无常的客观世界所吞噬,且看眼前,用不了多少年,盖亚表面的化石燃料等能源,便会消耗殆尽,倘若没有近日轨道换能站、太空城,则人类文明必将出现倒退。 再遥远一些的未来,盖亚也好,人类也罢,遭遇的危机会更多,一直维系眼前的苟且,哪怕全民永生,都根本不足以应付。 在这方面,西大陆伟人的话,一针见血: “唯一不变的,是变化”。 考虑到文明的未来,很显然,不论自己这管理员是否存在,人类文明,时代,这和自己区区一人的生与死并无关联。 西历1527年9月,中大陆,方然出现在“盘古”系统所在地。 广袤的中大陆腹地,地下深处,一座规模空前庞大的城市,正在进行紧张的扩建工程,搭乘电瓶车在开阔隧道中穿行,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工程机械在忙碌,载重卡车来往穿梭,空气里,弥漫着轰隆隆的声音。 即将部署在这里的,是盖亚净土的“火种”系统,一套基于“盘古”集中控制的备份设施。 管理员,迄今为止的一人之治,在盖亚表面运转良好,但是,考虑到“意识迁移”过程的风险,方然必须考虑到一旦自己身死, 人,人类,人类文明,时代。 这一设想,看起来千头万绪,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复杂,总之,一旦“火种”系统发动,权限解除,科研机构的白大褂们,就可以接收相关的研发工作,并按路线图继续执行一揽子计划,建成新时代的文明。 毕竟,不论现在是何身份,管理员,阿达民,还是某些人眼里的独裁者, 到那时,自己,如果还活着,也将会是文明的普通一员。 在“盘古”地下城穿梭,实地感受,此时此刻的方然,内心是很有些忐忑,毕竟“意识迁移”仍然存在失败的可能,死神,还没有被完全甩脱,但,与此同时,也很有些久违的轻松之感,和跃跃欲试的期望。 时代,到那时,一个崭新的人类文明,将会是怎样的; 自己真的很想亲眼见证那一天。 前途,一片光明,眼前的门槛却没有万无一失,越是憧憬,越是忐忑,长久以来的紧张感再度来袭,“阿达民”的手,不自觉捏住车门把手。 七十四岁,这样的年纪,在旧时代已近天年。 哪怕下一秒就撒手归西,比照众生,也已经是活到了联邦的平均年龄, 一点也未曾有亏。 甚至,何尝还会有亏欠,生而为人的生命之长度,终究有限,不仅皆有一死,有些人,还往往在半途便无奈下车,空留无数遗憾。 而自己,多少年来走过的路,如浩荡长河,生命的长度固然是七十四年,而宽度,则实在不可限量,置身于人类文明涅槃重生、跨越奇点的时代,如今蓦然回首,实在令他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如果说,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就是自己此生的唯一目标, 那么今天的自己,就不会如此淡定,从容,甚而冷静的向“盘古”交待一切,为文明的未来做好铺垫。 “这里的‘火种’,是净土规模最大的一座,现在有多少样本。” “胚胎约一千五百。” 接阿达民的话,身边的Alice已接入“盘古”,调用接口来与主人对话,这种程度的操作,对“强人工智能”是很容易,多年来,方然却没有指示其进一步完善,他并不认为未来的人类,需要与强AI亲密接触。 人类,仍然会是社会的主体,规划如此,就不适合大规模引入AI。 早在若干年前,盖亚净土就部署了一系列“火种”设施,当时的顾虑,是人类文明可能因天灾等原因而灭绝。 为抵御这种风险,阿达民授意,在盖亚表面选择若干地点,后来更增添了月球“背”面的一处,设置大型安全设施,其中保留有人类、动植物乃至微生物的样本,并配套人造UTERUS、培养教育体系。 目标,是一旦人类文明灭绝,就利用“火种”在盖亚重启文明。 若干“火种”基地,不仅是人类文明的保底备份,彼此之间,当然也互为备份,未来,方然还有意建造远离盖亚、甚至脱离太阳系的“火种”。 毕竟,一旦真有宏观灾难发生,譬如科学界提出的“伽马射线暴”,整个盖亚、甚至太阳系的生命都有可能被一锅端,那样的话,不仅人类,盖亚表面的四十亿年生命演化也会化为乌有,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情形。 这种远离盖亚的备份方案,现如今,已基本具备了实施条件。 方然吩咐“盘古”,在西历1528~1530年期间,按论证开工,建造一套拟发射至太阳系边缘地带的超大型空间站。 正文 第七九九章 人为 不过,在批准这一计划时,阿达民又分明有些踌躇。 “火种”的作用,毋庸置疑,是在一旦发生宏观灾难、文明灭绝时,能够从零开始,重建宝贵的人类文明。 而一旦真的遭遇这种情况,接下来,如果“火种”纷纷以自己的判断,激活重建计划,则在空间有限的太阳系,特别是仅有盖亚一个宜居行星的条件下,相互间必然会产生竞争,这是很不利的局面。 重建人类文明,原则上,一个“火种”留存就可以。 那么要采取的策略,前提,是若干“火种”设施彼此联网、统一调度,阿达民本想将其挂载到“盘古”。 只不过这种策略,也有风险,一旦“盘古”在灾难中被毁坏,就会群龙无首。 事关文明重建的总体策略,这种事,“强人工智能”无权决定,阿达民的设想则是“完全协调”,为此才会在“盘古”地下城大兴土木。 按方然的计划,到西历1530~1533年,人类文明将建成近十座“火种”设施,分布在盖亚地下、月球、远日轨道至太阳系边缘地带,这些设施之间,平时并不联络,每一座设施除重建文明的必要条件外,还配备信号侦测器。 侦测器的功能,一句话,主要是定时刷新,查看太阳系内是否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坐落在中大陆的“盘古”,在平时,功能之一就是间断向太阳系范围内,发送编码讯息,接收到讯息的“火种”设施据此认定,人类文明尚安好。 而一旦信号消失,在“盘古”,要么是被毁灭,要么是其根据全面侦测,判定太阳系内的人类文明已灭绝, 这时,“火种”才会开启广播模式,尝试彼此联络。 然后以约定顺序,结合彼时太阳系的情况,决定哪一座“火种”进入重建程序。 最后,还有最极端的情况,倘若某座“火种”设施在讯号断绝后,连续十年没接收到任何其他“火种”的联络讯息,就独自启动程序。 通过这样一套复杂机制,确保“火种”之间,不会相互竞争,盖亚文明为此颇费了一番心思,但在设计时,方然也在内心打鼓,他委实无法判断,一个基于“火种”的人类群体,是否能从零开始,重建文明。 如果说,在“火种”发动后的一段时间,人类能重返盖亚表面; 继而,再走一遍曾走过的路,这对人类而言,会不会是又经历一次艰险漫长的征途,最后,又能否再次接近奇点、眺望彼岸。 事到如今,回想文明的过去,方然真的一点也说不上来,他完全无法确定。 今天的盖亚文明,用“欣欣向荣”来形容,十分贴切,眼见就要全民永生、迈向未来,固然是文明发展的极大成就,但,归根结底,这一切又究竟是怎样来的,是客观规律的作用吗,或许是,但他更清楚的是, 今天,人类文明的一切,完全可以说是自己的意志。 人类在盖亚表面走过的路,充满了不确定性,即便重来一次,也几乎不可能再复制以往的路线,更不太可能抵达今天的成就。 不管怎样,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方然告诫自己别想太多。 他只是,在过去若干年里,时常拨出时间去思考、记录,编写“火种”重建文明的核心逻辑。 在进行这桩工作时,不自觉的,他很多次都产生了“神祇”的感觉,的确,从头开始重建一个文明,时代之路径,这岂不正是诸多教义中絮絮叨叨的所谓“上地”之权限。 一个文明,从头开始重建,和完全基于客观规律的演化,毕竟大有区别。 根本的区别在于,以过去文明走过的路,作为参照,浩劫后的人类文明便无须再在黑暗中摸索,进行那样多的试错。 而可以在过去成就的基础上,一步登天,直接建立共生主义的永生文明。 否则…… 一边敲击键盘,方然内心则泛起波澜,如果浩劫后,重生的人类文明还是历史上那一副周期律肆虐的模样 这样的文明,又还会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他信手设置一轮逻辑,将盖亚净土的中长期规划,导入“火种”数据库。 一直以来信奉海因里希主义,阿达民的意识,是清晰的,他很清楚唯物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客观规律的力量,也是如此强大而不可战胜,但,直到今天,他始终不认为盖亚净土的今天,完全是客观规律的作用。 这一点,没有和旁人讨论,他倒是与肯*汤普森进行过几次对话。 在盖亚净土成立后,准确地讲,“红军”接受AMA大区投降、接管南大陆后,曾经身为一介大区管理员的肯*汤普森,就成为民众之中的普通一员。 对这一新身份,汤普森先生是否满意,方然无暇顾及, 而且也并不太在乎。 但,在那之后,他的确拨出过一些闲暇时间,和曾经担任大区管理员的这几位劫后余生者交谈,试图了解他们的想法。 从西历1489年起事,到1509年盖亚净土成立,不消说,在NEP、GPL大区的扩张过程中,消灭了大大小小近十个割据势力,若放眼全世界,则总共有几十个大区管理员,在同类相残中丧命。 成功,还是投降,抑或死于内战,方然并不认为这一切有高下之分; 而往往只是命运的捉弄。 不仅如此,置身于这时代,他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到,人类的命运,至少在过去几十年的浩劫之中, 真的完全取决于哪一个管理员笑到最后。 谁能从内战中胜出,掌控盖亚,便可以掌控盖亚文明,进而以一己之力、一人之念,决定全人类的前途命运。 而不同的大区管理员,只消稍微观察下他、或者她的所作所为,便不难揣摩其心思,分析性格、能力、格局与境界,揣摩其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乃至于其内心深处渴望降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正文 第八〇〇章 伟人 人类,在最近几十年来,经历了一场史上未有的浩劫。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变局,不同出身、立场与自身条件的管理员,自然会有不同的理解,继而有不同的追求。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员,向往人类大同、共生主义,为之奋斗终生; 无名人士,尤洛浦大区管理员,屠戮众生,企图建立一个奴役人造人的世界,却死于马上风; 肯*汤普森,阿巴拉契亚大区的管理员,同样屠戮民众,并大肆利用机械,打算建立一个绝对安全的机器世界,最终无奈投降; 丁仲义,临危受命的“天梦”管理员,一直以希望为支撑,秉承绝对的实用主义…… 凡此种种,以ASA多年来搜集的资料,大致描绘出盖亚净土近几十年的历史脉络,对各割据势力管理员的解析,也相当详尽。 浏览这些资料,方然的最显著印象,是人类文明之命运的不确定性。 这一点,其实并无须纠缠于旧时代末年,但凡通读历史,就不难发现其中蕴含的偶然。 历史,是客观唯物的,由无数民众去书写,不论到什么时候,只要人、人类、人类文明还存在,这固然是事实。 但,这并不否定在一段历史,一段时期内,出现极大的偶然性。 人类历史上的伟人,在进程中,究竟发挥怎样的作用,方然既不想太过夸张,也不想横加埋没,他更愿意将这些同类视为“历史进程的关键中枢”,倘若没有这些伟人,历史,宏观上或许仍将是如此,细节却必定会大不同。 譬如,西大陆列强,多年前的一场天翻地覆剧变,就是这一规律的真切写照。 石三伢,西大陆建立现代国家的核心人物,在八十三年的一生中,充满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军事成就与跌宕传奇。 通读过这一段历史,不难发现,正是由于这样一个天纵奇才、甚至被半开玩笑调侃为“穿越者”、“开挂者”的伟人,西大陆列强,才能摆脱近代以来一百多年的落后挨打命运,甚至在其后的几十年里,成为与联邦抗衡的超级大国。 纵观列强的这一段历史,与石三伢的一生,紧密相连。 虽然秉承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这位伟人,多次宣称“历史是民众书写”,但每一个熟悉那段历史的人却都清楚得很,如果没有他, 西大陆民众,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很多年,即便最终仍建立起一个公社主义国度, 也会牺牲更多的英雄儿女,付出更大的代价。 更不用说,一旦在关键时期,丧失历史性的革新机会,西大陆列强完全有可能像南边的邻居——天竺那样,因错过历史规律的起伏,而长期沉沦。 旧时代的世界历史,剖析开来,往往便是一个个微观历史人物的偶然,镶嵌在宏观历史潮流的长卷之中,否定其中任何一个方面,不论认为“历史少了谁都一样”,还是认为“一个人足以改变历史”,都是片面的。 但,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在客观条件极大变迁的今天,这一规律则未必仍然准确。 回顾过去几十年,阿达民深知,割据盖亚的几十个大区管理员,思维、意识与三观的差异是多么巨大。 最终,谁夺取盖亚控制权,一定会建立起他、或者她的理想世界。 不过这样的世界,是否还有资格称为“人类文明”,是否能让身在其中的每一个民众,有质量、有尊严、有希望的生活下去,甚至于还有没有能存在于这未来蓝图中的民众,一切都将是未知数。 今天的盖亚净土,万幸,自己最终称为了“那个人”,一切也将走上文明的正轨。 但如果不是自己、而是其他管理员,笑到了最后,倘若是尤洛浦大区、或者阿巴拉契亚大区的管理员,一统盖亚, 则人类文明早已会灭绝了。 谁掌控盖亚,谁,就能一手建立自己的“理想乡”,这是否颠覆了唯物主义的规律呢, 当然不。 而是反映出这样的现实: 人类,掌握的客观规律越多,手中的科学利剑越锋利, 对抗客观规律,发挥主观能动性,以自身意志创造一个崭新未来的希望,就会越大。 正因如此,在编制“火种”的运行规则时,阿达民还是有起码的信心,按他的设想,一旦现有的人类文明横遭厄运,接替的“火种”,将会建立起一个全民永生、个体利益与总体利益完全契合的共生主义文明。 这样的文明,即便在生产力水平上,一开始很弱小, 其社会运转的规则,却远比旧时代同一生产力时期的文明,更加先进。 多年来,持续在这方面投入,到西历1530年,盖亚净土的十座“火种”设施悉数准备完备,进入实际部署阶段。 当年7月,经由新建设的月面发射场——“吴刚”,人类陆续发射十枚“N-7”巨型火箭,分两批次向太阳系外层空间,投射四千多吨载荷,预计在接下来的二十年时间里,逐步飞抵遥远荒凉的海王星轨道之外。 N-7火箭,盖亚净土航天机构的最新成果,发射全重超过一万吨的超级化学火箭,技术上并无可圈可点之处。 在设计之初,就规划在“吴刚”基地发射,N-7第一级仍然采用推力四百吨的氢氧发动机,但只需五台并联,即可在重力远小于盖亚表面的月球表面升空,接下来,逐渐加速飞离地月系统,尽早完成远日轨道部署。 一次动用十枚N-7,投掷载荷四千吨的大手笔,用来建立“火种”,仍嫌不够。 而“盘古”拟定的全局规划,也并没有将一切都安置在太空站内,而是在盖亚表面,月球表面,建立规模庞大的物资储存库,将不易为灾难破坏的大宗物资等物质资料,储存在坚固的防护容器中。 一旦“火种”启动,根据坐标、电讯等线索,就可以动用。 做好万全准备,在进行这一切的时候,不论民众、还是阿达民,想法当然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这些设施最好永不启用。 正文 第八〇一章 工业 从月面发射火箭,投送几千吨载荷到远日轨道,这只是最近十年来,“吴刚”基地进行的许多大规模航天活动之一。 在盖亚表面,“混沌”的建设如火如荼,而在遥远太空,“盘古”规划的月球基地也逐渐发展起来,规模不断扩大,并在1523年越过“临界点”,实现了各门类物资的自给自足,不再需要盖亚的补给。 今天的月面基地,占地面积超过一百平方公里,深入到月球以下几公里。 既然在月球表面立足,甚至于,建立起一整套能源、冶金、化工、微电子、航天产业,人类文明已扩张到月球,开采月球资源也变得顺理成章。 但是,与早年间的预想相比,月球资源的丰度,则与盖亚表面相去甚远,更有一些元素极其缺乏,就连曾被人类寄予厚望的“氦三”,原本打算用于可控核聚变的物质,也任凭其散布在月面,无人问津。 月球表面的“氦三”,并非天然形成,来自于太阳物质的喷射。 这一天文现象,在盖亚表面其实也有,毕竟行星自身没有生成“氦三”的条件,只不过盖亚有大气与磁场屏蔽,富集度太低。 今天的月面基地,各类工程机械、产业配套,在资源采掘、提炼与加工方面有很强的实力,却一直没动“氦三”,原因自然是人类的可控核聚变研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甚至于已基本放弃了这一方向。 不是科学家们气馁,而是这一技术,在今天就算真的开发出来,也未见得会像旧时代无数人畅想的那样,给人类世界带来天翻地覆的剧变。 能源,在人类文明,始终扮演极其关键的角色,这一点并毋庸置疑。 甚至于可以说,人类利用能源的方式、规模与后效应,决定文明的发展水平及走向,但这是否就是说,一旦可控核聚变突破,人类文明就可以自然而然的开启新时代,甚至于像旧时代的几次工业变革那样,引发社会剧变呢。 变革,当然会有,然而在资产主义框架内,一切既有的生产关系与社会架构,却不会有任何变化。 这一点,早在与专家、学者座谈时,阿达民就说的很明白。 他劝诫研究者们,不要对这一技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摈弃旧时代的妄念: “人类,一旦掌握可控核聚变,就可以获得近乎免费的无穷无尽之能源,进而实现社会、文明的极大飞越; 这是旧时代许多研究者,乃至民众,都曾经有过的念头。 不过在今天,我们则必须、且应该已经认识到,这只不过是一种虚妄的空中楼阁。 持这类观点的人,在旧时代,的确为数不少,论据则是基于人类近现代的几次工业变革,认为一旦能源出现重大突破,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必定飞越,进而带来整个人类社会面貌的巨大改变。 但即便在当时,一个合格的海因里希主义者,也不难发现其中的谬误。 进而,清醒的意识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会如何决定‘可控核聚变’与‘人类社会’之间的联系。 认为人类社会的一切,都取决于生产力,而生产力则单纯的取决于科技、特别是能源的开发利用,对这类人,学术上的称呼是‘唯生产力论者’,而我个人,在很多年前就更习惯称其为‘工业党’。 唯生产力也好,工业党也罢,关于可控核聚变这一点,究竟错在哪里? 这里,我们并无须再重温一遍,可控核聚变是如何的难以实现,这与今天的讨论毫无关系。 不妨架空设想一下,如果这种划时代的能源技术,真的出现在旧时代,会不会彻底颠覆既有的社会体系,乃至带来人类文明的剧变? 答案是‘不可能’。 即便不考虑IT大潮,会引发剧变,答案依然会是不可能。 当然,今天在座的各位,想必都清楚,人类文明不可能如‘工业党’们设想的那样,生产力持续发展,社会架构却裹足不前,甚至在迈向星辰大海时,仍充斥旧时代的那一套陈规陋习,‘舰长’,‘军衔’,‘晴人’乃至‘种群歧视’; 那场面,何其荒谬,正如人们简直无法想象,一个技术上已迈进工业时代,却仍保有原始社会状态的文明,会是什么样子。 这种突兀,归结到一个断言: 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必然与同时代的生产关系,大致匹配。 今天,盖亚净土的存在,就是这一客观规律的生动具现,当人类文明发展到信息技术时代,科技的空前发达,必然导致文明接近奇点,今天你我所见的这一切,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说是文明变迁的某种必然。 但是反过来,即便‘可控核聚变’真的实现,对人类社会而言,也不会衍生出一场颠覆性的巨大变革。 ‘细节是魔鬼’,这句话,正适合用来形容它。 可控核聚变,从设想出的第一天起,就被人类视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论证过程也可以很简单: 按聚变材料——氘在海水中的含量,一升海水中所含的氘,如果全部提炼、完全聚变,释放的能量相当于三百升汽油的燃烧热,而以盖亚海洋的体量之庞大,与1:300的比例,必然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试想一下,倘若人类的眼前,有容量相当于盖亚海水总体积三百倍的巨大油库,以其现有的认知来判断,认为这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是否也可以做一同样的表述: 在盖亚公转轨道上,每一平方米的太阳投影面积,一年之中,接收到的光辐射能量高达31,536,000焦耳,若以百分之三十的光伏模组,将其转变为可利用的电力,则这些电力蕴含的能量,同样相当于三百升汽油的燃烧热。 在太空中安置光伏模组,一年下来,也可以有三百升汽油的能量到手。 与看似高大上的可控核聚变相比,太阳的光辐射,能量密度也十分可观——注意这还是在一点五亿公里的遥远距离上。 正文 第八〇二章 不竭 不仅如此,相比于本质上仍然有限的氘、氚、氦三等能源,可望继续燃烧几十亿年的太阳,才真正有资格被称为“无穷无尽”,开采难度还比可控核聚变低得多,更有资格被冠以‘未来能源’的称号。 然而,就算有这样近乎无穷的能源,摆在人类眼前,旧时代的人类却始终未迈出大规模利用太阳光能的第一步。 要利用太阳能,手段,无非是光伏模组,或者其他类型的换能器,技术上不存在任何困难,规模上,则同样有随规模趋于下降的成本效应,一切都与可控核聚变没有根本性的差异,就算如此,旧时代的人类文明,直到灭亡,也没能借其续命。 正因如此,认为‘人类可以借一次能源变革,取得自身的飞跃发展’,才是极其不现实的。 回到可控核聚变上来,的确,考虑到核聚变的放能水平,如果研发成功,是堪称一种极其强大的能源。 但是核聚变的燃料,又如何取得,也可以如阳光一般,完全免费、唾手可得么? 不论氢同位素、还是氦三,在盖亚表面的丰度都很一般. 月球表面倒是有氦三,储量较高,不过以目前月球基地的勘探、开采尝试,成本上也一点都不乐观。 不论盖亚,还是月球,核聚变材料的巨大总量,并不天然的等于其完全免费,不仅如此,剧变装置本身,乃至配套的输变电体系,都耗资甚巨,平摊下来的能源成本,恐怕并不会比传统能源有多么巨大的优势。 这一点,无须展望未来,早在核裂变能源出现时,人类就曾经有过这样的幻想。 被核裂变的巨大能量所震撼,继而,认为其有望解决人类的能源需求,成本还很低廉,然而实际情况却如何? 从旧时代,到今天的新时代,人类陆续建造的几万座大小核电站,充其量只在传统能源匮乏、或者无法得到时,才发挥了一些重要的作用,至于成本,理论上的数字是化石燃料的六、七成,实际上则根本达不到。 核裂变的废料,在旧时代,人类并未认真对待,只不过是寻找一地壳稳定的基址,将其深埋处理了事。 这些废料,在旧时代灭亡前夕,不出所料的被管理员们掘出,用于自相残杀。 结果,造成了严重的核污染,知道今天盖亚表面仍有近百分之八的土地,在可预见的几百年、几千年内的,都不适宜人类活动。 这一点,充分证明旧时代文明,对核废料的处理策略,有重大缺陷,即便以当时的立场,并不一定能预见到后世的盖亚大战,稍有工程实践、与历史认知,也会知道“存放周期一万年”的规划就是在扯淡。 计入废料处理成本后,核裂变,就不再具有相对传统能源的优势。 而核聚变呢,看起来没有废料之虞,直到今天也没有能实现的迹象,即便在遥远的未来,研发成功,成本也恐将是天文数字。” 一边叙述,一边浏览眼前的报告书,方然言尽于此,他知道这些白大褂们都清楚得很: “技术,成本,这些方面就到此为止。 在旧时代的大框架内,可控核聚变,即便有朝一日真的研发出来,也无法改变人类社会的面貌,更遑论改变人类文明的命运。 其根本原因,一点也不在于技术、或者成本,而是资产主义的天性使然。 资产主义的运行规则,核心,是资产增殖,全社会一切活动都与资产增殖相关,一切生产活动都围绕资产增殖而运转,在这种态势下,掌控划时代新能源的组织、机构,首要的考虑必然不会是造福人类,而是如何将利益最大化。 一旦考虑到这里,结论就会很明显: 不论可控核聚变的成本如何,哪怕真的‘近乎免费’,持有者的最佳策略,也将是把价格定在略低于传统能源的水平上。 即便这样的价格,持续一段时间,在化石燃料日渐枯竭的大背景下,逐步将传统能源挤出市场,进而,将成本高昂的可再生能源挤出市场,也会是早晚的事,这样,用不了十年时间,核聚变能源机构就将垄断人类文明的能源供应。 再然后,会发生一些什么事,稍微观察人类历史也不难猜得到。” 言尽于此,用不着说太细,阿达民相信这些科学家的思维和头脑,很容易想到结局。 垄断,对资产而言,是攫取利润的极佳态势,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西方列强的经济学家们也必须承认,自由市场机制将失效, 而垄断者的最佳策略,是将供应压制到略低于刚性需求的水平,然后尽量拉高价格,获取惊人的超额利润。 在这一切过程中,人类文明的能源需求,是否能满足,人类社会的运转,乃至其中每一个体的生活,是否能有保障,还是会因能源垄断、高价而举步维艰,这一切,则根本不在垄断资产的考虑范围之内。 一旦失态发展到那种程度,可想而知,人类文明的处境, 甚至会比可控核聚变之前的时代更恶劣。 “……情况大致如此。 况且,考虑到旧时代的人类文明,劣根性十足,一旦真的有可控核聚变技术出现,恐怕,列强等势力之间,很快就会为此而剑拔弩张; 甚至,诱发盖亚大战,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对可控核聚变的前景,大加批驳,方然的本意并非泼冷水,而是让在座的白大褂们统一思想,明确制约人类文明发展的究竟是什么。 能源,固然很重要,但是在资产主义横行世界的旧时代, 这并非一个根本性的矛盾。 直白的讲,在盖亚净土的历史课本里,已经剖析的很明白,人类,即便只有旧时代文明的能源、技术水准,也完全可以让每一个体,都过上有质量、尊严的生活。 之所以没能实现,原因,绝不在于什么“五十年后的可控核聚变”,而在于一句古老谒语所揭示的深层次矛盾: “不患寡,而患不均”。 正文 第八〇三章 迁移 人类文明,一旦堕入资产主义的无底深渊,除非爆发如刚刚过去的几十年里,那样天翻地覆的浩劫,否则决计无法挣脱。 可控核聚变,不是银弹,其他任何先进的科学技术,也都不是银弹。 哪怕席卷而来的IT大潮,最终,若不是自己掌控了整个盖亚,消灭其他一切势力,继而,可以按自己的设想,建立世界大同的共生主义文明,人类也很难度过这一关,最终被资产与技术所绞杀。 万幸,在西历1527年的今天, 一切皆已成往事。 可控核聚变,短时间内不太可能取得突破,在获得真正可用的聚变发电装置之前,大规模开采氦三的确没必要。 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若无意外,人类所仰仗的主要能源,必然是太阳。 西历1527年的寒冬时节,盖亚表面,北半球一片大雪纷飞,气温降低到近几十年来的最低点,寒风在空旷大地上肆虐,大洋上巨浪滔天,此时的南半球,则持续经历少有的炎热干燥,仅存的植被山火频发,浓烟遮天蔽日。 面对这一切,生活在地下定居点内的人类,只通过大屏幕目睹,并,内心稍有波动。 盖亚表面的气候,几十年来,可以说一直在持续恶化,生物圈几乎遭遇灭顶之灾,地质变迁的幅度,也是前所未有,此前建立的气候模型预测数据,偏差越来越大。 在12月,北半球如此寒冷,南半球的干旱则持续加剧,侦测体系显示,现在,盖亚表面适合无防护人类活动的区域面积,已萎缩到百分之七点一,相比盖亚净土建立的1509年下降了近一半。 若从天空中观察,今天的盖亚,以不复是那蓝色海洋、绿色大地的模样, 而近乎于变作了一片生命绝迹的荒漠。 面对这一切,盖亚净土的无数民众,或许心生伤感、恐慌,坐镇地下掩蔽所的阿达民则十分平静,他知道失态必定会演变成今天的模样。 不仅如此,今天这样的盖亚,对人类迟早将会发动的“第五次盖亚大战”而言, 也只是一无足轻重的小场面。 保护生态,就是保护人类文明,曾几何时这句话被奉为真理,进而,衍生出从“GREEN_PEACE”到极端环保组织的种种怪胎,但是在今天,凭借空前强大的科学技术,和空前充裕的能源,人类即将摆脱这些桎梏, 真正成为盖亚这一小小环球的主人。 人类,向大自然宣战,客观条件很快就会具备,但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人类,能摆脱充斥客观世界的微生物,自由自在徜徉在盖亚表面,而无需担心被感染,一切主要还是看“意识迁移”的进度。 时间,从西历1528年,1529年,再到“混沌”系统接入设施竣工的1530年,在这期间,盖亚净土的主要工作之一,是保障“意识迁移”配套设施的建设进度,将规划设计四十五万线的迁移机构完工。 这一配套设施,前后总投资超过五百亿吨标准煤,相当于盖亚净土年能源总产值的百分之七十以上。 对照十八个月的迁移周期,容易算得,设施每一天新接入的人口数, 大约在八百二十三。 考虑到系统的冗余备份,以及,一“甲子”六十年的身体预期使用寿命,阿达民将设施的日接入量,定在八百二十,未来人类再次“接入”血肉之躯,操控身体生活在人类文明之中,每一天的投放量也是八百二十。 换句话说,时代,盖亚净土每天都会有八百二十人“降临”, 也会有身体寿命到期的八百二十人“离去”。 从“意识迁移”,到“意识连接”,再到“意识断线”,后两个步骤,会构成一个闭循环、执行近乎无数次; 而前一个步骤,则是人类通往永生的一劳永逸之手段。 这一切,对意识迁移的当事者来说,既新奇又忐忑,为此,盖亚净土的相关机构,建立了庞大的支持体系,对即将进行意识迁移的民众,进行从技术剖析到心理支持的全方位干预,保障其顺利度过这一环节。 西历1530年,大规模的意识迁移开始之前,盖亚净土的大约两千名危重病患,就已分批次迁移到“混沌”系统之中。 一系列的迁移过程,成功率,宽泛的讲可以认为是百分之百,这增强了方然的信心。 危重病患,每一天都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界,即便以盖亚净土的医疗条件,也无法长时间保证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尽早迁移就是一种必须,此外,不言自明的动机还在于,利用这些病患来验证措施的安全性,即便这听起来有点残酷。 否则又能怎样,用大活人做验证吗,今天的盖亚净土哪还有这种“材料”。 在久远过去,掌控东北太平洋大区、乃至其后的若干年间,大区的医疗、生命科学研究,还一度利用过很多活体。 对待人间渣滓们,无须同情,这当然是无所谓。 但今天,盖亚表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同类,哪怕动用尤洛浦等地的地下储存库,里面那些毫无知觉的血肉之躯,合理性都值得怀疑,当然更没有可能去凭空制造一些“材料”,再将其送进充满未知风险的迁移设施。 何况对危重病患而言,生命,原本就已幸运得很,倘若不是活在今天的盖亚净土,而是在旧时代,这些人不出几天就会尽数下车,迎接那注定的命运。 当一种风险,无论如何无法回避时,身为理性的决策者,阿达民当然会拍板。 反正,就算不尝试意识迁移,任时间流逝,各种风险与概率也迟早会杀死这些病患,续命之术终究有能力的极限,并无法持续到永远。 两千多人一一迁入“混沌”,成功率100%,这很欣慰。 不过,迁入“混沌”后,这些人的自我意识状态如何,接下来,又要在这一非人的机械系统中禁闭多久, 这,是首批几十万迁移者,咨询最多的问题。 正文 第八〇四章 虚拟 想象一个人,从血肉之躯迁移到“混沌”,继而失去传统感知,长时间禁锢在设备中,这种生存状态,想一想都会觉得很惊悚,甚至于令人窒息,这的确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必须有相应的对策。 否则,就算普通人关在一房间里,没有物品、声音等外界环境,长久了也难免发疯。 在“混沌”系统设计之初,作为阿达民,方然就慎重考虑过这问题,也会同盖亚净土的专家、学者们,进行过一番研讨。 人类,一旦脱离身体,自我意识以讯号的方式存在于机器,脱离既有的全部对外与对内感知,接下来,就很自然的会引出一个问题:对这样的人而言,“自我”,会是什么,“外界”,又会是什么。 一旦脱离身体,不仅意味着视觉、听觉、触觉的消失,也不会再感知到“自身”的状况。 从呼吸,到心跳,再到偶尔的胃疼、牙疼,乃至于冷热引发的寒战、出汗,所有普通人习以为常的感觉都将消失, 堕入某种想象中的“虚无”状态。 这种状态,不论逻辑上如何摹想,总归是很别扭,研讨时众人一致认为要避免。 简单的对策,既然一个人的意识活动,都在“混沌”之中,为其提供起码的感觉,哪怕是模拟出来的感觉,都并非难事。 但这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如果要让人类感到“不那么无聊”,就还需要让他、或者她,能够不时的接触客观世界,重温自己曾经习惯的生活。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甘于当一个思考者,在“新生”之前,被关进机器里好几年, 甚至于几十年那样久。 一方面,追寻永生就得进“模拟器”,另一方面恢复与身体的连接,现阶段条件又不具备,按阿达民的设想,人类应该在第五次盖亚大战结束后,着手建立一个理想的新世界,然后再借助血肉之躯,在其中生活。 但这一过程,究竟会持续多少年,他现在并说不上来,“盘古”也不知道。 设想中的第五次盖亚大战,事实上,按盖亚生物圈的概念,也应该是盖亚生命的最后一场全面内战,目标,是消灭盖亚上所有不受人类控制的生命,这种事,说起来挺中二,实现起来的难度也很高,工程量现在也无法做精确估计。 想一想,要让盖亚的五点一亿平方公里之表面,完全灭绝生物痕迹,从海洋,到山脉,乃至地下深层的休眠细菌、孢子、病毒,统统铲除, 即便有超强科技加持,也不是一件三五年就能完成的工作。 按盖亚净土规划,现在启动“意识迁移”,则两千六百万民众会在几十年的时间里,陆续迁入“混沌”,怎么说也要在几十年后,才能发动第五次盖亚大战,何时结束,更是会推延到久远的未来。 这么长的时间,人类,一直群体禁锢在模拟器里,这恐怕是行不通的。 正因如此,在制定盖亚净土的长期发展规划时,有那么一段时间,阿达民会时不时在控制室里坐下,回顾那些旧时代的科幻作品。 人类,一旦脱离躯壳,以讯号流淌的方式活在机器里,是否可以建立起虚拟的社会、乃至文明呢,这一点,旧时代的严肃科学研究,并无暇多顾,指引其直到灭亡也距离这一目标极其遥远,没人会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和资源。 相比之下,反而是某些客观作品,譬如《MATRIX》,带给方然一些模糊的启示。 大约在十年前,基于全民“意识迁移”之后的实际情况,他就对“盘古”、以及GMC下属的相关研发机构下令,开发近似于“MATRIX”的虚拟世界。 虚拟世界这种概念,拜多年来的科幻作品所赐,民众都不陌生,不过与影视中的邪恶机器人势力不一样,阿达民下令研发虚拟世界的动机,主要还是作为一种从永生、到新生之间,这几十年漫长等待期的过渡。 除此之外,如果说还有什么别的考虑,这一系统也可以作为某种灾难应对措施。 展望遥远的未来,人类文明,未必能一直保持对客观世界的控制,倘若遭遇极大灾难,即便防卫措施严密的“混沌”能幸存,客观世界也会一片狼藉。 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重建世界之前,人类显然只能一直待在“混沌”之中,一时半刻或许还能忍受,长达几十年的时间跨度,就连自认意志力超强的自己,恐怕都坚持不下来,甚而意识反常。 总之,不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近似“MATRIX”的虚拟世界都是必要的。 不过在考虑这一切时,作为管理员,方然也冒出过其他更激进的设想,他甚至一度认为,人类或许可以永远摆脱难缠的血肉之躯,就在“混沌”体系内,在完全虚拟的架空世界里一直生活下去。 虚拟世界,建立在IT体系之上的一套软、硬件体系,对接入体系的人而言,若无提醒、或者破绽,原则上并无法识破。 这还是按《MATRIX》的设定,即,人类仍以原本的状态存在,仅通过线路接入所谓“母体”,而如果像今天这样,盖亚净土的民众,即将彻底转变生存状态,则接入系统就更容易得多,维护起来也更简单。 总而言之,对一个这样的虚拟世界而言,不论环境,还是生活其中的人类, 在旁观者看来都是硬件、软件与运行状态,仅此而已。 想到这,脑海中一丝惊悚闪现,办公桌前的阿达民不禁愣了愣神,感觉后备冒出浅浅的寒意。 他从未如此真切的意识到: “人”的概念,居然可以是如此的生硬。 一堆硬件,运行其上的软件,乃至硬件当前的运行状态, 这就是一个人的意识之全部吗。 不管是欣然接受,还是将信将疑,今天,这的确已成为了一种现实,但也正是从那时起,阿达民就断了这种念头, 坚持仅将虚拟世界作为一种应急手段,与全民重生之前的过渡。 但这样做的原因呢。 正文 第八〇五章 矩阵 相比于认识、分析、改造客观世界,将太阳系,乃至更广袤的宇宙,打造成一个人类宜居的理想世界,搭建并运行虚拟世界,显然更容易。 或者说,与重建百废待兴的人类文明相比,动用计算机来模拟一个任何场景唾手可得,就连身体都可以随便建模、渲染的“世界”,可以节省大量时间和资源,更容易打造理想化的共生主义文明。 但这一条路,并走不通,方然这样提醒着自己。 人,一旦脱离现实世界,沉浸在MATRIX般的虚拟世界里,倘若真如电影中那样,不知道自己正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还则罢了; 一旦知道真相,部分民众,就有可能沉浸其中,进而不愿再回到现实世界。 的确,与遵循客观规律的现实相比,虚拟世界的一切,遵循的都并非客观规律,而是人为制定的规则,不言而喻,这规则是可以修改,盖亚净土既然践行共生主义,也没理由罔顾民众的诉求,严格限定虚拟世界的规则。 一旦有修改规则的能力,对人类而言,很容易成为虚拟世界的神祇,简直便可随心所欲,正如《MATRIX》里的主角和史密斯们那样。 当然,作为管理员,方然确定自己能掌控局面,否则也不会命令《盘古》开发这样的一个虚拟世界。 办法也很简单,严守规则,让虚拟世界的一切尽量贴近现实即可。 只要控制规则,将虚拟世界作为一种临时的过渡,在全民“新生”后仍然保留,作为与客观世界并行不悖的“里世界”,也完全是可以的。 担心人类沉湎于虚幻,进而,拒绝重返现实,这似乎是很有力的否决条件。 但是…… 思考进行到这里,地下世界里的阿达民,却不禁会想,对人类而言,沉浸在虚拟世界、与生活在现实世界,两者之间的差别究竟在哪里。 对一个盖亚净土的普通民众,哪怕明白的告诉他、或者她,“你现在正活在虚拟世界里”,但只要这虚拟世界的规则,与现实一模一样,那么对置身其间的当事者来说,这真的会有什么区别吗。 还是说,哪怕明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任凭怎样动用感官,也无从分辨, 最终只有无奈的承认,“这就是现实”。 一旦思考进入这样的深层次,正如无数前人所纠结的“自我”之确证,当事者难免会陷入某种模棱两可,无从确定这种“世界”的真实与否。 正如哲学家所言的那样,“我思故我在”,一个正在思维、正在思考着的自我意识, 大抵只能通过这种形式,来自证其存在。 但是对环境呢,这方面,“缸中之脑”的设想,突兀而惊悚的冒了出来,方然忽然间想到,假如,仅仅是假如,自己一手缔造建模完善的“虚拟世界”,并瞒着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将其尽数安插其中,那又会怎么样。 若永远不告知民众真相,让其以为,自己正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这究竟可不可以呢。 意识,寄存在“意识模拟器”之中,接入一个完全虚拟的IT体系承载之“世界”,对处于这种状态的民众,他、或者她,能否发觉其中的异样。 又或者说,事态,是否会近似于《MATRIX》里的剧情,或迟或早,总归会有那么一两个天选之人,发现自己与同类所生活的世界,并不真实,而充斥着微妙的逻辑与实践层面之谬误,进而更设法反抗呢。 哦,反抗大抵是不可能,与电影里的MATRIX不一样, 这里可没有什么“休眠”的身体,吞下红色药丸,就可以一下子清醒过来。 越想越脊背发寒,控制室里的阿达民霍然起身,一边踱步,一边将这种念头从脑海中清除殆尽,他明白这样做并无必要。 一个虚拟的架空世界,成本,或许会比现实低上一千倍、一万倍,民众暂时栖居其中,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不论怎样,必须明确告知所有人,他们正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决不能沉湎其中。 外面的世界,无垠的宇宙,还在那里, 等待着全人类的脚步。 …… 西历1530年,并未刻意选定的某一天,阿达民驱策“替身”出现在“混沌”中枢的厅堂一角,准备与首批意识迁移者见面。 盖亚净土,民众多达两千六百万,接下来每一天都会有八百二十人开始意识迁移,踏上永生之路,几乎日理万机的阿达民不可能逐一见面,再说这也没必要,人人平等,民众们在这时候也未必很想见他,而更想和亲友们道别。 所以,他只是站在厅堂角落里,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历史性的一幕。 意识迁移,有两千多人的成功在前铺垫,今天,并不是人类第一次摆脱身体的禁锢。 但为了稍微纪念一下这时刻,GMC还是在“混沌”中枢的高耸塔楼顶端,举行了简短的升旗仪式,飘扬起火红的五芒星旗。 五芒星,源自文明久远的过去,是盖亚净土继承自滨海边疆区的符号。 现在,则成为人类文明的标记,可想而知,未来更将随着人类的脚步,出现在越来越遥远的广袤深空。 “看起来,大家都很平静,这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观察现场,陪同“阿达民”在现场的理查德*费曼,抬起机械助力辅助的手臂,向认出自己的老人们摆了摆手。 “你感到紧张吗,兰伯特先生?” “是的。 不,应该说,是对这一天的到来,有些兴奋,或者说是小孩子那样的翘首以待。” 理查德*费曼,盖亚净土的理论物理学研究者,现如今,已经是年过八旬的老人,放在旧时代的联邦,这时候,多半应该在疗养所或养老院里颐养天年,等待那随时降临的下车一刻,现在却依然面色红润,中气十足。 尽管身体还算硬朗,按年龄算来,费曼教授也将在一年后进行“意识迁移”。 迈向永生,即便以人类目前的认知,热力学定律仍然如叹息之墙那般,不可洞穿,相比于身体的至多一百二十年寿限, 活在“意识模拟器”里,的确近乎于永存。 正文 第八〇六章 关联 面对这样的未来,任何人,要说没有一点紧张、忐忑、激动与憧憬,那都是不真实的。 不过,在观望这些与亲友告别,等待进入“混沌”中枢的民众时,理查德*费曼也不禁想到,迈过永生的这道门槛后,在“模拟器”里,自己与盖亚净土的所有人,包括阿达民在内,会度过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 “阿达民阁下,您,也会在适当时间进入‘模拟器’,是吧? 按公众平台的资料,今年,您也是一位七十七岁的老人了,身体状况如何,我虽然并不清楚,但以人类今天掌握的科技,要继续让身体正常运作,乃至于一直工作到几十年之后,恐怕也并不太现实。” “的确如此,我本人的打算,是在一切部署完毕后,进行‘意识迁移’。 至于具体的交接时间,就是说,在什么时候注销管理员权限,将一切托付给‘盘古’和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现在还未有定论。 总得等一切走上正轨,等民众们,之中,我就可以退休了。” 一边回应,一边不自觉的想起过去,地下世界里的方然顿觉困倦,他在“替身机器”里伸起了懒腰,忽然间觉得,过去的几十年,是那样的惊心动魄、艰难漫长,彼时身在其中尚不觉得,现在,见到了卸任管理员之位的曙光, 自己真的感觉很开心。 这种喜悦,不全是长久辛劳的一朝解脱,更是在为人类而欣慰,意识到人类,在今天的盖亚表面,已彻底摆脱了“囚徒困境”,迎来彻底解放。 如此一来,自己,乃至于任何管理员,都委实没有再存在的必要。 文明中的每一个人,其自身利益,都与整体利益完全契合,在这种情况下,文明中任何一个体的第一需要,自我实现,都将天然的驱策其为整体而服务,无须任何强迫、监督与惩罚,就会发自内心的去行动。 在这种情形下,乃至于,身体上的疲惫、痛苦,都会成为一种可贵的体验, 而不会束缚人类前进的脚步。 畅想未来,在厅堂一隅怔怔出神,阿达民耳边响起理查德*费曼的声音,才讲思绪转向眼前的现实。 “……盖亚大战,彻底剿灭微生物、控制生物圈的战争,不知会持续多久。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恐怕会在‘虚拟世界’里生活很多年,这方面,我所在的机构,正在与许多民众协作,完善建模、梳理规则,但在进行这一切的时候,也有人心存疑问,担心我们会长期生活在虚拟世界里,而无缘接近现实。” “是的,我特别注意到,这一点是盖亚净土不少民众的忧虑。 撇开信任的方面,这种忧虑,主要还是受旧时代诸多作品、影视的影响,难道不是吗? 旧时代的那一些幻想作品,里面的虚拟世界,无一例外都是野心家、阴谋家、灭世狂人乃至机器人所创造,对寄居其中的人,满含恶意,而盖亚净土的虚拟世界,则完全是提供给等待期内民众的消遣。 消遣,是的就是如此,为此我们也不会允许修改规则——或许可以有一点例外,譬如庆祝净土成立日的时候? 但其实也没必要,我们,只消将未来世界的样貌,提前呈现给民众, 就可以让绝大多数民众,愉快的生活其中,一旦世界改造完毕,重归现实,也不会有什么别扭、生疏的感觉。” 对兰伯特先生稍加解释,说实话,方然倒是觉得,民众岂但不会因生活在一个虚拟世界而惊惶,反会觉得一切都太舒适而不想离开,但不管怎样,“虚拟世界”都只是临时的居所,至多只作为客观世界的补充而存在。 换句话说,在第五次盖亚大战后,人类重返现实,“虚拟世界”也可以继续运行,就当做未来时代的某种线上交互式游戏,也未尝不可。 但终归只是一场游戏。 人类,不论到什么时候,都不宜完全生活在“虚拟世界”,这一点,方然完全相信,身旁的理论物理研究者比自己更清楚。 与第一批迁移者见过面,中午,在“混沌”中枢的附属设施里,阿达民坐在塑料椅上,与理查德*费曼共进午餐,当然对钢筋铁骨的生化仿真人而言,吃饭是一种不存在的功能,他只是坐在那里和教授闲聊。 七八十岁的老者,吃饭时讲话,是有一定的概率被呛到; 但有医疗机器人在侧,很显然,两人都没把这当作一回事,阿达民只嘱咐教授细嚼慢咽,反正“食用肥皂”也噎不死人就是了。 午间闲谈,两人的对话内容,在公众平台上则完全可见,隐私在新时代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全民民众的光明磊落,除非特意营造气氛、制造惊喜,每一个人都不介意将言论公之于众。 “阿达民阁下,对未来虚拟世界的‘桥’,我个人很感兴趣。 这一项目的初步预算,应该是——一百亿吨标准煤,未来还会再增加预算吗?毕竟,您肯定明白,在进行科学探索的时候,这些预算……” “有点菲薄,我明白这一点,在这方面您、和您的同僚们可以放心,在近日轨道换能站建成后,盖亚净土的能源态势,将极大改善,每年拨出一、两百亿吨标准煤的能源,提供给‘桥’,并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 “那真是太感谢了; 否则,在‘虚拟世界’里长久生活,一切未免太乏味。” 理查德*费曼的话,在旁人听来,或许会有一些不知所云,在公主平台稍加查询便可以知道,这里的“桥”,实际上是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相关联的一个子系统。 该系统的存在意义,并不是真的如一座桥那样,允许民众在两个世界间任意穿梭,来往自由,虽然在世界改造完成之后,这将成为一种如登陆游戏服务器般的寻常操作,但现在还没有实现的条件。 而是依托现有技术,提供一种“穿透式操作”的执行通路,让虚拟世界里研究者的科学探索工作,继续落实到客观世界之上。 正文 第八〇七章 意义 科学探索,这种事,显然无法在虚拟世界之中“模拟”。 道理很简单,虚拟世界,不论怎样庞大而精密,毕竟是人类、与人类创造的强人工智能合作之产物。 基于逻辑上的判断,在这一虚拟世界中,就只可能包含人类已知、或应当已知的客观现实与客观规律,尤其是后者,决定了虚拟世界中的一切,遵循的都是人类的既有认知,从而在原则上就没办法蕴含未知, 更谈不上任何严肃的科学探究。 或者,换一种浅显的表述,在虚拟世界里搞科研, 就仿佛一个人在自己独力撰写的备忘录里,寻找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物那样,注定徒劳。 这一点,区别于虚拟世界的日常生活,是盖亚净土的所有研究者,乃至于民众,都必须正视的现实,那便是在这世界里,起居,生活,消遣,乃至自由创作,都完全可以,唯独无法进行探索式的科学技术活动。 这样一来,对整体迁移到“混沌”的人类而言,便会浪费长达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科技迟滞,至少是在探索发现的停滞,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对今天的人类文明而言,并不是一个无法忍受的期限。 阿达民的决策动机,也不在此,他有更深层的考虑。 毕竟,与人生苦短、白驹过隙的旧时代相比,今天的盖亚净土,今天的人类,有足够的耐心与底气,考虑到盖亚之外的威胁近乎于零,为实现建立一个崭新世界的目标,而等待几十年、几百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当一个人的生命,接近于无限长,随之极大增长的除了信心,自然也有耐心。 那为什么还要配置“桥”这一连接渠道呢,主要动机,还是为了给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尤其科研人员,避免这些人无事可做。 这一点,在旧时代的任何时期,都是杞人忧天,今天却真切的存在着。 回望漫长的人类历史,不曾有任何一个时期,民众只需自我实现、而无须为生计奔波,科学家也是如此,在短暂人生中,需要面对的挑战与困难,皆聚焦于马克,大多数人都自愿、或被迫的为赚取马克而运动,这是旧时代的常态。 正因如此,在旧时代的联邦,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之外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曾有过“无所事事”的烦恼。 即便申领救济、混吃等死,到了旧时代末期,一切社会保障体系都被废弃, 也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为活下去而挣扎。 在这种氛围中,可想而知,社会中的普通一员会对外界漠不关心,只顾眼前的苟且,那是再寻常不过的现象。 多少民众,都如磨盘边的驴仔那样,一边走,一边盯着胡萝卜, 不知不觉就走完了一生。 这样的人生,意义,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委实难说的很,当事者自己甚至都未曾想过。 出于同情与怜悯,而认为民众的平凡一生有意义,这,当然可以,但这意义却又是什么呢,思虑再三,阿达民却说不上来,只能认为这一切都是历史的必然。 的确,到了旧时代末期,被资产主义折磨至奄奄一息的民众,甚至连繁衍的天性都已泯灭。 一旦身死下车,身后,也没有任何后代,世界本来就丝毫不属于自己,这一下子就连未来也一并放弃,直面列车外的暗淡虚无, 这简直是何等的恐怖。 但凡生而为人,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绝望沉沦的地步,又有谁会甘于如此, 空来这世上走一遭呢。 旧时代的见闻,往事,历历在目,想起来让阿达民心生一阵感慨,他当然不允许这种事在新时代继续存在。 然而世易时移,现如今,即将跨越奇点的人类文明, 面临的挑战也迥然不同。 今天的人类,在科技极大发达、无限长之生命的大环境下,即将摆脱一切烦恼,规避一切痛苦,那么是否从此便可以衣食无忧、开心愉悦的永远生活下去呢,当然不,这是任何人置身其中后很快就会意识到的现实。 生而为人,目标,是一定要有的,否则生活便会浑浑噩噩,惶惑不知尽头。 坐在餐桌旁,与慢条斯理咀嚼的理查德*费曼交谈,阿达民与教授很容易在这方面达成一些共识,认为新时代人类的总体目标,必然是“探寻未知”。 当眼前的生活,不再需要竭尽全力; 一个人无须低头拉车,而可以抬头看路,仰望星空; 回归人类最本真的行为动机,好奇,憧憬,渴望,便会发挥强大的作用,驱策其不断前进。 这一点,绝非局限于科学工作者,时代的每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之外,都必然会践行的自我之实现。 从为生存而挣扎,到为生活而奔波,千万年来,人类一直在这条路上艰难前行。 直到今天,依托极大发达的生产力,将全人类从生存的重压下拯救出来,盖亚净土的民众,才逐渐接近了“彻底解放”; 一个直观的数字,是从事科学研究、探索的人口数,通俗地讲就是科学工作者的数量,从西历1509年的两万出头,提升到西历1529年的一百七十一万,不仅如此,这一数据还在持续攀升,最终有望达到略微超过一千万的理论峰值。 未来,时代,每一个成年人都将投身到科学研究之中。 全民钻研科学,这种事,放在旧时代就是一不可思议、甚而荒唐可笑的设想,即便有人提出、也有人去践行,最终也必然会成为闹剧。 联邦民众中具有基本科学素养的人口比例,始终低于百分之七,这一数字,方然固记忆犹新,在如此孱弱的基础上,显然没可能搞什么“全民科研”,即便勉强去做,也只会平添无数造假、掺水等恶劣情形。 在旧时代,不论客观条件、还是社会体系,都只允许、且只需要一小撮人去从事科技研发,这是资产意志的体现。 而在今天的盖亚净土,情形,则完全不一样。 正文 第八〇八章 唯物 “人的最高目标,是其自我实现”,为满足这一目标而践行的全民科研,没有运动,没有口号,完全是阿达民根据现有情况而做出的预测。 在一个生活无忧、未来无惧的时代,任何个体的最终选择,都必然是“探寻未知”。 只有探寻未知,才能真正获得前所未见的东西, 才能真正满足一个人的好奇心。 除此之外,便是人文领域的自由创造,在既有成果的框架内重新排列、组合,也是自我实现的一个重要方面。 出于这种考虑,哪怕在临时过渡的“虚拟世界”,科学研究也必须有通畅的渠道。 一个宏大而精密的“世界”,与连接客观世界的“桥”,全部工程将在未来十到二十年内完成,这是阿达民为民众准备的一切。 不知不觉,午餐就此结束,费曼教授准备进入“混沌”继续工作,在中枢附属设施的入口处,与对方道别时,他有心说几句衷心的感谢,话刚出口,“阿达民”就摆摆手将其打断,他并不认为盖亚净土是自己一手缔造: “你相信唯物史观吗,教授? 今天的一切,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不消说,每一个原子都浸透了无数前人的汗水、眼泪与鲜血; 为全人类命运而奋斗过的所有人,都值得缅怀。 相比之下,我,一个苟活到今天的参与者,或者,执行者,其实也没多么不同。 什么是唯物史观,机械套用到今天的人类文明身上,是否可以说,即便没有我这个管理员的存在,人类,也能度过it大潮的侵袭,浴火重生,建立起今天的盖亚净土? 不,我本人并不这样认为。 但是,从宏观的层面,更全局的角度,我们恐怕却不得不承认,‘唯物主义历史观’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确性。 试想一下,以宇宙之浩瀚无垠,恒星,星系,数量简直是无穷无尽,可能产生复杂构造体、乃至生命的机会,同样近乎于无穷,经历过漫长演化,产生智慧生物、进而产生文明的可能性,在如此巨大的基数之上,十分巨大。 即便诞生在盖亚的人类文明,没有挺过it大潮的洗礼,以终产者一人独存、或者其他方式,导致文明终结,无尽的宇宙之中,也必然会有其他文明幸存下来; 它们,正如曾经的我们,会凭借自己的努力,迈过这一道横亘在旧时代与新时代之间的天堑。 从这种角度理解,什么是唯物主义的历史观? 生命也好,智慧生物也罢,乃至于群体、社会、文明,都是客观世界演化的必然产物; 而盖亚净土的今天,则是一个文明演进到全新高度的成果; 这种演进的成果,放眼宇宙,是迟早必然会出现的,这一点,并不因任何智慧生物的主观意识而改变。 面对这注定的出现,我们人类,又究竟做了什么? 唯物史观,并不是一介万灵药; 恰恰相反,正因这颠扑不破之客观规律的存在,人类,才必须鼓起勇气,砥砺前行,用自己的双手拯救自己,拯救文明,直到荡涤这世间一切的罪恶。 历史,并不是凭空著就,未来,也不会自己降临,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在尊重并遵循客观规律的基础上,只有坚定信念,不懈奋斗,才能举起科学这柄利剑,去对抗这喜怒无常的大自然。 什么是唯物史观,是说宇宙之大,浩渺无垠,必定会诞生出一个,乃至无数个灿烂辉煌的文明,绵延至今,直到久远的未来; 但是人类文明,是否属于这行列中的一员,还是盛极而衰、彻底灭亡, 则取决于其中每一个人的努力,取决于每一个人,在面对挫折,困难,逆境乃至绝境时, 究竟会何去何从。” “阁下,你所讲的这些,——我其实一直也有同感。” 身为理论物理研究者,民众眼中,似乎是一不食人间烟火的学术大师,理查德*费曼对传统意义上的郑智、历史,并不甚关注,但身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并没有哪一个人,会毫不关注全人类刚刚经历的一切。 今天,盖亚净土的所有资讯,保存在“盘古”等系统数据中的资料,完全对盖亚净土的每一个人公开,教授也因此而知晓这一段历史, 以及书写其中的,那些惊心动魄、或气荡山河的往事。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从来没有什么法则来保驾护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实现任何惊人的成就,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譬如人类,在旧时代的1500年前后,若非因为当时的滨海边疆大区之管理员——李铁兵的抉择,牺牲自己而促成nep与psk两个大区的合并,接下来,即便以阿达民之能,恐怕也无法打赢一切全凭实力说话的全面内战。 一旦那种情况发生,今天的世界,会掌控在什么样的管理员手中,结局就殊难预料。 从这一角度,甚至也可以认为,正是李铁兵、以及其他历史上的关键人物,缔造了人类历史,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走向; 但此时此刻,聆听过管理员的话,理查德*费曼也不得不承认, 他说的这一切都完全正确。 仰望星空,宇宙,是如此的广阔,存在至少有一百四十亿年之久的无边无际之中,如果人类认定,竟只有人类文明这唯一的产物,这未免太自大。 试想,就在自己与阿达民对话的这一时三刻,就有位于遥远不可想象之星系中的某文明,深陷自动化、智能化、无生命化的漩涡,最终被毫无自我意识、却拥有强大暴力的机器所毁灭,化为星空下的尘埃; 甚至于,考虑到宇宙的诞生,至少有一百四十亿年之久,此时此刻,恐怕也必然会有无数文明的残迹、废墟; 或者被机器盘踞,或仅管理员独存,甚而更被天文灾难二次毁灭的遗迹, 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中漂浪。 将目光从这惊悚一幕上挪开,投向希望,就在同一时刻,也必定有无数仍然发展、繁荣,延续至今,并将继续存在下去的文明,在广袤的星辰大海之中,开枝散叶,探寻未知,循着客观规律的脚印,阔步向前。” 正文 第八〇九章 文明 “人,人类,人类文明,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即是客观规律的具现, 有包含着其中每一个体的抉择。 “说到这里,我大概也能明白,尽管人口来源只占百分之十左右,您,为什么会选择列强文。与其文化,作为盖亚净土的文化背景。” 教授的话,略微出乎方然的意料,他微微向老人点一点头,挥手告别。 原因,其实无须多言,与基于客观现实的历史资料不一样,这些纯属个人的念头,并不存在于盖亚净土的公众平台上。 不过在若干年前,与盖亚净土的相关人士座谈时,他的确谈过这方面的考虑,也和与会者达成共识,那场面,至今历历在目,尤其给自己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只因这一幕在旧时代绝不可能出现。 难以想象,一群旧时代的专家、学者,会如此迅速、彻底的摆脱旧时代之糟粕的影响, 而认可自己身为阿达民做出的判断。 为什么选择列强文,语言,乃至文字,本身只是一种载体,在不考虑效率的前提下,正如自己所言,选择什么其实都可以。 但是在斟酌考量时,依附在列强文体系之上的文化,却一度令他着迷。 人类,自蒙昧时代发展至今,走过了十分漫长的路,其中,从最古老的文明算起,历史却只有短短的五六千年。 在人类发展的极早期,文明,并非遍地开花,而极大受限于地理环境,归结起来,一共有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天竺与列强这四大古文明,其发展程度、区域面积、人口与历史成就,相对而言最为卓著。 至于其他区域,是否也有同时代的文明, 概率上当然有,却几乎没有任何记载与遗迹佐证,无据可考。 从四大古文明,到旧时代末期的遍布盖亚,人类文明,显然走出了一段灿烂辉煌的历史。 然而,这灿烂的历史,每一页却都由血与火著就。 当人类利用火、工具,取得了对抗其他物种、乃至于大自然的阶段性胜利,就不可避免的因人口膨胀、资源匮乏等原因,持续不断的彼此杀戮。 在这一过程中,因生产力之低下,早期战争的破坏性相当有限, 人类文明,而得以绵延至今。 组成群体、社会、文明的人,寿命有限,却逐渐发展出语言、文字、记录等手段,将文明的火种一代代延续下去。 组成“人类文明”这一总体概念的个体,无数族群,无不竭力想要争得未来,残酷的现实,则是其中百分之九十,不,应该说是百分之九十九,都没能坚持到旧时代的落幕,与新时代曙光的降临。 在这其中,人类最早发源的四大文明,古埃及,古巴比伦与古天竺, 全都在一次次战火纷飞之中,灰飞烟灭。 其文明发源地,甚至被荼毒过不止一次,侵略者灭绝原住民,若干代后,又以原住民的身份被新的侵略者灭绝,如此反复,到旧时代末期,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早已不复是当年的那一群体,一切文化成果也散失无踪。 但在这其中,唯有古列强,是令人讶异的唯一例外。 环视盖亚表面,数千年的文明历史之长卷,诞生过多少盛极一时的庞大帝国,转瞬间,却因内外交困而轰然崩塌。 这一点,但凡文明皆无从幸免,其他三大古文明皆毁于这跌宕起伏之中,唯有古列强所在的西大陆,绵延数千年来,始终存有一脉相承、绵延不断的文化,并以此为建构,始终维持主线明晰的文明。 维持数千年,不论风云如何变幻,帝国兴衰,战火绵延,一个文明却能坚持至今,直到旧时代末年仍位居强国之列, 对照人力历史上无数转瞬即逝的文明,这,是一个极其罕有的个例。 文明绵延不绝,对今天的盖亚净土而言,是宝贵的人文艺术遗产,采用列强文,便可以一并将其继承过来,这是很实用主义的做法。 但与此同时,身为阿达民,方然也的确十分好奇,古列强究竟是怎样做到了这一切。 地理因素,在生产力弱小的古代,有十分巨大的作用,研究机构的白大褂们也提出这一论断,指出西大陆文明所在之地,具有较为优越的地理屏障,但,这并无法解释古列强为何能在中大陆游牧民族的多次南下之后,仍保有完整的文明形态。 纵观古代的盖亚文明态势,位于尤洛浦的古罗马,一样具有“不必两面受敌”的地缘优势,其国力极盛时,也曾有世界第一的宝座,前后绵延上千年之久, 最终,却败亡于奥斯曼帝国之手,分崩离析,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在那之后,原址诞生的一干国家、乃至文明,不出所料的与三大古文明结局相仿,文化断裂,文明断层, 除占据同一片土地,多少借用文字符号外,委实继承寥寥。 然而西大陆列强却不一样,甚至于,直到旧时代末年,失控之人工智能肆虐的西大陆,也仍然有如丁仲义这样的意志坚定者, 在“天梦”地下城,进行着一场似乎毫无希望的战斗。 类似情形,纵览旧时代末期的几十年历史,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现象。 “…… 诸位,当时‘天梦’地下城的态势,危在旦夕; 面对无穷无尽的‘蚩尤’之机器大军,上至管理员,下至普通幸存者,都很清楚自己最终难免遭遇失败,难免会迎来‘死亡’这一必然的结局。 然而就算是这样,丁仲义,和地下城的绝大多数民众,直到‘紅军’攻入地下城、消灭‘蚩尤军’的全部作战单位之前,都一刻未曾停止抵抗,他们在管理员的率领下,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手段,与潮水般涌来的机器大军,殊死奋战。 不仅如此,稍微考察西大陆的文明史,便不难发现: ‘绝不向命运低头,战斗到最后一息’,这种情形,绝不只发生在绝境中的‘天梦’, 而是这一文明的普遍现象。 然而这壮举,在整个西方世界的历史中,却极其罕见。” 正文 第八一〇章 信念 “人,人类,人类文明,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即是客观规律的具现, 有包含着其中每一个体的抉择。 “说到这里,我大概也能明白,尽管人口来源只占百分之十左右,您,为什么会选择列强文。与其文化,作为盖亚净土的文化背景。” 教授的话,略微出乎方然的意料,他微微向老人点一点头,挥手告别。 原因,其实无须多言,与基于客观现实的历史资料不一样,这些纯属个人的念头,并不存在于盖亚净土的公众平台上。 不过在若干年前,与盖亚净土的相关人士座谈时,他的确谈过这方面的考虑,也和与会者达成共识,那场面,至今历历在目,尤其给自己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只因这一幕在旧时代绝不可能出现。 难以想象,一群旧时代的专家、学者,会如此迅速、彻底的摆脱旧时代之糟粕的影响, 而认可自己身为阿达民做出的判断。 为什么选择列强文,语言,乃至文字,本身只是一种载体,在不考虑效率的前提下,正如自己所言,选择什么其实都可以。 但是在斟酌考量时,依附在列强文体系之上的文化,却一度令他着迷。 人类,自蒙昧时代发展至今,走过了十分漫长的路,其中,从最古老的文明算起,历史却只有短短的五六千年。 在人类发展的极早期,文明,并非遍地开花,而极大受限于地理环境,归结起来,一共有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天竺与列强这四大古文明,其发展程度、区域面积、人口与历史成就,相对而言最为卓著。 至于其他区域,是否也有同时代的文明, 概率上当然有,却几乎没有任何记载与遗迹佐证,无据可考。 从四大古文明,到旧时代末期的遍布盖亚,人类文明,显然走出了一段灿烂辉煌的历史。 然而,这灿烂的历史,每一页却都由血与火著就。 当人类利用火、工具,取得了对抗其他物种、乃至于大自然的阶段性胜利,就不可避免的因人口膨胀、资源匮乏等原因,持续不断的彼此杀戮。 在这一过程中,因生产力之低下,早期战争的破坏性相当有限, 人类文明,而得以绵延至今。 组成群体、社会、文明的人,寿命有限,却逐渐发展出语言、文字、记录等手段,将文明的火种一代代延续下去。 组成“人类文明”这一总体概念的个体,无数族群,无不竭力想要争得未来,残酷的现实,则是其中百分之九十,不,应该说是百分之九十九,都没能坚持到旧时代的落幕,与新时代曙光的降临。 在这其中,人类最早发源的四大文明,古埃及,古巴比伦与古天竺, 全都在一次次战火纷飞之中,灰飞烟灭。 其文明发源地,甚至被荼毒过不止一次,侵略者灭绝原住民,若干代后,又以原住民的身份被新的侵略者灭绝,如此反复,到旧时代末期,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早已不复是当年的那一群体,一切文化成果也散失无踪。 但在这其中,唯有古列强,是令人讶异的唯一例外。 环视盖亚表面,数千年的文明历史之长卷,诞生过多少盛极一时的庞大帝国,转瞬间,却因内外交困而轰然崩塌。 这一点,但凡文明皆无从幸免,其他三大古文明皆毁于这跌宕起伏之中,唯有古列强所在的西大陆,绵延数千年来,始终存有一脉相承、绵延不断的文化,并以此为建构,始终维持主线明晰的文明。 维持数千年,不论风云如何变幻,帝国兴衰,战火绵延,一个文明却能坚持至今,直到旧时代末年仍位居强国之列, 对照人力历史上无数转瞬即逝的文明,这,是一个极其罕有的个例。 文明绵延不绝,对今天的盖亚净土而言,是宝贵的人文艺术遗产,采用列强文,便可以一并将其继承过来,这是很实用主义的做法。 但与此同时,身为阿达民,方然也的确十分好奇,古列强究竟是怎样做到了这一切。 地理因素,在生产力弱小的古代,有十分巨大的作用,研究机构的白大褂们也提出这一论断,指出西大陆文明所在之地,具有较为优越的地理屏障,但,这并无法解释古列强为何能在中大陆游牧民族的多次南下之后,仍保有完整的文明形态。 纵观古代的盖亚文明态势,位于尤洛浦的古罗马,一样具有“不必两面受敌”的地缘优势,其国力极盛时,也曾有世界第一的宝座,前后绵延上千年之久, 最终,却败亡于奥斯曼帝国之手,分崩离析,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在那之后,原址诞生的一干国家、乃至文明,不出所料的与三大古文明结局相仿,文化断裂,文明断层, 除占据同一片土地,多少借用文字符号外,委实继承寥寥。 然而西大陆列强却不一样,甚至于,直到旧时代末年,失控之人工智能肆虐的西大陆,也仍然有如丁仲义这样的意志坚定者, 在“天梦”地下城,进行着一场似乎毫无希望的战斗。 类似情形,纵览旧时代末期的几十年历史,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现象。 “…… 诸位,当时‘天梦’地下城的态势,危在旦夕; 面对无穷无尽的‘蚩尤’之机器大军,上至管理员,下至普通幸存者,都很清楚自己最终难免遭遇失败,难免会迎来‘死亡’这一必然的结局。 然而就算是这样,丁仲义,和地下城的绝大多数民众,直到‘紅军’攻入地下城、消灭‘蚩尤军’的全部作战单位之前,都一刻未曾停止抵抗,他们在管理员的率领下,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手段,与潮水般涌来的机器大军,殊死奋战。 绝不向命运低头,战斗到最后一息,恕我直言,在整个西方世界的历史中, 都是极其罕见的一幕。……(临时占位,很快恢复) 正文 第八一一章 过时 “自信,绝对的自信,撇开一切愚昧妄念,抛开一切虚无幻想,深刻认识到只有人类自己,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族群、国家、乃至文明, 才是最有希望的那一个。 自强,唯有自强,才能力挽狂澜,才能实现伟大复兴,才能迎来最灿烂的明天, 这种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正是今天的盖亚净土之每一个体,都应该具有,也必须具有的精神特质。 妖魔鬼怪,神圣仙佛,这些人类幻想出来的虚无,不论接受多少供奉,承受多少朝拜, 不论无数虔诚的信徒,怎样拜倒在地,念念有词, 无论将车轱辘话重复多少遍, 一旦危机降临,大厦将倾,这些恍若无所不能的满天神佛,永远踪迹全无。 而唯有科学,盖亚净土、人类文明的信仰,才是我们手中唯一的利剑,空前强大的科学技术,才是人类对抗喜怒无常之大自然的终极手段。 违逆神祇者,神祇并无力戕害之; 只有假盲信者之手支起火刑架,方能猖狂一时。 而违逆科学者呢? 无须任何科学的信徒,去专门制裁,颠扑不破的客观规律自会教他做人。 这一切,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真正深入人心,成为人类文明的精神信条,然而在西大陆列强的土地上,这一切,却是千百年来的精神常态。 只有在这种精神的指引下,一个族群,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文明, 才能够像古列强那样,历经劫难,浴火重生。 展开古列强的历史,悠久长卷上,每一页都浸透着侵略者与反抗者的血。 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大规模南侵,前后发生过若干次,每一次都对腹地证券造成了严重冲击,其中更有两次,游牧民族完全消灭了古列强证券; 然而,即便在这样极端不利的态势下,古列强文明,仍顽强的延续至今。 国家被摧毁,文化被灭绝,族群被奴役,这一切,在历史长卷上抹去了多少文明,却始终无法彻底消灭古列强。 人类历史,浩荡如江河,在这绵延数千年的血与火征程上,自始至终,始终占一席之地的, 除古列强之外,别无其他。 这是因为,哪怕在最黑暗、最绝望,恍若黎明前那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之境地,这古老文明之中,必定仍有一群人,心怀希望,在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始终坚信自己的力量,满腔热血,舍生忘死的奋斗。 他们永远坚信, 绵延至今的古老族群,不会灭绝, 建立在自己所立之土上的国家,终将复兴, 继承自无数先辈的灿烂辉煌之文明,必定不会消亡。 危机,或许深重,敌人,或许穷凶极恶,希望,或许寥若晨星,但所有这一切,都无法抹杀他们心中的坚定信念。 而这种信念,每经历一次天翻地覆、危在旦夕的浩劫, 便会更强大一分,直到坚不可摧。 无论如何,无论明天将怎样,‘列强不会亡,列强不能亡’的信念,始终萦绕心头; 没有这样的信念,任何族群,任何国家,任何文明,都绝对无法穿越千万年的血与火之路,一直延续到旧时代的尽头。 这种精神,即便在今天、在未来,难道不正是盖亚净土所需要的吗。” 一席话说完,偌大的会场里、繁杂的线路上,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静静的思考。 畅所欲言,将自己长久以来的想法说出,阿达民忽然有些久违的畅快和轻松,他在“替身机器”里长出了一口气。 过了挺长时间,才有人举手,说出自己对此的见解。 见解,或者不如说是“质疑”,自成立以来已近三十年,盖亚净土的社会、文化氛围,的理想世界,在讨论会上,不论阿达民、还是普通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有什么想法尽可以讲。 “阿达民先生,依您所见,西大陆的列强这样一支文明,堪称旧时代的奇迹。 从历史的宏观角度,是可以这样认为; 毕竟,这世上并没有哪一个文明,像古列强那样,绵延至今,还多次、长期居于世界之巅。 但是,这里我注意到一点,您所说的‘古列强’,到旧时代末年,准确地讲,到了旧时代的西历1507年,原本就应该会灭绝了,难道不是吗? 具体年份,这一点并不重要,关键是到了‘紅军’横扫西大陆割据势力,大举攻打‘天梦’地下城的时候,这时,由于失控的强人工智能——‘蚩尤’所作所为,西大陆文明已龟缩到‘天梦’等几座地下城之中,人口只有两百多万。 彼时彼刻,认为西大陆文明仍未灭亡,当然是可以的,但我们也可以料想到, 倘若没有‘紅军’的解救,甚至于,即便‘紅军’拿下这几座地下城,只要您一声令下,这两百多万民众的下场, 恐怕也是可以想见。 西大陆文明,正如您刚才所言,在漫长岁月里一直坚信‘列强永不亡’,但这种信仰,到旧时代末期已过时了,难道不是吗? 毕竟事实是,西大陆文明是否灭绝,完全在您、阿达民阁下的一念之间。 这种坚定的信念,即便历史上对西大陆文明有极大作用,在今天,已经过时,又怎能作为盖亚净土的精神财富?” “这位、教授,您认为这一信念,在今天已被证伪、继而过时; 但,我个人并不这样认为。 西大陆文明,是延续、还是灭亡,表面上的确在本人一念之间,不仅如此,我还可以把话说的更惊悚些,人类文明是延续、还是灭亡,都完全在于本人如何选择; 如果,仅仅是如果,本人认为一个‘终产者’般的世界,更契合自己的追求, 那么今天的盖亚净土,也就根本不会存在。 说到这里,诸位, 你们会不会有一点脊背发寒了呢? 其实这大可不必,我们都知道,人类文明没那么脆弱,也没那么容易自戕于这浩瀚无际的宇宙。 事实上,正是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 决定了是我,与李铁兵、丁仲义这样的人,才能赢得这一场规模空前的内战, 最终成为盖亚的管理者。” 正文 第八一二章 讲理 “自信,绝对的自信,撇开一切愚昧妄念,抛开一切虚无幻想,深刻认识到只有人类自己,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族群、国家、乃至文明, 才是最有希望的那一个。 自强,唯有自强,才能力挽狂澜,才能实现伟大复兴,才能迎来最灿烂的明天, 这种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正是今天的盖亚净土之每一个体,都应该具有,也必须具有的精神特质。 妖魔鬼怪,神圣仙佛,这些人类幻想出来的虚无,不论接受多少供奉,承受多少朝拜, 不论无数虔诚的信徒,怎样拜倒在地,念念有词, 无论将车轱辘话重复多少遍, 一旦危机降临,大厦将倾,这些恍若无所不能的满天神佛,永远踪迹全无。 而唯有科学,盖亚净土、人类文明的信仰,才是我们手中唯一的利剑,空前强大的科学技术,才是人类对抗喜怒无常之大自然的终极手段。 违逆神祇者,神祇并无力戕害之; 只有假盲信者之手支起火刑架,方能猖狂一时。 而违逆科学者呢? 无须任何科学的信徒,去专门制裁,颠扑不破的客观规律自会教他做人。 这一切,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真正深入人心,成为人类文明的精神信条,然而在西大陆列强的土地上,这一切,却是千百年来的精神常态。 只有在这种精神的指引下,一个族群,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文明, 才能够像古列强那样,历经劫难,浴火重生。 展开古列强的历史,悠久长卷上,每一页都浸透着侵略者与反抗者的血。 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大规模南侵,前后发生过若干次,每一次都对腹地证券造成了严重冲击,其中更有两次,游牧民族完全消灭了古列强证券; 然而,即便在这样极端不利的态势下,古列强文明,仍顽强的延续至今。 国家被摧毁,文化被灭绝,族群被奴役,这一切,在历史长卷上抹去了多少文明,却始终无法彻底消灭古列强。 人类历史,浩荡如江河,在这绵延数千年的血与火征程上,自始至终,始终占一席之地的, 除古列强之外,别无其他。 这是因为,哪怕在最黑暗、最绝望,恍若黎明前那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之境地,这古老文明之中,必定仍有一群人,心怀希望,在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始终坚信自己的力量,满腔热血,舍生忘死的奋斗。 他们永远坚信, 绵延至今的古老族群,不会灭绝, 建立在自己所立之土上的国家,终将复兴, 继承自无数先辈的灿烂辉煌之文明,必定不会消亡。 危机,或许深重,敌人,或许穷凶极恶,希望,或许寥若晨星,但所有这一切,都无法抹杀他们心中的坚定信念。 而这种信念,每经历一次天翻地覆、危在旦夕的浩劫, 便会更强大一分,直到坚不可摧。 无论如何,无论明天将怎样,‘列强不会亡,列强不能亡’的信念,始终萦绕心头; 没有这样的信念,任何族群,任何国家,任何文明,都绝对无法穿越千万年的血与火之路,一直延续到旧时代的尽头。 这种精神,即便在今天、在未来,难道不正是盖亚净土所需要的吗。” 一席话说完,偌大的会场里、繁杂的线路上,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静静的思考。 畅所欲言,将自己长久以来的想法说出,阿达民忽然有些久违的畅快和轻松,他在“替身机器”里长出了一口气。 过了挺长时间,才有人举手,说出自己对此的见解。 见解,或者不如说是“质疑”,自成立以来已近三十年,盖亚净土的社会、文化氛围,的理想世界,在讨论会上,不论阿达民、还是普通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有什么想法尽可以讲。 “阿达民先生,依您所见,西大陆的列强这样一支文明,堪称旧时代的奇迹。 从历史的宏观角度,是可以这样认为; 毕竟,这世上并没有哪一个文明,像古列强那样,绵延至今,还多次、长期居于世界之巅。 但是,这里我注意到一点,您所说的‘古列强’,到旧时代末年,准确地讲,到了旧时代的西历1507年,原本就应该会灭绝了,难道不是吗? 具体年份,这一点并不重要,关键是到了‘紅军’横扫西大陆割据势力,大举攻打‘天梦’地下城的时候,这时,由于失控的强人工智能——‘蚩尤’所作所为,西大陆文明已龟缩到‘天梦’等几座地下城之中,人口只有两百多万。 彼时彼刻,认为西大陆文明仍未灭亡,当然是可以的,但我们也可以料想到, 倘若没有‘紅军’的解救,甚至于,即便‘紅军’拿下这几座地下城,只要您一声令下,这两百多万民众的下场, 恐怕也是可以想见。 西大陆文明,正如您刚才所言,在漫长岁月里一直坚信‘列强永不亡’,但这种信仰,到旧时代末期已过时了,难道不是吗? 毕竟事实是,西大陆文明是否灭绝,完全在您、阿达民阁下的一念之间。 这种坚定的信念,即便历史上对西大陆文明有极大作用,在今天,已经过时,又怎能作为盖亚净土的精神财富?” “这位、教授,您认为这一信念,在今天已被证伪、继而过时; 但,我个人并不这样认为。 西大陆文明,是延续、还是灭亡,表面上的确在本人一念之间,不仅如此,我还可以把话说的更惊悚些,人类文明是延续、还是灭亡,都完全在于本人如何选择; 如果,仅仅是如果,本人认为一个‘终产者’般的世界,更契合自己的追求, 那么今天的盖亚净土,也就根本不会存在。 说到这里,诸位, 你们会不会有一点脊背发寒了呢? 其实这大可不必,我们都知道,人类文明没那么脆弱,也没那么容易自戕于这浩瀚无际的宇宙。 事实上,正是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 决定了是我,与李铁兵、丁仲义这样的人…… 正文 第八一三章 戴森 (临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则杯水车薪。 正文 第八一四章 换能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则杯水车薪。…… 正文 第八一五章 能级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则杯水车薪。…… 正文 第八一六章 换能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则杯水车薪…… 正文 第八一七章 前进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则杯水车薪………… 正文 第八一八章 传送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则杯水车薪……………… 正文 第八一九章 能量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 正文 第八二〇章 蓄力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 正文 第八二一章 内斗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二二章 清剿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二三章 方案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二四章 行动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二五章 地毯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二六章 保护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二七章 行动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二八章 清剿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二九章 战线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三〇章 扩张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三一章 虚拟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三二章 窥看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三三章 推进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三四章 持续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三五章 推进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三六章 消灭 (暂时占位,很快恢复) 人类走过的路,文明变迁背后的深层次规律,决定了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 讲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李铁兵, 阿达民眼角有一点湿润。 承载整个人类世界的前途命运,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蛰伏在旧时代的无数程序员、管理员,即便都有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最终,什么样的信念能坚持到最后,终究也还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过程。 三十多年前,一手建立东北太平洋大区,北大陆强敌环饲,在那时,如果谁告诉当时的自己,“你一定会成为盖亚的管理员”, 方然很清楚,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相信。 事实,也正是如此,无法想象倘若管理长、李铁兵没有做出那种抉择,进而,让NEP与PSK合而为一,没有了庞大的“紅军”,自己,又如何能战胜西面汹汹而来的“十字军”,与北大陆的阿巴拉契亚大区。 这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出于李铁兵个人的选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那么人类的今天,乃至未来,究竟是怎样得来的呢,岂不正是在残酷的客观规律面前,人类中的一部分,始终抱有理想、信念, 为追寻理想明天,而不惜任何代价。 “…… 说到这里,诸位,你们应该已会明白,人类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自有其客观的历史必然性。 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势力,乃至大洋上的‘海盗’,每一个人肯定都有其追求,认为自己摹想中的世界,才是最理想的,但,只有契合客观现实,符合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未来愿景,才真正有实现的可能。 至于说,为什么有底气这样讲,原因实在是很明显: 只有当一个人,以全人类的未来为最高追求,进而,意识到只有共生主义,全民永生,才能真正拯救危难中的文明, 这些人类前途命运的觉醒者,才可能相互理解,并肩前进,凝聚一切进步力量, 最终赢得内战的胜利。 李铁兵,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态势下,才会选择了牺牲,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毕生信仰、追寻的理念,在今天的盖亚净土,继续践行下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任何时候,都必须有某种意志,信仰,理想与追求。 这种至高的追求,没有道理可讲,在讨论会上,阿达民着重向所有人指出这一点,他告诉出言质疑的某研究机构负责人,正如任何数学体系,必有无法、也无需证明的公理,生而为人,自己、乃至整个文明的延续, 也正是这样不言自明的第一追求。 一切为了延续,人,永不下车,人类文明,也将永不灭亡,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哪怕文明下一刻就可能覆灭,这种坚定的信念,都绝对必要。 非此,则无法解释“天梦”地下城的壮举,在一切希望都不见踪迹时, 仍有那么多人,在为那即便万一降临、自己也很可能没办法目睹的希望而战,抱定信念,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今天的盖亚净土,毫无疑问,一切内部纷争都不复存在; 不仅如此,当全民迁入“混沌”、时代到来时,任何矛盾也将消弭无形。 但,一旦抬头仰望,那浩瀚无垠的灿烂星河,任何人的思绪都难免会更进一步,目光,投降深邃宇宙,去冥想人类文明的未来。 人,人类,人类文明,以共生主义而成为一个整体,在迈向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上,不知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外星文明,那一天,或许就在百年之后,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但在亲眼目睹那一刻之前,又有谁,能下定断言呢。 未来,尚且未知,即便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人类,也决不能失去古老文明传承而来的坚强意志, 而要大踏步的迈向未来。 …… 西历1533年,“混沌”中枢持续运作中,累计接收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八十万。 盖亚表面,一个四十亿年演化之最高成就的物种,正在告别死亡,迈向永生,而在遥远太空之中,生产力的自我迭代、演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1533年10月1日,开工逾七年的月球表面“01工程”第一期,占地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的电磁入轨设施竣工,与此同时,配套建设的月球换能站——配电体系,也在十几天前通过了验收。 这一系列设施的落成,标志着人类开始摆脱化学火箭的限制,拥有向太空中大规模投送物资的能力。 在盖亚净土的成立日完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阿达民策划的献礼工程,“盘古”却不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承担效率的损失。 要赶在这一天,原则上,需要在项目规划、论证期间,就选定恰当的起始点和追溯路径,当然,一切仍然以方然的设想为准,在他看来,完全有必要在10月1日迈出这伟大的又一步,毕竟这实在意义重大。 没有电磁入轨设施,人类的太空征程,每一阶段都将会是举步维艰。 到1533年,盖亚净土掌握的化学火箭,即便从月球基地发射,“N-7”也只能将约四百吨载荷送入远日轨道,并不敷应用。 而近日轨道投送能力,单纯计算势能,对人类而言似乎很容易,但是让载荷摆脱盖亚、或者月球的引力,总归还是需要大推力的化学火箭,不仅如此,大质量载荷的体积、形状,也对发射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方面,净土特别改进的“N-7K”,用四到八枚同量级的芯一、二级并联,起飞推力达到八千至一万六千吨,发射形态也一改“火箭”的传统样式,而是如木桌般升空,能达到的投送能力也不过才几千吨。 几千吨,与人类早期的航天能力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但是对近日轨道换能器、空间站………………(占位) 正文 第八三五章 转变 这一点,并非细枝末节,而是事关文明前途命运的根本问题,答案,自然也毋庸置疑,一旦人类文明走上正轨,时代,全体民众的意志,完全基于整体利益而做出的判断,就是盖亚文明一切行动的准绳。 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既然“第五次盖亚大战”并无关文明生死存亡,这种事,民众自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自己的设想,大抵,来源于五岁时的久远过去。 对微生物的恐惧、痛恨,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一点也是民众的主流民意,但是在具体操作手段上,他并无必要,也无资格替民众做决定。 想到这里,从椅子上起身,方然走出门外才想起这里是“里世界”, 于是回到房间,借助计算机终端发布讯息。 对盖亚生物圈的宏观生物,采取什么样的对策,根本上讲,这是一个意愿与现实条件的取舍问题。 这一点,在西历1546年末,民众基本在平台上达成了共识: 为维持生物圈面貌,同时清剿盖亚表面的一切微生物,人类,可以拨出资源、技术与时间,将原本横扫一切的暴力清扫,转变为依靠科技的长期、全面而细致之持久战。 按这一设想,对盖亚生物圈,即日起暂时中止一切扫荡行动,指示“盘古”调整作战计划,在彻底摸清生物圈现状的基础上,以“微生物防控”与“环境改造”为新的突破口,动用药物与微机械等手段,逐步灭绝微生物。 当今世界,微生物与宏观生物对人类的意义、威胁,截然不同,这是民众的共识。 将一场歼灭战,转变为长期艰巨的“治安战”,换句话说,在基本保持盖亚生物圈现状的前提下,消灭藏匿其间的微生物,显然需要漫长的时间。 这一点,民众们都理解,说实话人类现在也完全等得起。 时代,具体的讲,人类居住世界的改造,也因此而可以提前一段时间进行,对人类文明而言,这反而比较有利。 从旧时代,到新时代,人类生存环境的剧变,是重要体现。 早在盖亚净土成立后不久,按计划,“盘古”就着手在南大陆、西大陆等地,建造四座技术验证设施,分别是“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 这几座验证性城市,如今已进入试运行阶段,积累了经验,也验证了这一方案的可行性。 那么接下来,盖亚净土的总体规划,就可以从“盖亚大战”转变为“建设新世界”,一边维持对微生物的高压态势,一边在盖亚表面,建立逾外界完全隔绝的封闭型城市,并在相关技术成熟后,逐步将“里世界”的人类迁移其中。 对应“混沌”中枢的里世界,植根于现实的这一切,被命名为“表世界”。 一边是虚幻,一边是现实,前者,比后者实现的时间还要早,这与旧时代诸多幻想作品里的情形很不一样。 西历1547年,平凡的某一天,照例在“里世界”的某处醒来,方然起身,吃饭,坐在餐桌旁眺望窗外,他发现自己已十分适应这里的生活。 会说回来,“自己”,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是躺在意识迁移设施里、行将就木的老朽,还是“混沌”中枢庞大设施里一隅,流淌奔涌的生物电,抑或是“里世界”的寻常一员, 现在这一点也不重要。 什么是活着,在过去,受限于客观条件而拘囿于身体,一个人的自我存在,天然的捆绑在血肉之躯上,这问题的答案也就十分直白,不问可知。 但现在,方然,和净土的全体民众,都清楚的知道, “正在思考的意识”才是“自我”,而非其他任何形式上的存在。 譬如现在……抬手看一看手掌,用不着照镜子,方然能想起,自己第一次出现在“里世界”时的茫然,长时间搞不清自己的状况。 其实,但凡看一下自己的“身体”,九十岁老朽与系统设定的二十岁年轻人,简直天差地别,行动起来的身体反馈也截然不同,这种久违的浑身轻松、充满活力之感,正是多少年前的模糊记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工整的一对诗词里, 蕴含着怎样的感慨与嗟叹。 而今天,这一切自然规律,已切实、或接近切实的被人类更改,想到这里,方然匆匆吃完早饭,他忽然间很想出门去走一走,看一看。 在意识迁移日渐深入,按系统评估,编号6724008的迁移者已被允许接触同类。 “里世界”之外,从大地,到太空,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中,卸下重担的阿达民,现在的心情,最主要的还是——好奇,在“表世界”顺利建成之前,时代的生活,正是他急切盼望的。 多少年来,从五岁一直到九十高龄,自己、乃至所有先行者的奋斗、挣扎与牺牲,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在西历1539年时,盖亚净土,已由民众同意而改名为“净土”。 这一更改,在方然看来很合理,着眼于未来,人类文明显然不会局限于盖亚这一具摇篮。 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若干天来,在“里世界”的城市中活动,方然有自己的观察、思考,渐渐也生出些特别的感触。 就像今天,吃过饭后出门,如果不凭借自己的双腿,就要搭乘交通工具,这一点看起来就和“里世界”的虚拟性质相悖,也有点“舍近求远”,毕竟既然环境完全虚拟,类似“任意门”这样的东西都可以有。 任意门,一旦开启,就可以从物理距离遥远的A点,直接到达B点,现实中目前根本就不可能,只有魔术才办得到。 但是在“里世界”,实现这一功能,比正常的道路通勤还简单。 不仅是任意门,除此之外,凡此种种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人间奇迹,在“里世界”都皆有可能。 尽管如此,眼前城市中的一切,仍然围绕传统人类的日常需求而设计, 并无任何新奇之处。 正文 第八三六章 需要 这种设定,固然是民众的意愿,方然其实也一点不难理解,所谓“奇迹”实并无必要。 譬如所谓“任意门”,就是这样一个典型案例。 任意门,从A点直接抵达B点,且不论物理上怎样的无法实现,一旦真的研究出来,必然极大改变人类社会的面貌。 但,若非应用在太空探索等领域,社会日常生活,委实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这一点,看似荒谬,时代,事实还真是如此,须知旧时代的人类,渴望缩短交通时间,一方面是加速物资的流动,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人自身的寿命有限,光阴极其宝贵。 两百多年前,从尤洛浦、到北大陆,还要在海上耗费几星期。 待到后来,不仅船舶速度提升,更出现了飞机,尤洛浦与北大陆的物理距离没有任何变化,通勤时间却从几星期缩短到几小时。 时间极大缩短,这,当然是一种技术上的巨大进步。 但是,从宏观角度讲,这种缩短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生苦短,时间,何其宝贵,几星期浪费在海上太不值。 但是这种因素,在今天,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已经不复存在。 通勤,从A点到达B点,对生命短暂的旧时代民众而言,是一种浪费时间的举动,但是对生命无限长的净土民众而言, 则是可以、且的确有趣的人生体验。 即便没有其他内容,交通,不论用两条腿走路,还是搭乘交通工具,这都是旧时代延续下来的,一种常见的生活场景,这种体验,在永生者眼里,完全不是什么枯燥、乏味的负担,即便没有其他消遣,也总可以在路上听音乐、看视频。 无须担心费用,也无须心疼时间,这时,所谓“任意门”之类的奇迹, 委实也只有一些娱乐价值。 这一点,早在若干年前,民众就逐渐意识到、因此而没有对“里世界”提出太多违背常理、违背客观规律的要求。 像任意门这种技术,如果在现实中,研发出来,自然是一种划时代的巨大突破,人类或许可以借此走出太阳系,逾越遥远距离的限制,更快、更大规模的奔向星辰大海,而无须长年累月深耕太阳系。 但这一点,需要钻研科学,而不是在“里世界”自娱自乐。 一边走,一边回忆起这些,方然的步伐不紧不慢,十分从容,不过,就这样离开居住的三层建筑,他还是没规划好日程。 没想好,甚至有点迷茫,这不是一种偶尔出现的情形,而是在“里世界”的常态。 几个月前,具体的讲,自从西历1546年接入“混沌”中枢,方然一直在配合系统进行意识迁移,现在逐渐有了成果,但在卸任阿达民之职后,未来,近乎无限的人生中,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却还没有完全的想明白。 大方向,自然是有,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也包括自己,现在都摆脱了一切痛苦,再也无须为生计而风雨奔忙,因而有时间真正实践海因里希的名言: 在共生主义的世界,劳动,将不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第一需要。 这句话,提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在旧时代广为流传,但,也有很多人并不理解。 人的主观意识,归根结底,是客观环境的塑造,在资产主义横行的时代,一个人,极大概率并不属于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因而不论自身条件如何,都需要在社会中竭尽全力,不择手段,才能谋得多寡不一之生活资料。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天赋异禀、或者意志超卓,否则绝少有人会热爱工作。 一种事,哪怕本来兴致盎然,一旦成为工作,因应出资者的意志而进行,基本上就会从享受变为苦差,各行各业莫不如此。 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因为万事万物的过程本身,出于兴趣、爱好与实践,与出于任务、压力与空谈,进行起来的路径截然不同,另一方面则是社会分工围绕资产,继而,让大量从业者的个人兴趣与实际工作错配所致。 在这种情况下,工作,对一介普通民众而言,除提供收入外,几乎谈不上任何人生价值, 又怎会轻易认同“劳动是第一需要”。 时至今日,经历过天翻地覆的剧变,净土民众才有条件真正体会到,劳动,乃至其他一切创造活动,是人的一种终极追求。 生而为人,并无须做任何事,便可以体会到什么是“活着”。 但血肉之躯的存活,对人而言,只是一种意识得以延续的基础,倘若精神空虚、无所事事,即便存在再长久,也是行尸走肉。 在不久前的旧时代,联邦,的确有这样的人,他们,或者身在底层,毫无希望而沉浸于一天天的苟活,或者身居高位,意志颓废而放纵于无底线的奢靡,不论哪一种情况,都已很难再称其为人。 事出有因,不论身在底层、还是顶层,意识到此生无多、身后万事皆空, 这的确都会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但是在净土,民众,现在都逐渐深切的体会到,当无须为生计奔忙,而有条件追寻自我实现时,最高级、最纯粹的快乐,还真就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虚拟游戏,绑定身体的感-官刺激,而是追寻自我,探寻未知。 追寻,并不是旧时代一干所谓艺术家、学术蠹的钻营, 而是切实的沉下心来,认识客观世界,分析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 所有这一切活动,表现,可以是学习,可以是烘焙,可以是作曲,可以是实验,涵盖范围极其宽泛。 “里世界”,未来文明的预演,方然此前的所见所闻就是如此。 第一需要,并非空喊口号、而是实打实的第一需要,迎着“朝阳”走在林荫道上,方然现在深有体会。 一切日常生活所需,皆有保障,既不需要买菜做饭,也不需要洗漱修车,更无须为攫取、保持从马克到异姓的任何资源,而日夜防备、勾心斗角。 旧时代的凡此种种行径,从此绝迹,人生忽然间便简单了许多。 正文 第八三七章 见闻 这种设定,固然是民众的意愿,方然其实也一点不难理解,所谓“奇迹”实并无必要。 譬如所谓“任意门”,就是这样一个典型案例。 任意门,从A点直接抵达B点,且不论物理上怎样的无法实现,一旦真的研究出来,必然极大改变人类社会的面貌。 但,若非应用在太空探索等领域,社会日常生活,委实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这一点,看似荒谬,时代,事实还真是如此,须知旧时代的人类,渴望缩短交通时间,一方面是加速物资的流动,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人自身的寿命有限,光阴极其宝贵。 两百多年前,从尤洛浦、到北大陆,还要在海上耗费几星期。 待到后来,不仅船舶速度提升,更出现了飞机,尤洛浦与北大陆的物理距离没有任何变化,通勤时间却从几星期缩短到几小时。 时间极大缩短,这,当然是一种技术上的巨大进步。 但是,从宏观角度讲,这种缩短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生苦短,时间,何其宝贵,几星期浪费在海上太不值。 但是这种因素,在今天,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已经不复存在。 通勤,从A点到达B点,对生命短暂的旧时代民众而言,是一种浪费时间的举动,但是对生命无限长的净土民众而言, 则是可以、且的确有趣的人生体验。 即便没有其他内容,交通,不论用两条腿走路,还是搭乘交通工具,这都是旧时代延续下来的,一种常见的生活场景,这种体验,在永生者眼里,完全不是什么枯燥、乏味的负担,即便没有其他消遣,也总可以在路上听音乐、看视频。 无须担心费用,也无须心疼时间,这时,所谓“任意门”之类的奇迹, 委实也只有一些娱乐价值。 这一点,早在若干年前,民众就逐渐意识到、因此而没有对“里世界”提出太多违背常理、违背客观规律的要求。 像任意门这种技术,如果在现实中,研发出来,自然是一种划时代的巨大突破,人类或许可以借此走出太阳系,逾越遥远距离的限制,更快、更大规模的奔向星辰大海,而无须长年累月深耕太阳系。 但这一点,需要钻研科学,而不是在“里世界”自娱自乐。 一边走,一边回忆起这些,方然的步伐不紧不慢,十分从容,不过,就这样离开居住的三层建筑,他还是没规划好日程。 没想好,甚至有点迷茫,这不是一种偶尔出现的情形,而是在“里世界”的常态。 几个月前,具体的讲,自从西历1546年接入“混沌”中枢,方然一直在配合系统进行意识迁移,现在逐渐有了成果,但在卸任阿达民之职后,未来,近乎无限的人生中,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却还没有完全的想明白。 大方向,自然是有,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也包括自己,现在都摆脱了一切痛苦,再也无须为生计而风雨奔忙,因而有时间真正实践海因里希的名言: 在共生主义的世界,劳动,将不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第一需要。 这句话,提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在旧时代广为流传,但,也有很多人并不理解。 人的主观意识,归根结底,是客观环境的塑造,在资产主义横行的时代,一个人,极大概率并不属于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因而不论自身条件如何,都需要在社会中竭尽全力,不择手段,才能谋得多寡不一之生活资料。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天赋异禀、或者意志超卓,否则绝少有人会热爱工作。 一种事,哪怕本来兴致盎然,一旦成为工作,因应出资者的意志而进行,基本上就会从享受变为苦差,各行各业莫不如此。 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因为万事万物的过程本身,出于兴趣、爱好与实践,与出于任务、压力与空谈,进行起来的路径截然不同,另一方面则是社会分工围绕资产,继而,让大量从业者的个人兴趣与实际工作错配所致。 在这种情况下,工作,对一介普通民众而言,除提供收入外,几乎谈不上任何人生价值, 又怎会轻易认同“劳动是第一需要”。 时至今日,经历过天翻地覆的剧变,净土民众才有条件真正体会到,劳动,乃至其他一切创造活动,是人的一种终极追求。 生而为人,并无须做任何事,便可以体会到什么是“活着”。 但血肉之躯的存活,对人而言,只是一种意识得以延续的基础,倘若精神空虚、无所事事,即便存在再长久,也是行尸走肉。 在不久前的旧时代,联邦,的确有这样的人,他们,或者身在底层,毫无希望而沉浸于一天天的苟活,或者身居高位,意志颓废而放纵于无底线的奢靡,不论哪一种情况,都已很难再称其为人。 事出有因,不论身在底层、还是顶层,意识到此生无多、身后万事皆空, 这的确都会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但是在净土,民众,现在都逐渐深切的体会到,当无须为生计奔忙,而有条件追寻自我实现时,最高级、最纯粹的快乐,还真就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虚拟游戏,绑定身体的感-官刺激,而是追寻自我,探寻未知。 追寻,并不是旧时代一干所谓艺术家、学术蠹的钻营, 而是切实的沉下心来,认识客观世界,分析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 所有这一切活动,表现,可以是学习,可以是烘焙,可以是作曲,可以是实验,涵盖范围极其宽泛。 “里世界”,未来文明的预演,方然此前的所见所闻就是如此。 第一需要,并非空喊口号、而是实打实的第一需要,迎着“朝阳”走在林荫道上,方然现在深有体会。 一切日常生活所需,皆有保障,既不需要买菜做饭,也不需要洗漱修车,更无须为攫取、保持从马克到异姓的任何资源,而日夜防备、勾心斗角……(占位) 正文 第八三八章 经历 这种设定,固然是民众的意愿,方然其实也一点不难理解,所谓“奇迹”实并无必要。 譬如所谓“任意门”,就是这样一个典型案例。 任意门,从A点直接抵达B点,且不论物理上怎样的无法实现,一旦真的研究出来,必然极大改变人类社会的面貌。 但,若非应用在太空探索等领域,社会日常生活,委实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这一点,看似荒谬,时代,事实还真是如此,须知旧时代的人类,渴望缩短交通时间,一方面是加速物资的流动,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人自身的寿命有限,光阴极其宝贵。 两百多年前,从尤洛浦、到北大陆,还要在海上耗费几星期。 待到后来,不仅船舶速度提升,更出现了飞机,尤洛浦与北大陆的物理距离没有任何变化,通勤时间却从几星期缩短到几小时。 时间极大缩短,这,当然是一种技术上的巨大进步。 但是,从宏观角度讲,这种缩短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生苦短,时间,何其宝贵,几星期浪费在海上太不值。 但是这种因素,在今天,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已经不复存在。 通勤,从A点到达B点,对生命短暂的旧时代民众而言,是一种浪费时间的举动,但是对生命无限长的净土民众而言, 则是可以、且的确有趣的人生体验。 即便没有其他内容,交通,不论用两条腿走路,还是搭乘交通工具,这都是旧时代延续下来的,一种常见的生活场景,这种体验,在永生者眼里,完全不是什么枯燥、乏味的负担,即便没有其他消遣,也总可以在路上听音乐、看视频。 无须担心费用,也无须心疼时间,这时,所谓“任意门”之类的奇迹, 委实也只有一些娱乐价值。 这一点,早在若干年前,民众就逐渐意识到、因此而没有对“里世界”提出太多违背常理、违背客观规律的要求。 像任意门这种技术,如果在现实中,研发出来,自然是一种划时代的巨大突破,人类或许可以借此走出太阳系,逾越遥远距离的限制,更快、更大规模的奔向星辰大海,而无须长年累月深耕太阳系。 但这一点,需要钻研科学,而不是在“里世界”自娱自乐。 一边走,一边回忆起这些,方然的步伐不紧不慢,十分从容,不过,就这样离开居住的三层建筑,他还是没规划好日程。 没想好,甚至有点迷茫,这不是一种偶尔出现的情形,而是在“里世界”的常态。 几个月前,具体的讲,自从西历1546年接入“混沌”中枢,方然一直在配合系统进行意识迁移,现在逐渐有了成果,但在卸任阿达民之职后,未来,近乎无限的人生中,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却还没有完全的想明白。 大方向,自然是有,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也包括自己,现在都摆脱了一切痛苦,再也无须为生计而风雨奔忙,因而有时间真正实践海因里希的名言: 在共生主义的世界,劳动,将不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第一需要。 这句话,提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在旧时代广为流传,但,也有很多人并不理解。 人的主观意识,归根结底,是客观环境的塑造,在资产主义横行的时代,一个人,极大概率并不属于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因而不论自身条件如何,都需要在社会中竭尽全力,不择手段,才能谋得多寡不一之生活资料。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天赋异禀、或者意志超卓,否则绝少有人会热爱工作。 一种事,哪怕本来兴致盎然,一旦成为工作,因应出资者的意志而进行,基本上就会从享受变为苦差,各行各业莫不如此。 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因为万事万物的过程本身,出于兴趣、爱好与实践,与出于任务、压力与空谈,进行起来的路径截然不同,另一方面则是社会分工围绕资产,继而,让大量从业者的个人兴趣与实际工作错配所致。 在这种情况下,工作,对一介普通民众而言,除提供收入外,几乎谈不上任何人生价值, 又怎会轻易认同“劳动是第一需要”。 时至今日,经历过天翻地覆的剧变,净土民众才有条件真正体会到,劳动,乃至其他一切创造活动,是人的一种终极追求。 生而为人,并无须做任何事,便可以体会到什么是“活着”。 但血肉之躯的存活,对人而言,只是一种意识得以延续的基础,倘若精神空虚、无所事事,即便存在再长久,也是行尸走肉。 在不久前的旧时代,联邦,的确有这样的人,他们,或者身在底层,毫无希望而沉浸于一天天的苟活,或者身居高位,意志颓废而放纵于无底线的奢靡,不论哪一种情况,都已很难再称其为人。 事出有因,不论身在底层、还是顶层,意识到此生无多、身后万事皆空, 这的确都会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但是在净土,民众,现在都逐渐深切的体会到,当无须为生计奔忙,而有条件追寻自我实现时,最高级、最纯粹的快乐,还真就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虚拟游戏,绑定身体的感-官刺激,而是追寻自我,探寻未知。 追寻,并不是旧时代一干所谓艺术家、学术蠹的钻营, 而是切实的沉下心来,认识客观世界,分析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 所有这一切活动,表现,可以是学习,可以是烘焙,可以是作曲,可以是实验,涵盖范围极其宽泛。 “里世界”,未来文明的预演,方然此前的所见所闻就是如此。 第一需要,并非空喊口号、而是实打实的第一需要,迎着“朝阳”走在林荫道上,方然现在深有体会。 一切日常生活所需,皆有保障,既不需要买菜做饭,也不需要洗漱修车,更无须为攫取、保持从马克到异姓的任何资源,而日夜防备、勾心斗角……(占位) 正文 第八三七章 快乐 宛如一次新生,这时候,曾经憧憬的永生已近在眼前,方然却感到迷惘。 当一个人有了无限长的生命,无限长的时间,人生,究竟要怎样度过,这并不是一个自然而然就能解决的问题。 过去,曾几何时,人人耳边都曾响彻“时不我待”的谆谆教诲,只因时光一去不返,不及时努力就只有暗自蹉跎,但是现在,紧迫感近乎消散无踪,方然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彻底的轻松氛围。 一旦有时间,条件,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这的确很难回答。 想一想自己的兴趣,爱好,乃至于特长,有什么是可以在这世界发挥作用,填充时光的呢,似乎也并没有。 方然的特长,说起来,可以有很多,最起码在信息技术这方面,多年未曾耽搁,总归也还有一定的实力,但是,这是否说明自己热爱IT、计算机、程序开发这些事呢,诚实的讲,自己真的不知道。 努力学习编程,理解计算机世界,一切都是为了在旧时代活下去, 进而才有可能追寻永生。 若非如此,自己,从五岁开始走过的,恐怕就会是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撇开生存压力的赋予,一个人,从小到大,究竟会衍生出怎样的兴趣、爱好与专长,这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沉浸在思索中,从潜意识的最深处,发掘意念,方然一路上走的很慢,他很想弄清楚自己真实的爱好是什么,绞尽脑汁思考后,却不得不承认,似乎他脑海中除了“活着”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念头。 这一点,显然令人不快,但原因方然现在也清楚的很, 这完全是历史的痕迹。 生而为人,一下子来到这世上,每一个人都不是自然而然就能知道何为“生活”,这是人生最根本的概念。 寻常人的一生,追求,当然会有,但是深究那些或急迫、或从容,或高尚、或卑劣的追求,背后的根本动机又是什么呢,多少人并没有去思考过,并,潜意识里只遵循“求生畏死”的衍生品——追寻快乐、逃避痛苦,而劳碌不休。 这样的人生,千万年来是一种常态,不分种群、尊卑、贫富、贵贱, 几乎完全都是一模一样。 人生,就是这样吗,被演化塑造的求生畏死驱使着,辛苦的、匆忙的走过这一生。 这样的人生,显然,绝非人类心底里想要的,之所以无数人仍然在这条路上跋涉,也无非是根本没得选。 而现在,摆在眼前的,一下子变成了无限可能, 也难怪自己会心生迷惘。 人世间,究竟有没有遵从本心、不受生死驱使的人呢,或许有人会认为“这不可能”,又或者以为,只有阅历广博、大彻大悟的世外高人,才能撇开这嵌入基因的求生畏死,而升华到更高的精神追求。 但,其实不然; 孩童,从幼儿走向成年的每一个体,都曾多多少少具有这宝贵的特质。 回忆往昔,自己的童年,委实并没有多少光彩,也几乎不记得有过什么时候,自己,会像其他的几岁孩子那样,在简单的活动中,获得最纯粹的快乐。 但多年经历,也足以让他明白,自己的这种童年实属反常,一般孩童的童年可绝不是这样,而正如多少年前自己所见所想的那样,罔顾生死、无关苦痛,沉浸在眼前的快乐时光之中,仿佛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不,并非如此,又有谁能否认,彼时彼刻,那些孩童正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呢。 只不过这快乐,注定并不久长。 长大成人,这一过程是多方面的,从自我意识上讲,大概便是理解自己身处的这世间,并非只有美好,无忧无虑的日子,注定短暂,死亡,每一个人终其一生都会揣测、却注定无法弄明白的结局, 就虎踞在不远的将来。 一旦明确这些,人,便不可能再回到童年。 童年,无忧无虑的童年,自己并没有一点经历的过程,如今,却给了方然某种启示。 沿着这样的思路,渐渐地,他也明白了“里世界”中数百万民众的每一天,是怎样生活,这些都可以作为自己的借鉴。 没有爱好,没有业余的特长,甚至没有未完成的心愿,这些都无妨。 重要的一点,则是净土的每一个人,摆脱俗务后,都将完全而彻底的掌控自己的人生,用无限的时间、精力与热情, 去实现自我,去探寻未知。 一开始不知道做什么,这没关系,至少,方然觉得他还可以找老相识们谈一谈。 西历1547年,迁移到“混沌”中枢的民众数量,已超过七百万,迁移过程还在逐渐加速,在过去的若干年里,已经有斯蒂芬*霍肯、理查德*费曼、肯*汤普森等旧相识,迁移到“混沌”,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 这些人,现在都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呢。 离开房间后,一直在寂静的林荫道上漫步,摸摸衣袋,方然现在身无长物。 不过在“里世界”,可想而知,一切都是强人工智能虚拟出来,无须移动电话、电脑之类设备,民众也可以方便的互相联络。 而且这种联络,与未来的现实世界不一样: 意念控制,现实中尚未研究成熟的技术,在这里则十分方便。 意识刚有所动作,眼前,便叠加一幅数据页面,清晰的字迹列出编号6724008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以及其当前的大致情况。 这种显示方式,意念控制,方然现在还不是很适应,原因主要在于这一系统的交互性较差,“盘古”刻意如此设定,时代,人类因现实中没有意念控制系统可用,而留恋虚幻的“里世界”。 在原地“思索”了一小会儿,查询起来,还是有点不得要领。 看了看四周,这时,视野中倒出现了光标,按光标指示走进路边一栋建筑,他发现这里的确有一台传统的桌面式计算机。 “哦,你、你好。” 看到计算机前坐着一位年轻女士,方然迟疑着开口。 正文 第八三八章 歧视 进入“里世界”几个月,此前,一直没有授权与民众接触,他的话有点磕绊。 “你好,——方然,要用这台电脑吗? 稍等一会儿,恩,你要用这电脑做什么呢,查询资料吗。” “是的,恩……” 几分钟后,女士还在电脑前,使用交互式开发工具设计图案,而坐在旁边的方然呢,则暂时打消了查询旧相识的念头,与新结识的同类交谈。 外表上,一袭浅色连衣裙、长发盘起的女士,约莫二十岁光景,身材窈窕、肌肤白皙,看起来是很漂亮,但这一切都是“里世界”的设定,真实身份则是编号2325541的民众之一员,来自旧时代的乌拉尔区。 年龄,相貌,乃至于性别等一切特质,在“里世界”,都可以修改,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即便如此,一开始,从交谈中知道眼前的标致少女,曾经是男性,方然还是有点惊讶,即便理智上早就知道这情况。 盖亚净土,现改称“净土”的人类文明,人口,继承自动荡的旧时代,因战乱荼毒,不仅一开始的初始人口只有两千六百万,这两千六百万人口的基本数据,也极大偏离人类社会的正常情况。 年龄,是一方面,姓别比例也是一方面。 经历过旧时代的浩劫,种种危机中,由于不可抗的自然属性,女姓会比男姓更容易受到伤害,更容易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死于非命。 因而,在西历1509年盖亚净土成立时,人口的姓别比例已达约3:1, 男姓大约是女姓的三倍。 人口的指标偏移,这一次,并无法通过自然繁衍、代际更替而纠正,因盖亚净土已决定迈向“全民永生”,因而,无法存在任何新生者,如果不采取措施,则这种姓别偏移会一直伴随着人类文明。 解决办法,当然,在这时代也很简单, 无非是借助发达的科技,让每一个人,都能自主选择姓别。 自主,也不完全正确,准确地讲是在“姓别比例1:1”的总要求之下,允许民众协调、选择自己的姓别。 “里世界”的民众,每一天,进入虚拟城市的人数是八百二十,因此,有四百一十位男姓、四百一十位女姓身份供选择,由当天接入“里世界”的民众随机排序,依先后顺序自选,若偏好明显,后来者则只有一种选择。 就说方然自己,在几个月前接入“里世界”时,也是一样的流程。 如果当天的八百二十人里,在自己之前,选择男姓的人数已达到四百一十,那么自己也得要(暂时)接受女姓的外在形象, 并以一个真正的女姓身份,在“里世界”生活。 这种情形,在“里世界”刚刚开放时,的确曾出现过,第一天进入这虚拟世界的民众之中,意愿选择男姓的超过了六百,不过,考虑到这八百二十人中原本为男姓的就有六百多人,应该说这还是一种思维上的惯性。 与旧时代不同,在净土,“里世界”,姓别的高下,已经彻底的一去不返。 在人类的漫长历史上,姓别差异,乃至于姓别歧视,是一个与生俱来、如蛆附骨的现象。 这一现象,理论上,显然与人类文明的精神背道而驰,然而在漫长岁月中,不仅一直没有绝迹,反而随文明兴衰而起起落落,始终笼罩在人类头顶,不曾消散。 知道旧时代末年,这一现象,因残酷的现实而达到顶峰。 浩劫中,无数女姓受到伤害、甚至失去生命,一桩桩惨案背后,是冷冰冰的姓别比例,原本因生理原因而享有略长之平均寿命的女姓人口,在净土民众的比例甚至略低于25%,这一数字简直是无言的控诉。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这血淋淋的数字恰恰说明, 姓别歧视本身,并非没有任何缘由。 一件事,一种现象,是否符合人类社会的法则,与其本身是否发生、是否存在,两者间并不能简单的划等号。 譬如“姓别歧视”,一种令人深恶痛绝的现象,千万年来始终未绝迹,这一点,便证明其与人类黑暗过去的诸多陋习同样,都曾经、或直到今天。仍有其存在的现实基础,并无法简单的将其划为荒谬。 一个很显然的现实,基于演化塑造的两姓之差异,男姓与女姓, 在身体力量上的确存在较大差异。 一般而言,对群体中的普通男姓与女性,肌肉力量、爆发力与抗击打力等指标,差异都十分明显,女性的绝对肌力仅相当于男姓的一半。 身体上的差异,是一方面,由身体构造、激素与人文环境塑造的行为特质、性格等方面,男姓与女姓的差异同样存在,结果便是,在远古时代的农业、战斗等决定种群生死存亡的场合,女姓的劣势十分明显。 在这现实面前,任何一个人类种群,如果想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中延续下来, 客观上必然会采取重男轻女的策略。 如若不然,就会在残酷竞争中落败,化为历史的尘埃。 自然选择,并不仅仅存在于自然界,同样以看不见的巨手,扼着人类的咽喉,这一点,事实上直到旧时代末期仍未有根本性的改变,女姓的社会地位,仍然较低,在社会生活中所受到的伤害,也一直更加严重。 一切的歧视现象,归结于现实,女姓因演化而塑造的特质,其天然承担繁衍的主要代价,决定了其本身的弱势地位; 这一点,哪怕在繁衍与两姓互动日益分离的旧时代末年, 也没有根本扭转。 人类社会,一种表象,与其背后的原因,事实上是后者决定了前者,而非相反。 不解决表象背后的原因,一味讨伐表象,即便暂时能够取得一些暂时的、阶段性的胜利,也并无法将丑恶现象斩草除根。 这一点,多年摸爬滚打的方然,十分清楚。 两姓之间的差异,与因此而导致的姓别歧视,在旧时代一直无法完全杜绝,反反复复、不堪其扰,事实上都是因为条件所限: 彼时的人类文明,既无法让每一个人自由选择姓别, 也无法真正保证两姓的待遇, 绝无高下之分。 正文 第八三九章 推进 这种设定,固然是民众的意愿,方然其实也一点不难理解,所谓“奇迹”实并无必要。 譬如所谓“任意门”,就是这样一个典型案例。 任意门,从A点直接抵达B点,且不论物理上怎样的无法实现,一旦真的研究出来,必然极大改变人类社会的面貌。 但,若非应用在太空探索等领域,社会日常生活,委实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这一点,看似荒谬,时代,事实还真是如此,须知旧时代的人类,渴望缩短交通时间,一方面是加速物资的流动,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人自身的寿命有限,光阴极其宝贵。 两百多年前,从尤洛浦、到北大陆,还要在海上耗费几星期。 待到后来,不仅船舶速度提升,更出现了飞机,尤洛浦与北大陆的物理距离没有任何变化,通勤时间却从几星期缩短到几小时。 时间极大缩短,这,当然是一种技术上的巨大进步。 但是,从宏观角度讲,这种缩短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生苦短,时间,何其宝贵,几星期浪费在海上太不值。 但是这种因素,在今天,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已经不复存在。 通勤,从A点到达B点,对生命短暂的旧时代民众而言,是一种浪费时间的举动,但是对生命无限长的净土民众而言, 则是可以、且的确有趣的人生体验。 即便没有其他内容,交通,不论用两条腿走路,还是搭乘交通工具,这都是旧时代延续下来的,一种常见的生活场景,这种体验,在永生者眼里,完全不是什么枯燥、乏味的负担,即便没有其他消遣,也总可以在路上听音乐、看视频。 无须担心费用,也无须心疼时间,这时,所谓“任意门”之类的奇迹, 委实也只有一些娱乐价值。 这一点,早在若干年前,民众就逐渐意识到、因此而没有对“里世界”提出太多违背常理、违背客观规律的要求。 像任意门这种技术,如果在现实中,研发出来,自然是一种划时代的巨大突破,人类或许可以借此走出太阳系,逾越遥远距离的限制,更快、更大规模的奔向星辰大海,而无须长年累月深耕太阳系。 但这一点,需要钻研科学,而不是在“里世界”自娱自乐。 一边走,一边回忆起这些,方然的步伐不紧不慢,十分从容,不过,就这样离开居住的三层建筑,他还是没规划好日程。 没想好,甚至有点迷茫,这不是一种偶尔出现的情形,而是在“里世界”的常态。 几个月前,具体的讲,自从西历1546年接入“混沌”中枢,方然一直在配合系统进行意识迁移,现在逐渐有了成果,但在卸任阿达民之职后,未来,近乎无限的人生中,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却还没有完全的想明白。 大方向,自然是有,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也包括自己,现在都摆脱了一切痛苦,再也无须为生计而风雨奔忙,因而有时间真正实践海因里希的名言: 在共生主义的世界,劳动,将不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第一需要。 这句话,提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在旧时代广为流传,但,也有很多人并不理解。 人的主观意识,归根结底,是客观环境的塑造,在资产主义横行的时代,一个人,极大概率并不属于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因而不论自身条件如何,都需要在社会中竭尽全力,不择手段,才能谋得多寡不一之生活资料。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天赋异禀、或者意志超卓,否则绝少有人会热爱工作。 一种事,哪怕本来兴致盎然,一旦成为工作,因应出资者的意志而进行,基本上就会从享受变为苦差,各行各业莫不如此。 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因为万事万物的过程本身,出于兴趣、爱好与实践,与出于任务、压力与空谈,进行起来的路径截然不同,另一方面则是社会分工围绕资产,继而,让大量从业者的个人兴趣与实际工作错配所致。 在这种情况下,工作,对一介普通民众而言,除提供收入外,几乎谈不上任何人生价值, 又怎会轻易认同“劳动是第一需要”。 时至今日,经历过天翻地覆的剧变,净土民众才有条件真正体会到,劳动,乃至其他一切创造活动,是人的一种终极追求。 生而为人,并无须做任何事,便可以体会到什么是“活着”。 但血肉之躯的存活,对人而言,只是一种意识得以延续的基础,倘若精神空虚、无所事事,即便存在再长久,也是行尸走肉。 在不久前的旧时代,联邦,的确有这样的人,他们,或者身在底层,毫无希望而沉浸于一天天的苟活,或者身居高位,意志颓废而放纵于无底线的奢靡,不论哪一种情况,都已很难再称其为人。 事出有因,不论身在底层、还是顶层,意识到此生无多、身后万事皆空, 这的确都会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但是在净土,民众,现在都逐渐深切的体会到,当无须为生计奔忙,而有条件追寻自我实现时,最高级、最纯粹的快乐,还真就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虚拟游戏,绑定身体的感-官刺激,而是追寻自我,探寻未知。 追寻,并不是旧时代一干所谓艺术家、学术蠹的钻营, 而是切实的沉下心来,认识客观世界,分析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 所有这一切活动,表现,可以是学习,可以是烘焙,可以是作曲,可以是实验,涵盖范围极其宽泛。 “里世界”,未来文明的预演,方然此前的所见所闻就是如此。 第一需要,并非空喊口号、而是实打实的第一需要,迎着“朝阳”走在林荫道上,方然现在深有体会。 一切日常生活所需,皆有保障,既不需要买菜做饭,也不需要洗漱修车,更无须为攫取、保持从马克到异姓的任何资源,而日夜防备、勾心斗角……(占位) 正文 第八四〇章 脚步 这种设定,固然是民众的意愿,方然其实也一点不难理解,所谓“奇迹”实并无必要。 譬如所谓“任意门”,就是这样一个典型案例。 任意门,从A点直接抵达B点,且不论物理上怎样的无法实现,一旦真的研究出来,必然极大改变人类社会的面貌。 但,若非应用在太空探索等领域,社会日常生活,委实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这一点,看似荒谬,时代,事实还真是如此,须知旧时代的人类,渴望缩短交通时间,一方面是加速物资的流动,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人自身的寿命有限,光阴极其宝贵。 两百多年前,从尤洛浦、到北大陆,还要在海上耗费几星期。 待到后来,不仅船舶速度提升,更出现了飞机,尤洛浦与北大陆的物理距离没有任何变化,通勤时间却从几星期缩短到几小时。 时间极大缩短,这,当然是一种技术上的巨大进步。 但是,从宏观角度讲,这种缩短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生苦短,时间,何其宝贵,几星期浪费在海上太不值。 但是这种因素,在今天,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已经不复存在。 通勤,从A点到达B点,对生命短暂的旧时代民众而言,是一种浪费时间的举动,但是对生命无限长的净土民众而言, 则是可以、且的确有趣的人生体验。 即便没有其他内容,交通,不论用两条腿走路,还是搭乘交通工具,这都是旧时代延续下来的,一种常见的生活场景,这种体验,在永生者眼里,完全不是什么枯燥、乏味的负担,即便没有其他消遣,也总可以在路上听音乐、看视频。 无须担心费用,也无须心疼时间,这时,所谓“任意门”之类的奇迹, 委实也只有一些娱乐价值。 这一点,早在若干年前,民众就逐渐意识到、因此而没有对“里世界”提出太多违背常理、违背客观规律的要求。 像任意门这种技术,如果在现实中,研发出来,自然是一种划时代的巨大突破,人类或许可以借此走出太阳系,逾越遥远距离的限制,更快、更大规模的奔向星辰大海,而无须长年累月深耕太阳系。 但这一点,需要钻研科学,而不是在“里世界”自娱自乐。 一边走,一边回忆起这些,方然的步伐不紧不慢,十分从容,不过,就这样离开居住的三层建筑,他还是没规划好日程。 没想好,甚至有点迷茫,这不是一种偶尔出现的情形,而是在“里世界”的常态。 几个月前,具体的讲,自从西历1546年接入“混沌”中枢,方然一直在配合系统进行意识迁移,现在逐渐有了成果,但在卸任阿达民之职后,未来,近乎无限的人生中,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却还没有完全的想明白。 大方向,自然是有,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也包括自己,现在都摆脱了一切痛苦,再也无须为生计而风雨奔忙,因而有时间真正实践海因里希的名言: 在共生主义的世界,劳动,将不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第一需要。 这句话,提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在旧时代广为流传,但,也有很多人并不理解。 人的主观意识,归根结底,是客观环境的塑造,在资产主义横行的时代,一个人,极大概率并不属于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因而不论自身条件如何,都需要在社会中竭尽全力,不择手段,才能谋得多寡不一之生活资料。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天赋异禀、或者意志超卓,否则绝少有人会热爱工作。 一种事,哪怕本来兴致盎然,一旦成为工作,因应出资者的意志而进行,基本上就会从享受变为苦差,各行各业莫不如此。 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因为万事万物的过程本身,出于兴趣、爱好与实践,与出于任务、压力与空谈,进行起来的路径截然不同,另一方面则是社会分工围绕资产,继而,让大量从业者的个人兴趣与实际工作错配所致。 在这种情况下,工作,对一介普通民众而言,除提供收入外,几乎谈不上任何人生价值, 又怎会轻易认同“劳动是第一需要”。 时至今日,经历过天翻地覆的剧变,净土民众才有条件真正体会到,劳动,乃至其他一切创造活动,是人的一种终极追求。 生而为人,并无须做任何事,便可以体会到什么是“活着”。 但血肉之躯的存活,对人而言,只是一种意识得以延续的基础,倘若精神空虚、无所事事,即便存在再长久,也是行尸走肉。 在不久前的旧时代,联邦,的确有这样的人,他们,或者身在底层,毫无希望而沉浸于一天天的苟活,或者身居高位,意志颓废而放纵于无底线的奢靡,不论哪一种情况,都已很难再称其为人。 事出有因,不论身在底层、还是顶层,意识到此生无多、身后万事皆空, 这的确都会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但是在净土,民众,现在都逐渐深切的体会到,当无须为生计奔忙,而有条件追寻自我实现时,最高级、最纯粹的快乐,还真就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虚拟游戏,绑定身体的感-官刺激,而是追寻自我,探寻未知。 追寻,并不是旧时代一干所谓艺术家、学术蠹的钻营, 而是切实的沉下心来,认识客观世界,分析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 所有这一切活动,表现,可以是学习,可以是烘焙,可以是作曲,可以是实验,涵盖范围极其宽泛。 “里世界”,未来文明的预演,方然此前的所见所闻就是如此。 第一需要,并非空喊口号、而是实打实的第一需要,迎着“朝阳”走在林荫道上,方然现在深有体会。 一切日常生活所需,皆有保障,既不需要买菜做饭,也不需要洗漱修车,更无须为攫取、保持从马克到异姓的任何资源,而日夜防备、勾心斗角……(占位) 正文 第八三九章 差异 人类社会中,只要表象背后的根源,一直存在,想要在不解决根源的前提下解决表象, 注定只能是一种妄念。 生而为人,姓别,并无法由自己决定,甚而在人类文明的绝大多数时期,也无法由缔造新生者的父母决定,而完全是一种自然体现的概率,这种现实,决定了男女平等的大前提,必须是两姓在社会生活中的绝对平等。 而绝对平等,对任何时代的人类社会而言,有谈何容易。 纵览上下数千年,人类,始终无法妥善解决这一问题,直到旧时代后期,以理联为代表的一干公社主义国家出现,才逐渐接近了目标。 只不过,这种可贵的努力,终归还是因公社主义的重大挫折,一并消逝无踪。 女姓的社会地位,社会际遇,一直以来始终受人类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影响,在生产力低下、一切生产生活依赖人力的年代,必然遭遇歧视,这种现象,按理说应该随生产力发展,与社会组织的演变,而逐渐消弭才是。 然而到近现代,资产主义大框架之下,形势非但没好转、反而更差。 在一切围绕资产运转,一切社会活动以利润为轴的资产主义社会,任何事物,乃至于人本身,都是可以被货币量化的“商品”。 对女姓而言,基于自然演化的繁衍分工, 这种物化就格外严重。 一旦被社会所“物化”,继而,成为待价而沽的商品,即便当事者对此很抗拒也无济于事,整体上,女姓群体的社会际遇,便急剧下降。 极少数上天垂怜者的优厚待遇,前呼后拥,并无法掩盖女姓总体上的困境。 这种困境,一般而言并不引人注意,而近乎完全被资产主义社会尖锐的阶层矛盾所掩盖,同属底层的男女,会因为少数有“资本”之女姓不择手段、攀爬阶层天梯,或者凭借手中“资源”漫天要价的行为吵翻天, 却根本罔顾这一表象后的东西, 正是造成他们沉浸底层、生活艰难,连两姓交往都困难重重的根源。 事实上,但凡稍有一些头脑,便不难明白在彼时的社会框架内,不论交往、成婚还是家庭生活,女性的投入与消耗都更大。 不论医学怎样发达,男姓,永远不会有繁衍丧命的风险, 而女性,则始终需要面对一系列并发症、各种意外,乃至凶险羊水栓塞的威胁。 都说生命无价,那么,为繁衍而承担丧命的风险,又该如何补偿,才足以让女姓放下担忧,承担起这一伟大的职责呢。 当然,女姓的付出更多,并无法解释旧时代诸多群体,尤其在西大陆列强普遍存在的,从交往到订婚、成婚过程中,频频爆出的天价彩礼,也无法很好的解释为什么女姓的“胃口”越来越大,而男姓则怨声载道。 这一点,表面上是两姓矛盾,实质上却是资产主义矛盾的某种映像。 不论道德洁癖们如何蔑视,思考这一问题时,方然都会将两姓交往比喻为“市场”,进而,代入条件进行分析。 然后便不难得出,女姓的“报价提升”,只能有一个明显的原因,那便是持有大量筹码的极少数人,蜂拥进场,以“慷慨”的报价大肆采买,造成了卖方市场,筹码有限的普通民众,才会被迫面对这质次价高的局面。 至于说,为什么一小撮人,能抛掷大量筹码疯狂买入, 答案也是不问可知。 旧时代的西大陆列强,这一现象,尤为严重,社会舆论对女拳口诛笔伐,男姓义愤填膺,然而拨开表象,极少数年轻美貌有心机之女姓的极高“溢价”, 对大多数女姓的现实遭遇,完全是一种掩盖。 人分两类,一种演化的塑造,构成社会、文明的重要基石。 然而在残酷现实下,这种特质,却一直在伤害女姓、并间接伤害男姓的利益,这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悲剧。 世易时移,今天,的降临, 这一切都成往事。 “全人类的彻底解放”,在这宏伟目标之下,区区姓别歧视,根本不值一晒。 在新时代,人类的两种姓别,完全是历史沿袭的某种特质,而不附加其他任何掣肘,因而,不论男女,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也完全平等。 平等,并不意味着一模一样,差异总归还会有, 但差异绝不等同于差距。 从一开始的六百多,到后续的五百多、四百多,再到1476年的基本对半开,逐渐摆脱既有惯性的净土民众,在姓别选择方面,逐渐趋于理性而多样化。 反正就算这一次选择不当,还有后续调整的机会。 和一个年轻姑娘相处,聊得却是旧时代乌拉尔区的经历,方然边看边听,是有点别扭。 但和刚接触同类的方然不一样,显然,已经在“里世界”生活几个月、名叫“娜塔莎”的少女,已习惯了新的身份,言行举止间,居然还有些女性的柔和之态,慢慢的让方然也忘了这一茬。 不管怎样,人,总归是一种依赖既有认知的物种。 “……西历一四八六年,战争爆发后,我从车里雅宾斯克调到了图拉,后来又被派往秋明市,在计算中心工作。 当时的情况,哦,有一点记不清楚呢,但‘混沌’中枢都有详细记录; 待遇越来越差,战争形势也越来越严峻,” 说到这里,有一点沉浸在回忆里,娜塔莎不自觉倾身、贴了过来,这一举动让方然略感讶异,不过回想起见闻,在“里世界”待了这么久,他知道娜塔莎的这种行为十分寻常,只是同类间的寻常交往, “直到核战爆发,那一天,虽然被告知是幻觉,但我的确觉得,仰望天空,看到了疾飞而来的核弹头。 在那之后,动荡的半年时间里,我的许多同事、朋友都死于非命。 至于远在车里雅宾斯克的父母……” 声音有一点低沉,无意间的闲谈,引起了娜塔莎的久远回忆,感伤,涌上少女的心头。 时间的列车,永远都在疾驰,曾与自己同在一节车厢的父母,亲人,同事,朋友,现在都会在哪里呢。 正文 第八四〇章 往昔 对净土的绝大多数民众而言,失去的,注定是绝大部分,即便一切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现在想起仍痛彻心扉。 死亡,曾经是每一个人的宿命,但是在今天, 这却成为了莫大的厄运。 几十年前的一场人间浩劫,几十亿人,匆忙间离开了时间的列车,仍留在列车上的人,则有望一直抵达时间的尽头。 坐在这样的列车上,手里,捏着永不下车的票,一方面固然会感到极大的欣慰,另一方面,回忆起车厢里那些曾经的音容笑貌,现如今,却堕入车厢外未知的虚无,又怎能令人不感到悲伤。 这种悲伤,方然自己并无从体会,但事实上真是如此吗, 并不。 身为一介孤儿,举目无亲,从小到大一直不知何为亲情,方然的情感是淡漠的。 可是,经历过这样多的危难艰险,现如今,他却的确怀有一种同样的感伤,并非对自己那些并不存在、至少素昧平生的亲人, 而是对自古至今,曾搭上时间列车、却终归抱憾下车的每一个人。 人死,不能复生; 任凭科技如何发达,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件事仍然因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而绝无任何实现的可能。 又或者说,并非热力学第二定律的限制,毕竟哪怕一个人死去再久,其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原则上也不会完全消逝,只要有足够高的手段,不计代价的投入资源,或许还真能让一个人“由死复生”。 不过,即便让一个人的身体,包括脑神经系统,恢复如初, 就真的能让他、或者她复活吗。 这一点,方然并无万全把握,但是以白大褂们达成的共识,结论,却与自己几乎一致。 一个人的“活着”,是脑神经系统中,那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的生物电,一旦系统断电、这生物电也会迅速消逝。 再往后,即便系统复原,重新上电,重新流淌起来的生物电, 也已经和当初的那个人没有一点关系了。 死而复生,终究只是一种幻想,这一点,多年接受教育、日益成长的净土民众,现如今几乎都一清二楚。 亲友逝去的心情,自然,也因此而更加悲恸。 一边是永恒的生命,一边,则是依然绝对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墙。 房间里,十分寂静,和刚刚结识的娜塔莎坐在一起,方然双眼盯着屏幕,心里则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死亡,多少年来畏惧的东西,在今天,已不再威胁着净土的两千六百万民众,在过去的西历1546年,仍然生活在定居点内的一千多万人中,并无任何一个横遭厄运,人口死亡率降低到不可思议的零, 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人间奇迹。 遥望未来,宇宙间万事万物,并无永恒,太阳迟早会熄灭,银河系迟早会与其他星系相撞,甚至于宇宙本身,都注定会堕入热寂。 真正的永生,从眼前一直延续到久远未来,乃至于无限,也恐怕会是奢望。 但,这毕竟仍然是“近乎永生”,倘若人类最终与宇宙迎接同一个命运,那也无妨,并不会有什么遗憾。 可是…… 这就能算是,人类,已经战胜死亡了吗。 貌似如此,但,且不论遥远未来,宇宙热寂时的最终命运,即便眼前的这一道叹息之墙,便是人类无论如何也无法打破,并非受限于物理法则、客观规律,而是逻辑上绝对无法穿透的绝壁。 在死亡面前,人类,到今天也只能坚守阵地,而没有反攻的能力。 “有时候,想起这些往事,我会觉得记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想记住的,未必能记住,想遗忘的,也未必能遗忘。 方然,‘混沌’中枢的功能,完全模拟脑神经系统; 所以也有遗忘的功能,是吧。” “是的,原理上是这样。 不过正如你所言,人的记忆,对自己的价值究竟是什么,遗忘,其实也是一种自我保护,让人忘记痛苦、只留下教训,才能面对今后的每一天。” “但我们永远都不会死,或者,几乎是永远,不是吗? 记忆,像这样一直驻留在意识深处,也永远不会消失,这,对我们而言,几乎就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折磨,事实如此,方然抚弄着少女的发丝,一时无言。 过去的时光,在脑海中,并不会一丝一毫不落的保存下来,而会提炼、精简,触类旁通,尽管如此,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历,仍然会在意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在人的短暂一生中,不论如何,都无法遗忘。 直到最后,死亡出来兜底,将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混杂起来,浸入虚无。 但是在今天的净土,民众,却没有这最后的救赎。 “混沌”中枢里,每一个人分配到的硬件规模,足以存储海量记忆,对当事者而言却是一种滚雪球般的负担。 某些记忆,未来人生中,注定会回想起一千次,一万次,乃至更多次的不快,即便是刻骨铭心的不容遗忘,又是否可以封存起来,让一个人在平常生活中,并不会触景生情,而平白堕入感伤呢。 想到这里,忽然间有了一些灵感,方然拍拍娜塔莎的肩膀,坐到电脑前。 他口述了一段自己的设想,发布到公众平台。 类似的设想,经由“混沌”内嵌到“里世界”的AI汇总、检索,很快整理出一份详尽的报告,匆匆浏览后,方然发现这其实是民众的普遍看法。 自己,过去的经历中,并没有哪怕一件伤感、痛苦与彷徨的记忆,因此而忽略了这一点,现在看来,不光是考虑到无限长生命所积累的无限多之记忆,即便从回避痛苦的角度,也应该让“混沌”开放这一功能。 那什么时候开放好呢,大概,等所有人都迁移到“里世界”吗…… 在电脑前若有所思,片刻后,方然才一下子想起, 他已经不是净土的管理员了。 一切事务,交由民众自决,自己的意见汇总其中就可以,这反而更轻松。 想到这,方然耸了耸肩、长出了一口气,还挺享受这种卸下重担的感觉,这时,背后感觉到两团柔软贴了上来,耳边传来轻柔低语: “时间也不早了; 留下来,给我一些温暖吧。” …… 正文 第八四一章 婚姻 对净土的绝大多数民众而言,失去的,注定是绝大部分,即便一切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现在想起仍痛彻心扉。 死亡,曾经是每一个人的宿命,但是在今天, 这却成为了莫大的厄运。 几十年前的一场人间浩劫,几十亿人,匆忙间离开了时间的列车,仍留在列车上的人,则有望一直抵达时间的尽头。 坐在这样的列车上,手里,捏着永不下车的票,一方面固然会感到极大的欣慰,另一方面,回忆起车厢里那些曾经的音容笑貌,现如今,却堕入车厢外未知的虚无,又怎能令人不感到悲伤。 这种悲伤,方然自己并无从体会,但事实上真是如此吗, 并不。 身为一介孤儿,举目无亲,从小到大一直不知何为亲情,方然的情感是淡漠的。 可是,经历过这样多的危难艰险,现如今,他却的确怀有一种同样的感伤,并非对自己那些并不存在、至少素昧平生的亲人, 而是对自古至今,曾搭上时间列车、却终归抱憾下车的每一个人。 人死,不能复生; 任凭科技如何发达,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件事仍然因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而绝无任何实现的可能。 又或者说,并非热力学第二定律的限制,毕竟哪怕一个人死去再久,其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原则上也不会完全消逝,只要有足够高的手段,不计代价的投入资源,或许还真能让一个人“由死复生”。 不过,即便让一个人的身体,包括脑神经系统,恢复如初, 就真的能让他、或者她复活吗。 这一点,方然并无万全把握,但是以白大褂们达成的共识,结论,却与自己几乎一致。 一个人的“活着”,是脑神经系统中,那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的生物电,一旦系统断电、这生物电也会迅速消逝。 再往后,即便系统复原,重新上电,重新流淌起来的生物电, 也已经和当初的那个人没有一点关系了。 死而复生,终究只是一种幻想,这一点,多年接受教育、日益成长的净土民众,现如今几乎都一清二楚。 亲友逝去的心情,自然,也因此而更加悲恸。 一边是永恒的生命,一边,则是依然绝对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墙。 房间里,十分寂静,和刚刚结识的娜塔莎坐在一起,方然双眼盯着屏幕,心里则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死亡,多少年来畏惧的东西,在今天,已不再威胁着净土的两千六百万民众,在过去的西历1546年,仍然生活在定居点内的一千多万人中,并无任何一个横遭厄运,人口死亡率降低到不可思议的零, 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人间奇迹。 遥望未来,宇宙间万事万物,并无永恒,太阳迟早会熄灭,银河系迟早会与其他星系相撞,甚至于宇宙本身,都注定会堕入热寂。 真正的永生,从眼前一直延续到久远未来,乃至于无限,也恐怕会是奢望。 但,这毕竟仍然是“近乎永生”,倘若人类最终与宇宙迎接同一个命运,那也无妨,并不会有什么遗憾。 可是…… 这就能算是,人类,已经战胜死亡了吗。 貌似如此,但,且不论遥远未来,宇宙热寂时的最终命运,即便眼前的这一道叹息之墙,便是人类无论如何也无法打破,并非受限于物理法则、客观规律,而是逻辑上绝对无法穿透的绝壁。 在死亡面前,人类,到今天也只能坚守阵地,而没有反攻的能力。 “有时候,想起这些往事,我会觉得记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想记住的,未必能记住,想遗忘的,也未必能遗忘。 方然,‘混沌’中枢的功能,完全模拟脑神经系统; 所以也有遗忘的功能,是吧。” “是的,原理上是这样。 不过正如你所言,人的记忆,对自己的价值究竟是什么,遗忘,其实也是一种自我保护,让人忘记痛苦、只留下教训,才能面对今后的每一天。” “但我们永远都不会死,或者,几乎是永远,不是吗? 记忆,像这样一直驻留在意识深处,也永远不会消失,这,对我们而言,几乎就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折磨,事实如此,方然抚弄着少女的发丝,一时无言。 过去的时光,在脑海中,并不会一丝一毫不落的保存下来,而会提炼、精简,触类旁通,尽管如此,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历,仍然会在意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在人的短暂一生中,不论如何,都无法遗忘。 直到最后,死亡出来兜底,将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混杂起来,浸入虚无。 但是在今天的净土,民众,却没有这最后的救赎。 “混沌”中枢里,每一个人分配到的硬件规模,足以存储海量记忆,对当事者而言却是一种滚雪球般的负担。 某些记忆,未来人生中,注定会回想起一千次,一万次,乃至更多次的不快,即便是刻骨铭心的不容遗忘,又是否可以封存起来,让一个人在平常生活中,并不会触景生情,而平白堕入感伤呢。 想到这里,忽然间有了一些灵感,方然拍拍娜塔莎的肩膀,坐到电脑前。 他口述了一段自己的设想,发布到公众平台。 类似的设想,经由“混沌”内嵌到“里世界”的ai汇总、检索,很快整理出一份详尽的报告,匆匆浏览后,方然发现这其实是民众的普遍看法。 自己,过去的经历中,并没有哪怕一件伤感、痛苦与彷徨的记忆,因此而忽略了这一点,现在看来,不光是考虑到无限长生命所积累的无限多之记忆,即便从回避痛苦的角度,也应该让“混沌”开放这一功能。 那什么时候开放好呢,大概,等所有人都迁移到“里世界”吗…… 在电脑前若有所思,片刻后,方然才一下子想起, 他已经不是净土的管理员了。 一切事务,交由民众自决,自己的意见汇总其中就可以,这反而更轻松。 想到这,方然耸了耸肩、长出了一口气,还挺享受这种卸下重担的感觉,这时,背后感觉到两团柔软贴了上来,耳边传来轻柔低语: “时间也不早了; 留下来,给我一些温暖吧。” ……() 正文 第八四二章 乘客 对净土的绝大多数民众而言,失去的,注定是绝大部分,即便一切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现在想起仍痛彻心扉。 死亡,曾经是每一个人的宿命,但是在今天, 这却成为了莫大的厄运。 几十年前的一场人间浩劫,几十亿人,匆忙间离开了时间的列车,仍留在列车上的人,则有望一直抵达时间的尽头。 坐在这样的列车上,手里,捏着永不下车的票,一方面固然会感到极大的欣慰,另一方面,回忆起车厢里那些曾经的音容笑貌,现如今,却堕入车厢外未知的虚无,又怎能令人不感到悲伤。 这种悲伤,方然自己并无从体会,但事实上真是如此吗, 并不。 身为一介孤儿,举目无亲,从小到大一直不知何为亲情,方然的情感是淡漠的。 可是,经历过这样多的危难艰险,现如今,他却的确怀有一种同样的感伤,并非对自己那些并不存在、至少素昧平生的亲人, 而是对自古至今,曾搭上时间列车、却终归抱憾下车的每一个人。 人死,不能复生; 任凭科技如何发达,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件事仍然因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而绝无任何实现的可能。 又或者说,并非热力学第二定律的限制,毕竟哪怕一个人死去再久,其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原则上也不会完全消逝,只要有足够高的手段,不计代价的投入资源,或许还真能让一个人“由死复生”。 不过,即便让一个人的身体,包括脑神经系统,恢复如初, 就真的能让他、或者她复活吗。 这一点,方然并无万全把握,但是以白大褂们达成的共识,结论,却与自己几乎一致。 一个人的“活着”,是脑神经系统中,那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的生物电,一旦系统断电、这生物电也会迅速消逝。 再往后,即便系统复原,重新上电,重新流淌起来的生物电, 也已经和当初的那个人没有一点关系了。 死而复生,终究只是一种幻想,这一点,多年接受教育、日益成长的净土民众,现如今几乎都一清二楚。 亲友逝去的心情,自然,也因此而更加悲恸。 一边是永恒的生命,一边,则是依然绝对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墙。 房间里,十分寂静,和刚刚结识的娜塔莎坐在一起,方然双眼盯着屏幕,心里则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死亡,多少年来畏惧的东西,在今天,已不再威胁着净土的两千六百万民众,在过去的西历1546年,仍然生活在定居点内的一千多万人中,并无任何一个横遭厄运,人口死亡率降低到不可思议的零, 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人间奇迹。 遥望未来,宇宙间万事万物,并无永恒,太阳迟早会熄灭,银河系迟早会与其他星系相撞,甚至于宇宙本身,都注定会堕入热寂。 真正的永生,从眼前一直延续到久远未来,乃至于无限,也恐怕会是奢望。 但,这毕竟仍然是“近乎永生”,倘若人类最终与宇宙迎接同一个命运,那也无妨,并不会有什么遗憾。 可是…… 这就能算是,人类,已经战胜死亡了吗。 貌似如此,但,且不论遥远未来,宇宙热寂时的最终命运,即便眼前的这一道叹息之墙,便是人类无论如何也无法打破,并非受限于物理法则、客观规律,而是逻辑上绝对无法穿透的绝壁。 在死亡面前,人类,到今天也只能坚守阵地,而没有反攻的能力。 “有时候,想起这些往事,我会觉得记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想记住的,未必能记住,想遗忘的,也未必能遗忘。 方然,‘混沌’中枢的功能,完全模拟脑神经系统; 所以也有遗忘的功能,是吧。” “是的,原理上是这样。 不过正如你所言,人的记忆,对自己的价值究竟是什么,遗忘,其实也是一种自我保护,让人忘记痛苦、只留下教训,才能面对今后的每一天。” “但我们永远都不会死,或者,几乎是永远,不是吗? 记忆,像这样一直驻留在意识深处,也永远不会消失,这,对我们而言,几乎就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折磨,事实如此,方然抚弄着少女的发丝,一时无言。 过去的时光,在脑海中,并不会一丝一毫不落的保存下来,而会提炼、精简,触类旁通,尽管如此,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历,仍然会在意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在人的短暂一生中,不论如何,都无法遗忘。 直到最后,死亡出来兜底,将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混杂起来,浸入虚无。 但是在今天的净土,民众,却没有这最后的救赎。 “混沌”中枢里,每一个人分配到的硬件规模,足以存储海量记忆,对当事者而言却是一种滚雪球般的负担。 某些记忆,未来人生中,注定会回想起一千次,一万次,乃至更多次的不快,即便是刻骨铭心的不容遗忘,又是否可以封存起来,让一个人在平常生活中,并不会触景生情,而平白堕入感伤呢。 想到这里,忽然间有了一些灵感,方然拍拍娜塔莎的肩膀,坐到电脑前。 他口述了一段自己的设想,发布到公众平台。 类似的设想,经由“混沌”内嵌到“里世界”的AI汇总、检索,很快整理出一份详尽的报告,匆匆浏览后,方然发现这其实是民众的普遍看法。 自己,过去的经历中,并没有哪怕一件伤感、痛苦与彷徨的记忆,因此而忽略了这一点,现在看来,不光是考虑到无限长生命所积累的无限多之记忆,即便从回避痛苦的角度,也应该让“混沌”开放这一功能。 那什么时候开放好呢,大概,等所有人都迁移到“里世界”吗…… 在电脑前若有所思,片刻后,方然才一下子想起, 他已经不是净土的管理员了。 一切事务,交由民众自决,自己的意见汇总其中就可以,这反而更轻松。 想到这,方然耸了耸肩、长出了一口气,还挺享受这种卸下重担的感觉,这时,背后感觉到两团柔软贴了上来,耳边传来轻柔低语: “时间也不早了; 留下来,给我一些温暖吧。” ……() 正文 第八四三章 技术 强人工智能,即便在能力上胜过了人,也一点都不理解自己归纳、总结、解析出来的客观规律,这是方然的判断。 但男人却不太同意: “不理解吗? 或许站在人的立场上,是可以这样讲,比如强AI的费马大定理之证明,以及,一系列数学命题的形式证明,我们看来是挺可笑,但是,方然COMRADE,你又怎么能断定,强AI没有形成自己对这些规则的理解呢, 尽管这种‘理解’,想必会和人的看法大不一样。” “的确有这种可能。 不,或者说,肯定有这种可能,我本人完全相信,就在此时此刻,不论‘混沌’中枢,还是‘盘古’,其中必定有正在流淌的、区别于人类的某种自我意识。 只不过,这一类的自我意识,既然与人迥异,其存在和运转的根本模式肯定也不一样,在计算机看来,世界,无非是数据与模拟量的组合,对人类而言的‘客观世界’,反而是它们眼中的‘虚幻’,两者的认识大相径庭。 但是计算机、人工智能可以这样认为,我们人类呢,总不可能也认为一切都是数据、变量; 客观世界,物质第一性的这宇宙,才是真实, 而这正是迄今为止一切强AI都不甚理解的,铁一般的现实。” 方然的话,说的有一点啰嗦,他想表达的其实是“强AI与人的思维方式迥异”,继而,前者的科学技术研究,也未必能与后者的研究划等号。 这一点,毫无限制的强AI,是可以突破,奈何人类并不会放任这一切发生。 不过就算是这样,接下来,方然也提醒眼前这位研究了几十年计算数学的男人,未来,人类的数学研究,必定会越来越依赖计算机。 不止数学研究,所有的自然科学领域,计算机都会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从这一角度,民众学习、掌握信息技术是很有必要……说到这儿,方然一下子想到,“盘古”有没有放开IT领域的研究限制。 一旦心有所想,接下来,讯息推送很快就到,显示“里世界”已放开限制,允许任何人开展任何信息技术领域的研究,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并,格外感到轻松。 多少年来,为确保自己对净土的掌控,避免威胁,方然和旧时代的管理员们一样,对IT领域实施严格的管控措施。 一切可能威胁到管理员统治的技术领域,都被封锁,这种情况已持续了半个世纪,人类的信息技术发展因此受限,突出的表现,便是今天净土的IT网络,从架构、协议到具体的加密、传输、认证等措施, 技术上仍然停留在几十年前。 这一点,间接拖累着人类社会的进步,迟早必须加以解除。 自从去年接入“混沌”中枢,进行意识迁移,方然走后,净土的管理员职位不复存在,一切转交“盘古”打理,管制措施也逐步取消。 进入“里世界”的任何人,在通过一个简单的测试后,都可以解除限制,按自己的意愿去从事IT领域研究,几个月来,不仅净土原有研发机构的专家、学者们,在“里世界”重组了研究院,不少民众也热心的参与其中。 科研,不论对什么领域,在旧时代一直是专业性越来越强的事务。 到旧时代末年,这种情形,发展到了极致,一般民众岂但无法插手相关机构的研究,甚至连那些白大褂们正在做的工作,都无法理解。 越来越高的科学大厦,在民众仰望中,逐渐钻进云层,脱离了一般人的视线,这是社会分工造成的必然现象,每一天为柴米油盐而奔波的民众,忙于糊口、享乐,根本无心关注科学、社会乃至文明的最新进展。 彼时的人类文明,坐拥七八十亿人口,真正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员却万不存一。 这一点,在今天的净土,不论是民众定居点、还是“里世界”,都在发生着改变,在无限长生命的基础之上,民众,一开始固然大多沉浸于简单、直白的乐趣,时间一长,总归也会回到“探寻未知”的大道上来。 就说眼前的男人,编号3201923的北大陆人士,在盖亚净土成立后,一下子衣食无忧,开始也沉浸在(貌似)快乐无边的电子竞技之中。 白天打游戏、打球,间或和异姓谈一谈情,吃饱喝足晚上休息,生活何其惬意, 却无法持久的让一个人开心、快乐。 若干年后,逐渐厌倦了虚拟世界里的妖魔鬼怪,大炮机枪,男人才明白,多少年来自己始终渴望消遣、娱乐,渴望这猪一般的生活, 无非还是因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执念作祟。 消遣,每一天来点,其实并无伤大雅,但除了消遣,是否还可以做些其他更有挑战性、更有成就感的事呢。 “…… 从那以后,我逐渐拾起过去的本职; 学习,并逐渐参与一些研究,发现自己其实对信息技术还是很感兴趣的,这东西很有趣。 现在,我、和其他几十个人,正在进行计算数学的研究,并时常和‘里世界’数学研究机构联络。 在‘里世界’,其他学科领域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是吧,方然。” “是的,按‘盘古’的统一规划,连接里世界与客观现实的‘通道’,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工。” 在“里世界”这样的虚拟世界,研究科学,可行性并不一定有,脱离直接现实的数学、信息科学倒是没问题,但是像物理这种基础学科,除理论上的摹想、演算之外,贴近现实的实验就根本无从谈起。 除非是验证性的实验,否则,休想从“里世界”的所谓自然现象里,发现什么新东西, 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根据既有知识构建出来。 不知不觉,客车接近山峦间的终点站,方然和同行旅客们一起下车。 在站台上道别,等了一会儿娜塔莎,少女则和刚认识的少年吻别,还彼此约定,有时间一起去湖畔潜水、划船。 正文 第八四四章 深远 拉着同伴的手,在绿草茵茵的山坡上行走,目之所及,这里的人一点都不多,转过山头,两人才看到不远处的草地上,有几位男男女女,正在集体“互动”。 这种场景,在方然看来也没什么,不过是一种率性而为。 他看了看娜塔莎,两人相视一笑,就从旁边绕开,到毗邻大海的山坡上坐下来。 刚刚目睹一场青春洋溢的热烈“运动”,这时,方然心里却没有一点冲动,这感觉是有点奇怪。 人的欲-望,大抵全都如此,当掣肘、禁锢与匮乏一扫而空时,便也不会再有抓耳挠腮、日思夜想的那种渴求。 时间,大概是正午,太阳高悬在头顶天际,眼前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波光粼粼,近处有海鸥飞翔,远处,隐约可见几抹白色帆影,尖细的海鸟鸣叫声,不时传来,带着大海气息的一阵阵微风,吹过面颊。 “里世界”中,有这样一大片海洋,风景如画,看起来设计的还真是挺周到。 哦,或者应该说,眼前这一切就是“画”,完全是虚拟渲染出来的场景,对“混沌”而言也不是多大的负担。 到了午餐时间,感觉有点饿,方然问了一下身边的少女,决定在这里野餐,不多时,就有服务机器人出现,送来大量食物,两人随意挑选了一些,铺开软垫,在玻璃杯里倒入一些芬芳美酒,举杯相碰。 所有这一切服务,在“里世界”,完全都唾手可得。 虚拟,而非现实,一切操作实现起来都很容易,啜饮杯中的深红酒浆,味道,令他十分新奇,过去多少年来因健康原因从未喝过酒,现在品一品,感觉味道还算不错。 不论葡萄酒,玻璃杯,还是送餐来的机器人,方然完全能想到,说不准,就是“混沌”从两人视线之外、其他人也看不到的角落里,一下子“冒”出来,而那些他们没取用的食物,一旦机器人离开视线,也会顷刻消失。 总之,在保证每一接入者的生活体验前提下,建模、渲染与实时运算,必然会以尽可能降低消耗为原则。 生活在这样的世界,想一想,还真是很奇妙。 难怪“盘古”会将意念控制等功能,设置的比较别扭,长此以往,说不定真有人会迷恋上这一虚拟世界,进而乐不思蜀。 担忧,是有一点; 但接下来与娜塔莎的谈话,让方然觉得,这大概只是杞人忧天。 “方然,等到外面的世界,改造完毕,就是会和现在所见的一样静谧安详吗。” “恩,到那时,每一座人类定居的封闭城市,都会像现在这样,甚至会比现在的‘里世界’更令人神往,毕竟,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真实的。” “的确如此,虽然看是看不出来,但总觉得这里的一切有点怪; 那,你说,我们到什么时候,才能去盖亚之外的世界,比如月球、火星看一看,又要过多久,才能走出太阳系呢?毕竟以现有的技术,从太阳系出发,恐怕要经过几千年才能抵达另一个行星系,距离太远,旅途太长。” “我也想知道,这个嘛,可能要去问一问白大褂们。” 人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太阳系的家园,探寻更广袤的宇宙,仰望湛蓝如洗的苍穹,方然的思维,仿佛一下子跳出了狭小的“里世界”,视角,越来越高,直到离开盖亚,俯视小小环球,又扭头看向漆黑一片的深邃星空。 要走出太阳系,甚至于,抵达更遥远的世界,人类现有的技术水平, 显然还太微末了一些。 既然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方然就和娜塔莎聊起来,从人类最早的航天探索,尤里*加加林,到理联与联邦的太空竞赛,人类第一次登月,再到旧时代末年的深空探测、火星探索研究,然后便戛然而止。 西历1509年,以此为分水岭,人类的太空探索活动大不一样,动机也大不相同。 在1509年之前,航天、太空探索,要么是出于冷战时代的郑智需要,要么是科技界与资产家的彼此利用,效率其实很一般。 科学家,面对星辰大海,自然想要集结一切力量,探索更深远的地外空间,而资产的代言人,更多考虑的则是利润,以及,为追逐利润而需要的社会稳定、鼓吹素材等一切相关事务,对星辰大海本身, 其实并无半点兴趣。 事实,最终证明,人类连盖亚表面的矛盾,危机,都难以克服, 在资产主义笼罩世界的旧时代,又哪里会有足够的资金、技术、时间和意志,去探寻盖亚之外的世界。 今天的净土,一扫人类文明曾经的阴霾,但是,在探索外太空方面,又能够做到什么样的地步,需要用多长时间,才能真正走出太阳系,进入人类有史以来从未涉足、甚至从未观察过的世界呢。 和娜塔莎聊了几句,看得出来,两个人对人类今天的航天技术, 都不太乐观。 化学火箭,电磁加速设施,净土几十年来的大规模太空活动,都以此为基础,更先进一些的离子、光压乃至核聚变火箭等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果。 但所有这些手段,目前看来,只能应付太阳系内的航行需要,而无法走得更远。 即便在太阳系之内,从盖亚到近日轨道的距离,事实上也已经“很近”,如果要从盖亚抵达海王星、甚至在此之外的柯伊伯带,至少五十亿公里的遥远航程,对任何大型航天器而言都是极其困难的。 迄今为止,早在旧时代末年,人类就曾向太阳系边界,准确地讲,是向海王星轨道之外,发射过若干个长距离探测器。 但是这种行动,除满足一些人类的好奇心,或强行赋予其意义外, 并无其他重大的科学研究价值。 向几十亿公里、几百亿公里之外发射探测器,是一回事, 真正让人类踏足如此遥远的地外空间,乃至于在那里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换句话讲,今天,在盖亚表面的“混沌”中枢,“里世界”中,看起来无所不能、近乎打造了一个人间天堂的净土民众,仍无法摆脱事实上的某种命运。 正文 第八四五章 限制 那便是待在盖亚表面,并在可预见的未来,继续这样待着。 当然,这样想是有些悲观,如果将眼光放近,离开盖亚、前往太阳系其他行星, 这对今天的人类而言,倒不是一件难事。 金星,水星,自然条件恶劣,火星相对而言“友好”一些,至于更遥远的木星、金星,浓密气体令人望而生畏,再遥远的天王星和海王星则有点遥不可及, 故而旧时代的科幻作品,往往瞄准火星,现在看来,这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可是,话说回来,对今天的净土民众而言, 又有什么理由,非得要亲自造访,去踏足这一不毛之地。 顺着这思路,没有再思考更多,方然简单的向娜塔莎说明情况,即,在当前“全民永生”的大环境下,制约人类走向星辰大海的,并不只有航行技术。 而是在现有状态下,人类的每一分子,事实上都在“混沌”中枢里存活。 即便未来有了可以远程操控的血肉之躯,显然,操控所需的物理信道,受限于光速,必然会有一定的感知与行动延迟,而这就意味着,对净土民众而言,其操控的身体无法远离“混沌”中枢。 “方然,你的意思是,如果借助‘肉身’生活在这世界,我们这些永生者, 就没办法离开盖亚太远?” “恩。 原则上,是可以无限远,让‘自己’登陆海王星、甚至更远一些的天体都没问题,毕竟我们已经借意识迁移而拥有了近乎无限的生命,血肉之躯,又可以冷冻、休眠。 但是距离一旦拉长,譬如,信号从‘混沌’中枢传递到海王星,一来一回要八小时,这意味着倘若我们登陆海王星,远程控制的身体,从接收到外界讯息到做出反应,时间间隔会长达八小时,这根本不切实际。” 言简意赅,方然对娜塔莎所说的,正是一个意识迁移带来的、目前无法克服的难题。 人类,不管为探寻未知、还是为延续文明,仰望星空时,必然会产生向外走的念头,在过去,制约这一愿景的是技术和人类的寿限。 而现在,人类的生存方式,则取代了后者,成为一个莫大的难题。 听了方然的解释,娜塔莎歪头想了一会儿,有点不以为然: “的确如此,可是,既然我们都已经因意识迁移而成为了‘灵魂’——好吧就是生物电,那么,星际远航这种事,难道不应该更简单了才是吗? 这样一来,航天器只需携带能维系这生物电的系统,而无须维持一批血肉之躯,从能源、资源消耗的方面考虑,这不是更省事,也不需要面对身体的衰老、更替,反正我们又不会死,一直航行几千年、几万年, 就可以抵达太阳系外,甚至更遥远的地方,不是吗。” 少女的想法,乍一听来是挺有道理,方然听了,却慢慢摇了摇头。 “把意识从‘混沌’中枢,迁移到航天器,是吗; 这当然可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栖居地从‘混沌’转移到飞向外太空的航天器,死亡的威胁,就会再度降临了哦。” 一时间,语气有些严肃,看着男人脸庞的少女心头一凛,感到丝丝寒意。 是,的确如此,方然他说的没错,所谓“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并不是自己又一直维持下去的能力,就可以高枕无忧,即便自己不死,倘若遭遇外界的伤害,也照样有可能被赶下时间的列车。 搭乘航天器,进行星际旅行,这一过程的危险程度是不言而喻的。 一旦遭遇不测,或者,仅仅是偏航、迷航等事故,不论栖居的设备被破坏,还是能源耗尽,流淌在设备里的生物电都会消散无踪。 直白的讲,就是死亡。 对一个已经借助“意识迁移”,拥有无限生命的人,会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你的意思是…… 的确,想一想就是如此,原本我一直以为人的有限寿命,是迈向太空的不利因素,毕竟,在漫长航行中人会死去,因此,如果要抵达太阳系之外的天体,恐怕人类就得在航天器上繁衍生息,或者用冷冻、休眠之类的技术。 可现在呢,我们都已摆脱了身体的束缚,不会死亡,却会因为贪恋这无限长的生命,而厌恶任何风险; 也不会愿意再搭乘飞船,去探索远方。” “是啊,一旦获得了永生,还有谁会甘冒死亡的风险? 哪怕是为了探寻未知。” 人类,迄今为止的“永生”,物质基础是“混沌”中枢与意识迁移,脱离防卫严密的“混沌”基地则意味着风险降临,一旦自我意识被毁灭, 就意味着死亡。 但还不止如此,这时的“死亡”,对净土民众而言更无法接受: 只因在“意识迁移”技术的加持下,这已经从一种宿命,变成了可怕的厄运。 当所有人都难免一死时,鼓起勇气,面对可能丧命的危险事业,很多人或许还能做得到,毕竟西大陆古代的诗词说得好,“人生自古谁无死”。 既然人皆有一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便是勇者的抉择。 可现在呢,当死亡成为可选项,说的更难听一点便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只要老老实实待在“混沌”中枢,在“里世界”波澜不惊的度过每一天,就无须畏惧死亡,这时,遥远星空的一切奥秘,还真的很重要吗。 话题一旦涉及死亡,气氛,便不知不觉沉重起来,沐浴在阳光下,方然却觉得有点冷,不自觉的搂紧了娜塔莎。 永生导致的这些变化,影响的,就只是探寻未知吗…… 看来,是该找时间与白大褂们谈一谈,弄清楚人类未来的科技走向。 一次寻常的谈话,暴露出的问题,却很本质,接下来两个年轻人依然在海边徜徉,度过美好的一天。 傍晚时分,在车站拥抱、道别,“里世界”中没有所谓“家”的概念,也没有必须回初始坐标的必要,夜色阑珊,方然在一片寂静的山坡上徘徊,按视野中的光标指示,走向远处几顶透出光亮的帐篷。 正文 第八四六章 刷新 露营者,或者,只是喜欢幕天席地的民众,是谁也都无所谓。 绝对的安全,或者说,根本没有“安全”这一概念,方然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帐篷,里面的说话声隐约传来,然后就冒出一个身影,向这边迎过来。 暗影绰绰,他只能隐约辨认出,来者是个身材高挑、穿着套裙的女孩子, “你好,没打扰你们吧。” “没,你这是迷路了么、呵呵~ 哎,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我们的管理员?方然,要不要吃一点东西。” 借着几点萤火虫般的光亮,女孩走近,随意的拉起方然的手,“我们正在这里听课,如果,恩,你不想被一群人采访的话,可以隐匿身份, 你想吃点什么呀?” “我的确有点饿,” 一边回应,方然心想这“里世界”的规则还真细致,照样会有一日三餐, “随便吃点什么都好,哦,好吧、随便在这儿等于什么都没讲,那说真的,我想吃一份洋葱牛肉盖浇饭。” 约莫半小时后,帐篷里,坐在一群女孩子身旁的方然放下餐盘,用湿巾擦擦嘴,悄无声息的机器人取走餐具,他坐在软垫上,和在座学生一起聆听基础物理课,顺便温习了“保守场的若干性质”等等。 夜幕降临,帐篷里还有点冷,在场的年轻男女们衣衫单薄,只靠一台不起眼的燃油加热器来取暖。 “里世界”每一天的天气,乃至气候,大抵模仿现实世界的北半球。 盖亚世界的气候,南、北半球截然相反,不过,净土民众的原籍地几乎都在北半球,“里世界”也基本继承了以往的环境特点。 按时间算来,现在是北半球的秋天,入夜后气温降低是很自然的现象,也容易让人着凉。 可是在虚拟世界里,既然,一切微生物都完全绝迹,又哪里来的“着凉感冒”,所以,在这里并无人关注什么“保暖”,只要别造成严重的低体温症,很少有人会刻意穿的很厚重,或者使用取暖手段。 是凉爽,还是温暖,取决于每一个人的喜好,而无关乎疾病。 短暂的课程结束,女孩们三五成群的在一起讨论,而方然呢,则和担当教师的男人一起走出帐篷,接受邀请,背起装备去参与野外军事演习。 枪械,多少年没碰过一下的东西,如今握在手中,沉甸甸,很有质感, 让方然十分的新奇。 一次夜间的突袭与反突袭,名为演习,实为娱乐,方然等人扮演久远二战时代的联邦士兵,而对面的人则扮演扶桑士兵,作为普通步兵,他分到一枝八连发的M1步枪,十几个弹夹在背包里叮当作响。 行动开始,黑沉沉的暗夜中,照明弹的光格外刺眼。 和“战友”抱着枪,蹲在掩体里向外张望,视线里,一大片茂密丛林,“敌人”的呐喊声混杂着枪声,局面十分混乱。 一开始还煞有介事的行动,到后来,无线电里全是嘈杂声音,枪炮声到处响起,机枪火焰映入瞳孔,方然也受到这现场气氛的感染,他扣上刺刀、端起枪,和几名同伴一起冲向不远处的灌木丛,却被一串流弹击中。 虚拟世界的活动,可想而知,实弹效果是不可能的,但的确有点痛。 踉跄倒地,视野中叠加一行讯息,“您扮演的角色重伤,正在等待卫生员”,电子游戏里这一幕司空见惯,几分钟后,方然的运气却没那么好,被系统判定阵亡。 卫生员在哪里呢,不知道,但,就像这样几个人一起被撂倒,没有同伴去找人救助,倒毙在暗夜里实属寻常, 短暂的人生,就会就此画上休止符。 一次激烈的夜间对抗,持续约半小时,众人都活动的挺尽兴。 但不止是娱乐,这一类活动,对净土民众的价值是多方面的,既可回顾历史,窥见一线彼时亲历者的内心世界,又可以近距离的感知“什么是死亡”。 死亡,一个本应十分熟悉,如今却越来越陌生的概念,对生命而言, 仍然是一堂重要的必修课。 不知何为死亡,什么是“一切到此为止”,不理解那进入骨髓的莫大恐惧,便无从体会到生命的可贵,进而,无从体会永生的何其珍贵。 对生死一概无知者,对净土,是很危险的,虽然全体民众都曾经是一介凡人,也几乎都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盘古”仍按计划在“里世界”加入大量类似的娱乐活动,让民众们时常刷新记忆。 一次活动下来,大汗淋漓,紧张与兴奋加上活动量,方然略微有些疲倦。 这时候,最好是洗个热水澡,再舒舒服服的倒头睡上一觉,只不过费力去洗澡,对活动之后的人而言,也是挺麻烦。 这种烦恼,在“里世界”并不成问题,与进食不同,很多民众并不喜欢“清洗自己”这种事务,在确认刷新操作后,虚拟世界的数据更改随即生效,方然只觉体表的粘腻感一扫而空,头发也清爽了许多。 洗澡可以偷懒,睡眠则是一种必要的过程,无法跳过。 疲倦,究竟是身体反应,还是意识状态,这一疑问曾长期困扰着研究人员,不过对“混沌”中枢里的永生者们,则很清楚,这显然是意识本身的状态。 采用外界刺激的方式,是否能消弭困倦,当然可以,但一系列附加作用尚未明确。 出于种种考虑,在设计、构建“混沌”中枢与“里世界”时,方然与科学家们达成共识,暂时不开放任何直接干预自我意识的通路,对流淌在中枢的生物电,仅做感官与身体感知的信号接入,而不允许跳过感官这一层。 直接干预生物电,也就是“意识干预”,需要建立在对“混沌”中枢与自我意识的完善研究之上,对中枢而言, 这一点在目前还并不现实。 身为审查者这一,方然很清楚,和人类迄今为止研究、设计并建造的绝大多数系统不同,“混沌”中枢的技术原理、乃至底层运行逻辑,并不清晰,强人工智能对此肯定有自己的一套理解,人类却还没完全搞清楚。 正文 第八四七章 保险 不清楚原理、逻辑,就投入使用,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但现在,一切非完全创造性的技术细节,都有强AI代劳,人类才能这样当甩手掌柜。 不论“混沌”中枢,还是“里世界”,人类要彻底研究透彻,都需要很长时间,这也是当下净土民众的钻研方向之一。 活动完回露营地,夜色已深,方然和同伴没打扰睡梦中的女孩们,拖出两条睡袋,铺在柔软干燥的草地上,当然,所谓“干燥”,显然也是虚拟数据的临时调整,甚至不需要当事者下令,就会自动进行。 万籁俱寂,窝在舒适的睡袋里,一睁眼就是深邃的星空, 看上去真的很美。 “里世界”,可想而知,是一处毫无大气污染、光污染也完全受控的所在。 躺在草地上,头一次这样仔细的观看浩瀚星空,方然没心思睡觉,内心揣摩,这会是盖亚上哪一地的夜空景色,还是AI生成的虚幻。 “睡不着,方然? 不会还在回想刚才的一场激战吧,呵呵。” “那倒没有,不过,这样的活动还挺有趣的,不仅可以体验历史,还可以稍微体会一下,历史事件里那些当事者的心情。” “是啊,反正我的感受,战争可真不能当做一场儿戏。” 名叫冯云,来自西大陆的男人,无拘无束的向方然说起过往经历,现实世界里,原本应该是九十岁高龄的老者,几十年前一直在西大陆“捕火”地下城做管理员,一直到后来的“蚩尤”失控为止。 再往后,一系列逃亡经历后,幸运的进入“天梦”地下城, 才躲过一劫,直到成为净土的一员。 多年的人生经历中,并未亲历战争,这对旧时代幸存至今的民众而言,司空见惯,一切只因从第三次盖亚大战起,人类的内战形态,就近乎完全演变为无人化、自动化与智能化的机器厮杀,人类参战者极其罕见。 当然,在滨海边疆大区等地,武装力量中仍然留存有一些人类, 但也毕竟只是个案。 过去经历如此,对冯云、乃至许多人而言,一生都没真正经历过战争,无缘直面那生死一线、命运不由自己的疯狂瞬间。 对战争,这世间最残酷之事的理解,也只能局限于大量文字、图象与视频资料。 人,对同一件事,看法因立场不同而大相径庭,这很常见。 今天的净土民众,如何看待过去,如何看待人类的漫长历史,乃至于对其中的每一个历史瞬间,持什么样的态度,这,取决于民众的世界观,又进一步决定了他们会怎样看待现在,又怎样看待未来。 这仅仅是一个人文学科领域的问题吗, 当然不。 风险,在任何历史时期,始终都存在,即便今天的净土,从“里世界”到“盘古”,也只是一系列社会秩序的维持者,而不是人类世界的上帝。 也好,未来世界也罢,一切终究要靠人去设想,建设, 因而无法天然规避任何内部破坏。 即便这种破坏,站在方然、或者普通民众的立场上,并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动机,也不能一概掉以轻心,甚至认为根本不可能。 这一点,早在萌生退意、计划在适当时间辞去“管理员”职务,并永久性的将这一职位注销时,方然就想过很多,首先,管理员的职位,是不能留,并非他不相信任何人,而是未来世界并不再需要这样的一人决策之体制。 其次,如何才能确保在自己离任后,人类文明的长治久安。 一个人,时代,会有什么理由去破坏现有体制,方然委实想不出来,但,他也没有以己度人、直接摈弃这种可能。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一切妨害、破坏乃至颠覆文明现存秩序的行为,都必须有所防范,为此,在接受“意识迁移”之前,方然对“盘古”下达指令,由这一强人工智能负责净土的总体框架,管理社会的方方面面。 而人类,在这一框架内,拥有近乎完全的自-由,唯有一件事是无法做到的, 那就是修改“盘古”的核心逻辑。 拒绝人为修订,这种措施,是可以一劳永逸的杜绝风险,同时也会断绝强人工智能的改进升级之可能,似乎是很不明智的策略。 不过,方然的本意并不是这样,他没有命令“盘古”拒绝一切外来的改进、重构等指令。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原因,一点也不复杂,人类无法跟上强AI的思维,就是其绝对无法改进“盘古”根本障碍。 改进,对一切人造之物,似乎都是很寻常的操作,即便功能已臻完美的机器、系统,总归也可以因人的需求变化,甚至只是主观好恶,而进行一系列的改变。 但是对“盘古”这样的强人工智能,情况就完全不同。 “盘古”,脱胎于原NEP大区的“强人工智能研发项目”,一开始必然是人类设计、建造与运营,并长期听从管理员的号令,从这一角度,可以说,功能强大的“盘古”与寻常人造之物并无区别, 一切都可以由人类决定。 但是,与过去一切人类创造之物不同的,是其具有“某种切实存在的自我思维”。 正是这种思维,赋予了“盘古”与众不同的强AI特质,不仅可以解决一般计算机系统能解决的问题, 还能创造性的探索、研究,解决陌生的新问题。 这种能力,或者说,栖居着这种能力的系统,虽然是人一手打造,在开机、持续运行后,却已经事实上脱离了人类的掌控,岂但无法更改(除非断电),就连稍微解析并理解其内部的运作机理, 都完全是一种痴心妄想。 这方面,早在西历十六世纪初,当时的盖亚净土相关机构就有过报告。 当时的“盘古”系统,不论算力、还是预测的“自我意识”深度,都和今日不在一个量级,即便如此,研究者们仍推算,要想切实理解、掌握其一天的工作量, 哪怕忽略转移、解析过程,单组织人力去理解,都需要至少十万人年之巨。 正文 第八四八章 探讨 强AI一天的工作量,相当于十万名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辛劳一年才能完成,不、这样讲还是错的,应该是一天的工作量,需要十万名专业人士,辛劳一年才能透彻理解,这的确令方然十分震惊。 一早预计到强人工智能会胜过人,但,他委实没想过,差距居然会大到这种程度。 1:36,500,000,悬殊的对比,乍一看去并不会让民众十分惊讶,毕竟,他们多少都知道,计算机在数值处理方面的能力,早已碾压人类。 最新的超级计算机,在西历1500年,一秒钟完成的计算量,全人类加起来演算万亿年都做不完,这种生动、却又不甚形象的类比,早已出现于诸多媒体,即便小孩子都可以说道一二,似乎无须大惊小怪。 但是,对“盘古”这样的强AI,这一比例的含义则完全不同。 观察其工作内容,1509年前,“盘古”主要替管理员打盖亚大战,1509年后则全面转向新世界的建设。 这些问题,绝非简单粗暴的数值计算,也不是传统AI的“神经网络”、“回归分析”那一套,而是包含从“特大跨度斜拉索结构分析”到“尤洛浦早期文明追溯与对照”等诸多课题的大杂烩。 所有这一切问题,包罗万象,规模庞大之极,根本就不是传统的AI能应付得来。 而“盘古”,凭借超强算力与卓越的内核逻辑,则一直游刃有余,事实上解决了净土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科技攻关与工程实践问题。 这样的能力,显然,和数值计算根本不一样, 而是只有某种“自我意识”,速度极快、覆盖极广的东西, 才有可能应付。 如此庞大而繁杂的系统,在1500年时的一天之工作量,集结净土全体民众参与,也要解析一年多之久。 而现在,经过几十年的大发展,哪怕基本架构与底层逻辑没有更替,今天的“盘古”能力也相比1500年又提升了一大截,一天的工作量,恐怕需要全体民众解析几十年、几百年才能完全理解。 解析,都需要这样长的时间,人类又如何奢望去改进这一系统。 仰望星空,与旁边一样没什么困意的男人闲谈,两人的看法类似,都不认为“盘古”这样的系统,可以被人类理解,更遑论改进。 现在的情况如此,展望未来,希望就更加渺茫。 说到这里,男人倒心念一动,向净土的前管理员提出疑问: “方然,既然对‘盘古’这样的强AI,人类根本无法理解,更谈不上彻底解析、改进其内部架构,这样一来,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就得一直依赖这自我迭代、自我发展的系统,而根本无望插手?” “应该是这样,毕竟,人和强人工智能的差距,现在早已是一种望尘莫及的程度。 不过……” “不过什么?” “原本倒也未必一直如此。 是这样的,在规划‘混沌’中枢,对、也就是你我现栖居其中的‘意识迁移承载机构’时,相关研究人员和我本人,也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人’的能力,在意识迁移、接近永生后,究竟如何去度量。” 偶然说到这话题,方然想了想,组织一下自己的思路: “冯云,关于一个人的能力,是否有极限,这极限又大概会是怎样的,在旧时代,或者说自我意识必须栖居于身体的时代, 并不是一个多么难回答的问题。 只需回顾历史,尤其在盖亚文明的近、现代,涌现出的一大批杰出科学家、歌名家,这些人的能力与见识,差不多就是一个人能达到的极限; 在那之后,直到旧时代末年,人类固然取得过更辉煌的成就,却完全是群策群力的系统工程之功劳,单论其中的某一个参与者,能力,可能也很优秀,但却不见得能胜过那些历史留名的科学家们,这是很显著的事实。 另一方面,物理上的限制,人体的脑神经系统之架构、规模,也真切的存在着。 正是这种限制,表观上,让一个人的记忆、智力与思维,有不可逾越的上限,非但如此,受脑神经系统的基本架构限制, 这上限,几乎没有提高的可能。 但是在今天,净土,情况就完全不一样: 摆脱身体的桎梏,栖居在‘混沌’中枢的并行模拟式计算机系统中,我们每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尽管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都已经突破了‘脑神经系统’这一极限,因而,有了更多的可能。 脱离脑的限制,今天的你,我,‘里世界’的所有人,在记忆、智力与思维方面,究竟能达到一种怎样的高度,原则上,不仅没有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限制,也没有了一百四十亿神经元、每秒数百米互联速度的限制。 具体的讲,每一个人理论上能达到的自我意识之高度,完全取决于其分配到的运行资源,与自身长期不懈的思维磨砺。 从这一点,完全可以认为,净土民众的能力是没有上限的; 在不远的将来,我们,或许都能切实体会到这一点,虽然目前这还只是设想。” “只是设想,——为什么?” 关于这方面的材料、报告,公众平台一早就有,冯云却没关注,听方然这样一讲就难免会感到诧异: “照这样说来,只要硬件基础和训练时长,都不受什么限制, 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爱因斯坦?” “何止爱因斯坦,原则上,比那位老先生更智慧、更深邃的思维,也一定可以有。” 话说出来,觉得简直就像在夸口,方然笑了笑,但他心里明白自己讲的都是现实,今天的人类,正在逐步摆脱身体的限制,未来自然一切皆有可能。 不过冯云的疑问,则出乎意料: “这我相信,毕竟我这几十年的经历,充满了奇迹。 可是,如果按你所说,未来净土的每个民众都有可能比爱因斯坦还厉害,甚至,有更大的发展可能,那‘强人工智能’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如果人的能力可以极大提升,强人工智能,也不一定能胜过人, 甚至无须依赖了啊。” 正文 第八四九章 讨论 强AI一天的工作量,相当于十万名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辛劳一年才能完成,不、这样讲还是错的,应该是一天的工作量,需要十万名专业人士,辛劳一年才能透彻理解,这的确令方然十分震惊。 一早预计到强人工智能会胜过人,但,他委实没想过,差距居然会大到这种程度。 1:36,500,000,悬殊的对比,乍一看去并不会让民众十分惊讶,毕竟,他们多少都知道,计算机在数值处理方面的能力,早已碾压人类。 最新的超级计算机,在西历1500年,一秒钟完成的计算量,全人类加起来演算万亿年都做不完,这种生动、却又不甚形象的类比,早已出现于诸多媒体,即便小孩子都可以说道一二,似乎无须大惊小怪。 但是,对“盘古”这样的强AI,这一比例的含义则完全不同。 观察其工作内容,1509年前,“盘古”主要替管理员打盖亚大战,1509年后则全面转向新世界的建设。 这些问题,绝非简单粗暴的数值计算,也不是传统AI的“神经网络”、“回归分析”那一套,而是包含从“特大跨度斜拉索结构分析”到“尤洛浦早期文明追溯与对照”等诸多课题的大杂烩。 所有这一切问题,包罗万象,规模庞大之极,根本就不是传统的AI能应付得来。 而“盘古”,凭借超强算力与卓越的内核逻辑,则一直游刃有余,事实上解决了净土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科技攻关与工程实践问题。 这样的能力,显然,和数值计算根本不一样, 而是只有某种“自我意识”,速度极快、覆盖极广的东西, 才有可能应付。 如此庞大而繁杂的系统,在1500年时的一天之工作量,集结净土全体民众参与,也要解析一年多之久。 而现在,经过几十年的大发展,哪怕基本架构与底层逻辑没有更替,今天的“盘古”能力也相比1500年又提升了一大截,一天的工作量,恐怕需要全体民众解析几十年、几百年才能完全理解。 解析,都需要这样长的时间,人类又如何奢望去改进这一系统。 仰望星空,与旁边一样没什么困意的男人闲谈,两人的看法类似,都不认为“盘古”这样的系统,可以被人类理解,更遑论改进。 现在的情况如此,展望未来,希望就更加渺茫。 说到这里,男人倒心念一动,向净土的前管理员提出疑问: “方然,既然对‘盘古’这样的强AI,人类根本无法理解,更谈不上彻底解析、改进其内部架构,这样一来,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就得一直依赖这自我迭代、自我发展的系统,而根本无望插手?” “应该是这样,毕竟,人和强人工智能的差距,现在早已是一种望尘莫及的程度。 不过……” “不过什么?” “原本倒也未必一直如此。 是这样的,在规划‘混沌’中枢,对、也就是你我现栖居其中的‘意识迁移承载机构’时,相关研究人员和我本人,也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人’的能力,在意识迁移、接近永生后,究竟如何去度量。” 偶然说到这话题,方然想了想,组织一下自己的思路: “冯云,关于一个人的能力,是否有极限,这极限又大概会是怎样的,在旧时代,或者说自我意识必须栖居于身体的时代, 并不是一个多么难回答的问题。 只需回顾历史,尤其在盖亚文明的近、现代,涌现出的一大批杰出科学家、歌名家,这些人的能力与见识,差不多就是一个人能达到的极限; 在那之后,直到旧时代末年,人类固然取得过更辉煌的成就,却完全是群策群力的系统工程之功劳,单论其中的某一个参与者,能力,可能也很优秀,但却不见得能胜过那些历史留名的科学家们,这是很显著的事实。 另一方面,物理上的限制,人体的脑神经系统之架构、规模,也真切的存在着。 正是这种限制,表观上,让一个人的记忆、智力与思维,有不可逾越的上限,非但如此,受脑神经系统的基本架构限制, 这上限,几乎没有提高的可能。 但是在今天,净土,情况就完全不一样: 摆脱身体的桎梏,栖居在‘混沌’中枢的并行模拟式计算机系统中,我们每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尽管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都已经突破了‘脑神经系统’这一极限,因而,有了更多的可能。 脱离脑的限制,今天的你,我,‘里世界’的所有人,在记忆、智力与思维方面,究竟能达到一种怎样的高度,原则上,不仅没有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限制,也没有了一百四十亿神经元、每秒数百米互联速度的限制。 具体的讲,每一个人理论上能达到的自我意识之高度,完全取决于其分配到的运行资源,与自身长期不懈的思维磨砺。 从这一点,完全可以认为,净土民众的能力是没有上限的; 在不远的将来,我们,或许都能切实体会到这一点,虽然目前这还只是设想。” “只是设想,——为什么?” 关于这方面的材料、报告,公众平台一早就有,冯云却没关注,听方然这样一讲就难免会感到诧异: “照这样说来,只要硬件基础和训练时长,都不受什么限制, 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爱因斯坦?” “何止爱因斯坦,原则上,比那位老先生更智慧、更深邃的思维,也一定可以有。” 话说出来,觉得简直就像在夸口,方然笑了笑,但他心里明白自己讲的都是现实,今天的人类,正在逐步摆脱身体的限制,未来自然一切皆有可能。 不过冯云的疑问,则出乎意料: “这我相信,毕竟我这几十年的经历,充满了奇迹。 可是,如果按你所说,未来净土的每个民众都有可能比爱因斯坦还厉害,甚至,有更大的发展可能,那‘强人工智能’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正文 第八四九章 选择 当人类摆脱血肉之躯的限制,不仅可望永生,还有无限的发展可能,强人工智能是否会成为一种多余呢。 冯云的疑问,徘徊在方然脑海中,直到沉沉睡去。 栖居在“混沌”中枢,睡眠,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过程,没人能说得清。 第二天,从“里世界”边缘的海岸山峦离开,方然没再等客车,他和冯云、以及几个女孩一起从附近坐上通勤车,沿看起来一点也不繁忙的悬浮式车道向市区前进,顺便在宽敞的车厢里吃早饭。 里世界的一切,除衣物、个人小件物品外,没有私人财物的概念,这一点完全符合共生主义的理想预设。 至于说,没有私人财物,一个人要怎样在“里世界”生活,会不会寸步难行,这一点曾经是净土诸多民众的顾虑,但,稍微结合当下现实,所有人也不难体会到,所谓“生活”的本质其实相当简单。 什么是生活,每一天忙忙碌碌,在物质资料的簇拥之下,从事大量重复、枯燥而无实际意义的活动,抑或是用珍贵资料的灭失,来彰显生活品质, 这些丑陋的行径,一概在净土绝迹。 取而代之的,则是像现在这样,一方面“里世界”的物质资料极大丰富,目前生活在其中的近八百万民众,不仅安全无虞,衣食无忧,还随时可以进行任何不违背物理法则、与社会共识的各项活动。 另一方面,在冲突彻底消弭,生活极大简化的背景下,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少了太多不必要的形式主义、内部纷争与徒劳无功。 出门,不需要上锁,走在路上,无须提防同类,用交通工具前往另一地点,也没必要先抛洒汗水、向资产所有者贡献利润,再去采购一吨多重的铁皮盒子,并缴纳各项费用后,才能顶着违章、事故、碰瓷、找车位与担心被盗的重重风险,提心吊胆上路。 从海边山峦到“里世界”城市中心,一路上,方然和同行者有说有笑,车辆当然是自动驾驶,不仅如此,还受到“里世界”运行系统的控制。 一路上,在很常见的十字路口,车辆没有任何减速、避让等操作, 而完全由系统统一调度,以相当快的速度彼此交错而过,看起来还真挺惊险。 眼下乘坐的这辆七座多用途车辆,与“里世界”的所有生活设施一样,完全共有、共享,在虚拟世界里实现这一点是很容易。 不过,现在所经历、体会的一切,时代之世界为蓝本,坐在车里,一边闲谈一边看向窗外的城市面貌,方然倒完全相信,假以时日,净土必定会在盖亚表面,建设起更多这样的繁华居所。 共生主义,在生产力极大发达,特别是全体社会成员都没有死亡之厄的前提下, 不仅能轻易实现,甚至,还是唯一合理、可行的制度。 不过,任何社会体制,归根结底都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今天的净土,从定居点到“里世界”,完全由强人工智能来统一打理,民众并无法决定执行什么样的社会体制。 一台超级计算机治下的理想乡,人为维持的乌托邦,是吗,貌似是这样。 类似的看法,早在东北太平洋大区时代,身为阿达民的方然就一直有所耳闻,待到后来,建立盖亚净土,治下两千六百万民众之中,也的确不乏此类声音,不过随着教育体系的逐步完善,近年来,这一论调已销声匿迹。 并不是洗脑灌输,也没有抬高民众的思想素质,方然却仍然可以一下子断定,民众和自己一样,真正想要的东西, 一定会是共生主义。 选择什么主义,一言蔽之,并不是单纯的人性善恶之较量,而是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博弈。 这种事,在旧时代的漫长历史中,司空见惯,事实上一部人类历史,撇开科技发展、战争和平之类的内容,充斥着的几乎都是这一现象,为追逐利益,个体会倾向于追逐一种“自己也能夺取有利态势”的体制, 然后惊恐的发现,当这一体制真正降临头顶时,自己, 只不过是塔基的砖块。 人,即便自认理性,一旦面临这种历史性的抉择时,却始终在犯错误。 一个众生平等、合作互利的体制,与一个少数人醉生梦死、大多数饥寒交迫的体制,稍有理性之人,似乎都应该拥护前者,事实却大谬不然。 盖因人是一种活在希望之中的物种,说的再难听点,便是“活在幻想之中”,现实艰难,人生苦短,没有任何幻想是很难捱得下去,因此而容易滋生不切实际的乐观心态,进而,也不难理解为何总有人会幻想,一旦改朝换代, 自己就能摇身一变,成为渔利之徒,至少处境不会比现在更坏。 然而不论每一个人如何幻想,现实,却始终是残酷的,颠扑不破的压榨体制之人员比例,就在那里,绝大多数人,不论怎样努力,也绝无可能窃据顶层之位。 旧时代的体制之争,或,联邦与理联的尖锐对立,就是这样一种悖论的生动体现。 时光倒回到上百年前,彼时的理联,民众对现行体制颇有微词,原因,说来则令人发笑,一方面羡慕联邦民众的生活水平,一方面又对自己的现实生活诸多不满,两相对照,难免会认为资产主义更可取。 殊不知,以联邦把持整个西方资产主义世界的地位,理联一旦理想褪色、重走旧路,绝无可能取而代之; 而只能在联邦阴影之下,以二流资产主义平庸国家的身份,苟且偷生。 直到后来,红旗一夕落地,两三亿理联民众一下子从人间落入地狱,多少才有所醒悟,然震慑天下的暴力已不在自己手中,两手空空,只有眼睁睁看着家徒四壁,一边后悔不跌而唉声叹气。 就算是这样,读史时,方然也毫不怀疑,待到下一次历史性的抉择到来时,仍会有很多脑袋瓦特之民众, 选择错误的方向,踏出错误的脚步。 正文 第八五〇章 行动 人,所谓“理性”,西方经济学里“理性人”的假设,就是如此无稽。 站在时代巅峰的伟人,尚且不敢说自己一次错误也不曾有,芸芸众生,头脑、见识、资产都堪称菲薄的民众,又哪来的勇气,认为自己的抉择一定正确。 理性人,每一次决策,都切实的以自身利益出发,这种人只存在于西方经济学的书本和PPT里,现实中的民众,更可能的,则是如西历1446年茅斯考街头的脑残们那样,亲手葬送自己与国家的一切, 却浑浑噩噩的乐在其中。 这种悲剧,惨剧,在今天的净土决不允许出现,这是方然一早的决断。 当然,凡事代替民众决定,总归不是卸任管理员的自己,所应该有的想法,不过现在,一切社会规则,乃至于人本身的生存法则,都与旧时代彻底告别,民众的判断,也不会再如旧时代那般荒谬。 那么今天的民众,面对人生,面对社会、乃至文明,心里又究竟在想一些什么呢。 在这方面,过去并没有太多关注,自己才开始在“里世界”过正常的生活,但,凭借过去几十年管理盖亚净土的经验,也不难归纳出答案。 一切规则,抉择,归因于生存环境,而不是相反, 这是客观规律的体现。 旧时代,之所以从蒙昧时代直到末年,始终没有建立起一种天下大同的体制,没有任何群体、国家与文明能长治久安,根本上还是环境的限制。 而在净土,这一切限制如今已不复存在,共生主义就是水到渠成的必然选择。 一边这样想,一边与同行者告别,在“里世界”城市中心的高楼大厦间行走,方然确乎再一次体会到,如卡奥*海因里希这样的伟人,思想,是怎样的超前,又是怎样的高瞻远瞩,乃至于远远超越了其短暂的人生。 身处一个丛林法则横行,压榨无处不在的时代,目睹蝇各烂的与折磨内工人终日劳作、却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惨状,但凡稍有良知者,都会十分愤怒。 但,由此追溯到人类文明的历史脉络,进而,窥见纷繁芜杂表象之后的规律,进一步识破资产阶层御用文人的骗人鬼话,指出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方向,甚至于,提前整整一个时代,一个自动化、智能化、无人化横扫世界的时代,预见到人类的光明未来, 这是何等的高屋建瓴,其思想,又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尽管,拘囿于机器时代,不论海因里希、还是其后的伟大歌名家,都未曾预见到一个AI胜过人的时代,对生产力极度发达之时代的社会百态,根本方向,也出现过重大谬误。 但,不论到什么时候,不论人类文明延续到哪一天,决定生而为人之根本特质的客观规律,决定每一个体之根本利益的共生主义理想,都将永不过时,永不褪色,火红的五芒星旗帜,也将永远像今天这样,在“里世界”城中心的最高建筑之上, 迎风招展,猎猎飘扬。 伫立十字街头,仰望而去,高不知数百米、或许有上千米的大厦顶端,一抹挟裹灿烂金光的火红,让方然沉思良久,目不转睛。 直到旁边出现一个身影,手掌,按上肩头: “我等你很久了,方然,不介意这样打一个招呼吧,啊?” “不,当然不。” 南大陆的那一次见面,之后,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肯*汤普森始终没再面见过方然一次,只有在网络连线上,多次和昔日的老对手打交道。 现在,同样身在“里世界”,以一副职业装示人的肯*汤普森,姓名已更迭为名副其实的“艾米莉亚”,看起来青春洋溢,神色间却有些和外貌不甚协调的干练,和方然一起穿过大厦厅堂,高跟鞋在水磨石地面上“蹬蹬”作响, 这一切都让方然很有些出戏,尽管他明白,“里世界”中的一切原本都是虚幻。 说起来,肯*汤普森比自己年长,早若干年就接入“混沌”中枢,继而进入里世界,或许是他当时抽签不利,没得选罢。 一边走向远处的电梯,一边寒暄,方然直率的询问,艾米莉亚则嘴角翘起、摇了摇头,栗色的波浪长发随之摇摆: “嗯,才不是,是我自己选择这一身份的,这体验很有趣。” 看到方然瞪大眼睛,女子眨了眨眼, “不习惯,还是不喜欢? 我今天情绪很好,哦,就算是终于见到‘阿达民’本人了吧,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去换一套衣服,或者裙子都行。” “这没什么,我只是……暂时有一点新奇。” 里世界的民众,无一例外,都享有完全的生活自-由,旧时代的条条框框在这里几乎绝迹,若干天来,方然已见惯不怪,大街小巷里穿着睡衣、甚至更轻薄衣衫的男女,时常可见,也有女孩一袭曳地婚纱外出漫步,这都没什么好奇怪。 总而言之,在不触犯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做什么都可以,规则就这么一条。 甚至,就算触犯他人利益,只要双方谈妥,也没什么不可以。 电梯一路上行,趋度平缓,站在宽敞透亮的电梯间里,方然就听艾米莉亚谈起,她之前在“里世界”医学院当大体老师,被一群研究员在实验室实施VIVISECTION,经历堪称惊悚,当然数据刷新后边安然无恙。 痛苦,恐怖,经历这一切并不寻常,即便对她而言也是某种罕见的体验。 所以作为交换,艾米莉亚就可以在某次拟真剧里,担当主角,享受一下众星捧月的待遇。 “里世界”的类似活动,说起来,简直无穷无尽,在这里的八百万民众每天都很充实,或者研究历史,或者挥汗健身,再或者,像阿米莉亚这样沉浸在科学的海洋里, 总之一切都毫无拘束,而全凭自身意愿。 不多时,电梯在接近顶层的一层停留,艾米莉亚牵着方然的手,带他参观这里的信息技术研发机构。 正文 第八五一章 破解 信息技术,IT,从东北太平洋大区时代起,一直被管理员严控,到盖亚净土时代已基本解除限制,现在,则任由研究者随意探索,作为阿巴拉契亚大区曾经的管理员,艾米莉亚在这里如鱼得水,现在就将最近的研究娓娓道来。 不出方然所料,今天,人类的一系列科学研究,都极大依赖计算机、强AI。 和艾米莉亚一起走过工作繁忙的试验机构,边走边谈,两人的交谈被设置为“私密”,倒不是出于保密,而是避免打扰正在忙碌的研发人员。 这一点,在现实世界很难,“里世界”中实现起来则很容易。 但说到打扰、分心,方然倒是觉得,要是眼前的女士换一副样貌,譬如自己印象中的肯*汤普森之形象, 说不定他还会更专心点,而不会在说话时,还在想象那场VIVISECTION的场面。 “四色定理”,艾米莉亚和一干志同道合者最近的工作内容,也和计算机相关,毕竟这定理最初的证明就是用计算机完成的。 但当时的证明,在数学界中,褒贬不一,有些人认为“这是完备的证明”,也有人认为“只不过是一种有限穷举”,繁复的证明过程,无法归结为人类容易理解的形式逻辑,也没办法手工浮现,也难免为人诟病。 而现在,艾米丽娅等人的工作,便是借助强人工智能的力量, 尝试给出“四色定理”的形式逻辑证明。 原则上,四色定理并无法直接指导工程实践,作为拓扑学的已知定理,形式逻辑证明也不会对后续研究有助益,但是对人类而言, 这仍然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 探寻未知,并不一定意味着星辰大海,出于兴趣的探究都值得赞赏。 当然,在研究此类知识之余,艾米莉亚的主要工作还是在IT方面,她柔声告诉方然,自己正参与一项研发机构的大型项目,梳理人类文明最近几十年来的研究成果,查漏补缺,以便确定下一阶段的主攻方向。 信息技术,早在旧时代,就是一个宽口径的学科领域,哪怕资深人士也只能熟稔其中一小部分,而难以纵览全局。 这方面的工作,在强人工智能出现后,一度完全依赖AI。 原因,是多方面的,时代到来前,管理员尚无法完全信任民众,另一方面,要在短时间内重建文明,发展生产力,依赖强AI也是相对务实的选择。 直到若干年前,具体的讲,在“混沌”中枢启用后,人类才逐渐恢复对信息技术各领域的研究,其中就包括“量子计算”,艾米莉亚最近一直在关注的重点领域,直白的讲,这关系到“混沌”中枢的升级换代。 量子计算机,一个并不时髦的概念,在旧时代末年的联邦已经出现,包括“国际商用机器”等公司在内的研发机构,陆续完成过一些量子计算的原型机。 但也只是“原型机”,而没有实践意义上、更没有实用意义上的计算能力。 彼时的量子计算机,受限于量子纠缠的保持条件,设备庞大、代价高昂,一次准备能运行的时间却很短,量子位也局限在几个、十几个的水平,只能确证量子计算的可行性,而无法投入工程实践。 待到后来,西历1489年后,人类世界因核战而天翻地覆,一切研发工作也被迫中断。 在群雄割据时期,量子计算,被掌控各大陆的管理员们不约而同的判定为“意义不大”,研发工作几乎没有获得任何资源,进展接近于零。 之所以判断无意义,进而,不支持相关研究,道理很简单。 量子计算,原则上,是一种很有前景的“下一代计算技术”,基于量子效应而达到近似并行处理的效果,对特定数学问题,量子计算相对于传统电子计算机的能力,会有指数级的暴增,如此才有望迅速破解令传统计算机束手的AES-256破解等问题。 但是,量子计算机的特性,并不容易推广到所有数学问题的解决,只在大数质因子分解、数值拟合等方面有较好的前景。 即便这些前景,在当时的冷战割据态势下,用处也一点都不大,甚至于无效。 加解密,对人类的通讯系统,意义重大,在这一系列基于数学原理的加密手段出现后,保密传输才成为可能。 围绕讯息加解密的争斗,也一度成为热点,量子加密、解密技术就针对这一领域,营造出很光明的前景,当然,量子加密是利用量子纠缠特性,量子解密则是利用量子计算机的强大“并行”处理能力,两者原理上差异甚大。 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却常常被忽视,那便是原始信息的可解读性。 一切讯息,只要有使用的价值,必然可以被某种系统、逻辑或规则解读,这当然是正确的。 但,要在有限时间内,准确解读讯息,将已加密信息破解为“明码”,却只是第一步,如果所得讯息有二次加密,那么还要进一步解密。 在量子计算机面前,传统的、基于质因数分解的加密方式,都不牢固,这一点原则上并没有问题,传统计算机运行千万年也无法破解的AES-256,在能力足够强的量子计算机面前,并不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但是,再怎样强大的量子计算机,破解加密方案,终归也需要一定的流程和时间。 而在旧时代末年,管理员割据的大形势下,争斗,一般都发生在割据势力的边界,双方都有大量成熟、可靠的有线信道,并以此传递大量秘钥。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不可靠信道的讯息传输,绝大多数都发生在前线作战单元之间,讯息经过加密,且也只在一短暂时限内,才有意义,重要讯息则一概通过有线信道传输,根本难以被对方截获。 在这种情况下,且不说彼时的量子计算机,算力菲薄; 就算能力强大到可以实时解算,解读一条有效期仅几秒钟的前线战术指令,也得不偿失,甚至不足以抵消量子计算机本身的能耗。 正文 第八五二章 见面 正因量子计算机不得其用,在割据时代,管理员并无一人大力支持量子计算研究,万幸,对量子力学人才还有所保留,只是在短暂的二十年间,忙于火并,他们也并无暇关注人类的长远未来。 总之,在西历1509年,盖亚净土成立后所面对的量子物理界, 就是这样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 几十年来,持续大力投入科研,今天的净土物理研究已取得一系列重大进步。 但基础物理的裹足不前,限制颇多,量子计算机到现在也未发展到人类曾幻想的那般高度,投入工程实践也才没几年。 接下来,量子计算机会怎样发挥作用,白大褂们说了算。 方然也好,艾米莉亚也罢,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在“混沌”中枢的升级改造方面,他们的看法则与业内人士基本一致。 一边参观,一边交换看法,走出忙碌的实验室,两人来到阳光明媚的挑出式露台。 “里世界”的气候,总体上,以盖亚北半球的气候为参照,天气却比现实好太多,现在的“混沌”中枢之外,生物圈破坏严重、地质灾害频发的盖亚表面,天气着实有一些反常,狂风骤雨、大雪冰雹,说不准何时就会顷刻而至。 而在虚拟的“里世界”,除点缀的雨、雪外,每一天都是这样风和日丽。 露台的环境,和地面上几乎一样,草木繁茂,两人在邻近边缘的长椅上坐下,各自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觉得这世界怎么样? 汤普森。” 打破这沉默,方然没来由的问了一句,女士闻听此言,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怎么说呢,一句话很难回答; 不过,我必须得承认,和几十年前我所预想的未来相比,眼前的‘里世界’,差不多也要接近于人间天堂了。” 今天的净土民众,不论他、或者她是谁,面对的又是谁,都没必要撒谎,艾米莉亚显然有足够的智慧去明白这一点,她信手拈起小圆桌上的一杯茶水,啜饮几口,一边用明媚的双眼看向方然,睫毛微颤。 “那么你呢,盖亚净土的前管理员? 眼前的世界,或者,即将降临的新时代,是你一开始所预想的样子吗。” 简单的把问题扔回来,很显然,艾丽米亚的话中含义,不止是字面意思,方然抬手抚摸一下鼻梁,陷入沉思。 理想,不论一开始多么遥远,如今看起来真的就要实现、甚至于已经实现了,是吗……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是有心,艾米莉亚的询问一下子让方然想了很多,扪心自问,对眼前的“里世界”,乃至于几十年内即将全面建成的盖亚新世界,是否完全符合自己一直以来的预期呢。 他并无法完全确定。 眼前的一切,近乎完美,至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的确可以这样讲; 但是未来,不是眼前的几十年、几百年,而是更遥远的未知,也一样会符合自己最初的、最本质的心愿吗。 想到这里,方然忽然有点心情沉重, 他大概猜到了艾米莉亚会说一些什么,因此而踌躇不决。 “是否符合预期,这一点,要看我们究竟要考虑到多么久远的未来,或者,期望考虑到多么久远的未来了。” “……的确如此。” 肯*汤普森,曾叱咤一方的大区管理员,曾几何时,必定与方然有相近的思考,即便实现目标的手段迥异,目标却何其相似,自然比净土的绝大多数民众都更能理解方然,明白此时此刻,这位一手掌控盖亚的前管理员, 会有些什么样的念头。 多少年前,一样追寻着“匿名者”的线索,一样蛰伏在暗中蓄力,待到核战日,暴起发难,两人所做的事也近乎一模一样。 但方然他又是什么时候,改弦更张,保存治下千万民众的性命呢。 这一点,起初并无法理解,哪怕在南大陆的历史性会面后,举手投降,成为盖亚净土的普通一员,肯*汤普森、或者说艾米莉亚也一度难以理解,作为管理员,化名托马斯*安生的方然为何会放过自己, 和接近三千万劫后余生的同类。 人,在机器与人工智能面前,已经不合时宜, 这是自己供职“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时就有的判断,事态的发展,也一步步证明了这判断完全正确。 然而,几十年来在盖亚净土的生活,所见所闻,却一点点改变了他的这种认知,进而逐渐意识到,方然的设想,预想,乃至于理想,绝非仅凭一腔热血、一心同情而去拯救同类,而是真正揭示了未来。 这家伙,当初想必和自己一样,只想要活下去; 却不曾想,最终发力留在时间列车上的,却是一整个人类文明。 但,这种努力,眼前缔造的一切,真的能永远留在时间列车上,直到永恒吗…… 这是净土大多数民众,迄今为止,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一问题,而曾经身为管理员的极少数,方然,肯*汤普森,丁仲义等人, 一旦谈起,却很容易找到共鸣。 话题既然打开,在昔日对手面前,艾米莉亚就一点点的把想法和盘托出,她首先指明,以人类迄今为止掌握的科技水平,净土文明, 恐无法支持太久,更遑论一直披荆斩棘、水来土掩,延续到遥远的未来。 这些话,方然听在耳中,不自觉的就会心生抗拒,理智却一直在暗中告诫着自己,艾米莉亚她说的完全正确。 科学,或曰,一切科学技术的总和,决定了一个文明能发展到的绝对高度,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撇开社会体制对文明的促进、或者妨碍,归根结底,一切取决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两人都明白这道理。 但现在,人类的科技,水平究竟有多高、又还有多大的发展潜力呢, 讨论起来,就难免有一些悲观。 “悲观”,大概用词不当, 探讨中,充分交换意见、提供思路,渐渐的两个人都有一种隐约的情绪,应该用“忐忑”更合适些。 正文 第八五三章 现实 忐忑,交谈中,两人不约而同感到的一种情绪,便是这样的令人不安。 今天的净土世界,民众,已不复旧时代只看眼前、终日劳碌的无名氏角色,而是摆脱了每一天的枯燥重复,真正向自我实现迈进的“自-由人”,大多数人对科学的关注、理解程度,远非旧时代可比。 正因如此,在定居点或“里世界”,科学的氛围,比历史上任何时代都更浓厚。 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无须勉强,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会参与其中,更不用说曾身为管理员的寥寥几位。 肯*汤普森的近几十年,就是这样度过,投降后被安置在北大陆某定居点,和劫后余生的民众一起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封闭场所内,阿达民的这种安排,他的确挺感激,毕竟原阿巴拉契亚大区的被解救民众,一时还怨气冲天。 倘若就地安置在南大陆,共处一地,保不准会发生意外。 不再担任管理员,接下来,面对漫长的、且有望延伸到无限远的人生,该做些什么呢,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肯*汤普森则安心继续研究,心无旁骛。 这一点,比净土很多民众都早,动机则并不完全是出于“探寻未知”。 西历1509年年末,大陆连接带的那一次的对话,自己的确被阿达民的告诫所说服,进而选择投降,回忆那次经历,艾米莉亚至今仍认为“她”的选择没错,但,一抹长久的阴霾,多年来却始终笼罩在心头,未曾消散。 正如方然所言,人类,到今天已战胜了死亡,触碰到了永生的奇迹,果真如此吗。 艾米莉亚并没有那么乐观。 “方然,这样讲是有点悲观,但我必须指出,以我自己几十年来对科学发展的观察、思考,一直到今天,仍未发现划时代进展的突破口, 这尤其令我不安。” 同伴的话,让方然心有所感,他看着艾米莉亚的双眼,点了点头。 科技的发展,如果只看一些表象,盖亚净土建立的几十年来,世界简直天翻地覆,时至今日,人类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业,都部署在月球和近日轨道,掌控的能源,也正在向一百万亿吨标准煤/年的第一阶段目标迈进。 所有这一切,民众全都看在眼里,对未来充满信心。 这信心,方然和艾米莉亚自然也有,不过,基于过去的经历,他们的眼光,是会比一般民众看得更长远。 要让眼前的一切,长久维持,只考虑系统本身的长期运作能力,是不够的,在可预见的将来,人类还必须面对各种外来威胁,直到最后,至少还有一道热力学定律的绝壁,尚不知要怎样逾越。 要解决这些问题,办法,有且只有一个, 那便是磨砺科学这柄利剑。 居安思危,思路大概是这样,艾米莉亚从椅子上起身,在露台的草木间徜徉,方然则跟在身后,看着她在灌木边驻足,用纤细的手指摘下一片绿叶。 “难以想象,周围所有的这一切,事无巨细,竟然全都是虚拟渲染之作。” 端详手中的叶片,继而,抬手将其慢慢撕开成两半,这一动作看上去似乎有点残忍,艾米莉亚却将半片叶子凑到眼前,对着光打量片刻,然后很自然的凑到方然身边,让他也对着明亮的阳光看一看。 被外力撕裂,叶片表层细胞的薄薄一层,在裂痕处略微延展,在阳光下呈现透明的浅浅绿色,依稀可见细致的脉络结构。 一切都是虚拟的,没错,但如此精细,的确让方然有些意外。 “里世界”的万事万物,原则上,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由人类决定,强人工智能的一手包办,如何实现人类心目中的理想之城,细节则有如恒河沙数,绝非人力所能穷尽,在此之前,方然也从未注意过, 这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迫真,如此令人真假难辨。 “是的,你也注意到了; 这世界的每一样东西,不仅只是‘表面上存在’,常人接触不到的实质、内里,则是一片白茫茫的空白,绝非如此,反而是在微观层面上,甚至于,追溯到细胞、分子、原子层面,仍极其贴近现实。” “令人惊讶,不过,这也会带来巨大的资源消耗吧。” 随便想一想就开口,眼见身旁的女士浅笑摇头,方然才恍然大悟, “你想说,这世界的每一个细节,只是‘理论上存在’,如果没有任何一个人正在观察、解析,就无需加载,是吗。” “当然是这样。 甚至于,揣摩强人工智能的思路,我们也可以这样猜测,‘里世界’的绝大多数组成部分,那些一般而言绝不会被民众窥见内里的构造、物件和单元,都没有所谓的‘微观结构’。 除此之外,为避免偶尔穿帮,AI还可能在规则上加以限制。 就说眼前,这一片叶子的构造,与灌木丛中的无数同类一模一样,彼此间,只有符合分型与重组理论的细微差异,这些AI都有所准备; 但是,向对面的大厦,” 一边说话,一边抬手遥指对面,艾米莉亚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高楼, “外幕墙玻璃面,钢结构,乃至于黏贴玻璃的密封胶,则很可能都徒有其表,毕竟这世界里永远不会发生意外事故,民众也几乎不可能特意去破坏、采样,一探究竟,这些单元的构造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关注。 建模、渲染的负担,你我并无须担心,我个人更感兴趣的倒是这样一点,这些微观构造的拟真度,究竟会有多高。” “那,我们这就弄台显微镜来,还是上隧穿显微镜,扫描一下?” 忽然引发了好奇心,方然随口提议,艾米莉亚则摆摆手,吹一口气,让叶片随风飘落。 “意义不大呀,方然。 用不着找显微镜,我也能想象得出,把这叶片制备成载玻片上的样本,放到镜头下,会呈现出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细胞壁,高尔基体,染色体的双螺旋,各种观察设备肯定能发现这从大到小的一切。 毕竟人类现有的知识,完全覆盖这些层面,而所有这一切知识都存储在‘盘古’数据库里,根本也不难模拟。” 正文 第八五四章 灰色 “但是,任凭我们怎样观察,动用‘里世界’中存在的一切手段, 都没办法发现任何新东西。” 艾米莉亚的话,十分正确,方然一开始就对此有明白的认识,不过现在,她的话似乎又另有深意。 “里世界”,再怎样精妙绝伦,甚至可以轻松实现一些匪夷所思的奇迹,终究并非现实,因而,人类绝对无法在其中从事“真正的科学研究”,即,超越现有的知识体系,获得客观世界的新现象、新规律。 这一尝试,只有在“混沌”外的客观世界,才有可能做得到。 不过,正如他刚想到的那样,“混沌”中枢不是也正在建设与现实世界的“通道”,供研究者接触现实吗。 提出这一质疑,不知为何,近距离看着艾米莉亚的净值面庞,方然忽然间开了窍: “艾米,你的意思是,即便我们有这样一条通道,在‘里世界’进行科学研究,也终究和直面现实不一样,是吗。” “看来,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我还挺欣慰。” 既然所见略同,接下来,在露台徜徉的两人就畅所欲言,明确了人类在“里世界”的科学研究有何实质性困难。 这些讨论,倘若在几十年前,大抵只是一种业余人士的自娱自乐,研发机构里的白大褂们并不会当真,至多付之一笑,但现在,净土的两千六百万民众,绝大多数都已经在各自感兴趣、或擅长的领域深耕多年,能力与境界皆今非昔比。 今天的净土世界,不论现实、还是虚拟,民众都越来越广泛的参与到科学研究与探索当中,所做的贡献不断深入。 相应的,原本在各研发机构里工作的专家、学者们, 也在逐渐摆脱刻板的传统印象,而真正将工作与生活、人生合而为一。 一个全民探索未知、迈向未来的时代,置身其中,的确令人心潮澎湃,正因如此,艾米莉亚才格外催促方然,加速现实世界的改造与重塑。 “说的有道理; 可是、艾米,我现在已不是管理员了。” “哦、还真是,可我还想问一句,你在退职前的工作部署里,有没有提及这点?” “当然有,至于具体执行,就是‘盘古’来负责,这方面我还是有一些自知之明,强人工智能的总体规划能力比人类强得多。” 从西历1509年的百废待兴,到今天的阔步前行,谈及未来,方然很清楚“强人工智能”的能力远在自己之上,前几十年里,的愿景,他才会指挥“盘古”做这做那,而不是自己真的比AI强。 前管理员的看法,和艾米莉亚的如出一辙,毕竟,多年前自己也和强AI打过交道。 对强AI而言,最重要的,是目标,一旦管理员切实的给出指示,原则上讲,接下来的一切环节都可以代劳。 人类的肩膀上,现如今,则只有“研究科学、探寻未知”的重担。 说到这里,无意间,艾米莉亚也提出了方然才听过不久的疑问,只不过方向截然相反: “既然AI可以包办一切,为什么还要让人去搞研究? 难道说,作为管理员的你,也认为‘强人工智能’不是万能的,有些事,仍然需要人类自己解决。” “是,正是这样。” 人类与强人工智能,彼此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前有冯云提出的“人类潜力无限,没必要用AI”,后有艾米莉亚的“AI如此强大,无须亲力亲为”,这些都是净土民众的典型看法,的确值得深入思考。 凝神静思,伫立在露台上,方然脑海中思绪翻涌、一时如层峦叠嶂, 最后的言辞却着实寥寥,让艾米莉亚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们人类,就想要这样啊。” “……?” 在“里世界”待了挺长时间,艾米莉亚已生疏了这种一点也不直率的话,想了想,正待发问,身后却传来男人的沉稳声音: “在这里啊,艾米,你什么时候谈好事情,来9403找我呗?” “恩,就来!” 一扭头,抛去个明媚的笑容,艾米莉亚转回头对方然两手一摊,还挺期待般的结束了这次见面,“我先离开了,你不妨在这里参观、游玩,看接入时间,方然,你应该已经习惯了里世界的生活节奏吧?” “是的,那改天见了。” 目送被男人揽着腰肢的艾米莉亚离开,一边走开,方然还听到两人隐约的对话,“……手头的事呢,忙完了?”“恩,去换身衣服吧,还穿上次的灰丝袜……” 声音渐行渐远,在一旁听了个大概的方然耸耸肩,这种情形,他早已见惯不怪,只是一想起当年叱咤风云的肯*汤普森,形象的巨大反差,就让他有点哭笑不得,但这也只是净土世界的花絮,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一个人在大厦九十二层散步,中午,顺便在某实验室吃午餐,又和午休的研究人员打了一场篮球,不同于现实,这样也不会有急性阑尾炎的风险。 运动后去洗浴,体验一下这里的按摩浴缸,整个下午方然都待在大厦三十五层的阅览室,根据以往的记忆,梳理净土基础物理研究的关系树,特别是“量子力学”与“深空探测”等领域,不时调阅相关材料。 一段时间来,忙于配合“混沌”中枢迁移意识,无暇关注科学前沿, 现在正好在这里补一补课。 阅览室,与“里世界”的其他设施一样,完全有自动化、无人化的运作能力,一般而言,民众都会是设施的使用者、而非运营服务者。 不过为体验生活,或者,只是作为一种别样的消遣,也的确会有民众在种类繁多的岗位上,担当职责,只不过这种“工作”,已完全褪去了旧时代的谋生动机,而完全是劳动者的自我实现,甚而乐在其中。 就譬如说现在…… 一下午集中精力学习,身心疲倦,方然起身踱步走近前台。 倚靠着长廊扶手, 端详、欣赏着显示屏后的美丽面庞,和前台桌面下那一抹半遮半掩、线条柔美的暗灰色。 正文 第八五五章 稀缺 物是人非,“里世界”的生活状态,大概可以用这样一个词加以概括。 强人工智能虚拟出来的世界,表面上,从地形起伏到一草一木,都与现实真假难辨,生活在其中的民众形象,也还是人类的模样。 但是,就在这样的表象之下,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乃至与同类的互动,都与旧时代大相径庭,而更接近于海因里希主义者多少都畅想过、却从未奢望这么快成为现实的,那“全人类彻底解放”的未来。 置身其间,方然现在的体会,大抵就是这样。 傍晚时的阅览室,人并不多,服务机器人不时在走廊、房间里穿梭,给喜好纸质书的读者送去书本、饮料和其他一切所需。 而身穿套裙、坐在电脑前的女孩,看起来,则只有“礼仪”方面的工作,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 心态放松,踱步过去搭讪,方然的一举一动都适应了无拘无束的里世界,他和闲来无事、刚放下书本的女孩闲谈几句,就大概判断出,这位湛蓝色眼瞳的姑娘有点心不在焉,大概还沉浸在书中剧情里。 “你还要看书吗,薇薇安? 如果不忙,我们去吃点东西如何。” “不,我还要看一会儿,——你饿了吗?那我们可以在这吃,顺便,要是你感兴趣,我给你讲一讲这故事怎么样。” “好啊。” 进餐,对“里世界”的民众而言,算是一种休闲,如果不想每天三顿的吃,可以设置参数、屏蔽饥饿感,不过大多数人并未将其视为洗澡、剪指甲那样的负担,就像现在,搭讪陌生女孩,晚餐闲谈还是挺应景。 点完餐,方然拉过椅子,坐到薇薇安身边凑在一起看书。 眼见女孩用细长手指,拈动书页,一行行号列强文记述着西历六世纪的中东文明史,方然看了几眼,就探手摩挲起被暗灰色包裹的LAP。 而女孩呢,只抬眼瞥了他一下,没什么动作,白皙面庞上渐渐泛起了红晕。 食物很快被机器人送到,闲来无事,方然索性和薇薇安依偎在一起,用汤匙给专注阅读的女孩喂饭,讨论旧时代的古文明兴衰,他对这些繁冗琐碎的历史事件并无多大兴趣,更关注的还是历史规律本身。 闻着女孩身上的浅浅香气,感受手上的柔滑,不禁感慨,这时代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规则,的确与旧时代大不一样。 最起码,男女之间的互动,已完全不是旧时代的待价而沽、尔虞我诈。 心有所感,他随口对薇薇安提起,后者则矜持的抿嘴一笑: “是吗,那是你才来不久,一时间还有些不太适应,对不对?可我看你还挺主动的呀,说真的,在‘里世界’这是挺少见,我好几天都在这里体验接待员的工作,一直人来人往,也没男人来搭讪呢。” “可能大家都有事忙。 我呢,今天来这里见一个老朋友,才偶然进来见到你。” 偶然邂逅,随便搭讪几句,就做出很亲密的举动,这在旧时代是很不可思议、甚至违背一干既有习俗规矩的行为。 但是,旧时代那些一以贯之的规则,并非天然正确,而是带有浓厚的时代局限性。 千万年来,人类社会的繁衍,与大多数高等动物的性状并无本质区别,两姓在生理、行为与社会角色方面的差异,决定了男姓始终处于主动与付出的地位,女性则相对被动且挑剔,这是演化的塑造。 生而为人,仅仅是一条染色体的差异,特质便相去甚远,与大多数物种的情形一致,女性天然要承担更多的繁衍职责,因生育而付出更大代价。 正因如此,相比于男姓,女姓极其天然具有的“繁衍资源”, 便成为任何社会中一种相对稀缺的东西。 这种稀缺,在生产力低下、没闲心审美的远古时代,单纯的体现为繁衍力,但凡身体健康的成年女姓都被视为一种资源,蒙受激烈的争夺。 这种标签,乃至于男姓围绕这一稀缺资源,而激烈争夺,总体上对女姓并无助益、甚至于有害,人类也照样因“囚徒困境”的客观规律而无从挣脱,至多只能从社会运行规则的角度,加以折衷协调。 协调,是一种文雅的说法,到旧时代末年这套体系已名存实亡。 旧时代末年,IT大潮横扫一切的前夜,对女姓的物化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与少数上天垂怜、或者资源丰沛的极少数女姓,与“沉默的大多数”形成鲜明对比,前者凭脸蛋、身材与不可言说之技能疯狂敛财,后者, 则在网络另一头,气愤眼红,进而将无明业火撒在男姓身上,不仅蔑视追求者、且花式虐狗,更将与男姓相处的价码抬高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在经济危机来袭前,甚至于危机中,联邦的无数男女就是这样彼此敌视,互相伤害; 而后被汹涌而来的自动化、智能化、无人化一波带走。 旧时代的这一切,围绕两姓关系的种种怪相,一方面,是分配严重不公的必然恶果,当社会绝大部分资源都把持在一小撮人手中,绝大多数男男女女,不论自身条件如何,却兜囊窘迫时,礼崩乐坏便必然会发生。 不过另一方面,这些怪相,不得不说也与人类的演化塑造之特质,有莫大的关系。 人,不论男女老幼,除极少数各种原因导致的怪癖,在两姓关系方面,总归倾慕年轻、健康、有活力的异姓,这是选择压力的塑造。 谁不喜欢这些特质的异姓,他、或者她所代表的品种,必然繁衍困难, 最终在同类竞争中出局。 这一点,在女姓身上,表现的还不算特别明显,虽然绝大多数女姓所钟意的异姓,也是年轻、健壮、英俊的男姓,具体选择时,却往往更多受对方经济与社会地位的影响。 但是在男姓,受社会现状等影响,这一选择的偏好则格外强烈。 男姓,不论年龄、贫富、教育水平、社会阶层,撇开一小撮异类,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年轻,漂亮,身材好的女孩。 正文 第八五六章 坦然 年轻,漂亮,身材好,这是女孩身上的三要素。 其他特质则是锦上添花,有当然好,没有也无所谓,但前三个特质如果没有,这“资源”的价值就一准打折扣。 男姓的这种选择偏好,根本上,是演化的塑造,本身并无从论究合理与不合理, 更遑论对与错。 一方面是男姓在经济上的巨大差异,另一方面,则是女姓在外表上的巨大差异,两种差异杂糅在一起, 便衍生出旧时代文明的光怪陆离之丛生乱象。 强烈的选择偏好,以旧时代的社会体系、技术水平,是没办法扯平。 即便整容业再怎样发达,人类的血肉之躯,也没办法几十年、上百年的一如既往,这是今天的净土都没攻克的难题。 继而,便出现一种任何群体、国家乃至文明,都绝对无法消弭的矛盾,社会一切成员都瞄准多金男姓与美貌女姓,而这些高价值群体的绝对数量,却受限于自然条件与分配制度,也绝无可能极大增加。 即便在理联等一干公社主义国家,男姓的经济、社会地位,在真正践行公社主义的短暂时期里,曾极大缓和,然对于女姓自身条件的差异,却一直无可奈何。 这种绝对的,难以消弭、甚至根本无法消弭的矛盾,从古至今,是诸多恶行的动因。 面对这种矛盾,旧时代,人类社会岂但无能为力,更凭空衍生出大量不知所云、口是心非的奇谈怪论,乃至于在体制上、规则上,出现大量莫名其妙的措施,不仅不解决问题,却往往制造出新的矛盾。 从根本矛盾,衍生出一大片此生矛盾,一边放任明星、网红利用男姓偏好大肆敛财,一边却在道德高地架起机枪,大肆批驳以貌取人; 一边对女姓的拜金主义,口诛笔伐,一边却对男姓的倾慕美貌,极其宽容; 乃至于,一边宣扬莫须有的、事实上根本就是空中楼阁般的众生平等,一边却放任各种压榨、霸占异姓的行为大行其道,甚至认为,只要披上了合砝婚姻的外衣,“一树梨花压海棠”也能称为佳话。 佳话,还不如说是笑话; 当事者信誓旦旦非要扯“灵魂吸引”,却不敢正面回应,难道天下所有关系融洽、亲密者,都一定要负距离接触不成。 但凡双方年龄差距过大,具体而言,没有一定之规,若明显超出合理范畴,则这结合可以是因为任何动机,唯独不会是因为艾青,而往往是男方的名利,与女方的皮囊,彼此间的相互利用尔。 旧时代的人间,男男女女,皆在这样的巨大漩涡中,拼命挣扎,男姓不择手段、攫取名利,女姓则浑浑噩噩、整容塑身,最终, 无非都是在激素驱使下,欺瞒双螺旋,收获些菲薄的快乐, 虚度这短暂一生。 过去,不论怎样令人悲叹,在今天已成往事,且,永不会卷土重来。 今天的净土,男女之间的社会交往,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种健康状态,就像现在,方然会很从容和薇薇安聊这话题。 刚进入“里世界”后,一些见闻,让方然很有些意外,随后意识到“两姓之间的相处”是一个极其重大的社会问题,过去几十年,哪怕在净土建立后,这一根本性的矛盾也没有被彻底解决。 没有彻底解决,换句话说,算是解决了一小半,这毕竟也是极大的成就。 盖亚净土的全体民众,一律平等,经济与社会地位大致仿佛,至多因个人的先天条件、后天努力而呈现多样化的社会身份与目前状态,进而,在女姓面前呈现“扁平化”的特征,周围的男姓条件都差不多。 这样一来,即便出于演化塑造,女姓多少也会在意男姓的身体条件, 一般却也不至于有男姓那样的极端偏好。 所有男姓的经济、社会地位,基本一致,对女姓而言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这一点则耐人寻味。 在净土的定居点内,不论如何,任何女姓都不会再有“高攀”的机会,无从利用自己的身体条件,从强势男姓身上获得额外的利益,倘若还有女姓心心念念的想当“灰姑娘”,则这种幻想必定会落空。 但另一方面,这种平等的氛围,却并不意味着所谓“大锅饭”般的平均主义, 而是在除社会地位之外的几乎所有方面,都将潜在交往者的条件,拉高到一个接近旧时代满分的水平。 理论上的平等,在旧时代,受限于民众良莠不一的既有条件,效果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至少对女姓而言是如此。 但是对男姓而言,情况,就相对更复杂些。 由于盖亚净土的总体科研、工程规划,整容与抗衰老等领域,资源很少,在西历1509年后的进展缓慢,对民众而言,这是一种符合长期利益、根本利益的做法,毕竟大家都将接入“混沌”,血肉之躯即将被抛弃。 但是在进入“混沌”之前,几十年光景,自己和周围同类都在一天天老去, 这却仍然是不争的事实。 净土的人口结构,不用讲,显然和一个自然繁衍的群体不同,年轻人数量偏低,又没有新生儿,平均年龄每年递增一岁是板上钉钉。 一边是(几乎)所有男姓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一边则是这种女孩,被时间消磨殆尽、且不可能有补充,净土的两姓交往环境之恶劣,且越来越恶劣,对男姓而言就是一种注定到来的困境。 应对之策,身为阿达民而有所考虑,但也不过是“加大投放生化仿真人”。 自然人口中的尤物太少,就用仿真人顶上,这一做法,多少缓解了净土的两姓交往态势,但也只是权宜之计。 现在,此时此刻,净土的几百座定居点内仍有一千余万民众,他们的日常生活,物质、精神需要,当然不能被忽视,相比之下,“里世界”的生活就简直太惬意,甚至于让搂抱着女孩的方然心生惭愧。 但自己已不是管理员了啊,这种事,还得看“盘古”的…… 正文 第八五七章 音乐 不论整容、抗衰老,还是投放生化仿真人,这一些都是权宜之计。 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提升“混沌”中枢的接入线数,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得“盘古”去总揽全局。 边喂饭边思考,两个人从一开始的中东史,谈到净土的男女交往,说到这儿,薇薇安倒是和方然有不一样的看法,即便刚才知道了他曾经是净土的管理员,也没觉得自己在班门弄斧,而是很坦率的反问: “‘里世界’和外面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清楚这点。 不过,就算暂时活在现实中,定居点的生活条件也不差,何况,我们不能以己度人,认为还没接入‘混沌’的民众,一定会羡慕我们的生活。 虚幻,而非真实,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 即便每天活在这儿都很惬意,但我们都清楚,这只不过是人类的一座驿站、临时家园,或者灾难降临时的避难所,虽然我现在对自然科学兴趣不大,更喜欢写写画画,但也知道,人类并能一直待在虚拟世界里,这不是长久之计。” “哦,好像是这样。” 一开始有点讶异,然后,方然才意识到他的想法,带有些身份的惯性。 既然现在自己已不是净土的管理员,大小事务,也无须再以一介统治者、管理者的立场,去高屋建瓴、忧患实多。 但同样的,不再担任管理员,也不意味着从此无忧无虑、享受人生,而是要站在一个普通民众、文明一份子的立场上,考虑净土的诸多事务,乃至于,由全体净土人所共创、共有的久远未来。 这样一想,方然心里就舒坦了很多。 他明白,倘若定居点内的“实体”民众,对现状不满,就会向“盘古”提出,而后者则会审时度势、通盘考量, 人类文明、也就是全体民众的根本利益出发,作出决策。 短短的用餐时间里,和女孩相谈甚欢,不知不觉,此前被艾米莉亚勾-起的某种渴望,也不再那样急迫,便稍含蓄的说“我想在这过夜”。 薇薇安呢,则略带羞涩的欣然接受,一边还拉起他的手, 邀请方然和她一起去参加晚间音乐会。 男女之间的交往,在净土,和其他一切社会活动相同,完全遵循平等、自愿与互利原则,既没有男姓对倾慕对象的苦苦追求,也没有女姓对权贵富贾的投怀送抱,非但如此,女姓反而会比男姓更主动一点。 言行与以往大相径庭,原因很简单,时代,不论男女,放眼四顾到处都是条件上佳的异姓, 根本就不愁没有伴侣,而往往更在意,两个人是不是一见钟情、心有灵犀。 或者直白点说,交往,就看相处的是不是开心; 这其实一点也不难。 当周围的所有异姓,外表、气质与见识都无可挑剔,至少各擅胜场时,偶然邂逅、或者共同的经历,都可以在年轻人之间擦出火花,互动也是水到渠成, 而不涉及任何道德、风俗等一干旧时陈规。 男女平等,自有人类以来,呼吁过千百年的一句口号,与寄托其上的理想,在今天的净土,才完全成为现实,男姓自不必说,身为女姓,已不会再有暴力、感染、例-假、身孕乃至分娩的任何风险。 生活在定居点,或者“里世界”,遇到的每一个男姓,也都是彬彬有礼、毫无威胁,女姓因此而可以完全放松,接纳度自然极高。 况且,说到互动这件事本身,一般也是男姓出力,双方快乐。 既然对方挺辛苦,撇开一切捆绑其上的利弊权衡,女姓会相对更主动一点, 也完全是人之常情。 正是这种态势,让“里世界”的女性很在意形象,不论前生是男是女,现在,都挺享受这种被异姓关注、爱慕的感觉。 相视才不过一会儿,夜幕降临,前往音乐厅时,方然一直牵着薇薇安的手,两人从中东史聊到净土计划中的太空舰队,来到灯火通明的厅堂前,看着女孩娇艳如花的面庞,方然微微抬头,吻上她的前额。 一边主动,对方自然迎合,两人在音乐厅前如胶似漆了一小会, 才和同行者们入场。 花灯初上,里世界的夜生活拉开帷幕,旧时代滥觞于联邦大小城市的酒馆、迪厅乃至不可描述之场所,在这里近乎绝迹。 这些地方,偶尔还会有运作,但主要还是为民众体验生活, 并不是什么主流。 来到位于城市一隅的大型音乐厅,薇薇安拉着方然走到后台,然后才告诉他,自己今晚要在这里参加和声演唱,还走进衣帽间,几秒钟内就“换”上一袭亮闪闪的银灰色长裙,长发也随之盘起,她踮起脚尖、原地转了一圈: “怎么样,人家漂亮吗?” “恩。” 一时间有些眼花,方然不禁向前,搂住了薇薇安的腰肢,让她感觉一下自己这边的某种变化。 而女孩呢,先是一愣、接着噗嗤一笑, 就作势把他赶出门去。 不多时,演出开始,就位的交响乐队先演奏《INTERNATIONALE》。 没有任何要求,或者强制性的规定,庄严旋律响起时,全场所有观众都起立仰望,向全息屏幕上的巨幅五芒星旗行注目礼,方然身在其间,也随着周围的一些民众低声颂唱,他听出其中有沙罗语。 净土的语言,以列强文与联邦文各司其职,但并不一概禁止其他语言,民众尽可自便。 就连今晚的这一场前奏,也是民众自发,倘若大多数人选择“跳过”,则取消也无妨,对此方然完全能理解, 他知道民众对净土的情感,不论是否表达, 都完全发自内心。 开场后,第一幕是轻快的小夜曲,也是在这时,方然才注意到今晚的音乐会主题,是为了纪念西历1502年的“东尤夺还战”。 东尤夺还战,记忆,因意识迁移而十分模糊,“混沌”系统及时向方然传输数据,他一边聆听音乐,一边借助资料了解那段历史,那段自己一手缔造、却并不熟悉个中细节的,尘封的久远过去。 正文 第八五八章 尝试 此时此刻,伴随悠扬而有力的《星空》旋律,投影屏上,出现了战争的景象。 漫天乌云遮蔽,一片冰天雪地的辽阔大地上,并肩推进的履带式炮车,俯瞰去只是黑点,闪光乍现,炮声隆隆,西边天际线的黑压压防线,火力迅猛之极,弹丸飞舞,只残留一线光芒,突袭战已进入了白热化。 视线拉近,平端炮管奋勇向前的炮车,一排排,一片片,攻势如潮水般近乎无穷无尽,殷红的五芒星,在刺破乌云的阳光照耀下,如烈焰般闪亮。 开炮,冲击,中弹者熊熊燃烧,柴油机与滑膛炮的交响乐响彻大地,无人机成片掠过天空,惨烈厮杀遍布视线,五芒星旗下的钢铁洪流滚滚向前,机器人紧随其后,巨型多足机器人射出连串火箭,在远方炸开一大片灿烂的焰火。 钢铁,硅片,所有这一切,分明都毫无情感,此时此刻, 却在为人类的未来殊死鏖战。 伊热夫斯克,这一幕,是解放伊热夫斯克的战斗; 方然总算想起来了。 “红军”,盖亚净土大区的武装力量,在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中,总共付出了一百二十九万作战单元的巨大代价。 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战,回想起来,至今令方然心潮澎湃,眼前战况则愈加激烈,仰视视角看去,天边逐渐现出一个个有如小山的阴影, 那是“十字军”的机动式火力堡垒。 继承自束棒斧条顿的末日狂想,在那时代,由强人工智能而成为现实,一座座宽逾十米、重达数千吨的堡垒,陆续进入前沿阵地,无人机投射的弹药,多如飞蝗,却纷纷被硬杀伤系统拦截,被斥力场弹开。 重型堡垒加入战斗,“十字军”的近程火力霎时狂飙,前沿一带几乎变为火海,冲锋陷阵的炮车伤亡惨重。 但,就在这一大片火海之后,自东方杀到的钢铁洪流,仍在滚滚向前,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红旗之后,是一排排四联防空炮车,与炮塔替换为场防御装置的履带式冲锋车,这些无畏的装甲战车,如猛虎下山,有如万马奔腾,义无反顾的向战线冲去。 化学炮,电磁重接炮,乃至五百公斤的制导炸弹,一时无法击毁堡垒; 感受到危机的“十字军”单位拼命开火,潮水般的装甲洪流,则迎着漫天弹雨,一边倾泻火力,一边开启光芒闪耀的场防御装置,不顾一切的向前冲。 乌拉—— 火炮轰鸣,巨兽咆哮,履带在大地上轰隆隆飞舞,势不可挡; 阳光,正在穿透乌云,一片片洒向战火纷飞的大地,钢与火的炼狱里,已近乎分不清哪里是光,哪里是火,哪里是燃烧的烈士残躯,哪里, 又是猎猎飘扬的五芒星旗。 前进,前进,前前进,阿达民的意愿,全人类的热望,无形播散到战线的每一寸土地,箭型冲刺的突击集群,迎着毁灭的炮火,迎着灿烂的阳光,向盘踞西方大地、荼毒无数生灵的敌人杀去。 乌拉———— 炮火连绵,天上地下都化为一片光与火的进行曲,此时此刻,画面中逐渐浮现层峦叠嶂般的重影; 同样的钢铁洪流,同样的决死冲击,高擎红旗的五对轮炮车浩荡冲击,无畏的红军士兵,端起波波沙、莫辛纳甘与爆破筒,向束棒斧匪军决死冲击,用决心、勇气、意志与血肉之躯,捍卫伟大的祖国母亲。 时空,仿佛在一瞬间被跨越,中大陆辽阔土地上的这一幕,不知不觉间,令方然不自觉的热泪盈眶。 乌拉———————— 炮车轰鸣,天地间满布雷霆,无畏冲锋的钢铁洪流,碾过熊熊烈火,越过同伴残骸,在天光大亮的无垠光芒照耀下,冲刷“十字军”的防线,将一枚枚当量以吨计的定向聚能弹,狠狠砸上敌军的头顶。 战线在交错,敌军,在钢与火的雷霆下退缩,更多的圆脑袋履带式炮车,漫过大地,炮口腾起一团团硝烟,对着熊熊燃烧的堡垒密集攒射。 斥力场消散,一枚枚穿杆疾速飞舞,大口径榴弹遍地开花,“十字军”顷刻溃散。 阴鸷的黑底十字旗,胡乱丢弃,不知死亡为何物、更没有任何理想的钢筋铁骨,仍在负隅顽抗,直到被射线、弹头与破片撕裂倒地。 伴随敌军的溃退,“红军”作战单位有如怒涛,洗刷着满目疮痍的一大片焦土,此时此刻,交响乐队的演奏也越过激昂的最高点,渐渐低沉,空灵悠扬的旋律,回荡在音乐厅的偌大空间里,缥缈的女声,浮现在这旋律之上。 一曲奏完,歌声,悠远而渐渐远去,直到音乐厅里变得鸦雀无声, 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 沉浸在这艺术的殿堂,此时此刻,方然和周围很多人一起起身,他看向舞台中央,交响乐队身后的一排演唱者,向缓缓退场的薇薇安招了招手。 她看得见吗,这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在“里世界”,微妙的心灵感应自然会发挥作用。 一种奇妙的感觉,时有时无,方然并不确定这是不是“混沌”中枢的特别设计,但,即便在上千人云集的音乐厅里,他还是可以隐约感觉到,此时此刻的女孩,她大概会在哪里,又是否正在投来目光, 这感觉真的很奇妙。 第二幕结束,不一会儿,薇薇安就来到方然落座的二楼,陪方然一起欣赏接下来的演出,到接近结束时又下去演奏了中提琴。 多才多艺,这是方然对女孩的评价,不过,在音乐会散场后,意识到交响乐队的所有演奏者,都是来自“里世界”的普通民众,他对薇薇安说起自己的感想,女孩呢,则搂着他的臂弯莞尔一笑: “是么,下一次我还想尝试,报名当主唱呢。” “你有足够的唱功吗?” 问话,何其直白,在旧时代这是一种见光死的行为,薇薇安听了,却歪头想了几秒钟, “唱功肯定有,毕竟,我们是生活在‘里世界’,但说真的,我可能需要酝酿一段时间,打磨自己的情感注入和发声风格, 才能赶得上今晚的那一位主唱,柳德米拉,改天我找她请教一下。” 正文 第八五九章 过去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选一些婉转、清丽的作品,那样更符合你的性格,容易发挥……” 过去几十年来,不,应该说自从有意识起,扪心自问,方然几乎从未在人文艺术领域投入过一丝时间精力,而完全专注于“永不下车”。 但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的想法、乃至于思维,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一些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说不清,道不明,和兴致盎然的薇薇安走在街巷,方然觉得,这应该是某种长久承压后的放松,现在,不仅自己,盖亚的所有民众都不再有生死之忧,一旦危机解除,被禁锢、压抑的人性, 就会一下子张扬开来,灿烂绽放。 边走边谈,作为一个门外汉,顶多算是新进的爱好者,方然却和薇薇安聊得挺开心,一直到某处僻静的公园。 坐到广场边的长椅上,冷风吹来,见她还穿着长裙,方然让机器人送来外套。 月色清冷,一起在寂静公园里遥望天际,两人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彼此依偎着, 感受彼此胸膛中的有力心跳。 “今晚的演出,我是头一次去这类场合,但真的挺喜欢。” “我知道呀,方然; 你以前一直是净土的管理员,之前那么长时间,恐怕都没心思关注这些。” “差不多是这样。 至少在‘意识迁移’之前,我的大半生,” 说到这里,方然觉得这词很别扭,以后诸如“大半生、前半生、一生”这样的词汇,是不是都不能再用了呢, “我是说,在现实世界的大半生,一直都在为永生,无限长的生命而挣扎。” “那,我们所有的人,现在算是达到了你一开始设定的目标了吗? 虽然这样问好像有点傻,我还是挺好奇。” “可以说是,恩,应该说正在向这一目标前进。” 女孩的问题,听起来,似乎有一点不谙世事般的浅白,方然却没等闲视之,说真的,他还真没办法给出一个很明确的回答,而是藉由薇薇安的提问,思绪蜿蜒,似乎是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 “未来会怎样,现在并没办法知道,过去,又一切皆不可改变, 我们能把握的也只有现在。” “是的,正因如此,我们才格外需要提醒自己,和所有的同类,在一心迈向未来的时候,也不决不能忘记过去的历史。” 眼见方然面露惊讶,薇薇安想了想,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才对他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在净土,我是为数不多的,从原‘东尤洛浦大区’而来的幸存者之一。 几十年前的事,现在,大概已经很模糊了,幸好在意识迁移的过程中,‘混沌’中枢会尽可能保存这些记忆,借助线索回想起来,直到今天,我还是难以忘却过去的一切,哪怕那些经历,都很可怕。” 听着薇薇安的叙述,方然感同身受,他轻轻抚摸着女孩的长发。 薇薇安,来自东尤洛浦的幸存者,这一身份着实令方然有些意外,虽然过去的几十年,每一天都在忙碌,他根本无法准确记得任何细节。 但,适时介入的系统,帮助他确认,在西历1501至1502年的“东尤夺还战”,“红军”的确曾在定居点的残骸、乃至于零星分布的避难所内,解救出若干幸存者,总数则只有寥寥的六百出头。 那么,薇薇安的前世,又是在哪一处地点被发现的呢。 “避难所,或者,就是一座凄凉的坟墓。” 过去的经历,让女孩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不禁与方然十指相扣,一点点抓紧。 “西历一四八九年的八月,旧时代的战争,到了尽头,一大批核弹在沙罗大地上爆炸,摧毁了我们的文明。 在那之前的六月,因为预感,我随家人进入位于伊热夫斯克市区的‘末日避难所’,核战日之后,就立即关闭出入口,在与世隔绝、空耗资源的状态下,紧张不安的捱过哪些度日如年的每一天。 直到几年后,大概在一四六六、或者六七年,地面上的世界被东尤洛浦管理员控制,继而开展的搜索行动,暴露了我们所在的避难所位置。 结果,一次短促的冲突之后,我的……家人们,都被抓走; 只有我和年迈的奶奶,躲藏在避难所之外的‘最终藏匿点’,才暂时幸免于难。” “最终藏匿点吗; 那样的话,你们,一定支持不了多久。” “是的; 接下来,我们老少二人,一直就是待在狭小空间里,静静的等待死亡。” 死亡,何其惊悚,从女孩口中缓缓说出,何其冰冷。 稍微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形,方然也似乎感觉到,那时间久远、却未曾消散的寒意。 “最终藏匿点”,这个词,对多年前也曾参与避难所生意的方然,一度十分熟悉,但他从来都认为这概念并无必要。 耗资巨大的末日避难所,设计目标,是使用者在其中的高概率长期幸存,从这一点上讲,构造上与避难所分离、完全为“极端意外”而设计的藏匿点,根本也无法实现既定功能,完全是一种浪费资源的设计。 试想,倘若避难所都因种种原因,被外力破坏、或者出严重故障,让使用者不得不离开,那么即使躲进更隐蔽、狭小的最终藏匿点, 也至多是苟延残喘,而没办法一直安然生活下去。 从这种角度,早年间,在参与规划、设计避难所时,方然更习惯称这一构造为“墓穴”。 而薇薇安与年迈奶奶的境遇,自然也不难想象。 地下深处,单向通道被封闭,一切生存所需都依赖不可补充、坐吃山空的储备,不仅如此,也没有任何应对重大变故的条件,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尚年幼的小女孩和一个年迈的老太婆,可想而知会有多危险, 又会有多绝望。 “……时间,一天天过去,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却没有药物治疗,很快就死了。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只能和奶奶的遗体共处一室,待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藏匿点内,一边绝望、悲伤,一边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 估计自己,还能再活多少天。” 正文 第八六〇章 逝者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选一些婉转、清丽的作品,那样更符合你的性格,容易发挥……” 过去几十年来,不,应该说自从有意识起,扪心自问,方然几乎从未在人文艺术领域投入过一丝时间精力,而完全专注于“永不下车”。 但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的想法、乃至于思维,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一些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说不清,道不明,和兴致盎然的薇薇安走在街巷,方然觉得,这应该是某种长久承压后的放松,现在,不仅自己,盖亚的所有民众都不再有生死之忧,一旦危机解除,被禁锢、压抑的人性, 就会一下子张扬开来,灿烂绽放。 边走边谈,作为一个门外汉,顶多算是新进的爱好者,方然却和薇薇安聊得挺开心,一直到某处僻静的公园。 坐到广场边的长椅上,冷风吹来,见她还穿着长裙,方然让机器人送来外套。 月色清冷,一起在寂静公园里遥望天际,两人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彼此依偎着, 感受彼此胸膛中的有力心跳。 “今晚的演出,我是头一次去这类场合,但真的挺喜欢。” “我知道呀,方然; 你以前一直是净土的管理员,之前那么长时间,恐怕都没心思关注这些。” “差不多是这样。 至少在‘意识迁移’之前,我的大半生,” 说到这里,方然觉得这词很别扭,以后诸如“大半生、前半生、一生”这样的词汇,是不是都不能再用了呢, “我是说,在现实世界的大半生,一直都在为永生,无限长的生命而挣扎。” “那,我们所有的人,现在算是达到了你一开始设定的目标了吗? 虽然这样问好像有点傻,我还是挺好奇。” “可以说是,恩,应该说正在向这一目标前进。” 女孩的问题,听起来,似乎有一点不谙世事般的浅白,方然却没等闲视之,说真的,他还真没办法给出一个很明确的回答,而是藉由薇薇安的提问,思绪蜿蜒,似乎是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 “未来会怎样,现在并没办法知道,过去,又一切皆不可改变, 我们能把握的也只有现在。” “是的,正因如此,我们才格外需要提醒自己,和所有的同类,在一心迈向未来的时候,也不决不能忘记过去的历史。” 眼见方然面露惊讶,薇薇安想了想,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才对他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在净土,我是为数不多的,从原‘东尤洛浦大区’而来的幸存者之一。 几十年前的事,现在,大概已经很模糊了,幸好在意识迁移的过程中,‘混沌’中枢会尽可能保存这些记忆,借助线索回想起来,直到今天,我还是难以忘却过去的一切,哪怕那些经历,都很可怕。” 听着薇薇安的叙述,方然感同身受,他轻轻抚摸着女孩的长发。 薇薇安,来自东尤洛浦的幸存者,这一身份着实令方然有些意外,虽然过去的几十年,每一天都在忙碌,他根本无法准确记得任何细节。 但,适时介入的系统,帮助他确认,在西历1501至1502年的“东尤夺还战”,“红军”的确曾在定居点的残骸、乃至于零星分布的避难所内,解救出若干幸存者,总数则只有寥寥的六百出头。 那么,薇薇安的前世,又是在哪一处地点被发现的呢。 “避难所,或者,就是一座凄凉的坟墓。” 过去的经历,让女孩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不禁与方然十指相扣,一点点抓紧。 “西历一四八九年的八月,旧时代的战争,到了尽头,一大批核弹在沙罗大地上爆炸,摧毁了我们的文明。 在那之前的六月,因为预感,我随家人进入位于伊热夫斯克市区的‘末日避难所’,核战日之后,就立即关闭出入口,在与世隔绝、空耗资源的状态下,紧张不安的捱过哪些度日如年的每一天。 直到几年后,大概在一四六六、或者六七年,地面上的世界被东尤洛浦管理员控制,继而开展的搜索行动,暴露了我们所在的避难所位置。 结果,一次短促的冲突之后,我的……家人们,都被抓走; 只有我和年迈的奶奶,躲藏在避难所之外的‘最终藏匿点’,才暂时幸免于难。” “最终藏匿点……那样的话,你们,支持不了多久的。” “没错; 接下来,我们老少二人,一直就是待在狭小空间里,静静的等待死亡。” 死亡,何其惊悚,从女孩口中缓缓说出来,是那样冰冷。 稍微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形,方然也似乎感觉到,那时间久远、却未曾消散的寒意。 “最终藏匿点”,这个词,对多年前也曾参与避难所生意的方然,一度十分熟悉,但他从来都认为这概念并无必要。 耗资巨大的末日避难所,设计目标,是使用者在其中的高概率长期幸存,从这一点上讲,构造上与避难所分离、完全为“极端意外”而设计的藏匿点,根本也无法实现既定功能,完全是一种浪费资源的设计。 试想,倘若避难所都因种种原因,被外力破坏、或者出严重故障,让使用者不得不离开,那么即使躲进更隐蔽、狭小的最终藏匿点, 也至多是苟延残喘,而没办法一直安然生活下去。 从这种角度,早年间,在参与规划、设计避难所时,方然更习惯称这一构造为“墓穴”。 而薇薇安与年迈奶奶的境遇,自然也不难想象。 地下深处,单向通道被封闭,一切生存所需都依赖不可补充、坐吃山空的储备,不仅如此,也没有任何应对重大变故的条件,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尚年幼的小女孩和一个年迈的老太婆,可想而知会有多危险, 又会有多绝望。 “……时间,一天天过去,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却没有药物治疗,…… 正文 第八六〇章 明白 “那种生存环境,简直可怖,薇薇安,你就一直没有精神恍惚、甚至发疯吗。” 有疑问,就直接说,新时代的人与人之间,对话就是这样的毫无顾虑,方然看着怀里的女孩,只见那蓝色眼瞳里,浮现些许忧伤。 “发疯,其实也差不多了。 但,我却又不甘,就这样让一家人的牺牲白白浪费,也不想让自己,就这样毫无希望、毫无意义的死去。” 言语间,谈及多年前的往事,女孩的目光有些出离,就仿佛, 那一切就浮现在眼前。 轻声低语,薇薇安对方然说起自己的家庭,父母,尤其是曾身为沙罗富商的父亲,当时,就是父亲花费巨资,在伊热夫斯克规划了那一座末日避难所,关于此事,对年幼的女儿也曾多少有所提及。 父亲,是亲密的家人,然而从另一方面去评价,这位斯塔诺夫先生, 也的确是资产阶层的一份子。 世易时移,今天说出这句话,薇薇安已不会再有任何不安,况且他们都明白,阶层的标签,并不一定能概括其中个体的所有言行,乃至思想。 薇薇安的父亲,是理联轰然崩塌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那一代人的精神状态,总体上讲,是十分堪忧的,但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对现实看得很清楚,继而,为生存而不择手段的挣扎,甚至搜括可观的财富。 但,在时代的天翻地覆面前,个人的一点微末努力,作用终归有限。 天下大势,但凡稍有观察、思考,而非每一天只顾眼前的人,多少都有所预感,正是基于这种对未来的悲观判断,薇薇安的父亲才会去筹划末日避难所。 避难所,曾几何时,是联邦乃至全世界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的一种热衷,动机则各不相同,即便社会的变迁就摆在眼前,真正处于深谋远虑、而非随大流的有钱人,仍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即便这一小部分,是否真正明白,他们耗费巨资兴建的避难所,并无用处, 在今天也只能凭空猜测。 薇薇安的父亲,不属于这一阶层中的那绝大部分,而是从谋划避难所时起,就对未来深感悲观,因此将大部分资产都投入到避难所的建设中,在伊热夫斯克经营多年,将其打造成一座无人知晓、持久力长达百年的秘密居所。 “长达一百年”的规划,在方然看来,一点也不切合实际,毕竟在浩劫降临后,世界很快就将天翻地覆,而没有避难所的存在空间。 按薇薇安的说法,第三次盖亚大战爆发后,沙罗境内的局势就在一天天恶化,在此期间,父亲敏锐的觉察到“列强间可能爆发核战争”,进而对前途深感忧虑,才会提前几个月前往伊热夫斯克,进入地下避难所。 这一决定,在今天看来也很明智,让方然意识到他一定是个聪明人。 过去的盖亚大战,第一次,第二次,都以一方彻底失败、另一方彻底胜利而告终,第三次盖亚大战的进程却完全迥异,这一点,能预见的人着实寥寥。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明智,在浩劫降临的核战日之后,也没办法保全自己与家人的性命。 1489年8月19日,交战双方一共投掷逾十万枚核弹,起爆的也多达近万枚,潘多拉的核火不仅重创人类社会,还彻底颠覆了文明的运行规则,程序员暴起发难,“国家”成为历史,一旦管理员掌控局面,接下来,迟早会铲除所有避难所, 正如自己也曾做过的那样。 回忆,到这里有些生涩,方然不太愿意回想几十年前的那一段岁月, 但却又不得不面对。 东尤洛浦大区,按今天整理、研究的资料记载,在核战日之后经历过一两年的空前大混乱,在此期间,原沙罗民众蒙受了巨大伤亡。 即便拥有避难所,暂时摆脱人世间的一切艰难险阻、自相残杀,在面积狭小的地下世界,无能为力的看着文明走向彻底毁灭,对任何稍有理智的人而言,都是折磨,何况这走向终结的文明,最终,迟早会让自己一并殉葬。 这一点,从薇薇安口中,方然得到了部分的印证。 蜗居地下世界的几年里,薇薇安的父亲,情绪一直不太好,他曾反反复复的在家人面前嘟哝,有时还会发脾气,痛斥的, 则是昔日沙罗、理联,乃至自古至今的所有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 那些亲手变人间为地狱的魔鬼。 身为阶层之一员,却破口大骂,这看起来简直有些滑稽、虚伪,此时此刻,方然却能理解这种情绪,不仅如此,他还更加明白,这种言行矛盾、表里不一的特质,是古往今来许多顶层中人的普遍现象。 生而为人,自从懵懂记事时起,一个人就大概知道自己要为自身利益而运动,否则,迟早便难以在这世上生存。 待到年纪稍大,撇开一小撮异类之外的大多数,也迟早会明白,一个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何其渺小,只有相互合作,共同前进,人类,才能在盖亚表面生存下去,才能建立起历史上的灿烂文明。 置身于那样的时代,一个人,究竟如何生存,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矛盾重重的选择。 顶层、有产者、统治阶层,在历史的浩荡洪流之中,无疑是邪恶的化身,这一点在什么时代都不会改变,也不容改变。 但,这庞大浊流中的每一分子,在不择手段、巧取豪夺,为保住地位乃至于向上爬,而不择手段时,真的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 会怎样推动历史的车轮,最终,必定召唤出周期律这头狰狞的巨兽, 吞噬一切吗。 恐怕不,恰恰相反,身在社会的巨大漩涡之中,头脑、眼界与手腕都绝非寻常,那些罪行累累、双手沾满血泪的家伙们,甚至会比每一天劳碌求生的底层民众,都更清楚事态终将向何处发展,自己与自己所在的阶层, 又必然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正文 第八六一章 支持 一个人,一个阶层,乃至于一个文明,明知道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却仍没办法停下脚步,更无法力挽狂澜。 千万年来笼罩在全人类头顶的“囚徒困境”,每隔几百年,一百年,乃至于短短几十年,就会召唤出周期律的剧烈波动,无数财富、生命乃至文明,被付之一炬,幸存者则在废墟上重整旗鼓,艰辛劳作,直到下一次波动降临。 以人类的短暂一生,几十年时光,仍大抵能体会到这种莫大的浩劫,并从内心深处生出某种无力感,被绝望扼住咽喉。 这感觉,即便并未曾身居其位,方然也能体会,正仿佛自己多少年前,面对那终将到来、不可战胜的死神时,所感受到的彻骨寒冷,同样的令人窒息,绝望,仿佛沉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洋底,任凭怎样挣扎也无从挣脱。 这种漫长而沉重的绝望感,自始至终,压抑在所有人的心头,哪怕有再怎样宏伟的雄心壮志,闯出多么赞叹的丰功伟绩,最终,也不过是在滚滚前行的历史车轮上, 留下短暂而微不足道的一瞬。 自己,也曾身在过去,曾被这绝望所压迫,此时此刻的方然,才更能理解薇薇安父亲的心情,并且,也能理解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在避难所里,会是怎样的度日如年。 尽管如此,要说彼时的避难所男主人,已放弃所有希望, 这恐怕也是不对的。 听着女孩的诉说,方然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薇薇安则点了一下头: “恩,我也是这样觉得。 在避难所生活的那几年中,我的父亲、家人,情绪一直都不太好,但也不是每天唉声叹气、或者争吵不休,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练习弹奏、绘画,或者在父亲的书房看视频资料,听他讲大战前的世界。 那世界,尽管到处都是黑暗,但也总归是有一缕阳光的, 并不是那样令人绝望。” 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不知不觉回忆起了自己的那一段童年,方然心有所感。 一个人的从生到死,时光,至多不过百年,以盖亚之大,任凭再怎样穿梭来去,也绝无可能亲自探寻世界每一个角落,结识几十亿芸芸众生中的每一个同类。 能做到的,只是凭借前人积累的知识、经验与传闻,再加上自己短暂一生的所见所闻,才能整理出一个大概,在自己心中,形成一个极其模糊、极其简略,但仍与现实情形大有出入,甚至大相径庭的虚像。 即便是这样的虚像,在很多人,也是一种极少涉足的偶尔为之。 认识,受限于人生的长度与宽度,对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终其一生,也无法窥见社会与文明的全貌。 哪怕身居高位,执掌大权,身边往往被谄媚小人所围, 反而更云里雾里,而未明真相。 世界之大,没有人能窥见全部的真相,那么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每一个人,就只能根据自己的过往经历,和真假难辨的外来讯息了吗; 这也未必。 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一个人能见闻、搜索与接收的讯息,终究有限,但,凭借理性的头脑,缜密的分析,与颠扑不破的客观规律,仍然能拨云见日,窥一斑而识全豹,看清文明变迁的漫长轨迹。 正因如此,掌握足够资源、讯息,也愿意动脑的薇薇安父亲,才没有像无数埋头忙碌、无暇思考的低层民众那样,臀脑分离, 而是用余生的每一天,向自己的子女,讲明这世上的无限美好, 与始终折磨着全人类的轮回。 人,终有一死,群体,终将消亡,任何穷兵黩武的帝国,终将坍塌,再怎样灿烂辉煌的文明,也难免有变为遗迹的那一天。 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兴衰,这是贯穿世间一切事物,一切现象的客观规律,即便自诩为万物之灵,盖亚主人的人类,也无法逃脱这规律的因应,那么人类文明,真的会在一次毁天灭地的核战争后,就此消亡吗。 又或者,即便没有毁于战火,社会、正负、国家崩解的时代,独裁者割据的世界, 还能有否极泰来、重建秩序的那一天吗。 这问题,今天的方然,薇薇安,乃至净土的任何人,都可以给出回答,但置身于那样一个时代,彼时的任何人,心中却都只有茫然。 没有证据,没有线索,甚至于没有一线曙光,与世隔绝的避难所里,氛围会怎样,薇薇安的言语也显得那样无力,并无法形容万一,然而就算在那样的情况下,情绪平稳时,父亲始终在告诉她, 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希望。 人,总有一天,会告别这世界,这是站在薇薇安父亲立场上的铁律。 但越是这样,活着,才格外宝贵,只有待在时间的列车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遥远的未来,哪怕只是下一刻。 求生,可以说是本-能,世间一切生命皆有的行为,这自然谈不上非凡,更谈不上伟大,然而与这世上一切生物,哪怕最聪明的高等动物相比,任何一个人的这种本-能,却又与之天差地别。 只因生而为人,活着,意味着未来,意味着将然而未然的一切可能。 狭小的避难所里,一切生活所需并不匮乏,但,真正支持着幸存者的信念,却并非这些物质上的东西所能赋予。 希望,只有希望,才是一个人挣扎求生,甚至逾越对死亡之恐惧的最强大推动力。 这一点,对彼时的薇薇安全家,似乎只是揣测,但是在西历一四九六年的不测发生时,父亲怎样将女儿推进通道,封闭连接通道,似乎是很残忍的将其封闭在一个近乎毫无生还希望的藏匿点内, 这行为,却将这种动机,体现的淋漓尽致。 诀别,是莫大的痛苦,自己也曾有过这种体会,方然一时无言,只是微微用力攥住薇薇安发凉的手。 “为了希望,是的,虽然当时我并不理解这一点, 也曾在藏匿点内,无助哭泣。” 正文 第八六二章 拯救 一个人,一个阶层,乃至于一个文明,明知道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却仍没办法停下脚步,更无法力挽狂澜。 千万年来笼罩在全人类头顶的“囚徒困境”,每隔几百年,一百年,乃至于短短几十年,就会召唤出周期律的剧烈波动,无数财富、生命乃至文明,被付之一炬,幸存者则在废墟上重整旗鼓,艰辛劳作,直到下一次波动降临。 以人类的短暂一生,几十年时光,仍大抵能体会到这种莫大的浩劫,并从内心深处生出某种无力感,被绝望扼住咽喉。 这感觉,即便并未曾身居其位,方然也能体会,正仿佛自己多少年前,面对那终将到来、不可战胜的死神时,所感受到的彻骨寒冷,同样的令人窒息,绝望,仿佛沉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洋底,任凭怎样挣扎也无从挣脱。 这种漫长而沉重的绝望感,自始至终,压抑在所有人的心头,哪怕有再怎样宏伟的雄心壮志,闯出多么赞叹的丰功伟绩,最终,也不过是在滚滚前行的历史车轮上, 留下短暂而微不足道的一瞬。 自己,也曾身在过去,曾被这绝望所压迫,此时此刻的方然,才更能理解薇薇安父亲的心情,并且,也能理解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在避难所里,会是怎样的度日如年。 尽管如此,要说彼时的避难所男主人,已放弃所有希望, 这恐怕也是不对的。 听着女孩的诉说,方然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薇薇安则点了一下头: “恩,我也是这样觉得。 在避难所生活的那几年中,我的父亲、家人,情绪一直都不太好,但也不是每天唉声叹气、或者争吵不休,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练习弹奏、绘画,或者在父亲的书房看视频资料,听他讲大战前的世界。 那世界,尽管到处都是黑暗,但也总归是有一缕阳光的, 并不是那样令人绝望。” 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不知不觉回忆起了自己的那一段童年,方然心有所感。 一个人的从生到死,时光,至多不过百年,以盖亚之大,任凭再怎样穿梭来去,也绝无可能亲自探寻世界每一个角落,结识几十亿芸芸众生中的每一个同类。 能做到的,只是凭借前人积累的知识、经验与传闻,再加上自己短暂一生的所见所闻,才能整理出一个大概,在自己心中,形成一个极其模糊、极其简略,但仍与现实情形大有出入,甚至大相径庭的虚像。 即便是这样的虚像,在很多人,也是一种极少涉足的偶尔为之。 认识,受限于人生的长度与宽度,对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终其一生,也无法窥见社会与文明的全貌。 哪怕身居高位,执掌大权,身边往往被谄媚小人所围, 反而更云里雾里,而未明真相。 世界之大,没有人能窥见全部的真相,那么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每一个人,就只能根据自己的过往经历,和真假难辨的外来讯息了吗; 这也未必。 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一个人能见闻、搜索与接收的讯息,终究有限,但,凭借理性的头脑,缜密的分析,与颠扑不破的客观规律,仍然能拨云见日,窥一斑而识全豹,看清文明变迁的漫长轨迹。 正因如此,掌握足够资源、讯息,也愿意动脑的薇薇安父亲,才没有像无数埋头忙碌、无暇思考的低层民众那样,臀脑分离, 而是用余生的每一天,向自己的子女,讲明这世上的无限美好, 与始终折磨着全人类的轮回。 人,终有一死,群体,终将消亡,任何穷兵黩武的帝国,终将坍塌,再怎样灿烂辉煌的文明,也难免有变为遗迹的那一天。 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兴衰,这是贯穿世间一切事物,一切现象的客观规律,即便自诩为万物之灵,盖亚主人的人类,也无法逃脱这规律的因应,那么人类文明,真的会在一次毁天灭地的核战争后,就此消亡吗。 又或者,即便没有毁于战火,社会、正负、国家崩解的时代,独裁者割据的世界, 还能有否极泰来、重建秩序的那一天吗。 这问题,今天的方然,薇薇安,乃至净土的任何人,都可以给出回答,但置身于那样一个时代,彼时的任何人,心中却都只有茫然。 没有证据,没有线索,甚至于没有一线曙光,与世隔绝的避难所里,氛围会怎样,薇薇安的言语也显得那样无力,并无法形容万一,然而就算在那样的情况下,情绪平稳时,父亲始终在告诉她, 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希望。 人,总有一天,会告别这世界,这是站在薇薇安父亲立场上的铁律。 但越是这样,活着,才格外宝贵,只有待在时间的列车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遥远的未来,哪怕只是下一刻。 求生,可以说是本-能,世间一切生命皆有的行为,这自然谈不上非凡,更谈不上伟大,然而与这世上一切生物,哪怕最聪明的高等动物相比,任何一个人的这种本-能,却又与之天差地别。 只因生而为人,活着,意味着未来,意味着将然而未然的一切可能。 狭小的避难所里,一切生活所需并不匮乏,但,真正支持着幸存者的信念,却并非这些物质上的东西所能赋予。 希望,只有希望,才是一个人挣扎求生,甚至逾越对死亡之恐惧的最强大推动力。 这一点,对彼时的薇薇安全家,似乎只是揣测,但是在西历一四九六年的不测发生时,父亲怎样将女儿推进通道,封闭连接通道,似乎是很残忍的将其封闭在一个近乎毫无生还希望的藏匿点内, 这行为,却将这种动机,体现的淋漓尽致。 诀别,是莫大的痛苦,自己也曾有过这种体会,方然一时无言,只是微微用力攥住薇薇安发凉的手。 “为了希望,是的,虽然当时我并不理解这一点, 也曾在藏匿点内,无助哭泣…… 正文 第八六三章 夜空 远处传来的轰隆隆声响,惊醒了昏睡中的女孩,薇薇安借着空间里唯一的细弱光亮、扫视周遭,就关灯凝神倾听。 是幻觉么,不,听起来好像是机器在挖掘,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吗。 黑暗中,远处传来的声音,仿佛一点点的在被放大般,越来越近,薇薇安的心情随之起伏不定,她摸索到枕边的冰凉硬物,紧握手柄,却怎么也举不起来。 没有用的,就现在的体力,就算勉强扣动扳机,子弹也不知道会飞往哪里去,何况,不记得多久前的那场遭遇,钢铁的机器人根本不怕这些细小的子弹,所以这就只不过是留着、用来自决的,不是吗。 从家人被抓走,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年,至少电脑上是这样显示的, 自己也即将要迎来这样的结束。 所以是时候饮弹,让这一切画上句号了吗,薇薇安在犹豫,但,片刻后就放下手中的沉重,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命运就要来,自己,至少得有看一眼的勇气吧。 隆隆声,越来越近,缺乏工程经验的女孩并不明白,倘若迫近者是清扫队,面对地下几十米深的疑似藏匿点,根本也不会大费周章的整体掘进,至多迅速打出一条细长通道,然后放几只攻击型蜘蛛机器人进去了事。 掘进,越是接近定位点,机器人的动作越小心谨慎,直到藏匿点的钢筋混凝土顶盖,从泥土后现出轮廓,传声筒中传来沙罗语的呼叫, 薇薇安才骤然惊醒一般,抬起头,看向头顶的那一大片黑暗。 光,白的刺目,白的耀眼,从破裂的混凝土缝隙中,投射到眼底,女孩的双眼一下子有些刺痛、却仍然圆睁着向上看去,机械在轰鸣,更多混凝土的碎屑簌簌掉落,大型液压钳剪断钢筋,发出一阵扭曲的“吱呀”。 藏匿点被开了天窗,来者的动机,此时此刻已无从思考,女孩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瘫坐在床边,眼看两具钢筋铁骨的机器人跳进来,手中枪械微微泛亮。 西历1502年12月16日,在薇薇安的记忆里,是重生的一天。 “那一天,说不出是白昼,还是午夜,当我离开深埋地下近百米的空间时,只感觉光线刺目、令人眩晕,事后当时的‘在场者’,对、就是生化仿真人告诉我,当时的灯光一点也不明亮,只是我的眼睛暂时无法适应。 被机器人挖掘出来,带到隔离区,过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大致明白,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说到这,方然,当时盖亚净土的管理员就是你; 不管怎么说,在那时候,我个人还不太理解人类的处境,但现在,在‘里世界’里生活了这么久,我也许能理解,当你掌握强人工智能,原则上已经不再需要同类时,大概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资料上介绍,大概从西历一四八零年代,你就一直待在地下数百米的掩蔽所里,直到藉由‘意识迁移’进入‘混沌’; 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简直太寂寞了。” “其实也还好,不过,长期这样下去显然是不行的。” 不知道其他管理员,在那个群雄割据的时代,会怎么想,诸如肯*汤普森、又或者是尤洛浦大区的无名氏那样的极端思维,自己也一样有过,但是最终,但凡意识到一个人的生存,并无法与群体、社会乃至文明完全割裂,事实上他就别无选择。 薇薇安的过去,基本上,就是这一理论的真实案例。 西历一五零二年,被解救时,她的生理年龄才刚二十岁,健康状况却因长期藏匿而十分恶劣,不仅如此,精神更濒临失控,在那之后就一直待在医疗机构中。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薇薇安的精神状态逐渐平稳下来,但,和被解救的很多幸存者一样,她的身体各器官却因长期蜗居,饮食、休息与运动的不规律,乃至长期精神紧张等诸多因素,而逐渐衰竭,并在1522年开始接受“续命”治疗。 对这一群体而言,依赖发达的医疗技术,延续生命,技术上如今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一来耗费甚巨,二来生活质量也不尽人意。 正因如此,在“混沌”中枢启用后,薇薇安就很快进行了意识迁移, 并一直在“里世界”中生活。 同样的命运,发生在不同的年龄阶段,两个人前世的人生际遇也大不一样,如今身在“里世界”,历史恍若过眼云烟,自然生出许多感慨。 夜色已深,一边依偎着彼此倾诉,一边相互抚弄,两人都很有些情不自禁,方然就让机器人支起一顶帐篷、准备寝具,两人钻进帐篷里取暖, 自然而然的交融在了一起。 大潮汹涌,又逐渐退去,方然和薇薇安收起棚顶,幕天席地,躺在柔软的草坪上。 头顶的无垠夜空,星汉灿烂,一向对天文没什么特别的研究,方然并说不出,呈现在眼前的闪烁星空,究竟是盖亚上哪里的景色。 而薇薇安呢,倒对此颇有兴致,又或者是借用系统的数据库,对方然略加解说。 “瞧,西边那颗明亮的光点,就是木星。” “是吗?是那一颗…… 哦,好的,我知道了,不过看起来似乎也什么特别。” 视野叠加的提示,让方然准确的找到了木星,这时他想起来,的确,人类文明在古代记载的行星,必定都是肉眼可见,大概包括水星、金星、火星、木星与土星,古列强文化中因而有所为“五行”的概念。 “是这样,而且,这里的天空没有任何污染、遮蔽等不利因素, 毕竟一切都是虚拟出来。 方然,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一个人来郊外,像这样躺下来,仰望夜空; 大概是因为在那时候,自己,实在太渴望重返地面,再看一看这天与地的世界,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月光,洒落在草地上,女孩的容颜看上去有些清冷, 神情也格外的沉静。 “每到这时,我就会想起家人,即便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却一直也无法忘记。” 正文 第八六四章 浩渺 死亡的绝壁,是吗; 那无论如何无法洞穿的叹息之墙,想到这里,方然意识沉默无言。 人死,不能复生,这条颠扑不破的铁律,似乎与死亡,大有关联,仔细思索起来却又不尽然,而仿佛是一个自我意识最深处的认知盲点。 此时此刻,搂着怀里的女孩,他暂时告诫自己别想太多,这并不合时宜。 “如果忘记了过去,那么,也就无所谓未来。 我们每一个人,此时此刻正在思考的‘自我’,当然就是你、我,我们自己,但这所谓的‘自己’,又是怎样的存在,究竟在这时间长河里占据一个怎样的位置,这些都需要过去,历史,需要我们自己的记忆。 不过,我们更应该着眼的,还应该是未来,你说呢,薇薇安?” “恩,方然,你说的有道理。 说到未来,有时候我也思考过,只是、方然,不怕你笑话,虽然之前还和你谈起‘净土的太空舰队’等等,我可并不擅长自然科学,见识也很有限。 不过说到这一话题,最近,‘里世界’的民众经常为此讨论、争辩; 定居点里的人也一样,公众平台上的讯息非常多,不知你都看了没?很多民众都认为,以人类现有的科技,我们根本无法迈出太阳系,悲观的说法,甚至有可能——永远局限在太阳系之内,遥望宇宙,徒唤奈何。” “这些观点,我最近一直在关注; 改天还想找专家、学者们请教,或者,说讨论也可以。” “那,作为净土的原管理员,你是怎么想的呢,方然?你认同这种观点吗。” “认同、或者不认同,这只是一种主观上的判断,客观现实不会因任何人的主观意识而改变,薇薇安,从这种角度,我个人当然不认为,人类会永远被禁锢在太阳系之类,虽然这只是一种良好的愿望。” “你有点啰嗦呀,不过,好像情况还真是这样。” “的确如此。 实际上,对净土民众、或者人类文明,这正是文明发展与前途的关键两步之一。 第一步,是人类要在太阳系内,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文明推进到现阶段科技所能支持的极限;第二步,则是在第一步的基础上,认真窥探、并尝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决定人类未来前途命运的关键问题: 以现阶段、乃至未来的客观条件,人类,究竟能否掌握足够强大的客观规律, 强大到, 足以迈出走向星辰大海的第一步。” …… 宇宙,浩瀚无垠,以人类迄今的认知,是近乎没有边际的一种客观存在。 从不知数百万年前,第一个仰望星空的原始人类,萌生某种描述般的定义开始,这无时无刻不高悬头顶,却始终绝对无法触及的存在, 就令无数人着迷,甚至用毕生去观察、记录。 千万年来,所有这些人的视角,都止于盖亚表面,却凭借越来越精妙而繁复的手段,逐渐探寻到那灿烂星空中的一点一滴奥秘,逐渐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世界,很可能,也是这灿烂星河中的一份子。 甚而,将无垠天幕中的光点,分门别类,逐渐发现其中有若干动态的光点。 而其他绝大部分,则仿佛永恒般一动不动。 直到最近几百年来,凭借前人的漫长记录、线索乃至偶有提及之文字,才发现这些貌似永恒的光点,不仅正在一点点的缓慢推移,其实质,居然与高悬天际、放射无尽光与热的太阳一样,都是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 再往后,科学的天梯,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人类由此得以窥见这无穷无尽之中的更深一层,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 是何等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存在。 但,时至今日,所有这一切的成果,越来越呈现这样的矛盾: 人类所见的宇宙,与可探索、可研究、可抵达的宇宙,差距实在太过巨大。 光,真空中每秒前进三十万公里,倘若忽略相对论效应,可以认为,其在宇宙中一贯以这样的速度前进,对照盖亚表面的常见速度,这自然是快到不可思议。 但即便是这一速度的极限,面对浩瀚宇宙,却又显得是那样迟缓,迟缓到追不上宇宙膨胀的脚步,迟缓到让这正在膨胀的宇宙,其一部分,甚至可能是一大部分,始终处于任何观测手段之外。 宇宙,究竟有多大呢,迄今为止的科学认知,得出的数字,是看似自相矛盾的一百四十亿年之年龄,与九百三十亿光年之直径。 但这且不算,一种假说更给出估计,宇宙“事实上”的直径可能在一千六百光年; 从九百三十光年、到一千六百光年之间的大片区域,因光速有限,无可到达、无可逸出,而绝对无法被人类所观测,至多只能借助理论物理的研究成果,结合天文观测,进行一些粗粒度的推断。 所见,何其浩渺,待到探手欲摘,却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这便是人类一直身陷的处境。 即便拥有无限长的生命,面对未来,面对广袤宇宙,又要怎样才能迈出这关键性的第一步,在搭乘客车前往“净土理论物理研究院”时,方然始终在沉思。 “里世界”的生活,十分自在,一个人只要不违犯公共秩序,随便做什么都行。 在公园里露营了一夜,早晨醒来,没有寻常世界里必然会有的头痛、乃至感冒,左右无事,方然想送薇薇安回阅览室,女孩却莞尔一笑,告诉他“自己想放几天假,或许去游乐园玩一阵子,改天再见”。 在车站送走薇薇安,想了想,方然还有一点沉浸在昨天的经历中,他发现自己还需要些时间、经历,才好完全适应“里世界”的生活。 就像现在,和刚认识一天、就亲密无间的女孩道别,伤感,是没必要有, 反正来日方长,净土的任何民众都完全自-由,只要愿意,他们随时可以再见面,共同体验任何事,也无妨非要急在这一时。 而且,像薇薇安这样,随时可以由着自己的想法,选择想要的人生体验,而无须受任何年龄、姓别、经济、地位乃至职业的束缚,真正“想走就走”, 这确是一种完全的自-由。 正文 第八六五章 拜访 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前往研究院,方然的这一趟旅程跨越了大半个“里世界”。 在虚拟世界,前往其他人工作、生活的地方,当面会晤,效率显然一点也不高,除男女间的纯洁友谊外,似乎并无这样做的必要。 不过,对进入“里世界”多年的民众而言,一直到今天,仍更青睐当面交流这样的联络方式,反正大家都有的是时间,何况,再怎样先进的远程联络方式,终究也不如坐到一起,面对面的交流思想更轻松自在。 理查德*费曼,早年间进入“混沌”中枢的科学家群体之一员,现仍在从事基础物理方面的研究,这是系统给出的讯息。 在虚拟世界里仍从事一样的工作,对教授而言,这一点也不奇怪。 净土的两千六百万民众,成分,是很复杂,大部分来自曾经的理联、联邦与列强,在旧时代曾从事的职业也五花八门。 在新时代,民众原先从事的职业,几乎全都变成了历史,只有一定的体验、研究与相互服务之价值,现如今,很多人都在从事科学技术的探索工作,那么对已经进行过几十年物理研究的费曼教授而言,这选择似乎是很寻常。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同样供职与旧时代科研机构,甚至曾在东北太平洋等大区之科研机构工作的白大褂们, 现在也很有一些,至少暂时,压根不想再研究自然科学。 归根结底,对理查德*费曼这样的人,科学研究,就是自己的兴趣所在: 人世间,总有一些人天生就喜欢钻研科学、探究客观世界的无穷奥秘,对这类人而言,工作与爱好、志向的高度统一,是很令旁人羡慕。 不过这种状态,可想而知,对旧时代的大多数、乃至绝大多数民众而言, 恐怕还一点都不现实。 人类的劳动,不论是泥瓦匠、还是艺术家的本职,在旧时代的一个重要用途,就是换得生活资料; 进而,哪一工种的报酬丰厚,条件优越,求职者便会蜂拥而至。 至于说,这报酬对应的工作,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热爱、所擅长的,是不是真的能干好, 委实只是一个很次要的考虑因素。 纵观整个旧时代,直到西历1509年盖亚净土建立,人类始终未曾彻底摆脱这一大规模的身份错位,甚至连阿达民自己,扪心自问,方然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热爱“追寻永生”,还是仅仅出于恐惧而一直坚持着。 出于生存的压力,哪怕只是暂时苟活一阵,人,能扮演任何角色,担当任何风险; 既有可能达成旷世奇迹,也可能犯下滔天的罪恶。 从这一点出发,在迈进基础物理研究院的门槛时,方然又不禁想起昨夜,与薇薇安谈论的那些历史,进而,对海因里希主义的最高目标——解放全人类,有了一种更全面,也更深刻的认识。 是的,彼时彼刻,卡奥*海因里希所提出的伟大目标,并不是“消灭资产家”, 而是“彻底解-放全人类”。 身在旧时代的巨大漩涡之中,每一个人,那些没有通天彻地之能、无法摆脱死亡的芸芸众生,无一例外都是受害者。 但今天,在搭乘电梯时,与周围同类轻松的打招呼、闲谈几句,方然则完全确定,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完全是出于对基础物理的热爱,至少也是出于肩负着人类未来的使命感,而每天奋战在科学的最前沿。 除此之外,又会有什么理由, 能让一个人待在实验室,甚至连续几个月、几年都不曾离开一步。 “教授,中午好,希望没打扰你工作。” “你好啊,方然; 我现在还真有一些事务要处理,下午三点后再谈,怎么样,你要不要在这玩一会儿台球,或者电子游戏?” “没事的教授,你先忙,我随便看一点资料。” 彼此间称呼“你”,而没有其他的一些修饰,说起来,理查德*费曼既是曾经的师长,年龄又比自己大了一代人,称呼“您”才更妥当,但是在“里世界”,所有人都是一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外表。 既然有无限长的生命,称呼、辈分之类,大家都不怎么在乎。 自从进入“里世界”,头一次来拜访理查德*费曼,方然并没把这当成一次私人会面,而是与各位专家、学者们交流探讨的机会。 位于“里世界”城市北部的基础物理研究院,一般情况下,都有几百人在这里工作,但其中并没有他想见到的斯蒂芬*霍肯,这位前世身体抱恙、无法行动的理论物理学家,在进入“里世界”后,很潇洒的休闲了若干年,最近才跑去参与“虚拟——现实通道”的建设, 没时间和初来乍到的方然闲扯。 人,一旦完全自由,生活轨迹几乎都会有极大的变动,这是“里世界”的常见情形。 暂时告别费曼教授,搭乘电梯,穿过长廊,方然在研究员的实验室里走动,一边浏览视线中叠加的论文、报告等材料。 说起来,自从成为管理员起,他已经有好几十年没置身科研一线,更不清楚现在的净土世界,基础科学研究究竟进行的怎样,公众平台的讯息虽多,对方然而言,要逐一理解掌握,短时间内也是不太可能。 幸好,一切有强AI辅助,结合编号6724008之使用者的当前状态, 系统提供的是定制化说明材料。 一边参观,一边阅读文字,方然的注意力不时被所见吸引,几十年时间过去,目之所及,研究员的实验室陈设,和自己长期居住的地下掩蔽所并无多大差别,区别最大的,应该说还是那些埋头工作、或忙里偷闲的同类。 几十年来,哪怕科学前沿的探索者,其工作、生活条件,也一直变化不大,须知“里世界”的一切都在模仿现实,这让他心有所感。 从西历1509年,或者更早一些的西历1489年算起,人类的科学技术,乃至生产实践, 始终没有划时代的进步,是这样吗。 正文 第八六六章 拖沓 人类的科学技术,撇开表面的如火如荼之繁荣,一直在原地踏步,这判断是否准确呢。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穿过露天长廊时,抬头仰望,方然想象着那遥不可及的太空中,一长串疾飞而来的“炮弹”,与月球基地、近日轨道的庞大生产体系,似乎便能充满信心,认为人类文明正在通往未来的快车道上疾驰。 但,在这一切宏伟壮丽、令人惊叹的场面之后,支撑文明的基础科学, 又究竟进展几何。 这,正是他今天想请教费曼等专家,或者自己去追寻的。 基础物理研究院,顾名思义,是净土的基础科学研发机构之一,按方然的想象,这里应该坐落着若干庞大、复杂而精密的实验设备,白大褂们,则在控制台前忙碌,调试设备,记录数据,或者聚在一起研究讨论。 但现在,参观了好几个小时,方然只对身穿睡衣、甚或正在与同伴亲热的研究人员,印象深刻,而没发现哪怕一座大型实验设施。 哦,理应如此,毕竟这儿可是“里世界”, 一切都只是虚幻。 “怎么样,方然,来到‘里世界’几个月,适应这里的每一天了吗。” 下午三点刚过,准时出现在理查德*费曼的办公室门口,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费曼教授的单人住所,和这里的很多研究人员一样,教授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 按方然的记忆,费曼教授,在现实世界的净土研发机构工作时,一直是有配偶的。 不过现在,一切规则都因时而变,他当然不会多问。 沉浸在理论物理的世界里,废寝忘食,不问岁月,一连几个月都趴在计算机终端上,这是理查德*费曼的日常,对此,方然更多感到的是一种崇敬,不过他同样清楚,假以时日,自己说不定也会是这样。 未来也好,星辰大海也罢,一切都不会自然的从天而降,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一切都全要靠自己。 “你来的正是时候; 这几个月,我、和我的同事们,一直在分析新的基本粒子模型,现在总算有了些眉目,想换一换脑子,就接到了你要来的消息。 方然,这么多年以来,我好几次对你表达过谢意,感谢你的努力,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不过今天我还得说一遍,‘意识迁移’与这‘里世界’,同样堪称奇迹,让我这个老人——曾经的老人,十分惊叹。 说真的,多少年来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真的会做到这一切。 毕竟,在东北太平洋大区,乃至盖亚净土的那些年头,我可没法知道,阿达民,竟然会是在伯克利和我一起吃过午餐的年轻人。” 过奖了,费曼教授,方然起初还想要这样说,然后才意识到, 在“里世界”里的人,一言一行,除非是为表演而刻意发生,否则都绝对坦诚。 何况,以自己现在的情形,卸任管理员,成为了净土的一位普普通通之民众,他人也根本没有刻意恭维的动机。 简短的寒暄,之后坐下来一边啜饮、一边闲谈,费曼教授三句话不离本行,在简单介绍自己的工作内容后,就询问方然,对眼下净土文明的“盖亚生物圈净化”持何种看法,能否一起催促“盘古”加快进度。 “盖亚生物圈净化”,顾名思义,不难理解是一场针对微生物的行动。 早年间,身为净土管理员时,方然的理念在“第五次盖亚大战”行将发动时,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令“盘古”中止彻底灭绝盖亚生物圈的行动。 继而,决定用相对温和的手段,尝试在保留生物圈一切“人类认为适宜存在”之物种的前提下,用几十年的时间,将微生物逐出生物圈,以这种方式,尽最大可能保留盖亚表面的一草一木。 这样做,一开始的动机,就不是出于对生物圈的怜悯, 而是站在人类立场上的一种决断。 从“斩尽杀绝”,到“除恶务尽”,不消说,要保存盖亚生物圈的诸多物种,又要消灭其体内、与环境中的无数微生物; 这一过程必将是长期而艰难的。 而理查德*费曼,与净土的许多科研工作者,这时候,都迫切的想要重返现实世界,非此则无法真正开展一系列的基础科学研究,而“盘古”的行动,看起来,似乎还不够快,让一干人等的有些着急。 谈到这件事,方然坦承,自己现在已不是什么“管理员”,一切但凭“盘古”做主。 然后他也说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教授,从我个人的认识出发,‘盘古’推进的生物圈净化行动,进度已经很快,至少比我一开始设想的要快得多。 事实上,在改变主意之初,我甚至认为这一过程将持续数百年之久。 但,今天的现实情形,不论在‘里世界’,还是在现实世界,人类掌握的科学技术正在发力,至多几十年后,我们就将赢得这一场胜利。 从公众平台,也不难得知我们现在的一揽子计划,动用各种手段,清理自然界的细菌、病毒等渺小存在,为此,净土的相关机构,正在以每秒一千五百六十亿种的速度,筛选化合物,用海量投放的方式,一步步将微生物逐出这世界。 抗生素,干扰素,乃至基因诱变剂,分子动力微机械,在所有这一切手段面前,七来盖亚生物圈的微生物数量,已经被压制到一五四〇年的万分之一以下; 乐观估计,再经过一个十年,这数字将会再下降四到五个数量级。 最后,对仍盘踞在海洋、旷野与冰封大地上的微生物,人类,将一次释放出数量达到亿亿级的微机械, 彻底将这些残余,一扫而空。 在那之后——” “这些我都知道,方然,我也曾一度关注过这些领域。” 理查德*费曼的所思所想,和方然并不一致,他摆摆手,打断对方的滔滔不绝: “微生物,迟早会被灭绝,如今看来这是一很有把握的事。 不过,如果我们得等到那一天到来,再等待新世界建成,才能离开‘里世界’前往现实,继而展开现实的科学研究, 这还是有一点拖沓。” 正文 第八六七章 紧张 教授的表态,让方然稍有一点意外,他很快意识到理查德*费曼的观点与自己并不一致。 显然,在沉浸于理论研究的教授眼里,“第五次盖亚大战”, 只是一细枝末节的小事。 彻底清除微生物,让盖亚表面成为一片净土,这,曾是自己身为阿达民的抱负,在今天也没有显得过时。 人类,即便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但凡要在盖亚表面惬意的生活, 就容不得微生物继续肆虐。 千万年来,人类的漫长历史中,致命性微生物频频亮相,且不提尤洛浦中世纪时期的黑死病(腺鼠疫),几十年间消灭了三分之一的人口,鼠疫菌所到之处,人烟绝迹,遍地狼藉,简直有如地狱一般。 待到后来,进入现代社会,医学与生命科学的发达,固然极大提升了人类对抗微生物的能力,过度的人类活动与抗生素滥用等不利因素, 又屡次造成严重疫情的爆发,甚至于世界范围内的一次次大流行。 西历1464年4月,联邦境内出现高致病性H1N1流行。 危机当前,联邦社会的痼疾,暴露无遗,历时几个月的防控最终失败,直到次年10月才逐渐平息,累计感染者数量达一千六百万之众,死亡数千人。 而在贫穷落后的南方大陆,恐怖的埃博拉病毒,更神出鬼没,时不时就会从埃尔贡山的原始森林里跳出来,一番兴风作浪、收割成百上千的无辜生命,然后又在当地人的惊恐、与国际社会的杯水车薪援助之下,神秘消失, 谁也说不清其藏匿之处。 除此之外,始终活在人类身边,从貌似无害之大肠杆菌、到晾晒被褥烧烤的螨虫, 更令无数人十足恶心,反胃,必欲除之而后快。 人类,千万年来始终在与污染之物战斗,这段血与泪之历史,是如此持久而令人印象深刻,也难怪净土民众会支持“盖亚生物圈净化”。 但是对费曼教授,一位埋头工作的科学家, 想法自然就大不相同。 谈话间,两人也一并提到,净土公共卫生专家、学者的观点,结合地理、机电与工程领域人士的意见,认为要打造净土的“人间天堂”,并不需要灭绝盖亚生物圈的微生物,只需建设上百座如“秋分”般的封闭型城市。 相比于整饬整个盖亚生物圈,单纯建设一座座封闭城市,工程量会小得多, 却有更大的安全风险。 所有这些讨论,交谈中,方然发现费曼教授都很清楚,教授关心的,也不是什么“人类何时重返大自然”,而是提出一个双方都很关注的重大问题: 人类的基础科学研究,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重启。 西历1547年,净土建立的第三十九个年头,人类已经在各领域取得了极大的成就,但,距离重新启动大规模的基础科学研究计划,从“行星加速器”到更大胆的“空间加速器”,现在看来还有一定的距离。 资源,能源,注定有限,现阶段是应该尽快改造太阳系,将文明的种子播撒到太阳系的每一个角落,再厚积薄发的展开研究; 还是应该在条件具备时,立即发轫,启动重大科研项目, 这是一个事关战略全局的问题。 拜访费曼教授之前,方然的确就是这样想的。 但,与教授坐在宽敞明亮的休息室里,一边啜饮清茶,一边交流意见,方然认为,以人类目前的生存状态,时间,近乎无限,没必要为重启重大科研项目的时间节点而着急。 “是吗,我们的阿达民? 哦,只是一直说的顺口,我知道,你现在只是净土的普通一员。 就算是这样,方然,你的头脑、意识与思维,总不会一下子也泯然众人,和‘里世界’的少数无所事事者那样,对吧。 时间近乎无限,这样讲,原则上当然没有错,对我们这些执着于研究客观世界的人而言,一想到从此没有抱憾之忧,无须担心自己会猝死、或者遭遇意外,在研究成果完善之前就掉下车,当然极其欣慰。 可是另一方面,越是研究自然科学,我本人,还有一些同事, 又会不自觉的心生某种紧迫感。 方然,你难道没察觉,弥漫在研究院的这种气氛; 忐忑不安,对未来感到迷惘,或者,是一种交织着紧张与期待的迫切心情; 你是否有所觉察。” “教授,你这么一说,好像…… 是有一点。” 紧张,不安,这又是为什么,方然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费曼教授的提醒,让他想起,之前在“里世界”城市中心的IT研究机构,他也感觉到一丝类似的氛围,当时,与艾米莉亚交谈而未曾关注,现在想来, 那应该不会是什么错觉。 但,这些白大褂们,他们又会是在担心什么呢, 难道是里世界—— “通过公众平台,催促‘盘古’,尽快回复人类的重大科技研究项目, 其实是我们这些研究者,一心想走得更远,想要知道,科学这座高耸入云的大厦之上, 究竟有没有天顶。” …… 下午五点,还没到晚餐时间,理查德*费曼和方然一起来到大厦的中庭。 基础物理研究院,听起来,是一所规模庞大的机构,不过在“里世界”,所谓“庞大”只不过是虚拟的呈现,而无关乎现实。 走进中庭,无须教授提醒,方然也能觉察到这里十分空旷。 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灌木、竹林点缀的葱翠草地,鸟儿在视线里飞过,蛙鸣隐约传来,外界的寒冷在这里消失无踪,迎面吹来的,是沁着草叶清香的微风。 “世外桃源”,一个词从脑海中冒出,这是列强文。 研究院的大厦,外表,方然来时并没刻意观察,只记得是一栋比较寻常的玻璃幕墙大楼,位于城市核心的周边地带,高二三十层,方圆不过百米左右。 但眼前的中庭,稍一打量,视野中的场景都不止百米。 一大片田园景色之后,矗立着一座看上去十分巍峨的高塔,向上看,高不见顶,尖细塔尖完全隐没在灰白云雾中, 好似顶天立地的巨柱。 正文 第八六八章 天顶 天上一大片灰蒙蒙,中庭里,却是阳光普照,这场景看来是有些不协调。 在虚幻的“里世界”,不用说,眼前的一切都是“混沌”略施小计,便可以呈现,城市中其他地点,尤其在休闲场所,也有类似的光怪陆离景象。 “没想到呢,教授,你们这些直面现实的研究者,也喜欢这种一看便知的虚幻场景; 如果我没猜错,那边,” 说话间,方然抬手一指, “就是以‘通天塔’为原型的景观罢。” “可以说是借鉴,毕竟,科学的推进,并不是‘巴别塔’那样的一时执念。” “通天塔”,或者,叫做“巴别塔”,是旧时代教义神话里的一桩事物,历史上是否真实存在,众说纷纭,但,不论持何种观点的人,都必须承认,如神话里描述的那座“通天之塔”并不可能存在。 神话里,那一段情节,方然读后印象十分深刻,至今仍历历在目。 话说远古时代,人类,生活在盖亚大地之上,那时候的人类,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语言、习俗、信仰乃至种群之分,不仅语言相通,理想也大致仿佛,通俗地讲,可以认为是一种低配版的“世界大同”。 不知何时,一大群人仰望天空,被缥缈于高远天际的层云所吸引, 于是劝说同类,为探索九天之上的奥秘,而齐心协力铸就一座高耸入云、直至天际的高塔,定名其为“巴别塔”。 一旦确定了目标,人类,便齐心协力、昼夜不停,不断将这座巨塔越建越高,而居于天界的神祇,因担心人类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直抵天际,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多么讽刺),于是设法让人类分为不同的族群,讲不同的语言, 于是天下割据,变乱丛生,人类彼此间的争斗无休无止, 自然也没心思再去建造巴别塔。 巴别塔,名字里的音节,或代表“辉煌”、或代表“变乱”,语义更迭的过程十分复杂,且只留存神话,难以查考。 但,这样一座高耸入云、直抵天际的“通天塔”, 则难免会给任何读过这些故事的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人类,从原始时代起,就身处不同的群体、国家乃至文明之中,并因利益的根本诉求,而穷于彼此征伐。 所谓“世界大同”,在久远历史中,注定只能是一种幻想,通天塔因此而不会存在, 更有可能是某中东古国的单纯历史建筑。 不过,与缥缈的神话故事相比,遥望远处的那座细长巨塔,方然则完全明白,这座塔所代表的东西——科学,可并非虚幻,而是正如眼前这一处具象所展示的那样,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到钻进云层,远远超脱了凡人的视线。 在自己这样的普通人看来,基础物理,显然便是这座高塔的尖顶, 不仅遥不可及,甚至无法稍微一瞥其真容。 在基础物理研究院的中庭,陈设这样一座“通天塔”,意味,是不言自明的。 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向前,在鸟语虫鸣的秘境中,边走边谈,方然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里的确是放松心情、澄明思绪的好去处。 “虚幻,的确如此,不过‘里世界’的一切本就如此。 何况说,方然,你想必也明白,即便是‘混沌’中枢外的现实世界,也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的真实。” 量子力学,一下子跳进脑海的概念,方然知道教授指的是什么; 同时,也更清楚的意识到,如理查德*费曼这样的理论研究者,正在为何焦虑。 接近庭院中心,穿过一大片竹林,眼前是波澜不惊的碧绿水面,方然见到那座高不见顶的巨塔,正矗立在不远处的湖心岛上。 影影绰绰,从水边看不太真切,想必那座高塔并无从攀登,只是“混沌”中枢粗略建模、渲染出来的一道景观,所以才设定在远离观者的位置,无从接近,只能这样远远眺望着,想象那没入云端的尖顶。 无从得见,但越是如此,反而会给人一线希望,和随之而来的忐忑不安。 “……的确如此。 方然,我们这些理论研究者,在‘里世界’里会经常联络、交流,也和‘表世界’的同行联系甚密,大家说话都很坦诚,故,我完全可以告诉你,这种因前途命运的不确定性,而导致的焦虑不安, 是一种弥漫在科学界的普遍现象。 我本人,和很多同事,迫切希望净土重启一系列战略研究项目,就是很急切的想窥看真相,想要弄明白我们一直以来的信仰——自然科学, 究竟有没有上界。” “我明白,不过,这是不是有一点太悲观?” 方然的回应,思路,和费曼教授有点不太一样,这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学术造诣,与教授相差甚远,但也可说是自己多年来的人生经历,惊涛骇浪中摸爬滚打,锤炼出的一种“变革乐观主义”。 不管怎样,人类,决不能裹足不前,永远困死在这小小环球, 这是他一贯坚定的信念。 这想法,看起来似有一点幼稚,理查德*费曼听后,却淡然的点头微笑: “信念,当然要有; 否则我们这些老朽,今天必定尸骨已寒多时,一个肯*汤普森那样的管理员,在盖亚孑然而立,那也实在太恐怖。 而且这种信念,客观上讲,也不是一种完全的主观臆想: 自然科学中,我们迄今为止发现的一切客观规律,都并非真的‘客观存在’,而是人类根据自己的观察、感知与推断,总结出来的某种描述。 既然是描述,而非现实,那么两者间必定会有一些区别,非但如此,根据以往积累的经验,这区别,还往往是极其关键,在对其进行探索、研究的过程中,时常会对旧的理论进行修正,甚至于延拓。 人类,不论怎样穷竭自力,也没办法百分之百的洞悉客观现实, 也永远无法真正洞悉这世界的真相。 从这一角度,科学的通天巨塔,没有尽头,即便这判断只是我们这一些人,根据既有知识而做出的, 我本人仍坚信这一点。” 正文 第八六九章 极限 高不见顶,乃至无穷的巨塔,听者有心,方然歪头看了一眼湖心岛。 费曼教授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在传达某种信心,但方然现在很清楚,他们两人都不需要、更不缺乏这种信心,出于对费曼教授的尊敬,他没有仓促插言,而是静静的站在静谧安详的水畔,皱眉沉思。 “科学,没有尽头, 正如眼前的这一座通天塔般。 但,人类穷极所能,可以窥见的客观规律,又是否有极限? 如果有,又有谁能说得出,这极限距离我们今天的地步,还有多久,方然,我们谁都无法回答这一问题啊。” 风,忽然间起,方然只觉一阵凉意袭来。 而教授的话,还在随风飘来、有点缥缈而不真切: “多少年来,人类,一直在凭借手中的全部力量,去探寻世界,寻找更深奥的客观规律,迄今为止,取得了很多成就。 然而另一方面,回顾历史,我们也必须得承认,所有这一切令人惊叹的成就,确乎完全建立在越来越巨大的投入,与越来越漫长的时间之上,时至今日,如西历十四世纪那样的百花齐放、突飞猛进之科学的大爆发, 恐怕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 客观规律,隐藏在世界的深处,越向前进、则越艰难,这是一个很显明的事实。 而今天的净土文明,即便相比旧时代的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所掌控的生产力,掌握的资源,都更可观,却终究有一个并不甚分明,却客观存在的极限。 这极限,毫无疑问便是太阳系: 太阳系内的一切,从质量,到能量,或曰,质量与能量在相对论范畴内的一统,便是我们人类,哪怕穷竭整个文明之力,也绝对无法突破的天顶,具体数字,现在并无从估计,但你我都明白, 这极限就在那里。 倘若那没有尽头的科学天梯,此时此刻,横亘在我们眼前的下一阶,需要比这更强大的力量才能跨越…… 那么人类,又将会怎么样呢。” …… 人,人类,人类文明,在可预见的未来,能力必然有一个绝对的极限。 离开研究院中庭,甚至于,走出基础物理研究院的大门,坐在客车上,方然脑海里仍盘桓着这句断言。 理查德*费曼的话,不止代表他自己,也代表着一大批研究者的看法,此时此刻,不自觉回想起中庭所见的那一幕,那并不甚真切、却直插云霄的通天巨塔,消失在高远云堤之中的苍茫景象, 就只觉浑身战栗。 唉,要是这么想的话, 说自己“忐忑不安”,简直好似太镇静的过了头。 这么想着,多少天来在“里世界”的生活,乃至刚习惯了的一种无忧无虑般轻松,也随之消弭无形,紧迫感催促着方然,在下一站下车,随便走进某栋建筑。 坐到电脑前,开启浏览器挂载页面,手指在键盘上疾飞、略作查询,看着屏幕上的一行行数据,和强人工智能顺便给出的推论,屏幕前的男人一直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思绪,则灵魂出窍般游离到不知多远的未来。 教授的忧虑,多少年前,自己也曾有过一些类似的念头,但当时, 那不过都是些“来日方长”的小烦恼。 毕竟,在形势险恶的旧时代末年,如何在社会中生存下来,积蓄力量,设法抢夺“永不下车”的票,才是彼时的当务之急。 可现在,一旦意识到人类已进入新时代,原本隐藏在纷繁芜杂、光怪陆离之社会表象之下的根本隐忧,就格外令人揪心,甚而更催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即便自己已不是这世界的管理员。 思绪杂乱无章,想到这儿,方然权且整理一下思路。 摆在自己和同类面前的、不容置疑的事实,是有如下几个关键点: 其一,人类文明,随时间推移而延续,迟早必然会遭遇极其严峻的形势,会遭遇各种威胁,而这些威胁,并无法依赖今天的科技水平去应付。 其二,科学技术的发展,时至今日,越来越依赖天文数字般的投入,这一点并无关社会体制、文明形态,也和研究者的聪明才智关系不大,而是既有认知呈现出的、广泛存在的某种深层次规律。 其三,人类迄今为止,乃至未来一段时间内,能够动用的资源、能源,有确定的极限。 综合以上三点,结论,何其惊悚…… 但方然并不想一下子将思路逃脱到“文明灭绝”,而是收拾心情,考虑眼前的意味深长之问题,理查德*费曼提出的“忐忑之源”: 人类,以目前的客观条件,跨越到科学天梯之下一阶的可能性, 究竟会有多大。 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种群,在通往智慧、社会、文明的道路上,究竟能走多远,这显然不是一个纯凭主观意志的问题。 事实上,这方面的研究、设想与推测,在旧时代就有很多。 譬如,在旧时代的网络上,一个脑洞挺大的话题便是“倘若盖亚的环境,不是今天这般,人类文明是否能出现,如果能,又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会不会还是与今天大致一样,抑或早早夭亡、甚而星辰大海”。 话题很有趣,观点,则纷乱而缺乏价值,进而成为纯粹的幻想题材剧。 类似的一番设想,年轻时(多么久远),方然也曾多少有过一些,现在稍加回忆,无须绞尽脑汁、而是让AI调出相关资讯,便知其价值寥寥。 人类现在的处境,与过去一切设想都不同,是在如假包换的客观现实条件下,依托现有的科技水平,能发展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开局”的改变,无须考虑,只需对照现实进行估计即可,这对AI而言应该没太大难度。 而人工智能的回答,不出所料,会让一个认真对待的人很沮丧。 “以现有的客观条件为基础,推测人类文明的发展,其走出太阳系,抵达其他更遥远星系、乃至更远方的概率, 是百分之零。” 正文 第八七〇章 比邻 高不见顶,乃至无穷的巨塔,听者有心,方然歪头看了一眼湖心岛。 费曼教授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在传达某种信心,但方然现在很清楚,他们两人都不需要、更不缺乏这种信心,出于对费曼教授的尊敬,他没有仓促插言,而是静静的站在静谧安详的水畔,皱眉沉思。 “科学,没有尽头, 正如眼前的这一座通天塔般。 但,人类穷极所能,可以窥见的客观规律,又是否有极限? 如果有,又有谁能说得出,这极限距离我们今天的地步,还有多久,方然,我们谁都无法回答这一问题啊。” 风,忽然间起,方然只觉一阵凉意袭来。 而教授的话,还在随风飘来、有点缥缈而不真切: “多少年来,人类,一直在凭借手中的全部力量,去探寻世界,寻找更深奥的客观规律,迄今为止,取得了很多成就。 然而另一方面,回顾历史,我们也必须得承认,所有这一切令人惊叹的成就,确乎完全建立在越来越巨大的投入,与越来越漫长的时间之上,时至今日,如西历十四世纪那样的百花齐放、突飞猛进之科学的大爆发, 恐怕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 客观规律,隐藏在世界的深处,越向前进、则越艰难,这是一个很显明的事实。 而今天的净土文明,即便相比旧时代的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所掌控的生产力,掌握的资源,都更可观,却终究有一个并不甚分明,却客观存在的极限。 这极限,毫无疑问便是太阳系: 太阳系内的一切,从质量,到能量,或曰,质量与能量在相对论范畴内的一统,便是我们人类,哪怕穷竭整个文明之力,也绝对无法突破的天顶,具体数字,现在并无从估计,但你我都明白, 这极限就在那里。 倘若那没有尽头的科学天梯,此时此刻,横亘在我们眼前的下一阶,需要比这更强大的力量才能跨越…… 那么人类,又将会怎么样呢。” …… 人,人类,人类文明,在可预见的未来,能力必然有一个绝对的极限。 离开研究院中庭,甚至于,走出基础物理研究院的大门,坐在客车上,方然脑海里仍盘桓着这句断言。 理查德*费曼的话,不止代表他自己,也代表着一大批研究者的看法,此时此刻,不自觉回想起中庭所见的那一幕,那并不甚真切、却直插云霄的通天巨塔,消失在高远云堤之中的苍茫景象, 就只觉浑身战栗。 唉,要是这么想的话, 说自己“忐忑不安”,简直好似太镇静的过了头。 这么想着,多少天来在“里世界”的生活,乃至刚习惯了的一种无忧无虑般轻松,也随之消弭无形,紧迫感催促着方然,在下一站下车,随便走进某栋建筑。 坐到电脑前,开启浏览器挂载页面,手指在键盘上疾飞、略作查询,看着屏幕上的一行行数据,和强人工智能顺便给出的推论,屏幕前的男人一直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思绪,则灵魂出窍般游离到不知多远的未来。 教授的忧虑,多少年前,自己也曾有过一些类似的念头,但当时, 那不过都是些“来日方长”的小烦恼。 毕竟,在形势险恶的旧时代末年,如何在社会中生存下来,积蓄力量,设法抢夺“永不下车”的票,才是彼时的当务之急。 可现在,一旦意识到人类已进入新时代,原本隐藏在纷繁芜杂、光怪陆离之社会表象之下的根本隐忧,就格外令人揪心,甚而更催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即便自己已不是这世界的管理员。 思绪杂乱无章,想到这儿,方然权且整理一下思路。 摆在自己和同类面前的、不容置疑的事实,是有如下几个关键点: 其一,人类文明,随时间推移而延续,迟早必然会遭遇极其严峻的形势,会遭遇各种威胁,而这些威胁,并无法依赖今天的科技水平去应付。 其二,科学技术的发展,时至今日,越来越依赖天文数字般的投入,这一点并无关社会体制、文明形态,也和研究者的聪明才智关系不大,而是既有认知呈现出的、广泛存在的某种深层次规律。 其三,人类迄今为止,乃至未来一段时间内,能够动用的资源、能源,有确定的极限。 综合以上三点,结论,何其惊悚…… 但方然并不想一下子将思路逃脱到“文明灭绝”,而是收拾心情,考虑眼前的意味深长之问题,理查德*费曼提出的“忐忑之源”: 人类,以目前的客观条件,跨越到科学天梯之下一阶的可能性, 究竟会有多大。 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种群,在通往智慧、社会、文明的道路上,究竟能走多远,这显然不是一个纯凭主观意志的问题。 事实上,这方面的研究、设想与推测,在旧时代就有很多。 譬如,在旧时代的网络上,一个脑洞挺大的话题便是“倘若盖亚的环境,不是今天这般,人类文明是否能出现,如果能,又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会不会还是与今天大致一样,抑或早早夭亡、甚而星辰大海”。 话题很有趣,观点,则纷乱而缺乏价值,进而成为纯粹的幻想题材剧。 类似的一番设想,年轻时(多么久远),方然也曾多少有过一些,现在稍加回忆,无须绞尽脑汁、而是让AI调出相关资讯,便知其价值寥寥。 人类现在的处境,与过去一切设想都不同,是在如假包换的客观现实条件下,依托现有的科技水平,能发展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开局”的改变,无须考虑,只需对照现实进行估计即可,这对AI而言应该没太大难度。 而人工智能的回答,不出所料,会让一个认真对待的人很沮丧。 “依托现有条件,人类走出太阳系,抵达其他更遥远星系、乃至更远方世界的概率, 是0%。”…… 正文 第八七一章 路基 迈向星辰大海,一开始,困难在于人的短暂寿命,在“永不下车”成为现实后,困难则在于四点二光年的漫长旅程。 与飞往月球的三十八万公里,乃至于近日轨道的一点四亿公里相比, 四十万亿公里, 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能企及、能想象的距离。。 一边搜索资料,一边斟酌,方然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些概念,不过他没有急于在公众平台上发布,而是静静的沉思着。 坐了不知多久,困意袭来,他居然在柔软舒适的躺椅上睡着了。 梦境,来的不知不觉,沉浸在一大片亦真亦幻的场景里,意识有些迟钝,方然慢慢的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做梦。 进入“里世界”以来,或者,是接受“意识迁移”以来的头一次,目之所及,依然是熟悉的车厢,熟悉的同伴,甚至,伴随列车疾驰向前的“咣当——咣当——”,也还是那习以为常的节奏。 时间的列车,这一幕,自己可在熟悉不过,是吗…… 不,不一样,列车依旧向前疾驰,原本暗淡脏污的车窗玻璃,却澄明了许多,在座位上看得分明,方然禁不住有些好奇,向外张望。 车外的世界,那一大片影影绰绰的晦暗未明,难道,不就是死亡吗。 梦境,而非现实,任何事物都可以毫无道理,屏住呼吸向外看去,只见一大片透亮的浅蓝色,车厢近前则是坚实的石条路基,再向远处眺望,却什么也见不到,就仿佛列车正在一大片海洋中的大坝上疾驰。 大坝,海洋,色调却不似寻常,过了一会儿,方然才若有所思的眉头紧皱,向车尾的方向眺望。 他看到了一片黄绿斑驳的,大地。 大地,分明便在身后,列车驶来的近乎无穷远处,除隐约可见的色调给人联想外,并无其他特质,方然却本能般的认为那就是大地,继而,有些惶惑的向前看去,只见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灰白茫茫, 就横亘在前方不远处。 列车,隆隆向前,一刻也不曾稍有迟缓,转眼间天色暗淡下来, 似乎已驶进那无边无际的灰白。 这究竟是在哪里; 这列车,还是那一列永远向前的时间列车吗。 头昏脑涨,思维有轻微的阻滞感,方然费力的向车窗外张望,又看向视野下方,那不断重复的巨石般条块, 渐渐的有了一个猜测。 列车,不管这是什么,又正在向哪里开去, 似乎正以一种垂直向上的姿态,疾驰在高不见顶、直插云霄的巨塔之上。 梦境中的通天塔…… 坐在车厢里,方然竭力向窗户下缘张望,却仍看不真切,只是凭一种下意识的直觉,认定列车正顺势而上的无尽路基, 正是那一座象征科学的通天巨塔。 然而原本在车厢外的那死亡世界,又到哪里去了呢; 消失了吗,也许,毕竟仍在车厢里的所有人,都有无限长的生命。 只不过…… 列车,疾驰向前,又或者是沿高塔一路向上,运行十分平稳,单调重复的“哐当——”声令人昏昏欲睡,方然勉强要打起精神,却怎么也办不到。 永远向前,一刻也不会停歇,时间的列车就是这样疾驰不辍,如果说有区别,那也只是,车厢外的阴霾,换做了一大片影影绰绰、却怎么也看不透的灰白,然而充作路基的通天巨塔,又意味着什么呢…… 梦,逐渐消散,直到睁开双眼,一缕刺目的光映入瞳孔。 清晨时分,恍惚间站起身,方然有些茫然的四下打量,才逐渐想起,自己还待在昨天随便闯进的房间里。 耳边有柔和声音传来,似乎是在问“要不要吃早饭”,方然嘟哝着回应一声。 “里世界”的生活,每一天,似乎都是这样的节奏不明,就像现在,和几位年轻男女坐在一起吃早餐,倾听他们的对话,方然才知道他们是结伴在这里学习、研讨工业设计的爱好者,他始终没插话。 梦境,倏忽而来,又消散无踪,让现在的他心事重重。 时间的列车,在巨塔上,一路向前疾驰,这种潜意识的浮现, 究竟会意味着什么。 一边闷头吃饭,一边思索,方然直到差不多吃饱,才将思路岔开,他看向偌大餐桌中央的纸张,上面是爱好者们勾勒的草图。 汽车,旧时代常见的交通工具,在“里世界”也不少见,外形则与诸多科幻作品中的想象很不一样,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线条、构型与装饰,而是在返璞归真之余,普遍保留传统汽车外形设计的要素。 原因,并不难想象,在一个物质与精神极大丰富的年代,汽车,完全是寻常的交通工具; 既没必要刻意简化,更没有任何附加值。 且看现在,一页画纸上的草图,小型汽车的前脸就保留有格栅要素,镀铬外圈内是一竖三横的常见样式,不仅如此,在引擎盖前端还竖立着小巧的圆圈、三叉星标志, 看起来与旧时代的“MERCEDES-BENZ”一模一样。 是简单的挪用吗,是,但并不是抄袭,更谈不上侵权。 侵权,那也得现有权利,才谈得上,在今天的净土世界,一切不合时宜的陈旧规则,都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如专利这样的东西,也归于此类,任何民众都有权使用人类有史以来积累的任何科学与人文成果, 而无须有任何顾虑。 这一点,在旧时代的遗老遗少(如果有)看来,似乎足以引起极大的愤慨。 侵犯知识产权,会伤害创造者的切身利益,进而,抑制创新,让技术研发与社会运转成为一潭死水, 这是资产主义大环境下,司空见惯的鼓吹。 但这些鼓吹者,却对历史上曾存在的理联等一干公社主义国家,没有刻意为有产者站台之专利砝案,而依然硕果累累的那些年代,置若罔闻,仿佛只有钱这唯一的要素,才能激励人,说白了就是奴役人去创新一样。 事实,反而正相反,在资产主义大框架内,任何人的创新、创造,不论其原初创造者的主观意愿如何,最终, 必然沦为资产增殖的工具。 正文 第八七二章 专利 专利也好,知识产权也罢,在历史上一定时期,的确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但是在今天的净土,显然,当所有人都衣食无忧,更无须直面死神时,物质刺激、物质激励的手段完全失效,创新创造,也彻底从谋生手段、变为了自我实现的手段,弊端远多过益处的此类规则, 就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且不论,那些历史上的专利、产权等规则,除供有心人、有产者捞金之外,对全人类的创造创新而言,委实只是一种拖累。 就看眼前的草稿,汽车标志,圆圈形状的三叉星,这一图案其实很容易被设计者想到,早期汽车的圆盘状方向盘,三辐形式的就很常见,将构型抽象出来,以金属制,就可以成为很有特色的车辆标志。 然而,在旧时代的规则之下,一旦某人如本兹般捷足先登,注册商标、并不断展期, 则全世界的所有人,不论与本兹同时代、还是在其后降生于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将一概失去使用这标志,装饰自己的汽车方案之机会。 同时代的人,被此限制,或许还可以商榷,那么那些在权利注册时,根本未曾来到这世上的人,何其无辜,有凭什么得为一纸文书,与背后之利益,而须得放弃这种利用简单、明了之构图来作为标志的权利。 汽车,规模工业的产物,代表性的抽象构型并不多,三辐方向盘就是其中之一。 由此设计的标志,平心而论,的确十分简洁而令人印象深刻,再加上梅赛德斯-本兹的家族式、继承式外观设计,是极其成功的样例。 但,作为一种工业品,汽车的根本用途,并非观赏。 而是用来运载旅客到指定地。 实用性,与观赏性,在汽车上呈现一种突出的对立统一,价格昂贵、形象不凡的梅赛德斯-本兹轿车,风靡旧时代的尤洛浦、沙罗与西大陆列强,其内在机械特性与产品品质,却委实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在这方面,稍微了解一下历史,方然就明白,在西大陆列强畅销的本兹牌汽车, 根本只是在卖标志和外观而已。 假如,仅仅是假如,任何个人与组织,都能不受限制的使用三叉星标志,与同样被专利、知识产权所垄断的本兹式设计风格, 则人类完全可以得到更可靠、更廉价、也更舒适, 且外观一如既往的产品。 不论怎样自诩理性,人类,毕竟是一有着审美能力的物种。 在审美偏好下,选择,往往出于感性、而非理性,品牌、标志与外观的加持甚至超过产品本身的性能。 在这种大环境下,方然曾断言,只要梅赛德斯-本兹(也包括其他豪华品牌)始终垄断其标志与外观,其他新兴汽车厂商,哪怕制造出再性能优良、物美价廉的汽车,也绝对无法撼动其市场地位,更没可能取而代之。 其实,也无须断言,而是这种事情早已在旧时代发生过。 扶桑汽车产业,自十五世纪初以来,陆续发展出了若干世界有名的汽车公司,但自始至终,直到电动车兴起、社会剧变,年产数千万辆的扶桑汽车产业,始终没能打造出一个能与BBA、尤其本兹抗衡的豪华品牌。 即便偷油獭公司不惜重金、刻意打造的豪华品牌:LEXUS, 受制于标志的不对称、无规律之廉价感,与一直不甚流畅的设计风格,即便产品力再强, 也没办法望三叉星的项背。 原因无他,与汽车本身的性能没一点关系,事实上梅赛德斯-本兹的产品,品质实属中庸,根本就配不上其高昂的售价。 然而消费者的理性,永远菲薄; 不论质量问题频发,还是店大欺客丑闻,三叉星也从来不会缺乏买家。 一个人,一个组织,因偶然的灵感、创意,继而注册某标志、图样乃至设计方案,自此以后,这种标志、图样与方案,就从全人类的灵感库中消失,而世世代代为最初申请者的血缘或经济上的后继者所有。 貌似天经地义,细细一想,却着实荒谬而令人愤慨。 生而为人,呱呱坠入这世界,一开始的人生完全是白纸,凭什么绝大多数人,生而被夺财的专利包围,极少数幸运儿,则生而攥着令财富滚滚而来的咒符。 这样的体制合理吗,“当然啊”, 身在这世界的绝大多数人,哪怕自己正是这一体系的受害者,都会喃喃而语、点头称是, 却压根没想过,这种一劳永逸的所谓知识产权保护,最深重的受害者,是即将降临到这世界、此刻却无法为自己发声的新生命。 那些即将降生的生命,不论怎样努力,怎样好运,灵光一闪而画出三叉星、准备用来装点汽车前脸时,都将撞上冷冰冰的铁壁,面临要么放弃、要么开庭的两难困境,即便这简单线条组成的符号, 原本就应该是全人类共同的财富。 陈旧,过时,荒谬可笑,这一切在今天的净土,已彻底成为历史。 在进行产品设计时,任何人,都可以任意借鉴人类历史上一切既有方案,再也无须如趟雷般,战战兢兢的在专利雷区中试探前行。 端详着桌面上的草图,不经意间,方然暂时把星辰大海抛到一边,他饶有兴致的和几位同类探讨了一会儿工业设计,其间就提到旧时代的“专利”等陈规陋习,其他人的看法,也和他大致相仿: “是的,我们都清楚这曾是本兹的商标,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想一想自然科学,可曾有过这样的科学家、研究者,在发现客观世界的某条规律之后,便将其据为己有, 甚至申请专利,让后来者一个个排着队乖乖缴费? 没有,一个都没有,将这些客观规律冠以发现者之名,才是更好的做法。 就说这三叉星,倘若以最初的发现者——当然不是卡尔*本兹、而是千万年前的某一个人,以他、或者她的名字来命名,这倒合情合理,至于说,仅凭一纸砝律文书、无限展期,就不允许千秋万代的后来者用作车标, 简直就太荒谬,甚至令人愤慨。 正文 第八七三章 探讨 观点大致一样,在不涉及客观规律的争辩时,甚少分歧,这是净土的常态。 和餐桌旁的男女们一起抨击陈旧的专利、知识产权等概念,说话间,方然也会想起,这算不算是丧失了思想的多样性, 然后便否定了这一设想。 多样性,在旧时代末年,一度被炒作成很时髦的概念,然而凡是笃信“文化多样性”,“思维多样性”的组织、国家乃至文明,无一例外,全都付出了惨痛代价,被那些对外鼓吹多样性、对内却严打分歧的对手击败。 那是否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模一样,就像流水线的产品那样才好呢, 当然不,而是一般来说,“合理”的思维、意识乃至行为多样性,根本无须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 凡是借“多样性”而讨要话语权的东西,都很可以,盖因其往往与公序良俗、甚至客观规律相悖,自身并无一点可取之处,乃至于除了“多样性”的虎皮外,居然没有任何的亮点,去蛊惑劳苦大众。 类似事物,在旧时代末年的人类社会,简直比比皆是。 今天的净土,那些哗众取宠,吸引眼球,实则百无一用的人和物,都近乎绝迹; 从热衷行为艺术者、到杠精的一系列角色,都只为民众的角色体验而存在,日常生活中根本就见不到。 与旧时代民众,乃至诸多社会学家所认识的相反,一个高度发达、世界大同的文明,并不会呈旧时代末年的病态、畸形之群魔乱舞,而是会在社会各领域形成高度的共识,即便在人文艺术领域,百花齐放, 那也绝不会是分歧,而只是一种正常的个性、偏好之差异。 说白了,一致的反义词,并不是对抗,而是差异,这道理何其简单, 奈何多少前人却就是不明白。 一边交流,一边思维发散,方然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他随意的将话题转向“星辰大海”。 话题,在普通的早餐场合,就这样一下子提出来,这种做法,哪怕在旧时代联邦的高等学府,也未必合适,在场者不光观念时常相悖,对要讨论的话题,也大多并不甚了了,难免陷入所谓“尬聊”的困境。 但在净土世界,一个人类彻底解放、完全自-由的地方,每一个人的头脑、知识与能力,都今非昔比,话题也可以扯得很宽泛。 事关人类的未来,至少,在开启这话题时,方然的确抱有这样的念头, 他没想过在场者会漠不关心。 事实,恰如其所料,原本凑在一起讨论设计元素、风格,听过自己的表述,在座一位长发女孩举手示意: “我刚才有个灵感、得赶紧落到纸面,你们先聊~” 就自顾自的在纸面上勾勒线条,其他几位男女,则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和方然热烈的讨论。 直率,没有拐弯抹角,更没有任何尔虞我诈,来到“里世界”不久的方然已完全适应了这一环境,并沉浸其中、甘之如饴。 正因如此,在介绍自己的想法时,方然也很直白的一说到底,他从理查德*费曼等研究者的观点出发,谈到净土的现状,再到遥不可及的太空远航,最后询问同类们对强AI的判断——人类无法凭现有技术,走出太阳系, 有什么样的看法。 “是吗? 既然强人工智能都这样说,恐怕这就是现实,不过、方然,你一早也说过,这只是基于现有科技水平的判断。” “我明白你的大致思路,但,如果人类的科技水平,无法再来一次里程碑式的进步,情况就不容乐观,而且,我本人还在怀疑,强AI的这种判断,是否已经涵盖了‘人类科技迟滞不前’的预测。” “唔,的确是有这种可能。 可是我们,对吧,” 一边说着,男人看了看左右,仿佛在征询同伴们的意见, “我们却有一点不明白,人类的未来,和能否飞抵遥远的比邻星、甚至更远的远方, 这两件事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是吗,方然一下子有点意外,他瞪大眼睛、思考了几秒钟,才弄明白桌对面男人的话中含义,继而意识到,自己、乃至费曼教授等人,在这问题上,似乎是犯了一种不假思索、随意盲从的错误。 是啊,仔细想一想的话,人类是否能走出太阳系、乃至抵达更遥远的地方, 和文明的发展、未来,又有什么关联呢。 关联,多少总归是有; 倘若一个文明具有越来越先进、越来越深邃的科技,迟早会走出其发源的行星,恒星系,乃至更宏大的天文系统。 但是反过来,人类文明,穷尽各种手段、不惜巨大代价,非得要走出自己起源的恒星系,乃至走的更远,在现阶段又有什么意义,直观的讲,这种行为对人类攀登科技这座通天巨塔,究竟有没有帮助。 这一点,毫不客气的讲,自己此前竟从未思考过, 而是简单追随前人的思维结论。 人类,自从蒙昧时代起,就一直对家园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一旦条件具备,立即就会发起对未知世界的远征。 过去千万年来,人类,就是这样逐渐扩张,陆续灭绝了尼安德特人等诸多“同类”,布满整个盖亚,后来更迈出离开盖亚、登陆月球的伟大一步,时至今日,人类文明的造物,已基本遍布整个太阳系。 不仅如此,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净土航天机构还陆续向系外空间,有规律的发射了成百上千的深空探测器。 这些探测器,如今几乎都已飞出海王星轨道,逃逸速度极快,最早于1517年发射的“后羿1”已将“旅行者一号”抛在身后,距离最远的则是1523年发射的“后羿93”,此时距太阳已达60,000,000,000公里之遥。 六百亿公里,与比邻星的四十万亿公里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但是对人类而言,这却已经是凭自己的力量,将触角伸向最远方的一系列壮举。 发射大量深空探测器,决策,来自于当年的阿达民、也就是自己,但现在,方然却有一点不确定, 这种做法,对人类文明的前途命运, 价值究竟有多大。 正文 第八七四章 扩张 探索遥远的未知,或许,并不是一种可以促进文明发展的推动力,而是文明发展的一种外在表现。 这一点,方然此前并没想过。 但,又觉得有点别扭,在桌旁沉思片刻,他才理解, 迈向星辰大海,对今天净土的人类而言,是一个与“自我实现”的重大目标。 并不是因为星辰大海,而神奇的获得了一些线索,一些启示,进而可以攀登科学大厦的更高层,而是只有竭尽全力、在科学技术层面有所突破,才有可能触及到那遥不可及的四十万亿公里之外, 甚至走的更远。 抱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方然听到的交谈内容,更让他惊讶。 他的确没想到,眼前这些偶然邂逅的同类,在这一问题上的思考,会如此深入: “说‘人类永远无法走出太阳系’,也许是吧; 毕竟我们所有人,怎么讲呢,现在都是以一种‘生物电’的方式存活着,既然有无限的生命,没人会愿意搭乘航天器远航, 去冒意外身亡的风险。 另一方面,太阳系外的宇宙空间,极度空旷,一下子远航四点二光年, 也完全超出人类现有的能力。” “可是,换个角度想一想的话,人类又为什么一定要千方百计,非要将自己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呢? 这还是某种历史的惯性, 现在,显然已不合时宜了,方然,你觉得呢。” “不合时宜……” 想一想还真是这样,回顾过去,从加加林到阿姆斯特朗,人类迈向太空的脚步,越来越远,但撇开表面的冷战对抗、或者科学研究,在背后驱使着这一切行为的根本动机,其实还是人类的迁徙、扩张本能。 而这种本能,在今天的人看来,完全是一种自然选择的塑造。 迁徙,扩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自己的群体、族群乃至文明,尽可能蔓延到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人类的天性。 究其原因,之所以有这种天性,无非是因为不这样做的群体、族群与文明, 规模与实力迟早不济,被热衷扩张的竞争者消灭。 小到一只只个体,大到一个个文明,竞争的选择压力,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始终存在,留存至今的人类文明,不用说,也必然带有旧时代的诸多烙印,有些很明显、被弃如敝履,有些则很隐蔽,很难被觉察到。 就像现在,被同伴们的话提醒,方然才意识到“迁徙、扩张”的根本动因,意识到这并非一桩天经地义的事。 事实是清楚的,时至今日,人类已在净土的大框架内,实现了完全的“世界大同”; 当竞争压力不复存在时,盲目迁徙、扩张,就不再是一种必须。 至于说,和同伴们随口闲聊,他也提及“倘若万一有外星文明,甚至威胁”的可能性,但在座者心里都很清楚,以宇宙空间的广袤、荒凉,太阳系及周边大片空间内存在竞争性文明的可能性, 事实上完全就是零。 站在科学立场,没有绝对的不可能事件,但在实践角度,以人类迄今为止的观测, 认为以太阳为中心、半径上百光年的范围内,不存在其他文明,甚至不存在其他生命迹象,这一论断还是相当靠谱。 孑然一身,蜗居在“狭小”的太阳系,这,是人类文明的现状。 明确了人类始终热衷于迁徙、扩张的动机,并明确自身的现实处境,言谈间,方然就在重新审视净土的太空计划。 他也开始明白,当理查德*费曼在大厦中庭,陈述观点时,是抱着一种什么样心态。 太空探索,迈向星辰大海,这一切并无助于人类的科学探索, 这才是教授的判断。 一边讨论,一边吃完早餐,和结伴外出的同类们道别,方然继续待在这栋建筑里,看着造型简洁的机器人来往穿梭、收拾家务。 他从机器人手上接过一杯柠檬水,坐到客厅沙发上,对着凭空出现的巨幅显示屏,一边口述,一边组织思路,把刚才的想法上传到公众平台, 然后与航天机构的白大褂们约时间请教,或者说讨论。 一介民众,直接找研发机构的专家、学者,讨论问题,这在旧时代是很无稽。 不过在净土世界,胡搅蛮缠的“民科”群体早已绝迹,白大褂们的时间也很充裕,只要有兴趣,完全可以在优越条件下,一直开展研究,根本无须顾虑生计、家庭、名利乃至自己的个人安危。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人的劳动效率,都将会大大提升。 人生苦短的紧迫感,从此不见,拨出些时间来和外行讨论问题,对白大褂们而言,不仅是一种消遣,有时还能得到些灵感。 在“里世界”的航空航天研究院,方然见到了任新民,后者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一开始坐下来讨论时,就清楚表明立场,认为过去几十年的净土航天规划“没有原则上的问题”,或者说,规模是恰如其分的。 “直到目前,我们的全部工作,几乎完全着眼于太阳系内; 对太阳系以外的空间,迄今为止只发射了一系列探测器,而且呢,这些探测器上面,也没有如‘旅行者一号’那样,刻意携带人类文明的识别讯息。 说到这儿,方然,你对‘旅行者一号’的这种做法,有什么看法没有? 会不会和旧时代的许多人那样,担心上面携带的讯息,会暴露人类文明的存在,进而,在有如黑暗森林一般的宇宙之中,招来杀身之祸。”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说实话,我还没有想明白。” 黑暗森林,涉及到人类迈向太空时,为安全计而应该有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这与现在的话题比较远,方然想了想,觉得还是先讨论现实,他转而问起,规划中的太空基础研究设施,大概何时可以投入使用。 “太空基础研究设施”,一言蔽之,主要是基础物理领域的巨型、高能实验装置, 譬如规模超越“行星加速器”的100,000、五级直线加速器, 以及一系列配套设施。 正文 第八七五章 加速 直线加速器,区别于人类以往大规模建造、使用的回旋加速器,是一种更早出现、发展却相对缓慢的粒子加速器。 利用电磁场加速带电粒子,一种最直观、容易想到的方案,就是将粒子路径设置为直线,像枪炮那样用电磁场推动粒子、在末端达到最大速度,这一方案最早出现于西历1381年,但很快被回旋加速器后来居上。 到旧时代末年,人类的最大粒子加速装置,无一例外都是回旋构型。 受限于盖亚表面的地质条件,直线加速器的设计、建造,一干无法回避的难题就是选址,以及因此导致的能级限制。 众所周知,质量超过一定限度的天体,必然是球形的。 作为球状行星,很显然,盖亚表面并不存在任何天然的超长直线基址。 对人类而言,建设长度为几公里的直线建筑结构,在设计、成本与施工等方面还可接受,但在此基础上再提升一、两个数量级,代价就会大到难以接受,不仅成本飙升,一旦涉及到架空、或者穿透地壳,事实上就超出工程能力的限制。 简单计算可知,若要在盖亚表面建造一长度100公里的直线加速器,路径两端位于地表,则整条路径的最低点将位于地下两百米。 这意味着,要建设这样一座加速器,就需要在地下钻出至少几十公里的隧道。 百公里长的直线加速器,代价,还能接受,但性能也很一般。 与回旋加速器不同,直线加速器的加速过程是“一锤子买卖”,要想达到更高的能级,除提升场强外,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大长度。 一直到今天,人类仍未在盖亚表面,建造长度超过十七公里的直线加速器, 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也不会再有。 设若要在盖亚表面,建造超级直线加速器,譬如长度上千公里的一座基础研究设施,那么,公里. 在很多地方,接近二十公里的深度,还不会打穿地壳,但对照人类历史上钻探最深的“科拉超深井”之深度记录——12,262~12,263米,这还只是大一个直径几十公分的洞,就应该会明白,要在盖亚表面的1,000公里直线加速器, 根本一点都不现实。 当然,即便没有可行性,人类总归还是求助于“回旋加速器”。 与一锤子买卖的直线加速器不同,回旋加速器,借助电磁约束与同步交变等技术,可以很好的将不同速度之高能粒子束,禁锢在半径不变的环形路径上。 这样一来,对整体尺寸有限、周长与直径都没有很夸张的回旋加速器而言, 就有了将粒子束多次加速的机会。 通俗地讲,如果说“直线加速器”,是体育场的一百米直线跑道、一次跑完比赛结束,那么“回旋加速器”,就是场内的四百米环形跑道,只要规则允许,进行马拉松比赛也完全可以,无非是增加圈数。 不过,由于粒子在高速(接近光速)状态下,会因相对论效应而产生一些质量、性质的变化,这给有效约束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结果则是,回旋加速器的体积优势,与能级受限间的矛盾。 从粒子加速器的概念一提出,早期的科学家,就想出了回旋加速的创意,多少年来也一直在这方面努力,但在旧时代末年,科学界普遍认为,要想达到更高的加速能级、探索物质更深层的奥秘, 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新一代直线加速器上。 旧时代的风云变幻、波澜起伏,人类世界的沧桑巨变,让这一切都成为历史。 今天,劫后重生的净土文明,则启动了人类历史上最雄心勃勃的“新一代深空粒子加速器”计划,计划在未来五十~一百年的时间里, 建造长度达十万公里、能级达到1,000,000,000,000,000,000电子伏的超级加速器。 粒子能量达到百亿亿电子伏,这一目标,已“相当接近”人类有史以来侦测到的最高能粒子——一个想必来自宇宙深处的质子,其能量高达3*10EXP20eV。 即便还没有达到,但,比起旧时代末年的最强设施:“尤洛浦大型强子加速器”的7,000,000,000,000电子伏,也已经提升了五个数量级,从而有望获得新的实验结果,继而推动高能物理的发展。 十万公里长的设备,加速电子、质子等基本粒子, 这力量究竟会有多大呢。 换一种说法,这台预计百年后才能完全竣工的庞大工程,*10EXP-27kg的质子,焦耳的能量。 焦耳,显然,还是一个挺微不足道的概念,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能量,足以将一瓶五百五十毫升的矿泉水抬高三厘米——一个质子这样渺小的微观粒子,具有的动能,足以将矿泉水抬起三厘米, 这是极其恐怖的概念。 十万公里的“新一代深空例子加速器”,很显然,盖亚表面是无从承载, 而必须建造在太空中。 在盖亚之外的广袤空间,建造加速器,这是科学界多少年来的一个梦想,毕竟与盖亚表面相比,太空一没有大气、无须抽真空,二没有地壳、无须搞土建, 简直就是任意驰骋、无拘无束。 不过,受旧时代人类之生产力水平的限制,这一宏伟设想,到今天才有望变为现实。 事关例子加速器,看起来,这似乎应该是物理学家关注、解析的领域,但既然这座庞然大物将部署在太空,自然就与航天机构大有关联。 当面请教任新民这样的专家,首先,方然就问起加速器的预定轨道。 轨道,对一座粒子加速器,通常是指被加速粒子的运行轨迹,但“新一代深空粒子加速器”既然要在太阳系内部署,不论主观上怎样设计,都必然得围绕太阳公转,单从径向尺寸上,甚至可以排在木星、土星之后, 成为太阳系第三大的类行星(人造)天体。 如此一来,即便方然这样的外行,也能想到深空粒子加速器不宜距离太阳过近, 否则就会被巨大的引力潮汐效应摧毁。 正文 第八七六章 潮汐 任何天体,不论自然形成、还是人为建造,在太阳系内都受太阳引力的影响,但这一影响并不只表现为绕圈公转,因天体并非一个点、而是有大小的实质,还会出现因距离远近而产生的引力差。 譬如盖亚,半径约六千三百公里的行星,在任一时刻,其正好面对太阳的表面,与正好背对太阳的表面,两处地壳所受的太阳引力就相差近万分之一。 这种微小的差异,除(部分)引发海洋的潮汐外,一时也没有显著的效应。 但是,若天体十分接近太阳,正如人类部署在近日轨道的“全产机”体系,潮汐效应则不能忽略。 在设计大型、超大型结构时,必须计入这一因素, 否则会造成严重后果。 一开始提出“引力潮汐效应”,任新民就点点头,接下来,就沿这话题说下去: “为避免引力潮汐,加速器主体,应部署在较远的公转轨道上。 其实,也不止‘引力潮汐’这一点,对全长十万公里的超巨型结构而言,若抵近太阳,结构两端与中间的引力大小,也不一样; 这一点,方然,你有没有考虑过呢。” 一边讲解,一边调出资料,方然眼前的叠加显示布满算式,他很快明白了大概。 的确,对“深空粒子加速器”这样庞大的结构,想象成一根长杆,还是极其纤细的那种长杆,在接近太阳时,不论怎样调整姿态,都难免会出现杆两端与中心受力不均的情况。 简单测算,当公转轨道直径为一千万公里时,采取横躺姿态的“深空粒子加速器”,两端引力强度的差异会在万分之零点二五左右。 不到万分之一的差异,看起来,这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细节。 但是,考虑到“深空粒子加速器”,本身是一规划长度十万公里的巨型长杆,加速器本身的重量,会高达上百亿、甚至上千亿吨, %的引力差, 积累起来,就会在长杆中部,形成少则百万牛、多则上千万牛的巨大应力。 分析到这里,任新民用一句通俗的比喻,想象在一根纤细长杆中间,挂上几十万吨、相当于好几艘巨型核动力航母的重量, 那么,这根设计来加速例子、而非专门受力的杆, 肯定会被一下子拗断。 太空中的庞大结构,仅仅由于引力,就会一下子扭曲、断裂, 这起初是让方然有一点难以想象,然而,若忽略其他天体的引力,巨大的加速器,在太空中的确只受到太阳引力的影响, 这的确只是一次很简单的受力分析。 “深空粒子加速器”,既然要加速粒子,可想而知必然需要极大的能量。 从这一角度,加速器的部署坐标,是距离太阳、或者说近日轨道换能站越近越好,但这样一来,加速器本身又无法承受太阳的引力撕扯。 若将其部署在半径一点五亿公里的盖亚公转轨道上,这种撕扯效应会小得多,能量获取则会成为另一个困难,至少,会加大近日轨道——盖亚的能量输送负担,即便这加速器的运行时间,可想而知不会太长。 除此之外,还有工程建设方面的考虑: 人类的产业体系,在今天,大部分都位于近日轨道,小部分位于月球基地。 要把一系列全重上百亿、甚至上千亿吨的构造部署到太空,即便总账都一样(都是从行星表面到太空),从近日轨道出发,也要相对更容易一些。 关于“深空粒子加速器”,仅部署坐标,就如此大费周折。 相比之下,加速器的具体细节,反而比盖亚表面的同类系统更简单,一方面加速腔内无须要抽真空,另一方面,在寒冷之极的太空,超导线圈等超低温模块,也不需要庞大而繁杂的冷却与保温结构。 这两大技术点,在既往的加速器上,曾耗费了无数科学家的心血。 太空,顾名思义,一般民众也会有概念,知道其“空无一物”,非但如此,哪怕是在粒子相对“丰富”的太阳系内,每立方厘米空间,平均下来也只有寥寥几个基本粒子。 至于太阳系外,那近乎无限的宇宙空间,绝大多数甚至比这还要更空旷, 根本就什么东西也找不到。 但是在盖亚表面,大气,是如此的无处不在,“尤洛浦大型强子加速器”的二十七公里长之管道,真空度也不过才1*10EXP-13个大气压, 这意味着每立方厘米的粒子数,会高达上百万个。 人类,动用各种手段,在盖亚表面制造出的真空环境,仍远远不及太空。 另一方面,太阳系内的空间,温度倒是和宇宙空间差不多,大概零下二百七十度,这一温度原则上可以保持氦——重要制冷介质的液态。 至于说,如此庞大的加速器,所需要的海量液氦从哪里来,指望盖亚表面的天然气井、或者从大气中那点可怜的丰度,并不太现实,何况净土的产业体系中,用到这一元素的场合还有很多,必须另找来源。 在这方面,和少数激进者的“日口夺氦”设想相比, 还是大多数人的理性选择——前往木星,更经济也更靠谱得多。 氦,化学符号He,,是宇宙中丰度第二高的元素,作为恒星(一次)燃烧的产物,其丰度排在第一位的氢之后,是可以预料。 不过在盖亚表面,多少年来,人类一直在为如何获取这种宇宙中“遍地都是”的元素而发愁。 早期用于科学实验时,倒还好说,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需要极低温的超导越来越广泛的应用到各行各业, 人们才注意到“氦”这种元素,太轻,很容易从大气层逃逸到太空之中,所以很难从盖亚大气中获得。 迄今为止,人类主要的氦源,来自于天然气,其中多少含有一些盖亚内部放射性元素衰变而产生的氦,旧时代的联邦就有不少这种天然气田,含量高的,可以达到约百分之一, 也因此而几乎把持着全世界的氦市场。 不过,就算有这种来源,面对人类今天的宏伟规划,也是杯水车薪。 正文 第八七七章 木星 任何天体,不论自然形成、还是人为建造,在太阳系内都受太阳引力的影响,但这一影响并不只表现为绕圈公转,因天体并非一个点、而是有大小的实质,还会出现因距离远近而产生的引力差。 譬如盖亚,半径约六千三百公里的行星,在任一时刻,其正好面对太阳的表面,与正好背对太阳的表面,两处地壳所受的太阳引力就相差近万分之一。 这种微小的差异,除(部分)引发海洋的潮汐外,一时也没有显著的效应。 但是,若天体十分接近太阳,正如人类部署在近日轨道的“全产机”体系,潮汐效应则不能忽略。 在设计大型、超大型结构时,必须计入这一因素, 否则会造成严重后果。 一开始提出“引力潮汐效应”,任新民就点点头,接下来,就沿这话题说下去: “为避免引力潮汐,加速器主体,应部署在较远的公转轨道上。 其实,也不止‘引力潮汐’这一点,对全长十万公里的超巨型结构而言,若抵近太阳,结构两端与中间的引力大小,也不一样; 这一点,方然,你有没有考虑过呢。” 一边讲解,一边调出资料,方然眼前的叠加显示布满算式,他很快明白了大概。 的确,对“深空粒子加速器”这样庞大的结构,想象成一根长杆,还是极其纤细的那种长杆,在接近太阳时,不论怎样调整姿态,都难免会出现杆两端与中心受力不均的情况。 简单测算,当公转轨道直径为一千万公里时,采取横躺姿态的“深空粒子加速器”,两端引力强度的差异会在万分之零点二五左右。 不到万分之一的差异,看起来,这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细节。 但是,考虑到“深空粒子加速器”,本身是一规划长度十万公里的巨型长杆,加速器本身的重量,会高达上百亿、甚至上千亿吨, %的引力差, 积累起来,就会在长杆中部,形成少则百万牛、多则上千万牛的巨大应力。 分析到这里,任新民用一句通俗的比喻,想象在一根纤细长杆中间,挂上几十万吨、相当于好几艘巨型核动力航母的重量, 那么,这根设计来加速例子、而非专门受力的杆, 肯定会被一下子拗断。 太空中的庞大结构,仅仅由于引力,就会一下子扭曲、断裂, 这起初是让方然有一点难以想象,然而,若忽略其他天体的引力,巨大的加速器,在太空中的确只受到太阳引力的影响, 这的确只是一次很简单的受力分析。 “深空粒子加速器”,既然要加速粒子,可想而知必然需要极大的能量。 从这一角度,加速器的部署坐标,是距离太阳、或者说近日轨道换能站越近越好,但这样一来,加速器本身又无法承受太阳的引力撕扯。 若将其部署在半径一点五亿公里的盖亚公转轨道上,这种撕扯效应会小得多,能量获取则会成为另一个困难,至少,会加大近日轨道——盖亚的能量输送负担,即便这加速器的运行时间,可想而知不会太长。 除此之外,还有工程建设方面的考虑: 人类的产业体系,在今天,大部分都位于近日轨道,小部分位于月球基地。 要把一系列全重上百亿、甚至上千亿吨的构造部署到太空,即便总账都一样(都是从行星表面到太空),从近日轨道出发,也要相对更容易一些。 关于“深空粒子加速器”,仅部署坐标,就如此大费周折。 相比之下,加速器的具体细节,反而比盖亚表面的同类系统更简单,一方面加速腔内无须要抽真空,另一方面,在寒冷之极的太空,超导线圈等超低温模块,也不需要庞大而繁杂的冷却与保温结构。 这两大技术点,在既往的加速器上,曾耗费了无数科学家的心血。 太空,顾名思义,一般民众也会有概念,知道其“空无一物”,非但如此,哪怕是在粒子相对“丰富”的太阳系内,每立方厘米空间,平均下来也只有寥寥几个基本粒子。 至于太阳系外,那近乎无限的宇宙空间,绝大多数甚至比这还要更空旷, 根本就什么东西也找不到。 但是在盖亚表面,大气,是如此的无处不在,“尤洛浦大型强子加速器”的二十七公里长之管道,真空度也不过才1*10EXP-13个大气压, 这意味着每立方厘米的粒子数,会高达上百万个。 人类,动用各种手段,在盖亚表面制造出的真空环境,仍远远不及太空。 另一方面,太阳系内的空间,温度倒是和宇宙空间差不多,大概零下二百七十度,这一温度原则上可以保持氦——重要制冷介质的液态。 至于说,如此庞大的加速器,所需要的海量液氦从哪里来,指望盖亚表面的天然气井、或者从大气中那点可怜的丰度,并不太现实,何况净土的产业体系中,用到这一元素的场合还有很多,必须另找来源。 在这方面,和少数激进者的“日口夺氦”设想相比, 还是大多数人的理性选择——前往木星,更经济也更靠谱得多。 氦,化学符号He,,是宇宙中丰度第二高的元素,作为恒星(一次)燃烧的产物,其丰度排在第一位的氢之后,是可以预料。 不过在盖亚表面,多少年来,人类一直在为如何获取这种宇宙中“遍地都是”的元素而发愁。 早期用于科学实验时,倒还好说,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需要极低温的超导越来越广泛的应用到各行各业, 人们才注意到“氦”这种元素,太轻,很容易从大气层逃逸到太空之中,所以很难从盖亚大气中获得。 迄今为止,人类主要的氦源,来自于天然气,其中多少含有一些盖亚内部放射性元素衰变而产生的氦,旧时代的联邦就有不少这种天然气田,含量高的,可以达到约百分之一, 也因此而几乎把持着全世界的氦市场。 不过,就算有这种来源,面对人类今天的宏伟规划…… 正文 第八七八章 分道 任何天体,不论自然形成、还是人为建造,在太阳系内都受太阳引力的影响,但这一影响并不只表现为绕圈公转,因天体并非一个点、而是有大小的实质,还会出现因距离远近而产生的引力差。 譬如盖亚,半径约六千三百公里的行星,在任一时刻,其正好面对太阳的表面,与正好背对太阳的表面,两处地壳所受的太阳引力就相差近万分之一。 这种微小的差异,除(部分)引发海洋的潮汐外,一时也没有显著的效应。 但是,若天体十分接近太阳,正如人类部署在近日轨道的“全产机”体系,潮汐效应则不能忽略。 在设计大型、超大型结构时,必须计入这一因素, 否则会造成严重后果。 一开始提出“引力潮汐效应”,任新民就点点头,接下来,就沿这话题说下去: “为避免引力潮汐,加速器主体,应部署在较远的公转轨道上。 其实,也不止‘引力潮汐’这一点,对全长十万公里的超巨型结构而言,若抵近太阳,结构两端与中间的引力大小,也不一样; 这一点,方然,你有没有考虑过呢。” 一边讲解,一边调出资料,方然眼前的叠加显示布满算式,他很快明白了大概。 的确,对“深空粒子加速器”这样庞大的结构,想象成一根长杆,还是极其纤细的那种长杆,在接近太阳时,不论怎样调整姿态,都难免会出现杆两端与中心受力不均的情况。 简单测算,当公转轨道直径为一千万公里时,采取横躺姿态的“深空粒子加速器”,两端引力强度的差异会在万分之零点二五左右。 不到万分之一的差异,看起来,这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细节。 但是,考虑到“深空粒子加速器”,本身是一规划长度十万公里的巨型长杆,加速器本身的重量,会高达上百亿、甚至上千亿吨, %的引力差, 积累起来,就会在长杆中部,形成少则百万牛、多则上千万牛的巨大应力。 分析到这里,任新民用一句通俗的比喻,想象在一根纤细长杆中间,挂上几十万吨、相当于好几艘巨型核动力航母的重量, 那么,这根设计来加速例子、而非专门受力的杆, 肯定会被一下子拗断。 太空中的庞大结构,仅仅由于引力,就会一下子扭曲、断裂, 这起初是让方然有一点难以想象,然而,若忽略其他天体的引力,巨大的加速器,在太空中的确只受到太阳引力的影响, 这的确只是一次很简单的受力分析。 “深空粒子加速器”,既然要加速粒子,可想而知必然需要极大的能量。 从这一角度,加速器的部署坐标,是距离太阳、或者说近日轨道换能站越近越好,但这样一来,加速器本身又无法承受太阳的引力撕扯。 若将其部署在半径一点五亿公里的盖亚公转轨道上,这种撕扯效应会小得多,能量获取则会成为另一个困难,至少,会加大近日轨道——盖亚的能量输送负担,即便这加速器的运行时间,可想而知不会太长。 除此之外,还有工程建设方面的考虑: 人类的产业体系,在今天,大部分都位于近日轨道,小部分位于月球基地。 要把一系列全重上百亿、甚至上千亿吨的构造部署到太空,即便总账都一样(都是从行星表面到太空),从近日轨道出发,也要相对更容易一些。 关于“深空粒子加速器”,仅部署坐标,就如此大费周折。 相比之下,加速器的具体细节,反而比盖亚表面的同类系统更简单,一方面加速腔内无须要抽真空,另一方面,在寒冷之极的太空,超导线圈等超低温模块,也不需要庞大而繁杂的冷却与保温结构。 这两大技术点,在既往的加速器上,曾耗费了无数科学家的心血。 太空,顾名思义,一般民众也会有概念,知道其“空无一物”,非但如此,哪怕是在粒子相对“丰富”的太阳系内,每立方厘米空间,平均下来也只有寥寥几个基本粒子。 至于太阳系外,那近乎无限的宇宙空间,绝大多数甚至比这还要更空旷, 根本就什么东西也找不到。 但是在盖亚表面,大气,是如此的无处不在,“尤洛浦大型强子加速器”的二十七公里长之管道,真空度也不过才1*10EXP-13个大气压, 这意味着每立方厘米的粒子数,会高达上百万个。 人类,动用各种手段,在盖亚表面制造出的真空环境,仍远远不及太空。 另一方面,太阳系内的空间,温度倒是和宇宙空间差不多,大概零下二百七十度,这一温度原则上可以保持氦——重要制冷介质的液态。 至于说,如此庞大的加速器,所需要的海量液氦从哪里来,指望盖亚表面的天然气井、或者从大气中那点可怜的丰度,并不太现实,何况净土的产业体系中,用到这一元素的场合还有很多,必须另找来源。 在这方面,和少数激进者的“日口夺氦”设想相比, 还是大多数人的理性选择——前往木星,更经济也更靠谱得多。 氦,化学符号He,,是宇宙中丰度第二高的元素,作为恒星(一次)燃烧的产物,其丰度排在第一位的氢之后,是可以预料。 不过在盖亚表面,多少年来,人类一直在为如何获取这种宇宙中“遍地都是”的元素而发愁。 早期用于科学实验时,倒还好说,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需要极低温的超导越来越广泛的应用到各行各业, 人们才注意到“氦”这种元素,太轻,很容易从大气层逃逸到太空之中,所以很难从盖亚大气中获得。 迄今为止,人类主要的氦源,来自于天然气,其中多少含有一些盖亚内部放射性元素衰变而产生的氦,旧时代的联邦就有不少这种天然气田,含量高的,可以达到约百分之一, 也因此而几乎把持着全世界的氦市场。 不过,就算有这种来源…… 正文 第八七八章 采集 从这种角度考虑,方然完全理解,哪怕成本极高,从木星大气中获取氦元素,对人类而言仍然是一桩划得来的买卖。 说的更直白点,在“〇三工程”的大框架内,从近日轨道换能站、“炮弹货柜”到电磁加速与捕获模块,都可以一步步扩建,而太阳辐射的能量,又近乎无穷,净土文明在现阶段可以动用的能量规模之大, 根本就不在乎一两亿吨、甚至一两百亿吨的工程能耗。 带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方然选择了沉浸式观看,这也是“里世界”的一项特色。 虚幻的“里世界”,在人类眼中,表面上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但也有如基础研究院中庭、或者许多娱乐设施里的虚拟场景。 说白了,既然大家都生活在“混沌”中枢,并在虚拟世界里度过每一天,在不违反基本原则的前提下,稍微利用“里世界”的虚拟特性,提升生活品质、拓展人生体验,这也是被“混沌”所允许的。 沉浸到任新民教授提供的资料中,霎那间,方然只觉眼前一花, 就感觉周围变成了一片漆黑。 等视线恢复清晰,一边左右张望,一边笨拙的用意念调整视角,身体的感觉,仿佛太空漫步,头顶是星光点缀的天幕,脚下则是大片荒凉的灰白色。 “木卫三”,视线里的文字叠加,给方然稍作介绍。 他现在的视角,是模拟在木卫三表面的前进基地外场,基地建筑群在下方的地壳深处,不远处的巨大“山脉”,是用来发射“集氦穿梭机”的电磁入轨设施,回收设施则高悬天际,部署在绕木卫三的公转轨道上。 一边介绍,视线逐渐切换到设施内,在这里,方然见到了“集氦穿梭机”。 说是“穿梭机”,给人的第一印象,应该是像旧时代之航天飞机那样的外观,总之该有机身、机翼、垂尾和发动机。 但眼前的庞然大物,看上去,却采用升力体布局,不仅如此,对照视野中叠加的标尺,方然也真切的体会到,眼前被称为“穿梭机”的东西,更应该被称为一艘巨舰,或许叫“集氦巡天舰”更合适。 全长六百米,宽约三百米,整艘穿梭机的外形好似巨大箭头, 空重则接近惊人的一百万吨。 “一百万吨……教授,我们就要把这艘——穿梭机,发射到木星上去?” “不是这艘,而是一连串的若干艘; 否则难以保证进度。” 身在虚拟场景,感觉,却是掺杂一丝异样的真实,不知何时,任新民教授的形象,出现在方然身边,但教授并没参与,这是强AI虚拟出来的辅助“道具”。 空重就接近一百万吨,这样的巨舰,沿几十公里的电磁加速轨道投射出去,速度想必快不到哪去,事实上也没必要太快,而是勉强抵达木卫三与木星之间的拉格朗日点即可,接下来,穿梭机自己就会坠向木星, 并以极高的速度,掠过其表面的大气层上界。 这一过程,对人类而言是不可见,哪怕有朝一日真的用飞船将人类送往木卫三,也几乎没办法搭乘穿梭机亲临现场。 即便穿梭机本身,体积巨大,原因之一也是为了抵抗木星的强烈电磁辐射, 乘客只能躲藏在屏蔽层后,什么也看不到。 但在“里世界”,显然,虚拟这一段过程,则并不困难。 追随“集氦穿梭机”的移动,从库房平稳移动到电磁入轨设施的起始点,一阵瘆人的电泳声响起,待在原地的方然目送穿梭机加速、远离,直到飞向太空,才迅速切换视角,避免直接的加速体验而导致眩晕。 一旦飞离木卫三表面,接下来,穿梭机会逐渐减速、直到飞进木星引力的优势区,再逐渐加速并以椭圆轨道掠过木星。 这时间,还是比较漫长,毕竟木卫三离木星表面恰约1,000,000公里, 飞船大约要一个盖亚日才能抵达。 既然是虚拟过程,可想而知,这段逐渐远离木卫三、接近木星的旅程,会被系统“快进”处理掉。 大概只过了几十秒,视线中,通体浅黄、密布赭石色横条纹,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的木星,就从一开始的饼状,迅速接近、扩张,最终完全撑到一半视野那样大,而六百米长的穿梭机,就在这大片的浅黄之上, 疾速飞掠。 疾速,自然是这样,与盖亚表面的“第一宇宙速度”相比,木星表面的环绕速度高达每秒四十二点六公里。 如果穿梭机的速度低于42km/s,又没有额外的升力——就像现在这样,则必然逐渐坠向木星表面,尽管穿梭机的机体已经是飞翼布局,速度又很快,但在极端稀薄的木星大气顶层,也没有多少升力。 另一方面,要在成分极其稀薄的大气顶层,收集氦元素,速度当然也有一定的要求,否则猴年马月也装不满货仓。 一边疾速掠袭,准确地讲,是沿设定好的近椭圆形轨道,穿过木星那寒冷的大气顶层,穿越距离、时间与作业过程,都经过一番权衡,待穿梭机脱离大气顶层时, 恰好可以装满容积约1,200,000立方米的货舱。 一百二十万立方米,数据,似乎很可观,不过氦在零摄氏度时,克,超低温状态下也不过每立方米一公斤左右,而在穿梭机上将其液化,并不现实,所以每次穿梭采集的氦,大概也就是1200吨。 1200吨氦,说多不多,却是旧时代之世界年产量的近百分之十。 而木卫三基地的“集氦穿梭机”,已经有几百架之多。 如果开足马力、全力采集,每天都能获得12,000至25,000吨的高纯度氦。 这样一种手段,即便考虑到穿梭机的损失率,和巨大的配套投资, 也比人类在盖亚上捣鼓天然气分离,或者干脆用多级分馏法从空气中提纯氦,更加经济。 何况关于天然气,乃至其他一系列盖亚表面的自然资源,在第三、四次盖亚大战中,遭遇严重破坏,原联邦所在的北大陆,气田十有八九都无法运作。 产业所需的氦,一段时期内曾高度依赖回收。 正文 第八七九章 现状 从这种角度考虑,方然完全理解,哪怕成本极高,从木星大气中获取氦元素,对人类而言仍然是一桩划得来的买卖。 说的更直白点,在“〇三工程”的大框架内,从近日轨道换能站、“炮弹货柜”到电磁加速与捕获模块,都可以一步步扩建,而太阳辐射的能量,又近乎无穷,净土文明在现阶段可以动用的能量规模之大, 根本就不在乎一两亿吨、甚至一两百亿吨的工程能耗。 带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方然选择了沉浸式观看,这也是“里世界”的一项特色。 虚幻的“里世界”,在人类眼中,表面上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但也有如基础研究院中庭、或者许多娱乐设施里的虚拟场景。 说白了,既然大家都生活在“混沌”中枢,并在虚拟世界里度过每一天,在不违反基本原则的前提下,稍微利用“里世界”的虚拟特性,提升生活品质、拓展人生体验,这也是被“混沌”所允许的。 沉浸到任新民教授提供的资料中,霎那间,方然只觉眼前一花, 就感觉周围变成了一片漆黑。 等视线恢复清晰,一边左右张望,一边笨拙的用意念调整视角,身体的感觉,仿佛太空漫步,头顶是星光点缀的天幕,脚下则是大片荒凉的灰白色。 “木卫三”,视线里的文字叠加,给方然稍作介绍。 他现在的视角,是模拟在木卫三表面的前进基地外场,基地建筑群在下方的地壳深处,不远处的巨大“山脉”,是用来发射“集氦穿梭机”的电磁入轨设施,回收设施则高悬天际,部署在绕木卫三的公转轨道上。 一边介绍,视线逐渐切换到设施内,在这里,方然见到了“集氦穿梭机”。 说是“穿梭机”,给人的第一印象,应该是像旧时代之航天飞机那样的外观,总之该有机身、机翼、垂尾和发动机。 但眼前的庞然大物,看上去,却采用升力体布局,不仅如此,对照视野中叠加的标尺,方然也真切的体会到,眼前被称为“穿梭机”的东西,更应该被称为一艘巨舰,或许叫“集氦巡天舰”更合适。 全长六百米,宽约三百米,整艘穿梭机的外形好似巨大箭头, 空重则接近惊人的一百万吨。 “一百万吨……教授,我们就要把这艘——穿梭机,发射到木星上去?” “不是这艘,而是一连串的若干艘; 否则难以保证进度。” 身在虚拟场景,感觉,却是掺杂一丝异样的真实,不知何时,任新民教授的形象,出现在方然身边,但教授并没参与,这是强AI虚拟出来的辅助“道具”。 空重就接近一百万吨,这样的巨舰,沿几十公里的电磁加速轨道投射出去,速度想必快不到哪去,事实上也没必要太快,而是勉强抵达木卫三与木星之间的拉格朗日点即可,接下来,穿梭机自己就会坠向木星, 并以极高的速度,掠过其表面的大气层上界。 这一过程,对人类而言是不可见,哪怕有朝一日真的用飞船将人类送往木卫三,也几乎没办法搭乘穿梭机亲临现场。 即便穿梭机本身,体积巨大,原因之一也是为了抵抗木星的强烈电磁辐射, 乘客只能躲藏在屏蔽层后,什么也看不到。 但在“里世界”,显然,虚拟这一段过程,则并不困难。 追随“集氦穿梭机”的移动,从库房平稳移动到电磁入轨设施的起始点,一阵瘆人的电泳声响起,待在原地的方然目送穿梭机加速、远离,直到飞向太空,才迅速切换视角,避免直接的加速体验而导致眩晕。 一旦飞离木卫三表面,接下来,穿梭机会逐渐减速、直到飞进木星引力的优势区,再逐渐加速并以椭圆轨道掠过木星。 这时间,还是比较漫长,毕竟木卫三离木星表面恰约1,000,000公里, 飞船大约要一个盖亚日才能抵达。 既然是虚拟过程,可想而知,这段逐渐远离木卫三、接近木星的旅程,会被系统“快进”处理掉。 大概只过了几十秒,视线中,通体浅黄、密布赭石色横条纹,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的木星,就从一开始的饼状,迅速接近、扩张,最终完全撑到一半视野那样大,而六百米长的穿梭机,就在这大片的浅黄之上, 疾速飞掠。 疾速,自然是这样,与盖亚表面的“第一宇宙速度”相比,木星表面的环绕速度高达每秒四十二点六公里。 如果穿梭机的速度低于42km/s,又没有额外的升力——就像现在这样,则必然逐渐坠向木星表面,尽管穿梭机的机体已经是飞翼布局,速度又很快,但在极端稀薄的木星大气顶层,也没有多少升力。 另一方面,要在成分极其稀薄的大气顶层,收集氦元素,速度当然也有一定的要求,否则猴年马月也装不满货仓。 一边疾速掠袭,准确地讲,是沿设定好的近椭圆形轨道,穿过木星那寒冷的大气顶层,穿越距离、时间与作业过程,都经过一番权衡,待穿梭机脱离大气顶层时, 恰好可以装满容积约1,200,000立方米的货舱。 一百二十万立方米,数据,似乎很可观,不过氦在零摄氏度时,克,超低温状态下也不过每立方米一公斤左右,而在穿梭机上将其液化,并不现实,所以每次穿梭采集的氦,大概也就是1200吨。 1200吨氦,说多不多,却是旧时代之世界年产量的近百分之十。 而木卫三基地的“集氦穿梭机”,已经有几百架之多。 如果开足马力、全力采集,每天都能获得12,000至25,000吨的高纯度氦。 这样一种手段,即便考虑到穿梭机的损失率,和巨大的配套投资,也比人类在盖亚表面慢腾腾采集天然气,或者干脆用多级分馏法从空气中提纯氦,更加经济。 何况关于天然气,乃至其他一系列盖亚表面的自然资源,在第三、四次盖亚大战中,遭遇严重破坏,原联邦所在的北大陆…… 正文 第八八〇章 探索 从这种角度考虑,方然完全理解,哪怕成本极高,从木星大气中获取氦元素,对人类而言仍然是一桩划得来的买卖。 说的更直白点,在“〇三工程”的大框架内,从近日轨道换能站、“炮弹货柜”到电磁加速与捕获模块,都可以一步步扩建,而太阳辐射的能量,又近乎无穷,净土文明在现阶段可以动用的能量规模之大, 根本就不在乎一两亿吨、甚至一两百亿吨的工程能耗。 带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方然选择了沉浸式观看,这也是“里世界”的一项特色。 虚幻的“里世界”,在人类眼中,表面上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但也有如基础研究院中庭、或者许多娱乐设施里的虚拟场景。 说白了,既然大家都生活在“混沌”中枢,并在虚拟世界里度过每一天,在不违反基本原则的前提下,稍微利用“里世界”的虚拟特性,提升生活品质、拓展人生体验,这也是被“混沌”所允许的。 沉浸到任新民教授提供的资料中,霎那间,方然只觉眼前一花, 就感觉周围变成了一片漆黑。 等视线恢复清晰,一边左右张望,一边笨拙的用意念调整视角,身体的感觉,仿佛太空漫步,头顶是星光点缀的天幕,脚下则是大片荒凉的灰白色。 “木卫三”,视线里的文字叠加,给方然稍作介绍。 他现在的视角,是模拟在木卫三表面的前进基地外场,基地建筑群在下方的地壳深处,不远处的巨大“山脉”,是用来发射“集氦穿梭机”的电磁入轨设施,回收设施则高悬天际,部署在绕木卫三的公转轨道上。 一边介绍,视线逐渐切换到设施内,在这里,方然见到了“集氦穿梭机”。 说是“穿梭机”,给人的第一印象,应该是像旧时代之航天飞机那样的外观,总之该有机身、机翼、垂尾和发动机。 但眼前的庞然大物,看上去,却采用升力体布局,不仅如此,对照视野中叠加的标尺,方然也真切的体会到,眼前被称为“穿梭机”的东西,更应该被称为一艘巨舰,或许叫“集氦巡天舰”更合适。 全长六百米,宽约三百米,整艘穿梭机的外形好似巨大箭头, 空重则接近惊人的一百万吨。 “一百万吨……教授,我们就要把这艘——穿梭机,发射到木星上去?” “不是这艘,而是一连串的若干艘; 否则难以保证进度。” 身在虚拟场景,感觉,却是掺杂一丝异样的真实,不知何时,任新民教授的形象,出现在方然身边,但教授并没参与,这是强AI虚拟出来的辅助“道具”。 空重就接近一百万吨,这样的巨舰,沿几十公里的电磁加速轨道投射出去,速度想必快不到哪去,事实上也没必要太快,而是勉强抵达木卫三与木星之间的拉格朗日点即可,接下来,穿梭机自己就会坠向木星, 并以极高的速度,掠过其表面的大气层上界。 这一过程,对人类而言是不可见,哪怕有朝一日真的用飞船将人类送往木卫三,也几乎没办法搭乘穿梭机亲临现场。 即便穿梭机本身,体积巨大,原因之一也是为了抵抗木星的强烈电磁辐射, 乘客只能躲藏在屏蔽层后,什么也看不到。 但在“里世界”,显然,虚拟这一段过程,则并不困难。 追随“集氦穿梭机”的移动,从库房平稳移动到电磁入轨设施的起始点,一阵瘆人的电泳声响起,待在原地的方然目送穿梭机加速、远离,直到飞向太空,才迅速切换视角,避免直接的加速体验而导致眩晕。 一旦飞离木卫三表面,接下来,穿梭机会逐渐减速、直到飞进木星引力的优势区,再逐渐加速并以椭圆轨道掠过木星。 这时间,还是比较漫长,毕竟木卫三离木星表面恰约1,000,000公里, 飞船大约要一个盖亚日才能抵达。 既然是虚拟过程,可想而知,这段逐渐远离木卫三、接近木星的旅程,会被系统“快进”处理掉。 大概只过了几十秒,视线中,通体浅黄、密布赭石色横条纹,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的木星,就从一开始的饼状,迅速接近、扩张,最终完全撑到一半视野那样大,而六百米长的穿梭机,就在这大片的浅黄之上, 疾速飞掠。 疾速,自然是这样,与盖亚表面的“第一宇宙速度”相比,木星表面的环绕速度高达每秒四十二点六公里。 如果穿梭机的速度低于42km/s,又没有额外的升力——就像现在这样,则必然逐渐坠向木星表面,尽管穿梭机的机体已经是飞翼布局,速度又很快,但在极端稀薄的木星大气顶层,也没有多少升力。 另一方面,要在成分极其稀薄的大气顶层,收集氦元素,速度当然也有一定的要求,否则猴年马月也装不满货仓。 一边疾速掠袭,准确地讲,是沿设定好的近椭圆形轨道,穿过木星那寒冷的大气顶层,穿越距离、时间与作业过程,都经过一番权衡,待穿梭机脱离大气顶层时, 恰好可以装满容积约1,200,000立方米的货舱。 一百二十万立方米,数据,似乎很可观,不过氦在零摄氏度时,克,超低温状态下也不过每立方米一公斤左右,而在穿梭机上将其液化,并不现实,所以每次穿梭采集的氦,大概也就是1200吨。 1200吨氦,说多不多,却是旧时代之世界年产量的近百分之十。 而木卫三基地的“集氦穿梭机”,已经有几百架之多。 如果开足马力、全力采集,每天都能获得12,000至25,000吨的高纯度氦。 这样一种手段,即便考虑到穿梭机的损失率,和巨大的配套投资,也比人类在盖亚表面慢腾腾采集天然气,或者干脆用多级分馏法从空气中提纯氦,更加经济。 何况关于天然气,乃至其他一系列盖亚表面的自然资源,在第三、四次盖亚大战中,遭遇严重破坏…… 正文 第八八一章 坠落 “这么真实? 那、万一我不小心掉下去,或者,这直升机坠毁——好吧,这不可能,要是我一不小心掉下去了,岂不是会很惨。” “您多虑了,COMRADE-6724008,如果发生那种事,系统会第一时间进行判定、让您轻飘飘的安全落地,或者,直接刷新到直升机舱里,又或是其他任何奇遇,比如打穿地壳、一下子钻进地心? 都可以,全看您的意愿。” 回答还真是够劲爆,方然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吩咐机器人: “那我这就跳了, 但别让我真摔成饼,平稳落地,好吧。” “好的。” 起身,吸一口气,真的从舱内来到呼啸的风中,几百米的坠落极其刺激,大地疾速接近、又忽然放缓速度,两脚轻飘飘踏上某栋建筑的阳台,回味一下刚才的感觉,方然才明白“蹦极”这种运动的乐趣何在, 然后才意识到,他的裤子分叉处已经湿透。 片刻后,“系统”将状态刷新,方然穿着宽松、干燥的长裤,推开门走进建筑三楼,看到一对穿戴体验装置、正手舞足蹈的男女,正在打游戏。 虚拟世界里玩“虚拟”游戏,这做法,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评价。 这时,女子一歪头看到了他,面露惊讶,但也没什么其他的举动,她扭身对男伴打声招呼“你还要打吗,我先去睡了”,就摘下体感装置,走过来打量了方然几眼,“你好,你是攀岩爱好者吗,爬上三楼来?” “我是,从直升机跳下来的。” 有点别扭的回答,方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瓜。 进入“里世界”不久,直面陌生人时还有点拘束,方然看着身穿绸缎睡衣的女子在前面摇曳生姿,跟着下楼走进房间。 “已经不早了,要和我一起睡在卧室么? 马可还要打会儿游戏,我们约好了,明天一早去探访原始森林的,可他现在又想滑雪,山坡上白茫茫的,有点刺眼。” “行,如果、马可不介意的话。” “里世界”的一切,从建筑、家具到屋里的摆设,都完全共有,方然起初还有点忐忑,觉得好像是自己误打误撞闯进了别人的家,但他随即想起,这儿根本也没有“家”的概念,才大方的躺倒在床上。 “啊,你是、方然? 竟然在这见到,话说,你来‘里世界’的时间不长,一切感觉还好吧。” “还好,大家都会很快习惯,我也一样的。” 大概要到什么时候,净土民众,才会对见到自己习以为常,忘记曾经的身份呢,方然讪讪的想着。 光线渐渐变得暗淡、柔和,忙了一天而有点倦,胡乱披上睡衣,和容貌柔美的卡尔菈钻在一个被窝里,方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和这位刚结识的温柔女子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谈,交流彼此对“里世界”的看法。 场面如此嗳寐,此时此刻,心里的冲动总归还有,却没那么热望,正如人的其他一切欲-望那样,当俯拾即是、予取予求时, 内心深处迸发的渴望,就会渐渐消弭于无形。 交谈中,方然得知卡尔菈的“职业”,是形象设计,当然在“里世界”这种服饰、妆容随意刷新的地方,是无须再繁琐的上妆、盘头等操作。 取而代之的,则是针对异姓(是的主要就是异姓)的审美偏好,制定个人的外表方案,说投其所好也行,这一词汇在净土世界已成为褒义词,既然所有人的根本利益完全一致,相互取悦又有何妨。 专注于个人形象设计,看起来,卡尔菈的工作与自然科学相距甚远。 但,对于一个个人组成的社会,乃至文明,这方面的研究又很重要,言谈中,聊到净土世界的未来规划,女子就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 “是的,在未来的‘表世界’,每一个人都会有新的身体,自然也需要新的外表。 在现在的‘里世界’,接入时,你应该也自主选择了现在的外观,不过这种选择,一来比较仓促,二来原本就是用来过渡,大家也不太在乎,而是根据自己的既有认知和印象,比较仓促的做出选择, 进入‘里世界’后,还可以修改,这一选择就更显得随意。 可是今后,当我们远程连线、进入新的身体,就要在‘表世界’生活很多年——六十年,是这样吧?” “恩,也就是一个‘甲子’。” “那么在这六十年里,身体,多少总会衰老,人的样貌也无法随意更改,就算可以整容,也没有这样做必要呀,毕竟每一次‘精神注入’的身体,只使用六十年,不满意的话下一次设定时慎重点也就是了。 那么对这具身体,主要是样貌,按人类面部的典型特征,分组、编码,就可以有多达数十万种的变化……” 和卡尔菈讨论起未来“表世界”的人物形象,方然原以为,这女子和之前见到的净土民众一样,期待着不久之后的重返现实,他随口一问,却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 “期待当然有呀,可是,和很多人的想法不太一样,我倒是觉得, 生活在‘里世界’也挺好。” “哦?此话怎讲。” 是喜欢这里的种种“超自然现象”吗,扪心自问,刚才从直升机上纵身一跃,感觉是很刺激,当然自己的裤子未必会同意,方然这样想着: “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一切生活都比现实更方便,更自由。” “那倒没有,毕竟,如果‘表世界’真像文档里描述的那样,可以称为‘人间天堂’,这样讲,没问题罢,而且我们都知道,现在经历的这一切都不是现实,如果可以,还是生活在真正的世界里比较好。 可有时,我又会想,虚拟、还是真实,对一个沉浸其中的人, 真的会有很大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方然正想这样回答,却触碰到了一根“星辰大海”的弦,他没吭声。 而卡尔菈的话,还在继续: “如果,仅仅是如果,要是一直和同伴们生活在‘里世界’,就算明知周围一切全都是虚幻, 似乎也可以接受。” 正文 第八八二章 内外 “这么真实? 那、万一我不小心掉下去,或者,这直升机坠毁——好吧,这不可能,要是我一不小心掉下去了,岂不是会很惨。” “您多虑了,COMRADE-6724008,如果发生那种事,系统会第一时间进行判定、让您轻飘飘的安全落地,或者,直接刷新到直升机舱里,又或是其他任何奇遇,比如打穿地壳、一下子钻进地心? 都可以,全看您的意愿。” 回答还真是够劲爆,方然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吩咐机器人: “那我这就跳了, 但别让我真摔成饼,平稳落地,好吧。” “好的。” 起身,吸一口气,真的从舱内来到呼啸的风中,几百米的坠落极其刺激,大地疾速接近、又忽然放缓速度,两脚轻飘飘踏上某栋建筑的阳台,回味一下刚才的感觉,方然才明白“蹦极”这种运动的乐趣何在, 然后才意识到,他的裤子分叉处已经湿透。 片刻后,“系统”将状态刷新,方然穿着宽松、干燥的长裤,推开门走进建筑三楼,看到一对穿戴体验装置、正手舞足蹈的男女,正在打游戏。 虚拟世界里玩“虚拟”游戏,这做法,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评价。 这时,女子一歪头看到了他,面露惊讶,但也没什么其他的举动,她扭身对男伴打声招呼“你还要打吗,我先去睡了”,就摘下体感装置,走过来打量了方然几眼,“你好,你是攀岩爱好者吗,爬上三楼来?” “我是,从直升机跳下来的。” 有点别扭的回答,方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瓜。 进入“里世界”不久,直面陌生人时还有点拘束,方然看着身穿绸缎睡衣的女子在前面摇曳生姿,跟着下楼走进房间。 “已经不早了,要和我一起睡在卧室么? 马可还要打会儿游戏,我们约好了,明天一早去探访原始森林的,可他现在又想滑雪,山坡上白茫茫的,有点刺眼。” “行,如果、马可不介意的话。” “里世界”的一切,从建筑、家具到屋里的摆设,都完全共有,方然起初还有点忐忑,觉得好像是自己误打误撞闯进了别人的家,但他随即想起,这儿根本也没有“家”的概念,才大方的躺倒在床上。 “啊,你是、方然? 竟然在这见到,话说,你来‘里世界’的时间不长,一切感觉还好吧。” “还好,大家都会很快习惯,我也一样的。” 大概要到什么时候,净土民众,才会对见到自己习以为常,忘记曾经的身份呢,方然讪讪的想着。 光线渐渐变得暗淡、柔和,忙了一天而有点倦,胡乱披上睡衣,和容貌柔美的卡尔菈钻在一个被窝里,方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和这位刚结识的温柔女子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谈,交流彼此对“里世界”的看法。 场面如此嗳寐,此时此刻,心里的冲动总归还有,却没那么热望,正如人的其他一切欲-望那样,当俯拾即是、予取予求时, 内心深处迸发的渴望,就会渐渐消弭于无形。 交谈中,方然得知卡尔菈的“职业”,是形象设计,当然在“里世界”这种服饰、妆容随意刷新的地方,是无须再繁琐的上妆、盘头等操作。 取而代之的,则是针对异姓(是的主要就是异姓)的审美偏好,制定个人的外表方案,说投其所好也行,这一词汇在净土世界已成为褒义词,既然所有人的根本利益完全一致,相互取悦又有何妨。 专注于个人形象设计,看起来,卡尔菈的工作与自然科学相距甚远。 但,对于一个个人组成的社会,乃至文明,这方面的研究又很重要,言谈中,聊到净土世界的未来规划,女子就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 “是的,在未来的‘表世界’,每一个人都会有新的身体,自然也需要新的外表。 在现在的‘里世界’,接入时,你应该也自主选择了现在的外观,不过这种选择,一来比较仓促,二来原本就是用来过渡,大家也不太在乎,而是根据自己的既有认知和印象,比较仓促的做出选择, 进入‘里世界’后,还可以修改,这一选择就更显得随意。 可是今后,当我们远程连线、进入新的身体,就要在‘表世界’生活很多年——六十年,是这样吧?” “恩,也就是一个‘甲子’。” “那么在这六十年里,身体,多少总会衰老,人的样貌也无法随意更改,就算可以整容,也没有这样做必要呀,毕竟每一次‘精神注入’的身体,只使用六十年,不满意的话下一次设定时慎重点也就是了。 那么对这具身体,主要是样貌,按人类面部的典型特征,分组、编码,就可以有多达数十万种的变化……” 和卡尔菈讨论起未来“表世界”的人物形象,方然原以为,这女子和之前见到的净土民众一样,期待着不久之后的重返现实,他随口一问,却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 “期待当然有呀,可是,和很多人的想法不太一样,我倒是觉得, 生活在‘里世界’也挺好。” “哦?此话怎讲。” 是喜欢这里的种种“超自然现象”吗,扪心自问,刚才从直升机上纵身一跃,感觉是很刺激,当然自己的裤子未必会同意,方然这样想着: “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一切生活都比现实更方便,更自由。” “那倒没有,毕竟,如果‘表世界’真像文档里描述的那样,可以称为‘人间天堂’,这样讲,没问题罢,而且我们都知道,现在经历的这一切都不是现实,如果可以,还是生活在真正的世界里比较好。 可有时,我又会想,虚拟、还是真实,对一个沉浸其中的人, 真的会有很大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方然正想这样回答,却触碰到了一根“星辰大海”的弦,他没吭声。 而卡尔菈的话,还在继续: “如果,仅仅是如果,要是一直和同伴们生活在‘里世界’,就算明知周围一切全都是虚幻…… 正文 第八八二章 落成 …… 西历1562年11月7日,光,透过眼睑,睡梦中的男人渐渐苏醒。 从第一次进入“里世界”,到现在,已经度过二十年的漫长岁月,早餐时,被“系统”叠加的讯息提醒,方然才意识到这一点。 今天有什么特别吗, 哦,想起来了,“盘古”推送的重要通知。 今天,是“表世界”工程进度推进至关键点——百分之九十的一天,意味着其已具备全状态运行的能力,即日起,就会以1,200人/天的速度,接纳此前已做好准备的净土民众,开始一段“表世界”的崭新人生。 那么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日子,方然,净土曾经的管理员,又该做什么呢; 其实什么也没有。 毕竟他早已卸任管理员一职,按时间排列,距离自己启动“对接”,进而重返现实,也还有若干年的时光。 所以早餐后,方然只是慢慢踱步,来到阳光明媚的绿植广场一角,和聚集在这里的同类们一起看现场播报,通过这种近乎“过时”的方式,窥看“表世界”,提前看看自己迟早也将会踏足的崭新世界。 从西历1509年,盖亚净土建立时算起,为了这一天,人类的努力长达五十三年之久。 在旧时代,这几乎便是一代人的全部人生,回首历史上那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庞大工程,自然会让人心生敬意。 毕竟,在那个“人皆有一死”的时代,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不只是比喻,而是普遍存在的现实。 “表世界”,一项绵延数十年之庞大工程的产物,时至今日完成度已达到百分之九十,这是“盘古”的说法。 不过在人们看来,包括方然,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开始,就时常关注盖亚表面的工程进度,眼下的“表世界”几乎已完全就绪,至少对进入的民众而言,在规模庞大的封闭型城市里,根本看不到一丝未完工的痕迹。 不多时,找到一处地方坐下来,方然加入了正在探讨某一话题的同类们。 他想要弄明白,“表世界”那未完成的百分之十, 究竟都是些什么。 将一个诞生了生命的行星表面,彻底改造,建设一座人类眼中的“人间天堂”,这是何等宏伟的计划; 在真正目睹这一切之前,身为曾经的规划者,方然都低估了这一庞大工程的规模。 几十年来,在强人工智能的驱策下,先后有几千亿台规模以上工程机械、作业机器人与大型成套设备,在盖亚表面以日继夜的工作。 一台台,一列列,乃至于成群结队、漫山遍野,轰鸣的机械在硅片指挥下,推平一座座山脉,开掘蜿蜒的河道,累计清理出几百万平方公里的辐射废土,恢复了被战火与“全产机”荡平的两千一百万平方公里森林。 在大战结束五十三年后的今天,大自然的面貌,已焕然一新。 恢复、优化盖亚表面的地形地貌,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工程量,则远超方然的想象。 多少年前,亲手制定这一宏伟计划时,他并没料到强人工智能“盘古”的考量,远胜过人,远比自己这个管理员想的更全面、更深入。 净土时间上午九点,在“表世界”中大陆的封闭型城市——“赤塔”,举行了简短的新世界启用仪式,穹顶上的巨幅激光投影中,一面幅宽达几千米的巨大五芒星旗,冉冉升起,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上平缓飘扬。 伴随红旗升起的,是响彻旧时代的《Ode_to_the_Motherland》,与此同时,“里世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许多人轻声哼起这熟悉的旋律。 五~芒星~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 今天,此时此刻,距离巴黎公社的第一面红旗举起, 已经二百三十六年过去了。 二百三十六年,在人类,几乎涵盖了整整十代人,在充满血与火的征途上一路向前,不知付出多少鲜血与生命的代价,才走到今天。 这是多么漫长的二百三十六年,可是,放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却又仿佛只是一瞬,只是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漫长煎熬里,倏忽闪现的星星之火,可那时,又有谁能想到,这寄望着全人类彻底解放的花火, 会在今天一下子燎原而起,大放光芒。 不,回望往昔峥嵘岁月,所有曾为这一理想奋斗过、牺牲过的COMRADES, 他们,不正是时代的见证者,历史的预言家,坚定信仰、砥砺前行,彻底砸碎旧时代的最可爱之人吗。 在这样一个全民永生、迈向新时代的日子里,他们,不该被遗忘, 而应该被所有净土民众,永远铭记在心。 升旗仪式,在净土时间的同一刻,同时在“表世界”的一百三十六座封闭型城市进行,虽然现场并没有人在,两千六百万净土民众还是借助网络、或者“虚拟世界”,同步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一幕。 升旗后,净土时间上午十时,若干座巍峨耸立的巨型“人类英雄纪念碑”,在各自所处的封闭城举行了落成仪式。 纪念碑,分布在各大陆之上,每一座的选址都有历史的痕迹。 第一座纪念碑,位于“黑山”。 北大陆“黑山”封闭城,得名于山脉,位于原联邦南达科他州的BLACK_HILL地带。 在方圆五十公里的“黑山”城外不远,是旧时代联邦“总统山公园”遗址,四个带有严重历史局限性的所谓伟大人物之头像,雕刻在山脊上,原本悬挂五十个州旗帜的公园大道,如今早已荒芜,旗帜不见踪影, 正如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主义联邦。 而在“黑山”城内,巨大的透明穹顶之下,则囊括着BLACK_HILL山脉的另一座山峰,比总统山更高,雕刻的人马形象也更雄伟。 山峰之上,一位健壮、坚毅的印第安男子,手臂平伸,指向远方; 坐骑低头蓄力、跃跃欲试。 这,是著名艺术家克扎克自1403年开始建造,毕生仍远未完成的百米巨型雕塑,纪念英勇抵抗白人入侵、绰号“疯马”的印第安部落首领。 正文 第八八三章 纪念 在旧时代末年,克扎克先生用尽了后半生,在黑山劳作不辍,但工程量太大而一直没有完成,直到西历1453年才雕刻出“疯马”的面目,其间,联邦政府出于种种考虑,两次要拨款协助其完成,都被印第安人谢绝。 他们,想要凭自己的力量,纪念他们的英雄,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和一代代印第安后代,永远铭记那段历史。 时移世易,IT大潮横扫世界,这座巨大雕塑直到联邦瓦解,还远没有完工。 盖亚净土建立后,大一统的人类世界百废待兴,与文明存续相比,其他一切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疯马”的未完成雕塑始终孤独伫立在黑山,直到1437年,净土开始大规模改造盖亚表面,“盘古”才注意到这一工程, 并在方然的授意下,调拨资源,在一个月时间内将其雕刻完成。 及至后来,选择封闭型城市的基址时,位于北大陆的“黑山”城,就将这座山峰包括在内,使其免受风雨侵蚀, 近乎万古长存。 在“疯马”巨型雕塑的不远处,另一座高耸山峰,则就地雕琢“人类英雄纪念碑”。 纪念碑,造型简朴、庄重,底座是四面生动浮雕,分别描绘印第安人抵抗殖民军、联邦军对战扶桑鬼军、天堂军对抗北大陆势力、与紅军鏖战伊甸军的波澜壮阔场景,昭示北大陆的漫长历史上,这仅有的四次正义之战。 至于其他大小无数冲突,从联邦独-立战争,到南北大战,乃至第三次盖亚大战, 都只是狗咬狗,根本没资格出现在纪念碑上。 第二座纪念碑,坐落于“钢铁”。 中大陆“钢铁”封闭城,得名于历史人物(你懂得),位于东尤洛浦平原、伏尔加河中游的英雄城市——钢铁城近郊。 二次大战时,从西历1397年至1398年,理联与束棒斧条顿在钢铁城爆发决战,这一战役也是整个第二次盖亚大战的战略转折点,是役,理联紅军投入三百万作战兵力,付出了超百万人的惨重伤亡代价。 一切为了祖国母亲,紅军的巨大伤亡,奠定了整个东线战场的胜局。 自那以后,千万紅军一路追打束棒斧匪徒,直到西历1500年,彻底杀进束棒斧条顿的老巢,将烈火般飘扬的镰锤星旗帜, 插上柏林国会大厦的门头。 一百八十三米高的英雄纪念碑,钢铁熔铸,坐落在伏尔加河畔,俯瞰着这片无数紅军官兵殊死奋战的染血大地,基座四壁,分别雕刻着描绘十月歌名与理罗内战、二战紅军反杀束棒斧条顿、旧时代灭亡前夕的沙罗大起义、紅军西进横扫十字军的浩荡战争场面。 塔基周围,陈列着一大片经历二次大战、四次大战的钢铁炮车,身管高扬,有如缄默列阵的重兵,时刻拱卫着巍峨的纪念碑。 钢铁的领袖已经逝去, 领袖的钢铁,将永远保卫任敏。 第三座纪念碑,坐落于“甘岭”。 西大陆“甘岭”封闭城,位于东半岛中部,背后是半岛著名地标——五圣山。 西历1407年,第二次盖亚大战刚结束不久,血与火中重生的西大陆列强就是在这里,顽强阻击了联邦纠集的所谓“UN军”,狭小的三点七平方公里土地,弹片横飞、血流成河,却一举奠定了其未来几十年的国运。 人类,在整个旧时代,始终信奉强者的力量,这是一条曾经颠扑不破的铁律。 没有足够的实力,就没办法在那样一个“弱国无外交”的时代生存,要么忍气吞声、甘当列强的奴仆,要么亡国灭种、成为史书上的字。 但那一次战争,对彼时的赤色西大陆列强,意义又大不一样, 而是饱含着重建民族自信心、弘扬民族自豪感,与世界公社主义一盘棋的双重价值。 尽管这种自信、自豪,传递到几十年后,并无法阻止某些满脑袋S的Easy_Girl,白给乃至倒贴那些黝皂恶臭的表观劣种,但时至今日,所有智商欠费、心智缺陷的EG与皂,早已被时代大潮荡涤无踪, 甚而更一早被制成“肥皂”,穿肠过肚,最后都变为大地养料。 而英勇的战斗者,和他们所创造的千古传诵、催人泪下之丰功伟绩,却将寄托在这巍然矗立的花岗岩纪念碑上, 永远被民众景仰与铭记。 纪念碑基座上,四面巨幅浮雕,分别表现第二次盖亚大战的远东战场、西大陆列强的立国之战、东半岛对抗UN军的阵地鏖战、幸存者于地下城殊死抵挡蚩尤军的惨烈战况,力透金石,令人动容。 这些历史的缔造者之一,李德生之百米塑像, 高地上,面朝东方、目光如炬,作势迈步向前进。 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意识会随死亡而消散,信仰着共生主义的理想、精神、意志, 却将永远在盖亚的壮丽山河间,激荡奔流。 三座巨大的“人类英雄纪念碑”,落成之地,大致是净土民众的一致意愿。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标志性、纪念性的地点,分布在广袤的盖亚大地上,有些位于封闭城之内,其余的一些则修建单独的防护罩。 净土时间十一点刚过,位于南半球凹斯垂利亚大陆一隅、接近堪培拉旧城遗址的海边,则是一座通体透明、庞大如山的纪念碑揭幕,长、宽数百米,高接近一千米的巨大碑体上,密密麻麻,以肉眼不可见的缩微体, 尽可能记载了人类有史以来的每一个体,哪怕只是无从考证、真伪难辨的名字。 这座纪念碑,没有放大的题字,净土民众则不约而同的将其称为“逝者之冢”,一座纪念全人类所有逝去者的, 墓碑。 人,从生到死,仿佛一个闭合的圆圈。 自古以来,不,自从有“人类”的概念以来,降生在这世上的每一个先行者,都遭遇了这无可逃避、无可更迭的宿命。 不论这些先行者,是高尚,还是卑劣,是奋斗,还是绝望,是盗取天火、射落九日的英雄,还是苟且偷生、寂然逝去的草芥,从降生走向死亡的这的一段路,却都一样,最终面对死神的镰刀时, 也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正文 第八八四章 逝去 在旧时代末年,克扎克先生用尽了后半生,在黑山劳作不辍,但工程量太大而一直没有完成,直到西历1453年才雕刻出“疯马”的面目,其间,联邦政府出于种种考虑,两次要拨款协助其完成,都被印第安人谢绝。 他们,想要凭自己的力量,纪念他们的英雄,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和一代代印第安后代,永远铭记那段历史。 时移世易,IT大潮横扫世界,这座巨大雕塑直到联邦瓦解,还远没有完工。 盖亚净土建立后,大一统的人类世界百废待兴,与文明存续相比,其他一切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疯马”的未完成雕塑始终孤独伫立在黑山,直到1437年,净土开始大规模改造盖亚表面,“盘古”才注意到这一工程, 并在方然的授意下,调拨资源,在一个月时间内将其雕刻完成。 及至后来,选择封闭型城市的基址时,位于北大陆的“黑山”城,就将这座山峰包括在内,使其免受风雨侵蚀, 近乎万古长存。 在“疯马”巨型雕塑的不远处,另一座高耸山峰,则就地雕琢“人类英雄纪念碑”。 纪念碑,造型简朴、庄重,底座是四面生动浮雕,分别描绘印第安人抵抗殖民军、联邦军对战扶桑鬼军、天堂军对抗北大陆势力、与紅军鏖战伊甸军的波澜壮阔场景,昭示北大陆的漫长历史上,这仅有的四次正义之战。 至于其他大小无数冲突,从联邦独-立战争,到南北大战,乃至第三次盖亚大战, 都只是狗咬狗,根本没资格出现在纪念碑上。 第二座纪念碑,坐落于“钢铁”。 中大陆“钢铁”封闭城,得名于历史人物(你懂得),位于东尤洛浦平原、伏尔加河中游的英雄城市——钢铁城近郊。 二次大战时,从西历1397年至1398年,理联与束棒斧条顿在钢铁城爆发决战,这一战役也是整个第二次盖亚大战的战略转折点,是役,理联紅军投入三百万作战兵力,付出了超百万人的惨重伤亡代价。 一切为了祖国母亲,紅军的巨大伤亡,奠定了整个东线战场的胜局。 自那以后,千万紅军一路追打束棒斧匪徒,直到西历1500年,彻底杀进束棒斧条顿的老巢,将烈火般飘扬的镰锤星旗帜, 插上柏林国会大厦的门头。 一百八十三米高的英雄纪念碑,钢铁熔铸,坐落在伏尔加河畔,俯瞰着这片无数紅军官兵殊死奋战的染血大地,基座四壁,分别雕刻着描绘十月歌名与理罗内战、二战紅军反杀束棒斧条顿、旧时代灭亡前夕的沙罗大起义、紅军西进横扫十字军的浩荡战争场面。 塔基周围,陈列着一大片经历二次大战、四次大战的钢铁炮车,身管高扬,有如缄默列阵的重兵,时刻拱卫着巍峨的纪念碑。 钢铁的领袖已经逝去, 领袖的钢铁,将永远保卫任敏。 第三座纪念碑,坐落于“甘岭”。 西大陆“甘岭”封闭城,位于东半岛中部,背后是半岛著名地标——五圣山。 西历1407年,第二次盖亚大战刚结束不久,血与火中重生的西大陆列强就是在这里,顽强阻击了联邦纠集的所谓“UN军”,狭小的三点七平方公里土地,弹片横飞、血流成河,却一举奠定了其未来几十年的国运。 人类,在整个旧时代,始终信奉强者的力量,这是一条曾经颠扑不破的铁律。 没有足够的实力,就没办法在那样一个“弱国无外交”的时代生存,要么忍气吞声、甘当列强的奴仆,要么亡国灭种、成为史书上的字。 但那一次战争,对彼时的赤色西大陆列强,意义又大不一样, 而是饱含着重建民族自信心、弘扬民族自豪感,与世界公社主义一盘棋的双重价值。 尽管这种自信、自豪,传递到几十年后,并无法阻止某些满脑袋S的Easy_Girl,白给乃至倒贴那些黝皂恶臭的表观劣种,但时至今日,所有智商欠费、心智缺陷的EG与皂,早已被时代大潮荡涤无踪, 甚而更一早被制成“肥皂”,穿肠过肚,最后都变为大地养料。 而英勇的战斗者,和他们所创造的千古传诵、催人泪下之丰功伟绩,却将寄托在这巍然矗立的花岗岩纪念碑上, 永远被民众景仰与铭记。 纪念碑基座上,四面巨幅浮雕,分别表现第二次盖亚大战的远东战场、西大陆列强的立国之战、东半岛对抗UN军的阵地鏖战、幸存者于地下城殊死抵挡蚩尤军的惨烈战况,力透金石,令人动容。 这些历史的缔造者之一,李德生之百米塑像, 高地上,面朝东方、目光如炬,作势迈步向前进。 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意识会随死亡而消散,信仰着共生主义的理想、精神、意志, 却将永远在盖亚的壮丽山河间,激荡奔流。 三座巨大的“人类英雄纪念碑”,落成之地,大致是净土民众的一致意愿。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标志性、纪念性的地点,分布在广袤的盖亚大地上,有些位于封闭城之内,其余的一些则修建单独的防护罩。 净土时间十一点刚过,位于南半球凹斯垂利亚大陆一隅、接近堪培拉旧城遗址的海边,则是一座通体透明、庞大如山的纪念碑揭幕,长、宽数百米,高接近一千米的巨大碑体上,密密麻麻,以肉眼不可见的缩微体, 尽可能记载了人类有史以来的每一个体,哪怕只是无从考证、真伪难辨的名字。 这座纪念碑,没有放大的题字,净土民众则不约而同的将其称为“逝者之冢”,一座纪念全人类所有逝去者的, 墓碑。 人,从生到死,仿佛一个闭合的圆圈。 自古以来,不,自从有“人类”的概念以来,降生在这世上的每一个先行者,都遭遇了这无可逃避、无可更迭的宿命。 不论这些先行者,是高尚,还是卑劣,是奋斗,还是绝望,是盗取天火、射落九日的英雄,还是苟且偷生、寂然逝去的草芥,从降生走向死亡的这的一段路,却都一样…… 正文 第八八五章 穹顶 这种“不会”,并不是技术上无法实现,而是没有实现的必要。 毕竟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原则上,完全是过往经历与见闻、阅历的产物,倘若一下子回到幼年的状态,几乎就等同于“时光倒流”,甚而连自我都会迷失。 这种情形,无数幻想作品里,都曾经出现过, 细细想来却十分惊悚。 净土民众现在的情形,说“退化到幼年”,肯定不是,而是一种持续几十年的身体绑定,这方面,方然和在场观礼的同类们都没经历过,也并不甚了解。 相比于民众的状态,现在,他还是更关注“表世界”的庞大工程建设。 一项持续几十年的宏伟计划,以净土文明掌控的生产力水平,到今天还没有完成,显然“盘古”麾下的千亿机器大军,肯定不只是改造地貌、恢复植被、建成一百多座封闭型城市这样简单, 虽然这些城市的规模都不小,工程十分浩大。 封闭型城市,在净土,是一项始于几十年前的庞大工程,先后建成了“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座试验型城市。 在那之后,封闭型城市的总体设计在1531年确定,一百三十六座城市的基址也逐步确定,陆续开工,最后一座封闭型城的穹顶构造闭合于1559年,并在翌年完成所有内部设施,通过项目验收。 这些封闭型城市,其地上部分,规划、风格与旧时代的城市不太一样,但并无本质区别。 根本的区别,在于“保护罩”,包括城市周边的围挡与上空的穹顶,一起构成封闭结构,将城市及其所在的空间,与盖亚生物圈彻底隔离。 坐在长椅上,饶有兴致的温习这些资料,方然很早就看过,但现在,追随生化仿真人的视角,在西大陆“谷雨”封闭城中流连,所见的一切,仍然令他感到新奇,并在心里,生出几分对强AI的敬佩。 “谷雨”封闭城,与其他一百三十五座城市,有大致相同的总体构架。 在城内放眼眺望,就能见到远方天际线处,矗立的一根根细长巨柱,巨柱间的玻璃,因光照角度而时有反光,看起来宛若浮光幻景。 再抬眼看去,是一大片近乎无边无际的透明穹顶,整体上设计成两层,穹顶本体由大片玻璃、或复合材质镶嵌构成,叶脉般的支撑结构密布其间的,主干线条分明,好似一副雨滴溅落的简笔画。 这简洁的图案,在每一座封闭城的穹顶,各不相同,居民一抬头就能见到。 围挡,距城区约二十公里,围成直径五十公里的圆形,高度大约在一千米,其上的顶盖则呈平板状,主要依赖封闭腔内、外的气压差来支撑。 封闭城内的大气,个标准大气压,这样算来,每一平方米可承载一吨左右的重量,足以支持覆盖在城市上空的两层透明穹顶,层间隔为二十米,其间填充气压为内、外气压均值的氮气。 气压偏高,对人类而言或许会稍有不适, 但现在,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体都是“改进版”,完全可以适应。 上层穹顶之外,盖亚表面,从大地到天空的一切,都经过无数化学物质的地毯式轰炸、与无数作业机器人的多次清剿,确保微生物绝迹。 就在此刻,通透明亮的穹顶之外,无数微机械正附着其上、或者在附近大气中漂浮, 随时监控是否有异状。 封闭城的每一层穹顶,都由高强度夹胶玻璃拼装而成,可抵挡小口径火枪的近距离扫射,鸟类撞击更不在话下。 不过,这层厚120mm的复合玻璃,显然挡不住微小陨石的袭击,阻挡这些天外来客不是穹顶的设计目标之一,而是拦截系统的职责,除此之外,两层穹顶之间的二十米距离,也有一定的缓冲作用。 在内外两层穹顶之间,还设置有一套紫外辐射、一套环氧乙烷消杀装置。 万一两层穹顶都意外碎裂,一方面,封闭区域内的气压更高,大气会向外流动,另一方面则依靠紫外辐射与环氧乙烷喷洒,微生物几乎没有侵入的可能。 最后,则是监测、抢修穹顶的机动力量。 出现险情时,有能力在一分钟内赶到现场,封堵缺口,并在几小时内将其彻底修复。 相比于封闭城的穹顶,上千米高的围挡、侧壁,结构也大致仿佛,同样承受内、外压力差的钢架——玻璃结构,整体上向内倾斜以抵消大气压力,侧壁玻璃则是相距二十米的三层构造,每层厚度也是120mm。 其中,位于城区视角地平线以下的二百米,则完全由金属建造,进出封闭城的若干气密闸门、应急通道等设施都建造在这里。 巨型防护罩的规模庞大,强度却一般,看起来完全是为了微生物, 其实并不是这样。 毕竟,将生活在这些封闭城里的“人类”,本质上只是一具具接受意识操控的“AVATAR”,平时的生活起居,没有微生物当然是一种便利,但即便微生物渗透进来、引发生化灾难这类极端事件,也无从威胁人类的生命安全。 至不济,大不了将整座城市彻底消毒,回收被感染的身体,重新开放便是。 在人类借助“意识迁移”摆脱身体禁锢的今天,微生物,已不再是一种可能带来死亡的重大威胁,之所以仍要把城市建在保护罩里, 主要还是基于“天气控制”等一系列功能的便利性。 在诸如“谷雨”这样的封闭型城市,盖亚表面的气候变迁,对其一点影响也没,哪怕外面乌云满天、夜幕沉沉,布置在穹顶主干上的光照系统,也可以将城市里的部分区域亮如白昼,或者大范围的基本照明。 除此之外,更不用说天气模拟系统,可以拟真出风、雨、雪、雾等自然现象。 气温,湿度等一系列指标,由城市管理系统来控制,常年在18~25摄氏度的人体最舒适温区内波动, 如有需要,也可营造出大雪纷飞、或酷暑夏日的氛围。 正文 第八八六章 联结 要实现这一切功能,显然,每座封闭型城市的构造,都不可能止于地面上的这一部分,城市的主要能源、物资、运作与应急处理体系,全都部署在地下,几乎不会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露面。 透明穹顶之下的大地,地形起伏,植被茂密,还会依当地条件,而包含山峦、湖泊甚至河流等要素。 尤其是河流,从保护罩外流入、又从另一边流出,这对水处理与微生物防控有极高要求,所以封闭城内的河流,主要还是作为景观,水流量并不大,只在一些特定河段才有鱼类等宏观生物存在。 气候适宜,虫豸绝迹,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这些封闭型城市, 的确堪称盖亚表面的“人间天堂”。 “表世界”启用的第一天,十二座城市中,一千二百位重返现实的净土民众走出机构大门,三岁孩童的稚嫩面容上,满是惊讶与新奇。 经过两年多的意识连接过程,“混沌”中枢的自我意识,逐渐随身体的成长而连接到脑神经系统,这一过程,似乎是“意识迁移”的逆向操作,实则不然,其目的并不是要将“混沌”中枢里的自我意识,迁移到新的身体。 那样的话,原则上也是一种“永生”,却会承受意外致死的巨大风险, 对永生者而言,断然无法接受。 故这一次的意识扩张,乃至间隔六十年的重复操作,目的,是将意识与身体进行比较紧密的“绑定”。 当事者在意识清醒时,几乎完全从身体这一“接口”获取外界讯息,进而,认为自己正以“人”的传统模式,生活在现实中,从而兼具“保留传统生活形态”与“意识在系统中永存”的双重优势。 唯一的问题在于: 要活在现实,很显然,“混沌”中枢与身体之间,无法用光缆、或其他有线介质连接。 否则,想象这样的社会,每一个人都“脑后插管”,拖着长长的线缆走来走去,互动交流,这简直就太惊悚。 取而代之的策略,技术上,并无创新,身体与自我意识之间的链路,主要走“可见光网络”,相对传统的微波网络则作为备份,这些网络体系的技术都十分成熟,带宽、延时等指标,在盖亚表面也还能接受。 盖亚,半径六千三百公里的行星,有限的尺寸让“混沌”中枢内的民众,得以灵活操控位于世界各地封闭城中的身体。 毕竟微波也好,激光也罢,一秒钟都可在介质内绕盖亚若干圈。 反映到系统延时,距离西大陆“混沌”地下城最远的地方——南大陆各地,一般都控制在70~75ms。 这样的延迟,不能说“毫无影响”,但习惯后也不太容易觉察。 为达到讯号的全覆盖,确保人类可畅通无阻的前往盖亚表面任何地点(不论是否有必要),“混沌”中枢的外链线路中,只有覆盖西大陆、中大陆、南方群岛的几条干线采用光纤,其余链路则一概经微波信道传输。 原因,十分简单,光虽然是宇宙中最快的物质,每秒299,792km/s的速度,却只能在真空中才能达到。 而在光纤中,折射率,不难算得介质光速仅每秒二十万公里出头, 只接近真空光速的三分之二。 如果用光纤连接“混沌”与远方的封闭城管理系统,再经由无线信道连接到每一具身体,线路越长,信号在光纤中耽误的时间就越多。 从“混沌”到南方大陆的“秋分”,单光纤上的延时就超过120ms, 这显然是难以接受的。 用微波信道传输控制、反馈信号,可想而知,为缩短路径而不能用卫星(带宽也太差),现实中,“盘古”规划的是大规模SDMA、空分复用体系,在广袤大陆乃至浩瀚大洋中,建立若干中继站。 规划的路径,保证从“混沌”地下城至世界任一角落,电磁波程不超过两万公里,才能保证信号延迟低于75ms。 即便如此,生活在邻近“混沌”的封闭城,与遥远南大陆的封闭城,延迟显然也不一样,前者甚至只有1ms左右,而后者,如果刻意进行一些操作,很容易发现这延迟的存在,为此,不少民众也提出, 是否可以将“混沌”分拆,在各大陆建立“意识模拟中心”,分别存储在各大陆生活的民众之自我意识,并快捷的连接到各封闭城。 这一方案,技术上完全可行,但经过民众的大范围讨论,还是被否决。 否决的原因,一方面,一旦分拆现有的“混沌”体系,并将大部分民众的自我意识迁移到别处,就必然带来大量的安全隐患,万一发生失误,则有可能危及民众的生命。 除此之外的更深层原因,则是将人类共有的“家园”,分拆成若干个,这一动作意味深长,或许就会埋下分离、分裂甚至分道扬镳的种子,对历尽艰辛才实现大同的人类而言,这种风险,绝对无法接受。 时移世易,岁月变迁,不论发生什么变故,无论遭遇怎样的事态,人类,都必须要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 这是今天净土民众的共识。 为此,在遥远的南大陆,乃至远离“混沌”中枢的其他封闭城,些许延迟并不妨事,毕竟民众随时可在盖亚表面,任意迁徙。 不喜欢轻微迟滞感,尽可以一直在邻近“混沌”的封闭城生活。 这一点,在制定总体规划时,方然并未想到,待“混沌”中枢大兴土木、热火朝天建设时,才意识到这选址的意义重大,未来净土的两千六百万民众,出于延迟的考虑,或许会有向“混沌”周边聚集的趋势。 也就是说,由于“混沌”的选址,民众也许会倾向于在西大陆、中大陆或南方群岛活动, 正如今天的,一千二百人都在这些区域“重返现实”。 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 一方面,考虑到信号延迟等因素,结合盖亚表面的大陆分布情况,封闭型城市的选址,本来就在北半球、尤其是中大陆与西大陆更密集。 除此之外,民众,在净土世界本就完全自-由,适度聚集也很寻常。 正文 第八八七章 地壳 一百三十六座封闭型城市,与覆盖盖亚表面的“意识连接系统”,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为打造一个新世界,“盘古”进行的工作远不止于此。 新时代的盖亚,在一百三十六座封闭型城市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上千处“保留地”,这些地点,要么是历史遗迹,要么是风景名胜,要么有特殊的科学研究、保护与发掘价值,也一概被结构类似的穹顶笼罩。 既然有保护罩,就意味着,人类可以在其中自由活动。 不过,要从封闭城抵达这些地点,还需要交通工具,这一点,在“盘古”的工程规划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 今天的盖亚表面,人类,只有一千两百位三岁小孩,未来至多也只有区区两千六百万,且分布在世界各地,看起来,并不需要旧时代的公路、铁路与水运, 全都由航空包办即可。 但,出于“体验人生”的动机,民众仍达成一致意见,要求“盘古”在盖亚表面建设十分发达的交通网络。 所谓“发达”,不是要覆盖全世界全境,而是用高速铁路、公路与航线连接各封闭城与保留地,不仅保障人员在各地来往自如,更重要的功能,是让民众获得“旅行”及与之相关的诸多人生体验。 从安全角度,所有这些交通工具,都要一概与盖亚生物圈隔离。 此外,“盘古”进行的一项重要工作,是针对盖亚本身、维持其表面——地壳基本稳定,而历时数十年打造的超级工程。 地壳,盖亚的最外层,厚度在几公里~几十公里,再往下就是高温高压的流体地幔,盖亚的行星构造决定了这一最外层的薄壳“不会很稳定”,火山,地震等自然灾害,是人类历史上早有记载的现象。 至于如果应对,在大自然的绝对力量面前,这一词汇原本的意义就不大。 直到若干年前,准确地讲,哪怕在盖亚净土建立后,对火山爆发、高烈度地震这样大的灾难,除消极防御、事后重建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一次火山喷发,级地震,释放的能量动辄上亿吨TNT,这且不算,其能量释放方式也很难干预,更不用说地震比火山更难缠,根本无从预报,只有事后评估其效应才能确定震级。 纵观人类历史,进入现代社会以来,火山、地震频频发难,造无数人员伤亡与财产损失。 联邦的洛杉矶大地震,西大陆列强的海湾大地震、盆地大地震,东离岛的关东大地震、阪神大地震,都给人类留下了十分深刻的记忆烙印。 这种记忆,直到1509年以后,在地下城中遭遇地震、感到大地传来的震动时,仍令人心惊肉跳,方然自己就亲历过若干次,虽明知没有生命危险,脚下晃动时,内心深处的恐惧却无从消散。 在无知无畏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力量,实在不值一提, 这曾是生而为人的一种常识。 但在今天,这断言却因“全产机”体系的发展,与文明能源利用水平的极大提升,而成为了历史。 西历1562年,盖亚表面的地壳,宏观工程的完成度已接近60%,一项史无前例的超级工程在各大陆板块交界、及地壳薄弱地带展开。 几百米高的巨型机械,协同运作,将动辄以公里计的巨型构件安装到位,工程机器人来往穿梭,开掘岩层,暴露地壳断裂带,一根根无弱点钢索埋置到位,就近建造的庞大如山之换能设施,周身昼夜闪耀着焊接的花火。 所有这一切,目的,十分直白: 人类,要用自己的力量,给盖亚套上笼头、将其彻底降服。 剧烈的地壳运动——地震,基本上,是“漂浮”在上地幔顶层的薄壳结构,因地幔流动而积聚应力的集中释放。 而火山,则是地壳薄弱点,因上地幔流动而偶然破裂、熔岩上涌并喷发。 不论哪一种灾害,根源,都在盖亚内部的液态地幔。 将地幔完全冷却、丧失流动性,看起来是一种釜底抽薪的策略,但,对盖亚造成的影响,尚难以估量,担当阿达民时的方然,也没有批准如此激进的方案,而是设法在地壳边界以薄弱位置,对症处理。 首先,在板块交界处,进行大规模的全面勘探,摸清地壳及下方的地幔流动情况,后者目前还有一些困难、更多依赖建模预测。 方案制定完毕后,现场施工,针对地壳的受力情况,进行广泛的结构补强,使用钢构件、钢筋混凝土构件、钢索与液力调节模组等装置,将原本逐渐集中于一线的地壳应力,分散在广大范围内。 地震的根本原因,在与地幔流动,直接原因则是这种流动对地壳施加的力,会逐渐造成地壳薄弱带的形变, 应力传递的能量,逐渐转变为地壳的弹性形变。 这种能量,在偶然因素的影响下,一下子通过底层断裂、错位等方式,释放出来, 就会造成巨大的破坏。 对策很简单,哪里的地壳薄弱、就采取措施将其补强。 考虑到地壳运动的复杂性,简单的补强措施,无非是将断裂带“迁移”到强化区域的边界,但是对人类而言,这一简单粗暴的做法也可以接受,毕竟净土的目标,并不是让地震在盖亚表面绝迹, 而是避免让其影响到人类世界。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盘古”驱策的庞大工程力量,在盖亚表面的几十条、总计长度超过四万公里的地壳薄弱带,大举施工,杜绝所有接近封闭城、保留地的地震隐患。 具体的施工方式,多种多样,贯穿地下数百米、甚至数千米的钢索阵列,是比较简单的做法,至于地质条件复杂的区域,还采用预置到地下数千米处的巨型液压撑杆,来保持两侧地壳的微妙应力平衡。 这种手段,即便哪一天失效而诱发地震,震级也很低,并不会造成多大的麻烦。 相对于广泛发生的地震,火山,处理起来会更容易一些, 甚至被“盘古”建设成地热电站。 正文 第八八八章 火山 一百三十六座封闭型城市,与覆盖盖亚表面的“意识连接系统”,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为打造一个新世界,“盘古”进行的工作远不止于此。 新时代的盖亚,在一百三十六座封闭型城市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上千处“保留地”,这些地点,要么是历史遗迹,要么是风景名胜,要么有特殊的科学研究、保护与发掘价值,也一概被结构类似的穹顶笼罩。 既然有保护罩,就意味着,人类可以在其中自由活动。 不过,要从封闭城抵达这些地点,还需要交通工具,这一点,在“盘古”的工程规划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 今天的盖亚表面,人类,只有一千两百位三岁小孩,未来至多也只有区区两千六百万,且分布在世界各地,看起来,并不需要旧时代的公路、铁路与水运, 全都由航空包办即可。 但,出于“体验人生”的动机,民众仍达成一致意见,要求“盘古”在盖亚表面建设十分发达的交通网络。 所谓“发达”,不是要覆盖全世界全境,而是用高速铁路、公路与航线连接各封闭城与保留地,不仅保障人员在各地来往自如,更重要的功能,是让民众获得“旅行”及与之相关的诸多人生体验。 从安全角度,所有这些交通工具,都要一概与盖亚生物圈隔离。 此外,“盘古”进行的一项重要工作,是针对盖亚本身、维持其表面——地壳基本稳定,而历时数十年打造的超级工程。 地壳,盖亚的最外层,厚度在几公里~几十公里,再往下就是高温高压的流体地幔,盖亚的行星构造决定了这一最外层的薄壳“不会很稳定”,火山,地震等自然灾害,是人类历史上早有记载的现象。 至于如果应对,在大自然的绝对力量面前,这一词汇原本的意义就不大。 直到若干年前,准确地讲,哪怕在盖亚净土建立后,对火山爆发、高烈度地震这样大的灾难,除消极防御、事后重建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一次火山喷发,级地震,释放的能量动辄上亿吨TNT,这且不算,其能量释放方式也很难干预,更不用说地震比火山更难缠,根本无从预报,只有事后评估其效应才能确定震级。 纵观人类历史,进入现代社会以来,火山、地震频频发难,造无数人员伤亡与财产损失。 联邦的洛杉矶大地震,西大陆列强的海湾大地震、盆地大地震,东离岛的关东大地震、阪神大地震,都给人类留下了十分深刻的记忆烙印。 这种记忆,直到1509年以后,在地下城中遭遇地震、感到大地传来的震动时,仍令人心惊肉跳,方然自己就亲历过若干次,虽明知没有生命危险,脚下晃动时,内心深处的恐惧却无从消散。 在无知无畏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力量,实在不值一提, 这曾是生而为人的一种常识。 但在今天,这断言却因“全产机”体系的发展,与文明能源利用水平的极大提升,而成为了历史。 西历1562年,盖亚表面的地壳,宏观工程的完成度已接近60%,一项史无前例的超级工程在各大陆板块交界、及地壳薄弱地带展开。 几百米高的巨型机械,协同运作,将动辄以公里计的巨型构件安装到位,工程机器人来往穿梭,开掘岩层,暴露地壳断裂带,一根根无弱点钢索埋置到位,就近建造的庞大如山之换能设施,周身昼夜闪耀着焊接的花火。 所有这一切,目的,十分直白: 人类,要用自己的力量,给盖亚套上笼头、将其彻底降服。 剧烈的地壳运动——地震,基本上,是“漂浮”在上地幔顶层的薄壳结构,因地幔流动而积聚应力的集中释放。 而火山,则是地壳薄弱点,因上地幔流动而偶然破裂、熔岩上涌并喷发。 不论哪一种灾害,根源,都在盖亚内部的液态地幔。 将地幔完全冷却、丧失流动性,看起来是一种釜底抽薪的策略,但,对盖亚造成的影响,尚难以估量,担当阿达民时的方然,也没有批准如此激进的方案,而是设法在地壳边界以薄弱位置,对症处理。 首先,在板块交界处,进行大规模的全面勘探,摸清地壳及下方的地幔流动情况,后者目前还有一些困难、更多依赖建模预测。 方案制定完毕后,现场施工,针对地壳的受力情况,进行广泛的结构补强,使用钢构件、钢筋混凝土构件、钢索与液力调节模组等装置,将原本逐渐集中于一线的地壳应力,分散在广大范围内。 地震的根本原因,在与地幔流动,直接原因则是这种流动对地壳施加的力,会逐渐造成地壳薄弱带的形变, 应力传递的能量,逐渐转变为地壳的弹性形变。 这种能量,在偶然因素的影响下,一下子通过底层断裂、错位等方式,释放出来, 就会造成巨大的破坏。 对策很简单,哪里的地壳薄弱、就采取措施将其补强。 考虑到地壳运动的复杂性,简单的补强措施,无非是将断裂带“迁移”到强化区域的边界,但是对人类而言,这一简单粗暴的做法也可以接受,毕竟净土的目标,并不是让地震在盖亚表面绝迹, 而是避免让其影响到人类世界。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盘古”驱策的庞大工程力量,在盖亚表面的几十条、总计长度超过四万公里的地壳薄弱带,大举施工,杜绝所有接近封闭城、保留地的地震隐患。 具体的施工方式,多种多样,贯穿地下数百米、甚至数千米的钢索阵列,是比较简单的做法,至于地质条件复杂的区域,还采用预置到地下数千米处的巨型液压撑杆,来保持两侧地壳的微妙应力平衡。 这种手段,即便哪一天失效而诱发地震,震级也很低,并不会造成多大的麻烦。 相对于广泛发生的地震,火山的处理,对“盘古”而言会更简单一些…… 正文 第八八九章 芒种 借助一具钢筋铁骨的仿真人,就算暂时没重返现实, 使用者也可以在“表世界”活动。 一个生活在虚拟世界里的人,用虚拟的方式,进入现实,这陈述怎么看都挺别扭,好像是把话说反了一样,但现在,沉浸在替身机器营造的迫真氛围中,方然的确承认,这种方式是挺方便,也更符合人的感知特性。 进入“表世界”,新鲜感是有一些,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拜访老朋友。 南方群岛封闭城“芒种”,这时,也正是一年中的冬季,位于热带地区的封闭城内,阳光透过穹顶,遍洒草木繁茂的大地。 “芒种”城内,气温维持在二十三摄氏度,湿度百分之四十五,原本其所在的纬度就没有真正的冬天,而且这些感觉,在替身机器里是随时可调的,坐在小车里,一阵阵轻风吹拂面颊,令人十分惬意。 斯蒂芬*霍肯,按系统指示,其人现住在一栋位于郊野山间的别墅里。 视野中叠加的导航信息,很简洁,方然沿着小径拾级而上,远远见到一个人影,他抬手向霍肯教授打招呼,后者,则声音洪亮的回应: “阿达民阁下,你好啊!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并不是真的询问,而是列强文中的一句问候语。 习惯称呼方然为“阿达民”,这,大概是教授特有的幽默,或习惯使然,其实方然也是,他有时仍称呼对方为“教授”,虽然这头衔在净土早已过时。 当今时代,净土的两千多万民众,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投身于科学研究。 当然,受限于过往经历、阅历与知识理论的积淀,民众的水平、热情与毅力各有高低,但,既然有时间,也有近乎理想的物质条件,这种自发的研究热情,迟早都会让每一个人有所收获,甚至有丰硕的成果。 但与此同时,也的确有如斯蒂芬*霍肯这样的资深学者,在获得彻底解-放后,一下子撂挑子、歇歇脚,甚而长期游离于科研领域之外。 这样做的原因,人各有志,在净土世界并无人在意,方然也不会在乎。 和多年未联络的旧相识见面,几句寒暄后,霍肯直接邀请方然“要不要去打高尔夫”,后者则摇了摇头, “我不太喜欢那种慢腾腾的运动,要不,骑马在附近遛一遛?” “也行,不过方然,你应该知道的,‘里世界’的高尔夫规则很灵活,我平常打的时候,也没心思每次到近前去看成绩。 话说回来,方然,你平常都进行些什么运动? 不会还离群索居、深藏地下吧。” 挪揄此前身为管理员时的生活,这种玩笑,方然肯定能会意,他边走边两手一摊: “喂,教授,时代变了,你不也没一直躺在床上么。” “哈哈!是这么说。 噢,虽然有点迟,可我还是想当面道谢: 正是你所做的一切,让我摆脱了插满管子的维生机器,能和普通人一样,自由自在的迈开双腿,随意行动。 相比于自-由,永生,甚至都屈居其下,我是认真的,如果说无限长的生命中,还要那样一直靠机器呼吸、进食,那还真不如死亡来的痛快,当然我必须承认,这些毕竟也是处境迥异时的念头,也许做不得数。” “也许吧; 但我完全相信,毕竟,自己的想法也是一样的。”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每一个普通人的梦寐以求,但,如果瘫痪在床、甚至没办法有任何动作,“永不下车”就会变为无期徒刑。 从这一角度,方然倒完全能理解,原本深耕基础物理领域的斯蒂芬*霍肯,会在进入“里世界”后长期游荡,而绝少参与科学研究,看起来,这位曾经的教授,或许并非天生挚爱物理学研究,而是曾经的际遇使然。 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而“系统”,则很快推送资讯,让方然意识到他应该没猜对。 斯蒂芬*霍肯的病,俗称“渐冻症”,是在其进入剑桥大学的第二年被发现,当时他已经在攻读宇宙学,而非在行动不便后才一门心思钻研学术。 要说在漫长一生中,人的想法,总会不断改变,这倒是更有可能的。 不过在两人走向马厩的路上,斯蒂芬*霍肯还是否定了方然的猜测,他直言不讳的讲,对基础物理,自己一向是很有兴趣,但现在,他并不认为,人类的基础科学会因“深空粒子加速器”的运行,而出现新一轮飞越。 “那,霍肯教授,早年间投票时,你有反对过建设这一设施吗?” “没有,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净土文明有雄厚的资源、能源基础,加速器造一造也无妨,说不定会有些新发现。 时代变了,人的思维也要随之而变,呵呵。” “这倒是,建设‘深空粒子加速器’,这一点资源消耗,完全能承受。” 斯蒂芬*霍肯的立场,方然完全理解,今天人类文明的条件与过去大不一样,不再需要耗费无数国帑、甚至节衣缩食去建造“行星加速器”,用迟滞社会进步、文明发展的代价,去探索物理世界的奥秘。 “恩,所以,我并不是反对建造例子加速器; 而是说,我本人和一些朋友,对更高能级的物理探索,期望并不大。” 边走边谈,一会儿到了马厩,跟随而来的服务机器人牵来两匹毛色柔亮的枣红马。 鞍具齐备,斯蒂芬*霍肯迈腿跨上去,缰绳稍引、溜了几步,方然则掂量一下仿真人的重量,看到系统给出的“110kg”数字,比旧型号轻了许多,才翻身上马,与霍肯教授慢悠悠的并肩向前。 马匹,和“芒种”封闭城里的其他物种,松鼠、麻雀、蜻蜓与猫头鹰等一样,某种程度上,都是自然环境的一部分,城市管理系统有专门的模块去照看。 在完全封闭的城市内,其他动物、植物,乃至于生物圈,先依然存在。 至于哪一些物种被留存,哪些又会绝迹, 则完全由人的主观意愿来决定。 正文 第八九〇章 乘马 要营造一个人类眼中的“天堂”,钢筋水泥,显然并不足够,此外还要有自然环境。 在“表世界”,有些物种,譬如家猫、野兔这些人畜无害的萌系动物,十分常见,壁虎、蜘蛛等会让某些人不适的物种,就被限制在特定区域内,对其感兴趣的民众才会见到。 至于苍蝇、蚊子、老鼠、臭虫, 这些纯粹的有害物种,则只在生命科学研究所里,才有少量活体。 这世上是否会有喜欢苍蝇、蚊子乃至老鼠的人呢,肯定有,至少在旧时代,人类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千奇百怪,将苍蝇、蜘蛛乃至SNAKE豢养在家中充当宠物, 这行为也并非十分罕见。 SNAKE,蜘蛛,蝎子,蜈蚣,喜欢这些玩意的人,是什么心态,方然并不甚了了。 但,基于“自我意识是历史路径之积分”的基本原理,他倒并不难理解,这些看似非主流的爱好、偏执背后,是极其复杂的思维与意识经历。 在今天的净土世界,没有人,会喜欢这些行为模式简单粗暴、脑如单片机般简陋的生物,即便研究者对其兴趣十足,也是出于科学探索,而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些一门心思觅食、除此之外并不似活物的东西。 说白了,行为类似的人造之物,控制器很简单, 所以,不论在“里世界”还是现实,任凭怎样行动,净土世界里都找不到这些令人憎恶、嫌弃的物种。 “最近几十年,我们都没躬身于学术,是吧,方然? 即便如此,凭借过去的一些积累,以及最近的工作,我总归还是比你更了解基础物理一些,所以今天的谈话,并非讨论,而是来向我请教,我们之间并无法谈论那些高深、且也着实繁冗的理论, 你一定能理解吧。” 斯蒂芬*霍肯的话,听起来,十分直率、甚至有点自负; 方然,则很随意的点了点头。 在净土世界,人与人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对原本就不擅于拐弯抹角、察言观色的自己,这样的相处反而最轻松。 “那么,霍肯教授,你认为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要怎样才会有突破?” “说来话长,哦…… 还是先从加速器谈起吧。” 远处,是大片茂密森林,放任马匹驮载着自己,在一大片青草地缓慢游荡,斯蒂芬*霍肯首先向方然解释,为什么人类如今的物理学研究,不能太指望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唔,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总之是赋予带电粒子极高的能量,然后轰击目标,或者对撞,借此观察高能状态下的基本粒子行为,探究那些在寻常能级下很不明显、甚而根本无从表现的客观规律。 大概从一百多年前,研究者们,就有了这种设想和手段,其后物理学取得的诸多成就,都少不了例子加速器的贡献。 不过,科学探索领域,单凭经验主义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这情况,就是如此,由于‘夸克禁闭’效应的存在,在探寻物质深层次奥秘的过程中,粒子加速器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效。” “这我略有所知, 即便动用‘深空粒子加速器’,看起来,人类也无法将质子、中子分解成夸克。” “夸克禁闭”效应,表述,方然是知道的,他很多年前就在资料里见到过,而资料的撰写者,也在行文中不厌其烦的说明,这并不是基本粒子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原因,恰恰相反,是因为人类没办法分解基本粒子,才将这种现象冠名为“夸克禁闭”。 理论上的解释,到今天,与几十年前也没有多大区别,一种解释是夸克之间的力,不随距离而变化,甚而随距离增加而提升(匪夷所思)。 另外的解释,细节,大同小异,认为将夸克——组成强子的基本部分束缚在一起的强相互作用力,是如此巨大,导致任何试图贯能以将其分离的操作,都会以能量转换的形式,产生出新的夸克, 其直接效应,就是人类无法得到单独的夸克,这种现象被称为“夸克禁闭”。 说白了,“夸克禁闭”并不是成熟理论,甚至不算是理论,而只是一种实验现象的初步归纳与命名。 “分裂强子肯定办不到,至于其他成果,我们先不讨论。 强子,譬如质子、中子,由三个夸克组合在一起的基本粒子,看起来‘不可分解’,这对人类探索的物理学而言,意味深长。 甚至于,我也可以这样问,QUARK,据说被囚锢在强子中的‘更基本的粒子’,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那么,按照‘物质可分、且会一直可分’的思路,这神秘莫测的夸克,又会由什么样的更更基本之例子构成呢。” “可是,霍肯教授,说夸克存在、或者不存在,实践上都是一样的啊。” “啊,当然是这样。” 发生在新时代的对话,参与双方,都有起码的自然科学素养,这一点让斯蒂芬*霍肯挺受用,这样就无须再解释那些一望而知、默认常识的东西,直达问题的核心: “夸克也好,物理规律也罢,本身都不是现实,甚至,不算是现实的粗糙近似,而只不过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自己所观察到的客观世界,归纳,总结,陈述,得出一些经得起检验的精炼描述。 从这一角度,我们肯定都会承认: 夸克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早年间探索质子内部构造的实验结果,显示其内部有散在质点的实验现象,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现象,客观上,必然有这样的存在,叫‘夸克’也好,叫‘奶油曲奇’也罢,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类发现了它存在的迹象、甚至证据, 进而,才会有物理学界的诸多假说、乃至理论。 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 如果说,夸克这样的东西,始终呈‘夸克禁闭’而被囚锢于强子内的状态,非但无法被分离,更遑论探寻其内部的更微观结构, 那么在这一方向上,物理,又还能走多远。” 正文 第八九一章 天顶 要营造一个人类眼中的“天堂”,钢筋水泥,显然并不足够,此外还要有自然环境。 在“表世界”,有些物种,譬如家猫、野兔这些人畜无害的萌系动物,十分常见,壁虎、蜘蛛等会让某些人不适的物种,就被限制在特定区域内,对其感兴趣的民众才会见到。 至于苍蝇、蚊子、老鼠、臭虫, 这些纯粹的有害物种,则只在生命科学研究所里,才有少量活体。 这世上是否会有喜欢苍蝇、蚊子乃至老鼠的人呢,肯定有,至少在旧时代,人类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千奇百怪,将苍蝇、蜘蛛乃至SNAKE豢养在家中充当宠物, 这行为也并非十分罕见。 SNAKE,蜘蛛,蝎子,蜈蚣,喜欢这些玩意的人,是什么心态,方然并不甚了了。 但,基于“自我意识是历史路径之积分”的基本原理,他倒并不难理解,这些看似非主流的爱好、偏执背后,是极其复杂的思维与意识经历。 在今天的净土世界,没有人,会喜欢这些行为模式简单粗暴、脑如单片机般简陋的生物,即便研究者对其兴趣十足,也是出于科学探索,而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些一门心思觅食、除此之外并不似活物的东西。 说白了,行为类似的人造之物,控制器很简单, 所以,不论在“里世界”还是现实,任凭怎样行动,净土世界里都找不到这些令人憎恶、嫌弃的物种。 “最近几十年,我们都没躬身于学术,是吧,方然? 即便如此,凭借过去的一些积累,以及最近的工作,我总归还是比你更了解基础物理一些,所以今天的谈话,并非讨论,而是来向我请教,我们之间并无法谈论那些高深、且也着实繁冗的理论, 你一定能理解吧。” 斯蒂芬*霍肯的话,听起来,十分直率、甚至有点自负; 方然,则很随意的点了点头。 在净土世界,人与人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对原本就不擅于拐弯抹角、察言观色的自己,这样的相处反而最轻松。 “那么,霍肯教授,你认为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要怎样才会有突破?” “说来话长,哦…… 还是先从加速器谈起吧。” 远处,是大片茂密森林,放任马匹驮载着自己,在一大片青草地缓慢游荡,斯蒂芬*霍肯首先向方然解释,为什么人类如今的物理学研究,不能太指望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唔,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总之是赋予带电粒子极高的能量,然后轰击目标,或者对撞,借此观察高能状态下的基本粒子行为,探究那些在寻常能级下很不明显、甚而根本无从表现的客观规律。 大概从一百多年前,研究者们,就有了这种设想和手段,其后物理学取得的诸多成就,都少不了例子加速器的贡献。 不过,科学探索领域,单凭经验主义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这情况,就是如此,由于‘夸克禁闭’效应的存在,在探寻物质深层次奥秘的过程中,粒子加速器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效。” “这我略有所知, 即便动用‘深空粒子加速器’,看起来,人类也无法将质子、中子分解成夸克。” “夸克禁闭”效应,表述,方然是知道的,他很多年前就在资料里见到过,而资料的撰写者,也在行文中不厌其烦的说明,这并不是基本粒子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原因,恰恰相反,是因为人类没办法分解基本粒子,才将这种现象冠名为“夸克禁闭”。 理论上的解释,到今天,与几十年前也没有多大区别,一种解释是夸克之间的力,不随距离而变化,甚而随距离增加而提升(匪夷所思)。 另外的解释,细节,大同小异,认为将夸克——组成强子的基本部分束缚在一起的强相互作用力,是如此巨大,导致任何试图贯能以将其分离的操作,都会以能量转换的形式,产生出新的夸克, 其直接效应,就是人类无法得到单独的夸克,这种现象被称为“夸克禁闭”。 说白了,“夸克禁闭”并不是成熟理论,甚至不算是理论,而只是一种实验现象的初步归纳与命名。 “分裂强子肯定办不到,至于其他成果,我们先不讨论。 强子,譬如质子、中子,由三个夸克组合在一起的基本粒子,看起来‘不可分解’,这对人类探索的物理学而言,意味深长。 甚至于,我也可以这样问,QUARK,据说被囚锢在强子中的‘更基本的粒子’,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那么,按照‘物质可分、且会一直可分’的思路,这神秘莫测的夸克,又会由什么样的更更基本之例子构成呢。” “可是,霍肯教授,说夸克存在、或者不存在,实践上都是一样的啊。” “啊,当然是这样。” 发生在新时代的对话,参与双方,都有起码的自然科学素养,这一点让斯蒂芬*霍肯挺受用,这样就无须再解释那些一望而知、默认常识的东西,直达问题的核心: “夸克也好,物理规律也罢,本身都不是现实,甚至,不算是现实的粗糙近似,而只不过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自己所观察到的客观世界,归纳,总结,陈述,得出一些经得起检验的精炼描述。 从这一角度,我们肯定都会承认: 夸克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早年间探索质子内部构造的实验结果,显示其内部有散在质点的实验现象,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现象,客观上,必然有这样的存在,叫‘夸克’也好,叫‘奶油曲奇’也罢,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类发现了它存在的迹象、甚至证据, 进而,才会有物理学界的诸多假说、乃至理论。 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 如果说,夸克这样的东西,始终呈‘夸克禁闭’而被囚锢于强子内的状态,非但无法被分离,更遑论探寻其内部的更微观结构, 那么在这一方向上,物理,又还能走多远…… 正文 第八九二章 密闭 要营造一个人类眼中的“天堂”,钢筋水泥,显然并不足够,此外还要有自然环境。 在“表世界”,有些物种,譬如家猫、野兔这些人畜无害的萌系动物,十分常见,壁虎、蜘蛛等会让某些人不适的物种,就被限制在特定区域内,对其感兴趣的民众才会见到。 至于苍蝇、蚊子、老鼠、臭虫, 这些纯粹的有害物种,则只在生命科学研究所里,才有少量活体。 这世上是否会有喜欢苍蝇、蚊子乃至老鼠的人呢,肯定有,至少在旧时代,人类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千奇百怪,将苍蝇、蜘蛛乃至SNAKE豢养在家中充当宠物, 这行为也并非十分罕见。 SNAKE,蜘蛛,蝎子,蜈蚣,喜欢这些玩意的人,是什么心态,方然并不甚了了。 但,基于“自我意识是历史路径之积分”的基本原理,他倒并不难理解,这些看似非主流的爱好、偏执背后,是极其复杂的思维与意识经历。 在今天的净土世界,没有人,会喜欢这些行为模式简单粗暴、脑如单片机般简陋的生物,即便研究者对其兴趣十足,也是出于科学探索,而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些一门心思觅食、除此之外并不似活物的东西。 说白了,行为类似的人造之物,控制器很简单, 所以,不论在“里世界”还是现实,任凭怎样行动,净土世界里都找不到这些令人憎恶、嫌弃的物种。 “最近几十年,我们都没躬身于学术,是吧,方然? 即便如此,凭借过去的一些积累,以及最近的工作,我总归还是比你更了解基础物理一些,所以今天的谈话,并非讨论,而是来向我请教,我们之间并无法谈论那些高深、且也着实繁冗的理论, 你一定能理解吧。” 斯蒂芬*霍肯的话,听起来,十分直率、甚至有点自负; 方然,则很随意的点了点头。 在净土世界,人与人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对原本就不擅于拐弯抹角、察言观色的自己,这样的相处反而最轻松。 “那么,霍肯教授,你认为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要怎样才会有突破?” “说来话长,哦…… 还是先从加速器谈起吧。” 远处,是大片茂密森林,放任马匹驮载着自己,在一大片青草地缓慢游荡,斯蒂芬*霍肯首先向方然解释,为什么人类如今的物理学研究,不能太指望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唔,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总之是赋予带电粒子极高的能量,然后轰击目标,或者对撞,借此观察高能状态下的基本粒子行为,探究那些在寻常能级下很不明显、甚而根本无从表现的客观规律。 大概从一百多年前,研究者们,就有了这种设想和手段,其后物理学取得的诸多成就,都少不了例子加速器的贡献。 不过,科学探索领域,单凭经验主义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这情况,就是如此,由于‘夸克禁闭’效应的存在,在探寻物质深层次奥秘的过程中,粒子加速器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效。” “这我略有所知, 即便动用‘深空粒子加速器’,看起来,人类也无法将质子、中子分解成夸克。” “夸克禁闭”效应,表述,方然是知道的,他很多年前就在资料里见到过,而资料的撰写者,也在行文中不厌其烦的说明,这并不是基本粒子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原因,恰恰相反,是因为人类没办法分解基本粒子,才将这种现象冠名为“夸克禁闭”。 理论上的解释,到今天,与几十年前也没有多大区别,一种解释是夸克之间的力,不随距离而变化,甚而随距离增加而提升(匪夷所思)。 另外的解释,细节,大同小异,认为将夸克——组成强子的基本部分束缚在一起的强相互作用力,是如此巨大,导致任何试图贯能以将其分离的操作,都会以能量转换的形式,产生出新的夸克, 其直接效应,就是人类无法得到单独的夸克,这种现象被称为“夸克禁闭”。 说白了,“夸克禁闭”并不是成熟理论,甚至不算是理论,而只是一种实验现象的初步归纳与命名。 “分裂强子肯定办不到,至于其他成果,我们先不讨论。 强子,譬如质子、中子,由三个夸克组合在一起的基本粒子,看起来‘不可分解’,这对人类探索的物理学而言,意味深长。 甚至于,我也可以这样问,QUARK,据说被囚锢在强子中的‘更基本的粒子’,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那么,按照‘物质可分、且会一直可分’的思路,这神秘莫测的夸克,又会由什么样的更更基本之例子构成呢。” “可是,霍肯教授,说夸克存在、或者不存在,实践上都是一样的啊。” “啊,当然是这样。” 发生在新时代的对话,参与双方,都有起码的自然科学素养,这一点让斯蒂芬*霍肯挺受用,这样就无须再解释那些一望而知、默认常识的东西,直达问题的核心: “夸克也好,物理规律也罢,本身都不是现实,甚至,不算是现实的粗糙近似,而只不过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自己所观察到的客观世界,归纳,总结,陈述,得出一些经得起检验的精炼描述。 从这一角度,我们肯定都会承认: 夸克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早年间探索质子内部构造的实验结果,显示其内部有散在质点的实验现象,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现象,客观上,必然有这样的存在,叫‘夸克’也好,叫‘奶油曲奇’也罢,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类发现了它存在的迹象、甚至证据, 进而,才会有物理学界的诸多假说、乃至理论。 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 如果说,夸克这样的东西,始终呈‘夸克禁闭’而被囚锢于强子内的状态,非但无法被分离,更遑论探寻其内部的更微观结构, 那么在这一方向上…… 正文 第八九三章 分道 要营造一个人类眼中的“天堂”,钢筋水泥,显然并不足够,此外还要有自然环境。 在“表世界”,有些物种,譬如家猫、野兔这些人畜无害的萌系动物,十分常见,壁虎、蜘蛛等会让某些人不适的物种,就被限制在特定区域内,对其感兴趣的民众才会见到。 至于苍蝇、蚊子、老鼠、臭虫, 这些纯粹的有害物种,则只在生命科学研究所里,才有少量活体。 这世上是否会有喜欢苍蝇、蚊子乃至老鼠的人呢,肯定有,至少在旧时代,人类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千奇百怪,将苍蝇、蜘蛛乃至SNAKE豢养在家中充当宠物, 这行为也并非十分罕见。 SNAKE,蜘蛛,蝎子,蜈蚣,喜欢这些玩意的人,是什么心态,方然并不甚了了。 但,基于“自我意识是历史路径之积分”的基本原理,他倒并不难理解,这些看似非主流的爱好、偏执背后,是极其复杂的思维与意识经历。 在今天的净土世界,没有人,会喜欢这些行为模式简单粗暴、脑如单片机般简陋的生物,即便研究者对其兴趣十足,也是出于科学探索,而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些一门心思觅食、除此之外并不似活物的东西。 说白了,行为类似的人造之物,控制器很简单, 所以,不论在“里世界”还是现实,任凭怎样行动,净土世界里都找不到这些令人憎恶、嫌弃的物种。 “最近几十年,我们都没躬身于学术,是吧,方然? 即便如此,凭借过去的一些积累,以及最近的工作,我总归还是比你更了解基础物理一些,所以今天的谈话,并非讨论,而是来向我请教,我们之间并无法谈论那些高深、且也着实繁冗的理论, 你一定能理解吧。” 斯蒂芬*霍肯的话,听起来,十分直率、甚至有点自负; 方然,则很随意的点了点头。 在净土世界,人与人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对原本就不擅于拐弯抹角、察言观色的自己,这样的相处反而最轻松。 “那么,霍肯教授,你认为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要怎样才会有突破?” “说来话长,哦…… 还是先从加速器谈起吧。” 远处,是大片茂密森林,放任马匹驮载着自己,在一大片青草地缓慢游荡,斯蒂芬*霍肯首先向方然解释,为什么人类如今的物理学研究,不能太指望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唔,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总之是赋予带电粒子极高的能量,然后轰击目标,或者对撞,借此观察高能状态下的基本粒子行为,探究那些在寻常能级下很不明显、甚而根本无从表现的客观规律。 大概从一百多年前,研究者们,就有了这种设想和手段,其后物理学取得的诸多成就,都少不了例子加速器的贡献。 不过,科学探索领域,单凭经验主义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这情况,就是如此,由于‘夸克禁闭’效应的存在,在探寻物质深层次奥秘的过程中,粒子加速器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效。” “这我略有所知, 即便动用‘深空粒子加速器’,看起来,人类也无法将质子、中子分解成夸克。” “夸克禁闭”效应,表述,方然是知道的,他很多年前就在资料里见到过,而资料的撰写者,也在行文中不厌其烦的说明,这并不是基本粒子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原因,恰恰相反,是因为人类没办法分解基本粒子,才将这种现象冠名为“夸克禁闭”。 理论上的解释,到今天,与几十年前也没有多大区别,一种解释是夸克之间的力,不随距离而变化,甚而随距离增加而提升(匪夷所思)。 另外的解释,细节,大同小异,认为将夸克——组成强子的基本部分束缚在一起的强相互作用力,是如此巨大,导致任何试图贯能以将其分离的操作,都会以能量转换的形式,产生出新的夸克, 其直接效应,就是人类无法得到单独的夸克,这种现象被称为“夸克禁闭”。 说白了,“夸克禁闭”并不是成熟理论,甚至不算是理论,而只是一种实验现象的初步归纳与命名。 “分裂强子肯定办不到,至于其他成果,我们先不讨论。 强子,譬如质子、中子,由三个夸克组合在一起的基本粒子,看起来‘不可分解’,这对人类探索的物理学而言,意味深长。 甚至于,我也可以这样问,QUARK,据说被囚锢在强子中的‘更基本的粒子’,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那么,按照‘物质可分、且会一直可分’的思路,这神秘莫测的夸克,又会由什么样的更更基本之例子构成呢。” “可是,霍肯教授,说夸克存在、或者不存在,实践上都是一样的啊。” “啊,当然是这样。” 发生在新时代的对话,参与双方,都有起码的自然科学素养,这一点让斯蒂芬*霍肯挺受用,这样就无须再解释那些一望而知、默认常识的东西,直达问题的核心: “夸克也好,物理规律也罢,本身都不是现实,甚至,不算是现实的粗糙近似,而只不过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自己所观察到的客观世界,归纳,总结,陈述,得出一些经得起检验的精炼描述。 从这一角度,我们肯定都会承认: 夸克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早年间探索质子内部构造的实验结果,显示其内部有散在质点的实验现象,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现象,客观上,必然有这样的存在,叫‘夸克’也好,叫‘奶油曲奇’也罢,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类发现了它存在的迹象、甚至证据, 进而,才会有物理学界的诸多假说、乃至理论。 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 如果说,夸克这样的东西,始终呈‘夸克禁闭’而被囚锢于强子内的状态,非但无法被分离,更遑论探寻其内部的更微观结构, 那么在这一方向上……() 正文 第八九四章 封闭 要营造一个人类眼中的“天堂”,钢筋水泥,显然并不足够,此外还要有自然环境。 在“表世界”,有些物种,譬如家猫、野兔这些人畜无害的萌系动物,十分常见,壁虎、蜘蛛等会让某些人不适的物种,就被限制在特定区域内,对其感兴趣的民众才会见到。 至于苍蝇、蚊子、老鼠、臭虫, 这些纯粹的有害物种,则只在生命科学研究所里,才有少量活体。 这世上是否会有喜欢苍蝇、蚊子乃至老鼠的人呢,肯定有,至少在旧时代,人类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千奇百怪,将苍蝇、蜘蛛乃至SNAKE豢养在家中充当宠物, 这行为也并非十分罕见。 SNAKE,蜘蛛,蝎子,蜈蚣,喜欢这些玩意的人,是什么心态,方然并不甚了了。 但,基于“自我意识是历史路径之积分”的基本原理,他倒并不难理解,这些看似非主流的爱好、偏执背后,是极其复杂的思维与意识经历。 在今天的净土世界,没有人,会喜欢这些行为模式简单粗暴、脑如单片机般简陋的生物,即便研究者对其兴趣十足,也是出于科学探索,而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些一门心思觅食、除此之外并不似活物的东西。 说白了,行为类似的人造之物,控制器很简单, 所以,不论在“里世界”还是现实,任凭怎样行动,净土世界里都找不到这些令人憎恶、嫌弃的物种。 “最近几十年,我们都没躬身于学术,是吧,方然? 即便如此,凭借过去的一些积累,以及最近的工作,我总归还是比你更了解基础物理一些,所以今天的谈话,并非讨论,而是来向我请教,我们之间并无法谈论那些高深、且也着实繁冗的理论, 你一定能理解吧。” 斯蒂芬*霍肯的话,听起来,十分直率、甚至有点自负; 方然,则很随意的点了点头。 在净土世界,人与人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对原本就不擅于拐弯抹角、察言观色的自己,这样的相处反而最轻松。 “那么,霍肯教授,你认为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要怎样才会有突破?” “说来话长,哦…… 还是先从加速器谈起吧。” 远处,是大片茂密森林,放任马匹驮载着自己,在一大片青草地缓慢游荡,斯蒂芬*霍肯首先向方然解释,为什么人类如今的物理学研究,不能太指望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唔,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总之是赋予带电粒子极高的能量,然后轰击目标,或者对撞,借此观察高能状态下的基本粒子行为,探究那些在寻常能级下很不明显、甚而根本无从表现的客观规律。 大概从一百多年前,研究者们,就有了这种设想和手段,其后物理学取得的诸多成就,都少不了例子加速器的贡献。 不过,科学探索领域,单凭经验主义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这情况,就是如此,由于‘夸克禁闭’效应的存在,在探寻物质深层次奥秘的过程中,粒子加速器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效。” “这我略有所知, 即便动用‘深空粒子加速器’,看起来,人类也无法将质子、中子分解成夸克。” “夸克禁闭”效应,表述,方然是知道的,他很多年前就在资料里见到过,而资料的撰写者,也在行文中不厌其烦的说明,这并不是基本粒子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原因,恰恰相反,是因为人类没办法分解基本粒子,才将这种现象冠名为“夸克禁闭”。 理论上的解释,到今天,与几十年前也没有多大区别,一种解释是夸克之间的力,不随距离而变化,甚而随距离增加而提升(匪夷所思)。 另外的解释,细节,大同小异,认为将夸克——组成强子的基本部分束缚在一起的强相互作用力,是如此巨大,导致任何试图贯能以将其分离的操作,都会以能量转换的形式,产生出新的夸克, 其直接效应,就是人类无法得到单独的夸克,这种现象被称为“夸克禁闭”。 说白了,“夸克禁闭”并不是成熟理论,甚至不算是理论,而只是一种实验现象的初步归纳与命名。 “分裂强子肯定办不到,至于其他成果,我们先不讨论。 强子,譬如质子、中子,由三个夸克组合在一起的基本粒子,看起来‘不可分解’,这对人类探索的物理学而言,意味深长。 甚至于,我也可以这样问,QUARK,据说被囚锢在强子中的‘更基本的粒子’,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那么,按照‘物质可分、且会一直可分’的思路,这神秘莫测的夸克,又会由什么样的更更基本之例子构成呢。” “可是,霍肯教授,说夸克存在、或者不存在,实践上都是一样的啊。” “啊,当然是这样。” 发生在新时代的对话,参与双方,都有起码的自然科学素养,这一点让斯蒂芬*霍肯挺受用,这样就无须再解释那些一望而知、默认常识的东西,直达问题的核心: “夸克也好,物理规律也罢,本身都不是现实,甚至,不算是现实的粗糙近似,而只不过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自己所观察到的客观世界,归纳,总结,陈述,得出一些经得起检验的精炼描述。 从这一角度,我们肯定都会承认: 夸克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早年间探索质子内部构造的实验结果,显示其内部有散在质点的实验现象,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现象,客观上,必然有这样的存在,叫‘夸克’也好,叫‘奶油曲奇’也罢,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类发现了它存在的迹象、甚至证据, 进而,才会有物理学界的诸多假说、乃至理论。 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 如果说,夸克这样的东西,始终呈‘夸克禁闭’而被囚锢于强子内的状态,非但无法被分离,更遑论探寻其内部的更微观结构, 那么在这一方向上……() 正文 第八九五章 量子 要营造一个人类眼中的“天堂”,钢筋水泥,显然并不足够,此外还要有自然环境。 在“表世界”,有些物种,譬如家猫、野兔这些人畜无害的萌系动物,十分常见,壁虎、蜘蛛等会让某些人不适的物种,就被限制在特定区域内,对其感兴趣的民众才会见到。 至于苍蝇、蚊子、老鼠、臭虫, 这些纯粹的有害物种,则只在生命科学研究所里,才有少量活体。 这世上是否会有喜欢苍蝇、蚊子乃至老鼠的人呢,肯定有,至少在旧时代,人类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千奇百怪,将苍蝇、蜘蛛乃至SNAKE豢养在家中充当宠物, 这行为也并非十分罕见。 SNAKE,蜘蛛,蝎子,蜈蚣,喜欢这些玩意的人,是什么心态,方然并不甚了了。 但,基于“自我意识是历史路径之积分”的基本原理,他倒并不难理解,这些看似非主流的爱好、偏执背后,是极其复杂的思维与意识经历。 在今天的净土世界,没有人,会喜欢这些行为模式简单粗暴、脑如单片机般简陋的生物,即便研究者对其兴趣十足,也是出于科学探索,而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些一门心思觅食、除此之外并不似活物的东西。 说白了,行为类似的人造之物,控制器很简单, 所以,不论在“里世界”还是现实,任凭怎样行动,净土世界里都找不到这些令人憎恶、嫌弃的物种。 “最近几十年,我们都没躬身于学术,是吧,方然? 即便如此,凭借过去的一些积累,以及最近的工作,我总归还是比你更了解基础物理一些,所以今天的谈话,并非讨论,而是来向我请教,我们之间并无法谈论那些高深、且也着实繁冗的理论, 你一定能理解吧。” 斯蒂芬*霍肯的话,听起来,十分直率、甚至有点自负; 方然,则很随意的点了点头。 在净土世界,人与人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对原本就不擅于拐弯抹角、察言观色的自己,这样的相处反而最轻松。 “那么,霍肯教授,你认为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要怎样才会有突破?” “说来话长,哦…… 还是先从加速器谈起吧。” 远处,是大片茂密森林,放任马匹驮载着自己,在一大片青草地缓慢游荡,斯蒂芬*霍肯首先向方然解释,为什么人类如今的物理学研究,不能太指望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唔,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总之是赋予带电粒子极高的能量,然后轰击目标,或者对撞,借此观察高能状态下的基本粒子行为,探究那些在寻常能级下很不明显、甚而根本无从表现的客观规律。 大概从一百多年前,研究者们,就有了这种设想和手段,其后物理学取得的诸多成就,都少不了例子加速器的贡献。 不过,科学探索领域,单凭经验主义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这情况,就是如此,由于‘夸克禁闭’效应的存在,在探寻物质深层次奥秘的过程中,粒子加速器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效。” “这我略有所知, 即便动用‘深空粒子加速器’,看起来,人类也无法将质子、中子分解成夸克。” “夸克禁闭”效应,表述,方然是知道的,他很多年前就在资料里见到过,而资料的撰写者,也在行文中不厌其烦的说明,这并不是基本粒子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原因,恰恰相反,是因为人类没办法分解基本粒子,才将这种现象冠名为“夸克禁闭”。 理论上的解释,到今天,与几十年前也没有多大区别,一种解释是夸克之间的力,不随距离而变化,甚而随距离增加而提升(匪夷所思)。 另外的解释,细节,大同小异,认为将夸克——组成强子的基本部分束缚在一起的强相互作用力,是如此巨大,导致任何试图贯能以将其分离的操作,都会以能量转换的形式,产生出新的夸克, 其直接效应,就是人类无法得到单独的夸克,这种现象被称为“夸克禁闭”。 说白了,“夸克禁闭”并不是成熟理论,甚至不算是理论,而只是一种实验现象的初步归纳与命名。 “分裂强子肯定办不到,至于其他成果,我们先不讨论。 强子,譬如质子、中子,由三个夸克组合在一起的基本粒子,看起来‘不可分解’,这对人类探索的物理学而言,意味深长。 甚至于,我也可以这样问,QUARK,据说被囚锢在强子中的‘更基本的粒子’,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那么,按照‘物质可分、且会一直可分’的思路,这神秘莫测的夸克,又会由什么样的更更基本之例子构成呢。” “可是,霍肯教授,说夸克存在、或者不存在,实践上都是一样的啊。” “啊,当然是这样。” 发生在新时代的对话,参与双方,都有起码的自然科学素养,这一点让斯蒂芬*霍肯挺受用,这样就无须再解释那些一望而知、默认常识的东西,直达问题的核心: “夸克也好,物理规律也罢,本身都不是现实,甚至,不算是现实的粗糙近似,而只不过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自己所观察到的客观世界,归纳,总结,陈述,得出一些经得起检验的精炼描述。 从这一角度,我们肯定都会承认: 夸克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早年间探索质子内部构造的实验结果,显示其内部有散在质点的实验现象,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现象,客观上,必然有这样的存在,叫‘夸克’也好,叫‘奶油曲奇’也罢,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类发现了它存在的迹象、甚至证据, 进而,才会有物理学界的诸多假说、乃至理论。 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 如果说,夸克这样的东西,始终呈‘夸克禁闭’而被囚锢于强子内的状态,非但无法被分离,更遑论探寻其内部的更微观结构, 那么在这一方向上……() 正文 第八九六章 死活 要营造一个人类眼中的“天堂”,钢筋水泥,显然并不足够,此外还要有自然环境。 在“表世界”,有些物种,譬如家猫、野兔这些人畜无害的萌系动物,十分常见,壁虎、蜘蛛等会让某些人不适的物种,就被限制在特定区域内,对其感兴趣的民众才会见到。 至于苍蝇、蚊子、老鼠、臭虫, 这些纯粹的有害物种,则只在生命科学研究所里,才有少量活体。 这世上是否会有喜欢苍蝇、蚊子乃至老鼠的人呢,肯定有,至少在旧时代,人类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千奇百怪,将苍蝇、蜘蛛乃至SNAKE豢养在家中充当宠物, 这行为也并非十分罕见。 SNAKE,蜘蛛,蝎子,蜈蚣,喜欢这些玩意的人,是什么心态,方然并不甚了了。 但,基于“自我意识是历史路径之积分”的基本原理,他倒并不难理解,这些看似非主流的爱好、偏执背后,是极其复杂的思维与意识经历。 在今天的净土世界,没有人,会喜欢这些行为模式简单粗暴、脑如单片机般简陋的生物,即便研究者对其兴趣十足,也是出于科学探索,而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些一门心思觅食、除此之外并不似活物的东西。 说白了,行为类似的人造之物,控制器很简单, 所以,不论在“里世界”还是现实,任凭怎样行动,净土世界里都找不到这些令人憎恶、嫌弃的物种。 “最近几十年,我们都没躬身于学术,是吧,方然? 即便如此,凭借过去的一些积累,以及最近的工作,我总归还是比你更了解基础物理一些,所以今天的谈话,并非讨论,而是来向我请教,我们之间并无法谈论那些高深、且也着实繁冗的理论, 你一定能理解吧。” 斯蒂芬*霍肯的话,听起来,十分直率、甚至有点自负; 方然,则很随意的点了点头。 在净土世界,人与人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对原本就不擅于拐弯抹角、察言观色的自己,这样的相处反而最轻松。 “那么,霍肯教授,你认为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要怎样才会有突破?” “说来话长,哦…… 还是先从加速器谈起吧。” 远处,是大片茂密森林,放任马匹驮载着自己,在一大片青草地缓慢游荡,斯蒂芬*霍肯首先向方然解释,为什么人类如今的物理学研究,不能太指望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唔,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总之是赋予带电粒子极高的能量,然后轰击目标,或者对撞,借此观察高能状态下的基本粒子行为,探究那些在寻常能级下很不明显、甚而根本无从表现的客观规律。 大概从一百多年前,研究者们,就有了这种设想和手段,其后物理学取得的诸多成就,都少不了例子加速器的贡献。 不过,科学探索领域,单凭经验主义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这情况,就是如此,由于‘夸克禁闭’效应的存在,在探寻物质深层次奥秘的过程中,粒子加速器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效。” “这我略有所知, 即便动用‘深空粒子加速器’,看起来,人类也无法将质子、中子分解成夸克。” “夸克禁闭”效应,表述,方然是知道的,他很多年前就在资料里见到过,而资料的撰写者,也在行文中不厌其烦的说明,这并不是基本粒子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原因,恰恰相反,是因为人类没办法分解基本粒子,才将这种现象冠名为“夸克禁闭”。 理论上的解释,到今天,与几十年前也没有多大区别,一种解释是夸克之间的力,不随距离而变化,甚而随距离增加而提升(匪夷所思)。 另外的解释,细节,大同小异,认为将夸克——组成强子的基本部分束缚在一起的强相互作用力,是如此巨大,导致任何试图贯能以将其分离的操作,都会以能量转换的形式,产生出新的夸克, 其直接效应,就是人类无法得到单独的夸克,这种现象被称为“夸克禁闭”。 说白了,“夸克禁闭”并不是成熟理论,甚至不算是理论,而只是一种实验现象的初步归纳与命名。 “分裂强子肯定办不到,至于其他成果,我们先不讨论。 强子,譬如质子、中子,由三个夸克组合在一起的基本粒子,看起来‘不可分解’,这对人类探索的物理学而言,意味深长。 甚至于,我也可以这样问,QUARK,据说被囚锢在强子中的‘更基本的粒子’,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那么,按照‘物质可分、且会一直可分’的思路,这神秘莫测的夸克,又会由什么样的更更基本之例子构成呢。” “可是,霍肯教授,说夸克存在、或者不存在,实践上都是一样的啊。” “啊,当然是这样。” 发生在新时代的对话,参与双方,都有起码的自然科学素养,这一点让斯蒂芬*霍肯挺受用,这样就无须再解释那些一望而知、默认常识的东西,直达问题的核心: “夸克也好,物理规律也罢,本身都不是现实,甚至,不算是现实的粗糙近似,而只不过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自己所观察到的客观世界,归纳,总结,陈述,得出一些经得起检验的精炼描述。 从这一角度,我们肯定都会承认: 夸克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早年间探索质子内部构造的实验结果,显示其内部有散在质点的实验现象,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现象,客观上,必然有这样的存在,叫‘夸克’也好,叫‘奶油曲奇’也罢,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类发现了它存在的迹象、甚至证据, 进而,才会有物理学界的诸多假说、乃至理论。 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 如果说,夸克这样的东西,始终呈‘夸克禁闭’而被囚锢于强子内的状态,非但无法被分离,更遑论探寻其内部的更微观结构, 那么在这一方向上……() 正文 第八九七章 坍缩 要营造一个人类眼中的“天堂”,钢筋水泥,显然并不足够,此外还要有自然环境。 在“表世界”,有些物种,譬如家猫、野兔这些人畜无害的萌系动物,十分常见,壁虎、蜘蛛等会让某些人不适的物种,就被限制在特定区域内,对其感兴趣的民众才会见到。 至于苍蝇、蚊子、老鼠、臭虫, 这些纯粹的有害物种,则只在生命科学研究所里,才有少量活体。 这世上是否会有喜欢苍蝇、蚊子乃至老鼠的人呢,肯定有,至少在旧时代,人类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千奇百怪,将苍蝇、蜘蛛乃至SNAKE豢养在家中充当宠物, 这行为也并非十分罕见。 SNAKE,蜘蛛,蝎子,蜈蚣,喜欢这些玩意的人,是什么心态,方然并不甚了了。 但,基于“自我意识是历史路径之积分”的基本原理,他倒并不难理解,这些看似非主流的爱好、偏执背后,是极其复杂的思维与意识经历。 在今天的净土世界,没有人,会喜欢这些行为模式简单粗暴、脑如单片机般简陋的生物,即便研究者对其兴趣十足,也是出于科学探索,而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些一门心思觅食、除此之外并不似活物的东西。 说白了,行为类似的人造之物,控制器很简单, 所以,不论在“里世界”还是现实,任凭怎样行动,净土世界里都找不到这些令人憎恶、嫌弃的物种。 “最近几十年,我们都没躬身于学术,是吧,方然? 即便如此,凭借过去的一些积累,以及最近的工作,我总归还是比你更了解基础物理一些,所以今天的谈话,并非讨论,而是来向我请教,我们之间并无法谈论那些高深、且也着实繁冗的理论, 你一定能理解吧。” 斯蒂芬*霍肯的话,听起来,十分直率、甚至有点自负; 方然,则很随意的点了点头。 在净土世界,人与人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对原本就不擅于拐弯抹角、察言观色的自己,这样的相处反而最轻松。 “那么,霍肯教授,你认为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要怎样才会有突破?” “说来话长,哦…… 还是先从加速器谈起吧。” 远处,是大片茂密森林,放任马匹驮载着自己,在一大片青草地缓慢游荡,斯蒂芬*霍肯首先向方然解释,为什么人类如今的物理学研究,不能太指望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唔,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总之是赋予带电粒子极高的能量,然后轰击目标,或者对撞,借此观察高能状态下的基本粒子行为,探究那些在寻常能级下很不明显、甚而根本无从表现的客观规律。 大概从一百多年前,研究者们,就有了这种设想和手段,其后物理学取得的诸多成就,都少不了例子加速器的贡献。 不过,科学探索领域,单凭经验主义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这情况,就是如此,由于‘夸克禁闭’效应的存在,在探寻物质深层次奥秘的过程中,粒子加速器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效。” “这我略有所知, 即便动用‘深空粒子加速器’,看起来,人类也无法将质子、中子分解成夸克。” “夸克禁闭”效应,表述,方然是知道的,他很多年前就在资料里见到过,而资料的撰写者,也在行文中不厌其烦的说明,这并不是基本粒子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原因,恰恰相反,是因为人类没办法分解基本粒子,才将这种现象冠名为“夸克禁闭”。 理论上的解释,到今天,与几十年前也没有多大区别,一种解释是夸克之间的力,不随距离而变化,甚而随距离增加而提升(匪夷所思)。 另外的解释,细节,大同小异,认为将夸克——组成强子的基本部分束缚在一起的强相互作用力,是如此巨大,导致任何试图贯能以将其分离的操作,都会以能量转换的形式,产生出新的夸克, 其直接效应,就是人类无法得到单独的夸克,这种现象被称为“夸克禁闭”。 说白了,“夸克禁闭”并不是成熟理论,甚至不算是理论,而只是一种实验现象的初步归纳与命名。 “分裂强子肯定办不到,至于其他成果,我们先不讨论。 强子,譬如质子、中子,由三个夸克组合在一起的基本粒子,看起来‘不可分解’,这对人类探索的物理学而言,意味深长。 甚至于,我也可以这样问,QUARK,据说被囚锢在强子中的‘更基本的粒子’,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那么,按照‘物质可分、且会一直可分’的思路,这神秘莫测的夸克,又会由什么样的更更基本之例子构成呢。” “可是,霍肯教授,说夸克存在、或者不存在,实践上都是一样的啊。” “啊,当然是这样。” 发生在新时代的对话,参与双方,都有起码的自然科学素养,这一点让斯蒂芬*霍肯挺受用,这样就无须再解释那些一望而知、默认常识的东西,直达问题的核心: “夸克也好,物理规律也罢,本身都不是现实,甚至,不算是现实的粗糙近似,而只不过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自己所观察到的客观世界,归纳,总结,陈述,得出一些经得起检验的精炼描述。 从这一角度,我们肯定都会承认: 夸克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早年间探索质子内部构造的实验结果,显示其内部有散在质点的实验现象,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现象,客观上,必然有这样的存在,叫‘夸克’也好,叫‘奶油曲奇’也罢,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类发现了它存在的迹象、甚至证据, 进而,才会有物理学界的诸多假说、乃至理论。 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 如果说,夸克这样的东西,始终呈‘夸克禁闭’而被囚锢于强子内的状态,非但无法被分离,更遑论探寻其内部的更微观结构, 那么在这一方向上……() 正文 第八九八章 蹊径 要营造一个人类眼中的“天堂”,钢筋水泥,显然并不足够,此外还要有自然环境。 在“表世界”,有些物种,譬如家猫、野兔这些人畜无害的萌系动物,十分常见,壁虎、蜘蛛等会让某些人不适的物种,就被限制在特定区域内,对其感兴趣的民众才会见到。 至于苍蝇、蚊子、老鼠、臭虫, 这些纯粹的有害物种,则只在生命科学研究所里,才有少量活体。 这世上是否会有喜欢苍蝇、蚊子乃至老鼠的人呢,肯定有,至少在旧时代,人类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千奇百怪,将苍蝇、蜘蛛乃至SNAKE豢养在家中充当宠物, 这行为也并非十分罕见。 SNAKE,蜘蛛,蝎子,蜈蚣,喜欢这些玩意的人,是什么心态,方然并不甚了了。 但,基于“自我意识是历史路径之积分”的基本原理,他倒并不难理解,这些看似非主流的爱好、偏执背后,是极其复杂的思维与意识经历。 在今天的净土世界,没有人,会喜欢这些行为模式简单粗暴、脑如单片机般简陋的生物,即便研究者对其兴趣十足,也是出于科学探索,而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些一门心思觅食、除此之外并不似活物的东西。 说白了,行为类似的人造之物,控制器很简单, 所以,不论在“里世界”还是现实,任凭怎样行动,净土世界里都找不到这些令人憎恶、嫌弃的物种。 “最近几十年,我们都没躬身于学术,是吧,方然? 即便如此,凭借过去的一些积累,以及最近的工作,我总归还是比你更了解基础物理一些,所以今天的谈话,并非讨论,而是来向我请教,我们之间并无法谈论那些高深、且也着实繁冗的理论, 你一定能理解吧。” 斯蒂芬*霍肯的话,听起来,十分直率、甚至有点自负; 方然,则很随意的点了点头。 在净土世界,人与人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对原本就不擅于拐弯抹角、察言观色的自己,这样的相处反而最轻松。 “那么,霍肯教授,你认为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要怎样才会有突破?” “说来话长,哦…… 还是先从加速器谈起吧。” 远处,是大片茂密森林,放任马匹驮载着自己,在一大片青草地缓慢游荡,斯蒂芬*霍肯首先向方然解释,为什么人类如今的物理学研究,不能太指望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唔,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总之是赋予带电粒子极高的能量,然后轰击目标,或者对撞,借此观察高能状态下的基本粒子行为,探究那些在寻常能级下很不明显、甚而根本无从表现的客观规律。 大概从一百多年前,研究者们,就有了这种设想和手段,其后物理学取得的诸多成就,都少不了例子加速器的贡献。 不过,科学探索领域,单凭经验主义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这情况,就是如此,由于‘夸克禁闭’效应的存在,在探寻物质深层次奥秘的过程中,粒子加速器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效。” “这我略有所知, 即便动用‘深空粒子加速器’,看起来,人类也无法将质子、中子分解成夸克。” “夸克禁闭”效应,表述,方然是知道的,他很多年前就在资料里见到过,而资料的撰写者,也在行文中不厌其烦的说明,这并不是基本粒子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原因,恰恰相反,是因为人类没办法分解基本粒子,才将这种现象冠名为“夸克禁闭”。 理论上的解释,到今天,与几十年前也没有多大区别,一种解释是夸克之间的力,不随距离而变化,甚而随距离增加而提升(匪夷所思)。 另外的解释,细节,大同小异,认为将夸克——组成强子的基本部分束缚在一起的强相互作用力,是如此巨大,导致任何试图贯能以将其分离的操作,都会以能量转换的形式,产生出新的夸克, 其直接效应,就是人类无法得到单独的夸克,这种现象被称为“夸克禁闭”。 说白了,“夸克禁闭”并不是成熟理论,甚至不算是理论,而只是一种实验现象的初步归纳与命名。 “分裂强子肯定办不到,至于其他成果,我们先不讨论。 强子,譬如质子、中子,由三个夸克组合在一起的基本粒子,看起来‘不可分解’,这对人类探索的物理学而言,意味深长。 甚至于,我也可以这样问,QUARK,据说被囚锢在强子中的‘更基本的粒子’,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那么,按照‘物质可分、且会一直可分’的思路,这神秘莫测的夸克,又会由什么样的更更基本之例子构成呢。” “可是,霍肯教授,说夸克存在、或者不存在,实践上都是一样的啊。” “啊,当然是这样。” 发生在新时代的对话,参与双方,都有起码的自然科学素养,这一点让斯蒂芬*霍肯挺受用,这样就无须再解释那些一望而知、默认常识的东西,直达问题的核心: “夸克也好,物理规律也罢,本身都不是现实,甚至,不算是现实的粗糙近似,而只不过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自己所观察到的客观世界,归纳,总结,陈述,得出一些经得起检验的精炼描述。 从这一角度,我们肯定都会承认: 夸克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早年间探索质子内部构造的实验结果,显示其内部有散在质点的实验现象,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现象,客观上,必然有这样的存在,叫‘夸克’也好,叫‘奶油曲奇’也罢,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类发现了它存在的迹象、甚至证据, 进而,才会有物理学界的诸多假说、乃至理论。 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 如果说,夸克这样的东西,始终呈‘夸克禁闭’而被囚锢于强子内的状态,非但无法被分离,更遑论探寻其内部的更微观结构, 那么在这一方向上……() 正文 第八九九章 终点 “那样的发言,历史上,很多研究者也曾在一些场合说过; 虽然他们后来都惨遭打脸,可我还是说了出来,当然,这不是毫无理由的。 一切原因在于,科学,是客观规律的归纳,而这世上并没有任何东西,能保证科学永远有向上发展的空间,客观规律,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差异,也绝不会是无穷大,绝无法一直提供新的探索、研究之基石。 今天的净土文明,面临的现状,与其说是有赖科学技术的进一步发展, 倒不如说是在现有框架内,如何将理应发现的奥秘,挖掘殆尽,并在此范围内,尽可能将文明的发展最大化。 至于说,在现有框架外,探索崭新的、推翻现有理论的客观现实,恕我直言,我一直以来都认为这是几乎不可能。 方然,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固执之人的盲信, 但我的看法就是如此。” “你是说,霍肯教授,你认为科学的发展,现在已接近了——尽头?” “我没有这样讲。 但是,说今天的自然科学,在现有基础上,再出现一次划时代的、科幻风格的飞跃,我的确认为这概率接近于零。 至于‘凭什么这样讲’,倒不如先问一问,还是那句话, 人类凭什么认为,以事实上有限的可观测宇宙,自然科学的奥秘,会如过去几百年、特别是最近一百多年来那样,持续的、令人惊叹的向前发展? 以过去的经验,线性预测未来; 诚如你多年前所言,这不正是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会犯下的最大错误吗。 很久以前,在人类还处于蒙昧时代、将自然现象解释为怪力乱神的时候,对客观世界的认知,的确可以说是严重偏离现实; 并无须多么深厚的理论基础,也不难从旧时代的诸多神话般认知体系中,找出无数逻辑混乱,思维缺陷,乃至严重偏离客观现实的叙述,进而也不难推断,彼时人类的客观认知,是极其片面而偏离现实的。 但是在今天,科学,早已成为净土唯一的信仰, 民众普遍具有很高的科学素养,自然科学的发展,也早已摆脱了早期的各自为战、闭门造车,而壮大为一整套逻辑严谨、阐述详尽的辉煌大厦。 这样的大厦,不论从哪一个角度,都绝不会如旧时代的片面、歪曲之理论,譬如“元素说”、“五行说”那样,可以轻易被实践中的新发现所否定,恰恰相反,站在一五七七年的时间节点上,我可以很有把握的讲, 即便未来,人类的科学探索,取得再怎样辉煌的成就, 也绝无可能将这一切彻底颠覆。” 语气,越来越慷慨,不知不觉轿车已缓缓停下,小雨停歇,方然一边聆听教授的话,一边若有所思的看向车窗之外。 自然科学,或者说,科学的基石——物理,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 身为一介外行,方然并说不上来。 但,在拉开车门,和斯蒂芬*霍肯站在建筑鳞次栉比,颇有些异域风情的“芒种”城市中心,“呼吸”着微含臭氧的清新空气,他还是踌躇着开口发问: “霍肯教授,如果说,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已接近终点,” “终点? 恩,倒还不至于。 净土的物理研究者们,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做,可以做,一切都还远没有结束。 不过我大概能明白你的忧虑,是吗,阿达民阁下? 正如净土民众,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讨论热点,人,人类,乃至于人类文明,究竟能不能突破遥远距离的限制, 真正迈向无尽的星辰大海。” “是的。” 方然的困惑,在今天这“阔别已久”的见面,斯蒂芬*霍肯已经揣测的很透彻,多少年来,自己也一直在关注、思考这问题。 但,要说答案,且不说自己没可能知道,即便文明中的所有个体,乃至“盘古”, 恐怕也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强人工智能”的确曾给出过判断: 以现有技术考量,人类,走出太阳系、迈向星辰大海的几率,是零。 但这句话,撇开人类对强AI的仰视,又有多少说服力呢,毕竟人类直到今天也未赋予“盘古”权限,放手让其探索自然科学。 基于净土文明现有的科学技术,作出判断,这种事一个人都能做得到,现实就是直到今天,人类曾踏上的最遥远天体,仍然是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月球,这样看来,说人类在载人航天领域,毫无进展,也的确难以辩驳。 能,还是不能,一切并不能凭空猜测, 但却有要从何说起呢。 沉默,持续了近十秒,在一边看来并不算多久,霍肯教授却思绪万千。 “物理学的终点,就快来了,现在你愿意相信这一判断吗,阿达民阁下? 反正我是不愿意,虽然在一百年前,啊,那时候的我,也曾经坐在讲台前的轮椅上,用电子合成语音,说出这样的判断: ‘在谨慎乐观的基础上,我仍然相信,我们可能已经接近于探索自然之终极定律的终点。’ 现在想来,呵,起码从那时起,已经整整一百年过去,当时认为很有希望的‘大统一理论’,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甚至没有多少有意义的工作,这样看来,是该说当时的我我太乐观、还是太悲观了呢。 但是,我仍然相信,‘宇宙’这样浩瀚无际的东西, 绝非区区人类掌握的这一点理论体系,就能提纲掣领的概括详尽。 即便那些更深层次的现实,更本质的规律,或许,永远都蛰伏在位于三维世界中的我们——人类的视线之外,或许我们穷极一生…… 是的、就是一生,哪怕用尽热寂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无法将其发掘出来, 超脱到更高远的时空。 但那又怎样呢? 人,人类,人类文明,在四十亿年前的盖亚表面,开始这漫长而伟大之征程的第一步时,可曾设想到这一切? 可会为遥远未来的尽头,天顶,而放弃努力,放弃前行, 永远甘于在盖亚表面,以一盘散沙的无机物形态存在,随波逐流,直到消亡?” 正文 第九〇〇章 光子 “不,我本人,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在越过衰老、死亡乃至灭绝的天堑之后,人类,仍将永远被困在这小小的盖亚,只能仰望星空、绝望嗟叹,而无法见识到遥远天体的夜空,探究广阔幸运的奥秘,乃至触碰到这浩瀚宇宙最终极的真理, 构建这一切的,最本质的客观规律。” 似乎是在说给方然听,又似乎是在自语,斯蒂芬*霍肯,穿越了生与死的一百八十岁老人,如今已“重生”为十八岁的少年。 但,和明朗的声线、与英俊外表迥异的,则是意识,思维,承载着一百多年来的人生经历,长久沉浸在基础物理的世界里,因此而产生的,混杂着焦虑与憧憬的不安,那种气息,方然能清楚的感觉到。 当一个人,摆脱了死亡的宿命,拥有近乎无限的时间,他,或者她, 迟早都会思考自己与周遭环境的命运, 继而踏上无尽的探索征途。 人生的目标,文明的意义,乃至于盖亚四十亿年演化的最终价值,如果说有的话,除此之外,却又还能是什么呢。 轿车径自离开,两个人,伫立在夕阳斜照的城区路边,此时此刻, 方然完全能理解霍肯教授的心情。 特别是,这样一位曾因渐冻症而行动不便,被客观条件禁锢的学者,一旦重获自由,探索客观世界的热情自然更高。 不过,身为基础研究的局外人,方然有自知之明,他更想从霍肯教授口中获得些“具体”的讯息,于是在道别前,索性送教授一程,一边走、一边请教,把刚才在轿车里没聊完的话题继续下去。 他也才刚想起,自己,根本没必要将“替身”弄到城区, 仿真人自己就能完成这一操作。 “具体的建议? 其实还好,在我们这些行内人看来,哦,这里没有自命不凡的意思,我只是说,民众的注意力大半都集中在‘深空粒子加速器’上,这其实是有一点片面。 基础物理的诸多实验,是需要高能粒子、高能环境,但也有一大堆是需要其他宏观试验条件的,这些领域的探索、研究,几十年前也陆续重启,现在已经取得了一些可观的成果,譬如‘量子计算机’,不是吗。” “是,的确如此; 如果一切顺利,‘混沌’中枢会在未来一段时期内,升级改造, 切换到量子计算机的基础平台上。” 量子计算,旧时代末年的前沿领域,在盖亚大战及以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一度被管理员们打入冷宫,发展严重滞后。 到西历1509年,盖亚净土建立,“高性能量子计算”领域仍未被列入优先发展的基础科学类目,在各项战略工程逐渐推进,净土文明掌控的能源、资源极大增长后,才逐渐进入发展的快车道。 时至今日,净土的试验性量子计算机,在解决特定问题时,算力已“接近”最强大的传统电子计算机,预计在五年内,双方算力优劣的拐点就会出现。 不过在这一时期内,相对传统的电子计算机,也没有原地踏步。 大约从西历1530年代起,净土世界的IT研究,就逐渐将“光子计算机”引入工程实践领域,起初只在一些电磁环境恶劣的场合应用,再后来,随着光计算技术的发展,“光子计算机”的性能连番激增, 并在西历1554年,具备了超越电子计算机的能力,达成这一里程碑式的成就。 光计算,简单来说,就是计算机系统中的超大规模集成电路,被逻辑架构相近、运作原理迥异的光处理单元取代。 不论是光,还是传统的电,都属于“电磁场”的范畴,从这一点上看,传统的电子计算机与新的光子计算机,都使用同样的物理媒介,充当信息流动的载体,区别只在于不同频率的电磁波,在器件中的效应之差异。 传统的电子计算机,物理上,早在几十年前就遭遇瓶颈。 芯片材料的绝缘性能限制,让进一步提升工艺、制造更精密的集成电路成为不可能。 即便可以用多核心、并行架构来提升总体算力,一系列典型任务所需要的单线程运算,却很难从中受益。 与超级计算机的发展相比,单核心、单线程能力的提升,在几十年前的时代,一直乏善可陈,直到光计算技术兴起,本质上,用频率更高的电磁波作为信息传递介质,避免(相对)低频电磁波的散射与电子迁移等诸多缺陷,才可以获得更好的性能。 继电子计算机后,光子计算机,是人类在信息技术领域的一大成就,GMC也曾考虑过,在技术成熟后,利用其对“混沌”、“盘古”等系统进行升级。 不过这一设想,并非只是硬件层面的事,更需要软件层面上的大量工作。 在一切规划就绪之前,量子计算机的发展,又让人类逐渐改变了看法,认为以并行模拟式系统为核心的“混沌”, 可能更适合迁移到量子计算系统上。 这一工程,在今天的1577年,仍处于研究、规划阶段,毕竟“混沌”中枢是盖亚两千六百万民众的“灵魂居所”,任何改造、升级,哪怕只是很微小的变动,都需要慎之又慎,确保万无一失。 不过这些现状,并不是霍肯教授的主题,他话锋一转: “量子计算机的发展,可以认为,是人类在量子力学、以及其他基础物理领域成果的综合应用,其实没太多新奇之处。 我想说的,倒是关于‘量子力学’,这个领域现如今的发展…… 方然,你是否有一些起码的了解, 又明白多少呢。” …… 量子力学。 天边的一片乌云,云堤厚重,不见阳光, 这是多少年前,刚刚接触这一深不可测之物理学分支时,方然的第一印象。 而其后的短暂学习经历,则充分证明,他完全低估了这一领域的艰深晦涩,这根本不是什么天边飘来的乌云,而是横在已知与未知之间、钢铁铸就的厚重城墙。 正文 第九〇一章 仲义 不止方然,回忆多年前的求学生涯,但凡有模糊印象的同行者——遗憾地讲,这些同学,并无一人幸存至今,在接触量子力学后的症状都很相似,怀疑人生是轻的,严重的,会对自己从小到大以来学过的物理, 统统产生一种近似于“信仰崩塌”般的怀疑。 这些症状,现在回忆起来,方然仍不认为一概都是坏事,相反,这才是认真学习量子力学、并维持理性的必然表现。 “量子力学”这种东西,多少年来,就连上课的教师都坦承认知有限,大多数并不勉强,而是很诚实的说明“自己也不太明白”,毕竟每一个人生来并不通晓“量子”为何物,多年的人生经历, 也不是那么容易全盘否定,推倒重来。 但是……量子力学,这一领域究竟是在研究什么呢。 西历1578年,时间,一天天流逝,一百二十五岁的方然快到了接入“意识连接”系统的时候,这疑问仍在他脑海中徘徊。 学习,研究,请教更明白一些的人,乃至于在专家、学者们有空的时候,见面攀谈,这些他当然都有做过,然而在量子力学这堵叹息之墙面前,自认科学素养还可以的他,始终(意料之中的)不得要领。 现今的净土文明,究竟,有没有一些通晓这领域,至少是卓有建树、可以乐观到认为自己“懂得一些量子力学”的人呢; 当然有,但他们都忙于工作,外行去请教也未必能受益。 并不是自认为笨蛋,或者,觉得那些研究量子的白大褂们,会趾高气扬、爱搭不理,而是方然越来越意识到,“量子力学”这种东西,似乎需要某种“自我认知”: 倘若自己不从多年来积累的既有认知中走出来,勇于接受新观念, 那么看再多的书,做再多的实验,也总归会有一种似是而非的不真实之感, 不说理解,甚至连初窥门径都做不到。 反而是和“外行”、即自认并不懂量子力学的爱好者,交流讨论,譬如丁仲义这位长期赋闲的前西大陆管理员,方然反而得到些许收获。 至于这些收获,究竟是宝贵的灵感,还是谬误, 在量子力学的世界里,这,可就不是一个三两句能解释清楚的话题了。 1578年4月,距离接入“意识连接”系统,还有十几天,接下来挺长一段时间里,方然都要专注于意识连接,索性就去拜访“里世界”的旧相识。 一旦进入意识连接过程,每天都要花几小时,用来与新的身体建立意识联系,说枯燥,大抵如此,但这也是通往现实的必要步骤,三年的断续努力,换来五十七年无忧无虑的现实生活,就如同寻常的考前苦读, 其实一点都没什么,毕竟,时间还长。 多年来,每天早晨醒来都在“里世界”,对方圆10,000平方公里的活动范围十分熟悉,方然没有依赖系统导航,迎着上午的明媚阳光,一路走在两旁草木芳菲的曲折道路上。 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很有些心旷神怡之感。 外面的世界,玻璃穹顶下的大地,大多数封闭城内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其中的植物也经过改造,适应常年风调雨顺的气候。 这一来,环境固然很惬意,但也有些浅淡的不真实。 相比之下,反而是虚拟的“里世界”,一切人类活动与自然现象都几乎是“零成本”,一年四季分明,雨雪风霜的不时造访,反而是居住者的某种生活体验,当然,如果谁不喜欢,尽可以选择“关闭特效”, 就能一直享受眼前般的艳阳天。 丁仲义,在方然记忆里,是身材中等、体格壮实的中年男人,这既有印象在脑海中根深蒂固。 毕竟,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天梦”地下城里,第一次见到丁仲义,其“绝对实用主义”的思维方式,就给方然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惺惺相惜。 这种心态,绝境中的一口气,弥足珍贵, 否则,根本没办法在机器大军环伺的必死境地下,坚持抵抗十年之久, 最终拯救了两百多万人的性命。 尽管这2,317,685,相比西大陆列强曾经的十几亿人口,微不足道,但对比西大陆边陲的天竺,乃至旧时代末年人口一度爆炸的南方大陆, 这仍然是那黑暗时代里的,人间奇迹。 回忆起这一切,方然记得,当时他对丁仲义的评价相当高, 两人还曾探讨过人类文明的未来。 不过对丁仲义而言,一位原本寻常、却在时代洪流中偶然担当管理员的“普通人”,和旧时代的其他阿达民、管理员不同,并没从一开始就有万全的思考,之后的惨烈经历,自然给他留下了更深刻的精神创伤。 毕竟,从人口众多的列强,到暗无天日的牢房般地下城,二十年间目睹十几亿同胞死于非命,掉落到列车外的虚无, 这,对任何没做好“向过去告别”的人而言, 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考虑到这点,在盖亚净土建立之后,方然很少与丁仲义联络,只关注其动态。 他希望,这位地狱中走出来的前管理员,能安然度过“意识迁移”前的时光,尽早放下过去的一切,向着未来发轫。 一晃数十年过去,现在,这位前管理员的“里世界”生活,又怎么样呢。 方然就所知不多,不是没办法知道,毕竟,时代变了,净土世界里没有所谓“个人隐私”的概念,他只是没动机去持续追踪。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当一切都铺陈在阳光下,所谓“隐私”,反而没人会去刺探。 今天的“里世界”,不,应该说今天的净土世界,一切民众的任何讯息,包括行程、起居、人际交往等所有活动,对同类都完全透明,但凡有意,连对方与异姓的亲密接触过程,都可以尽收眼底。 但这种透明,在提供最大限度便利的同时,却没造成任何麻烦,只因所有人的根本利益完全一致,相互之间,自然不会有任何敌意。 正文 第九〇二章 泳池 就说方然自己,多少年来,也用过这功能很多次, 譬如和心仪的女孩共处,深入交流时,偶尔就会调出以前的一些资料,让对方迅速明白自己的特质与喜好, 然后便可以更尽兴。 观摩对方与旁人的互动,这也没什么,谁也不会有陈旧的嫉恨之念。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转过建筑,眼前是阳光普照的几片篮球场,丁仲义这时正和同伴们在场上挥汗如雨,球出界时,被系统提醒“有访客”,才看到走近的方然,冲他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来,一起打会儿?” “可以啊。” 虚拟的“里世界”,篮球这种运动,和现实中的概念不太一样,规则、条件,都可以进行更改,方然也入乡随俗。 他随便到旁边的临时更衣处,“换”上一身短打扮,走进球场时,系统根据他的选择,将体能略为设置的更高一些,这样,面对三点零五米高的篮筐,普通身材的打球者都可以轻松的双手灌篮。 在净土世界,一切体育竞技类项目,都是民众的娱乐。 即便有时候会计分,有输赢,也是为了提升参与者的投入度,或者让观众开心,没人会真的不惜一切去争强好胜。 既然只是消遣,规则,相对而言也很灵活,偶尔有人会在篮下高高跳起、把飞来的篮球拍走,这种分明是“干扰球”的行为,也没人会较真,当然也有一些时候,篮下争夺会演变为摔角,那也全凭参与者自便。 不多时,一局比赛结束,丁仲义向同伴们打过招呼,就披着毛巾和方然走进浴室。 水声,淅淅沥沥,看来这位前管理员搓的还挺乐在其中,方然呢,可不喜欢把时间花在清洗身体上,这时就在旁边喝饮料,与对方闲聊。 “噢,你很快就去‘连接’了? 选的什么分型。” “9D1740992,和现在的模样差不多; 我都忘了自己一开始的模样,何况,现在这也不重要了。” “分型”,名字挺费解,是净土世界的民众重返现实时,远程控制的身体样貌,在一个庞大的数据库里,有基于民众审美偏好而选定的,共计十二个基本型,以1~12代码表示,字母代表基本型之上的细分种类,共有A~Z二十五种(O除外)。 至于后缀的数字,则是随机扰动编码,对相貌的影响十分细微。 虽然净土民众早已不需要“刷脸”之类的识别手段,但为保证相貌的多样性,系统在排定DNA时,还是会进行一定程度的扰动处理。 9D17这个细分型号,说起来,和方然在“里世界”的虚拟形象,十分相似,在几个月前挑选未来一甲子中的外在形象时,他并没多想,而且也不太在乎自己曾经的真实样貌,何况可考证的资料也实在聊聊。 借助净土文明的发达科技,身为前阿达民、管理员,方然却没办法准确的看到,自己在一百年前,青春年华时,究竟长得是什么样。 这一点,看似荒谬,对意识年龄已一百二十五岁的自己来说, 却是再寻常不过的岁月消磨。 相貌,自己的模样,每一天晨起面对镜子,难道不应该看得最清楚吗,然而,人类的天性,便是忽略生活中无关紧要,即便忘却也无所谓的那些细节,时至今日,在“混沌”中枢里的生物电,早已不记得那具身躯的旧容。 而外界的资料,譬如,照片,视频,影像资料等种种,经历过一场天翻地覆的浩劫后,在今天的世界, 也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多少年来,自己还是一个畏惧死亡、憧憬永生的青年,平日里深居简出、隐姓埋名,后来更一步步掩埋了曾经的身份,用托马斯*安生的形象出没世间,斗转星移,剧变降临,一切社会管理、监控体系都土崩瓦解,那青葱岁月的自己, 也一并被尘封,掩埋,化为尘土,永远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 从那时起,一直到今天,方然模糊记得这样的现实,多少年来,自己, 竟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 没有必要,当然,曾经身为阿达民、管理员,在地下世界离群索居,权限无须验证,相貌,不论青春年少、还是白发耄耋,又何尝还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反正不论年轻英俊,还是满脸皱纹,多少年也根本见不到一个同类,更不会被同类见到,每天沉浸在生存与死亡的漩涡中,方然根本没精力去关注外表,更何况他早已明白,身体,只是意识栖居的“容器”,并不必太介意。 不论身体如何变化,甚至,像今天这样,完全摆脱血肉之躯而活在“混沌”之中, 我,仍然是我,这才是唯一的关键。 一边冲澡,一边闲谈,丁仲义很快披着毛巾走出浴室,反正在“里世界”、或者“表世界”,人类已摆脱了千万年来如影随形的“感冒”,任由身体风干,他和方然穿过球场间的小路,走出不远,到阳光普照的泳池边歇息。 清澈的泳池,或者说,一大片水上休闲区域里,这时还有不少人在嬉戏,方然呢,看池边没有空位,就随意走动,来到晒太阳的年轻女孩面前: “你好,姑娘; 我和朋友刚走过来,想休息会儿,麻烦给我们拿两床躺椅。” 里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幻,想要什么尽可以自便,不过方然看到女孩的装束,知道她也是在这里体验生活,感受当服务人员的辛劳,才开口提要求。 果不其然,女孩回应的很痛快,马上从躺椅上以来、还鞠了一躬: “请稍等! 两位可以先用这里,我很快就来。” 方然挑选的位置,距离水上休闲区有一点远,也并不嘈杂,他示意丁仲义先坐下来,一边拿过女孩的水杯,将半杯饮料一饮而尽。 卫生,所有权,授受不亲,所有这些过时的规矩, 现在都可以浑不在意。 “很久没联系了; 看起来,你在‘里世界’过的还不错。” 正文 第九〇三章 实验 “是啊; 说实话,我现在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忘记过去,这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你是说那些过去的经历吧,放心,在‘混沌’中枢里,一个人是不会遗忘掉那些潜意识里,认为不该忘却的东西; 你现在经历的,应该是那种,恩,可以控制自己的回忆, 能决定什么时候,记起什么的能力。” 过去,不容遗忘,曾经的痛苦与彷徨,可以被阻挡在每一天的生活之外,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愿意放弃那些血与火的历史。 遗忘,就意味着背叛,如果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连自己赖以维系自我、赖以维持自尊的东西,都尽数遗忘,又怎么可能挺直腰杆,瞪大双眼,勇敢迈向那充满未知的星辰大海。 忘记过去,就无法理解现在,更无从拥抱未来。 正因如此,方然,与净土文明的所有人,才会在触碰“永不下车”的奇迹之后, 仍然选择以血肉之躯继续存在。 忘却,并不意味着遗忘,而是将内心最深处的一切,永远珍藏,将嗟叹与悲怆,化为前进的不竭力量。 然而今天,人类掌握的科技,又究竟还能让自己, 走到多么遥远的未来…… “方然。” “……什么?” “你这次来找我,总不会是,就这样一直在泳池边看姑娘吧,虽然我得承认,她们的确都如出水芙蓉般,是那样的美丽。” “哦、并不是,刚才我是想起了——一些困惑。” 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方然晃了晃脑袋,其实在“里世界”这动作并无意义,他向拖着躺椅过来的女孩道过谢,让丁仲义也舒舒服服的躺下来,然后就眯起眼睛,感受阳光照耀的温暖,一边梳理思路。 西大陆地下城的前管理员,在此之前,这位丁仲义COMRADE, 也供职于IT领域。 同行,大致如此,方然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毕竟以旧时代IT产业的庞大规模,需要的人才,何止千万; 并不是每一个劳作其间者,都怀揣掌控世界、追寻永生的梦想,而投身IT洪流中。 这也意味着,至少,多年前的丁仲义,和自己一样都是基础科学、尤其物理领域的外行,长时间在量子力学的海洋里,艰难挣扎,现在方然倒很愿意和自己一样的外行讨论,以免意识活动超出负荷。 长时间的思考,倘若没有任何结论、成果,即便在“混沌”中枢也会感到头疼,这真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毕竟现在,自己,根本没有一个可以疼的脑袋啊。 “量子力学……? 我说,方然,莫非你多少年来,都在研究这种深奥之极的东西,令人佩服。 但是我可知道一点,哦、当然了,现在大家的时间都很充裕,出于个人兴趣,我也曾尝试了解、研究过量子力学,只不过在初窥门径后,就觉得这东西非比寻常,短时间内,没有希望理解,然后也就放下了。” “那么,你对这一领域,现在理解到什么程度?” “这可说不好。” 但凡对这领域稍有涉猎,心存理智者,面对旁人询问时都会这样回答,这一点也不是什么谦虚,方然呢,倒也没太在意, 而是对丁仲义详细解说起,去年,自己与斯蒂芬*霍肯的那次会面。 霍肯教授,在人口众多的净土世界,也算是一位比较有知名度的人物,当然并不似旧时代那样尽人皆知,丁仲义也不认识他。 直到方然说起原名,也就是,教授在旧时代用的“斯蒂芬*霍肯”,对方才恍然大悟: “哦,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 在今天,大家的名字,改来改去是常有的事,而且越是旧时代的知名人物,越倾向于‘隐姓埋名’,是吧,这其实也挺有趣的。” “大概,越是这样的人,内心越向往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名气,知名度,笼罩在身份上的光环,这一切,在旧时代曾经为多少人所追求,然而在今天的净土,返璞归真的民众,不论其曾经的身份如何,都将这一切看得很淡,至多作为历史记忆的一部分。 就说方然自己,现在,屡次被人认出是净土的前管理员, 他也没觉得脸上有光,反而呢,希望同类们对自己都像对普通人一样,那才最自在。 不过还是那一句话,过去,永远不容遗忘; 与其说,民众在意的,是“方然”这个名字对应的人——也就是自己,倒不如说同类们关注的,是那段波澜壮阔、艰险万分的历史。 谈到斯蒂芬*霍肯,自然,对话就转向了“基础科学研究”,和相关的一系列话题,和丁仲义交谈,方然能感觉到,这位曾秉承绝对实用主义的前管理员,直到今天,思维特质也还没变,观察这世界的角度, 也和自己、乃至霍肯教授有些不一样。 谈到量子力学,和高山仰止、敬畏有加的方然不同,丁仲义倒兴致盎然: “啊,我当然不敢说,自己弄懂了量子力学,或许再花上几百年时间、十几个甲子,是可以做到,但现在我的确是完全的门外汉。 不过、方然COMRADE,你既然研究了一段时间的量子力学,想必, 也应该对‘薛定谔的猫’耳熟能详喽。” “薛定谔的猫”,那肯定,方然对丁仲义点了点头。 大凡听说过量子力学的人,不,应该说,哪怕没听说过量子力学的人,在多少年的教育生涯中,都听说过这只猫,方然也是一样。 当然,这只所谓的“猫”,实际上只是名为薛定谔的科学家,在某一设想实验场景中的不幸道具,至少就方然所知,类似的实验装置,不论在旧时代、还是在新时代,都未曾建造过,也并没有任何猫仔真的因此而丧命。 那么“薛定谔的猫”,究竟是指什么呢,其实这是科学家出于对量子力学现象的质疑,而构想出来的某种实验装置,其(假想的)作用, 是试图将存在于微观世界中的量子效应,展现在宏观世界, 并得出一些荒谬的矛盾。 正文 第九〇四章 衰变 具体而言,这实验场景,是由检测痕量放射性物质,譬如镭的某种装置, 与一只无辜的猫仔所组成。 在给定的时间区间内,如果放射性物质衰变,则检测装置会打破盛有氰化物的玻璃瓶,释放毒气杀死猫仔; 反之,如果这痕量的放射性物质,在这一时段内没有衰变, 则猫仔显然就会存活。 这样的一套实验装置,看起来,并不是很难建造,在常人眼里,其实验过程也堪称枯燥,甚至莫名其妙。 反正在特定时段内,放射性物质,要么衰变,要么不衰变,推理可知猫仔要么挂掉、要么活着,这样的实验究竟有什么进行的必要,或者说,科学家设计这样一套分明并不人道的实验装置,究竟是为了探索什么呢。 然而,拨开经典理论,探究隐藏在其下的客观世界, 科学家们,却对这一(想象中之)实验的结果,感到困惑、迷惘, 甚而产生许多争论,这些争论,直到1578年的今天也未曾消散,更,没有得出过一个公认正确的结论。 和丁仲义谈论“薛定谔的猫”,方然没多少期待,毕竟,这样一个纯粹的思维案例,多少年来在科学界也没有定论,一些学者认为,微观世界的量子效应,未必能通过实验机械传导至宏观世界,但也有不少学者,持相反的看法。 解析,彼此矛盾,但对实验将出现的结果,白大褂们倒是基本达成共识: 按量子力学的相关理论,在一段时间后,密闭实验装置里的猫仔,事实上“既不是死,也不说活”,而是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叠加态”。 又是死,又是活,这样的表述,也难怪会令人费解。 按一般人的想法,猫仔这样的宏观生物,或者说,“生命”这种东西,要么是活,要么是死,两种状态必居其一,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叠加起来的。 哪怕日常用语里的“半死不活”,认真的讲,其实也是活,绝没有“又死又活”的道理。 但是在微观世界,譬如,一个镭原子在某段时间内是否衰变,则是一个完全无法预测的概率事件,这一点,科学家们很早就知道,令他们惊讶、更让普通人难以置信的,是量子力学对此的描述: 在真正进行观测之前,人类并无法知道,这镭原子究竟有没有衰变。 一句废话,不是吗,正如彩票刮奖前,没人知道这彩票是否会中大奖,是同样的道理。 但,不论是否刮开涂层,中奖与否的事实,也应该在印刷的那一刻被决定,而不取决于刮开涂层的行为本身,这是常识。 然而白大褂们的量子物理理论,描述的世界,却不是凡人想象中的一副模样。 大概说来,按量子力学的规则,密闭实验装置里的猫仔也好,某个不知何时就会衰变的镭原子也罢,它们的状态,可绝不仅仅是“在观测之前无法知晓”,而是真真正正的、不因是否观测而改变的“不确定”。 用彩票做比喻,就相当于,在那薄薄一层的涂料之下,其实,什么样的图案都没有确定,完全是所有状态的概率叠加; 只有在指甲刮开涂层的一霎那,这所有状态叠加的波函数,才突然坍缩, 从量子叠加态退化为(人类眼中)确定的经典态。 这样的陈述,很久以前,方然就在网页上看到过,反而是严肃的量子力学教材里,罕有提及,毕竟对有志于学习量子力学的人而言,接受这种违背常识的“常识”,是起码的觉悟,否则根本看不下去,更遑论入门、理解与掌握。 但是,不论镭原子、还是猫仔,这个奇怪的量子叠加态,究竟算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呢。 “方然,关于‘猫的生死’,我倒是也思考过。 由这样一个实验出发,科学家们,提出过很多衍生的话题,就譬如说,为什么实验装置里,那一只处于‘既死又活之叠加态’的猫仔,会在人类启动观测仪器,窥看的那一瞬间,坍缩到经典的死、或者活? 如果说,量子叠加态是物质更根本的状态,在没有被观测时,必定一直处于这种状态,那么‘观测’又为什么会造成波函数的坍缩? 甚至还有学者,据此认为,人的意识活动有某种神秘性, 你听说过这种言论吧,方然? 他们认为,在密闭实验装置里,添加没有人参与的观测仪器,并不会导致被观测物质的量子态坍缩,直白的讲,就是在‘薛定谔的猫’这实验中,直到有人类意识参与其中,才能观察到坍缩的经典态。” “是有这种说法。 可是,我始终觉得这很奇怪,人的意识活动,这种东西,在今天的净土世界哪还有一点神秘性可言呢; 我们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混沌’里的生物电,说白了, 是一种已知的物理现象。” 人的自我意识,本质上,与客观世界的其他物质、能量——其实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并没有任何区别,这是唯物主义的认知。 今天的净土,信奉教义者早已绝迹,每一个人都是自然科学的信徒。 对待“自我意识”,当然,也不会认为其有任何特殊之处,因而更加无法认同某些白大褂在旧时代的认知,认为人的观测行为,会导致物质量子叠加态的消散。 难道是量子力学错了吗,当然不。 一方面是确凿无疑的实验现实,另一方面,则是人类千万年来积累的全部认知规律,经典物理与量子物理的冲突,就是如此尖锐,认为“量子力学是在胡说八道”,只能维护常识,而不符合实验观测,显然并不可取。 那么,在薛定谔假想中的实验装置里,当没有人在观测时,那只猫仔,或者说更根本的,那些镭原子,究竟是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呢。 一边思考,很自然的这样问丁仲义,话说出口方然就意识到这并不妥。 而丁仲义的回答,也如他所想: “这问题没有意义啊; 毕竟按量子力学的说法,当没有人在观测着对象的时候,根本没人能说得出,对象现在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正文 第九〇五章 矛盾 “薛定谔的猫,在没人正用双眼紧盯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变成一头老虎、在恢复观测的瞬间,又坍缩成猫的样子,原则上这也是有一定概率、而非绝无可能,只不过概率算出来会小到不可思议罢了。” 越听越糊涂,倒不至于,但丁仲义的说法并无甚心意,方然有点头晕。 于是他暂时放弃了思考“猫的死活”,转而直接询问丁仲义,他如何理解“观测使量子态坍缩”这一现象。 坦率的讲,过去,自己好几次尝试学习、理解量子力学, 却始终因想不明白这一点而徒劳无功。 听到当然的问题,看起来,丁仲义对此是有自己的一番思考,他爽朗的笑了笑: “哈,可以,我说说自己的看法,仅供参考。 如果说的不对,别见笑,直到今天呢,净土民众里也没人大言不惭,说自己完全弄懂了量子力学,我们就这样随便谈谈也未尝不可。 观测使波函数坍缩,这种描述,当然不能说是错误, 但也是一种容易误导的解读。 事实上,当某位观测者,在某一个时刻去观测实验设施,查看密闭装置里的猫仔究竟是死是活时,真实发生的情形,并不是他‘确证了猫仔是活还是死’,而是将自己的自我意识、或许还有脑神经系统的量子态, 与实验装置里猫仔的量子态进行了‘绑定’。 这样讲有点晦涩,是吗? 那直白的说,‘观测’,在观测者本身、与旁观者看来,含义并不是完全一致的。 想象这样的情形,猫仔,在被人类实验人员观察之前,在密闭的实验装置里,的确按量子理论的阐述而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叠加态。 当然,作为宏观动物,猫仔必然也有其他的状态,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验者关注的状态变量只有一个——是死是活,而这时,遵循量子力学的要求,猫仔的死活,的确是量子态的概率组合, 既不是确切的死,也不是确切的活。 这种说法,方然,你一定能听明白的吧,毕竟研究了那么久的量子力学。” “是的,你说下去。” 量子态的叠加,即便与常识相悖,单纯看来,也并不是一个很难理解的概念,方然点点头让丁仲义继续。 “好的。 接下来,当某位实验人员,打开密闭装置的观察窗、确认猫仔是死是活时,站在他、或者她自己的立场上,的确可以认为,猫仔的‘死或生’之波函数发生了坍缩: 呈现在眼前的,要么是一只活猫,要么就是死猫, 而不会是什么‘又死又活’的猫仔。 观察,引发量子态的坍缩,如果这样看待‘开窗观察’的过程,这的确会有一种‘人类意识活动导致坍缩’的神秘感。 然而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上,这一幕,又意味着什么呢? 实验人员甲,打开观察窗、确认了猫仔的生死,这时候,站在一边、并未透过观察窗窥视的实验人员乙,是否知道猫仔的生死呢; 不,他当然不知道,除非甲通过某种方式将这讯息传递给乙,否则,在乙的意识里,实验装置里的猫仔,仍然会处于一种、早已由于被观察而坍缩了的量子态之概率叠加,仍然处于某种不确定生死的状态。 但这很奇怪啊,不是吗? 猫仔之生与死的神奇量子态,不是已经因为甲的观察,而坍缩了吗? 摹想到这里,情况已经很清楚了: 一方面,量子力学的规则,经得起诸多实验的检验,是可信的,另一方面,我们刚才的设想和推断,同样是逻辑上的必然,而没有任何瑕疵、或者导致矛盾的谬误。 倘若把条件规定的更严格一些,实验人员乙,在甲窥看实验装置的时候,根本不在现场,甚至根本不知道甲正在做什么; 那么对他、或者她而言,认为猫仔仍处于量子态, 当然会是再正确不过的判断。 一方面是量子态的坍缩,另一方面,则是量子态的仍然存在,看起来,这其中必然有一个结论是错误的; 方然,你说说看,你觉得究竟谁对谁错。” “我……我想一想。” 不论什么现象,一旦牵扯到量子力学,寻常的生活经验就难免过时,方然眯起眼睛,在躺椅上凝神思索起来。 丁仲义的话,虽然拗口——任何涉及量子力学的叙述都难免如此,但说的已经很明白。 在设想中围绕“薛定谔的猫”的实验过程中,一方面,甲的观测会导致波函数的坍缩,这是学术界的认识;另一方面,对甲之行为毫无所知的乙,理应认为猫仔的波函数存在如常,但这两个结论却互相矛盾, 进而必有一个是谬误。 这判断,究竟是否合理呢,方然谨慎的梳理了思路,并认为,这矛盾的确存在。 基于逻辑的判断,任何时候,都应该经得起检验,这与命题是否涉及到量子力学、或者其他任何领域无关, 这是自己做出判断的信心来源。 但如果是这样,两个命题,又究竟是哪一个错了呢,他皱起眉头。 不,或许……或许也可以这样来解读,从量子力学的规律出发,甲、乙两个人, 他们也许都是对的。 被这样的想法所震惊,不知不觉,冷汗沁出额头,方然抬手擦了擦汗,而压根没想到可以更改设定、让这感觉消散无踪。 现在的他,思维,完全聚焦在刚才的一闪念之上,结论出奇简单,但,随之而来的无数念头,却让他有些艰于呼吸,脑海中,无数思绪在激荡奔流,甚而让他有一种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之感。 量子力学,那些白大褂们,他们所描述的世界…… 原来是这样的吗。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道思考了有多久,方然才清醒过来,歪头看向旁边的老朋友。 “我觉得,甲,还有乙,在他们自己的立场上, 他们两人的判断都是对的。” “确定吗……? 好,看来你也明白一些‘量子’了; 这很有趣,不是吗。” 正文 第九〇六章 绑定 迎着丁仲义的目光,方然,忽然感到浑身轻松,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觉得,我能明白你话中的潜台词,让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咱们一起分析。 之前我们设想的实验中,站在甲的立场上,在通过观察窗、看到猫仔的那一霎那,猫仔生与死之状态的波函数,的确发生了坍缩,进而呈现出一个宏观上的确切结果,这当然没问题,量子力学可以保证,他的认识完全正确。 可是另一方面,对眼前这一幕毫无所知、仅仅知道实验装置的乙而言,既然不知道甲的行为、更不知道甲透过观察窗窥看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么,站在乙自己的立场上,认为猫的生死仍处于量子叠加态, 这当然也没有任何问题。 至于说,两个人看法彼此冲突,本质上并不是客观现实的不一致,而是在于: 不论甲、还是乙,对猫仔是死是活、还是既死又活的判断,根本上只是他们自我意识活动中的一种——确定的状态。” “恩,正是如此,你这就继续说下去。” 从躺椅上起身,看起来,丁仲义对这次交谈很有兴趣,他甚至搓了搓手。 “猫仔是死,是活,还是仍处于量子叠加态‘ 所有这一切认知,根本上讲,只不过是人类思维的某种状态,仅此而已。 从这一角度出发,重新审视甲和乙的矛盾,不难发现,如果必定要说两人中一个是错、而另一个是对,那么这个错了的人…… 必然是甲。 怎么样,丁仲义COMRADE,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所见略同。” “恩,那么我来说一说理由。 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当然,未必是乙,而是随便什么旁人的立场上,审视实验过程中,甲打开观察窗窥视的行为,但凡坚定量子力学的信仰,就不难发现,其实在窥看实验装置内的一霎那,甲的行为,根本就没有导致猫仔生死之波函数的坍缩, 而是甲,通过‘观察’这一过程,将其自身之‘自我意识’的波函数, 与猫仔生死的波函数连立在了一起。 直白的讲,就是这两组波函数,原本各自安好、没有任何联系的函数之间,通过‘观察’这一瞬间的过程,建立起了某种关系; 而这种关系,以人类思维的感知能力,则只能呈现为某一确切的事实, 譬如‘啊,这猫已经死了’的认知判断。” 滔滔不绝,方然的语速挺快,他一方面因刚刚经历的头脑风暴而有些兴奋,另一方面,也隐约觉察到某种不安。 直觉,不甚清晰的直觉,让他意识到自己正与丁仲义讨论的东西, 绝对非同寻常。 但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 他现在还并无法确定。 说到这里,意识出现短暂的停顿,而丁仲义呢,则不失时机的接上一段话: “是的,我此前的想法,正与你所说的很相似。 量子力学,物质的量子特性,在今天,已经被诸多实验所验证,我们完全可以将其视作一条客观世界的真理; 从这种角度,在思考诸如‘薛定谔的猫’之类问题时,我、还有你,乃至所有参与者,都必须坚定的相信量子力学,相信其经过实践检验、至少是再现过的论断,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接近真相的结论。 说到刚才的甲和乙,没错,我特别认同你说的那一句话: 在窥看实验装置内的那一瞬间,甲的‘观察’,根本没有导致猫仔波函数的探索, 而只不过是甲的‘自我意识’,当然,也是量子态的存在,与‘猫仔的死活’这一同样的量子态之客观存在, 以某种未可知的方式,进行了一次‘绑定’。 从那以后,不论外界发生什么,对甲而言,其自我思维,将永远处于其自我存在的某一‘抽样’——这便是甲自己,与猫仔的某一‘抽样’——这便是所谓的事实,两者相互锚定的现实之中,而量子态所具有的,其他所有的可能, 对那一瞬间的甲而言,都将永远‘消失’,永远位于其视界之外, 就仿佛那事关猫仔生死的另一种现实, 本来就不存在。” 话音落地,谁也没有说话,远离泳池的休闲场地,一时间就显得有些寂静。 远处隐约传来嬉戏声,并不嘈杂,反而如浅浅的背景噪音,让方然平静下来,可是刚才的某种忐忑不安感,却未消减分毫。 多少年前,在伯克利大学的课堂上,接触量子力学,到后来的好几次尝试,再到今天的此时此刻,之前的漫长岁月里,自己一直想弄明白什么是量子力学、触碰这人类随深邃智慧的结晶,却始终不得要领, 甚而陷入迷惘,难以自拔。 可现在,刚才的一番对话,却极大改变了方然的思维,甚至于重塑了对自我、周遭环境,乃至整个客观世界的认知。 按量子力学的说法,世界,一切的一切,原来竟会是这样的…… 这世界, 它, 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 西历1578年,净土七十年的初夏,“里世界”里一片安宁祥和。 夏天,在虚拟世界里,只是“混沌”的随手之劳,与过去的几十个夏季一样,广阔大地上的植被郁郁葱葱,美丽的蝴蝶、蜻蜓,在花花草草间飞舞,气温升高,湿度攀升,女孩的身材被清凉服饰点缀, 青春与美丽,如花般绽放。 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身在这天堂般的世界里, 方然却足不出户。 一个人,多少天来,始终未曾迈出建筑大门,饮食起居一概由机器人打理,在这即将进入“意识连接”流程的时候,他每天都花费近十个小时, 在浩如烟海的科学世界里,流连忘返。 距离连接新的身体,还有十几天时间,老相识,都逐一拜访过, 想一想在这“里世界”中,自己,和仍居住其间的近两千万民众一样,并无任何牵绊, 他只想在这短暂的忐忑、兴奋与憧憬之时段里,静下心来,尝试借助科学巨人们的肩膀, 洞悉量子力学的奥秘。 正文 第九〇七章 质子 量子力学,一个多么深邃的领域。 在不久前的旧时代,一个人,哪怕耗费几十年的一生,如果不是天资聪颖、又有资深人士知道,恐怕也难窥见其中的奥妙。 自己,也是这样的普通人,方然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点。 西历1453年,自己的人生就此开始,在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一个人走过那从未有人走过的路,这算是奇迹吗,也许,不论旁人如何看待,又是怎样评价名为“方然”的人,自己却始终有这样的自觉, 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命运,一个人的命运,一个种群的命运,乃至整个文明的命运,究竟由什么决定,客观规律所选之人,必会有自己的理解与行动。 但方然却很清楚,当初,在毅然决然踏上这条血与火之路的时候,自己并没有任何长远打算、全局战略,而仅仅是凭着对死亡的恐惧,与永生的憧憬,而竭尽全力的讲自己所拥有之一切,发挥到极限。 正因如此,不论怎样审视自身,方然都不会将自己与那些真正的伟人相提并论。 颠扑不破的客观规律,只不过,是假借自己之手,在盖亚、乃至太阳系的范畴内又一次展现出来,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普通人,不论智力、思维还是意志,都没有任何过人之处,对照过去一百二十五年、或者说一百二十年的路,这判断的确有些奇怪。 然而,不论取得过怎样的成果,在面对量子力学时, 都没有任何额外的用处。 原本对此一知半解,或者说,这样讲还是太过自信,实际情况是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方然也曾想过,即便自己这样对量子力学毫无所知的人,也并不妨碍在人类迈向永生的征途上,担当重要的职责,那么这样看来, 似乎量子力学……并非是那种一定要掌握的客观规律,难道不是吗。 过去的想法,大抵如此,但在1509年之后,尤其是越来越多的接触基础物理,方然现在已没有了这样的念头。 不论从什么角度,什么立场,如果相信斯蒂芬*霍肯、理查德*费曼,所有这些专家学者的判断,那么,神秘的量子力学,都是迄今为止仅有的,人类可以此为突破口、寄望能有所收获的希望。 毕竟,与能级不断攀升,却始终没有实质性发现的高能物理相比, 人类对量子力学的认识,直到今天, 还远没有完善。 在房间里学习,时间,不知不觉的悄然流逝,因为长时间阅读资料而有点困乏,起身踱步行走时,方然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样一些念头。 十几天时间,全都用在研究上,也未必会有一星半点的收获。 不过与过去不一样,现在,自己并无须急躁,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要忙。 思考从哪里开始呢,“薛定谔的猫”,大概如此。 不久之前,与丁仲义在泳池边的交谈,给方然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甚至于,现在稍微一回忆,他都能在脑海中复述当时的每一句话,即便措辞会稍有出入,意义却极其准确。 对自己这样的外行而言,从想象中的“薛定谔的猫”出发,也许是比那些复杂而精妙的公式更合适,特别是,当丁仲义口中说出,“某人窥看实验装置的时候,只不过是将自己的量子态,与猫仔的量子态进行了‘绑定’”的时候。 或者,一只宏观生物的量子态,是有些难以捉摸, 那就不妨替换成基本粒子。 基本粒子,在物理学的范畴中,定义一直在进行微妙的调整,但在思考时,方然并不会在意太多细节, 而直接摹想质子的情形。 一个质子,按物理学的描述,应该具有电荷、质量、位置等诸多参量。 这些特征参量,如果都可以完全确定——当然这不可能,测不准原理同样无可违逆,则可以完全确定质子当前所处的状态。 那么在量子力学范畴内,这个质子的状态,又会怎样呢,一言蔽之,在没有被任何观察者“凝视”的时候,其处于完全的量子态,这时,任何关于该质子状态的猜测、假想乃至推断,都没有任何意义。 事实,准确地讲,并非如此简单而直白, 但对方然的头脑风暴而言,一个粗略的描述,已经足够。 摈弃过往经历塑造的常识,不再天经地义的认为“物质绝对客观”,是任何人在尝试理解量子力学时的第一个门槛。 自己呢,现在是否在这门槛内,方然并无把握。 不过,他的确已不再认为,当没有任何观察者凝视质子时,质子,仍会是被观察时的模样,不仅其速度、位置会“任意发挥”,甚至就连其电荷、自旋等特征值,也完全可以是任何可能的情形。 这样的叙述,显然,一点也不符合常理,毕竟任何稍微接触过物理学的人, 都会诘问“那么当你再次观察这个质子的时候,难道说,它的位置、速度乃至电荷,还会大大出乎你的意料?”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难道不是吗,谁也没有见过一个刚刚观测、测量过的质子,在下一刻的速度、位置乃至电荷,会产生预料之外的变化,如果是那样,则任何物理实验,原则上都没法进行, 不能再现、验证的实验,根本就没意义, 这是毋庸置疑的判断。 一个多么自然而然的诘问,同时,也的确很有力,但今天的方然,却已经不再会被这样的问题难住。 相反,他明确的知道,所谓“观测”这样的行为,无非是观测者——不论是仪器、还是活生生的人,其量子态与被观测对象之量子态的某种“绑定”。 进一步的,在盖亚表面,或者太阳内这样的世界里,人类对任何一个质子的所谓“观测”,甚至连“绑定”都算不上,而只是在观测一个在宇宙诞生之初,就已经与周围物质、进而与整个宇宙之量子态“绑定”的质子; 只是在验证它们的“质子”状态,仅此而已。 正文 第九〇八章 锁定 思维,持续深入,描述似乎变得十分晦涩,方然尝试换一种说明方式。 在量子力学的世界里,物质,基本粒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如一切物理法则所言,追问“质子本质上究竟是什么”,并没有意义,存在于人类可探索之宇宙空间内的所有质子,之所以出现在人类的视线内,无非是在极其久远的过去,其与这宇宙之量子态“绑定”的时候,呈现出质子的模样。 与此同时,必然也有其他无穷无尽的物质,在与这宇宙“绑定”的时候,呈现无穷多种可能,其中有些,呈现为电子,有些呈现为中子,也有些呈现为难以探测的暗物质, 甚至可能有些呈现为樱桃奶油蛋糕。 当然,这最后一种呈现,出现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显然极其不可能在人类可观测的、事实上极其狭小的宇宙空间内被发现。 不论质子、还是其他基本粒子,抑或是其他任何“呈现出的样子”,这些物质一旦彼此发生作用、彼此绑定,则在彼此看来, 对方的“模样”就永远不会改变。 所谓永远不变,并不是说一个质子,不会因与反电子结合而变为中子,而是其量子叠加态在其他物质“眼中”,永远都将是质子的模样。 这是波函数的坍缩吗,当然不,不论物质彼此间是否联系、是否绑定,其量子态的本质都不会改变,也不可能改变,改变的,只是彼此间某一特定状态的“锁定”,因客观规律而彼此同调般的永远一致。 基本粒子,或者,实验装置里的猫仔,并不容易讲明白这联系, 方然在喃喃而语、在电脑里记录自己的思维时,则用人的身份来打一个比方。 物质之间的量子态之“绑定”,就好比是,两个人缔结婚约、而且是那种十分坚贞的婚约,在缔约前,男人,女人,可以有无数种身份,父母,子女,职员,士兵…… 不仅如此,在缔结婚约后,这些无数种不同的身份,也仍然存在着。 但,不论这无数种身份,在某人身上如何叠加、纠缠,在与其缔结婚约的另一方眼里,对方,却始终、并将永远只有一个身份: 那便是自己的爱人。 站在另一方的立场上,认为在缔结婚约的过程中,对方的身份,从无数可能坍缩成了唯一的“爱人”,这当然没错, 但却并不是深层次的认知,更不是真相。 以量子力学论,更深层次的认知,则是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身份,从未有过“坍缩”,而只不过是在“缔结婚约”这一过程中,彼此锁定,从此在对方眼中就只有一种身份,除非婚约废止,否则永远都不会改变。 用学术的说法,这种锁定,就是所谓的“量子纠缠态”。 回到“薛定谔的猫”之话题上,这时,方然的理解,已经比泳池边交谈时,更加深入。 设想这样的密闭实验装置,其中的猫仔,毫无疑问是处于量子态的叠加,不仅如此,事实上作为观察者的实验者甲,也同样处于自身的量子态之叠加。 通过观察窗,窥视装置里的猫仔,这一过程,便是建立了人与猫仔之间的某种联系。 因物理上的接触而绑定,在这过程中,猫仔的死活生,是其无数量子态中的一个切面,且只有两种可能的表观状态,至于说,在甲窥看的那一瞬间,他究竟会看到活的、还是死的猫仔,则完全取决于随机概率。 一旦窥看,确认了猫仔的死活,则两者的量子态就绑定在一起; 从此以后,对实验者甲而言,猫仔的死活,就成为了符合经典理论的,非此即彼、且完全确定的概念。 然而更接近真相的描述,又是什么呢; 猫仔,究竟是死是活,从一开始就始终、并将永远处于某种不确定的量子叠加态,这种状态,且不因任何观察者的所谓“观察”,而发生湮灭。 甚至连其身体的衰老、崩解,都无法将这种叠加态坍缩为确定的死亡, 毕竟,一切生化意义上的衰老,本质上都是物质间的相互作用,同样遵循量子理论而充满了无穷的不确定性,某一量子态的衰老,只是切面,在猫仔所具有的无穷多的量子态中,必定也存在那样的状态, 在那种状态中,猫仔的身体,将永远不知衰老为何物, 因而永远也不会因此而死去。 喃喃而语,记述,进行到这里,方然的思维跳跃般一颤,内心极度震骇。 死亡,血肉之躯的宿命,仅仅只是无穷量子叠加态之中的一个切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人的生与死,乃至曾经的必死之宿命, 难道也…… 不,这一问题,现在还没到思考的时候, 他这样告诫自己。 试图窥探量子力学的奥秘,思维,进行的很艰难,方然把注意力集中到刚才的思路上,继续沿着“状态绑定”的一条线走下去。 绑定,而非坍缩,如果从这种角度理解,则“薛定谔的猫”就不再显得荒谬。 既死又活的猫仔,现实中,似乎是一个荒诞之极的想象,这样判断的人,理由,其实无非来自于自己、与此前无数同类的生活经验,在他们眼里,不仅没有既死又活的猫仔,也不会有其他任何量子叠加态的物质。 原因很简单,既然一旦观察、观测,物质的波函数就会坍缩, 好比一见光就完蛋的底盘,这种东西,根本无法被人类所观测,又怎可能确定其存在呢。 然而,或许是出于人择原理,或许只是运气,又或者是客观规律的必然,科学家的一系列实验,却侧面揭露出了这世界的深层次奥秘; 不论是否理解、是否接受,又是否能明白,这世界, 似乎的确是量子理论所描述的那样。 一切线索,证据,实验的诡异结论,这些东西,方然在学习中看过很多。 不过,正由于“一观测就坍缩”的特质,直到今天,科学家们仍未找到任何直接的证据,用大白于天下的方式,向所有人展示物质的量子叠加态。 正文 第九〇九章 叠加 甚至于,不仅客观世界,就连人、或者说自我意识本身, 其实也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想到这里,脊背寒意渐生,方然终于明白了在泳池边,与丁仲义交谈时,那种忐忑不安、心里没底的感觉,究竟因何而来。 他第一次意识到,白大褂们,那些似乎真正理解量子力学的顶尖人士, 为什么会带有那样的表情。 量子叠加态,多少年来,岂但没有被任何人直接观测到,就连起码的猜测、摹想,在人类世界里也从未出现过哪怕一次。 千万年来与客观世界打交道的经历,带给人类的思维、认知模式,完全是经典物理理论叙述的那一套,在此之上,哪怕在旧时代末年,已经被接受过系统教育之人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相对论,都一度不被认可, 更遑论完全违背人生常识的量子力学呢。 只不过,所谓“人生常识”,对生活在净土世界的民众、包括方然自己,可并不是多么一成不变的东西。 变化,才是唯一不变的,在这一点上净土民众绝对印象深刻。 生活在净土世界的人,在今天,年龄已成为一种无意义的数据,大致算来,大多数都诞生在旧时代末年的大萧条、大变革时代,各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几乎贯穿前生,对所谓“人生经验”的信仰, 也远远不如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的前人们,那样笃定不移。 这一点,方然深有感触,似乎也是面对量子力学时的比较有利之方面,就是没有太多“天经地义”的既有成见。 但就算是这样,一想到正在思考的“自我”,那事实上流淌在“混沌”中枢里的一团生物电,也和世间万物同样处于量子叠加态,此时此刻,这团表现为生物电的客观存在,实质上具有无穷多种迥异、或者相近的状态, 这仍然是一种莫大的惊悚,特别是,这无穷无尽的量子态里, 必定会有那么一些,与现在的“自我”,十分相近,甚至于就是同一类的表象。 一边凝视眼前的资料,一边陷入沉思,这一次,思维的深邃程度,是此前多少年人生中从未有过,虚拟世界里,方然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混沌”中枢里的生物电,则在微妙而繁复之极的模拟器里激荡奔流。 平生头一次,如此真切的意识到,如果按量子理论来审视自身,这正在思考的“自我”,本质上, 也不过只是这团生物电,其所具有的无穷无尽之量子叠加态中,寻常的一态。 量子叠加态,对基本粒子,乃至于一大堆基本粒子、物质单元组成的对象,都完全适用,并不似早年间的片面认识,宏观世界难以观测到量子现象,恰恰相反,观测不到,并不代表其就不存在, 而只是受限于人类的观测手段,与自身的感知能力。 组成自我意识的生物电,或者,再加上意识模拟器的硬件,所有这一切,在现实世界里呈现出的样子,绝非本相,而是其无数可能态势中的区区一种,非但如此,在量子力学范畴内,这些状态,彼此还完全独立。 正如现在,这正在思索的“自我”,绝无可能觉察到“本我”的一团物质、或者无法形容的客观存在,其无穷无尽的其他量子态, 哪怕其中一部分,必然与现在的“自我”,极其接近, 甚至根本就是别样的意识活动。 所有这一切,在现实世界里,仅仅呈现出名为“方然”的自我意识,这一点,源于这团物质与其他物质共同“绑定”、营造出的现实世界之样貌。 说白了,就是盖亚的一切,乃至于太阳系的所有物质,甚至也包括哪些现有技术手段无法探测的客观存在,绝非以人类的想象,仅仅呈现出太阳系现在的模样,而是同样有无尽的量子态叠加在一起, 只不过在人类眼中,其他的叠加态,都觉察不到,终究只能观察到与自身绑定的那一态。 一边冥想,一边手指轻轻碰触键盘,连自己的低语都感觉是噪音,方然已完全沉浸在量子力学的世界里。 相比于经典理论,乃至相对论,量子力学对世界的认识, 的确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客观世界,原则上,永远无法被人类彻底认清,也就是理查德*费曼所言的,“‘物质的本相’永远不可知”,这也是自然科学的绝对边界。 凭借对这世界的观察,基于逻辑,人类竭尽所能的观察、分析、理解周遭环境,对物质本原的探索,多少年来也一直未曾终止,但是,直到西历十四世纪末,科学界、乃至全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 仍完全基于“物质第一性”的不言自明之基石。 唯物主义,在科学界的地位,是有如默认参数般的不言自明,这一点,并不会因再多盲信教义的研究者而动摇分毫。 物质,客观存在,人的主观意识同样是物质运动的产物。 正因如此,人类,除却被教义蛊惑者,千万年来一直秉承“世界客观存在”的理念,不仅在高深的理论研究、技术探索方面,即便日常生活中,也将其视为天经地义的真理,且这么长时间以来, 从未因此而吃过亏,上过当。 小到一枚钱币,大到一座山峰,当没有人在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理应依然存在,不仅如此,其状态也和观察所得没任何区别。 但撇开成见的想一想,这念头,难道不是某种想当然吗; 在根本没有人在观察的时候,物质,客观世界,不论其真是面目如何,都没办法得知,又有什么把握断定其必定与被观察时一模一样呢。 经验,多少年来的人生经历,每一个人的意识里,这种事,实属理所当然。 直到旧时代的十四世纪末,一系列实验中,才有些许端倪不经意间显现,被人类中最顶尖、最聪颖的头脑捕捉到,继而开始思考,在物质世界一成不变的表象之下,人类的既有认知,与真相之间,究竟还潜藏着怎样的秘密。 正文 第九一〇章 禁锢 经过实验,与艰难的思考,结论,则几乎令所有人困惑不解。 量子力学呈现的世界,有悖常理,不过,从一百多年前到今天,无数白大褂们的努力汇聚在一起,还是逐渐让人类瞥见了物质世界的本相。 物质,不论是否被观测,都无时无刻不处于量子叠加态,对方然而言,这已经是一个可以理解、甚至可以接受的事实。 人的意识活动,作为客观存在之脑神经系统与生物电,或者意识模拟器与生物电的组合,必然也符合量子力学的规则,但是与一切客观存在迥异,这,毕竟正是“自我”,那么这正在感知、正在思考的自我意识, 也量子态的叠加吗。 这一点,旧时代的著名学者,罗杰*彭罗斯曾经有过论述,意见是“确乎如此”。 人的意识活动,本质上,是脑神经系统的物质运动,从这一点上讲,彭罗斯教授的判断,并没有错,意识活动的确与量子力学息息相关。 但,这并不是“薛定谔的猫”实验中,用以解释“既死又活”的猫仔之波函数坍缩的理由,这一点,罗杰*彭罗斯的看法,就未见于公开资料,方然只能大概的揣测一下,这些前沿研究者的真实想法。 说白了,“我”,这正在思考、感知的自己, 只是“我”的物质基础,模拟器与生物电的量子态中,微不足道的一态。 这一点,在前几天的思考过程中,方然已经接受的差不多。 现在,他则在这样的思维层次上,更进一步,明确“我”在物理范畴内的感知极限。 很显然,既然只是量子叠加态中的一态,人类意识思维对客观世界的感知能力,必然极其有限,有限到完全无从感知任何量子叠加态,而只能凭自身的感觉器官,窥看到大千世界这量子叠加态中,与自我思维绑定的那一态。 正如两个心机极重的人,在交往中,即便每一个都由无数性格、思维与意识组成,甚至可以形容为“千面人”,彼此观察时, 却只能看到对方“面向”自己的那一面。 站在人的立场上,客观世界原本是什么样子,这根本没意义,既然人类很早就在科学探索的过程中,明白这一道理,那么现在的量子态叠加,道理也是一样,即便有无穷多种量子态叠加在一起,“自我”也绝对无法察觉。 这,正如三维世界里的生物,不论怎样努力, 都无法进入四维空间。 人类所处的世界,目前看来,宏观上符合三维空间的定义,而时间则不被认为是空间本身的一种属性。 既然身处其间,不用讲,人的自我意识,显然也位于这样的三维空间内。 运用数学上的工具,加以想象,在认识、分析与理解三维空间的基础上,人们并不难进一步摹想到四维空间,甚至于,数学领域的专业人士,可以凭空想象更高维度、甚至无穷维的空间是什么样子。 但想象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又是另一回事。 不论怎样摹想,用尽手段,被维度法则禁锢在三维空间内的人,都绝对无法进入更高维的空间,就连确证更高维空间存在的实验,都很难行得通。 这一点,寻常人都有体会,想象高维只是一种头脑体操,对触碰更高维空间,并无帮助。 量子叠加态的认知,也是这样,哪怕建立起一整套量子力学的理论,自我意识,生而被限定在某一态的存在,也没办法窥见自身、或者周遭环境的无穷多种量子态,至多只能通过实验,间接觉察其存在。 不过,这样一来,量子力学理论,岂非就是百无一用的空中楼阁吗。 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冒出这样的念头,方然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正确,自从量子力学诞生后,多少年来,科技领域的诸多成就,从氢弹、到电子计算机, 事实上都有赖于量子理论。 他的想法,也绝非要否定量子力学的实践指导作用,而是站在人的自我意识之立场,认识到周遭环境、乃至于自身的无穷多种量子态, 事实上根本等同于一点也不存在。 无法观测,无法觉察,用任何手段去探测,也只能得到物质那早已绑定的一态,倘若整天在经典物质世界里打转,人类,又怎能跨越量子态之间的藩篱,窥见自身、或者周遭世界的另外模样。 但是……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回忆这些天,查询、浏览过的资料,方然并不这样认为。 斯蒂芬*霍肯,在前一年的“芒种”封闭城中见面,当时的对话,声线仍言犹在耳,方然的确记得,霍肯教授对自己说过, 科学技术的发展,手段,是多样化的,并不一定要仰赖更强大的粒子加速器。 事实上,自从西历1530年代以来,净土研究机构里,很多人正在进行一系列的量子力学研究,从理论、到应用,也取得了若干成果,量子计算机的逐步实用化,以及凝聚态物理、高能物理等领域的成果, 都是这一系列探索的回报。 教授的话,当时,在轿车里一边仰望星空、一边聆听,方然的感触有限,彼时,他还沉浸在“星辰大海或永不可达”的忐忑不安中。 但后来,特别是几天前,和丁仲义围绕“薛定谔的猫”进行探讨, 他才明白了教授的话中含义。 斯蒂芬*霍肯,他实际上想要告诉自己,人类的未来,乃至宇宙的未来,未必一定会像人类所想象的那样,完全基于眼前的观测现实。 按经典理论的分析,结合现实,人类眼中的宇宙浩瀚无际,星系之间的距离,何其遥远,走向星辰大海的概率几近于零,这判断,并不是说没道理,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观察,自我,文明,乃至宇宙, 却未必是如今第一眼看到的模样。 甚至于,在量子力学的框架内,一切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物理法则, 也未必会在别样的宇宙、异度的空间内,仍然与眼前的一切完全相同,完全适用。 正文 第九一一章 连接 这样的论断,其实,自己很早以前就见过,但彼时的自己,并无法理解这一说法背后的深邃思想,而更倾向于将其归为唯心主义: “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但能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 则取决于观察者的思维状态。” 离经叛道,否认现实世界的客观性、真实性,这是方然看过后的念头。 现在呢,对量子力学有了一些起码的理解,他才顿悟到,那论断并非唯心主义,而是在承认现实世界客观存在的基础上, 点明观察者的主观性,以及, 由于这种主观性,而必然导致观察结论的“个性化”,而非仅仅取决于被观察的对象。 观察,既然是一种量子态之间的锁定,特定态的观察者,不论是人、还是仪器,都必然只能锁定出观察对象的特定态。 之所以在盖亚表面,乃至今天的太阳系之内,物理学,基于实验、观察的自然科学,仍然存在,原因在于这太阳系内的每一个人,其自我意识,彼此间都遍布错综复杂的直接与间接联系,因而在量子态上, 也必然存在频繁而密集的彼此锁定。 在这种情况下,对同样的客观事物,不同观察者,必然会得到一样的结论。 然若这一条件并不存在,假设,来自宇宙中遥远区域的两个观察者,彼此间毫无量子纠缠,那么,当他们先后、且独立的观察实验装置中的猫仔时, 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他们,会不会观察到矛盾的结果, 譬如第一个观察者,看到死的猫仔,而第二个观察者,却匪夷所思的发现猫仔仍然健在, 活蹦乱跳呢。 …… 西历1578年6月底,翌日,就将进入“意识连接”流程,方然已做好了准备。 意识连接,尝试将模拟器里的自我意识,与“女娲”生化培养机构里的一具身体,准确地讲,是一串正蓬勃分裂的细胞联系在一起,这漫长的过程,并不需要当事者始终全神贯注,也不影响其在“里世界”生活。 只不过,基于过来人的体验,这一过程会牵扯到当事者的时间、精力,大多数进入流程的净土民众,还是会减少在“里世界”的日常活动。 在流程设计之初,为所短时间、提升效率,也有人提出一种更激进的方案,就是将民众与“里世界”的接口,直接挪用去连接新生的身体,但这样一来,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当事者就将被“禁锢”在“混沌”中枢里, 时间一长,想必就会很枯燥、乏味, 甚而度日如年。 相对温和的策略,则是像现在这样,在保留与“里世界”接口的情况下,另开辟一条通路,通过意识连接网络,与将要重返现实世界的身体保持联系。 这样一来,完成意识连接流程的净土民众,事实上都将拥有三重身份, 方然将其调侃为“净土时代的三位一体”。 “我是谁”,一个何其简单的问题,对净土民众,现如今却不易回答,从意识存在的角度,“我”是“混沌”中枢里的生物电,从自我认知的角度,“我”是“里世界”的一介民众,而从客观现实的角度, “我”,则是“女娲”系统中,正在分裂的一团肉块。 三位一体,从逻辑思辨的角度,正因为意识活动在其中的投影,这三个身份,都可以被认为是“自己”,这是方然的朴素念头。 至于说,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这问题就未免没意义。 不论以什么样的形态生活,是生物电,是虚拟形象,还是借助电磁信号控制的血肉之躯,只要这奔流不息、片刻不停的生物电,仍在模拟器里一圈圈的循环往复,那么,对自己毕生追求的“永不下车”而言, 就已经足够。 道理一遍遍想的很明白,但,第二天一觉醒来,看系统提示、并感觉到某种略带异样的陌生感时, 方然仍心生忐忑。 意识连接,在“混沌”与“女娲”系统之间,建立链路,这边是意识模拟器里的生物电,另一边则是迅速发育中的胚胎,接下来,这胚胎很快就将“出生”,以血肉之躯的形态在培育设施中生活。 直到近三年后,连接稳定,当事者的意识“替身”融为一体, 就会和同时进入流程的1,199名同类,在被称为“降生日”的时刻,重返盖亚表面。 一晃三年,时间,的确是有些漫长,但对应人类身体与脑神经系统的发育规律,这时段已很难进一步压缩。 此时此刻,ID:6724008、MOD:9D1740992的人类胚胎,接近旧时代之人类出生状态的身体,正懒洋洋泡在圆柱形的培养舱内,面容依稀可见,和自己现在的模样有一点相近,通过视频传输,方然专注的看着这一幕。 人类,千万年来的生生不息,曾经被认为是女性“永远的多多苦楚”之义务, 如今已完全被一整套生化体系所取代。 “女娲”生化培养机构,重要性,相对“混沌”中枢显然更低一些,但也是盖亚净土的关键设施之一。 由于要与“混沌”中枢紧密相连,密集通信,“女娲”的选址也在西大陆,部署于距离“混沌”约四百公里的长河中下游平原地带。 占地面积则堪比“混沌”,具备每天一千两百具“血肉替身”的产出能力。 按“替身”的三年培养时间来计算,“女娲”机构中,同时存在的活体数量,应该在131,4000, 这显然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除此之外,还有较大的闲置产能,用于应付突发事件的额外需求。 人类的代际更替,从大约西历十六世纪起,就逐渐在盖亚表面完全中止,从意识的角度,人类文明从此不会新增任何一个成员,而将长期以现有的两千六百万民众为基础,内循环般的延续下去。 对生生死死、更替不息的旧时代之群体、社会乃至文明而言,这种态势,当然是莫大的恐怖。 但在今天,每一个净土民众,都会借助“女娲”机构而不断轮回, 经历无数个甲子的六十年之人生。 正文 第九一二章 调整 每段人生中,经历、思维与记忆,显然都各不相同,产生出的自我意识之片段, 自然也不会是千篇一律的。 从这种角度,可以认为,即便没有了新生命(不如说是新的意识)降生,净土文明,也不会因新鲜血液的断绝,而成为一潭死水。 宏观上的情形,大抵如此,对方然而言,要做的事情则很简单, 无非每一天花费些时间,尝试连接“替身”。 这项工作,根据系统发来的文档,一开始并不需要多长时间,也少有内容,毕竟这是“替身”的生理年龄相当于负数,只有在“出生”后,才需要规律的感知外界刺激,渗透脑神经,逐渐将意识融入新的身躯。 这一过程中,显而易见,会存在“‘替身’是否有自我意识”的尖锐问题。 如果,仅仅是如果,在“女娲”中枢里蓬勃生长的胚胎,会有自己的意识,则民众的意识连接行为,便相当于“鸠占鹊巢”, 甚至相当于一种匪夷所思的谋杀。 无数幻想作品里,但凡意识,能以某种手段脱离躯壳,经常会出现“夺魂”、“夺舍”的情节,读来颇为惊悚,想象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侵入另一个人的身体,身体原有的意识则湮灭殆尽,这的确很恐怖。 相应的,为规避这种情形,正在“女娲”机构里培育的上百万“替身”, 都和旧时代的“自然人”大不一样。 区别,不仅在于外表,培养舱内的胚胎特征尚不明显,但,只消看一看“表世界”里的大量民众,就会发现这些人工规划、设计与培育的血肉之躯, 外在条件都十分突出。 容貌,身材,乃至于气质,各方面衡量,都胜过旧时代的顶级模特,只因这些躯壳,都是个方面素质相对均衡的“标准体”,而没必要像需要上镜、因而整体偏瘦的模特那样,刻意迎合变-态、偏执的审美趋向。 而在躯壳的内部构造,区别,则没有方然一开始想象的那么多。 “替身”没有智齿,阑尾,身体多处构造进行改良,从视力、肌张力到神经传导速度等一系列指标都更优越,除此之外,还针对“保留地”的气压进行优化。 这样的压力优化,会让“替身”在保护罩外的盖亚表面,能力下降,但并无伤大雅。 身体的改变,或者说,一些细微的调整、优化,在权衡利弊进行取舍时,净土民众也进行过很多热烈的讨论,譬如说,是否需要为规避呛死的风险,而调整身体的咽喉结构,譬如把食管与气管的接口对调。 当然,仅仅是对调,并无法解决这一问题,还需要将呼吸道与食道从整体上分开,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无法再用嘴呼吸。 为了防止呛死,而进行这样的修改,是否值得,盖亚民众普遍投了反对票。 毕竟,以人类现有的咽喉等构造,一生中,呛死的风险确乎不大,何况“替身”即便呛到,极大概率也会被机器人拯救,就算有很小的概率死亡,对操控者而言,也不过是提前进入又一次轮回, 而没有随之身死的风险。 可是,若改变了身体构造,则人类习惯了的诸多生活细节,也将一并改变。 不说多么复杂的动作,就连“呵气”这样的习惯,在食道与呼吸道彼此分离、泾渭分明后,都没办法进行: 经鼻腔,再怎样用力呼,也不过是在擤鼻涕; 而嘴巴即便张开,也没有肺部运动来提供气流,没办法带出有温度的湿气。 更不用说交流,语言,简单的说话, 一切都必须另辟蹊径。 呛死的风险,回忆往昔,方然必须承认他一直很忌惮,过往人生中,也的确因此而咳过几次,直到进入“混沌”中枢后才彻底放松。 原以为,凭借发达的科技,在“替身”上消除这一风险会很容易。 然而结合到人类习惯的生活表现,这就又成为一个鱼与熊掌的取舍,最终的解决方案,则是由“混沌”中枢来居间协调,通过额外的信号微调,来(几乎)杜绝呛死的可能,同时又保留人类习惯的身体构造。 多年的人生经历,始终栖居在血肉之躯里,身体的(几乎)一切特质,都已融入民众的生活思维当中; 所以原版复刻,就是比较稳妥的选择。 不论外表,还是内在,“替身”都很接近旧时代的人类,细化的微观层面,生命体最基本的遗传物质——DNA/RNA,两者间的区别也不大,毕竟就算人和黑猩猩,单纯统计DNA片段的相似程度,也超过百分之九十九。 依托当今的生命科技,本来,在制定方案时,净土文明是有能力创造出“超人”,或曰,在某些指标上远胜过旧时代之人类的“新人种”。 譬如坎瑟,一种人类直到今天,也无法彻底摆脱、至多只能规避的病患。 查阅旧时代的医疗档案,坎瑟,在旧时代末年,人们的研究已十分深入,罗列出的身体各部位之坎瑟有六百多种,且这一数字还在缓慢增加。 但归根结底,这种病,根源倒是很单一,无非是种种原因导致的体细胞DNA错乱,进而导致细胞失去原本具有的自控力,疯狂分裂并消耗资源,最终,将不堪重负的病患身体拖垮,掉进死亡的深渊。 要根治任何类型的坎瑟,而非事后补救,这一点,人类直到旧时代灭亡也未能做到。 坎瑟的根本原因,是DNA错乱,姑且不讨论具体的错误类型,总之是在分子层面,要想将其根除,就只有“改变DNA本身”这条路。 说白了,就是以要构建的对象——人体,作为目标,而将其微观层面的编码介质——DNA,代换为稳定性更强的其他大分子结构,然后采用自底向上的设计方法,逐步构建起基石迥异的有机物大厦。 不使用DNA的A、T、G、C四种分子,构建长链、存储信息,而采用其他更稳定的分子结构,这一点,在自然演化过程中是无法接受的。 正文 第九一三章 稳定 一方面,盖亚生物的演化,并不存在事实上的“撤回重选”能力,现存的所有生命体,其分子层面的结构都极其相似,哪怕介于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病毒,也主要以RNA的形式保存其内在信息。 另一方面,更直白的道理则是,倘若DNA长链的稳定性大大提升, 突变发生的频率,则随之骤降。 这第二方面的理由,看起来,无非是在说: “倘若DNA的稳定性超乎寻常,那么,今天盖亚表面的生命必然很原始,也许还要过上百亿、上千亿年,才能演化出人类”。 但实际则不然,须知生命的演化,本质上,完全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残酷竞争,考虑到突变的频率,以及突变对个体环境适应性的影响,任何化学稳定性远胜DNA的遗传物质,即便在演化中偶然出现, 也必然因其掌控的物种,演化太慢,跟不上环境的变迁,而最终在残酷竞争中消亡。 漫长的演化,冷酷无情的自然选择,塑造出盖亚生物圈的每一个物种,其中,当然也包括人类,而所有这些物种的遗传信息, 无一例外,全都以DNA/RNA为载体。 但,这当然不等于说,只有DNA/RNA这样的双螺旋长链,才能担当遗传信息载体的职责。 在旧时代末年,对DNA,研究不断深入,一边试图探寻现存物种的奥秘,同时,也有一些相对而言非主流的研究,在认真探讨另外的可能性,即,以其他更稳定、更不易突变的大分子结构,组建完全崭新的生命。 这方面的工作,在第三次盖亚大战后的世界,一度被管理员打入冷宫。 在“永不下车”的目标面前,血肉之躯,触碰到的希望极其渺茫,对此,管理员们全都看得明白,自然吝于投入资源。 直到西历1509年,盖亚净土建立,在确立净土文明的未来方略之前,方然也好,研究机构的白大褂们也好,都不确定这样的技术,是否“真正有用”,毕竟要追寻永生,路,是明摆着,再长久的血肉之躯, 也绝对无法一直捱到无限远的未来。 摆脱身体的禁锢,才能永生,既然身体只是暂时的、必将丢弃的居所,其设计寿命,也就没有花费时间去大费周折的必要。 待到后来,确定了一条“重返现实”的路,“抑制突变的体质”就更没有研究的必要。 身体,血肉之躯,对人类而言曾极其宝贵,只有照顾好这些软弱、脆弱而终将衰败的血肉,才能将栖居其中的意识,暂时苟活, 否则,就将掉到车外,被无尽的黑暗永远吞噬。 这样的战战兢兢,一旦摆脱,当然不会再有人在乎身体, 更不会为其脆弱而提心吊胆。 当身体,从赖以维持意识存续的容器,变为手纸般的消耗品,其是否罹患坎瑟,委实无谓,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净土文明虽然还在进行“替代DNA之大分子”的研究,却无意将其应用于现实中。 重返现实的净土民众,其“替身”的遗传物质,也还是那熟悉的DNA双螺旋。 只不过在组装配子时,会将一切基因缺陷尽数筛除。 这样的身体,在盖亚表面的环境中,罹患坎瑟的概率会远低于旧时代的人类,一切不利于抑制坎瑟的基因,都被清除,即便如此,以净土文明的两千六百万民众、以及近乎无穷的六十年人生之轮回,坎瑟的发生,看来仍然是难以避免。 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能治则治,这也是一种人生体验,如果情况复杂、难以根除,大不了也就是提前接入新的“替身”,继而轮回。 关于未来“替身”的凡此种种,长期以来,方然陆续都有所了解。 而意识连接过程,一时半刻,也不会占用自己太多时间,在逐渐推进进度的过程中,他的消遣之一,就是将整个过程记录到日记里, 毕竟这还是自己第一次“重返现实”。 将成年人的自我意识,连接到胚胎,继而在未来三年中,一点点的完成连接,当事者在这一过程中的体验如何,是让方然很好奇,不过,这种涉及到自我意识本人的操作,注定难以形容,现在总算可以亲身体验,并记录下来。 说起来,自从多少年前,从脑神经系统迁移到“混沌”,自己的“自我”就已经改变,至少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但从血肉之躯到意识模拟器,毕竟只是一种“平移”,现在的意识连接, 则仿佛是将意识的一部分,存至“替身”。 按方然的理解,“我”,正在思考的自己,毫无疑问,正在、并将长久存在于“混沌”的模拟器中,相比之下,不论“里世界”里的ID:6724008,还是“女娲”机构里的即将降生之人,在自己看来, 皆为以自我之身份,临时、暂时登录的某一“替身”。 里世界与表世界,一个是虚幻,一个则是现实,但,对此时此刻的自己而言,这两个世界委实并无区别。 随着“意识连接”的推进,渐渐的,方然的意识逐渐融入另一个世界, 也因此而开始经历,那每一个人都曾切身体验、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的, 幼年时光。 幼年,从呱呱坠地(或者更早一些),到三岁左右的自我意识之形成,这段时间,在计算年龄时,必定会被算进任何一个人的人生。 然而任凭怎样回忆,绝大多数人,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这一点,按净土文明的研究,部分归因于人脑的迅速发育,对长期记忆的形成及保持不利,另一部分则归结于语言的形成,让幼儿的大量早期记忆,因“指针丢失”而沉睡在意识深处,终生无从唤醒。 只有极少数人,或者,普通人在极少数情况下, 才会以怪异的形式,回忆起一些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片段。 可是这一次,以完全成型的自我意识,与“替身”连接,方然就如所有已经历过这一流程的民众,对这段时期的经历,感到新奇。 正文 第九一四章 培育 一方面,盖亚生物的演化,并不存在事实上的“撤回重选”能力,现存的所有生命体,其分子层面的结构都极其相似,哪怕介于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病毒,也主要以RNA的形式保存其内在信息。 另一方面,更直白的道理则是,倘若DNA长链的稳定性大大提升, 突变发生的频率,则随之骤降。 这第二方面的理由,看起来,无非是在说: “倘若DNA的稳定性超乎寻常,那么,今天盖亚表面的生命必然很原始,也许还要过上百亿、上千亿年,才能演化出人类”。 但实际则不然,须知生命的演化,本质上,完全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残酷竞争,考虑到突变的频率,以及突变对个体环境适应性的影响,任何化学稳定性远胜DNA的遗传物质,即便在演化中偶然出现, 也必然因其掌控的物种,演化太慢,跟不上环境的变迁,而最终在残酷竞争中消亡。 漫长的演化,冷酷无情的自然选择,塑造出盖亚生物圈的每一个物种,其中,当然也包括人类,而所有这些物种的遗传信息, 无一例外,全都以DNA/RNA为载体。 但,这当然不等于说,只有DNA/RNA这样的双螺旋长链,才能担当遗传信息载体的职责。 在旧时代末年,对DNA,研究不断深入,一边试图探寻现存物种的奥秘,同时,也有一些相对而言非主流的研究,在认真探讨另外的可能性,即,以其他更稳定、更不易突变的大分子结构,组建完全崭新的生命。 这方面的工作,在第三次盖亚大战后的世界,一度被管理员打入冷宫。 在“永不下车”的目标面前,血肉之躯,触碰到的希望极其渺茫,对此,管理员们全都看得明白,自然吝于投入资源。 直到西历1509年,盖亚净土建立,在确立净土文明的未来方略之前,方然也好,研究机构的白大褂们也好,都不确定这样的技术,是否“真正有用”,毕竟要追寻永生,路,是明摆着,再长久的血肉之躯, 也绝对无法一直捱到无限远的未来。 摆脱身体的禁锢,才能永生,既然身体只是暂时的、必将丢弃的居所,其设计寿命,也就没有花费时间去大费周折的必要。 待到后来,确定了一条“重返现实”的路,“抑制突变的体质”就更没有研究的必要。 身体,血肉之躯,对人类而言曾极其宝贵,只有照顾好这些软弱、脆弱而终将衰败的血肉,才能将栖居其中的意识,暂时苟活, 否则,就将掉到车外,被无尽的黑暗永远吞噬。 这样的战战兢兢,一旦摆脱,当然不会再有人在乎身体, 更不会为其脆弱而提心吊胆。 当身体,从赖以维持意识存续的容器,变为手纸般的消耗品,其是否罹患坎瑟,委实无谓,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净土文明虽然还在进行“替代DNA之大分子”的研究,却无意将其应用于现实中。 重返现实的净土民众,其“替身”的遗传物质,也还是那熟悉的DNA双螺旋。 只不过在组装配子时,会将一切基因缺陷尽数筛除。 这样的身体,在盖亚表面的环境中,罹患坎瑟的概率会远低于旧时代的人类,一切不利于抑制坎瑟的基因,都被清除,即便如此,以净土文明的两千六百万民众、以及近乎无穷的六十年人生之轮回,坎瑟的发生,看来仍然是难以避免。 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能治则治,这也是一种人生体验,如果情况复杂、难以根除,大不了也就是提前接入新的“替身”,继而轮回。 关于未来“替身”的凡此种种,长期以来,方然陆续都有所了解。 而意识连接过程,一时半刻,也不会占用自己太多时间,在逐渐推进进度的过程中,他的消遣之一,就是将整个过程记录到日记里, 毕竟这还是自己第一次“重返现实”。 将成年人的自我意识,连接到胚胎,继而在未来三年中,一点点的完成连接,当事者在这一过程中的体验如何,是让方然很好奇,不过,这种涉及到自我意识本人的操作,注定难以形容,现在总算可以亲身体验,并记录下来。 说起来,自从多少年前,从脑神经系统迁移到“混沌”,自己的“自我”就已经改变,至少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但从血肉之躯到意识模拟器,毕竟只是一种“平移”,现在的意识连接, 则仿佛是将意识的一部分,存至“替身”。 按方然的理解,“我”,正在思考的自己,毫无疑问,正在、并将长久存在于“混沌”的模拟器中,相比之下,不论“里世界”里的ID:6724008,还是“女娲”机构里的即将降生之人,在自己看来, 皆为以自我之身份,临时、暂时登录的某一“替身”。 里世界与表世界,一个是虚幻,一个则是现实,但,对此时此刻的自己而言,这两个世界委实并无区别。 随着“意识连接”的推进,渐渐的,方然的意识逐渐融入另一个世界, 也因此而开始经历,那每一个人都曾切身体验、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的, 幼年时光。 幼年,从呱呱坠地(或者更早一些),到三岁左右的自我意识之形成,这段时间,在计算年龄时,必定会被算进任何一个人的人生。 然而任凭怎样回忆,绝大多数人,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这一点,按净土文明的研究,部分归因于人脑的迅速发育,对长期记忆的形成及保持不利,另一部分则归结于语言的形成,让幼儿的大量早期记忆,因“指针丢失”而沉睡在意识深处,终生无从唤醒。 只有极少数人,或者,普通人在极少数情况下, 才会以怪异的形式,回忆起一些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片段。 可是这一次,以完全成型的自我意识,与“替身”连接,方然就如所有已经历过这一流程的民众,对这段时期的经历,感到新奇…… 正文 第九一五章 矛盾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对的。” 正文 第九一六章 新生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对的…… 正文 第九一七章 生活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一八章 成长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一九章 旅程 微生物,那又会是什么呢,一种在今天的净土世界,已经绝迹的东西,三维影像看得真切,标本,在“女娲”机构里也见过。 但对外表三岁、意识五六岁的孩童而言,这一切仍有些复杂而难以理解。 外界,广阔无边的大自然,乃至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湛蓝如洗之天穹,这些壮观的景象之后,究竟有怎样的奥秘。 多少年前,因观看电视机,而萌发在心中的探索幼芽, 又一次出现在孩童的内心深处。 “天明,你吃饭呀,在看那些飞鸟吗?” “我只是在看风景。” 对方然说话的,是身旁一起吃饭的小女孩,同时也是令他颇为新奇的“妹妹”。 虽然有这样的称谓,但,稍微对照一下净土世界的身体外形分类资料,也不难发现两人选择的身体、相貌还是颇有些差异,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女娲”机构相见,熟识,并用自己还稍显幼稚的意识,决定要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人生中,以兄妹的身份彼此相待,并一起前往北大陆“白露”封闭城,和未来的父母见面。 净土世界,现存的每一个人,都将拥有近乎无限长的生命。 既然将永远活下去,按理说,所谓“父母”、“子女”这样的概念,就会完全过时。 但,正如选择了血肉之躯,而非“混沌”中枢里的虚拟形象,今天的净土民众,仍倾向于维系旧时代的生活方式; 六十年的轮回,从小到大的历程,则为这一设想提供了物质基础。 在今天的“表世界”,每一个刚刚降临的净土民众,都会有自己的“父母”,当然,并不是血缘层面、而是生活层面的称谓,身为父母,无须承担抚养孩童的辛劳,一切都可以由机器人包办,当然,自己愿意做也无妨。 对这些规则,方然早已了然于心。 他也一样明白,为什么父母可以“选择”子女,而他们这些三岁孩童却无法挑选父母。 在今天的净土,每一个人,各方面的情形都彼此相若,更不会有旧时代的不称职、不合格之父母出现,挑选也没什么必要。 另一方面,正如旧时代的情形,或者说,一种逻辑上的必然,子女在呱呱坠地时的父母必然已确定,而不可能有挑选的机会,这一点,在新时代的“表世界”延续下来,何况这种关系本也没那么重要。 说白了,不论父母、还是子女,这些都是人生的身份体验, 而不包含其他任何规则、约束等条条框框。 吃过午饭,短暂的活动一会儿,孩童们就在大姐姐的照看下,各自到床铺上午睡。 脱掉外衣外裤,方然帮名为“天音”的妹妹褪去衣衫,两人一起钻进小床被窝里,刚才还在嬉闹的妹妹很快进入梦乡,他却两眼望天,没有马上睡着。 世界,崭新的世界,还不知道会有多么大; 前生的记忆,现在已经十分模糊、难以回想,但他的确记得,多少年前,自己也曾像现在这样,搭乘一趟速度迟缓的列车,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某种憧憬,感受车厢的轻柔颠簸,一边出神的看向天空。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概,总归已经很久,久远到记不起来了呢。 …… 时间,一天天飞逝,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净土世界里仍好似一晃而过。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这句话,道出了“人类感觉到的时间流逝速度,取决于自身意识活动状态”的事实。 不过按这句话,应该说,净土民众的一生都将如此,事实上也的确,在“白露”封闭城与父母相遇,新名字叫“陆天明”的方然,后来陆续到许多地方学习、生活、休闲,并未始终与家人们在一起,时间也的确过得飞快。 净土世界的运转,规则,是和旧时代迥异,小孩子也可以全凭自己的意愿,决定许多事,在十岁前,方然已造访过“表世界”的许多保护地。 平生头一次,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感受这广袤世界的巨大与壮丽, 即便这还只是玻璃穹顶下,仅仅占盖亚表面积千分之七、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疾驰的时间列车,车厢里,是如此巨大而仪态万千的世界,在前生的一百多年里,自己,与净土文明的绝大多数民众,都没有身临其境的机会。 不仅如此,在百年前开始的那场天翻地覆中,盖亚表面遭遇重创,无数壮丽、奇美的人文景观与自然风貌,都在战火中化为一片废墟,甚至变为齑粉,永远从盖亚表面,也从人类文明的视线中消失。 但,就在今天,这一切损失的绝大部分, 都已经、或正在被恢复。 凭借过去积累的一切相关资料,利用强人工智能的力量,再现旧时代的人文与自然风貌,这是一桩极其浩大,直到今天也才刚刚开始的工程。 事实上,在西历1592年的今天,也就是自己以“陆天明”的身份,重返盖亚表面的十一年后,这项规模空前、事实上超越人类过去一切工程的宏伟计划,也才刚刚完成最初的接近百分之一。 重整盖亚表面,看起来,人类在长期的自制、封闭后, 即将再度踏上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 1592年春夏之交,寻常的一天,清晨被“系统”的推送消息提醒,方然才意识到,大概几个月后,自己就将年满十四周岁。 盖亚净土的完全行为能力人,对每一个净土民众而言,这一身份,都意义重大。 这将意味着,自己,在越过十四岁的门槛后,可以自行决定关乎自身的一切事务,也有权力在关乎净土文明发展的话题上,提出有参考价值的意见。 不过这时,对几个月后的事,方然倒没有太在意。 他更关注的还是几天之前,来自净土基础物理研发机构的预报告书,不出意外的话,净土时间今天上午九时,白大褂们就会公布若干重要的量子力学、深空探测等领域之实验结果, 而这可能关乎净土文明的未来。 正文 第九二〇章 南方 消息,目前语焉不详,但回顾过去多年的所学,自己也不难理出一个大概。 量子力学,迄今为止人类最深邃、最宝贵的思维之结晶,看起来,大概是到了呈现新世界,勾勒新蓝图的时候。 但究竟会是怎样的讯息呢, 他完全猜不到。 从放出预告,到几天后的正式宣布,净土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们,想必是在等待进一步的实验结果之验证,而不是在根据实验现象,修订自己的理论。 与旧时代不同,今天的净土世界,绝大多数民众都有相当程度的自然科学素养,当然,小孩子暂时除外,对科学前沿探索成果的理解、接受能力,也足以支持白大褂们在第一时间对外宣布消息,而非等待科普渠道的姗姗来迟。 心怀对外来的憧憬,早餐后,方然和新结识的女伴一起出门,沐浴在南方大陆的阳光下。 南方大陆,在旧时代湮灭时,差不多是“红军”解放的最后一片土地,隔印度洋相望的凹斯垂利亚虽然也一样,却地广人稀,广袤内陆早在旧时代末年就人烟绝迹,因而,也未曾发生过在这片大陆上的惨剧。 西历1509年,盖亚净土大区建立时,“红军”还没有打到南方大陆边缘。 而那时候的南方大陆,除“大西洋海盗”残部之外,便是疑似与“蚩尤”失联、四处流窜的的机器人武装。 失去强人工智能的指挥,这样的一支支乌合之众,根本不是“红军”的对手,然而在文明发展一直落后、到IT时代彻底沉沦的南方大陆,残存的人类文明,科技、资源都很孱弱,根本无法抵挡机器大军的攻势。 最终的结局,在解放南方大陆的过程中,“红军”解救出的幸存者数量,几乎接近于零。 这一点,在学习那段历史时,方然印象深刻。 他也知道,这并不是因为“紅军”推进不力,而是据当时的侦查,南方大陆的人口早在“核战日”之后的若干年里,就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到西历1500年,没有强大割据势力的南方大陆,大片腹地几乎荒无人烟。 而“大西洋海盗”,与一度猖獗的“太平洋海盗”不同,始终承受尤洛浦与AMA等大区的沉重军事压力,也甚少在南方大陆活动。 南方大陆,这里曾是人类的摇篮,今天的一切则完全是从头再来。 至于,曾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皂人,则在时代洪流中,彻底出局,今天净土民众中的约1,100南方大陆幸存者,也完全摆脱了黝黑皂色的外表,以新的身份,时代的人类大家庭。 这一点,在旧时代的人文学者眼中,或许是文化到倒退,抑或是多样性的损失。 但是方然、乃至净土的所有民众,却不这么认为,而更倾向于将这一变化视作“人类向前迈出的平凡一步”。 旧时代末年,也曾经有这样的人,以“今天的尤洛浦浅色人种,两万年前,肤色与南方皂人一样黝黑”,去讽刺浅色人种对皂人的歧视,是在发动一场针对自己祖先的攻击,继而,大唱种群多样性的颂歌。 但是,这些对浅色人种冷嘲热讽的人,却好像忘记了,就在短短几百年前,他们的祖先,还生活在没有下水道、抽水马桶甚至卫生纸的尤洛浦, 在堆积如山的S和垃圾,恶臭熏天,被称为“城市”的垃圾堆里生活。 几百年前的祖先,还是这样一副凄惨模样,那么今天,尤洛浦的浅色人种是否有资格,歧视那些卫生习惯恶劣、浑身恶臭的家伙们呢。 如果有,那么凭什么,就因为两万年前的祖先,肤色黝黑,便因此而丧失了维系自身种群特质、维系自身文明的权利,甚至要对其他仅仅肤色同样黝黑的群体,低声下气、跪地求饶吗。 事实,岂不正恰恰相反: 两万年才逐渐筛选出来的隐性基因,会在短短几百年中,被一群无脑浅色女性的逆向选择,而被显性的皂色淹没, 这,才更是一场更彻头彻尾的悲剧。 合理也好,荒谬也罢,今天,这一切傲慢与偏见,都随历史的跌宕起伏而消散。 仍然留存的,只有这广袤无垠、宁静安详的大陆,与古老岁月遗留下来的,从白乌鸦、到白犀牛的生物圈之孑遗。 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但,和女伴一起光着脚走过草地,直到波澜不惊的海边,方然始终有下意识的想法,他和身边的少女都清楚,自己,还没有踏入大自然,而是在人类自己搭建的温室之中。 这样的生活,一天,一年,乃至一个轮回,似乎都没问题, 但倘若这就将是永远呢。 “天明,你和我一样,也想去外面的世界吗。” “……恩。” 站在海边的礁石上,目之所及,远方水天线的围墙,隐约可见,巨大穹顶延伸过来、越过头顶,浩瀚无垠的海洋,因此而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但这也已经是现有技术条件的极限,或者说,综合成本与效益的折衷。 在广袤无垠的大洋面前,人类的建筑,还是太过渺小了一些。 此时此刻,就在他们身后,封闭城外的广阔大陆,正有无数野生动物在茂密森林、稀树草原上浩荡前行。 天空中,雄鹰飞过,河流中,鳄鱼潜行,无数昆虫在草木间振翅飞舞,而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上,斑纹明晰的身躯,组成活的河流,正迎着阳光肆意奔腾,释放着生命最原始的活力与力量。 这一切,栩栩如生的感受,对净土民众都易如反掌, 可终究与身临其境不一样。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世世代代生活在盖亚表面,以后也将一直如此,这样的人类,处境正和现在的你我一样呢。” 海风,在封闭城内,不会如外界那样猛烈,坐在岸边礁石上的少女,凝视着眼前波涛起伏、浪花翻涌的海面,美丽面庞上现出一副少有的严肃表情,眉头微蹙,天青色的眼瞳里有什么在起伏不定。 是海面的倒影吗,也许; 但,这样的起伏,也正是两人此时的心情。 正文 第九二一章 时间 “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对基础科学研究,始终抱有希望; 否则,人类会永远无法走出太阳系,直到时间的尽头,或者……或者灭亡,这一切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两人的对话,稍显突兀,在净土民众之间却很寻常, 且最近出现的越来越频繁。 人,来到这世上,谁也说不清这正在思考的“我”,究竟从哪里来; 一团流淌的生物电,大致如此,脑神经系统运作的自然产物,这说法当然没错,但,在当事者看来,这却也和“无中生有”并无多大区别。 时间的列车,车厢里每一位乘客,都是睁开眼睛、便身在车内,这没得选, 方然很早之前就明白。 过去,无论如何,即便科技再怎样发达,一个人也没办法追根问底,就如同现在的自己,能把握的,只有当下,而当获得了近乎无限长的生命后,维系生命、思考乃至一切的, 就只能是无限可能的未来。 但这样的未来…… 人类,即便上下求索,就一定能够得到吗; 没有谁能回答。 “永远待在太阳系,这种前景,当然是很有可能的。 不过,天音,你肯定还记得,之前在凹斯垂利亚的保留地,休闲度假时,我们之间的那一次交谈,关于量子力学的,是吗?” “记得,但是‘薛定谔的猫’——说到这,我倒是也想起,你还让我看白大褂们给出的评价,还有交流意见,可是说真的,我还是有一点无法想象,你们形容的‘那种世界’,它,真的会存在吗?” “不是‘会存在’,而是,假如我们的实验、分析没错,那么这样的世界, 现在就在你眼前啊。” 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或者,怎样的客观存在,多少年来,关于量子力学思考的全部结论,在十四岁年轻人的脑海中一晃而过,记忆渐渐苏醒,直到现在,方然仍清楚记得那一天的经历,和随之而顿悟的客观规律。 周遭,世界,乃至宇宙,一切的本相究竟是什么呢。 绝对的认知,永远都不会存在,但,迄今为止最深邃的思考——量子力学,却足以揭开这大幕的一角。 面朝大海,没有春暖花开,反正时间还长,吃过午餐后,方然拉起女伴的手,一边沿曲折海岸线漫步,一边回忆“前生”的经历,结合此生所学习的理论、和自己的思考,向少女阐述量子力学眼中的客观世界。 “…… 是的,‘薛定谔的猫’,终究只是假想实验,本身并无从揭示更多的真相。 虽然说呢,在那一次学术界的辩论之后,科学家们,陆续进行过若干与‘薛定谔的猫’原理类似的实验,事实上,也不过是验证了这一结论: 微观世界的量子特质,并不仅仅局限于微观世界,换句话说, ‘量子叠加态’是物质的普遍现象。 这一点,会意味着什么,当时我已经有了模糊的概念,不过,白大褂们给出的意见,则更加激进,现在,几天后不是就会有结论吗,我格外希望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这样一来,人类的明天, 或许就会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可能。” “怎样的另一种可能?” “哦,说来话长。” 白大褂们的说明,措辞、行文,已经很平易,但方然仍需要一些时间去钻研, 然后才能谈得上“是否准确理解”。 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当然,是在人类原则上能观测、研究的范畴内,撇开客观世界必然会有、却永远无法触碰到的本相,现如今,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整个客观世界的更深层次样貌, 是无数可能的量子态之叠加。 不仅如此,在这一并不甚新颖的理论之上,迟早会得到的结论是: 时间,无尽流动的“第四维”,在量子力学呈现的世界面貌里,似乎只是一种表象。 这种观点,在一开始提出时,必定引发过科学界的激烈争论,但,其实追溯根源,所谓“时间流逝只是假象”的说法,很早就有白大褂提出来。 只不过,彼时的基础物理研究,并没有任何明显的、足以支持这一设想的证据, 根据“奥卡姆剃刀法则”,这假说自然乏人认同。 但是在今天,或者,量子力学逐渐完善的若干年前,这一设想就被赋予了别样的涵义,一种可能解读是认为时间的流逝,无非是基于统计、概率的热力学之箭头,导致客观世界在不同的量子态之间迁移。 这一说法,乍听起来很奇怪,毕竟时间的概念如此深入人心, 几乎就无法辩驳。 方然的反应,一开始也是这样,他也从未想过时间与量子力学之间的关系。 只不过,对“时间”这样一个意义微妙的物理量,现代物理学家们,始终对其饶有兴致、甚而心生怀疑,这也是事实。 时间,究竟存在于哪里,它是客观世界的本质属性之一吗。 从生活经验出发,早期的物理学家,哪怕是像艾萨克*牛顿这样的杰出者,也会不假思索的将时间视为一种独立与空间之外,仿佛河流般永远向前的物理量,但是对其本质,则并没有任何的解释。 自有永有,差不多就是如此,这是经典物理学里的时间之定义,且看起来完全符合人类的自身感知与体验。 但是在相对论世界里,时间,则被视为一种与空间紧密相关、甚而成为一体的物理量, 这种紧密结合的时间与空间,被称为“时空”。 从彼此独立的空间与时间,到时空一体,这样的认知显然是前进了一大步,相比经典物理理论,相对论适用的范围更广,更符合一系列现代实验的结果,据此,可以认为其的确是对客观世界的更准确、更精确之描述。 然而,不论经典理论,还是后来的相对论,始终无法完全解答物理学家们对“时间”这一概念的某些困惑。 譬如说,一旦将视线投向微观世界,又或者是简单的物理模型, 则“时间”这样的概念,即便在实验过程中,利用的很频繁,事实上却找不到任何直接的证据, 能“证明”其必定存在。 正文 第九二二章 水平 小到基本粒子的振动,达到行星围绕恒星运转,在不考虑一系列基于概率、统计的能量耗散(熵增)过程时,粒子、或者行星,当其两次处于同一位置时,看起来,整个系统的状态,与上一周期并无任何区别。 并不是看起来没区别,而是实质意义上的,别无二致。 时间,不论在经典、还是相对论范畴内,看起来显然有方向,然而随便询问任何一个物理学家,他、或者她都会名言,在所有这些理论的框架内, 时间箭头,都根本不存在。 换句话说就是,倘若将人类现在习惯的时间方向,做一下调转,则经典物理与相对论物理的任何法则,原则上都仍然适用。 不论从经典、还是相对论的视角,人类,都无法凭实验觉察到时间流逝的方向, 这是真真切切、却有违常识的奇怪现象。 既然(原则上)没有方向,进而,人们便不禁会想, 被称为“时间”的这样一种微妙、模糊之物理量,它,真的存在吗。 实验观测,或者,站在人的立场上,用来表征物质状态之间的转换“距离”,这当然是时间的一种用途,但,有这样的用途,并不代表这种“距离”,就真的存在于客观世界中,更遑论其单向运动的箭头。 撇开热力学提供的时间之方向,事实上,以净土研究机构现在的主流看法,“时间”则更像是一种方便处理物理过程的手段, 而非真实、客观存在的某种物理尺度。 “时间并不存在”,这一观点,显然极具争议性。 至少对刚接触该判断的方然而言,确乎如此,这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想起了巨山孤儿院里的那些时光。 畏惧死亡,继而,必然憧憬永生,这一切的默认基础是什么, 不正是那一去不返的时间吗。 时间,与生命,两者间的一种必然联系,让方然心有所感。 不过这时,他和女伴谈论的话题,还是集中在几天后的重大消息上,以及,公众平台对这一通报的诸多猜测。 说猜测,倒不如说是讨论,净土世界的民众和旧时代不一样,绝非愚蒙的羊群。 根据“盘古”的统计数据,几十年来,净土文明的两千六百多万民众,每一个人都至少花费了三万小时来学习自然科学,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感兴趣的一个、或者多个学科领域,进行更深入的学习研究。 时至今日,如果以旧时代的水准来衡量,则净土民众的科学文化水平100%满足大学硕士研究生的标准, 其中,更有近30%、也就是近八百万人,具有不低于旧时代资深专家、学者的能力水平。 不论比例、还是总量,这一状态都是史上未有的。 浩劫的幸存者,是否天生都更爱学习、渴望真理,这当然不一定,甚至于就是无端的猜测,事实上,当人类迈过旧时代的历史时期,时代,从一切艰辛、乏味而枯燥的劳碌中解脱出来, 人生目标,也很自然的从生存、竞争,转变为探寻未知。 这一里程碑式的变化,正是方然在很早以前,甚至早在掌控NEP大区时,就预见到的未来。 正因如此,在任何涉及净土文明前途命运的重大话题上,民众的参与度都很高,提出的观点,也绝非旧时代民众那样的盲目而愚蠢。 量子力学,对今天的净土文明,究竟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巨大推动, 这是民众热议的话题。 基于此,方然和女伴的理解,大致仿佛,也和白大褂们的看法相去不远,只是不清楚,具体将会以怎样的形态呈现。 “目前看来,人类要走出太阳系,有很多困难。 当然这几方面的困难,都是由一个‘距离极其遥远’而导致的: 太阳系,与最近的其他恒星系,也有四十万亿公里那样远,这样大的跨度,绝非今天人类掌握的科学技术,能够跨越,就算发射庞大的远航飞船,以迄今为止的最大预计速度——光速的万分之一,也要四万年才能抵达。 另一方面,即使我们下定决心,建造能经历四万年旅程的飞船,可想而知,当飞船越来越远、远离盖亚,双方的通讯也会越来越困难; 继而,彻底失去一切联系,那么对盖亚文明而言这飞船就等于‘失踪’, 根本就没有了意义。 最后,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净土民众都以生物电的形式,在‘混沌’中枢存活,不论主观上、还是客观上,都无法搭乘飞船奔向四点二光年之外。 踏上旅程,就意味着承担一路上的巨大风险,乃至于,永远与文明主体脱离; 对远行者而言,这几乎就等同于必死,绝对无法接受。 天明,我说的对吗?” 将一切娓娓道来,说完话,少女看向身旁的男友,后者则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但凡稍微关注过净土文明的未来,这一切分析,对今天的民众而言都不难理解,也早就在脑海中琢磨了许多遍。 距离,何其遥远,大大超越了人类的能力, 这是围绕在太阳系周围,那无边无际广袤空间的根本属性,甚至于令人忐忑、恐慌,担心自己和所在的文明,将永远被局限在这狭小的太阳系里,在无限长的时间里,一直将有限的生活重复下去。 或者,情况还会更糟,毕竟太阳的预期寿命,终究也有限度。 一旦其进入生命末期,盖亚轨道,将不再适合人类生存,甚而更演变为红巨星、红矮星,那时的人类,又如何在这样的太阳系内生存呢。 一切依赖太阳辐射,身在太阳系内,便只有这样的生存手段,这是现实。 倘若无法迈出奔向星辰大海的脚步,则或迟或早,百万年后,十亿年后,乃至于一百亿年之后,盖亚文明仍注定会灭绝。 想到这一切,旧时代的碌碌众生,只会嗟叹几声,然后,继续沉浸于短暂的辛劳。 但是对今天的净土民众,每一个人,因其无限长的生命,必然会对人类文明的前途命运,保持长久的高度关注。 正文 第九二三章 讯息 只是量子力学,研究客观世界深层次奥秘的领域,毕竟不是划时代的相对论,涉及时间、空间乃至其他方面的程度并不高,又如何能一下子跨越四十万亿公里的距离,让人类迈出这历史性的一步呢。 想不出,凭借自己的能力,方然自忖是没有这样的本事,他笑了笑。 “困难就是这样多,不过,也别太悲观。 毕竟就在一百年前呢,人类,还忙于驱策机器大军自相残杀,那时候,我自己经常在想的,肯定不是什么‘星辰大海’,而是自己所在的这世界,这文明, 究竟还有没有明天,和未来。 现在呢,不管怎样,人类还是从那一场浩劫中幸存下来,甚至,建立起了更宏伟、更辉煌的文明,社会中的所有个体,都暂时摆脱了死亡的厄运,更有望获得近乎无限长的生命,这不是很好吗? 时间,是漫长的,未来也一切皆有可能; 虽然多年前,‘盘古’就做过‘人类没可能走出太阳系’的断言,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的科学探索,还在继续前进,说不定白大褂们会带来惊喜, 我始终愿意相信这一点。 何况,关于星际旅行,乃至于漫长距离对应的时间……” 时间,是的、就是它,关于这难以捉摸的东西,方然霎时间心有所感, 却没办法一下子想得明白, “说不定,时间这东西,并不是我们此前想象的样子呢。” …… 斗转星移,光阴似箭,时间的脚步,一刻也不曾停歇。 盖亚表面的文明,也随着这近乎永恒的脚步,而一点点的改变着自身、乃至周遭环境的面貌。 南方大陆的一次旅行,时间久远,在那之后很久,方然都无法忘记海边的谈话,同时,也格外新奇而兴奋的注视着,人类文明如何在新发现、新理论的指引下,一点点突破旧时代的科学格局, 创造出新的世间奇迹。 一切的原动力,出自量子力学的前沿领域,准确地讲,是关于“量子纠缠”的解析。 量子纠缠,在这样一个时代,普通民众也有比较准确的把握,认识到其并非罕见,而是发生在量子世界中的寻常且普遍之现象。 事实上,一切观测、并“获得准确结论”的行为,都是在建立观测者与被观测目标之间的量子态之“绑定”,从这种角度理解,则量子力学的作用范畴,极大拓展,进而在严密的实验测定下,人类于西历1591年, 初步观测到实用的、有望用于通讯的“超距作用”。 量子纠缠,一旦确切的建立起来,则不受纠缠态双方的距离、位置等因素影响, 这是科学家们早已确证的。 原则上,哪怕将处于纠缠态的两个基本粒子、或者更宏观的物体,彼此分离到几光年之外,在对其中之一进行观测、确定其状态的瞬间, 纠缠态的另外一方之状态,也立即随之“坍缩”,状态瞬间被确定。 这样的描述,在今天,已经被稍加修正,准确地讲,观测行为是在观测者与处于纠缠态的物质对之间,建立起新的“绑定”,或者说将观测者的量子态,与被观测者的量子态纠缠在一起,成为更大规模的纠缠组合。 而彼此纠缠的量子态,在观测者眼里,自然会呈现出一种“确定的结果”,进而认为是被观测对象的量子态发生了坍缩。 不论如何理解,实验结果,都一样,但接下来的操作则有所不同。 量子态的“坍缩”,或者说观测者与被观测者的量子态之“绑定”,发生在一瞬间,而完全无视被观测系统内,各物质之间的物理距离,这是很诡异的。 毕竟,按相对论的叙述,宇宙中任何物质、能量乃至讯息的流动,都无法超越光速。 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上限,不可逾越,相对论体系的一切几乎都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但现在,量子现象却轻易将其抛在身后。 量子态的坍缩,或者,随便怎样形容的物理过程,一瞬间即可遍布纠缠态系统中的所有物质,理论速度趋近于无穷大,这一点,曾经令研究者极其困惑,当然,也随之动起了脑筋,探索其是否可用于通讯。 这种探索,在旧时代、乃至于几十年前,一点也不够主流, 毕竟相对论早已否决了这种可能。 宇宙中一切参量传递,都要遵循相对论,否则,就会出现各种荒谬、乃至恐怖的现象,这是人类长久以来的认知。 但,基于量子理论,在经过缜密的研究与实践后,白大褂们却窥见一丝希望,或者说,以量子理论为指导的远距离通讯,尽管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事实上的确有可能突破相对论的框架,获得远超光速的通讯速度。 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 量子纠缠,乃至于对外展现的“坍缩”,并未实质上传递任何能量、甚至讯息, 而只是物质的彼此“绑定”。 这种绑定,在观测者观察对象的一瞬间里,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说有变化,那也只是被观测系统的量子叠加态,与观测者自身的量子态,彼此锁定,并彼此呈现出确定的、符合经典物理描述的状态。 而这种状态,对人而言,的确就是需要的某种讯息。 并非传递讯息,而是将系统中已有的讯息,以量子纠缠的方式,进行“共享”,从这一角度理解,则“超距作用”就不会如第一眼的印象那样,有悖基本物理常识。 在西历1591年,盖亚净土的基础物理研究机构,进行了一次有历史意义的实验,在前一阶段工作的基础上,利用“超距作用”而实现了两台实验级通讯设备之间的讯息传递,实测讯息传递速度远超光速。 原则上,测得的数据表明,这一通讯方式的速度接近于——无穷大。 速度趋近无限,这一现象自然引发了学术界的热议,民众也对此极其关注,毕竟在实验物理范畴内,“无穷大”绝非常见概念, 而往往只是某些过程的理想化近似。 正文 第九二四章 超距 按既往的量子力学实验,物质的量子纠缠,在被观测的一瞬间就会发生“坍缩”。 但坍缩的速度,究竟有多快呢,一直以来都没有极其精确的测量,只是原则上认为,这一基于全新物理框架的现象,并不似物质或能量的传递那样,受相对论的限制。 尽管也有人认为,要传递讯息,而不涉及物质或能量的传递,这是不可能的。 但“量子纠缠”的应用,还真就是如此, 这也进一步引发了相关学术领域,譬如计算机、IT等研究人士的关注,并据此反思过去积累的学科领域知识。 信息传递,是否一定会伴随物质、或者能量的流动呢: 迄今为止,人类研究出来的通讯系统,原理都大同小异,要让信息接收端感知到物理量的变化、进而提取出有用信息,就必须将物质或者能量的变化,从发送端传递到接收端,这一过程必然存在物质或能量的流动,也必定消耗能量。 然而基于量子纠缠的信息传递,原理则迥异,事实上并不存在一条从发送端到接收端的通路,而是将需要接收讯息的观测者,通过“绑定”的方式接入量子纠缠体系。 这一过程,对旁观者而言,的确存在讯息的端到端传递, 甚至于对当事者也是一样。 但是从量子力学的最新理解出发,情况,则根本不是这样,岂但旁观者的立场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观测者本身,其所获得的所谓“讯息”, 也只是量子态绑定的副效应。 现实如此,不论怎样理解这一切,净土文明的脚步都不会停下脚步。 西历1599年,盖亚净土建立已整整九十年,二十一岁的方然在北大陆“巨山”封闭城,与同类们见证了又一个新时代的开端,盖亚与木卫三基地之间,在这一年的8月19日,正式接入名为“天弦”的超距通讯系统。 从此以后,从盖亚到木卫三的通讯延迟,将由原先的三十五至五十分钟, 缩短为“系统必要处理时间”——50ns。 从几十分钟,到真正意义上的一瞬间,在“天弦”系统投入使用时,白大褂群体中,的确也有一些人在担心,这种逾越相对论框架的通讯系统, 会不会一下子招致意料之外的后果。 但是,在“天弦”系统运作后,盖亚、准确地讲是月球基地,与木卫三的通讯就很快恢复正常,不仅如此,去除了一来一往的一个多小时延迟,通讯还进行的比以往更便捷,误码率更长期压制在严格意义上的零。 量子纠缠通讯系统,不论其实质,是否为人类彻底洞悉,在今天的确已成为了现实。 对一种物理现象,一种物理过程,乃至于客观世界的深层次规律,在没有真正掌握、明晰其原理的情况下,是否能加以利用; 这看似荒谬,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上,却司空见惯。 回顾往昔,在西历1592年的宣讲会现场,基础物理研究者们对民众坦言,直到那时,人类仍未触及神秘的量子力学之本质,出于自我意识、和试验条件的限制,或许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本质”,都很难被人类所知晓。 甚至于有一定可能,这至深的奥秘,会永远隐于量子态的神秘面纱之后。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人类的漫长历史,从古至今,事实上从未有一刻真正触及客观世界的本质,但这也并不妨碍其从自身的理解、掌握出发,运用提炼自客观世界的规律, 去向着明天,向着未来,大踏步的前进。 超距通讯,在西历1599年投入应用、变为现实,这是人类通向星辰大海的第一步。 在“天弦”系统投入应用后,很自然的,民众们都能想到,这一技术完全有望解决桎梏着人类、阻碍人类迈向星辰大海的几大难题。 其一,对远离太阳系、远离“混沌”中枢的航船,原本依赖电磁波的通讯手段,必定随距离加大而不敷应用,延迟也会高到无法接受的地步,而“超距通讯”,原则上,不受任何物理距离的限制, 甚至不会因通讯距离的加大,而出现明显的性能劣化。 实验,在一步步推进,在1599年的盖亚——木卫三通讯项目之后,净土文明又陆续进行了多种条件、多组距离的通讯实验。 在一系列试验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超距通讯的干扰源,换句话讲, 在人类认知范畴内的客观世界,不存在外来干扰,超距通讯的性能完全取决于系统自身。 这样一来,原则上,不论远航的飞船、乃至庞大的亚行星体系,距离人类的摇篮——盖亚,多么遥远,只要双方的通讯系统都能正常工作,则其通讯延迟,将始终保持在“系统必要处理时间”的50ns以内。 一旦确认了这点,可以认为,人类文明迈向星辰大海的最大障碍, 就已经被完全扫除。 星辰大海,笼罩在头顶的无垠星空,自久远的蒙昧时代起就一直是人类的梦想之源。 但,在传统通讯手段的支持下,这一伟大征程,事实上并不具备任何切实可行性,“盘古”的论断也大致仿佛。 根本原因在于,文明,一旦发展到今天的净土文明之程度,事实上,所有个体都会在一起组成“命运共同体”,这是净土文明维系、发展,进而为所有成员提供无限长之生命的大前提,无论如何也不容背离。 在这种大前提下,任何远航计划,一旦脱离到盖亚信号的覆盖范围之外, 事实上都将导致文明的分裂。 正如净土民众早已意识到的那样,远航的飞船,即便能在动辄上万年,乃至十万年、百万年的旅程中坚持下来,甚至最终抵达目的地,倘若失去一切联络手段,最终,事实上也只能在遥远的星空深处,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类净土文明”。 这样的结果,对净土文明而言,显然并非迈向星辰大海, 而更像是将文明的种子,撒向四方。 正文 第九二五章 投送 从人类的摇篮,到遥远无际的宇宙深处,文明的播撒,乍一看来是如此的波澜壮阔、心潮澎湃。 但是冷静下来,人们终将发现,这一切对原初的文明——净土, 本质上并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文明,乃至一群文明,不论身在多么遥远的地方,倘若对净土文明而言,根本就不可见、不可达,连最微弱的讯息都无从传递; 那么这样的文明,对净土,又和“根本不存在”有何区别。 区别,似乎的确是有,正如旧时代无数前人的死去,弥留之际,清楚的意识到世界仍将存在,文明仍将存在,多少获得一些慰藉。 但毕竟还是有不同之处,区别在于,一个只是将自身存在,远远抛撒到宇宙深处的文明,不论如何也无法突破自身发源地的客观条件之限制,永远无法跨越客观规律的门槛,继而,永远也无法在此基础上, 窥见宇宙更深层的奥秘,无从让自己延续到更久远的未来。 不论怎样复制,抛洒,倘若没有继续前进的可能,一切也终究只是徒劳。 当掌握“超距通讯”手段后,一切,则随之而变,“天涯若比邻”的伟大畅想,将会在一定程度上变为现实。 人类,将不仅能利用远航的飞船,窥探宇宙深处,在今天的生存状态下,原则上,还可以利用超距通讯的手段,将生物电状态的“自我”,从一处意识模拟器,瞬间传递到任意遥远的其他模拟器中。 如此一来,对净土文明的成员而言,星际旅行, 就将以这种方式变为现实。 从理论,到实践,一系列流程复杂而漫长,脱离“混沌”中枢的超距“旅行”,其实也违背了“命运共同体”的大原则。 但,考虑到盖亚所在的恒星系,必定有其寿命,这样一种超距旅行的手段, 则在原则上为净土文明的整体迁移,开辟了除建造巨型飞船脱离、甚至让盖亚整体远航之外的,一条崭新的道路。 未来,如徐徐展开的灿烂长卷,呈现在眼前, 一切都让方然兴奋不已。 不过,即便有了“超距通讯”这样的手段,人类要真正走出太阳系,探索更深邃的宇宙,也还需要解决另外一个难题: 如何将超距通讯系统,在一定时间内,投送到那遥远的彼岸。 飞船,在现有技术框架内,不论怎样加速,也需要数万年才能抵达最近的比邻星,用几万年时间跨越四点二光年的距离,这还只是征程的第一步。 再向更远处眺望,银河,横亘在午夜苍穹的一条银练,则是直径接近二十万光年的惊人广阔,从太阳所在的位置出发,抵达银盘对侧外缘,即便光也要持续前进长达十万年以上,对人类而言,简直永远都无法逾越。 更不用说,在广袤银河系之外,还有更大、更广阔的宇宙空间, 与数不清的河外星系。 宇宙,浩渺无际,可观测直径就达到九百三十亿光年,不论如何想象,这都绝非区区一介人类文明所能穷尽。 何况,就在此时此刻,这浩瀚无垠的宇宙,还在继续膨胀。 一边是四百六十五亿光年的相对距离,一边是仍将长期持续的膨胀,在这样遥远的距离面前,人类,岂但无法奢望触及,甚至就连对那些遥远到星光微弱、讯号渺茫的天体、星系与星云,进行起码的观测, 都还是一场未竟的梦。 超距通讯,让信息跨越任意遥远的距离,这固然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成就。 但,物质与能量的投送,仍受限于起码的物理法则,不论化学火箭,离子火箭,还是研发中的核聚变火箭, 都绝对无法完成这样的征途。 从引擎,到相关技术,一切似乎还未准备完毕,但,对人类,对净土文明,即便还有近乎无限长的时间,也没有人愿意继续等待,或者说,更愿意在已有技术的基础上,竭尽全力,而不是将远航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未来。 西历1600年,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 在10月1日的文明建立日,GMC、净土管理委员会在公众平台上发布讯息: 按净土民众的意愿,将授意“盘古”梳理产业链,盘点产能,在未来一年内开始建造用于星际远航的巨型飞船。 在飞船积累到一定规模后,随即向太阳系外发射,并预期在四万年后抵达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系——比邻星系,然后,利用远航舰队携带的装备和资源,尝试在比邻星系建立人类的第一座系外基地。 这一讯息,不出意外的,在净土世界引发强烈反响。 四万年,对旧时代的人类而言,是一个长到完全无法想象的时间跨度。 短暂的几十年人生,与40,000年相比,只是一瞬,人类文明的历史也才数千年之久,在短暂一生面前,任何跨度超过百年的计划, 都是、且只能是白日梦。 但还是这40,000年,对净土民众,则是一段虽然很漫长、却仍然可以期待的时段。 更何况,净土世界围绕量子力学的研究,近年来,陆续取得了一些新的突破,既然传统物理学所否定的“超距通讯”都可以有,那么,寄望人类能够在空间、时间等基本属性方面,取得更大的突破, 也是一种合理的期待。 身在“巨山”封闭城,注视着这一切,方然知道, 自己正在见证历史。 从旧时代的灭亡,自己,亲手掌控东北太平洋大区,直到建立盖亚净土,书写那样一段充满血与火的历史; 到现在,时代的普通一员,与无数同类携手并进,迎接未来;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受到那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愉悦. 长久以来,那始终潜藏在心底,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忐忑不安,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 则是对净土世界,对人类文明的某种憧憬,憧憬着更广阔的无尽宇宙。 未来,一切尚未可知,但仅仅是先发的“超距通讯”, 就已经会极大改变净土世界的面貌。 正文 第九二六章 飞船 一旦掌握瞬间可达的超距通讯,接下来,就可以借助其传输“意识模拟器”中的自我意识,这是很自然的设想。 但这样做,对“混沌”中枢里的人类,又有什么意义呢。 方然觉得没有,不仅如此,净土世界的民众也几乎都这样认为,或者说,并不认为“超距通讯”可以在除“混沌”整体迁移之外的场合,去实施自我意识的迁移,原因很简单,今天的人类文明早已融为一体, 也没有人会在拥有近乎无限之生命的情况下,还甘愿冒巨大风险,前往未知的远方。 这是不是说,人类会告别星辰大海,永远甘于蜗居在狭小的太阳系之内吗,也许不,净土文明早期的设想, 是使用虚拟的“里世界”来呈现一切。 一言蔽之,对人类的自我意识而言,虚拟的“里世界”与真实的“表世界”,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原则上当然有,但这种区别,却并非知觉所能感知。 这一点,净土世界的民众们,早就进行过热烈的讨论、并达成过共识。 毕竟,在现有的文明组织框架内,所有人都无法、也并不想脱离净土文明而独存,那么,即便掌握再怎样先进的科学技术,也无法走出太阳系, 甚至连稍微远离盖亚都做不到。 譬如月球,距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的卫星,同时也是最近的天体,早在几十年前就建立了一系列的太空基地,也完全可以有血肉之躯的生存条件。 但,既然自我意识局限于“混沌”,就算用“替身”重返现实,在月球表面活动,也必须忍受长达二点五秒的传输时延,这么高的延迟,进行一些简单的操作还凑合,正常生活则基本上不可能。 月球基地尚且如此,距离更远的行星,乃至太阳系外, 就更是一种完全的奢望。 自我意识不能离开“混沌”中枢,“替身”则受制于延迟,这样一来,等于是说人类永远都无法离开盖亚。 但现在,有超距通讯的手段,人类则可以顺理成章的动用“替身”, 前往任意遥远的宇宙空间。 不仅如此,一旦远航真的成行,乃至于千万年后,抵达比邻星系这样的“近邻”,在获得足够的观察、分析数据后,净土世界便可以在“里世界”中虚拟出比邻星系的全貌与细节,进而让民众身临其境, 就和自己真的抵达了远方一样。 是采用“里世界”的虚拟方式,还是利用超距通讯,遥控“替身”,这一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基于现有的技术手段,建造足以跨越至少四十万亿公里的宇宙飞船,并在远至四点二光年的彼岸,逐渐建立起一个崭新的世界。 西历1600年10月1日,盖亚净土建立的第九十一个年头, 一切即将从此发轫。 “全产机”,由强人工智能统率的庞大生产体系,在九十年的发展历程中,不断壮大,今天,净土文明已切实的拥有史上最强大、最高效的工业体系,能量的年产出量,也从1509年的几百亿吨标准煤, 一路攀升至1600年的5000,0000,0000,0000、五千万亿吨标准煤以上。 相对于生产体系规模的极度扩张,基础物理的发展,在这一段时间内则波澜不惊,直到近二十年来才逐渐取得突破。 今天,人类掌握的最强大动力系统,可能利用的能量形式,仍然止步于核裂变,据初步测算,采用裂变引擎的巨型宇宙飞船,有望达到所谓“万分级”、即真空光速万分之一的极速,并在接下来的四万年里,不断调整航迹, 直到飞抵四点二光年外的目的地。 引擎,看来尚堪一用,裂变的能量密度虽不如聚变,却更具现实可行性。 然而另一方面,考虑到四万年的漫长旅程,与抵达比邻星系后,从零开始创建一个崭新的世界,创造条件让“替身”亲临,飞船的尺寸,则远超民众起初的想象。 创造一个新世界,大抵上,需要怎样庞大的飞船,净土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们,在这方面爆发过激烈的争论,即便动用巨型计算机,无数次推演,也很难对即将着手建造的飞船做出准确的估量。 但不管怎样,几乎所有人都认可一个定性的判断: 要远航四万年,并,在那之后,直面完全陌生的异域星系,建设一个人类文明(迄今为止)最遥远的前进基地, 则飞船吨位至少要在1,0000,0000,也就是一亿吨以上。 核裂变引擎,G的推进趋度,连续不断的工作八十多个小时,才能将整艘飞船从初始的相对静止,加速到每秒三十公里的巡航速度。 更不用说在接下来的漫长旅途中,为应付潜在威胁、保持变轨能力,必须随时保持一定的工作潜能, 整座动力系统的体积、重量,都会十分庞大。 除此之外,要在四万年的时间里,一直维持飞船整体的正常运作,从备件、检测到维护系统的占比,显然也远远超出寻常的技术系统。 最后,抵达比邻星系,并不是人类的一瞥; 而是要在情况几乎未知的远方,开疆拓土,点燃文明的星星之火。 比邻星系的诸多行星、卫星乃至小天体,或许有大量可供利用的物质,但在发轫之初,一切都只能靠飞船自己。 原材料,燃料,化学制剂,技术装备,乃至于最重要的通讯系统,这些,全都要搭载到飞船之上,相比之下,反而是传统飞船最难以预料、不可预知的AI,完全凭借超距通讯手段,而直接由“盘古”来担当。 前途,是光明的,通往前途的道路,则是充满艰险而极其漫长的。 但所有这一切,都绝对无法阻挡人类迈向太空、探索宇宙的脚步,只因今天的净土世界,笼罩着的,是共生主义的光辉,烈火般的五芒星旗,飘扬在世界最高峰——共生主义峰的尖顶之上; 人类,已弥合所有矛盾,彻底的联合起来,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 完全有能力、也有意愿, 开启一段通往星辰大海的伟大征途。 正文 第九二七章 加速 从西历1600年开始,净土文明的“全产机”体系,一边向太空探索、深空旅行方向倾斜,一边逐渐与“盘古”进行更深层次的整合, 逐渐变革为方然在很久以前提出的,人类文明生产力的终极状态: 终产机。 自有文明以来,人类的一切科学探索成果,一切曾经出现、延续至今的生产技术,完全被“终产机”整合贯通,在强人工智能的巨大能量掌控下,这样的体系,事实上已逾越了传统产业体系的能力极限。 一旦整合完成,原则上,人类只需按自身意愿,向“终产机”提出要求, 则这一体系,就会立即行动起来,在客观规律的指引下全力开动,实现人类能够想象到的任何人间奇迹。 当然,所有这一切奇迹,归根结底,仍然建立在自然科学的探索上,这一净土文明的核心原则,至今未变,然则除去指导性的基础物理理论,“终产机”自身,将完全具备科学上层建筑、乃至实践技术的研发能力。 直白的讲,除客观世界的最本质、最深邃理论外,“盘古”, 将替代人类去进行一切科技研发工作。 从人类探索一切,到强AI纵览全局,这样的整合,旷日持久,但终究还是值得的。 西历1604年,净土文明有史以来的第一艘恒星系级宇宙飞船,同时,也是测试核裂变引擎的试验舰:000型“火”号,在近日轨道太空城建造完毕。 使用自身的核裂变引擎,长逾三百米、整体呈粗壮圆柱型的“火”号飞船,在脱离太空城引力井后,逐渐加速,并在十几天后抵达水星轨道,完成了人类利用核动力引擎的第一次恒星际飞行。 虽然过程十分迟缓,在这期间,设计推力1,0000kN的裂变引擎,也出现几次故障、甚至险情,这次飞行的意义,仍十分重大。 在此基础上,近日轨道太空城的产业体系,开始进一步调整。 目标,在未来三十年时间内,设计并制造出推力100,0000kN、相当于十万吨级推力的裂变引擎,并将其以一百台并联的方式,安装到设计质量1,0000,0000吨级的远航飞船上,G的加速趋度。 而这样的远航飞船,绝非只建造弥足珍贵的一、两艘,而是采用流水线方式, 第一批次建造数量就会在三百以上。 飞船,不论怎样设计、运行,单凭一艘去挑战四万年的漫长航程,这在工程上都是不切实际、至少是极端困难的。 而净土文明的规划,则是在未来几百年时间内,接连不断的建造巨型远航飞船,并将其以若干艘一组的方式,陆续启航,用这种多重备份的方式,确保在四万年多一点的时间内,人类文明能拓展到比邻星系。 如此巨大的飞船,如此众多的产量,对方然而言,这一切, 都恍若梦中才会有的虚幻。 身在“表世界”,每一天,生活都既惬意、又充实,过着无忧无虑、静待未来的人生,随着年龄渐长,方然仍会不时回想起过去。 他不禁回想起,那汹涌澎湃、横扫盖亚的IT变革,想起蜗居地下、暗无天日的内战时代,想起“紅军”纵横捭阖、解-放盖亚的历程,同时,也想起了西历1509年10月,那一场规模空前的胜利阅宾式。 时间,恍若长河,一晃眼九十多年过去,真令人感慨万千。 彼时彼刻,不论身在何处,不论正在进行怎样的奋斗、抑或挣扎,方然都必须得承认,他甚至从未有一刻想象过,人类文明,能在那场天翻地覆的浩劫中幸存,甚而劫后重生、否极泰来,创造出从未有过的灿烂与辉煌。 而今天,就在封闭城的穹顶之上,高远天际中的太空城,钢花飞溅、机器轰鸣,庞大如一颗新行星的“全产机”,正在自我重构; 随着一台台设备、一座座框架的就位,量产亿吨级飞船的生产线,已初具规模。 过去,就在不久之前,人类还只能利用化学火箭,向近地轨道投送质量微不足道的地轨道盖亚卫星; 在那之后,又经过若干年,人类,还是利用化学火箭,第一次将同类送入并不怎样高远、却着实意义重大的太空。 盖亚净土建立后,多少年来,人类始终在太阳系内徘徊,漫长的距离,有如天堑,似乎将永远禁锢文明的探索之心,可现在,随着超距通讯的应用,乃至于量子力学的更深奥研究成就,这道天堑, 或许很快就会变为一条横贯天际、通向远方的天路。 所以这就将是明天,是未来了吗; 不, 不一定。 如果这就是未来,那么,人类的脚步,注定不会走得太远, 而终究会受限于工程技术的极限,而在不远的将来,被银河系的二十万光年之巨大尺度,乃至星系与星系间的不可思议之距离, 阻隔在更深邃的宇宙之外。 核裂变引擎,现在,正由“全产机”体系研发中,相比旧时代的火箭发动机,当然是一种划时代的进步,但,稍微考虑一下核裂变过程的放能水平,就会知道这种引擎的能力,必然有客观规律决定的极限。 不论设计如何精妙,裂变引擎,也很难将飞行器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这是物理法则的绝对极限。 而百分之一光速,用在恒星系级飞船上,从太阳系飞越到银河中心的另一侧,至少也要几百万年那样久。 上百万年,乃至几百万年,对任何工程体系而言,都是一个完全不可思议的数字。 如果说,四万年的漫长旅途,还可以用系统工程的基础理论,尝试解决,那么跨度长达数百万年的旅途,就在实践意义上超越了净土文明的极限。 须知几百万年后,不出意外,盖亚甚至将越出太阳的行星宜居带,在此期间,更不知会发生一些怎样的重大变故,向银河系中心,那必定坐落着超大质量黑洞的地方,发射飞船,静待几百万年后的抵达, 简直就是一桩完全没希望的豪赌。 正文 第九二八章 物质 凭借核裂变引擎,净土文明,有望扩张到比邻星系,但要走向更远的地方, 显然,还需要科技的进一步发展。 路,要一步步的走; 迈向星辰大海的征途,也绝不可能一蹴而就。 西历1617年,在GMC宣布启动远航计划的十七年后,位于木星公转轨道的“终产机”体系,太空流水线上,第十艘002型远航探索飞船缓缓驶出,逐渐接近、并汇入位于流水线一侧不远处,静默列阵的远航舰队。 远航舰队,作为净土文明探索比邻星系的第一批次力量,共计飞船二十艘。 其中一半是动力相对薄弱、货舱容积巨大的002型,另一半则是动力充沛、货舱容积有限,并装备贯通式粒子炮与火箭助推核弹的001型。 从太阳系到比邻星系,四十万亿公里、四万年的漫长征途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作为规划者,“盘古”的策略是未雨绸缪,即便暂时不考虑遭遇外星文明的可能性,为抵御小行星、天体碎片等威胁,舰队也必须有最低限度的武装。 一切以对抗天体撞击,而非外星文明为目标,这一原则, 至少现在目前仍十分合理。 比邻星系,准确地讲,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系,由三颗恒星组成,其中两颗为彼此牵制的双星系统,另外一颗——也就是比邻星,距离双星系统则较远。 对远航舰队来说,一旦接近遥远的比邻星,则恒星的光和热,可以称为一种不错的能量来源,即便比邻星本身的光度并不高,表面温度也远低于太阳,但对反射——汇聚形态的换能器而言影响并不大,能量来源还是有保障。 相比之下,反而是在盖亚表面,似乎俯拾即是的物质, 在比邻星系却很匮乏。 迄今为止,人类的观测发现,在三颗恒星组成的比邻星系中,只有一颗大小与盖亚相仿的行星,这的确有点少。 其他行星的存在可能,当然有,但至今还没有明确的证据。 基于这种现状,远航舰队必须携带大量物质资料,才有可能在四十万亿公里外建立起一座有足够规模和技术水准的前进基地。 这座预想中的基地,一方面,可以为人类观测、分析比邻星系,提供平台,让净土民众得以“身临其境”,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作为前进跳板,从这里启航新的舰队,探索银河更深处的广袤空间。 基于现有的探索资料,比邻星系的物质,显然较太阳系更加匮乏一些。 而二十艘亿吨级的远航飞船,是否足以携带建设前进基地的全部物资,这一点,不论民众、还是“盘古”都有清醒的判断; 因此,也不会孤注一掷,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一切准备就绪,当年10月,净土第一远航舰队在大批民众的注视下,进入电磁入轨阵列,逐一以每秒十公里左右的初始速度发射出去,迅速脱离“终产机”体系的引力井,核裂变引擎动力全开,曳出长长的离子束, 向着远方的比邻星系,加速飞去。 舰队,共有二十艘亿吨级飞船,总质量接近26,0000,0000吨,这是一次大手笔的掷出。 净土文明的星际时代,就此开启,宏观上的一笔账必须算清楚,即,以人类现有的科技水平来衡量,在未来相当长时期内,制约文明迈向星辰大海的最主要因素,并非能量,而是质量,这是必须要有的觉悟。 与来自太阳、或者放射性物质的能量相比,物质,目前完全依赖太阳系内的八颗行星、若干小行星与更细碎天体。 这些天体,即便质量十分巨大的,*10EXP27千克、一点九亿亿亿吨的木星,对人类而言的利用价值也相当有限,更不用说太阳本身,大部分组成成分都是氢, 一种除核聚变、或者合成水之外,并无多大用途的元素。 而可控核聚变,在净土文明的最近几十年里,一直没有取得决定性的突破。 可控核聚变究竟是否可行,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会有不同的结论,1509年的盖亚净土科学研究机构,认为其并非人类获取能量的最佳手段。 在当时,这是很明智的判断。 而在后来的几十年间,科技的发展,“全产机”与“〇三工程”的一步步落实,也证明了这决策的正确性,依赖近日轨道换能站与“炮弹”发射与接收系统,人类无须仰望可控核聚变的奇迹,仍然可以获得近乎无限的能源供应。 可是,一旦将目光投向星辰大海,飞船的动力系统,似乎就仍需要核聚变的强大力量。 与技术成熟的核裂变引擎相比,聚变动力,一旦投入实用,完全可以让远航飞船的极速提升一个数量级,达到“千分位”的水平。 用每秒三百公里的极速,飞向比邻星系,耗时也将缩短为四千年。 这样的结论,乍一看,似乎是有点奇怪,毕竟就算传统的化学火箭,只要减少载荷,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升极速。 理论上,只要无限缩减载荷与燃料的比例,即便化学火箭发动机,都可以驱使飞船达到每秒三十公里、甚至三百公里的最大速度,即便这时载荷已少到了微不足道,效率极差,毕竟也总是可以飞得到。 然而问题在于: 火箭也好,飞船也罢,在真正接近、进入比邻星的引力井时,必须进行一次漫长的减速。 否则,以每秒几十公里、甚至几百公里的速度,飞向比邻星系,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擦肩而过”,继续向前飞向银河深处。 先加速,再巡航,最后还要减速,这任何远航飞行的标准步骤。 对传统的化学火箭发动机,即便在加速时,疯狂减少载荷、提升极速,却会因此而没有足够的燃料用来减速,除非人类只想向比邻星系发射一些小型探测器,或者路过时顺便看一看,否则,都不能指望化学火箭。 同样的道理,用在核裂变与核聚变发动机上,一样比例的燃料,可以支持后者提供更大的总冲,在完成同样性质的飞行时, 后者,就可以少带燃料,而多带载荷。 正文 第九二九章 铃音 着眼于星辰大海时代的动力需求,在建立几十年后的1560年代,净土世界还是陆续启动了“可控核聚变”的相关研究。 甚而,早期的研究,集中于所谓“半可控核聚变”,意在尚未解决等离子体约束的前提下,退而求其次,获得体积庞大、可以安全部署在太空中的核聚变电站,进一步在此基础上,设计建造用于远航飞船的聚变引擎。 毕竟,用核聚变发电,和用核聚变来推动飞船,并不是一种用途。 如今几十年过去,直到西历1617年,第一支以比邻星系为目标的舰队组建完毕,踏上征途,核聚变引擎的研发还在进行中。 而且据白大褂们的估计,从试验性质的“半可控核聚变”装置,到能够装舰的引擎,中间要攻克的技术难关还很多,乐观的预期,在未来十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取代裂变引擎的可能性都很小。 即便如此,相关研究仍在持续推进,而没有丝毫懈怠。 毕竟十年、二十年也好,更长的时间也罢,对今天的净土文明之民众,都一点也不长。 西历1620年末,启航的第一远航舰队,已越过直径四十五亿公里的海王星轨道,从出发地——木星轨道前进了三十亿公里。 或者,换句话说,接近走完了旅程的万分之一。 四万年,一个巨大的时间跨度,就算对拥有无限长生命的净土民众,也做不到始终待在荧幕前,保持高度关注。 但至少在几百年内,有一个流程,还是会断续的提醒民众,远航探索正在进行中: 那便是后续舰队的陆续启航。 第一远航舰队,到目前为止,正在安全、平稳的向目标前进,不过可想而知,要想切实的抵达四点二光年之外,仅仅一支舰队还远远不够。 “盘古”的计划,则是在未来的几百年内,陆续建造、发出约十支远航舰队,彼此间距在四十亿公里左右,不仅如此,各舰队选择的路径也稍有差异,但彼此保持联络,用这种方式提升整个计划的成功率。 至于再往后,漫长的四万年时间里,是否会一直保持这样的建造、启航频率, 方然则确信这肯定不可能。 舰队,每支的规模大致相仿,携带的物资、装备等东西也差不多,总质量都在二十五至二十六亿吨。 这不是二十几亿吨钢铁,也不是岩石,更不是氢气, 而是多样化的物质材料之集合。 这样的集合,一组,十组,乃至于成千上万组,以净土世界现今的生产能力,都不成问题,但物质资料的消耗,却不可逆,从长计议则必须精打细算。 飞出太阳系的舰队,航行途中,可能遭遇任何情形,即便排除万难而最终抵达比邻星系,打造舰队的几十亿吨物质资料,极大概率也将永远留在那里,而没可能再返回太阳系,对净土世界而言, 等于就是永远失去了这一块宝贵的资源。 一旦意识到星辰大海的探索中,物质,正如低熵的能量那样,消耗后无法弥补, 则任何将消耗大量物质的远航探索,从一开始的规划,就必须严格基于上述事实,否则,至多在几千年后,净土文明或将陷入“无物可用”的深重危机。 西历1647年,远征的当第一舰队,已基本穿过危机四伏的柯伊伯带, 远离太阳三百亿公里。 而在木星轨道的“终产机”远航基地,新一代的001甲、002甲型远航飞船,二十艘的庞大舰队已整装待发。 与第一代001、002型飞船相比,根据三十年间不断反馈的航行情况,进行优化设计,这一批次远航飞船的动力系统基本不变,自持及飞行物侦测系统则经过改进,总体可靠性比初代飞船提升400%。 按预测模型估计,同样的二十艘飞船之规模,第二舰队顺利抵达比邻星系的概率将比第一舰队提升25%——从50%提升至75%。 1647年9月30日,第二舰队在“盘古”指示下,进入电磁投射阵列。 舰队启航,裂变发动机渐次点火,飞船的加速趋度,让舰桥上的巨幅五芒星旗平展如盾,金星在悠远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耀。 在“表世界”注视这一幕,今天,方然九岁。 经历过人生的第一次轮回,又一次六十年的人生历程,在南大陆“秋分”封闭城内目睹过舰队启程的宏伟壮丽景象,当天下午,他和居住在“秋分”的父母一同来到封闭城的列车站,迎接自己的新家庭成员: 雨宫铃音,或者说,艾米丽*安生。 列车缓缓停靠,车门开启,稚气的孩童们走上月台,瞪大新奇的双眼,平生第一次见到“女娲”之外的人类居住地,人群中,方然一眼就认出了故人, 哪怕此时的她,才刚三岁,眉宇间却依稀带着那往昔的神情。 “你知道吗,铃音? 从明天开始,我们每一个人,就都可以离开‘玻璃温室’,到外面的世界了。 你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吗?” “恩,想呀~” “那哥哥明天就带你去,一定,所以要早睡哦。” 西历1647年,对净土文明而言,是一个觉不寻常的年份。 经过上百年的“第五次盖亚大战”,人类,凭借锋利无匹的科学利剑,发动了对抗微生物的百年战争,一百年来,累计消灭了约76,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个细菌、真菌、古细菌与病毒。 七十六亿亿亿亿,数量级达到十的三十三次方,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绝后的歼灭战。 为打赢这场生物圈的决死战,净土文明,在一百年时间里,累计动用消毒剂两千二百亿吨,用射线、加热与冷冻等方式,处理了上千亿立方公里的土壤、岩石,将盖亚海洋拉网式清剿了几十遍。 雷霆手段,除恶务尽,在大战开始的第一个十年,盖亚微生物就被压制到存量的几个数量级以下。 但是,要在一个适宜生物活动的星球,彻底清除微生物,同时又尽可能保持宏观动植物的正常生存,维持盖亚生物圈,注定将是长期而艰巨的战斗。 正文 第九三〇章 大地 几十年来,净土世界的机动力量始终在盖亚表面巡梭,维持规模在亿亿亿级、即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的纳米机器人,在盖亚表面无死角、不间断的巡逻,消灭任何漏网之鱼。 今天,西历1647年的盖亚表面,已连续二十年没有任何微生物的侦测报道, 从概率上讲,已满足了人类活动的生化安全性要求。 而这也就意味着,从1647年10月1日起,人类将可以走出“封闭城”,在五点一亿平方公里的盖亚表面任意活动,返回“封闭城”时,只需接受例行消毒、扫描即可。 从狭小的“表世界”,重返大自然,这是值得净土民众铭记的一天。 10月,人间芳菲未始尽,“秋分”封闭城的外侧气密闸门缓缓开启,方然牵起妹妹的手,走出减压舱,脚踏在坚实的大地上,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气压,标准值,比“封闭城”内要低一些,但改造过的血肉之躯还可承受。 “哥哥,外面的天,真蓝~”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说,在玻璃穹顶下看去,应该也是一样的。” 错觉吗,也许,方然并顾不上这些,他抱起铃音、坐进敞篷悬浮车,在随行机器人的陪伴下,离开气密闸门,和很多同样从这儿出城的净土民众一起,张开臂膀,拥抱阔别已久、焕然一新的盖亚母亲。 车子疾驰,大地不断后退,在辽阔的南大陆东侧,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惬意兜风,铃音的头发被吹散,兴奋的大喊大叫。 方然并不在意,他知道,“感冒”这种东西,已永远在盖亚表面成为了历史。 一边兜风,一边向妹妹介绍周遭的自然风光,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顶棚自动升起,直到接近大片风景如画、河流潺潺的所在,才减速驻足。 跳下车来,赤脚踩上柔软的草坡,头一次见到真正的大自然,铃音拍着手,吸引了附近游荡的野鹿,这些步伐轻快的有角动物,根本不怕人,甚至会凑近前来,小女孩招手让方然把她放到鹿背上。 “危险啊,铃音。” 说是这样说,不过,在今天的净土世界,这也的确是多虑。 随便招一招手,说明意图,方然抚摸野鹿的头顶、让它在这儿等了片刻,随行的服务机器人就利用物资仓内的东西,做好了一副临时的安全带。 系好带子,一松手,野鹿就带着铃音蹦蹦跳跳的远远离开,伴之以小女孩的尖叫。 方然呢,倒并不怎样担心,反正再怎么跑也有机器人照看着,他自己,则很放松的穿过草地,跳过溪流,走到一处高地上,吩咐机器人把地面上的潮气驱除,然后躺下,头枕双臂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穹。 无忧无虑,躺在这广阔天地间,生而为人的一种生活追求, 大概也就是如此了罢。 盖亚,何其广袤,在解除封闭措施后,有太多风景奇美的自然风光,与历经沧桑的人文遗迹,方然都想亲临其境的去走一走,看一看。 今天的盖亚表面,微生物,是否一彻底绝迹,答案多半会是否定的,毕竟早在旧时代末年,科学家们就发现地下深处的微生物群落,科学勘探表明,在地下数千米深处的岩层中,仍有可能存在生命迹象,这些当然不是百年战争能消灭殆尽的。 而净土文明的策略,则是“长期压制”,动用无数微型机器人与传感器,布下天罗地网,时刻注意盖亚表面的地壳裂谷、大洋中脊等高危区域。 更深层次的策略,则是“碳管理”: 采用长期监控的方式,对盖亚表面、尤其生物圈内的有机物之骨架——碳,进行高强度的监测和控制,并将生物圈因沉积、积聚与古代成煤效应而产生的碳单质,集中保管、处置或就地转化。 采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方式,压制、并最终消灭一切野生微生物,是净土文明的长期策略。 从防控角度,现在的盖亚表面,不是所有区域都对净土民众开放,但高危区域的面积很小,周围也设置了防护带,并不会对人类活动构成太大的影响。 发生在盖亚表面的一切,总体上,越来越接近“人间天堂”的目标, 而这一切的保障,根本基石,则是最近几十年来被民众遗忘、甚少出镜的“紅军”。 盖亚净土的武装力量,时至今日,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这不是一个显而易见、容易回答的问题。 眼光投向净土世界,显然,今天的人类社会,所有个体的根本利益与整体完全契合,相互之间,也没有任何必然的利益冲突,在这种情况下,武装力量的“对内维稳”功能也随之而注销,变得完全多余。 而若将眼光投向外界,那无边无际的深邃宇宙,在讨论“紅军”存废之前, 就需要先回答一个“威胁来自何处”的根本问题。 宇宙,浩渺无际,实质上却极度空旷,从太阳系的视角看去,最近的恒星系也在四点二光年之外,且据目前的观测,几乎不可能有生命形态存在。 而更遥远的星系,一般而言,连类似盖亚这样、位于恒星“宜居带”内的行星都没发现,也就更谈不上是否有生命,至少,不可能存在盖亚演化形态的生命,而更有可能只是一片单调运转的物质荒漠。 若干年前,人类还被困在太阳系内,无论如何也难以抵达遥远的比邻星,更谈不上星辰大海的征途时, 民众的普遍看法,是在这样一个无奈的历史时期,“紅军”的存在实属多余。 的确,倘若人类这样的文明,根本无法离开诞生的恒星系,宇宙中其他文明——如果存在的话,恐怕也将面临一样的状况。 这也就是著名的“宇宙死寂”之动因的猜测之一: 宇宙,无边无际,其中必定诞生出无数生命,乃至智慧生命与文明,但所有这些文明,都被客观规律禁锢在各自诞生的恒星系里,从诞生,到灭亡, 都绝对无法为外界所知。 如果事态如此,那么,实现了大一统的净土文明, 则完全没有再维持庞大武装力量、甚至没有研发任何武器的必要。 正文 第九三一章 战舰 在浩瀚宇宙中,文明,即便再怎样灿烂,也注定会是这无边无际星空里,一个个彼此隔绝的孤岛。 基于净土文明的科技水平,这样的判断,看起来是很合理。 不过,哪怕是在西历十六世纪上半页,人类的自然科学探索,举步维艰时,也并非所有科学家和民众,都认可这种观点,人类,一方面竭尽所能的发展生产力,同时也并未荒废军事科技的研发, 并始终维持规模庞大的“紅军”。 从盖亚表面,到广阔的太阳系,再到无边无际的星辰大海,一路上,净土文明对自身、乃至外界的观察与反思,也始终在进行。 随之而来的“或然敌情”之判断,也越来越明晰: 如果说,以宇宙演化、恒星系演化乃至行星演化,作为从生命到智慧生物、再到文明的演进之前提,那么,人类完全有理由认为,那些发源在遥远恒星系的文明,如果有的话,其所走过的路也应该与净土文明相近。 有一点必须指出,这种“相近”,是指科学技术的发展,技术路线的延伸, 而不涉及任何社会组织与运转层面。 尽管通过审视自身,回望过去,包括方然在内的大多数净土民众,都认为“曾走过的路,是一种必然”,也就是说任何文明要想逾越“个体利益与整体利益的根本冲突,导致颠扑不破之周期律”的魔咒, 都必须要迈向伟大的共生主义。 但凡事皆有例外,撇开成见,理性思考,方然也的确认为,如诸多科幻作品中描写的“虫族”、“蚁族”等文明,也有一定的存在概率。 但,不管什么形态的文明,都必须在客观规律的框架内活动, 这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铁律。 在西历1617年,净土文明,迈出了通往星辰大海的第一步,实践性的确证了“恒星系间迁移”的可能性,而早在这之前,GMC就确定了“紅军”的未来发展策略,以现有技术条件,着手设计、建造第一代星际战舰。 敌人,如果真的存在,将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从什么地方到来,这一问题谁也没法给出斩钉截铁的回答。 唯一可行的,则是以自身为参照,有备无患。 来自其他文明的星际舰队,最初的目标,必然是探索远方,但正如净土文明启航的第一舰队那样,不论出于何种考虑,都必然包含相当强大的武装力量。 而站在净土文明的立场,这样的远航舰队,则来者不善; 即便不会一开始就武断作出决策,将其彻底歼灭,至少也应该保有起码的防御力量,才不致被远航而至的敌人轻易消灭。 事实上,第一舰队之所以包含十艘002型武装飞船,也有“万一遭遇外星文明”的考虑, 而无论这设想,现在看来是多么的荒谬。 一切发轫于三十年前,成果,则陆续积累到西历1647年。 1647年10月1日,第二舰队启航翌日,“紅军”星际舰队的第十七艘003甲型核动力巡阳舰进入现役。 003、003甲型核动力巡阳舰,顾名思义,与前几型飞船一样采用核裂变引擎,并为舰上的贯通式粒子炮供能,战舰全长1,710米,整备质量1,2000,0000吨,主炮能量投射力为125,0000,0000,0000瓦-秒。 庞大的003型巡阳舰,自身动力装置的功率极大,G,极速则比001、002型舰低得多。 001、002型远航飞船,要跨越太阳系与比邻星系之间的遥远距离,漫长旅途上,一切极端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飞船的极速设计为“千分级”,当然这一速度,只是理论,事实上飞船的燃料携带量并无法承受。 如果强行加速至千分级、300km/s的极速,则飞船就无力在抵达目标时减速, 无法在比邻星系驻留下来。 而003型射电巡阳舰,设计之初,目标就十分明确,完全是一种在太阳系内、至多前出至柯伊伯带的防御型战舰。 远道而来的敌人,当然,是假定其处于与净土文明接近的科技水准——若非如此,则人类毫无胜算、也没有抵抗的必要,那么以现有的观测、预警体系,“紅军”有把握在远达100~150天文单位之外,就发现来袭者。 这种情况下,调集战舰就位、接敌,时间上其实十分充裕, 并不需要战舰有很高的极速。 相比之下,“最大趋度”、即动力系统能提供的最大加速度,则对一艘战舰至关重要。 太空时代的战斗,至少,以净土文明的科技水平研判,基本上与旧时代的“重舰巨炮”时代仿佛。 在无遮无拦的宇宙空间,战舰,既无法利用环境隐蔽、突袭,也没有释放大批小型战舰、乃至所谓“空间战机”的必要——与海空时代大不一样,母舰释放的小型作战单位,与自身的航行环境无任何区别,并无法像舰载机那样,占有机动优势。 航空母舰,旧时代海空战的利器,在太空时代则一下子完全落伍, 战斗,就会演变为纯粹的火力对抗。 在这种情况下,交战双方,可想而知必然会追求尽可能远的开火距离,利用主炮轰击对手,同时以最优策略——布朗机动,尽可能躲避对手的火力。 基于这种判断,003甲型战舰的武器,与002型相同、仅配备一门从舰首到舰尾、贯通舰体的巨型例子加速炮,主要使用质子攒射效应,向院方投送巨大的能量尖峰,贯穿对手并造成强烈的后效应。 整艘战舰的各子系统,也完全围绕引擎和主炮展开,基本上,就是一艘具备较强机动能力的浮空炮台。 当然,仅有强大的火力,而缺乏防御,也一样难以在太空时代的战场幸存。 003甲型战舰的防御,一方面,在线型上以长圆柱型为基本轮廓,作战时,必须要求舰首向敌,前装甲的厚度也最大。 前装甲的材质,是由多层发泡金属箱体、发泡硅酸盐填料与复杂的冷却系统组成, 三层渐次重叠的防御带,轴线方向约厚六百米。 相比之下,侧面的装甲厚度,就只有五十到一百二十米不等。 正文 第九三二章 盾牌 上亿吨重的巡阳舰,在太空中,即便很少有引力场的拖累,G的趋度也不容易,需要引擎全功率运转, 此时也无法为主炮充能。 要么最大限度机动,要么匀直运动并允许开火,巡阳舰的火力与机动之不可兼得, 是同类型战舰的一大基本限制。 粒子炮巡阳舰,是“紅军”的重要进攻力量,但并非唯一。 在批量建造003甲型的同时,净土文明也从西历1600年开始,批量建造003乙型核动力导弹巡阳舰。 型号同为003,003乙的舰体构造与003甲相仿,引擎功率削减一半,但是与粒子炮巡阳舰不同的是,该型战舰的武器是几百枚核导弹; 作战方式,则是决死突进,然后发动一波流的密集导弹齐射。 在太空条件下,核弹,一般认为其作战效能并不理想,费效比很低。 不过003乙搭载的核导弹,则属于强化型,在飞越数千到数万公里的距离后——这一距离在太空时代,已近乎于贴身厮杀,导弹上面级会在命中前“爆发提速”,用半穿甲的方式侵彻目标,而后引爆核弹、提升杀伤效果。 采用核导弹作战,003乙型导弹巡阳舰的战力,被“盘古”评估为“大大逊色于003甲”,但其建造成本则相对低廉。 导弹,毕竟与粒子炮不一样,前者可以在和平时期封存,甚至,以净土世界的“终产机”之实力,战前再灌注核装药也没问题,加之引擎功率较低,也有更多空间填充防御带,战场生存力(同等距离下)也优于003甲。 所以,在西历1647年时,与003甲的十七艘产量相比,003乙则大批建造, 共计一百二十二艘。 战舰,不论武备如何,在整体设计上都可圈可点,是“盘古”与“全产机”体系的最高成就,此时此刻,躺在草坡上的方然,又想起了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影像资料。 巨舰列阵,庄严前行,这一幕曾经为多少人,幻想过多少次, 而今才终于在太阳系内成为现实。 现在,就在自己遥望的穹顶之上,部署在盖亚轨道附近的“紅军”巡阳舰第三支队,就有四艘粒子炮巡阳舰、和更多的导弹巡阳舰,虽然肉眼并无法见到,但不难想象,这些长度接近两公里、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在空港集结时, 会是怎样令人惊叹的一幕。 不过,所有这一切,从巡阳舰到航空港的“紅军”设施, 毕竟无法如旧时代的无数幻想作品那样,遍布军装笔挺、装饰花哨的军人,甚而更有复杂的内部结构。 因为所有这一切,战舰,空港,乃至庞大的后勤、维持、修理等体系, 都完全无人化、自动化与智能化。 这一点,放眼旧时代的作品,罕有人能想到,其实却是文明发展道路上的必然,至少方然自己,绝无法想象,一个从技术到规则都沉浸于旧时代的文明,能披荆斩棘、穿过阴霾,抵达世界大同的彼岸,迎来今天这样灿烂的未来。 正因如此,今天的净土文明,其武装力量“紅军”中并无任何一名人类官兵,更没有那些幻想中的旧时代海军做派, 而是一部时刻警惕的太空时代战争机器。 003甲,003乙,两型巡阳舰暂时构成“紅军”的进攻矛头,但除此之外,“紅军”还编成有相当数量的辅助舰艇。 这些尺寸较小、动力强悍的战舰,是“紅军”太空舰队的防御力量。 防御太阳系,准确地讲,防御栖居于太阳系的净土文明,只有锋利的矛还不够,盾牌同样也很重要。 基于这样的判断,从1600年开始,“终产机”体系的流水线规划中,也迅速出现一种模块化、拼装式的防御型飞船,只不过这种飞船,在和平年代,基本因节约核裂变燃料而无所事事,与防御模块共同封存。 009型防御机动舰,全长约三百米,质量在三十到四十万吨不等,引擎功率与003乙型相仿,以如此小的尺寸、质量而言,动力显然极其过剩。 这类战舰的任务,是将自身的长条型舰体,挂载到尺寸巨大的“盾牌”之上,将其推动到指定位置,用于遮蔽太阳系内的关键节点、重要目标,用消极防御的方式为净土文明提供可靠的屏护。 机动舰推动的“盾牌”,材料,基本与战舰装甲一致,厚度与尺寸则可以自由组合。 在西历1647年,原则上,如果把“紅军”装备的所有防御模块组合在一起,可以形成长、宽约三千公里的巨幅“盾牌”,厚度则在两公里左右。 这样的防御设施,同一点上,可以承受003甲型巡阳舰的几十次满功率轰击,一旦有部分受损,修复、填补起来也比较方便,在战时,由机动舰推进到前线,便可以藉由遮蔽的角度效应,为关键目标提供屏护。 当遮蔽物接近光源、而远离墙壁时,影子会变大, “盾牌”的屏护区也一样。 从利剑,到盾牌,净土世界花费几十年时间,建立起这样一支庞大的武装力量。 深空中的敌人,或者,中立的讲,发源于其他恒星系的文明,是否会真的派出庞大舰队远征太阳系呢, 这种事的概率,的确很低,甚而接近于零。 以人类的天文观测手段,在太阳系周边的其他恒星系中,还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真正适宜碳基生物生存的行星,当然,这样的行星,可能静静蛰伏在各自的恒星旁,毕竟行星自身并不发光,在遥远距离上很难被发现。 但是,考虑到盖亚表面,四十亿年的生命演化,任何研究者恐怕都会承认, 这绝非随意一掷就能出现的局面。 将眼光投向更广袤银河,由大约三千亿颗恒星组成的星系里,概率上讲,极大可能存在生命、智慧生命乃至文明。 然而还是概率的考量,彼此独立演化出的文明,距离也极大概率十分遥远,远到完全超越了文明的远航能力,那么,对太阳系的净土文明而言,认为这些外星文明根本就不存在,实践层面上也没有任何问题。 除非…… 客观规律中,隐藏着更深层次的规律,逾越时空的藩篱。 正文 第九三三章 时间 天高云淡,阳光照耀大地,躺在草坡上的方然只感觉暖洋洋,甚而打起了盹。 意识半清醒、半迷糊,恍然间,脑海中回忆起过去多少年来的见闻,此时此刻的他,“混沌”中枢里的自我意识,正在进行如梦境一般的活动。 血肉之躯,身处遥远的南大陆,传输延迟始终在几十毫秒内波动,有一点轻微的阻滞感,过去,净土民众已逐渐熟稔了这种特质,并感觉到,在延迟较高的区域活动,会产生某种“不真实感”,虽然不会明显影响行动。 不过这种迟滞感,很快将成为历史,“混沌”中枢与各大洲意识连接枢纽之间的链路,正在进行升级前的大规模测试。 确保一切无虞后,这网络的通讯延迟,就将由光缆的几十毫秒, 缩短为超距通讯的50ns。 线路切换后,对人而言,驱策血肉之躯的延迟将“不复存在”,生活体验也将进一步提升。 进而,原本对净土民众遥不可及的“移居其他行星”,乃至更遥远之地,也将由不切实际的冒险变为现实,甚至成为未来的人生日常。 但超距通讯,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物理现象。 相对论,诞生了两百年的基础物理理论,断言宇宙中没有物质运动、或能量传播的速度,可以超越光速。 早年间也学习过相对论,直到今天,方然也不认为这一体系是错误。 但超距作用,不仅存在,还在深层机理尚未厘清时,就衍生出“超距通讯”这样的匪夷所思之应用,这着实令他惊讶,哪怕是在开启新轮回的几十年后,也还是对此感到新奇,毕竟现在的自己才九岁。 年龄尚小,心智,也一点不成熟,方然很快将这些心绪抛诸脑后,他站起身,让机器人带着自己去找妹妹。 但,就在高远天穹之下,恣意行动时,一个深埋心底的困惑仍若隐若现。 时间,乃至与此相关的一切, 究竟是什么呢。 …… “时间的本质,是什么”; 这问题,对漫长求索的人类而言,既简单又复杂。 对旧时代的一介平民,时间,可能仅仅意味着钟表的进动,生命的老去,凡此种种与生活直接相关的现象。 在经典物理学的理论体系中,时间,则是独立于空间的物理量,均匀流逝,无始无终,实践中则退化为计量物质运动的参量,如果不是牵扯到人生的流逝,事实上,物理学家们往往对其意兴阑珊,更遑论探究其本质。 相对论体系,经典物理适用场景的一次延拓,将时间与空间结合起来、等量齐观。 直到今天,净土文明的基础物理体系,仍以相对论等一系列现代物理理论为基础,量子力学在其中略显突兀, 超距通讯当然就更是了。 表面上,超越光速的讯息传递,是一种诡异的“超光速现象”,但在白大褂们眼里,这种现象的奇怪之处,还不如说在于“时间”。 西历1648年,十岁的方然,在学校课堂上认真听讲,动手笔记。 学习,每一次轮回,都将会重新经历一遍,这种近似重复劳动的过程,是否是浪费时间呢,也许,但反正有无限长的生命,如何在一次次轮回的六十年里,获得新的思维,有独特的创造,自我意识的重构都是必须的。 何况这种学习,也是对意识深处所学的某种“唤醒”,效率明显要高一些。 净土世界的学校,多少年来,仍沿用建立初期的规划,教学活动则十分多样、随意,完全依学习者的自身兴趣而定。 尽管如此,教室里的十岁孩童,却都很认真,因为他们全都是自愿坐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包括父母来勉强,至于对数学不感兴趣的孩童,则可以选择其他课程,或者干脆这一世都消遣休闲也可,全凭自觉。 时间接近正午,下课后,学生们一起去餐厅吃饭,准备下午的参观。 去年这时,和家人一起生活在南大陆,转过年来,方然和父母、妹妹迁居到中大陆腹地,这安排在净土世界很普遍。 今天的盖亚表面,大多数民众,在一次轮回中都不会在某地长住,尤其封闭城外的广阔天地刚刚解禁,这段时间,很多人都在世界各地观光、度假,探索此前从未见过、甚至未曾听说的奇美景色。 就说现在,方然和铃音在“封闭城”里生活,两人的父母则各自与朋友外出旅行。 净土世界的亲缘关系,基于一种松散的关系纽带,没有约束、牵连,更多是彼此间情感的交流,儿童的生活起居,则可以放心交给无微不至的“系统”。 当天下午,方然和一同前往的同类们,搭乘飞行器出城,在空旷而时有戈壁荒漠闪现的中大陆腹地上空飞行,其间还睡了一小会,直到远方天际线处,一座旧时代遗迹的轮廓若隐若现,才被机器人叫醒。 “天明,你看那边,那就是拜科努尔。” “哦……是吗。” 拜科努尔,脑海中有记忆,之前也看过一些相关资料,方然揉了揉惺忪双眼。 从飞行器的开阔舷窗望去,午后阳光下的大地,呈现出一大片有些单调的浅黄,在大片没有植被的荒漠里,孤独矗立着破败不堪的建筑群。 随着飞行器的不断接近,轮廓,从二维变成了三维,当降落完成,周围尘埃落定后,舱门才缓缓打开,孩童被少年搀扶着跳下来,踏上坚实地面,方然好奇的大量一下四周,他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外星世界。 毕竟,在过去几年里,他从未见过哪片土地, 居然会一眼望去,寸草不生。 拜科努尔,理联时代建设起来的航天城,在旧时代很有一些知名度。 借助数据库的资料,方然回忆起,这座完全因航空航天探索而建立起来的城市,承载着旧时代理联的诸多回忆,但现在,用不着机器人介绍,他也看得出来, 这座曾经辉煌的航天城,已彻底成为一片废墟。 正文 第九三四章 天明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三五章 时空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三六章 回忆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三七章 时空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三八章 山峰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三九章 界限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四〇章 世界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四一章 境界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四二章 蜿蜒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四三章 主观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四四章 故里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四五章 延伸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四六章 超越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四七章 延续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四八章 开启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四九章 判断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五〇章 巨山 北大陆腹地,旧称田纳西的内陆地带,巨山市。 时间是五月下旬,阳光,慷慨铺陈在郁郁葱葱的大地之上,气温已经超过了二十度,这是一个不太寻常的年份。 盖亚气候调整,作为一项发轫于几十年前的庞大工程,目标,是为全人类提供不仅局限于“封闭城”内,而是遍布盖亚表面的宜居气候,现在已逐渐发挥了作用,现在,盖亚表面的大部分地区,都可以用“风调雨顺、气候宜人”来形容, 十分适合人类的户外活动。 不仅如此,经过整整一代人、六十年的调整,“封闭城”内的地表气压,倍,穹顶结构随之减重并强化。 从“封闭城”来到户外,就像现在,搭乘列车、其他接通工具或者徒步,人体感受到的气压差异会更小,行动的掣肘几乎不复存在,哪怕攀登险峻高峰,也不太担心身体因氧分压降低而出现症状。 不过,对表面积五点一亿平方公里的盖亚而言,人类的气候调整手段,并非万能。 通过远地轨道上的阳光反射阵列,采用能量贯注、调整的方式,对盖亚气候进行一定程度的干预,这种做法,原则上可以将盖亚表面任何地点的光照、气温、气压等大气参数,调整到人类希望的数值。 但,由于盖亚被大气笼罩,任何单点的调整,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会造成意料之外的后效应。 如果不想引发次生灾害,就需要缜密仿真,精细干预。 除此之外,净土民众显然也没想过,要让盖亚表面的每一片土地、每一片海洋,都完全适合人类进行无防护的户外活动, 那样一点也不真实。 在拥有空前强大的力量后,人类所追寻的,便是一个原生态的盖亚。 今天的净土世界,位于赤道地带的南方大陆上,乞力马扎罗山的雪顶,已经逐渐恢复,在南大陆的赤道地带,多年维护的人工热带雨林,生态修复如初,浩瀚太平洋的珊瑚礁正在向回归线内的海域拓展, 一切都在恢复原初的模样。 当然,盖亚表面的地貌,也有诸如荒漠戈壁、沙漠沼泽这样的地带,面积则大大缩减。 在掌控近乎无所不能的手段后,人类已不再需要沙漠风暴为大洋提供无机盐,也不再需要保持物种多样性的湿地,这些地貌,如今仅作为旅行、探险的景点而存在。 至于遍布盖亚表面,或宏伟壮丽、或静谧奇美的风景,也正在逐一被机器人探寻、整饬,然后作为安全可达的观光地,开放给净土民众。 当然,不论怎样规划景点,位于田纳西内陆的巨山市, 都不可能出现在名单上。 北大陆,旧时代的联邦所在地,曾盘踞着全世界最强大的超级大国。 而今,岁月如梭,一切俱已随风逝去,昔日的帝国,只存座座遗迹,在风雨中孤独伫立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 盖亚净土建立后,“混沌”中枢落成,并在几十年内尽数将民众迁居其中,由于意识连接的信号延迟,远离西大陆的北大陆,封闭城的分布虽然比较均匀,人口却一直较少,在净土世界获得的关注也不大。 更何况对巨山这样的地点,一方面,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自然景观,另一方面也没有值得保护的人文遗迹,自然更只有被遗忘。 至于说,从这里走出了净土世界的缔造者…… 还是别这么讲了罢,方然很清楚,他只不过是一个幸运的历史见证人。 巨山所在的区域,一般而言,只有GMC设置的机器人工作站,和为旅行者准备的驿站,而不会有正规的列车站点。 但这也无所谓,行经时,在接近遗址的铁路线上停靠,密闭车门开启,方然就抬手拢一拢飘逸的长发,他一边拉着裙裾,一边在陈浩平和仿真人的帮助下,跳出车厢,踏上田纳西的坚实土地。 在阔别二百七十年后,终于,又一次出现在这里…… “哎,方然,我们是不是可以,顺便去夏洛特也看一看呢。” “当然行; 不过现在呢,那边说不定也只有废墟,毕竟早在一百多年前,我们的生产体系就几乎完全迁入太空了。” 坐上在铁路旁等候的专车,一路上,悬浮车行进的很平稳,方然在屏幕上浏览了片刻,发现和完全废弃的巨山不同,夏洛特及周边地带的原“全产机”节点、单元,现在还有一些在运转,不妨去参观游览一下。 今天,净土文明的生产力,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在盖亚之外,近日轨道有接近一半, 另一半则部署在木星公转轨道上。 不说盖亚表面,就连曾热火朝天的月球基地,在星辰大海的时代,也逐渐被边缘化,毕竟人类要想迈向更深远的宇宙,从木星轨道、乃至更远的地方出发,是要比从月球入轨设施出动更便捷。 而盖亚本身,现在,更像是一个“田园诗般的家园”, 远离了工业时代的喧嚣。 巨山,在大约两百五十年前,是一座拥有几十万常住人口的中型城市。 在国土广袤,人口相对而言并不密集的北大陆,城市的面积较大,各类区域的分布也比较稀疏,这一点,方然还留有印象。 沿着旧时代遗留下来,并由自动化体系整修维护的公路,一直向前,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方然没有尝试寻找熟悉的场景,他知道那不可能,不仅自己对巨山周边毫无印象,两百多年过去,世界也早已换了另一副模样。 直到半小时后,悬浮车驶入地形起伏的丘陵,转过山脚,她才依稀辨认出远方的一大片哥特风格建筑, 或者说,曾经是建筑的断壁残垣。 金伯利中学,现如今,围墙破败的大门,径自敞开,里面的林荫道已不见踪影,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野生植物,恣意生长。 如果没有悬浮车,那么,接近大门这里就是路的尽头, 接下来就只有步行。 正文 第九五一章 中学 野草丛生,藤蔓铺陈的校门,在悬浮车面前并非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车辆飞越,继续向曾经的校园深处前进,所见的大致格局,唤醒了方然久远的记忆,但,搭乘车辆在校园内盘桓了一会儿,她并没有下车。 这里,不管在两百多年前,是什么模样, 现在都已是一片废墟。 大概是在何时,这座曾云集巨山、乃至田纳西州权贵之子女的中学,被废弃掉了呢,不用想,大概就是在全面核战的那一天。 从那之后,联邦、乃至世界的社会秩序,迅速崩溃,管理员群雄割据,这座既没有战略价值、又没有保护意义的校园,就从此淡出视线,静静伫立在杳无人烟的群山深处,直到彻底被岁月消磨成遍地瓦砾。 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痕迹,消散的总是比预想中更快。 两百多年的时间,校园里的建筑,景观,乃至运动场,已经快完全淹没在绿色之中。 墙倒屋塌,甚至钢混结构的教学楼,也无从幸免,一开始十分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因风吹雨打而出现细微裂纹,继而在寒冷冬季,因结冰膨胀而扩散。 钢筋一旦暴露,迅速氧化、脆裂,在风与地壳运动的作用下,建筑就会摇摇欲坠。 至于说,那些原本就没有设计成一百年、几百年寿命的建筑结构,一旦完全失去保养维护,更经不起岁月的磨砺,加上野生植物的迅速扩张,更不消说在几十年前,机器大军因灭绝微生物而彻底扫荡, 更对一切建筑结构都造成了二次破坏。 荒芜,寂静,杂草丛生,甚至见不到什么野生动物,这是方然的第一印象。 而艾米丽呢,则平静的坐在身旁,俯瞰悬浮车脚下的偌大“校园”,注视着那些草木间隐约可见的遗迹: “实地看到的情形,和视频里一样,方然,你不会失望吧?” “是有一点,但也在意料之中。” “可我所想的却是,如果,当初你没有走上这样一条道路,那么今天,也许整个世界都会变成眼前这样。” 整个世界,或许还真是如此,方然轻轻的点了点头,攥住艾米丽的手。 一个人、人类、人类文明绝迹的世界,要不聊多久,偌大的盖亚,就会到处都是这样的破败景象。 生物圈卷土重来,文明的痕迹,被岁月冲刷殆尽,柏油路的裂痕被植物撑开,大理石被淹没在附生植物中,各种物理、化学侵蚀作用的叠加,让一切变为尘土,这,并不需要数以亿万年计的岁月, 而只要短短的数百年。 稍作停留,撇几眼“金伯利”的全貌,方然就吩咐车子径自离开。 的确没什么好看的,不仅如此,在这座自己曾待了好几年的学校里,他也并没有什么记忆,需要去找寻。 一处漫长人生中的落脚之处,匆匆而过,将一切都抛在身后,她对金伯利中学的回忆就终止与此,但接下来,要造访的阿尔伯特小学,在脑海中就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远比模糊的金伯利更清晰,更立体。 说来奇怪,很久以前在阿尔伯特小学,那时的自己,还只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 但记忆却不然,事实上,发生在小学里的一切,即便只是每天洗漱、吃饭、学习与锻炼的枯燥重复,却给方然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从金伯利到巨山市区,十几公里,悬浮车很快就到。 不过,正如视频资料中所见,对一座荒废百年以上的城市,现在也只能用废墟来形容。 在西历1489年的核战日,巨山市,因其平凡的地位,而没有遭遇重创,但即便如此,社会秩序的崩溃还是将这座城市一扫而空,民众仓促逃离,有活力组织先是盘踞于此,又被AMA大区的“伊甸军”扫荡,再往后, 这座城市就彻底被时代所遗忘。 清扫,搜刮可用物资,类似行为肯定也进行过几次,城区因此而更满目疮痍。 根据净土文明的历史记录,巨山市,最后一次因战争行为而遭遇破坏,就是在第三次盖亚大战末期。 从那以后,作为日渐破败的民众聚居地,AMA大区的管理员,肯*汤普森,自然也借助系统判断其价值寥寥, 尤其因为自己的隐姓埋名,直到大战结束,汤普森也一直不清楚, 自己正是从巨山这座城市走出来的。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肯*汤普森必定会派出机器武装,将巨山掘地三尺、寻找线索,那样的话,这城市就真的会化为瓦砾。 一边冥想,一边看向窗外,满目疮痍、遍地狼藉的巨山市区, 逐渐从迷雾中现出身形。 时间,是当地的下午四点,城区内飘着浅浅的薄雾,车子穿过雾霭,在标定为“阿尔伯特小学”的位置略作清扫,然后降落。 不出所料,巨山市的街道,原本柏油与碎石铺就的地面,现在已完全破碎、几乎无法辨识,田纳西特有的野生植物到处蔓延,不远处的学校大门,门扇不见踪迹,更远的疑似建筑残骸则影影绰绰,恍若鬼蜮。 从正午的阳光明媚,到接近傍晚的雾,气温有一点低,但两人都不在意。 教学楼,宿舍楼,一栋栋记忆中的建筑,逐渐呈现在眼前,残缺不全,倒塌的墙体彼此依偎,遍地的建筑垃圾,则几乎被野草隐没。 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方然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去哪里, 完全是率性而为。 “按资料介绍,这里,在第三次盖亚大战期间,曾被征用做物资仓库,后来…… 是的,在一四八九年八月,还被改成临时安置所,喏,方然,这里还有些陈迹,我觉得,那应该是高射炮的基座。” “看起来是挺像; 虽然,那种东西在三战中,已经没用了。” 两百多年后的造访,可想而知,不论阿尔伯特小学曾发生过什么,现在都无法找到任何细微的痕迹。 只有尚未完全坍塌的尖顶型塔楼,有如老朽,兀自伫立在教学楼一角, 仿佛在缅怀那逝去的时光。 正文 第九五二章 从前 人去,楼空; 当一栋建筑,一片校园,乃至一座城市,人类活动完全绝迹,接下来等待着它们的, 就只有这种注定化为尘土的结局。 从砖石瓦砾,枯枝野草间走过,绕开遗迹,眼前是一大片草木茂盛的平地,方然想了想就认出来,这里,应该是没有覆盖塑胶,因此而有些尘土飞扬的运动场。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平地一侧,隐约发现了看台,虽然记忆中铺着木条的铁架子,已变成了扭曲锈蚀的奇怪模样。 啊,想起来了,多少年前的夜晚,自己,就是坐在那一溜看台上,体会着四下无人、万籁俱寂的静谧,一边在内心深处咀嚼死亡的恐惧,一边苦苦思索着,要怎样才能逾越死亡,挣脱眼前的绝境。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回不去了。 “是啊,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谁也无法回到从前。” 陪伴着衣衫略显单薄的方然,陈浩平也若有所感,他为她披上外衣。 不仅如此,置身于废墟之中,艾米丽*安生也想起了多少年前,恩,就是盖亚净土建立后的某年,自己,在结束晚间学习后,一下子与曾经的恋人重逢。 记得当时,两个人的对话,就说起过这样的句子,“谁也无法回到从前”。 一边感慨万千,一边和方然走过荒草地,即便是这样的破败荒芜,也无须提防,哪里会有什么野兽、毒虫,在盖亚表面这些东西已近乎绝迹,野生动物虽然还有,在两人造访前,也已经被机器人妥善驱赶。 排除隐患,略加整饬,营造出绝对安全的环境, 这都是净土世界的日常。 “伤感吗,方然? 虽然我是第一次来,说真的,两百年来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探寻城市的遗迹,就连自己的家乡也…… 也没有去过,因为,我害怕想起自己的父母。” “可是,你已经很幸运,毕竟还有与父母一起度过的时光, 有那些弥足珍贵的回忆。” 父母,是啊,想起来自己已三十八岁,该去“女娲”认养孩子了,再一次体验为人父母、且是第一次体验当母亲的感觉。 可是自己的父母,三百年前的那一代人里,究竟会是谁与谁,赋予了自己生命, 开启了这一无尽的漫长旅途呢; 已经是永远的谜。 时间的场合,奔涌向前,即便掌握再怎样强大的科学技术,今天的净土文明,也无法扭转时间之箭的方向,无法让时光倒流, 更不可能让一切回到从前。 但是为什么呢。 时间,有确定的方向,一路向前永不停歇,这是人所共知的生活常识。 即便在相对论框架、乃至经典物理框架内,任何定律中,都找不到关于时间箭头的描述,热力学则给出了不一样的判断,以熵增加的方向,作为时间流逝的方向,进而得出宇宙热寂的推断,令人绝望。 但这样的定义,乃至于,这样的推断,真的没有任何瑕疵,完全符合当前的观测现实吗。 走过荒芜的阿尔伯特小学,踏上杂草遍地的操场,举目四顾,方然在这里并找不到一丝记忆中的模样。 带艾米丽故地重游,现在,却成了探访遗迹,他忽然有一点不好意思: “艾米,谢谢你陪我来这儿,毕竟这里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什么也找不到,看起来一点也不有趣。” “无聊吗,啊,毕竟我并没来过这里; 不过,让你这么一带,我倒是对类似遗迹有了些兴趣。” 探寻旧时代的遗迹,在今天,是某些净土民众的户外例行活动,这不难理解,有些人喜欢住在热闹的城市里,有些人喜欢探索大自然的奇观,自然也会有人,喜欢探寻文明留下的痕迹,体会那凝结其中的岁月沧桑。 但自己来巨山,并不是为了要考古,方然也没有这方面的爱好。 日暮西山,浓雾逐渐暗沉下来,眼见时间不早,方然拢一拢外套,和陈浩平一起走出寂然无声,仿佛坟冢的坍塌楼宇,返回悬浮车启程。 按计划,既然物质保障无虞,方然准备和艾米丽在巨山待上几天,权当来这里游玩。 不过,现在他还是急于赶路,想要尽快看一眼自己这趟旅行的真正目的地,位于巨山市老旧城区里破败街区里的: 巨山孤儿院。 孤儿院,在方然的脑海中,那曾经便是整个世界。 并非脑筋迟钝,真以为世界就只有那巴掌大,而是五岁的他,一度认为自己就只能待在院墙之内,外面的空间,就算再广阔无边, 也和自己没任何关系。 前后在孤儿院待过六年,事实上,模糊的记忆从三、四岁起,才逐渐成形,在快三百年后的今天,更愈发暗淡模糊,方然完全不确定,自己究竟还记得多少,这反而让他更产生一种前去探寻的迫切念头。 至于原因,现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小学到孤儿院,跨越十几个街区,在原来的巨山市是很容易。 现在,街道、桥梁都近乎消亡,悬浮车只能从一些方便通过的地方绕行,随后,降落在邻近孤儿院坐标的废弃建筑旁。 “是这里吗?好的。” 照例没带生化仿真人,方然下车,借着黄昏的光线打量不远处,这儿的雾气稍淡些。 巨山孤儿院,牌匾,早已不见, 但大门倒还在。 想一想之前看过的资料,孤儿院,在大约西历1480年代就被关闭,原因则语焉不详,系统推断是巨山市的财源枯竭,加上战时体制,而将一切非必要的社会机构关闭。 又或者是,长期的生育率滑坡与社会动荡, 让孤儿院关门大吉。 后面一种设想,细思极恐,但方然怀疑那应该就是现实,随即便心生一丝后怕。 人的命运,不论当事者是否承认,终归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倘若自己晚来到这世上十年,说不准,就根本没有孤儿院可去。 如此一来,早夭便是大概率的结局。 又或者,倘若自己再晚生十年,别说孤儿院,恐怕根本就挨不过二次危机的大萧条、大混乱,不是在暗无天日的城市里,被有活力组织戕害; 就是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耗尽储备后,悲惨的死去。 正文 第九五三章 印痕 仅仅是降生的年代,多少有别,一个人的命运, 就会有如此巨大的不同。 一边等待机器人寻找入口,一边伫立思索,很奇怪的,方然却在想自己的那些孤儿院同伴, 虽然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曾记得其中任何一位,更不知道这些苦命的孩童,后面的人生轨迹,会是怎样的坎坷艰难。 命运无常,只能这样感慨,是吗…… “吱呀——”声响起,机器人将锈蚀的铁栅栏推倒,方然拉起艾米丽的手, 一步步踏进黑暗笼罩的孤儿院。 废墟,遍地残骸,眼前的景象十分寻常,现代建筑并无法从容承受两百多年的荒废,到处都是疯长的野草。 拉着曾经的恋人,迈过倒塌院墙,穿过一座座面积狭小,或者不那么狭小的庭院,记忆,一点点被唤醒,多少年来从未提取过的印痕,逐渐清晰,看到某栋建筑一侧的砖石瓦砾,和仍然残留的基座,方然心头发紧、屏住了呼吸。 那,是烟囱的残骸,兼有火化功能的锅炉房。 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脑海中浮现出昔日的景象,是的,她想起来了; 黄昏,血红天空中,只有巨大的烟囱,黑烟喷吐…… 姐姐到底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是的,答案就是“不知道”,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百八十年前的彼时彼刻,方然有些战栗的回忆起,那时的自己,究竟被怎样的情绪扼住了喉咙。 不仅如此,现在,她只能紧紧攥住艾米丽的手,勉强压抑内心涌出的恐惧。 因为他分明意识到,现在,此时此刻的自己, 仍然根本无法回答这一问题。 姐姐去了哪里; 是啊,究竟去了哪里,镜片后的小眼睛紧盯着,告诉自己“哪里也不去”,但那样的答案还可以算是回答吗,“就当他们都消失了”—— 去了列车外的世界。 列车,时间的列车,一刻不停的向前疾驰,此时此刻,站在黄昏将尽的废墟之中,方然耳边,似乎又想起了久违的“哐当——哐当——”,她忽然间有些天旋地转,额头冒出冷汗,踉跄依靠在艾米丽身上。 过了一会儿,方然才定了定神,抬手擦去额头的冷汗,咬紧牙关: “我没事;恩,再看一看就离开。” 陌生,而又熟悉,奇怪的感觉笼罩心头,方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不应该有关于这里的详尽记忆, 而更可能,只是自我意识的“下意识之补完”。 不过,就算是这样想,继续在满目疮痍的孤儿院废墟里行走,她还是渐渐的分辨出,这些早已破败不堪,只有依稀轮廓的废墟, 曾经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餐厅,劳动的工场,条件简陋的住所,那栋彼时唯一像模像样的办公楼…… 还有孤儿院里一隅的医务所。 这些,随着探索的脚步,全都逐渐回想起来了。 与久远记忆一起浮现的,则是年幼时,那些日复一日的单调乏味生活,每天起床,洗漱,到工场做些笨拙而枯燥的活计,中午拥挤在餐厅吃饭,却总也不饱,傍晚时分,在破旧凌乱的大院子里活动,黑夜时, 则躺在院墙边的草垛上,目不转睛的,数着天上的星星。 是了,那时候的自己,一个不过五岁的无知孩童,哪怕藉由姐姐的离去而见识到死亡的恐怖,却仍然天真的自我安慰,且行且住。 只要保证身体健康,不要得病,不要遭遇意外, 就可以一直好好的活下去,永远也不会死,永远也不会接近车厢尽头, 掉落到车外的虚无。 那时候的自己,想一想,呵,方然不禁现出有些无奈的笑容,那该是多么的无知无畏,可,却又是多么自信的沉浸在这虚构世界里。 虽然后来,逐渐意识到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美好幻想, 却无从抹杀那曾经的无忧无虑。 死亡,意味着下车,堕入车窗外的无尽晦暗,这是一个多么质朴,却又多么准确的判断。 但这样的判断,却无从回答,当一个人竭尽全力与命运抗争,却终究失败,继而迎来必然的死亡之命运时, 他,或者她,那曾经鲜活、曾经思考着的自我, 究竟是去了哪里。 列车外的世界,是吗,一个在脑海中盘桓了几百年的回答,但这究竟对不对呢。 神智恢复,脚步也不再踉跄,攀爬过门洞坍塌的院墙,眼前呈现的,是一栋相对独立,门窗歪斜的低层建筑。 医务所,是的,就是在这里, 自己,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冰冷气息。 站在黑黢黢的建筑面前,方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打颤,但,和幼年时的情形不同,永不下车的际遇给了她起码的勇气。 正门大开,侧身走进医务所,里面的空气有一点阴冷潮湿,却没有霉味。 哦,理应如此,毕竟在今天的盖亚表面,霉菌这种东西,也已经和恒河沙数般的微生物同类一道,被彻底剿灭,医务所建筑上,那些消失不见的木质门窗,大概也是因为清剿的关系,被拆除处理掉。 接下来,在面积不大的建筑内走动,所见的一切证实了她的判断: 所有的木制品,从床架,椅子,写字台到门窗,几乎都消失不见,原因也很明显,在荒废几十年后被机器大军扫荡,那些木制品必定都已朽败不堪, 于是作为污染物被一扫而空。 但,也有钢铁,或者大理石、乃至塑料制成的物品,还留在现场,沾染灰尘。 沿着走廊,一步步向前走,左右看向门洞大开的房间内,方然的记忆,渐渐与眼前的景象对上了号,他想起了那不寻常的傍晚。 是的,再往前几步,那一间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 就是自己陪伴着姐姐,念着看不懂的书,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短短旅途的, 一切的终点。 死亡,冰冷的气息,让方然遍体生寒。 并非第一次面对,甚至,也不是第一次体验,可所见所感还是让她内心战栗,脚步也因此而渐渐迟疑。 正文 第九五四章 字符 令她迟疑的,是恐惧吗; 也许,但分明又不全是,而是某种夹杂着疑惑的迷惘。 就仿佛,头脑深处的某一点,正在围绕着“生与死”这永恒的谜题,苦苦思索, 却始终不得要领,四顾茫然。 方然步伐迟缓,身旁的艾米丽,也随之而放慢了脚步,扶着她略显柔弱的肩膀亦步亦趋。 抬眼看去,经历过漫长的两百八十年,房间的一切,除消失无踪的家具外,仍然保持着记忆中的模样。 石碶的陈旧房屋,窗户,十分狭小,即便没了窗扇,现在也几乎透不进光。 昏暗的房间里,铁皮橱柜,歪歪斜斜的靠在一旁,铁架床有点歪斜,床板等物件都已被清理,还有活动小轮缺失的手推车,和歪倒的衣架,地面上还长出一些野草,稀稀落落,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方然走进房间,来到铁架床前,慢慢蹲下身。 多少年前,那一个令人绝望的傍晚,自己,就像现在这样,坐在早已不见踪影的小凳上,手捧着图画书, 给即将离去的大姐姐,讲述着,那此前从未亲眼见过的海。 姐姐,照顾孩童的工作者,也是在这孤儿院里长大的,她,可曾有机会去海边吗…… 一种心痛的感觉,涌了上来。 时光流逝,眼前的一切,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曾经的生命,消散无踪,坠入永恒的无尽黑暗,而自己,这正在思考,正在体会心痛感觉的意识,却还在,这当然应该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却无法抹平方然的哀思,仿佛是对大姐姐,仿佛是对自己,又仿佛, 是对这历经磨难、涅槃重生的世界。 死亡的深渊,一旦坠落,便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这,是哪怕今天,净土世界的所有科学,技术,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悲剧。 多少年前的思索,在今天,此时此刻,一下子涌上心头,方然脑海中有如闪电划过,让他想到,自己确乎有过这样的判断。 除非死而复生,人类,便永远不能说,摆脱了死亡的厄运, 不能认为已彻底战胜了死亡。 永不下车,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这,当然是一桩划时代的奇迹,但是,那车窗外的暗淡虚无,吞噬一千亿前人的世界, 却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不论怎样努力,人类,缔造出崭新的文明,建立起一个人间天堂般的世界,甚至窥破物质深层次的奥秘,建造出飞向遥远宇宙、探索星辰大海的远航飞船,却终究无法拯救那千千万万坠落深渊的同类, 无法将生命,从死神的镰刀之下,夺还归来。 怀揣难以言表的思绪,体会无从倾诉的心情,静静的,方然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她无言注视着眼前的面目全非,目光,缓缓扫过锈蚀破败的铁架。 然后她发现,在遍布铁锈的床头铁管上,隐约有那么几道痕迹。 天色已晚,阳光逐渐暗淡,静默随行的机器人一直在用漫射光照明,借着光亮,方然起身向前、探身想要看清楚,用手支撑时,却因为铁锈而划破了掌心。 痛疼,让方然皱起眉头,但也没什么要紧, 毕竟现在,破伤风之类的风险,早已一扫而空。 旁边的艾米丽,看到这一幕,也好奇的凑到近前,一边吩咐机器人把光源抬高。 铁管,是铁架床的部件,早年间因微生物扫荡而反复消毒,油漆完全剥落,原本就有划痕的地方腐蚀的更厉害,现在,便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锈迹。 痕迹,笔画很凌乱,显然不是工业化制造的痕迹,而是几个字符: LIVEON 看清了字迹,一时间,方然脑海中,浮现出久远而模糊的记忆; 不知不觉,眼前的景物都模糊起来,她深深吸气,听到了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喘息。 活下去…… 活着,活过这每一天; 不论碰到什么困难,都要坚持着好好活下去。 尘封的记忆,从未唤醒过的经历,刹那间,仿佛开闸的洪水,一下子充斥了方然的脑海,让她想起那两百八十年前的仲夏夜,不,不止在那天,就在那之前的很多天里,那细弱而坚定的耳语。 活下去啊,方然,一定要活下去…… 死掉,就什么都没有了。 时隔近三个世纪,大姐姐的语调,仍如此清晰,清晰到令人难以置信。 一下子回忆起往昔,方然的手,在颤抖,他紧紧抓住斑驳的床栏,压根没感觉到铁锈刺破手掌的痛疼,牙关紧咬,禁不住呜咽出声。 那是什么样的话语啊,是呐喊,是嘶鸣,是柔声细语,却对这世界充满了眷恋,明知命不久长,很快就会堕入那永恒的虚无,绝不甘心,却又一点都无能为力,生而为人所发出的,对命运最强烈的控诉。 多少年来,明明曾听过很多次,却一直因恐惧而深深埋在心底的,大姐姐的嘱托; 不,方然深深的意识到,那与其是嘱托,更不如说,是发自内心的倾诉,是当一个人面对命运的绝壁时,叹息间扭过身来, 向后来者所道出的人生真谛。 活下去,不是为任何事,而是为这奇迹般的生命, 以一个人的身份,勇敢去面对,哪怕最终必定失败,也绝不向着残酷的命运低头。 生的渴望,死的眷恋,仿佛都倾注在这一句轻描淡写,却又沉重万钧的嘱咐之上,此时此刻,回忆,潮水般涌现在眼前,让方然的身躯再也无法承受,天旋地转间,她无力跌坐到冰凉的地面上,双手掩面。 想起来了,那些久远的过去,曾以为永远也不会想起的往事; “方然,不可以说给任何人,知道了么……” “忘记了也没关系,如果,你觉得很困扰,就当做这一切都不存在,可以吗……” “不要问‘他’是谁……” “听明白了吗?不许问,就是不许问!……” “来,方然,趴在这儿…… 睡一会儿,也许……也许一觉醒来,这些也就全都会过去了……” “要活下去哦。” …… 正文 第九五五章 宣泄 要活下去哦。 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在那最后的时刻,自己,并没在念故事时,因为困倦而进入梦乡,而是…… 而是…… 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方然明白,她完全明白,在那样的一种情况之下,身为将死之人,这,也只能是她所能做到的,对自己这样,意外降生到世上之子女的, 人世间最深沉的爱。 难受,痛苦到不能呼吸,哽咽变成啜泣,终于又变成了宣泄的泪如雨下。 就仿佛,要将这漫长岁月里,一切的艰难困苦,一切的绝望与彷徨,都化成泪水,洒落到这承载了无数往昔回忆的大地上。 “妈妈……” …… …… …… 清晨。 东方的第一缕阳光,驱散雾霭,透过敞开的窗洞,照亮了斑驳的地面。 清脆的鸟鸣,打破寂静,沉寂在有如荒野般的废墟里,巨山孤儿院的建筑,时隔几百年,又一次有人从睡梦中醒来。 在孤儿院过夜,早晨被机器人叫醒,方然的神情,恢复沉静,她寡言少语的洗漱、更衣,和艾米丽一起在孤儿院的遗迹里游荡,直到离开前,才再度来到之前过夜的医务所,站在空荡荡的铁架床前,伫立无言。 哀思,无法用言语形容,方然一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觉得痛彻心扉。 回不去了,一切都随风而逝,时间的长河,永远在向前奔流,那些被洪流冲刷、淹没的人与事,都被尘封在历史中,任凭怎样呼唤、挣扎, 都永远不会再回来。 人类,到今天,可算战胜了死亡吗,似乎是, 又似乎一点也不。 逝去的所有,永不再来,一切此刻之前的经历,都凝固在记忆之中,正仿佛多少年前,临终的母亲,对自己最后的嘱咐那样, 深埋在心底,却历久弥新。 所以就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伫立在这里,暗自忧伤吗; ——不。 如果是那样,恐怕,也许,自己直到今天,仍没有勇气来到这里,回到从前,去直面那埋在心底的印记,直面那曾经历过的人生。 时间,一切人与事物的衡量,乃至过去与未来,所有这一切, 必定潜藏着更深邃的秘密。 而今天的净土世界,前沿探索,在基础研究机构里的白大褂们,则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设想,想要藉由量子力学的变革成就,去探寻更高深的客观法则。 离开巨山孤儿院,接下来的几天,方然一直待在巨山市的废墟里,跋涉过一条条面目全非的接街道,探访一座座断壁残垣的建筑,用这种方式,平复心情,释放尘封已久的记忆,逐渐解开那连串的心结。 他第一次回忆起,自己,并非生下来就在孤儿院里。 他也第一次回忆起,年幼的自己,是怎样牵着妈妈的手,充满好奇的从大街小巷经过,咿咿呀呀,蹒跚学步。 再往后的一幕幕,有的清楚,有的模糊,但如今这些已不再重要,自己,也不会再如年幼时那样莫名执拗,非要在四下无人时,一次次缠着妈妈询问“自己从哪里来,还有,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 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自己只想回忆起想回忆的,而非其它任何东西。 在这几天里,陈浩平,或者说艾米丽*安生,一直在旁边陪伴,让方然很感动,毕竟在今天的世界,他完全可以离开,去做自己的事。 “没关系的; 我也想在这里走一走,看一看。 方然,不管你怎么看待,或者,怎么谦虚,但所有这些经历真的太不寻常, 就让我陪着你吧。” “好呀~” 不知不觉,语气都温柔起来,方然一时间居然有点害羞, “顺便呢,你应该也不会拒绝我的邀请,秋天我们就去‘女娲’,也该是抚养一个、或者一双后代的时候了,你说呢?” “正合我意,我还真挺好奇,你这种理工男会怎么当母亲呢,哈哈!” “那就这么说定咯~” 时间,飞快流逝,人生的画卷仍在继续。 西历1754年,又是一个初夏,悬浮车驶出地处西大陆的“天梦”封闭城,将缓缓关闭的气闸抛在身后。 从封闭城来到旷野,带着子女,身边坐着结识不久的男伴,方然一家人的目标,既是度假,同时也和很多人的目标一致,打算参加在湖畔野营地组织的“净土世界星辰大海发轫庆祝活动”。 就在今天夜里,或者,准确地讲,在净土时间晚九时三十二分, 人类将经历又一历史性的时刻。 十几年前,从木星轨道启航,直到现在还在持续加速的净土第三远征舰队,将在晚9:32与先前出发的第一舰队“擦肩而过”, 成为净土迄今为止发射最远的航天器,也是最远的舰队。 十几年间,赶上并超越早在百年前启航的第一舰队,这还不是相动力飞船的全部实力。 启航于西历1738年,第三舰队,由四艘003型、003乙型相动力飞船组成,舰队设计极速为每秒三千公里,按最佳路径规划,会在大约五十年后提升到极速,并在出发三百五十年后调转舰体方向,进入长达五十年的减速过程。 如果引擎全功率输出,那么,舰队撵上第一舰队的时间,还会更早,但这方案并不经济,也因可靠性不佳而被“盘古”放弃。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来自“天梦”等封闭城的民众,在广袤湖畔相聚。 大家凑在一起,无拘无束的举杯畅谈,分享快乐,一起等待着这时刻的来临,虽然这次超越,会发生在远离太阳系一千六百亿公里的深空, 动用最强大的太空望远镜,也未必能观测到。 但凭借“超距通讯”,略微消耗量子纠缠资源,“盘古”还是可以获得超越时的若干参数,并利用很方便的仿真计算,在民众面前真实还原这一场景。 虽然说,类似的场景,早已在“盘古”数据库中存在,随时可以调阅; 但对人类而言, 虚拟场景,毕竟还不等同于现实。 正文 第九五六章 复生 飞向比邻星系的第三舰队,此刻,正在一条近乎笔直的路径上,奔向远方。 但,这并非人类迈向星辰大海的唯一。 按“盘古”拟定的原计划,在西历1600年前后,净土文明将陆续建造几百艘裂变动力远航飞船,编成几十支远航舰队,启程前往距离太阳系最近的几十个恒星系。 探索遥远的未知世界,时间,十分宝贵。 舰队早一天启程,就能早一天抵达远方,实在是分秒必争。 不过,在相动力引擎出现后,这一计划就可以稍加修改,飞船更换为更快、更可靠的相动力型,舰队规模也可以缩减。 不变的规划,则是“同时探索周边若干恒星系”,而不能等第一支远航舰队抵达比邻星系后,再慢腾腾的派遣其他舰队,这是很显然的。 从这一角度出发,庆祝第三舰队与第一舰队“交错”,并没必要太兴奋,毕竟就在此时此刻,净土文明派出的第四、五、六舰队均已启程,预计在几百年后,文明就会进入一波“异世界大揭幕”的星辰大海时代。 至于在那之后,人类的脚步,又将向何处去, 则是一个需要净土世界基础研究部门、与航天规划部门解答的问题。 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确也未必。 身在聚会现场,身着长裙,在游客中一边穿梭,一边搭话,方然瞥见远处的演出舞台,她随便找地方坐下来,一边习惯性的思考。 在喧闹的活动场合,独坐思考,这是有点反常,但也没人会在乎。 时间,一切疑问的焦点,就汇聚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概念上,接下来,人类能够走的路,想要走的路,与真正踏上的路,绝大概率都要着落在,究竟如何认识,又如何理解这玄妙之极的概念上。 或者说,在量子力学的框架内,时间,究竟会体现在何处,又究竟有什么样的现实意义。 量子力学里,会存在着“时间”吗; 如果有,又会和传统物理理论体系里的时间,又怎样的区别。 想到这里,正待进入漫长的思考,随身终端却提醒自己“不要过度用脑”,方然讪讪的笑了笑,她站起身扫视四周。 然后,向不远处的男人走去,大方的伸出手, 邀请对方和自己共舞。 在西历1754年的今天,自己,已是一位五十六岁的“老人”。 四年后,眼前这具外表仍青春洋溢,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的身体,就将结束六十年的服役期,进入回收程序,这一安排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早在几年以前,方然就能觉察到,在这年轻依旧的外表之下, 身体的生理指标,即“真实年龄”,正在一天天的缓慢劣化。 这种缓慢而持续的劣化,到某种程度,就会影响到净土民众的日常生活,为身体设定一甲子的六十年使用期限,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那么可不可以,设法延长身体的使用寿命呢,这并不简单,即便原则上确有可能,净土民众的选择,依然是“体验相对传统的一生”,除大凡人类难免看重的外表,采用超负荷代谢的方式维持,内在机制的超负荷程度就轻得多。 一旦年纪渐长,思维,反应,乃至头脑运作,都会渐渐出现轻微的迟滞, 这是一生中必经的体验。 正因如此,现在,要思考很复杂、严肃的问题,就不能太执着的长考,方然一边与男伴翩翩起舞,一边随意的回忆起过去。 伴随音乐的节奏,梳理思维,直到一曲奏毕、周围响起善意的掌声,她才放开揽住舞伴肩头的手臂,呼吸略有急促,脚步却不停歇,直到离开喧闹的聚会现场,到湖边相对僻静的地方席地而坐。 初夏时节,和封闭城里的气候不同,在西大陆的腹地,还是有一点热。 但方然并不在乎,她敞开怀,继续刚才的回忆,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恢复平静,才好与同类们共同见证接下来的那一刻。 二十一年前,北大陆的巨山之行,动机, 是源于在此之前,与理查德*费曼等科学家的对话。 当时的见闻,价值,会有多大呢,相比之下就连今夜的“交错”都微不足道, 尽管那是人类迈向宇宙的关键一刻。 时间,是的就是时间,乃至于此相关的概念,是净土基础物理研究的核心,在那时,面对自己的询问,费曼教授给出了那样的回答。 “…… 人死,能否复生? 这的确是一个,唔,看似荒谬,却着实意味深长的问题。 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人类,是怎样憧憬、渴求,这些我们都清楚,不必赘述,那么我尝试言简意赅的向你说明,站在现代物理的立场上,如何理解这一问题。 物质,本质上讲,在量子力学框架内,永远都处于无数量子态的叠加, 今天这已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那么更进一步的讲,人,不论指生物电、还是指血肉之躯,必然也始终处于这样的状态,而我们的意识活动,这正在思考、正在感知的‘自我’,本质上,无非是以时间流逝的形式,而在这无数的量子态之间,有序跳跃。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当这种跳跃,逐渐进入到一条通往我们所理解的,‘死亡’之量子态的路径, 这个人,在我们眼中,就意味着会死去。 你能理解这一点吗?” 自己点了点头,当然,这些她都已反复酌量过。 “好的,那么从这里出发,既然有一条、乃至无数条路径,让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也好,血肉之躯也罢,从活的状态,跃迁到死的状态,原则上讲,就必然有相反的路径,可以实现一反向的跃迁。 这种表述,套用到寻常物质上,就是量子力学所观察到的,司空见惯的物理现象。 至于,一个人,或者其自我意识,当然是远比实验物质更复杂、更精妙的聚合体,但本质上讲,原理都不会变,也不应该变, 那么理论上讲,‘复活’,在量子力学的世界里,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正文 第九五七章 时空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五八章 审视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五九章 隔世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六〇章 恍然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六一章 未来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正文 第九六二章 无尽 在探索量子力学时,头脑的思辨,有时候与实验几乎一样重要。 如果不是更加重要的话。 这判断,离经叛道,几乎是对“一切基于实践”之现代物理的否定,然而面对现实,在诸多反映物质深层次奥秘的量子实验里, 这,却又是令人毛骨悚然、浑身战栗的事实。 在1578年深秋,得到资深人士对困惑的若干解答,方然确乎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他在分析“薛定谔的猫”时,提出的问题,引起了专业人士的兴趣,并给他发来了比较详细的解析。 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蕴含着的某种分歧,却引人深思。 虚构出的“薛定谔的猫”之实验,其中,猫仔的死活,是讨论者们辩论的焦点。 在之前提交的报告里,方然则提出、或者说假想出一种这样的情形: 当实验进行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装置内的放射性元素,可能已经衰变、或者尚未衰变,这时,按量子力学法则,装置内的猫仔正处于某种“既死又活”的量子叠加态——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实验者甲窥看时,在他、或者她的认知范畴内,会产生一个“猫仔还活着猫仔已死亡”的确定之判断。 不论量子态如何叠加,甚至于,以方然现在的认知,即便在观察者窥看装置内时,猫仔的叠加态也不会坍缩,但在观察者甲的脑海中,他、或者她的认识,仍是确定的,这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量子态之“绑定”,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但是,假想这样的观察者乙,其一开始位于极其遥远,事实上,来自于遥远到与现存宇宙没有任何关联,与整个实验装置、或实验者甲都毫无关系的某地, 那么此时此刻,在甲窥看装置之后,对乙而言, 事实上则并未发生任何事。 传统的“量子态坍缩”之认识,在今天,已经被大多数量子力学研究者摈弃,取而代之的解释,则是量子态的绑定。 随之而来的结论也很寻常,显然,实验者甲的窥看,乃至于发现的猫仔之死活, 都应该与观察者乙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接下来,假如说,观察者乙也来到实验装置边,或者,采用某种手段,将实验装置运送到自己身旁,打开观察窗窥看时, 又将会看到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此前的实验者甲,已经在窥看时发现了猫仔的死亡,而观察者乙窥看时,却发现猫仔仍然存活,的确,按量子力学的描述,事态的确就有可能会是这样,那么对这只无辜的猫仔而言, 岂非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了吗。 想法略带惊悚,不过,在获得永生、至少是接近永生时,方然的思绪并不会一味聚焦在生与死上, 毕竟这都只是量子态。 只是量子态…… 是吗。 心念微动,暂时把这想法放在心底,方然继续思考。 各自独立的两个观察者,对猫仔的死活,完全可能观察到不一样的量子态,进而做出不同的判断,到这里,事情似乎还好。 但倘若他们碰到一起,交流彼此的发现呢; 如果,仅仅是如果,甲和乙看到的猫仔之状态不尽一致: 譬如甲发现猫仔存活,而乙发现猫仔死亡,这也还好,恐怕双方都会认为,猫仔是在两次观察之间的时段内死掉的,继而,可以达成共识。 但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形,甲发现猫仔死亡,而乙发现猫仔存活, 那又会怎样呢。 如果双方都相信对方的观察,不仅如此,站在第三人的立场上,可以保证这一点, 那么“死而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会脱离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量子世界,一下子成为眼睁睁的现实。 从众所周知的实验假想出发,一步步推进,在否定“量子坍缩”的基础上,得出匪夷所思的结论,甚至于矛盾,但基于对量子力学的信仰——哪怕还很浅薄,他也不会轻易的否定“死而复生”。 对这一显然的矛盾,或者说,匪夷所思之情形,白大褂们又怎么说呢。 “…… ‘死而复生’,看起来很惊悚,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稍加讨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问题的核心在于: 乙,假想中与现实世界毫无联系,没有任何‘绑定’的观察者,在我们的认知范畴里, 根本就不存在。 方然,注意这里是‘我们的认知范畴’,这里首先涉及一似乎不那么客观的条件,那就是,对我们人类而言,只有认知范畴内的物理学,才有意义,而你想必已经知道,‘自我意识’只是构成自我的物质之量子叠加态的一态。 客观存在的物质,量子态,可以有无数种,但只有与我们的自我意识‘绑定’,也和这与自我意识绑定之宇宙现态‘绑定’的那一态, 才能被我们观察到,继而,也才有意义。 言归正传,针对‘薛定谔的猫’,如果真有彼此完全独立、没有任何量子纠缠的观察者甲和乙,先后去窥视装置中的猫仔,那么,我们则必须承认,按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他们的所见确有可能迥异,不仅如此, 对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言,这所见,都是确切的现实。 其实,稍微思考一下‘量子态’的定义,‘既死又活的猫仔’,这不是太正常了吗? 在某观察者眼里,已死去的猫仔,在另一个观察者眼里,却还活着,这并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一种矛盾,即‘物质的状态非此即彼’。 而是以量子力学的视角,很寻常的叠加之量子态,不论死亡,还是存活,同一时刻都存在于猫仔身上,观察者自身的量子态,依据某种目前我们仍知之甚少的机理,绑定于哪一态,他、或者她就会见到哪一态。 对观察者甲而言,猫仔,的确已死,其他量子态事实上并不存在; 对观察者乙,也有同样性质的判断, 而他们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