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黛》 正文 第一章 留洋归来 这月里最末一班船也在晨光熹微中缓缓驶来了。“嘟——”了几声便见得一波又一波的人提着大小小的东西噔噔的走下来。 现在年代再也不同往日,这些从西洋回来的人大都穿着西装洋裙,少有几个身穿长褂的人。天还没亮时,他就承了老夫人的嘱咐早些去码头接人,仲叔等了许久才见到人,船上的人快走光时纪汀芜这才提着一款精致的棕色皮箱,小心的从梯子上走下,向岸边朝川流的人海中望了去。 高大的钟楼时不时传来沉闷的响声,面前是吵闹拥挤的街市,街市上是一张张亲切熟悉的面孔,身后是平静的海面和望也望不到头的远方。 仲叔在车子内先见到了她,她穿着淡紫色的长裙,肩上搭了件薄薄的小披肩,站在岸边迎着风冷的直发抖。他上前替她提着箱子,又去给她开车门。车子驶了没多久,仲叔才敢去悄悄的瞧她。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连那巴掌大的小脸也生生挂着眼泪。 “这一月份的天太折磨人,风又吹得那般紧。咱们早点回去,到时候兴许还能赶上顿热腾腾的午饭,吃过饭就暖和了。” “刚才在船上吃了些点心,已经不怎么饿。” 仲叔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的问道:“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她低下头摆弄着手上的戒指,忽然又狠下心摘下握在手里,她闭上眼睛满脑子皆是当初那人为他戴上戒指时的模样,诚恳的眼神,满怀期待的询问。 可她还是下了决心与他再无任何牵扯,车子途径小河边的时候顺势用力扔了进去:“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英国那边的学业其实早就完成。” 过了没多久,车子就开进了纪家的大宅,几个仆人听见车的声音,知道是有人回来了,慌忙的跑进去喊道:“二小姐留洋回来了!”纪老夫人从正堂走出,见纪汀芜果然是来了,这才转头吩咐翠珠:“还不快去把大少爷叫来。” “哎,是,这便去了。” 她步上台阶,箱子由仲叔拎进卧室。 老夫人牵过她的手,怜爱的看着,心疼她这些年孤身远赴英国学习,又是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度过这六年,两人边往屋内走老妇人边说:“前几年说只是去英国留洋三年,谁知你这一去就是六年。我这一把年纪了,也未出过这么远的门,见识也不广,权当你是学业好,那边的洋导师又看重你才留了你那么多年。谁知听周家那孩子说并不是如此,汀芜。你可莫要欺我,那三年里你去了何处?” “原本学业完成后我想着就这样回去且有些不值,便向学院申请去了军校。” 老夫人吓了一跳转脸看着身旁的翠竹,翠竹也是惊诧极了,问:“那男子的军校你个女子如何去得?” “军校那边整日演习,一有动乱就有许多学生受伤,我在那儿又学了很多救护的知识,心想着不如去帮帮别人也好。再说了,那三年里也多亏了同学的照顾,奶奶,你看,阿芜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老夫人眼神不怎的好,想看清汀芜的脸只好凑过去细细的瞧着:“就是瘦了些。”她长长叹口气又问:“同学家里可算富裕?那三年过的日子可好吗?” 她闻言不说话了,出神的想着那段日子,眼眶竟又开始泛红,想着那人对自个儿说的话,又想至他最后对自己的样子,身子有些发颤。 纪老夫人见状,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才道:“怕是同学待你不好,心里受了委屈也罢了。” 恰巧此时纪卢申回来,老夫人这又笑道:“做哥哥的也不快些来看妹妹,整日也不主动替你父亲处理些军务,自打有了孩子真是愈发荒唐了。” 纪汀芜看过去,见哥哥身后正站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此刻悟过来,忙抱住孩子说:“想必就是俊儿了。”上回纪老夫人在信里提到过,自己那时刚去留洋大少奶奶便诞下了俊儿。她乍一看,俊儿简直像极哥哥小的时候,浓浓的眉毛,杏仁大小的眼睛。她倒也极是欣喜着孩子。 一双粉啄的小手扯着她的衣角,牵着她往书房内走去。她低头对俊儿笑了起来,牵着孩子的手走进书房。俊儿两只手费力的推着门把门严严实实的关上,小声说:“姑姑长的真好看。” 她一听,反倒是觉得这孩子越是天真可爱。 他又说:“明天起,奶奶就要送俊儿去南阳小学了,俊儿要开始识字了。” 她是知道南阳小学的,那所小学离家不怎么近,但教书的先生却是整个南地里最好的,往日自己也曾在哪儿读过书习过字。 她从柜子里翻来钢笔递给俊儿,问他:“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俊儿握住笔,不光是自己的名字,连同一家人的名字都行云般写了出来,虽说的歪扭,但也勉强可认得出来。她心里甚感宽慰,俊儿又指着自己的名字说:“姑姑的名字也好听。” 她突然愣住,想到些许年前他也曾这般傻乎乎的问自己:“纪小姐的名字,可是婷婷花下人的婷?” 她一脸惊诧的说:“是汀。刘过的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他躺在床上接过自己手中的纱布仔细缠在自己的身上,可惜后面的皮肉够不到,汀芜拿了过来为他上了药又重新缠纱布,他一双眼里尽是笑意,抬起头盯着床前的自己:“名字是好,可惜唐多令的后几句你可知道?” “姑姑?姑姑?”俊儿见她发愣连着喊了好些声。“姑姑怎么哭了?”她回过神擦掉眼泪笑道:“俊儿的名字也好听。”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夜里陪纪老夫人和几位司令官的太太们搓了几回合的麻将,那几位太太不解趣,硬拉着她继续玩,她说是乏了便给推辞了。洗过澡之后往床上一躺,不知怎么的也睡不着了,反倒是越来越有神采。 她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无端的又流出了眼泪。心里又悔又恨,悔恨当初他在演练中枪将死时,自己不应该救他,悔恨自己不该数月照料他,不该爱上他也不该同他结婚。可若不是她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他接电话,自己也不知道他竟早已是有未婚妻的人,远在北地的女子还在等着他,等他回来同自己结婚。 她不想做别人背后非议的女子,不想做任何人口中插足美满的女子,然她好歹也是南部督军的女儿,凭何自己要与别人共侍一夫。她心伤的极了,转头就跑,恰逢英国街道车来车往,不慎间她被撞出许远。 醒来的时候,库伦医生告诉自己,那三个月大的孩子已经不幸没了。 正文 第二章 回国的日子 她起初不敢相信,不断的追问缘由,医生见她可怜都尽量避着。可每到夜里她还是喘不过气来,只能遵循医生的嘱咐在医院休养几日。 然而几日后再寻他时,却见他冷眼看着自己,她的心似乎是跌入谷底的寒凉,只能哑着声音质问:“北地既然还有一个人,那我算什么?” 他听至此处,忽从腰间拔出枪直抵她的额头,硌得自己疼痛难忍:“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不问问你那青梅竹马一口一个汀芜的周世远!纪汀芜,孩子没了也是你自己做的孽,是你一手造成的,现在你便可回那周世远的身边罢!” 他移开枪,朝自己头上方开了一枪,吼道:“我霍伯赢的孩子竟得你如此轻贱么!” 她吓得不敢动弹,后来才得知自己住在医院的那几日,霍伯赢来寻过自己,恰又看见了那一箱子的信件,才知自己身边还有周世远这个人。 周世远确是自个儿小时的玩伴,几年前父亲也送他同自己一起去英国,后来在军校习了一年多,因南北两地战局愈发对霍家不利,他才修学回国去了。 久而久之,她以为回国便会不再联系,哪知周世远仍是寄信过来,她并不喜爱这个人,只当是敷衍,未曾回过一封,全是留着待来日退回而已,却被他看了去。 “你不信我了?”他没有说话,仿佛这话像是问她自己,又像是这一切浑水都有她搅出一般。过了好久,她才苦笑道:“伯赢,我们离婚罢。” 他霎时僵住了身子,枪不由得掉在了地上,退了几步,冷不丁的笑出了声,转而又面无表情的说:“好。” 她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怕一睁开满眶眼泪就会掉下来,只等他捡起枪,身边再无丝毫声音才敢缓缓睁开眼,任由蓄积已久的眼泪扑朔扑朔的往下落,见他果真走了,强撑着的身子突然软了下来,伏在地上捂着胸口断断续续的哭。 可那些终归是往事,既然成为往事,便是过往之事。 过去的一切都已经一步一步的走过,如今不再是那年在英国时的模样,不会再出现自己孤零零躺在路上的场面,不会出现最后伏在地上哭的场面,她已经回来了,回到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南地,她已经远离了千里之外那黯然伤魂的地方。 外人看来,也看不出什么。回来后,她仍是留过洋的小姐,正值大好年华,却在此刻,大梦支离。情这一字,像是一把不光滑的短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刺入心脏,痛的她寝食难安,苦不能言。 她突然惊醒,枕头半湿,才发现昨夜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窗户开着自己也没有盖被子,浑身通体发冷,她裹紧被子不住的发抖,心里突觉又要开始生病了,这一病下去,便是一月之久。 期间周世远来找过几次,她都谢绝见他。只是自个儿待在卧房翻看着这些年他寄来的一箱子的信,从最初的青涩口吻写至如今的深沉稳重,字里行间除却家常琐事南北战事便是思及幼时两人之间的趣事,他的的确确是长大了,性子也成熟了,不再是当年追在她后面一口一声阿芜姐姐的毛头小子。看了一下午的信,她狠下心差人端过来火盆,将信尽数投入里面,一把火给烧个精光。 火光中恍惚看见霍伯赢站在信前,一遍又一遍的读着这一封封家书,清冷的目光再也移不开来。她站在窗户前又看见周世远还在外守着,双手提着她最爱的甜食,低着头踱着步子。周世远有些失落,又实在摸不透是什么缘由。问了几个纪家的熟人,也不知道。他只道是她在外面呆的久了,性子也变了,自然瞧不上这儿的人了,恐怕连两人之间幼时的情谊也忘得差不多。他又想到那哪里算是情谊,无非是鉴于纪督军和自己的父亲交情深罢了。自己是真的把她放在了心上,然她,大抵上只是赏了份薄面。 他悻悻地走开,只留下些她爱吃的点心。可是他又有点不放心,毕竟自个儿又是真心真意的欢喜她。但纪宅的人有意在拦着,终归是无可奈何,只好又坐车回家去。前几日为父亲料理军务时,恰见桌子上有一叠皱着的报纸,他随手拿来看去,上面赫然写着:“霍督军幼子留洋归来,正式接受北地正统督军。” 标题下又罗列着霍家这些年的战绩。他的手一颤,自己是知道这位人物,前些年同他一起留过洋,同在英国的那所军校时,霍伯赢便有些名气。一来都说他军姿英挺,枪法了得;二来人人皆知他父亲在北地的位置不可撼动连纪正庭也需敬上三分。可是他不早该习完那三年学就早该回国吗,为何却多呆了三年?他心里疑惑,却也不敢猜测。想到汀芜亦是多呆了三年才回来,中间似乎有着不可得的关联,他用手拧着眉心摇摇头便回去了。 纪正庭方回来,就见她卧在躺椅上捧着书,摇椅旁放着喝了一半的白开水。他本是轻手轻脚的怕惊扰了她,但她仍是察觉了。纪汀芜笑说:“父亲回来了。” 她起身和纪正庭相互抱一下又坐在椅子上,父亲问:“在英国那边习的怎么样了?” “习的是中外文学史,教书的帕丁森先生倒是讲得极好。” “我听世远说在英国时平日里你常去福利院照顾孩子?” “这六年平日里闲暇时间那么多,我总不能一直呆在学校。我想着不如去那儿,孩子们纯真烂漫,我看着他们这心里也喜欢。” 纪父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几日有时间么?周家的人要请咱们吃顿饭。” 她又捧起了书,恼道:“往日便说好了的,我不想与他在这么纠缠下去,所以便狠了心不再理会他,好让他日渐打消这个念头,这顿饭我去不得。” 纪父过了会儿一口气又是顺不出来,不住的咳嗽憋得面目通红,她皱了眉递了杯白开水,语气这才缓买了下来:“我走的时候便嘱咐你要多休息,不可过度操劳,现下倒好了,得了病罢?” “最近确实扰心,自打霍伯赢回来了,已经攻下了辽弗和杜陵两地,南北地战事又是吃紧,他又是一头填不饱的豺狼虎豹,这小子才不过二十八野心便比天还大,日后我若撒了手,你大哥这不成器的如何对敌北地的大军?” 纪父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说:“我也撑不了几年,这督军的位置正打算留给周世远,他也绝不是什么外人,他一家老老小小跟我打拼了这么多年,心忠的很。若你与他一处,我以后也放心了。阿芜,你如果还是想不通,就当是给他一份薄面,权作是家常便饭庆你留洋归来可好?” 她端起杯子将水一饮而尽,回想起父亲为此担忧数日,不免这心里还是软了下来:“说在何处了吗?”纪父笑道:“百乐门。” 她合上书,有些不满:“那地方那么吵闹,父亲怎么想到在百乐门设宴?” “放眼咱门南地,这百乐门里头咱们的人才最多。” 纪汀芜笑出了声,用书掩住了嘴:“父亲那么厉害,难不成你还怕会有人要害咱们?” “我是怕有人会害周家的人,谁都知道世远日后会是这南部的督军,设宴在那里,谁会胆子大到在咱们的地盘做事?” “又是世远,干脆你把他收为干儿子算了,我怎么也没见你对大哥这么好。” 纪正庭弹了下她的头:“嘴上还是那么不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哥是什么样子,前日里我让他随世远一同去杜陵,哪知他这蠢子竟被霍骁骗去,霍家的人拿你大哥要挟,还把他关押在狱中,说是犯了事自己不过是秉公执法以泄民愤。世远来找过我许多次,说卢申在那恐会不安全,纪家不能损掉一个孩子,就撤兵百里,撤兵之际霍骁就攻了上来。杜陵就在那一日被攻下。” 他讲到杜陵又是止不住的咳嗽,赶紧端了杯水喝下去:“你说我能不生气吗。”纪汀芜不免觉得又气又好笑,卢申性情纯良,虽生就一副老成的面容,可做事总是如此。 她笑道:“明日我随您一同去就是了。” 正文 第三章 百乐门 夜色深时,街上的人愈加多了起来,那百乐门外头尤甚。 门外约莫数十位身形彪悍的守卫皆持着铁棍站在那里。靠在最外头的郭照听到鸣笛声瞬时打了个机灵,忙扯着身旁的一守卫道:“纪府的车来了。” 话音刚落一辆通体黑色的车便停在了门口,司机立刻下来替车里的人开了车门,那几人肃然摘了帽子,郭照凑上前笑道;“纪老爷子可算来了,周家的公子在里头等候多时了,快些进去吧。” 车里的女子这才探出了头询道:“周家来了哪些人?” 郭照仔细打量着车里的女子,眉间若蹙,红唇微启,正细声细语的与自个儿说话,他回了神这才道: “这位是便是纪小姐了?周家的人来的不多,里头除了那公子爷便是周家的几位长辈。” 她适才下了车,一手挽着父亲一手提着刚买的礼物。郭照见此,赶着上去接过汀芜手中的礼物:“这边请。”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 今朝醉 清浅池塘 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 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 恩恩爱爱 ......” 正经过那大堂的舞厅,台上恰恰站着了一位歌女,周边簇拥着六七个舞女,她披着时下最流行的披肩,身上的长裙拖在台子上,媚眼四下里看去,轻笑着慵懒的唱起了小曲扭起身子,下头一阵喝彩。 “如今这百乐门的红牡丹倒是换人了呀。” 郭照听纪老爷这般问,回道:“前些年站在这风头上的李小姐上个月嫁了人,咱们这的规矩便是要年轻貌美的,歌唱的好不好不打紧,重要的是台子下的观众捧场便好。这不,台上的这位便得了霍家人的面子,还别说,自打这许一曼来了后,果真是收益越发好了,也难得霍家的三少爷慧眼。” 她听至此处,松开挽在父亲胳膊上的手:“这处太吵,汀芜先进去了。”说完就急急忘宴厅走过去。 一路上心里堵得慌,总以为自己回了家便与他再无牵扯,想不到无论走到何处耳边总会有他的消息。 她走到房间门外时迟疑着未敢进去,待父亲来时这才跟在父亲后面接过郭照手里的东西:“你先下去吧。” 进了门后,纪老爷先行坐下,她挨个相视一笑,那桌子四周坐着的依次是司令官周贤、司令夫人陆凤清、周家的三小姐周芸柔,身后一声:“阿芜,我来迟了。” 她这才转过身子看向周世远,略有些不自在的道:“多年不见,小少爷长高不少。”她走上前比了比:“如今我才到你的肩膀。” 他刚欲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你还是这般爱开玩笑。” 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又说:“这几日北地的事又是扰人,自打那霍家的小三爷回来便闹个不停,原本是想好好说和,怎奈他霍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霍骁如此,霍成匈也如此,连那回来半年不久的小三爷更是如此。纪伯,可是想好怎么做了么?” “大哥,今日好不容易才得的机会设宴好好招待阿芜,饭桌上便不谈战事了。”芸柔忙拉着周世远,硬对他眨了眨眼在他耳边轻声说:“难怪阿芜姐对你如此冷淡。” “哎,芸柔,战事便是国事,国事即是家事,怎可不谈?” 芸柔噘着嘴,对周贤哼了一声,转身又拽着纪老爷子的衣袖撒起娇来:“伯伯,你看父亲。” 大家顿时笑了起来,一片笑声中周世远悄悄打量着对坐着的纪汀芜,越见越是心生欢喜,欢喜之时仍是放不下她刚说的话,话里话外分明是以长幼见外,这是自己的一块心病,他只恨自己比面前的人年幼些故而她不拿她当同岁人只当是弟弟看待,更别提情分二字。一时心里憋不住只好说:“阿芜,刚才我去外面买了你最爱吃的甜食,你拆开看看可喜欢。” 她拿了过来将东西拆开,喜道:“小少爷一直把我的话放在了心上啊。” 她尝了一口,想起也带礼物来,于是就递给陆凤清;“这是那边最盛行的蜜膏。” “汀芜到底是有心了。” 说罢又看向纪正庭道:“汀芜的事,想的如何了?” “我终究是年纪大了,虽说儿女婚事皆有父母做主,但她性子又与寻常人不同,我心里头啊却还是中意世远这孩子,咱纪家与周家又何须见外,有什么便说什么了,汀芜不小了,日后若能与你家结为连理,我打算让世远接手这位子。” “督军!”周贤听了突然起身:“督军,世远的年纪还小,您又·····” “哪里小了,这些年他帮着你我打理的如何你又不是没看到,自家的孩子哪还用得这般谦逊?” 唱了近一夜的曲儿,舞厅的陆一曼方下了台走到更衣间,便见得胡皎皎从她的妆台上起身,捏起花束里的一片叶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到底是咱们百乐门的牡丹,光是台下那群老少爷们不说,连带着霍家小三爷都对你青睐有加如此捧场,这不,桌上的这花又是人家送来的罢。” “你若是喜爱便拿去,莫处在这儿酸我。” “哟,这公子哥赏的,我哪敢要。”胡皎皎这厢倚在桌子上,想起什么似的:“哎你说说,如今这小三爷正得霍老爷子偏爱,眼下又在力捧你,何不牢牢抓住机会,保不定日后成了霍家的三少奶奶呢。” “若天底下的女子都是你猪这脑子急性子,能有什么珍贵的男人可得?” 她换下刚才唱歌时的裙子,走到衣架子把条洋裙拽了出来换在了身上:“小三爷可不喜爱容易得手的东西。” “难不成便吊着他的胃口?”胡皎皎一下子笑出了声:“到时候跟别人跑了你就自个儿哭去吧。”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胡皎皎站了起来四下里见没有人,又走到门前把门关上,贴在她耳边道:“明儿个小三爷再来的话你便试探试探他想不想娶你。” 陆一曼的嘴角扬起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一路走来到如今的地步,其中的心酸与劳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半年前她在北地的家被战火轰平,唯一的工作也丢了,家中仅剩下的年已七十奶奶,然而那日的大火将房梁烧断,奶奶被倒下的房梁重重砸倒,她没有力气搬开房梁,无助的坐在奶奶身边替她清理身边又脏又乱的秽迹,她本以为此生就这样过去了,一个人孤苦无依四处漂泊。 正文 第四章 照片 陆一曼在废墟中整整坐了两天两夜,两天后下了一场大雨冲掉了一切灰尘。身边的人奔走相告,说杜陵已经被被攻下划为北地。 她在一片坍塌的房屋外看见了身着戎装的霍伯赢。 “少督军,那还有个活人!” 霍伯赢走到她面前将陆一曼从废墟中拉起,为她拂去身上的泥尘:“没事了,一切都已经过去。” 他接她回家,将她家人的尸骨收去好好安葬,后来又在外面给她添置了一处新房,吃穿用度都是整个北地女子中最好的。霍伯赢知道她往日与奶奶相依为命,以卖布匹为生,便又替她请了极好的老师,教她礼教知识,辨别人情世故。 她知道身边的恩人留洋多年,刚回来便换上戎装闯进战场,也恰是那一日将她从命运的爪牙里拉了出来,给她重获新生的机会,给她与往日不一样生活。 一曼视那一日的相遇为一段缘分,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来之不易,她明白事理于是日日都勤勤恳恳的学习礼教知识,格外的珍惜。 皇天不负有心之人,半年后,她摇身一变,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名流,随他出入各大上流宴会,伴他混迹商场官道。世人皆知霍伯赢在内还有个未婚的妻子,是那窦司令官的小千金楚君,而在外她亦是霍伯赢人尽皆知的情妇。 “他若是不娶呢?” “不娶?一曼,他若是不答应,当初为什么要帮你,难不成他喜欢当好人啊?” 说完自个儿也忍不住笑起来:“你看他那模样,心机深沉的,哪里像长着一张好人脸的本分人。话又说回来,好不好又不写在脸上,是写在心里。一曼,你摸摸你的良心,这半年与他日日相处,有过委屈吗?” 见她愣了神,胡皎皎顺势拉起她的手:“你便放一千个一万个心,我可铁定了这霍家的公子爷是欢喜你的。” 外头的人声渐渐消散,换衣室的门‘咚咚’的有人拍着,陆一曼打开门,见到百乐门的经理正笔挺的站着,往里一瞅看见屋里还有个胡皎皎,急道:“哎哟我的姑奶奶呐,这都几时了还杵在这,马上就要关门了还不快些回家去?” 陆一曼赶忙收拾完,轻盈的步子才走没几步又回过头说:“皎皎,明日我便试试。” 她走出百乐门时,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空荡荡的四周让她有些不适应,习惯了簇拥的感觉就再也忍受不了冷清。 她刚没走几步,百乐门里又冲出了一个女子,后面有一个年轻的先生跟着,想不到这么晚了里头竟然还有人,陆一曼停了下来,觉得那个女子甚是眼熟总觉得在何处见到过,突然想却想不起来,她假装在等人,细细听着那两人的谈话。 “阿芜,你别生气,都怪我,今日我不该来。” “我没怪你。” 她用力甩开握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这早已不是过去的时候,如今女子可掌经济,女子可充军入伍,婚姻自由又有何不可?”纪汀芜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严厉,只好缓了缓方说:“我并非是讨厌你,你也曾留过洋,西方的文化你早已经耳濡目染,如今倡导一切自由,可到了关键时候你偏偏就糊涂了。” “我哪里糊涂了?” “哪里糊涂?你已尊听父母随意定下的婚约,不是糊涂又是什么?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人——————” “那只是因为我爱你!”他一把把她拉入怀中,任她在怀中挣扎也无济于事:“阿芜,你听我说,我这样只是因为爱你。” 她的心跳动不安,狠了劲的踩了他一脚这才使他松了手:“荒唐!” 陆一曼刚想回过头已经晚了,正好对上了纪汀芜的那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她总算懂得什么是大家闺秀饱读诗书,总算懂得什么是文雅之气不受市井污浊,在那样的一双眼睛中她全看到了。 四目相对间,异样的感情交织起来。纪汀芜笑道:“陆小姐这么晚了还没回去?” “······在,在等人。” 她心下一阵寒意,只好说:“夜里凉,小心伤了身子。”说完见到车夫停在外面,就顺手招呼了一辆黄包车:“黄杨街纪宅。”眼看着纪汀芜坐的车子走远了,周世远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是陆一曼小姐吧?方才的事让你看了笑话,实在是不好意思。” “无碍。不知先生是?” “周世远。” 周世远。这名字她跟在霍伯赢身边时常常听到,说这南边的大权霍正庭一旦撒手便是这少司令周世远接着。这样想着,方才那位就必定是周世远倾慕已久的霍家小姐。“我听伯赢提起过你,你往日在军校时同他一个班,怎的你回来的那么早?” “其实不然,只同班两年,后来军校有意提拔他,便把他调去别的学校做军官,做了约摸一年左右,只听别人说他又回了军校,大概是舍不得军校的兄弟们所以才迟迟不回来罢。” 周世远望向百乐门二楼见灯火渐息,料想父母和霍督军该出来了:“陆小姐,失陪了,若是还有什么事改日再聊。” 陆一曼点点头,沿着街往别处走开来。 一路上,攥着包的手不断用力,她终于想起来在何处见到过刚才的女人。 数月前自己刚得了钢琴老师的夸奖,便高兴地去找霍伯赢,猜测他一定也会高兴,她推开书房的门,见他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身边堆着乱糟糟的报纸文件,肩上披着的毯子也早已滑落在地,她把毯子重新披上,又将桌子上的东西一一收拾好,报纸文件间突然掉出来一张照片,她弯腰拾起看见照片里有一个女人站在海边,周围站着很多金发碧眼的孩童,孩童的身上都穿着像是福利院的衣服。 照片一旁赫然写到‘吾爱阿芜’。 “放下!” 她打了个激灵急忙将照片递给霍伯赢,自己从未受过他这般冷遇,悻悻的说:“刚才见你睡熟,想必是累极了,我不忍心叫醒你,于是在为你收拾桌上的东西。我,我不是故意的。” 见他一言未发的拿着照片,又说:“今日钢琴老师夸奖了我,说我进步很快。”“听说了,没事就出去吧。”霍伯赢将照片放进抽屉里,漫不经心的回了她一句。 可她还是忍不住的问起:“照片里的人是谁?” “出去!” 正文 第五章 渡边明川(上) 自那以后,陆一曼再也没见过那张照片,偶尔看见他一个人颓然的坐在书房,也不许别人进去打扰,宅中的仆人都说小三爷整日为了战事忧心,可是那样的神情分明不是为战事。后来想到今晚试探周世远的话,句句都像是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口,她越想越难受,愤愤的把包扔在地上。 周世远回头见里头的人正谈着话走出来,迎上前说:“督军,阿芜先回去了。”见到纪正庭的怒气还没缓和下来,一张脸铁青铁青的。他又怕这个人因为今晚的事回去责怪汀芜,霎时变得语无伦次,慌忙说:“督军不要怪她,她刚回来,想必是未能适应。” “也就是你还惯着她那脾气,换了旁人谁能容得下她,枉读了那么多年书,行事做人还是那么荒谬。” 周世远接不上话,看到督军乘了车走开,父母二人也坐了进去这才把芸柔也推到车里。 芸柔见到哥哥不上车,问:“大哥,你不回家做什么去?” “军中的事还未处理完,你们就先回去吧。” “那要处理到何时?” 周世远不言语,把车门一关就让司机开走了。本以为街上应该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刚准备走去军营,他无意瞥见话亭里站着一个人,一身浑黑的长风衣,戴着黑色的高帽,左手握着一根手杖,周世远看着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 想不到这时还有人站在街上,他仔细看着那人根本不是在想打电话,而是在看着自己,好像不一切都看进了眼里,看见了纪汀芜与自己的争执,看见了自己与陆一曼的闲聊,看见了督军的愤懑,也好像洞悉了他的一切。 那人似笑非笑的转起手上的戒指,向周世远走过去。周世远终于看清面前的人,服饰的讲究不像是寻常的名流,他迟疑的说:“先生是?” 街上的那个人仍然没有开口,就这样死死盯着周世远,一双眼像是没有底的深渊。 他跟着周贤在前线杀过那么多敌人,见过多少流血的画面也从没有这样胆寒过,只好掩饰内心的惶恐:“先生大概是认错人了,既然不是找我的,那就先走了。” 那人拿起手杖挡在周世远面前,慢慢转过身子:“周先生。” 周世远甚是疑惑。 “何事?” 面前的人摘下帽子,淡淡的说:“在下渡边明川。” …… …… 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是日上竿头,无奈昨晚睡得昏沉,纪汀芜才想起来今日是初六,原本在英国时早已答应玛丽要给那边的孩子们报个平安。 她披了件外衣就坐在书桌旁顺手拿起一张信纸写到:“一切安好,诸君勿念。”写完就匆匆穿上衣服,把信纸工工整整的叠好装进信封,拿起包出了房门。 阿娟刚收拾完碗筷就看见纪汀芜神色匆匆的下楼,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就问:“二小姐可是有要事啊?”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英国那边需要一封信过去,我去去就来便不吃午饭了。” “路上可要小心些呀!” 她应了一声赶忙跑出去,仲叔瞧见了她这么慌张,刚想要载她哪知她已经出了宅门,不免又替她发愁。 大概走了一会,就到了兴和街上,她直奔去电报站,在招待室里填了会信息就出来了,电报站的人说这封信大概六七日能到英国,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门外此时走来了一个老妇牵着两个孩童,一蹦一跳,天真烂漫。她像根木柱子似的杵在大厅,那孩子亲近人,颠颠的跑到她面前对她嗤嗤的笑。 老妇忙拉过来,指着孩子就开口训起来:“不知说了多少遍,不许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到底长没长脑子?”她本想劝说的,奈何老妇那副模样她也不敢靠近,猛然又瞥见那两个孩子穿的衣服上写着‘兴和福利院’。她赶紧上前,问老妇:“婆婆,兴和福利院在何处?”老妇鄙夷的望着纪汀芜过了好一会才不情愿的说:“出了这电报站往右边走,过了那胡同巷子便是。” 兴和的那所福利院大概是才建成,汀芜走到那时门外的牌匾还散着油漆味,门外的地面上仍留着放过的炮竹。 门口站着的看门朱大爷见到有人来,在亭子里朝外扯着嗓子喊:“小姐是来找人吗?” 听到有人问,她摇摇头否认,说:“我能进去吗?” 大爷赶紧将门锁打开,汀芜进去后,看到里面甚是宽敞,房子什么的也像是不久前才粉刷过的:“这里是新建的吗?” “正是正是。前些年啊这是个布库,我在这给人家开车运货,身子不行也干不动,半年前有人把这买下,建成了福利院,陆陆续续的多了很多孩子,街上那些无家可归的也住进来,院主见我这老头子可怜没有居所还让我住在这,这不,也多了份好差事。要我说呀,院主真是个活菩萨。” 话刚落就听到外面有妇人的声音,她一看原来是刚才在电报厅的老妇人。只是身边已经没有那两个男孩。 大爷见到是冯大娘回来,就给汀芜指着:“这是咱福利院做饭的冯大娘。”说罢,又问:“能能和阿暖走了?” “走了。” 纪汀芜说:“去哪儿了?” “昨儿个那卖珠宝的张大善来福利院与咱们院长商议把她俩人领养走了,今儿我给送了去。”冯大娘撸起袖子,从外头的平车上拉下两桶米,吩咐着朱爷:“快过来帮忙提着,孩子们又有米吃喽。” 提下两桶米时才想起纪汀芜还站在这,不禁感到奇怪:“我说你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跑咱这犄角旮旯做什么?” “大娘,我想在这找份工作,不知道行不行。” “工作?”冯大娘作状笑出声看向朱爷:“哎我说老朱啊,你瞧瞧,如今这世道怎的了,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都跑到咱这找工作了。” 话是这么说,仍是告诉纪汀芜:“这事我和老朱可做不了主,要真想找份工作你就去与咱们院长商量商量。” “那你们院长人在哪里?” 她轻声开口问面前两人,声音软软绵绵,像是气弱之人,又像是大病初愈后不久。 冯大娘听到这声音,也是怪心疼的,语气顿时不那么尖锐,缓和许多:“平日里他也不常来,每月定时让人送些钱和米,老朱也是就见过几次。” 正文 第六章 渡边明川(中) 纪汀芜随他俩人进了厨房直到把米都倒进缸里,冯大娘突然想起来急忙问朱爷:“老朱,今儿个是初六吧?” 朱爷想了会儿才说是。 “初六就对了,你今儿来的巧,院长每逢初六和十五就来一次,外头风大,你先在里面等着,现在晌午,我和老朱做完孩子们的午饭就去门口迎着去。” 眼见到冯大娘开始去做饭,她循着孩子的声音往别的屋子走去。 诺大的屋子里放着许多小板凳和桌子,一旁的书架子上也放着很多书,站在门外的小孩子见到有人来朝屋子里喊了句:“有人来啦!”霎时间从里面涌出许多孩子,纷纷想要抱住她,汀芜似乎有些受宠若惊,既觉得可怜又觉得暖心。孩子们拉着她进了屋,她找一处有板凳的坐下来,笑着问其中一个孩子:“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啊?” 年纪稍小的都争着抢着回答,面前还扎着羊角辫子的女娃子声音洪亮,嚷道:“冯妈妈对我们可好啦。”女娃子还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颇是欣喜道:“姐姐快看,这是冯妈妈给我做的新裙子。” 她见着那裙子,似乎是从别的衣服上剪下来的料子,缝缝补补,针脚然是别扭,但穿在女孩的身上却不大不小很是合身,明白人自然是看一眼就能看出是用了心。 她伸手轻轻拂过小女孩散下的头发,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在肚子里才三个月大,就那样不甘的死在外面车来车往的街道,死在了冰冷的病床上。她想过要早些告诉那个人,想过要同她回国好好过日子,也想过给孩子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若是女孩,以后孩子长大了,为为她长个好的归宿,若为男孩,就送他去军校,日后保护一方民众。可一切都在数月前什么都没了。如果还在,想必已经快出生了吧,这样想着,眼睛又开始发涩,她捏起衣角轻轻试过眼泪,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蝶。” 门外有一个人先说了话,声音沉稳有力,让人听一次就能记住的声音,像钟楼的摆钟,吸引人寻声而去。她向门外看着,那人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了一遍:“她叫小蝶,那日在福利院门口见到了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想必又是哪家养不的孩子,冯大娘就把她带进来了。”门口的人走进来,蹲在小蝶旁边,小蝶开心地笑着说:“叔叔又给我们带玩具来啦。”小蝶和一帮孩子往外头跑着,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听冯大娘说你想在这找份工作?” “是的是的,你........是这儿的院长?”纪汀芜有些不敢相信,有些试探的问他。 “怎的,我不像吗?” 纪汀芜慌忙起身,鞠了一躬:“抱歉,我...我第一次来并不知道。” “既然是找工作,以后就是福利院的一员。”见到她眼里带着期许,又说:“这儿缺一个钢琴老师,你会弹钢琴吗?如果可以的话,还望小姐可以在这教教这些孩子。” 纪汀芜点点头,说:“我叫纪汀芜。” “你可以叫我渡边。”说话间领着她走去前面的琴房。 “你是日本人?” 渡边回过头:“怎的?日本人便不可在中国吗?” “渡边先生误会了。现在街上好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您能想到在这建一处福利院的确是有心。况且孩子们那般喜欢你,可见渡边先生是一个好心人。” 见到渡边笑了,纪汀芜说:“往日我在英国时,也常去福利院,那边的玛丽院长一样受孩子们的喜爱。” “你说的那个玛丽,是不是玛丽·道奇?” 纪汀芜听到玛丽的名字,一下子就激动,像是找到和她一样的人:“你也知道她?” “我去英国找过她,大概是三年前的时候,父亲让我在东京的河田福利院招收一个有经验的院长,我原来想着自己管理,但渡边家的事太多,我又无暇顾及。后来父亲去英国做生意我也随他同去,在那儿认识的玛丽,她向我介绍美子。” “美子?”纪汀芜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急切的看向渡边。直到渡边点头,她终于将那份潜在心底深处的欣喜展露出来,激动地说:“小野美子曾和我一起在福利院工作过,她为人真善可亲,的确适合做院长。” 走到钢琴房门口,渡边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用你们中国的古话来说,真是无巧不成书。”他斜靠着门站着,一只手撑着手杖,眼看着纪汀芜慢慢走到琴旁坐了下去,双手刚抬起去又放下来,似乎有些犹豫。 她深呼一口气:“渡边先生怎的想到来这里建福利院?” 下午日头下山,晚霞渐起,北地长阖内军部的人刚集合完,那边又下了命令说是小少爷午时就来。军部的人都见识过小三爷的脾气,自然是都不敢松懈,成匈吃完饭见到那些人都还笔挺的站着,便差人搬了把椅子来坐下准备好好的看:“薛井!薛井!” “来了来了。”从茅房那边急匆匆跑过来一个人,腰带也没有系好就边提着裤子边拔了腿似的奔来。“瞧瞧我这妹夫,咱们这是在军部,你好歹也注意些。” 薛井站在成匈的椅子旁,见成匈又开始一言不发望着自己,这才清了清嗓子假装咳嗽两声:“都给我表现好点!” 成匈顿时感到被呛着,忍不住起身照薛井小腿踢一脚:“去去去。” 薛井佯装疼的模样,哎呦几声,却也不忘对着成匈傻笑,薛井这人没什么心眼,只道是粘着妻子粘着成匈而已,即使在自家的军中仍不做些正儿八经的事,成匈无奈,眼见他整日里偷奸耍滑调皮任性,念在他终归是自己的妹夫,年龄也比自己小,虽是早早成了家,可心智仍不成熟的份上,也一忍再忍,忍不住了,就踢他两脚。 成匈并不出众,霍家少爷多,若论军务方面,自有三弟做主,父亲对他极是倚重,北地的位置也早在今年年初早早交给了伯赢。若说伯赢天分过人也不见得,毕竟诸多改变皆是自英国开始,若说自己无丝毫过人之处,也并不见得。 成匈与伯赢同日而生,听霍家的老人讲,成匈调皮两只脚瞪得快就先伯赢片刻生了出来,但两个人的相貌又完全不同,样貌上一个丰神俊朗神采奕奕,一个整日面色如霜目光清冷,要问两个人怎么有那么大的不同,薛井也不懂医生的那套话,伯赢像极了老督军,杀伐果断,也有满腔野心。而成匈自小便养在英国,二十一岁那年霍英丰的堂姑才将他送回来,别人也不知他在那学了到什么,平日里除了遵父亲的命令,定时定点的来军中代伯赢四处看看整顿整顿,便是和薛井俩人不知跑何处快活。 正文 第七章 渡边明川(下) 薛井第一次遇见成匈之时,以为他是哪家商贾之子,挥霍家产,坐拥巨大的家业,整个人简直是活脱脱的风流少爷模样。当窦萍介绍的时候,他才得知自己的朋友是鼎鼎大名的霍家二爷。薛井自认无缘不相投,自身一股懒劲毫无治军之才,所以身边的人连带着霍二爷也是这般。 他既替老督军觉得想笑又替老督军觉得无计可施,只听耳边齐刷刷的扛枪声,干脆利落,他才醒过神看到椅子上的成匈立马起身整理衣帽,神色顿时严肃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结结巴巴的说:“伯,伯赢。” 薛井转过头一看,门外刚开进来的车上伸出一只脚,紧接着一个人从车里探了出来,那满场的人立马喊了声:“少督军。” 伯赢应了一声,人群中间穿过向成匈那里走去,成匈见他又是这副不理人的模样,料想大概是出事了,要不然按惯常做法,他此时应该在纪宅。成匈慌忙起身差人给他搬了把椅子来,自己在一旁打量着身边的人。他两只手扶着椅子,一只脚翘了起来,时不时搓着手指,成匈说:“伯赢,是出了什么事吗?” 等了许久,也没得到回应,成匈未免有些尴尬,只好朝下面的人嚷嚷:“有什么好看的!” 这才瞧见伯赢的面色愈加不好,正在犹豫想着怎么才能搭上话时,身边的人压着声音突然说:“渡边回来了。” 成匈笑道:“渡边?哪个渡边?” 一遍又拍着薛井的肩:“伯赢说渡边回来了,你知道哪个渡边吗?” 薛井往一侧躲着,朝成匈使劲眨眼。 成匈不理解,脑子也转不过弯来,又笑道:“怎的了薛井,眼皮子被虫咬了?”他跑到场地里,环顾一圈就看见肖珢一个人站在一大队伍前面,他冲过去一下子揪住了肖珢的衣领:“你们少督军说的人你认识吗?”肖珢一句不发望着台子上的人,成匈越看越着急:“你们今儿个怎的了?” ‘咣——’ 台子上掷下来一把椅子,成匈仰头看台子上的人,身形没有站稳,大口喘着粗气,连带着面色都变得通红。 他一时害怕,赶紧松开肖珢的衣领,只听见台子上的人说:“还能是哪个渡边!”成匈依旧死赖着脸皮低声问一旁的肖珢:“肖副官,伯赢说的到底是谁?” “二爷就别问了。” 外面又来了一辆车,没有开进场内,偏偏停在了外头,薛井张望了一番,打趣道:“怕是咱们将来的三少奶奶来咯。” 霍伯赢回头狠狠的的瞪了一眼,不忘对下面的肖珢吩咐:“让她先在外头等着。” 肖珢在演练场外踌躇,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给车里面的人说,陆一曼却已经先开口:“督军吩咐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督军和二爷在里面议事,估计还得再等会。” “是出大事了?” 肖珢不说话,她本就是带着问题来的,心里面甚是焦灼,刚打开车门要下去,肖珢伸出手拦在她面前:“陆小姐还是别下来了,车外有风,场子内都是真枪实弹的,万一伤着就不好了。” 一曼向里面瞅了瞅,见到果然是乌压压的一片,心想估计又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宽慰道:“若真是有重要的事,那我就先回去了,等督军议完事,你进去说一声,我在纪宅等他。” 车子刚要开起来,薛井从里面小跑出来,肖珢赶忙拽着他的胳膊问:“三爷议完事了?”薛井朝他点头,又替陆一曼打开车门:“久等了,三爷请小姐过去。” 场内的人基本已经散去,但四处还残留着泥尘,显然是场内的人才离开不久,她刚进场内感到有些呛,不停地用手扑扇鼻前的灰尘,薛井跟在她旁边,看她这样就解释说:“方才演练完这些人就从后院走开去用晚饭,想必是才走没多久,这地上灰尘难免多。” “他们辛苦,早些用晚饭就能早些休息存些体力。” 她抬头看上面的台子,霍伯赢果真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也在看着自己,她回头对薛井说:“你就不用陪我去了,我自己上去找他。” “好。” 等她从后面绕到楼梯走到上面时,霍伯赢已经进了屋内,她从窗户那看进去,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凝神盯着墙上的地图,她蹑手蹑脚的推开门,试探性地问:“事都处理完了?” 霍伯赢笑道:“让你在外面等了那么久,心里不埋怨我吗?” “三爷的事是大事,我的事不着急。一曼对此还是清楚的,怎么会怪你。” “坐我旁边吧。”霍伯赢把身旁的椅子拉出来,将桌子上的东西推到一旁。 “三爷,你还记得........” 面前的桌子上突然摆了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有两个人握着手站在一起,陆一曼盯着看许久,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不知道为什么霍伯赢会给她看这样一张照片。 她拿起照片走到窗前,对着阳光看,也没看出什么。 “这并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照片。” “照片普通,里面的人恐怕不简单。” “是不简单。” 霍伯赢从他手中接过照片,慢慢的撕成两截,一半给了她,一半拿在自己手上。 “我手里的,是渡边身边一个军官,加藤由直。他八岁便在北地学习刀剑,三十岁才回国,一回国就是渡边身边最信任的一个人。” “他身上有何东西可值得渡边这么重用他?” “加藤于渡边而言,不过是供他驱使,保护他安全的一个人,只是因为了解这里,渡边才会这样信任,这次渡边回来也带上了他。” “今天和二爷议事便是关于加藤和渡边吗?” 霍伯赢点燃地上的火盆,将自己手中的照片仍在火盆里,看着它一点点的燃尽:“我不知道加藤二十二年里在这南北两地设了多少据点,渡边一回来就对两地把握的很牢,我怀疑他在这有接应的人。” 陆一曼看着自己手上的照片,笑道:“三爷害怕了?” “你手上的这个人,是渡边明川。” 霍伯赢从她手中拿过照片,同样是扔进火盆里:“一曼,过几日他定会去百乐门,到时候你照旧在台子上唱歌,我会安排人制造混乱,之后你应该知晓该怎么帮我。” 她的心仿佛泡在了一盆冰水里,凉到极点就有些刺骨。 正文 第八章 旧事 霍伯赢走到那面贴了地图的墙边,又问:“今日你来找我要说什么?” 她自嘲身份配不上面前的人,竟然还痴心妄想那么久,只好说:“今日教习的人说我进步的很大,过几日就能学枪了。” 她有些啜泣,赶紧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捏捏鼻子假装是感冒了:“这都是小事本不该给你说,其实也没什么。” “既然没事那就算了,但我吩咐你的事......” “三爷的事就是我的事,一曼清楚。” 霍伯赢垂下眼,不经意牵动嘴角笑了笑,似是有些满意:“天色不早,你在这用过晚饭再走吧。” “不。”霍伯赢疑惑的看着她,往日里她总是有千百个借口留下来吃饭,如今推脱的那么快。 她别过头:“我知道渡边的事让你今日不愉快,你想尽早解决。我也想看到你早点愁眉舒展。既然事情重大,不如我就先回去早点准备。” 她目光有些狼狈,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身仓皇的往外面走。 陆一曼站在门外,背靠着门,还是不忘对屋子里面的人说:“夜里太冷,三爷记得盖好被子,军营不比家里,要是睡得不舒服就回家吧。” 成匈刚端着碗准备去盛点汤出来,楼上的人呼呼的跑下来,他举高碗打了声招呼:“一曼姐,这么快就要走?” “我还有些事,三爷那儿太多事了,用过饭要是有时间你就多去帮帮他。” 薛井把话都听进耳朵,答应下来,但看见陆一曼眼角泛着眼泪想必是闹别扭,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跑上楼喊伯赢。 刚进屋子就听见伯赢说:“你要是实在心疼她,可怜她,就...”成匈推开门打断他的话,嚷道:“伯赢,你又说什么气话给她听了?” “气话?我什么气话也没说啊。我给她讲的都是明明白白的道理,只是她听过之后放在心上有些不顺耳罢了。” 霍伯赢拿起笔勾出了地图上杜陵这片地:“只不过让她接近渡边,仅此而已,再无他求。” “难怪外头那些人都怕你,我看你就是少根筋,明明喜欢陆一曼还说那么重的话伤女孩的心。” “成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她了?” 成匈再也说不出话来,无力争辩。 ‘呲’的一声点起烟来。 半年前正值夏初,他申请回国。 灼灼的烈日照的人心里焦躁,大哥设计让纪卢申钻了空子占了杜陵,他应霍骁的话带兵去前线。遍山都是烈火焚烧过的痕迹,房屋坍塌的不成样子。 他以为那是一片死人的坟场,一定没有任何生还的迹象。 同样是一片火光之中,见到了陆一曼。绝望的眼神里一片死寂,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有过劲头,如今却失去所有希望的人。 霍伯赢将她拉起,拍掉她满身的尘土。之后所有的教习都是为了今天。为了渡边回来的这一天。成匈盯着他的眼睛,越发觉得他变了,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他也懂得去利用别人,懂得什么最脆弱,什么最坚硬牢靠。 “你有喜欢过的人吗?” 霍伯赢被这冷不丁的一绝话问住,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仰起头,接过成匈给的烟点燃一根猛吸几口,均匀的突出圈圈烟雾,薄薄的烟雾萦绕在脸庞,他索性闭上了眼。 军校的生活枯燥,他也是普通人,他也有着血肉之躯,每日的训练自然也会累。 身边同往英国的人除了周世远便再没有其他的人。他向来厌恶周姓的小子,认为他阿谀奉承满面虚伪,远远比不上周贤。 他向来觉得南地虽小,但因有周贤,就很是光彩。好在周世远只习了两年,家中的人就让他回国了。他再也不用这受眼头上的晦气,轻松许多。 再往后,学校提拔他做教官,日子就有趣多了。他不是随处可见的纨绔子弟,不会仗着自己身后有人撑腰就尽处风流。 那一日学校来了好多女学生,说是做义务劳动,专为伤者包扎治疗。领头的是一个长头发女孩,带着一个黄色的发箍,穿着低跟的小皮鞋来来回回的跑。他一开始嗤之以鼻,觉得弱不禁风的人,看起来有那么娇贵,若说能照顾好别人,他是坚决不信。过了半个月,围在那个女孩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打算亲自去看看。本来是抱了耻笑别人的心蹲在那个女孩的旁边,但看她包扎的一板一眼倒还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她聚精会神的查看伤口,没有注意一旁还有人在看自己。明晃晃的阳光倾洒下来,温柔的风细细吹着。霍伯赢就那样望着她,全神贯注的望着她每一个小动作,看她撩起额前的小碎发,抹掉鬓边流出的汗。 “你是哪里的人?”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一道又一道的缠着纱布。 “平日多休息,注意中枪的地方,小心伤口感染。” 旁边的男同学道了声谢就赶紧起来换另一个人过来,霍伯赢直接躺在地上那条棉被上,咧着嘴嘿嘿的笑:“我在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 她瞪了一眼地上的人就转过身安抚排队的伤员,让他们稍等一会,正好看见小野美子刚出来,赶忙喊她:“美子,再拿一床棉被来。” 等棉被拿来,她整整齐齐的铺好,搀扶着下一个伤员躺下:“忍着点。” 因为没人理他,他顿时感到无地自容,只好假意闭上眼装睡。 过了许久,耳边渐渐没了伤员的声音,只有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响声,他眯起一只眼,睁开左眼一看,旁边的人已经准备走了,他一下子慌了,赶紧伸手拽着她:“你怎么不理我?” “你是伤员吗?” 他摇摇头,却见她正要抽出手,赶紧说:“是,我是。” 然后又开始憨笑起来。 他指着心口佯装疼痛难忍的模样:“我心跳的厉害,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的脸突然变得绯红,刻意躲闪,于是一脚踹在他的腿上。 之后大概有五天没有见到和自己说话的那个人。 每天那些女学生还是照样来,唯独没有她。 霍伯赢问了好多人,都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那日学生照常在林子里演练,一颗子弹直直打进他的胸膛,他蓦然倒下没有知觉。一开始以为自己要死了,死了也好,但心里还是有点牵挂。 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到多久,他睁开眼,看见床前围着许多人,他认出来都是他教的学生,那些学生看见他醒来纷纷喊:“霍长官醒来了。” 正文 第九章 密谋 一群人松口气,就走出屋子各做各的去了。一旁的隔帘骤然拉开,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脸。 她端着一杯水,手里捏着个药片说:“快点把药吃了。” 霍伯赢呆呆的看着,满眼都是欣喜。那欣喜就像是装在盆里的水,快要溢出来一样。 她顿时笑起来:“好端端的一个长官,伤的又不是脑子。” 他接过药吃下去,把水喝的一干二净还把杯子拿给身边的那个人看:“这回我的心是真的疼了,我可没骗你。” “看来你平日里待这些人挺好,自打你中枪以来,这些人没日没夜的守着你。你年纪不大,倒是挺招学生喜欢的。” 她走到后面的柜子那取了卷纱布和药来,替低头替霍伯赢重新换药,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的身上,他心底一阵悸动,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纪汀芜” 他小声念了几遍,眉眼都笑弯了,一丝不苟的看着她:“纪小姐的汀是婷婷花下人的婷吗?” “是汀,刘过的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霍伯赢接过她手中的纱布想自己上药,奈何后面的皮肉够不到,纪汀芜嗤笑着只好重新给他缠,他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名字是好,可惜唐多令的后几句你可知道?” 纱布缠好后,她检查没有不妥后就想走了,霍伯赢一下子变得失望,急红了眼:“你去哪?” “这学校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伤员。” “可我伤的最重。” “伤就是伤,在我眼里,没有重与不重。” 她又走了。 这次一走,又是好几周不见。 他夜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教射击的时候想她,讲作战技巧的时候想他,连吃饭走路的时候也想。同样是风和日丽的一日,太阳悬得老高,他正在讲课,看见纪汀芜和另一个人抬着担架小跑过去,他把枪揣进袋子里一路追过去,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救治伤员。 等到她终于注意到自己,这才一脸温柔的说:“我又病了。” “哪里不舒服?” 他指着心口:“还是这里。” 她蹙紧眉头,以为是自己当时没处理好中枪的位置,开始焦急起来。 霍伯赢微笑说:“你能不能多陪我会儿?” 她意识到自己又受骗了,刚要走,霍伯赢又拉住她的手:“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以后你不来我就能去找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可惜他眼尖,一下子就摘掉她衣领上的牌子:“我知道,你的学校我去过。” 纪汀芜把牌子夺过来装进口袋里,转身出门去。 每每她来的时候,霍伯赢就站在她身边絮絮叨叨的讲课上的事,不来时,自己就去那个学校找她,陪着她一起上课。一来二去,学校里的人都知道霍长官喜欢上了一个姓纪的小姐。整日里一会儿见不到纪汀芜就像丢了魂似的。 他一个人发呆发愣,终于知道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后来打听到她常去福利院,他也常跟着去,孩子们喜欢纪汀芜,也喜欢他。 纪汀芜也知道自己对霍伯赢的那份情感,一旦他又说什么蠢话,纪汀芜总是揪着他的鼻子,惹得他连连求饶,并且保证再也不这样。 他们一起去海边喂海鸥,去野外打兔子,阳光明媚的时候霍伯赢躺在地上听她念着自己难懂却很想听的长诗。 三年后的一天,霍伯赢站在福利院的院子里,穿着演练时那身装扮,满脸都是泥土,风尘仆仆的捧着花站在她面前,身后站着一群孩子。 他单膝跪地,大声的问:“阿芜,你愿意嫁给我吗?” 见她含着眼泪不住的点头,他终于如愿为她小心翼翼的戴上戒指,紧紧抱着她,听着身边孩子们的嬉笑和清风过耳的声音。 他像个孩子一样,所以才会这么心甘情愿不顾一切的喜欢一个人。 他睁开眼,已经过了一夜。 外面响亮的枪声,他出去一看,原来身边早就没有那个人。 昨夜的梦像过了四年一样漫长,漫长的太真实。他朝下面喊着:“薛井,备车回宅子。” “好嘞。” 车子开了不久,就到霍宅门前,院子里的于叔看了好几眼确定是霍伯赢回来,赶紧朝里通知张厨长:“是三爷的车,快去准备午饭。” 他下了车就先回了卧室,冲完澡之后将昨天的衣服换下时,客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桌子的饭。霍骁和父母都已经坐在那儿,等他坐下,才都开始动起筷子。窦丽音想外头看,见到迟迟没有人再进来,忍不住问: “成匈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他那么顽劣,就应该在场地那边吃吃苦。” “我也不指望他能成你和小骁那样,至少咱霍家可以有人过的安稳。” “时局大乱,要什么安稳?” 他将筷子重重一放,窦丽音知道他心情又不痛快。那边从后厨的地方走过来一个人端着一盘菜,他一看竟然是陆一曼。 “你不是回去了吗?” 窦丽音说听他这语气,怕陆一曼心里不舒服,解释说:“一曼是担心你,这才住在这儿的。”他只好接过她手中的菜,让张厨长搬了把椅子过来,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今天早上才过来。” 霍骁一口饭噎在嘴里,不满的说:“明明是昨儿半夜来的,还哭哭啼啼的呢。” 见到陆一曼看着他,霍骁闭上嘴说不下去。 这一顿饭自打霍骁的话后,就再没出任何声音。 仿佛是心照不宣,就怕一开口霍伯赢的那股气又要撒出来一样。 他吃过饭后就先回书房,拿起笔专心的勾勾画画。陆一曼敲了好几下门,里面的人才不情愿的说:“进来吧。” 她搁下茶水,站在他身后熟练地捏起肩膀来:“我知道你不愿让我来这,你放心,我来的时候遮的严严实实,只有家里的人知道,外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知晓。” “我信得过家中的人,只是你对渡边并不了解,他在暗处,我在明处。”他想了会,又说:“你身世清白,跟我只有半年。不比其他人自小就住在营里。人们只知我霍家捧你,不会去往别处猜疑。这些年霍家捧歌女也是常事,街上的人都知道。” “大少爷说明晚会让郑集假意挟持我。” “郑家前些年出了场大事,就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本来就不打算活着。郑集忠厚,明晚做的事情他有分寸,既然是假意,不会伤到你。” “三爷,用不着假意,我今早和大少爷商量过” 霍伯赢挑起眉,问:“你不怕?” “渡边心机深沉,郑集要是只做做样子,他会信吗?”陆一曼掀起茶盖,尝了一口:“茶凉了。” “端过来吧,凉些也不碍事。” 正文 第九章 蜜桃酥 “还是给你热一热,凉茶伤胃。” 她把茶端了出去,过了好大一会才进来。 “热好了。” 霍伯赢接过茶,茶水的温度不烫也不冷,正适宜,比家里人泡的要好很多。他向陆一曼投去赞许的目光,喝得差不多才缓缓开口:“你要是没想好,这件事就作罢。我不勉强,你应该有选择。” “我的命是三爷给的。”她毫不犹豫的抢着说,生怕霍伯赢会有误解。“三爷坐这么久许是累了。”陆一曼走到他身后刚要替他捏肩,坐在椅子上的人已经伸手示意不用,她悻悻的把手缩回去,回到刚才的地方安静站着。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霍伯赢一张一张翻报纸的声音,整个房间开始静下来。 她猝不及防的问:“她还在吗?” “谁?” “那张照片上的人。” 他捏起眉心,淡淡的说:“你倒是记得清楚。” 陆一曼终无可奈何的笑了出来,站在桌前看着茶杯里残留的几片茶叶,有些碎了,零零散散的飘在杯子里,像是一个漩涡,把人拽进去。 “你还爱她,是吗?” 她也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诘问还是是自语。隔了好大一会,陆一曼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颤。 “要不然你也不会回国,更不会救我这么一个从未谋过面的人,只是因为我的脸有几分像她,是吗?” “你这几天想的事太多。” “三爷!”她厉声打断。“明晚过后,我还能在这和你见面吗?” “你知道渡边他会......” 她攥着衣角的手越来越用力,咬紧的牙冠也终于松开:“我明白。” 她紧紧闭着眼,很少像今天这么失态,兀的睁开眼说:“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将我从死人堆里抢回来。无论当初你为的是什么,我只清楚既然这份心已经交出去就再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 ...... 回国后这数月的心情显然比刚回来时好很多。这里的空气没有在外时那般沉闷,六年的时间,黄杨街已经添置很多先进的东西。 街上还是有许多穿着长褂的人,说着一口南地的方言,挎着旧竹篮子站在菜市场里面和卖菜的人斤斤计较。 昨天收到小野美子的信后,得知她在日本一切安好,并让她代自己问候渡边大人。她取出信,信里面还滑出一张照片,小野美子穿着蓝色的和服,站在渡边福利院的门前。她看着照片渐渐露出笑容。她看着天色都有些暗下来,她打算着去蛋糕店买些甜食带回家吃。这个甜食店新开不久,她刚回来时还没见到,后来听周世远说这家店做的蛋糕甜而不腻,正和自己的口味。她想买来试试,兴许真对自己的口味。 刚踏进蛋糕店,看见甜食架子那边站着的渡边正犹豫不知该挑哪一份,纪汀芜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左边那个好吃。” 渡边诧异的回过头,原来是认识的人。 “看样子你常来这儿吃。” “第一次来这家店,我只是看这一块烤的不错。” 渡边朝台子那里的人说:“这一块请包起来。” 老板拿起镊子,夹起那一块放进袋子里递给渡边。 “我也要一份他手里的。” “好嘞。” 她拿起包刚想付钱,渡边已经将钱放在台子上:“这是小费,不用找了。” 纪汀芜走出甜食店站在门口等着,一小会后渡边才出来。 “这个给你。” 她接过来一看,是蜜桃酥,顿时笑起来问:“我刚才明明看见里面没有了,你怎么买到的?”她迟疑阵子又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蜜桃酥?” 渡边不回答,往街道上招招手,车夫拉着一辆黄包车跑过来停在路边:“我送你回去吧。” “用不着车,我家就在这街的前面,走一段路就到了。” “那咱们走回去。” “也好。” 她拆开袋子,低头闻了闻:“烤的真好。”她将蜜桃酥掰开递给渡边一半:“你尝尝。” 渡边接过来放进嘴里,嚼了会才说:“难怪卖的这么快,吃起来真好吃。” “在英国时没有卖蜜桃酥的地方,想吃也吃不到,我就只好自己做,但材料不足味道就远远不够,现在能吃到家里的,心里真开心啊。” 蜜桃酥吃完时,纪宅也到了。渡边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纪宅,但换成旁人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整天街上只有这里才最气派。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给我的蜜桃酥,改日我也还你一份。” “一点小事,不成敬意。” 渡边像是有话还没说完,思寻好一阵子,终于试探般问她:“福利院兴办已经有一年,这几日我几个朋友从日本过来。我与他们是幼时相识,算是老朋友。现在我离开日本那么久,他们想来看看,顺便也来参观这里福利院的建设。毕竟你也是福利院的钢琴老师,到时候纪小姐能不能赏个面子来百乐门吃个饭?” 她没有过多考虑就答应了。 “今晚什么时候?” “要是晚上不方便,那到时候我来这接你。” “好。” 送走渡边,她满是欣喜打开另一个袋子,袋子里的面包还是热乎乎的。她大口咬着走进家门。 “二小姐回来了。” “仲叔。” “今天下班怎么那么晚呀?” “下午有点事,和渡边先生在外头说了会儿话。”她把剩下的面包全数塞进嘴里,抹掉嘴角的面包渣,听见仲叔笑道:“刚才我看那渡边倒像是个有礼貌的人,西洋那边怎么说来着?” “那叫绅士。”纪汀芜嗤的笑出声。“仲叔,李妈妈呢?” “她去买菜了。” “等她回来你告诉她今晚不用准备我的吃食,晚上我要出去吃。” “是福利院那边的事吗?” “渡边先生的几个朋友刚从日本过来,我既然在福利院工作,理应去见见。” 她回到卧室就碰到俊儿躲在帘子后面,眼眶红红的,她走到俊儿旁边蹲在一旁抬头看他。 “先生说我考得不好。”他伸出手掌:“他拿戒尺打我的手。” “俊儿考的好吗?” “不好。” “那先生做错了吗?” 俊儿的声音越来越低:“没有。” “你没有考好是因为你不够认真,先生拿戒尺打你是教训你好让你长记性。他没有错,是你错了,知道吗?”她低下头替俊儿轻轻吹着掌心:“不要去怨恨,你要感激先生对你的教导。知道错就要去改,听到了吗?” 俊儿从帘子后面出来咧着嘴奶声奶气的说:“学校明天放假,姑姑可以带我去玩吗?” 她抱起俊儿边往外头走边摸着他的头说:“都依你。” 正文 第十章 “还是给你热一热,凉茶伤胃。” 她把茶端了出去,过了好大一会才进来。 “热好了。” 霍伯赢接过茶,茶水的温度不烫也不冷,正适宜,比家里人泡的要好很多。他向陆一曼投去赞许的目光,喝得差不多才缓缓开口:“你要是没想好,这件事就作罢。我不勉强,你应该有选择。” “我的命是三爷给的。”她毫不犹豫的抢着说,生怕霍伯赢会有误解。“三爷坐这么久许是累了。”陆一曼走到他身后刚要替他捏肩,坐在椅子上的人已经伸手示意不用,她悻悻的把手缩回去,回到刚才的地方安静站着。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霍伯赢一张一张翻报纸的声音,整个房间开始静下来。 她猝不及防的问:“她还在吗?” “谁?” “那张照片上的人。” 他捏起眉心,淡淡的说:“你倒是记得清楚。” 陆一曼终无可奈何的笑了出来,站在桌前看着茶杯里残留的几片茶叶,有些碎了,零零散散的飘在杯子里,像是一个漩涡,把人拽进去。 “你还爱她,是吗?” 她也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诘问还是是自语。隔了好大一会,陆一曼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颤。 “要不然你也不会回国,更不会救我这么一个从未谋过面的人,只是因为我的脸有几分像她,是吗?” “你这几天想的事太多。” “三爷!”她厉声打断。“明晚过后,我还能在这和你见面吗?” “你知道渡边他会......” 她攥着衣角的手越来越用力,咬紧的牙冠也终于松开:“我明白。” 她紧紧闭着眼,很少像今天这么失态,兀的睁开眼说:“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将我从死人堆里抢回来。无论当初你为的是什么,我只清楚既然这份心已经交出去就再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 ...... 回国后这数月的心情显然比刚回来时好很多。这里的空气没有在外时那般沉闷,六年的时间,黄杨街已经添置很多先进的东西。 街上还是有许多穿着长褂的人,说着一口南地的方言,挎着旧竹篮子站在菜市场里面和卖菜的人斤斤计较。 昨天收到小野美子的信后,得知她在日本一切安好,并让她代自己问候渡边大人。她取出信,信里面还滑出一张照片,小野美子穿着蓝色的和服,站在渡边福利院的门前。她看着照片渐渐露出笑容。她看着天色都有些暗下来,她打算着去蛋糕店买些甜食带回家吃。这个甜食店新开不久,她刚回来时还没见到,后来听周世远说这家店做的蛋糕甜而不腻,正和自己的口味。她想买来试试,兴许真对自己的口味。 刚踏进蛋糕店,看见甜食架子那边站着的渡边正犹豫不知该挑哪一份,纪汀芜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左边那个好吃。” 渡边诧异的回过头,原来是认识的人。 “看样子你常来这儿吃。” “第一次来这家店,我只是看这一块烤的不错。” 渡边朝台子那里的人说:“这一块请包起来。” 老板拿起镊子,夹起那一块放进袋子里递给渡边。 “我也要一份他手里的。” “好嘞。” 她拿起包刚想付钱,渡边已经将钱放在台子上:“这是小费,不用找了。” 纪汀芜走出甜食店站在门口等着,一小会后渡边才出来。 “这个给你。” 她接过来一看,是蜜桃酥,顿时笑起来问:“我刚才明明看见里面没有了,你怎么买到的?”她迟疑阵子又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蜜桃酥?” 渡边不回答,往街道上招招手,车夫拉着一辆黄包车跑过来停在路边:“我送你回去吧。” “用不着车,我家就在这街的前面,走一段路就到了。” “那咱们走回去。” “也好。” 她拆开袋子,低头闻了闻:“烤的真好。”她将蜜桃酥掰开递给渡边一半:“你尝尝。” 渡边接过来放进嘴里,嚼了会才说:“难怪卖的这么快,吃起来真好吃。” “在英国时没有卖蜜桃酥的地方,想吃也吃不到,我就只好自己做,但材料不足味道就远远不够,现在能吃到家里的,心里真开心啊。” 蜜桃酥吃完时,纪宅也到了。渡边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纪宅,但换成旁人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整天街上只有这里才最气派。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给我的蜜桃酥,改日我也还你一份。” “一点小事,不成敬意。” 渡边像是有话还没说完,思寻好一阵子,终于试探般问她:“福利院兴办已经有一年,这几日我几个朋友从日本过来。我与他们是幼时相识,算是老朋友。现在我离开日本那么久,他们想来看看,顺便也来参观这里福利院的建设。毕竟你也是福利院的钢琴老师,到时候纪小姐能不能赏个面子来百乐门吃个饭?” 她没有过多考虑就答应了。 “今晚什么时候?” “要是晚上不方便,那到时候我来这接你。” “好。” 送走渡边,她满是欣喜打开另一个袋子,袋子里的面包还是热乎乎的。她大口咬着走进家门。 “二小姐回来了。” “仲叔。” “今天下班怎么那么晚呀?” “下午有点事,和渡边先生在外头说了会儿话。”她把剩下的面包全数塞进嘴里,抹掉嘴角的面包渣,听见仲叔笑道:“刚才我看那渡边倒像是个有礼貌的人,西洋那边怎么说来着?” “那叫绅士。”纪汀芜嗤的笑出声。“仲叔,李妈妈呢?” “她去买菜了。” “等她回来你告诉她今晚不用准备我的吃食,晚上我要出去吃。” “是福利院那边的事吗?” “渡边先生的几个朋友刚从日本过来,我既然在福利院工作,理应去见见。” 她回到卧室就碰到俊儿躲在帘子后面,眼眶红红的,她走到俊儿旁边蹲在一旁抬头看他。 “先生说我考得不好。”他伸出手掌:“他拿戒尺打我的手。” “俊儿考的好吗?” “不好。” “那先生做错了吗?” 俊儿的声音越来越低:“没有。” “你没有考好是因为你不够认真,先生拿戒尺打你是教训你好让你长记性。他没有错,是你错了,知道吗?”她低下头替俊儿轻轻吹着掌心:“不要去怨恨,你要感激先生对你的教导。知道错就要去改,听到了吗?” 俊儿从帘子后面出来咧着嘴奶声奶气的说:“学校明天放假,姑姑可以带我去玩吗?” 她抱起俊儿边往外头走边摸着他的头说:“都依你。” 正文 第十一章 渡边果然按时来接自己。他穿着一身漆黑笔挺的西装,打着深灰色的领带。平日里常握的棕色手杖今晚也换成了和领带相应的黑色。渡边站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纪汀芜从家里走出来,他像是能洞察一切心思,目光看的她有些不自在,两只手不安的放在身后。 “我们走吧。” 渡边替她打开车门,陪着她一起坐在后面。她往车外看去,天雾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今晚有你的两位老朋友来。” “老朋友?我在日本并没有......”她愣了片刻,嘴角一牵笑道:“我知道了,是美子。美子她也来吗?” “她在渡边家做事,于情于理也是要来。” 她四下一顾,说:“还有一个呢?” “当然是玛丽。” 她闻言心里面就暖了起来,想到自己的身边终于多了可以说话的人,便越发想快点到百乐门,好与她们相见。 她在盼望中终于见到百乐门朱红的大门,郭照照常在门口守着。宴厅正对着大门,一眼看过去,今夜的百乐门似乎全是日本人。渡边的司机等到他俩人下来后,先跑进去不知道做什么。纪汀芜在门口站了小会,那司机跑出来贴在渡边耳朵上嘀咕许久。 她轻声询问:“他在说什么?” 渡边笑着说:“福利院的宴设在正厅。”纪汀芜听着这声音,明明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似箭在弦上一般令人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 台子基本上布置好了,张经理特别交代过,说今夜是有个日本人包下场子,来的宾客不只是南北两地的上流人士,更多的是那边的人。所以这偌大的舞台和宴厅按得是日本的风格布置。宴厅下面拉来了十方长桌,大约一百来个椅子。张经理从昨天就开始忙活,购置了很多新花样放在桌子上,连那后面的厨子也忙了整整一天。 陆一曼心里还是忐忑,身上穿的很单薄可还是出了一身的汗。胡皎皎见她这个样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只好去给她接了杯水,安慰着:“一曼,你这是怎么了?” 她知道这事不能随便给别人说,自然是守口如瓶。 “对对对,上回霍小三爷那事成了没?”胡皎皎眨巴着眼睛:“成了没呀,你倒是说句话啊?” “没有。” “没有?怎么可能,一曼,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开口啊。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这件事揽在我胡皎皎的身上,今天是日本人的宴我就不整这出,下次她来,我非得让你俩凑一对。” “你别胡闹了,三爷喜欢的不是我。” “不是你?怎么可能不是你,你瞧三爷那样像是还有其他女人嘛?”胡皎皎越说越来气,两只手插在腰上,发起狠来开始抱怨:“若是让我知道是哪个狐媚子我定把她的皮给剥下来!” “你要是真能剥下她的皮也算是一种本事,到时候我看别说是你,三爷指不定还剥了我的皮呢。”她越说越心烦,眼看着墙上的钟正好是七点。她拿起桌子上的红扇子就说:“好了好了,我要上台了,以后脑袋放灵光些,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从后台走到舞台上的那一幕,她的心还是那么害怕,可她怕的不是渡边,而是没演好这出戏,霍伯赢会对她如何的失望。宴厅里的人来的差不多,纪汀芜坐在位子上局促的到处看,渡边打量着她的模样,说:“你很紧张?” “美子和玛丽怎么还没到?” “这个时辰,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那边已经传来了声音,玛丽从后面拥住了纪汀芜,说着一口不怎么流利的话:“晚上好。” 纪汀芜赶紧起身,回抱着玛丽,又抽出身搂着小野美子,掩不住的欣喜,惊呼起来:“好久不见,美子。” “回国后你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没想到渡边先生和你们也是认识的。” 别处走过来一个人,手里端着酒杯,个头不高,体型有些壮实。脸上还蓄着胡子,手上戴了一副手套。这人看上去大概五十岁出头的年纪,一开口便是纪汀芜听不懂的日语。渡边和这个人交谈许久,气氛很融洽,小野美子说:“这是村上前辈,跟着渡边前辈好些年了。” “他在做什么工作?” “好像是报刊的编辑,这几年一直在日本,听说渡边前辈在这建了福利院做慈善,村上和几位报刊的人就赶到这里。我猜他大概是想拍些照片回去。” 纪汀芜看见自己身旁的长桌子上的荔枝已经不够了,小野美子胖些,吃的又比较多,面前盘子里的荔枝都吃光了也不好意思去拿。她笑了很多次还是主动说:“我替你再拿些过来。” 等台子上的灯打开,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到上面。就看到胡皎皎学者陆一曼的样子摇曳着身姿一步一步的往台子中央走过去,手里捏着的扇子有意无意的在腰间晃着。 几分钟前她在过道那里看见陆一曼不敢上台,心里面担心她,让她下去好好休息,自己可以向张经理提出今晚可以代她来唱歌。其实他她自己终归也有些忧虑,台子下坐的毕竟不是以前常来的人,唱不好的话张经理怕是要开始克扣她工钱。 一旁的跳舞的已经扭起了身段,她捏着嗓子,终于柔声唱起来: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 今朝最 清浅池塘 鸳鸯戏水 ...... ......” 宴厅里的人都沉浸在这夜晚的灯光里,酒杯相碰,相伴而舞,吃饱喝饱就斜倚着听台子上的人唱歌跳舞。渡边的神情却和旁人不同,他嘴边牵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不时手用反复摩擦着手杖,不时又低头晃着手里的杯子。 陆一曼一早就做好样子,她既知胡皎皎会来替她,也知该怎么去接近渡边。靠近正门的那一边的长桌上已经放好一盘子吃的,只要由着一个人打碎那个盘子郑集就能出来。她走的每一步都含着坚定,渡边就在前面,桌子也就在前面。 二十米。 十五米。 ‘砰!’ 一颗子弹直接打穿纪汀芜手里的盘子,她无措的看着满地的碎片,慌张的往后退。 和她一样不安的还有站在几米外的陆一曼。 是她。 照片里的人。 那日在街上遇见的人。 大厅里顿时乱了起来,女人抱着头蹲在桌子下面,男人们有的也乱了阵脚,有往外头跑的也有吓得不敢挪动的。郑集听到这声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力勾着纪汀芜的脖子,右手拿着的枪抵在她的脖子上。 正文 第十二章 郭照听见枪声带着外面的人直接冲了进来,眼前的场面很是混乱。椅子被撞翻在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散落下来。他仔细一瞧,见到郑集身边的人,当下就吼了起来:“纪小姐!” 她听到有人喊自己,索性把眼睛闭上。 宴厅里安静许多,霍伯赢坐在最里面的位置身形一怔,以为是听错了,等他一点点把头别过去时,映入眼帘的依然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那张惨白的脸和清瘦的身子。他几乎是发了疯似的冲到郑集身边,眼里全都是怒意。那只发颤的手抬起来又小心翼翼放下去:“放了她。” 听到这样的声音,她终于睁开眼,见到那个一年没见的人。 唇边隐隐可见的胡子,棱角分明的面容和那一双望着她惊恐的眼神。 可即是见不到,日日夜夜在梦里还是有他的身影,他的脸庞,他临别时说的话,他拿枪抵在自己身上的模样。她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想过无数次要说的话,却没想过会是这样。 错的时间,错的场景。 她心里一酸,眼眶里泛起泪来。 “郑集,我让你放了她!” 郑集没有理会,仍是摆着一副恶狠狠地模样,心下想这小三爷和手里这女人的戏做的还真是到位。连眼泪都能装出来,他暗自佩服,也认为自己更不能差到哪儿去,即是做戏就要做得足做的真,他的手不由得更用力了,面目变得狰狞起来。 郑集看着距离自己有好几步远的人们,他们惊恐害怕,贪生怕死。他开始想起自己在战乱死去的妻子,想起在战乱死去的父母。这世界上太多不容易,他一个人不容易的活着,苟且偷生这几年。许久以前,在妻子的支持下,他投身北地的军营里,随着霍骁打拼整整二十年。如今家破人亡,霍家军营谋事又需要用人,既然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不如以微薄之力相助北地。他坚毅决然的要选择走到这事关生死的一步,永不回头。 郑集的手将她的脸和脖子勒通红,几乎快喘不过气来。纪汀芜仍没有一丝挣扎,她下意识的侧过脸看着郭照:“不用管我。”郭照不敢再上前走一步,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抬起以防纪汀芜被伤到,另一只手稳住后面的几个门卫。就在这一瞬间,郭照清楚的看到一颗子弹以疾风的速度穿过人群,未等到郑集反应过来,他便已经重重倒下。 她突然感到束缚脖子的那股力消失了,渡边将她拽到自己身边,一只手护着她。她垂下眼看到渡边手里的枪还冒着烟,赶紧往回看,郑集倒在地上,尸体呈一个‘大’字的摆着,额头上一个小小的血孔,从头部往外开始不断地涌出鲜血。她从来都不敢看这样的场面,吓得直哆嗦。 “别怕,没事了。” 郭照看着地上一摊血,憋不住就咒骂起来:“他奶奶的,今夜又要睡不着。” 她仰起头看着渡边,他正眯着眼大量柱子旁的霍伯赢,枪在手里转了一圈后揣进口袋。他朝后面喊了一声,送他们来的那个司机忙不迭的跑来,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渡边接过司机手里的大衣顺势披在她身上。 “我让加藤送你回去。” 司机领她往外面走,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她想看清霍伯赢还在不在,想看清自己一直不敢面对的事实。 她看了好几眼,宴厅里早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纪汀芜忍不住笑自己,笑自己愚蠢懦弱,笑自己太看重这早已经荡然无存的情谊。她裹紧大衣钻进了车里。 本来平静的街市被百乐门一闹,变得突然拥挤。郑集的尸体由警察局的人给拉了出来带回警署,他没有家人,自然也就没人领尸。 郭照捏着鼻子一遍又一遍擦拭地板,他受不了人血味道的刺激,全靠闭着眼屏住呼吸摸索擦着。好不容易擦完一块地方换另一块时,一睁眼地上看见还有血,熏得差点晕过去。等他终于擦完地板起身,在后厨收拾东西收拾的李龙强跑到他跟前说:“霍家小少爷怎么在里面?” “哪里面,你说清楚点。” “一曼姐的屋子里。”他顺手指了过去:“这个时辰还不走,要不然我去催催,到时候关门关的晚了张经理又得骂我们。” “那你快点去。” 李龙强走到门前,迟疑着不知道敲还是不敲,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人吵架,就把耳朵贴在门上。 “三爷,我没有不敢。只是我不知她会过去,大少爷既已安排摔盘为号,我也一直记得。可我实在不知会有人众目睽睽之下做手脚。” “你看清是谁开枪了吗?” 陆一曼回想当时的场景,虽然混乱,但她依旧可以记得经过的每一个人的模样,也能记得当时大部分人的举动。她想起自己走过渡边的身旁,走过那个英国女人的身旁,走过......“是那个日本人!”她突然想了起来,毫不犹豫的脱口就说:“我记得,是她。她一直跟在渡边的身边,也与他的关系最亲近。” “渡边知道这是个局。” “他怎么会知道,这事明明只有家里的人......” “这件事你给别人说了吗?” “没有,我一个字也没说。” 李龙强认为自己听到不该听的,本来是想赶紧走开,可没等他反应,哪知道霍伯赢就已经把门拉开,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厉声质问:“你是谁?” 李龙强支支吾吾的,话也说不清楚,两只腿也在不住的打颤:“我...我....是....” “三爷,他是我朋友。” “你朋友?”他直接拔出枪扔给陆一曼:“刚才他听到多少你能知道吗?你又能保证他一个字也不说出去?” 他眼里尽是不屑,鄙夷的打量着面前的人:“你自己看着解决。” “三爷!”陆一曼几乎是用着央求的语气,嗓子也有些嘶哑:“三爷,你给他一次机会,他才来这不到一个月,家里还有着一老一小要照顾。他是不懂规矩,可我懂,我会好好给他说,你就饶了他吧。” 陆一曼说完赶紧揪着李文强的衣领跪在地上:“快向三爷保证,刚才的事你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三爷,刚才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您大人有大量,我...我并不是有意听到...” 霍伯赢听得有点不耐烦,朝地上跪着的人使劲摆摆手:“还不快滚!”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似的跑出屋子,陆一曼朝外头一看,见他走远了,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三爷消消气,那李龙强只不过是个干苦差的杂役,就算借给他一百个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您。” “渡边和那个日本女人清楚她会去那个桌子。”他深吸一口气,悠悠说:“是那个女人算准了她会去,所以也算准了你,在你快过去的时候她开了枪。” “这么说来,郑集也是她算好的?” “郑集?”他冷哼一声,把陆一曼手里的枪拿了过来。“何止一个郑集。今晚的整场宴会都在他手里,连我他也算到了。” 正文 第十三章 这天清晨纪家的人刚刚用完早饭,外头的仲叔就来传话说是周家的少爷来了。纪老夫人听过之后,料想这周世远大概又是来找汀芜的,只能悄悄打量纪正庭的神色,看他没有表态,就赶紧对仲叔说让他找个理由把周家的人给打发了。哪知纪正庭一听这话,气的不打一处来,一句话也不理纪老夫人,就差仲叔快快请他进来。 周世远又提了一大袋子的点心,一进客厅就感觉有些不对劲。纪老夫人板着脸动也不动的呆坐着,桌子上还摆着没吃完的饭。他知道这纪老夫人年纪大,老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孙女,在自己身边没留两年就一个人远赴英国,心里自然是疼爱得紧。再加上汀芜前段时间也为两人之间的事闹心,这纪老夫人定然不会喜欢自己。他尴尬的对着屋子里的两个人问候了一声。可纪老夫人把脸一扭,竟然理都不理。纪正庭见状,怕周家的人认为自己怠慢,就搂着周世远笑道:“好小子,次次来都不忘带些汀芜爱吃的,咱这黄杨街上我看就属你最有心。” “汀芜呢?” “汀芜?”纪正庭对着楼上喊了几声,又说:“东西先搁下,你上去找他,这个点估计早就醒了。” 他到楼上的时候,汀芜卧室的门虚掩着。他敲了好几下也没有人应,这才鼓足勇气说:“汀芜,我能进来吗?” 里面的人还是不说话,他不放心,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纪汀芜坐在床上,背对着他,面朝窗户坐着。她两只手抱着双膝,头埋下去。他没见过汀芜这个样子,一时间乱了阵脚,连嘴巴也变得笨起来:“汀芜,你怎么了?” 她回过头,周世远愣了片刻,看到她双眼红红的,黯淡无光,没有神采,丝毫没有以前水灵灵的模样。 “汀芜,要是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你。” “我见到他了。” “谁?” 她又开始不出声,空气一下子闷了起来。她走到窗户前,把两扇窗户都推开:“那场梦里的人。” 周世远听不明白,但还是松了一口气,说:“不过是一场梦,都是些虚幻缥缈的东西,何必折磨自己。” “太清醒的梦了。”她转过身走到桌子旁倒了杯水。 “世远弟弟,你有过想忘却忘不掉的事情吗?” “我?”他顿时觉得好笑,只好敷衍敷衍:“我哪会有,你看我活的这般自在,像是......”他见纪汀芜的神情愈发沉郁,不敢再胡言乱语的往下说,于是打起岔来:“对了,我带了东西给你,我这就下去给你拿。” 这才不到片刻,纪正庭就见周世远下楼来,他一下楼没急着拿点心,有些落败的瘫坐在沙发上。 “纪伯伯,她这样多久了?” “自打昨日从百乐门回来就这样,梅姨上去看了几次,昨晚她就一直坐着发愣。今早梅姨特地上去喊她下来用早饭,她一夜没睡,仍是那样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找医生看过了?” “梅姨今早去请了,这一大早的医生来的匆忙,也没仔细看看,只是说身体状况都很好,也没瞧出什么来。可我这心里还是不放心,眼下梅姨已经又去请了,刘医生说准备准备待会儿就来。我倒是觉得汀芜这孩子自打从英国回来,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单是精神来说,便是整日昏昏沉沉没精打采,身子骨也瘦了许多。她前儿个在福利院找了份差事,好像是孩子们的钢琴老师。这份工作倒是让她好些,一天里,早晨她就动身去福利院,一待就待到傍晚才回来。” 梅姨风风火火的从门口往里面冲进来:“老爷,老爷!”她到屋子里看到周世远也在,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失了仪态,这才歇口气缓缓说:“老爷,刘医生来了。” 纪老爷站起来,门口这时候走来一个人,纪正庭上前几步紧紧握住他的手:“刘医生吗?家中小女的身体状况你要多帮帮我们,我这一把年纪要是看她整日这样下去,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受不住啊。还请您仔细瞧瞧,纪某在这多谢了。” “哪里的话,督军的事就是咱们的事。”刘医生不想多说什么,立即随着周世远和纪正庭到楼上去。 纪汀芜已经躺下来,听见门口有人敲门,翻来覆去的嫌吵得慌,但还是让他们进来了。 “汀芜,这位是街上的刘中医,你在英国那边见得西医多了,也让这医生给你瞧瞧。” 她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看见屋子里那么多人都在等着自己回答,只能把手伸过去。 刘医生祖上是中医,他自己跟着父亲学了几年,如今也再外头开了医馆,给人号脉开药还是在行。他把手轻轻一搭,眉头促成一团,嘴上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周世远看出他有些为难,忙替他开解:“刘医生,这是在家中,若是有什么事你就说,要是这钱的方面有什么需要我这就去办。” “并非是钱的事。” 刘医生看着纪汀芜,心里越来越为难,‘哎’了一声就说:“二小姐流过产吧。” 她不安的看着身边的几个人。一边周世远像被定住了一样,一股麻木的感觉直直冲进他的脑子里。 交织着羞耻、不安、愤怒和无以言表的痛心。纪正庭看到周世远这幅样子,直接就高声嚷嚷起来。 “刘医生,我敬你是个老实人,你可不要胡说坏了我小女的名声。” “督军,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你若是不信,二小姐心里对这事自然是清楚明白。您一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刘医生不满的看着纪正庭,转脸又对纪汀芜说:“多久的事了?” “一年多了。” “哎,这身子虚自然是没有力气。流产这事不小,你是不是没注意也没有好好养病?” “在英国躺了半个多月,以为自己已经大好就没放在心上。” “二小姐,你这身子可撑不住第二次这么折腾的,要是还有下次,我可保不定你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刘医生!”纪正庭一点都不想再听下去,那周世远神色越来越萎靡,他暗自觉得不妙兴许要坏事,急忙说:“刘医生,可她近来又为什么精神不振?” “父亲。”她轻声打住。“让刘医生回去吧,这是我的事,我自己能说。” 正文 第十四章 刘医生自然是看不懂这豪门世家的杂乱事,他安安分分的看病,却不想还是成了一根棘手的导火索。听见纪汀芜说他可以走了,感激涕零的跑下楼,赶紧找梅姨领了份看病的钱火急火燎的打车离开。 周世远不安的望着坐在床上的人,不断地宽慰自己是听茬了,可声音不会骗人。他强笑着说:“汀芜,我知道你定是在骗我,对吗?” 她再也不想听见看见恼人的事,推搡着床前的两人,一直把他们推到门外,自己反锁上了门。她坐在镜子前,长吁一口气,一遍又一遍的看着自己的眼睛,确如别人所说,没有生机,没有光彩。她分明记得留洋以前,她在国内的女校和那些女学生一起举着小旗子高呼民主,高呼自由。但却总是被父亲抓回来,关在家里,一关就是一个礼拜。可是一个礼拜过后,她还是兴高采烈,充满活力的联合女同学们举着小旗在闹市的街头做演讲。 那个时候的自己还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女校特制的学生裙,捧着在课上发呆。二十岁的年纪,有太多的期望。所有的人都说要是有机会去国外,见到那个自由的国度,穿梭在那边现代化的街道和校园该是多好。她也常常幻想,幻想自己去那边的日子,憧憬着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原来一切过得都好,拥有很多知心的朋友,敬爱的老师,以及优异的成绩。她学习了很多救护知识和照顾孩子的本事。她来往于军校和福利院之间,也曾想过今后的日子做一个护士和老师也好。现在战乱连连,生死存亡,孩童又无家可归,这几点着实是个大的问题。 命运总喜欢捉弄人,捉弄一切过得舒坦没有忧愁的人。命运想让那些世人也尝尝一种感觉,这种痛苦不甘。她尝到了,像是她小时候最讨厌喝的一味药,涩的难忍。 于是,遇到了霍伯赢。 遇到将要羁绊她一生的男子。 她记得每日自己的身边都会蹲着一个人,穿着与旁人不同的军装,她猜这大概是哪一位军官下来看看伤员的情况。她悄悄的打量,生怕他会发现。 她看过很多书,却无从描绘当时那人的模样。只记得《红楼梦》里的黛玉有过这样一段话:‘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她记得霍伯赢给学生上课的模样,严谨认真,分外苛刻。他发出的每一颗子弹都必打中靶心,他带的每一支队伍都能取得最好的成绩。他告诫每一个人,课堂演练如战场,今时今日若无法专心,日后前线杀敌就只等他人来收尸。 她也记得那个人总是缠着自己,每天都厚着脸皮跟在旁边,说着无趣的话,做着引人注目的事,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夜里躺在床上想起那个人,总是拿他和福利院的孩子们比较,天真幼稚,对人有所依赖。她心里窃喜却是不敢表明出来。以后的日子里,她默默地看着霍伯赢在课堂上努力认真的听老师的讲话,看他勤奋钻研的样子,看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抓耳挠腮的样子。 书上说,无言的纯洁和天真,往往比说话更能打动人心。 霍伯赢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适合表达,说起话来又甚是愚蠢,常常逗得自己捧腹大笑。 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霍伯赢捧着一束玫瑰跪在地上向她求婚。那一幕的场景刻在她的心上,婚后的日子里每每回忆起来嘴角总是不自觉的扬起。 后来的事她不愿再往下想了,她不想再把心头上的那道疤给撕开,不想把那血淋漓的一面拿给别人看。可是昨晚还是遇到了她,命运似乎开了一个玩笑,想把自己与那个人重新交织在一起。 她长叹一口气,从柜子里拿了件外衣披在身上,顺手打开了们。 周世远依然站在门外,满腹的心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纪伯伯去找刘医生了,你的事......定不会让旁人知道。” 看到她要走,周世远终于忍不住说:“汀芜,他是谁?” 她还是抽身往楼下去,走到一半时停住了脚步:“我离婚了。” 这句话如一记闷雷实实在在的打在周世远身上,他起初不信,站在卧室门口干笑着不知说什么。纪汀芜到客厅,喊了声梅姨,梅姨见到她终于肯下来,欣喜的搓搓手。 “梅姨,把饭热一热,我有些饿了。” “好的二小姐。” 她吃过饭后,还是照常走去福利院。孩子们一上午没见她,下午听到她来了,都跑出来站在门口喊她。她的心情一下子就好多了,一扫上午的阴霾,牵着孩子的手往钢琴房跑。 纪正庭带着一肚子的火回家,平日里威风惯了,管教下属的那股子劲突然提上来,满宅子的找人。周世远这个时候还没走,似乎是一直在等纪正庭回来。梅姨怕他的气不消下去,到时候二小姐一回来,又得被关上一段时间。于是赶紧上去殷勤的套话:“老爷回来了。” “周家那小子走了没?” “还在芜里坐着呢。” 纪正庭甩开梅姨,直接冲上楼,一推开门卧室里没人,他又下楼问周世远:“汀芜呢?” “出去了。” “她去哪了?” “走得急,也没说。” 纪正庭紧盯着周世远的脸,这心里头的愧疚又深了几分:“我知晓你是个好孩子,我家中出了这等事,你心里也不好受。是我管教不当,是我纪家不信守承诺,对不住你周家。” 周世远自己都没能缓过来,但面前的人再怎么说也是汀芜的父亲,他虽是心伤还是不忘宽慰:“伯伯这是哪里的话。我这会想明白了,其实汀芜说得对,儿女婚事,早就该自己做主。刚才她已经告诉我,其实在英国那边她就已经结婚了。” “结婚?”纪正庭‘唰’的一下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东西就往地上砸:“她在英国结婚,我这个当父亲的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世远,我纪家不能苛待你,你们两个人的事就此作罢,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我也不能因为汀芜就耽误你。但从今日起,她纪汀芜便别想再进我纪家的家门!我纪正庭也当从没有过这个女儿!” 正文 第十五章 下午福利院下班时,她心里压根就没打算过要回去。这么多年来也早就摸透了父亲的性情。他老套古板,说一不二,一旦铁定决心就没人能改变他的主意。纪汀芜在街上闲逛许久,不知该去哪。她是怕父亲的,但最终还是抱着侥幸的心,偷偷回家,但是还没能进门就听见梅姨在亭子里和仲叔嘀咕着。 “老爷这回是狠了心不让二小姐回去了。” “还能怎么着?这二小姐小时候那么乖巧水灵,怎的一去外面就泛起糊涂。只是可怜周家的人和那小子,大司令跟着督军打拼那么多年,督军许诺过要给两人定亲事,以后周家那小子承督军的位置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现在可好了,亲事没成也就罢了,如今硬生生的塞给人家一桩苦事,你说这事放在谁身上哪一个人能受得了?” “也不能尽怪到二小姐身上,说的中听些,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听说在外读书的娃娃眼界都长远些,见识的也广,许是二小姐真心喜欢人家,但自身远在英国,这才没与咱老爷商量。可说回来,二小姐做事确实有欠考虑,这结婚和孩子是多大的两件事了,怎么真的能一声不吭,连一封信也不寄回来。” “也不知老爷的气什么时候能消掉,老夫人恐怕还不知情呢。” “就别提老夫人了,老仲啊你还记不记得大夫人临死前最舍不得的便是二小姐?她怕以后长大犯错,老爷打孩子下手不知轻重.......大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让老夫人好好护着她。可咱们老夫人年纪那么大,身体也不好,不知哪天就不行了。她要是知道这二小姐在外有这么一出事,不知道会被气出什么事来。” 仲叔沉重的叹着气,想起当年大夫人走的样子,眼巴巴的恳求老夫人照顾这个孩子,不要让她像纪瑛一样。他想起纪瑛,仍是觉得可惜。可惜老夫人就两个孩子,一个纪瑛,一个纪正庭。纪瑛年纪小,不懂事,有一次下学不小心把同学推搡在地上,哪知道正巧来了一辆车把那孩子碾死了。纪正庭光那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司令官,死的那个孩子是当时张大督军的侄子。他每天都登门带着纪瑛赔礼道歉,可张大督军还是没有任何的表态。纪正庭心里恼火,回家拿着铁棍狠命的抽,老夫人拦也拦不住,打的纪瑛满身都是血哭喊着求饶。可是他还是不肯停手,一脚踹在纪瑛心窝上,纪瑛没受住,晕过去了。第二天梅姨一看,小纪瑛已经没气了。 老夫人受不了这打击,一下子就气出病来。大夫人那年刚嫁到纪家,就发生了这件事。她也清楚纪正庭的脾气,做起事不分后果。生汀芜的那一年,正巧赶上了纪瑛的头七,她心里一想就害怕,当天就难产了。可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她再三要求纪正庭才让医生保住了二小姐。临死前,她不住的央求老夫人要护好大少爷和二小姐,不能再让纪瑛的事发生在两个孩子身上。 仲叔带着期望小声的说:“只愿二小姐别傻得回来了,到时候你和我都不一定能拦得住啊。” 她不是不想写信回来,只是所有的事发生的都太快又太突然。她没来得和他及好好享受这世上应有的甜蜜,最后只能一个人浸在绝望里。她也知道父亲素来讨厌北地的霍家,她若真是写信回去,她怕自己还没能与霍伯赢结婚便已经被父亲的人抓回去了。可这一切都与她没关系,恩怨都是上一辈子的事,却也联系在了他们这一辈的人身上。她蹲在纪宅外面的墙边再也听不下去,转身走开。 她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就这般漫无目的没有终点的走着,这仍然还未到夏天,天气不怎么暖和,尤其是这阴天的傍晚,冷风阵阵,吹的人头有些懵。她裹紧身上仅有的外衣,在庆和街边上跺着脚哈着气搓搓冻得通红的手。 雾蒙蒙的天里,街上的行人都回家了。这毕竟是春天,雷声滚滚,没有消停的意思。成匈刚听薛井说,大哥准他回家了,今天就不必在营里面看着了。他欣喜极了,夺了车就急急忙忙开回家。车子刚开起来,倾盆的大雨就泼洒下来,他咒骂了一声:“糟人的鬼天气!” 长阖这边的军营距离明远的霍家实在是有些远,他车子开到庆和街时,前面太多的人,他的车子没办法继续往前开。成匈按了好久的喇叭,也没有人让开。他干脆下了车,路上好多人打着伞围成一圈不知道干什么,他赶紧挤过去,人群正中躺着一个人,似乎是昏倒了。这场大雨将她全身都打湿,边上的人拍拍她的脸喊她也没有反应。他一时慌了,按理说这庆和街应该是归南部的人管,他没有理由去过问。可这总说不过去,他性子直,既然看到了,也不能不理不睬任由人家死活。他这么想,心里就有了底气,直接吼了起来:“都给我起开!” 人群这时让开一条道,都看见这成匈淋着雨伞也丢了,横抱着地上昏倒的人进了车里。成匈把她放在车里,轻握了下她的手,觉得太凉了,心想大概是发烧了,手一探她的头果然滚烫。他赶紧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盖在纪汀芜身上,替她裹紧了些。 大约开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到了霍家的院子里。窦丽音听到车子的声音,手里的针线也都放下去,赶紧拽着坐在一边的霍骁。 “快快快,成匈回来了,小骁快去接你二弟,外面那么大的雨不知道他带伞没有。” 霍骁不情愿的看着母亲:“二弟又不是脑袋不灵光,那车里每日都备着伞,怎么可能会没有。要去你就让于叔去呗。” 窦丽音伸手扭了下他的耳朵,霍骁立马往楼上跑去,她一回头想叫霍伯赢去,只见一边的伯赢早已经没了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也上楼去了。她只好自己站在客厅外面的檐子下,张望着外头停着的那辆车。 成匈下了车急忙抱着后面睡着的纪汀芜,四下一顾,却没有见到任何人,他慌忙喊了起来。 “于叔!于叔!快过来撑伞,要快!” “哎,来了。” 正文 第十六章 于叔撑着伞本来是给成匈打着的,但看他怀里还有一个人,衣服全然湿透,已经昏过去了,就把小伞移到纪汀芜的身上,随着成匈往屋里奔去。 窦丽音见到儿子抱着一个女人回家,神情还那么慌张,回头就吩咐于叔说:“快去把一楼那件空着的卧室收拾出来。” 成匈终归是个男人,再怎么说也不能替一个女人换下湿衣服,思来想去只能先把纪汀芜放在沙发上,亲自去喊芬姨。成匈前脚刚走,窦丽音这边已经开始疑心了,她瞧瞧移过去打量躺在沙发上的人,不由会心一笑,嘀咕了起来:“成匈这是长大了,带回的姑娘果然是个可人儿。” 成匈恍惚间听到了,他带着芬姨赶紧抱着纪汀芜到走廊那头刚刚收拾好的卧室去。芬姨跟在后面,看着成匈把她放在床上,还迟迟不走,只好笑道:“我说二少爷,心里再担心总不能连换衣服也要待在这吧?” 成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把头扭过去。可还是觉得不对劲,笨拙的走到外面替芬姨把门关紧。 “芬姨,给她换好了吗?” “你去向大夫人借一件衣服来。” 成匈嘴上应下来,哪知向窦丽音借衣服时,又受到母亲的白眼。可他还是嬉笑着把衣服拿过去偷偷塞进门缝递给芬姨。 “芬姨,快一些。” “这就快了。” 他又等了一会,忍不住问:“芬姨,好了没?” “好了,好了,你进来吧。” 成匈赶紧进来屋子,看见床上的人外边已经换上了母亲的睡裙,身上的雨水也已经擦干的差不多,他突然想起来一些事,使劲一拍自己的脑袋:“快去准备些热水和退烧药来。” 他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紧盯着还在昏睡的人,神思渐渐都有些飘远。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一个女子,也没有这般紧张过,她明明与自己没有丝毫牵扯,他却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 隐约听到几声咳嗽,混着芬姨的喊声:“二少爷?二少爷?你要的东西都拿来了。” 芬姨其实喊了他好久,手也在他面前晃了很多次这才把他拉回神来。他好像被看穿了心思,忙不迭的接过热水和药。 “你先下去吧。” 芬姨走后,他这才敢一只手把纪汀芜扶起,另一只手把药片塞进她嘴里,慢慢的喂给她热水喝。他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可能力道有些大,她呛到了,使劲的咳嗽,把嘴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你醒啦?” 他开始束手无措,不知该干什么,看着纪汀芜凝神望着自己,成匈一边解释一边用衣袖擦掉她吐在衣袖上的热水:“我在庆和街上遇到你,你昏倒了,我就把你带回家来,刚才我不太会给别人喂药,许是让你不舒服呛到了,你没事吧?” “谢谢,我好多了。” 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一瞥自己依旧坐在床上,又觉得有些不礼貌。于是索性起身站在一旁,紧张的问:“你家住在哪里,明日的话,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家?”她愣了会,说:“辽弗。” “辽弗?那是南面的地方。这是羌阳,可离你们辽弗远多了,光是路程就要好几个小时呢。” “你说这是在羌阳?” 纪汀芜打了个激灵,自己何时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她掀开身上盖的被子挣扎着下床:“我要回去。” 她要回去却不知究竟回哪去,她可不愿变成第二个纪瑛,也不愿再被父亲关着一关就是十天半个月。 成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急了眼:“哎哎哎,你先别动,你看看这如今是什么时辰了?现在已经是午夜,这个时候你回辽弗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姑娘家的也太不安全了。别说是你,我自己都不敢这么回家。” “我没事。” “你没事。那也不行。”成匈有些生气,把脸背过去,恼道:“反正你今日要是走了,万一有晕倒在路上。人家只知你是从我霍家走出去的,以后别人议论我霍家可怎么好?” 她原先是没有注意,可一回想刚才的话,顿时一股寒意上来:“这里可是霍英丰霍总督军的宅子?” 成匈得意的点点头,只看见纪汀芜当下就拉住他的手,央求道:“别让他人知道我在这,算是我求你了。” “他人?谁啊?既然在我霍家的宅子还能有什么人能为难你吗?你放心,我......” “就是不要让除你以外的人知晓。” 他闻言一怔,开始起了疑心:“你不会.......”成匈指着纪汀芜又笑了起来:“你不会是我那老爷子的仇人吧?” 她无可奈何的看着笑得发颤的成匈。 “多谢你今天帮我。” 卧室的门突然响了起来,屋子里的两个人惊诧的看向门的方向。成匈稳定情绪,试探性的问:“谁?” “是我。” 原来是母亲,成匈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终于安安稳稳的放下来,他对汀芜安慰说:“你放心,我回来时母亲便已然看到了,你要是有什么苦衷也可以给她讲,她会吩咐于叔和梅姨他们不要把这事说出去的。” 窦丽音打开门,伸进半个身子,温柔的问里面的人:“可以进来了吗?” “进来吧。” 她端着一盘梅姨切好的水果,轻轻放在桌子上。 “你醒啦?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纪汀芜摇了摇头,成匈赶紧打发她母亲来:“您呀好好休息,今天下午的事可别让大哥三弟和父亲知道,我怕他们又要责备我了。” “好好好。” 窦丽音几乎是被推出门去,成匈也和她一起往外走。过了小会,纪汀芜都以为他不会再来了,这时成匈又敲敲门进来,小声的说:“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今夜你就在这安心的睡一觉,明儿一早我送你离开。” 因是午夜,雨又落了一下午,越往后越雨滴越小。双眼可见那淅淅沥沥的雨杂乱的打在窗台上,纪汀芜住的地方是霍宅偏西面的客房,客房的窗户正对着后院的空地。院子中间那片凹下去的地面早已蓄满了水,可这微末的雨滴还是不停的落进去,整个午夜显得凄冷且静谧。她站在窗户前,肩上披着一个薄薄的毛毯,心思开始往外面飘,她渐渐意识到原来命运的轮回谁也逃不过去。 正文 第十七章 陆一曼住的宅子并不大,但是胜在样式好看。前年霍伯赢给她买下这所宅子时,特地挑了离南地近的。她也有过抱怨,抱怨平日里来来回回的路程遥远,奈何霍伯赢总说住得远也能省的许多麻烦。她原先始终不解是什么麻烦,自打渡边回来后她便知道了。然而住的再远又有何用,那渡边既不是善茬,身边也有着比自己还熟悉北地的亲信。 这一夜的雨,让她独居的心更孤苦。她无端想起奶奶在时教她修鞋,一双带着绣花的鞋能卖上好几块钱。可每一双带着绣花的鞋都是自己与奶奶熬花双眼,一针一线彻夜不眠赶出来的。 她自小过的日子是寻常人想象不到的贫寒。 天寒地冻的日子,家中没有过冬的衣服,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秋天单薄的衣衫。她双手红肿的几乎要裂开来,拿不起针线,更别提带着奶奶去城北卖鞋。她知道贫苦带给人的不幸和折磨,她记得曾为奶奶看病而跪在别人家门口请求施舍。陆一曼深深以为这样的日子永无尽头,连一点点可以温饱的奢望也不敢想。 可当她穿上霍伯赢给的那些昂贵的衣衫、住进这价值千金的宅子里,享受着台子下面所有人的簇拥,她再也不想回去了。她不想再跪在地上放下尊严的祈求别人,不想回到那个破败漏雨的房屋。 陆一曼低下头,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双手,如今的双手细嫩纤长。可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分明的恨意,她开始怀疑这份恨意的根源,究竟恨的是渡边看穿计谋,引得三爷对自己不满,还是恨纪汀芜偏偏出现在她的世界,打乱了一切憧憬。 双手突然用力握起,她恨霍伯赢,恨他给了自己希望却却把自己推进深渊,恨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事败之后却没有丝毫怜惜。然而她更恨的却是自己。 胡皎皎说的对,她该牢牢抓住一个可靠的男人。一个给得了她安稳生活,足以让旁人羡慕的人。 她对霍伯赢的爱再也不是单纯的奉献,其中渐渐夹杂起难以名状的情感。 天蒙蒙亮时,空气里尚有没褪去的浓雾。暮春时节,正好是花开之时。陆一曼的院子里的花就开得极好,她每日上班后。这满院子的花自有平霖照看。平霖不过三十的年纪,跟了陆一曼才几个礼拜,便和她一样修得一手好花。 这日一早,陆一曼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向外一看原来平霖已经起床在院子里浇花了。她夜里睡得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刚闭上眼歇一会,又被恼人的思绪催着醒来。她打开衣柜,手指划过排列好的一件件裙子,挑了身白色的洋裙。化了精致的妆容。她提着包准备出门去。 平霖看到她出来,手上的或就先放在一边,亲切的问:“天还没大亮,小姐今日就起得那么早,百乐门那边是改时间了吗?” 陆一曼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平霖,自打那日从军营回来后,霍伯赢就将营里面的平霖放在她身边。因为平霖的存在,陆一曼心里怎么也不舒服。平霖在的一日,就是代表霍伯赢对她不信任的一日。但他好歹也是霍伯赢的人,自己再怎么不喜欢也得做做样子。她恹恹的回了句:“我要动身去霍宅。百乐门那边你就帮我传个话,说我今日嗓子有些不舒服,台子上的事暂且交给皎皎。” “是三爷吩咐的吗?” 她轻蔑的看了一眼提着花洒的人:“这是我的事。” “任何同三爷有关的事都是霍家的事。” “难道我和你现在说的话,也是霍家的事?” 平霖把手中的花洒轻轻一斜洒向脚边的几株花。他抬起头,嘴边的笑意若有若无:“你我都是三爷的人。” 她自知争辩不过,满面沮丧的说:“浇花的事先放下,你去开车,现在就走。” 一路上平霖不怎么说话,等开到一家首饰店时,陆一曼赶紧让平霖停下来。她下车在店里精心挑了一款怀表,纯白的表盘,雅黑的表针,她曾经第一眼就相中了这款怀表,一直都不舍得买下来,如今手里头有了钱,有了机会,有了可以赠送的人,她当然可以毫不犹豫的买下,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 平霖淡淡地扫了一眼说:“三爷不喜欢。” “不管他喜不喜欢,我中意就好。” “你这样固执,三爷的心头好可不是你这样的。” 平霖注意到她低下头,两只手指绕来绕去,他终究还是心软下来,放平和了语气:“何必把真情浪费到三爷的身上,我跟了三爷十年,他的习性喜好,他的一切我都再清楚不过。” 陆一曼缓缓抬起头,眼里似乎闪烁着微弱的一丝光亮:“三爷喜欢什么?” “他喜欢的?”平霖短短笑了一下:“三爷是看着老练精明,实为孩子气十足的人,心性也不成熟。与小二爷自然是有着天壤之别,别人我是不知,单这两人,我是伴着他们长大。小二爷这人看着总爱耍滑头,要我看啊,若较起真来,我可不敢保证他比不得老督军。” 车子开到人少的地方,道路变得通畅,平霖把车子开的更快了。他看着前方的路,开始想起从前的事。 “他倒是没什么喜欢的。无非就是平日里和老督军耍耍枪,比比谁的枪法准。嗨,这我倒是想起来了,小二爷的枪法也是准的厉害,每一发子弹必中靶心,连跟老督军拜过兄弟的张参谋都夸他。不过老督军向来不喜欢他,每次出门只带骁少爷和三爷。后来小二爷枪也不耍了,整日里闲散自在乐得逍遥。” “我问你三爷的事,你跟我提成匈做什么?” “小二爷的事不也是三爷的事吗?” 陆一曼气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坐着。平霖又说:“你不想听也就罢了,我只是顺口提了一句,像你这般想嫁入霍家的女人北地遍地都是。我平霖也不过是给你提个醒,三爷他一直都有心上人。在进霍家的事上,你若是铁了心,不如看看小二爷,二爷他......” “难怪三爷喜欢你,把你留在身边那么多年。我若是三爷,凭你嘴上这般功夫,倒还真为我省了不少麻烦。” 正文 第十八章 平霖将车子开进院落,熄火停车。从车窗那隐约看见成匈好像拉着一个人,偷偷摸摸的从正厅的侧门出来。他嘴上嘀咕着:“这天还没亮透,小二爷怎么起的这么早?” “怎么了?” 陆一曼下了车,顺着平霖目光所及的地方瞧着,只看见成匈掩着一个女子悄悄往外走,行为甚是可疑。她冷不丁的喊了一句:“成匈!” 成匈顿住,松开纪汀芜的胳膊,僵硬的转过身子。眼看着陆一曼正欲往这走,他慌张的四下一顾,一只手伸到前面使劲摆了摆。陆一曼没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大步走到他跟前,笑道:“成匈,这么一大早的你出去做什么?后面的......是谁?” 他因为紧张,嘴里含糊不清,满腹的话不知怎么编造。纪汀芜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袖,成匈这才开口说:“一曼姐,我带朋友来家中玩,现在她家里有急事.......家中的人一时半会也不能接她,所以我亲自去送送。” “瞧你这话,前句不搭后句。你年龄也差不多了,没必要这么藏着掖着。平霖刚把车停在那,不然我让平霖送送这位姑娘?” “不不不。”成匈赶紧回绝,一曼一脸疑惑:“怎的了?”她往成匈身后看,纪汀芜把头埋在他后背,不敢把脸露出来。 “得了得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你先送她回去吧,要早些回来,不要让家中的人担心。” “知道了,一曼姐。” 成匈拉着纪汀芜,侧着身子挡着她的脸往外一步一步的移。就在成匈一位陆一曼走了的时候,陆一曼突然叫了一声。 “伯赢在家吗?”她笑道:“我来给他送点东西。” 纪汀芜猛地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陆一曼,见她同样是诧异的盯着自己,于是复又低下头。 “等等。” 陆一曼虽是喊住他们,但还是不知怎么开口,迟疑了许久,才沉住气缓缓吐出一句话。 “路上小心。” 话毕,便站在原地看着纪汀芜在成匈的掩饰下极其小心的走出了大门。她呼了一口气,死死的攥着手中的怀表。她抬起头看着楼上某一处的窗户,依旧是紧紧合上,里面的帘子也严严实实的拉上,她心里仿佛千钧重的石头稳稳当当的放在地上。可是仍旧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上了楼。 芬姨刚醒,就听见客厅有响动,她急急忙忙出来见到是陆一曼,心里好似乐开了花:“哎哟我的一曼小姐,你可算来了,三爷近几日心情不爽快,你且上楼看看他。” “他醒了没?” 芬姨笑道:“只要你去,他不就醒了?” 她含着笑蹑手蹑脚的走上楼,生怕霍伯赢没醒自己又会吵到他。等到了卧室门口,她推开一点点门,透过门缝看见他还在睡着。身上的被子都蹬掉在地上,她到屋里把被子从地上拾起来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握住怀表的那只手突然被他牢牢扯住,她不可置信的看向躺在床上还在熟睡的人,听到他似乎在呓语。陆一曼贴近了些,隐隐约约听见他在说:“阿芜。” 她有些恍惚,手却任由他握着,耳边一阵有一阵传来他的声音,她听得分明而又清晰。 “阿芜。” “阿芜,原谅我。” 她用力抽开手,身子因为他的力道往后退了许多步,之后颓然的跌坐在地上,胳膊撞在了一旁的桌子角上。陆一曼疼的呻吟出来,霍伯赢突然起身,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模样,惺忪的眼神疑惑的看着地上的人。 “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给你送东西。” “什么东西?” 她突然想起来,怀表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一想到刚才跌倒,她明白许是掉在地上,她跪在地上,几乎是用爬的姿势往柜子底下椅子底下四处看,终于在床下的一边看见了那块棕色的怀表。她赶紧从地上拾起,用衣角使劲擦干净。霍伯赢就这么就看着她,看着一个状似发狂的人在奋力擦拭一块明明很干净的东西。他心里无奈至极,然而又不能表明。只好默默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有陆一曼自己知道,她擦的是怀表,也是一个人,一个她望而却步的人。 “拿过来吧。”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出神的看着床上坐着的人,一字一顿的说:“这是我给你买的怀表。” “我知道。” “三爷,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我!”她依旧跪在地上用手指着自己:“我!你看看我!三爷,你看看我!我可以做到的,我可以让渡边本本分分的回日本,不再给你生事端!三爷,上一回不是我的过错,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再也不愿见我不愿与我说话,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偏远的地方置之不理。三爷,这半年来,你让先生教了我那么多东西,让我认识那么多人,难道我所学的我所拥有的就只能用在一个人一件事上吗?我可以去接近渡边,你要信我啊三爷。” “我并非是不信你,只是这件事你做不到。”他起身穿上衣架上那一身已经整理好的军装:“大哥很了解渡边,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我们这边有什么动静,有什么谋划,他都会比我们先一步知道。上一回的事还不够让你看明白吗?渡边已经看清楚了,已经......” “三爷!”陆一曼眼见霍伯赢要出门,她死命的抱住他的腿:“三爷就没想过是霍家的人将事情说出去吗?就没想过自己身边也会有渡边的人吗?” 他的眼鄙夷的瞅着地上的人,戏谑着说:“身边的人?知道这件事的除去我大哥和那个一命呜呼身世可怜效忠我霍家数年的郑集,便只有你我知道,连我母亲和父亲都不知晓此事。你的意思就是,是我大哥走漏了风声,是我大哥帮了渡边,也是我大哥背叛了整个北地背叛了整个霍家?” 她想要解释,急忙摇头:“一曼并非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你说说看话里又是什么意思?” “我陆一曼对天发誓,从未与任何人讲过,连在外提起都未曾有过。三爷,你好好想想,许是郑集或是大少爷在外喝多酒说漏了嘴......”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挥挥手,扶着自己的额头。陆一曼的声音渐渐有了哀求的哭腔:“纵使不是他们,纵使是渡边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我恳求三爷可否让我接近渡边,可否让我尽自己的能力去帮你,去好好做成一件事?” “你这副面孔他都已经记住,再去能有什么用?” “只要三爷愿意,只要三爷不丢下我,一曼自有法子。” 正文 第十九章 伯赢有所动摇,他索性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朝在地上的人说:“你说,是什么法子?” “这是一曼的事,我自己能处理好,三爷......就不要多问了。” 他冷哼一声,不带一丝情感:“在他手里死了的人什么样子都有,你当真不怕?” “为了三爷,一曼又有什么可怕的?” 她的语气坚定而又决然,似乎已经有了为了一切不惜赴死的决心和勇气。她心里也是清楚,霍伯赢向来欣赏能人,只要她能做好这件事,就算稳稳当当的迈出第一步。陆一曼将怀表满怀期待的交给霍伯赢:“这是我今儿刚买的,店里的人说这表是英国货,整个北地只有他的店里有卖。我也没去过英国,不知道这个表究竟如何。但我想着,既然少见,总不会是不好的东西。三爷,你看看可喜欢?” 他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就接过来放在桌子上,再也没多投入半分留意的目光。陆一曼就这样看着他刚才所有的动作,看着桌子上冰冷的怀表,看着面前不属于自己的男人。 她握着霍伯赢搭在椅子上的手说:“既然做错了,为什么不去好好给她说清楚?三爷这般折磨自己,实在是太不明智。” 他闻言一怔,却只问了句:“你还知道什么?” 陆一曼干脆的站起来,听了他的话,心里一处极堵得慌,更别提有多伤感。 “三爷手中之刃何其多,我不过也是其中之一。多少该知道的事,不该知道的事,我有分寸。” 霍伯赢自认再无话可说,道了句:“军中还有事,或许大哥已经开始练兵了。我先行一步,芬姨会好好招待你。”他匆匆往外走,陆一曼情急之下只好说:“我见过她,不只是在渡边的慈善宴上。” “谁?” “你心心念念的人,不就是那位纪家的小姐吗?” 霍伯赢一把拽住她的手,生怕她再说出一句关于这些年的事。他恶狠狠的质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你每日都要看着那张早就已经发黄了的照片,我自然是记住了她的神情,她的模样。她回国的那日我就知道了,一月初九,百乐门设宴款待周家的人。那一日我在台子上,人群中一眼就望见了她。她挽着父亲的手,步步曼妙生姿,叫人不注意也难。后来她与两家的人起了争执,自己一个人跑回家。那周家的人倒是追了出来,若我没记错,三爷与周家的小少爷也算是有一年同窗之情吧。” 他松开手,听她慢慢讲下去。 “之后的事就没什么。我不知你与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不想再看见你这样,不想再看见你背着所有人看着她的照片,我也不想再看见你夜夜梦中念着自己未了的心事,念着她的名字!” 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加之情绪渐进崩溃有些喘不上气。她看着面前的人,依旧是当年施恩自己的那位军官。如画的眉毛似乎飞入两鬓,轻薄的嘴唇抿在一起。细细想来,刚才那番撮合的话说的又不合时宜。可她来的时候明明不是这么想,明明想着要如何去抓住霍伯赢的这颗心,怎的平白无故将这纪汀芜牵扯了进来。陆一曼顿时清醒,缠绕在一起的思绪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整整齐齐的拨开,展露出来的是那一个个清楚分明的想法。她平定自己的情绪,柔声说:“我本应无牵无挂的随奶奶离开这个人世,倒是你不吭不响的闯进来我的生活。三爷,我想好了,只要你点头给我这个机会,我就能心无旁骛的去做。” “若你真的想好了,这件事从今天开始便只有你与我知晓。一曼,你必须清楚这事急不得。渡边的身边鱼龙混杂,要是遇到了难办的事,真的急红眼,纵使......” “纵使是你也未必会保下我?是吗?”她仰面看着明晃晃的天花板,记忆里的三爷从始至终都是这样。“我明白,我也懂。三爷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年的时间,又怎会因一把小小的刀刃断送自己大好的前程。可若是她为你做事,我想你定会不顾一切的保下她,这多年的打拼在她面前又值得了什么?” 她突然又把门打开,赶紧把刚才放在桌子上的表拿过来塞到霍伯赢上衣口袋里。 “我说错了,三爷根本不会让她去冒这个险。可我愿意,即使这是一条没办法回头的路,即使我知道你的心意和这件事的后果,我也愿意。像我这样卑贱的人,渡边回国这样危险的事,自然是由我去做。” 霍伯赢再也不说话,径直走出卧室的门,独留着陆一曼一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她环顾着整个房间,墙上挂着的几张合影,都是霍伯赢从英国寄回来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正是意气年少的模样,陆一曼静静看着,积蓄的欢喜也越发浓烈。她走到桌子旁,手拂过那个人常常趴着的位置,拂过那张供他休息的椅子,以至于桌子上他用来写字的笔,用来把玩的木雕,陆一曼都有仔细看过。她打心眼里认为,爱一个人,就是要与他生生息息的有所关联。 她索性坐在那张红木椅子上,曾经自己从没坐过这个位置,更没有像今日这样坐在这里不放过分毫的观察这间房屋。椅子正对着的那张抽屉半开着,她记得平日里霍伯赢总会小心翼翼的锁起来,今日许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走的匆忙没来得及上锁。抽屉里隐隐约约放着一个小盒子,陆一曼耐不住好奇,四下张望,见门和窗户都已经紧紧闭上,她这才敢偷偷的把抽屉拉出来,抽屉里的盒子瞬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是一个精巧的盒子,只有一个手掌的大小,盒子面上雕刻着繁杂的花纹,四周镶嵌几颗碧绿的珠子,一眼看上去就不像是寻常店铺能买到的。 她还是打开了。 映入眼中的是一小小的布袋,霍伯赢把这个东西装的那么仔细,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物品。她将绳子拉开,看见袋子里面放着一张折叠的纸,一张照片和一枚戒指。 照片上的是她捧在心尖上的霍伯赢和纪家的那位小姐。纪汀芜穿着一身洋人都爱穿的裙子,白裙子很长也很精美,一直拖在地上。她的头上戴着小小的头纱,衬的她更加温婉可人。纪汀芜一只手挽着霍伯赢,另一只手捧着一束花,脸上挂着的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照的人心温暖。 陆一曼记得那叫婚纱。 她曾听那些名流说,这件裙子只有结婚时才可以穿。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慌忙打开那张折叠的纸,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短短几句,字字灼目。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原来她爱的三爷早已经娶妻了。 正文 第二十章 成匈的车开到长阖军营时,一刻也不该多停留,生怕被地下联络的人看见了,又要向家中的人禀报。其实他这霍家二少爷的身份当的也是无趣得紧,霍英丰向来不喜爱他,他倒是不放在心上,权当是父亲放任自己玩乐。奈何玩乐终归是有限度,霍家自会有人去对他加以管束。长阖的这些地下联络员就是如此,平日里不光是打探南地的军情,关注起自家的事也毫不松懈。成匈向来是怕这一群人,怕他们一旦将出行的事说给霍英丰听,少不得又是一顿骂。 至于挨打就算了,幸好这一年霍伯赢回来,窦丽音思念这个多年不见的孩子,就搬回家中好日日都能见到。往日里窦丽音都是住在自己的娘家,他们夫妻之间似乎没有多深的感情。窦丽音自双子出生后便一直住在娘家,这一住就是整整二十八年。霍英丰碍于窦家好歹也有一位下属,面子上过不去,更不好意思去把窦丽音接回来。 后来自己回国,窦丽音一年里只回来五次,一次便住上半个月的时间,期间但凡是自己做错事,霍英丰绝不会动手,无非就是训诫两句。现在霍伯赢回来一切都已经得到改善,母亲也搬回来了。这一晃二十八年,屡屡联络员在家中提起自己,少不了还是狠狠的责备。 他把车子尽往人少的地方开,长阖与羌阳的交界地有一大片油菜花地,他开到田地边上的小路时,停下车对身旁的纪汀芜说:“过了羌阳就是辽弗,这都快到午时了,你还没吃饭,要不然我给你找点东西吃?” 成匈见到她一脸惊诧的环顾四周的田地,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他顺手指着前面那一排排错落安置的房子:“这里我来过,别看现在地里一个人都没有,那是因为现在正是用饭的时辰,这里耕地的人都回家做饭了。我有个朋友住在这里,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他家讨点吃的。” 因为下过雨的缘故,田地里有点湿滑。成匈搀着纪汀芜小心翼翼的从田地中间的小路穿过,一直往房屋走去。 纪汀芜远远就瞧见前面有人来来回回的走动,等她走近时看见很多人挎着竹篮子,有的篮子里装着满满的菜,有的手里提着刚拔过毛的野鸡。成匈松开她的胳膊,朝其中一个穿着灰色长褂的人挥了挥手,喊道:“贺鸣大哥!” 叫贺鸣的那个人转过头,健硕的身子上挑着一根扁担,扁担两侧挂着两个盛满水的木桶。他嘴巴微张,眼睛睁的极大。手中的野鸡‘嗒’的一声落在地上,水桶里的水顷刻间洒落出来,成匈跑过去抱住他,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贺鸣一拳捶在成匈的肩上:“好你个臭小子,叫大爷我好找!这几年你都不来见我,说好的兄弟情深,你是不是都抛诸脑后了?我去你家找你那么多次,每次你家里的人都说你不在,我可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啊。哎,你也知道我这身上也没有过多的钱,付不起这来回的路费,你倒是好啊,自打分别你倒是真能狠下心不来找我。我还寻思着你是不是又被你那铁面老子给关起来了呢!这下倒好,见了你什么事也没有,我看你就是自己逍遥快活,忘了你这个结义的哥哥了吧。” “来来来,咱回家再说。你那野鸡呢,我这次带了朋友来,快给我弄些好菜。” “朋友?”贺鸣打量着成匈身旁的人:“我说这一来就带朋友来,不愧是小二爷,就是本事大。哈哈哈。” 纪汀芜跟着他们两个人一直往家里走,她看见路边有好多年纪不大的孩童都赤着脚奔跑在湿软的泥地里,孩童跑累了就气喘吁吁的回到自家房屋前,坐在小板凳上,嗑着兜里的瓜子,满是兴致的打量陌生的来客。 只听贺鸣说了句:“到咯。”纪汀芜才发现刚才走了神,面前摆着的是一座有些破败的小屋,门是木质的,形状有些不规整。门上有几个小窟窿,窟窿四周都有些发黑。许是经雨水长时间浸泡,看着有些腐烂。 成匈同纪汀芜进了院子后,找了处暖和的地方坐下来晒太阳。这正是暮春,阳光大好,院子内栽的桃树都长出了花苞,枝头上还有着不知名的雀儿不住的啼叫。耳侧时不时有风吹过,温柔无痕。 成匈端详着树下的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昨日不就见过吗?” “昨日在路上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的紧,可那时下了雨路上又是那么拥挤......啊......我想起来了,你和一曼姐还真是挺像。”成匈的手无意搓着下巴:“这么说还真是,方才你一抬头,那神情,简直像极了。” “她是个怎样的人?” “你说一曼姐啊?她啊身世确实有些可怜,好在碰上了三弟。一曼姐能有如今的光景,一般是靠自己,另一半呐自然是靠伯赢。” 纪汀芜默不作声,再次抬头看着树上那些没有长开的花苞,看着那些嫩绿的叶子:“那...他们二人感情好么?” “这感情的事好不好我可说不准,我只晓得一曼姐对那小子是掏了心肝肺的好,那份情真意切我看了都心疼。要我说,这一曼就该嫁到我霍家,反正我那老母亲对她中意得很,有事没事都要差人把她接过来小住几天,对她就像自家的孩子似的。”成匈站起身,两只手比划着,神情上也是对陆一曼满满的夸赞:“甭说我那老母亲,我大哥还有我,就连家里做杂务的芬姨都对一曼很喜爱。要是她有一日当上我弟妹,估摸着全家都开心。” “才子佳人,的确是一桩美事。” “嘁,可别这么说。我家那位小爷的德性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哎,贺鸣,我来帮你。”成匈看见贺鸣端着一大盘菜,连忙上去帮他端着放在桌子上。他见纪汀芜还在外面坐着,朝外头唤了声:“快来吃饭了,再不来菜都要冷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桌子上的菜早已经摆好,简简单单的几样菜,但吃起来算是可口。纪汀芜想不到面前这看似粗狂的田野汉子,烧菜的手艺竟然这般妙。 贺鸣嚷嚷着:“妹子多吃点。” 纪汀芜“哎”了一声,埋头扒起热腾腾的饭来。大概是久不进食的缘故,她觉得这饭是越吃越香。成匈见她这般狼吞虎咽的样子,摇摇头哑然失笑。 “大哥,怎么不见嫂子来吃饭?” “你嫂子她娘家的六叔死了,前儿个就跑回家。这丧事向来办的久,我看她这一两天还回不来。” 成匈若有所思,手中的筷子夹了一块肉停在嘴边:“你与嫂子都结婚这么多年,怎的还没个孩子?” “你大概是忘了,做咱们这一行的最怕有所挂念。要是有个一儿半女,以后多少会是个羁绊,能娶到媳妇就是个不错的事。你嫂子就挺好,每次我回来家中都收拾的妥妥帖帖,虽然咱这住处破烂,但好歹是个家。” 贺鸣说着说着就有些局促,他放下碗筷,笑得痴痴的:“每回我办完事回家,天都黑了。那回家的路呀,漆黑漆黑的,伸个手指头都看不见。成匈,你还记不记得我可是咱们几个人里最怕黑的?你嫂子她知道我怕黑,回回都掐准了时间站在村口照着灯迎我。到家后就给我热好饭菜,洗洗脏衣服,我吃饱喝足她就给我捶背捏。你说她这么好的人我到哪寻去?要是真像寻常人家那样,有了孩子,一家三口或四口的,那以后我若是一命呜呼,翠金带着个孩子谁还敢要她?我一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苦日子我这心里就难过,还不比不生孩子好呢,至少我死后她无牵无挂也没有孩子拖累,翠金也能再嫁到一个好人家。” “嫂子怎么会舍得改嫁。大哥,你不要想太多。” “谁都想多活几年,可惜我注定就是这个命,你......”他停住嘴边的话,偷偷瞄了一眼一旁的纪汀芜,不继续说下去。眼见桌上的菜都吃的差不多,于是起身想将东西都收拾下去。纪汀芜帮着他一起收拾着,干起活来很是利索。连做惯了农活的贺鸣也止不住的夸她。她看见墙上挂着一个围裙,拿过来就系在自己腰上:“贺大哥,你们先聊,我去把碗盘给洗了。” “好,那你小心些。” 她端着碗盘就往外面走,这村子里自家的水井都不太好使,想取水的话,只有到外面庄稼地旁的河里打水。她在院子里找来一个木桶,把碗盘都装进木桶里,挑着扁担就出去了。贺鸣犹豫着的话她听得明白,没有说完的话自然是不该给自己听到。她身子不比常人,本就体弱。这扁担又长又重,压得她肩膀发酸。她这一路走走停停,累了就把扁担放下,在石头上坐一会,休息好了就继续挑着扁担。 成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摊在桌子上:“这是地契,位置在长阖胡福那边。” “你都已经给我安置好了......”贺鸣把地契拿在手中,大致看几眼:“在哪我倒是没什么要求,只望日后你能替翠金找个好人家,她没什么见识,你可不要让人欺负了她......” “贺鸣,你何必将事情的结果料想的那么不如意,你应当都往好处想,想着功成想着名就。” “功成名就?想当年你、我和二弟在英国结拜时,倒还真没想过那么多。成匈,要真能事成,我就带着翠金回英国,再也不回来。这个地方,有太多痛苦的记忆,我想忘还真的忘不掉,只能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他将地契小心翼翼放在床板下面:“你给我这个东西也没用,我明白你想的周全。但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你需晓得我做的事,一旦暴露,那可是死无葬身之地。甭说你眼皮子下的长阖,就算我时时刻刻跟着你,拿着绳子把我捆在你身上,我也难保性命,更别提活着回家和翠金长相厮守。” 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了倦意:“我知道你回国后为何不来寻我,我能明白你的苦楚。但我在这偏僻处,手下也没几个人。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肯为我卖命的,你也需体谅我的不易。今日来的那个妹子,我看便是你这小子为能来此......” 成匈骤然笑出声,指了指贺鸣:“什么把戏都逃不过大哥的眼睛。话落,他将屋里屋外都仔细看了一遍,暗自觉得这房子果然是够破烂,加上贺鸣一身装扮,混在人群里一点也不惹人注意。 “你也倒是机灵,二哥可晓得你住在这里?” “他压根都没来过,你瞧他那贵气的模样,凡事何曾亲自动手过?哪里会偷偷摸摸的来我这穷乡僻壤的小村落?我想着你也一定不希望他能来,要是他真敢来,保不齐会让那些人抓个正着,到时候顺藤摸瓜,我又可以两腿一蹬咯!” “也是。你我的事,还需二哥做主。他能耐大些,以后你要真的有重要的事,便让手下的人递给我消息,我自有办法通知二哥。” 贺鸣重重的点头,想到面前的人所历的事远比自己的事还要不堪,,却依旧能本本分分的待在这里不去主动招惹是非,这等心境自己是一辈子都比不上。他看着外面的天,乌云早已经散去,这般明媚晴朗的天,可为何他们三人一闭上眼睛,依旧能看见这炼狱般的世界。 血流成河,火光刺眼。 成匈淡淡开口:“多少年了?” “二十七?不,应是二十八年了...我差点忘了,今年我都四十咯。” “都二十八年了......他们在夜深人静,在清明鬼节之时,可曾想过那些魂灵会回魂人世间。贺鸣,你可以放下,但我放不下。” “你说的什么胡话!成匈,我贺鸣一家虽然只剩下我一个,但我也要完成父亲的遗愿,不管你怎么做,我和二弟都会站在你后面。别的话我再也不想听到,你这小子就算是哪天求着我不做这事,我也坚决不答应。” 成匈无奈的笑道:“值得吗?” “你我相识整整二十八年,呵,我也想问当年父亲值得吗?父亲大半辈子都跟着他,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家产抄没,流落街头。最后竟然被街上一起讨饭的乞丐活活打死!你说可不可笑?可他没有恨意,一点都没有。我随着父亲沿街乞讨,他说的最多的也就是称赞那个人如何英勇。效忠英勇的人又何必管什么下场,父亲问心无愧,何曾有过不值得?成匈,我跟着你,又有何不值得?至于下场什么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成匈‘嘁’了一声,余光瞥向门外。 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屋子里静了老半天,隐隐约约能听到外头那人轻微的咳嗽。 这份安静终于由成匈打破。 “大概是那姑娘回来了。”他赶紧起来,到外头一看,果然是纪汀芜。她艰难的把肩上的扁担放在墙角,又将木桶里刷干净的碗筷摆在了桌子下面。 她全程一句话也没说,面色有些惨白,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成匈打趣她:“你倒是刷的仔细。” 他看见纪汀芜两只手冻得通红,眉头蹙在一起:“河水太冷了?”说着就将墙上挂着的一方帕子拿下来扔给她:“快把手上的水擦干净,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 她接过帕子,缓缓开口:“河里有死人。” “你说什么?” 贺鸣突然问道,他心里实在是不信,但还是想知道这事情的原委:“姑娘,你说明白些,那河里怎么了?” 纪汀芜抬起眼眸,成匈这下看清她这一双眼里尽是惧怕不安的情绪。 她的声音有些颤栗,顿了顿说:“村民们都过去看了,河里是一具男尸。”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贺鸣夺门而出,一路上骂骂咧咧的。成匈和纪汀芜跟在他后面,听见他在前面不住的嘀咕“奶奶的,我倒要看看是谁赶坏了咱这个村的平静!” 成匈只好加快步子跟上他,安扶着说“大哥不要生这么大气,这年头死的人多了,兴许是失足落水也不奇怪。” 贺鸣朝地上啐了口水,甩开成匈的胳膊,嚷嚷起来“这事你可拦不了我,我既在这村里边是管事的,就要对这事问个明白。艳阳日子好端端的飘来具男尸,这不是晦气?传到警署里边,估计又是查来查去,不得不又有一番闹腾。” 成匈顿时醒悟,缄口不语,一时间也明白。贺鸣的身份自然是经不住警署的人去查,这北地的警署是由霍家人坐镇,霍家上下暗有地下联络员,明面上则有警署的人。贺鸣曾在英国过了几十年,如今回国就甘愿做起黄包师傅,这事任谁都会有所怀疑。成匈隔得老远就瞧见前面河岸边围满了人,他的心里隐隐有些忐忑,他回头对纪汀芜说“你跟紧了些,出了这件事想必已经开始乱了。” 等到了河岸边时,一群人见贺鸣也来了,站在最外面的男人朝里面喊了一声“贺大哥来了,里面的快些挪挪。” 成匈随着贺鸣从人群外挤进去,河岸边的男尸是趴着的,面部朝下。成匈刚想把尸体翻过来,身旁的一个青年男子说“小心些,万一有疫病可就坏了。” 说罢,青年男子递过一副手套,成匈接过来戴在自己手上。 “贺大哥,这件事我来吧。” 贺鸣想想也是,成匈在这事上确实有不少经验。一来他在英国习的就是医学,二来他自打回国也在自家警署里见过不少这样的事,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熟练。可她还是有些担心,这年头说不准什么病死的人都有,万一染上了 贺鸣说“成匈你还是小心些,看着身子的状况,像是泡很久了。” “昨儿下了一整天的雨,尸体定是丢在河岸边,河水一遍遍的冲刷河岸,尸体也就一遍遍的被水淹。一场大雨,水位上升,把尸体带下来了。” 成匈弯下腰,让贺鸣帮着自己把尸体翻到正面。 身旁的人突然叫了一声“这不是” “小虎!”贺鸣朝刚才递手套的青年示意,让他不要说下去。那青年干脆闭上了嘴,规规矩矩的站在了一旁。 “成匈?” 贺鸣轻轻喊了一声,推推他的胳膊,可成匈还是死死盯着地上那个人的脸,神情很是痛苦。贺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向身后的纪汀芜“快想个法子啊。” 纪汀芜对成匈并不怎的了解,但面前的情况她已经看明白七八分,地上的尸体应该是成匈相识的人,她有些不忍“霍二爷,咱们先走吧?” 成匈的眼泪倏然掉落,他用袖子使劲抹去,转头吩咐贺鸣“你让几个可靠的人送这位姑娘回辽弗。” “那你呢?” “他现在死了,死的不明不白!你让我如何走得开?” 贺鸣不语,只好起身准备去找人。纪汀芜拽住贺鸣的衣角,犹豫着“贺大哥,霍二爷他” “你就别问了,快跟我来。” 纪汀芜由他领着刚出了人群,一想到回辽弗也没有地方可去。她索性道“我不回去了,霍二爷救了我一命,如今他遇到这桩事,能帮的我也要帮帮他。” “你一个小姑娘能帮什么?” “我我曾留洋过,学过很多救护知识。我去看看地上的那个人,兴许真能帮到一些。” 她赶紧跑回刚才的地方,也不管成匈疑惑的眼光就直接蹲在尸体旁边。纪汀芜轻轻拿起尸体的一只手,仔细端详每个手指的指尖。她回头对青年男子说“去找根银针来。” 不出一会,那人就拿着银针跑来。纪汀芜握起银针精准的刺入尸体上半身的几个地方,后又抽出针对着阳光认认真真的看着“身体没有一丝毒性,生前没有服毒的迹象。” 见成匈刚要开口,她说“霍二爷,我来吧。” 贺鸣也在一旁附和着,生怕成匈再呆在这会承受不住“这姑娘也懂得一些,你就站在一旁,不要动手了,免得心里过不去。” 她四下一顾,随口问了句“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周围没有一个人吱声。贺鸣不耐烦,大声说“没听见问话了吗?谁是第一个把尸体抬上来的人?” 终于有一个人畏畏缩缩的走到中间,小声回应“是我。” 这是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妇女,头上戴着斗笠,身上半湿。 “中午我照常在河边打鱼,竹筏的绳子松了。我就和儿子下去拉,结果结果就在河里看见一个麻布口袋在上面飘着。儿子不知道那什么,就喊我和他一起拉上来,等我们把麻布口袋打开,里面竟然里面竟然是一个死人。” 中年妇女开始抽泣“儿子虽然已经成年,但也没见过这个场面,吓得当时就晕过去了。贺大哥,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和其他人都散了吧,该回家的回家,今天的事谁都不能传到村子外面。要是让我知道是有人把这事传出去,我贺鸣可顾不了同村之情了。”他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指着小虎说“你留下,这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等人群都散了,纪汀芜这才开口“头部受创,后脑勺的位置有淤青,应该是被打晕之后装在麻袋里丢下河里的。” 她分明听见成匈冷笑了几声,就看见贺鸣慌了样子,示意她别说了。纪汀芜起身,让小虎背着那具尸体“你把这人抬到贺大哥家里,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这里也没什么事。待会弄完你就回家吧。” 小虎背着那具湿漉漉的尸体跟着纪汀芜走去贺鸣的家。他本就有些怕,但贺鸣大哥在村子里尚是有威望的人,他也不敢说个不字,只能得了吩咐就好好去做。小虎回过头看了眼纪汀芜,笑道“姐姐不怕吗?” “死的伤的,我见多了,有什么好怕的。” 可她心里有一种感觉,感觉这件事终会与自己的命运交融。她看着那具尸体,这尸体好似一个阴谋的中枢,突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成匈站在河岸边,神思依旧不在身上的模样。他呆滞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刚才尸体在的地方。贺鸣左右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意识到这件事对成匈来说恐怕难以轻易过去。他轻轻喊了一声成匈的名字,见他没有反应,他的心里愈发担心。 “张参谋终归还是被他们杀了。” 成匈仰头看看天,这诺大的一片天看似晴空万里,竟也被那些污浊的手够到了。 。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他径直往前走,贺鸣也一直跟在他后面。只听见成匈重重咳嗽声,原本什么也没有的地面突然多了几滴血,他紧接捂着自己的胸口,身体不受控制的要倒下去。贺鸣从后面一把拖住了他沉重的身体,耳边传来成匈断断续续的话“那些人必将会为这一桩桩罪偿命!” 小虎走了后,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纪汀芜和一具尸体。她虽在英国照看伤者,少了条胳膊和腿的她也见了不少,但若说是在水中泡成这样的尸体她还从未见到过。 尸体下面铺了一张草席,是隔壁的大娘送来的。 她蹲在一旁,看着尸体浮肿的面庞和满是淤青的头颅与后颈,心里不由得怜悯起来。她不知这是哪家孩子的父亲,也不知是哪家父亲的儿子,她只知这是一个早已没有生机的人。孤零零的飘在冰冷的河水,等着被命定之人打捞。 “哗啦”一声,外面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拉开,只见成匈大步往尸体走来,宛如一个被榨干精气神的人却仍旧拼了力气般奔来,他重重的跪在地上。 纪汀芜顿时不知所措,转头瞥见贺鸣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她点点头,退到一旁。 “你走罢。”成匈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她“刚才的事我在这多谢你了,这本是件不好的事,你却愿意来帮我们。眼下这里不干净,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那么长时间,家中的人难免会担心。不如我让大哥先送你回辽弗,你看可行?”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你救了我,我做这些事不过便是偿还你昨日的恩情——”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贺鸣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她叹了口气只好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见她和贺鸣终于走远,外面隐隐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他松了一口气,头无力的垂下,喉间开始呜咽,连带着声音也开始发颤,成匈低声喊道“舅舅。” 可面前的人再也不会答应了。 “我该保护你,是我不孝。” 他的眼泪不争气的一段段的往下掉,掉在张光复的衣襟上,和那湿漉漉的衣服融在一起。他交叉双手,伏在地上,狠狠扣了三个头。等抬起头时,成匈的额头已经变得红紫。 时隔多年,至亲之人在此离开这人世间,他心中的滋味难以诉说。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满腹的苦楚无人懂得。 他的手缓缓划过张光复的脸,这张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脸。如出一辙的眼睛,如出一辙的眉毛。 如今自己二十八岁,面前的人他却只叫了二十八年的舅舅。没来得及叫够一辈子,叫够一生。他想过要好好的给张光复送终,好好完成他与自己的事,好好地做好每一件事,甚至,叫他一声——父亲。 父者,养也,育也。 这世间,只有至亲之人才会对自己这般用心,才会几十年都不娶妻生子,只等自己归来;才会甘愿屈居人下几十年,却仍旧可以一丝不苟的教导自己。 他想起了自己十八岁生日的那个雨夜,满屋子都是洋人在为自己庆生。半夜宅子里的阿姨送走了那批好友,自己刚要睡下,外头响起哄哄的敲门声。 他打开门,最先映入眼中的是那张饱经风霜的陌生的脸,紧接着是他身后从未谋过面的贺鸣和‘二哥’。 十八岁的那天夜里,他与那两个人一见如故做起了结拜兄弟。他排行最小,所以是三弟。他们有着相同的人生,有着相差无几的故事,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你呢,你是谁?” 当他问起张光复时,得到的回答却是那句敲击心弦的“没想到我与你的相遇,竟是十八年后。” 张光复苦笑着看着屋子里的人,这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那场精心策划的大火烧死了所有人,烧死了他娇小的小妹,烧死了他们年迈的父母。他本以为自己的妹夫能够幸运的躲过一劫,可就在他得到消息回来的路上,被霍英丰以一个虚假的理由当场击毙。 他在第一时间冲到火场,看到了被小妹高高托起的成匈,看到了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小妹,也看到了年幼无知哇哇啼哭的侄子。 他哭着接过成匈,嘶声喊着家人的名字,可再也没有人能答应了。他只能躲着那群地下联络员,躲在郊外阴冷破败的地方紧紧搂着成匈。 上天怜悯他张光复,能让他与成匈这般活下来,还活的好好地。 大火过后的第三日,北地无人不对这事起疑。街上全是对霍英丰抗议之人。可上天却对他霍家格外的好,一周以后,窦丽音就诞下一对双生子。 他日夜恳求,上天兴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在霍英丰将其中一个孩子送到霍家一个长辈手中,准备带往英国。霍英丰本就不重亲情,也本就没把心思放到这个将来不会待在自己身边的孩子身上。 然而那个孩子偏偏死在了路上。他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力,在那个长辈还没见到船上的孩子时,他杀死了护送孩子的一个警长。将船上的死婴和侄子掉了包。 自此以后顾景壬成了霍成匈,而真正的霍成匈早已死在那艘开往英国的船上。 “景壬,我是你舅舅。” 十八年来,自打他开始上学识字以后,几乎每隔半年便有一封信从国内寄到英国。信一直都放得很隐蔽,每到特定的日子就会在宅子外面的一处地砖下找到。他只知这个人在霍英丰身边做参谋长,只知这个人上了年纪,然而自己从未见过,更别提知不知晓这个人的名字。 十八年间,只靠书信联系。张光复怕被联络员发现,为保四人的安全,他只能谨慎的联系,谨慎的带着两人不远万里来英国见自己。 成匈为了这次的见面等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年来却只能小心翼翼的看着那数十封信。封封宛若剜骨刺心,他就这样筹谋着、等待着。如今这个人终于来到自己面前,他还是没忍住,轻轻唤了一声“舅舅。” 一声舅舅,掀起了那件埋在尘埃中的旧事,掀起了四个人心中最深处的恐惧。那一日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烽火狼烟,战事连连。可如今家仇未报,一波风云又起。 成匈突然将深埋在张光复身上的头抬起,他的眼里变得一片深沉。当下就执起张光复的手仔细的看。 十指的指甲像是新长出来的样子,每根手指的关节处隐约可见被钳子钳过的痕迹。他起初不敢相信,赶忙将张光复的尸体翻过来,把衣服推到上面,后背上果然都是大大小小的烙铁印记,深红的伤疤,模糊的血肉。 他顿时心口一阵愤怒,从腰间抽出枪放在地上“所有的一切终是要他霍家血债血偿。” 。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外面的一记闷雷惊醒了熟睡的霍英丰,一双干枯的手抓住他的脚踝,梦里交织着那场大火和烧焦的尸骨,满院子的人不住的哀嚎哭喊。 他撑着沉重的身子从床上坐起。 窦丽音看向身旁的那早已衰老的身体,心底一阵厌恶,忍不住嗤笑道“怎的?又做噩梦了?” 霍英丰看着窦丽音的双眼“今儿个是清明罢。” 他起身倒了一杯水复坐在床榻上“昨晚我又梦见他了。” 窦丽音的手攀上霍英丰的双肩,那一双丹凤眼里夹杂着厌恶与柔媚“提他做什么?天都要亡他,你这个替天做事的人还怕什么?” “甭管来世遭不遭报应,咱们只管现世过得舒坦就好。”霍英丰刚想转身抱着她,哪知窦丽音侧过身子,一溜烟就下了床“我去看看芬姨备好早饭没。” “丽音。”他犹犹豫豫,似乎是不知怎么开口“晚上让老徐接你娘家的人都过来吧,咱们一家子好久没聚了。” “孩子们呢?”窦丽音的眼睛闪起了光亮“今晚就让孩子们回家吧。这清明时节,本就是祭祖之日,孩子们整日在外面替你忙着忙那的,今天也该让他们回来了吧。” “也是。你上回说你娘家的那位侄女年龄也不小了,如今伯赢回来都有一年半载,楚君至今都没来咱家一次,她与伯赢只是少时常在一起玩耍,现在也该让他俩见见面培养情分,免得日后变得不熟络惹得人家看了笑话。” “他俩的亲事都定了好些年,你今儿个才想起来?” “这不是为等伯赢回来吗?你看如今你也搬回家住了,这不正是商议这事的好日子?” 窦丽音垂下头,思寻着开口“我听立洋说,楚君对伯赢倒是挺上心。” “哦?”霍英丰淡淡笑了笑“这倒好了,上心的话我就放宽心咯,以后啊这边是亲上加亲,我看那南边的纪老头子还能怎么着。” “他又为难你了?” “咱霍家何时把他放在眼里过,你瞧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街坊邻居的哪一个不笑话他?现在倒好了,他这老狐狸本打算把自家的女儿嫁到周贤家做儿媳妇,哪知——” 霍英丰贴近窦丽音的耳朵,笑道“哪知她女儿在外惹了是非,早早结了婚。哈,我倒还真想知道周贤若是知道这事,还会不会一心一意的扑在他纪正庭的身上!” “你从哪听得的?” “咱们的联络员又不是吃白饭的。只是周世远那小子不敢对他老子讲,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包不住的火?只要我想让他周贤知道,谁又能拦得住咱霍家的人?” “那渡边的事呢?” 霍英丰霎时被问住。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几个月前,他接到联络员的消息,说渡边家的人已经到南地了。他原本以为会是自己的老对手明谷,却不想会是他的弟弟明川。 他是的的确确的松了一口气,毕竟明川不比明谷老谋深算,会足了把戏。他对这个明川并不了解,以至于至今都没考虑好如何去见他。 霍英丰长长叹了一口气“渡边的事,我怕丽音,若真的是报应来了,你就自己逃命吧。那渡边家的人在怎么狠辣,也犯不着对一个女人下手。” “如今你倒是考虑到女人的事了,你又怎知他会对我怜悯?想当年你那一把大火放出去的时候,不是也没对那满院子的妇孺孩童心生怜惜?他渡边要杀要剐也是你我应得的,小骁才成亲没多久,成匈又是自小就不呆在我身边,伯赢也是刚回来一年。他俩人至今都没有成家,我做母亲的也不知能不能看到,只求不连累到家中的孩子们,要我做什么都行。可你就怎么偏偏死脑筋,既要做好一件事就要做的决绝干净,像如今这样的局势,顾家一家子都死了也罢,渡边太一死了也罢你倒是好了,不但留下祸害,还让明谷带着明川逃走了,这一逃就是几十年,你当初若能明白这一点,可得省了多少事?” “是我当初大意,但当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 他有些痛苦的闭上眼,开始回忆起当年的事来。 晴空万里,偶有莺啼。 那一年他二十出头,正是男儿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原先不过是军营里的一个小差役,后来凭着窦家数十年经商攒下的钱,在半年内一路买通这通往大权的路。 半年后他果然站在了北地最高的地位,但却只是那时北地大督军冯和伟身边的一个副司令。他自然是眼红和自己同级的顾克柔,于是筹谋了一年,终于在那天夜里,以一场大火烧死了襁褓中的顾景壬还有那一院子的人。 他差人放出消息,说是顾宅失火,火势不受控制,需要顾克柔带人回来。从长阖的军营到程楼不远,他隔得老远就瞧见顾克柔的人马急匆匆的赶来。他当场派藏在城外的人将那一队少的可怜的人马制服,以叛逃南部的理由当场击毙。 回去后,霍英丰禀报冯和伟,说已经抓获前不久向南部走漏风声,害得司令官被击杀的人。 但只有霍英丰自己知道,连带着那位司令的死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那位司令便是渡边太一。 渡边太一为人谦和有礼,原本冯和伟并不想着让外人坐上这个职位。 但太一从出生便待在长阖,母亲也是北地的人,父亲回日本后,便被做仆人的母亲带到冯家养着。他在冯和伟身边长大,北地的人皆知他算是冯和伟的半个儿子。 但太一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天,会被一个从未放在眼里的人一枪夺取了性命。 霍英丰睁开眼,窦丽音已经换好了衣裳站在他的面前,他看着眼前那张被皱纹爬满的脸,说“万般天注定,半点不由人。老天当年要亡他们两家,任谁也改变不了。如今天要亡我,你和我又能怎么样?” “咱们也是过了那么多年好日子的人,该享受的也享受过了。即便是死了,我也觉得值得。” 。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到了午时,老徐便得了霍英丰的口令将窦丽音娘家的人悉数接来羌阳。 窦家家里的人多,整整坐了三辆车。坐在最前面的是窦丽音的父母亲,窦司令官窦长宏和他的妻子胡桂枝。再往后的车子,坐的依次是窦萍、薛井和立洋、楚君。 车子原先未到霍宅时,街上的人见到这阵仗,大都明白的让个路。 楚君自是许久没来羌阳,这次时隔近七年终于回来,也终于能见到她青梅竹马的表哥。 她拉开车上的帘子,目光探向窗外,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扑扇扑扇着,一双纤细修长的手转而又将窗帘拉上。 她漫不经心的说“爸爸,这梅州到底比不得羌阳,瞧瞧这繁闹的街,要是在梅州,这日头高上的,那些店家早关门了。” “还不是因为羌阳是权贵云集之地,如若你姑父把梅州放在眼里,那梅州便是第二个长阖。可梅州太小了,哪会有权贵把它放在眼里。” “姑姑就没替您说些话吗?若您也能像爷爷那样有个一官半职,还愁梅州做什么?” 窦立洋沉思了会,紧抿着嘴唇半句话也不说。他的眉头拧在一起,楚君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说“爷爷年纪也大了,至今还是个司令官。他可就您一个儿子,这地位竟也没考虑过给您,倒是想着把这位置拱手给小姑夫。爸爸,小姑夫可是个外人,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这么做,您倒是好了,看爷爷这样下去,还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去世得早,只剩下你我俩人凄凄惨惨的过日子,咱家虽是有些积蓄,但都在前些年一股脑砸在大姑父身上了,以后啊我看就是咱们吃苦的份了。” “你嘴巴这么厉害,倒是在督军那里说去?这事你爷爷又做不了主,薛井虽是荒唐,但只要靠些关系怎么都行。” “你可是堂堂北地督军夫人的亲弟弟,小姑夫和你比起来,谁才算是真正的有关系?” 窦立洋实在是说不下去,涨的脸通红,急道“督军的位置还不知道给谁呢,薛井和他霍家哪个人不熟络?倒是我,虽是他们的舅舅,哪里见过几面?更别提那点细微的关系,他霍家狠起来什么人放在眼里过?” 楚君终于不说了,迟疑着又有些纠结,到嘴边的话还是没能说出来,她偷偷地瞄向立洋,等他关切的问了声“爸爸不是不争,只是” “只是毕竟都是一家人,天下至亲便是血缘。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我与表哥婚事呢?” 他还没有做回答,最前面的车就停下来。只见车子开进了霍家那别致的花园,两排士兵都持着枪站的笔直。士兵身后是一簇簇开得正盛的月季,一个穿着蓝色长褂的女人正拿着花洒浇水。 楚君静静地看着那个女人,轻轻拍了下立洋的腿。立洋这才说“你姑姑倒是有闲情。” 楚君连忙下了车,跑到窦丽音身旁拥住她,甜甜的喊了声“姑姑。” 她接过窦丽音手中的花洒,嫌弃的看了一眼“这份活教给那些下人做就好了,这天气还不大热,水有那么凉别感冒了。” “这些小事我自己做做也当是解解闷。” 楚君把花洒递给了身旁的一个士兵,手挽着窦丽音的胳膊往往前厅走,她将头歪靠在窦丽音的肩头,懒洋洋的说“姑姑,怎么没见表哥出来?” “哪位表哥?” 楚君抿嘴一笑,面色羞得通红,娇娇的说“姑姑~” 窦丽音摸着她的头,笑道“伯赢一早就去长阖了,现在大傍晚的也该回来了。待会要是还回来,我便让老徐去催催,然后让他好好收拾收拾来见你,可好?” “他他一个大男人还收拾什么?” 窦丽音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拍着领她走进了正厅“总不能穿着一身军装风尘仆仆的赶来见你,总得给他些时间换身衣裳好来见你这个小机灵鬼。” 说话间,窦长宏由几个人簇拥着来到屋里,窦丽音忙喊道“爸爸。” 只听窦长宏虚弱的答应着,身边的胡氏搀着他坐在沙发上“这几日老毛病又发作了,这几天阴雨连绵,你父亲两只腿疼的夜里又睡不着。” 窦丽音看着父亲满头的白发,鼻头一酸“今年没得空回去,你也知道伯赢他回来了,家里的事没人做主” “这天那么晚他还在军营?” 窦长宏转头问着身后的一个士兵,那士兵点点头说“司令官,要不然属下去看看?” 窦长宏摆了摆手“成匈呢?” 四下一阵私语,窦丽音想起已经有一天没见成匈,也没听道有人说他去了哪,一时间有些慌,赶紧问芬姨“昨儿成匈回来了没?” “二少爷未曾回来过。” 芬姨刚说完,就看见霍骁从楼上下来,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他迷迷糊糊的看着满屋子的人,显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窦丽音说“你二弟呢?” “他没在家?” “昨儿他去军营了没?” 霍骁想了会才说“那倒是奇了怪了,我听一曼姐说他昨天一早就出去了,像是去送他的一个朋友。我昨天一整日都呆在军营,没见到他来——老徐,快打个电话给伯赢,问问他成匈今日去了没!” 霍骁赶紧下楼,慌慌张张的朝着屋子里的人问声好,就和老徐站在电话旁播着号码。 电话‘嘟——’了几声,那头才有人接听。 老徐问“是长阖军部吗?” “你找哪位?” “这是霍家。转交少督军。” 屋里的人焦急的等着,神情各异。窦丽音身为母亲心里面别提有多担心,电话那头终于想起了熟悉的声音“喂,我是霍伯赢。” “三爷,小二爷在长阖军部吗?” “他出事了?” “二爷一整日都没回来,哪里都没找到。现在家中来了窦家的人,大家都在等小二爷的消息呢,您快回来吧。” 霍伯赢‘砰’的一声挂断电话,站在桌前想了许久,终于拨出了一个号码,他沉声吩咐道“通知北地的地下联络员,把成匈给我带回来。” 。 正文 二十六章 他在屋里反复踱步,但心里却不怎么在意成匈的事。他想着无非就是窦家来了人,那上了年纪的姥爷心中,偏偏记挂着年幼时便不呆在自己身边的成匈。其实平日里成匈便不常回家,只是从未被母亲发现过,全靠大哥和自己为他瞒着。 然而现在倒是摊上窦家的人,说巧不巧的又被母亲知道了。两桩子事碰到一起必然会都出来找成匈。 霍伯赢扶住额头料想着不出一会母亲势必又来催自己。果不其然,他这边刚躺在椅子上,电话又开始响了。 “这是长阖军部。” “小三爷吗?夫人叫你回来,二爷他刚才回家了。” “好,我知道了。” 他搁下电话,推开窗子对院子里的人喊道“刘副官,备车。” 霍家屋子里倒是热闹的紧,一屋子的人都在拿楚君打趣。 霍骁前些年取了个妻子,是刘副官的亲妹妹,性情与楚君可谓是像极了。这会见到楚君,自认为是缘分,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霍骁一见这场景,笑道“你俩倒好了,如今这婚事还没敲定,这关系就如火似荼的。若楚君真进了咱霍家的门,你俩还不整天腻在一起?” 他虽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看法。他第一眼便不怎么喜欢这窦家的表妹,只因她看起来精明有野心,不像是与伯赢可以安稳度日的女人。但奈何窦家一心想让这位妹妹嫁给霍伯赢,于是在两人年少时便定下了婚约。 他替伯赢感到可惜,神情间的无奈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楚君望了一眼,说“表哥在想什么?” 霍骁打了个激灵,看着面前那挑衅的双目,他紧紧盯着楚君嘴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只是一时走了神,也没有在想什么。” 楚君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表哥在想我与伯赢日后的事。” 薛井没憋住一下子笑出了声,嘴里刚喝进去的水也喷了出来“这不是还没成吗?” 说完,薛井和霍骁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面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霍骁知道薛井跟在长阖军部那么些年,自然也懂得谁与伯赢的联系最多,也懂得又是谁深的家中人的欢喜。但是他实在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既想着陆一曼嫁给伯赢,又不忘这窦家妹妹也嫁进来。母亲在怎么也总不能说出二女共侍一夫的话来,但如今这世道这样的事还真是少见。只晓得父亲在外也有几房姨太太,但都是不出现在别人眼中的那种。 可如今母亲却光明正大的让伯赢娶妻,真不知伯赢回来后会如何做想。 他在沙发上听着妻子与楚君谈笑,一股子无名之火顿时上涌,忙起身到院子里找母亲去。他刚到院子就看见几个联络员压着一脸丧气的成匈往前厅走去,那几个联络员虽然是听伯赢的指令,但仍是不敢对成匈有多用力。霍骁看着成匈的样子,只能苦笑的摇了摇头。 他走到窦丽音身边,见她还是在专心致志的浇花,他一把夺过窦丽音手中的花洒,疑惑的问“母亲,您不是喜爱一曼姐的吗?那今天的事您到时候可怎么对一曼姐解释?难不成对她说让她委屈委屈做个姨太太?” 窦丽音笑了笑,从霍骁手中把花洒拿了过来“你虽是他们的哥哥,却还是不懂这些道理。” “那是什么道理?欺骗别人感情的道理?” 霍骁长呼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为他们的大哥,哪有不为他们着想的道理?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心一意对伯赢好的人最后什么也不是,而母亲娘家的人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和伯赢心安理得的在一起。” 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在了霍骁脸上。 他愣了会,捂着脸听见窦丽音淡淡的说“我若不对陆一曼好,她便会认为毫无希望。霍家若是不对她有恩情,她哪里会心甘情愿的为伯赢做事?这么小的事,连伯赢都懂得的道理,你难道一点也看不清楚吗?” 他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 转头看见楚君站在门外,笑盈盈的看着刚才的那一幕。那张脸上有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像是在酝酿着一场风云般令他胆寒。 他有些不舒坦,本想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走回去。然而经过楚君身边事,楚君轻轻喊了声“表哥。” 他不敢回头,只见楚君仍旧是笑着走到自己面前,一字一顿的说“陆一曼那样的女人,不过是斗争的工具。” 他愤慨的死死盯着楚君,听她又说“我不过是说了实话,有错吗?陆一曼的事只有你们这些被蒙在骨子里的人看不明白,你、成匈和小姑夫。你们三人一直在长阖军部,见惯了陆一曼那份情感,见惯了日日夜夜的付出,所以你们才会可怜那个女人,才会为那个女人鸣不平。你们和外面那些一穷二白的人有什么区别?但凡是身在局内的人那个不是一清二楚?我和伯赢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性情这一点上我会输给你吗?从他救起陆一曼的时候我就知道,任外面的人如何说,任别人如何讲那个女人的好,我都清楚伯赢不会轻易救一个无用的人,也不会轻易去砸重金在一个女人身上。表哥,该明白的道理不用我与姑姑讲给你听,该有的立场你也要站得明白。” 霍骁看着得意的楚君,渐渐明白了这里面的黑暗。他回头凝望着院子里的母亲,见到母亲也是同样的神情,他心里那股恶心劲一下子又涌了上来,他赶紧跑回屋子里静静地坐着默不作声。 沙发还没有捂热,他就听见一阵嗒嗒的皮靴声有力的走来,一双皮手套用力甩到沙发上。他听见身后的人对着成匈喊道“长阖找不到你,羌阳也找不到你,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你跑哪儿去了?” 成匈抬起头,脸上还有着没洗净的泥巴。 他瞪着一双眼看着满屋子的人,霍骁以为他要说什么狠话,以为他又要与伯赢吵起来。哪知成匈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静静地说“我只是去散散心,外面的太阳可真暖和。” 。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伯赢听了这话,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他这段日子本就被渡边的事闹腾的不舒心,如今家中的人又因这不成器的二哥总是劳烦自己,他忍无可忍,快步走到沙发前一把抓着成匈的衣领,满是鄙夷的说“如今这羌阳都不够你闹腾了是吗?你可知家中的人有多担心?南边的周家父子还在因过去咱们困着他们的纪少爷而恼火,你倒好了,偏偏大摇大摆的到处跑。你是不知自己的能耐有多大了对吗?你以为自己很安全是吗?好啊,你长本事了,胆子也大了。那好,明日你就去杜陵,带着一伙新兵驻扎在那边,没个几年别回来了!” “伯赢——” “住嘴!”他迅速转过脸朝刚才开口的薛井叫道。 “我不管谁人劝我,也没有任何用处。我只问你,这些年你究竟学了什么?大哥教你使枪你嚷嚷着不会,让你跟着新兵磨炼你又觉得累到自己。身为霍家的人,你空无本事,还有什么脸说自己是父亲的儿子!既然想撒了泼的玩,好好地英国不呆你又回来做什么?” 霍伯赢用力一推,成匈顺势半躺在沙发上。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狡黠着笑起来说“既然父亲有你与大哥,还要我这个儿子做什么?” “成匈,你说什么胡话!”窦丽音见情势不妙,两个人一直是对立的场面,她一着急,赶紧拉着成匈站起来“你三弟在军营都学坏了脾气,刚才他也在为你的事着急。成匈——” 眼见成匈正想要挣脱开。她情急之下脱口就说“凭什么一个个的都要做到那糟老头的地步,母亲心里喜欢就好。成匈,你可别犯浑,范不得为了伯赢一两句气话就这般一拍两散。” 纵使窦丽音这样劝,成匈还是推开她的手,一言不发的坐在一旁,两只胳膊交叉环抱在胸前。 霍伯赢狐疑的望着他,心里自知刚才说的话做的事有些没有轻重,但当他看向成匈时,却见他似乎并无怒意,反倒是从他眼里看出一抹阴沉,嘴边同样挂着笑意。 他以为成匈魔怔了,哪里会有人能甘愿受责备。他正欲开口质问,哪知窦丽音已经先一步抢着说“你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先回屋子里把这一身衣服换掉,沾的一身尘泥就来见客人成什么样子?” 霍伯赢四下看了看,目光停在了右手角落边的楚君身上,他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终于明白是什么事,两手一摊又无奈的瞥了瞥嘴,只好不情愿的上楼去。 窦丽音跟着他,走到见他噔噔的上楼,自己止步于楼梯下,一只手扶着楼梯的把手,另一个手向窦萍挥了挥。 窦萍身形削弱,走起路远观还有些跛。年幼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奈何那个时候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砸进了霍英丰的官途,因为没有请到好的医生,这个病就一直搁着。时间久了,病情恶化,身体越来越虚弱,左腿也就落下了毛病。 为此整个窦家都对窦萍有所亏欠,任什么新奇的东西都再也没办法弥补。但好日子终归来临,窦丽音因为这份疼惜和亏欠,为她找到了薛井。薛井与窦萍一见倾心,他虽是做事和成匈一样的荒唐,但懂得分寸,也不做任何对不起窦萍的事。平日里也是一心一意的为窦萍着想,万事但凡有点好头都会在第一时间想到她。 窦萍拖着沉重的左脚,慢慢移到窦丽音的面前。 “长姐——” “等伯赢下来我就给他说,明日就准许你搬进军营。” 窦萍退了一步,忙拉着她的手“军营那么重要的地方不能随便进入,我长姐,我知道你为我好,但营里面的规矩就是规矩,要是伯赢这么做,姐夫他万一生你的气长姐,你不用这样。” “你要是担心爸爸,那根本不用你操心。家里那么多伺候他的人,身边还有咱妈照顾着。你若是还担心,家里至少还有立洋,他老大不小了,哪会不晓得照顾人的道理。你倒好,哪有女人出嫁还留在自己家的说法?外人不这样,无非咱窦家有点财力这才能不怕别人说什么。阿萍,薛井随小骁他们在军营,可他毕竟不像伯赢与小骁可随时回家,若遇到紧急的时,保不准一去就是一年半载,你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他这种情况。那时杜陵的事不就是个例子?阿萍,军营虽有不让女人随便进出的道理,但你是我的妹妹,没有什么比这层关系还要亲近的了,你自己一人在家,逢年过节有时也见不到他,不如搬进去,想见天天能见到,也不愁没有人陪你说话。” 话还未说完就见窦萍的头垂下去,眼泪啪嗒的滴落。 “军营中有小骁他们我是不怕别人胡说,可是长姐,我担心姐夫会怪你。” “他能怪我什么?”她冷笑道“他能有今天不是全靠咱们窦家?至于那规矩,不过就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既然规矩是自己定的,哪里还要管什么?” 窦丽音拍拍她冰凉的手,目光落在她的左脚上,眼里一闪而过的愧疚“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的,阿姐就没什么怕的。” 楚君突然站起来,眼睛晓得弯弯的,她捋了捋裙角和额角的碎发,怯怯的唤了声“表哥。” 窦丽音抬起头,看见霍伯赢不知何时站在了上面的楼梯转角处,身上已经换上了一件裁剪很是得体的灰色风衣。 她轻咳了一声才说“还不快点去和楚君叙叙旧?傻杵在那里做什么。” 楚君走离沙发,迈着碎步走到霍伯赢的面前“表哥,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他没做回答,只单单说了一句“你这些年倒是长高了不少。” 她抬眸看了眼霍伯赢,见他看着自己,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似的,只能赶紧收回眼眸说“外面天气那么好,刚才来的时候我看见后面花园里的花开得很是好看,我们一块去看看,你看怎样?” 她见霍伯赢没说话,索性直接挽住他的胳膊“姑姑还有话要和他们说,咱们可别打扰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