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第一锦鲤》 正文 第1话 锦鲤令 “买大买小?!” 喧闹中传出一道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 “大。”少女没有犹豫,用手中的树枝将两块石子拨到右边,等待对方揭盅。 “确定?”老头挑眉,说话间不经意将胡子吹起。 “开吧。” 听到声音,老头略一沉吟,看着少女,指尖刚动了一下,便被少女手中的树枝敲中。 “地府黄泉,犯得着出老千么。”少女白他一眼,煞是瞧不上老头这臭习惯。 “不出老千,有什么玩的……”老头的胡子又飘了飘,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瘪了瘪嘴角。 揭开盖子,老头的胡子垂了下来,将手中的骰子扔到一边:“又是大,不玩了!” 黄泉路茫茫,后世之人愿意传宗接代的越来越少,搞得他们这些等着投胎的人都无处可去,在黄泉道上堵了数百年,也还没个着落,只能寻摸一些物事打发时间,谁曾想好容易遇到个也会赌的,却又是这般无趣。 “要我说,你是不是太不会做人,所以才死得这么早?”看着眼前的少女,老头插刀道。 “你是出老千被人发现,给打死的吧?”少女也不看他,望着不远处浑浊的黄泉水,凉凉道。 “你怎么知……”老头一急,便要起身,可似是想起什么,不仅没有责怪少女的不敬老,反而凑到她身前,八卦兮兮道,“喂,咱们认识也不算短了,说嘛,你到底是咋死的?年纪这么小,瞅着也还算有能耐——恩,虽然比我差了点儿,但也不像是病死的啊……” “恩……可能是,蠢死的吧。” “哈哈哈哈!……蠢死的……哈哈哈……蠢死的!原来这世上真有蠢死的人啊!”老头笑得前合后仰,直到少女的眼风使来,他才捂住了嘴吧,吃吃地低声笑问,“喂,丫头,你真是蠢死的?” 少女没有回答,手中的树枝戳着脚下一簇彼岸花的根部,戳出一小抔黄土。 看吧,但凡是个人——哪怕如今沦落为鬼,也都觉得蠢死的是如此可笑,为什么当初的自己就不明白呢? 如果有机会…… 少女握紧了手中的树枝,没多久却又很快泄气松开,抬起胳膊将树枝扔进了黄泉中,看着那根树枝连半点涟漪也不曾激起,就这么沉入泉水中。 怎么可能呢? 真是痴鬼说梦! 一巴掌推开还凑在跟前的老头的脑袋,她正准备起身,往地府给他们这些待投胎的幽魂安排的住处行去,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别着急别着急,每个人都有机会!” 听到这声音,少女不看也知道是地府管理处的处长又来给大家送点心了。 虽说神仙鬼怪都不食人间烟火,但在地府滞留百年,大家多多少少还是会怀念民间的食物,所以在这些滞留鬼民闹了几次之后,管理处每次都会给大家带来一些民间给的贡品,好让大家缅怀几番。 但少女对这些却从来都不感兴趣。 然而这一次,好像跟其他时候都不太一样…… “大家别吵别急也别挤!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处长登上了一处高台,像是民间百姓那般,用手中的冥纸卷成一个圆筒,放在嘴边朝着台下喊道。 台下众鬼顿时安静,就连少女的脚步也不由滞了滞。 “是这样的,民间如今流行抽锦鲤,但凡是抽中的幸运儿,便能获得主办方和赞助商——”似是怕这些年代久远的老鬼听不懂,处长又解释道,“就是其他的合作者,一起提供的很多奖品!所以咱们地府这次呢,也给大家提供了一次这样的机会,在大家当中抽取一位最幸运的鬼,获得由地府和人间提供的超级大奖——” “是一百只香酥鸭吗!”有鬼迫不及待问道,这些年每次能分到一只鸭翅都很不容易了,超级大奖至少也得有一百只香酥鸭。 “肯定是三百盒江浙的点心!” “我赌二十坛六必居的酱菜!” …… 处长的脸黑了黑,这些等着投胎的人大多是生前行善积德之人,除了少数富裕有见识外,大多数还是普通老百姓,不能怪他们就这点追求。 但是不管追求如何,抢自己的话,就很不懂事了,于是他在众人逐渐静下来之后,咳了一声道:“是这样的,大家在这里等待了多年都难得一个投胎的机会,所以为了减少地府的鬼口压力,也让大家能尽快回到人世间,我们这次抽到一等奖的鬼,可以任选一个时期,罔论古往今来,都可投胎再生,并获得由人间赞助商提供的一系列锦鲤福利!” 然而等待处长的,不是狂欢,而是蜜汁沉默。 过了没多久,突然传来一道询问:“只有一个名额吗?” “一等奖,自然只有一个名额,但是二等奖嘛!有十万个!因为时空管理局刚研发出一个新的平行时空,能够容纳十万人口,所以我们决定开通投胎平行时空的渠道,但是抽中平行令的人只有投胎的机会,却不能享受和一等奖锦鲤令同等的人间赞助福利!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因为平行令有百分之一的中奖率哦!” 也就是说,会有十万鬼,不用再在黄泉道排队等候,直接就可在平行时空中投胎做人。 回过神来的一众鬼们再顾不得,欢喜的嘶吼呜咽之声几乎要将地府屋顶揭到人间地上去。 “怎么抽!” “我也要来!” “我先我先!” …… 前赴后继的幽鬼们此起彼伏,那站在原处不动的少女周围很快便空旷了起来。 若有鬼观察的仔细,便会发现,她正是方才在众鬼沉默时提问的鬼。 “你也要去抽奖?”老头凑上前来。 “怎么?”少女挑眉。 “你若是抽中了,会投胎到何时?” “再走一次。”少女低声道。 “不怕再次蠢死?”老头依旧尖刻。 “同一条船上翻两次,百年之后,我便不配在这黄泉道中再见你了。”少女唇角扯了扯,眼神却坚定非常。 “你这什么意思,是说我抽不中,还是隔个一百年都轮不到我投胎啊!”老头跳脚。 “好了,赶紧走吧,不然就算赌运再好,都不知道能不能抽中了……”少女不再理他,抬脚向前行去。 等到少女走到眼前一百个悬浮在抽奖箱中的时候,原本围在跟前的众鬼已经不再那么热切。 幽鬼中也不乏多舌的,所以少女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一连抽了一千个鬼,却只有九个人抽出了投胎的机会,还是在那平行时空的机会,所以大家都觉得,这或许是一个骗局,又或者,最后抽的人,运气会好一点。 听说了这些,少女心上巨石放下。 “请问处长大人,我们是只能抽,还是可以晃晃奖箱,好让这些奖签更匀称些?” 见询问的鬼是方才那个少女,处长的面色好了些,再加上如今众鬼心中有疑,怀疑奖箱有异,所以他也乐得有这么一个人主动出来,帮自己摘除嫌疑。 奖箱可以晃动,那么谁抽中哪个签,就真的是看命了。 于是他很快地捋须点头。 少女不再看他,走到奖箱前,朝着守在第一个箱子面前的鬼差施礼,请他轻轻晃动箱子,在片刻之后,少女不说一言,从那个箱子旁走开。 第二个箱子前,也是如此。一直走到第九个箱子,她才停下脚步,回头对着身后的老头道:“你想去他们所说的平行时空吗?” 老头见少女这般说,心中一震,面上却是哈哈大笑道:“你莫不是怕百年之后,我比你先投胎了?不过既然你这么舍不得老头子,那我不妨等你一等,我就先抽好了!” 说着上前一步,伸手探向少女跟前的箱子。 “左侧第一签。”一道似有若无的声音传入耳中,老头没有丝毫犹豫,从中抽出了那根签。 “平行令!” 看着眼前签上逐渐浮现的字符,旁边眼尖的鬼喊了出来。 这是第十个平行时空的机会了! 一千百个鬼里面抽出了十个,看来并不一定是前少后多!指不定万一剩下的签全是惠赠令…… 不止一个鬼想到这里,鬼群再次沸腾,朝着那百个奖箱挤去。 在被人挤到一边之前,离第九个奖箱最近的少女,已经快速伸手从箱中抽出了一枚签。 “怎么样?”好容易从鬼群中挤出来,老头望向少女。 少女没有说话,却伸出了手中的符签。 上面赫然是三个篆体大字: 锦鲤令! “我就知道……”老头吹了吹胡子。 经此这番,老头算是明白了。 怪不得这小丫头片子此次能猜中点数,原来是耳力好,这样算来不也跟自己一样,算出老千么? “要出老千,也得别人看不出来——”少女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斜他一眼,正色道,“况且,出神入化到无人可察,就叫能力,不叫出千。” “最后还不是给蠢死了?”老头在知道真相之后,抓着一个“蠢”字再也不放。 “可是,这次,不会了。”握紧了手中的锦鲤签,少女的面上露出先时从未有过的凛冽。 “说起来,相识百年,老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想着马上都要投胎,再次相见就是百年后,也不知那时候还是否会再能相识,老头子不由惋惜。 “天歌。” 望着眼前沉默向前的黄泉,少女道出这个唤醒她无数过往记忆的名字。 “鹅鹅鹅,歪脖子朝天歌那个?” “是林天歌!” 一声怒叱在老头耳边响起,简直要冲破他的耳膜。 正文 第2话 二小姐 昏暗的柴房中,一只老鼠探出脑袋,左右嗅动间,微响窸窣。 透过从门缝挤入的暗淡月影,隐约可以看到一角粗布,带着许久不曾浆洗的污垢,隐隐发出些许腥臭之气。 难怪这向来只有柴草的地方,会引来这等物事。 定然是阿贵那厮,偷将前面厨房剩下的肉料边角藏在了此处,却忘记拿了。 想到这里,小千恼气上头,踩着的步子不由重了几分,吱呀一声将柴房门推开。 声响一出,那粉色鼻头的老鼠,便飞也似地逃窜离去了。 与此同时,地上的那摊“肉料边角”似是动了动。 “谁?!” 小千猛然出声,不再向前。 自打上次被阿贵找人揍过之后,他便多了几分警觉。 果然啊果然,夜黑风高杀人夜,就知道阿贵那厮还会给自己吃闷棍! 然而很快,他便想起午后的事来,不由顾不得闷棍与否,壮着胆子上前。 而因着那大开的门和清朗月色,他望清了柴房中那摊“东西”。 晶黑的眸子,似是一双猫儿眼,在月色中闪着光,让那遍布淤青的面容显得愈发可怖。 “二小姐?!” 一声惊呼破口而出,小千戒备顿失,上前“扑通”一声跪蹲在那摊东西前,便要伸出手去搀扶。 但当他看清楚那破裂的粗布下清晰可见的伤口后,原本伸出的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 那一团招惹来老鼠的“东西”,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小千……” 干哑的声音传来,似是烟熏火燎后的枯木。 ”二小姐您怎么会伤成这样!不是说……怎么会这样……我去找大夫,我去找……“ 叫做小千的少年好似不忍,急促的声音里隐约带着哭腔,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止住了动作。 ”没有受伤……不用……别惊动……咳咳……我想喝水……“ 感受到那股劲儿,小千明白过来,自家小姐的情况只怕并不像自己看到的那样,心头的担忧顿时消去大半,连忙应声点头。 ”我这就去!“ 准备出门的刹那,他又折过身来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折成方形垫在天歌的脑袋下。 再回来的时候,他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提着平日送外食的食盒。 借着月色,他打开食盒,从中拿出一只小烛点燃,这才将地上的人小心半裹起来放平,最后才从食盒中又拿出一壶水,倒出一杯送到已经被裹起来,半靠着稻草的人嘴边。 ”来,二小姐,喝点水。“ 一杯水很快便尽,待天歌再要之时,却见小千递来一块糯糕。 “这是……” 天歌的声音依旧有点哑,但却比方才出声时好了许多。 “今日收拾包间时藏起来的——不过您放心,一碟糕点都没被用过。知道您不会吃别人吃剩的东西,所以才专门给您留着。”小千连忙解释。 与其让老板娘再原封不动上到其他客人桌上,还不如留给二小姐吃。 换做是谁,被饿着关上三天,肯定都不好受。 更何况还是二小姐这样一个小姑娘。 想到这里,小千对老板娘偏心的不满又多了几分。 天歌却并不知他所想,脑海中皆是今日在周府所见的一幕。 所以当小千再次开口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二小姐,您感觉怎么样?用不用小千……?”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原本出神的少女唤回神来。 “嗯……嗯?不用……” 接过递到嘴边的糕点,天歌低下眉眼,咬着糕点,将心事悉数敛于散乱的刘海之下。 “谢谢你,小千。” “二小姐您折煞小千了。” 但天歌是真心感激。 年幼时在赵家,真心对自己好的,唯有小千一人罢了,只是那时…… 如今再次醒来,她定然不会再让关心自己的人,步上以往的绝路。 烛影淡淡,在柴房中摇曳,亏得月光皎皎,让人看不清拆房内亮着光,也看不清天歌与以往不同的神色。 唯有倒水递糕点的动作浅浅投射在墙壁上。 待天歌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小千这才开口问话。 “您不是说得到明日才回来么?而且,怎会带着一身伤……” 吃饱喝足后的天歌,和方才小千见到的样子全然不同。 但见她从面上胳膊上撕下看起来鲜血淋漓的“伤口”,又用剩下的水在面上涂抹一番,哪里还有先前虚弱凄惨的模样? “你看,没事吧?就是被追得紧了些,又饿了一天,差点跑不及罢了。不过现在没关系了,那些人已经被我甩掉了。” 搓了搓脸,那双黑亮的猫儿眼里,露出一丝狡黠。 “您要办的事情办完了?”小千问道,先前是说明日凌晨才能回来。 今日他主动提出替阿贵值夜,说是为了先前的矛盾向阿贵赔罪,其实是为了替二小姐打掩护,生怕她偷跑出门的事情被人发现。 这也是为什么方才他听到柴房里有动静,第一反应是阿贵捣鬼,而不是天歌在里面。 “是啊,办完了。” 天歌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周家果真是卧虎藏龙,那个从云阳来的少年,身份果然并不简单。 “那就好。”小千点点头,没有多问,而是一边收拾带来的食盒,一边嘱咐天歌,“时候也不早了,您早点歇着,被子我卯时过来拿。明天就是第三天,到时候别跟老板娘再顶嘴,肯定就放您出去了,毕竟母女没有隔夜仇不是?我先去收拾下,免得明儿一早给阿贵看出什么端倪来。” “好。”天歌应声。 小千收拾好东西,又将小烛熄灭,关门出了柴房。 自打一年前病重恢复后,二小姐就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不仅对自己这个跑堂的伙计照顾有加,连性子也不一样了。 以前是对母亲和大小姐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对他们这些店里的伙计却颐指气使,但后来却有了不少气性,不再欺软怕硬,也不再蛮不讲理。 除却偶尔喜欢偷偷跑出去之外,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先前帮二小姐办事的时候,小千一直提心吊胆,想着这么一个小姑娘,若是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险可怎么办。 但是后来随着和二小姐越来越熟悉,他慢慢发现,二小姐其实不是外人瞧上去那般,反而沉稳地紧,也不会做出什么没有把握的事情,让人蓦地信服。 他的心也就此放下。 不多说,也不多问,按着二小姐吩咐的做,惶惶然也已经有一年多,成习惯了。 只是他一直想不通,与大小姐赵云珠相比,二小姐天歌明显更聪慧,也更懂事,谁知道老板娘眼里却只有大小姐,宠着爱着能到天上去,却对二小姐叱责不断苛刻万分,好似后娘一般。 这也难怪二小姐先前生出那般乖张的性子来。 叹口气,小千不再多想,主家事不能论,但自己能多帮二小姐一点是一点。 而此刻的柴房,月光再次透过门缝映入,那双猫儿眼恁地发亮。 粉拳轻攥,在赵家忍了一年多,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正文 第3话 姐妹 “小千,去柴房将那小妮子带出来。” 赵家的主母,也是这云来居的老板娘李氏,正躺坐在春阳灿灿的美人榻上,对着站立在下首的伙计发令。 本是美人娇憨卧榻的画面,但是由丰满的李氏矫揉造作出来,却如水桶横卧,让人以为厨房换了地儿。 小千闻言,抬起头来应声是,便迫不及待往楼下去,望在李氏旁边的少女眼中,化作一个白眼。 “母亲,不是说关三日嘛!今儿个才刚第三日,再怎么也得到晚上,才能放那丫头出来吧?” 少女凑到榻前坐下,拿着帕子的小手握着李氏,樱唇嘟起,甚是俏皮,眉眼可以瞧出几分李氏年轻时候的样子。 若说李氏年轻时,长相也并不俗,后来嫁到赵家,每日忙活着照顾公婆,又要持家,细柳纤腰,也算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儿。 只是后来公婆去世,又开了这家云来居客栈,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再加上没有什么愁心事,自然就一日丰腴过一日,成了如今这般样子。 见自家闺女儿不满,李氏慵懒一笑,抚在大小姐赵云珠面上,道:“你一个千金大小姐,跟那死丫头做什么一般见识?若是让她再在柴房待下去,饿出什么毛病来,还不得咱们花钱医治?便是没什么病,客栈里的活儿还少吗?都等着她做呢。” “她能饿到么?我瞧着小千那样子,指不定给那丫头早送过吃的了,而且您安排的那些事,哪个是她自己做的?”赵云珠没好气道。 云来居里两个最得力的伙计,阿贵倒还好,只听自己的,那个叫小千的,却将赵天歌的话看得比自己的还重,分明就是跟自己对着干。 “厨房里我早就让阿贵盯着了,没有少什么东西,以那丫头的性子,别人吃剩的东西只怕也瞧不上,除了饿还能怎么着?”李氏乜斜着眼,“至于那些活,只要有人干就行,指望她一个小丫头是继续摔了汝窑碟盘,还是打破了景德镇的瓷碗?” 刚到门口,天歌便听到这样的对话,唇角不由露出一抹冷笑。 李氏偏心,在外人看来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家里两个小姐,大小姐赵云珠生得娇媚动人,若不说出身份去,谁不把她当作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哪里会知道竟是商户的女儿? 反倒是二小姐赵天歌,相貌本就一般,又生得黑些,还越长越平庸,除却那一双黑亮的猫儿眼让人眼前一亮,但也只是一亮。 这人便是塞到人群里,只怕不看个十眼八眼的,再怎么也找不出来。 这样的明珠鱼眼比对之下,换谁都会更喜欢大小姐一点。 但是李氏自己却知道,自己不喜欢天歌的原因,根本不是她姿色平庸。 开客栈又不是做皮肉生意,哪里就会因为孩子长得不好而偏颇至此? 不外是天歌不是自己亲生的罢了! 若说前世天歌还会为了李氏的疼爱而费尽心思,希望自己任劳任怨的懂事能让李氏喜欢,那如今她才不会去做这样的蠢事。 为人母的心本就是偏的。 只不过偏的是自己的亲女儿,不是自己这个外人罢了。 但目下为止,只要李氏对外还承认自己是她的女儿,就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这也是为什么她宁肯在赵家招人嫌,也不愿意在重来一次后,尽快脱离赵家。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还没有等到那个来接她,不,是接赵家小姐的人。 所以当初和赵云珠之间生了嫌隙,李氏罚她去厨房里帮工,她便“笨手笨脚”的打碎了包间贵客专用的碟碗,气得李氏咬牙切齿叫嚣着打她,却又不敢下手。 倒是吓得旁边的小千以为李氏真要严惩她,连忙拉着她一起赔罪,说是自己没给二小姐教好。 李氏本不敢再安排什么洗碗收拾盘子的活计给她,但有了小千这般,不仅把帐算在了小千身上,又给小千落了活计,让天歌是又气又感动。 所以自那之后,为了小千,不是太欺人的事情,她也便在店里忙活一番。 毕竟在店里招呼客人,比跟赵云珠阴阳怪气让人舒坦。 想到小千,她转过头,让小千下去忙活,自己进去。 小千面带担忧,但见天歌面色平和,不像是会闹事地样子,便一步三回头地向楼下走去。 天歌见状,这才折过身来,将头发又拉乱了几分,肩膀垮拉,眼睛无神,有气无力地推门进去。 饿了两天两夜的人,就该有颓丧无力的样子。 “哦呦,这是谁家的叫花子!怎敢随便进来,冲撞了母亲!阿贵——给我把她打出去——” 一声娇喝传来,天歌抬眼便看见赵云珠用香帕掩着鼻子一脸嫌恶的表情。 一旁的阿贵正要动手,却在天歌眼锋扫来的时候,被那凌厉的目光惊得顿住了动作。 而这眼神正被那乱糟糟如鸡窝的头发挡住,再转向李氏母女的时候,依旧是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 “母亲,大姐,是我。” “哪里来的叫花子!竟然敢装我妹妹!赵家的姑娘哪有这般污糟的?!”赵云珠面有怒色,仿佛不可置信,但那帕子却没有挡住她翘起的樱唇。 “是啊,赵家排行老二的叫花子——若我是叫花子,那这一屋子都是叫花子了。夭寿,没劲儿了……” 说着,天歌一屁股坐在干净的地毯上,一双出门前专门在炭火上摸过的黑手撑地,刹时在上面印出两个巴掌印。 一旁的阿贵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无赖似的二小姐,只当自己方才那一眼是看错了。 而矜贵的赵大小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痞子,气得要哭出来,“娘!你看这死丫头!” “死丫头……大姐终于认出妹妹了,天歌可真感动。”说着手背在眼部一擦,撑地,又换了个地方落下乌黑的巴掌印。 李氏的嘴角不由心疼地抽了抽。 这可是她着人新换的地毯,正是安阳城里时兴的,为了赵家本家来的时候,让他们不敢低瞧了自家,谁知道今日刚铺第一天,就被天歌这死丫头毁掉一块。 若不是想着本家来人不知会待几日,还备着替换的,她只怕早已坐不住,要将这死丫头赶出去了。 示意大女儿扶着自己坐起来,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李氏这才冷眼望向天歌,开口道:“天歌,你这样,哪里有赵家小姐的样子?堂堂大家小姐,学得跟地痞无赖一般,说出去我都替你没脸。” “脸是自己给的,不是别人替的,也不是别人给的——也没见谁能把自己脸扒拉下来揣兜里。“天歌顺溜接过话茬,老油子一般。 说完她干脆直接盘腿坐下来,在自己的乱糟糟的头发里抠几下,也不知拿出什么来,放在眼前用指甲挤起来,边抽空道:”母亲说我不像赵家小姐,天歌也想知道什么才是赵家小姐。” 李氏的眉头紧紧蹙起,带着几分嫌恶,却还是忍着恶心开口:“赵家小姐自然是像你姐姐一样,知书达理,谦逊知礼,进退之间,都符合女子的规范,而不是言行举止都像个小混混一样。” “母亲说得太深奥,天歌听不懂,”这次不抠头发,换掏耳朵,“天歌能不能理解为,只要我学着大姐一样,就是赵家的好女儿,母亲就不会觉得天歌不能当赵家的二小姐了?” 见她说得随意,赵天珠自是不屑却又得意:“你若能像我一般进退有度,气质不俗,哪里还用得着母亲教你行事,甚至关你柴房让你学规矩!” 天歌却不理她,而是望着李氏,“母亲,大姐说的对吗?您是为了让我学规矩,好像大姐一样?” 李氏觉得哪里不对,但平时惩处天歌,用的理由都是教她规矩,所以听她这般说,再想一下,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遂点点头:“那是自然。且你若能同你大姐一般,便是我赵家正经的二小姐,任是谁看在你爹和我的面子上,都得顾忌你几分。” “那按照母亲的意思,如果不丢赵家的人,我便是外人都要另眼相待的赵家小姐么?” “那还用说?”赵云珠接过话,转而冷笑,“只可惜啊,你这种人,永远也学不来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所以,只能让人讨厌至极,做一辈子的洒扫丫头! 天歌却不接话,只看着李氏,等她的回复。 “不是外人另眼相待——而是你本就是我赵家的二小姐,不管别人怎样看,都改不了这版上钉钉的事实。所以,你要时刻谨记自己作为赵家姑娘的本分,不要在外面丢了你大姐的人,更不要丢了我赵家的人。”李氏慈和道。 云珠今年已经十三,是时候给她留心人家了,若是因为这丫头而坏了名声,那简直太不划算。 珠玉何必与硬石子去碰? 不划算的。 天歌才不管李氏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要她现在还承认自己赵家二小姐的身份,就够了。 “那么,请母亲将天歌平日的用度都比照大姐的来吧。”与先前懒散完全不同的声音传来,提出一个让赵家大小姐赵云珠再坐不住的要求。 “你说什么?!”赵大小姐从软榻上站起身子,指着自己的妹妹叫出声。 “我说,请母亲比对大姐的日常用度,为赵家二小姐赵天歌,按例安排。” 从地上款款起身,天歌颔首,不看赵云珠,朝着靠坐在美人榻上的李氏福身。 正文 第4话 凭什么 “凭什么?!你可别忘了,方才母亲说的是,待你能如我一般懂规矩——” “大姐现在的样子,可不像是懂规矩的赵家大小姐。“天歌抬眼,轻启唇。 不知为何,那原本痞气十足的人,好似换了一个样子,虽依旧是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却掩盖不住那蕴藏的气度风华。 ”云珠。“ 李氏坐直了身子,示意自己的女儿坐回来,不要再开口,反而望向天歌,似是要将她看穿,”天歌,你知道的,照猫画虎,永远只是猫,你是聪明孩子,可千万别学外面那些小家女,画虎不成反类犬。“ ”母亲说的是,正是因为天歌不想变成那些猫猫狗狗,不想丢了赵家的人,这才要和母亲好好学规矩。您的苦心天歌自然明白,只是看在旁人眼里,却众说纷纭了——先前父亲说要接禾嘉回来,本家也会来人,听说归期就在这几日,若是让人知道母亲连一个女儿都教养不好,是否还会愿意让禾嘉归宗。“ 天歌依旧浅笑,低眉顺目的样子,说出的话却皆是威胁。 是猫是虎她不在意。 先前为了不引起李氏和赵云珠的注意,这一年来,她的性子在她们可接受的范围内一点点的变,逐渐生就如今这般样子。 如今周家有了动静,李氏和赵云珠又对自己没有怀疑,那么她就不能再是那个无人在意赵家二小姐。 ”若只是为了蒙蔽过本家,那天歌照猫画虎一两日自然不成问题,但本家可是好糊弄的?若是听了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保不齐为了有备无患,又不允禾嘉归宗,那时候天歌可就是罪无可罪了。“ 天歌这话说得轻巧,却是戳痛了李氏和赵云珠。 家中女子的规仪,李氏比自己更在意。 赵禾嘉,是李氏和赵海的独子,也是赵家的第三个孩子,年方十岁。 外间都知道,李氏嫁给赵海的头一年,生下一对姐妹花,就是如今赵家的两位小姐——大姑娘赵云珠和二姑娘赵天歌,但是后面却一直再没有怀上。 就在第三年,李氏的婆婆求了安阳本家,准备再给赵海抬一房妾室时,李氏肚子却又传来了好消息。 为了让李氏安心养胎,婆婆先没让那女子进门。 但老太太心里却盘算着,若是李氏这胎还是女儿,就直接将那原定的妾室抬了平妻。 谁曾想,李氏肚子争气,这次竟一举得男,便是云珠和天歌的弟弟,赵禾嘉。 李氏此次为赵家产下男丁,也看清了婆婆,是以再不似先前逆来顺受,抱着儿子胁迫丈夫和婆婆,若是敢从赵家本家给赵海抬人,那她就带着孩子一道投河去。 婆婆本也只是为了赵家传宗接代,如今有了孙儿,哪里还管这些,便托人带了重礼回本家道歉,推了此事。 但是这一来一去,却让李氏自此与她和还有安阳本家之间生了嫌隙。 先说李氏婆婆,因为有了抬妾的事情,再不得李氏敬重,后来因为风寒看治不及时,没几年便去世了,只是走之前,却还摆了李氏一道。 李氏的婆婆本是安阳本家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 当初赵海的父亲年节回本家送年礼,顺势跟本家老夫人求情,希望老夫人帮自家儿子寻一门亲,不求富贵,只求勤恳。 本家老夫人一合计,想着赵海是独子,便问了自己身边正到年纪,准备放出去的丫头,得了准信儿这事就这般定下来了。 这丫头,便是李氏的婆婆。 所以后来李氏三年无男,李氏婆婆便想着跟自己旧主求个恩意,一来能为赵家传宗接代,二来又能跟本家关系再进一层,让自家孙儿能多得本家照应。 若从为人父母的角度,婆婆也是一片善心,但却因此得罪了自家儿媳,导致后来李氏生下儿子赵禾嘉之后,待她如同仇人一般,连她风寒病重也不肯请大夫,导致人后来早早去了。 而婆婆曾在本家大宅里当过差,自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所以临终前托自己那些还在府里的老姐妹,跟本家老夫人请了个恩意。 说是自家穷困,媳妇儿李氏又只是个农户家的姑娘,没什么见识,希望将自己的孙儿赵禾嘉托在赵府,也不用多稀罕,只要跟着府里那些仆婢的家生子一样,能读个书识个字,以后不丢了头上冠的赵字脸面就行了。 赵氏乃是安阳数一数二的大户,自然不会介意这等小事,反正也是当家生子,权当行善,所以在李氏婆婆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赵禾嘉刚过了四岁生辰,便着人将孩子带到了安阳城。 李氏就算再生气,却也不敢闹到安阳本家去。 而赵海则认同母亲的看法,觉得自家太穷,孩子能在本家学到东西,是以也不愿接孩子回来。 直到几年前,赵家忽然一点点富了起来,李氏更是拿出自己攒了多年的私房,开起了云来居这样的客栈。 李氏自然又提到了接儿子回来的事情。 这一次,家里给孩子请得起教习先生,不至于丢了赵氏的人,赵海再不好拒绝,便去本家求见老夫人,请求领赵禾嘉回家教养。 谁曾想,也该是赵禾嘉好运,本家小少爷倒对这孩子挺喜欢,想留在身边作伴读。 但自打当初抬妾那事之后,李氏便对本家生了不满,生怕自家儿子日后也受了本家的蛊惑,跟婆婆一样不待见自己,所以执意要接儿子回来。 按理,亲生父母说了这话,本家就是再不愿,也得送了孩子回来。 但是比起李氏的不愿,本家小少爷更不愿离开这个自小玩在一起的伙伴儿,所以最后由本家老夫人发了话,按着李氏婆婆的意愿,若是李氏有教好孩子的能力,那就送赵禾嘉回来,若是不行,还得在安阳本家再养上几年。 而当安阳本家来人的时候,正遇上大小姐赵云珠给了二小姐赵天歌一巴掌,就是因为二小姐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新裙子,让客人看了笑话。 本家嬷嬷看没看裙子的笑话不知道,但是李氏教养孩子的笑话,却是着实看到了。是以连口热茶都没喝,便直接回了安阳。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赵云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受到李氏的责罚。 云珠骄纵易生事,天歌怯软胆子小。 所以自那之后,李氏便对赵云珠的教导上了心,专门请了教习嬷嬷按照世家姑娘的礼仪教,以致赵云珠成为如今青城数一数二的闺秀,更有那些见过赵大姑娘的读书人,称她“虽是商户出身,却丝毫没有铜臭之气,举手投足可见赵氏本家的底蕴”。 而李氏等的,就是这一天。 有女如此,谁还敢说她的儿子要别人教养? 李氏吃了亏后盘算多年,自然不会因为天歌的话形之于色,但赵云珠是娇养的姑娘,又没有经过什么事,是以被戳痛之后,便刹时变了脸色。 正文 第5话 初捷 但见赵云珠攥紧帕子,手指骨节发白,那一口银牙更是要咬碎一般,可是出口却只剩下一个恶狠狠的”你——“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有人将她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云珠!“ 李氏抬眼,望向怒不可遏,被天歌三言两语气得面红耳赤的赵云珠,略一思索,朝她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妹妹有话要说。“ ”母亲!您别被……“赵云珠似是不可置信,母亲向来只听自己的。 然而这次李氏却并没有关心大女儿在想什么,见赵云珠不动,朝着一旁的阿贵开口:”阿贵,带大小姐下去。“ 突然被点到的阿贵面上也有几分不可置信,老板娘何曾这样对过大小姐?平日便是一句粗话都不肯的,莫不是说误了口? 这般想着,他便只敢走到赵云珠跟前,却丝毫不敢动手。 谁知,李氏却蹙了眉头:“还等着干什么?” 阿贵张张口,一脸为难地望着赵云珠。 大小姐,不是他这等粗人能碰的。 ”哼!不用你,我自己走!“赵云珠委屈至极,言罢甩袖向门口走去,行至一半,却又回过头,伸出纤纤玉指指着天歌,”赵天歌,你给我走着瞧!“ 门被摔上,屋内复又恢复了安静。 但屋子里的两个人,都知道这份安静不是平静。 ”我倒是小瞧你了。“李氏开口,却是带着几分冷意。 因着巴掌之事,云珠又是跳脱的性子,所以这些年李氏将心思都放在了云珠身上,本以为天歌怯弱,再怎么变也不至于坏了事,谁曾想不经意间,这丫头居然生了反骨,猛不丁差点咬自己一口。 ”都是母亲的孩子,天歌自然想和大姐一样,能入得了母亲的眼。如今能让母亲刮目相看,也是天歌的福气。“天歌似是听不懂话里的讽意,只当那是夸奖。 其实夸奖也好,讽刺也罢,她都不在意。 因为她知道,在李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便是允了她的要求。 目前对李氏来讲,最重要的,并不是女儿们之间的吵闹,而是儿子的归宗。 若是这次禾嘉归宗的事情再不能落实,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如今禾嘉方十岁,年纪还小,在自己身边养个几年,自然就跟自己亲近了。 一想到去年年底她跟丈夫一起去安阳本家送年礼,禾嘉见到自己之后的生疏样子,李氏这心里就揪着疼。 所以不管安阳本家怎样泼天富贵,她都不容许他们抢走自己的儿子。 以赵家如今的家底,什么样的先生请不到,难道教养出来的儿子不比安阳本家? 伴读伴读,别人瞧着再怎么好,还不始终得围着那小少爷转?这样跟下人有什么区别? 她的孩子,可不是生来给人做下人的。 所以,任是这次本家再怎么样,她都必须要将禾嘉留住。 想到这里,李氏再次打量起天歌来。 教习嬷嬷每次教云珠的时候,天歌这小妮子总会躲在旁边窥探。 付给嬷嬷的钱,是按人数算的,所以李氏并不介意天歌偷着学。能学到,是她的本事,学不到,只能怪她自己的命不好。 赵家的钱,可从来不是白给外人花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丫头倒是偷学的像模像样。 到目前为止,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天歌的身份,也没有人知道赵家的钱到底来自何处。 但不管怎样,如今这小妮子,是拿捏在自己手里的,是好是坏,全凭她一句话。 就算给这丫头几天好日子过又怎样?等到禾嘉归宗的事情定下来,本家的人又不会在青城待下去,到时候再怎么跟这丫头计较,都只看自己的心情。 念及此处,李氏心头的不满散了几分,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柔意:“天歌,你是个聪明的,难为你明白母亲这些年磨着你性子的难处。压着你都是这般,若是再不管着你,日后青城哪个好人家敢求娶你?母亲这也是为你好。” “母亲的苦心,天歌明白的。”天歌乖觉地点点头,带着几分难得的懂事乖巧,最后甚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只是有大姐珠玉在前,天歌便是做的再好,只怕都不能入了母亲的眼……也是因为嫉妒,想要母亲多疼惜天歌一点,所以天歌才这般……” 李氏的心彻底放松下来。 到底是孩子心性,也只会因为这样的事情争来争去,只要安抚住了,不怕她会惹出什么事来。 “你大姐毕竟是家里的大姑娘,若是她不好,旁人怎么会知道你的好?如今你既然懂事了,就跟你大姐好好学学,往后的日子还长。赵家的两个姑娘,没有珠玉鱼眼的分别,咱们赵家开的是一样好的并蒂莲,明白吗?” 说着,李氏从美人榻上下来,见天歌正要上前迎她,连忙快了步子,在天歌的脏鞋踩上另一块地毯的时候,肉疼地拦住了她继续前行的步子:“好孩子,这两日只怕还没有好好休息,你且先去住处换身衣服,梳洗一番,待会儿母亲便着人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跟你姐姐一样,一个人住,你看可好?” “一切但凭母亲吩咐。”天歌颔首,乖巧地惹人怜惜。 “好天歌。”李氏拍拍她的手,又很快将手从天歌回握的小手中抽了出来,掩下几分不自在和嫌恶道:“你这衣服也得再添上几件,还有女儿家的首饰,既然本家的人要来,总不能丢了咱们家的脸面去,只是给你配丫头只怕还来不及——一者,家里添人不能随意,得瞧着好人品才是;再者,如今……” 李氏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天歌截住:“母亲,不碍事的,您说的这些天歌都明白,您是当家主母,也是疼爱天歌的,女儿自然听您的,不怕您框我。待母亲日后得了闲,再给天歌留意就行。” 说完这话,天歌继续低眉顺目,将眼中的狡黠藏了下去。 她就是算准了李氏的抠,否则若是身边多出来一个人一直盯着自己,日后行事就太不方便了。 李氏听完脸上不由抽了抽,但不管怎样,只要天歌应下,便是合了李氏的心思。 本就是因着本家来,才给她几天好日子过,等本家走后,再找个由头继续让她睡下人房而已,哪里是真要给她配丫头?不过是场面话,骗骗孩子罢了。 只是李氏不知道,孩子是不能随便骗的。 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李氏成功安抚完天歌之后,见她下楼去梳洗打理,便再不掩藏自己的嫌恶,当下便唤了婢女进来又是给自己洗手换帕子,又是着人收洗地毯,尽快晾干等本家人来的前一天晚上再铺,这样不显得太过簇新刻意,又能彰显做派。 这样一番忙活下来,大半日便过去了。 与李氏一番话后,成功捍卫自己身为二小姐权益的天歌自然不用再干洒扫的活儿,得了半日清闲。 但是有的人,就没有她这般好运气了。 正文 第6话 是谁 青城最早不叫青城,叫丰城,取丰收之意。 但是前朝林家子孙当皇帝的时候,从没见五谷丰登过。最坏的灾年,不舍得背井离乡的百姓,只能去城外的青城山林子里挖野草、啃树皮求生。 所以改朝换代之后没多久,为迎接王朝新气象,顺带感念青城山对百姓的庇佑,府尹干脆直接将丰城二字改成了青城——青城山的青,青城山的城。 但是青城山也好,青城也罢,想必只庇护自己的民众,否则也不会让这些初来乍到的人还没进城,就吃了闷亏。 “昨天晚上的人,查得怎么样了?” 青城山脚下,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开口道。 在他的身边,齐整地站着三个劲装男子,腰上还有短刀利刃,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还有一个书童打扮的随从站在身边,正忙着收拾东西,然而他对书生和三个男子的对话却充耳不闻,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画面。 然而少年等到的,只有一阵沉默,所以书童收拾东西的声音,就显得更加明显。 “怎么?没有追到人?”少年的再次出声,听不出喜怒,但越是这样,眼前的三人心头的不安便越强烈。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为首一人终于先跪地开口:“……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剩下的二人见状亦是随之跪下,听候少年发落的模样。 “一个青城小贼,三个人都追不上……是这小贼太厉害,还是你们并不把我这个大公子当回事?”少年眼睛微眯,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兄弟三人。 “小的不敢……”三人心头一颤,连忙回道。 “不敢最好。”少年眼神稍松,看向方才答话的男子,“方大,你说。” “是,公子。”被唤方大的男子应声,丝毫不敢怠慢,“昨晚我们追到城门附近,便丢了踪迹。因为城外树丛繁茂,易于躲避,所以方二和方三便在城外林中继续搜寻;小的沿城寻迹,最后发现了一处狗洞……” “狗洞?”少年闻言,重复了一下听到的词,想到昨夜那乞丐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却又甚是娇小的身影,问道,“可进城查看了?” “小的循迹进城,发现那狗洞直通一间乞丐聚集的破庙后面,大半个院子的乞丐……无可辨认……”方大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们兄弟三人从未失手过,此番奉老太爷之命随大公子出门办事,却头一遭就空手而归,难怪大公子会质疑他们别有他心。 想到这里,方大抬起头来,“不过那乞丐身上伤处不少,待今日进城之后,想来细察不难。” “昨夜追不到,过了半日,人还会在那里等你们去查吗?”少年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双手负于身后,“这是第一次,若是再有下一次,那么你们便不用跟着我了。” 这是要让他们自己去老太爷跟前请罪了。 此次老太爷让自己兄弟三人跟着大公子,名为协助,实则监督,若是刚出来就被退回去…… 一想到老太爷的手段,三人不禁颤了颤,异口同声:“小的明白。” 少年见此,抬抬手,三人便藏匿了身影,跟来时一样,转瞬只剩下他和身边的书童。 “易之,牵马,去青城。” “好嘞!”名唤易之的书童欢快地应声,似乎不知道自家少爷此刻并不愉快。 腾身上了易之牵来地马匹,少年望着前方隐隐可见地青城,阳光下眼睛再次眯起。 这个青城,有意思。 …… “来来,放这里,对对,就这里。” “那个别动,别挡着窗户,春暖花开透透气多好!” “这个太艳,收了收了,换那个芽绿的挂上。” 听着对面屋子天歌咋呼的声音,赵云珠的耳朵堵上又放下,最后再也忍不住,丢开手中的画笔,站起身来便要推门而出,却被自己的丫头碧云挡在身前。 “大小姐,夫人吩咐了,这些日子不能和二小姐计较的……” “我倒是不想和她计较,可是你听听,她在外面这般聒噪炫耀,分明就是故意气我!”赵云珠气得错了牙,一双杏眼睁得更圆。 “二小姐就是再炫耀,也比不过小姐您不是?在夫人心里,您才是那璀璨的明珠,您又何必跟那位一般计较?”碧云温言相劝,自家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每次牵扯上与二小姐有关的事情,就忍不住脾气,一点就燃,让人头疼的紧。 “不知道她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不仅给她添衣服添首饰,还专门给她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这才一日就这般猖狂,日后还不踩到我头上去?!”大小姐很生气。 “昨儿个夫人不是给您说了吗?不过为了让本家来人挑不出错处,才有这般安排。那位再怎么蹦跶,也不过是秋后的蚱蜢,等少爷回来,夫人还不是将她打回原形?您瞧着二小姐如今得意,可是夫人给她收拾的那些东西,婢子可是见过的。同样是帐幔,您用的是锦绣阁的蚕丝蜀绣,二小姐的不过是青城寻常布料铺子的平绣细布;您屋里的桌椅是黄梨花木,二小姐的却是杨木,跟平成巷那些小门小户用的东西一样,不值得几个钱。”碧云比自家主子乐观。 在赵家,一切都是夫人李氏说了算。 老爷老实巴交,又是农户出身,若不是夫人打理铺子,只怕赵家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黄土地里找吃食。 所以只要夫人对自家姑娘宠着爱着,二小姐哪里有机会爬上头去?——若这能爬上去,早几年就爬上去了,哪里会等到如今夫人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自家小姐心上之后? 二小姐的一时得势,在碧云眼里,丝毫算不得威胁,顶多是一时欢腾。 “话是这么说,可是她这般吵我,我却不能让她有好果子吃!”赵大小姐气鼓鼓道,“总得想个办法治治她的嚣张气焰,免得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外人都说赵家两个姑娘花开并蒂,但是赵天歌那个死丫头,哪里能及得上自己半分?那讨人厌的模样,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甚至都比不得碧云的知礼守节,外面那些有眼无珠的人竟然会将她跟自己相提并论! “小姐放心,这点事情不过随手之举。”碧云扶着自家姑娘的胳膊,将她从门口引至桌前坐下,又奉上一杯茶,递到赵云珠跟前,“小姐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见赵云珠饮了一口,知道她气消了一部分,碧云这才继续道,“只是少爷回来之前不能动手,否则夫人怪罪下来,小姐没必要被二小姐那浑人牵累。如今且由着她,惹得夫人生了厌恶,不用我们动手,只怕夫人且先饶不了她。” “你说得有道理。”待静下心来,赵云珠还是很理智也很清醒,“不过,可知道父亲和本家人何时到青城?” 正文 第7话 赚名声去 “昨晚二小姐搬出了下人房,所以婢子跟夫人跟前的阿玉姐姐打探一番,只怕就在这两日了。” 碧云说到这里,向门口看了一眼,听到的对面收拾东西的声音不停,这才半压了声音道,“听说本家的嫡小姐近日正在议亲,是上都云阳的大户人家,若是议定了,四少爷便会被送到云阳的书院去。所以这次本家会带着禾嘉一起回来,若是本家嬷嬷点了头,那么禾嘉便能留下来;若是和上次一样……” 说到这里,碧云想起上次自家小姐被罚的事情,不由咳了一声,继续道,“便会将咱们公子和四少爷一起,送到上都的书院去。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所以夫人才会这么着急。” 安阳赵家的陪读,自然不是想做便做的,一旦到了上都,那便是干系到安阳赵家子孙科举之路和仕途发展的安排,自然马虎不得。 到得那时,就不是李氏自己说一声想儿子,便能让孩子归宗回青城的了。 “可若是禾嘉能随四少爷一道前往云阳,那前途便是不可限量,母亲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赵云珠蹙着眉头,为人父母当然都是希望子女有个好出路,就像母亲希望自己嫁得好一样,都是出于对孩子的考虑。 母亲不应该不知道禾嘉跟在四少爷身边,会前程似锦。 说起这个幼弟,赵云珠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六年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能有这样的运气,是他的福气,没什么舍得不舍得。 男孩子,自然是要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才能有出息。 但是赵云珠却不知道,李氏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个儿子,自然是捧在心尖儿上的。 谁曾想当初却被自家婆婆摆了一道,从此母子分离,一年才能见上一回。 她固然希望儿子有个好出路,但出于对本家的芥蒂内心不甘;更怕若是不养在身边,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日后情谊寡淡了,连自己认都不认。 更何况,以赵家如今在青城的家底,还怕教不好儿子? 这些事情当然不是碧云关心的,她说这些话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告诉自家小姐:“所以这次小姐且先让让二小姐,少爷顺利留在家里,也算是您给夫人尽了莫大的孝义;若是二小姐自己做错了事情惹得本家不快,夫人也迁怒不到您头上不是?” “既然如此,那我便等些日子再与她计较。”被碧云说动的赵云珠深吸一口气,将方才的不快暂时抛却,“她要炫耀就由着她炫耀吧,你且跟我出去锦绣阁转转,既然本家有人要来,本小姐自然也得添上几件衣服不是?不与她计较,却也不能让她就这么得意下去。” 赵云珠不相信,母亲会给天歌在锦绣阁裁衣——这个家里,除却母亲之外,只有她赵家大小姐,才能有这样的资格。 屋门被打开,天歌看着云珠从里面出来,但是并没有向往常一样跟她不依不饶的计较,反而是不屑地瞅了一眼自己,然后带着碧云施施然下楼去了。 看着赵云珠出了门,天歌伸手摸着下巴:行啊,这样都不生气,看来她是知道赵禾嘉这次回来的重要性了。 虽说对于赵云珠,她一直不怎么喜欢,上辈子乃至如今再走一遭,她都喜欢为难自己,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丫头在大事儿面前,至少拎得清。 不管怎样,只要目前她能忍得下这口气,不会坏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想到这里,天歌冲屋子里将桌椅来回挪动的伙计摆摆手:“行了,看来看去,我还是觉得原来那地方好,你们再给摆回去,屋子收拾收拾干净就行了。” 说完,想了一想,她也从楼上下来,往前面云来居招待客人的前楼去。 “蜜汁云腿、酱味茄——呀,二小姐,您这是准备出门?” 看到她走出来,原本正在唱菜名准备上菜的小千将话吞了下去,换做问候。 “是啊,换一身皮,可不得好好晒晒太阳?”天歌点点头,忍不住打个哈欠,“免得跟那屋里的毯子一样,一眼就瞧出来是在客人面前临时充脸的。” 因着那哈欠,小千只听到了前半句,不由笑道:“小姐您可真有意思。” 天歌可不觉得有什么意思,若是被李氏听到,只怕又是两只白眼,所以只对着小千道:“赶紧上菜吧,若是母亲问起,你就说我出去给她赚二小姐的好名声去了。” 不在人前露露面,谁人知道赵家二小姐跟大小姐一样,哦不,是比大小姐还优秀? 翻身农奴把歌唱的二小姐,可不是李氏随随便便就能罚去做那些丫鬟婢女活计的软柿子了。 从云来居出来,迎着灿烂的春阳,天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许久,她都不曾这样的痛快地感受过阳光了。 上辈子那样不明不白的送了命,惘为他人做了嫁衣,紧接着的,便是地府数年如一日的沉闷阴翳。 先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在黄泉岸边一道一道的刻画,计算着日子,可是后来那岸边被她划了一道又一道,等到黄泉水连岸边的刻痕都冲蚀浅淡到再看不见,她才终于明白,自己在地府,已经很久很久了。 等到最后,她再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刻画什么时间——地府里的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就算再久,她还是没能等到轮到自己转世为人的那天。 虚耗和蹉跎中,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将前世的事情一遍遍的在脑海中过着。 从最开始的依稀模糊,到最后的深入骨髓。 时间一长,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看不明白的人,洞察不了的细节,好似都被揭开面目,一点一点撕开伪装明晃晃摆在她的眼前。 那些在脑海中过了数百年的记忆,因着这一次次、一回回的咀嚼,她的灵魂深处烙地太深太深。 深到连饮下黄泉水,再走一遭人生路,也无法忘记。 拿到锦鲤令之后,送她走轮回道的使者曾问她,是否真的不愿换个金枝玉叶的好胎,反而要继续在这苦厄心酸都尝遍的糟烂身子里再走一遭? 万一这次,她再悔一次,那时候,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她还记得,那时自己笑问使者,清单上那些良田万亩、容颜绝美之类的赞助,难道都是唬人的吗? “自然不是唬人的,若是你重入轮回,那自打你出生,这些东西都只能落在你头上。但如今你若再回到先前那已经生于人间十二载的胎上,天命无法改,那这些东西,自然就只能你自己主动去拿。就像人间有的铺子说你可以在他家吃三年白食,可若是你不去他们家吃东西,那定然不会有这个待遇。” 使者循循善诱,难得遇到这样好运气的鬼,出言劝劝也算是积积阴德,兴许还会沾点好运气,让自己在这地府官运亨通。 毕竟任是谁,都会选含着金汤匙出生、毕生富贵这一条。 但这些人,都不是天歌。 她的前世,实在太苦太难,苦到她不愿就这么吞下这口恶气,难到她不甘心就这样屈服再貌似风光地重新开始。 傻了一辈子,也不在乎多傻这一次——况且,到底是不是傻,还很难说。 至少,最后那使者到底看不过她吃亏,顺手行善,让这个自小衣食短缺的虚弱身子,幸运的有了气行脉通、骨骼强健的好底子。 这也是为什么这一年,她能快速捡起前世所学的本事,甚至能从前天那三人手底下逃脱。 这一年,她一直夜里潜行,一点点撒下网,但白日却苦于身份,没有出得云来居的机会,以至于直到今日时机成熟,她才能真真正正的站在世人面前,尽情地吸一口春日里的清气。 人间的时光,太快,也太短,须臾弹指便是年年岁岁。 不过,不着急,慢慢来。 这一次,她会一步一步,替自己讨回公道。 正文 第8话 假货 从云来居出来,天歌晃晃悠悠迈进一家脂粉铺子。 店伙计见有人来,正要起身热情相迎,待瞧见天歌一袭素衫,连个钗环首饰都没有的时候,抬起的屁股又坐了下去。 天歌看在眼里,却也并不在意,在柜上的脂粉盘列里扫过一眼,便开口道:”你们铺子里可还有珍珠粉?” “左边第四盒就是。”伙计连眼皮都懒得抬,趴在柜上瞅着外面,免得错过什么大主顾。 “我要的不是这种,细磨珍珠粉,可有?”天歌摇摇头,再问。 “这就是上好的细磨珍珠粉。”伙计不耐道。 “这珍珠粉细是细,但里面却加了面粉,若是调成脂粉放上三两天就发酵成面团了。”天歌实在不忍心戳破,但却也不敢想象将泡发馒头糊在脸上的画面。 “你这人瞎说什么呢!”天歌的话一出口,那伙计忽然猛地一摔手上的抹布站起来,指着比自己低半个头的天歌道,“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怎能胡说八道!我们铺子里珍珠粉是多年的招牌了,由得你这样胡诌?瞧着你是个丫头片子,爷我不跟你计较,你要买就买,不买滚蛋!” “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若是不讲诚信,那你们徐记脂粉铺百年的名号只怕撑不了多久。”天歌声音淡淡,却并不恼怒也不畏惧。 “你这个丫头!黑成这样,认不认识用没用过珍珠粉还不知道呢,竟然敢张口闭口就是假的,我们徐记百年名号哪里是由得你随意污的!方才小爷仁义不跟你一般计较,但你要咬着我们徐记不放,咱们只能去见官,让府尹老爷好好去判判!”伙计火气上来,对着天歌就是一通警告,“我可告诉你,府尹大人家千金用的就是我们徐记的珍珠粉,人家娇滴滴的小姐还不比你这个穷黑丫头会识能断?轮到你在这里胡诌瞎论!” 天歌再次摇头:“我一片好心。” “他娘的好心呦!鬼知道是不是别家派来抹黑我徐记招牌的!”伙计阴阳怪气哼声道,待瞥见自家铺子门口开始围起看热闹的人,不由心里一慌,便要从柜后出来将天歌推出门去。 然而还没等到他的手碰到天歌,便被身后一声“做什么”惊在当场。 天歌循声望去,见从帘后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微胖却不油腻,同样望向自己。 见到男子出来,那伙计连忙凑上前去,扯着嗓子主动道:“掌柜的,这个鬼黑丫头信口雌黄,偏说咱们店里的细磨珍珠粉是加……” 掌柜闻言皱皱眉,抬起左手,示意伙计闭嘴:“看着店,事情我来处理。” 走到天歌面前,掌柜扬声道:“姑娘,我们徐记是百年的脂粉铺子,向来童叟无欺,尤其是这细磨珍珠粉,更是店里的招牌,虽说近日才换了新货源,但却断然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姑娘这样说,可有何依据?” 天歌闻言一笑,亦是半抬了声音,恰好让围在铺子周围的人可以听个清楚:“珍珠粉和面粉之间的差异,并不难区分,掌柜的若不信,大可自己用水测测看。正因为徐记是百年老店,不会为了蝇头小利自砸招牌,所以我才直接来你们家给我大姐选东西,冲的就是你们家的招牌。可若是这招牌砸脚,只怕大伙儿都不敢上门了。” 掌柜的一听天歌这话,想起什么,原本十足的底气忽然泄了几分。 这次新换货源,虽说也是大珠引,可是自己因着忙,未及查验最后的珠粉,万一…… 想到这里,掌柜不由朝着柜上的珠粉盒子里望去,这一望,吓得他自己双腿不由打了个颤。 得亏春衫轻薄不沾身,外人看不出来。 但天歌离得近,却看清了掌柜的那一瞬的变化。 前世徐记因为珠粉掺假而倒了招牌,本以为是徐家自作孽,难不成这其中,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 至少目下看来,这掌柜的是真不知道掺假一事。 若是这样,那就需要再斟酌一下了…… 天歌兀自思索的时候,徐记掌柜的却是一头冷汗。 做了半辈子珠粉生意,不用旁人多说,他一眼便看出那珠粉的不对来。 那些珠粉颗粒虽均匀细绵,但还是依稀可以辨出掺杂了其他东西。 徐家珠粉向来质优,这到底是谁要害他?! 这时,他不由望向天歌。自己已是不惑之年,专精珠粉,能看得出来不对自然是正常,但这姑娘年纪轻轻,难道是她事先知道这珠粉有问题…… 不,不会的,若是这姑娘,只要买一盒子拿回去,再折过来铺子里闹腾,只要查验一下柜上的珠粉,便能将这屎盆子给扣实了,何必做这样不痛不痒的事情? 但若不是她……单就这一眼看出问题的本事,就已经很叫人佩服了。 明白天歌不是过来砸场子的,掌柜的态度就好了不少,但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给外面的人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掌柜的朝那伙计招呼一声:“阿二,你去把库里这一批的所有珠粉都拿过来。” 在等候的间隙,看着门口乌泱泱的人群,掌柜的略一沉吟,走到天歌跟前,“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才伙计刚跟这姑娘起争执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在帘子后面听着了,伙计训斥她要拉她见官的时候,他没有出来,直到看见周围聚了一堆人,才悠悠迈步,就是想当众给那些嫉妒污蔑徐记的人敲个警钟。 只是,他不曾想到,自家的珠粉竟然真有问题。 如今再想悄无声息地处理,却是晚了。 掌柜的不知道,一开始天歌专挑徐记,就是为了对上这个大嗓门还坏脾气的伙计,本来一切都在盘算中: 她指出徐记的掺假问题,伙计的大嗓门暴脾气肯定会招来人群围观,她再涉法让众人看清徐记的珠粉确实是假,赵家二小姐便算是初次在人前露面了——识别珠粉的真假,除却专做脂粉生意,是非富即贵的人才有的能力,这样一来,再加上后面她要做的事情,就算是李氏想让她重新成为洒扫丫头,也得掂量掂量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掌柜的,也是个受害者。 这下就不好办了。 “我可以借一步说话,但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却不会跟你借一步说话。”天歌翘了翘唇角,好心提醒道。 如今才想息事宁人,是真的晚了。 不过,她倒想看看这一代的徐家人,是个什么样子 是不是真的如徐芮所说,乃是运道不济。 事到如今,虽然不好解决,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正文 第11话 指点 天歌眼珠一转:“您是说,刘掌柜?” 从方才他横插一道,能看出跟徐掌柜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好。 同行之间,利益冲突在所难免,但做到这份儿上,就不是普通利益冲突,只怕是结下梁子了。 而且,这梁子应该还结的不小。 “他呀,心可大着呢!” 徐掌柜冷哼一声,算是肯定了天歌的猜测。 许是天歌今日帮了自己的忙,又或是跟刘掌柜之间的事情已经压得自己不吐不快,徐掌柜向眼前这个小丫头愤愤道出往事。 若说徐、刘二人,当初也算是穿一条裤子的拜把子兄弟。 徐记胭脂铺百年基业,在徐氏子孙手里代代相传,寻常是不收学徒的,但是这个刘掌柜刘能除外。 年轻的时候,刘能的父亲和徐掌柜的父亲是过命的交情。 当初刘父觉得青城的脂粉市场不大,于是听了南边商人的撺掇,带着香料下南洋,想倒手珍珠宝石回来卖,却没想到在路上遇了风浪,就此人财两空,留下刘能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得知此事后,徐父替自己的兄弟收拾了一座衣冠冢,也算是风光大葬,更时常接济刘家母子,替刘父照顾妻儿。 后来刘母因忧思过度去世,只留下刘能一个孤零零无依靠,徐父便干脆将刘能接到身边,跟自家儿子,也就是徐掌柜一起教养。 因为刘、徐都是脂粉之家,得知刘能想要承袭家业,继续开脂粉铺子,徐父便顶着族中反对之声,对刘能视如亲生,一道教授两个孩子脂粉之技。 除却徐家老祖宗规定的,只传嫡子的雪肌消痕膏秘方外,徐父对刘能可以说是倾囊相授。 而两个孩子,也就是徐掌柜和刘能之间,更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 只是谁能想到,从徐父去世,刘能自立门户开始,徐、刘二姓却即刻翻了脸? “他对外人说,当初他爹惨死南洋,都是因为受了我父亲的鼓动。若是他爹不出海,他何至于成为孤儿,又哪里轮到我们徐家来做这个好人?我可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说到这里,徐掌柜似是气极反笑,“当初我闻言上门找他理论,却被刘家的仆从赶了出来。若不是顾念在家父跟刘伯伯的情分上,我非得与他刘能见官不可!” “空穴来风,其实穴不空,也会来风,徐掌柜可曾查过是谁与刘掌柜说的这些事?怨念至此,想必不是一朝一夕。” 能将眼前的恩情视若罔闻,定然是在父亲去后不久,刘能便闻说了这些风言风语。 徐掌柜点点头,接过话:“你也说了,不是一朝一夕。他在徐家住了十三年,这么些年来,父亲跟我都不曾觉察,可见他着实掩饰的太好。这样的人,若是认定了什么事情,只怕再难改过。 况且,我也不相信他真的能改过——若真有心,缘何会对十三年的养育之恩、兄弟之情视若无睹?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天歌不再劝说。 非是其中人,何解其中味? 如人饮水,她并不知别人的冷暖。所以徐掌柜说,自己听着就好。 刘徐两家自此势不两立,多年来生意上你争我赶,遇到一处更是没有好话,当着别人的面也要互相呛上几句。 但奈何彼此都是有本事的,两家脂粉铺子竟然就这样对门儿开起来了。 这一开,就是十几二十年。 有比较,自然就有高低,刘能是真能。最开始,刘记胭脂铺一直死死地压在徐记脑袋上。 但自从王府尹家的千金翻了徐记的牌子,再加上祖传的雪肌消痕膏,和从不掺假的百年口碑,徐记就这么盖过了刘记。 要说这王小姐也是天生的金贵,皮肤是真正的吹弹可破,用了许多人家包括刘记的脂粉膏药,脸上都会起小红疹,却唯有徐记的脂粉最为受用。 “让大夫诊过,说是各家的方子都不一样,不见得小姐都适用。但我们这些开脂粉铺子的,自个儿却是心知肚明,那王小姐的疹子,不是因为方子不当,而是因为脂粉不纯,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徐掌柜哼声道,这些人短,都是脂粉行里默认的糟烂事。 像王小姐这样的金贵体质,千人里头难见一个,遇上了算是倒霉。 但推在方子不合适上,也没人会因为这个受罚,毕竟其他人用着都没事,怎么偏就王小姐不行?府尹大人总不能为了自家千金一个,就让人改了祖传的脂粉方子。 若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倒能有这样的底气。 况且一千份掺了杂质和一千份纯质的脂粉,中间的利益可不是几百两几千两银子算完的。 尤其是出售的量再大些,那中间可就是万两的差价。 所以犯不着,也不用在大家皆如此的时候,去捧府尹的脚丫子。 ——但若是灾难主动临头,那就不是捧不捧,而是性命之忧的问题了。 尤其是买过这一批珠粉的名单中,王府尹家赫然在列,并且买去的胭脂水粉还不少。 天歌的猫儿眼闪了闪:“徐掌柜不是要追回已经售出的珠粉么?或许可以好好查查,看看那些珠粉里,除了面粉,是否还有石灰粉之类的东西。” 徐掌柜闻之一诧:“石灰粉?!那东西用了可是要烂脸的!” “不过是猜测罢了,不过就算有,应当也不会太多。”否则自己不至于看不出来。 石灰粉就算磨得再细,只要在空气中沾了水汽,就会结块,所以可能只会有极少的量。 但是这些极少的量,对王小姐那样的人,只怕就不能见人了。 “府尹大人家的千金,该许了人家吧?”天歌突然问道。 “是,婚期就在今年秋天,所以王府尹派人在我们铺子里订了不少脂粉,作为新娘滋养和给婆家妯娌随喜之礼。” 徐掌柜不知道天歌为什么换了话题,还是随着她的疑问应声,但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不由拍桌而起:“好毒的心思!” “看来,徐掌柜接下来有的忙了——”天歌见他明白过来,顺势站起作别,又好心提醒: “那些送到王家的东西,不光是珠粉,其他的胭脂水粉都最好再查一查。且不说府尹大人手中握着脂粉往来的香引,单是得罪这个父母官,就够徐记喝一壶了。若再有人动动手脚,只怕徐记连青城都呆不下去了。” 徐掌柜是个利索人,到这时也不留天歌,只心悦诚拱手:“二姑娘的好意,徐竖记下了,大恩不言谢,来日若有什么徐竖能帮得上的地方,姑娘尽管开口便是!” 从“在下”到“我”,再到自称姓名,天歌明白徐掌柜这次是真没有跟自己客气,想了想,道: “掌柜的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那天歌便厚脸,能否请徐掌柜将徐记特制的雪肌消痕膏给我留一小瓶?前几日不小心燃烛落了疤,夏日都不好见人了。” 徐记的雪肌消痕膏,向来是得排着号买的,也不知是否能走个后门。 如今肩头的疤痕,少不了用这东西涂一涂。 再过不久,那些人就要来了……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不由一黯。 正文 第9话 解决 掌柜是聪明人,一听天歌的话,就明白方才伙计那么大嗓门,只怕是已经让外面看热闹的人听了大半。 若是天歌愿意跟他借一步说话,再出来,就算改了口,别人也会以为是他用钱买谎。 想到这里,他不由准备用眼瞪阿二,却发现那家伙还从库房没出来,不由气结,眼风顺带扫向天歌,趁着这空档猜起了她的身份。 徐记跟青城甚至安阳不少大户人家都有生意往来,尤其是做后宅的脂粉生意,那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小姐丫鬟不说都见过,至少认识个七七八八,但是今儿个这位,他还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一想到这姑娘的辨粉之能,不由就有些感慨。 只是掌柜的不知道,天歌能一眼看出珠粉不对,一是她记得有这么一遭事,二是她上辈子也算跟珠粉打了小半生交道,甚至最后皇家的珠粉供给,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谁知道,那竟是灾祸的开始…… 阿二的手脚并不慢,很快便将库里的一大罐珍珠粉拿了出来。 掌柜的吩咐他打开罐口,迎着熠熠日光,那些莹光十足的珠粉晃晕了周围凑热闹的眼睛。 罐子里的珠粉很多,天歌只看一眼,便知道那是真正的细磨珍珠粉,掌柜自然也看得出来,只是却还并不放心,又让人拿出长柄银匙,又从罐底勾出几勺。 果然,这次的珠粉,便有了细微的差别。 外人看不出来,但掌柜的和天歌却心知肚明。 就在天歌猜测掌柜的会怎么做的时候,却见他不看自己,而是直接冲着阿二道:“将柜上这一批珠粉全部拿过来,还有账上哪些人买的是这一批的珠粉,全部查出来。” 说着,掌柜又朝着围观的人群扬声道:“今日,徐某想让大伙儿做个见证。” 天歌闻言,似是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不由带着几分诧异,压低了声音道:“掌柜的……将珍珠粉和面粉分离出来,并不难……” 掌柜回头,看向天歌,同样压低了声音,“姑娘的好意,徐某心领,但是……”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人群,朗声道—— “方才这位姑娘说得不错,开门做生意,讲的就是一个‘信’字,我徐记立业靠的是这个‘信’字,绵延百年不倒,靠得也是这个‘信’字,所以今日,自然要继续维护这个‘信’字!” 这时,阿二已经听话的柜上那些小盒,放在了徐掌柜示意他放的地方,还有这两日买珠粉的人家的清单,一并放在了掌柜的手中。 “……这一批货,虽是货源更替,但选的都是南洋来的大珍珠,因为货源优质,在磨粉之后徐某没有及时验看,铺子里的人便直接上了货,谁曾想竟不知被何人掺杂了他物。珠粉贵重,且都是小姐夫人们买来养颜用的,稍有差池便是大事,如今出了这等纰漏,皆是徐某一人的疏忽。所以今日各位父老皆在,便替我徐记做个见证。 我面前这些,都是这一批忽略验看的珠粉,今日当着各位父老的面,徐某要将这些被人掺了他物的东西销毁殆尽。“ 说着,徐掌柜将那些小盒里的珠粉都倒入罐中,捧起满满一罐珠粉,向门口走去。 众人见他走出来,都不由让出一条道,而徐掌柜则站在门槛上,一扬手,将那罐子连带着满满一罐珠粉,摔撒在门前众人腾出来的空地上。 徐记门口的大街,霎时洁白若雪。 ”哎呦喂,徐老兄,何至于此呢!我瞧着这些珠粉虽不纯,却十成有九成都是上好的细磨珠粉呐!四五万两银子不止,就这么扔掉得多可惜,多可惜呐!便是不用来做成脂粉敷面,制成体膏也能美体润肤啊!“ 就在众人还处于诧异中的时候,有人长吁短叹的可惜道。 也正是这一句话,让众人明白过来,徐掌柜刚砸掉的,是什么样的金贵东西。 五万两银子,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数额,寻常的三口之家,一年衣暖食饱也不过五两银子。 徐掌柜看着开口说话的人,认出这是对面刘家胭脂铺的掌柜,也不知是何时挤进来,又看了多久热闹。 等珠粉都砸了再说话出主意,自然不是为了替徐掌柜可惜,只怕是为了强调一下数额,告诉徐掌柜他亏了多少,好加把火刺激刺激他。 然而徐掌柜却并不理会,而是对着众人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徐家开门做生意,自然要有这样的气魄——别人说童叟无欺是何徐某且不论,但我徐家铺子,却是本着天地良心做生意!“ 话刚出口,便听人群中传出一声叫好:”好!这才是良商!“ ”是啊,这才是凭良心做生意的!“ ”是啊!真是太难得了!“ 一时之间,叫好声一片,徐掌柜面上的凝重也消散了一些。 就在这时,有人喊道:”徐掌柜,就冲你这句话,以后我家媳妇儿脂粉都在你们家买!“ 紧跟着便有人大声笑道:”孙三,你连媳妇儿都没有呢,还想着给媳妇儿买脂粉!“ 这话一出,人群中又是哄然大笑,就连徐掌柜的面上,也多出一丝笑意,而方才说风凉话的刘掌柜,则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待笑声渐悄,徐掌柜这才再次开口:”承蒙各位父老信任,徐记感激不尽。但是错就是错了,这一罐子未售的可砸,但已经卖出去的却不知如何。 我手上这是同一批售出的珠粉单子,但凡在册的买主,徐记都会追回珠粉,并以原价三倍偿还买主,若有不弃愿意继续相信徐记的,徐记愿以来日新磨珠粉三倍的分量相赠。而若有夫人小姐用了徐记的珠粉感到不适的,徐记亦愿意承担所有的诊费和药费。“ 天歌在铺子里,虽说看不清徐掌柜的表情,但知道凭借这用尽全力的一摔,和这铿锵有力的许诺,今日徐记的掺假危机,已经全然解除。 若是徐掌柜今日舍不下这一身剐,不肯壮士断腕,那么活该走不下去。 不过现下看来,在青城的脂粉行中,只怕日后无人能与徐记相抗衡了…… 行商到最后,与为政一样,靠的都是民心。 如今徐记风头大盛,自己的初次露面算是失败了,看来得再想个前奏了。 这么想着,天歌那只猫儿眼又开始转起来。 就在她滴溜溜转眼睛的时候,徐掌柜却转过身来,在众人面前朝着天歌躬身一拜,惊得天歌鼓着眼珠子愣在当场。 正文 第10话 运气 “今日若非姑娘慧眼相辨,只怕徐记百年的招牌,就要砸在在下的手上,还请受徐某一谢。” 天歌自然不会就这么受了,所以错过身子,避开这一拜。 “徐某冒昧,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徐掌柜看在眼中,对这个小姑娘又多了几分赏识。 天歌看着徐掌柜,余光瞥到他身后同样巴巴望着自己,看热闹不嫌浪费时间的民众,不由莞尔。 “小女姓赵,在家中行二,掌柜唤我赵二姑娘即可。”天歌矜持颔首,心头却窃喜不已,运气来了还真是挡都挡不住。 “赵二小姐……”徐掌柜略一沉吟,看着眼前陌生的脸,似是想起什么,不由道,“可是云来居李夫人的二女,赵家云珠大姑娘的二妹,赵天歌,赵二姑娘?” “天歌平日不怎么在人前露面,不曾想掌柜的竟知道……” 低下头,似是小姑娘的羞怯,但天歌心里却觉得这徐掌柜不是孺子,却也太可教了! 闻弦知雅意,瞌睡时候送枕头,说得就是徐掌柜这样的人,天歌简直要为他拍手叫好。 但徐掌柜却不知道自己在天歌心中好感直升,只是见着天歌的羞怯样,笑起来道:“旁的不说,李夫人以女子之身经营云来居,在这青城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令姊赵大姑娘更是青城有名的知书达理的美人儿,二小姐虽然不常露面……” 说到这里,徐掌柜看着天歌那完全不能与赵大小姐相提并论的长相,似是明白了赵家二小姐不在人前出现的原因,不由咳了一声:“但是今日一见,见识却并不低于你姐姐。咱们青城民风开化,女子也不一定要呆在家里。况二小姐之才,若只在闺中,倒是可惜了。” 掌柜那一顿,天歌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只怕掌柜心里的念头,也是如今外面那些张着耳朵听声儿的围观者的想法。 不过,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青城人马上要知道,赵家二小姐,并不是那些街头传闻中的五个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在他们眼前晃荡过、出过采,且并不俗的人。 这样,就够她去做接下来的事情了。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徐掌柜最后的话里,似是有开解她的意思在。 这人竟以为,自己不出二门是因卑于颜色,所以才这般抬举她,又劝她多出门走走,在人前显显自己的本事,好让人另眼相待。 虽然徐掌柜一个大男人如此心细,甚至跟徐芮那丫头如出一辙,让自己有些恍惚,但天歌心中的感动却是不假。 想到徐芮,她愈发认为自己应该回报一二。 于是朝着徐掌柜礼道:“因有姐姐珠玉在前,天歌难免卑怯,如今听闻徐掌柜一言,竟似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无盐貌丑,却可诣宣王,天歌确不该妄自菲薄,多谢。” 这话一出,似是方才那起哄给自家媳妇儿买脂粉的孙三,竟直接接口道:“赵二姑娘可比无盐女漂亮多了,是不是?” “是!” “没错!” 人群中竟也跟着他响起一片呼应声。 天歌汗然,这些人知道无盐长什么样子吗? 虽然话说回来,自己确实长得比无盐好看不知多少倍…… 呸呸! 红着脸,天歌对着徐掌柜道:“本是来店里买珠粉,既然还得些时日,不若我替姐姐重新看些胭脂,待您这边珠粉到了,我再来取便是。” “二姑娘和云珠姑娘之间姐妹情深,真是难得。”徐掌柜感慨一句,又道,“今日姑娘算是帮了我徐记一个大忙,店里的脂粉随便挑,连带着后面的珠粉,都算是徐某送您的,到时候我着伙计一并送到云来居。” “这怎么行?”天歌愕然,哪有连吃带拿的? 她会不好意思的。 “没什么不行的,若不是姑娘,徐记的招牌倒了,多少银钱都换不回来,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徐掌柜伸手作请,“后面还有一些好脂粉,我带姑娘去看看。” 见徐掌柜如是热情,想起方才他连五万两的东西都下得了狠手,这十几二十两的东西,想必并不放在眼里,天歌遂点点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随着二人身影不见,这场热闹算是彻底落了幕。 人群散去,有人勾搭着孙三的肩膀道:“哈哈哈孙三,就算赵二姑娘不错,以云来居的身价,也不是你能肖想的!” “啊呸!谁肖想了!你这个龟孙,说什么都跟着我对着干,看我不打死你!” 吵吵闹闹,攘攘熙熙,街上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除却长着脚跑开的消息,和没长脚跑不开的倾了一地的珠粉。 徐记胭脂铺楼上,天歌从窗户中探出脑袋,看着楼下白花花的细磨珠粉,感慨道:“掌柜的就不心疼?” 那可是五万两银子呐! 虽说南洋的珠子便宜,但这些利是跑商的人用生命倒换来的,比中州自产的珠子好不知多少。 单瞅着那一罐子的量,除去其中一成的面粉,剩下的九成珠粉就算不磨来做脂粉,串成珍珠帘子,也有至少两挂的量,再不济用来做珠冠,也不止这个价。 尽管磨粉的珍珠不求成色品貌绝对的圆润,但那刘掌柜估出来的价,却还真没多也没少。 以前她着人做过南洋舶来品的生意,知道其中的境况。 江南大商吃这样的亏,不过巴掌大的事儿,但在这北边的小小青城,五万两银子却并不是小数目。 她不信徐掌柜不心疼。 “怎么能不心疼呢?那可是五万两银子啊……还不知道今年一年,是否能赚回来呢。”没有了外面那些观众,徐掌柜也懒得再装凛然样,咂着嘴巴捂着胸口,一脸眉头紧皱的苦相,“我这心都快要疼碎了。” 天歌不由扑哧一声笑,“徐掌柜这样子,反让我怀疑你不但不心疼,还很开心呢。” “心疼是心疼,但是不瞒着你,我确实更开心。”徐掌柜脸上的苦闷神色敛去,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倒了一杯往天歌的方向推了推。 这是要跟自己唠嗑了。 天歌略一思索,坐到了徐掌柜对面,想到前世徐记因掺假获罪,不由开口:“您这是破财消灾,花钱买平安?” “你这丫头,倒是真聪明。”徐掌柜看她一眼,满是赞赏。 “掌柜的心中可有数?”如今财是破了,但若找不到背后的人,这灾消没消,就是未知数了。 “嘿,刚说你聪明,这会儿倒反应不上来了。” 正文 第12话 掉馅饼 “这个好说,店里还有自留的几瓶,我这便让人给你拿过来。还是按先前说的,送给姑娘,若是姑娘跟我客气,便是跟徐某见外,瞧不起我徐竖了。” 徐掌柜心中有事,并没有觉察到天歌的变化,但提起雪肌消痕膏,还是非常的爽利,说完高呼一声,喊来伙计便吩咐去拿东西。 “既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天歌回过神来,福了福身子,知道徐掌柜如今心急如焚,也正好不再多留,“掌柜的先去忙吧,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招呼不周,姑娘见谅。”朝着天歌一拱手,徐掌柜迈出屋子,向楼下走去。 从徐记脂粉铺出来,天歌再走在街上,就不是先前那无人问津的寡淡样了。 不少人都或明或暗的望着这个头次露面的赵二小姐,在她有意无意回看过去的时候,又像做贼一样躲闪开目光。 但是在天歌眼中,这些目光,不管出于何等心思,此刻对她来说都是好的。 比如她能清楚的感知到从徐记出来后,刘记铺子一直有一道恨恨的目光盯着自己,但是又能怎么样呢? 这么多人看着,这个刘能还真能因为自己误打误撞坏了他的好事,而对自己下黑手? 看把他能的! 感知着怀中青瓷小瓶带来的凉意,天歌迈在春风中的步子轻快得意了不少。 孟郊当时春风得意马蹄疾,大概跟这个感觉差不多吧? 只可惜自己无马可骑,只有两只脚丫子能撒欢儿。 在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中,天歌穿街过巷,走过了脂粉铺子,走过了绣楼,也走过了周家白日里便紧闭大门的书院,最后拿着根糖葫芦,站在了府衙门前的告示栏处。 …… 青城府衙门前有两块告示栏,朱红金漆的那一块,是国策政令颁布的时候,广而告之用的。 而旁边黑漆油亮的那块,则是豪绅招工或是文人诌诗用的。 此刻,天歌跟看热闹的百姓们一样,看着的正是那块锃光瓦亮的黑漆告示栏。 告示栏上,先前斑驳的告贴已被特地清理一空,一张描金大红纸显得极为富贵喜庆。 “喂,谁家又招工了?”有凑热闹的拍拍前面人的肩膀,问道。 “哪里是招工呢!上面说咱们青城第一富,钱老爷过六十大寿呢!” “去他娘的,有钱人过大寿,干俺们屁事,还要在这里贴个告示,挡俺们财路……”问的人登时没了兴致,丧气嘀咕,“搭戏台子唱个戏都要在自己家里,瞅都不能瞅两眼,不是招工告示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有人听到,不由起了劲儿:“嘿,你还别说,今年这戏班子我可听说了,钱老爷请的仍是梨音阁,但却不是在自家屋里排场着唱,而是租了地方。据说只要是来给老爷子贺寿的,不管带没带礼,说声吉利话讨个喜儿,都能去看两眼听两声!” “当真?!”先前那人一听,登时来了兴致。 “以我们家老爷在青城的声望,自然是当真的!” 这次接话茬的,不是旁人,正是站在告示栏边上,刚贴完红纸的管事。 听这话再看看衣着,不多说肯定是钱府的人。 “这么好?!” “真的假的!” “钱府财大气粗,肯定假不了!” “无商不奸,这可难说!” ……人群一时炸开了。 看着炸开锅的人群,那钱府管事重重咳了一声,肯定道:“自然是真的!不仅如此——” 一听这声,众人都屏气凝神,准备听那管事接下来的话。 见众人的目光集视,只等自己开口,那管事面上得意:“我们老爷说,人至花甲,则耳顺通透,知疾苦不易,更明白府尹大人为民的劳苦。所以这次他的大寿,也要替府尹大人,为我青城百姓行善。因此我们今年,我们钱府会办一场比赛!” 管事说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 “这比赛规则呢,很简单——但凡报名参加之人,不缴费用之外,还会获得一吊钱的本金。每个人需要用这一吊本金,来选一件给我们老爷祝寿的贺礼,只要礼物价在一吊之内,都算符合要求。到时排名在前三甲的人,可分别获得五百两、三百两和一百两的奖励银子!” 这话一出,登时便有脑袋活络的问道:“说是不能超过一吊钱,若是商户们哄抬物价,谁还能比得过那些富贵人家去!” 若是一吊钱什么都买不到,普通人家就算参加了,怎么跟那些有钱人比?有本金又能怎么样? 再严重点,这钱老爷过寿期间,物价飞涨,能不能买得起柴米油盐茶过日子还另论呢! 似是知道有人会这么问,那管事望了他一眼,傲然道:“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能想得到,我们家老爷想不到,府尹大人想不到吗?” “那阁下倒是说说,要是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扰乱市价,那可是触犯国法的!” 旁边一个文书模样的人捋了捋胡须,目光落在了提及国法的穷秀才身上,威严出声道:“府尹大人坐镇同意的事情,怎么会于民有害?只要王大人还在青城一日,又怎么市价受乱,甚至触犯国法?” 很快便有人认出来,这是府尹大人身边的文书,何先生。 人群随之一静,众人都准备听何先生怎么说。 但听何先生道:“为防止有人趁机哄抬物价,王大人跟钱老爷商议后,由在下和钱家铺子的掌柜督办,此次大伙儿需要的物品或材料,钱家商行会按照正常物价提供给大家。 且所有选购物事都会列出清单及对应价格,等到评选那天公之于众,以供众人监督。再者,比赛规定,不管是单独购买,还是自行制作,所有花费加起来,不能超过这一吊本金。若超出,则算主动违规弃赛,到时大家有目共睹。而且……” 说到这里,何先生看向钱府的管事。 管事收到示意,接话道:“而且,若备好寿礼之后,大伙儿手中还有剩下的钱,我们钱府不作回收!” 此话一出,人群中又是一片哗然,你看我我看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快有人问出了大家的心声,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不作回收的意思,就是大家用这一吊钱备完贺礼之后,剩下所有的钱,都可以自行留用!” “那这贺礼可有其他要求?”有人还是怀疑。 那管事急了,跟这些小老百姓解释可真急人:“就这一个要求——不超一吊钱,能让人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就成。再者说回来了,寿礼不外求一个新意和心意,只要大家伙儿心意到了,且这心意公认确实不超一吊钱,那么通通作数! 还有一条——不能白拿钱,却不备礼,且一户人家只有一个机会。” 说完这话,管事嘘出一口气。 瞅瞅这些人!就这水平,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老爷那些钱肯定打水漂! 得亏每户只有一个机会,按照户籍来算,青城名册在内的,不过七千六百三十八户,这点小钱,对老爷来说不算什么,但管事自己却心疼的不行。 若是每个人都能参加,那青城两万民众,惶惶然两万银子就这么撒出去了! 鬼知道换回来的寿礼,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儿。 若不是想着既讨王府尹欢心,又能赚得美名,老爷怎会做这种白瞎钱的事情? 最可恨的,是这些人居然觉得有什么算计在里头,真是不识好人心! 众人这时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世上真有掉馅饼还砸中自己的好事!真有给自己白送钱的活菩萨! 都到这份儿上了,哪有不报名的道理? 几乎是回过神来的同时,众人争先恐后冲向旁边的报名处,你推我搡,直到在官府衙役的维护下,府衙门前这才排起了有序报名的长龙。 而这时,那最开始的穷秀才还是不甘心,道:“钱老爷作为青城首富,什么排场没见过?那些堂皇大件都不见得能入了他的眼,难道青城人买的那些一吊钱不到的小玩意儿,还真能让他青眼有加不成?” 事出反常必有妖,天上哪里会掉馅饼? 况且这些商人,越有钱越抠门,这其中必定有诈! 天歌没有着急去排队,啃着糖葫芦在剩下的仍旧存疑的人堆外面,瞅着那秀才,听他跟那何先生说话。 这人是个聪明人,但这次他却猜错了。 正文 第13话 不能参加? 果然,但见何先生捋着胡须,面带浅笑:“寻常事物,自然不能入了钱老爷的眼,所以我方才说了,这次的东西,唯求一个‘新’字,新奇,新鲜,新意。当然,也是图个心意。不然怎能得了这五百两的雪花银子? 至于每户的一吊钱,则是府尹大人和钱老爷给青城百姓的心意。就算有人怀疑,那还是心意。况且参加与否,皆出自愿,没人强迫。” 说着,又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何先生又对那秀才道:“不过吕秀才才华卓绝,若是能在此次比赛拔得头筹,想必今秋前往安阳参加州试,乃至日后参加省试的盘缠,就不愁了。” 这话一出,那准备继续提问的穷秀才,顿时羞怒上头,竟是一甩袖径直去了。 又是一个瞧不上银子这阿堵物的腐儒。 天歌摇了摇头,再没了听下去的兴致。 看着听闻消息奔来的人潮,一错身,站到了队伍后面,啃着糖葫芦准备排队报名。 银子这等东西,总有人瞧着它酸臭,觉得提及便污了自己的口,看到便脏了自己的眼,但是享受着这些粪土阿堵之物带来的好处时,却又绝口不提这等厌恶,只恨不能越多越好。 就像…… 呵,想到这里,天歌将口中的山楂籽吐出一粒,好似吐出什么恶心的物事。 然而这一吐,好巧不巧,正落在一人的百褶莲纹裙角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传来,将出神的天歌唤回,这时她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正是先她一步出门的大姐,也就是赵家大小姐,赵云珠。 当着众人的面,赵云珠声音柔和,面上带着几分知礼守节的温婉浅笑,好似寻常姐妹街头偶遇,道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但熟悉她的天歌很清楚,这笑容只怕是赵云珠咬牙切齿挤出来的。 “排队,报个名。” 天歌浑然不觉自己方才的行为,说完又咬了半颗山楂,当着赵云珠的面吃起来。 反正这个姑娘每次见到自己,不管有事没事都会暴脾气,她已经习惯了。 因为没觉得有什么不催,她甚至边吃边道:“朱老头的糖葫芦做的真不错,这糖浆烧得正好,一点都不焦,而且淋在山楂上不多不少,不至于尝不出甜味,也不至于太腻。怪不得大姐爱吃,等会儿需要我给你带一根回去吗?” 就是这副样子!痞里痞气!半分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就这样母亲还给她换屋子添东西! 如今自己新换的裙子还被她弄脏了! 赵云珠快气疯了,偏生不能当街发作,更不能露出一丝不满来,只能转过头,瞪向身边的丫鬟碧云。 碧云看到之后,出声提醒天歌道:“二小姐,你……您方才将山楂籽吐在大小姐的裙子上了……” 天歌这才反应过来,低头再看,确然看到赵云珠的裙子下摆有一块绿豆大小的粉色污渍。 额,这个是真没注意到…… 盯着那污渍看了一个呼吸,她伸出空着的右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什么都没有摸到之后,抬起头,忽然眼睛一亮,拿过碧云手中的帕子,作势便要蹲下身子去。 谁曾想,却被人伸手拦住去势,紧跟着听到一声:“站着干什么?” 拦住且扶起她的人,是赵云珠。 最后那句话,是赵云珠吩咐碧云的。 碧云闻言,连忙从天歌手中拿过帕子,蹲下身来帮自家小姐擦拭起来,而赵云珠的手也很快抽回。 “在外面,要有赵家小姐的样子,你一个姑娘家,当街这般吃东西,也不怕别人笑话。” 赵云珠看着天歌嗔怪,如果眼神不是那么怨愤,俨然就是一个贴心的大姐。 天歌暗笑,却做出一派天真样,哼气道:“咱家的闺秀有姐姐就够了,就算我再守礼,也无法望姐姐项背。所以既然是个野丫头,不妨趁着现在还小尽兴淘气,免得长大了没得机会了。” 还别说,虽然天歌貌不出众,肤色更比旁边的赵云珠黑上不少,可是这句话说出来,再加上拿着糖葫芦的动作,衬着那双黑亮的猫儿眼,竟多出几分少女的娇憨来,好似这样的闺中礼节,她不受困守也是情有可原的。 礼数,是小姐们守的,天歌可不是闺中小姐。 就譬如现在,她可以当众这般跟赵云珠说话,但赵云珠却不能当众像昨天在李氏面前一样,对着她又是冷嘲热讽,又是撒泼不满。 因为赵大小姐要在意外人的眼光,在意她辛苦营造起来的商女也可知书达理的闺秀形象。 所以赵云珠不能让天歌给她擦裙摆,否则,就是盛气凌人,苛待胞妹。 这件事,只能身为婢女的碧云来,才能体现出云珠作为长姐对于妹妹的关爱。 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方才天歌才那么爽快的准备蹲身。 顾大局,识大体。 这是赵云珠身上的优点,却也是禁锢她一辈子的死结。 只要一想到上辈子她最后为了所谓的大体,要忍受满院莺燕,最后忧苦消瘦至死,甚至比自己还早去了几年,天歌对这个同样的可怜人恨不起来。 对赵云珠,她不喜欢是有,但这种不喜欢,类似于对过分娇气孩子的讨厌,但却绝对不至于上升到恨。 也正是赵云珠去后,她才明白,人活着,其实应该为了自己开心,而不是那些世人所在意的虚名。 “你排在这里干什么?” 赵云珠不愿意跟天歌瞎扯,她没有这死丫头那么无赖,所以她只关注自己关注的问题,所以再次问道。 “排队报名啊。”天歌有些莫名,又补充一句,“这个问题你刚问了,我也回答过了。” “你可问过母亲了?”赵云珠问。 “问母亲什么?”天歌更搞不明白了。 “报名之事,是以户籍为准,且每户只有一次参赛权,是否参与定然要户主点头。父亲不在,你不问母亲问谁?” “哦!你说这个呀!”天歌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赵云珠问自己是这个意思。 在赵家,自己的身份地位是最低的,就算是跑堂的伙计阿贵,在李氏和赵云珠眼中也比自己金贵。 所以这个每户只有一次机会的参与权,自然由不得她这个最底层的人来做决定。 怪不得赵云珠这么生气。 毕竟就算是赵家要参加,也得是才女赵大小姐才有资格。 可是…… 天歌粲然一笑,“我是替人报名的,不是给咱家排的队。大姐你若是想参加,可以重新排,”说着,一指身后越来越长的队伍,“呶,现在已经排到那边的牌坊了,而且那些官差大哥说过,不能插队的哦!” 这话一说完,天歌明显感觉到排在自己身后的人向自己靠近几分。 是真的怕人插队! 赵云珠气结,转头就走,天歌则愉快的咬下了最后一颗山楂。 正文 第14话 不当冤大头 天歌从外面晃荡完,回到云来居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儿。 本想着刚好店里人少,正可以去厨房找小千说说今日报名的事情,顺带还能解决午饭。 谁曾想这个时候本应午憩的赵云歌,端然坐在一楼大堂中。 天歌一进门,便撞了个正着。 “大姐,好巧啊,又见面了。” 天歌一愣,打声招呼,准备赶紧撤离。 但赵云珠哪里肯给她这个机会?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然道:“母亲说让我留着心,等你一回来,就去她屋里。” 敢情是专门在这里候着,等她回来的。 “大姐不休息,母亲也不养神?” 天歌才不愿意,“眼看着气候渐暖,不睡觉可不行。大姐今天逛街累了一天,也该好好休息休息。” “你在外面做的好事,母亲跟我怎能睡好觉养好神?”赵云珠瞪她一眼。 这丫头惯会惹是生非,今天不过头一日出门,就惹出这样的事情来。若是不给她一些教训,她还真就飞上天去了。 “我做了什么好事?”天歌问罢,恍然有悟,“哦!你说是给徐掌柜帮忙的事情啊,我说了不用太在意的。” “随便你怎么说,总之,跟我上楼去见母亲。”赵云珠站起身来。 就不该跟这死丫头多说,这人从来不会自省自己的问题。 看着赵云珠径直离去的背影,再瞅瞅立在一旁等自己动身的碧云,天歌朝不远处闻声出来的小千耸耸肩。 看来今儿个的午饭是要真凉凉。 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呐! 李氏屋内,依旧是先前那张美人榻,依旧是那水桶风韵的李氏。 只是这一次,榻前的安阳时兴地毯却不见了踪影,多了一个坐在榻前小杌子上帮李氏揉按腿脚的嬷嬷。 不等天歌先开口,李氏已经率先问道:“你今儿个去了徐记脂粉铺?” “是。”天歌点了点头,很是乖觉,“想着母亲让我跟着大姐多学学,那这样大姐也算是我半个教习师傅,所以想去外面挑选些脂粉给姐姐,聊表心意。” “就你整天摔碟子摔碗的,还有钱买脂粉?!别忘了你可还欠着公账上的银子呢!”赵云珠毫不客气的指出天歌话里的漏洞。 她可不相信,这死丫头还能买得起徐记脂粉铺的东西。 但是李氏听完这话却并没有像赵云珠那样不屑,因为她知道天歌的银子哪来的。 如今赵二小姐的份例比照大小姐,那么样子自然要做足,所以这个月一贯银子的月钱,她已经给了天歌,免得她又生事。 只是她没想到,天歌竟然会用这钱给云珠买东西。 仔细打量过天歌之后,李氏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个念头。 不,不是。 这丫头死抠,又时常跟云珠合不来,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只怕是给自己买,被问起却又不敢说实话。 真是幼稚的小心思。 李氏有些不屑,却又不像赵云珠那般直接指出,只顺着天歌的话茬,开口道出自己找她来的原因: “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是买东西归买东西,却不能在别家门口信口雌黄。” “母亲这话的意思是……”天歌望向李氏。 “你连珠粉胭脂都不曾用过,是听了谁的话,就敢这样莽撞的上徐记去瞎说?”李氏见天歌不认,直截了当道。 今日徐记发生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整个青城,在众人都感慨徐掌柜有巨贾之风的同时,也开始对那个指出问题的赵二小姐产生兴趣。 但李氏却是并不像外人那样,相信天歌有这样的能耐。 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丫头中了别人的圈套,去徐记瞎说话。 如今误打误撞没说错,倒还好,若是说错了,别人可就会说她李氏教女无方,满嘴胡言了! 不……没说错更不好…… 李氏眉头皱得更紧,据说那徐掌柜今日损了五万两银子,在人前虽是磊落不说,但暗地里,这账只怕是要记在自己和云来居得头上…… 想到这里,李氏恨不能踩上天歌一脚。 几乎同时,只听“哎呦”一声,榻前的孙嬷嬷连人带小杌子倒在地上。 原来李氏这脚落下去,直接踹在了正在给她按腿脚的孙嬷嬷身上。 见状,她心中更加烦躁,不耐地冲孙嬷嬷挥了挥手,“笨手笨脚地,下去下去!” 这话说完,不等天歌回答,李氏又一次道:“你要知道,如今你行事代表的,可是我赵家的脸面,之后说是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定不饶你!” 说完,似是觉得警告太轻,李氏又补充:“在安阳本家来人之前,不准你再踏出云来居!” 这是要禁足了。 赵云珠闻言,欣喜的看向李氏,觉得母亲还是疼爱自己。 然而天歌却无动于衷,只点了点头,轻嗯一声,算是应下。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通报的声音:“夫人,徐记胭脂铺来人了。” 果然! 李氏的心突然揪起,厌恶地瞅天歌一眼,从榻上起身,理也不理天歌,从她身边径直而出。 倒是剩下的赵云珠开心不已,幸灾乐祸:“你干的好事!” 天歌才不会在赵云珠面前装温婉,于是给她一个白眼:“大姐之才难道如那江郎一般,已经尽了?除了这句,别的话都不会说了不成?” 说完,竟也转身出门,往楼下去了。 徐记来人做什么? 到楼下的时候,有人正在跟李氏说话,瞧着是张生面孔,想来便是徐记的人。 天歌到了跟前,正听到最后一句:“……我家掌柜让小人将徐记春季新上的胭脂水粉给二小姐送来。” 李氏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来看到天歌,面上隐有怒气:“你让人送来的?” “他不是说徐掌柜让人送来的?”天歌怀疑李氏耳朵不太好。 “我是说,这些都是你在徐记买的东西?”李氏近乎切齿。 那人带着个货郎,竟是挑了一个扁担,前前后后都堆满了脂粉。 大户人家出门买东西,若是买的多,自然不会自己带着走,都是付完钱然后让伙计送上门。 就凭着自己给的那一贯钱,天歌哪里买得起这些?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付不起钱,以赵家的名义,让人先把东西送到云来居来,先斩后奏,逼着自己出钱! 这么两大筐胭脂水粉,徐记着人送来,若自己不付钱再退回去,这是要丢她的人,丢云来居的人! 李氏简直要被天歌气疯了。 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小姑奶奶这么能造孽? “不是啊,我先前不知道,后来发现徐记的东西太贵,所以就没有再买了。”天歌很无辜。 她自己不用脂粉,更不会真替赵云珠去花钱买脂粉。 但李氏听在耳中,却只当她狡辩。 竟是要让自己替她当这个冤大头了?! 痴心妄想! 念头既出,李氏也顾不上丢人不丢人,对着那伙计道:“这位小哥,你看既然二小姐不曾买过,我们家中也没有这样的需要,不若这些东西,就劳烦你带回去可好?只是辛苦你跑一趟,店里还有新做的点心,我着人拿出来给小哥尝个鲜儿。” 说着,便对着围在跟前看热闹的小千和阿贵道:“去厨房收一屉糕点,给小哥包上。” “二小姐确实没有买,”那伙计顿了顿,看看李氏,又看看她后面的天歌,“这些,是我们掌柜说送给二小姐的。” “什么?!”一道尖利的惊诧声传来。 正文 第15话 禁!当然禁! 发出这一声惊呼的,不是旁人,正是最后下楼的赵大小姐,赵云珠。 但出口之后,见到众人都望向自己,她不由暗悔失礼。 所幸那一担脂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在看她一眼之后,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徐家伙计身上。 赵云珠轻咳一声:“这么多的东西,你们家掌柜为何要送给我二妹?” 徐记的脂粉价格不低,便是李氏偏爱长女,赵大小姐所有的,也不过两盒螺黛、一盒珠粉、一盒口脂。哪里见过这么多东西送上门来? 那伙计遂解释道:“是这样。今日多亏二小姐慧眼,才免得我徐记生出大错,否则只怕徐记百年的招牌就会因疏蒙污。所以感念二小姐的恩情,我们掌柜差小人将徐记今春新上的胭脂水粉给二小姐送来。 我们掌柜还说了,二小姐替长姐选脂粉,这样的姐妹情深,也让他颇受触动,所以这些东西皆是一样两份。请二小姐查收。若是没有什么问题,小的便回去了。铺子里也还有不少事。” 虽是回答赵云珠的问题,但那伙计却是一直看着天歌,等她示下。 “徐掌柜真是太客气了。先前我已经说过了,算不上什么忙,着实不便这般。今日掌柜当街撒珠粉,定然损失不少,天歌怎忍心再让掌柜破费?还请小哥把东西带回去。心意到了便是。” 天歌没有想到,这徐竖真把这么多东西送到了云来居。 眼前的一切是出乎她的意料,但她却并不认为徐竖是真的感激涕零。 这一担子脂粉,只怕更多的是试探。 商人重利,没道理对这么一个天降之人掏心掏肺。 当然,可能徐竖是真的感谢。 但越是这样,她才越不能收下,否则跟趁火打劫有什么分别? “可是小姐,小的出来的时候,掌柜的吩咐小的,若是二小姐不收,就不让小的回去……”伙计望着天歌,面带为难。 天歌看着他的样子,思量这人倒是比那看店的阿二机灵。 “倒不是我为难你,只是你也知道,我们赵家人丁不多,夫人小姐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三位,你带来这么多脂粉,怕是我们十年也用不完。” 说到这里,见小二的面色越来越苦,天歌突然顿住,眼珠一转道:“你若实在为难,我倒有一个注意,你先想一想,也可以回去跟你家掌柜的说一说,看是否可行。” “小姐请讲。”小二眼前一亮。 “你这脂粉既然带来了,我也不好让你空跑一趟。是这样,我留下几样,剩下的辛苦你带回去,就算是我寄放在你们铺子里售卖的。 若是卖出去了,得利我与你们徐记三七分,我三,你们七,也算是你们的辛苦费。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 听到天歌说出这话的时候,赵云珠先在心底大喊。 她可是明白听到那伙计说一样两份! 眼前这两筐脂粉有一筐是属于自己的! 赵天歌这死丫头怎么能就这样,把属于她赵云珠的东西拒之门外,甚至还打着借此生财的念头! 回过神来的李氏,此刻也是心中莫名。 这些东西可都不便宜,天歌一个人肯定用不完,若是留下来,那家中的脂粉花销就能省去不少,拿出去给姐妹们见礼也是上得了台面的…… 那可是一大笔银子! 就在两个人心疼的时候,那徐记的伙计却是带着赏识,朝天歌点了点头。 相比她的母亲和大姐,这姑娘不贪图小利,更心思活络,想出这样的办法,既不落了四叔的面子,又不挟恩妄念,那三七的分成更是精准巧妙。 脂粉铺子的利益都是五五,若说二八,只怕四叔这种有恩必报的人不答应;若是四六,那她寄存的这些春季的胭脂,怕是到冬天都卖不出去。 明年春季徐记还会再上新的春脂,那时候,这些东西就真的成废物了。 单这份眼见和决断,着实是不凡的,到底是商户之女…… 不,不是因为她的母亲。 李氏的眼神和面色他看得很清楚,这位二小姐断然不是跟自己的母亲学来的。 她的母亲,缺少巨贾的气度。 这样……就有意思了。 要么是她真的有行商的天分,要么就是少不得有人在背后指点。 不管怎样,自己此次出门,都不虚此行。 就在各人自怀心思的时候,天歌见伙计点头,便对着李氏和赵云珠道:“母亲,大姐,脂粉我用的不多,既然徐掌柜一片心意,你们若有中意的,便挑上些许留着吧。” 这时李氏母女才回过神来,在自己想出神的时候,天歌竟已经和徐记的人达成统一,要将这些东西都退回去了! “天歌……” 李氏的声音有些涩,欲言又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实在说不出让天歌收回主意的话,只能希望天歌能闻弦知意。 赵云珠一双眼也是巴巴的望着,不敢承认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母亲不用推却,既然徐掌柜一片好心,您多少选上几样不是?” 天歌一脸懂事的劝慰,李氏却只觉这丫头竟是前所未有的笨。 一旁的徐记伙计看着这一幕,憋笑到脸疼。 这赵二小姐可真是个妙人。 事已至此,李氏母女纵然心中不忿甚多,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能梗着脖子,在那担子里选起脂粉来。 在她们选着脂粉的时候,天歌看到身边还围着小千和阿贵,想起刚才李氏的吩咐,不由问道:“方才母亲说的糕点可取了来?” 阿贵正准备说话,却被小千抢了先:“啊?哦……方才厨房的师傅说新的正在笼屉里,等好了就喊呢,我再去问问。” 说罢,转身往厨房跑去。 方才一开始那些,不过是李氏为了退东西说的客气话,哪里是真的想要给这伙计带糕点,所以向来熟悉老板娘为人的小千和阿贵,站在大堂里动也没动。 但是眼下就不一样了。 拿人手短不是? 果然,一听说这话,李氏不由抬头,对着还杵着的阿贵道:“你也跟去,催催李师傅去。” 说完,才发现众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看。 李氏那双在担子中挑选的手不由一滞,顺势站了起来。 “徐记的脂粉就是不一样,当初去你们店里,就如这般挑花了眼,一时琳琅满目,竟以为自己在徐家铺子里。” 李氏笑了笑,解释道,“女人家就是这样,偏好或有不同,但见了胭脂水粉都是一样的移不开眼,倒叫你们笑话了。回头我定要替天歌这孩子,上你们徐记好好谢谢掌柜的,不跟她这个丫头计较。” 徐记伙计心知肚明,别说移不移得开眼,这二小姐连看也不看。 但这话却并不能明说,只跟着李氏得话头笑道:“徐记的东西能入了夫人的眼,是我们荣幸。若是后面还有需要的,夫人尽管来徐记,我们定拿出最好的脂粉,让夫人好好挑。” 有李氏在,一来二去的应酬,自然用不到天歌。 很快,将徐记的人送走之后,李氏这才回头看着云珠和天歌,道:“你们二人跟我上来。” “母亲,天歌今日午饭还没用……”天歌带着几分怯怯开口。 李氏望她一眼,出乎意料的不曾讽刺或生气,反而对着阿贵道:“去吩咐李师傅,给二小姐房里送些饭。” 听到母亲的语气较先前有所改善,唯恐天下不乱的赵云珠着急开口。 “那母亲,先前说得禁足还算吗?” 李氏略一沉吟,先前禁足的理由是天歌得罪了徐记,给自己惹了麻烦,那如今既然徐记不介意,就没有道理再说禁足。 虽说方才这丫头的表现实在是让人气恼,但到底是白得了脂粉,也不吃亏。 这样想着,李氏便道:“不……” 谁曾想,话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人打断。 “要禁!当然要禁!” 天歌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愉悦。 所有的事情办完了,还有银子可拿,禁足不禁足,可不都是无所谓的小事? 接下来的精力,要放在给那个钱老爷准备贺礼上了。 正文 第16话 进击的大小姐 李氏望一眼天歌,觉得她开心的有些莫名。 天歌嘿嘿一笑:“女儿觉得母亲先前的教导很是在理,这一次不过走运,下次再不注意,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所以这些日子,还是听母亲的话,学着修身养性知礼守节,不在外面瞎溜达了。” 难得见这丫头懂事一回,李氏心头一松,道:“罢了,你不用跟我上来了,回去自己的屋里,让李师傅着人给你送饭上去。” 言罢,又看一眼赵云珠:“云珠,你跟我来。” 见李氏和赵云珠的往楼上去了,天歌这才凑到小千跟前,低声道:“一会儿的饭你帮我送上来,我有事跟你说。” 屋内。 李氏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看着镜中自己身后一脸颓丧之气的赵云珠,皱眉。 “还生气呢?” “能不生气吗?”赵云珠嘟囔着嘴,“那么多的胭脂水粉,本该有一半都是我的。” “可你也别忘了一句话,叫拿人手短。” 李氏看着自己的女儿。 那伙计的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些东西不是直接送给云珠的,而是给了天歌,好让她拿去做人情的。 所以就算有一半是云珠的,那也是天歌给的。 往后便是再想对着这丫头呼来喝去,可就不同往日了。 方才众人瞧着自己的选脂粉的时候,她就觉察出不对。 平日里只有云来居,都是自己的人怎么对待天歌这丫头都行。 但如今徐记的人上门见到了,以后在外人面前自己对天歌的态度,只怕需得再斟酌斟酌。 而且就算是在云来居,自己对天歌的方式,也得再改一改。 否则被人背后说闲话,可不是她爱听的。 就像方才,若说是寻常时候,她定会让天歌饿着肚子,可如今这丫头算是搭上徐记的线,万一传出去,云来居开门做生意,指不定被怎么说。 好歹这丫头至少是个识趣的,没有因为搭上了徐记,就洋洋得意不知好歹。 所以她才松了口,让厨房给她准备吃食。 但云珠这孩子生性单纯,又未经世事,想不到这么多。 李氏叹口气,转过身,拉着自己女儿的手,“云珠,你要明白,母亲让你学的这些礼数,是想让你有大家气度,是真正的雍容,而不是跟我一样,浑身都是商户的小家子气。 你小的时候,母亲带你去庙里,那老和尚为你批过命,说你日后定荣华富贵加身,所以你这样的明珠千万不能跟那种瓦砾去碰,有失你的身份。” 不用说,赵云珠也知道母亲口中的瓦砾是谁。 只是如今这瓦砾比她风光,她气不过。 什么时候,自己要的东西居然需要这瓦砾施舍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气上心头,直接将手中的脂粉全砸了出去,磕在屏风一角,散落满地。 “母亲,钱老爷的那个比赛,女儿要报名。”赵云珠目光恨恨。 李氏看一眼那散落的脂粉,又看一眼突然变得斗志满满的女儿,想起方才云珠回来说的事情,点了点头: “好,你去。若府尹来人核查,那赵家这个参赛名额,是你的。” “什么?报名?报什么名?” 与此同时,有一人也发出了惊呼。 “小点声!”天歌敲了小千一个爆栗,“大惊小怪。” 小千连忙捂住嘴。 扒拉着盘中的菜,天歌将方才府衙前的事情说了,又道:“我记得你是青城人,跟家赵家签的也是做工合同,所以应当算是自成户籍的独立户对吧?” “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我不知道准备什么寿礼啊……不然我去买点面粉佐料,让李师傅教我做笼点心,给那孙老爷送去得了,也不用太多,一两个就行,这样还能多剩些钱……” 小千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 “出息!”天歌白他一眼,“一吊钱算什么钱?咱们的目标可是那五百两的奖励银子!” “可是……”小千实在是不觉得自己有能耐拿到这个第一。 “哪有什么可是,你想想,你若是有了这些银子,不就可以将你老娘接回来颐养天年了不是?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有钱一起赚,到时候我六你四,两百两都是你的,怎么样?” 天歌循循善诱,但却不掩藏奸商的本质。 不过对于只用出一个户籍名额的小千来说,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他在赵家做工,一年不过三两银子,若是仔细算来,他得干到八十多岁,且一分不花,才能满打满算赚到这两百两…… “怎么样?我就跟你搭个伙儿,你想想看,退一万步说,当然这个不可能——就算咱们没有拿到那奖励银子,你不是还可以有那一吊银子剩下的钱不是?” 天歌继续做思想动员工作,“这些剩下的钱都是你的,我一文不要。反正这桩事对你怎么都不亏。” 小千咬牙,点点头:“好!我听二小姐的!二小姐有什么吩咐直接跟我说就好,我去办。” 他知道天歌最近被禁足了,无法随意出入。 “好兄弟!”天歌拍拍小千的肩膀,“这才对嘛!” 罢了又道:“不过买东西的事情不急,府衙的人得先对着户籍名册来核实人,到时候会上门给大家送钱,那个时候再说。我报名的时候写的你的地址是云来居,名字是宋千,没错吧?” 小千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事情吩咐完,天歌的胃口也好了不少,很快就将送上来的东西卷入肚中。 “好了,辛苦你帮我带下去,我歇会儿。”吃饱喝足的天歌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站起身来伸个懒腰。 这一年的相处,小千对天歌的性子已经熟悉之至,是以也不奇怪她在自己面前没有大家小姐的样子,收拾了东西便推门而出。 直到走到厨房,他才想起来,自己姓宋这件事情,好像只有当初签做工合同的保人知道,就连老板娘都一直叫他小千,二小姐怎么会知道? 挠了挠头,不过他很快就释然。 二小姐这么能干,什么事情不知道呢? 这真不算什么。 赵云珠走后,李氏坐了一会儿,才扬声唤先前被踹的孙嬷嬷进来,指着那屏风一角的脂粉屑。 “收拾收拾吧。” “夫人,这是……” 孙嬷嬷一看,愣住了。 她知道大小姐刚从屋里出去,也知道方才在楼下,大小姐有多么喜欢这些东西,怎么突然…… 李氏懒得多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用大惊小怪,撒了就撒了。收拾好了就先出去,午间都没睡。” 孙嬷嬷连忙应声,手脚麻利的清理完,出去时顺便将门带上。 歇在榻上,李氏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或者说,自从前几天天歌给自己讨赵家二小姐的待遇时,她就开始睡不好觉了。 这些日子,每每一闭上眼,眼前就会出现那个本以为已经忘却的身影。 十三年过去了,李氏没想到那天的事情,她还记得如此清楚。 正文 第17话 是福是祸的交易 十三年前的李氏,还与夫君赵海、并婆婆住在清河村的庄子里。 清河村是安阳府郊外的村子,有近乎一半的庄子都属于安阳赵氏。 作为赵氏的旁系穷亲戚,李氏的公公娶了赵老夫人身边的丫头,也就是李氏的婆婆之后,赵老夫人恩典,不仅给了身契,还添了十两银子的嫁妆。 也是赵家运气好,正赶上邻居搬迁,这十两嫁妆银子便买了邻家的地。 从此以后,赵家便算是彻底摆脱了佃户的身份,在清河村正式落了脚。 李氏当初肯嫁给赵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赵家自己有地,产多少吃多少,犯不着给人白干,年底也能多落些。 正是因为如此,赵家在清河村算是有些家底,当初李氏和赵海的婚房,也是在老屋旁边新葺的,平日里夫妻二人的小日子,过得倒也算和满。 但所有的一切,都因那个女子的出现发生了变化。 女子是李氏的婆婆带来的。 身子娇小,但却容色清丽好看,周身气度更是不俗。 李氏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大半年来,因为自己有了身子,不能服侍夫君,婆婆一直念叨着给赵海寻一门小妾,难不成就是这位? 女子任由她打量,目光直迎,对李氏道:“夫人可方便给半盏茶的时光,容我与你说说话?” “我不认识你,跟你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李氏望一眼女子,又恨恨的看向自己的婆婆,“我辛苦为你赵家传宗接代,婆婆却真是利索,等不及我产下孩儿,这就带着个小妖精回来了?” 女子皱了皱眉头,婆婆看到之后,立刻唬起了脸,但说出的话,却不似以前的冷嘲热讽的谩骂,而是带着几分小心谨慎的提醒。 “别乱说话,仔细冲撞了贵客。” “贵客?贵客会来你们这泥胚土瓦的寒酸地儿?”李氏嗤笑,“就你们赵家这破地方,还能落下什么凤凰鸟不成?” 婆婆还要再说,却被那女子的眼神制止:“姑姑且先在外稍待,我和夫人说几句话。” 倒也是稀奇,这话之后,婆婆瞅了李氏一眼,竟出奇的什么也没说,便毕恭毕敬的出了门。 看到这里,李氏算是明白了。 这女子只怕真是身份不凡,若是来给赵海做小妾的,婆婆哪里会这般狗腿。 但是,身份不凡又怎样?干她李园何事? 她李园跟那老太婆可不一样,她可不是天生的丫鬟命,看到个不知真假的贵人就奴颜卑膝。 就连她怀的这一胎,庙里的和尚都说是贵不可言。 贵人在她李园看来,并不稀罕。 “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我身子重,困得慌。” 重重的打了个哈欠,李氏扶着腰护着肚子向炕边走去。 看着李氏爱答不理的样子,女子没有说话,拿出一物放在桌上,落下清脆一声:“我与夫人做个生意。” “我赵家不过寻常农户,我又是个妇道人家,做不……” 话刚说到这里,李氏眼角一抹光瞥到传出动静的地方,眼睛便当即移不开了。 “这是……” 看着桌上那金灿灿的一锭元宝,李氏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贵人不一定有钱,但有钱一定是贵人! “报酬。”女子淡淡道。 “什么?!”李氏惊呼,又连忙将嘴巴捂住,向四周门窗看了一眼。 “那这生意,夫人可愿意与在下谈?”女子继续。 “你……你要做什么……” 李氏带着几分惊慌,话也说不利索。 长这么大,她从来都没有见过金子,还是这么大的一块金锭! “夫人肚圆丰盈,临盆便在这几日吧?” 女子没有回答李氏的问题,却转而看向了她的肚子,絮叨起来。 一提起孩子,李氏顿时警惕,覆上自己的肚子。 “你想做什么!莫不是想用这点钱买我腹中胎儿!” 女子淡淡摇头,拿起桌上的茶碗,待看到那边角的污渍,又蹙眉放下。 “我是来恭喜夫人的——夫人此胎若一举得男,那便算儿女双全;若是女儿,倒是花开并蒂,莲生两枝,再有福气不过。” 女子嫣然一笑,虽身形娇小,但却让手脚粗大、干惯农活的李氏不敢直视。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初她刚嫁给赵海,二人跟着赵母一道去安阳赵氏给赵老夫人磕头谢恩时,在赵夫人院子里见到的那些夫人小姐带给她的感觉一样。 想到安阳赵氏,年轻的李氏气不由弱了半分,但却还是梗着脖子。 “你这话我听不懂。” “这样呢?夫人可明白些了?” 又是一声敲击桌面的声音,眼前的金黄变成了两块。 女子看着李氏,又补充,“这些,是专给夫人的见面礼。” 专给夫人?! 给她李园的! 李氏顾不得愕然,拖着身子从炕边站直,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金锭,放在嘴里使劲儿一咬,倒咯得牙齿酸痛。 “说吧,要我怎么做?” 李氏豁了出去,再不是先前的推三阻四。 “夫人真是爽快。” 女子灿然一笑,满室生辉。 日影入屋,李氏忘记了时间是怎么样过去的,仿佛是一个恍然,她便看到满室锦绣。 这是一门好生意。 “夫人可还有旁的问题?” 絮絮交代结束,女子再问。 “关于那件事,没有什么。不过,”说到这里,李氏顿了顿,摊开手中的两块金锭,“方才姑娘说,这些,是给我的见面礼。” 女子见状一笑,“不错,这是夫人的私房。” “那婆婆那边……还有孩子日后的花费……”恍惚劲儿过去,算起银子来,李氏瞬间清醒。 女子看一眼李氏紧紧握着的金锭,“夫人放心,姑姑那里并不清楚。后面的花费,每年都会有人给你们送来。” “不过,”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我来府上这件事,姑姑是知道的。为了不影响你们婆媳和睦,这些东西会先放在姑姑手中。” 李氏面色一变。 女子却好似看清了她贪财的本性,并不害怕她反口,反而定定的含笑望着李氏。 直看得李氏心中发毛。 “夫人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我这么做的道理。不管如何,赵家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那些小钱,何必分得那么清?夫人若待孩子好,十年后我们来接她,也定然不会亏待了夫人。像这些,” 女子指了指李氏恨不能揉进手中的金子,“不过凤毛麟角。” “可若被我得知夫人嘴巴不严实,或是苛待了孩子,那清河村从此就没有李家和赵家了……” 女子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李氏却从惊喜到畏惧。 随随便便就能拿出这么多金子,李氏丝毫不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 有钱能使鬼推磨,就像她明知这事不简单,看起来是福,却也很有可能是祸,但仍旧不愿意退还到手的金子,甚至还想被这金鞭子多抽几下。 而李家和赵家几口的性命,只怕比自己手里这些还不值。 “姑娘放心!姑娘放心!那孩子我定当自己的亲闺女儿养着!”李氏忙道。 “那这些日子,就有劳夫人了。”女子屈膝福了一福,“夫人身子重,早些歇息。” 说着便向门口走去,待准备开门的时候,却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望着手中金子的李氏,“这件事情,止于夫人之口即可,包括你的夫君……” “姑娘放心!我绝不告诉别人!”李氏连忙抬手发誓,“否则让我天打五雷轰!” “多谢。” 门再次关上,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但这场交换,才刚开始…… 正文 第18话 不能留着 李氏坐在炕上,看着手中的金子许久,才急忙想起来,又是找瓦瓮,又是踩凳子,险些闪了身子之后,才将那两锭金子藏在了屋里年画后面的墙凹里。 为着保险,又翻出浆糊将那年画再贴了个严实,直到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 日子一天天的过,没人觉察出赵家有什么不对。 就是李氏自己,若非看着那年画,只怕也想不出先前那做梦一般的景象。 只是,能让她思索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因为过了没几日,便到了她的产期。 也不知那女子是怎么做的,就连产婆出门也都说是一胎双并蒂。 若非李氏痛昏过去前,清楚的记得自己只生下一个,怕是也要信了。 添丁之喜,一时间让赵家热闹万分,一胎两女的消息更是传了十里八乡。 满月的时候,李氏婆婆罕见的拿出一对银命锁,亲自给两个孩子挂在脖子上。 李氏却想起了先前来的那个女子。 能让吝啬的婆婆这般大方出手,只怕每年给的钱,不在少数。 这样想着,一个心思便慢慢生了出来。 那女子临走的时候,着李氏给孩子起名,当听到二丫、大花、小桃之类,便皱着眉,写下了两个名字,由着李氏挑一个给孩子,却并没来得及,或者她也难以抉择用哪个。 不过这对于生下一对姐妹花的李氏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 云珠。 天歌。 正好一人一个。 赵家长女,当在云端,当如珠宝,便唤云珠。 赵家二女,初诞即歌,哭声震天,即是天歌。 哭号太俗,珠玉却贵,云泥之别立现。 当初她答应了贵人,定会将那孩子视若己出,视若珍宝。 所以,生得早的赵家大姑娘,便以珍宝为名。 那些被丢弃的野草,便应着哭声,在荒野中生长吧! 她会倾注全部心血,将这块珍宝打磨出来,去享受那满室锦绣! 那是她李氏养大的女儿,注定要过那堆金砌玉的生活。 当初那些人还在的时候,她敢这样,如今那些人早不知是死是活,她又为何不敢? 这样想着,躺在美人榻上的李氏,便不再慌乱。 想骗过别人,得先骗过自己。 那丫头身上的胎记,已经被她烫成了疤痕,而云珠的身上,也有着同样的疤痕。 假作真时真亦假,有谁能知道呢? 自打婆婆去世后,那些银钱只送来了一年,就再没了消息。 所以在禾嘉被带去安阳后,她便将这些年所有的细软收拾起来,鼓动丈夫举家迁来了青城。 十年早已过去,没有了银子,谁还去守那十年之约? 她要做出一番事,好能理直气壮地将自己的儿子,养在自己身边。 幸亏她当初先见之明,没有真把那些钱花在那女子带来的孩子身上。 如今云珠端庄大方,青城来探问的人家都不少,可却她一个都瞧不上。 她的云珠,是富贵命,是要进大户人家做当家夫人的。 她的禾嘉,也不平凡,定能高中状元给自己赚个赵家老夫人那样的诰命。 那些早已销声匿迹的事情,都不重要了。 想着生意蒸蒸日上的云来居,想着知书达理聪慧可人的女儿,想着聪明可爱谦恭有礼的儿子,李氏的唇角不由漾起笑意,人也逐渐进入富贵锦绣梦。 而此刻那根被丢弃的野草,则坐在桌前,衣衫半解。 露出的左肩上,一块铜钱大的疤痕赫然醒目。 将瓷瓶中的膏药细细涂抹在肩上,天歌感受着那道清凉,不由想起前世里因为这道疤所起的纷争。 那是赵云珠嫁给上都云阳卢丞相的长孙,卢家老二卢光彦之后。 两道同一位置的疤痕,两个同生一户的少女,到底谁才是那个卢家要找的人? 赵云珠因此在卢家备受冷遇,而她也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获得的皇商资格,踏上了逃亡的路。 那些人,是要她死的。 她和赵云珠,只能活一个。 而这一次,她不想死,也不想赵云珠因自己而死。 因为她清楚的记得,自己肩上,本是一朵紫薇花,是李氏将热水浇在上面,才阴差阳错混淆了身份。 那些人真正要找的,是她。 是林天歌。 这个真正的姓氏,再加上这个疤痕的位置,足以要了她的性命。 所以这道疤,不能再留着。 “也不知道这雪肌消痕膏是否真的那么神奇,若是真有效果,这次倒不必想法子遁逃了。” 将衣服穿好,再把瓷瓶小心地收起来,天歌哼唧道。 往事过眼如云烟,但人却必须往前看。 相比与那些枯坐黄泉岸的日子,眼前闭门的日子转瞬便看到了尽头。 安阳赵氏的人,来了。 李氏几天前就着人在城门口守着,若是看到家里的马车便即刻来报。 所以等到自家马车停在云来居门口,李氏便连忙迎了上去。 “夫君,您可算是回来了!” 看着从马车上跳下来的赵海,李氏满目热切,又连忙吩咐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沏茶,顺便准备一应事物伺候老爷梳洗!” 说完,李氏又朝着赵海身后张望,“禾嘉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跟苏嬷嬷在一辆车上,本家的车舒服些。” 赵海是个老实人,所以老实本分地答着,不仅不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什么问题,反倒觉得苏嬷嬷很是贴心。 禾嘉这孩子打小细皮嫩肉的,自然要怎么好怎么来,自家的马车确实没有本家的舒服。 李氏见自己的丈夫没有丝毫的心眼,不知道路上多跟孩子亲近,也不怕孩子耳朵软在路上听了那嬷嬷的话,不肯回家来,不由心里来气。 但是面上却又不好表露,只能越过赵海,向后面那辆车迎去。 “哎呦,苏嬷嬷!这一趟可真是有劳您了!”李氏一上前便热火朝天,扶着刚下车的苏嬷嬷的手道,“上次见您还是年底,转眼就到春天了,今儿个早上起来我还想为什么外面喜鹊叫,敢情是您来了!快快里面请!”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眼睛却一直有意无意看向苏嬷嬷身后的车厢。 赵氏大宅里的嬷嬷是何等眼力,笑了笑道:“我见着夫人也是极高兴的,瞧上去竟是比去年年底气色都好了许多。嘉哥儿方才读了一章《论语》,说是还有几句不熟,这会儿正跟自己较劲儿呢。” 见李氏神色担忧,苏嬷嬷拍了拍她的手道:“夫人莫担心,嘉哥儿就是这性子,最喜钻研学问的。老夫人也最喜他这一点。夫人且稍等等,兴许一时半会儿悟了就出来了。” 李氏面上讪讪,自己这个当娘的,好似还不如一个外人对儿子熟悉。 这算是安阳本家的第一个下马威么? 想到这里,李氏不由转过身,对门口等候的伙计吩咐道:“少爷回来了,去让小姐们都出来,见见嬷嬷和弟弟。” 这时,只听一阵响动,马车帘子就此掀开,从中跳下来一个少年郎。 正文 第19话 三少爷回来了 “我的儿呐!” 一声哭天抢地的呼喊声传来,那少年郎还不及站稳身子,便被人搂在怀中。 香粉馥郁的气息和温暖酥软的触感,让他不由红了脸。 尽管他很清楚这是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人,但多年往来甚少的疏离,还是让他有些不自在。 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却也不能直接推开,只能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四周探寻,似要寻求帮助。 一旁的苏嬷嬷看在眼里,又望一眼周围行人投来的目光,轻咳一声。 李氏跟前的孙嬷嬷眼尖,连忙提醒:“夫人,这里人多口杂,是否让三少爷先进去?” “对对!先回家!先进屋,先进屋!” 李氏被这一声提醒唤过神儿来,连忙松开紧紧箍住的儿子,又连忙拿手中的帕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又哭又笑。 “瞧我,这真是太开心,一时间竟忘了!苏嬷嬷和嘉儿一路辛苦,且先回咱们家休息休息,旁的事情不急,不急。” 说着便主动去牵儿子的手。 少年郎微微一愣,先是避开,李氏的面上顿时懊丧。 似是想起什么,待反应过来,又主动将手伸出,却是扶着李氏向前,“母亲小心台阶。” 李氏的面上顿时灿烂如花。 因为得了信儿,所以在李氏和赵禾嘉等人进屋的时候,赵云珠和天歌正好从楼上下来。 天歌一抬头,便瞧见这样一番子孝母慈的画面。 看着李氏一脸的骄傲,天歌不由有些喟叹。 上辈子也是这样,李氏满心欢喜的以为儿子能养在自己身边,就这么一直孝顺下去。 结果这次回来之后,不用那安阳赵氏的嬷嬷多说,赵禾嘉自己倒主动提出,要继续给赵氏的嫡子做伴读,前往上都云阳求学。 这样的母子离心,比起骨肉分离,对李氏来说,更像是诛心之罚。 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使出来,却也没能改变赵禾嘉的心意。 最后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再次离去,随赵氏少爷前往上都云阳。 也是自那之后,李氏的性格变得更加易怒,所有的事情也都迁怒到天歌身上。 更是动不动就冷言冷语甚至动手责难。 到最后甚至将天歌当丫头一般,找了牙婆发卖出去。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辗转到了江南,最后遇见了徐芮…… 而后来她再见赵禾嘉,则是他已经升任淮南巡查使的时候。 作为易丞相的得意门生,又是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身在北方上都云阳的赵禾嘉南下,对南方有着适龄小姐的官家来讲,无疑是轰动后宅的好消息。 而脂粉业最方便的,便是从这些后宅获取信息。 只可惜,后来他到底娶了谁家小姐,天歌已经记不起来了,但仿佛是北地的女儿。 天道不公。 赵家姐弟二人,哪怕是空闺独守的赵云珠,也比自己的日子过得好。 至少在她死的时候,是这样。 这般想着,她又看一眼赵禾嘉,很难将眼前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十岁稚嫩少年,和记忆中那个风度翩翩,却隐隐眉含愁容的年轻巡查使联系在一起。 似是察觉到天歌的视线,赵禾嘉一抬头,对上天歌打量的神色,又将目光移向走在天歌前面的云珠身上。 再看天歌时,眉头已经微微皱起。 呵,倒是个喜欢漂亮姐姐的小子。 天歌朝他瘪瘪嘴,似是回应,这让赵禾嘉的眉头又皱了几分。 啧,原来这皱眉的习惯是打小就有的,怪不得少年老成。 而正当二人暗里较劲儿的时候,李氏也顺着赵禾嘉的目光望去。 只是她的目光向来只会落在风光动人的赵云珠身上,是以不曾看到天歌的小表情,故而权当儿子皱眉是没见过姐姐的疑惑。 “快来!这就是你们的弟弟,禾嘉!”朝着女儿的方向招手,李氏介绍的声音喜不自胜。 “这几年不见,三弟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赵云珠看着赵禾嘉,亲切温和的摸摸他的头,“若是母亲不说,姐姐竟认不出来了。” 赵禾嘉眉头又微微皱了一下,却没有应声,而是看向李氏。 啧,看来是个不愿意被当小毛孩子的小毛孩子,天歌暗忖道。 以前这小破孩是个什么样子,她还真没印象,但从后来他做的事情来看,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这是你大姐,云珠。”李氏很乐意为自己的儿子答疑解惑。 说完又带着几分不情不愿,介绍着也到了跟前的天歌,“那是你二姐,天歌。” 赵禾嘉闻声,朝着云珠和天歌二人躬了一身道:“大姐,二姐。” 天歌看着眼前礼数周全的小机灵鬼,似笑非笑。 倒是赵云珠很快便表现出大家小姐的风度与礼仪,朝着李氏道:“母亲,三弟年纪还小,这一路定然辛苦,方才仆婢说热水已经烧好,不妨让三弟先沐浴一番,好洗去尘乏,旁的事容后再说。” 李氏从没有比此刻更觉得自己的大女儿是朵解语花。 “对对对!禾嘉,母亲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跟前就是书房,不过这些先不着急,你先去沐浴,屋子里新衣服什么的也都已经备好了,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娘儿俩再说话,来日方长,不急的。” “嬷嬷一路照顾禾嘉,也很辛苦,劳烦母亲也一并准备。” 母子相见的欣喜让李氏一时显得热切却又笨拙,但儿子的话却让她明白过来,自己所期待的来日方长,还捏在一个人的手中。 不待李氏开口,旁观了好一会儿家人团聚欢喜的苏嬷嬷倒先笑了,“嘉哥儿这份心,可真是折煞嬷嬷了。” 然而话是这么说,但那面上却没有丝毫被折煞的惊慌或是受宠若惊。 能代表安阳赵氏来的人,就算是个嬷嬷,那也算是半个主子了。 赵云珠倒是比李氏反应快,忙道:“嬷嬷客气了,母亲得了信儿说您会来之后,老早就给您备下了客房,如今灶上的热水也是按着两个人准备的,包括嬷嬷带来的人,也都安排好了住处,阿贵带他们卸好马车后就引他们过去,嬷嬷放心。” 这些话一口气利索的说完,赵云珠不由有些微喘,白净的面上也带着几分微红。 苏嬷嬷倒是一惊,看着眼前娇俏的少女,赞赏道:“大小姐可是开始跟着夫人管家了?这般伶俐聪慧,竟是比起咱们本家的小姐们,也是不遑多让。” “嬷嬷过誉了……”赵云珠面上的红云蔓开。 与赵氏本家的小姐相比,赵云珠自是不如,但苏嬷嬷这样的赞誉,却是超乎天歌意料。 天歌就站在几人旁边,看着这你来我往的交谈,直到李氏带着赵禾嘉和苏嬷嬷一道往后面的屋子走去,她才没了兴致。 “你可千万别想着耍什么花招,这次禾嘉要是留不下来,仔细母亲跟你好好算账。” 见人群向后院蜂拥而去,赵云珠转过头来警告天歌。 “怎么就一定跟我有关系了,万一又是你呢?” 天歌白她一眼,这人哪来那么笃定? 正文 第20话 戏精本精 天歌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上辈子先是赵云珠嫌她上茶粗笨,将茶盏甩向了她。 而这茶盏被她避过,却恰巧砸中了刚进门的苏嬷嬷,赵禾嘉看到之后,直接导致姐弟俩生了嫌隙。 紧跟着没几天李氏的娘家哥哥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知道赵家搬来了青城,上门指责李氏这个女儿出嫁多年,却不管家中老娘,连自个儿母亲去了都没见回家奔丧。 一来二去的糟烂事林林总总,最终导致赵禾嘉对这个家不满加重。 当然,小屁孩赵禾嘉能这般坚定的离开,跟那个苏嬷嬷或许脱不开关系。 毕竟这嬷嬷对那孩子的影响,从方才就可见一斑。 所以若说是她林天歌惹的祸,她可是死也不承认。 只是赵家大小姐怎么会有错的时候呢? “我知书达理,行止得当,就连方才那嬷嬷也夸我与本家小姐无异,怎会与你这个山野猢狲一般!” 赵云珠哼声,这死丫头怎能跟自己相提并论? 天歌发现,赵云珠好像全然忘记了,上次赵禾嘉没能回来,就是因为她这个大小姐的失礼。 但是天歌懒得理她,更没有什么心情去提醒。 打了个哈欠折身上楼,声音悠悠。 “我是猢狲,那某人就是猢狲大姐,家里也刚回来一个小猢狲了……啧,罢了罢了,我可还禁足呢!关门大吉,关门大吉呐!” 赵云珠气极,便要找天歌理论,但想到本家嬷嬷就在后院,偏又无可奈何不敢闹事,最后只能闷闷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剪碎了两条帕子。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女子与小人,赵大小姐恨恨地想道,完全忽视了自己也是其中一类。 但是禁足归禁足,关门归关门,晚上的团圆饭和洗尘宴却不能缺席。 更何况,当初的禁足日期,是到本家人来。 今儿个李氏着人来喊姐妹二人下楼,便是天歌解禁的时候。 算上天歌一家五口,再加上苏嬷嬷这个代表本家的人,六个人完美的将那张圆桌围了起来。 “这么些年禾嘉在府上,多亏老夫人小少爷还有嬷嬷照应,才能有现在这般模样。如今又一路劳烦嬷嬷相送回来,小妇人真是……感激不尽!” 入席后,李氏主动站起身子,示意身边孙嬷嬷和碧云端上酒水,仔细斟满两杯,双手捧起一盏递给对面的苏嬷嬷。 “老夫人远在安阳,我无缘得见,还请苏嬷嬷替老夫人饮了这杯,算是全了我的感激之意。” 话说到这份儿上,苏嬷嬷自然应下,一杯酒便这般下肚了。 李氏再满上一杯:“这一杯,是我专敬嬷嬷您的,这孩子一路劳您费心照顾。” 安阳赵氏高门大户,婆子仆婢自然少不得围聚吃酒,而云来居的酒水,比起她们日常买的,自然不知好上多少。 故而苏嬷嬷纵知李氏别有他意,还是又一次痛快的饮了下去。 而这杯酒下肚,旁边的赵海倒是先皱了眉头。 “先让人用饭吧?” 从安阳到青城,路上马车走了三天,他可是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 今儿个下午好容易到家了,因为晚上有宴,所以他只垫巴了几块点心,洗完澡睡了个把时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到这会儿摆上宴席,旁人怎样他不知,但他已经腹中空空,所以不由催促。 李氏不动声色的横一眼赵海,心中不满。 她李园这辈子最亏的事情,就是嫁了赵海这个庄稼汉,就算是现在家里富起来,他也还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一脸的穷酸样。 但是这话却不能说出来,这样的意思也不能表现出来。 是以她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懊恼道:“嬷嬷瞧我,竟是糊涂了!” 说着连忙示意身后的仆婢们布菜,并拿起公筷给苏嬷嬷夹了一块排骨:“家宴简陋,还望嬷嬷不要嫌弃。这是咱们云来居招牌的酱香骨,或许比不上府里厨子做的,但却别有风味,嬷嬷尝尝。” 两杯酒下肚,苏嬷嬷人也暖了起来,看着李氏倒也不似先前那般生分,连忙摆手。 “不简陋不简陋,在咱们府里,也就老爷来跟老夫人吃饭,才能有这样的排场,夫人这是瞧得起婆子,让老婆子偷偷享福咯!” 宴席一开,话头一起,终于从初见的儿子激动慌乱状态中回过神的李氏,开始了自己长袖善舞的表演,直哄得苏嬷嬷开心的合不拢嘴。 就连平时傲娇的赵大小姐,也时不时的凑个趣儿,把个老婆子逗得前仰后合。 于是屋内呈现出一幅诡异的画面: 李氏母女和苏嬷嬷相谈甚欢,形同虚设的家主赵海一如既往闷头吃饭,毫无存在感。 剩下天歌和赵禾嘉二人,一个自顾夹菜满足口腹,一个吃几口饭,抬头看一眼好饭量的天歌,隔一会儿又是吃几口饭,再看一眼。 直到赵禾嘉看第十三次的时候,天歌终于忍不住,将筷子放下,狠狠地瞪了回去。 赵禾嘉先是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盯着天歌看有多无礼。 但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姐姐,有什么不能看的? 长得好看不让看他能理解,但是长得丑还吃得多,怎么就不能给人看了? 于是也梗着脖子回瞪回去。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不知为何,李氏忽然又开始哭天抢地。 只是这一次比之前在门口收敛了许多,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倾诉。 “嬷嬷不知道,我盼着这一日……盼着这一日已经有多久了……自打禾嘉三岁离了我之后,这七年来我就从没睡过好觉。 嬷嬷别误会,小妇人不是担心他过不好。在府上,老夫人和小少爷,包括嬷嬷您都对禾嘉疼爱的紧,这小妇人也看得出来,也知道跟着小少爷去了上都云阳,这孩子的前途定然一片光明,不可限量…… 这么些年来府上替我教养禾嘉这孩子,定然也费了不少心思,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只是老夫人年纪也大了,我又怎好让她老人家再操心,所以如今家里境况好些了,我便想着不再麻烦府上,禾嘉的教养由我们当父母的来供…… 其实本就该是这样的,哪有父母不养儿女的道理呢?说出去顶会被人笑话。况这为人父母的,又哪有舍得骨肉分离的呢? 先前因着家里贫苦,婆婆不得已才去求了老夫人,也算是给府上填了不少麻烦。这以后逢年过节去看望老夫人,我就想着也多带点节礼,算是感念老夫人对婆婆和禾嘉的恩情…… 嬷嬷可怜我这妇道人家,帮我和老夫人说道说道,这孩子是劳她费心了……等以后逢年过节,我一定带禾嘉去看望她老人家……” 李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旁边的赵云珠也听得眼角泛红,那苏嬷嬷倒也是听进去了,只是有赵老夫人的吩咐在,她又哪里敢多话,只陪着李氏一道掉眼泪。 一时之间,好好的团聚喜宴,吃得如同奔丧一般。 李氏见苏嬷嬷不松口,牙一咬,竟是从座上起身,在苏嬷嬷面前跪了下来。 吓得众人连忙起身。 正文 第21话 瞅你咋地 苏嬷嬷也吓了一跳,连忙从位子上蹦了起来,去搀扶李氏。 “夫人起来,使不得使不得!这可真是万万使不得!” 然而宴席过半,酒也吃了快半坛,苏嬷嬷猛一起身竟是晕头转向。 苏嬷嬷按住额头,也顾不上自己头晕目眩,忙吩咐李氏身边的仆妇:“快扶你们夫人起来!地上凉,仔细伤了膝盖!” 李氏却无动于衷,任凭孙嬷嬷和赵云珠拉她却纹丝不动:“嬷嬷可怜我!若是禾嘉这次还要走,那妇人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哎呦喂!夫人这是什么话!你的儿子,腿在他身上,谁还能绑了他去不成?” 苏嬷嬷酒劲儿上来,一时头昏脑胀,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李氏面上一喜,朝旁边的孙嬷嬷使个眼色。 孙嬷嬷会意,走到苏嬷嬷跟前,扶着似要醉倒的苏嬷嬷,将袖中的东西递过去。 苏嬷嬷面上一紧,很快便又松了下来,干脆靠在孙嬷嬷身上,似是醉倒,却又嘟囔。 “老夫人说了,嘉哥儿如今大了,要走要留全凭他自己做主,就是老婆子我,也看嘉哥儿的决定。唉,人老了,果然吃不得酒,这才几杯下肚,整个人就云里雾里,跟脚踩在棉花上一样。” 李氏面色欣喜,也不用旁边的赵云珠扶,自己利索的站起来,又对着孙嬷嬷和外面的几个粗使仆妇道: “苏嬷嬷酒吃醉了,你们且先送她回客房休息,仔细伺候着。再吩咐厨房备着点醒酒汤,炉子上温着饭,待嬷嬷醒了喂她老人家吃点喝点,免得半夜起来肚子饿,或是一早起来偏头痛。” 闹了这么一出,这场洗尘的团聚宴算是彻底结束了。 大小姐赵云珠陪着母亲李氏,将三弟赵禾嘉送回了房间,赵海吃饱后也自己回了房,最后倒剩下天歌一个人对着满桌残羹冷炙。 “啧,有钱真好。” 方才她可是看清了孙嬷嬷藏在袖中,塞给苏嬷嬷的是什么东西。 晃晃脑袋,吃饱喝足的天歌也往自己屋里走去。 这个三弟,还真是个香饽饽。 不等春日的晨光如金子一般洒满屋子,屋外的鸟鸣细语却早已响起。 天歌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之后,跳下床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一只人形八哥在院中抬起脑袋,正对上天歌怒气冲冲的眼神。 “你……看我做什么?” 被瞪了几息之后,那人形八哥终于开口,算是回到赵家后跟天歌说的第一句话。 “就看你了,就瞅你了,怎么样?瞅你咋地?”天歌怒火难耐,“放着书房不用,大清早在院子里念什么经!念就念吧,还念个错的,算是什么事!” “你……你自己懒着不起身还怪我!” 赵禾嘉到底还是个孩子,但就算是孩子,他也没见过这样又丑又凶还懒的女子。 晨间就应该在天地之间吐纳呼吸,清净心神来勤学,怎么能闭塞在屋中?这是先生说的,怎么会有错? 但是先生教的诗书礼义里,却没有教他怎样跟小女子对骂,所以想了半天,他只能骂这个二姐懒。 还有,她自己读没读过书都不知道呢,怎敢说自己错了! “哼!你说说,我到底哪里念错了!” “孔老夫子说的是‘不知礼,无以立。不知言,无以知人。’到了你的嘴巴里,变成了‘不知义,无以知人’,礼义虽惯常同讲,这里却说的知人论世,若以‘义’就可知人,那一棍子打死,有情义讲义气结党营私也算好人,铁面无私秉公办案不理个人情义的就算是该死的坏蛋吗?” 见楼下的小子仰着脖子听得一愣一愣,她不由多说了两句,“读书不是死记硬背,细心且不说,如今你所学所信的这些东西,就是你以后的行为之道。若在最开始的理解就是错的,那日后只怕也越走越错。” 说完,见赵禾嘉愣着神没什么反应,天歌摇了摇头,她疯了,说这些话给一个牙都没长齐的毛孩子做什么? 窗户突然打开,又突然关上,只是外面读书的聒噪声算是停了下来。 但紧跟着又传来脚步和关切的问询声:“禾嘉,好孩子,怎么不读了,你在这儿仰着脖子做什么?” “母亲,我没事。”赵禾嘉收回有些僵硬的脖子,“方才天上飞过一只鸟,我看得入迷了。外面无法集中注意,孩儿去书房读书。” “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看着赵禾嘉向书房的方向走去,李氏站在身后摇着头,但面上却是极欢喜的。 “去,着厨房给少爷熬一盅冰糖雪梨,这几天干燥,给少爷好好润润肺。” 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悄,天歌再次进入梦乡。 而此刻的书房内,小毛孩赵禾嘉则呆呆的想着方才那个凶丫头说的话。 眼前摊开的,正是《论语》的最后一卷。 先生最近在给少爷们讲《论语》,他也跟着一道学习。 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安阳赵家嫡亲子嗣,所以他学得比其他人更认真,更用功。 早上早起一个时辰,晚上晚睡一个时辰,挤出来的时间,都用来做功课,每次先生夸奖的人里面,都会有他。 也正是这样,少爷才对自己比他的亲弟弟们更亲近,就连赵老夫人也很喜欢自己。 安阳赵氏聪明的孩子很多,他要在赵家有好日子过,要以后有好日子过,就必须要用功努力,这样才不会被瞧不起。 他本不愿回来的。 每次母亲去看他,那些孩子都会嘲笑他是商户出身,说他们家就算有钱了,也是士农工商中最低贱的。 所以他不想回来,也不愿被人知道自己有个商户父母。 这次跟少爷一道去上都云阳,就是他摆脱这个污点最好的机会。 但是老夫人却说母亲想让自己回去。 他不能直接拒绝,因为这是不孝。 就算他知道老夫人其实更想让他留下来,陪少爷去云阳,他也不能直接就拒绝。 因为老夫人不会喜欢。 所以这次回来,他会住上几天,而苏嬷嬷则会证明,青城的这个家,还没有达到教养自己的资格。 最近先生在给少爷们讲《论语》,这些日子正讲最后一章,但是他不能跟着继续听。 所以书他就带回来了。 在路上马车里温习自学,早上依旧早起温书诵读。 只是他不曾想到,会被一个又丑又凶还又懒的丫头教训一顿,而且他得承认,这丫头说得有理有据,就像是先生训斥他的不对,他也会心悦诚服一般。 赵禾嘉突然有些颓丧。 虽然他不喜欢被一个女孩子批评,但是却不得不承认,他觉得她所说的先生都不曾说过的话,是没有错的。 竟然不如一个女孩子。 这样的自己,就算去了上都云阳,真的会扬眉吐气,让人另眼相待吗? 赵禾嘉有些茫然。 正文 第22话 赚银子丢人吗? 天歌不知道自己信口的那些话,对赵禾嘉产生了什么影响。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在李氏不会刁难自己的时候,珍惜机会养精蓄锐,好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毕竟,今天是钱老爷比赛的第一场,她得先去探探底儿。 “你要出门吗?” 刚走到门口,身后猛不丁传来一声,天歌一个趔趄,“吓死我了你。” 赵禾嘉瘪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那你倒是敲一个试试。” “……”赵禾嘉语塞,“你出去干什么?” “随便溜达溜达,晒晒太阳,看看热闹。” 天歌伸出手,想接点阳光,但它却溜走了。 真没劲儿。 “我要跟你一起去。”赵禾嘉目光坚定。 天歌没想到会是这一句,收回手,随口胡诹吓唬小孩。 “你要出门溜达找母亲带你出去。青城人多眼杂的,还有很多牙婆人口贩子,最喜欢拐卖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少爷了。” 赵禾嘉眼睛闪了闪,眉头一皱。 “我去告诉母亲你欺负我,不带我玩,让她罚你。” 天歌的小心脏抖了抖,小鬼难缠! 见她有所松动,赵禾嘉心头一喜。 总算找到她的软肋了。 又懒又丑还又凶,怪不得母亲不喜欢这个二姐。 昨儿个刚见面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但我还是不能带你出去,万一出了事情可怎么办?”天歌想了想,再次出口拒绝,“你是母亲的命根子,我宁肯她罚我,也不愿意她跟我拼命。” “你……”赵禾嘉顿住了口,“那我去跟她说!” “喂!我可不想声势浩大的出门,弄得人尽皆知!你别跟着我!”看着赵禾嘉向后院跑去的身影,天歌又是一喊,“我不等你了!我自己走了!” 当然,她最终还是没走成。 也不知那小子是怎么说的,李氏竟然给了银两钱财,还让小千跟着她们一起,吩咐天歌带弟弟出门溜达。 要是弟弟玩得不开心,还要罚她。 “这算是怎么回事嘛?!” 人群喧闹中,天歌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要带孩子的事实,向小千抱怨。 “二小姐,夫人难得这么大方,您就别哀声叹气了。” 小千倒是开心今天不用在店里做工,整个人都精神气十足。 “不是我要唉声叹气。”天歌停下脚步,用嘴努努旁边欣喜的看着路边一切的赵禾嘉,“你瞧瞧,有这么一个见什么都稀罕的大少爷在,我们今儿个还能去看比赛吗?” 小千听她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是哦,小姐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那如今看不了不知道,指不定就……” “指不定你个头!” 那个“输”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天歌一个暴栗敲了回去,“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们,是要去参加比赛吗?”一旁的赵禾嘉问道。 “是啊,二小姐替我参加,大小姐替咱们赵家参加。”小千见赵禾嘉问道,便美滋滋的解释。 他很喜欢这个糯米团子一般粉妆玉砌的小少爷。 赵禾嘉眼睛一亮:“那我要跟你们一起去看。” “比赛很无聊,还是逛街吧,我可不想回去被训。”不等小千说好,天歌先开口拒绝。 “我会跟母亲说玩得很开心。”赵禾嘉扑闪着大眼睛望着天歌。 孺子可教! “那好吧,勉为其难带你去。”天歌喜不自胜,但嘴却硬。 “你准备了什么什么东西作为礼物?” 去往赛场的路上,小千已经热火朝天的跟赵禾嘉介绍了比赛的事情,听完之后,赵禾嘉便转过头问牵着自己的天歌。 “天机不可泄露。” “……” 这个丑丫头怎么跟个神棍一样! “人多口杂,说出来就不灵了。”看着小毛孩又开始瘪嘴,天歌解释一句,又问,“不是一直说你聪明嘛!来,说说看,咱们三少爷有什么好主意。” “我还没想好。”乖宝宝赵禾嘉老实的摇摇头。 用一吊钱送出有心意又有新意的礼物,这并不简单。 安阳赵家富庶,老夫人大寿收的礼物,动辄至少千儿八百两,当初他送的东西是自己写的一幅万寿贴,贵在诚意,但装裱的银子都花了几十两不止。 一吊钱,他还真不知道能送什么礼。 “得,那今儿咱们就一起见识见识劳动人民的智慧去。”天歌笑道,也没指望这熊孩子想出啥法子来。 通往赛场的路上,挂满了清单,一溜都是参赛者购买的物资单。 初评因为人很多,工作量很大,所以分两天进行,天歌和赵云珠的东西,都在第二天才会展示出来。 事实上,第二天展示的人,也都是青城里稍微有点头脸人物,都是跟天歌的心思一样。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然不一定夺得第一,但凑府尹和钱老爷的乐子戏耍,也不能输的太难看。 “咦?那是大姐的名字。” 赵禾嘉眼尖,刚看了没几张贴着的清单纸,就发现了赵云珠的名字。 “不是说明天才比吗?怎么今天就把清单贴出来了?”赵禾嘉不解。 “为了公平啊。避免第二天的人抄袭,所以最开始大家在准备东西或是购买材料的时候,都是保密的,在比赛开始的这一天一起贴出来,这样就算是第二天才参评,材料一定的情况下,想再换礼物,也不容易。”天歌耐心解释道。 “可是,大姐买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呢?” 赵禾嘉看着上面所写的蜜蜡、燃料、细布,还有烛火等东西,不由有些好奇。 “这你就得回家去问她了。” 天歌耸耸肩,又不是她准备的,她哪里知道? 况且上辈子赵云珠没有和自己置气,而且听说这个比赛后,还对此很是不屑,连参加都没有参加,她就更不知道这次赵云珠会准备什么了。 “那怎么没有你的名字呢?”好奇宝宝又问,清单不在一起吗? “呶,那个,宋千。”小千欢快地指着赵云珠名字下面的第六个道,“二小姐写的是我的名字,我报名,她出主意,赚了银子我们分。” 听到赚银子这句,赵禾嘉眉头又皱了皱。 他还以为这个丑丫头跟母亲不一样,不是那种贪财势利的人,没有那么重的商户气息。 “小千,赚银子丢人吗?” 像是知道赵禾嘉在想什么一般,天歌开口问旁边的小千。 “赚银子丢什么人呀?没银子就吃不饱,穿不暖,没地方住就要流落街头,好些穷人就是因为没有银子,连命都丢了。我娘那么大年纪,腿脚还不利索,还在外面给人干针线活。我要是有银子,她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说到最后,小千语气中的欢快顿消。 “看看,连小千都比你明白。”天歌看一眼赵禾嘉,然后拍了拍小千的肩膀,“没关系,等我们赢了银子,你就去接你娘享福!” 赵禾嘉看着眼前这个丑丫头,觉得她忽然好像也没那么坏。 天歌注意着赵禾嘉的神色,不由想到上辈子她见到这小子的时候。 (双更) 正文 第23话 夜路走多会见鬼(二更) 那时,赵禾嘉奉命巡查淮南,作为淮南官家的珠粉供应商,纵然天歌的铺子不是最大的,但却是最有名的,否则后来也不至于能给皇家供应。 当初赵禾嘉到了淮南之后,巡查商户为浙江灾民求资援。 明明是想从这些商户的钱袋里面掏命根子,让他们割肉流血,却又是一副闻不得铜臭的模样,让淮南的商行老爷们私下里好一通笑话。 那时她便知道,这人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商户的。 当初他是官,她是商是民,说不得。 但如今他是个小毛孩,还是她的弟弟,那天歌自然无所顾忌。 “但是……士农工商,在世人眼中,最高还是读书人,最低还是商户。” 此时的赵禾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着这么两个人,道出自己心底一直过不去的坎。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天歌脱口而出曾经在地府听到的话,见赵禾嘉一脸茫然,又耐心解释: “你想想看,没有钱,穷书生拿什么奔赴上都赶考?靠什么吃饱穿暖?没有钱,官府拿什么赈济灾民?没有钱,国库拿什么养着文武百官和那些皇亲国戚? 士农工商,是因为士人聪明动脑,有了他们的决策,可以让农人更加勤恳劳动,能让手艺人有活可干,能让商人更好地为国谋利,让整个大周更加富强。 但并不是说他们就是最高贵,而商户就是最低贱。这不过是一种稳固地位的人为骗局。进行这样的等级分化,是他们生怕逐利的商人居高位,会动摇国之根本,所以才刻意打压抵制。 商户中不乏聪明到可以为君谋国的,如商圣范蠡,有谁会觉得他的身份比读书人低贱? 君子里也没有真的清心寡欲到视钱财如无物的,便是你读的孔老夫子,也还说君子爱财,只是取之有道罢了。 无道之官,行贿贪赃,只怕比之有道之商更不如。爱钱不丢人,商人赚钱也不丢人,丢人的是离不开钱,却还要道貌岸然给自己立牌坊的行为。”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击掌之声。 “好!好!真是高妙绝伦啊!想不到这等高论,竟出自一个女子之口!” “女子又怎么了,穆桂英花木兰不是女子?蔡文姬不是女子?则天大帝也是女子呢。” 听到声音,天歌一边转身,带着几分不满道。 那人先是一愣,最后竟是哈哈大笑:“对对对!女子也能才华出众,女子也能高居人上,是老夫狭隘了,给姑娘赔个不是。” “夫子……”旁边有人出声阻拦。 “诶,不妨事不妨事,小姑娘说得没错,说得没错。” 这时,天歌才看清了说话的老者,以及他身边的人。 这不看不打紧,看到之后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手指不由收紧,掌心沁出汗来。 一直被天歌牵着手的赵禾嘉,很清楚的感受到天歌的变化,紧跟着便看到她吃惊的神色。 脑袋一转,便觉得这个丑丫头怕是冲撞了贵人,所以准备趁着人家还没生气的时候赶紧跑三十六计,走为上。 “多谢先生对家姐的赞誉,容我代家姐谢过。我们还有些事,且先行一步,方才家姐直言,还望先生勿往心上放。” “嘿,你是哪家的孩子?还怕老夫欺负你们姐弟不成?”老者假唬着脸。 这个时候,天歌已经反应过来,粲然一笑,坦然应答。 “周夫子说哪里的话,您是咱们青城德高望重的老夫子,纵使整个青城的人都会欺人,您也是断断不会的。今日我带着弟弟出来看比赛,方才在这里停留了不少时间,生怕错过了精彩,所以方才一直催着他走,这会儿他催我,不过是怕我们碰不上好位子罢了。” “哈哈哈,倒是个会说话的,你这弟弟也不错,是个好孩子。” 周夫子闻言顿时眉开眼笑。 天歌闻言,低头看向赵禾嘉,朝他使个眼色。 “周夫子是咱们青城最有学识的先生,更曾教过宫中贵人,如今年纪大了回咱们青城老家办学堂,就连临近的州府也想送子弟来求学。但能得夫子青眼的,却只有寥寥数人。能得他老人家夸你,是你的福气,还不快谢谢夫子?” 赵禾嘉乖觉,虽然觉得自己不会在青城求学,但还是恭敬地行了一个夫子礼,道:“谢周夫子夸赞。” 说完天歌又看向周夫子,一脸崇敬:“方才轻狂之言,夫子莫怪。” “不怪不怪,难得听到这样别具一格的看法,老头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周夫子捋了捋胡须,一脸慈和道,“既急着去凑热闹,就快些去吧。” 天歌带着禾嘉又是一番施礼,这才头也不回的向前面的评选擂台走去。 这里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像方才那般说话,旁人并不能听见。 当然,想要交流,也会显得比较吃力罢了。 赵禾嘉拽拽天歌的手。 天歌半蹲下身子,倾过耳朵,听着传入的声音:“二姐,你方才怎么了。” 方才啊…… 方才被吓到了呗! 前些日子,她经常会在晚上探周府,在知道上都易家会有人来青城之后,更是壮着胆子去蹲梢查看。 也就是那次,她被那易家公子身边的三个人狗撵般追着,差点马失前蹄。 得亏后来钻了狗洞逃窜回柴房,被小千喂水送糕点,才险险避过一劫。 从那之后,她直到现在都不敢轻举妄动。 谁曾想,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今儿个青天白日一回头,竟然将两个人都看了个齐全。 那老者不是旁人,就是一直被天歌盯着的周夫子。 而他身边的年轻公子,则是前些日子刚来青城的易家人。 莫不吃是出门踩了狗屎?否则这也太巧了! 但是这话却不能就这么说给赵禾嘉听,所以天歌猫儿眼一弯道:“被崇拜的人夸奖,你能不惊讶吗?得罪了自己崇拜的人,你能不担心吗?” “原来如此。” 赵禾嘉点点头,想到自己平时对教导少爷和自己的先生,就是这样的态度。 可是,那是因为,是自己的先生啊! “周夫子是二姐的先生吗?”赵禾嘉又问,“可是,大周好像没有女子上学的先例呢……不过也不对,二姐今早还跟我说《论语》来着……” 天歌对这个问题小子简直无语。 “大周是有女子上学的先例的,当初则天大帝在时,就开办了女学,但是也只是针对上都云阳的贵族,像咱们青城乃至安阳这样的地方,则是没有的。但周夫子是从来都不收女学生的。至于我懂《论语》,那是因为我比你聪明,天纵英才无可奈何……” 天歌说前面的时候,禾嘉还一本正经的认真听着,可是听到她后面越说越离谱,不由翻个白眼。 “二姐你可真不害臊。” “好吧,偷偷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哈!我学的那些,是趴在夫子的学堂外面,偷学来的。” 嗯,这样不算骗小孩子了吧? 只是她说的夫子,却不是某一个夫子。 正文 第24话 非是池中物 地府那么多年,天歌见过的那些老学究多了去了,东听一句西听一句,倒也学了不少东西。 这话,就是从那些人口中听来的。 但是到了赵禾嘉耳中,只当这夫子就是周夫子。 “原来周夫子这么厉害……” 早上二姐随便一听,就能指出他的问题,方才又教导他那么多,只是因为偷听周夫子上过课…… 方才二姐告诉他的那些话,便是赵家从云阳请来的先生,都不会说。 他们只会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士大夫永远比那些普通的商户要尊贵。 可是皇帝也有穷亲戚,而且为官不仁不义,哪里比得上有情有义的良商? 谁说士人就是最尊贵的呢? …… 赵禾嘉越来越觉得天歌说的有道理,甚至有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对自己先前瞧不起商户,想要摆脱自己出身的念头越来越羞愧。 或许,这个周夫子比上都云阳书院的先生们教的还好? 他还教过宫中贵人呢…… 想到这里,赵禾嘉不由思绪翻涌,但转瞬自泼冷水。 可是,二姐又说了,周夫子收的学生只有寥寥数人…… 天歌不知道自己方才的那些话,给手中牵着的毛孩子带来了多大影响,甚至动摇了他前往云阳的决心。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些话,又对那一老一少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廷益,方才那姑娘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看着姐弟二人及那随从离开的背影,周夫子的笑意敛去,看一眼身边十七八岁的少年。 “这样的观点,抛给朝堂上那些腐儒,只怕会惊起千层浪。” 少年看向周夫子,“他们的观念根深蒂固,不会轻易改变。” “但如今这时候,能激起浪花,已经够了。”周夫子抚须。“如今朝中也不能有大动,这样的言辞,正好合适。不过我更想说的是你。 易家子嗣不少,你祖父虽然暂时挑中了你,但你该知道,自己的根基并不能和老三老六相比。 所以你的经济,决定了你能走多远,决定了你祖父能信任你多久,也决定了,你,又能带易家走多远。” 悠悠的话语传入耳中,易廷益只觉四肢百骸皆麻。 是的,商人,又如何呢? 能利用好,也是一把刀。 能做得好,又哪里会比范蠡差? 与世人对商户的偏见相比,手中没钱,锅里没粮,才是更可怕的。 而如今的他,要成为易家的下一任家主,要担起整个易家,就少不了需要钱。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有钱,却能使鬼推磨。 “先前那人可找到了?”周夫子的声音再次传来。 “没有。” 提起这事,易廷益面色更加凝重。 那晚之后,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 虽然他对于那个小贼能在方家三兄弟手中逃脱很是意外,但重伤之下,不可能没有丝毫的动静或痕迹。 一连几天,不管是药铺还是那条乞丐巷子,他都派了人去蹲守,却始终一无所获。 “青城这地方,只怕也不太安宁喽!”周夫子长叹一声,率先向前走去。 易廷益跟在他的身后,沉默不言。 从上次改朝换代开始,到眼下不过十三载。 难道,连青城这样最北的小城,也已经暗潮汹涌了吗? 到底是谁的势力呢? 安阳赵氏? 不会,他们已经与易家结亲。 但是,结亲的是三弟…… 思绪纷乱中,易廷益抬起头,正瞧见不远处人群里方才见到的男孩,此刻正趴在姐姐的耳朵边,说着什么。 笑容灿灿,姐弟情深。 寻常人家才会有的兄弟姊妹温情,在易家,是一种奢侈。 易廷益移开眼睛,调整好情绪,跟上前面周夫子的步伐。 今日,青城府尹王志也会来,他要去会一会这个府尹大人。 因为前面有人拿出一块撒着芝麻“寿”字的烧饼,天歌正好想起先前小千说不如找李大厨做一屉糕点的主意,便将给禾嘉听,逗得他开怀大笑。 然而笑闹间,她却感觉到一道视线投来。 只是,等她站直了身子向那个方向望去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怎么了?二姐在看什么?”赵禾嘉很敏锐。 “没什么,就是看看有没有卖糖葫芦的,朱老头的糖葫芦很好吃,若是有卖的,我可以带你去尝尝。”天歌不动声色。 “我吃过糖葫芦,是那些婆子们买回府里的,不过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新奇。”赵禾嘉对糖葫芦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但又不想扫天歌的兴,“不过,或许青城的糖葫芦别具一格。” “好,我带你去找朱老头的糖葫芦。青城还有很多其他好吃的好玩的。” 天歌牵着禾嘉的手,与跟在身后的小千一道,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看了这么半天,那一吊钱的礼物千奇百怪,除了图个乐子,只怕也看不出什么知己知彼来。 那些礼物里,除了那个饼子,还有青草编的草蚱蜢,据说是因为钱老爷年轻时喜欢斗蛐蛐;还有什么保佑家宅平安的神符;也有一颗据说能延年益寿的鸡蛋,还有杂耍变戏法的…… 也算是赵禾嘉运气好,三人刚挤出人群没多久,就在旁边看到了朱老头的糖葫芦靶。 天歌付钱,买了四根。 “二姐,我们三个人。” “你大姐也喜欢吃。”天歌将多出来的一根递给小千拿着,又看向赵禾嘉,“回家你去给她,用你的钱就是你买的。” 赵禾嘉扑闪扑闪眼睛,明白过来。 “二姐,你真好。” “嗯,我知道。”咬着山楂,天歌的嘴巴含含糊糊。 因为钱老爷的比赛,今日有大半的青城人都跑去赶这个热闹,乃至街头的小吃和乐趣都少了很多。 没多久,就逛完了大半个青城。 看着揉着膝盖的赵禾嘉,天歌停下步子:“时间也不早了,回吧?” “好,我听二姐的。”赵禾嘉点点头。 于是乎,小千背着赵禾嘉,赵禾嘉手里拿着糖葫芦和买的姜糖人,再加上悠然而行的天歌,三个人就这么晃晃荡荡回到了云来居。 到底是孩子心性,就算先前装得再沉稳,此刻也难以抑制内心的欢喜,递给大姐糖葫芦后,又把姜糖分给父母和苏嬷嬷吃,最后迫不及待讲起今天的见闻。 不用赵禾嘉再说,李氏已经看出儿子这一天玩得很尽兴,所以对于天歌竟是罕见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但是令天歌没有想到的是,纵然走了一天累了一天,晚上赵禾嘉的书房依旧掌着灯。 看着窗外那间书房依旧灯火明亮,她突然觉得李氏有这样一个儿子,实在太幸运。 非是池中物啊! 喟叹一声,她关上窗户。 但是这些跟自己就没有关系了。 这是赵家的子嗣。 (双更) 正文 第25话 贼!太贼了!(二更,平安快乐!) 第二天早上,天歌没有被窗外的读书声吵醒。 但等她梳洗完毕下楼的时候,却正好对上坐在大堂里,仰着脖子看自己的灿烂笑脸。 “二姐!你醒啦!” 赵禾嘉惊喜欢呼,连忙伸手招呼,“快来,给你留着包子和莲子羹,这会儿正在灶上温着呢!” 说着又朝不远处擦桌子的小千喊道:“小千哥,你快去帮二姐拿一下。” 天歌嘴角抽了抽,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非奸即盗呐! 果然,在天歌刚吃了一半的时候,就见眼前的毛孩子露出谄媚的笑容。 “二姐,你今天是不是还要去赛场啊?” “别想了,我不能带你去。”天歌直接拒绝。 “为什么?”赵禾嘉很是不满,“大姐也不带我去!你们是不是不喜欢我!” “带你去顾不上。” 天歌喝了一口莲子羹,“今日小千要下场,我得多替他留神,以防操作中出了什么问题。这样一来,就顾不上你了。” 吃完最后一口包子,刮完最后一勺羹,天歌给出定论,“所以,不能带你。” 若是赵禾嘉这个宝贝疙瘩出了问题,李氏不恨死自己才怪! “我不会乱跑的,我会一直跟着二姐和小千哥,而且大姐不也在吗?肯定会没事的!不然我一个人在家里多没意思……”赵禾嘉嘟囔,“母亲今天也不让我去,说是不能太疯,不然苏嬷嬷就不会让我留在家里。” 听到这句话,天歌突然带着几分好奇顿住脚步,“所以,你想留在家里吗?” 从昨天的相处来看,这孩子很聪明,但却并不会撒谎。 而且,从先前苏嬷嬷话里的意思,赵禾嘉是否去云阳,安阳赵氏也会看这孩子自己的意思。 好像并不是以前自己所以为的那样,是安阳赵氏强迫。 “以前,我不想留在家里……但是,但是现在我觉得,家里也不错……而且不一定云阳有好先生,二姐的先生就不错,就是那个周夫子,如果他能收下我,我想我可能就不想去云阳了……” 赵禾嘉怯怯开口,似是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可说完之后,又似是怕被天歌嘲笑,连忙抬起头来看她的神色。 见天歌并没有嘲笑的意思,他才松了口气。 “我想,你这个想法,可以跟母亲说说。” 天歌冲他挤了挤眼睛。 她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小,竟然就会这般审时度势。 但是话说回来,能在本家得到老夫人的看重,后来又能被易丞相青睐,成为年纪最小的巡查使,这孩子定不平庸。 “昨天我们不是见到周夫子了吗?他还夸你来着。只是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去,毕竟他也是此次比赛的评审之一。”天歌嘀咕一声。 赵禾嘉眼睛发亮! “我这就去和母亲说!”抑制不住的欢喜从他的声音及奔跑的姿势洋溢而出。 “我今天真等不了你了!比赛马上就开始了!” 天歌在他身后喊道。 看着赵禾嘉的背影,天歌想着方才的暗示。 或许,她可以自私的动动手脚。 上辈子,赵禾嘉是易丞相的门生,但易丞相去世后,易家被冠上谋逆之名,由此大乱,而赵禾嘉却设法全身而出。 为了替易家讨回公道,也因为姐姐赵云珠嫁给卢光彦,他最后投靠了卢家。 不知道这辈子,是否会有变化。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这个孩子,不会再是卢家的人。 当然,以后的事情还很难说。 一切,先从眼前做起。 喊上小千,天歌和他一道出了门。 小千昨儿个已经见到了赛场上那热闹欢腾的画面,但那是作为观众,他看得很乐呵。 但是今天,轮到他自己上场,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甚至连跟天歌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 天歌伸手按住小千颤抖的肩膀,“别紧张,在家演练过那么多次,都很好,这次也肯定没问题的。” 然而小千很显然没有被说服。 做得很好,那是因为有二小姐在啊…… 最开始二小姐让他去买那些东西的时候,他根本不觉得这些玩意儿能有什么新意。 但是二小姐说可以,那他就相信她可以。 前两天二小姐喊自己去,当他看到那些东西在二小姐的手下化作那般神奇瑰丽的景象时,他简直看呆了。 可是等到让他动手的时候,他才发现,那看起来简单的动作,操作起来竟然是那样的难。 难在力度,难在时间,难在应变的把握。 他相信二小姐,但不相信自己。 见小千的双臂实在是抖得厉害,天歌知道肯定不行。 那孔洞很小,若是以小千如今的抖动幅度,只怕在第一步就会功亏一篑。 台下那么多眼睛看着,就算是天歌有心帮忙,只怕也无处插手。 这样想着,她吸了口气。 “这样,你先去跟排号的人说一声,若是可以,我们就推迟,到时有夜幕作挡,我给你提示也会比较方便。但若是不行,这会儿我们就再去练练。” “好好好!”小千连忙点头,欣喜至极,连忙朝台子的另一方跑去。 天歌却没有那么乐观。 推迟出场虽然有利于小千的状态,但对评选来讲,却也会受到影响。 昨天第一场结束时,已经到了晚上酉时。 而今日参赛的大都是青城有头脸的人家,准备的东西自然比昨天更加精彩。 以这些人家的讲究,更替上场的时间,只怕也会耽误更久。 且不说对方是否愿意替换,就算愿意,但若遇上评委疲惫困倦,甚或是离席,那就全无胜算了。 然而这些,天歌都不能告诉小千,生怕给他带来更大的压力。 就在天歌想着怎么解决的时候,忽然台下传来一阵惊呼。 “这等雕工,简直是精妙绝伦!” “是啊!张家的手艺,一般人怎能相比!” 天歌的目光不由被吸引。 看着台上的年轻人,她皱了皱眉头,问旁边看热闹的人,“怎么回事?” “这是神手张家的贺礼,他们家一直以微雕出名,方才展示的是他们家用核桃雕刻的蟾蜍雕!” 那人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起来,“听说那小小的核桃上面刻了有足足一百只蟾蜍,而且形态不一,用来祝贺钱老爷财源广进!” “那微雕是台上那人雕的?”看着年纪轻轻,手艺倒不错。 “哪里是他啊!他不过是张家的伙计,这东西是张老爷子雕的!” 天歌听着台下的惊叹,看着台上神手张家的伙计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由眯起了猫儿眼。 真是一吊钱的礼物么? 这材料是不值钱。 毕竟一个核桃,能值几个铜板? 真正值钱的,是张家老爷子的手艺。 但贴出的原材,却是不包含手艺加工的费用。 百只活灵活现的蟾蜍微雕,普通人哪里能做的出来? 而经由张家这番雕功加持,只怕如今这核桃至少都值那五百两奖励银子的价了。 钱老爷子的好算盘! 由府尹大人赚名,他这番礼物收下来,只怕早已经超过舍给百姓的钱不说,众人的材料也是从他那里买的,至少有一半的施舍银子也就此收回来了。 这人,真是贼!太贼! 当然,此事并非只有天歌明白,譬如神手张等拿出这般物件的人,自然也明白。 所以以一吊钱的名义,白送这么贵的东西,冲的自然不是钱掌柜这样的一方大亨,而是背后支持他行为的人,也就是青城府尹,王志。 这一吊钱能否用得好,就在于是否能领会其背后的用意。 让不可能变为可能,让不值钱变得值钱。 这才是此次比赛真正的规则,才算达到了真正的“心意”和“新意”。 想通了这些,一个念头从天歌心头涌起。 正文 第26话 大小姐的秘密(圣诞老人送来了更新) 就在这时,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惊呼:“赵大小姐!” 天歌闻声,霍然抬头。 此刻展台上,在神手张之后出现的,正是先前跟天歌赌气,也要参赛的赵云珠。 “方才有神手张先生的百只微雕蟾蜍珠玉在前,晚辈倒是不好意思贻笑大方,不过钱老爷子喜贺大寿,若我云来居凑了热闹,临了却畏缩撤礼物,难免会让人笑话。所以小女子这就为大家献丑了。” 莺啼婉转的声音传来,是赵云珠颔首浅笑的谦虚之态。 众人闻声,从先前的沸腾欢闹恢复安静,开始期待这位娇俏的少女会给大家带来怎样的惊喜。 台上的赵云珠朝着众人一施礼,在身边碧云的帮助之下,于架台之上铺开一张白纸。 在众人疑惑之际,忽见赵云珠从碧云捧着的墨台中轻轻一点,便开始挥毫。 但见那纸上不多时便呈现出一幅碧水青山。 “原来是作画,没什么稀罕的。” “钱老爷子家里名画那么多,赵大小姐的画再好,只怕也不能入钱老爷子的眼,看来方才赵大姑娘不是自谦,是真知道自己的礼物比不得别人。” “虽说礼物不出彩,但这份心意却是到了。” 在赵云珠挥毫缀点之际,台下的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 听着前面几人的对话,天歌的想法却与众人不同。 李氏对自己不好,但对赵云珠这个亲生女儿,却是真的舍得花钱。 赵大小姐虽说脾气娇了点,人也傲气非常,但她的才艺,却不是花钱吹捧出来的。 所以,既然赵云珠选择以画作为礼物,那事情就绝非众人所想的那样简单。 天歌看着赵云珠手下的动作,不慌不忙,却行云流水,可见她内心绝对自信。 天歌虽说不喜欢赵云珠,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在女子琴棋书画的才艺上,要比自己强。 毕竟一个打小当丫环养,一个自小当千金捧。 以所短比所长,比不得,也没法比。 果然,不多时,她笔下的山峰开始泛出莹光,又叠出层层峰峦,活灵活现好似真的一般。 随着赵云珠的动作越来越慢,众人议论的内容也逐渐变化。 “你快看是不是我眼花了,那河水是不是动了!” “怎么可……不是吧?”有人揉了揉眼睛,声带惊喜与诧异,“那山得颜色好像不一样了,方才还是嫩绿色,现在颜色怎么越来越深?” “你快看,颜色又变了!红色!不对,枯萎了!” “雪!下雪了!” 随着众人的惊呼,赵云珠笔下的河水无风而淌,青山也似有了四时变化。 从春日的青碧到夏日的苍翠,再到秋日的枫叶满山和枯黄漫野,最后归于冬日的素白。 就在众人感慨那美丽的风景化作满目雪色时,那白纸之上又渐渐隐现出最开始青山苍翠。 “付四时变化于笔端,这是何等鬼斧神工……” “这才是真正的活灵活现……赵大小姐竟然有这般才能……” 而在众人梦呓般感慨时,有人又是一道惊呼,将众人从梦中惊醒。 “快看!背面也出现了东西!” 随着这一声呼喊,赵云珠的动作最终停了下来。 放下笔,她悠然站直了身子,示意碧云将架台转了个方向。 原本只能看见正面山水之色的人群,霎时间看到那张纸背面一个大大的描金“寿”字。 竟是双面画! “听说江南有巧手的绣娘会绣双面锦,我却不知竟然还有双面画!” “是啊!今日真是开了眼!” “这赵家大姑娘的才名可真是名不虚传呐!” “的确,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双面画的能耐,是真的厉害!” 是啊,很厉害。 听着众人的欢呼,天歌也不由应和。 能画双面画,的确是很厉害。 但是赵云珠的双面画,却并不是真正的双面画。 那不过是用金粉最开始描出寿字,又涂抹了匿色的颜料。 等到纸的另外一面用变色颜料作画的时候,背面涂抹过匿色颜料的地方,自然也就同时显现出字迹来了。 真正的双面画,天歌见过。 那是当初她刚成为皇商,在上都云阳行走的时候。 在上都郊外的和安寺中,她曾亲眼见过一位比丘尼信手画出的双面画。 那时她捡到画之后,本想赶上那位比丘尼还回画作,却发现那人跑得着急,自己竟是怎么也赶不上。 后来无奈之下,她便将那幅画带回了家。 最后到家里,她才发现那画竟是双面。 因着好奇,她让人验看画纸是否有什么异样,最后才得知不过是寻常画纸。 这就更让天歌惊奇了。 是以那黑墨点漆而成的双面画,始终留存在她的记忆中。 直到如今还记忆尤深。 那画上是两个少女。 若说是母子,年岁相差却太小;若说是同一人,但气质落差却全然不同。 所以她猜测那画上的正反面是一对姐妹。 不过这姐妹的年岁,却着实差了太多。 而这两人与那比丘尼的关系,她至死也不知晓。 一挥而就出栩栩如生的双面女郎,定然是心中万分熟悉的模样,否则也不会落笔似活。 后来,她听说和安寺有人在找那幅画,但那时她已经在折返江南的航道上,再也没有机会送还回去了。 再之后,便是她被卢家追杀的日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单就眼前来讲,赵云珠的表现还是让天歌吃惊。 双面画的说法,就算在上辈子,她也是在上都才听说过。 而赵云珠今日的表现,最让天歌意外的,不仅仅是她有双面画的构想。 还因为她能调制出变色和匿色的颜料。 这种调色的技术,其实最开始不是运用在画作上,而是染坊中。 江浙的制造局,专为皇家提供织物,作为同往上都的皇商,她曾听曹家的人说起过。 但是北地,却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这个的。 看来赵家,还有自己不知道东西。 当初的灭门之祸,是否就是因为这些? 想到这里,天歌的猫儿眼眯了眯。 在赵云珠之后,又是好几个人的展示。 虽说比起前面神手张和赵云珠差了很多,但较之昨天的整体状况,却已经算是个中翘楚。 天歌心中有事,没有什么心思再看。 就在这时,方才离开的小千面上隐含激动,朝着天歌所在的位置挤过来。 (双更) 正文 第27话 伤风败俗的二小姐(圣诞二更) 示意小千从人群中出来,在旗幡下一角,天歌悄然道:“怎么样?” “那人说不能往后推迟,要推就只能放在最后一个。”小千有些苦恼。 “最后一个也没关系。”天歌出声安慰。 “咱们正好需要这一下午的时间——我准备改变一下原来的东西,这次会更简单一点。” 天歌看着小千,一脸认真,没敢告诉他自己要改的可不是一下,而是几乎大半部分。 “但是我们前面买的材料都已经用光了,所以我需要你去帮我买同样的东西回来,我要重新做。” “可是,来得及吗……” 接过天歌递来的碎银子,小千有些迟疑。 “现在开始的话,半天时间,肯定可以。如果材料找的快的话,我们还会有机会再……” 天歌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演练一遍肯定是不行了,因为新的东西无法演练。 “总之,你快去,我先回云来居等你。” 春日的青城热火朝天,虽说很多人想去看钱老爷办的这场赛事,见识见识街头巷尾传道的稀奇,但更多的人还是需要糊口过日子。 再加上天歌需要的东西都稀松平常,所以小千很快就重新买了一份回来,跟先前在报在物资单上的一模一样。 一拿到东西,天歌就闷起头来开始在屋里捣鼓,许久都不曾出来。 直急得小千在外面团团转,不停地拿抹布擦着桌子。 直到他将店里的桌子擦到第十遍,连他的死对头阿贵都看不惯的时候,天歌终于露了面。 小千连忙将抹布扔给一旁的阿贵,顾不得身后传来的咒骂,凑上前去。 正准备询问天歌情况,却见她眉头微皱开口: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路上说。” 许是时间真的紧迫,天歌的步伐迈得很快,快到连小千追赶上她都有些吃力。 眼见展台就在不远处,看着周围已经亮起的红灯笼,天歌这才顿住脚步。 小千连忙赶上来,“二小姐,这东西真的能行么?” “到时候我跟你一道上台。”天歌道。 “不是说不能由人代劳吗?”小千一愣,这也是早上他紧张的原因。 没了二小姐,他就没了主心骨。 “依旧是你来,我会帮你打下手布置。”天歌眨了眨眼,“就像是神手张那位帮他捧出微雕的仆从,就像是大小姐跟前布置架台的碧云。” 小千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只要二小姐您也在台上,那小千就什么也不怕了!” “好样的。” 天歌拍了拍小千的肩膀,露出方才出门后第一个微笑,“你且附耳过来,我与你说……” 灯笼的红光照射,映衬着展台之上忙动的两人,也照出展台之下围观者面上的疑惑好奇。 “这是在做什么?” “嘿!瞧见没!居然还有鸡蛋!” “难不成要表演鸡蛋撑人的杂耍?” “没意思。” 这两天的集中展示,从千奇百怪的杂耍技艺,到微雕和双面画这样的稀罕物,都让青城百姓开了眼,也养刁了他们的审美。 所以当看到台上两个人在水里放了一颗鸡蛋,终于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更有人直接拍屁股,准备回家吃饭。 最后一个了,好东西差不多都看完了,这个肯定没啥意思。 而展台不远处的观展处,坐了一天的评审们也兴趣缺缺,开始想着一会儿结束后,跟王府尹和钱老爷子吃饭的时候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忽然传出一道清脆的童声。 “母亲,嬷嬷!你们看,那是二姐和小千哥!” 听到这一声,孩童跟前的妇人仔细往台上望去。 果然,台上正在忙活着的人,不是赵天歌那死丫头又是谁! 这死妮子!光天化日,当着整个青城人的面丢她的股! “二小姐怎么跟那个伙计在一处?” 旁边的苏嬷嬷也看清了展台上的情况,不由皱了眉头。 大家小姐都是养在闺阁之中,就算青城民风开放,却最多也是赵大小姐那般,在台上展示画技或是于长辈跟前表演音律。 眼前这赵家二小姐却是不分尊卑,竟然跟自家的伙计搅和在一起。 苏嬷嬷对赵家和李氏教养的不满,又逐渐涌了上来。 “二姐是因为知道小千哥的母亲腿脚不好还给人做工,想帮他的。” 一旁的赵禾嘉很是敏感,主动替天歌解释。 但这样的解释,却并没有让李氏和苏嬷嬷满意。 李氏恨得错牙,觉得这丫头在苏嬷嬷在的关键时候给自己添乱。 而苏嬷嬷则是将赵家姑娘和自家小姐暗暗比较。 若是安阳赵氏的小姐同情怜悯下人,只会守着德行,着人赏些银钱。 像这种跟自家店里的伙计搭伙儿的,那就是缺少礼数教养。 “母亲和嬷嬷且别着急,先看看清楚再说。” 赵云珠难得不挑天歌的刺,而是选择先稳住二人。 尽管她并不觉得赵天歌能有什么本事,但事关小弟去留,她这个做大姐的,却不能坐视不理。 此刻赵家人旁边不远处,周夫子听到方才赵禾嘉那一声喊,也才注意到如今台上的那个身影绰绰的女子,是昨儿个侃侃而谈的姑娘。 周夫子不由看向身后的易廷益,又看向旁边其他或打盹儿、或忙着整理名次,看都不再看展台的评审们。 念头一转,周夫子似是无意,对着一旁的王府尹和钱老爷子询问。 “台上这是最后一个了吧?” 钱老爷子当他等不及,忙道:“是,等这个之后,老夫便请各位一醉方休!家里的宴席已经摆上了,只等这边结束。” “都说好戏要压轴,方才前面那一个稍有逊色没能压着,看来钱老爷子是将宝压到这一个上头了。”周夫子捋捋胡须,笑道,“老夫在青城住了这许久,直到今日,方才知我青城人才辈出,不知这放在最后出场的,又是何等惊才绝艳!” 钱老爷子方才一直在打盹儿,哪里知道上一个是什么,这一个又是什么? 当着众人的面,只能对周夫子呵呵笑着,模棱两可:“先生且拭目而待,待会儿便知。” 两人一番交谈,众评委的动作不由停下,就连有些困倦的王府尹也强打起精神。 若不是因为百姓们都在看着,他早就呼呼大睡去了。 钱老爷子见众人对这最后一个都来了兴致,生怕他们再问更多,便示意身边的随从尽快去探听。 不多时,那随从便回来,在钱老爷子跟前耳语一番。 钱老爷子一愣,眉头微微皱起。 不过也就片刻时光,他便做出了决定:“准了她。还有,调出府里十名护卫,保护府尹大人。” 见那随从应声去了,钱老爷子错身在对着府尹回禀几句,得到回应之后,这才带着几分笑意开口: “诸位,场上那位男子,姓宋,是云来居赵家的伙计,而那位女子,大家猜猜她是何人?” “莫不是他的妻子?其貌不扬,作为女子,有些黑丑,配伙计倒也算门当户对。” “高兄有所不知,这伙计我认识,是云来居里跑堂的,叫小千,家里贫寒,连老母亲都在安阳给人做工,哪里能娶的起媳妇儿。” “那这姑娘是谁?也不像是他的妹子,二人看着也不太像。” 这时,有人说话了。 “诸位可知道前几日徐某铺子里的那件事?” 有人一看这说话的是徐记胭脂铺的徐掌柜,想起那满城皆知的传闻,不由感慨。 “那是自然!一倾万两的徐掌柜,堪称我青城商人楷模。” “那高兄可知这女子是谁?” “莫不是……莫不是在徐掌柜铺子里……”那姓高的商人,忽然觉得有什么声音在耳际炸响。 然而不等他悟明白,便听钱老爷子笑眯眯开口。 “不错,这位姑娘正是徐老弟念叨的恩人,云来居的二小姐,赵天歌。” “赵家大小姐生得那般娇美动人,二小姐怎得如是平凡?也难怪高某错认了人。”那姓高的商户不觉得自己方才出言不当,只怪天歌自己生得不争气。 钱老爷子没有接话,反而依旧一幅笑弥勒的样子,看一眼那姓高的商户,又看一眼徐掌柜,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开口问话的王府尹身上。 “本官听说徐掌柜送上的贺礼,又被这位赵二姑娘转手以分利的形式,放在徐记寄卖了?” 王志出言,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正文 第28话 也来骗人吧 “确是如此。” 徐掌柜朝着王府尹拱手,“当初小人疏漏,多亏赵二小姐机敏,才免我徐记酿成大祸,否则若是于小姐婚事有碍,我徐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王府尹闻说这话,却并没有动怒。 先前徐记已经派人到过府衙,解释完所有的情况之后,又承诺免费提供王小姐大婚所需的所有脂粉。 王府尹玲珑人物,自然明白徐记就算想要造假,也不敢算计到自己头上。 所以若是连售与自己的东西都需要收回验看,说明这事只怕是有人陷害,而非徐记疏忽所致。 再加上先前的脂粉还没有开封,不曾带来什么损失,又有徐掌柜的诚意在,王府尹哪里会不答应? 反倒是后来听人说,徐掌柜送脂粉给那指出他掺假的姑娘后,却被退回寄卖,使得他对这个从未在青城人眼前露过面的赵二小姐,生出了几分好奇。 谁曾想,这个时候就见到了。 只是这模样嘛……倒是真不太出众。 王府尹有些失望。 但失望归失望,钱老爷子和徐掌柜的面子却不能不给。 “赵家大小姐能有双面画之功,不知道这二小姐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本事。” 王府尹语气淡淡,不辨喜怒,但在场众商户何等机敏,很快便明白府尹对这赵二小姐的表现,兴许存着几分期待。 方才那大放厥词,一直贬低赵二小姐的高姓商人,不由面上讪讪,只能跟着众人一样,将目光投向展台。 且看这赵家二小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此刻展台之上,所有的东西已经准备完毕。 望着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小千的手臂开始颤抖。 天歌一直关注着小千的表现,见状不由微微蹙眉,小声提醒:“小千,别抖!” 但话说得容易,人真要紧张起来,又哪是听一句别紧张就真的不紧张的? “屏气凝神,深呼吸,不要去看台子下面,听我说,”天歌温声道,“将你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颗鸡蛋上,仔细盯着上面的小孔,不要去想其他事情,盯着那个小孔就好,想象它不断变大,不断变大……” “它并没有那么小,而是有足够的空间,仔细的盯着里面那根细捻,让你的视线和小孔还有细捻在同一条线上,拿起香烛,一点一点的探入,别着急,很好,就这样……” 天歌低声的细语,如同耳边喃喃的咒声。 小千看着眼前蛋壳顶上的小孔好似真的越来越大,在灯笼的映照下,那根细捻也越来越清晰。 随着天歌的低语,他手中纤细的香烛慢慢从蛋壳上的小孔探入,不断的靠近里面那根细捻。 “……什么都不要想,只要用手中的细香点燃那根细捻,你就可以接你娘回来享福,她也就再也不用替别人洗衣服操劳,不用大冬天的满手冻疮……其他什么都不要想,很好,就这样……” 微颤的双手捏着香烛,一点点触碰到那根捻线。 终于,蛋壳中微光亮起,小千的心也好似豁然。 捻线亮了。 天也就亮了。 娘也就不用再那么操劳,那么累了…… 香烛一点点的探出,一点一点,从那小孔当中,稳稳的,探了出来。 天歌揪着的心忽然被放开。 小千成功了! 与此同时,展台周围的大红灯笼霎时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就连观展台各位评审也都不由自主站起了身子。 周夫子身后的易廷益,无声按住自己腰间的竹笛,警惕的听着周围的声音。 很快,传来一阵脚步声,借着远处的灯火,依稀可见观展台上忽然涌现的好些人影。 易廷益正在观望,便听有人大声质问:“钱峰!你这是做什么!” “高老弟别慌,这不过是节目的一部分罢了。” 着钱老爷子的声音悠悠传来。 随着眼前亮起几盏微弱的小灯亮起,被点到名字的高铢清楚地看到钱老爷子面上那熟悉的笑容。 “王大人还在这里坐镇呢,老弟怎么就被吓到了?” 高铢闻言,果然看见王府尹稳稳的坐在位子上。 再看周围多出来的人,竟也都是钱家护卫的打扮。 此刻不用再多说,他也知道这样的安排,只怕老匹夫提前跟府尹说过,只是瞒着他们罢了! “有这么一出也不见你提前招呼!”高铢很是不满。 “可能是下面的人以为高老弟和其他人一样,不怕黑吧。”钱老爷子依旧温声,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客气。 前些日子他的一批货被高铢抬价截了胡,正愁有气无处撒,谁曾想这家伙居然还敢来给自己贺寿?! 若不是王大人亲自点了青城这些商户,他会让高铢这厮上他钱家的观展台? 做梦! 眼见着二人唇枪舌战有愈烈之势,周围众人连忙相劝。 而王府尹则始终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上,似是对周围的火药味充耳不闻。 高铢不好再造次,挥袖坐下。 一旁的周夫子回头望一眼易廷益,示意他且仔细瞧瞧这丫头的把戏。 观展台重新恢复安静,众人的眼睛与台下的民众一样,都盯着展台。 但见陷入黑暗的展台上,一颗从内里透出光亮的鸡蛋漂浮在一滩脸盆大小的水渍上,恍如一颗小小的光球。 就在众人疑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的时候,只见那浮着蛋壳的水,却忽然泛出荧光,化作细流向四面八方漫延,如同分出的形状不一的枝杈滋生。 可是很快,那流淌的细流便减缓了速度。 与此同时,台上的小千拿出一样东西,扣在那细流奔涌四方的边缘。 那是一个盒子。 呈一头大、一头小的四方米斗状。 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但在扣住那水光涌动的小片区域后,依稀还可以看到其中围裹起来的氤氲光色。 “这是在干什么?” 围观的百姓们一脸迷惑。 “这丫头到底在搞什么鬼?” 李氏越看越不满。 “声势浩大的熄灭灯笼,如果只为了做这个,难免让人失望。” 观展台上有人摇头。 质疑四起之时,天歌依旧岿然不动,和小千一起,张开剩下的一张似薄锦又似纸张的东西,铺在纸盒的最上面。 “这是要做孔明灯?” 终于有人看清台上那物的造型,可不就是孔明灯最上面的样子? 只是,这孔明灯…… “没见过么宽大却又那么矮的孔明灯,顶上不糊且不说,下面连个绳子都没有吗?” “别说这些了,那俩人是指望这鸡蛋发光发热把孔明灯带上天,还是指望来阵风给吹上天去?” 能不能吹到天上去,旁边的人不知道,但他们知道,自己可能来到天上了。 在覆盖完成之后,那盒子的四壁上,一点点现出圈圈光晕。 先开始还看不清楚,可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那些光晕的逐渐清晰。 宛如仙人的飘飞之姿。 不是在刻板的纸面之上,而是在那被盖起来的纸盒内。 仙人起舞,绰绰影影,让盒子也光影错落。 更神奇的是,随着仙人点足舞动,那莹莹水光也似随着仙人的脚步,漫在纸壁之上,发出莹莹之光。 “这是,变戏法?” 有人反应过来,这玩意儿瞧上去,怎么跟那些江湖骗子从手中变出花儿来一个样呢? 只是……这个戏法,好像更高深一些…… 天歌唇角露出一丝笑,是啊,变戏法。 当初在地府,那个一直陪她猜盅的老头,就很会变戏法。 他的那些奇技淫巧,专门用来骗人。 而她恰好,跟着学了不少。 这次,就让她也来骗一骗人吧。 “小千,揭纸。” 看着纸盒内聚起的热气已经足够,那舞动的仙人好似被困,努力渴望挣脱牢笼,天歌低声提醒。 顶端的纸张揭开,那被困的仙人瞬间直冲而上! (双更) 正文 第29话 仙人的骗局(二更) 就在众人惊呼,以为那仙人将要腾云归去时,却见那道影子又梭回纸盒上方的光晕里,在绰约中徘徊旋转。 白色的身影似是不舍离去,一直舞动跳跃,缱绻非常。 有明眼人很快发现,那仙人舞动的姿态,分明是一个行书的“寿”字! “仙人祝寿!” 人群中响起惊呼。 “仙人祝寿!” 有人开始主动朝着那一缕幻象叩拜。 “还有!还有!” “快看!还有别的字!” 随着呼声高起,仙人的舞姿忽而变换,这次跃动的更加激荡欢快,有读书人主动念出那仙人的舞语。 “府……官……有……德……!” “府官有德!” 随着一声高呼,观展台上有人率先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起身,朝着坐在上首的王府尹便是一拜: “仙人有赞,府官有德!” “青城今日,全靠府尹大人之德!府官有德!真乃青城之幸啊!” 众人一看,行礼之人,竟是今日的寿星钱老爷子,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除周夫子和他身后的易廷益纹丝不动外,其他人纷纷朝着王王府尹行礼,呼: “府官有德!青城之幸!” 百姓见状,亦是慌忙跟随,叩拜山呼: “府官有德!青城之幸!” 一时之间,浩荡天地好似只剩下这一道声音。 “府官有德,青城之幸……吗?” 在这浩大声势中,青城府尹王志带着几分茫然从身后之位起来,直了直身子。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眼前的商户们身上,紧跟着又移开,落到到那乌压压叩拜的百姓身上,最后缓缓移到展台正中。 不知何时,那传达上天之意的仙人已消失无踪,那用来围圈的盒子也消失不见。 原本流淌的莹莹细水,此刻亦已不见踪影。 整个展台之上,只剩下一颗小小的鸡蛋,透出几分光亮。 方才的一切,都好似大梦一场。 不,不是大梦,不是幻觉。 台上还有两个屈身叩拜的人。 王府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行礼的二人身上。 这两个人,叫什么来着? 是了,那个女子,是云来居的赵二小姐。 她身边那个男子,是云来居的伙计。 这是他们的寿礼。 他们带来了上天的旨意。 所以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自己这个被仙人称赞的府官开口。 回过神来的王府尹轻咳一声,带着些许惊诧忙声道:“诸位且快起来,且快起来!不过小民的刁钻把戏,哪里就是上天之意了?本官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呐!” 说着,便伸手去搀扶今日过寿的钱老爷子,又示意旁边的钱家护卫搀扶其他人。 钱老爷子就势而起,却依旧拱手行礼,带着几分诚挚感慨: “大人说的哪里话,什么样的把戏能有这般能耐?众目之下,百姓们都看见了,还能有假?” 说着,他朝着王府尹一拱手,“先前大人好心,不想让百姓知道您做的一切,但如今既然连上天都已知晓,也是时候让百姓们明白真相了!请大人莫怪小老儿我多事,跟大伙仔细说道……” 说完这话,也不顾身后的王府尹出声阻拦和叹气,钱老爷子往展台方向走去。 周围的红灯笼依次亮了起来。 红色的光晕,喜气洋洋。 走到展台的边缘几步处,钱老爷子停下来,先是对下面已经起身的百姓拱了拱手。 “诸位父老,今日在这展台之上,老头子我想问大家一句话,钱家近日这一吊钱的比赛,大家觉得如何?” “精彩!” “钱老爷让我们开眼界了!” 钱老爷子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大家觉得一吊钱这个主意,对各位自个儿家里来说,好是不好?” “自然是好啊!钱老爷子白给我们送钱呢!” “对啊,我那草蚂蚱一个铜板也不值,但交上去居然也作数,剩下的九百九十九个铜板,近乎一两银子就算是白赚咯!” “钱老爷,你不会要把钱讨回去吧?”有人霎时紧张,“你方才也看见了,老天爷可看着呢!不能说话不作数的!” 钱老爷爽然一笑,“这位乡亲说哪里的话,府尹大人玉口,说了剩下的钱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我要说的,可不是讨钱的事情——” 众人闻言松了口气,却见钱老爷忽然正色,“既然大家都觉得这一吊钱的主意好,那可知这是谁的意思?” “不就是您的意思嘛!” “这我们都知道。” 百姓觉得这个问题很蠢,除了铁公鸡自己,谁能薅掉他的毛? “不,你们不知道——这主意,非是我的意思。先前城中百姓皆道我钱某活菩萨,给大家布舍钱财,却不知我钱某是个商人,只懂得从大家口袋里赚钱,而不会从自个儿口袋里给大家散钱。 若不是有人多跟我说项,我钱家的银子就是烂在宅子里,也不会散出来。我知道,有些乡亲一直喊我钱老抠,人老了,如今听到这话也不来气。你们也没说错,我就是抠。但是如今却有人让我抠不起来。 这一吊钱虽说不多,但寻常三口之家半年的温饱开销,却是足够了。整个青城七千六百三十八户人家,参赛的有六千八百多户。若不是因为那人,这六千八百多两银子,我哪里愿意白白舍出来……” 说到这里,钱老爷子叹了口气,好似心疼自己的钱。 有人趁他喘气儿的时候接话,玩笑道:“那人到底是谁啊?能让铁公鸡拔毛?” 人群中一阵笑闹。 众人虽说受了钱老爷子的好处,又听了他方才这番肺腑之言,但却没忘记这老头子的抠门本性。 钱老爷子倒是不怒,反而朝着观展台方向抱拳:“让我这铁公鸡拔毛的人呐……就是咱们青城的父母官,也是方才仙人指示的‘有德府官’,咱们的王府尹大人呐!咱们青城能有今日,全靠府尹大人!府官有德!真乃青城之幸啊!” 钱老爷子声泪俱下,“大家都道这是我老头子的善举,却不知这是咱们王大人的心意啊!如今连上天都赞扬大人,这正说明大人为大家做的事情,应该让咱们青城的百姓知道呐!否则上天会怪罪咱们青城百姓不知感激……” 夜色沉沉,整个青城都弥散着一种仙人降临,副官有德的福气。 一切好似幻梦一场,众人只觉自己似踩着五彩祥云,为自己能生在青城而庆幸。 “昔有鱼腹藏书,今有仙人赞言,百姓还真是好糊弄。” 周夫子身边,易廷益负手慢行,面带嘲讽。 “好糊弄的不是百姓,是那些瞌睡了需要枕头的人。”周夫子呵声而笑,“百姓自古皆愚。只要于他们无损,他们也乐得傻气。” “王志的调令应该这几日就到。” 易廷益的话印证了周夫子的态度,“我从上都离开的时候,调令刚出。这次是和兖州府的调令同颁。据说调令上面没有写名字,由使者根据两地民情决判。王志最缺的,就是民间的呼声,今日这出之后,只怕他会调入上都。” “怕是王志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几日他跟钱峰联手,造出声势浩大的‘利民’之举,最后竟是由一个小姑娘画上圆满。”周夫子啧声。 “夫子怀疑赵二小姐提前跟他们通了声气?”易廷益皱眉,转瞬又觉不像。 若是找托,何必要选这么一个女子? 青城山寺的无相大和尚会更让人信服。 周夫子显然也是这么认为,“也该是他的运气。” 易廷益道:“不过王志此人虽贪财,却更图名,就算入了上都,也不成气候。” 他对王志倒不放在心上,只是可惜得另想法子,调兖州府尹张冲到上都去。 然而周夫子此刻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情。 正文 第30话 躲不掉 “钱峰爱财,所以他看中了王志手中的青城木引权限,青城的采木权限只要交给他,一年少说也有数万两银子的利;王志爱财却更缺名,所以他以木引为饵,让钱峰出小钱帮他买名。事成之后,钱峰又哪敢短了他的银子? 这两人,一个做生意,一个当官;一个要利,一个要名。只要拍的好,就是马屁也值钱。 你瞧瞧,随手变一个戏法,就能夺了五百两银子的头筹,甚至另得了钱公鸡三百两的赏钱——八百两银子,就这么到手了。钱可真不值钱呐!” 周夫子感慨唏嘘,想着晚上那一出好戏,再看向易廷益,“赵家这个二姑娘,你得多留意,能揣摩人心至此,这丫头不简单呐!” 易廷益回看一眼周夫子,“与其让学生多留意,不妨夫子收了她那个弟弟。” 说起那个赵禾嘉,周夫子就唬眼。 比赛结束之后,他便带着易廷益离开。 他会来做评审,一是看中观展台的位子能舒舒服服乐呵看热闹,二是给王府尹的面子。 至于钱老爷子一个商户的寿宴,他才懒得参加。 只是谁曾想,刚下观展台,便遇上了那个赵家小子和他母亲李氏。 本是出于长者之慈,见那小子上前问候,便摸了摸他的脑袋,谁曾想竟让李氏眼睛放光,明里暗里探问是否愿意收他的儿子做学生。 妇人之言,一路行来滔滔不尽,惹得自己烦不胜烦,却还得出于礼节不能甩袖边走。 好容易摆脱了那个聒噪的妇人,如今易廷益还敢那这事出来说,周夫子哪能不瞪眼? “你小子倒是好算计。你祖父塞给我你这个大拖油瓶,你这又再塞给我一个小的。敢情你们易家老少跟老头我过不去了?” “夫子原来瞧不上那个小子。”易廷益似恍然大悟,又喟叹: “真是可惜了!学生本以为夫子也是看好那孩子的资质。还想学那赵二小姐,试着拍一拍先生,谁曾想到底资质鲁钝,拍了个不值钱。” “你小子……” 周夫子想起自己方才随口说的马屁话,恨不能给眼前这现卖的小子一棒子。 “夫子既然也认为赵家三小子机敏不凡,何不惜才指导一二?赵家二姑娘一介女子,学生作为男子,实在没有平白无故上门搭讪的道理。” “哦——”周夫子拉长了声音,乜斜着易廷益,“我说呢,为什么一定要累动老夫,原来你是真的不会跟姑娘家说话,想着借老夫旁敲侧击呢!” “……夫子。”易廷益无奈看他。 易家姑娘们不少,但易大少爷却是在别庄长大,除了身边精挑的婆子之外,还真没跟女子单独说过什么话。 让他去主动了解赵二小姐,是真的为难。 “不是我不收,这孩子我也确实喜欢,只是赵家并不简单,咱们不能随意沾惹上—— 赵大小姐的双面画你也见到了,你当知道那是谁才会的东西。 虽说只是构思像,手法技艺完全不可比,但只怕知道那件事情的人,都会给和安寺那位身上想。”周夫子一脸肃然。 “咱们已经沾惹上了。” 易廷益看向周夫子,一脸为时已晚。 “夫子可能不知,子遇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是朝中柳学士保的媒,聘安阳赵氏嫡长女赵知惜。 青城赵家,则是安阳赵氏的旁支。 且这赵禾嘉,自小便养在安阳赵氏,是跟赵家少爷一道长大的。虽是旁系,却跟安阳赵氏更亲。 如今因为其母李氏的缘故,想将赵禾嘉留在青城教养,所以才会急于给孩子找好的教书先生。 若是这孩子不能留在青城,那么便会随赵家少爷赵知昀一道,前往云阳,在云阳书院就读。稍微有心牵扯,易家都避不过去。” 易家一门三相,已是权欲之极,所以为家中子嗣说亲,易丞相特意选择那些门楣并不高的人家。 但易家三子易文泽生**荡,在上都早有浪名。但凡易家觉得合适的,却看不中易家小子;那些想要攀高枝的小门小户,女儿却见识短浅不能掌事,易家又瞧不上。 所以这样一来二去,便挑中了赵氏长房嫡女。 安阳赵氏如今的长房大爷赵明礼,官居朝中五品的国子博士。 赵明礼的官虽说不大,但安阳赵氏却是多年诗书之家,教导出来的嫡长女,不管见识还是气度皆非小门户可比。 再加上赵氏族中子弟多读书人,易相又掌管上都云阳书院,是天下士人之首,对赵家子孙的科考来讲,这门婚事也是大有裨益。 双方皆有意,再有柳学士从中保媒,这亲事便一拍即合,可谓欢喜至极。 只是谁曾想,青城会有这样的事? “看来这个麻烦是注定躲不掉了。”周夫子叹口气,“罢了,左右都避不得,干脆就不避了,免得被人说成有心……” 说着,又白一眼易廷益,“你们易家从上到下都是麻烦精!” 易廷益但笑不语,由着周夫子吹胡子瞪眼。 罢了,周夫子撒完了气,“收就收吧。不过规矩还是要有,他若过不了我的关,我不收还是不收,其他的只能你自己去想办法。” “那学生过两日便张榜。”易廷益拱手相送,“正好赶上今春的招生。” “张张张!”周夫子瞪他一眼,甩袖朝自己屋里走去,“一个两个让我不得安生。” 易廷益无声而笑,直到周夫子的身影再瞧不见,他才站直了身子,又一次想起了晚上的事。 钱老爷子说完那些“肺腑之言”后,一时之间,青城民官商皆作一体,山呼有德,俨然一派官民同心的清明之治。 这样热闹的氛围中,比赛的前三甲也随之而出。 第三是赵大小姐的双面画,第二则是那神手张家的微雕。 而这第一,不必多说,也知是那令众人啧舌的仙人祝寿。 想那云来居的伙计拿到银子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问他半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那仙人的幻象。 直到最后,连问的人也泄了气。 是啊,仙人的指示,凡人怎么会明白呢? 否则可不就是骗人了? 钱老爷子对这个伙计十分满意,又加了三百两银子的赏钱。 赏那伙计的恍惚,赏他的知心识趣。 可是易廷益看得出来,那伙计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道为何会出现那样的幻象。 因为场上全程,都是那个赵家二小姐在出声提醒。 台上昏暗,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以他的目力,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赵家,真是卧虎藏龙啊…… 易廷益的眼睛眯了眯。 有意思。 (双更) 正文 第31话 只是输给天意(二更) 或许在外人看来,今日云来居三甲占去两个,算是出尽了风头,但对于赵家大小姐而言,却可谓奇耻大辱。 “赵天歌!我告诉你,你别以为小千拿到了第一,我就不如你!” 虽然喘着气,但赵云珠却中气十足。 输给这个死丫头,她不能忍! 母亲跟苏嬷嬷一道,带着禾嘉去跟周夫子说项求学一事,她便直接带着碧云,跟在提前离开的天歌身后,一路回到云来居。 趁着苏嬷嬷不在,正是跟她算账的好时候! 这样想着,赵云珠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不输阵势。 可是看着气息平稳的天歌,她在心里不由再骂一句死丫头,腿脚那样利索,走的那么飞快,竟然连气都不带喘! 听着身后的怒嗔,天歌回过头来,眨着猫儿眼一脸无辜。 “大姐这话什么意思?小千拿到第一,你只得了第三,要比也是你不如他,怎么就成你不如我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千哪里懂那些东西,明明是……”话到这里,赵云珠却说不出口。 如今整个青城都认为今晚皆是天意,而非人为,若是她说出质疑之言,便是公然挑衅。 赵云珠只觉委屈。 赵家大小姐,要端庄矜持,不能信口雌黄。 偏生天歌故意与她作对,眨巴着眼睛道:“明明是什么?大姐怎么不说了?” “明明是你在背后出的主意!” 一遇天歌就炸的赵云珠实在忍不下去,明知仙人之言的真假不能浑说,却还是忍不住指出事实。 只是声音,却还是低低压着的。 “大姐这话可就说错了。” 天歌坐在自个儿屋里凳子上,望着门口的赵云珠: “府尹大人和钱老爷可都说了,这是上天的旨意。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假传天意。小天自己都不知道那所谓的天意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给他去搭把手,哪里就知道了? 就像碧云帮大姐架画台一样,难不成大姐得了第三,倒不是自己的本事,而是碧云的功劳?还是说……” 天歌的声音顿了顿,有意激她:“还是说,大姐觉得,王府尹德行有失,当不起这样的名声?” 这帽子扣在脑袋上,就算赵云珠知道天歌强词夺理,也不敢直接应声。 天歌看着赵云珠通红的脸蛋,道:“上天选择借小千的寿礼传达心意,这是谁也无法掌控的。所以大姐没能夺第一,不是不如我或是小千,而是输给了天意。 天意如此,大姐又何必强求? 输给天意,不是你做的差,而是你的运气没有小千好。所以没人会觉得你这个赵大小姐徒有虚名。” 赵云珠的脸更红,听着天歌这番像开解又像刺激的话,只觉五味陈杂:“我做的好不好,要你来论说!” “是不用我来论说,可是过会儿母亲和苏嬷嬷回来了,若看到大姐这副模样,就不知道她们如何论说了。” 说了这么多话,天歌但觉口渴,拿起桌上的茶壶,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她也不气,提起水壶走到门口,看着近在眼前的赵云珠,忽而倾身靠近,带着几分疑惑:“不过说起今日的表现,我倒是好奇,大姐的双面画,是跟何人所学呢?” “我跟何人所学,什么时候需要跟你汇报了?” 赵云珠急急后退,似是不习惯跟天歌挨这么近,冷笑着说完,便转身带碧云朝对面自己的闺房走去。 看着对面的房门被“啪”的一声摔上,天歌不由摸了摸鼻子,默默自语自语: “至于这么生气吗……就是好奇随口一问,我又不稀罕学……不过这小脾气还是不够暴,看来得再给端庄的大小姐加把火……” 耸耸肩,天歌一边思考怎么气赵云珠,一边提着茶壶向楼下走去。 上天的旨意降在小千的寿礼之上,于是他被认为是福星,受到了钱老爷子的寿宴邀请,所以天歌只能自力更生。 水还没喝上两口,便见李氏等人进门。 赵禾嘉原本还有些颓丧,可是一看到天歌,便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 “二姐!你回来啦!” “是啊,避免结束后散场人太多,我和大姐就先回来了。” 天歌摸摸他的脑袋解释,然后又朝着李氏和苏嬷嬷施礼。 李氏随意嗯过一声,又问她道,“今日的事情……”然而话到一半又觉不对,于是止住了话头。 天歌闻弦知意,接口道:“女儿只是替小千搭手,旁的一概不知,母亲若有疑问,可待小千回来后仔细问他。” 李氏想着也是,这丫头连云来居的大门也是这两天才开始出,哪里就知道这么多东西?也是自己多虑了。 比起天歌,云珠今日只拿了第三,自己得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这丫头平时傲气,可千万别气出病来。 这样想着,李氏便让人送苏嬷嬷和赵禾嘉去休息,自己则上楼去找赵云珠。 李氏一走,赵禾嘉便迫不及待凑到天歌跟前,一脸哭丧:“二姐,我们方才见到周夫子了,可是不管母亲怎么跟他说,他都不说同意收我。” 天歌敲了他一个脑瓜嘣,“周夫子这七八年来也才收了二十个学生,哪里就说收就收了?他又不是寻常夫子,得靠教书吃饭。周夫子收学生,不仅看天资,还看眼缘。” “这倒也是……”赵禾嘉嘀咕一声,又要和天歌说话,却见一旁苏嬷嬷还站着,连忙对旁边杵着的阿贵道,“阿贵哥,你先送苏嬷嬷回客房休息。” 又朝着苏嬷嬷行了一礼:“嬷嬷今日辛苦了。” “不辛苦。嘉哥儿开心就好。”苏嬷嬷有些意外,却还是应和一声,又看了一眼天歌,这才跟着阿贵离开。 天歌同样意外赵禾嘉跟自己说话还要避开苏嬷嬷,可是很快她便明白了原因。 “二姐,你可有什么办法让周夫子收下我吗?”小毛孩眼睛眨呀眨。 “我哪有这本事?” 天歌翻了个白眼,要是自己有这能耐,开个入学介绍馆都够赚的了。 “二姐你都能让神仙跳舞,还有什么不能的!”赵禾嘉压着声音,“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小千哥就是出名额的,那仙人其实是你召来的!” “亏你还读圣贤书,子不语怪力乱神没听过?” “二姐……你就帮帮我嘛!”赵禾嘉晃着天歌的手臂,眨着眼睛,巴巴的望着她,“难道你不想我留下来吗?” 天歌却不上当:“你若真想留下来,周夫子收不收你不过小事。我可以帮你想办法,但你若是以这事作伐,那神仙也没辙。” “二姐,我不是这个意思。”赵禾嘉立刻站得端正。 天歌见他一脸严肃,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重,不由松软了语气。 “天下的夫子都是惜才的,与其求人帮忙,不如用你的才学打动夫子,这样就算入了学院,也能挺直了腰杆说话。” “嗯!我听二姐的!”赵禾嘉连忙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的。我这就回书房看书,这几日玩心太重,功课确实落下了不少。” “好,去吧。”天歌摸了摸他的脑袋,真心觉得这孩子聪明,“不过也别太晚。” 看着赵禾嘉离去的身影,天歌心里盘算着时间。 李家的人,怕是在这两日就要上门了,到时候不知这孩子到那时是否还想留下来。 正文 第32话 不是大周人 隆昌钱庄是大周最大的钱庄。 不仅遍布大周各大州府,就连周围的南燕、扶余等国也有隆昌号的分号。 但凡存在这里的银子或转取的珠宝,不管到了哪家分号,只要提交存据作为凭证,到约定好的时间都可以取出。 小千本以为自己至死都不会有机会来这种地方,可是如今他却坐在青城隆昌钱庄的椅子上,还有伙计给他奉好了茶。 “小哥您看好,这是四百九十两的存据,您请收好。若到了要用银子的时候,咱们各地的隆昌号都可以取,只要拿着这张存据报上姓名,对上寄存时的密语即可。” 伙计奉上一张纸,又递给小千一小包碎银子:“这是兑换的碎银,您点一下,共十两银子。” 小千从伙计手中接过那张存据,从最上面写着的“隆昌钱庄”四个大字,到下面写着的“甲字第十五号,凭票回付纹银四百九十两”,再到最后落款的“庆和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来来回回看了数遍,只觉难以言说的美妙。 昨儿个的八百两银子,其中五百两他和二小姐如先前所说,他拿走两百两,二小姐拿三百两,可是最后钱老爷子赏下的三百两,二小姐竟也一分不要,全给了自己。 说这是他自己赚下的,让他自己存起来,好接母亲回来过好日子,到时候再给自己娶个媳妇儿,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想到这里,小千难得有些脸红,哪家的姑娘能看上他这个跑堂伙计呢。 傻乐呵了半天,小千忽的想起那伙计还等着自己。 这才小心的将那看了好几遍的存据仔细收好,又将那十两碎银子细细数了两遍,这才对着那伙计憨然一笑,道:“没问题。” “好嘞!” 那伙计倒是不嫌小千这穷酸样,反而热络又恭敬,“小哥好运气,能得仙人指点,日后若是发财了,尽管存到咱们隆昌号,每年的红利都不少呢。” 小千摸摸脑袋,点着头嘿嘿笑。 有了昨晚那一出,如今他也算是青城小有名气的了,就连这钱庄的伙计都认识自己。 这一切都是二小姐赐给他的。 攥着手里实实在在的银子,小千头一回觉得这场梦是如此真实。 如今有了这些银子,他就可以接自己的娘回来养老。 到时候可以把家里的屋子修一修,再买几床新棉被,母亲的腿脚不太利索,得再请个婆子侍候,自己每个月在云来居做工还有工钱,到时候再养两头猪崽,等年底卖掉,这样日常的开销也有了…… 小千兀自沉浸在小富即安的生活畅想中,没有注意到里面有人揭帘而出。 “想什么呢?”一声问询将他扯了回来。 一看眼前之人,小千从椅子上蹦起来,“二小姐,您的事情办完啦?” “嗯,办完了。” 天歌朝他点点头,然后转过身朝身后的王掌柜躬了一身,“先前的事情,就有劳王掌柜,我们这就先走了。” “姑娘且慢走,也请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情,我会尽快派人转达东家。”掌柜客气相送。 “有劳。”天歌再道一声,带着小千出了隆昌钱庄。 而在她走后不久,隆昌钱庄的王掌柜便回到屋内,急急书信一封,递交给铺子里腿脚利索的伙计,千叮咛万嘱咐: “一定要以最快的时间,送到上都。” 处理完这一切,王掌柜这才一屁股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大街上,小千跟在天歌身边默默的走着。 在今日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二小姐竟然认识隆昌钱庄的掌柜。 不过很快他说服自己。 二小姐能让仙人跳舞,认识一个普通的王掌柜,自然再寻常不过。 想起昨儿个晚上,府尹大人和钱老爷子都旁敲侧击问他仙人之事,好在他一直记得二小姐临走时的提醒,一直装傻充愣,死咬着不知道,这才又多得了三百两银子。 这一切,都是二小姐带给他的。 小千一点也不敢忘。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一旁的天歌忽然出声询问。 “小千,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小千刚在钱庄想过,所以回答的不假思索。 可是谁知天歌听完后,却带着几分疑惑,顿住脚步: “你是说,你还想在云来居做伙计?” “是……小姐,怎……怎么了……”小千有些不明白天歌的意思。 “在你已经有了五百两银子,足够座小宅子,买块地,还能留下许多钱接你娘回来过好日的情况下,你还想在云来居做工?” 天歌不解。 “为什么?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个小生意,日子定然富足。” 小千有些犹豫,看一眼天歌,又低下头。 “因为……因为我想跟着二小姐。虽然云来居的工钱不高,但我能有今日,都是二小姐所赐,所以……” 似是生怕天歌拒绝,他站直了身子,表明自己的决心,“我是真心想为二小姐办事的。” 天歌看着他。 “我帮你,并不是为了要你回报。” 是为了报答你上辈子对我的照顾。 所以,你并不欠我。 这些,也都是你应得的。 但是后面这些想法,天歌却不能说给小千听,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我明白的,二小姐。我明白你是真心帮我。可是……可是我觉得二小姐会需要我。到时我也绝不会拖二小姐后腿的!” 小千咬咬牙,见他们正好站在胡同的拐角处,并没有多少人留意,压低了声音。 “这一年来,二小姐在做什么小千不知道,但小姐一个姑娘家,肯定多有不便。若是,若是有用得上小千的地方,小姐尽管开口!小千能做到的,绝不推辞;做不到的,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做。小姐相信我!” 天歌有些诧异,望着眼前有些瘦弱,但却神色坚定的小千。 在此之前,她对小千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上一世。 包括这一年的相处,他带给天歌的感觉,也只是同样的踏实善良。 那是对东家一个不受宠小姐的关照,对一个小姑娘的同情,以及,对自己的承诺信守坚持,却绝不多话的可靠。 但不管哪一点,都绝对没有这样的决然与坚定。 所以天歌从来没想过用小千帮自己办事。 最多,也就是请他在自己晚归,或是诸如上次被关柴房,却需要出门的时候,帮着做好掩护。 可是现在,看着小千如此坚决的表态,天歌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尝试开始布下青城外的第一步棋了。 原本,她是准备等接赵云珠的人来了之后,再着手做这些事情的。 可是如今看来,眼前似乎有一个不错的机会。 这样想着,她不再看小千,继续迈步向前。 “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要跟着我,云来居的差事,肯定不会一直做下去,甚至有可能还要离开青城。” 小千紧跟天歌。 “小千明白。我跟老板娘签的是做工合同,随时都可以辞工。等小姐外嫁之后,小千便辞去云来居的活,继续在小姐手下干活,只要小姐愿意给小千赏口饭吃。” 天歌听他这话,便知道他误会了。 自己说的离开青城,是指让他帮她去其他地方做事。 而小千却以为,她是在说以后出嫁离家的事情。 天歌不由一笑。 不过,不管怎么理解,至少离开青城这一点上,他是没有理解错的。 想到这里,天歌也不做解释,而是再次问道: “你和你的母亲,都是青城人吧?你若是跟我离开,你的母亲怎么办?就算你带着她一起,你年轻尚可闯荡,可是她老人家却总要落叶归根不是?你先想清楚,等想好了,确定不会后悔,再说这话不迟。” “小姐不知,我跟母亲,并不是大周人士。” 小千接过话,但声音,却有些低沉。 (双更) 正文 第33话 辞工不干?官府见!(有秘密的二更!) “我和母亲本是扶余人,当年匈奴与扶余交战,我家中亲人都死在匈奴铁蹄之下,只有母亲侥幸带我逃到大周。 我们原本想在安阳落脚,可是安阳不接受流民,母亲只能一路带我到了丰城。 谁知,却又遇上了丰城大灾。 那时母亲再也没有走动的力气,只能带我在青城山上乞食树皮,没想到我们母子二人竟活了下来。 后来,大周前朝倾覆,新的丰城府尹上任,将丰城改名青城。因为很多百姓都离开了这里,所以为使府县兴旺,府尹大人开放了落户资格,母亲和我这才有了青城户籍。” “我竟不知是这样……” 小千的身世,天歌还真不知道。 她一直以为小千是青城本地人,所以才有青城的户籍。 如今小千这么一说,倒让她想起了一事。 青城开放落户的事情,她是清楚的。 当初李氏选择来青城,就是为了从清河村这个穷乡僻壤进城闯荡。 只是最开始,她选中的是安阳,为的就是能跟儿子更近一点。 可是在后来,因为安阳赵氏的府门不能随意进,而安阳店铺的租金也太贵,所以李氏才选择了离安阳最近,但租金便宜且能落户的青城。 如今青城能有六千多户人家,也大都是当初官府放宽落户的缘故。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她的印象中,小千是在她们搬来青城的第四年,也就是从三年前开始,就在云来居做跑堂伙计了。 这样算来,满打满算也快干了三年多一点。 但是关于他的身世,天歌却是头一次听说。 “小姐出生的时候,青城的灾荒已经过去一年了。我们是庆和初年到的青城,您和大小姐却是庆和二年出生,这些事情,自然不知道。” 流亡的岁月,天歌还没有出生。 但那个时候,小千却已经五岁,是记事的年纪了。 见小千情绪有些低沉,知他因自己想起战乱中去世的亲人,天歌出声道歉。 “我娘一直跟我说,天灾人祸,尤其是战乱这样的人祸,没有办法躲过。这都是命。命不好,是注定的,我不难过。” 小千欲显豁达,扯了扯嘴巴,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其实不信命。 所以他才想跟着二小姐。 “我跟小姐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小姐。如今被匈奴占据的扶余,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所以对我们母子这片落叶来说,在大周,并没有可归的根,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看着小千,天歌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做出了决定。 “既然这样,那你便替我去做一件事情。” “小姐请说。” 小千喜不自胜,跃跃欲试。 李氏没有想到,自己刚忙活了一天,进门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更没有来得及找小千问昨儿个晚上的事情,这小子倒先找保人递来了辞工合同。 “我说小千,做人若是这样,可就不厚道了啊!” 李氏很是不满。 “想当初你在我跟前求着要来我云来居做跑堂伙计,我可是好心收留了你。如今发了财,就想直接拍屁股走人?你真当我云来居是什么随便的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小千想要低头,可是却又直了脖子没有说话。 一旁的保人刘行见状,连忙接过话茬。 “老板娘,你这样说就不对了。 雇佣合同本就是白纸黑字,他做工,你给钱,你情我愿,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既然不是开善堂,咱也就不说这恩主话,照着协书上的来就是。 咱们合同上说的一年二两银子,若要提前辞工,当月工钱不结。正好今儿个是二十四日,宋兄弟三月的工钱不作数,咱们这事就算了了,您意下如何?” 李氏怒不可遏。 店里的生意那么忙,找阿贵和小千两个伙计都掰扯不开,如今小千这就拍屁股走人? 连个替换的人都没有,那这剩下的活计谁来做? 就算有人替换,店里的活计熟练上手还得些日子,她这店还开不开了! 小千一月的工钱,也就两百钱不到,她要这有什么用? 缺了人她这店里的损失,何止两百钱这样的小钱? 李氏乜斜着眼看他:“刘保人,若不是你当初跟我说这小子年纪不大,但手脚利索,我肯定就选阿贵这样力气大的伙计,哪里会收容他?如今倒好,你瞧着这小子发财了,竟然又上我门来说辞工,这事做的可是一点也不厚道啊。” “老板娘您也说了,如今宋兄弟发了财,哪有发了财还给人做活的道理? 您若是提说收容宋兄弟的事情,那我可还记得呢,当初还是您说宋兄弟年纪小,不能按阿贵那样的大工给钱,只能给一半的工钱,我跟您求说了半天,这才谈到了七成,第二年熟练上手了,便按大工算。 可是方才我瞧您这两年跟宋兄弟签的合同,可不是这么写的。 宋兄弟实在不说,这三年来,您和他算的还是七成的工钱,若真要说道起来,倒是宋兄弟吃了亏。 况且人家如今辞工,是急于去接自儿老娘回来享福,一日不去,他老娘就得多给人家做一天工,多受一天罪。 旁的且不说,就看在这一片孝心的份儿上,您若是不应允,都有些说不过去。 这些都不说,就说咱们开门做生意,不就是求个和气生财,求个信义名声么? 您待宋兄弟好,这名声传出去,哪个做工的不愿您这样的好东家,到时还能断了您的生意不成? 实在不行,我这里还有些跟宋兄弟一样伶俐的人,老板娘若是需要,我随时都可以着人给您送过来,即时上工,中间的保人费也免了,老板娘便卖我一个面子如何?” 天歌趴在楼上的栏杆旁看着下面的热闹,不由感叹这保人一张嘴完全不输媒婆,说的竟是头头是道。 而且若是这样仔细算下来,李氏倒也分毫不吃亏。 但李氏哪里是个好说话的? 谈起生意,向来性子泼辣,所以冷笑一声便骂。 “前面刚坑了我,后面就想又给我店里塞人?刘保人,你的好算计! 可是你记得,这云来居可不是你王家的,我云来居请谁做伙计,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教我!” 那刘保人本是好心,也想着小千出于孝道离开不好阻拦,但他这头离开之后,云来居确实忙不过来。 当初人是自己送来的,所以提议由他再帮着挑个伙计,谁曾想李氏竟如此污蔑他。 虽是保人,但这刘保人却是青城寻工处最大、信誉也最好的保人,由他出面介绍的诸如小千之类的大工小工,主家评价都是顶顶好的,那家铺子不供着他? 如今李氏却这般诋毁他,既如此,还有何可说? 于是刘保人不怒反笑,面色比先前反而更柔,但说出的话却分毫不客气: “得了!您店里生意也忙,我一个小保人也不耽搁您时间。 这样,既然您不愿意放宋兄弟,那我就替宋兄弟做主,咱们拿着做工合同府衙见吧。 到时候王府尹判成什么样,咱们怎么算便是。” 说完之后,刘保人也不管李氏说什么,转身便出了云来居。 刚走两步,却见小千手上还拿着做工合同,杵在门边不知如何是好,便又折回来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不止如此,那刘保人边走边大声道:“人家都说留你在云来居是可怜你,如今你又不需要人可怜,何必还吃苦受这苛待,还不被待见?要我说,今儿个先在自家屋里住一宿,明儿个随我见官去,让府尹大人为你做主。” 李氏闻声,再看外面指指点点的人,再顾不上风范,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刘保人离去的背影,嘶声尖吼: “见官就见官!我李氏怕什么?!我告诉你,刘行!自今往后我云来居招工要是从你手上找,我就不姓李!” 天歌在楼上看的乐呵,见李氏这许久的伪装终于撕下半截,不由漾出笑意。 刘保人所说不假,李氏苛待小千也非一时。 若说干活的伶俐程度,阿贵全然不比小千,年长几岁却圆滑老练,背地里偷懒把事情全推给小千,但在李氏面前,活计却一个不落。 再加上跟李氏和赵云珠同气同声一直不待见自己,自然甚得李氏喜欢。 天歌倒是想看看,小千走了之后,李氏认清阿贵的面目,是否还会这样不待见小千。 然而天歌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李氏这种人,从来不会自我反省,更不会在小千走后想起他的好。 她只会记得是她收留了可怜的小千,但小千却狼心狗肺不知报恩。 想到这里,天歌不由有些兴致缺缺,从趴着的栏杆上站直身子,轻拍了拍手,准备回房。 青城刘氏很多,这件事情,刘能不能,但刘行行。 —————————————— 因为作者的话不能超过500字,所以在这一部分贴些想法(免费章节任性嘤嘤嘤) 怕影响体验的小可爱,可以直接从这部分跳过哈~ 主要说说关于本章的灵感。 ——————————————— 关于小千辞工这块,其实是最近的事情有感而发,所以这个小章的正文写了3k(这块唠叨不算哈~)。 感觉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像李氏这样的老板不少。 就拿自己身边的同事来说吧,老板给员工保证的待遇无法践行,一直画大饼,一直忙碌晚上都没有休息时间,却连房租都交不起的大有人在,这还是在同行业市值最高的一个上市公司。 因为老板决策失误,却将所有的一切落在员工的运气不佳上,导致同一层级却贫富两极分化极其严重。 长袖善舞巧言令色的一帆风顺,不知逢迎踏实肯干的却步履维艰。 直系亲人的婚丧假都不给请,理由是要服务客户,逼人无奈离职。 交接完成后走流程又受到处处刁难……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叶子的身边,甚至某些方面也属于其中的一员,真是让人无比心寒。 当然,长袖善舞不是错,离职交接也是职业素养。 但还是会思考,如果一个公司或是老板已经不仁不义到连员工的伦理孝道都不顾,员工是否还有必要再主动去对公司客气? 也有听过比如程序员受到不公离职前删完所有自己的文档的,这样是否符合职业素养? 从叶子自己的观念来讲,讲求仁义都是双向的,譬如这种,没必要受了万分委屈还要为了所谓的道德为公司发光发热。 不仁对不义,没有什么需要愧疚。 这个是叶子的观点,也是这本书中天歌之后做事的三观,但不会是以后文章的主旋律。 毕竟生活还是很美好,不快只是一时,还有更多值得的人和事情需要我们关注。 恰逢两位同事离职,所以在这里跟大家啰嗦几句聊一聊,也算是提前的三观交底,避免后面有小可爱觉得和作者三观不合弃书。 嗯,也算是给小可爱的时间及时止损。 感谢你们喜欢我前面的故事,可能我们无缘再会。 如果恰好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那么很开心在这里以文字遇到同好,我们一起陪着小天歌的成长。 从这一部分之后,铺垫情节就算完成,主角开始正式施展拳脚搞事情了。 ———————————— 因为上面提到了运气,那就再说说锦鲤相关。 其实本质上,我是不相信运气的。 运气很重要,但是我更看重努力,没有努力没有思考,就算接到馅饼,只怕也会虚不受补。 所以书名跟锦鲤有关,主角也会有一定的光环,但最主要的,还是会合情合理的布局。 让小天歌凭借自己的努力,来重走这一生,获得她的幸福。 所以这篇文章会是爽文,但不是天降的金手指大开的爽文,一切都会有理有据,就像前面的仙人环节,后面也会给出解释。 当然,更不会是小白。 大女主,是需要自身足够努力,才能获得别人艳羡的优秀,才能获取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emmmm亲妈不会虐!)。 嗯,大概就是这些(好啰嗦?(????w????)?) ———————————— 哦对,这周天开始,一周时间,小天歌会幸运上到青云(感谢编辑萝萝)。 如果大家喜欢,希望能加个收藏。 愿意的话随手给个小推荐就更好了~ 比心心,爱你们! 那么,明儿见吧! 正文 第34话 府尹大人的决断 李氏没有想到,刘保人真的敢将自己一纸状纸告到官府。 府衙里来人的时候,她还正在厨房看火,亲自给赵禾嘉炖冰糖湘莲。 因为王府尹治下有德,所以当捕快进入云来居的时候,并没有打扰其他吃饭的客人,而是直奔忙活的阿贵,问老板娘在哪。 话是这样说,但当五个捕快雄赳赳气昂昂的进来,那些吃饭的人霎时作鸟兽散,就连正在忙得焦头烂额上菜的阿贵,也不由颤抖着手,差点将盘子摔了。 “官,官爷,你们这是……” 阿贵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老板娘在哪?”那为首的捕快又问了一句。 “在,在厨房。” 阿贵这会虽还颤抖,但却答得飞快。 不等捕快们齐齐涌入,李氏就拿着看火的蒲扇从里面走出来。 看着眼前的阵势和已然去空的大堂,她内心就是一火。 但面上却还是装得恭谨,忙声笑问:“哎呀,几位官爷,这是怎么着了?” 说着又对旁边还发呆的阿贵斥道:“没长眼睛吗?还不快给几位官爷上茶看座!愣着做什么?” 阿贵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忙声道“是”,便往厨房跑去。 说着李氏上前邀请:“几位爷办差也累,且先坐下说话。” 说着便朝前面一张空桌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便被那捕快伸手拦住去路:“赵李氏,府尹有令,着你即去府衙。有人状告你云来居迫工拖资。” 李氏面色变了。 “是刘保人和宋千那两个狗东西?” 捕快面无表情。 “去了便知。” 李氏见状况不对,左右相看,想示意人来给捕快塞点碎银,好通融一二,也让她知道更具体是什么情况。 可是整个大堂她看了个遍,却没能见到一个人。 就连方才去准备茶水的阿贵,此刻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还不见出来。 “几位……” “我们有命在身,”捕快冷冰冰的打断李氏,“莫要让我们直接拿人。” 李氏暗骂一声,只得跟着出了门,连衣服都顾不得换。 而在李氏出门之时,周宅内也闪进了一道人影。 “被带去了府衙?” 易廷益听着消息,不由蹙了眉头。 方三说完情由,易廷益遂明白过来。 “这事是赵家不对,退还工钱允了辞工便是,且不去管它。你只要盯着赵二小姐,若她出门便来告诉给我即可。” 易廷益吩咐完,又不由苦恼。 周夫子让他接近赵二小姐,可是这赵二小姐却不怎么出门。 昨儿个跟自家伙计一道去隆昌钱庄存了银子之后,也是很快回去,再没有出来。 他就是想靠近,也没有什么机会。 反而这个李氏,昨天又带着那个婆子和小孩来找夫子,害得夫子直说又来一家麻烦精。 想起这事,易廷益觉得这李氏是真麻烦。 明明一件可以调解的小事,竟然也能闹到官府去。 这样的母亲,是怎么教出那三个孩子的? 赵大小姐不说,就是赵二小姐那个性子…… 想到天歌的惊人之言,易廷益完全不能把这么一个人,跟李氏那泼妇的模样联系起来。 还有她的弟弟赵禾嘉…… 是了,这孩子是养在安阳赵氏长大的,还不一样。 易廷益心头涌出一句幸亏。 这孩子若是真跟着李氏,还不知道长成什么样。 念及此处,易廷益拿起眼前桌上的纸卷,递给一旁的易之。 “这是拟好的今春招生细则,你拿去给夫子过目,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若是没有,就直接张贴到府衙门口右边的告示栏。” 因为有做工合同白纸黑字在,又有刘保人当初和李氏的约文,所以这件案子几乎没什么可判。 但王府尹还是照规矩办事,一本正经的亲自接状升堂。 而非像平日里,将这种只需调解即可的纠纷小事丢给文书何先生。 尤其是当那五位捕快带着李氏在街上晃荡一圈,整个青城都知道云来居的老板娘被告到了府衙。 李氏来到府衙的时候,刘保人和宋千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跟王府尹聊得火热。 李氏心里一凉。 案子决断的过程简洁利索。 从拿出的做工合同,到刘保人的约文,所有的证据都在,李氏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所有的问题问完,不等她多说什么,便听惊堂木一拍,高坐的王府尹喝声: “赵李氏听判!” 李氏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诚惶诚恐。 “兹有青城宋千在赵李氏云来居为工,勤恳耐劳踏实肯干,然赵李氏拖资骗工且不予辞工,不仅有伤信义,更不通人情,情况属实。故本府判处如下:责赵李氏即日与宋千签订辞工,允其接母,并补还其两年两月所欠资费;宋千提前辞工,责依约减去本月工钱。你二人可有疑问?” “草民没有。”小千跪在堂下诚恳道。 李氏倒是想说,可所有的判处都有理有据,她一句也说不出来。 心里赌气非常,但面上却得忍着,只能瓮声瓮气。 “民妇没有。” 退堂之后,李氏一个人站在堂中,而刘保人、宋千二人已经和王府尹热络的聊起来。 王府尹甚至邀请二人去后面的厢房浅酌。 还是宋千说想要先辞好工,收拾好东西尽快接母亲回来,王府尹这才没留人。 李氏看着这一切,不由心中暗骂。 刁民狗官串通一气,专为欺负自己这个弱势妇人。 在府衙之内,李氏自不敢多说,可一出府衙,她便不再顾忌,先是指着小千破口大骂: “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老娘当初好心留你,谁曾想竟是养了个白眼狼!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贱骨头,竟然跟外人一道给老娘使绊子!” 言罢又指着刘保人:“言而无信的骗子!先是介绍人,如今又从我云来居挖人,一张嘴四处撺掇,欺负我一个妇人身弱。也不知以后谁会瞎了眼找你招工!” 二人受到这劈头盖脸一通骂,心中都是不快。 但小千到底念着主仆一场,且李氏是二小姐的母亲,不愿再多计较,只想着小姐交代的事情办完了,而且自己也正好可以顺利辞工去接母亲。 对比之下,那不快就被他忽略掉了。 但刘保人却不用顾忌这么多,所以呵着一张笑脸不客气的回击: “老板娘放心,既然你昨儿个说不会再从我刘行手上招人,那日后我刘家招工行,也不会再贵府介绍任何伙计仆妇。 不过在下倒是还有一问,老板娘有这么多不满,方才怎么不在里面当着府尹大人的面说呢?正好数落一番我们的恶行,这样就能让王大人也判处我们给你赔点银子了不是?” 说到这里,刘保人又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拉长了声音高声道:“哦~我倒是忘记了,老板娘对大人的判决可是没有异议呢!” 不知为何,今日府衙门口围聚的人比先前多了许多,刘保人这般扯着嗓子一说,众人的目光都凝聚而来。 有人认出眼前之人是云来居的老板娘和刘保人,再想起昨儿个刘保人的话,以及先前李氏被捕快带走的事,不由来了兴致: “嘿!刘保人,你还真告了云来居的老板娘?怎么样,大人是如何判的?” 刘保人声音那么大,就等着人来问,所以这句话真是瞌睡时的枕头。 他笑着转述—— “赵李氏拖资骗工且不予辞工,不仅有伤信义,更不通人情,情况属实。故本府责赵李氏即日与宋千签订辞工,允其接母,并补还其两年两月所欠资费。” 说完,还回头看一眼李氏,似是征询: “老板娘,我没说错吧?” 李氏气得错牙,不想在人前再多说,于是狠狠地剜一眼刘保人和宋千,疾步往外走去。 辞工就辞工! 走了一个小千,就算没有刘保人介绍,眼前这么多来看招工告示的人,她云来居还怕招不到伙计? 笑话! 回去就让阿贵写招工告示! 然而,李氏没走几步,就被旁边人的说话声止住了脚步: “你说什么?!” (双更) 正文 第35话 霉运不断的李氏(二更) 那人被李氏一声喝问吓得有些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眼见李氏来势汹汹的,他不由暗自比较了一下自己和她的身材。 唔,比自己胖……可是自己是个男人,力气应该比她…… 不等那人想完,李氏再次喝问。 “你方才在说什么?!就刚才那一句!” “我说……说……”那人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周夫子的盼山堂招学生呢……” 周夫子的盼山堂招学生!! 就是这句! 没有听错! 李氏脑中响起炸雷,不由上前抓起那人的肩膀:“你听谁说的?” 那人一下泄气,这力气,自己肯定打不过。 于是怯怯的的指了指身后的告示。 李氏见状,一手推开那男子,也不管他踉跄摔倒,将那招生的告示看了个来来回回。 周夫子开始招学生了,禾嘉的机会来了! 李氏眼前一亮,顾不得自己的失态,更顾不得自己宽肥的腰身四甩,一路小跑往云来居方向而去。 直到李氏的身影消失,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骂声四起。 “有病吧这人?” “病的不清!” 刘保人和宋千站在一处,望着李氏消失的方向,嗤声一笑。 “就李氏这无赖的样子,能教养出什么有出息的娃儿来?就算周夫子招学生,还能轮到她家不成?况且,学堂可不收女弟子。” “禾嘉少爷很聪明。” 刘保人没想到,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宋千,却突然应和了一句。 他一愣,想到什么,拍了拍宋千的肩膀。 “你啊,还是心太善,仆不论主是好,可她如今已经不是你的主子了。” 宋千没有争辩。 就算争辩,刘保人也不会信。 禾嘉少爷是真的聪明。 周夫子这么说过。 二小姐也这么说的。 刘保人哪管小千想什么,感慨完,便双手负于身后向前行去: “好了,既然王大人已经有了判决,咱们不妨趁热打铁,去云来居将先前的契据销毁,你也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再跟李氏讨完工钱,这事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多谢保人。”宋千跟在刘保人身后。 “谢什么!你是我经手推介出去的,我不帮你帮谁?” 刘保人大义凛然,绝口不提收了小千银子的事情。 “先前说好辞工后需再付您五百钱,不过我想将府尹大人责令老板……李氏退还的所有欠资都付您作偿,以谢保人的恩情。” “嗯?” 刘保人闻声一愣,脚步一顿。 这是要让自己去替他讨工钱? 就李氏那泼辣样儿,可得另算…… 想到这里,他仔细瞧小千,见他低眉顺目,一点也不像有旁的算计,又叹自己多虑。 几日相处下来,这就是个怯懦孩子。 就算不用自己讨,有王府尹的判决文书在,还怕李氏赖账? 若把李氏拖欠小千的工钱都讨回来,少说也有一两,可不仅仅五百钱这么点了。 这样一想,刘保人整了容色,冲着小千喜气一笑道: “我就说你是个伶俐有出息的,甚好!咱们这就去!” 李氏要为赵禾嘉求学之事周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糟心事? 眼不见心不烦,很快便将小千辞工的事情处理完。 但是到底心里有气,死活不愿给那拖欠的一两银子。 不过这些都都刘保人的事情,跟小千没有关系了。 毕竟孝子心切,结束了做工合同之后,午饭刚过,小千便雇了马车,在里面铺好被褥,又准备好路上的食物,在众人的艳羡中,出城去接自己身在安阳的老母亲去了。 酒楼里,讨银子失利的刘保人,则骂骂咧咧数落着李氏的不是。 此刻周家一间屋内,也传来一声问询。 “你是说,赵家那个伙计,在临走之前去见了赵二小姐?” “是的。”方三点头,又补充,“这伙计跟赵家二小姐的关系非同一般。” “是啊,非同一般。” 易廷益点点头,从书桌后站起来,这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属下还打听到……”方三顿了一顿,“据说李氏对赵二姑娘并不好。赵家两位小姐,虽是同胞胎,但大小姐赵云珠是真的如珠似宝,很受李氏宠爱;而二小姐,李氏待她跟婢女一样,做工干活长大的……” “哦?这些你是从何处探查而来?”易廷益有些诧异。 赵家在青城住了也算不少年头,但却从未传出这样的消息。 外人都说赵家的两个女儿如花开并蒂,都是李氏的掌中明珠。 不过大小姐容貌妍丽,性格开朗,所以常在人前出现。 相比之下,二小姐其貌不扬,自卑绵软,故此从不露面。 但从那天跟周夫子一起,第一天见到这个赵二小姐,他便觉得传言有误。 能说出那般话的人,怎么可能性子绵软,甚至因容貌自卑自弃? 相反,只怕还有更大的胸襟气度。 从那之后,他就觉得关于赵家两个小姐的传言不实,后来方三盯着云来居的时候,也确实发现这二人根本不是外人所说的姐妹同心。 只是,方才方三所说的这些,可不是盯梢一两日就能探问出来的。 “是那个刘保人。”方三答道。 “他处理完那伙计的事情之后,因为没有讨厌到李氏拖欠宋千的工钱,便在酒楼里吃酒,顺带着抖落出这些来。 众人都知道他与李氏结了怨,权当他浑说,谁知刘保人却说得一板一眼有理有据。 属下听来不像假的,便回来汇报与您。” 易廷益听罢一笑。 “既然一板一眼有理有据,那就自然是真的了。” “那这刘保人?”方三问。 “不用管他,这些事情他就是想让人知道,所以定然言无不尽,自己会全部抖落出来。你依旧去盯着赵二小姐就好。” 易廷益说到这里,顿了下,“那个出城的伙计……算了,先盯着赵二。” “是。” 方三闻声退下。 这时,易廷益又抬起头来,对身边的易之吩咐: “易之,你去一趟,跟着赵家那个叫宋千的伙计,看他是不是去安阳。到了安阳之后,又做了什么。若他不是去安阳,或是带母亲离开了往别处去,那就打听清楚他去的地方。” 屋内只剩下易廷益一个人,却见他忽然唇角翘起。 这个赵二小姐好算计。 先是借着宋千的名义,演了一出仙人祝寿的戏骗取王府尹的青睐,在比赛中赚取了不少银子,却又不让人注意到自己。 接下来,趁着别人反应过来仙人之举乃小把戏之前,尽快让宋千辞工,再借由接母亲的名义出城躲避。 如果他没有猜错,刘保人放出这样的话,只怕也是宋千,不对,是赵二小姐授意宋千说与他听的。 在云来居做了三年工,李氏对赵二小姐是什么态度,宋千自然一清二楚。 只要顺口一提,对已经和李氏结怨的刘保人来说,怎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多年悄无声息,如今一出手却是将赵家搞得人仰马翻,这赵二小姐,是不愿再忍了吗? 屋外莺鸣柳间,易廷益忽然觉得,这一趟青城之行,好似不是那么无聊了。 相比于眼前的岁月静好,李氏只觉最近霉运不断。 上午刚送走了宋千刘保人两个瘟神,下午就传来她虐待幼女的流言。 而不等她喊天歌来问话,楼下又是一阵吵嚷。 正文 第36话 上门?鸡飞狗跳赛高! 一天之内接连两件倒霉事,本就让李氏心烦,可这头刚喝下一碗安神汤,躺在美人榻上让孙嬷嬷给她按头,却又听到阿贵火急火燎赶上来的喊叫。 “老……老板娘,不好了,不好了!” “我还没死呢!怎么就不好了!” 李氏心里正闹,想也不想,直接将手边的茶碗丢了出去。 一个两个的,都不让自己省心! 眼见那茶碗朝自己砸来,阿贵本能闪身,使得那碗从身边堪堪飞过,在他身后摔个粉碎。 “你还敢躲!” 李氏腾的一下站起来,这次拿起旁边的放茶碗的托盘,就那么朝阿贵身上砸去。 有了前面一遭,阿贵哪里还敢躲,只能生生挨了这么一下,心里却也气极。 但人在屋檐下,虽受了主子的气,也只能忍着。 是以被砸之后,生怕李氏再动手,阿贵顾不得疼,连忙向李氏解释起来。 “店里来了两个人,说是夫人家里的大哥和大嫂。店里就小的一个人,也躲不开通传,再加上小的想这些年来,也没听说夫人还有这门亲戚,便觉得他们是上门的骗子,所以就赶他们出门。谁曾想他们竟听说了外面的消息,不仅坐在店里大叫大闹喊着上菜,还……” “还什么?” 李氏的声音简直要冒火一般。 “还……还说外面流传的您苛待二小姐的话算什么……说老板娘连自己的老子娘死了都不管,如今又不认他们这个大哥大嫂……” 阿贵瞧着李氏的脸色越来越差,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甚至噤了声。 一听阿贵说的这些,李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些话,除了她那个好大哥和他媳妇儿之外,还有谁能说得出来? “阿贵,去把后院里的扫把给我拿来!” 李氏冷笑一声,大跨步子绕过门口的碗渣,直接往楼下去。 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本家来的苏嬷嬷仍在家里住着? 李氏下楼的时候,阿贵正好积极的拿了扫把回来。 今日事情不少,云来居大堂中本没有几位客人,所以如今大喇喇坐在正中间桌子上,捧着茶碗喝茶的一男一女便极其显眼。 尤其是他们二人额头上裹着白布条,显然是家中刚有人殁了,正处于丧期之中。 更为可笑的是,他们身上的白布都已经脏到发灰,污渍遍布其上,更别提那白布都遮盖不住的衣服,补丁大片不说,都脏得分不清原来的颜色。 就是这么两个人,此刻正坐在窗明几净的云来居,喝着茶水毫不客气的吆喝着上菜。 只是除了门口围着的一群民众之外,店里一个愿意理他们的人都没有。 李氏再也忍不住,直接从阿贵手中夺过扫把,朝那背对着自己的妇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那妇人被打的突然,先前只顾“哎呦哎呦”疼得乱叫。 可是等挨了几下反应过来,看清打自己的是谁之后,也不干了。 “李园你这蹄子!你敢打我!” 一声怒喝出口,那妇人冒着挨的那几下,直接上手去夺李氏手中的扫把。 李氏力气也不小,可是这些年到底养尊处优惯了,比起眼前这时常在地里做农活、在家里挑水洗衣锻炼的壮实妇人来讲,只能算是虚胖。 是以那妇人三两下就夺去了李氏手中的扫把,反身打起了李氏。 更要命的是,那妇人一边打还一边哭嚎呼喊: “哎呦我的娘啊,你死的好惨啊!你活着的时候这死丫头不尽孝,十年八年不看你一回,现在你死了她就要杀你儿、杀你媳妇儿,让你们老李家断子绝孙呦啊我的娘啊!娘啊!媳妇儿今儿就替你教训你这不孝的女儿,让你老人家走的安心呦我的娘诶!” 一时之间,战局逆转,原本还占据上风的李氏,如今被那妇人拿扫把追着赶着,在云来居里钻空跑圈,好不狼狈。 然而与那妇人同来的中年男子,却悠哉坐在桌前看热闹,甚至嫌旁边的凳子挡了去路,主动为两人清理道路,就差拍手叫好高喊“再来一个”了。 至于身材高大的阿贵,则是远远地选了个角落,生怕这场女人之间的对决殃及自己这个可怜人。 门外的民众看着眼前的闹剧,不由哗然大笑,甚至还有看杂耍一般叫好的。 更有人想到早上小千辞工时闹出的风波,啧啧摇头: “怪不得不让店里的伙计尽孝,原来自己就是个不孝的。还说人家白眼狼恩将仇报,我看真正的白眼狼,如今正被人追着跑呢!” 大堂里这般鸡飞狗跳,住在后面的赵禾嘉、苏嬷嬷,还有赵海乃至赵云珠都听到响动,从屋里出来了。 赵云珠见都没个人阻拦,连忙把自己的老实爹往前一推,又将见势凑过来卖好的阿贵也推出去,喊道: “快去帮母亲!快去拦住那个恶妇!” 眼见对方多了帮手,原本坐着看好戏的男子也不干了,叫嚷着“你们以多欺少打我媳妇儿”,开始了五人混战。 最后还是苏嬷嬷让人去报官,这才控制住了局面。 府衙来的捕快还是上午那个头领,只是这次只来了两个人。 李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见到这个早上还厌恶至极的捕快。 一见他带人进来,也不顾散乱的头发和身上的扫把印,一嗓子哭天抢地直奔捕快: “哎呦官爷您可来了!您定要为民妇做主呐!这恶妇要杀了民妇呐!” 那捕快哪里能想到,上午还矜持有礼的李氏,此刻竟是这般模样? 但好歹是练家子,手脚比脑袋利索,麻溜儿避了李氏这巨石砸人式的“投怀送抱”。 “闹事的人通通带走!” 一声令下,赵海和李氏夫妇,以及那对戴孝的夫妇,再连带着伙计阿贵,五个人就这么被带进了府衙。 留下云来居一片狼藉,及赵云珠姐弟,加苏、孙两个嬷嬷面面相觑。 李大厨躲在厨房里钻研菜谱没有露面,而天歌也没见到人影儿。 李氏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一日之内进两次衙门。 而且还都是如此狼狈! 但这次她却不像先前那么畏惧。 她有满腔委屈等待倾诉,只等着青天大老爷给自己伸冤报仇。 王府尹本在后院歇息,谁曾想睡到一半被人叫起来,迷迷糊糊坐在高堂之上,仔细一看,发现眼前竟是熟人,不由愣了: “怎么又是你?这次又犯啥事儿了?!” 李氏一听,越发委屈,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什么叫又?! 而谁能想到,就是这眨眼间的功夫,倒被那妇人一语抢了先。 “青天大老爷诶!民妇要告这赵李氏!她不孝不悌,不管自个儿老娘死活,还动手殴打自己的嫂嫂!” “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呐!” 一声比李氏更浩荡的哭嚎霎时响遍府衙。 正文 第37话 可怜?可恨? 李氏听到这声,先是一愣,随即从地上趴起来朝那妇人扑去,伸出手指便要抓她的脸。 “高翠花!你这个不要脸的,你还恶人先告状了!看我不打死你个恶妇!” 那妇人见状,顺势一倒,抱着脑袋就开始在地上打起滚来。 “大老爷诶大老爷!您快瞧瞧!这恶妇要杀我!她要当着您的面杀我诶!我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王府尹见混乱又起,气得最后一丝睡意也没了。 惊堂木一拍,筒签一扔,大声喝道: “来人!将赵李氏拿下!扰乱公堂,先打二十个板子!” 一旁的捕快上来便将李氏拿住,压跪在地上。 李氏这才明白过来,王府尹不是闹着玩,随即也不喊不叫了,顺从的低伏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哭诉: “大人饶小妇人这一回,草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大人饶命啊大人!” 这回她是真怕了。 这二十个板子下去,自己就是不死也丢半条命,哪里还敢再闹? 而王府尹虽是被这妇人的哭闹扰得烦不胜烦,却也有自己的顾虑。 这些日子朝廷的使臣就要到来,事关他的升迁,自然也不愿再多事。 若是真出了人命官司,那他先前的所有周旋就都白费了。 是以随着李氏这一求情,王府尹按了按眉心,等李氏哭得身子颤的厉害,这才挥手止住了一旁叉着李氏的捕快,警告道: “本府可以不打你,但你若继续这样哭闹哀嚎,那就别怪本府不客气!” 李氏点头如捣蒜,一下子不哭也不闹。 而先前打滚儿的高翠花,则早在王府尹拍惊堂木的时候,就一骨碌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脸乖巧的跪好了。 王府尹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开始问话。 “堂下何人?你为何状告赵李氏?” 这是先问的高翠花。 李氏眼中闪过一丝气愤。 高翠花闻声,先是得意的乜斜一眼李氏,这才恭敬道: “回大人,民妇乃是青城外清河村村民高翠花,这是我汉子,也是李园的嫡亲兄长,清河村村民李福。 我们今日本是来青城寻找自己妹子,可是到了云来居之后,这李园不仅不认我们,还让人将我们夫妻二人赶出去,甚至亲自拿着扫把打小妇人。 大老爷您瞧瞧,民妇头上脸上身上这些都是被这李园打的。” 王府尹定睛一看,可不是? 这高翠花如今头发散乱,脸上身上都是脏印子,还有几道隐隐发红,就连额头上的孝布,都半耷拉着。 可是他再看李氏,除却一身衣服比高翠花强点,那脸上头上的样子,可不比高翠花好多少。 看来还是这李高氏更厉害啊。 王府尹想着,咳嗽一声,又问李氏: “赵李氏,你怎么说?这高翠花的话是否属实?” 方才王府尹的喝问让李氏冷静了下来,此时终于逮着说话的机会,便连忙开口: “大人,民妇冤枉啊! 民妇先前在屋内歇息,对这些事情本一无所知。 您也知道,今儿个我们家刚少了一个伙计,店里生意本就忙不开。 偏生此二人到店里便闹腾,攘得客人连饭都吃不好。伙计阿贵又不认识人,只当是店里来了闹事的,便要将二人赶出去。 谁曾想,这两人却在我店里大闹,赶跑了民妇店里的客人不说,还想要吃白饭。 因他们朝门坐着,民妇瞧不见二人长相,这才一气之下……” 说到这里,李氏拿起手中不知何时被撕破的帕子拭了拭泪,倒有几分可怜相。 然而王府尹却不好这口,是以直接问李氏: “那人所说是你兄嫂,可是属实?” 李氏愣了愣,摇了摇头,一双泪眼莹莹。 “大人不知,这二人在民妇还未嫁之时,便时常苛待民妇,家中农活重活全丢给民妇不说,甚至还要将民妇卖给人家做妾,好还欠的赌债。 后来是民妇以死相逼,这才作罢。 民妇嫁给夫君赵海之后,这二人更是时常来我家中闹腾,今日搜刮民妇的衣服,明日欠了赌债又来讨钱,这些清河村的乡里乡亲都可作证。 这样的兄嫂,大人觉得可尽到了为人兄嫂的本分?可还值得外嫁之妹守孝悌之道?可值得民妇称他们一声大哥大嫂?” 王府尹一听,觉得李氏说的有理。 恶亲难缠,这些年青城也有不少这样的例子,这种人确实不该纵容着。 然而那高翠花却道:“大人,您别被她的一面之辞骗了!” 王府尹一听,指了指高翠花:“嗯?你说说。” 高翠花道:“大人,照李园这说法,那她这个做女儿的不孝,可还值得她老子娘她养她? 李家老娘,也就是我婆婆,早年我刚嫁到他们李家的时候,就在床上瘫着。 可是李园作为女儿,却嫌自个儿老娘在床上屙屎撒尿太脏,一点都不照看,可我们做兄嫂的,还是替婆婆养着她。 李园嫌脏不管自己老娘,可民妇作为儿媳却不能像她一样狼心狗肺。 可是民妇忙着照看婆婆,地里和灶上的活就忙不过来了。 那会儿李园还未说亲,老天爷又不等人,所以只能让她去地里帮衬我家汉子,但是这蹄子却偷懒耍滑,就连推车也是做样子,害得我汉子跌入沟渠伤了腿。 家里那么多人要吃饭,我家汉子却又受了伤。 这日子也没法过,实在没办法,民妇听人说镇上有户老爷缺续弦,便跟她商量着嫁过去,这样也有钱给婆婆和她哥看病,谁知……” “你扯谎!”李氏打断了高翠花的话,“哪里是商量?!明明是你们迷晕了我,将我捆上了牛车,若不是我被颠醒逃了,只怕早被那老淫棍作贱死了!” 高翠花闻声,不由哆嗦一下。 李氏还是女儿家的时候,心比天高,又是被李家老太太娇惯着养大的,家里的事情从不上心,甚至对她这个嫂子都颐指气使。 可是后来李老太太病了,这个她最娇惯的女儿,却看都不看她一眼,这些高翠花都没说错。 但外嫁之事,却的确是她跟她汉子偷偷合计做的。 是以这会儿被戳破,心里难免一颤,带着几分心虚看向王府尹,生怕他觉察。 王府尹原本正听高翠花说,却被李氏打断,不由一怒,惊堂木一拍。 “让你说话了吗!” 这一拍,让李氏讪讪闭了嘴,却让高翠花清醒过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哪样是真,哪样是假? 不由壮胆增勇气:“大人明鉴。我们若真想害她,哪里会给她挑选赵家?哪里还有她如今这好日子过?” 李氏闻声冷哼。 赵家这门亲事明明是她自己挑的,怎么就是他们给做主挑的了? 当初他们为了阻止这门亲事,甚至狮子大开口讨彩礼,想要吓走赵家。 谁知道赵海却一咬牙拿出来了。 若非如此,谁知道如今她是死是活? 只是这话却不能说。 否则外人会说她李氏不知廉耻。 李氏堵着气,听那高翠花继续说。 正文 第38话 谁的银子? “……谁知道,她出嫁前,却还将赵家给的彩礼带走一半,剩下那点钱,怎么够给我婆婆跟汉子治病?!” 听那高翠花说到这里,李氏愈发觉得可笑。 别家嫁女儿,就算光景再不好,好歹也有嫁妆。 可她这对兄嫂倒好,不仅问赵家要那么多彩礼,更连一文钱的嫁妆都不给她。 这脸他们丢的起,可是她李园丢不起。 赵家老太太是在安阳大户人家做过事的,别人怎么看她不管,但她不能在夫家抬不起头来。 这彩礼银子他们不给?好,那她自己挣就是! 拿走一半的彩礼算什么?按她的心意,李家就该把所有的彩礼都给她来长脸! “……无奈之下,我家汉子才去赌坊里跟人赌博,想着好歹赢点银子补贴家用,谁曾想,这么可怜一人,也有人忍心骗……” 听高翠花说到这里,李氏只觉恶心。 她的兄长李福哪里是为了治伤的钱才去赌博? 分明是本就有好赌的恶习! 高翠花抽噎一阵,继续道:“钱没了,可这日子却总得过,所以我们才去找李园借钱,若不是我这妹婿赵海暗中接济了一点,只怕我家汉子早病死了!但饶是这样,也因为看病不及时,他还是瘸了一条腿。” 说起这个,众人这才想起来,方才这高翠花的丈夫进来的时,确实是有点跛腿。 然而李氏却抓住高翠花方才话里的一句话,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赵海,恶狠狠道: “你竟背着我偷偷给他们钱?这是何时的事?!” 赵海是个老实人,向来惧怕李氏,如今突然被问到,一时之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却听那高翠花又开了口。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就这么一个连自己老子娘都不管不顾的人,我们娘却将自己存下的私房都给了她!” 说到这里,高翠花恶狠狠地看向李氏,仿佛李氏夺去了她的一切,那目光像是要将李氏剥皮抽筋,俨然已经恨之入骨。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条狗还知道叫唤两声,可是这外嫁的女儿泼出去,却连个响声都没有。 婆婆在的时候,不愿我们做的难看,我们也不敢不孝,伤了老太太的心,所以权当不知,没有追上门来讨我李家的东西。 可是如今自个儿老娘去了,李园却连一星半点的伤心都没有,更何况吊唁? 婆婆临死之前说了,若是李园回来看她一眼,那这以往的事情都不计较,可若是李园依旧没良心,那就让我们夫妻二人找这白眼狼讨回她的私房。 所以……所以我们这才来到青城,谁知刚进门便被打了出来……青天大老爷明鉴呐!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呐!” 王府尹瞧着李高氏这样子不似说谎,再一想上午那仙人赐福的伙计,可不就是这样? 人家想着去孝敬母亲,李氏却还不依不饶,甚至克扣工钱。 看来这李氏本性就是坏的,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王府尹心中已有倾向,但这么多人瞧着,却不能只听信高翠花一面之辞。 是以他看向一直想说话,却又怕被自己打板子不敢插言的李氏。 抬了抬下巴:“李氏,你大嫂所说可是属实?” 若说李氏听到高翠花前面说的话,只是觉得生气愤怒,那这会儿这些,就是真的可笑又恶心了! 属实个屁! 简直无稽之谈! 她娘哪来的银子?更哪来给她的银子?! 那个家早被她大哥输个精光,她娘若有银子,为什么不在债主上门时给出去? 非要生生被讨债的人打瘫在炕上? 她娘在炕上瘫了那么久,早就应该自己去了。 去了才是享福,这样半死不活的,累得全家人一起受罪,为什么要难过? 在她心里,她娘早就已经死了,谁知道竟然拖了这十几年! 她娘待她好是不错,可是对她大哥李福更好。 作为李福的妻子,她高翠花不奉养婆婆谁奉养? 如今她能有云来居的产业,跟李家可是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凭借的,是当初…… 不行,这话不能说给别人听。 如今高翠花都能找上门来,那些人肯定也能找来,万一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想到这里,李氏一个激灵。 不对,自己搬来青城的事情,清河村哪有人知道?! 李福夫妻又是如何得知的?! 李氏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王府尹见李氏不说话,惊堂木拍桌。 “李氏,答话!” “大人,这高翠花一派胡言!若我娘有银子,为何不给她和我大哥治病? 留着给我?笑话!我李氏开云来居的本钱,靠的是我夫赵家的资财! 我赵家本就比他李家富裕,我婆婆更是安阳大户人家老太太跟前的人,存着私房在临终恰留给她儿子儿媳有什么问题? 如今这高翠花妄想胡言乱语骗取我赵家家业,未免把我当傻瓜,也将您这个青城府尹当傻瓜了!” 高翠花一听这话急了:“你浑说!你的钱明明是娘给的!哪里是你婆婆留的!你婆婆跟你向来不合,哪里会给你留私房!” 高翠花是真的不信。 那人明明说过,这些钱,都是当初李氏花钱巧语从自己的婆婆手中骗走的。 这话肯定不假! 就凭赵家老太太在安阳给人当奴才,能有几个钱?能盘的下青城这么大的店铺? 这青城的云来居她看了,屋子亮堂生意又好,一点都不便宜! 而这些本该都是她的! 老板娘本该是她高翠花! 然而比起此时公堂之上的唇枪舌战硝烟漫天,高翠花惦记着的云来居里却是狼藉遍布,无人收整。 店里除了阿贵之外,没有旁的伙计,当初雇李大厨的时候,也说了只管厨房。 是以如今客人吃饭的地方,还是残羹冷炙遍布,桌椅凳子横斜。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赵云珠生怕苏嬷嬷和赵禾嘉接受不来,自己便与孙嬷嬷还有碧云一道,都在后屋陪着二人。 但说是她陪着二人,不如说是她希望大家能聚在一起,壮壮胆,也互相平复一下心绪。 赵家大小姐,是不能失仪的。 这是她的教养。 这样想着,赵云珠深吸一口气,对孙嬷嬷吩咐:“嬷嬷去看看李大厨的安神汤熬好了没,若是好了,便给苏嬷嬷和禾嘉盛一碗来。” 吩咐完这些,赵云珠又朝着苏嬷嬷道:“嬷嬷见谅,今日事发突然,也不知那两人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来云来居闹事,过会儿母亲回来我们便清楚了。” 今日李家的糟烂事儿接连而出,苏嬷嬷对赵家刚生出的丁点好感顿时消失殆尽。 先前来的时候,还当这李氏经历了五年前的事之后,能长点心,真正处理好家事,能真的有能力教养好自己的儿子。 可是如今这么一看,一天之内三件事,个个都说明这赵家不仅与以往无异,甚至更变本加厉。 果然,时间一长,纸总包不住火,这才没几天,就全部露馅了。 怎么样的老子娘,养怎么样的儿女。 嘉哥儿这么懂事的孩子,怎能就这么毁在她李氏手上?! 带着这样的想法,苏嬷嬷只当赵云珠的体贴也是装模作样。 “希望夫人能带回好消息。” 不咸不淡的一句,让赵云珠明白,苏嬷嬷对这事只怕成见甚大。 虽说去留是由禾嘉自己做主,但这孩子却跟苏嬷嬷相处更多,就连李氏也比不上他们之间的亲密。 苏嬷嬷的态度,是能影响她这个弟弟的。 想到这里,赵云珠便准备再说些什么补救一番,却听禾嘉倒是带着几分惊喜喊出声来。 “二姐?!” (双更) 正文 第39话 孙三的任务(元旦快乐!) 随着赵禾嘉一声喊,赵云珠定睛一眼。 门口站着的人,可不就是方才连个人影儿都没的天歌么? 赵云珠不由来气。 这死丫头,没事的时候倒老瞎晃荡,可如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却跑个没影儿,这会儿才出来。 赵禾嘉倒是没想这么多。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二姐,所以不等天歌应声,见她出现在门口,便不做多想朝她跑去。 “二姐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你人?” 赵禾嘉关切问声,却也正好是赵云珠想问的。 这话一出,众人也不由疑惑起来。 苏嬷嬷和赵禾嘉住的地方在后院,而赵天歌和赵云珠则住在大堂楼上。 方才的响动之大,连安静的后院都惊动了,没道理天歌却听不见。 见屋里人都看着自己,赵云珠更是一幅看你怎么解释的模样,天歌却浑不在意。 伸出手摸了摸赵禾嘉的脑袋,微微一笑: “方才在屋里困觉,没想到醒来就这个时辰了。” 赵云珠不信。 她在楼上都听到了,天歌就住在自己对面,怎么可能听不到? 可是眼下却没人敢点出这一点,就连赵云珠也知道,不能当着苏嬷嬷的面跟天歌闹不和。 就在赵云珠以为天歌故意装瞎的时候,却听她开口问: “刚下楼看到大堂一片狼藉,店里也连一个人都没有,是怎么回事?怎么没有人收拾?” “二姐你不知道,方才店里有多乱!” 赵禾嘉瘪了瘪嘴,不等众人开口,先说给天歌听了。 方才天歌倒是真在屋内睡觉。 隐约听到动静,却也没什么好奇心,于是并没有往这件事上面想。 如今赵禾嘉一说,她才知道真的是李福夫妇闹上门来,还闹得这么难看。 天歌皱皱眉头。 上一世他们夫妻闹起来的时候,并不是这一日,而是苏嬷嬷准备启程的前一天。 眼下苏嬷嬷可还没有动身的打算呢。 想到这里,天歌还记起一件事来。 是了,当初这夫妻二人来的时候,小千还在店里。 本着进门都是客的态度,小千待二人尚算客气,迎进来之后便直接回禀了李氏,并没有如今阿贵直接将人扫地出门这一遭。 因为苏嬷嬷在,李氏便让小千将李福夫妻安置在青城另一家客店里,想着先稳住二人,等苏嬷嬷走后,再解决这件事。 可是最开始一切都还好好的,但苏嬷嬷走的前一日,李福夫妻却突然找上门来,闹了个天翻地覆。 天歌之所以记得清楚,也是因为那一日也是这般人仰马翻。 是以赵禾嘉第二日便跟着苏嬷嬷走了。 她总以为,李福夫妻上门还得些时日,谁曾想,其实他们早就上门。 只是今日恰逢小千辞工,店里只有阿贵一人,而他平日里待客的态度却又着实不愉快,所以今日这就闹上了。 想通了这一切,天歌便明白过来。 不由将目光看向苏嬷嬷,见她眼中带着几分审视不满。 先前她一直觉得李福夫妻的大闹太过蹊跷,想着可能是安阳赵氏要将赵禾嘉留作伴读采用的手段,可是如今看来,却并不像。 更何况,就这么一个小孩子,纵然再聪明,又哪里值得安阳赵氏这般动心思? 苏嬷嬷住在赵家的这些日子里,就算天歌明确感觉到她是不希望赵禾嘉留下,但那也是在赵家生出失礼之事来的时候。 那是诗书之家对商户鄙陋的不屑,却不是算计得逞的得意。 二者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天歌忽然问赵云珠。 “大姐可知母亲何时回来?” “我若是知道,也不会在这里苦等了。” 赵云珠觉得天歌这个问题实在愚蠢,与其难免不快。 天歌余光见苏嬷嬷眼中的不满加深,便坚定了先前的猜测。 安阳赵氏,和这件事情并无关联。 “可曾派人跟去府衙?”天歌继续问。 “家里如今就这么点人,哪里还能多出人来去打听?” 一提起这个,赵云珠便焦心。 自从那个小千走后,家里就不得安宁。 如今云来居只剩下这么点人,却还个个都不能动。 李大厨性子傲,当初请他回来掌厨的时候,就说好只管厨房,所以如今前面乱着让他去帮忙收拾,他都不愿意,更别提再累动他去打听消息。 碧云得在她跟前服侍,而孙嬷嬷一个老婆子腿脚又不怎么利索,哪里能做这样的事情? 至于苏嬷嬷这个客人和赵禾嘉一个小孩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而她自己?笑话,那李福夫妻是什么样的人?若是再动起手来,她可是打不过。 这样想着,赵云珠便觉得母亲今日是对的,真的不该让小千辞工。 不过人如今既然已经走了,接下来得先给店里招几个人再说。 “这样吧,既然抽不出人来,我便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 天歌提议。 许是真的担心李氏的情况,赵云珠略一思索,便答应了。 就连天歌提出雇一辆马车去接李氏,免得路人再看笑话,赵云珠也很快的拿出钱来。 “前面大堂大姐还是让人收拾收拾,眼下不是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的时候,若是母亲回来,看到乱成这个样子,只怕更不愉快。” 临走时,天歌给赵云珠提出建议。 打小受到德言容功的教诲,赵云珠在遇到大事的时候,性子明显不够果决强硬。 她的强硬,只在自己人或是比她弱小的人面前。 比如面对天歌的时候。 不过这姑娘虽说跟自己一直过不去,但却不像李氏一样坏到根上。 如今旁敲侧击一番,或许日后能派上用场。 当然,也许赵云珠并不领情,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所以说完这些,天歌也不管赵云珠是否听进去,抬脚便走。 谁知袖子却被人拉住。 “我要跟二姐一块去,我也想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赵禾嘉巴巴的望着她。 “不行。” 天歌态度坚决,将赵禾嘉的小手拿下来,“这不是出去玩。” “大姐,苏嬷嬷……” 见天歌一脸严肃,赵禾嘉想起自己先前被她拒绝,知道软磨硬泡都是不可能,便将希望寄托在赵云珠和苏嬷嬷身上。 然而此刻二人都是同样坚定的不允。 赵云珠担心赵禾嘉被那一对疯子夫妇误伤。 苏嬷嬷则担心赵禾嘉被李氏影响。 心思不同,但决断一致,都符合天歌的目的。 然而出了云来居,天歌并没有直接往府衙方向去,而是先朝云来居不远处的一家车坊走去,挑挑拣拣雇了一辆马车。 车轮悠悠,载着她往府衙方向而去。 “孙三,可是你告诉李福夫妻云来居的事情的?” 马鞭一抽,车内传来低低的声音。 “哎呦我的二小姐,小人哪敢呀?!您只吩咐了若是看见那两人,给他们指个路,然后来给您报信即可。旁的没有您的吩咐,我孙三儿哪来的熊心豹子胆做这些事情呐?” 马车夫一脸吊儿郎当,但车技却一点不差,车子行的稳稳当当。 若是仔细瞧去,定会发现这人就是先前在徐记胭脂铺外面的人群里,插科打诨带节奏的那个孙三。 隔了一会儿,却听车内又问:“那你可知他们二人是如何进的青城?” 一听这声,孙三连忙讨好般回答:“我听老王说,是雇的马车。您还别说,这夫妻二人瞧着寒酸,可是选马车却还真有眼光,虽说不怎么华丽,但那马却是真的好马。” 先前赵二小姐吩咐他留意,若是有人来青城打听赵家或是云来居,便让他及时汇报。 谁曾想,如今人都找上门来了,他却才知道这件事,还是赵二小姐亲自找上门来,孙三怎能不慌? 他欠下的赌资,可还等着赵二小姐帮着还呢! 说起这个,自然不得不提天歌和孙三的结识来。 (双更) 正文 第40话 逢赌必赢的少年(二更,2019也要变锦鲤!) 那是去年冬天的时候。 孙三刚从外地赶车回来,连路边一碗饺子都顾不上吃,便一头钻进了青城赌坊里。 整个青城的人都知道,马车坊里的孙三是赶车的一把好手,却也知道他是一个出了名的赌徒。 这样的车夫,大户人家根本瞧不上,因为家中有专门的马车,犯不着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而小门小户虽说也不喜他,但却被孙三便宜的赶车价格吸引,所以来找他赶车的人倒还不少。 然而赚的这些钱,在好赌成性的孙三手中,从来都没挨到过第二日。 所以等夜色沉沉,孙三从青城赌坊出来的时候,他连吃一碗饺子的钱都没有了。 站在路边卖饺子的铺子旁,孙三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这一趟来回三天,路上忙着赶车基本没怎么停留,更别提吃什么好的。 尤其是今儿个,他只在早上的时候喝了碗赤豆粥,吃了俩馒头垫肚子,挨到现在早已腹中空空。 孙三开始有些后悔没提前留下几个大子儿,好歹能吃一碗热乎的汤饺。 “怎么,想吃吗?”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有些少年的清亮,却又带着几分绵软。 孙三回过头,是一个比自己低半个头的少年。 衣着素净,相貌普通,看不出身份。 “你管老子想吃不想吃?” 孙三扔给少年一个白眼,缩着脖子抄着双手,扭头向马车坊走去。 这年头,连个娃娃都敢取笑自己。 “我管呀。” 少年跟在孙三身后,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反倒嘻嘻而笑。 “你想吃,我请你呀。” 孙三闻声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笑嘻嘻的少年一眼,这次朝地上吐了一口。 “放屁!再不走老子揍你!” “真的不吃吗?” 少年人没有被激怒,反而摊开一只手。 上面十个圆圆的铜板。 孙三眼睛盯着那十个孔方兄。 不远处,饺子好似刚出锅,肉香在寒风中袭来,仅凭那店家浇汤汁的动作,孙三都能想象到红油淋到圆白的饺子上那热辣的画面。 肚子“咕”出一声响,孙三伸手准备去拿那铜板。 眼前的手掌合上。 “钱到你手里,只会进赌坊,要吃饺子就直接过来。” 少年转过身,朝那路边的铺子走去,也不管孙三是否跟了上来。 “老板,一碗羊肉饺子,红油的,多放麻椒多放辣!” “好嘞!您这边请,正好避着风不冷!” 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孙三不再迟疑,迈步上前。 “小兄弟,你的饺子。” 老板很快将饺子送上前来,却见少年抬了抬下巴示意。 “给他。” 坐在对面的孙三见状,再不怀疑客气,也顾不得烫嘴,眼前一碗汤饺连吃带喝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说吧,找我什么事。” 孙三好赌,但却并不蠢。 恰好,少年正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再赌一把?” 少年挑眉,摊开的手心里不是铜板,而是一块碎银。 “什么要求?” 孙三好赌,却从来都不像那些赌债缠身的赌徒,倾家荡产无以度日,也不像那些没头没脑的麻烦缠身。 他是一个狂热的,却又有修养的赌徒。 “赌局上,听我的。” 少年捏起碎银,放在孙三手上。 “输了算我的,赢了是你的。” “就这一条?” “就这一条。” 少年盈盈笑,目光莹莹亮。 冬至的夜向来最长,可孙三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 这一天,是孙三头一次带着银子出赌场。 他没有想到,向来逢赌必输的自己,还有这样的运气。 从一两的碎银,到十两的银子。 尽管最后输了,但他还是赚了。 躺在马车坊的睡房里,孙三回想着方才在青城赌坊里的事情。 “进去之后,你与我反着押,三次之后,两反一同,共三轮。罔论输赢,结束便走,旁的也不必多问。” 孙三不明白少年的用意,尤其是最开始三次反着押,使得他输到只剩五个大钱。 而少年,却是三押三赢。 这是请自己来帮他输钱的? 孙三想不明白,但花别人的钱,也得有点良心,所以他第四局便准备和少年押一样。 可是紧跟着,他便觉察到有目光朝自己投来。 是少年的目光,带着警告。 罢了,就当陪孩子玩了。 反正输掉的,算他不算自己的。 心一横,依旧反着押,可是这次,却赢了。 接下来,所有的场次里,有输有赢,与平日全然无异。 可是对孙三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 最后一局与少年押一样,虽是输了,面前却变成十两银子。 少年拿着手中仅剩的十个大钱,面带丧气:“第一次玩,十两银子就输到剩下十个铜板,只够吃一碗汤饺了……算了,不玩了不玩了。” 旁边的赌客哈哈大笑:“赌场输赢乃常事,小兄弟看开些,指不定日后就时来运转,发大财了不是?” 说着指指少年对面的孙三:“瞧见没,那一位可是向来只输不赢的,这一次不也时来运转赢了银子吗?” “是啊,他赢了,我却输了,所以我不敢再玩了,否则我娘回去揍我呢。” 少年越发沮丧,提起娘还有几分瑟缩。 “哈哈哈,还是怕娘的娃娃!怕了那就快回家去吧!” 笑闹声中,少年出了赌场,临出门的时候,似是怀念自己输掉的银子,还依依不舍的回头望了一眼,这才出了赌坊大门。 “来,孙三,继续继续!竟叫你这小子赢了银子,咱们再来一局!” 少年走后,赌场里依旧热闹。 可是向来好赌的孙三,却早已没了心思。 “不赌了不赌了,好容易时来运转,这银子让我先捂捂热乎再说!” 摆摆手,将面前的十两银子揣进兜里,孙三不顾众人阻拦,出了青城赌坊。 作为赌坊的常客,众人虽觉得孙三这回难得及时收手,却对他没有分毫怀疑。 只输那是笨,只赢那是出老千,有输有赢才是常态。 笨蛋孙三终于算是个正常的人了。 “你知道点数。” 孙三很肯定,觉得头皮发麻。 “我没有出老千,也没有人怀疑你出老千。” 看着眼前依旧嘻嘻笑的少年,孙三默然。 少年的话没有错。 “再过几日,我会再来找你。” 窗外一片漆黑,就像少年黑亮的猫儿眼。 孙三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么一句话,和那一双黑亮的眼睛。 在不被怀疑的情况下赢钱的能力,是对一个赌徒最大的诱惑。 正文 【锦鲤】第41话 消失的少年 而此刻,那双有着黑亮眼睛的少年,就坐在身后自己所驾驶的这辆马车上。 如果在此之前,有人跟孙三说那个他最崇拜的少年是女子,他就是打死也不会相信。 可是当那样一双别无二致的猫儿眼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孙三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气力,好似在片刻之间全被卸除。 但他不敢真的气力全无的倒下。 不仅如此,他还得好好卖力,将车子驾的又好又舒服,这样才能让对方满意,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赵二小姐要租马车。 先前徐记胭脂铺因为珠粉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在人群里插科打诨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调侃的那个又黑又丑的赵二小姐就是自己一直想找,却又怎么都找不到的人。 自从冬至那晚之后,那个少年每隔四五天都会来找自己一次,而且都是在晚上入夜之后。 但他却连少年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更确切的说,是少年在那次冬至之后,基本上不怎么主动跟他说话。 除却进赌坊前约定几同几反,约定何时离开。 仅此而已。 按照少年的法子,孙三在赌场上依旧输多赢少,但这是指输赢的场次,而不是银子的多少。 因为结束后,孙三盘算几次的银钱,他总是赚的。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在一个月前就结束了。 好像是突然之间,没有任何的招呼,少年交代他盯着打听云来居和赵家的陌生人,可是却没有说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幸而在此期间,一直没有人来问询,所以他倒也不为难。 直到今日赵二小姐寻来。 而对于天歌来说,若是可以,她并不愿意孙三知道自己的身份。 但是对于眼下这种情况,她却只能来找孙三。 云来居被人盯上了。 天歌不知道这是因为李氏或是赵家的秘密,还是自己当初出城夜探的原因,总之,她不能轻举妄动随意出行。 更罔论夜行去寻孙三,看他是否有什么进展。 而眼下得到的答案,很显然,对方肯定是冲着赵家来的。 在她仅有的印象里,李福夫妻吝啬不说,家里更是家徒四壁,不可能会有钱雇得起马车,而且还是好马。 而且,李氏当初搬出清河村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除却安阳赵氏之外,清河村的人并不清楚。 而从苏嬷嬷的态度看来,她对李氏的出现同样诧异和震惊,所以李福夫妻定然不是安阳赵氏用以接走赵禾嘉的借口。 这样看来,得好好看看,李福夫妻背后的人了。 想明白了这些,天歌不由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周围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却看到了孙三纠结的脸色。 想到了什么,天歌忽然开口。 “欠了多少银子?” 孙三没想到自己纠结于如何开口的话,就这么被道了出来,不由挠了挠脑袋: “五十两……” “若我记得没错,这半年赢的银子加起来,你如今手头少说也有一百两。” “都……都输了……” 孙三吞吞吐吐,面带愧色。 天歌忽然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你说过,你是一个有修养的赌徒。我以为这么久的时间,你应当已经看透赌场的输赢变幻。” “是……我只是……” 孙三的话没有说完。 都是借口,就算是想学辨识,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是赌又是什么? 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学辨识大小,还不是在赌? 天歌摇了摇头:“辨识骰子的大小,不是靠多赌几次就能学会的。你若当真有心,我可以教你,但你若戒不掉赌,抱歉我无能为力。” 真正的赌,不在赌场。 但能从赌场堪透的人,却能真正抵抗得了诱惑。 若是孙三看不破,那天歌不会用他。 “孙三明白了。” 马车依旧前行,但孙三的话里,却有着坚定。 这不是金钱之赌,这是他跟自己内心的赌博。 “还债的日子在什么时候?”天歌问道。 “半个月后……这些天我一直在拉车,不间断的话,到那个时候应该会赚到五两银子……” 孙三知道,这算是最好的情况,可是实际很难。 就像今天一天,除了赵二小姐之外,他没有一个客人。 “我近期不便出门,若是半个月之后,我倒是可以帮你。”天歌略一沉吟,“但我有一个要求……” 孙三靠在身后的车厢边仔细听,眼睛突然发亮。 “谨听小姐吩咐!” 当孙三驾着马车到达府尹衙门的时候,天歌正瞧见赵海扶着李氏从里面出来,旁边是吹胡子瞪眼的高翠花和她的丈夫李福,阿贵则垂着脑袋在后面灰溜溜的走着。 “天歌?” 赵海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掀开帘子往这边瞧的二女儿,不由带着诧异出声。 李氏闻言,看见天歌在马车里的时候,不由一皱眉,可是很快便舒展开来,对赵海道:“扶我去车上。” 赵海不声不响,搀着自己的妻子往前走去。 当经过贴告示的地方时,李氏终于想起早上在这里见到过的招生贴,又看了一眼,心头的怒气这才消了几分。 想到什么,她又转身朝身后的阿贵望去。 “做什么呢站那么远?!” 见阿贵远远地跟着,李氏心生不满。 阿贵连忙上前,一脸讨好。 “今儿回去就准备好招工告示,明儿个给店里再招一个人,顶宋千的缺。” 李氏皱着眉头,想起宋千她就来气,可是如今却只能把这气往肚子里咽。 阿贵心头一喜,又道:“老板娘,您看现在咱们生意越来越好,是不是多招两个人,这样……” “怎么?你干不了?” 李氏斜他一眼以示警告。 阿贵连忙摆手:“不不不,老板娘说笑了,小的在店里干了三年多,这点小事肯定不在话下,就算再忙,也能安排妥当!” 李氏冷哼一声,越过阿贵,在赵海的搀扶下往马车那边走去。 “车里有梳子和面巾。”站在马车边,与赵海一道扶着李氏上车后,天歌好心提醒,又对赵海道,“父亲辛苦,马车坐不下三个人,请您上车,这样也好照顾母亲一二。” 李氏虽说对天歌不满,但比起对高翠花的讨厌,此刻天歌的表现算是很让她满意了,于是竟出奇的没有挑刺,而是轻嗯一声便算了事。 赵海也难得的冲天歌一笑,这才放下帘子。 扬鞭前行,看着孙三驾车远去,天歌这才将视线放到了不远处,向另一个方向而去的一对夫妻身上。 那是李福和高翠花。 “方才公堂之上如何?” 天歌走到阿贵面前,开口相问。 (二更) 正文 第42话 发家银子的秘密(二更) 阿贵闻声,见眼前之人是天歌,先前对李氏那毕恭毕敬的样子便丢去一边,双手环胸道:“二小姐好奇的话,干嘛不自己去问老板娘啊?” 天歌见状一笑。 这便是阿贵最真实的样子,在自己这个赵家最不受宠的小姐面前,俨然他才是半个主子。 “不用我问,母亲也会主动说。可是等到那个时候,大家就会发现,之所以那对夫妻能闹得这样难看,都是因为店里的伙计没有好生招待,让他们有了闹事的借口。” “老板娘都说了,这二人不配她称大哥大嫂,二小姐让我好生招待着,是想替老板娘认亲吗?” 先前跪在公堂上的时候,阿贵就已经想好了措辞。 若是有人真的将闹事的缘由推在自己身上,那他就搬出老板娘来,他一个伙计听主子的话办事,没有一点错处。 “是吗?” 天歌面上笑意不减,“在你将事情说给母亲听之前,你就知道母亲不待见他们吗?那你还真是厉害了。这门亲戚,母亲自出嫁后便有意不愿往来,尤其是搬来青城后,更是从没在人前提起,你又是如何知道母亲对他们的态度呢?” 说到这里,天歌点了点头,“没见过就知道母亲不待见,这么厉害的揣摩到主子心思的伙计,我得好好跟母亲说道说道,让她好好奖赏一番才是。” 说完,天歌不再跟阿贵多说,转身便走。 阿贵一急,伸手便去拉天歌的胳膊。 就在他马上要碰到天歌的时候,却见眼前之人突然转身,一双猫儿眼带着几分警告看了过来。 阿贵这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举动有多么不合适。 这个丑姑娘,是赵家的二小姐。 就算是再怎么不受宠,却依旧是他的主子。 容不得他放肆。 讪讪的放下手,阿贵带着几分讨好。 “嗨呀,二小姐这么说可就冤枉小的了。 按您这么说,难不成小的早认识那二人,跟他们串通起来故意坑害老板娘?早在刚来的时候,阿贵我就告诉自己,生是咱们云来居的人,死是云来居的鬼! 像我这般忠心耿耿的伙计,哪里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而且那俩人凭什么值得我这样做?小姐说这话可真是委屈死小的了!” 天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谁知道呢?” 况且,云来居可从不需要鬼。 阿贵见状,嘴角抽了抽。 想着自己平日里的样子都看在仆婢般的二小姐眼中,他知道自己这模样只怕骗不了人,所以也不再作态,而是垂着脑袋坦诚。 “二小姐,您也知道,我阿贵就是爱偷懒,却从来都没有什么坏心。若是离了云来居,哪里能容得下我这样的伙计? 小的只是瞅着那两人一幅穷酸样,上来攀亲又不先说见夫人,只让上菜。小的便觉得他们就是来骗钱的。 毕竟这万一吃了霸王餐付不起钱,按老板娘的规矩,最后可不得我自己讨钱垫付么……所以我这才…… 二小姐,往日是我阿贵不对,您帮我这一回,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是,我阿贵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阿贵絮絮叨叨哭惨掏心,天歌却注意到一个细节。 这对夫妻上门攀亲,还得先吃饱了肚子再找主人。 按寻常的做法,不管是上门敲竹杠讨,还是指摘李氏不供养母亲的不孝,都应该先要见李氏本人,或是直接在门口骂开才是。 哪里会先吃一顿霸王餐,再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摘批评? 毕竟这样做,会授人以柄,之后不管再怎么有理,都会变成没有道理。 眼下李福夫妻这样毫不客气的反客为主,只有一个可能。 想到这里,天歌再问: “这二人方才在公堂之上是怎么说的?他们为什么会来青城?” “说是自个儿老娘生前给了老板娘一大笔私房银子,但老板娘出嫁后却不管自个儿娘的死活。老太太临终之前心灰意冷觉得不甘,于是让自己的儿子儿媳上门来讨要当年的钱物。他们还说这云来居就是靠当初这私房钱发的家,所以如今也应该是他们当家。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阿贵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不屑。 老板娘不待见这对夫妻,所以他自然也不用跟这俩人客气,称呼上便也懒得注意。 尤其是这俩人上门带来这样的晦气,他忍到现在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你是说,他们是来讨债的?说云来居也本该属于他们?”天歌再次确认。 “是啊,信誓旦旦的样子,说老太太死前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若是讨不到,那自个儿老娘在下面就不得安宁。” 说到这里,阿贵朝李福夫妻远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天歌明白了。 只怕是有人告诉这对夫妻,李氏的发家银子是他们母亲的私房。 但是这个人,肯定不是李老太太。 只要顺着李福夫妻这条线,顺着往下走,或许会有什么收获。 不过话说回来,天歌也很好奇李氏是靠什么盘下云来居的。 虽说青城当年的地价不高,但远不是当初他们在清河村时候的条件所能负担。 “那最后结果如何?” “王府尹说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让夫人出资给他们,至少先将家里的老人送棺入殓。” 说到这里,阿贵就有些作呕。 据说李老太太已经死了有两日,而从清河村到青城坐车也至少得三日,如今已经快到暮春,气候也渐暖了,加起来那尸首已经至少放了五日。就算夫妻二人今日就赶回清河村,老太太的尸身估计都已经发臭了。 “可是饶是如此,李福夫妻还觉得不满意,说是云来居的归属和他娘给的银子还没决断,他们二人没脸回去见自个儿老娘,非要王府尹给个定论。 王府尹说时隔已久,不能听信一面之辞,于是让双方各自呈上能证明老板娘发家银子来由的证据,找到了之后,他再做审判。” 天歌脑海响起惊雷。 找李氏的发家缘由! 难道,最终的目的竟是这个吗? 这人,是否就是前世来李家找人的人? 难道说,李氏能在青城扎根,真的跟当初托孤之人有关系? 可若是如此……为什么李氏能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偷天换日? 两个女儿,完全差异的对待,如何能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不是该一视同仁吗? 天歌忽然想到赵老太太还没死的时候。 五岁孩子的记忆稀薄,但却并非毫无印象。 那个时候,李氏待自己和赵云珠,好像还没有这么大的差别。 双生花,并蒂莲,这样的称呼就是从那时才有的。 变化是在来到赵老太太去世之后,他们搬来青城的时候。 来到青城,姐妹二人才有了云泥之别。 念及此处,天歌再问:“那我母亲可有说出自己银子的来处?” “老板娘说这是咱们家里太太临终前给的私房,是当初在安阳赵氏做工和后来几十年攒下来的,再加上老板娘自己攒下来的,放一起才有了这么些银子。” 一听阿贵说出这话,天歌便明白了。 当初赵母出嫁,还是安阳本家的赵老太太给了二十两银子随喜,这才大大长了面子。 后来到了清河村,就是一家人不吃不喝拼死了干,也拿不出能盘下这么大一座酒楼的钱。 李氏的钱,来的必有蹊跷。 而如今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才会想着从李福夫妻入手,逼出李氏的话来。 李氏发家,很可能是靠当初托孤之人给的好处。 离开青城,必有缘故。 想到这里,天歌猫儿眼一转:“阿贵,你方才说,刀山火海都会去做?” 阿贵一愣,想起自己方才许下的誓,不由弱了声气。 “二小姐……您不会真的……” 正文 第43话 换个人 天歌自然不会真让阿贵去上刀山下火海。 “你去跟着那对夫妻,看看他们如今落脚何处。” “我的二小姐诶!您这可比让我刀山火海更难为我,漫说咱们店里如今没人,就是有人,我连店里的活计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去做这个?老板娘刚还让我招人呢,这人没招来,连我这个人都不见了,老板娘只怕要剥了我的皮去呐!” 阿贵这次倒是真的为难。 天歌双臂环胸好整以暇:“那你说怎么办?万一他们跟人勾结,你不跟着去看,错过时机让云来居换了主子,你可就连活儿都没得做了。” “这……这,我这就回去写招工告示,等明儿招来人就去打听这事。”阿贵咬牙。 “那今儿个怎么办?我瞧着那两人好像背后有人指使。” 天歌信誓旦旦,一脸自以为是。 “可是我这确实走不开啊……” 阿贵哭丧着脸,从来没觉得当个伙计这么难。 本来事情都已经够多够烦了,如今这二小姐又来凑热闹,还神神叨叨断起案子来了,王府尹都没说这话,她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想知道人家住哪里,怎么不自己去看看?还让自己去干这事,不是大材小用嘛! 忽然他灵机一动,期期艾艾看向天歌:“小姐您这会儿可有事……若是没有,要不您……我是说,您就那么远远的看上一眼,正好亲自去找个答案,也放心不是?” “可是我一个人……他们有两个人的!而且万一母亲找我……”天歌为难。 “您就远远的看一眼,光天化日,他们又不认识您,不会欺负您的!”阿贵拍着胸脯保证,“老板娘那里,我给您说去!” 说着他倒真想起办法来:“就说您年纪小,走路慢,在后面就回来,我着急干活先回来了。” 二小姐的存在感这么低,只要他稍作掩饰,就能瞒过老板娘去。 反正不管怎样,只要别让他多干活就行。 天歌咬着嘴唇,想了一想,好似纠结为难:“好吧,那我就远远的看一眼,就远远的看着。看完我就回来!你一定不许告诉母亲!” “得嘞!您就放心吧!” 落日西垂,为青城街道洒下热闹的橙黄。 坐在缘和楼靠窗的位子上,天歌看着街边的熙攘,听站在身边的伙计躬身说话。 等那伙计话毕,天歌回转目光,拿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角。 “这些听着都不错,不过我倒只对你们家的橙酿鱼片和素挑三鲜感兴趣,就要这两样好了。若是日后还有什么新菜,小哥可着人来云来居招呼一声,我若尝着新鲜,再谢小哥。” 伙计见状一喜,却面不改色将银子收入袖中,低道一声“小姐放心”,便将手中白布往肩上一搭,高呼着朝厨房报菜去了: “五号桌客人,橙酿鱼片、素挑三线一份!” 伙计远去,天歌收回目光,余光瞧见窗外不远处闪过的衣角,唇角的笑意敛却。 方才那伙计说,缘和楼是在李福夫妻来之前便定下的,只是原本留给一个商人的,但那客人刚放下东西,伙计便有事来找,付的定金也就没能退掉。 李福夫妻来的时候,店里已经客满,唯有那间临时退掉的屋子还没来及收拾换洗正好空着,李福夫妻倒是不嫌弃,掌柜于是便宜点就让他们住了。 可真是巧。 天歌眯了眯眼。 她倒是想李福夫妻背后没有人,这样那就是李氏自己的私人恩怨,跟她自己的事情一点不沾边,也不用她出手去管。 可是如今这时候也有人盯着自己,这就不一样了。 若是盯着自己的人,和李福夫妻背后的人是同一帮人,那么她就不得不小心。 想到这里,天歌不自觉伸手抚上了左肩。 徐记的雪肌消痕膏很好。 那里的疤痕已经消去不少,可却还有淡痕。 她还需要些时日,才能让肩头的印痕全部消除。 这些日子,她得先帮着李氏。 缘和楼上菜很快,天歌坐在窗边,面前很快摆放了两碟菜,一小碗饭。 就着渐沉的夕阳,她一口一口安静的吃完菜,又扒拉了半碗米饭,最终站起身往云来居的方向行去。 既然这样,那就来看看到底是谁吧。 少女悠然步回云来居,身后的尾巴却朝着另一个方向疾行。 “你是说,她去缘和楼吃了顿饭,然后就回家了?” 听完方三的回复,易廷益皱了皱眉头。 云来居自己就是开酒楼的,虽说没有缘和楼那样大,却不至于短了自家小姐的伙食。 这赵二小姐,又在做什么? 见他不解,方三不由补充提醒:“今日在赵家闹事的那对夫妻,就住在缘和楼。” “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易廷益便恍然,可是又有几分唏嘘:“走了一个伙计,这云来居便乱成如此?” “那么大的店,寻常人家少说也得一个账房、三个伙计,可李氏向来悭吝,记账上菜全摊在一起,只肯招两个人。 据说他们家最早来青城的时候,招的伙计都因为工钱太低,活儿又太重,干脆辞工不干了,后来也不知什么运气,招到宋千这个实诚人。另一个伙计阿贵也是个好懒的,所以云来居大多数活计就全由着这个宋千担了下来。 没想到这几年来,生意上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先前宋千在的时候不显,如今人走了,才出现问题。” 方三想着下午云来居那般狼藉之状,竟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如今这样,都是活该! 然而易廷益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 “这个宋千,倒是难得的人才。” “是啊,踏实肯干不说,算账又是一把好手。”方三附和,尤其还是个难得的孝子,“这样的人给人做跑堂伙计,倒是屈才了,也不知他以后会做什么,能得到这样的人才,他日后的主子倒是好福气。” 易廷益闻言,脑海中忽然冒出赵二小姐那张平庸的黑脸来。 新主子是谁,等过几日易之回来,就真相大白了。 想到这里,易廷益又吩咐方三:“这几日,你且留心住在缘和楼的那对夫妻。” 方三一愣,“那赵二小姐那边?” “让她舒展舒展吧,打探来的消息,也想法子送给她知晓。” 易廷益一笑。 像方三这样每天一汇报,她做的事情倒不是那么新鲜了。 既然赵二小姐对李福夫妻感兴趣,那他就帮她盯盯梢,看这次赵二小姐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双更) 正文 第44话 两个周燮?!(二更) 相比于期待惊喜的易廷益,回到云来居的李氏却受到了惊吓。 天歌回来后,见大堂中阿贵正擦着桌子,便轻咳一声。 “二小姐,您回来了?”停下手中的活儿,阿贵凑上前来,“您放心,夫人回来后便直接回屋洗漱,这会儿还没下来。” 天歌蹙了眉头,自己在外停留的时间不算短,眼下已经暮色渐垂。 “苏嬷嬷上去找夫人说话了。” 天歌顿时明白,想了想,举步往后院走去。 阿贵说完那句话,连忙又开始擦起桌子来。 在云来居,没活也不能闲着。 大堂中的东西已经收拾停当,分毫看不出有人曾来闹事,就连梳洗完毕重新容光焕发的李氏自己,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都似有恍惚。 云来居的老板娘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呢? 那肯定不是自己。 李氏雍容一笑,摇了摇头,觉得那是一场梦。 可是眼前出言辞别的苏嬷嬷,却不是凭空出现的假人。 “这几日在府上叨扰,有劳夫人热情招待。可是婆子我此行出来已久,且不说打扰数日心中有愧,如今咱们家里老太太身边又只有几个丫头,婆子生怕她们照顾不周,于是想着就在这两日与夫人作别。” “嬷嬷说笑了,您手底下调教出来的丫头,可不都是能人?哪里能让老太太受了委屈去?” 李氏柔和一笑,上前挽住苏嬷嬷的胳膊,将她扶住,一脸亲昵。 “您才来没多久,作为东道可不得让我们好好招待招待您,不然怎能报答您待禾嘉的恩情?您若现在就走,那是怪我们招待不周呢!” 苏嬷嬷在安阳赵氏多年,是何等圆滑的人,可是如今却不愿跟李氏虚与委蛇。 若是嘉哥儿留在青城,只怕青城赵家日后跟安阳还会有所往来,她自然需要顾忌一二。 可是如今李氏接二连三生事,就已经证明她不配教养嘉哥儿,这孩子自然还是得由她带回安阳去。 等嘉哥儿随少爷去了上都云阳,到时跟李氏的关系越发寡淡,就算是生母又怎样?她哪里还需要再顾忌这个商妇。 “夫人府上事多,婆子便不再多留叨扰。知昀少爷过不多时就要启程前往上都,待我问过嘉哥儿的意思,这便尽快回去了,也省的打扰夫人,又耽搁了少爷的安排。日后等到夫人这边宽活了,婆子再来做客也不迟。” 苏嬷嬷有礼有度,但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一点也不友好客气。 这是要带赵禾嘉走了! 李氏脸上的笑意顿时有些僵。 她没有想到苏嬷嬷会这样决然,以不带商量的口吻。 可她很快镇定下来。 “嬷嬷的意思,是还不曾问过禾嘉?”李氏扯着笑问道。 “因为还没有与妇人详说,所以还不曾与嘉哥儿提及此事。” 事关赵禾嘉本人,苏嬷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注意。 李氏暗松口气:“若是这样,嬷嬷可否等嘉哥儿参加过周夫子的入学试后再离开?” 以禾嘉的聪慧,肯定可以通过,到那时,就算苏嬷嬷拿今日之事作伐,也无所谓了。 曾在上都为宫中贵人授业的周夫子,难道还不比云阳书院的那些夫子? 李氏有好盘算,而苏嬷嬷却也有自己的法子。 “这是嘉哥儿自己的事情,老婆子不能僭越,得由嘉哥儿自己说了算。” 苏嬷嬷相信,今日李家出了这么多事,鸡飞狗跳一团糟,像嘉哥儿这样聪慧又有主意的孩子,自然之道该选什么。 天歌也在选。 苏嬷嬷找李氏所为何事,听阿贵一说,她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如果任由苏嬷嬷带走赵禾嘉,那么事情会和上辈子一样—— 因为安阳赵家的关系,赵禾嘉成为易丞相的学生,并且因为赵知昀的长姐赵知惜嫁给易相三子,从而成为易家三少爷一支的人。 紧跟着,易相陨落,易家因兄弟不和分崩离析。 赵禾嘉为保赵云珠,由此投靠卢家…… 不行,不能这样! 赵禾嘉不能走。 他必须留下来! 天歌眼神幽幽,这个孩子,她不会让给卢家。 “明日周夫子的盼山堂招收学生,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报名?” 书房的门被推开,紧跟着赵禾嘉便听到这样一句。 “二姐?” 赵禾嘉看到进来的人,眼生欢喜,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从桌后走出来。 母亲平安归来后,他便放心回到书房来读书。 周夫子要招学生,这是他的机会。 可是下午一直守在堂中,耽搁了不少时间。 只怕等会儿母亲还会传去说今日之事,所以他得赶紧抽空补足,功课不能落下。 天歌赞赏的看赵禾嘉一眼,“明儿个可要我陪你同去?还是母亲带你去?” “二姐带我去吧!” 赵禾嘉眼睛发亮,有二姐在,他底气更足呢! “明天只是报名,后天才是正式的入学测。”天歌提醒,“先别激动。” “怎么能不激动呢?!二姐你是不知道,周夫子是多么厉害的人! 我在安阳的时候,曾听知昀少爷提及,说先前还是大齐的时候,林氏称帝,身边有一位才华卓绝的先生,风采无人能及。 改朝换代后,这位先生本欲告老,却多次受当今圣上之托,又留在宫中教授了四年的今太子,最后实在身体抱恙,圣上才允了他告老还乡。 二姐可知那人是谁?” 话及此处,不等天歌猜想,赵禾嘉便迫不及待揭晓答案。 “那人就是周夫子! 若是能有机会受到周夫子这样的人教授学识,那简直……简直……” 赵禾嘉眉飞色舞,一时之间想不出能用什么词来形容这样的殊荣。 然而天歌瞳孔却猛地一缩。 “你说周夫子是谁?” “帝师啊……” 赵禾嘉一愣,忽然想到这件事天歌还不知道,于是又解释道: “这个也是当初我听知昀少爷说的。 安阳大老爷是国子博士,有一次回来跟知昀少爷聊官场的不定,告诉少爷要做文臣不做权臣方可安身,举的就是周夫子的例子。 后来知昀少爷跟我感慨,当时只知那位两朝帝师叫周燮,字弋舟,却不知跟咱们青城这位周夫子有什么关系。 直到今儿个母亲回来说榜文上的内容,我才发现周夫子的名字竟和那位帝师一样。 先前二姐说,周夫子曾在宫中为贵人授业。若是我没有猜错,应当就是这位了!” 天歌不由恍惚。 这个周夫子,竟是那个周燮吗? 她从来都没有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过…… 她只知道,在自己被卢氏追杀的那一年,发生过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有人揭露卢氏害死翰林院大学士周燮。 而作为在士子当中,名声不逊掌管云阳书院的易相之人,周燮的死一度激起民间士子的愤怒。 就连远在江南的士子听闻,也以血书联名递交皇帝。 这两个周燮,真是同一个人吗? 正文 第45话 三少爷的选择 没有人给出天歌答案。 因为没有人像她一样,经历过未来,又回到现在。 但她却可以肯定,大周朝不会出现两个一样的,都叫做周燮的帝师。 如果这两个周燮是同一个人,那她就必须想办法让他收下赵禾嘉。 周弋舟的学生,对卢氏权臣最为不屑,更罔论与之为伍。 不过…… “如果周夫子愿意收你,你还会去云阳吗?” 天歌看向赵禾嘉,“作为大周上都,云阳有最好的书院,也有最聪明的学子,更有很多结识达官显贵的机会。” 她做出了选择,也愿意给赵禾嘉选择的机会。 若是他想去上都,那么天歌只好另想法子,阻止他走向卢氏的命运。 然而小小的少年仰头不屑: “没有能力,结识再多的达官显贵,只会显得汲汲营营。没有学识,面前有再好的机会,也把握不住。云阳的书院好,也是师长卓绝,而两朝帝师,肯定不比那些儒生差。” 这是一个明智的判断,天歌很开心赵禾嘉做出这样的选择。 话已至此,再没有多说的必要。 临出门,天歌回头叮嘱:“如是这样,我明天与你一道出门。只是有一点,帝师之事,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 赵禾嘉点头称是。 如果青城人都不知道周夫子曾是帝师,那么说明这件事不该被提起。 或者说,周夫子不愿别人提起。 他有这样的觉悟。 天歌走后不久,李氏和苏嬷嬷便来到书房。 同样的问题再问,苏嬷嬷却以为自己听岔了音。 赵禾嘉不愿离开。 “禾嘉在安阳的时候,一直受老夫人和嬷嬷的看顾,跟知昀少爷在一起,少爷也从未将禾嘉当作寻常侍读,这些禾嘉都记在心里。 可是这些日子回到青城,才知道我离家的这些年里,家里生活并不顺意。 今日之事,正让我明白,父亲诚恳老实不善言谈,母亲一个女子经营云来居何等不易,两位姐姐若是这两年许了人家,父母跟前可就真的没有尽孝之人了。 作为赵家唯一的儿子,禾嘉需要承担起重任。 学业固重,但生养之恩更重,否则连孝字都做不到,日后如何能为人臣子尽心忠事呢?” 这一番话,是苏嬷嬷不曾料到的。 她只猜测赵禾嘉会因为李氏鄙俗的商人习气而不满,却不知赵禾嘉心中已有自己的选择。 说出口的这些话且不论真假,但从道理上来说,无可挑剔。 “你若沾染了家中商事,日后科考必受影响。” 苏嬷嬷不得不以科考利诱,“商户之家的背景,对于士子而言,是很容易被人诟病的事情。” 禾嘉摇了摇头。 “有句俗话,叫儿不嫌母丑,犬不嫌家贫。我若连父母出身都嫌弃,那岂非连牲畜都不如?这样的人去给知昀少爷做侍读,只会丢了安阳赵氏的脸面。” 话已至此,苏嬷嬷确实不好再说。 那天家宴之上,她亲口承认,老太太亲口许诺去留之事,由禾嘉自己决定。 如今这孩子自己决定了去留,她哪里能再改动? 苏嬷嬷没有想到,这个安阳赵氏所有人认定,不会有任何纰漏的事情,与她们的预判出现了偏差。 在青城的这些日子,她并没有跟禾嘉过多单独相处。 因为之后的几年中,这对母子只怕再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所以她任由赵禾嘉与家里人亲近。 但谁曾想,这一亲近,竟让这孩子的心思发生了变化。 而且,变得如此决绝。 苏嬷嬷有些后悔自己的疏忽。 夜幕沉沉,弦月星明。 这一夜,苏嬷嬷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好几次醒来,都是赵老夫人责难的审视。 本是让她随意走一趟,过过场子的事情,根本没想着赵禾嘉会真的选择留下,所以不管是她还是赵老夫人,都放出话让这孩子自己选。 可是如今,这个本该陪知昀少爷同往上都的最佳伴读,却真的选择了再不回来。 偏生这理由还让人无法拒绝——正因为无法拒绝,她才知道,这孩子是铁了心。 老夫人那里,她只能自己去领罚。 这一夜,李氏一梦香甜。 母亲的过世并没有激起她的伤心,这是早晚的事情。 外面的蜚语和伙计的辞工也没有让她发愁,这些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她最忧心最顾虑的儿子终于可以留在她身边,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她安心? 星辰熠熠,天歌轻轻推开窗户。 外面盯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自从她晚上回到云来居之后,直到此刻,一直未觉察到那道影子。 蹙了蹙眉头,忍着跃出的冲动,窗户再度合上。 就着夜色,她轻轻在肩头涂抹好雪肌消痕膏,便解衣睡去。 暗哨的离开,不知是真是假。 恰选在李福夫妻到来的这日,她不能随便跳。 万一是坑呢? 天歌转了个身,她开始厌倦赵二小姐这个处处掣肘的身份。 此刻被认为是在设坑的人,趴在缘和楼不远处的屋顶上,目不转睛的望着其中一间客房。 方家三兄弟是易相身边最得力的臂膀。 但如今却被易相派来协助从小便养在别庄的大少爷。 虽非归属,只是听令,却也仅仅因为易相的指示,而非真正的心悦诚服。 然而方三看着那道闪入客房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个小妾所生的易家大少爷,并不像嫡出的三少爷那般草包。 缘和楼的客房内,一盏小灯燃起,显出几分昏暗。 方三如魅影闪过,便伏到了外面的窗柩边。 “大人,您说,我娘真的把私房银子都给了我妹子吗?我今儿个仔细看了,那么大一间宅子,没个三五百两根本盘不下来。可是我娘……” 屋里的声音顿了顿,“说实话,就算是我们家砸锅卖铁,连一百两银子都凑不够,我娘哪里来这么多钱留给我妹子?” 这时,从中传来一道底气十足的女声:“不是她留给李园,难不成真是李园那个婆婆?她待那老婆子什么样你不知道?赵家那婆子会把私房钱给她? 李福,你摸着良心想想,我待你娘可有哪里不如李园待赵家老太太?若真是考虑儿子儿媳,怎么没见你娘把私房银子留给我?” “话是这么说,可是……” 李福的声音显然有些犹豫。 然而这种犹豫,很快便被人打断。 “若是李兄弟不愿,那不如明儿个一早你们便回清河村去,正好为老太太入棺收敛,这件事情,也权当不知道吧。” “这哪行!” 高翠花的慌忙接口,“如今这事都闹到官府去了,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这次不跟李氏讨个说法,那老娘那顿扫把可不就白挨了?” 屋内人闻言,发出一声轻笑。 “若是这样,那我便再为两位指个路子。” 正文 第46话 上门的客人 今日的云来居少见的冷清。 整个大堂被阿贵擦得窗明几净,可是半个上午过去,却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看着外面熙攘热闹的街道,李氏捶了阿贵一拳。 “窝在这里怎么能招来客人?” 阿贵一个哆嗦起身,连忙在肩上搭条白巾,麻溜儿窜出去了。 “客官今儿个吃点什么?先里边请……” “客官来店里看看,三鲜豆腐、炒鹅肠、花米鸡丁、素炒鲜芹……” “客官……” 阿贵从没这样卖过力气。 然而他将来来往往的行人拦住问了个遍,却依旧没一个人愿意进来。 喊了许久之后,阿贵垂丧着脑袋杵在门边,看着已经在门口站了有一刻钟的李氏,万分无奈: “老板娘……” “进去吧。” 似是也知道这样无济于事,李氏终于松口开恩。 阿贵感激涕零的进了门,却见李氏坐在旁,问道: “招工的告示贴出去了吗?” “贴出去了!”阿贵连忙道。 “按照您昨儿个看过的定稿,最后辛苦禾嘉少爷执笔写的。正好早上少爷和二小姐去盼山堂报名,店里这边走不开,所以小的就托他们顺带贴出去了。” 李氏斜他一眼。 李福夫妻昨儿个大闹云来居,这一时半会儿没人来倒情有可原,可怎么会连求工的人都没有? “这……”阿贵楞了一下,摸摸脑袋,心里也没了底气,“是不是少爷和二小姐先去报名,还没来的及贴……我本想着不能店里没人就没去的……这样,过会儿小的就去看看,若是没贴再去重新贴上。” “现在就去。” 李氏的语气不容拒绝。 “哎!好!” 抹一把头上的汗,阿贵放下肩上搭巾,正准备转身出门,却见有人从门口进来,便连忙迎上: “客官里边请!请问吃点……” 话刚说到一半,那张开的嘴巴又合上,看向一旁的李氏。 李氏也被今儿个第一位客人吸引,可是等看到来人是谁的时候,瞬间冷了脸。 “你们来做什么?” “来这里,自然是吃饭喝酒。不然还能干什么?” 客人一脸的笑,好似从来都不会生气。 赫然正是先前因宋千的事情,跟李氏闹得不快的刘保人。 李氏冷眼看向刘保人身后。 两位随他来的客人,此刻正鼻孔朝天。 那二人,不是李福夫妻又是谁? “我竟不知道,你们原来相识。”李氏冷哼。 今儿个这算什么,臭虫蟑螂都聚集不成? 而且还专门聚到了云来居。 “天下之大,老板娘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呢!”刘保人爽然一笑,“昨儿个一见李兄便觉投缘,所以今儿个正好做东,请他们夫妻吃个便饭。” 说罢,又对依旧杵在旁边的阿贵道: “堵在门口愣着干什么?还不带贵客进去?” 李氏啐了一口:“就你们也配?!” 高翠花性子急,见李氏这样,忍不住便要扑上去算账,却被刘保人伸手挡住。 说好了由他出面,可不能被这妇人坏了事。 “老板娘开门做生意,还要分个三六九等?我们又不是付不起钱,不会吃白食的。” 李氏瞧着刘保人这副模样,更觉恶心。 带着李福夫妻上她的门来吃饭? 鬼才信! 李氏强忍怒气:“阿贵,送客!这几位客官的生意我们不做。” “这……”阿贵挠挠头,“几位客官,抱歉,咱们店里今儿个食材可能不够,要不您几位上别家……” 刘保人瞧一眼阿贵,又望望空荡荡的云来居,点着头自言自语,好似恍然: “食材不够……也是,如今招工告示贴了半日,也没见有人来应工,可见这云来居是真的没落了。怪不得连食材都准备不够,原来是知道不会有什么客人上门,倒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了。” 话及此处,李氏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看向刘保人。 “是你搞的鬼!” 并不是告示没没贴出来,而是掌握着青城招工行的刘行从中作梗。 刘保人笑容不减,这李氏倒也不傻。 “怎么能叫我搞的鬼呢?如今青城有九成的大小工都是我刘记工行记名的,先前是老板娘自己说不用我推荐的人,如今这么说岂不冤枉我?” 当年青城落户宽松,收纳了不少流民。 官府为了方便管理,便将这些流民登记在册,但凡有要做工的,都委托给专门的招工行来对这些人做工期间的品性表现进行登记。 到后来户籍稳定下来,这项安排倒也保留下来,成为招工的习俗。 一般情况下,要招工的人家会把招工告示贴出去,寻活的人可以自行查看,若有中意的想尝试的,可以直接前去应工,或是通过工行的保人引荐。 因为保人引荐的,都是品性登记在册的,所以比起自行应工的人,大多数主家都会优先选择保人推荐的,既高效又靠谱。 是以青城大多数寻工的人,都会签在保人手下。 也是先前被气急,再加上云来居这三年也没换过仆从伙计,李氏竟然将这件事忘得死死的。 如今刘保人说起,她才想起来有这么一茬。 若是这么算来,眼下一时半会是真的招不来人了…… 想到这里,李氏暗悔自己不该为了那二两银子得罪了刘保人…… 然而这念头刚一生出来,就又被她自驳了回去。 那刘保人先是骗走了小千,如今又带着李福夫妻来恶心她,本就是有意为之,就算自己想要交好,真的可以交好吗? 忽略了自身原因的李氏这么一想,气再次冒上来,冲着阿贵喊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这几个人打出去!” 天歌和赵禾嘉用完早饭就出了门,在周夫子盼山堂外排了一个时辰的队,这才报上了名。 自从周夫子准备招学生的消息放出来,临近州府的学子来了不少,都排在盼山堂门口。 天歌陪着赵禾嘉报完姓名拿好编号后,正准备离开,却听周围有人道: “吕兄才学高卓,今秋便要参加州试,难道还要来拜周夫子?” “不敢当不敢当,论作文论政,愚兄与张贤弟相比还是差的有些远。所以这次来不过是想着得周夫子指点一二,好让这次州试稍稍安心。” 天歌一眼便认出,这吕秀才便是先前钱老太爷做寿时,被何先生在府衙前羞辱过的穷秀才。 摇摇头,正欲离开,却听那姓张的学子感慨道: “吕兄已是秀才之身,又素有才名,周夫子定然赏识。只是听说这次连安阳元氏的二公子也准备来求学,却因为冒了风寒,这才没有来。” “这倒是可惜了,”吕秀才摇摇头,不免唏嘘: “听说安阳有两位不分伯仲的少年才俊,一者是国子博士赵明礼的嫡子赵知昀,一者便是彰贤弟方才说的元氏二子元珩。 赵家如今攀上了易相的亲,只怕赵家少爷会直接进入云阳书院。元家二少爷若是错过了这次周夫子的机会,日后想必会落下赵少爷一大截。” “非也非也,”那姓张的学子晃了晃手中折扇,“吕兄怕是不知,如今元家已经搭上了御史大夫卢之南。” (双更) 正文 第47章 亏不能白吃(二更) 那声卢之南响起的时候,天歌的身子不由一僵。 御史大夫…… 是了,这个时候卢之南还不是丞相。 易相还在位的时候,卢之南还只是御史大夫。 大周相权三分: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君权之下,内外政令由丞相负责,太尉则领军事,御史大夫主管谏言。 说是三分,但到底还是有高低上下。 就拿易相来说,虽说主管内外政令,但居于三相之首,却同时主理着可号令天下士子的云阳书院。 自古以来,喜欢进言谏语多是文人,所以由御史大夫或是翰林院学士掌管更为合理,但云阳书院却一直把握在易相的手中。 等到易相去世,御史大夫卢之南为相,同样也是要可以主导士子舆论的云阳书院囊括手中。 但因为易相经年积累的声望已在,卢之南再想插手,云阳书院已经是块硬骨头了。 直到后来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真正把握了云阳书院。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天歌听那张姓学子继续说:“……卢之南的胞妹嫁到了朔州,而元家主母正好是朔州人士,据说去岁回家省亲的时候,正巧在朔州的庵堂里遇到了卢之南的胞妹……” “一方是姻亲,一方是胞妹的交好,哪里能比呢?易相能看在姻亲的份上,将自家孙媳的弟弟送到云阳书院,那卢大人能因为外嫁妹子的手帕交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吕秀才显然不信,对于就这样将赵、元两家的地位搁置平等,显然很瞧不上,“而且赵明礼在朝中也是国子博士,那元家有什么呢?不过是一介乡绅,哪里能及得上?” 张姓学子显然知道的更多,“话是这么说不错,但那个元珩也非凡俗,凭借自己的能力进入云阳书院也不是不可能,这事对卢家而言,不过搭把手做个顺水人情的事,卢之南不会拒绝。” “这倒是……”吕秀才点点头,刚说完,便听前面呼唤,连忙提醒道,“吕兄,快,到你了。” “来了来了。” 看着那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不待天歌说什么,旁边的赵禾嘉倒是先开口了。 “元珩哪里能和知昀少爷比?所谓的才名都是被他那个父亲捧出来的,他连我的学问都不及,怎能及得上知昀少爷?这些人不过道听途说,就敢拿出来吹嘘,也不怕被笑掉大牙。” 眼前这毛孩子双手环胸,歪着脖子扬着下巴,看向那两人的方向一脸不屑。 天歌好笑的看着赵禾嘉。 “这么说来,你倒是对元家那个少爷很熟悉咯?” “谁稀罕熟悉他呀!安阳城里有文会,这元珩每次都不参加,但却又在我们文会的题目流出后,自己在家写一篇出来,内容上还比我们略胜一筹。 先前我们都以为他是真才实学,也有几分结识的意思,谁知知昀少爷每次邀请他都拒绝。后来有一次正好遇到,他实在是躲不过,才跟我们论说几句。 可是一提及文章的事情,便又支支吾吾,一看就是个草包。那时我们才知道,他的那些文章都是别人捉刀,那些所谓的美名,都是他父亲的手笔。” 听赵禾嘉这么说,天歌不由好奇。 “如果是这样,安阳城里的人应该都知道了吧?” 已经被撞破是假的,怎么还会有人说他才华横溢? “那是因为我们是君子,虽然撞破,却不屑于在背后去编排这些,所以才没人去戳穿。但是假的就是假的,若是元珩真的进了云阳书院,用不着我们说,他早晚会自己露馅儿。” 见赵禾嘉如是义愤填膺,天歌不由问道:“你这是哪门子的气呢?” 与元珩比肩的人,是赵知昀,就算生气,也应该是赵知昀生气。 生气他这样真才实学的大家少爷,竟然被人和一个绣花枕头相提并论,实在辱没自己。 “我不是生气,就是觉得那些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这样说得跟真的一样。” 孩子气的话。 天歌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 “元家要的不就这样吗?正是需要谈资,说的人越多,才越能达到托显自家少爷的目的。否则你以为方才那人所说,元家攀上卢家这么隐秘的事情,怎么会街头巷尾皆知?” “二姐你是说,元家连这事都扯谎?”赵禾嘉蹙了眉头。 吹嘘儿子优秀,希望面上有光这就不说了,可是牵扯到上都大臣,却还这样吹嘘,是否有些太过招摇? 元家是好面子,但不至于这么蠢吧? “蠢,肯定是不蠢,所以这事只怕是真的,至于这么早爆出来的目的嘛……可能是知道你的知昀少爷要去云阳读书,觉得自家低人一等了吧……” 天歌笑了笑,上一世,卢光彦身边确实有这么一个姓元的人,至于是什么关系,年纪多大,她就记不清楚了。 若她记得没错,这元家可能真的跟卢家有关联。 “不过,这些是元家自己的事情。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选择必然会有等价的代价。你要做的,就是先让周夫子收了你再说。” 先前还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可是一提到这个,赵禾嘉顿时有点蔫儿: “那你说如果想让周夫子收我,要付出的等价的代价是什么……” “旁的我不知道,但有一条,你放弃跟赵知昀一起进入云阳书院的资格,这一点是必须的。” “那二姐你说,周夫子到底会不会收我啊……”赵禾嘉其实最关注这个。 如果等价,是不是说周夫子会收自己? 如果不收,说明自己放弃的还不够多? 天歌敲一下他的脑袋。 “与其想这些未知的事情,不如抓住有用的东西——先回去温习功课吧。” “好吧……也是……”赵禾嘉撅噘嘴。 随着姐弟二人离开,不远处出现两个人。 易廷益看着天歌的身影越来越远,看向身边的方三。 方三闻意,出声道:“公子,昨儿个晚上,上缘和楼去找李福夫妻的人,就是元家的。” “元家么……” 易廷益略一沉吟,“先前倒是没有注意,这个元家手还真是长。不仅上都能够得着,如今青城也开始插手。赵家难道有其他的什么秘密不成?” 想到这里,易廷益又问:“那个刘保人跟元家可有关系?” “刘保人跟元家想必并不认识。昨儿个那个人说是引荐,却是让李福夫妻直接去找刘保人。 三人见面的时候,也并不像提前通过声气儿,直到李福夫妻说出跟李氏的恩怨,刘保人这才对他们熟络起来。” 听到这话,易廷益算是明白了:“这样说来,元家倒是顺手捡了个赵二小姐的便宜。嗯……这件事,想法子告诉赵二小姐,她这个亏可不能白吃。” 正文 第48章 谁人登堂入室 天歌同赵禾嘉回到云来居的时候,正瞧见李氏坐在大堂正中气得错牙,绞着帕子的手指骨节泛白,可见气急败坏。 “这是怎么了?” 看着旁边缩着肩膀的阿贵,天歌开口问道。 “方才……”阿贵斜眼瞥着李氏的神色,斟酌一番才开口: “方才,刘保人带着那对夫妻上门来了……” “他们来做什么?”这次是赵禾嘉问道。 “说是……说是来吃饭……”说完这话,阿贵连忙低下脑袋当鸵鸟。 “吃饭?!我云来居不欢迎他们!就算是一个人都没有,我云来居也不招待他们!” 李氏猛一拍桌子高喝。 赵禾嘉连忙上前,将李氏的手拿起,轻轻揉着:“母亲,虽说舅舅和舅母做得不对,但……” “他们不是你舅舅和舅母!我李园没有那样的亲戚!” 赵禾嘉闻声一愣,不觉看向天歌。 “听母亲的。”天歌抬了抬下巴示意。 “可是……” 作为孩子,赵禾嘉虽然也觉得李福夫妻可恶,但打小接受到的教导里,却还没有六亲不认这一条。 天歌似是知他所想,对他道:“亲戚亲戚,虽是说内亲外戚,但更是因亲休戚。如今那二人不仅不与咱们休戚与共,还上门刻薄生事,这样的亲戚,连街坊邻里这样的外人都不如,要来作甚?” “你二姐说的没错,那两个混蛋,当初在娘家的时候就想要害死我,如今更是不知道听了谁的唆使,甚至还联合外人找上门来,非要咱们不得安宁!” 天歌这番话,李氏觉得简直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 别家的兄嫂都是将妹子捧在手上,而自己这对兄嫂,又是怎么对待自己的? 这样的人,就算骨血相连又如何?那血早就凉了! 这是李氏头一次夸天歌,然而被夸的人却浑不在意,只是看向阿贵,开口再问: “方才那刘保人和李福夫妻一起来的?” 阿贵闻声,连忙接口:“是啊,三个人一起,还说我们云来居把客人往外撵,天可怜见,小的一开始是真的想要把人迎进来的……” 然而说到最后,却发现自己这话不对,又连忙捂住嘴巴转过身去,不敢再看李氏。 “你的意思,是我要赶人咯?”李氏冷哼一声,不待阿贵回话,又望向外面的大街,“是!老娘就是要赶人!开门做生意,是难免看人脸色,但这给脸色的人,老娘得自己挑!” 阿贵瑟缩着脑袋,决定打死也不再开口。 老板娘平日里笑盈盈,但是发起火来那可是母狮子,不敢惹的。 大堂内一片安静,却忽然传来低声自语。 那声音不大,却正好可以让李氏听个清清楚楚。 “刘保人怎么会认识李福夫妻?他一直在青城,而李福等人却是昨天才来,再怎么也不会好到要请客吃饭的地步。” “还不是因为宋千那事!那老匹夫嫌我没有将欠宋千的钱给他,于是便跟那两个混蛋搅和在一起,专门来恶心老娘!如今招不来人,就是因为刘行那老东西!” 天歌看着李氏,见她已经上道,微微一笑,再次提醒。 “既然是这样,我们越发不能顺了他们的心意。母亲当知,刘保人事小,而那对夫妻事大。他们之所以找上刘保人,想必是知道他和母亲有怨。 李福夫妻在青城并没有什么根底,就算闹破了天去,大家也是半信半疑。但是如今有了刘保人,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家祖祖辈辈都是青城人,手中又握着招工行,有一定的声望。且不说云来居招工的事情,但凡有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就不一样了。” 李福夫妻是什么德行,明眼人一看便知。 就算是因为这么一闹,云来居的生意会受到一定影响,但等这阵儿风头过去,又会一如往常。 但若是刘保人掺和进来,单他手下那些签工的人,说个三言两语,很快便会是满城风雨。 这样一来,赵家在青城就算是臭名昭著了。 如今赵禾嘉要留在青城,那天歌对赵家,就不能像先前一样。 原本她给小千出主意,让刘保人去向李氏讨银子,只是想恶心恶心李氏出出气,但如今她这一步棋却被有心人利用,那就只能她自己来破棋了。 这种感觉,还真是……嗯,不好说。 “刘行那老匹夫,跟他说半句话我都觉得恶心!” 李氏自然明白天歌说得有理,但却依旧心高气盛,不愿拉下这个脸面。 赵禾嘉见状,不由出声提议。 “若是母亲不便,那就让孩儿来吧。” “不行!” 李氏斩钉截铁,自己的宝贝疙瘩怎么能去受那匹夫的气? 她自己都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怎么能让孩子去做? “母亲,夫子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是大丈夫,这个不算什么的。” 赵禾嘉倒是没有李氏那么大的气,略一思索,还是继续道: “我说句话,母亲不要生气——这件事情若是细究起来,也确实是我们的不对。 小千哥家中有事,按照契书辞工乃人之常情,先前府尹大人做判之后,母亲也是应当将那二两银子还给他。后来小千哥将此事委托给刘保人,母亲也应当把银子给刘保人,这事便算是结了。” 见李氏又要发火,赵禾嘉握了握她的手。 “母亲且听我说完。归根结底,只是二两银子的小事,刘保人争的不过是一口气,母亲争的也是这口气,为了一口气,失了大局,着实不划算—— 您想想看,咱们就算现在不给,他拿出官府的判书,这钱迟早都跑不掉。 与其为了这跑不掉的银子,将刘保人得罪,让他跟那李福夫妻一起算计咱们,不如咱们主动化解了跟刘保人的冲突。 这样不仅招工不愁,最主要舅……那夫妻二人失了刘保人的助力,便翻不出什么太大的浪花。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很多了。 毕竟咱们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解决那对夫妻的事情,而不是跟刘保人置气。” 赵禾嘉说完,诚挚的目光看向李氏,没有注意到天歌看向他的赏识神色。 这孩子真的很聪明。 灵秀聪慧到让人忍不住去关怀照顾。 但是他又不需要过多的关照与怜惜。 从小寄人篱下,锻炼出本就坚韧的性子,不像那些大门户里子弟的纨绔。 天歌忽然很期待,若是赵禾嘉跟在周夫子身边,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看着母子二人在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怎么应对解决,天歌唇角微翘,无声越过大堂,往楼上自己屋子行去。 李氏还需要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可是赵禾嘉却已经看破了眼前的事情。 或许是李氏当局者迷,而这孩子旁观者清?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李氏听进去了宝贝儿子的话。 这就没她什么事情了。 推开门,天歌刚要踏入,便见一道身影从屋内闪过,越过窗户消失不见。 天歌双目一凛,轻嗤一声。 先前只是盯梢监视,现在都开始登堂入室了么? 正要追上前去,可是临到窗边,天歌却又停了下来。 不能轻举妄动。 不能将功夫露于人前。 沉心静气,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周围没有什么人的时候,她才关上窗户转过身来。 而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桌上的东西吸引。 正文 第49话 什么意思 天歌不是赵云珠那样受宠的小姐,再加上住进这屋子前后也不过十日,除却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外,屋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而此刻,平日里空荡荡的桌子上,却放着一张纸。 天歌移步向前,只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那张纸被她捏在手中,仔仔细细盯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一声疑惑。 “怎么会是元家?” 找李福夫妻的人,是元家? 元家,和赵家有什么仇吗? “怎么可能?这元家是哪一家我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结仇?” 李氏一脸莫名,看着去而复返的天歌,觉得她这话问得太过奇怪。 见天歌从楼上匆匆而下,张口便问李氏是否认识元家人,赵禾嘉也觉得奇怪。 可他还是关切道:“二姐说的元家,可是安阳元氏?” 天歌看向他,点点头。 “不错,正是我们今儿个说过的那个元家。” 李氏这才反应过来,明白天歌在说什么后,不由翻个白眼。 “安阳元氏?天可怜见的!整个安阳城你娘我就只认识赵家人,这还是因为禾嘉。那什么劳什子的元家人,我打哪儿认识,又打哪儿结仇去?” 当初她倒是想在安阳落脚,盘一块铺子就近做生意来着。 可是那安阳的地价太贵不说,禾嘉又不能随便出来,那她还在安阳待着做什么? 要说起来,这半辈子她去安阳的次数,加一起掰手指头都数的清,哪里认识什么圆家扁家的。 不过要说起来,这丫头忽然提那元家做什么? “昨个儿我跟在李福夫妇后面,见他们在缘和楼落脚,后来跟店里的伙计一打听,说曾有安阳来的贵客找过他们夫妻。” 天歌自然不会说,这些都是那张不知是谁送来的纸上所写。 下楼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应答的话。 所以这会儿被起来便从容不迫,“而那位贵客,姓元。所以我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赵禾嘉听天歌说出这些,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不由提醒李氏: “母亲,这元家就住在安阳雀儿胡同,跟赵家隔两条巷子,门口有两个石狮子,还有一棵大槐树。这些您可有印象?” “这个我是真没印象。你说那什么大狮子,我连一个影儿都没见到。” 李氏很无奈。 在这一点上,她还是很自信的。 和那些人结了仇,又得罪过哪些人,这对做生意的她来说,是死也不会忘的事情好吗? 见李氏的样子不似作假,天歌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母亲,李福夫妻先前跟您争执,关于咱们家发家银子的事情,您可还有印象?” 轻声说出这句话后,天歌仔细关注李氏的动作和神色。 果然,一听发家银子,李氏的目光便躲闪起来,甚至伸手抚住了胳膊。 “就算他们再争执,再吵闹,那也是咱们家自个儿的银子,跟他李福没有一文钱关系!” 李氏说出口的话依旧气愤不平,但气势却比先前弱了许多。 天歌见状,接过话茬,“话是这么说,但光咱们自己明白没用。没有府尹大人的判决,这事就一天悬而未定。事情不解决,李福夫妻不回清河村,那老太太的尸身便一直留在家里;人言可畏,咱们店里这生意,就难做下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一眼赵禾嘉,才又对李氏道: “旁的时候还好,可如今正是周夫子招生的时候,且不说事情传出后,周夫子怎么看咱们,光是那些远道而来的长嘴文人们……这样再拖下去,只怕对禾嘉日后仕途的名声不利……” 手足之间争夺财物本就让人笑话,眼下再有一个由着自个儿娘的尸身发臭,却仍心思争夺财物的事儿,那可真就是彻彻底底的笑柄了。 只要扣上不孝的帽子,别说是李氏,就是赵禾嘉这个无关的孩子,都会牵累着被人戳脊梁骨。 李氏自己倒是不怕别人说。 赵海木讷少言,只会埋头苦干,当初她以女子的身份经营云来居,就已经被不少人指点,说的话可比这些还难听。 她怕的,是自己的行为,会影响儿子赵禾嘉的未来。 想到这里,李氏看向天歌。 “那你说说,眼下该怎么办?” “所有的一切,都由那对夫妻的讨债而起。只要母亲证明咱们的钱是自己的,等府尹大人判决下来,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攻自破了。” 说到底,还是落在了李氏发家银子的来处上。 李氏的目光闪了闪。 天歌看在眼里,知道果然有异。 又道:“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证明李家老太太并没有这么多钱。这样一来,不管母亲的银子来自何处,私房也好,祖母给的也罢,反正只要母亲的银子不是李老太太给的,那他们夫妻二人就无法再生事了。” 李氏心中警惕渐松,顿感清明。 是了,王府尹让各自拿出理由来,她为什么想着要证明这银子是婆婆给的? 她只要证明这钱不是从自己娘手里拿来的,不就行了吗? 至于到底哪里来的,李福和高翠花管不着,王府尹更管不着。 李氏想着天歌说的话,越发觉得有道理,却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试探,更不曾留意到那双猫儿眼一直盯着她看。 “可是就算这样,又要怎么证明呢?” 看到转机,赵禾嘉跟李氏一样开心,但却也想知道要如何做,才能帮母亲度过这一难关。 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来说,或许稍有困惑,但对李氏来讲,这件事再简单不过: “李家祖祖辈辈都住在清河村,找几个街坊邻里来作证,只要他们开口说明李家确实穷困,就行了。” 天歌点点头,却又指出问题:“母亲的主意不错,但人心易变,李福夫妻敢来青城,只怕早有准备。您离开家乡这么久,就算咱们找街坊邻里,又有哪些可找?” 李氏闻言一愣,这点她倒没有想到。 天歌见状,继续道:“与其这样闷头闷脑找人,不如大张旗鼓的回去,也好让青城那些指指点点的人看看清楚。” “什么意思?” 李氏和赵禾嘉看向天歌,异口同声。 ……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咱俩将老娘的尸体丢在家里发臭,不想着先收棺入殓,反倒先来青城碰瓷要钱来了!这下好了,咱们成了见钱眼开六亲不认的人,她李园却成了受了委屈还要替娘家老母办丧事的好女儿了!” 高翠花看着挂灵幡的队伍朝出城的方向远去,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地,又转过身捶了李福一拳。 “都是你那个妹子做的好事!钱她要拿走,如今名声也要得了,什么好事都叫她给占了!” 说到这里,高翠花越发想不下去,拉住李福就往外走。 “你跟我去云来居,我要再闹她个天翻地覆!” 然而,等高翠花拖着一瘸一拐的李福到云来居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上面挂着的暂时停业休息的牌子。 正文 第50话 兄弟,赌吗? 李福原本正想抱怨高翠花拉扯着他走得太快,可是等他看到眼前云来居关门停业的牌子,还是跟高翠花一样愣了愣,连抱怨的话都忘了说。 “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福指着眼前的牌子问道。 “你瞎呀!这是关门停业了!”高翠花没好气。 说完这话,她不由双手环胸,抱臂冷笑:“我当她李园有多少能耐呢?原来也不过是个花架子!听上午她那话,我当她真能一直这样死磕呢!” 说着,高翠花又朝着云来居的大门啐了一口,“呸!以为关了门老娘就奈何她不得了么?” 李福一见自家媳妇儿这样子,以为高翠花这是要砸门,不由颤颤道:“你……你可别乱来啊……” “乱来什么?我才不会让她有机会告状!” 高翠花是泼辣,但却并不傻,府尹说过不能闹事的警告她可没忘。 “那,那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看她能关门到几时!” 高翠花看李福一眼,又抬头朝云来居楼上望去,扬声道,“我就不信了,她还能一直当缩头乌龟!有本事这门就别开,这生意就别做!反正老娘有的是时间。” 说完这话,高翠花直接在云来居对面的一间茶棚坐下,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云来居的大门。 茶棚的老板见有人进来,连忙上前问询:“客官,喝什么茶?” “随便一碗白水就行。” 高翠花目光不移,随口道。 没见过上茶棚要白水的,可是既然要了,却也不能不给。 老头很快端上来两碗白水,高翠花本就胖,再加上刚才走的快,又热又渴,很快便一碗下肚。 放下空碗,对那老头又道:“再来一碗白水。” 老头欲言又止,却还是呈上一碗。 就在高翠花讨要第三碗的时候,老头忍不住了:“客官……您这三碗白水,总共一文钱。要不您先把账结一下?” “什么?!”高翠花一听这话急了,站起身看着老头,“喝你一碗白水还要钱?!” 老头一听这话,明白这人竟是想连着蹭水喝,这下也不客气了。 “过路人讨口白水喝,自然可以不要钱,但是客官在我这茶棚里坐了半个时辰,且不说占了客人的位子,让外面的客人无法入座,这连喝的三碗热白水,难道不要小老儿的炭火钱?一碗茶水三文钱,两文茶钱,一文水钱,小老儿问您要的,不算多。” 高翠花不干了:“你这老头子,诓我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吗?一碗茶水三文钱?!你坑人呢!我们清河村茶水也就一文钱!” “客官要是这么说,那就去你们村里喝茶好了,何必来我这茶摊?” “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 高翠花的嗓门大,很快便招惹来一群人围观。 一旁的李福如今坐在四面透光的茶棚里,不像先前在云来居有门户作挡那般自在,见人越来越多,便拉了拉自家媳妇儿,悄声道: “那么多人看着呢,算了吧。三文就三文,计较这些做什么呢!” 高翠花听了更气:“怎么能算!哪有卖三文的茶汤?我今儿个偏要评评理了!” 看着高翠花撸起袖子,跟那茶摊老头争得面红耳赤,而周围的人也里外三圈的围起来,李福面上挂不住,终于从人群中偷偷退了出来。 不远处的角落,一双眼睛瞧着李福,很快弯了弯,化作一抹笑意。 天歌拍一下身边人:“跟着他,有可能的话,带他去青城赌坊。” “好嘞!” 愉快的应了一声,从角落里猫出身子,孙三状似无意的走在了李福身后。 李福腿脚不利索,但或许是因为高翠花方才那举动太丢人,让他急于脱离,所以走的速度竟和常人无异。 趁着高翠花不在,他这会儿正好回缘和居睡上一觉。 昨儿个那人大晚上来找他们夫妻,今儿个又让他们起个大早去蹲刘保人跟他交好,来来回回折腾下来,他连个觉都没睡好。 谁曾想,就在李福准备拐弯的时候,身子却被后面跑来的人撞了一个趔趄。 堪堪稳住身形,李福不由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撞老子?” “哎呦!这位爷,实在是对不住。” 有人对着李福拱拱手告罪,“我这实在是跑的太急,没留意到,还望您别做计较。” 这时,不等李福开口,却听旁边铺子已经有人先说话,是对着那刚才撞到自己的人。 “呦!这不是孙三嘛!跑这么急难道是又赚了银子,要送到青城赌坊去?” 青城人都熟悉孙三,但凡赚了钱就往赌坊里送,那可是拦都拦不住。 孙三听见那人的嘲笑,不由横了一眼。 “吴大头!你这咋说话的!我先前可是赢过的,指不定这次就又回本了!怎么能叫送?” 那被称为吴大头的屠夫并不生气,显然是知道孙三逢赌必输,甚至还跟他赌了起来:“得了吧,要真回本了,你来我送你半片肉庆祝!” “那可说好了!不许反悔!” 孙三虎着脸跟吴大头约定,完了又连忙看向李福,“这位爷,我这实在是急着呢!方才是我不对,对不住,给您道声歉。不过您活动活动筋骨,若是没什么,我可就先走了!” 这话说完,孙三拔腿便走,却被李福那做农活的大手抓住胳膊。 “我也要去!” …… 进入青城赌坊前,孙三再三斟酌,看向李福道:“李兄弟,我跟你说实话,咱们青城赌坊里高手可是多着呢,就连我这样的赌场老手,也是常输不赢的。 你若是怕了,就别进去了,拿着我刚给你的一两银子,赶紧先去医馆看看撞出什么来没有。” 李福一听这话不高兴了:“这银子你赔给我做医费,那就是我的了。我用它赌钱,还是用它问诊抓药,那就都是我自个儿的事情了。我也是赌场老手,偏不信有人能这么厉害,将我的钱全部赢光了去。” 孙三伸手打自己的嘴:“得!您当我白说!既然如此,您玩您的,我玩我的,咱们输赢各不相干!” 说完这话,孙三自个儿先撩帘子进去了。 李福见状,也撩开帘子,一瘸一拐朝着与孙三相反的赌桌去了。 …… 今日云来居闭门停业,赵禾嘉又在自己屋里读书,天歌倒觉难得的清净。 阿贵带着以李氏名义送出的灵幡,往清河村而去,想必三日功夫,便能到达。 快一点的话,还能赶在李老太太尸身发臭前收棺入殓。 说起来,李老太太也是运背。 生的一对儿女都是寡情的,一个为了钱财连母亲的尸身都不愿意收,另一个出嫁后一眼都不回家看。 但矮子里面拔高个儿,李氏倒真比她那对兄嫂好一点。 想到这里,天歌不由摇摇头。 也不知这次阿贵前往清河村,是否会有收获。 还有李氏,又跟刘保人谈得怎么样了。 正文 第51话 要哪个命根子? “你是说,李氏去找那个刘保人了?” 望着窗外芭蕉,易廷益看向前来回禀的方三。 “不错。”方三点了点头,“是赵二小姐和那个孩子劝的。” “先前为了二两银子,宁肯撕破脸皮,如今倒是被两个孩子说动了。” 易廷益啧声,这李氏还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不止如此,李氏关了云来居的门,说是母亲大丧期间,得守幡服丧,这几日暂不做生意,就连店里的伙计,还有他相公,都替她带着灵幡到清河村去了。 反倒是那对夫妻,一个亲儿子一个亲儿媳,却还为了所谓的银钱,留着老母的尸身在村子里,一个守在云来居门口跟人为三文钱的茶水闹事,一个又拐进了青城赌坊。 如今百姓们都说,那李家老太太生了个儿子,倒不如生个女儿,好歹还能指望着送终。” 方三说完这些,易廷益皱皱眉,“这也不是李氏自己的主意吧?” 按照先前传来的消息,李氏在家的时候,连照顾瘫痪的老母都不会,现在又哪里会大张旗鼓的做这样的事情? 更何况,若是真有孝心,又为何不自己回去?却让伙计和自己的相公去? 因为若是她离了青城,跟刘保人之间的恩怨就难解开了,而且等她回来的时候,鬼知道风往哪边吹? 所以这一切很明显是装给外人看的。 而且必须装得还孝顺又大方。 这完全不是李氏那种斤斤计较的小妇人能做出来的事。 若是换做出手大方的赵二小姐,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公子说的不错,这主意确实是赵二小姐出的。而且小的跟着那高翠花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事。”方三道。 “何事?” “青城有一个有名的赌徒,叫孙三,据说逢赌必输,运气极差。而赵二小姐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买通了这个孙三——先前赵二小姐去接李氏,就是坐的孙三的马车——也正是他将李福骗进了青城赌坊,那李福却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想到这里,孙三不由感慨,这赵二小姐还真会看人下菜。 易廷益一笑,“因为足够了解,所以才能做到这一点。” 了解李福嗜赌如命,所以才让孙三去勾搭他。 了解孙三逢赌必输……嗯,了解孙三? “看来赵二小姐并非是大门不出。” 易廷益淡淡道。 若真如传言所说,赵二小姐从来没有出过门,也就是这几日的时光,如何会做到对青城的人这么熟悉? 更何况让那孙三对她言听计从。 买通一个人,不是有钱就行的。 “去查查这个孙三,看他跟赵二小姐有什么关系。” 方三应声是。 易廷益点点头,吩咐道,“既如此,你便去吧。” 方三领命,正待退下,却听屋外由远渐近传来脚步声。 “易之?” 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易廷益有些诧异。 不是让他跟着那个宋千去安阳了么? 算算日子,应当还得一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公子。” 易之抱拳之后,先是看一眼方三。 易廷益注意到,“不妨事,说吧。” “公子料事如神!那个宋千在路上加快了行程,刚一到安阳,接了母亲退完工之后,就采买了东西。但却没有回青城,反而往南行去了。我先开始跟他打听,他还不肯说,最后还是从他沿途打听路的人那,才知道他竟然是要去韩县。” 易之赶路着急,此刻又一口气说完,嗓子都带了几分干哑。 易廷益走到旁边的桌边,翻过倒扣的杯子,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易之一饮而尽。 “辛苦了。” 易廷益说完,让开地方示意易之自己倒,又沉吟道,“韩县穷苦,远远不及青城,他是韩县人吗?” 方三摇了摇头,“这个倒没听说过,若是韩县人,又怎么会来青城做工?邻近的州府就可以了。而且据宋千的街坊邻居说,他打小就跟母亲住在青城,临走时也说是要接母亲回来住。” “那这就不对了。”易廷益眯了眯眼。 五百两银子在手,做小本买卖也好,买地自种也罢,甚至再为人做工,青城明显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而且临走说了要回来,如今却去韩县这样一个小破地方…… 怎么都说不通。 为什么要选择韩县呢? 易廷益凝思,目光落在不远处桌上摊开的舆图上。 那是整个大周的州府县分布图。 一条条红色的线路,将各个地方连接起来,构成全然不同的路线图。 其中一条红线,便贯穿了方才易之所说的韩县。 易廷益走上前,手指放在韩县所在的地方。 这里,虽穷苦,却是南下的必经之路。 这个宋千,要南下了么? 一个小小的仙人把戏,就要逃这么远吗? …… “因为远,所以更不能偷懒啊。” 青城外的官道上,阿贵坐在马车上,催促前面赶车的车夫。 从青城到清河村,可有不少的路要走。 送灵幡的队伍出了青城就收工停止了,换由他和老爷坐着马车赶向清河村。 “好久没有回去过了。” 坐在马车里,平日向来不说话的赵海难得开口。 “那正好趁着这次,老爷一解思乡之情。” 阿贵连忙接口应和,期待着赵海的下一句。 云来居里,话最少的人就是这个老爷,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干,就躲在自个儿屋里也不知道做什么,就算出现在院子里,也不怎么搭理人。 是以赵海如今一开口,阿贵就觉得稀罕的很。 可是赵海说完方才那句话,就闭上了眼睛顺带闭上了嘴,靠在马车上寐起了觉。 阿贵见状,不由有些失望,最后干脆撩着自己那边的帘子,瞅着外面的春光解闷。 颠簸中,赵海眼睛睁开一条缝,又很快轻轻阖上,好似从来都没有醒过。 车轮滚滚,却怎奈春光静好。 阿贵心情也好了起来。 …… 然而此刻的高翠花,心情却一点也不好。 看着眼前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她双手环胸拉紧衣服:“你……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那领头一人冷笑一声,朝旁边一个瘦子抬了抬下巴,“瘦猴,告诉她,我们要做什么。” “你家相公在我们青城赌坊输了一百两银子,这是他签字画押的契据。他说你能替他还,所以我们就来找你。若是还不了,嘿嘿,”瘦猴猥琐一笑,“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断了他的命根子。” “你们敢?!”高翠花尖叫。 她嫁给李福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呢! “怎么不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鬼才欠你们钱!你们要是不放了他,我就要去官府告你们!”高翠花气急。 “呦呵,要去官府告我们?”那头领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实话告诉你吧,你相公自己签字画的押,就算到官府,我们也不怕。与其浪费时间,不如赶紧去借钱还债!否则过了今夜子时,那就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咯!” 高翠花哪里肯!银子可是她的命根子! 有人显然看出了她的意思,不由大笑:“哈哈哈哈!命根子换命根子,到底哪个不值钱呢?反正手下不留情咯!” 说完这话,几个人相视一笑,便扬长而去。 高翠花想要追上去,却完全挪不开腿。 一文钱的白水太亏,所以她付完三文钱,又多喝了两大碗茶汤。 可是谁知道,这么多水喝下去,却唯有一泻方能解千愁。 “店家,你们茅房在哪里……” 看着楼下对街那圆胖的身子揪成一团,四处寻找茅房,楼上有人终于笑出声来。 “二姐,你说她真会去找那人吗?” “不然呢?难不成上门找母亲?” 天歌转头看一眼身边笑得捂肚子的孩子,反问道。 “嗯……那还是找别人更靠谱。” 赵禾嘉一本正经点点头,又忍不住笑起来。 眼下高翠花也是这么想,所以等一解决完个人问题,便迫不及待往另一条街跑去。 正文 第52话 一个字 “一百两银子?” 一声喝问惊飞了屋外树梢停憩的麻雀。 随着扑棱翅膀的声音传来,屋内的声音化作警告。 “李高氏,我虽一直出手帮你们,但若你们夫妇二人抬举不起来,那我也不会再枉费心思。” 高翠花呜呼哀哉,眼角通红抹泪不住。 “贺先生,我家汉子他如今被那些人拿住,若是没有这一百两银子,我们这下半辈子可就真过不下去了呐!” “他管不住自己的手,非要去赌坊,难不成还得我给他擦屁股?” 被称为贺先生的人分毫不为所动。 李家无后又如何?跟他有什么相干。 若不是主家点名道姓,他哪里瞧得上跟这对夫妇打交道? 真是辱没了元氏在安阳的名声! “贺先生,如果连您都不帮我们,那就没人能帮我们了。” 高翠花拉着贺先生的衣摆半跪下来,惊惶万分,“您也知道,我们如今手上可是一两银子都凑不起来,我家那汉子若是真被……真被断了命根子,那我,那我也不活了……” 贺先生将高翠花的丑态看在眼里,冷笑着扯出自己的衣服抻平。 “断了那东西正好。也让他长长记性,不然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至于死不死的,他可不相信高翠花这样的人敢去死。 “您……您怎么能这么……不对,您这话是……您是说,是有人要害我们?!” 高翠花坐倒在地,愣怔一刻,霎时回过味来。 “李园!肯定是李园!是她要害我们!那个贱人!连她亲大哥都不放过!” 贺先生看着高翠花,一脸嗤笑。 怪不得那些人会将孩子托付给李园,若是托付给李福高翠花这样的蠢货,指不定会教出什么样子——不,别说教了,将孩子卖了去赌钱倒很有可能。 “贺先生,您也说了,这一切都是李园那贱人害的,既然如此,我家汉子就是蒙在鼓里的,还请您一定要救救他!” 高翠花跪起身子,想要再去拉那人衣摆,却又怯怯缩回手。 “您放心,您的这份恩情,我们一定记在心里,等到从李园那贱人手中夺回家财,我们夫妇肯定加倍奉还!一百五十两,不,两百两,三百两!三百两!我们一定还您三百两银子!” 贺先生一听这话笑了。 “李高氏,李家有多少家财,你心里真没数吗?一个世世代代在清河村做长工的人家,就算是十代人不吃不喝,没日没夜的做工,可能赚的够那样一座云来居?” “你……你这话,你这话什么意思?”高翠花扑通一声瘫回地上。 怎么可能?明明是贺先生说的,那些钱都是李家的,都是她高翠花应该掌管在手里的,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 现在又说不是她家的,是李园…… 不,不可能。 赵家也是祖祖辈辈的长工,赵老太太就算是贵人家的大丫头,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私房?根本不可能! 骗子,肯定是骗子!这些钱肯定是李家的!是李老太太的!是她高翠花的! 看着高翠花疯狗一般歇斯底里,贺先生摇了摇脑袋,弯下身子凑近她。 “李高氏,你若真想拿走李园的钱财,成为云来居的老板娘,那就跟李福老老实实听话,别自己为是去搞什么幺蛾子。怀了我的计划,我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 贺先生的眼中闪过杀意,高翠花脊背一阵发凉。 可是等她明白过来这话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忽然喜极而泣。 相公有救了! …… 云来居大门紧闭停业休息,却并不代表无人进出。 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后角门,从上缓缓下来一位遮脸的妇人和少女,身后还跟着一个婆子。 正是李氏、赵云珠,还有孙嬷嬷。 因为老母亡故,如今李氏对外称病。 说是忧思过度,又被那对兄嫂气得卧病在床,这才让夫君赵海和店里伙计阿贵一道,往清河村去替自己行孝。 实则是留下来解决和刘保人的矛盾,同时坐镇青城,以免李福夫妻生出什么事端来。 此刻听到院中响动,天歌和赵禾嘉从楼上来下。 “母亲,大姐。” 赵禾嘉迎上前去,“事情怎么样了?” “自然是迎刃而解咯。” 赵云珠替李氏答罢,又品评,“那刘保人先前还傲气十足,可是在母亲送上银钱,又好说一阵之后,他那老脸跟秋天的菊花一样,都乐得揪成一团了。还说咱们招工的事情,也都交给他了。” 说到这里,赵云珠不由翻了个白眼。 有钱还真是能让鬼推磨。 “那就好。” 赵禾嘉现在倒不怎么鄙视这种行为,反而点点头表示满意,又朝身后站着的天歌露出笑容。 只要冲突化解就好。 天歌报以一笑,表示自己也听到了。 原本是李氏一个人去见刘保人,后来考虑到刘保人先前受了气,只怕不会那么好松口,再加上李氏的暴脾气,就怕事情搞砸,所以天歌又建议赵云珠随行。 好在李氏这次虽然依旧心疼银子,但至少拎得清轻重,明白李福夫妻那边才是最主要的,放下了对刘保人的成见,主动言和。 如今和刘保人这边的事情解决清楚,剩下就只用专心应对李福夫妻及元家了。 不过李福因为输了银子被赌坊扣住,如果她没猜错,高翠花肯定会回去找元家人派来的人求救。 这样一来,等孙三弄清楚高翠花去的地方,事情也就清楚了。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一个字。 等。 等赵海和阿贵在清河村找证人回来。 不过在此之前,倒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明儿个就是周夫子的入学测,禾嘉你可准备好了?” 杂事说完,李氏摸摸儿子的脑袋,这件事可比李福夫妻的事情重要多了。 “十足的把握倒不敢说,不过大姐这两日帮我整理先前周夫子的考题,我细细翻阅之后,自觉问题不是很大。” 赵禾嘉冲赵云珠感激一笑,不过转而便微微蹙眉,“不过二姐说,周夫子收人不仅看题目答得如何,还看灵性和眼缘,这一点上,就不好说了。” 赵云珠自打知道赵禾嘉要留下来,更一心想考盘山堂之后,便一直忙着帮他搜集题目,连根天歌斗嘴的功夫也没了。 先前天歌倒还奇怪,赵大小姐怎么突然消停了不少,如今听赵禾嘉一说才了然。 看一眼赵云珠,天歌觉得从这一点来说,赵大小姐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姐姐。 当然,这个姐姐不是对自己来说。 同样的,自己也不是一个好姐姐。 至少在李氏和赵云珠看来就是这样。 不然为什么会在考试前给赵禾嘉说什么“灵性”呀,“眼缘”呀乱七八糟的东西? 尽管天歌觉得这两样赵禾嘉还是很符合,不但不会成为扣分项,反而还会成为他的优势,但话没说全,众人只当她乱说危言耸听。 故而李氏丢给她一个白眼,温声宽慰儿子,“别听你二姐瞎说,她连门都不出,知道什么呀!” 天歌耸耸肩,不说话。 不管知道不知道,不管有没有这一点,反正第二天的入学测很快就到来了。 正文 第53话 第一试 第二日一大早,天歌便和禾嘉到了盼山堂外。 二人本以为来得已经够早,谁曾想等他们到的时候,盼山堂外已经排了很多学子等候入场,比报名那日看到的还多。 “二姐……” 纵然少年意气,可赵禾嘉看到这么多人,却还是不自觉的向天歌跟前靠了靠。 天歌唇角弯起一笑,问他:“怎么,怕了这是?” 不说还好,这话一出,赵禾嘉转瞬站直了身子,“怎么会怕?” “不怕就好。”天歌点点头,拍了拍禾嘉的肩膀,“去吧。” 看着禾嘉的身影融入排队的人潮,天歌这才挤出重围,在对面的茶摊上找了个角落坐下。 其实无怪乎禾嘉在看到这么多人后,会不自觉怯然。 想当初江浙参加府试的学子也不算少,一眼望去乌泱泱人海,眼前周夫子的招生测试,竟然也不遑多让。 由此可见周燮这个人在士子当中的影响力。 彼时天歌并没有将青城的周夫子和帝师周燮联系起来,如今知道二人是同一个,便对此见怪不怪。 上一世周燮回到朝中做大学士的时候,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叫“云阳有易相,民间有学士。” 这个学士,说的就是大学士周燮。 云阳书院是上都最好的书院,但考中的却大多是高门大户的子弟,非寻常人家的学子所能肖想。 反倒是周学士提倡降低官学束脩,让更多贫苦学子能够从乡间私塾进入州府官学的政策,使得很多民间学子受益匪浅。 不过眼下这个时候,周夫子还没有声名远播到举国皆知。 之所以吸引来这么多人,完全是因为受他指点过的学子,在当年的大考当中,都能位居前列。 每一年应考的人很多,但取士的名额却总归有限,所以这样的诱惑,吸引了青城周围甚至安阳的不少学子前来。 而当大家看到这样的场景,自然传道出去,周夫子的学识能力就更神乎其神了。 这自然不可避免的带来了新的问题。 就比如眼下,告示上说的是一日测完,可是这么多人,到底能不能测完,天歌觉得还真难说。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先回云来居休息,等到半下午再来接禾嘉的时候,却听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诸位!” 人群中顿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人身上。 那人眉目方正,身穿盼山堂的簇蓝黑带学子服,站在大门前一处高阶上,比下面的人高出许多。 “我是今日负责第一试的盼山堂学子,徐淮。” 这话刚出,便听下面有人议论纷纷。 “徐淮?可是安阳大才子徐淮?!” “就是他!那一年我同他一起考过盼山堂的!” “原来徐淮也在盼山堂!” 听着前面人群的交谈,天歌才知道这个徐淮是谁。 如今安阳有两位有名的少年英才。 一者,是年方十四的赵家嫡子,四少爷赵知昀。 一者,是同岁的元家二少爷,也就是赵禾嘉口中的草包元珩。 但其实在此之前,安阳最有名的大才子,是徐淮,徐云逸。 三岁识千字,五岁可赋诗,七岁能成文。 更在十三岁的时候,成为安阳府的乡试解元。 这就是徐淮。 所有人都认为,接下来,徐淮只要再等三年,参加上都云阳的会试,到时进入殿试再被钦点状元,这一切已近乎板上钉钉。 可是当初意气风发风光无限的少年解元,却遇到告老还乡途经安阳的周夫子,三两之言的论辩,便败下阵来。 徐淮因此受到刺激,明白自己的不足,当即便下拜求师。 可是少年神童又怎样,周夫子说不收就是不收。 直到第二年,周夫子开了盼山堂举行入学测,徐淮下场参考,才真正成了周夫子的学生。 只是不知为何,自从进入盼山堂之后,徐淮却反而收敛了锋芒,就连安阳所有人认为他会参加的会试,也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那一场会试中,脱颖而出的,是当时与徐淮同入盼山堂的学子,如今云阳书院的制科先生,董承。 没有人认为徐淮不如董承,更不觉得他是江郎才尽。 只是徐淮的声名确实随着他在人鲜少露面而逐渐隐匿。 也正是在此之后,安阳赵元两家这两个年轻的孩子,才冒出头来。 如今听到眼前之人自称徐淮,大家这才明白。 原来他一直留在盼山堂。 然而不管众人对徐淮的出现是何等讶异愕然,此时的徐淮依旧心如止水,面色从容。 等到议论渐悄,才又继续开口。 “今日入学测分三场考试,三场皆合格之人,可成为盼山学子。与以往不同,此次招生不设名额限制,只设置合格准线。所以对诸位而言,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排斥竞争。 换言之,若是各位皆让夫子满意,那盼山堂会收下所有人;但若没有人合格,那么只能表示遗憾。” 这话一出,众皆哗然。 天歌看着徐淮那张方正的面瘫脸,也不由皱了眉头。 不设名额,只有合格线,看起来对学子倒是很不错。 这样一来,众人中间就不是竞争关系,甚至还可以转化成合作关系。 只要符合要求,那么所有人都能入学,而不是往年只有三个名额的争夺赛。 只是,真的会这样的好心吗? 毕竟合格线的把握,只怕全靠周夫子的个人喜好。 很有可能到最后,会没有一个人合格。 这样,公平吗? 好似知道众人如何作想,说完那话之后,徐淮又一次开口。 “因为盼山堂地方不足,所以我们三场比赛,都在此处进行。也是为了公平起见,此次每一局的评判,都由在场诸位共同决定,夫子不会参与其中。在下相信,在场诸位会绝对的公平公正,对得起我等儒心。” 这话说完之后,徐淮没有等众人议论结束,便直接开始宣布规则: “接下来,我来介绍第一试的规则: 这一试,以小队形式参赛。诸位可以自行组队,最多十人一组,不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之前是否报名,都可作为诸位的队友。 从此刻开始,一柱香的时间,每组交出一份答卷,对我手中卷轴上的题目进行解答,若答案得到在场半数以上人的认可,那么同组内所有持报名号的学子,都可过关。” 话音落罢,徐淮手中的卷轴便挂在旁边的竹竿之上,而旁边的香案上,也已经燃起一根香烛。 迎着风,那份卷轴刷然展开,露出其上的白底黑字的内容: 庆和十四年春,黄河泛滥,淹汾州太祖祠,然国库无支出以修缮,当何为? 四下一片静。 对策试?! 第一试,居然是殿试中君臣问答决定三甲排名,也是最难的对策试! 尤其是庆和十四年……正是今年! 以当下时事,来做对策试的题目,就是想要作弊……也不能了…… 更何况……黄河泛滥淹太祖祠?!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这些人连这事还一点不知…… 正文 第54话 二小姐可有法子? 大周的科举制度,从县级的乡试,到州府一级的州试,再到全国范围的会试和最终由皇帝决定三甲的殿试,共分四级。 前面的三次考试,各考三科,内容分别为的经义、诗赋和议论。 在这三科里,经义主考先贤经典古文默写。只要肯下功夫去记,学子之间不会有太大的差距。 诗赋主考格律的练习应用,这是平日在私塾学堂,或是学子之间组织文会时,对诗作文必不可少的部分,因此也不算多难。 而第三科议论,则是就往年的国政民情,撰文议论评判。 大周的科举录才,选取的不仅仅是识文断字的书生,还有能问国事为民造福的大才。 所以在这三科中,议论成文是最难的一科。 因为它最接近为官之道。 但相比于殿试中考到的对策策问,却又不能相提并论。 议论,是就往年或假想的情境评判议论,只要给出观点,并加以佐证即可。 这种情境,因有范本在先,学子可猜题提前准备。 但策问就不同了。 且不说在朝堂之上面对君主和百官对答,需要有怎样的胆识和勇气,单就问答之间,仅一息片刻的思索时间,都极为考验学子的反应程度。 而且这问答的内容,都是当日上朝将议的朝中大事,上朝的官员或许对内容都一无所知,更罔论这些新科学子,又哪里有可能提前准备? 就像眼前那卷轴上所说的,近日黄河春汛,淹了太祖祠一事,在场又有谁知晓? 许是周夫子也知一上来就出这么一道题目太难,所以才又放宽了限制,一柱香的时间,可以最多十个人合作。 但饶是如此,这道题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样想着,天歌缓缓站起身子,向人群中看去。 此时,众人也似回过味来,知道这道题虽难,却不得不去面对,连忙开始跟周围认识的人邀请组队。 三个臭皮匠,也顶个诸葛亮,十个士子在一起,定然比三个臭皮匠好多了。 所以没有人去理会徐淮附加的那句,没有报名的人罔论男女都可以作为队员协助。 除却一个人。 当看到人群中挤出的小脑袋的时候,天歌不由伸手招呼,绽开笑颜。 赵禾嘉迈开脚丫子,凑到天歌跟前,“二姐。” “说说看。” 没有废话,天歌拉着赵禾嘉往一边人少的地方去,边走边问他看法。 然而就在这时,前路突然被人挡住。 “敢问小兄弟,可愿组队?” 天歌拉着赵禾嘉的步子一顿,两人同时抬起头来,异口同声。 “是你?” 赵禾嘉看一眼天歌,先问来人道:“公子不是夫子身边的学生吗?也要参加入学测?” 这个人赵禾嘉记得,那次钱老爷的寿宴比赛上,他一直跟在周夫子身边。 那人一笑澹声。 “误会。家父与夫子乃是旧识,先前只是暂居周府,却非是夫子的学生。如今我与小兄弟一样,若是入学测不过,夫子也不会收我。” 赵禾嘉听罢,正想开口,可是又不自主的看一眼天歌,想要问询她的想法。 “眼下这么多学子士人,公子为何要选这么一个小孩子组队呢?”天歌礼貌回笑,却觉得眼前这个易家公子目的不单纯。 易廷益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人群,“姑娘可看看那些人,大都是相识相亲之人组队。一来,是否愿与易某这样一个陌生人组队是一回事;二来,组队之后,是否能达成共识又是另外一回事。队友在道合,不在多。” “听这话的意思,公子自信肯定能过关,那又何必跟我们组队呢?一个孩子,万一拖了公子的后腿,那可就不划算了。” 天歌的猫儿眼望着易廷益,其中的戒备不减分毫。 “那是因为,易某不自信仅凭一人之力可过关。”易廷益坦诚道,“所以看到姑娘和令弟的时候,才想一起组队。先前姑娘和小兄弟都得了夫子夸奖,在下相信,有那样一番见地的人,非是凡俗之辈。” 说到这里,易廷益顿了顿,一脸自信,“再者,易某相信,你们也会需要我。” 天歌看着眼前的易廷益,愣怔一瞬,便点了头。 时间宝贵,一炷香的功夫,不划算与这么一个人你来我往的论断。 再者,或许这个易家公子真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准。 易廷益见状,对着二人拱手,“在下姓易,字廷益。” 天歌点点头,没有说话。 赵禾嘉则还礼,“易大哥。在下姓赵,名禾嘉,这是我二姐。” “说说看,有什么想法。” 彼此介绍完,天歌便直接出声相问,也没有点名道姓。 易廷益倒是乖觉,先主动开口以示诚意。 “黄河每年汛期两次,一次是春日回暖化冬冰的春汛,一次是秋日雨季的秋汛。这一次淹没汾州的,就是春汛。 想必二位知道,本朝皇帝本是齐哀帝林琰在位时亲封的征西大将军,林氏昏庸纵容贪虐,导致民不聊生,才有了陛下取而代之。陛下临位后,改国大周,年号庆和,追封生父为太祖皇帝。这太祖祠,就是陛下生父的墓祠所……。” “这些我们都知道。” 天歌面色不悦,打断了易廷益的普及。 林氏如何昏庸无能,魏宁这个征西大将军又是何等英武,她一点都不想听。 这些跟题目有关系吗? 没有。 那么又有什么必要提呢? 更何况是一个连林琰都没见过的人,他易廷益又有什么资格评价? 他们给他一个哀帝的称号,他就真的恭仁短折,德之不建了吗? 荒谬! 天歌愤然的时候,易廷益却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不由一愣。 赵禾嘉连忙缓和解释道:“易大哥别介意,实在是时间有限,我二姐又是个急性子,还望你别往心里去。” 这话一出,天歌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情绪太过激烈,背过身解释,“时间有限,易公子若是有诚意,就说点大家都想知道的。” “是。”易廷益拱手,继续说自己的看法: “对于这样的情况,按照朝廷惯例,就算是国库开支已有定数,也不应该刻薄祖宗祠堂,所以拨款重修肯定是常理。但若只是如此,这道题难免太简单了些。 方才题面上说,今年国库开支已有定数,暗含的意思,便是如何在不动用国库的情况下,地方上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寻常方法,无非开源节流。但这次淹没的,毕竟是皇家宗祠,不能将就,所以节流只怕困难。那就只有开源,而且是不引起民怨的开源——若是因此激发民怨,陛下当初讨伐林氏取而代之的理由,只怕就站不住脚了。 所以换言之,这道题考的,是如何让地方官员,在不增加赋税不激起民愤的情况下,增加地方上的资财。” 听着易廷益侃侃而谈,赵禾嘉不由点头附和。 “确是如此,皇家宗祠,仅凭地方之力,肯定难以修建完成,所以这道题并不是真的想让地方上来修建太祖祠,而是问如何合理增加地方财政,好避免以后再有此类祸事发生,减缓国库压力。” 易廷益看他一眼,面露欣赏。 这次入学测的题目,是他所出,所以他知道这到底到底想问什么。 可是他没有想到,不过是自己的旁敲指点,这个孩子就已经反应过来。 关于黄河春汛这事,在他出上都的时候,朝中已经讨论的不可开交,但陛下都一直不满意。 后来还是到了青城,在跟周夫子一番交流之后,他才知道皇帝一直不点头,在等的是什么。 一个太祖祠淹了,可以国库超支补休,可是各地的天灾人祸,每一年都时有发生,那个时候,还能一直靠国库吗? 与其要国库补足,不如地方上先富起来。 “然而各州府情况不同,所以这个富起来的办法,就很难说了。” 易廷益叹口气,就算直到如今,他也还是没有想出来。 周先生说,这个赵家二姑娘是个聪明的,不知她可有法子? 正文 第55话 解决之道 易廷益看向天歌,赵禾嘉也不由跟着望去。 然而天歌却没有回答,反而对着易廷益道:“易公子这么快就想明白了题目在问什么,却不会一个法子都没有想到吧?” 这就是前来组队的诚意吗? 说了半天,还是把问题抛出来,等着别人来解决? 这个易廷益,算盘倒是打得精啊! 天歌语气不曾收敛,易廷益自然听得懂其中的嘲讽。 毕竟换做是自己,也会心怀戒备,这倒没什么错。 只是……被人这样说,确实太丢面儿了。 易廷益轻咳一声,“想倒是想到了,可是在施行上,却还有些不足。在下先说拙见,二位且帮着指正一二。” 这话说完,易廷益敛正神色,澹然开口。 “若想地方财政结余,这钱肯定不是地方官员一己之力可以做到。归根结底,还是要取之于民。但是老百姓生活本就困难,所以这钱不能从他们身上拿,权衡之下,就只能落在那些……有资财的商户身上。” 说到这里,易廷益看了一眼天歌,“就像姑娘先前所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商户地位虽微鄙,但却有足够的钱财,所以政令的实施,不能忽视商人在其中的作用。因此,在下想,咱们是否可以互惠共利? 官府缺钱,而商户却缺地位,那么不妨各取所需,相互成全——这修祖祠的钱,由汾州商户来出,而官府则可以适当给予商户一定的资格权限。 比如允许商户子弟脱籍参加科考,比如上奏陛下,为汾州商户在赋税上做一定的减免调整。诸如此类,或许可以换取商户一定的支持。” 天歌听完不置可否,望一眼远处高台上那根还有一半的香烛,冲着赵禾嘉抬了抬下巴,“你怎么看。” 易廷益眉头微皱,对天歌的轻视有些不满。 就算这孩子再聪明,但策问的题目对这等小儿来讲,还是太难。 先前这孩子能理解自己所说的题目意思,易廷益觉得有很大的侥幸成分在,毕竟他已经说的足够清楚。 可是如今赵二姑娘这一副真想听赵禾嘉看法的样子,显然是不拿赵禾嘉当孩子看。 但不管怎么样,眼前都是一个十岁小儿,在有限的时间内,问这么一个孩子看法,赵家对拜入周先生门下这件事如此儿戏吗? 易廷益已经做好了听孩子胡诌的准备,然而赵禾嘉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而且这话说出来,更是一点都不客气。 “方才易大哥也说了,修建太祖祠只是表象,这道题问的是各地如何提升地方财政,所以这法子也必须要能推行到各地,而不是仅仅针对此次汾州水患。 若如易大哥所说,为汾州商户开出特例,允许商户子弟参加科考,推行到其他地方,那便是举国上下的商户子弟都有科考的资格。这一政策的提出,势必动摇士农工商的层级——当然,纵不该这样划分,但却也不能以这样激进的方式推行。 同样的,汾州商户的赋税减免,也必须要推行到各地,这样一来,各地的赋税大大减少,国库势必补给不足,这跟从国库中支取银子来解决地方灾患又有什么区别呢? 更有甚者,推行当中出现问题,商户地位提升且税收减少,原本耕种土地的百姓们定然会放弃田产,效仿商人经商。那时候土地无人耕种,公仓粮食不足,边塞粮草不济,便是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了。 所以易大哥这法子听起来不错,但实际操作起来,会有很多问题。因此我觉得,咱们还需要再探讨斟酌。但是,我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办。” 赵禾嘉说完最后一句话,略有些许愧疚,咬着下唇看向天歌。 一旁的易廷益听完这些,只觉头皮发麻。 自己先前所说的,方才提出的法子存在问题,并不是谦虚之言。 是真的存在问题。 这也是周夫子让他来参加入学测,好听听这些学子们的看法并借鉴一二的原因。 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法子里隐含的问题,都被眼前这个小儿一一点出,且其中各部分之间,逻辑关联清晰条理,竟让他无话可说。 再看赵二姑娘,就算听说了这些话,面上依旧没有分毫波澜。 好似自己的弟弟小小年纪说出这样的话来,完全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不仅如此,她略一沉吟,反而开始和那孩子讨论起来: “从商人身上入手,考虑的是他们有多出来的钱财,那何不这样去考虑——哪里会有多余的钱财?” “二姐的意思是?” “这么说,如果你有多余的钱财,会用来做什么?这些钱,我们是否可以不从人们身上直接拿,而是帮他们去拿?”天歌唇角噙笑。 “多余的钱财……嗯,存在钱庄生利……用来做生意……”赵禾嘉掰着指头算。 然而到底是十岁的孩子,虽说李氏经商,但赵禾嘉从此养在安阳,又哪里了解这些?所以说完两个之后,便再说不上来。 可是有人主动帮他补充:“还有高利借贷。” 天歌看一眼插话的易廷益,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不错。” “二小姐的意思,是想从这些债务着手?”易廷益再问。 他好像有点明白这姑娘的意思了。 大周律法中,对于欠债不还的情况要求非常严格。 若是欠债者没有按照约契归还,一般会被判处施以杖刑,并责令限期偿还,若仍态度恶劣拒不执行,便需要坐牢了。 然而在民间,若借债的一方是有名的老赖钉子户,又或者是横行乡里无人敢惹的一方恶霸,那这些私人债务便难以收回。 再加上普通人进出衙门不是轻而易举,所以大多数人纵然遇到欠债不还的情况,都不愿意让官府来处理。 再加上官府对民间私人债务纠纷,大多也是本着民不告则官不究的态度,导致此等风习愈演愈烈。久而久之,讨债就成为一个难事。 这种风习下,有些人就算重金托人讨债,都不一定能如愿讨回自己借出的钱财。 “所以,为什么不由官府出面,主动帮大家讨回那些多年都无法收回的旧账呢?收回的账目,可以五五分,一半归债主,一半归官府,最后官府再将这些钱用之于民。” 一番剖析之后,天歌给出自己的建议。 易廷益简直要拍掌叫好。 “不错!若是没有人愿意出面,这些人的旧账只怕只能自认倒霉,而如今官府愿意出面,就算五五分,于他们而言都是好事一桩!除却那些实在还不起的,其他人只怕要争相还账了!” 易廷益原地踱步,难掩面上的激动,越想越兴奋,恨不能当下就写信,将这个法子告诉上都的祖父易丞相。 然而天歌却摸了摸禾嘉的脑袋,看着眼前的孩子,轻叹了一口气。 这法子若是细说起来,其实并不是自己想到的。 当年江浙大灾,赵禾嘉作为江南巡查使,无法从商户手中拿到想要的钱财,最后便是这么做的。 本是为了应对江浙的灾情,谁曾想施行之后,却被各地效仿,就连当时逃亡的天歌都有所耳闻。 念及此处,天歌不免生出感慨。 当初赵禾嘉想出这法子的时候,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帮到幼时的自己呢?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吧? 只是,第一关算是运气。 看起来难,却能简单通过。 可是后面的两关呢? 正文 第56话 面陋身曲心亦损 一炷香的时间不算长,当香烛燃到尽头的时候,每个队伍都交上了最终的答卷。 这二十几份方案被一一张贴在盼山堂外,任由参加入学考试的学子随意查看。 天歌三人的方案,被易廷益提笔挥毫写在纸上,如今也正由人阅看。 “以债促收,虽说五五分成有些高,但相比于自己什么都讨不到,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了!” “不错,最主要这些钱最后用之于民,对百姓也是极好的。” “是啊,官府出面,更能肃清不良风气。” 易廷益的字写得不赖,在上都也曾得到不少赞赏,可是如今众人忙顾着看纸上的内容,都不及去欣赏他的字迹。 足与不足,不用主持第一试的徐淮再说。 赢的人,赢得理直气壮,输的人,输得明白通透。 只是这一试的结果,却很是惨烈。 有的队伍因为讨论时间过长,最后的答卷只写了一半;有的队伍则因为队中学子意见不一,等到收答卷的时候,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方案;更有一些连题目的意图都摸不准的人,下笔乱写一气。 是以第一试角逐下来,只剩下了两支队伍。 一支,是吕秀才和那张姓学子等人组成的九人小队,显然是彼此早已熟知的友人。 另一支,则是天歌、赵禾嘉还有易廷益这个临时组成的高矮不一三人组。 “一局就筛掉百来号人,这法子还真是省事。” 见第一试不过的人自发后退,将赢出的两支队伍围在中间,整个场地霎时空旷起来,天歌不由嘀咕。 怪道这第一局最难了。 若是由最简单的题目开始,一场一场筛选下来,只怕耗时又耗力。 而且人一多,场面就很难控制。 如今开场便难,一场下来,很快就精简了人数。 参赛的人数变少,那么接下来再比,目标就更明确,也更容易把控局面了。 “第一试便决定去留,虽是为了省事难免残酷,但也算各凭本事。技不如人输了的,也算输得心服口服;至于那些想要藏拙不愿与人合作的,这些人先生更不愿意收。” 易廷益面上带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鎏金边的小扇来,如今正拿在手中摇啊摇,随口附和着天歌的嘀咕。 天歌看他一眼。 这厮瞧上去倒是风度翩翩,但说话时这洋洋得意的样子,却让人想给他一拳。 然而天歌等不到这样的机会,因为第二试,马上就要开始。 因为徐淮只主持第一试,所以先前第一试结束后,他便带着所有的答卷进入了盼山堂。这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排牙外露,面相丑陋,且身材矮小瘦弱的人。 此人一出面,便有人窃窃私语,更有捂着嘴巴偷笑的。 “这人怎么长这样?” “这也太丑了吧!周夫子看着他讲课不怕晚上做噩梦?” “你这说的什么话,又不是媳妇儿要同床共枕,收个学生还看什么长相!” “收学生是不用看长相,但当官可是看长相的呦!” 听着周围人的说笑声,天歌眉头蹙起。 那些人的话虽说刻薄,但却有一点没有说错。 在朝为官,是真的要看相貌的。 远的如写下“冲天香气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便是因为相貌丑陋而屡试不第,最后干脆揭竿而起。 而近的,如庆和十二年,江西府曾有一名叫做郑通的学子,在乡试、州试、会试中连中三元,然而等到殿试的时候,却被革除了姓名。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当今圣上认为相由心生,郑通“面陋身曲则其心亦有损”,所以不予录用。 因为大周的官员代表整个国家。邦交之时,若有人认为大周无人,那整个大周都会沦为他国的笑柄,那时候丢的就是大周的脸面了。 郑通倒是没有像当年的黄巢一样,愤而起义。 但这件事在当时依旧引起不小的轰动,朝中乃至民间都掀起探讨是否应当以貌取人的热潮。 只是如今的大周皇帝,毕竟不是当年的齐王,能对晏婴这样体貌有失却有大才的贤者以公卿之礼相待。 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向来都是以新代旧,所以后来这个郑通去了何处,又在做什么,甚至是生是死,都没有人再去过问。 倒是可惜了这么一个有才之士。 带着几分唏嘘,天歌望着那人的长相…… “他不会真是郑通吧?!”天歌兀自轻呼。 她本以为没人能听得清,谁曾想易廷益就站在她的身边,这句猜测就那么轻而易举的落入了易廷益的耳朵,甚至还开口答疑: “不错,他就是郑通。” “怎么可能?”天歌一脸诧异。 革除郑通的功名,是皇帝所下的旨意,就算周燮已经告老还乡,不用在朝中做事,也应该知道皇帝对郑通的态度。 收留郑通,甚或指导郑通,都不是明智之举。 “为什么不可能呢?早前郑通还在江西府的时候,就认识先生了。名义上盼山堂的大师兄是徐淮,但若按照时间来算,入门最早的,应该是郑通。所以就算皇帝不喜欢这么一个人,先生还是让他留在了盼山堂,也算是尽了师徒情谊。” 易廷益说完这话,看向天歌。 虽然诧异她知道郑通这个人,但一想她先前不俗的表现,又打消了探问的念头。 而与此同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三言两语传入耳中,天歌很快就清楚,原来郑通和刚才的徐淮一样,介绍了自己的姓名。 “宠辱不惊,不在乎外人的评价,二姐,郑师兄真厉害。” 赵禾嘉的声音响起,与周围或好奇或了然或不屑的议论全然不同。 天歌看向他,那一脸的崇拜之意不似作假。 她没有想到,方才安阳第一才子徐淮出现的时候,没有引起这孩子的称赞,反倒是如今这个众人都不屑的郑通,却让赵禾嘉心生敬慕。 天歌弯唇一笑,感慨道:“是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样通透的人,很厉害。所以你日后一定要用心学习。” 说完之后,天歌的面上又逐渐凝起霜意。 徐淮还好,郑通这样的人竟然也出现在盼山堂。 再加上如今易家的少爷,这么一群人,想做什么呢? 这个周燮,还真是会收学生啊…… 易廷益并不知天歌心中所想,只是听着姐弟二人的话,觉得这两人莫名自信。 听那说话的口气,好似这孩子进入盼山堂,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嗯,虽然的确是这么回事,但这件事只有自己和先生清楚,他们自己怎么会知道? 就在这时,第二试的内容,宣布了。 只是这一次的规则,却更为残酷! 正文 第57话 残酷的第二试 听郑通介绍二试规则的时候,天歌不得不承认,此人虽面容有失,但声音却出奇的温润好听,一开口便让人如沐春风,甚至忘记他的长相。 而从他从容道来的样子,也能看出郑通本人对自己的在旁人眼中的样子,并不是很在意。 在经历殿试落第这样的打击之后,仍旧能对自己的外在不意不怨平心静气,光是这份通透和豁达就不简单。 随着郑通的介绍,周围的学子逐渐安静,周围也逐一摆起了棋盘、箭靶、算盘之类的东西。 第二场比赛,考的是君子六艺。 自东周至今,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便一直是官学学子必备的技能。但事实上,真正能精通六艺的人,如今唯有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子弟。 然而对于京中朝臣而言,想要在身家显赫的达官显贵中混出名堂来,不仅仅要自身政绩卓越,更要六艺不俗,这样才能在人情往来上真正融入显贵的圈子中。 所以在盼山堂,对六艺的要求与平日的功课一样,都是夫子的考核项,任何一个都不容忽视。 今日因是入学测,所以在难度上又有降低。不需要学子六艺精通,只要通晓其中一样即可。 但在这一点上宽松,在赛制上的要求,就比平时更高—— 此次比试依旧是采取自由分组制。 只是第一试最多十人一组,如今则是三人一组。这样算下来,第一试胜出的两队加起来共十二个人,正好可以分为四组。 但与第一试规则最大的不同在于,每组三名队员需要各领一艺,来代表本组参赛,且三人所选的项目所选不能重复。 四组中,若各组之间有人选择的类别一致——比如每组都各有一人选择了数科,那么同艺相较,这四位选择了数科的学子就需要进行比拼,从中选出优胜者;若出现落单——比如十二人中,只有一人选择数科,其他各组无人能应赛,那么便由场下学子与之相竞。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场下学子胜出,那么便可顶替场上输者参与第二试的资格,且该学子该局的个人成绩记为赢。 且比赛最终看的,不是个人的成绩,而是整组的成绩。 换言之,只有组内三位学子的个人成绩全部被记为赢,才能三人同时晋级第三试。若有一人输掉比赛,那就会全组淘汰。 也就是说,哪怕甲组中有两人是场下比拼之后获胜顶替上来的,这二人的成绩都记为赢,但该组剩下的一个人却在同艺相竞中,输给了乙组成员,那么二赢一输的甲组,也会全员淘汰。 明白了这一点,场上场下的学子们,都霎时沸腾起来。 场上的沸腾,在于第二试需要全员赢赛才能通过,一荣不会俱荣,但一损却会俱损。所以接下来队友的选择必须万分慎重,不仅要选最强的,还要选彼此所通科类不同的人。 场下人的沸腾,则在于会有再次回到场上的机会。哪怕这样的机会可能会因为队友的失败而破碎,但至少希望还在。 这么比较下来,天歌三人的表现就显得过于平静了。 因为那九个人中,没有人会来主动邀请全然不了解的他们加入队伍,而且就眼下的情况,他们显然也不需要再更换队友。 三个人,这么一路走来,还真是巧。 想到这里,天歌看一眼易廷益。 这小子先前主动上来搭讪,是不是因为知道第二试是需要三个人组队的? 可就算如此,三人都胜出才能全员通过,他对自己和禾嘉这个孩子就这么放心? 天歌才不相信。 多想无益,不如先解决当下的问题。 “你们准备选哪些?”她开口问道。 “先看禾嘉选什么。”易廷益看向赵禾嘉。 虽说不是在易府长大,但在六艺上,易老爷子却并没有忽视对易家子孙的培养,所以易廷益有这样的底气,让二人先选。 赵禾嘉咬了咬嘴巴,权衡之下选择了对自己而言,稍微拿手一点的:“射科吧……” 易廷益闻言,略一沉吟道:“若是对上那个青衣男子,你有几分把握?” 天歌和禾嘉顺着易廷益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青衣学子肩宽臂阔,一看就是文武皆通。 “那个人肩宽臂阔,且手中有茧,想必长于射科,若你没有把握胜他,不妨重换一科。” 赵禾嘉有些为难。 虽说在安阳这些年,他学了不少东西,但毕竟还是十岁孩童,论诗书肯定不及这些苦学多年的学子。 这样算下来…… “选礼吧。” 天歌替赵禾嘉一锤定音。 易廷益的话没有说错,若是对上那名青衣男子,禾嘉几乎全无胜算,但选礼就不一样了。 “赵家是诗书礼义之家,多年的宅邸教养,在礼教上定然不差,你虽说年纪小,但在六艺当中,唯有礼是不因年纪阅历而吃亏的。而且这些人,虽说多读了几年书,但却大多是贫寒学子,远不及赵家的底蕴,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们肯定不如你。” 听天歌这么说,易廷益也觉得赵禾嘉选择礼科会更稳妥一点,“你姐姐说的不错,大多数人年纪越大对别人的礼数要求越多,对自己却越发惫懒。且六艺中唯有礼是凭借日常潜移默化,而不是背一背记一记就行的。” 确定好了赵禾嘉的内容,就到他们二人了。 “射御之类的我不懂,唯有数科还看得过去。”天歌的态度很明确。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选择射科了。”易廷益倒也干脆。 天歌不由期待。 易廷益的功夫,当初在青山脚下她见识过,虽不如他身边那三个人厉害,但却也比在场的这些读书人强,那个青衣学子,定然敌不过他。 但说起来,射科考的是射箭的准头,这易家少爷拉弓射箭的本事,她还真没见识过。 不管怎样,他们三人的参赛科类就这么确定下来。 而对面的九人组合却还不可开交。 “吕兄数科在青城当属第一,而在下和刘公子的书科和礼科在场诸人想必也无人能及,所以我二人诚邀吕兄共组一队,不知吕兄意下如何?” “冯海,张望还在场上呢,你就敢称自己的书科无可匹敌?难道你忘记先前在安阳,张贤弟的书法可比你获得的赞誉多呢!” 冯海本想主动拉拢吕秀才,谁曾想被人不屑打断,登时来了气,冲那青衣男子道:“朱赟,你自己书科不行,哪里有脸评判别人?依我看,吕兄若是选择跟你和张望一起,这才是自寻死路!你自己不想过关可以,别拉着别人一起才是。” 青衣朱赟朗声大笑:“你怕是忘了这六艺当中还有射科呢!我书科不如你,但你可敢跟我比拼射科?” “你这个……” 冯海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人制止:“冯兄,朱兄,且听我说一句。” 正文 第58话 运气?能力?还是使诈? 二人一看说话的人是吕秀才,不好再吵,但到底心中意气难平,只能互瞪一眼双双甩袖,等着吕秀才做决定。 吕秀才先是对着冯海一拜,这才道:“冯兄对吕某的看重,吕某不胜感激,然而我与张贤弟相交多年,向来一处行事,如今若是与冯兄组队,此举便是不义了。再者,吕某才疏学浅,也着实不愿拖了冯兄等人的后腿,所以还望冯兄见谅。” 朱赟一听,当即冲着冯海大笑:“听到了吗?吕兄一点瞧不上你!还是趁早歇了这心思吧!” 看着不远处这番争吵,易廷益摇摇头。 “如此气度,定然过不了第二关。盼山堂招收的,不是应举的学子,而是要最终进入朝堂的官员。若是惯于刚愎自用或排除异己,这样的人日后必是国之蛀虫,而非国之良臣。” “怪道要分组了。”天歌恍然。 最开始的分组,在考察能力的同时,又考验合作的意识。 而如今的重新分组,则是为了打破原有的和谐,看当出现利益冲突的时候,各人会如何选择。 “所以,从分组的时候,第二试就已经开始了?”她问。 易廷益面露欣赏,“不错,从郑通说完规则的时候,第二试,就已经开始。” 君子六艺中的礼科,不在言语懂礼,而在行为上便已然知礼。 但前提是,他们要先通过郑通的考验,这样才有机会知道自己的言行也在考核之内。 …… 六艺之比,按礼、乐、射、御、书、数的先后顺序进行。 随着惊锣声响起,郑通的声音传来: “甲组刘云山,乙组徐靖,丁组赵禾嘉对赛礼科—— 看着跟自己一较高下的人是个半大孩子,有人直接大笑出声:“小娃儿,听哥哥一句话,回家再读几年书,等字儿识全了,再出来参赛吧!哈哈哈哈!” 天歌向那人望去,看到果然是前面冯海那组的人。 怪道吕秀才不愿与这两人同组,这样自大的队友只能拖后腿吧? 台下天歌不屑,而台上的赵禾嘉则对着那刘云山弯身行礼,道:“刘兄此言差矣,正所谓有志不在年高,小子年岁不大,但求学于周夫子的心却与刘兄是一样的,为何不能参与呢?” 说完这话,赵禾嘉不等刘云山接茬,又转身对着郑通一拜:“既然比赛已经开始,那我等便不耽搁时间了,请郑师兄出题。” 郑通看一眼想说话却只能闭嘴的刘云山,再看赵禾嘉,点点头,扬声出题。 这间隙,易廷益道:“你家这小子,年纪不大,学起郑通的样子来倒是老气横秋。” 天歌看着台上,“心向往之,自然习得这份宠辱不惊、不卑不亢。” “郑通这人,虽然时常冷面,但看得出来,他对这孩子印象不错。”易廷益道。 天歌收回目光,看向易廷益:“易公子对郑通很了解?” “谈不上了解,只是对他的脾性略通一二罢了。” 这话说完,易廷益不再开口,拿起自己那把鎏金边的小扇,自顾的扇了起来。 六艺中,礼科分吉、凶、军、宾、嘉五礼。 军礼主征伐操演,不能轻易施展,而凶礼关涉生死忧患,更不能随意仿行,所以此次礼科之比共三问: 一问嘉礼,二问宾礼,三问吉礼。 天歌二人说话的间隙,嘉礼和宾礼的口答已然结束,但台上仍旧是三个人,最关键的一环,便在这最后的五礼之冠,吉礼上。 “吉礼,祭天神、地祇、人鬼。甲乙丁三组,现让你们各领一祭,以身施礼,你三人可有异议?”郑通问道。 刘云山最为积极,早就迫不及待,是以率先道声“没有”,徐靖略一思索,点头附议,而赵禾嘉则是略一迟疑。 他正要开口,却被急不可耐的刘云山打断,“还想说什么?别耽搁大家时间。” 说着,便率先上前,从托盘中拿起一牌。 徐靖看一眼赵禾嘉,见他眉头紧皱,也不再理会,自顾上前颔首抽牌。 二人抽完之后,最后一张牌子,仍旧倒扣在托盘之上。 “甲组刘云山,你是何礼?” “祭天神。” 刘云山的面色并不好看,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么,请开始。” 郑通声音温润,但配上不苟言笑的脸却让人觉得有些冷意。 刘云山迟迟不动,额头上也逐渐冒出汗来。 “怎么回事?” “这小子发什么呆?”看着场上的冯海皱着眉头,一拍手中折扇。 “难道他不不会?不是吧!” 这小子每次说起五礼可都是头头是道啊! 但是,冯海不知道,说的头头是道,不代表就能亲自祭祀。 带着几分怨怼,刘云山看向郑通:“你们使诈!” “题目是阁下自己所选,如何就是我们使诈?”郑通问。 “天神之礼只能天子祭祀!且必须在冬至这阴尽阳生之日进行,你叫我如何行天神祭!” 刘云山咬牙切齿。 这是圈套! 郑通却岿然不动:“若是别人抽到这牌,阁下可会这般?天神祭的牌子,是你自己主动抽取,在最开始读完题,我便问过三位,是否有异议,阁下自己说的没有,难道是忘记了?” 听完二人的对话,周围诸人这才明白,方才那个孩子为何会迟疑,为何属于他的那张牌子,如今仍旧放在托盘中。 天子礼,庶民行,那是谋反的大罪,所以抽中者,必败。 刘云山在台上骂骂咧咧,可是没有一个人同情他,甚至还有人喝起了倒彩。 就连冯海也是直接将自己手中的折扇朝着刘云山脑袋砸去,直接一甩袖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再不回头。 一人败,则队败,所以刘云山代表的甲组,第二试,不过。 刘云山之后,徐靖也还回了自己的牌子。 他抽到的,是只能在宗庙进行的人鬼祭。 场上只剩下赵禾嘉这个孩子。 一片哗然中,郑通拿起那张赵禾嘉不曾取过的牌子,上前几步,半蹲身递给他,“地祇祭,可有异议?” 赵禾嘉接过牌子,漾出笑容:“并无异议,禾嘉谨遵。” “这小子这么好的运气!” 台下有人不服,但不管是代表盼山堂的郑通,还是正在进行地祇祭的赵禾嘉,都丝毫不受影响。 盼山堂招收学生,遵循自己的规则就行,别人的观点,并不重要。 “若是最后剩下的,是天神祭或人鬼祭,会怎么样?”天歌问易廷益。 正文 第59话 一箭 “如果到最后他还是觉得这道题不妥当,那么郑通会给他换题。” 易廷益双臂环胸,好整以暇。 “换题?” “不错,换题。” 看着那个一丝不苟进行祭地祇的孩子,易廷益道。 “不仅仅是他,若是他们三个都认为这题目有问题,那郑通会帮所有人换掉题目,重新抽取新题。” 只可惜,另外两位,没有一个人提出不妥。 运气不佳也好,粗心也罢。 不管怎样,对题目无异议的刘云山和徐靖,在这一局中,输得并不算可惜。 无异议这几个字,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那么就该自己负责。 …… 若在直接淘汰另外两人的时候,众人还会议论运气或是使诈。 可是当郑通如易廷益一般说明情况后,众人皆恍然大悟。 尤其是赵禾嘉行地祇礼的时候,更多人意识到,这个注意到题目问题的孩子,在亲身行礼的过程中,举止优雅毫无漏洞。 这孩子,是有真本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当赵禾嘉走到天歌跟前时,这一局的结果已经出来。 丁组赵禾嘉,礼科,胜。 也正是此时,众人才明白,第二试真正残酷的地方。 所谓一念佛,一念魔。 ——只一局下来,场上一半的队伍都被淘汰。 唯剩下丙、丁两组。 而六艺,不过才竞一艺。 …… 紧张的氛围中,比赛继续进行。 丙组由吕秀才、张望、朱赟三人组成。 因为朱赟是射科,张望是书科,吕秀才选的是数科,而丁组剩下的人里,易廷益选的是射科,天歌选的是数科,所以无人选的乐科直接轮空,直接到了射科之比。 “丙组朱赟,丁组易廷益,对赛射科——” 随着郑通的声音响起,易廷益合上手中鎏金小扇,走到场地正中。 大周的射礼分天子祭祀的大射、诸侯朝见的宾射、燕息之日的燕射和荐贤举士的乡射。而在士人当中,又流行从射礼中演变而来的投壶。 所以今日的射科比赛,分乡射和投壶两种。 “二位选择乡射还是投壶?” “我选乡射!” 朱赟率先发声。 他虽是文人,但自家爹爹却是镖局的镖师,所以打小就练得一身好功夫。 投壶是大多数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的最佳选择,也是如今士人中间最流行的射礼,可对朱赟而言,拉弓射箭才能最好的体现他的文武双全,更能有利他出奇制胜。 朱赟看一眼易廷益,眼前这小子生得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娇滴滴的富家公子。 尤其是那把鎏金小扇,看上去简直跟冯海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一个模样。 这样的人,能不能拿得起弓箭还说不准呢! 朱赟有十足的信心,以乡射的方式击败易廷益。 然而朱赟怎么想,易廷益并不在意。 一脸淡然,他对着郑通行礼: “若如此,在下也选乡射。” 郑通望他一眼,抬手让人带上来两把弓和六支箭。 “每人一弓三箭,射百步外的箭靶。中靶心最多者,胜。” 话毕,有人分别用托盘呈上一弓三箭。 易廷益拿起弓,放在手中掂量一下。 “三石弓?”蹙眉,“可有五石?” 郑通眼观鼻,惜字如金。 “无。” 不及易廷益再说,一旁的朱赟嗤声道:“小子不自量,可知五石弓的威力?就敢这般大言不惭!今儿个爷爷让你瞧瞧三石弓的能耐!” 言罢,持弓搭箭,挽弦再放,只听“嗖——”的一声,那支箭便飞出百步。 “好!” 喝彩声响起,箭翎微微颤动,而箭簇已然深深扎入靶心。 “好箭法。”易廷益微笑。 此人大力,却能拿三石弓使出这样的力道,确实有几分本事。 朱赟哼声,再拿起一支,这一次,又中靶心。 “二姐,你说易大哥不会不懂射箭吧?他瞧着挺文弱的……” 看着朱赟搭上第三支箭,赵禾嘉紧张的看着天歌。 “放心吧,他这个人,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天歌很是乐观。 虽说上辈子她没听过易家有易廷益这么个少爷,但易文泽和易文恒两个人都不是草包,想必这个易廷益也不会丢了易相的脸面。 果然,在朱赟第三箭再中靶心后,易廷益拿起了手中的弓。 众人看着易廷益,不由面露同情。 “这朱赟连中三心,就算这小子也能连中,那也最多打个平手。” “也能连中?笑话!你且看他,面如冠玉的小郎君,能拿的起三石弓都算本事了!” 赵禾嘉听着众人的议论,拉了拉天歌衣袖: “二姐……你说……” “你自己看。” 天歌抬了抬下巴,示意赵禾嘉向前方的箭靶望去。 一支箭穿云而过,直冲箭靶,竟然直直穿透靶心,透出箭靶之后十步远。 随着两声轻响,断箭落地的声音传来。 “怎么可能?!” 众人诧异地一片寂静。 而几乎是同时,朱赟踉跄后退。 “换靶。” 郑通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新靶架上。 易廷益唇角微翘,再次拉弓。 只是这一次,换成了两支。 松弦,箭飞—— 正文 第60话 发现 “好箭法!” 随着人群中的叫好声传来,那两支齐头并进的箭齐齐射入新靶的正中,在春风中颤颤摇翎。 “承让。” 易廷益澹声对着朱赟抱拳。 唇角一抹笑意,让朱赟整张脸都羞成了猪肝色。 “射科之比,丙丁平。” 郑通毫无波澜的声音再次传来,却将场上的局势推入高潮。 按照中靶的规则来看,二人算是平手。 但在场没有人会认为,朱赟能比得上易廷益的箭术。 双箭齐发,皆中靶心。 这是在青城茶馆说书人口中才会出现的情形。 而如今他们去见到了。 这一局,虽平,却赢。 而且,赢得漂亮。 但有人却并不服气。 “吕兄你放开我!这厮如此折辱我,我一定要跟他比个上下高低来!” 朱赟被吕秀才抱住,可是一双腿却朝着易廷益的方向费劲儿使力,好似要生生扑上去一般。 “朱兄!” 吕秀才使劲儿将朱赟拽着转个弯,厉声道。 朱赟微微一顿。 吕秀才趁机道:“张望马上要上场了,你这个时候闹什么闹!” 朱赟没有动。 “连中三箭,在场哪个人会觉得你箭术不好?千万别中了别人的激将法!若你真的想要跟他一较高下,等今日的学测结束,再去找他比试不就行了?何必在此时节外生枝?” 朱赟望着吕秀才,看着他使尽全力抱着自己,此刻脸色涨红,甚至还在微微喘气,不由低下脑袋。 “我知道了。” 比起输的人百般不甘,赢的人却志得意满。 易廷益将手中的弓放回托盘,唇角轻启。 不知说了什么,天歌眉头一跳。 放好弓后,易廷益又张开那支鎏金小扇,一边扇一边走回来。 “怎么样?不赖吧?” 看着天歌和赵禾嘉,易廷益毫不掩饰面上得意。 “易大哥!你可真厉害!教我箭术吧!” 赵禾嘉满眼星星,一脸崇拜。 “等你能过了第三关,进入盼山堂再说吧。” 天歌闻声,拍拍赵禾嘉的肩膀:“还不快谢过易公子?” “啊?”赵禾嘉一愣,转瞬明白过来,“多谢易大哥!” 易廷益看一眼天歌,也不否认,晃着脑袋摇着扇子看台上的书科之比。 然而天歌的目光,却在易廷益转过身去的时候,落在了方才那两把比赛射科用的弓上。 因为书科已经开始,而如今唯有丙组有人选书,所以台下诸人都摩拳擦掌,想要将丙组的张望取而代之。 相比之下,那两张正在被撤下的弓,却没有一个人注意。 天歌略一思索,道:“早上吃的多了些,我去趟茅房,等会儿就过来。” 赵禾嘉忙着看场上的比赛,顾不得天歌,于是很快点了点头,叮嘱了句别走太远。 易廷益倒是不怎么关心场上,微微诧异天歌将出恭说的这么不羞不臊后,还是出于好心指点她可以去盼山堂里如厕。 因为是入学日,所以盼山堂半是开放。 天歌正想着如何混入盼山堂,如今一听这话,当即按照易廷益的提示,往盼山堂里走去。 …… 因为新测的地点摆在盼山堂外,再加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今日盼山堂其实对外半开,所以书院里依旧如往昔冷清。 将比赛的东西带回书院内的两个书童的声音,也由此显得格外清晰。 “易公子是真的厉害!双箭共靶,咱们书院里还没有人能在射科做到这一点。” “是啊,就算是郑师兄箭术超绝,但却从没见过他双箭齐发!” “那是你没见过,”一个书童嗤声,“咱们书院里几位公子的箭术都是郑师兄教的,想当初郑师兄百步穿杨,那准头,无人能及!双箭齐发,对郑师兄来说必然不在话下。” 另一个不置可否,道:“可是你仔细瞧瞧这张弓。” 行走的步子停了下来,墙壁之外也有人顿住步子。 “裂了!” 第一个书童惊呼。 “你看明白了吧?”就算不看,也能想象到这人说话时的神色,“这是三石弓。不过两箭,就这么弓身裂痕,可见如果易公子用五石弓,只怕那力道更足。你还记得那第一箭吗?” “自然记得!易公子一箭就将那朱赟的三支箭全部穿透,甚至还射出十步远!” “所以你想想,如果换用五石弓,那将是何等威力!”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书童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个易公子,难道真比郑师兄还强? 可是,郑师兄已经是盼山堂多年的教习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抓耳挠腮。 可是因为手中捧着托盘,一只手这么一放,导致那托盘霎时失了平衡。 “哎呦喂你小点心!别给摔了!” 另一个书童眼疾手快,扶住那快要摔落的托盘,“赶紧走吧,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赶紧把东西送到库里去。” …… 听着两个书童的脚步声远去,天歌眼睛微眯。 先前在易廷益放弓的时候,她比别人敏锐许多的耳朵便捕捉到了那句自语。 “这么三两下就废了,真是太差劲了。” 这个差劲,自然不是说易廷益自己。 那么,只能是那把弓。 箭术好的人,天歌不是没见过。 就像上一世,曾在卢光彦的手下救过她的男子,就有一手好箭法。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死在那些杀手手下的时候。 五支箭从林中穿来,将那逼近自己的刀,生生逼退甩出。 除此之外,还有四具尸体扑通倒地的声音。 当她带着几分惊诧,望向突然出现的男子时,却听到一声咋舌。 “这什么破弓,真是太差劲儿了。” 方才那一瞬间,她差点一个恍惚,就将易廷益认成了那人。 不过她很快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当初那人带着黑金面具,周身的凛冽之气,与如今温润的易廷益完全不同。 而且,就算当初易家内乱,可是作为易家公子的易廷益,怎么可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江南? 更何况,这世上,箭术超绝的人,多了去了…… 比如,那个郑通。 想到这里,天歌心下暗叹。 她一直以为,郑通只是个其貌不扬的文人,可是谁知道,他居然也有一手好箭术? 这个盼山堂,这个周燮,还真是不简单啊…… 天歌轻轻移步,正欲从墙角的树丛中迈出,却听一声喝问传来。 “什么人!” 紧跟着,便是一道罡风逼近。 天歌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在同时,脚下使力向后急急退出数步。 然而那人却穷追不舍,直接从树丛外向内逼入。 天歌暗骂一声,瞅准一个间隙,侧身跃出之后,便向后下腰,从树叶稀疏的树干空隙滑出数十步。 树丛穷尽便见屋舍,不及思索,她便直接纵身,跃入开着的窗户当中。 正文 第61话 是与不是 树丛穷尽便见屋舍,不及思索,她便直接纵身,跃入开着的窗户当中。 几乎同时,屋内传出一道声音:“谁在外面?” 天歌拈住袖中细针,正欲动作,却听外面追来之人的步子一顿。 出声更似带着几分犹疑:“回夫子,是易之。” 天歌动作一滞,凝神细听,然而手中的针却捏的越发的紧。 “先生,方才有人……” 易之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屋内之人打断。 “方才怎么了?”屋内之人咳嗽两声,“老了,稍感风寒,便扛不住了。好容易偷懒睡一觉,也睡不安稳。” “是易之的不是,扰了先生。” 屋外之人连忙道,然而顿了一刻,又犹豫开口:“先生……易之也略通岐黄,可否需要进来给您看看?” “不用不用。”屋内之人再咳两声,“吴大夫帮我看了这么多年的病,这点小风寒难不倒他,是我昨儿个晚上起了一次夜,这才有点加重了,今儿下午他来复诊的时候,让他瞅瞅就行了。免得这老匹夫说我信不过他。” 易之应是,却应得勉强。 “对了,方才你说什么?出什么事了吗?”屋内之人似是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有点后知后觉的问道。 外间一顿。 “没有。” 内里老者笑了:“没有的话,那就别在我这屋子周围晃荡了,免得我过了病气儿给你们。不要听你家公子瞎说,没人想要我一个老头子的命,有这功夫,你去前头看看他比赛如何了,省得过不了再来找我说情。” “是。” 回答依旧犹豫,然而那脚步声却是真真正正的远离了。 正在天歌仔细听外面的声音时,却听屋内传来走动之声。 而且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在她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将手中银针出手的时候,只听屋内的步子在不远处停下。 接着方才那老者的声音再次传来。 “追你的人都走了,客人还不露面吗?” 天歌没有动。 “看来客人是信不过老夫呐。”老者喟叹一声,然而步子却没有分毫移动。 “既然客人不愿露面……” 天歌捏紧银针,细听外间响动,在老者再次说话的时候,心下一动。 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便一个翻转从来时的窗户跃出,直接借着屋外的树木跃上了屋顶,朝着西方奔去。 伴随着枝叶晃动的声音响起的,还有一声悠悠叹息。 “原来是个小小子……” 耳边风声紧促,几乎是腾跃之间,天歌便从那间屋子到了另一处地方。 方才在入盼山堂的时候,门口的仆役给她指过位置。 茅厕所在的地方,就在她跟着那两个书童一路行走的沿途。 …… 从人群外挤入的时候,天歌费了不少力气。 “怎么回事?比方才还热闹?” 一听这声,易廷益和赵禾嘉一同回过头来。 赵禾嘉欢喜道:“哎呀二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你不知道,方才那张望一人对战十人,但凡郑师兄提到的句子,他都能答上来,并能说出出处和在书的哪一页。这记性简直是绝了!有人说他作弊,这个时候他正以一对二十四呢!” “这不是以多欺少嘛!”天歌啧声。 “焉知不是绿叶衬红花?”易廷益道。 “说的也是。”天歌点点头,接着视线落在易廷益身边的一人身上,“这位是?” 易廷益望一眼身边的少年,摇着扇子,“在下的书童,易之。” “嗯,的确是一只书童,不是两只书童。”天歌微楞,转而笑道。 赵禾嘉闻言也搭腔:“哈哈,二姐,方才我听到易之哥哥名字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呢!你听,一只哥哥,两只哥哥,多有趣!” “少爷你看,我说这名字不好吧?” 旁边的易之丧着脸,终于把刚一开始就放在天歌身上的目光移开,带着几分幽怨看向易廷益。 易廷益敲他一扇,“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你别得了好处还卖乖。” 易之摸摸脑袋“切——”出一声,然而目光还是有意无意落在天歌身上。 看着这对主仆的往来,天歌一直唇角噙笑。 若不是方才在屋内听得清楚,又在最开始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她哪里能将眼前这个少年与方才那个追击她的人联系起来? 天歌还记得,当初易廷益刚到青城,在青城山下住宿的那一晚,这个少年也是在的。 当初若是他出手追击,而不是那三个人蒙面人动手,她能不能躲过还真难说。 方才因有树丛作挡,又碰巧遇上那位老者,她才侥幸逃脱。 想到这里,天歌这才想起,方才那人,应该就是周燮了…… 一阵轻晃将天歌拉回神来。 “二姐,想什么呢?” “怎么了?”天歌问,“我方才在想数科考试的事情。” “刚才喊你两声都不应,快到你了。方才那个张望赢了场下所有人,这个丁组是真的不简单,二姐你……你别有压力,尽力就行,若是真不能拜周夫子为师,我就再等明年的入学测。” 听着赵禾嘉的安慰,天歌不由捏了捏他的脸。 “你这小子,若是真能舍得下,那这会儿我们不如回去吧?” “才不要呢!”赵禾嘉哼声的同时,脑袋往边上一转,“二姐你方才如厕可净手了?” “好你个臭小子!”天歌张了张嘴,双手揉搓着赵禾嘉的脸,“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不紧没净手,方才还蹲了不少时间,可得给你好好层层金光之气。” “哇——二姐你不害臊!” 赵禾嘉啊唔一声欲逃,然而双脸却被天歌掌心托住,只能向易廷益伸手求救,“易大哥救我!易之哥哥!救我救我!” 一旁的易廷益好整以暇,悠哉道:“放心吧,等你进了盼山堂,就知道原来还有茅房也是香的。不少师兄弟可都喜欢在如厕的时候悠哉读书呢。” 天歌闻声,放开了赵禾嘉,带着几分埋怨看向易廷益。 “就你多话。” 言罢,她又将手伸到赵禾嘉鼻子跟前,“你自己好好闻闻,明明是栀子香,就算放在茅房里,也还是栀子香。” 赵禾嘉一脸怀疑,但看易廷益的说法不似作假,便捏着鼻子凑上前来,轻轻一闻,不由放下手,“还真是栀子花的味道!” “没骗你吧!”天歌哼声,“算了,不逗你了,好好看比赛,这一场结束可就到我了。” 看着认真观赛的二人,易廷益看向易之。 但见易之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 他追的人,先前躲在玉兰树丛中。 且那身衣服,是灰色,不是眼前浅淡的鹅黄,更不是一个女子。 感受着身后的目光,天歌依旧面带浅笑,看着前方。 正文 第62话 不可能 随着众人的绝口称赞,丙组书科的比赛在张望独占鳌头的情况下,取得了压倒性胜利。 当然,这一胜,也将众人的情绪推至高潮。 如今场上的两组,都剩下最后一艺,且同为数科。 更值得一提的是,丙组迎战的人,是素有青城铁算盘之称的吕秀才。 而丁组出战的,则是在青城人面前鲜少露面赵二小姐。 这可真是……微妙。 看着眼前的算盘,吕秀才似有抗拒,但却依旧稳稳当当的坐着。 对读书而言,最折辱的事情,莫过于与铜臭钱财沾惹上关系。 可是谁能想到,誓要一心只读圣贤书,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他,却打小便在数术一道有着绝高的天赋? 小时候不知事,吕秀才喜欢拿着算盘拨来拨去,为走街串巷卖货的父亲噼里啪啦算出资费。 可是随着他进入学堂,才知道整天抱着算盘这东西,是何等丢人。 少年的心思敏感,那根弦轻轻一拨,就断了。 从此算盘这东西,便成了吕秀才最讨厌的物事。 直到后来父亲去世,留下吕秀才一个人,家中用度无以为继的时候,他才不得不在深藏的箱底,摸出了那把儿时的桐油算盘。 从此,青城便多出来一个铁算盘。 富商大户总有要总账的时候,可是手底下的账房,到底靠谱不靠谱,账册到底有无疏漏,一个人看起来实在太难。 于是吕秀才便多了一件维持生计的活儿。 可是纵然如此,若非时日实在过不下去,他也并不是很愿意去接这种算账的活。 那声“铁算盘”,似乎也成为了取笑与侮辱。 然而让吕秀才没有想到的是,在今日这场入学测中,竟然也能有盘算的一席之地。 是啊,君子六艺。 谁说筹算只能是商人的行径? 大周计相,依旧是算账的一把好手。 望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东西,吕秀才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桌子后。 那里坐着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 年纪并不是很大,十三四岁的光景,若他没记错,应当是云来居老板娘,李氏的二女儿。 说起李氏,当初吕秀才也曾为云来居算过年账,然而对这个赵二小姐并没有什么印象。 眼前的少女有些疏散,惫懒的样子不像是好似并不拿这场比赛当回事。 她是这场入学测里唯一的女子。 方才那个射箭的少年,和赵家三子的地坁礼,都可谓惊才绝艳,所以纵然觉得对上这么一个小姑娘,就算赢了也实在是有些胜之不武,他仍旧没法把眼前这个少女不当回事。 尤其是当他捕捉到那双猫儿眼中一闪而过的精明时,便明白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 感受到来自对面的视线,天歌回望向了过去。 坦坦荡荡,爽朗利索,她冲着吕秀才粲然一笑。 看着吕秀才带着几分慌乱避过,天歌微楞便不由摇头。 这个秀才,是真的腐。 然而他会用算盘,也是出乎天歌的意料。 因为她记得,当初钱老爷子张贴一吊钱贺礼的榜文时,这个吕秀才曾被王府尹跟前的何文书刁难,气走他的理由,便是读书人最不屑的商户铜臭。 不管各人心中如何作想,比赛终究是开场了。 这一局的规则很简单,同样的三道题目,哪一组先算出来,哪一组赢。 随着张开的数尺长的横幅,其上遍布的计数让所有围观者都为之一震。 噼里啪啦的拨动声响起,吕秀才的左右手快速飞动,像是操纵木偶的偶师,又像弹奏着紧促乐曲的乐师。 而此刻的赵天歌,却在算盘上慢慢悠悠的拨动着,好似一点也不急,一点也不慌乱。 每一张卷轴,其上数字各异,但都有三十组数据。 当吕秀才算完一组,提笔在旁边的纸上记录下来的时候,对面少女稀稀拉拉的拨算珠的声音传来。 吕秀才抬头一望,很快便蹙眉。 少女的算盘敲击的极其混乱,看上去是在敲动,可是却没有分毫的逻辑。 就在他为少女的结果担心的时候,却见她忽而停下了动作,提起手边的笔,在纸上下数字来。 而那结果,居然跟他算出来的一模一样。 吕秀才眉头皱的越发紧。 这算是作弊吗?不是自己算出来的,难道是盼山堂提前有人给出了答案? 不,不会,周夫子收学生的规则,青城人是知道的。 若是为了作假,不至于要走入学测这一道。 直接收入盼山堂教导不就行了? 想到这里,吕秀才将手边的写着答案的纸,用旁边的白纸轻轻掩了掩。 天歌正在忙着想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到这一点。 心算其实并不难,难就难在必须要用算盘来算。 若是这些人知道,自己不用算盘算的更快,会是什么反应? 天歌似乎能感受到众人可能会传来的异样眼神。 在那些人没来之前,赵家二小姐是不能过分惹眼的。 所以她只能做做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动算盘,然后在吕秀才提笔之后,她在估摸着时间,写上早已算出的答案。 第二章卷轴的答案,也已经算了出来。 吕秀才将写有答案的,还未晾干的湿墨纸盖在一张白纸下,余光扫的时候,正瞧见对面的少女也在动手。 那个答案,与自己的别无二致。 吕秀才简直要惊怒了。 这一次…… 不,这一次,就算少女作弊,只要自己的答案写得更早一点,那么最终胜出的,就是他了! 吕秀才强忍怒气,拨动算盘的噼啪声越发快起来。 临近中午,春日的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也晒得不少人额头沁汗。 一滴汗随着鼻头,滴落在吕秀才手边。 就在吕秀才算完最后一个数,正要提笔的时候,却见对面少女已经开始写起来。 一笔一划写下的答案,与吕秀才辛苦算出的结果分毫不差! “这根本不可能!” 吕秀才从座位上站起来。 因为春阳照射的脸蛋显得格外涨红。 “这根本不可能!” 他再次强调道。 正文 第63话 以一当众 毫无逻辑的随意拨动键盘,怎么可能算出结果来? 甚至还比自己算出的早! “有人作弊。” 吕秀才看向郑通,声音没有压低分毫。 众人闻声哗然。 都望向仍在写答案的少女。 这一局,只有两个人,吕秀才所指,定然不是自己。 然而那少女对着一切好似全然不觉,节奏不乱的写完了答案。 “我写完了。” 澹然的声音响起,浑似不觉周围发生了什么。 众人看着少女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 吕秀才也带着几分嗤意看着少女。 却没有任何一点怜香惜玉的想法。 敢作弊,就要有被发现的自觉。 兀自吹干纸上的墨迹,天歌抬起头来,看向一边督赛的书童。 “请收。” 书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向一旁的郑通。 “收。” 一个字,却激怒了吕秀才:“我说了,有人作弊!那丫头作弊!” “如何证实?”郑通看向吕秀才,“再者,你还没有交卷,比赛仍在继续。” “她作弊!比赛如何能继续?!你们提前给了那丫头答案,她提前知道题目,这还不算证据吗?”吕秀才喝问。 “何人?何时?何地?可有人证?”郑通面色如瘫,一字一句。 机械又冷漠。 “我若提前知道你们放水,那这盼山堂的入学测,我还来做什么!” “那就是没有证据。”郑通得出结论,同时再次提醒,“比赛还在继续。” “盼山堂失信,那这作秀一般的入学测,还考来做什么!” 吕秀才挥手扫落桌上的纸张和算盘,甩袖便走。 然而,这到底不是他一个人的比赛。 肩宽臂圆的朱赟一步上前,便挡住他的去路,然后向周围其他私语的学子们道: “诸位,我们所有人从百里千里之外赶来青城,为的是什么?不就是通过入学测然后进入盼山堂?可是如今盼山堂却在题目上动手脚,这跟欺骗天下士子有什么区别?今日盼山堂若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便闹他个天翻地覆!” 朱赟身材高大,这一声气如洪钟,震得围观学子们五脏发麻。 是啊,他们来青城为的是什么呢?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十里八乡的才子?可在第一局就被刷了下来,不是盼山堂的题目泄露了是什么? 能让一个女子走到这一步,难道还想让大周牝鸡司晨不成? 念头一起,郁郁不得的怨恨与不满,在顷刻间奔涌而出,化作满腔怒火和一声声呐喊。 “骗子!” “泄题!” “给个说法!” “盼山堂给个说法!” …… 看着眼前忽然疯狂起来的众人,赵禾嘉向易廷益身边靠了靠,扯了扯他的袖子。 “易大哥……这些人疯了,我们去保护二姐。” “别担心。”易廷益拉过赵禾嘉的手,感受到少年的紧张,出声安慰,“你二姐不会有事的。” 有郑通在,赵二小姐会很安全。 只是这样的阵势,也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她。 想到这里,易廷益开始在人群里搜寻赵二小姐的身影。 可是在看到的时候,他的面色忽然有些莫名。 …… 此时的天歌,正坐在桌前,面上更看不出任何表情。 周围观赛的学子们,靠得越来越近。 甚至有人开始用蛮力试着向“作弊”的她逼近,若不是有盼山堂的人挡着,只怕就要冲上前来。 然而少女却一直不为所动。 手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面前的算盘。 对所有的一切置若罔闻。 “她好像,很淡定啊。” 易之也看向少女,在易廷益身边轻声感慨。 …… 不错,是真的很淡定。 郑通在心中感慨。 然后出声表态。 “盼山堂立天地之心,皇天后土,不会出现背离儒门风化的事情。” 所以,没有作弊,不会作弊。 “那怎么解释那丫头随便拨几下算盘,就能算出答案?铁算盘吕秀才难道还比不过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谁信得过?!” “就是!除非你证明给我们看,那丫头确实有几分能耐!” “对!证明!证明给我们看!” 郑通望一眼起哄的人群,并不理睬。 盼山堂做事,黑便是黑,白便是白。 不会欺人,更不会自欺。 所以不用,也不会给任何人解释。 …… 天歌亦然。 无凭无据的事情,为什么因为怀疑了,便要证明? 何须证明? 没有,便是没有。 她拨动着算盘,算着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碰过这东西了。 当初成为皇商之前,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拨算盘。 听着桐油柱子敲击的声音,那是一种满足和享受。 钱财在手,做什么都是不慌的。 可是在地府的数百年里,老头教给她的那些方法,却让她更为着迷。 那是不用算盘的计算方式。 拿着木棍在地上写一些奇怪的符号,轻而易举便能得出答案。 而且从来都没有算错过。 在地府的那么多年里,她每当一个人消磨时间的时候,便会写写算算。 到后来不用列符号,都能在心中快速算出结果。 只是没有想到,会先在今日用上。 这样的,算作弊吗? 算珠归位,发出一声脆响,也坚定了天歌的判断。 应该是不算的。 毕竟那个吕秀才说,是盼山堂泄的题。 她知道这些,跟盼山堂没关系。 所以,她没有。 …… “可是,就算没有,若今日不给出交代,只怕无法平息众怒。虽说盼山堂不在乎,但在众人的质疑中进入盼山堂,想必对那个孩子,也不公平。” 易廷益看着郑通。 这个大师兄性子冷淡又执拗,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 就算是先生的话,他有时候也不一定遵从。 这是一个难缠的人。 可不知为何,易廷益有种直觉,这次,郑通或许会松口。 …… 郑通的目光落在赵禾嘉身上。 那孩子如今正被易之牵着。 满眼焦急,望着跟自己说话的易廷益,黑亮的眼睛诚挚而单纯。 郑通眼前忽然浮现出礼科赛时的少年身影。 他心头一动。 “既如此,便如书科一般,以一当众吧。” 能过了数科三卷轴,那个少女应当不惧与众人同比。 正文 第64话 恶人 天歌的确不惧与众人同比。 但这不代表,她就愿意比。 因为别人怀疑,她就要自证? 如果这样,那她要自证的东西多了去了。 上辈子在众人的非议中成为皇商,如今从地府百年重获新生,所有种种,她都得向别人证明吗? 不需要,也不必要。 可眼前,有人却让她接受这个提议。 说是为了那个孩子。 ……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赵禾嘉身上。 看着那孩子黑亮眼神中的担忧与焦急,还有挥舞着的双手,纵然周围太闹听不见那孩子在说什么,可天歌却读懂了他的意思。 二姐,别怕。 天歌不怕。 作为组织者,盼山堂自己清楚有没有作弊。 所以这一关的成绩,自然也是作数的。 眼前这些人再怎么愤怒焦灼,都无济于事。 “可是,你真的忍心吗?” 郑通看出天歌的犹疑,问道。 盼山堂可以不顾众人的猜忌,收下赵禾嘉,可是接下来呢? 此后的许多年里,这个关涉舞弊的怀疑,会一直跟着那个孩子。 如影随形,如蛆跗骨。 天歌没有回答,望着仍旧在朝着自己挥手嘶喊的孩子。 喧闹里,她忽而展颜一笑,看向等自己答复的郑通。 “若是盼山堂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那么看在我弟弟的面上,我愿出一份力。” 出力,是帮忙。 人情,自然也不是随便落。 需要给众人一个交代来换得众怒平息的,是盼山堂,不是自己。 就如怀疑科场舞弊,要还出一个清白的,不是学子自己,而是朝廷。 这句忍不忍心,郑通问得实在太赤裸。 所以天歌就算为了禾嘉,也不能白做这件事。 …… 郑通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转瞬即逝。 最后所有的一切,化为一声“好”。 “若是众人对题目有疑,那便换题目吧。” 天歌向郑通提议。 “若是那些人愿意,这题目便由他们自己来出。” 先前张望在书科中以一敌众,是与落选之人双方互问互答。 然而如今,天歌却并不愿如此。 树大招风,还没到招摇的时候。 可是若就这么顺了那些人的意,天歌却也不愿。 所以,换题。 不是换赛。 郑通略一思索,便答应下来。 这也符合盼山堂的规矩。 若真让眼前的少女以一敌众,那便是认可了众人的怀疑,甚至为不相干的人打破规则。 可若考试的要求依旧不变,只是更改题目,那便可当做换题加赛。 谁曾想,消息一经公布,围在外面人群霎时再次炸开: “果然有猫腻!连像张望一样,跟我们比上一比都不敢,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跟吕秀才比算什么?还不是怕输!” “对啊!谁敢说吕秀才就是最厉害的!” …… 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有些人开始口不择言。 天歌听在耳中,并不介怀,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 譬如那被提及的吕秀才,此刻正涨红着猪肝色的脸,按在算盘上的手也开始骨节发白。 在这些落榜的人眼中,这一场盼山堂的让步,实在不该吕秀才和少女比,他们明明比吕秀才更优秀。 只要赢过那小姑娘,他们不就可以直接进入二试? 而眼前这个吕秀才,则是挡路的人。 是他们的怒气,让盼山堂妥协和退步,可是眼前这个吕秀才,却直接窃走了他们的成果。 原本对吕秀才抱着几分同情的人,此刻只觉他碍眼非常。 天歌望着这一切,乐在其中。 既然吕秀才要泼她脏水,那便也让他感受一下,在跌入污淖的感觉。 可是这场叫喊,并没有持续多久。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不羞不臊吗?” 有人冷哼一声,实在看不过这般丑恶嘴脸。 “题也是你们出,赛也得你们比,怎么就不说你们自己作弊?这青城是什么样的地方,盼山堂又是什么样的地方,怎么什么猫猫狗狗都能随便来此撒野了?” “胡师弟?” 郑通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震惊。 这是天歌第一次听到他声音中带出情绪,不由将目光投向说话那人。 然而那人却对着郑通,正好背对着天歌。 一袭白衣,在春阳之下闪动出暗色云纹,腰间的佩剑,投射出光芒。 墨发高束,英挺非常。 “郑师兄,你若被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带着跑,那日后也别在我面前再说什么盼山堂的规矩了。” 那白衣少年再次开口,却依旧背着天歌。 “先去见先生吧,他在等你。” 郑通没有接话,而是出言提醒。 “这些人便是欺负小姑娘成了,也不配进咱们盼山堂!题目由着他们出,难易程度的拿捏权都给了他们,如此贪心不足,简直小人之极!你若是收了他们其中什么人进来,我也要打他出去的!” 白衣少年望着周围的学子,将腰间长剑猛然抽出。 划破空气的声音,将人群中的不满扼杀于嗓,没有人敢在那锋利的剑身发出颤颤吟声的时候,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 直到少年彻底消失,天歌也没有看见他的面容。 而也正因为有了这么一出,众人再也不敢非议。 数科的换题之比再次开始。 因为题目由围观的落选的学子出,所以方才被那剑意威胁逼退的愤怒,全部都汇在了他们所出的题目中。 看着书童抄写上来的,明显比先前盼山堂的数科题目难上许多的题目,郑通命人挂题示众: “既然各位出题,那么连着答案,一并帮我盼山堂做出吧。这样也好证明我们却是清白。” 说着,他让书童再带上几把算盘,碰到出这道题的几人面前。 “几位,请。” 那几人面色刷然。 方才出题,他们想的只是如何难倒天歌,哪里想过自己怎么答? 若是那丫头算出来,可是他们却算不出来,岂非贻笑大方! 然而眼前这样的情况,众目睽睽下,也确实由不得他们拒绝。 丧着一张张脸,几人对视一眼,勉强接下了算盘和写答案的纸笔。 …… 仍旧如前一般,随意的毫无逻辑拨动算珠的天歌抬起头来,看着焦头烂额的几人,不由唇角一弯。 恶人自有恶人磨。 正文 第65话 草包 春阳虽暖,但晒得久了,却也闷热非常。 吕秀才扯了扯衣服,想要将体内的燥闷之气遣除。 目光落在不远处交头接耳抓耳挠腮的几人身上,他冷哼一声,提笔写下一些计算的结果。 这些人为了刁难,选出这么难的题目,可曾想过是自掘坟墓? 这些他们以为能难倒他的题,其实不过是麻烦了点罢了,绝不至于算不出来。 不过那个丫头,可就说不准了。 吕秀才转过脑袋,望向如今在他十步外的少女。 这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为免离得太近,有意无意被人看到答案。 可是此刻,他却有些后悔。 因为这样一来,他也看不太清少女进度如何。 那姑娘依旧是一幅疏懒的样子,坐在桌后,双手并用拨动算盘。 纤纤素手在鹅黄的衣衫的衬托下,有着远胜面容的娇美。 那不疾不徐的样子,仿佛不是在算账,而是在拨弄挑动着琴弦,弹奏什么乐曲一般。 本是赏心悦目之景,可看在吕秀才的眼里,却越发烦躁。 为什么她没有慌乱? 为什么依旧如此澹然? 她不怕做不出来吗? …… 天歌自然不怕做不出来。 因为她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不能表现得太快。 所以她在等。 等众人都算的差不多的时候,早那么一小会儿说出答案。 只要赢,只要低调的赢。 所以此刻她想着方才那个少年消磨时间。 那个姓胡的少年,天歌不知道是谁。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也都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姓胡的大人物。 若是仔细选,镇西大将军胡振远算是一个。 可是这个人,直到最后战死,都一直呆在西北边境。 后来他的儿子承袭父位,也是一直待在西北。 这一家,实在是青城,离周夫子远了些。 一个是前朝帝师,一个是当朝大将。 当初新朝初建,皇帝让周燮教导太子,还没有去西北的胡振远是第一个表示反对,甚至提出让皇帝杀了周燮。 周燮自然没杀成,但胡振远却就此被封为镇西大将军,派去解决西北动乱,戍守边关再没回到上都。 所以这个胡姓少年,肯定不会跟胡振远扯上分毫关系。 但是方才那少年周身的气度,却让她不得不去想他的身份。 那一声剑鸣,没有很深的功夫,是断然不会发出的。 青城,何时有了这么多的人物? 天歌只觉上一世在青城的前半辈子,自己简直白活了。 …… 眼见着一炷香的时间就要过去,郑通吩咐人再次备香的时候,却听吕秀才那里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算出来了!” 说着,他便提笔蘸墨,挥毫落笔。 而几乎同时,天歌将手中已经吹干的纸递给一旁的书童。 “有劳。” 书童带着几分诧异,将答卷用托盘接过,快步递送到郑通面前。 郑通低头只看一眼,便将目光投向天歌。 接着,便示意书童将天歌的答案如第一试各组的答案一般,张贴起来。 “做出来了?” “怎么可能?” “瞎蒙的吧?!” “肯定是,我看到了,她一直那么拨来拨去,根本没什么章法。” 围在答卷跟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可是不管怎么样评判,都是随意的猜测,没有一个人可以给出更准确的答案,推翻天歌的结果。 然而,很快便有人送来了一份新的答卷。 “噫?!这两份答卷答案一样!” “蒙也能蒙一样?” “不是吧,难道这次也是作弊?” “怎么可能?咱们这么多人随便捏出的题目,能作弊就有鬼了!” 人群霎时一阵沉默。 最后有人不情不愿打破宁静。 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涩然。 “难道……那丫头真没作弊?” 众人一默。 不约而同回望那个依旧坐在位子上的少女。 …… 吕秀才望着天歌。 心里嘴里由着说不出的涩然。 这次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姑娘没有作弊。 至少在这一局中,是这样的。 可是,她还是比自己算完的早。 在他满怀欣喜写完答卷的时候,众人已经被吸引到少女的答卷跟前。 晚了一步。 就晚了一步。 又是只晚了一步! 吕秀才依旧握着笔的手骨节锋棱。 难道,真的不如吗? 自己,连一个小丫头都不如? 这个他自以为与生俱来的优势,自以为是上天馈赠的能力,此刻却是如此的无力。 …… 在众人的叽喳声里,那几位出题的学子也一起勉强算出了答案。 可是对比之下,却全然不同。 “哈哈!果然!这两个人都算错了!”有人欣喜若狂。 “这一局,全部淘汰!”迫不及待替郑通宣布。 更有人噫吁长叹。 “看来今年没有人能进入盼山堂了,这都第三年没人通过了……唉!命也时也!” “我没有算错,算错的是他们。” 有人挤入人群,站在三份答案前,不卑不亢。 众人打眼一看,可不正是算错了的吕秀才? “得了吧吕秀才,算错了就算错了,别输不起!铁口直断也有算错的时候,更何况你的铁算盘,错了也正常!” “是啊,错了就错了呗,还不承认!真是……” 吕秀才再次强调,“我没有算错。” “她,也没有算错。” 指着天歌的答卷,吕秀才扫过一眼,便不再看。 仿佛那是扎眼的钢针。 这一声,这一眼,这一句承认,需要他鼓起不少的勇气。 可有人却嗤声一笑。 “哎呦喂我说吕秀才,你可真有意思,你们俩算的一个答案,你说她对不就是你对吗?何必这么拐着弯的说自己没算错呢?” 吕秀才喉头一动,拳头紧握。 依旧倔强。 “没错就是没错,不信,便让盼山堂的人再算一次。” 看着吕秀才执拗的样子,众人心头一个咯噔,难道那几个人合起来算的还不如人家一人算的? 不会真错了吧? 朱赟见状,上前一步,扯着大嗓道:“我信吕兄!他定然不会算错!是那几个草包算错了。” “你说谁是草包!你说谁算错了!我们才不会算错!” 出题人之一忍不住了,大声驳斥。 尽管他们心里也没底,可是却能由人这么说。 “草包还怕人说?连《九章算术》里最基本的‘勾三股四弦五’都能错算,不是草包是什么?” 随着清脆一笑,一抹鹅黄出现在众人面前。 少女手里拿着的,是一沓书写潦草凌乱的纸。 正文 第66话 离去 “你居然拿我们的推演过程!” 有人惊叫起来。 “怎么?你们的答案都公布了,推演过程还不能给人瞧么?” 少女冷笑一声,“不仅是你们的,我的,还有吕秀才的,也尽在此,各位有想看的,大可前来翻阅。” 那一叠纸被分作三叠,此刻全攥在天歌手中。 最上面一沓最厚,是属于那几个一起出题的学子;中间薄薄几页,倒也有些内容,那是吕秀才的。 “那你的呢?怎么不把你的也拿出来?” “我方才说了,我们三人都在此。”天歌朝着那人轻蔑一笑,这要求未免太过小人,“阁下想看,来拿便是。” 说着,将最薄的两页纸抽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敢向前一步。 就连方才闹得最凶的,这会儿也是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前进。 这时,人群中让出一条小道。 郑通从外面走进来。 身边的书童将天歌手上的三叠演算过程接过,按照顺序贴在对应答卷的旁边。 “既然第一场策论由大家自己定输赢,那么这一局,盼山堂也寄望于诸位——相信各位慧眼可识。” 郑通的声音响起,然而却依旧没有人迈出步子。 也不知道他们在担忧或是顾忌什么。 好似在冥冥中,有一双手紧拉他们的脚踝,让众人迈不开来。 最后,还是吕秀才打破沉默,走到了天歌的答案跟前。 其上没有推演过程,只有十几组简单的数据。 可是越往下看,吕秀才的神色就越发凝重。 这是十几组数据,不过簪花小楷薄薄两页纸,却让他看了足足半刻。 “怎么着了?这吕秀才莫不是魔怔了?怎么不说话?” “可能是在找问题。” “不会吧?找问题找这么久?难道是傻了?” 吕秀才自然没有傻,更没有魔怔。 他只是太吃惊诧异,也太臣服和难以置信。 这上面的每一组数据,他都很熟悉,无一不是自己方才绞尽脑汁算出来的。 可他却也清楚的记得,在他还绞尽脑汁的时候,少女已经提笔写了两页纸。 只是纸上到底写的什么内容,因为离得远,他一点也不曾看清。 若当时她所写,便是眼前这两张纸…… 吕秀才难以置信,只觉四肢百骸齐齐发麻。 若真是如此,这等数算能力,简直可称天人! 这是要镇静整个青城乃至整个安阳的! 便是如今的计相韩允之,也不曾有这样的能力! 不,不对,如果真的这样,那她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还要在那里装模作样的拨算盘? ……装模作样? 装模作样! 似有什么在吕秀才脑中炸开。 前三次,前三次! 那三次也是如此,也是如此! 她早已算出了答案,只是在等他快要算出的时候才说出。 所以那算盘有一下没一下,拨动的那样随意,毫无章法。 根本就不需要有章法。 不为计算,哪里需要什么章法? …… 吕秀才踉跄两步,忽而仰天大笑: “哈哈哈!不如!不如啊!吾败也!吾败也!” 众人尽皆一愣,看着状似疯癫的吕秀才向天歌走近几步,猛然顿身下拜: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姑娘赢了。” 罢了,不再出一言,站直身子挺起脊梁,直直朝人群外走去。 站在吕秀才旁的朱赟与众人一样,先是一愣。 可是在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猛一拍大腿,追上前去:“吕兄,吕兄!你等等!你等等!” …… 盼山堂的计算结果也很快出来,人群中对数科通晓之人的探讨也很快出来。 当众人看到两方结果都与天歌及吕秀才一样,这才消声不言。 郑通看向一脸淡然的天歌,心中晦涩难明。 不管是方才被指认说是作弊,还是经历吕秀才突如其来的行礼,她都一直无动于衷。 仿佛比赛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那种置身事外的神色,让人实在难以形容。 郑通忽然想到了当初的殿试。 那时,他被皇帝一句“相由心生”变否定了半生心血。 甚至连后半生命运,也被那句革名的金口玉言改写。 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 莫说以前的生计,便是连住店打尖,都成为别人的笑料。 处处受人为难,乃至他一心求死。 若非有周先生的劝言与收留,哪里还会有今日的郑通? 可是自己这份强装的通透,又哪里及得上眼前少女的豁达? 感受到郑通的注视。 天歌望向他。 “敢问郑公子,数科之比可还继续?” …… 答案已经出来,天歌又比吕秀才算出的快。 虽说只有一局,可已经足够证明天歌此前都非是作弊。 这一题的结果,再加上吕秀才如今已经离开,已经没有再出题比试的必要。 丙丁两组的相竞中,丁组胜出。 而第三场,则从小组赛成为个人赛。 先前报名的入学测拿到号牌的学子,参与考核。 换言之。 剩下的比赛,是属于赵禾嘉与易廷益之间的。 众人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顺利走到最后一轮的,竟然是这么两个人。 尤其是赵禾嘉,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可是经历方才天歌那一出,再加上赵禾嘉先前礼科的表现,如今已经没人敢轻视小看最后的这两人。 …… 此刻天歌已经回到场下。 方才因为怕围观之人激动之下误伤赵禾嘉,易廷益一直守在赵禾嘉身边。 而先前的易之,则不知去了何处。 “他不过凑凑热闹,来来去去的,反正没什么事,也无需拘着他。”易廷益如是解释。 天歌自然不信,可也不至于再去探问。 “二姐,我有点紧张……” 赵禾嘉拉了拉天歌衣角。 “别怕。周夫子是收学生,不是赶学生的。”天歌拍拍他的肩膀,“从策论到六艺,是从难道易,所以这第三场,应当不是很难。不信,你问问易公子?” 易廷益忽然被点到,对上赵禾嘉扑闪的大眼,“额,这个嘛,应该是的吧……” 说完,易廷益看向天歌,难道要让他承认知道题目? 天歌唇角微翘,这话她可没说。 只是她一点都不信,易廷益会对此分毫不知。 况且方才郑通让她再比的时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禾嘉入学只怕不成问题。 如今这么问易廷益,不过是想给禾嘉一颗定心丸罢了。 说话间,第三场的比试,就这么开始了。 然而,当第三场比试的题目公布,众人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正文 第67话 大小姐的示好 第三场比试的难度,诚如天歌所猜,比先前两场都简单。 简单到入选名单公布,赵禾嘉跟天歌一道回云来居的时候,还有些晕乎不定。 这一场比赛,内容是贴经,即将先贤古文中的语句隐去一部分,让学子来补充内容。 这一项,是从乡试一直到省试所有的考试科目中,最简单的一科,几乎所有的学子都能拿到满分。 而对于这题目的简单程度,盼山堂的理由也及其充分。 殿试之策论,君子之六艺,再加入学之贴经。 不过是将学子从简到难得学习过程,进行颠倒,也是希望学子们在入学伊始,能不忘初心,可高谈国事,亦可不忘书生意气,不忘儒道先贤仁义。 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得不忘格物致知诚意正心。 对此,尽管一众学子颇有微词,但却也无话可说。 于是就这样,易廷益和赵禾嘉一道,成为这三年以来,成功通过入学测进入盼山堂的两人。 …… 回到云来居后,李氏一听消息,整个人兴奋地从软榻上跳下来,便要让人张罗着大摆宴席,好生庆贺一番。 当赵云珠在旁好心提醒时,李氏这才想起,自己如今还在孝中,更因亡母而悲苦重病。 整个云来居摆席请街坊邻居热闹是不可能了,但是关上门来,在自个儿家里庆祝庆祝,还是不怎么影响的。 于是说干就干,李氏一边吩咐孙嬷嬷出去买肉,一边让李大厨准备烧菜,里里外外来来回回,成为整个云来居里最忙活的人。 反倒是天歌,回来之后成为无事可干的那一个。 如今阳光正好,天歌曲腿靠坐在窗户边,双手枕着双臂靠在窗框上,吹着小风望着天上悠悠而过的白云,思绪渐飘。 …… 赵云珠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瞧见天歌一条腿曲起弓在窗上,另一条腿垂下的惬意模样。 天歌看过来的时候,赵云珠的眉头刚刚皱起。 “女孩子家家的,这个样子像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反正在自己家里,也没别人看见,大姐不说,也没人知道我没规矩。” 对上赵云珠,天歌依旧一幅死性不改的模样,可是今儿个赵大小姐却出奇的没有生气。 而是兀自迈步进来,朝着屋内四周望上一眼,看着周围除了干巴巴的一桌两椅一床之外再没其他东西,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物理怎么就只有这么点东西?” 天歌闻言,稀罕起来,“不是这点东西,难不成还该有什么宝贝?毕竟小人得志才没几天,还没到敛财装点的时候。大姐要是看不过去,不妨将自己那屋的东西给我充充脸面?” 本是玩笑戏语,然而天歌没有想到的是,赵云珠居然真的略一思索,点了点头,道声好。 接着又道:“你这屋里单薄,放其他东西只一两件的话,难免突兀,我屋里那个八排黑瓷盏,插着剑山折些时令的花儿最有意境,不显单薄也不会小气。你若喜欢我过会儿便让碧云送来。” 天歌这次是真的诧异了。 “大姐……你莫不是有什么事?” 除此之外,天歌真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旁的理由,能让赵云珠这个傲娇的小姑娘,能稀罕到对自己如是殷勤。 毕竟平日里,她可是正眼都不会瞧一瞧自己的。 不过这次天歌还真是猜错了。 赵云珠这次真不是有什么事。 方才天歌和赵禾嘉回来之后,李氏便拉着赵禾嘉问东问西,赵云珠也急切的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大家都听明白,天歌在其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时,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这个在家中从没有存在感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于是便有了赵云珠找来的一幕。 “先前有这样的才能,你怎么不说?” 赵云珠没有被天歌的那句诧异给气走,反而开口相问。 “说了有什么用,不还是在店里帮工嘛,哪哪儿不一样?”天歌耸了耸肩。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最开始,她关于青城的记忆,无不是在云来居做工的日子。 而且先前,她还真没这能耐。 可是这话却不能说给赵云珠听。 天歌的回答传来,赵云珠咬着唇,“先前我以为,你窝囊至极,甚至连碧云这样的丫头都不如,可是如今,我才发现自己看错了。” 不管是从当初徐记胭脂铺的事情,还是钱老爷的比赛,又或者是如今盼山堂的入学测,天歌都一次次证明,自己真不是如外在一样平庸。 这也是赵云珠今日主动找来的原因。 因为她如今才发现,这个一直以来懦弱胆小的妹妹,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 “不是我变了,是大姐心中从来就没有将我当过赵家小姐。” 不当做赵家小姐,自然更不会当做自己的妹妹。 一个睡下人房又跟伙计一样在店里帮贡的丫头,又哪里值得大小姐关注? 赵云珠咬了咬唇,望着天歌。 “我承认先前是我不对,但要被人看得起,总要自己得有出息。” “所以,大姐是觉得我现在算是有出息了?”天歌笑道。 赵云珠这话没错,要想让外人看得起,得有真才实学,能显出用处,才能真正入了别人的眼。 可是,在她们之间,这是不一样的。 因为至少目前为止,名义上二人还是姐妹。 对于自家亲人,又哪里用这样对外人的目光来区分? 赵云珠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天歌这话问得直白,不管她怎么答,都是问题。 承认,显得势力;不承认,却又显得刻薄无情。 然而天歌也只是随口一说,因为她如今知道,自己跟赵云珠其实并非亲姐妹。 所以不管她怎样看待自己,天歌都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在意。 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在意。 眼下,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 禾嘉入学的事情已经解决,等赵海和阿贵带人从清河县回来的时候,李福的事情也自然迎刃而解。 而算着时间,那些人,也该上门了。 看着咬唇不语的赵云珠,天歌引出新的话题: “先前我问大姐关于双面画的事情,大姐可还有印象?不知如今的我,是否有机会跟大姐提及此事?” 正文 第68话 秘密和人证 “你想知道什么?” 与先前的气愤离去不同,赵云珠看向天歌,问道。 “大姐是从何处习得这般技艺?”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天歌从窗户上跳下来,走到赵云珠面前,“大姐在钱老爷的寿宴上展示的画工,是我从未见过的本事,所以难免多了几分好奇。” “没有什么好奇的,我这双面画,比起那些秀坊的双面绣来讲,算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些你都不稀罕,好奇这画做什么。”赵云珠道。 “双面绣再好,终究针脚可寻,穿线可学。但是双面画中隐隐流动之势,却不是简简单单的模仿就能得出来的。大姐也知道,双面画并不是画生双面就可以。自然也不是借助外物的效果来显形。” 天歌看着赵云珠的神色,“真正的双面画,是在任何一张纸上,用任何一台墨,都能单面显出双面色,且双面不沾不染。”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知道这些,你又何必再来问我?” 赵云珠从没想到,天歌居然也知道双面画的事情,而且知道的这么详细,这么清楚,更知道自己当初的双面画并非真正的双面画。 可是她既然知道了这些,还来问自己做什么? 是为了炫耀还是为了嘲讽取笑? 赵云珠有些气愤。 她承认自己先前确实小看了这个丫头,可是今日这些话,却让她觉得天歌有些自命不凡和不识好歹。 赵云珠甩袖便走,却听身后传来天歌淡淡的声音。 音量不大,却刚好能让她们两个听清。 “我只是想知道大姐是从何处习来。若是大姐不愿说,也没关系,只是你当知道,这双面画背后并不简单。福祸相依,大姐好自为之。” 赵云珠步子一顿,停了一息,却还是稳稳的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若是先前天歌还无法判断,可是如今她几乎可以确定,赵云珠这双面画的本事,来的必有蹊跷。 李氏和赵海不会有这样的能耐,整个云来居上上下下,也不会有人有这样的本事。 若是有,不会让赵云珠学成这般旁门左道的样子。 看着窗外的天,天歌一声长叹。 …… 晚上庆贺禾嘉入学之喜时,天歌没想到的是,苏嬷嬷再次提出了离开。 而且是在第二天一早。 “何须如此?嬷嬷来青城还没几天,明日我让几个孩子陪您去街上转转,感受一番青城的风物,等过几日再采买些特点带去安阳,岂不正好?” 得知了儿子入学顺利,不用再去安阳,李氏对待苏嬷嬷这个原本要带走赵禾嘉的人,也不由多了几分仁慈与热情。 这次倒是真心实意的请留相邀。 只是苏嬷嬷却是摇了摇头,“夫人的好意老身心领,这出门是带着老夫人的吩咐来,如今嘉哥儿的事情定了,我也该尽快赶回去,好给老夫人回个话,也好教家里早点给少爷安排出发的事宜。这件事,着实耽搁不得。” 最主要的,若是带着赵禾嘉回去,拖上几天还好。 可如今带不回人,再要还拖拖拉拉,只怕连苏嬷嬷这个老人,也得顾忌赵老夫人的脾气。 李氏出言挽留失败,遂不再多言,只吩咐孙嬷嬷一大早便出门去采买东西,好让苏沫沫路上带着。 赵禾嘉也是有心,跟着李大厨一道,自己学模学样的做了一盒点心,让苏嬷嬷带在路上吃,倒惹出苏嬷嬷几滴老泪。 这般林林总总,云来居好似一下子空旷了不少。 …… 不过隔了没多久,这份冷清空旷便重新被打破。 两日后,赵海和阿贵回来,云来居的大门也重新打开。 众人看着云来居开场,不由都赶上来凑起了热闹。 虽是为着八卦的心思来,但到底还是照顾了云来居的生意。 尤其是先前李氏找过刘保人之后,当云来居重新开张,店里也多了一名新伙计。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包括当初李福夫妻状告李氏的那桩案子。 王府尹坐在座椅之上,看着下面这几张熟悉的面孔,剔着牙缝问道:“你们如今可是有了证据了?” 当初对于财产所属之事,王府尹不做评判,就是因为李氏的发家银子到底是赵家婆婆的私房,还是李氏母亲的钱。 如今既然有人拿出证据来,那他也不得不做出判断了。 跪在下首的李氏听到这话,便膝行几步上前道:“回禀府尹大人,民妇眼下有人证一名,可证我母确不曾与我什么银子,还望大人明察。” “既然有人证,那就传呗。” 王府尹说玩,对着身边的何文书抬了抬下巴。 何文书乖觉唱道——“带人证!” 话音落罢,有官差带着早已等在外屋的人走进大堂。 高翠花一见来人,不由惊了一声:“吴大娘?!你来这里做什么?” 吴大娘望一眼高翠花,冷哼一声,“我来做什么?我来揭穿你做的好事!” 高翠花不干了,眉头竖起,“吴大娘,您这话什么意思?饭可以乱吃,但咱这话可不能乱讲啊!” 吴大娘朝着高翠花啐了一口,“我从不讲假话。就算是有什么话,我也只给青天大老爷说,不跟你这个恶毒妇人说!” 说着,便转过脸去,对着王府尹双膝跪下:“见过大人!” 王府尹本来还以为是个跟高翠花一样,不讲礼数的妇人,然而如今一见这吴大娘还挺上道,便消了对她方才喧哗公堂的气,和声道: “你就是赵李氏请来的证人?” “回禀青天大老爷,老妇人正是!”吴大娘声如洪钟。 “那你可知她犯了何事?”王府尹问道。 虽说这人是李氏的证人,可她这一见高翠花就这般怒色,说出来的话是真是假还真是难说。 吴大娘匍匐在地,没有得到王府尹的同意,没敢抬起身子,就这么一直撅着屁股趴在地上。 “老妇人知道!这高翠花状告李园拿了她家婆婆李老太太的私房,所以想要将这钱讨回去。” 王府尹被吴大娘这样子逗乐了,不由拿着牙签往椅背上一靠,道:“来,你先直了身子。再给老爷我说道说道你都知道些什么。只要全部都如实禀来,老爷我绝不跟你计较。” 正文 第69话 来人和偷听 “回禀青天大老爷。” 吴大娘从地上爬起来,直了直身子,“老妇人是青城外清河村人士,娘家名字叫吴桂花,村儿里人都喊我吴大娘。家就在李园娘家隔壁,今儿个就是来跟您说李家的这些弯弯绕绕。” “哦?吴大娘这话怎么说?”王府尹倾了倾身子,来了兴致。 “大人,我先跟您说李家。”吴大娘清了清嗓子,道。 “李家婆子早年跟我是一道嫁清河村来的,因是同一年的新妇,所以整个村儿里就我俩关系最好,有事没事也老串门。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所以也都对彼此知根知底。” “她们家里本有两个哥哥,三个女儿,为了给哥哥娶妻,就把闺女儿都卖了,李家婆子就是这么到的清河村,所以当初嫁到李家的时候,除了一件粗布衣裳,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更别提嫁妆了。” 说到这里,吴大娘勾起以往回忆,“我这老妹子也是个可怜的,嫁到李家本以为能过几天好日子,可李家也是个穷的,所以她月子里就出来给人洗衣裳,一到冬天这手就疼。” “得亏李老汉是个勤恳的,晴天的时候上山砍柴,有时官府不上进山了,便去河边挖石头,捣碎了去镇上卖。谁曾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又一次出去就再也没回来,等到旁边村子的人找来,才知道尸首从河里都漂到隔壁村儿里去了。” 吴大娘抹了抹眼泪,“后来把人埋了,好歹两个孩子长大了会干活儿了。园姐儿聪明,有次见城里来庄子住的小姐头上带个草编花环欢喜的不得了,便摘了柳条缀了花去卖,又想着法子编草篮子。这一来二去,倒还真让她赚了些银子,给她娘高兴的,每次我去串门都要说给我听。” “可是福哥儿就不一样了,他爹在的时候就不学好,家里抠唆下来的钱给他交了学堂钱,结果每次都因为不去上学被夫子找上门来。” “为这个,当初他爹还揍了他好一通。但是他依旧不记性子,跟村儿里那些泼皮无赖不学好。后来连园姐儿编花环草篮子赚的钱都输了。” “再后来,过了春夏,柳条儿不韧了,城里那些大家小姐也不稀罕这些小玩意儿了,园姐儿的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我这老妹儿就想着给福哥儿娶一门亲事,好让他收收少年心性,可是拿出所有的家财,张罗了一门亲事后,媳妇儿倒是手脚利索,但待我这老妹儿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对园姐儿也是呼来喝去。” “这些都不说,先开始的时候,李福的心性的确收了收,可是后来没多久,被外面那些人勾一勾,赌瘾就又上来了。就有了要将园姐儿卖出去给人做丫鬟一说。那时候园姐儿才九岁,我这老妹儿一下就被气过气儿去,等醒来的时候,人就瘫着不会走了。” 说到这里,吴大娘抹了抹眼泪,好似痛在自己身上一般。 然而王府尹却没了兴致。 将手中的牙签一扔,他重新靠回椅背,旁边当即有人奉上热茶。 王府尹喝上一口,不耐道: “说来说去的这些,跟你要做的证有什么关系?本官不想听你说这些弯弯绕绕,这些事情他们先前在公堂上说的已经够多了,再听第二遍也就那样。若是没有什么新鲜事,本官觉得你也不用再说了。” 李园闻声,眉头一皱,不由看向吴大娘。 这个吴大娘,什么都好,为人也热情,可是就有一点,说起话来不顾场合,而且一说就收不住。 高翠花原本因为先前被王府尹威吓过,所以在度大娘说话的时候一句也不敢插嘴。 如今看到吴大娘因为多话,又被王府尹训斥,忍不住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吴大娘没想到会是眼前的情况,情急之下直接喊道:“大人!老妇真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王府尹将茶杯丢给身边之人,擦了擦嘴道。 吴大娘见状,情急之下一句话喊了出来: “谢青天大老爷!老妇……老妇听见李福夫妻俩跟人在屋子里说话了!” 高翠花和李福二人面色剧变,高翠花顾不得公堂规矩,直接冲着吴大娘道:“你别血口喷人!” 李园见来了机会,当即对着高翠花冷笑道:“怎么就是血口喷人了?吴大娘只说了听到你们二人跟人在屋里说话,可说是什么人,是什么话?街坊邻居说说话不行吗?若不是你心里有鬼,怎么会觉得吴大娘血口喷人?!” 王府尹本听吴大娘的话,以为这老婆子又要开始家长理短絮叨,然而李园所说话的一入耳,他便反应过来吴大娘这话和高翠花的反应都不简单。 惊叹木一拍,王府尹喝道:“住口!” 堂上三人纷纷缄口。 王府尹指着吴大娘:“你说,你见到跟他们二人说话的人是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话?若有欺瞒,本官决不轻饶!” 吴大娘连忙摆手:“大人息怒,老妇绝不敢欺瞒,绝不敢绝不敢。” 说着便道:“那天我跟高翠花回来,一到家便大喊出声,说家里死人了。老妇人心里一惊,便到了隔壁李家,远远就看到高翠花从她婆婆屋里跑出来,说人都硬了。” “我心里一惊,想去李家看看,但是李福不在,翠花又跑了出去,我也不敢进门,便在自家院子留意着,想着等她们一回来,就去瞅我那老妹儿最后一眼。” “可是直到三天后,翠花才带着李福一瘸一拐的回来。到家没多久之后,我听声儿正准备给他们家赶,便听到高翠花又是一阵惊呼,喊了声‘什么人?’” “老婆子胆小,没敢过去看,但是又耐不住好奇,想起我那屋跟我老妹儿那屋挨着,晚上我俩睡不着的时候,还会隔着墙缝儿说说闲话,于是婆子我就悄摸儿走到了屋里,从缝儿里瞅见一个贵气的老爷,站在他们二人跟前,正脸没瞧上,但那衣服一看就不是我们乡下人的行头!” 一听吴大娘说到重点了,王府尹不由催促,“那他们说了啥?你可听清了?!” 正文 第70话 我也有人证 听着王府尹的催促,吴大娘看一眼李福和高翠花夫妻二人。 几分犹豫后,还是鼓足勇气说道: “大老爷,那个人……那个人跟这俩说,说他们要想发财,可以去青城找园姐儿,还说园姐儿如今在青城有好大一间铺子,阔气得很!这俩不孝的白眼狼一听,连自家老娘都不管,就要往青城来!” 吴大娘前面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几分迟疑不决。 但说到后面,一想起自己那老姐妹在床上瘫了那么久,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连死都没人收尸,话里的气愤就涌了上来。 李家老太太苦了一辈子,就为了这么个儿子,结果死前连李福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好容易回来了,又为了钱财就让老娘的尸首那么瘫着,还是外嫁的闺女儿着人回才得以安葬。 吴大娘只要一想起在自家院子里,都能闻到隔壁的尸臭,就不由心酸的抹泪。 她这把老骨头,也没有几天好活了,只可怜自己的老姐妹,去都去的那么难! 若她生前知道身后是这么个下场,也不知悔不悔生了这么个白眼狼?! …… 吴大娘伤心难过,可是王府尹却皱了皱眉。 “就说了这个?” 这可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情。 子女间打探消息分财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那个人还说,这些钱都是我那老妹儿生前给园姐儿的,本来都该是李家的,不然赵家那么穷,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钱?还能到青城开铺子去!” 吴大娘又补上一句。 然而她话音刚落,王府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园先急了。 “吴大娘!您在说什么!” 这哪里是给她作证?! 分明是给高翠花作证来了! “李园,吴大娘是你找来的证人,你说她说的是什么?” 接过话茬,高翠花一改先前的心惊胆战,甚至还有几分悠然窃喜。 先前吴大娘一进门便朝她啐,后来再听吴大娘说话的态度,高翠花差点以为她听了什么不该听的。 结果谁知道,她听去的竟然是这些? 真是老天相助! 这些话从李园自己找的证人嘴里出来,不正好证明李园的钱就是从李老太太手里拿的吗? 高翠花差点笑出声来。 带着几分得意,她斜睨了李氏一眼。 “大人,您也听到了,吴大娘自己说李园的银子本就是我们李家的。如今我婆婆去了,想要让我们跟李园把银子拿回来,您说,该是不该?” 李氏朝着高翠花啐了一口,没敢当着王府尹的面抢话,而是朝着赵海低吼。 “不是说给咱们找证人吗?吴大娘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是想害死我吗?!” “我……我也不知道,吴大娘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赵海嘴笨,支支吾吾,他也不知道吴大娘怎么会这么说。 “那你说,她先前怎么说的?!” “她说,她知道李福夫妻有人指使,还听到了他们说话,所以……” 李氏简直要绝倒。 让赵海千里迢迢出门,身边还有个阿贵一道,就带了这么个人回来? 这下好了,别说作证了,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氏不用看,都知道此刻高翠花那张脸是何等得意。 李氏感觉自己的三魂七窍都要飞出去了。 …… 可她们都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王府尹。 虽说王府尹确实对这个案子有些不耐烦,但多年来断案的经验却还是有的,所以一听就明白吴大娘话里的问题。 李氏着急,高翠花得意,各自没有留意到,但王府尹却不一样。 “吴大娘,那个人,可是你们清河村之人?又或者,跟李家可有什么亲戚往来?”他问道。 “大老爷,您这算是问对了!老婆子虽说没瞅见那人的脸,但清河村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便是村儿里的狗崽子我都知道它爹是谁,更何况这么大一个活人?我们清河村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李家更不可能有这么贵气的一门亲戚!” 若真有这样的亲戚,怎么会几十年都没有往来? 又怎么会连死了的李老太太都不管? 甚至吊唁都没有? 到了清河村也是悄言不传的,除了自己外,村儿里根本没人见过这人出现。 行踪这般鬼祟,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吴大娘心里明白得很。 而吴大娘的这些猜测,也正是王府尹的看法。 所以当王府尹这么问出来的时候,高翠花不由一愣。 李氏反应过来,知道事有转机,也见机道: “禀大人!民妇在闺中的时候,也从不知道我们李家何时有过这么一门富贵亲戚。且若真是这样,我娘也不至会饿死了……” 李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再者,若真是亲戚,那人见了我娘尸首,又怎会不收敛?直等到民妇前两日知道母亲去了,老人家才得以入土为安……” 王府尹点点头,李氏这话说的确实有道理。 就算是穷亲戚,人死为大,也没有不入土的道理。 更何况还是这么一门富贵亲。 “你不知道正常,你知道的话才怪了呢!” 高翠花见状,哼出声气,“这人是我娘家大哥,如今发迹了来家里,哪里是你们李家的穷亲戚?” 李氏闻声却笑了:“嫂子这话说的可真是好,若是你娘家大哥,怎的知道李家的事情?那时候我可还没嫁人呢,可不曾见过你娘家有什么人来家里做客,能听到什么墙角去。” 王府尹继续点头,对着高翠花道: “没错,若是你娘家亲戚,怎么知道人李家的事情,难不成李老太太还把私房银子给谁说给他听去不可?” 堂上诸人没忍住,不由笑出声来。 若是如王府尹这般说的,那才真叫怪事了呢! “我……我大哥也是听村儿里人说的!反正我婆婆的钱都给李园这个贱蹄子了!王大人,先前吴大娘的话您也听清了,李园拿的是我李家的钱呐!” 高翠花讲理不过,干脆直接撒起泼来。 但是因有前车之鉴,所以也不敢撒的太野,所以这话说出来,就显得不痛不痒。 王府尹望她一眼。 “既如此,那你便让你那大哥,还有清河村里听到这话的人一道,来给你也做个证不就得了?若确有此事,本官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高翠花一愣,那人哪里真是她大哥?村里又哪来的这样的人? 她若真有证据,早就带来了,至于扯皮这么久么? 更何况……那人…… 想到先前为了从青城赌赎出李福,刚从那人手中借了一百两银子,如今高翠花哪敢再去麻烦他? 可若是不麻烦,那这案子可就真输了! 想着李氏云来居的产业,还有大笔的钱财,高翠花一咬牙,便豁了出去。 “不瞒大人,我大哥如今就住在青城东边的宅子里,不信您可以派人去请他来替我作证!” 正文 第71话 怎么可能?! 说完这话,高翠花心里打鼓一般。 可是她很快便说服了自己。 没关系的,那人那么厉害,简直无所不能,这件事情让他来作证,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反正李园乃至青城的人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说是自己的大哥,又有谁敢说个不是? 大不了事情结束,她多给他一些辛苦费。 对,三百两,三百两足够了。 这样想着,高翠花对着王府尹一拜。 “大人,也请帮民妇传证人!” …… 贺先生正在逗弄廊下鸟笼中的雀儿时,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仆人。 还没到跟前,就冲着贺先生道:“贺先生!官府来人了!” “什么?哪个官府?” 贺先生的手一顿,望向仆人。 官府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来人? “说是您的妹子让您去作证,如今正在王府尹的公堂上呢,几位差爷在外面,说是就等您过去了!” “老子哪来的妹子?!” 贺先生一听唬起了脸。 “我娘就生了我们三兄弟,外加一个姐姐,哪里来的什么妹妹?” 仆人一脸为难,“可是……可是外面那些人说地址没错,找的就是您。虽然小的也纳闷儿您何时在青城有了妹子,但也不敢多问……就赶紧来跟您回禀了。” “那些人可说了我那个妹子叫什么名儿?” 贺先生黑着脸,已隐有怒意。 仆人抓了抓脑袋,猛一拍脑门,“是了!说是叫高翠花!对!就是高翠花!” 刚说完,仆人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哎,不对呀,您姓贺,这人姓高啊!” “是啊,姓高啊。”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贺先生牙缝里蹦出来,那咬牙切齿的模样,让仆人不由往后缩了几步。 “姓高啊!” 这次,几乎是一声怒吼,眼前鸟笼被扫落于地。 碰撞中,笼门大开,贺先生逗弄了四五日的雀儿就这么扑愣着翅膀,直直飞远不见。 几息沉默。 仆从听到了吩咐。 “就说我不在,我们府上也没有姓高的人来过。” 随之而来的,是房门砰然紧闭的声音。 待仆人再抬头看时,眼前的人影已经消失,唯有地上的鸟笼和洒落的鸟食,证明方才种种非是假象。 …… 公堂之上,当王府尹听说宅子里根本没有姓高的人时,猛一拍惊堂木,令箭丢下,喝道: “大胆李高氏!竟敢欺瞒本官!来人!着杖刑二十!” 高翠花被这一声喝蒙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官差已经近在跟前。 她连忙膝行几步上前,道: “大人!王大人!冤枉啊!方才民妇没说清,那不是我亲兄长,是我表兄,对,表兄!姓贺,不姓高。不信您派人去问,这次肯定不会出错。大人明察啊大人!” 说着,高翠花连连叩头。 然而这时,先前被派去带人的衙役却开口否认。 “禀大人,方才我们去的时候,那人说自家主人不在,府上近日也没有什么外客上门,不管是姓高的,还是旁的什么姓,都不曾有客人。” “当然没有客人,那间宅子就是我表哥的,他姓贺,不信大人可以查,可以查!” 看着那宽厚的大板子在眼前晃,高翠花几乎吓得哭出声来。 然而这时一旁的何文书却道: “大人,方才卑职翻了青城的房屋记录,李高氏方才所说的那间城东的宅子,户主姓戚。” “不可能!你骗人!” 高翠花简直要扑上去抓何文书的脸。 这个人为什么要帮李园那个小贱人! 那间宅子明明是贺先生的!怎么可能姓什么戚?! 她昨天去的时候,贺先生就住在主屋,就是在那里见的她,怎么可能不属于他?! 如果不是他的宅子,那怎么不见别人?主人家又为什么要让他住主屋?! 看着高翠花疯癫的样子,王府尹冲着旁边发呆的衙役们喝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个泼妇给我拿下!” 衙役们齐齐动作,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通报之声。 “大人——大人——外面又有人告状!” “排着去!这案子本官还没处理完呢!” 王府尹一个不耐,便轰人走。 最近这是怎么着了,钦差要来的节骨眼上,怎么老出事?! 想到这里,他对高翠花的不满就又多了几分。 一个清河村的村妇,也到青城来给老爷添乱! 可是这乱,还真没有够的时候。 那通传之人不仅没走,还站在一旁道: “大人,排不得!排不得!这人也是来告这对夫妻的!” “什么?!告谁?” 王府尹诧异,堂上可有两对夫妻呢。 “禀大人,告李福和李高氏夫妻二人。” 王府尹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又是你们俩!” 李福和高翠花也正懵着,便听王府尹又道: “既如此,便一并带上来!跟这案子我一块审了。” …… 当告状之人被带上来的时候,高翠花一声惊喝。 “怎么又是你们!我不是已经将赌债还给你们了吗!你们还来做什么!” 那二人当中瘦的一个道:“你还的,是你夫君前儿个欠下的,可是他昨儿个欠下的,你还没有还呢!我们又找不到人,怕你们反悔跑路,于是只能来衙门找青天府尹大人做主了。” 说着,那胖瘦二人齐齐朝着王府尹行礼道:“胖仔,瘦猴,见过府尹大人。” “你们是何人,为何状告李福夫妻?” 王府尹看着眼前这两人,觉得有些熟悉,却又实在想不出到底是谁。 这时何文书侧身凑到王府尹跟前道:“大人,这二位是青城赌坊的,专司讨债。前些日子您在钱老爷子的寿宴上见过。” 王府尹这才想起来。 是了,的确是见过。 青城赌坊有一半是钱老爷子的,所以他的寿宴,青城地头蛇也去了大半。 其中就包括这青城赌坊的东家。 当时那人身后跟着的,就是这一胖一瘦两个。 想到这里,王府尹的态度好了些,抬手让架着高翠花的衙役停下动作,先问那胖瘦二人道: “你们跟李福夫妻有何渊源,为何要告他们?” “回禀大人,”这次是胖仔答话。 “这个李福昨儿个在我们青城赌坊赌钱,欠了两百两银子,说是回家筹钱,晚上便还,可是都到今儿个早上了,我们兄弟二人去找他的时候,却不见了踪影。本以为人逃了,所以这才赶紧来衙门报案。” “怎么可能?!你们不要信口开河浑说!” 高翠花简直要晕过去。 刚还了一百两,又哪里多出来的两百两?! 正文 第72话 谋杀亲夫与跟踪 胖仔瘦猴二人敢来衙门,自然是有所凭恃。 但见胖仔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旁边的衙役,由他送到王府尹面前。 “大人,这是李福欠债的凭据,您请过目。” “我瞧瞧。” 王府尹伸手接过那张字据,一看上面内容果真不假。 连手印可都按着呢! 惊堂木一拍,王府尹怒喝:“大胆李福!为何欠债不还?” 一个哆嗦趴在地上,李福连忙答话,却因为颤抖有些不太利索。 “回,回大人,草,草民就还,就还。” 这趟出门,不管是大闹云来居还是对峙公堂,都是高翠花一手操办。 李福不敢惹这些麻烦事,也不知道怎么惹怎么说,于是干脆在旁边当摆设,只听自家媳妇儿吩咐办事。 本以为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都是自家婆娘的罪过,跟自己没关系,可谁知道这次却真轮到了自己头上? 瞧着李福这般忐忑,甚至连那字据真假不辨就承认,高翠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高翠花大怒。 “娘子,就一次,最后一次,这次之后我就再也不赌了,你帮我把钱还了,帮我把钱还了可好?” 看着衙役们亮出来的板子,李福跪向高翠花,连连哀求。 “我哪里给你找银子还钱去?!” 高翠花怒极反笑,“你出去赌的时候,怎么没想自己有钱没钱?如今输了找我,我找谁去?我告诉你李福,老娘没钱!你就是卖了我,也不值这两百两银子!” “找……找贺先生,娘子,找贺先生。” 李福拉着高翠花的手,急急道。 这钱要是不还,自己的另一条腿也要被废掉了,到时候他就真成废人一个了! 李福简直不敢想,自己跟自家老娘一样,双腿不能下地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一定要找贺先生。 贺先生和娘子熟,来青城也是贺先生的主意,只要找到贺先生,就能有钱还债。 “娘子,你再去找贺先生借点。” 李福有些魔怔起来,拉着高翠花的手急忙忙自言自语,”对,找贺先生,他肯定有办法!我们拿到云来居之后,我们有钱了之后,就还给他。一定可以的!” 高翠花甩开李福拉她袖子的手,吼道: “你方才没听到吗?!近日不曾待客!他说没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他不肯帮我们,不肯!” 事到如今,高翠花就算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贺先生是真的放弃他们,不愿意再帮他们夫妻了。 她还记得先前她去宅子里找贺先生的时候,那人暴怒的神色和最后的警告。 一百两银子是最后的底线,他说过,若是再赌,若是再坏事,所有的事情,都得他们夫妻自己扛…… 贺先生从不说笑。 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被放弃了。 高翠花有些恍惚。 银子没了。 云来居没了。 好日子没了。 什么都没了。 想着这一切,高翠花望向李福的目光中充满怨毒。 都是因为他,因为李福。 因为他赌钱,贺先生生气了。 因为他赌钱,她不得不再住回那个死过人的晦气宅子里去。 因为他赌钱,她还要替他去还二百两乃至更多的银子。 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 高翠花一个激灵。 不! 不能! 她才是云来居的老板娘,她是要过好日子的!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高翠花猛地向李福扑去,双手牢牢的掐住李福的脖子,指甲深入到他的肉里。 只要他死了,只要李福死了,死了就没事了,贺先生就不动怒了,一切就还有机会! 深一点,再深一点! 快了! 就在这时,高翠花背上忽然一痛,手便被人卸了劲儿。 …… 王府尹没想到,不过片刻,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堂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谋杀亲夫?! 这妇人简直失心疯了,竟然敢谋杀亲夫! 简直是他主理青城以来从没有过的事! 乡下妇人,真是不可理喻! 看着被衙役架起,还用破布塞上嘴巴的高翠花,王府尹叮嘱道: “仔细着点,别让她再把自己给弄死了!” “是!” 说着,旁边的衙役又找了根绳子,将高翠花乱踢的腿绑了起来。 这时,王府尹走下位子,凑到李福跟前。 “你方才说的那什么贺先生,是怎么一回事?” …… “那人走了?” 此刻青城街边茶棚角落,有少女皱着眉头问道。 “不错,走了。我亲眼所见!” “可知去了哪里?”少女再问。 答话的人摇了摇头,“不知道,只看到是出了东城门,具体去了何处,还真不清楚。那人走的很小心,我怕万一跟出去,出了什么事情来不及跟小姐汇报。” 少女点了点头,赞赏地看着他。 “孙三,你做的很好。” 先前她让孙三一直盯在府衙外面等消息,却看到官差去城东一间宅子拿人。 孙三略一寻思,便跟在官差后面到了那地儿。 等了许久之后,官差们没找到要招的人便离开了,可是孙三却并没有跟着官差离开,而是在那宅子外面的角缝候了一小会儿。 果然,没多久便见一辆马车从宅子的后角门出来。 随后,又从门内慢慢摸出来一个持剑的中年男子。 许是直觉,孙三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直到那人出了东城门。 考虑到那人有箭,行事又极其小心,孙三没敢贸然跟出城去,所以才有了方才那番对话。 而这一点,天歌觉得他做的很对。 不打没把握的仗,一看便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毛躁。 或许这就是青城人人都喜欢找孙三驾车的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却偏生好赌,着实让天歌有些想不通。 不过,眼下这并不是关键。 “胖仔和瘦猴那便不会穿帮吧?”天歌问。 “这个您就放心吧。那字据是我看着李福摁的手印,跑不了。”孙三拍着胸脯保证。 他在青城赌坊赌钱这么久,可从没见过胖仔和瘦猴两个人跟谁松过口。 只要是被这俩人给盯上,要么拿钱换字据,要么凭字据拿腿。 道上的规矩,青城的赌徒没有不知道的。 只可惜,这个清河村来的李福,着实是个笨瓜歪枣。 手气比他孙三背且不说,更重要的还是自以为是和蠢,甚至不用他在撺掇,第二天就自个儿来青城赌坊挨宰。 想到这里,孙三就觉得实在是唏嘘。 也不知道这件事会被王府尹怎么判处。 正文 第73话 终于解决 从府尹衙门出来的时候,李氏还有点云里雾里。 府尹的判决在她意料之中。 因为这钱本就不是她娘的私房,李家也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家底。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眼下的结果。 方才青城赌坊的两人来状告之后,高翠花便如疯了一般,死命的掐住李福脖子不放手。 后来还是被王府尹差人拦住,李福才躲过一劫。 可是等到后面王府尹准备问话,衙役们放开高翠花的时候,她已经神情木讷呆滞,又哭又笑,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高翠花就这么疯了。 突然之间,疯了。 从她的嘴巴里,再问不出什么。 可是还有李福。 许是因为惊吓过度,又或是因为胖仔和瘦猴将他告上公堂。 王府尹稍稍威逼,便让李福将所有的话都抖落出来。 从最开始那个贺先生是如何找上门,如何让他们来青城闹事,到最后又是如何在背后替他们出谋划策。 如是种种,尽皆道出,没敢有丝毫隐瞒。 事情很简单,但让人想不通的是,这个贺先生,到底是谁。 李福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个贺先生的身份。 只知道那人姓贺,住在城东那间宅子里,旁的一概不知。 王府尹随即派人再去那件宅子搜查。 从原本的敲门,变成直接破门而入,却依旧一无所获,并没有见到李福所说的那个什么贺先生。 唯有守着宅子的仆人们,被问询一番后,又都放了回去。 有用的消息,自然是没有问出一句来。 但不管怎么样,事已至此,李福夫妻和李园之间关于财产的案子,算是水落石出。 这是李氏最开心的事情。 先前种种努力,为的不就是这一刻? 只是她没有想到,事情竟这样简单就解决。 没有关涉到她的银子到底从何处来,她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所有的一切,都在高翠花疯掉,李福晕过去,贺先生追寻不着的时候有了结果。 可是,对于李福而言,事情却并没有结束。 因为他和青城赌坊之间,还有二百两银子的债务。 …… 胖仔和瘦猴的态度很明确。 “虽说有些残忍,但白纸黑字画过押的东西,咱们却不能当它没有。青城赌坊也不是开善堂的,所以若李福当真无力还钱,那还请大人允我们按照凭据上的约定办事。” 没钱还可以,用一条腿来换就行。 这是青城赌坊一直以来的规矩。 就算王府尹心有不忍,但李福自己画过的押,不管到哪里都说的过去。 于是王府尹点了头。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赌坊,也是这样,更是这样。 谁曾想,李福胆子小,刚看到王府尹的表态,便被直接吓晕了过去。 眼见胖仔和瘦猴拿着手中的铁棍便要上前,赵海看一眼李氏。 “夫人,老太太才刚去……” 李氏一刻愣怔,很快便道:“且慢!” 胖仔和瘦猴齐齐回头,看向李氏。 “两位兄弟,开门做生意,咱为的是钱,可不是什么胳膊腿儿。不若如此,这二百两银子,我替那人出了,你们之间这恩怨便算了了,你们看如何?” 赵海低着头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光,很快便烟消云散,依旧化作先前的木然怯懦。 李氏并不大方,甚至是出了名的小气。 可是眼下二百两银子说出就出,让周围的人都诧异非常,尤其是一直侍奉她的孙嬷嬷,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然而李氏面色不改,继续问道:“不知两位觉得如何?” 胖仔和瘦猴对视一眼,达成共识。 “若是如此,那自然再好不过。只不知这钱什么时候方便给我们?今儿个我们可就得给东家送账了,这笔进项定然是不能少的。” “二位放心,当下便可随我往云来居去拿钱。只是这位——” 说到这里,李氏看着仍旧晕倒在地上的李福,又指指不远处还在自说自话的高翠花,“以及那位,有劳二位帮我抬到云来居去。” …… 天歌刚进门,还没来得及上楼回屋,便见李氏和赵海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不少人。 定睛一看,原来是李福夫妻和青城赌坊的人。 天歌带着几分讶然看向李氏,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却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问李氏道:“母亲,这是……” “这是……” 李氏一愣,略一沉吟,还是道,“嗯,你们的舅舅和舅母,不过没关系,他们今儿个就要回清河村了。” 说完,便对着阿贵吩咐,让他去拿账本,又吩咐孙嬷嬷去拿银票。 当天歌亲眼看着李氏将两张银票递到胖仔手里时,她才相信,李氏是真的帮了李福这一回。 而这也是李氏自己所没有想到的。 有朝一日,自己会为了这个先前还想要抢她东西的兄长擦屁股。 为什么呢? 许是因为自家夫君方才那句“老太太才刚去”? 或许吧。 将装银票的盒子锁上,李氏一步步上了楼。 …… 小心地将盒子收拾好后,李氏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李老太太去了。 她这回是真的没有母亲了。 也是今儿个在公堂上吴大娘的话,才让李氏想起,当初李老太太并不是只爱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对她不管不问的。 母亲也是疼过自己的。 李氏拭去眼角的泪水。 这二百两银子,就算是看在母亲的份上,看在老李家的份上吧。 不能让李家绝后。 李福纵然可恨,却到底是自己的哥哥。 她可以跟李福老死不相往来,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李福丧命。 至于,接下来的路…… 李氏站了起来。 每个人的路,都得自己去走。 “孙嬷嬷,去车马行雇一辆马车,今儿个就送李福夫妻回清河村。”李氏吩咐道。 …… 与此同时,阿贵和另一个擦桌子的伙计看着大堂正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一个疯疯傻傻的被绳子绑着,一个虽然没被绑,却倒地未醒。 若非知道这两人的身份,阿贵是真没法将这二人跟先前来店里闹的人联系起来。 “二小姐,您说这……这怎么办?咱们可还得开门做生意呢!” 他望向天歌,一脸为难。 如今的二小姐,在赵家的地位已经不同往日,就连阿贵也不由向她求助。 “先抬到后院去吧,别挡着地方,过会儿母亲应该会有吩咐。” 天歌给出建议,言罢,也兀自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李福夫妻的事情解决了,那些人,终于要来了吗? 正文 第74话 回家 这一日,坐在盼山堂外面的茶摊上,天歌顶着余晖等待赵禾嘉散学。 盼山堂学子都住在学舍里,不管是上课还是温习功课都方便清净。 赵禾嘉本也该如此。 可是因为李氏放心不下,又不忍好几个月才见一次孩子,所以便跟周夫子求了宽限。 周夫子倒也好说话,念在赵禾嘉年幼,便允他三日回一次家。 今日便是赵禾嘉入学的第三日,也是他第一次从学堂回家。 因着前翻几次机缘,再加上众人都忙不开,这活计自然而然落在了无事可做的天歌头上。 自从赵禾嘉成功入学后,整个青城都知道赵家两个小姐才华不俗,三少爷更是少年天资。 本应在苏嬷嬷返回安阳后便被打回原形做工的天歌,也因此再没了被贬去做粗活的由头。 旁的不说,至少李氏和赵云珠对她都没有先前那样的敌意和漠然了。 提起李氏,天歌不由又想起先前她处理李福之事的后续。 …… 到底曾一个人撑起云来居,李氏在对待李福的事情上,可谓是雷厉风行。 当初,李福醒来,李氏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债务已清。 而是说青城赌坊的人正准备断他的腿,却被自己拦了下来,百般劝说之下,终于同意再延缓一日。 在这一日之内,李福可以去找人借钱,李氏则可以看在亡母的份上,让李福跟疯了的高翠花暂住云来居的客房。 可一天过后,他们二人是死是活,李氏都不会再管。 偌大的青城,对李福来说就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连人都不认识几个,又谈何借钱救急? 看着已经疯掉的妻子,李福自然向李氏求救。 李氏先开始不答应,并数落先前他们夫妻的所作所诶是何等过分。 还是后来李福跪下来磕头,额头上都渗出血来,并保证伺候再不赌钱之后,李氏这才松了口。 钱可以帮还,但条件也不能少。 对于这个哥哥,李氏一点不客气。 要求李福:第一,即日带高翠花回清河县,不准参赌,不准跟吴大娘计较生事;第二,自此之后,再不踏足青城,再不上云来居攀扯生事。 对于李福来说,短短几日,不仅媳妇儿疯了,更亏了三百两银子,自己也差点丢了性命,什么好都没落下。 在青城发生这么多倒霉事,就是李氏不说,李福也不敢再到青城来。 于是很爽快甚至迫不及待就要跟李氏白纸黑字摁手印,好约法三章后让妹子替自己解决欠钱的事情。 等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后,李氏便假意命人去给青城赌坊送钱,拿回那张青城赌坊的字据还到李福手上,顺便让阿贵直接送李福二人出了城。 …… 就这样,这夫妻二人的事情算是彻底解决,可是天歌等着的人,还是没有来;等着的事情,也还是没有发生。 一切都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到天歌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就在天歌皱眉苦思的时候,忽然眼前光影一暗。 天歌抬眼,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 “二姐!” 赵禾嘉笑意漾然,显然心情很好。 天歌心道,看来这孩子在盼山堂的日子过得不错。 “瞧你这般开心,在学堂没被夫子训斥?” 入学的两个新人里,易廷益早就跟在周夫子身边,正经算来,整个学堂里就多了赵禾嘉一个新人。 盼山堂的规矩大是出了名的,对于赵禾嘉这样一个小孩子,天歌还真担心他能不能达到周夫子平日的要求。 毕竟入学测的要求是一回事,但真成了入门弟子,就是另一回事了。 赵禾嘉道:“没有的事,夫子人很好,虽说上课的时候很严厉,但那都是为我们好,这样的训斥不算的。” 嘿,这么说来,这小子还真被周夫子批评过。 想到这里,天歌刮了下他的鼻子,站起身来拉他的手。 “你倒是明白。走吧,既然你自己明白,我也就不多说了,反正母亲总会跟你叨这些。我们先回家。” “好嘞!”赵禾嘉欢呼。 “这几天一个人住在学堂里,可还习惯?”天歌问道。 “嗯,跟先前在安阳一个样。之前跟知昀少爷一起读书的时候,也是我自己住,每天早上卯时二刻便起床读书,再用过早饭去听夫子讲学,都是差不多的。” 说到这里,赵禾嘉话音顿住,又道,“易大哥,我二姐接到我啦!” 天歌一抬头,才看见茶铺外面,站着易廷益和易之二人。 赵禾嘉见状,对天歌道:“易大哥担心我一个人,所以便跟夫子说送我回家。可是先前我想起母亲说会来接我,所以便在门口多番留意,果然在这间茶棚看到了二姐。” 这茶棚就是入学测那日,天歌最开始坐的地方,也是先开始三人想策论答案的地方,是以赵禾嘉一找便中。 看着天歌,易廷益冲她一笑,道:“二小姐。” 天歌冲他点了点头,笑答:“有劳易公子,多谢。” 今日的易廷益,不同先前拿着鎏金小扇的闷骚样。 与赵禾嘉一样,一袭湖蓝衣衫,头发高高束起,只用简单的木簪挽起,也没见什么多余的配饰,倒是多了几分书生气。 连带着天歌对他的感觉也好了不少。 “既然小师弟有人来接,那我便不再相送,只是别忘记温习今日的功课,还有明天早课的时间。” 叮嘱完这一句,易廷益便出声告辞。 看着易廷益返回盼山堂的背影,天歌不由问赵禾嘉道:“你什么时候跟他关系这么好了?” 这次倒轮到赵禾嘉诧异。 “我自然是跟易大哥好啊,且不说我们是一起入的学,算是彼此熟悉,而且他跟我住一间学舍,功课上又多方指点我,这些日子我们就跟亲兄弟一样。” “呵,这人这么好心的吗?” 不知为何,天歌总觉得易廷益跟禾嘉交好并不简单。 “可是我一个孩子,他又能图我些什么呢?”赵禾嘉耸耸肩,觉得天歌的怀疑有些多余。 “而且因为我是最小的,学堂里的师兄们都对我很好,什么事情都很照顾我,也不只是易大哥这样。” “那就好。” 天歌不再多说,跟赵禾嘉说这些,未免让他觉得自己太小人之心。 二人也朝着云来居的方向走去,天歌又问道:“你说大家都对你不错,那你崇拜的郑通师兄呢?我记得他可一直都是冷冰冰的样子,瞧着并不好亲近。” “郑师兄是面冷心热,你看他虽然说话冷冰冰的,可是教授我们射艺的时候,却很有耐心。我年纪小力气不足,拉弓臂力不够,郑师兄就亲自陪着我举石铃连臂力。” 许是这趟入学认识不少人,对一直生活在安阳赵家的赵禾嘉来说着实新鲜,所以这孩子如今一说起话,就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倒出来。 天歌闻言点点头。 “既如此,晚上回去让李师傅做些点心,明日你带去正好跟大家分一分,感谢人家对你的照顾。” “嗯!我回去就跟母亲说。” “哎,对了,说起这个,你可还记得那天入学测的时候,那个穿白衣拔剑的人?他也是盼山堂的人吗?” 状似无意,天歌随口问道。 正文 第75话 白衣是谁 “你说胡师兄啊!” 禾嘉闻声,恍然道。 “好像是姓胡。” 天歌道,“那天我在场上听郑通喊他‘胡师弟’,所以有点印象。那天若不是他拔剑仗义执言,只怕那些学子的不忿不能平息的那么快。” 阐明理由后,天歌继续道,“晚上准备点心,也别忘记给你这位胡师兄也备一份,算是谢他当日执言之恩。” “只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赵禾嘉一脸遗憾。 “怎么说?” “那天胡师兄的风采我也甚是仰慕,本以为入学之后也能见到他,可是到了学堂才知道胡师兄又出门了。下一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天歌奇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既然是盼山堂的学子,不该留在盼山堂好好进学?难不成还能随意旷课不成?” “倒不是随意旷课。” 赵禾嘉抓抓脑袋,“胡师兄和我们其他人不一样。我们是奔着科考去的,可是胡师兄却没这个念想,只是因为先生赏识他,才收了他做学生。据说先前他还不愿意,是先生硬收的。” 天歌无语。 还有这样的事? 别人都是相进盼山堂而不能,这位倒好,竟然还是不情不愿进来的。 倒真是稀罕了。 “所以胡师兄平日也不在盼山堂学习,只是偶尔回来看看先生,再顺便看心情上几天课。因此郑师兄很头疼他,说他每次回来都不守规矩,扰的盼山堂不安宁,这次走的快倒好,省得再生事端。” 听赵禾嘉谈及郑通对这人的态度,天歌不由问道,“那你对这个人怎么看?可跟郑通一样?” “没接触过,我不好说。郑师兄因为掌管学堂戒律,所以对此要求很严,这倒是难免。但出于本意,我还是真想见见胡师兄,也好当面致谢。而且我感觉胡师兄的性子直爽不羁,可能只是受不惯学堂的约束罢了。” 虽说很是推崇郑通,但赵禾嘉遇事也有自己的态度。 因此这话说起来头头是道。 天歌点头附和。 “说的也是。不过能养成这样的性子,你这位胡师兄,想必家中也是非富即贵吧?” 否则哪里会如此肆无忌惮? 而且有这样的剑吟能力,又着一袭流云锦衣,还没有科考的需求,身份定然不俗。 可是天歌的这个问题,却并没有得到准确的回答。 因为赵禾嘉自己也不知道。 “这还真没人知道,盼山堂里是不问出身的,这是规矩。进了盼山堂,就只有师兄弟,先前是富贵贫苦,还是高低贵贱,都不作数。夫子说这样有助于正心诚意。我觉得很对。” 有助于正心诚意么? 天歌可不这么觉得。 且说如今她知道的,如今盼山堂里就有消失的少年神童,还有皇帝御口除名却功夫了得的学子,甚至当朝易相之孙。 那些不知道的人呢? 又有什么样的身份? 天歌有预感,若是盼山堂所有人的身份来历公之于众,只怕会让天下人瞠目结舌。 这与贵族子弟云集的云阳书院是不同的。 作为官学,云阳有着集聚天下优秀学子的能力与责任,且这些学子的汇集,与家世和才学相关。 但周燮的盘山堂,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民间学堂。 于是说盘山堂是求学的地方,不如说这里是周燮为自己蓄势的地方。 天歌清楚的记得,上一世周燮重返朝堂后,同朝为官的很多人都曾是他的学生。 而且这些人的官位,可都不小。 再加上方才禾嘉所说的学堂规矩,在天歌看来,与其说是为了给学子们一个单纯的环境,不如说是怕世人知道这些人的身份。 毕竟能经过层层筛选,进入盼山堂的人,定非汲汲营营,或是爬高踩低之辈。 但是这些话,天歌却不能说给赵禾嘉说。 只能等到他日后见得多了,明白的多了,自己慢慢了然。 如今不过刚入学,不妨让孩子开心一点。 不过想到这里,天歌不由又生出担心。 若周燮真有所图,进盼山堂对赵禾嘉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禾嘉,你说,若是以后……我是说如果,以后你跟周夫子还有你的那些师兄弟们,都在朝为官,你们彼此之间政不合道不同怎么办?” 赵禾嘉皱皱眉头。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夫子说,读圣贤经典还有不同观点,待人待物每个人不一样,自然也正常,只要坚守本心,那就没有必要被别人影响,或是放弃自我。” 天歌没想到赵禾嘉会这样回答。 更没想到这话是周夫子所说。 “而且,官场上政见不合,这种事情定然不可避免,但同门之谊是一回事,自己为官的本心操守又是另一回事。只要一腔赤诚为天地为君为民,别人如何,又与我何干?” 赵禾嘉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一腔正气凛然凝聚,俨然不似一个普通的十岁孩童。 天歌讶然片刻,不由笑了。 这孩子天资聪颖,本就很有主意,小小年纪便如此,长大了又何须担心? 再者到了官场,不管站在哪边,又有什么分别? 相比于站在卢家一头,就算周燮有什么目的,也不至于要她的性命。 这样想着,她对一脸正气的禾嘉竖起大拇指,“到底是周夫子的学生,不错,有志气!这学还真没白上。” 赵禾嘉原本说的激情澎湃,可是一听天歌当街这般赞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拉下天歌竖起的拇指,看一眼周围,她小声道,“二姐你要夸也回去夸嘛!这么多人,多怪……” 天歌一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好,回家夸,可劲儿夸!”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孩子竟还是个脸皮薄的,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就这样,二人笑闹着,又说了些别的趣事,便一路回到了云来居。 …… 赵禾嘉的归来,让云来居又热闹起来。 李大厨做了一桌的菜,李氏给禾嘉和赵云珠夹菜的时候,竟然稀罕的给天歌碗里也夹了一筷。 天歌简直受宠若惊。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间,天歌忽然有种自己和她们真是一家人的错觉。 直到晚上回了房间,她都有些恍惚。 在赵家,也可以有“家”的感觉吗? 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书房亮起的灯盏,感受着拂面的夜风,天歌轻轻抚上了左侧肩头。 徐记的雪肌消痕膏是真的好用。 那里的疤痕已经全部消除。 那代表着她真实身份的印记,就这么轻轻浅浅的被擦拭掉。 她已经准备好了。 今晚那一瞬的错觉,又让她犹豫起来。 然而,命运从来都是向前。 齿轮的转动从不会因为人的贪恋而绕过某一环。 第二天早,等天歌送赵禾嘉去盼山堂回来,便发现今日的云来居有些不对劲。 正文 第76话 来者何人 看着云来居门口停的马车,以及守在门口的四个人,天歌眉头微皱。 这四人随从打扮,然而身上却有凛然气度,显然不是普通的随从。 要说平日里,云来居也招待过不少贵客,也有摆场面的,阵势可比眼前四个随从气派多了。 但却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 这四个人,一看就是练家子。 而且功夫都不一般。 眯了眯眼,天歌抬脚,信步回家。 还没走到门口,那守在外面的人便觉察到有人靠近,目光于是直直朝天歌射来。 天歌对此视若不见,面色不变,步子稳踏,就这么往云来居走去。 就在这时,一人从云来居出来。 看到天歌之后,不由猛一拍手,面露喜色凑上前来。 “哎呦,二小姐,可正找您呢!” 天歌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阿贵。 最近这些事情之后,阿贵见到天歌是越发的殷勤,因为先前的冒犯,如今对天歌的态度,比对赵云珠还热情。 这么三番两次的,天歌道也习惯了他这谄媚态度,但此刻却还是往后退了两步。 片刻时光里,天歌的目光从跟前停着的那辆马车上扫过。 促榆木。 木质坚硬,耐磨耐用,乃木匠手工刨床的理想材料。 而且,这种木料只在大周北岭一带生长,非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店里的人,不简单。 与阿贵之间隔了点距离,天歌站定。 “找我什么事?怎么这般急急慌慌的。” “大小姐找您呢!说是给您屋子里挑选东西呢,得您过过目。” 虽然不知道大小姐怎么突然跟二小姐这么要好了,可比起擦桌子上菜什么的,阿贵干起传话的活儿来可是积极多了。 “大小姐说,原本想将自己屋里可插剑山的八排黑瓷盏送来,但又怕您不喜欢,所以说让您去她屋里一趟,若是还没有喜欢的,那就去外面挑选一番。” “大姐什么时候说的?” “就方才,我这刚准备出去找您呢不是?” 天歌点点头,绕过阿贵从门里进去,阿贵连忙根上。 那门口的随从原本盯着天歌,可听到二人鸡毛蒜皮的对话,便收敛了目光,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 迈步进入云来居,此刻的大堂之内,空无一人。 李氏会客,自然不会在大堂中,但如今连生意都不做了,看来这人的来头还真不小。 “外面那些是什么人?” 天歌看着跟进来的阿贵,随口问道。 “不知道啊,刚一进来就说要见老板娘,结果这一上去就没再下来,门口那些恶煞一守,今儿个只怕又没生意做了。 “什么都没说?为什么来见母亲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人只让人送来一颗珠子,说是老板娘的旧友,老板娘见了这颗珠子定然会见他,所以我便拿着东西上去了。” 说到这里,阿贵神神秘秘凑上前来,对天歌悄声道,“嘿,您还真别说,那珠子我瞥见了一眼,那成色,啧啧,在这青城只怕找不出第二件来!” “你什么时候倒懂得看珠识玉了。” 天歌调侃一句,正色再问,“可知那人长什么模样?” “个头挺高,还有两撇胡子,以前在青城没见过。”阿贵琢磨着,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两撇胡子…… 天歌眉头皱起,一种预感涌上心头。 “这些人,来了有多久了?” “没多久,就比大小姐找您早那么一会儿。” 天歌眼睛眯了眯。 “得了,我知道了,你去告诉大姐,我先回屋换件衣服,收拾好了就去见她。” 说完这话,天歌便朝楼上行去。 落在木楼梯上的脚步声,不自觉的比平时放轻了不少。 …… 回到屋内,仔细的将门关好后,天歌悄然打开窗户,向周围仔细望去。 待确认四周无人看着后,右手轻轻拈起一根银针,抬腕便朝着不远处另一扇窗户射去。 当赵禾嘉入学之事和李福夫妻的事情敲定之后,那原本一直在暗中盯着的眼睛就消失不见了。 然而有了前车之鉴,以防万一,天歌动手之前,还是惯性的先看一看周围。 等确认着实没有人看见之后,这才动手。 眼下便是如此。 随着天歌的动作,只听轻“叮”一声,那枚银针便刺入窗框, 而银针尾部连着的一根细线,则稳稳的落在天歌手中。 这番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显然是做惯了的。 绷直手中细线,天歌将手中的纸片卷成漏斗状,在尖端牵上细线,紧跟着便附耳于扩口之中。 不消片刻,便听穿过那根线,隐隐传来说话之声。 …… 天歌对面,住的是赵云珠,可是隔壁却是李氏的屋子。 许是天生的本事,她的耳力很好,听骰子的点数辨赌都是小菜一碟。 可是若说趴在墙边,探听隔壁的说话声,却有些难。 因为她这屋,先前是用来放杂货的小间。 大小只有赵云珠半间,为了防止打扰到李氏母女的休息,房间的隔墙做的比正常的屋子都厚。 直接听墙角,怕是难。 所以她这才用起了当初老头教她的这引线传音的法子。 现在看来,倒是依旧好用。 …… 李氏屋内,一名男子与李氏分坐桌子两侧。 二人中间摆放着一壶茶,一盘点心,还有一个打开的锦盒。 锦盒中,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躺在其中,荧光圆润,只一眼,便知道是绝好的东西。 屋子里没有其他任何人,就连一直服侍在李氏周围的孙嬷嬷,此刻也不再屋内。 两人的对话,也因此不遮不掩。 “夫人,既然您与宁姑娘约定在先,如今便该遵守承诺,由我们将人带走。” 这是男子的声音。 “元先生这话说得轻巧,人是宁姑娘送来的确实不错,可是如今接人,却为何不见她来?反而让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来,这难免太过轻率。” 李氏低头抿一口茶,悠然道。 “方才这珠子夫人也看了,您也确认是宁姑娘与您之间的信物,为何在下就接不得小姐?宁姑娘一直有事走不开,难道我元家的姑娘就一直得被扣在你们赵家不成?” 正文 第77话 元家大小姐? “您说笑了。” 李氏和气一笑,但出口已是隐隐不悦。 “这孩子养在我跟前十几年,我可是一直当她作亲闺女儿,不曾亏待过分毫。说不舍是有,但若说是扣押,我却是不答应的。” 男子一愣,明白自己太过心急,说错了话,当即笑道:“夫人说的是,是我太过着急,唐突了。” 这话说完,他叹一口气,又继续道: “您便是不说,我也能理解您的想法。一只猫儿狗儿,养在身边久了,也有了感情,更何况是人?就算不是亲生的,您将我们小姐从小养到大,多少也有了母女之情,必然不是说舍便舍得的。” “您把我家小姐当赵家姑娘,这是好事,我们元氏感谢您还来不及,又哪敢冒犯您?只是如今我们家老爷子病重,想着临走之前再见一眼孙女儿,免得抱憾而终,所以在下才有些口不择言。这一点,也希望您能体谅。” 听到这话,倾耳细听的天歌不由嗤声。 吹牛果真不要钱,不然怎么满嘴的谎话连篇? 旁的且不说,单就将自家小姐比作猫儿狗儿,这人就不是真正的善意。 口不择言么? 许是因为并不在意吧! 上行下效,若是家里老人真对这个孙女如是关心,下面的人哪里敢如此轻慢? 更何况…… 天歌冷笑一声,她的父兄乃至爷爷早就死绝了。 如今又哪里蹦出来一个想要看她的爷爷出来? 若是上一世,她或许会相信。 可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又哪里会信这个胡言乱语? 也不知道当初那些人是如何花言巧语从李氏跟前接走,或者说骗走赵云珠的。 说起这个,天歌便不由替赵云珠可惜。 本以为是泼天富贵,却更像是富贵棋子。 直到成为卢光彦的妻子,她也依旧在别人的股掌之中。 上一世,是李氏决定了赵云珠的命运。 从她同意赵云珠离开的那一刻…… 不,是从幼年她毁去天歌肩头胎记,并在赵云珠肩上也留下一道疤,想让赵云珠取而代之的时候,便注定了会亲手酿成女儿的悲剧。 可是,从眼下二人的对话看来,李氏好似并不是那么轻易的,便将赵云珠推了出去。 天歌凝眸,为什么? …… 用茶盖避开清浅叶脉,李氏轻轻吹动茶盏,面色悲悯,语气怜惜,然而话里的意思却分毫不变。 “您所说的处境,确实让人心疼为难,但于我而言,当初既然答应了宁姑娘,便要信守约定,等她亲自上门。” “信物在是不错,但这信物,是我们彼此之间往来的凭据,却不是接人的凭据。这么多年,宁姑娘一直杳无音讯,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告诉我说是宁姑娘的人,要接孩子回家,说句实在的,恕我难以答应。” 李氏顿了一顿,摇摇头继续笑道: “我说一句话,您别不爱听。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贵府如是地位,却沦落到将嫡出的女儿送到我一个农妇手中教养?是指望我能教出什么大家闺秀吗?还是指望我能养出一个才女出来?” “我不相信,府上愿意看到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小姐。你们大户人家里弯弯绕绕多,当初宁姑娘为什么带这孩子来找我,我并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希望这孩子健健康康的成长。可为什么不在府上直接养着呢?我想,其中的缘由,不用我多说,您比我会更清楚。” “所以,也别说我不近人情,非要让祖孙二人分隔两地,使得一个不能顺意,一个不能尽孝。出于对这孩子的安危考虑,我不得不如此,毕竟,我也是她的母亲。” 男子没想到李氏会这么说。 更没有想到李氏会真的坚守与宁夙之间的承诺。 但是这样的坚守,是他所不需要的。 如今已经上门,对付李氏这样的人,他并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动手。 那么,只能投其所好了…… 男子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夫人,请您相信,虎毒不食子,小姐的安危,我们自会守护。至于这些,还请您笑纳。” 李氏往桌上一看,赫然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李氏的唇角漾起笑意:“阁下倒是大方。” 男子的面色微变。 李氏贪财,是他在来之前就已经探听清楚的事情。 可是眼下这个李氏的表现,却让他有点不满。 贪才不是错,但贪心不足,就不对了。 男子不动声色,再拿出两张银票,敛眉却目,叠在桌上那一张上方。 “三千两。” 这次,应该够了吧? 然而,李氏却没有再看那银票。 反而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桌上,站起身来,一步步踱到窗边。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感谢夫人这些年辛苦。”男子也站起身来,紧随其后,“当然,这只是一部分,等姑娘回到府中,在下和老爷子都还有重礼奉上。” 在这人看来,是李氏依旧嫌钱少。 李氏确实觉得这钱太少。 当初宁姑娘见面与她的两锭金子,还有之后每年送来的补给银子,可都不少。 若是算上这空缺的七年,加起来可不仅仅是三千两能解决的。 但李氏此刻在意的,却并不是银子的多少。 “那夫人有什么条件?” “也不算是条件。” 李氏转过头来,背对着窗户,看向那人。 “还是先前的问题——这孩子在我赵家出了什么事,那是没办法,宁姑娘选了我,就该想到我没有能力避免。可若是我自作主张将孩子送出去,在贵府出了什么事,那就是我的责任,算是我违背了当初跟宁姑娘的约定,这个后果,我不能担。” 到底是精明的商人,李氏将自己的责任摘的很清楚。 “您或许会否认,可是在承诺之前,还请您先想想,为什么直到如今,才想着接回孩子,当初说好的十年之约,为什么变成了十三年?若是贵府真的不欢迎这个孩子,那您又何必与府上的其他人对着干呢?” 男子拱手,道:“这一点,元家自会解决,请夫人放心。我元家的小姐,没有被人欺负的道理。但对此,我依旧替小姐感谢您的周到考虑。” 李氏笑笑。 不得不想得周到。 …… 这人说的一切是很有诱惑。 而且先一开始的时候,她也确实想让云珠取而代之。 可是在宁姑娘等人失去消息后,她开始怀疑,这念头到底是福是祸。 这七年中,在青城的日子,这个念头已经变得很淡很淡。 毕竟比起一个身份未知的大家小姐,小小的赵家小姐的身份,会给云珠更好的生活。 可是李福夫妻的出现,让她想起了这件旧事。 而如今,眼前又有人说要接自家小姐离开。 李氏开始犹豫了。 从这些人的打扮上,很明显是赵家无可企及的富贵。 是她愿意让自己的女儿享有的富贵。 可是李氏也有自己的担心。 万一是个圈套,或是火坑,那就是自己害的云珠。 所以她不得不多想。 不得不周到。 “那夫人不妨直说,怎么样才肯让我们元家接回自己的大小姐?” “让宁姑娘亲自来见我,亲自来接人。”李氏道。 “不可能了。”男子摇了摇头,“您……见不到宁姑娘了。” 正文 第78话 大小姐有请 “为何?” 李氏眉头皱起,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宁姑娘……已经去了好几年了……” 李氏往后退了一步,万分诧异,“你说什么?” 男子深吸一口气,道:“前几年,宁姑娘便因病去了。” “什么病?” “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当时我跟老爷子一起在外跑生意,对这件事情也不是很清楚。”男子显然有些为难。 李氏轻哦一声,不再说话。 丝线的那头忽然就这般安静下来。 天歌换了个姿势,舒缓发麻的左腿,却听外面传来敲门之声。 将手中的白纸揉成一团扔在一旁的废纸篓中,将那根丝线猛的一拽,原本刺入窗户的银针便再次回到天歌手中。 将东西重新收回袖中,天歌对着门口扬声。 “谁呀?” “二小姐,是奴婢,碧云。”外面的声音柔软温雅。 天歌放下心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看着门口的婢女,“大姐让你来的?” “小姐听说您回来了,想请您过屋一叙。” 碧云的声音不大,正好能让天歌听清。 “我知道,方才阿贵跟我说过了。” 天歌站在门口,手扶着打开的门,没有让人进来的意思。 “我换件衣服就过来,方才在路上蹭脏了裙摆。” “是。” 碧云颔首,什么也没有多说,便转过身朝着赵云珠的屋子走去。 …… 看着碧云将对面的门推开进入,天歌顺手将自己扶着的屋门再次关上。 拿出一件湖蓝色的春衫换了起来。 眼下看来,李氏和元家的人说的话是听不成了。 尤其是他们方才所说的“宁姑娘”,天歌着实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可是如今赵云珠这么找自己,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因为真要给自己屋里添东西。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让阿贵和碧云分别传话,权衡之下,天歌还是先去赵云珠屋里瞧瞧。 只是,是什么事情呢? 天歌皱着眉头。 手指从衣衫上划过,一不小心碰到左侧肩膀,天歌稍一愣怔,便又恢复了神色。 那里的疤痕已经彻底消失,摸上去没有任何凹凸不平的感觉。 从铜镜中望去,那一处皮肤,敲上去也和正常的皮肤别无二致。 那些人,已经来了。 不管李氏最后是否愿意将人推出去,又或者决定将哪个女儿交给对方,至少没了胎记,会更安全一点。 …… 天歌的衣服很快穿好。 当她推门而出,往赵云珠房间走去的时候,便听不远处李氏的屋子里也传来椅子响动的声音。 天歌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赵云珠的声音。 “天歌吗?” “嗯,是我。” 天歌应声,听着李氏屋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进来吧。” “好。” 天歌的手放在门上,轻轻推动。 与此同时,斜后方的屋门也就此打开。 “元先生慢走,我便不送了。” 李氏声音传来的同时,天歌也正好迈步踏入赵云珠的屋里。 转身关门,余光扫过那从李氏屋里出来的人,天歌将门轻轻合上。 “怎么现在才过来?” 身后传来询问之声。 “方才送禾嘉去学堂,路上被货郎挑的担子蹭了一下,裙摆脏了,换件衣服。” 天歌转过身子,看向上前来的赵云珠,不动声色,“大姐瞧瞧,这件衣服可还好?” 说着,展开双臂,在赵云珠面前转个圈儿。 赵云珠看她一看,“不怎么样,料子一般,花色也不好看,同样的颜色,绮秀阁做出来的衣服比你身上这件好看多了。” “大姐就爱说实话。本来我自己感觉还不错,可听你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身上这衣服哪哪都不好了。” 天歌长叹一声,语气里满是遗憾,可那脸上的笑意,却显然对此并不以为意。 赵云珠皱了皱眉头,“下午我要去绮秀阁改衣服,你随我一起去,顺便也订上两件衣服。” 说着,又冲碧云道,“将我们前几日从绮秀阁取的衣服拿来,让二小姐试试看,若有中意或是大小合适的,便送到二小姐屋里去。不合适了,下午过去绮秀阁再改。” “大姐喊我来,就是为了给我做衣服?”天歌问。 “自然不是。” 看一眼天歌,赵云珠转身往桌边走去,“你跟我来。” “这是我先前与你说的八排剑山黑瓷盏,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赵云珠指着的一排八个形状大小各异,但组合起来却别具一格的一组瓷盏,天歌不由点了点头。 “这黑瓷并不值钱,只是这瓷盏的样子,却着实稀罕。这么八个组合起来,四季插花想必别有一番风味。” 说着,她看向赵云珠,“这东西贵在新奇,只怕市面上也不怎么能见到,大姐舍得忍痛割爱?” “只要你喜欢,便无所谓割爱不割爱。” “这话就不对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天歌不是君子,却也不能做这夺人心头好的事情。” 天歌笑了笑,又指着碧云拿来的衣服,“这些衣服想必都是大姐喜欢的颜色和花色吧?虽说你我身形相当,但这些衣服,大姐还是自己留着比较好。天歌身上的衣服料子一般,但也不是看不过眼,不会丢了赵家的脸面。” “我是真心要送你。”赵云珠正色。 “大姐的真心我领了,但这东西,却着实不能受。”天歌含笑,分毫不作退让。 赵云珠看着天歌,一句话不说。 场面忽然就此僵住。 站在一旁捧着衣服的碧云左看右看,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最后,碧云忍不住,出声提醒赵云珠。 “小姐……” “衣服放在桌上,你先出去,我跟二小姐有话要说。” 话是对着碧云说的,但赵云珠却一直看着天歌。 碧云看着二人,稍一犹豫,最终还是将东西放下,悄声从门里退了出去。 此时此刻,屋里只剩下天歌和赵云珠两个人。 碧云一走,天歌主动开了口。 “大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现在这里也没有别人了。” 说完,天歌兀自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正文 第79话 双面画与诚意 “你怎么知道?” 赵云珠皱了皱眉头,不解天歌为什么会猜到自己找她的原因。 “物事不登三宝殿,先前我跟大姐说过,你这八排瓷盏我不需要,我感兴趣的,只有关于双面画的事情。” 天歌呷了一口茶水,看着晃动的水波,“我想大姐若不是想通了这一点,要告诉我这个,也不会主动让人来找我了。” “而且,”天歌挑了挑眉,看向赵云珠,“好像还很着急。” 先是让阿贵出去找人,再又让碧云去催促。 定然不是屋里加个装饰物,身上添件衣服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些事,任何时候都可以。 “我以前一直没有发现,你真的很聪明。” 赵云珠看着天歌,这些年,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或许,这也是天歌的聪明之处。 “聪明不聪明的,我不知道,不过话说回来,上有大姐伶俐,下有禾嘉聪慧,我夹在中间,再怎么也得沾点光,不能太蠢倒是真的。” “你应当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个。” 赵云珠看着天歌,“而且,或许你并不知道,你我并非亲姐妹。” 天歌手腕猛然一晃,手中的茶水洒在桌面。 天歌连忙站起来,将桌上的衣服拿起放在一边,又四处寻找擦拭的东西。 “可有帕子或是抹布?我擦一擦。” “这里。” 伸出手,赵云珠将手中的帕子递上。 天歌顺手接过,盯着桌上的水渍仔细擦拭。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我们的确非是孪生姐妹——我不是赵家亲生的女儿。” 此话一出,天歌擦桌子的手忽然一顿。 她很吃惊是没错。 但先前惊的,是赵云珠知道她们非是亲姐妹一事。 如今惊的,是赵云珠居然以为自己不是赵家的女儿。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云珠竟然会这么想! 难道是李氏…… 不,不会是李氏。 从方才李氏跟那人说话的语气来看,她并不会在前途未知的情况下,就将赵云珠推出去。 所以,就算她早有了李代桃僵的想法,也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给赵云珠。 就在天歌脑中千回百转的时候,赵云珠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再次开口。 …… “一开始知道的时候,我跟你一样吃惊。” “大姐说什么呢?我们不是亲姐妹是什么?虽说我生得确实不好看,但你也不能这么戏弄埋汰我不是?你说这话,要是被母亲听到了,她得多伤心啊!” 天歌回过神来,扯开嘴角笑了笑,可是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赵云珠避过了关于李氏的问题,一脸淡然看着她,“我知道你不愿相信,但我既然敢跟你说,这件事情定然不是假的。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双面画吗?” 天歌看向她,一脸诧异:“跟这个有关系?” “不错,有关系。”赵云珠点了点头。 紧跟着,便站起身来,往屋里走去,“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天歌一脸狐疑,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 但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她还是跟了上去。 …… 屋子再往里,有一个小隔间,是赵云珠作画的地方。 “你来看看这个。” 从一沓画稿最中间,赵云珠抽出一页来,递给天歌。 看着手中的东西,天歌一脸讶然。 “这是……双面画?!” 天歌盯着那画,心中霎时动荡难平。 “不错,这是真的双面画。”赵云珠看着天歌。 同时从她手中小心翼翼的拿过那幅画,伸手为她作指。 “正面兰,反面竹,再普通不过的宣纸,却能单面绘出双面图。着实让人惊叹,对吧?” 天歌咽了咽口水,艰难的点了点头。 “嗯,着实惊叹。” 只是,她惊叹的,不是这真双面画的传神技法。 而是这幅画的笔法。 简直一模一样。 跟当初她在和安寺林中捡到的那张双面人物画像简直一模一样! 虽然一者花木一者人物,内容完全不同。 但当初返回江南的路上,以及逃难的路上,她一直随身携带着那幅人物画。 作画的手法笔法她再清楚不过! 跟这幅画,全然一样! “这幅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天歌听见自己的声音。 “在我们说这个之前,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知道双面画的事情。” 这次,轮到赵云珠开口提问。 “我有我的诚意,也希望你能拿出自己的诚意。” 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便是赵云珠对天歌表现出的第一个诚意。 所以她觉得,自己有必有得到同样的回报。 天歌终于明白,赵云珠的目的所在了。 …… “大姐想必还记得,咱们刚来青城那会儿,我经常偷跑去外面玩。” 说到这里,天歌不由一笑,“那时候小,不懂事,觉得青城比清河村里大,新奇的玩意儿有很多,所以一直不听母亲的话,导致后来一直被母亲罚着干活。” 天歌说的这事,赵云珠还有印象。 有几次天歌偷跑出去,就是她告诉李氏的。 还有一次她回来的特别晚,直接就被李氏关了一天柴房。 “可是,这跟你知道双面画,有什么关系?” “双面画,也是我听人说的。” “你听人说的双面画?”赵云珠显然不信。 但天歌却一脸坦然。 “不错。” 天歌点点头,“当初青城里有很多杂耍班子,他们走南闯北,各地游走,知道很多东西。我觉得很新奇,甚至曾想跟他们走,可是那些人偏就不要我。” 话到此处,天歌叹一口气,“那次我想偷偷跟在他们后面,结果刚走到青山脚下,就被他们发现了,得亏那些人品性不坏,生怕母亲担心,连忙让一个小哥送我回城。也就是那次,因为回来的晚,母亲将我关了一天柴房。” “所以,你是听他们所说?” 赵云珠渐渐明白天歌这话的意思了。 “他们知道很多东西。传说只有南方秀坊才会做的双面画,只有上都云阳贵人才会画的双面画,如是种种。还有前些日子在钱老爷寿宴上,小千的寿礼——也是我从他们那里学来的戏法。” “你还说不是你搞得鬼!” 提起这个,赵云珠便想起先前天歌一直不承认这件事。 “大姐既然要我表现诚意,我自然得表现出诚意来不是?” 然而赵云珠却冷笑一声,“你这可不是诚意。那些走街串巷的戏法人,就算知道双面画,但肯定没见过真正的双面画。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正文 第80话 双面与试探(除夕快乐!) “方才你看到这幅画,便面露吃惊之色,那模样分明就是见过真正的双面画!可你这辈子去过的地方,无非清河村与青城,又能从何处见得真迹!话已至此,你还不说真话么?!” 赵云珠双目圆睁看着天歌,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好似要将她就这么看穿一般。 “大姐若是这么说,就没有道理了。” 天歌叹一口气,话里满是无奈。 “你也说了,我也就只在清河村和青城这两个地方待过,这稀罕的双面画,我不是从别处听来的,又如何得知?难不成我还去过上都不成?” “大姐想听真话,我便说了真话,可说完你却又说我骗你,这一下子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不妨这样,大姐想听我说什么,直接告诉我,我说给你听便是。也免得一来二去,我说的不对,你也听着不顺心。” 听着天歌这带着几分赌气的话,赵云珠咬着嘴唇不开口。 她也知道天歌所说这话不假。 从小到大,这丫头一直都在自己跟前,连在外面过夜都不曾,又哪里可能去过千里之外的上都? 但若真让赵云珠相信,天歌仅从别处听来,就能辨别双面画的真假,她更是不信。 而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天歌隐瞒着什么。 思来想去,只能想法子诈一诈天歌。 可是这丫头,死鸭子嘴硬,到现在为止,她还撬不出一句实话。 “正因为你没去过上都,所以根本不可能一眼便识双面画。” 赵云珠上前一步,双眼微眯看着天歌,“我问你,上次在钱老爷子的寿礼赛上,你是如何辨认出我那幅不是真的双面画?” 天歌一听赵云珠提起这茬,便不由笑了。 “大姐难道没听过一句话?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我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双面画,却听那些戏法人说过不少。旁的不说,单就一点——” 天歌竖起食指,顿了顿,看向赵云珠。 “双面画再神,也只是画。既然是画,那就是死物,就像方才那幅,一支素笔,双面着画。或许有些画可以借助视角光影来变幻效果,却绝对不会是大姐那日所展现的四季流转之色。” “而据我所知,这种色彩的出现,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戏法——小千的寿礼便是戏法,我若是看不出来大姐用的障眼法,又如何能夺得头筹?” “再者,大姐先前也说了,今日让来就是想跟我说说双面画的事情,若方才那张不是真的双面画,大姐给我看又是何目的?” 天歌一脸自信,侃侃而谈,显然是对自己的判断极为笃定。 然而这神色望进赵云珠眼里,却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若是天歌说瞎蒙或是其他原因,她肯定是不信的。 可是如今这丫头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判断是绝对正确,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却让赵云珠心里一松。 真正懂双面画的人,是不会说出这些无知之言的。 能说出这等话来,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这丫头根本就是不懂双面画! …… 双面画,听上去是双面着画。 但这却不是它最大的特点。 它的的精髓,在于一幅画展千般色,一张图显万般相。 所谓双面,不过虚指罢了。 如是想来,赵云珠忽然明白为什么方才天歌认出了这张双面画。 许是在她看来,那画有双面,便以为就是传说中的双面画吧? 赵云珠不由翘了翘唇角。 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也是,这丫头连偌大个青城都不见得有自己熟悉,又哪里能真见过双面画? 不过瞎猫撞见死耗子罢了。 这样想着,赵云珠越发笃定,天歌先前所言不假。 将赵云珠神色的变化看在眼里,天歌倒是不怕赵云珠怀疑,再次开口。 “方才大姐问我的问题,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事。” “什么事?” “我在清河村待过那么几年,此后便没有出过青城,大姐又何尝不是跟我一样?可是为什么大姐不仅知道,甚至还会画双面画呢?难道也是跟我一样,从杂耍班子那里听来的?” 赵云珠闻言,目光一凛,可转瞬便化巧笑嫣然。 “这个嘛,就是我今日要跟你说的。你或许不知道,先前母亲帮我请的书画师父,曾在上都待过一段时间。是以这双面画,他也曾学过。只是后来母亲生病,师父回了老家,未曾给我教完,我这双面画的技法便耽搁了。所以与你相比,我会知道的多一些,但也就多这么一点,算不上精通。” 看着天歌,赵云珠面上一片赤诚。 天歌不由面露可惜。 “那这么说来,大姐从书画师父那里学来的双面画法,竟是没有学完的?” 赵云珠低下头,轻声道:“不错。” 对于才名在外的赵大小姐来说,这简直难以启齿。 所以不愿说给人听,也是自然而然。 “这就是为什么先前你问的时候,我两次都不愿告诉你。” 天歌闻言,了然一笑。 “原来,是这样啊。” …… 若天歌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会相信赵云珠方才所说的这些。 可如今,对这连篇谎话,她是半个字都不信! 在上都学习双面画? 赵云珠还真是天真。 双面画是随便谁都能学习的吗? 这可是前朝哀帝林琰的皇后蒋鸾独有的技艺! 除却皇后本人外,唯有她身边之人,大致习得些许皮毛。 在征西大将军魏宁领兵攻破宫门之后,皇后蒋鸾便着人将哀帝与共同醉酒的妃嫔绑至寝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等到魏宁带兵而至,整个寝宫已成火海一片。 大火熄灭之后,只依稀可辨那几具残骨遗骸。 之后,魏宁称帝,以国号周取代前朝国号齐。 葬身火海的林琰,作为齐国最后一位君主,被魏宁赐谥号“哀”,人称齐哀帝。 而那位毅然放火的前朝皇后蒋鸾,则封昭懿庄烈毅皇后,人称昭懿皇后。 昭懿皇后丧身大火之后,双面画的存在便成为一种忌讳。 纵然当今圣上魏宁欣赏昭懿皇后,但那也只是对昭懿皇后本人胆识的赏识。 但旁的懂得双面画的人,只会坐实林齐余孽的身份。 这些,都是当初天歌带着那幅双面画回到江南后,才逐渐知道的。 也正是因为那幅双面画,让她不得不走上了逃亡之旅。 也才有了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情…… 正文 第81话 云珠的秘密(辞旧迎新变锦鲤!) 纵心中了然,天歌面上却不动声色。 “那大姐为何今日愿意说与我听了呢?” 难道今日就不惧不畏,敢于启齿了吗? “二妹可还记得先前我与你所说,我们非是亲姐妹的事情吗?” 赵云珠忽然提起,自己在最一开始便告诉天歌的话。 “大姐,这个玩笑,当真开不得。” 天歌正色,认真提醒赵云珠。 “就算母亲偏爱与你,就算我不及你貌美,但我依旧是赵家的女儿,你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挤兑我。” 赵云珠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由失笑。 看吧,有的人就算再聪明,也有愚蠢的时候。 “若我真要挤兑你,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不是赵家姑娘的人,是我,不是你。” “大姐,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天歌面有怒色,“家中三个孩子,禾嘉常年不在家中,母亲最偏疼的便是你,如今你说出这样的浑话,不怕母亲伤心吗?!” 赵云珠摇了摇头。 这丫头还是不愿相信呐。 不过这样倒也正常。 毕竟换做是谁,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是同样的反应。 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逃避,总是人之本能。 但真相,总是无法逃避的。 赵云珠看着天天歌,丹唇轻启。 “母亲伤心不伤心,我比你更清楚。相信我,比起我和你,母亲在最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也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 因为知道,所以早有准备。 所以不会伤心。 对于这件事,赵云珠看得很开。 李氏早就知道自己非是亲生。 待自己那么好,也不过是因为与宁姑姑的约定罢了。 …… 想起宁姑姑,云珠面上满是眷恋。 当初宁姑姑告诉她真相的时候,赵云珠也是不愿相信的。 自己怎么可能不是赵家的女儿呢? 母亲那么爱她,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她怎么可能不是母亲的孩子呢? 母亲不会要求天歌读书习字,却对她严格要求。 母亲不会让天歌吃家里的鸡蛋和肉,但这些东西都会留给她。 母亲让她学女红,习书法绘画,却只要求天歌好好干活。 若说不是亲生,那也应该又黑又丑又不受宠的天歌,不对吗? 云珠记得自己曾这样问过宁姑姑,可是换来的,却是摇头一笑。 偏爱的,不一定是自己的。 失宠的,也不一定是别人的。 所有她认为的一切偏爱,不过是因为一场交易。 因为二人从出生起,便迥然不同的命运。 这些都是在寄养之初,李氏答应宁姑姑让她必须要学的东西。 她是终究要重返家族的大家闺秀,所以不能粗蛮无礼。 而天歌因是农家女儿,所以操持家务的事情,她都无法避开。 宿命如此,便该有各自的征途。 …… 也是在见到宁姑姑之后,她才想起幼年时期,李氏曾拿热水泼在她的肩头。 迄今为止,那块伤疤还依旧留在她的左肩,丑陋可怖,像是一只狰狞的恶鬼脸。 她清楚地记得宁姑姑用手轻轻抚摸她肩头的伤疤时,那怜惜的神色。 “因为忌惮我,所以她不得不厚待与你;可若我不在了,她便会动让自己的女儿取你代之的念头。云珠,你一定要留心,在赵家的这段日子里,一定要让李氏喜欢你,如有可能,离间她和天歌那个孩子的关系,让她们母女异心。这样,你才能等到我来接你的那天。” 若说云珠先开始的时候还不相信,可是等她亲眼见过李氏从宁姑姑派去的人手中取拿财物,便知道这个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白衣女子,并非诓骗与她。 她记得那些日子里,宁姑姑亲自教她双面画。 一笔一划,轻轻勾勒,还有那幅据说是母亲的亲笔双面兰竹。 如是种种,都让云珠无比期待见到自己的母亲。 李氏不止一次告诉她,她的命奇贵无比,生下来便是注定的富贵命。 宁姑姑也说,她的母亲,是世家小姐,可是因为在夫家受尽排挤,生怕自己的孩子无法长大,才将孩子偷偷送到外面来养。 宁姑姑还说,只要十年,等她十岁的时候,她就带人来接自己回去见母亲,从此再不分离。 …… 可是,自她六岁那一年开始,她就再也没见到宁姑姑。 也是自那一年之后,李氏便举家搬到了青城。 这些年,日日夜夜,云珠一直期待宁姑姑来接她离开。 可是等啊等,等啊等,十年之约过去了,到如今已经第十三年,宁姑姑还是没有出现。 就在云珠以为,自己将要以赵家女儿的身份就这么一直生活下去的时候。 有人在自己的窗边留下一张纸条。 那上面没有任何的落款,也不知是何人所放。 可是当云珠看到那上面提及的“奉宁姑娘之命,来接小姐回家”三个字,曾经的记忆便如潮水悉数涌上。 这些人,终于来了…… 终于,要接她回家了…… 夜晚,云珠激动地难以入睡,翻来覆去,直辗转至深夜。 …… 今日方起,云珠便听碧云说外面来了人,不管气度仪态皆是不凡。 她心头一动,便着碧云去门外偷听。 果然,听到那人和母亲说到宁姑姑,说到接小姐回家…… 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做梦。 她期待了七年,等待了七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云珠心头有着无限的欣喜涌动。 可是这份喜悦,却不知与何人诉说。 她忽而想到了曾对双面画无比好奇的天歌。 或许,这个消息,她可以告诉给这个赵家真正的大小姐。 这么些年,她鸠占鹊巢,占据着李氏的宠爱。 如今,她若走了,那天歌就真的可以获得生母的宠爱。 云珠将一切都想的很美好。 可是在天歌进屋的时候,她忽然生出几分疑虑。 关于那幅双面画的疑虑。 宁姑姑说,当年母亲将自己送到赵家来收养的事情,除却李氏本人外,无人可知。 这双面画,是母亲的专长,外人包括李氏都全然不知。 可是为什么,天歌,却知道? 正文 第82话 皇后遗孤 听着云珠的讲述,天歌终于明白她找自己来的原因。 可是,这原因却让她全然迷惑了。 云珠,也不是李氏亲生吗? 怎么可能呢? 上辈子,那些人明明说,她才是真正的林氏女…… 天歌有些恍惚。 那时候她一无所有,那些人有什么理由骗她呢? 还有,她清楚的自己自己肩头是有一朵蝴蝶胎记的。 那地方同样被李氏烫出伤疤。 天歌不由抚上自己的左肩。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是什么问题呢? 今天那人和李氏交谈时,曾经提到一个名叫宁姑娘的人。 而到了云珠口中,也同样有这么一个人,打小教她双面画,被她称作宁姑姑。 今日那人说,这个宁姑娘是元家夫人的婢女。 可按照双面画来推论,这宁姑姑至少曾在昭懿皇后身边待过,甚至深得昭懿皇后信任。 哪家夫人,能有这样的能耐,让昭懿皇后身边的人,侍奉自己? “今日那些人,便是与你生母有关的人吗?” 看着云珠,天歌问道。 “是的。” 云珠丝毫不怀疑,他们既然知道宁姑姑,那必然假不了。 “你那个宁姑姑,可曾告诉过你本姓什么?” 赵云珠摇了摇头,“我见宁姑姑的时候并不多,我曾问过她这些,她却说等到时机合适,便会跟我说,到时候我就知道了。可是在那之后,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说按这话,云珠深吸一口气。 “不过,我想,或许我姓元吧。” 方才碧云在门外听到的,就是元。 那人说,他们乃是安阳元氏。 元氏的名声,云珠听过。 当初因为禾嘉在安阳赵氏,所以李氏一直在派人打听安阳的消息。 作为跟赵家本族旗鼓相当的世家,云珠自然听说过。 而且,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安阳赵氏如今的嫡小姐赵知惜,许给了上都云阳易相的三公子。 作为元家的大小姐,她日后会是与赵知惜一样的地位。 云珠终于明白当初宁姑姑所说的出身不凡是什么意思。 有这样一层身份,所以她自然不怕将自己身世的秘密道出。 然而天歌听说这话之后,却瞳孔一缩。 元家…… 安阳元氏…… 若说最开始听到李氏和那人的谈话时,天歌还怀疑是元还是袁,此元又是否彼元的话,如今赵云珠的论断,便让天歌脑中炸开一道惊雷。 果然…… 果然! “大姐,若那些人真是来接你回去元家的,你会怎么做?” 看着赵云珠,天歌认真的问。 “回家。” 赵云珠毫不犹豫。 这个问题,她已经想了足够久。 从最开始宁姑姑告诉她真相开始,云珠就已经开始了取舍的判断。 到如今天歌问起,她几乎不假思索。 然而听到云珠这话,天歌不由皱眉。 “赵家和母亲我不多说,你可要想好了,万一这些人身份是假呢?或许,他们跟你的母亲并无干系,甚至并非善类?这样的话,元家就会是一个火坑。” 听着这番好意提醒,赵云珠笑了笑,走到桌前坐下。 “就算是火坑,我也得去跳。” “宁姑姑说过,我母亲当初将我送走,就是因为无力将我健康养大。方才碧云在母亲门外也听到了,元家内宅多争斗,我若不回去,岂不顺了她们意?” “所以,我得回去,替母亲,也替我自己讨回公道。” 听完这话,天歌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若当真只是元家内宅的争斗,那倒好了! 这样一来,就算云珠可能会受些苦,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 可是听到如今,天歌已经明白,这根本就不是元家的自己内宅的事! …… 当年李氏将赵禾嘉不能回到青城的事情,怪罪到天歌的头上,所以一怒之下,让牙婆将天歌发卖出去。 谁知而后,因为因缘际会,辗转流离间,天歌才得知自己的黑丑肤色其实是一种积年的药物。 而她那张脸,简直跟当年的昭懿皇后一模一样! 也正是因此,她不得不终日伪装,才能最终在江南打下一片天地。 …… 若不是曾经历过这些,她简直要信了云珠的话。 而正因如此,她才更确定,这是元家的阴谋,更是卢氏的阴谋! 事到如今,天歌终于明白当年到底是谁将云珠接走,而最后她又为何成为卢氏的媳妇儿,成为卢光彦的妻子! 那些上一世她在青城没能弄明白的事情,如今都彻底清楚了。 元家! 卢氏! 怪道先前在盼山堂入学测报名时,那来自安阳的学子张望就曾说,元家凭借卢之南胞妹的关系,就此搭上了卢家。 原来是这样! 从最开始李福夫妻来青城,便是一个阴谋。 调查李氏发家银子的由来,就是为了确定当初林氏遗孤,是否真的寄养在了赵家。 但是李福夫妇不仅没能取得准信,高翠花最后竟然疯了。 所以那些人,便想到了直接出手…… 用一个所谓的宁姑姑,便骗得了李氏和云珠的信任。 原来上一世,在她被发卖离开赵家的日子里,所有的事情竟是这般…… 因为赵云珠坚信宁姑姑告诉她的身份,所以就算李氏仍有怀疑,元氏仍旧能将云珠接走。 所以卢氏的人,才那般轻松的自以为得到了昭懿皇后的嫡女,得到了前朝的长公主…… 所以才在木已成舟,却得知云珠其实乃是赵家女的时候,而自己有可能是真正的林琰之女后,才一路追杀自己…… 长公主,只能有一个的…… 天歌阖上双目。 原来如此。 都是元家…… 此刻的天歌,已经不愿意去想为什么宁姑姑会认定云珠才是昭懿皇后之女。 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云珠再一次跳入火坑。 “大家,你可否想过,那位宁姑姑所言,或许并非实情?” 咬了咬唇,天歌问道。 “并非实情?那么实情是什么呢?我一个女孩子,身上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值得她们一个在多年前悉心教导,一个在多年后屈尊迎接?” 赵云珠转过身来,看着天歌,“先前我也曾怀疑过,这或许是一场玩笑,可若是玩笑,那这个玩笑,未免成本也太高了些吧?” 赵云珠摇了摇头,除非这些人都是傻子,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且,若是玩笑,李氏方才的那些话,又如何解释? 正文 第83话 秘辛(新年快乐!) 从赵云珠屋子回来之后,天歌觉得整个人充满了无力感。 不管她怎么旁敲侧击的劝说,赵云珠都不相信,这些人心怀不轨、来者不善。 不仅如此,云珠更不相信,那个在她小时候便出现在身边的宁姑姑,是在骗她。 她深信不疑近十年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话说的多了,云珠觉得天歌心怀嫉妒。 “为什么你一口咬定这些人就是坏人?你又有什么依据?” “我没有什么依据,只是觉得你应该小心是好。” “我不需要你提醒。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赵姑娘,这是我元家的私事,我会自己解决。你的好意我会心领,但旁的话,你不必再说。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你便可以离开了。” 说到最后,赵云珠出言送客。 天歌有口难言。 回到屋内,天歌将门关好,又紧紧合上窗户,然后一点一点,将衣衫褪至肩头。 此刻她的左肩,已经光洁如洗,完全看不出曾经在这处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曾留有什么胎记,或是伤疤。 伸出纤纤玉指,天歌轻抚那已经消失不见的疤痕,思绪回到久远的以前。 …… 当年昭懿皇后一把大火,将齐哀帝林琰一同焚烧殆尽。 同样在那场火中丧生的,还有皇后刚生下不足一月的宝寿帝姬。 敛尸的护卫们在看到帝姬的玉佩后,以为婴儿骸骨早已在那场大火中化作灰烬。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昭懿皇后放火之前,宝寿帝姬就已经被人带出宫外。 直到十五年后,大周帝君魏宁为自己的长女咏阳公主举行大婚之礼,一个内监醉酒之后多言,才将宝寿帝姬仍在人世的消息传了出去。 魏宁大怒,杀掉内监之后,传令暗卫寻找宝寿帝姬。 而同样起了心思的,还有前朝林氏余孽。 那一场宫变,让皇帝和皇后均殒命宫中,魏宁就这般轻而易举的夺得了帝位。 对于这样的窃国者,有的是人非议不满。 只不过在魏宁称帝后,杀掉数十位反对的老臣后,不平之声渐渐消弭。 可是仍旧有人,有着各样的心思。 明面上对周帝魏宁臣服,实则心中早生不满。 譬如彼时的相国,如今的御史大夫卢之南。 譬如镇守西南的大将军武清远。 譬如分封在各地的藩王。 宝寿帝姬的存在,给了这些也企图如魏宁一般,将林齐取而代之的窃国之徒一个充足的理由。 扶帝姬,灭乱贼。 想起那些人的口号,天歌不由觉得可笑。 宝寿帝姬,不过是一个可笑的幌子。 这点皇室血脉,每一方势力都想借此来满足自己的贪欲。 这么算来,我还真是金贵呢…… 天歌不由嗤笑。 是的,真正的宝寿帝姬,正是她。 当初被寄养在赵家的婴儿,也是她。 彼时在江南,因为恢复了真容,所以她遇到了褚流。 “真是太像了。” 这是褚流见到她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紧跟着,不等她答话,褚流便近身而来,一声告罪,将她肩头的一小块布料挑破。 霎时间,肩头那道伤疤,便就此暴露在外。 也正是由此,她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姓赵,还有被毁掉的蝴蝶纹,再加上与昭懿皇后完全一样的面容。 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身份。 宝寿帝姬。 天歌和云珠,是当初昭懿皇后拟给宝寿帝姬的名字。 只等齐帝敲定之后,便在满月大典上公之于众。 除却皇后身边的侍奉之人,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字。 赵天歌。 其实,唤作林天歌。 这才是,她真正的姓名。 纵然当初发现自己隐藏的真容后,天歌曾猜想自己身上或许有什么秘密。 可是她再怎么也没有猜到会是皇室血脉。 而且,还是前朝林氏。 前朝啊。 那不是很危险吗? 这是天歌听完褚流叙述后的第一个反应。 而这个直觉的反应,也成为她最终的宿命。 那一世,在褚流的建议下,她将真容掩饰,才在江南安然度过了一段日子。 也正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徐芮,一步步迈上了脂粉行的路。 也是在那之后,她和徐芮联手,在江南三年一次的脂粉宴上夺得魁首,成为为皇家专供脂粉的皇商。 这是一种殊荣,也是一种安身自保的手段。 没有人会想到,被人人追寻的宝寿帝姬,会离想要杀她的周帝魏宁这么近。 可是天底下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 就在她本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危险却又安全的生活下去时,卢家开始出手了。 供销皇室的脂粉中被掺入大量的石灰粉,宫中妃嫔一用容颜尽毁。 魏帝一怒之下,下令诛灭九族。 徐芮以及脂粉行所有工人,还有他们家中的老老少少,全部在这场诛杀中陨灭。 天歌纵死,也忘不了那血流成河的一夜。 她就那般站在屋顶,看着血液的翻腾,听着脚下一片刀光剑下的哀嚎。 那些她所牵连的,因她而死的工人们。 那些为救人而与官兵们搏杀的林氏护卫们。 所有的一切,便是百年后的今天,她也无法忘却。 那是一场噩梦,更是一场滔天的罪孽。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因为这个本该死去,却未曾死去的宝寿帝姬。 褚流死死的拦着她,捂着她的嘴巴,不让发她出声响。 可她的双眼,终究是目睹了那惨烈的一切。 那一夜,是褚流突破重围,才将她堪堪救了出来。 自此,她开始踏上逃亡之旅。 他们扮过乞丐,撞过残疾,不敢住店,不能停留过久。 偌大的大周,没有他们的安身之所。 可饶是如此,魏帝和卢家还是不愿放过他们。 褚流是死在她的怀里的。 想起褚流乱箭穿心的模样,天歌心中撕裂般疼痛。 杀他的人,是卢家。 她曾问过为什么。 为什么? 她听到那些人笑得开怀,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因为你姓林,因为你是齐哀帝的女儿,因为你是宝寿帝姬。 所以,你该死。 该死么? 是的,该死。 看到你怀中那个人了吗? 害死他的人,害死所有人的人,是你,不是我们。 是你宝寿帝姬! 是你林天歌! 是你…… 是你…… 是你! 那一声声质问,犹如锥心之箭,箭箭诛心! 正文 第84话 报复(4k~) 天歌深吸一口气,靠在床柱上。 那种伤痛,饶是百年之后的今日想起来,依旧刻骨铭心。 卢氏的人,在那场交战中,并没有杀掉她。 因为同行的人,除了卢家的人手,还有魏帝身边的暗卫。 对皇帝而言,他要亲自审问宝寿帝姬这个前朝余孽。 也需要借助宝寿帝姬,将当年林氏的漏网之鱼,悉数打捞殆尽。 尽管对卢氏而言,他们的目的,是杀掉另一个出现的帝姬。 宝寿帝姬,不管真假,只能有一个。 但这个目的,不能为外人道,更不能让皇帝知道。 而正是这般各怀鬼胎,给了天歌残喘存活的机会。 …… 到了上都之后,皇帝因忙于平定西南武清远的叛乱,御驾亲征。 宫中佳丽又对天歌这个让她们容颜受损的“奸商”虎视眈眈。 所以在圣令之下,她便被安置了卢府。 彼时,易相革职去后,易家因子孙相争而起内乱,御史大夫卢之南成为大周的第二任相国。 可是天寿不永,在一场刺杀中,卢之南替皇帝挡箭身亡,其子卢光彦便在圣诏之下继承了父亲的相国之位。 成为大周朝最年轻的丞相。 奉命关押天歌的,便是卢光彦。 只是天歌不曾想到,在卢府的日子里,她先见到的人,并不是卢光彦,而是另一个人。 也正是这个人,让她终于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 皇帝打放线钓鱼的主意,所以吩咐卢家安置她的这座院子,可由着她任意走动。 但对彼时已心如死灰的天歌来说,这四方天空下的自由,不如没有自由。 那一日,她依旧在窗边枯坐,看着外面落了一地的枯叶,想着徐芮,想着褚流,想着那些所有因她而死的人。 褚流的死,让她流尽了眼泪,也哭瞎了一只眼。 青光茫茫中,凭借剩下的那只,她依稀看到有人走进院子。 那是一个女人。 衣着华贵,却形销骨立。 那人一步步走近,她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诰命的华服穿在她的身上,好似竹竿上挂着的布,左右晃荡,有着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直到那人站在她面前,她也没能认出这人是谁。 直到那人唤出一声。 “赵天歌。” …… 赵天歌。 窗边的天歌身子一颤。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叫过了。 这个名字,还是在她十三岁之前,在赵家生活的时候。 李氏将她发卖后,她被四处转卖,做过婢女,进过青楼,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却唯独没有天歌这两个字,更没有再用赵这个姓。 直到当年恰巧被一位林姓老者所救,得他赐姓为林。 赵天歌。 会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赵天歌的人,迄今为止只有一个。 天歌堪堪回过头,借着黯淡的天光,凑近了些,才借助那只混沌不清的眼睛,看清楚眼前人的长相。 “是你啊。” 是你啊。 赵云珠。 “亏得你还认识我。”赵云珠冷笑一声,一如当年的骄纵蛮横,“你怎么变成这幅鬼样子了。” “你不也一样。” 天歌难得接话。 这是她到卢府所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是许久不曾言语的粗粝。 说完这句,四周一片死寂。 然而紧跟着,赵云珠却忽然大笑了起来。 惨淡,又凄寂。 一个是曾经风光一时无二的赵大小姐,一个是怯懦却又尊贵的宝寿帝姬。 别于年幼无知时,再见迟暮闺中日。 一句互嘲,相隔十年,谁知都落得如此光景。 “我说隔壁院里是谁住了进来,原来是你啊。” 发出一声喟叹,赵云珠自顾找地方坐下,清高依旧在,只是对这里的简陋却似浑不在意。 天歌听出那话里的刺,也不由开口。 “瞧你这一身的诰命服,前些日子,卢光彦承袭相位后,魏宁所封的一品夫人,便是你么?” 赵云珠咧嘴一笑,浑不在意。 “你倒是胆子大,连皇帝的名字也敢直呼。”刚说完这话,赵云珠忽然点点头,好似恍然,“不过也是,按你的身份与跟陛下的渊源,也确实有资格也有理由这么叫——只是,我没有想到,他找到的真的宝寿帝姬,竟也跟我一样惨淡。” 天歌没有再说话。 赵云珠所说的这些,不能再撩动她的情绪。 天歌移开视线,再一次望着院中枯黄。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云珠忽然猛烈咳嗽起来。 “身子不好,便在屋里待着。” 天歌看着窗外,出声提醒。 外人都道卢光彦的夫人光鲜亮丽,可直到今日一见赵云珠,她才知道,赵云珠也是个可怜人。 赵云珠咳了许久,才停了下来。 “我本是来看,他是如何宠着心心念念的真宝寿帝姬,却没想到,居然是如此光景。” 望一眼周围的凄冷惨淡,赵云珠长舒一口气,自己开始絮叨。 “你知道吗?当初我嫁给卢光彦的时候,外面那些人都说,他是少年英才,风华绝代。能纡尊降贵,瞧上我这么一个曾经养在商户的女子,是我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纵然我出身元家,也是攀了高枝才能成为卢家妇。” “先前我想着啊,就算元家不如卢氏尊贵,但也算世家大族,如何能配不上他卢光彦?”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元家,也不过是一个幌子,我根本不是什么元家女,而是青城赵家,清河村赵家的女儿。” “一个农女,能嫁给当朝相国,你说,是不是高攀了?” 听到这话,天歌的手腕不自主的颤了颤。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赵云珠忽然笑了,靠近天歌,宛如醉酒一般,娇俏而笑,悄声道,“意思就是,他娶我,是以为我是你,以为我是宝寿帝姬。” “哈哈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竟然是你的替身呢……” 天歌强抑着内心的翻涌,听赵云珠忽而正经,忽而疯癫的话语。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为什么赵云珠本在青城这个小地方,最后却会成为卢家妇。 …… 当初李氏一怒之下,将她卖给牙婆,赵家就只剩下云珠一个女儿。 再加上肩头早有疤痕在,这个孩子,自然而然,便被认为是当年的宝寿帝姬。 李氏一直期待着自家女儿的锦绣前程,如今元家来接人,自然满是欣喜的将女儿送到了富贵宅中。 “认祖归宗”成为世家贵女的赵云珠,因为门第的提升,自然而然得到了跟朝中权贵公子的会面机会。 也正是这样的机会,让她结识了风光霁月的卢相之子,卢光彦。 对于整个上都云阳的少女而言,卢家大公子卢光彦,是真正的翩翩公子,更是朝思暮想的良人。 可是这个良人,却瞧中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户女儿。 甚至卢家公子还亲自求皇帝赐婚,锦绣华府八抬大轿迎娶了赵云珠。 年少慕艾的风雅美谈,谁都不曾料想,竟是机关算尽的精心圈套。 …… 最开始,夫妻和睦琴瑟在御,简直羡煞旁人。 可直到有一天,所有的梦幻泡影,开始被逐一戳破。 那一日,卢光彦找到赵云珠。 “当年你在赵家的时候,是否还有一个妹妹?”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让赵云珠不解,却又不得不坦诚而言。 “是有一个妹妹,只是她自小怯懦,且相貌平庸,又因为犯了极大的错处,便被母亲发卖掉了。” 因为上都贵女的排挤,在赵家的日子,是赵云珠最不愿提起的记忆。 而赵家那个最讨厌的丫头,更是让赵云珠不喜的存在。 可是既然是她的夫君问说,她自然不能不答。 “相公问说这个,可是有什么事?”赵云珠很是关切。 然而卢光彦,却没有回答。 深深地望了妻子一眼,便转身离去。 没有一句解释的话。 那时候的赵云珠并不知道,正是这一次的对话,注定了她在卢府急转而下命运。 …… 自那之后,卢府因主母无出,多了不少美人。 而卢光彦来她屋里的时候,也越发的少。 更多的时候,是在养着姬妾别院中。 醉酒嬉乐,好不潇洒。 另一头,漫漫长夜,赵云珠哭过,也闹过,最终只能一人独守。 一哭二闹三上吊带来的结果,是丈夫越发的不满,与再也不愿踏入门中的决然。 一时之间,卢府也逐渐流言四起,甚至传出休妻的说法。 为了当家主母的位子,赵云珠只能强作贤淑。 她忽然想起李氏自小教给她的气度和风度。 是的,只要坐着一日主母的位置,那些妖精便翻不出浪花。 可纵是如此,赵云珠还是咽不下那口气。 她曾问过卢光彦身边的人,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她这翻天覆地变化的缘由。 直到她偷听到卢光彦在书房中与别人的对话。 …… 那是关于前朝帝姬宝寿的故事。 也正是这件事,赵云珠才明白了所有的缘由。 卢家要找的人,是宝寿帝姬。 卢光彦原本费劲心机想娶的人,也是宝寿帝姬。 可是因为赵云珠肩头的伤疤,让当年暗中去青城接帝姬的人放松了警惕,以为那是昭懿皇后为了保护女儿所为,所以接回了赵云珠。 直到江南有消息传来,卢光彦才知道,那道疤痕,赵家的另一个女儿肩头也有。 只是,那一位,容颜更似昭懿皇后。 赵云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内的。 当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骗局,所有的一切争抢都没了意义。 爱是假的,心是假的,山盟海誓也是假的,那么,什么是真的呢? 没有什么是真的。 只有谎言,才是真的。 …… 赵云珠死在了回去后的那个晚上。 “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宝寿帝姬。我想看看,我为之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这是赵云珠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爱情,以宝寿帝姬开始,也以宝寿帝姬终结。 自始至终,在卢光彦眼中,需要的,都是有利用价值的宝寿帝姬,而不是那个娇俏可人的赵云珠。 看到天歌的那一天,也是赵云珠彻底死心的日子。 也是在那天之后,天歌第一次见到了卢光彦。 那个让赵云珠芳心错付,至死方休的人。 那个一直派人追杀自己,又奉命将她囚禁在此处的人。 他来告诉她,云珠的死讯。 “你不悲伤吗?她到底是你的姐姐。” 悲伤吗? 为什么要悲伤? 天歌觉得这个问题很是好笑。 对赵云珠来说,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况且,她早就不知道什么悲伤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眼睁睁看着徐芮和那些工人惨死刀下的时候? 还是看着褚流为保护她万箭穿心的时候? 这颗心,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痛。 “因你而死的人,又多了一个呢。” 卢光彦声音悠悠,啧声感慨。 天歌看不见卢光彦的神情,可她感受得到他定是满脸的幸灾乐祸。 “因我而死吗?” 天歌摇了摇头,这种荒谬的归罪,已不能再将她击垮。 “害死他们的人,不是我,是你。” 天歌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你跟那些藩王一样,等待取魏氏而代之,所以你们卢家从最开始,便暗中寻找宝寿帝姬。御用脂粉中,掺杂石灰的事情,也是你们做的,一路追杀我的人,也是你们卢家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的野心,而非是对魏宁的衷心。” 这些日子的枯坐,也非全是枯坐。 “看来,你倒不是真的蠢。云珠说你性格怯懦,如今看来,倒也有几分胆识。不过,你说这种大实话,不怕我要你的命吗?” “将我关押在此的,是皇帝,不是你们卢家。只要魏宁还在位一日,你便不能,也不敢取我性命。” “你说的对,眼下,我确实不能取你性命。不过,陛下能不能回朝,还是另外一回事。但我相信,在此之前,宫中的那些娘娘们,想必很想见到你这个毁去她们容颜的人。” 天歌已经能想象到自己会面临什么。 但这些,都不重要。 死,她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可是,为什么?” 宝寿帝姬,与卢氏并无冤仇。 若林氏与卢家有仇,那在王朝覆灭的时候,这仇怨,也早应了结。 “林氏与卢家无仇,但蒋家有。父母债,子女偿,昭懿皇后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的全部讨回!而眼下,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你最好别死那么快,撑得久一点,这样,才会更有趣。” 正文 第85话 夜探(4k大章~) 倚靠在床柱上,再睁眼,天歌周身已被冷汗浸湿。 这些往事,是她最不愿去想,却又不得不铭记于心的回忆。 正是那时赵云珠的到来,才让她知道,一直以来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竟是卢氏一族。 只是,什么都晚了。 接下来的几年,是她被囚于笼的黑暗岁月。 直至黯然死去,才在人人惧怕的地府,见得第一缕光明。 但卢家终究也没能取代魏氏,至少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是这样。 赵禾嘉以云珠为卢氏妇为由,在易相去后成为卢氏的人,为卢家做了不少事。 包括卢光彦能承袭相国这个非世袭的位子,也离不开赵禾嘉的助力。 但正是这个对卢光彦来说,最得力的助手,最后将卢家从神坛拉下。 彼时仓促,她来不及弄清楚赵云珠嫁到卢家前的具体细节,更不明白赵云珠当时所说的元家,是哪个元家。 但她知道,李氏的死,还有赵云珠最后的结局,都跟这个元家与卢家逃不开关系。 而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对上,天歌眼前豁然开朗。 …… 思绪纷扰,就在天歌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做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敲响了房门。 “二小姐,您在吗?外头有人说找您有事。” 听着阿贵的声音,天歌努力将心绪平复,道:“可知是谁?” “不清楚,是个生面孔,看着也不像是咱们青城的人。” 天歌略一思索,道:“请人稍等片刻,我这就来。” 重换了一身素色莲花纹的春衫,天歌推门而出。 刚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便见到大堂中有一人穿着棕色衣衫,裤腿和衣袖都扎了起来,看起来极为干练。 天歌见状,连忙疾步下楼,走到那人跟前。 “可是出了什么事?”天歌张口便问。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车马行的孙三。 平日里,孙三不会主动来云来居找天歌,然而如今却戴着假胡子伪装而来,事情想必并不简单。 “二小姐……”孙三看了一眼周围,凑到天歌跟前低声道。 “你说的可是实情?”天歌皱了皱眉头。 “千真万确!”孙三十分笃定。 略一沉吟,天歌道:“这样,你先回去,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些人身手不凡,你不要随意跟踪,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我若有事会去车马行找你。” 孙三点头应是,却见阿贵从隔壁桌过来,“客人可想好了点些什么?” 话音刚起,便听天歌同时开口:“还请阁下告诉你家老爷,纵然大周也有女子经商,但小女子尚且年幼,更无有此愿,只怕要让您白跑一趟。” “二小姐,这是……”阿贵问道。 “外地来的商客,准备在咱们青城再开一家铺子,人手不够便想要找个账房,听说了先前的入学测,便找上门来。” 天歌轻巧解释,又朝顶着大胡子的孙三拱手:“若阁下实在缺人,小女子倒有一人推荐——青城有一个吕秀才,号称铁算盘,而且还是秀才出身,读书识字,想必更适合。” 孙三站起身来,抬了抬手道:“既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看着孙三离去,阿贵在旁挠挠头,“我说呢,在青城也没见过这个人,忽然上门来找二小姐能有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个。” 天歌面带不悦白他一眼,“话恁多,还不干活去?” …… 是夜,星辰漫天,弦月隐暗。 当云来居最后一盏灯熄灭之后,约莫半个时辰,一扇窗户悄然打开,从中摸出一个暗影出来。 但见那人足尖一点,便轻巧落于院中树梢,紧跟着踏足屋檐登上屋顶。 莲步轻踩,几乎转瞬之间,身影便在茫茫夜色中消失不见。 在屋顶与小巷熟门熟路的穿梭,不多时,便见那人停留在城东一座老宅前。 若是当初攀扯云来居的高翠花在此,肯定能认出,这便是当初她前来寻找贺先生的那座宅子。 天歌轻轻靠近院墙,附耳于旁,待确定近前没有守卫的时候,一个跃身便如飞燕一般,落在了院内。 这座宅子并不算大,但胜在布局精巧。 明明建在北地,但风格却与江南的水榭楼台类似。 天歌心中讶然,正欲再往前一探,却听有脚步声传来。 紧跟着,便是低低的说话声。 “戚叔,贺爷不是前几日才走么,怎么今日又回来了?平日也就一年半载才来一次,待个三两日就走,这次居然这么久,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吗?” “保不齐真被你猜中了,可能真有事。” 说完这话,那被称作戚叔的人左右张望一番,又压低了声音。 “我跟你说,以往贺爷来的时候,身边跟的可都是普通的仆役,毕竟只是替老爷看看青城的生意,能有什么大事?但这次可就不一样了。你没瞧见院中那四个人?方才我进去送东西,从他们跟前过都觉得冷,跟大冬天似的。” 先前那人取笑他道:“瞧你说的,哪有这么神的?再怎么厉害,不还是跟咱们一样的下人?贺爷咱都不怕,他手底下的人,不得比他还不如?” “小宽,你可千万别不信这个邪。就算是下人,也分三六九等,而且越是做的时间长的,就越喜欢狐假虎威,越在乎这礼数。一会儿过去的时候你可一定小心服侍,你能不能到安阳去,就看今天了,千万抓住机会,别给你爹丢脸。”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这有什么嘛!戚叔你瞧你怕的。送个茶水的事情,我又不是没做过。” 那唤作小宽的少年显然很不屑。 都是下人,分什么高低贵贱?到了青城的地界上,他们才算是这宅子的地头蛇,能好心给那些人送点茶水,是看得起他们。 他们若真是厉害,能大晚上的在屋子外面守着? 只怕早就跟贺爷一道,屋里躺着去了。 …… 听着二人的声音逐渐远去,天歌轻手蹑脚紧随其后。 走不多时,便见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 屋外四个人呈前后四方位直直站着,如白日里在云来居门口一般。 天歌双眼一眯,果然是这几个人。 今天白天孙三来云来居见天歌,说的就是这件事。 因为车马行就在云来居对面不远处,所以跟李氏在屋内说话的人从云来居出来的时候,便被孙三看了个一清二楚。 而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孙三跟踪,发现从这座宅子离开,独自偷偷出城的人。 到了地方,送茶的仆役小宽将手中的托盘和茶盏放在院中石桌上,露出一张练习了许久的笑脸。 “几位爷,累了吧?来来来,喝口热茶休息休息!” 说着,提起茶壶便要倒水,谁曾想,却传来一声严厉的喝问。 “什么人!” 这一声喝问中气十足,又来得突然,使得小宽一个哆嗦手,将热水洒了大半在旁。 紧跟着,一道人影刷然向他而来。 小宽霎时身子紧绷,寒毛直竖。 正要出声,却见那道人影从他身旁掠过,长剑直往他身后而去。 小宽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虚惊一场…… 然而,不待他那口气舒展出去,又一柄长剑带着春夜寒风放在了他的脖子下面。 这次是来真的! “哐啷”一声,小宽手中的茶壶霎时倾翻在桌。 “说,谁派你来的!” 剑头往前再递几分,那寒意霎时侵入小宽周身。 小宽脑袋一懵,整个人一片空白,连怎么答话都忘记了。 只见他睁大眼睛,满脸惊恐的看着贴在下巴的长剑。 惯性的想要匍匐下拜,却又分毫不敢动,只能高举双手,颤颤巍巍的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而这时,先前从他身边擦过,提剑而出的人已经折返而归。 看着在长剑下瑟瑟发抖的仆役,那人朝出剑的同伴示意。 “一只野猫罢了,没什么事。” “算你好运。” 一声冷哼,长剑归鞘,然而那剑意带来的惊吓却没有离去。 还是旁边年纪稍大的戚叔老成,当即拉着呆若木鸡的小宽扑通一声跪下。 “多谢两位大侠饶命!” “多……多谢,两位大……大侠。”小宽也连忙开口。 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先前折回的护卫点了点头,“二位受惊了。” “不不不,不受惊,不受惊。”戚叔连忙摆手,紧跟着目光落在一旁的桌子上,膝行几步道,“只是这茶水洒了,无法给各位大爷暖身子……” “用什么茶暖什么身子?直接拿你们府上的酒来不就好了?!” “卢乙!你忘了在外不能喝酒么!”折回的侍卫不满道。 “一点小酒而已,有什么不能喝的。这青城又不是上都那样卧虎藏龙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还真有人来行刺元贺?公子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卢乙哼声,很是不满。 “你忘了公子的命令吗!” “卢甲!我警告你,别老拿公子吓唬我!有能耐我们现在就来一场,看到底谁担得起这个甲字号!” “大哥二哥,你们……” 守在屋门口的另外两个侍卫见状况不对,便要上前相劝,却被那名唤卢甲的人抬手制止。 “无事,你们守在门口,保护好元先生。” 说着,他将剑横在胸前,“你若不服,等这件事结束后,再与我比较也来得及,可是现在,抱歉,我不接受你的挑战。” “你怕了就直说!找什么理由借口!”卢乙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长剑拔出。 这时,跪在地上的戚叔和小宽吓得哆嗦起来。 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戚叔连忙急急开口: “二位大侠,二位大侠,万事好商量!这位大侠要喝酒,没关系,咱们府上有酒,有酒!厨房树底下正好埋着两坛自酿的果酒,酒劲儿不大,但热一热暖暖身子不成问题,绝对不妨碍几位爷的公事,二位爷看可行?” 卢甲闻言,看一眼卢乙,略一沉吟,便对戚叔点了点头,“既如此,便有劳。” “不有劳,不有劳。” 戚叔一脸赔笑,连忙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又拉着还讷讷跪在一旁的小宽,疾步退了下去。 …… 出了院子,两人同时长舒一口气,然而脚下的步子却分毫不慢。 “跟你说了要小心一些你就是不听。方才那叫什么卢乙的剑若是偏上半分,今晚你这小命可就不保了!” 被长剑直指的小宽一言不发,埋头讷讷的走着。 “跟你说呢,听见没有?!待会儿若是再过去,可千万不能像方才一样了。本是想带你露个脸,若有机会了还能再往上爬一爬,谁曾想你竟是个榆木脑袋,这点小事都能办砸。” “都怪那该死的猫儿。”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宽突然开口,恶狠狠的咒骂着。 “你说什么?”正在训话的戚叔愣了愣。 “都怪那只该死的猫!要不是那只猫影了一下,哪里会有这些误会?!” “咱们府上……何时有猫了?”戚叔一时之间反应不上来。 先前贺先生在廊下养雀儿的时候,都没见有猫儿来,如今怎么会有猫儿呢? “不管有没有,一会儿你自己去送酒,我不去。马屁拍在马腿上,这人我可是丢不起。” “嘿,你这小兔崽子,你说什么呢?若不是因为你爹托付,我为你这般掏心掏肺?我可告诉你,那两坛果酿本是我留着自己喝的,今儿个为了你才拿出来,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看着那二人一步步走远,推门直入厨房,天歌这才从一旁的树丛中现出身形来。 没有猫儿,那方才她听到的那声猫叫,是谁? 因为白日里见过那四人,所以天歌心中早有戒备,一开始就离几人比较远。 绝好的耳力,足够她听清那些人的对话。 谁曾想那仆役还没说几句,卢甲就直接窜入一旁的丛林中。 而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越过墙头,紧跟着传来一声猫叫。 正是这一幕,打消了天歌再近前一步的念头。 这个元贺身边保护他的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而且听方才那两人说话,彼此之间并不对付,显然也不是元贺自己的侍卫。 尤其是那二人的名字,让天歌不由想起了一件事。 卢光彦身边有一支只听令于他的死士。 这些死士人不多,只有二十二人,却个个身手不凡。 这些人同姓卢,名字按武功排名,对应十天干与十二地支的顺序。 若她没有猜错,方才被称为卢甲的人,就是十天干之首,也是这二十二人当中最厉害的一个。 当年正是十天干联手,摆出天干阵法,才让褚流身陷囹圄,不备之时被乱箭射中…… 想到这里,天歌袖中双拳不由紧攥。 指甲深深掐入手中,感受着那股刺痛,才让她忍住要跟那几人拼命的冲动。 褚流当初教她的身法,是长于躲避与遁逃的轻身功夫,并不善于正面交战。 对付寻常贼匪绰绰有余,但对上十天干这样的高手,就显得有些不自量力。 深吸一口气,眼下以她的能力,杀不了这些人,但动动手脚解恨,却并非不可能。 天歌迈步,朝前面的厨房行去,然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对面墙上闪过,先她一步窜到了厨房外。 正文 第86话 有诈 虽说已临近四月,但对于位于大周北地的青城来说,入夜深了还是有些寒冷。 “还别说,元家别庄里的仆役们有几分眼力见儿,怪道少爷能瞧上他们家主呢。” 卢乙拿起戚叔送来放在桌上的果酒灌了一口,砸了咂嘴道,“不过话说回来,这果酒虽然劲儿不大,当酒喝是差了点,但味道倒是不错,酸酸甜甜的。” 一旁的卢巳与卢午二人见卢乙喝的开心,连忙给他满上:“乙哥,您喝,那老头拿了两坛,既不会醉人,多喝点应当不妨事。” 十天干和十二地支,虽同属暗卫,但在暗卫中的等级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卢巳与卢午二人在十二地支中本就排行靠后,这次少爷安排他们一起跟着天干中的两位前辈一起出门办事,这个可是莫大的荣耀与机会。 尤其这两位,还是十天干中打头的两位,随便一句指点,比他们自己摸索可要有用的多了。 是以这次出门,卢巳卢午对甲乙二人是真正的言听计从。 只是有一点,这二位的脾气有时有些不对付,尤其是卢乙。 领队卢甲平日里公事公办,义正言辞。 但卢乙却是个性情中人,爱憎分明又情绪外露,比起卢甲来说,更暴躁,却也更容易讨好一些。 是以一有这样的机会,巳午二人便紧紧抓住。 …… 卢甲看一眼围坐在石桌边的三个人,提着手中剑兀自在院子周围转动巡查。 一旁的卢巳拿起一碗酒,正准备喝下去的时候,动作一顿,忽而站起身来,走到卢甲身边。 “头儿,喝点吧,好歹润润喉,解解渴。” 卢甲摆了摆手,“不妨事,你们喝吧,我得看着这边。” 说是暖身子,但对于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来说,春日里的凉意,还真算不上什么。 前面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卢乙自己犯酒瘾的借口罢了。 如今出门在外,卢甲并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哪怕卢乙出言挑战,他也浑不在意。 果酒是没什么劲儿,不会醉人,但不管怎么样,他们几个人当中,至少得有人一直集中注意力。 就在卢巳端着酒碗还在犹豫的时候,一旁的卢乙忽然站了起来。 拎着酒壶,卢乙晃着步子走了过来,一只手拍在卢巳的肩膀上。 “呦,巳兄弟,你怕是不知道,这人可是从不喝酒的。” 卢巳闻言,连忙对卢甲抬了抬手,带着几分歉意,“真是对不住,头儿,我这……我这不知道……” 卢甲看了卢乙一眼,然后对卢巳淡然道:“没事。” 说完,迈步从二人跟前离开,绕着院子开始巡视,门前便只剩下喝酒的三人。 这时,卢乙从卢巳手中拿过碗,将那一碗果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将酒碗端端正正的塞进卢巳手中。 “瞧见没,他不给你面子,老子给!”说着,将壶里的果酒倒进卢巳的碗中,“喝!” 三个人很快喝完两坛酒,卢巳与卢午回到原位,老老实实的站在门两边。 而卢乙则因为喝得太多,跟人招呼了一声,便走到前面背阴处的树丛中,准备好好释放自我。 然而当他正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脱裤子的时候,忽然头脑一热,就这么直直栽了下去。 但不知为何,在他身子倒下的时候,却没有发出任何撞击声。 隐约传来几声窸窣,卢乙的身子消失不见。 等卢甲巡视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不仅对劲儿。 “卢乙人呢?” “不……不知道,刚刚还在这里的……” 听到卢甲的提问,守在门口的卢巳卢午面面相觑。 卢甲眉头皱起,心下一沉。 “你们二人仔细守在这里,别让任何人靠近,我去找找卢甲,若发现外人,或是卢乙回来了,便发信号给我。” 听着卢甲的叮嘱,二人也知可能有什么问题,当即点头应声,拉开戒备之势。 …… 与此同时,宅子一处角落。 一个黑衣人拿出随身携带的绳子,将卢乙绕了几圈捆起来,这才放心的拍拍手站在一旁。 看着眼前死猪一般昏睡的卢乙,他不由摸了摸下巴。 方才那四人当中,领头那个敏锐不好对付,剩下的两个又瞧着像个小弟,不算那么回事。 这个贪杯的大老粗正好方便他动手。 可是眼下问题来了,怎么才能让这人老实答话呢? 这种绑票的事情,还真没干过。 这么想着,那黑衣人抓了抓脑袋,目光落在一旁的麦秸秆了。 卢乙本睡得香甜,谁知道忽然觉得鼻头一痒,紧跟着一个喷嚏打了出来,也让他恢复了意识。 眼前一片漆黑,唯有借着窗外的星光和依稀月色,还有不能活动的双手,判断出自己是被人捆起来了。 “你是什么人!放开我!” “嘿,醒啦?” 黑衣人见状带着自己惊喜,可是黑色的面巾遮挡下,并不能看清他的真容。 “奶奶的熊你是什么人!竟然敢绑老子!”卢乙的声音里满是愤怒。 “问你几个问题,若老实交代,就饶你一命。”黑衣人咂咂嘴。 “饶我一命?就凭你?” 这时,被绑好仍在地上的卢乙忽然怪笑起来,紧跟着那原本捆缚着他的绳子也忽然断裂开来! 黑衣人大惊,正要伸手去拔腰间剑,一阵罡风已经迎面而来。 “退后!” 就在这时,一声娇喝传来,紧跟着身后一道气劲直飞而来。 黑衣人闪身避开,那道气劲便直直冲着不知何时站起身子的卢乙直冲而去。 不知那东西是何物,竟在空中无声绽出一道亮光,刺得习惯了黑夜的人眼无法睁开。 “中计了,快走!” 耳边有声音传来,依旧是先前的娇喝。 黑衣人心神一动,也来不及多想,在卢乙大掌劈下之前,跟着前面的身影急转而出。 二人窜出屋子后没多久,等那亮光逐渐消散,卢乙这才一脚踹开屋门从内而出。 “怎么回事?人丢了?” 紧追而来的卢甲看到卢乙一人站在门口,不由蹙了眉头。 “这会遇到厉害的了,方才竟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此刻的卢乙哪还有闲钱醉酒混沌的模样? 满脸粗横中嵌着的双眼深沉非常,对卢甲的态度,也不再是先前不满的样子。 卢甲闻言,抬头望着天上散乱的星辰,“倒是掉以轻心了。看来这青城还真如元家所说,很有问题呐。” …… 正文 第87话 撞破 “你是何人?” 奔跑之间,那个绑了卢乙的黑衣人忽然止住了脚步。 “救你的人。”那娇俏之声道。 方才若不是她提前发现了卢乙的不对,先发制人下手,并及时出言提醒,这个黑衣人只怕会中了那些人的圈套。 所以这么说的话,不足为过。 “你为何而来?” 纵然明白自己得益于这个黑衣女子,但黑衣人也确信若是没有她的提醒,自己跟卢乙一个人对招只怕不成问题。 想通了这一点,黑衣人说话的时候,就带了几分冷淡。 “可真是个没礼貌又没良心的人。” 天歌咕哝一句。 问别人之前,不该自己先自报家门么?别人救了你,连声谢谢也没有么? 黑衣人闻言一顿,再开口却是问道: “你如何得知有诈?” “你最开始装猫儿叫的时候。”天歌澹然道。 “怎么可能?”黑衣人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若我没猜错,最开始你在躲在那的时候,就被发现了,那个叫卢甲的,之所以没有继续追下去,是因为不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回想着方才所见的一切,天歌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 若非如此,今晚只怕会出师不利。 那个卢乙之所以说喝酒,只怕对先前送茶的一老一少都起了疑。 所以扮出兄弟不和的样子,也是想让人掉以轻心想着趁虚而入。 一开始,天歌看着黑衣人偷偷在祖孙二人温酒的时候,将什么东西下到酒里,便一直悄无声息的跟在后面,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是直到后面明知道三人在喝酒,卢甲却绕开去巡视别处,就让天歌不由不多想了。 果然,不多时,前去方便的卢乙就这么被放倒了,然而与他一起饮酒的卢巳卢午二人,却依旧坚守在午门外,没有分毫醉酒的痕迹。 这时,天歌才终于确定,这不过一场骗局。 卢光彦身边的人,还真是不简单。 听着天歌的讲述,黑衣人霎时了然。 “这么说来,你一直跟在我身后。”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黑衣人带上了不一样的气息,“姑娘,你到底是谁?!” 天歌神色一凛,暗叫不好,却还是带着几分调笑道: “难道你不知问姑娘家这样的问题很是唐突和冒犯吗?” 天歌俏笑一声,眼睛不经意留意四周。 此时已至深夜,虽谈不上灯火通明,但借着星光还是依稀可见人影。 这样的灯光下,方才那招缓兵之计已经不能再用。 既然如此,只能下个狠手,然后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如是作想,天歌将袖中的银针拈好,一条腿轻轻撤步,做出一个随时奔逃的动作。 看着这熟悉的动作,黑衣人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影。 “前几日偷入我盼山堂,如今却又夜入民居,原来是你!” 黑衣人冷笑一声,终于想起为何这女子给他的感觉如此熟悉。 那一日盼山堂入学测,偷偷潜入盼山堂,甚至闯入周先生屋子的,就是这个人! 他不会记错。 天歌没有料到,这人竟然一句便点命她曾经所做之事。 而也正是这句话,让她霎时了悟了此人的身份。 她同样还以讥讽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盼山堂的伪君子呐!” 能通过身手辨认,又能知道她曾经闯入盼山堂的人,只有一个。 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易廷益身边的书童,易之。 想起那个在入学测当天,一直盯着自己的少年,天歌庆幸自己夜行时惯性压低声音,让人无法从声音认出她来之外。 “你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别人家屋子里上蹿下跳,如今又追着一个女子满街跑,这个样子,你家少爷知道吗?还是说,你们家从上到下都好这一口?” “不许你说我家少爷!” 易之忽然气急败坏,伸手便拔出腰间长剑,挽一个剑花,朝着天歌冲过来。 而在他看不见的黑色面巾之下,少女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意。 紧跟着便听一声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呼划破天际。 与此同时,黑衣人手中的哐啷落地。 …… “怎么回事?” 听到易之的汇报,易廷益正在写字的右手一滞,纸上霎时落下一大块墨渍。 将桌上写了一半的纸揉团扔进纸篓,易廷益干脆放下手中的笔,向易之伸手。 “你过来,我给你瞧瞧。” 易之上前几步,面露苦色。 易廷益看着他腕上那一圈纤细的丝痕,与逐渐红肿的周围,蹙起眉头。 “伤口上没毒,但是……” 易廷益顿了顿。 易之看着自家公子的脸,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只觉得公子的嘴角抽了抽,“这丝线应该是用辣椒水泡过的,所以才会又疼又蛰……你一会儿回去记得用清水冲一冲,等缓过去再用药。” 说到这里,易廷益又仔细瞧了瞧,“那人应该没有恶意。若她真想要你性命,稍微用点力,伤及经脉,你这条胳膊只怕就废了。” 易之一脸羞愧,“是我轻敌了,因为先前与她交手,只知那女子善使针,所以也一直防着这个,却没有想到她还有一手。” 易廷益摆了摆手,“保命的功夫,本来就不嫌多,你跟她交手不过一次,摸不清对方的手段也正常,下次切不可疏忽大意。” 易之点头应允,又道:“那公子,这个丫头……” “既然没有恶意,先不用去管她,倒是你所说的那个元贺,得好生留意。他身边这几个人的身份,得好好查查清楚。” “公子……当时我听那几个人说话,好似提到了上都卢氏。” “上都……卢……”易廷益目光一变,“难道跟御史大夫卢之南有关系?”然而紧跟着,易廷益又摇了摇头,“不,不会,御史大夫卢之南不是这样的人。” “公子,要不要我再去盯着那间宅子。”易之建议。 这一路从上都到青城,他们还没有进城,便被人跟踪,久查未果的情况下,因为偶然,而发现当初云来居李家兄妹的那场闹剧,竟是有上都的人在背后操控。 还有云来居,这些人今日就就是从云来居回来的。 想到这里,一个女子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易廷益思绪中。 “易之,那女子……” 然而话未说完,易廷益便沉吟着拿起桌上的茶杯,眼睛微眯,“你回来,让方二去盯着那座宅子,不要主动出手。至于云来居……算了,客来客往倒也正常,不用去管它了。” 正文 第88话 星辰 易之离开之后,易廷益继续低头看起了桌上的书册。 然而一刻钟过去,眼前这页纸却一直不曾翻动。 易廷益干脆将眼前的书合上,向前一推,整个人往后一靠,贴了椅背上。 春日的夜晚,冰雪早已解冻,就算在青城这样入春迟的北地,昆虫们也都早已闻春而动,外面传来虫鸣阵阵。 坐了不一会儿,易廷益从桌后站了起来,推门而出。 夜色沉沉,春夜的凉意扑面而来,将周身的疲惫都就此卸去。 仰头看着满天星辰,易廷益不由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一个月之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 上都云阳的春日,比青城要早上许多。 在漫天星光下,老爷子吩咐他出门一趟,前往青城。 青城。 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位于大周最北的城池,也是西凉和扶余等国交战时,最容易受到影响的贫弱之地。 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隐居着大周的帝师,周燮。 当然,周燮不仅仅是大周的帝师,他同样也是前朝末代皇帝齐哀帝林琰的授业恩师。 而他这次奉命而来,便是为了这位帝师,这位祖父的老友。 但也不仅仅是为了他。 而是为了他的一个学生,一个已经死去的学生。 前朝齐哀帝,林琰。 整个大周的人都知道,林氏一族灭亡在新朝建立的时候。 昭懿皇后的一把火,葬送了这个前朝皇帝与自己,也让她们唯一的孩子,也是皇室唯一的血脉,葬身火海。 那是一个还不足月的孩子。 也是齐哀帝唯一的子嗣。 但就在不久前,祖父找到易廷益,告诉他,当年那个葬身火海的孩子,有可能,还活着。 活着。 这是一个充满希望,但却又危险十足的词语。 找到这个幸存的孩子,也成为一个充满希望,却又危险十足的任务。 但如今,这个任务落到了易廷益的头上。 看着散落夜空的星辰,易廷益望着祖父曾经指给自己看的那颗星。 “看到了吗?那颗多出来的新星。从去年开始,那里便多出了这么一颗星子,我本以为是一个偶然,或许不知什么时候,它就再次黯淡了。毕竟在璀璨的星群中,突然出现,却又突然出现的星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星子的亮与暗,关涉到一个人的生与死,更关涉到整个天穹棋盘上的棋局走向。 比如那一颗越来越亮的星子。 那一颗落于帝王辅位的星子。 “可是,祖父的这个发现,为什么不告诉陛下呢?钦天监的那些人,或许有更周全的办法,或者,他们早就已经发现了。” 夜色下须发皆白的老者摇了摇头,星辰般闪亮的眸子表现出他与同龄老者不一样的矍铄。 “不一样的,廷益,这颗星,若我没猜错,应当是十三年前早已陨灭的那颗。” 只在浩瀚苍穹中,出现了不足一月的那颗。 易相清楚的记得这个位置。 十三年前,在一日的难产之后,昭懿皇后终于诞下了一个婴儿。 彼时满天星辰熠熠生辉,让所有为皇家子嗣担忧而彻夜难眠的人都叹为观止。 而在这漫天星子中,紫薇帝王星的旁边,竟出现了一颗比紫微帝星更为闪耀的星辰。 但几乎是一瞬,那颗星子的光芒便暗淡下去,成为几不可见的微茫。 就在易相诧异非常之时,宫里传出消息,昭懿皇后诞下了一位公主。 也是当朝第一位长公主。 由此星子熠亮的福瑞临世,皇帝大喜,为方出生的帝姬亲赐封号宝寿。 宝聚四海,寿禧安年。 是为宝寿帝姬。 可是谁也没曾想到,不管是象征着君主的紫微帝星,还是那颗微茫闪烁的星子,在征西大将军魏宁攻入上都的时候,皆暗淡消沉于苍穹之中。 直到一年前。 投诚的相国依旧稳坐新朝的相位,成为大周朝一人之下的大相国。 然而当他抬头举目,看到天空中那重新出现的星子时,却依旧难掩心中的讶异。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头萌生。 但他却也迟疑担忧,迟迟没有动作。 直到不久前。 当那颗星子越来越亮,尤其是他可以堪算出星子所对之位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那么,若是找到了之后呢?祖父怎么办?” 同样望着星空的少年道出疑惑。 怎么办呢? 交由新君,铲除前朝余孽? 还是藏起来,以当朝相国的名义保护前朝的公主? 不管哪一个,都不是如今位极人臣的相国大人该有的决断。 矍铄的老者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滞,在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 “先找吧。若是找到了,更好。若是找不到……也不能让其他人找到。” 望着那颗越发清晰的星子,老人长叹一声,但说话的语气却愈发坚决。 发现这一点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他要做的,就是在别人发现之前,先动手。 …… 想着祖父当初的叮嘱,望着那颗在星空中兀自闪亮的星辰,易廷益缓缓闭上了眼睛。 果然,到目前为止,不止一处势力盯着青城。 从他最开始抵达的时候,那个青城山脚下遇到的小贼。 到城东那座宅子里的几个上都人士。 再到晚上易之对上的那个少女。 如是种种,都证明青城这一滩浑水,有不少想要摸鱼之辈。 这一个月里,他几乎调查了整个青城所有的适龄少女。 更是将祖父所说的十三岁的年龄,扩大范围到了十五岁,筛选出来百位少女。 这其中,便包含方才他脑海中闪过的那一位。 “云来居啊……” 想着那对截然不同的姐妹,易廷益觉得自己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尤其是白日里,那些从上都来的人直入云来居。 “可是,到底是哪一位呢?” 易廷益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院中对面一间屋子。 自从正式入学以来,易廷益便从原来居住的地方搬到了盼山堂学舍中。 因为是同样进来的新人,所以他和那个孩子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对面而居,各有一屋。 如今,跟那一对姐妹最亲近的少年,就住在他的对面。 但对这孩子而言,也不清楚那对姐妹到底哪一个才是他要找的人。 望着天上的星芒,易廷益叹了口气。 不能再让人去云来居打草惊蛇,那就只能他自己走一趟了。 …… 与此同时,同一片星空下,那间被四人守护的房门忽然打开。 “元先生。” 见有人出来,一旁的卢巳卢午二人先迎了上去。 元贺一见是二人,又越过他们往身后望去,却没有追寻到那个他想见到的身影。 “甲头领呢?” “头儿和……”卢巳正欲接口,却听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元先生有什么事吗?” 手握长剑的卢甲出现在众人面前,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消失多时的卢乙。 “有一件事,希望借助先生之手,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文 第89话 偶遇 第二天一早,天歌便被隔壁的吵闹声吵醒。 因昨夜晚归导致的睡眠不足,让她带着几分不耐从床上翻了个身,又将脑袋塞进了被子了。 然而就在这时,对面传来哐啷的摔门声音。 天歌气得拿开被子坐直了身子。 然而就在同时,她一下清醒。 那是赵云珠的屋子。 而方才吵闹的来源,则是隔壁李氏的屋子。 隔着墙壁都能被听到的声音,可还真是…… 吵得很厉害呢。 叹口气,天歌从床上爬起。 今儿个注定是睡不了懒觉了。 收拾好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天歌故意放慢了脚步从李氏门前经过。 余光果然看见孙嬷嬷正在屋内低头收拾东西。 满地的碎瓷映出淡淡萤光,从上面依稀的花纹,可见是平日里李氏最喜爱的那几件。 看来这母女二人,这次是真的不怎么愉快,就不知道这瓷器到底是谁砸碎的。 摇了摇头,就在天歌马上要走过的时候,屋内却传来一声呼唤。 “天歌,你过来一下。” 是李氏的声音。 天歌脚步一顿,想了想,伸手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低头走了进去。 “母亲。” 天歌颔首,目不斜视,对着美人榻上的李氏施礼,好似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 “我听说,昨儿个你在云珠房里待了挺久的时间?” 李氏平声静气,一如往日,也好像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哪怕孙嬷嬷依旧在跟前收拾残局,李氏的视线也一直落在低眉顺目的天歌身上。 “嗯,大姐喊我过去说了会儿话。”天歌乖觉道,目光落在脚下的地毯上。 苏嬷嬷走后,李氏屋里的白毯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撤走,换上了先前的花开富贵。 李氏懒懒的靠在美人榻上,伸手手端详着自己新染上的指甲。 “先前你们姐妹二人之间老置气,我还担心生出什么龃龉来,谁曾想竟是我多心了。如今这样就很好,自家姐妹嘛,彼此之间就该这样和和气气,平日里互相关怀,说说体己的知心话,你说是不是?” “母亲说的是。” 天歌一脸和顺,“先前是我不懂事,多亏了大姐不跟我一般计较。如今见我屋里粗陋,便想着将自己屋内的八排黑瓷盏送我,还想将自己订做的绮秀阁的华服让与我穿,但又怕我不喜,所以让我亲自去挑选,这份情谊,我心中甚是感念,但天歌也知人当知足。” “你是个聪明的。” 李氏见天歌老实交代,不由点了点头,又道,“你大姐的心意是好,但你们身形不同,想必你也穿不上。这样,改日我吩咐孙嬷嬷带你也去绮秀阁订几件衣服,免得到了夏日仓促。” “劳母亲费心。”天歌道。 “费心不费心的,只在你们二人孝顺明礼。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你们姑娘家之间往来多,想必可以开怀,可是也应当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毕竟是没有恶意。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母亲便是。” 听完这话,想起赵云珠昨日跟自己所言,天歌不由心头一跳。 这丫头今日不会是跟李氏就这件事…… 然而念头刚出,天歌便自我打断。 不,不会。 若真是这样,李氏才不是这样想要从自己跟前旁敲侧击的模样,还说什么以后。 这样想着,天歌屈膝行礼。 “谨遵母亲教诲。” …… 从李氏屋内出来后,天歌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屋子。 看了一眼云珠紧闭的屋门后,便迈步往楼下大堂走去。 如今正是早上光景,来店里吃饭的人并不多,整个大堂中唯有阿贵和新来的伙计在擦着桌子。 天歌找了一处靠窗的角落坐下来,看着外面的光景。 昨晚夜探城东那座宅子,她不仅遇到了易廷益的书童,更发现了卢氏的身影。 卢家一直想找宝寿帝姬,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可是为什么易廷益的人,也会出现在那里? 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动向,天歌的眉头一凛。 不管是在她所住的二楼,还是如今大堂正对的一楼。 方方面面,她都没有觉察到有人盯梢。 怎么会这样? 当初李福夫妻闹上门来的时候,就有人日日夜夜盯着云来居,害得她不敢轻易动手。 若是李福夫妻的那场闹剧确实跟这个元贺有关系,为什么到如今却没有人再来盯着云来居? 这样想着,天歌站起身来,抬脚便出了云来居。 青城的街道人来人往,有挑着担子从路上走过的贩夫走卒,还有悠哉向前的牛车马车,路边的茶摊酒楼里的声音,也一如往常,没有一点不同。 天歌看着周围的景象,一步步慢慢的走着。 就在这时,一声呼唤传入耳中。 “赵二小姐。” 天歌闻声顿住脚步,回头之时,那人已经走到眼前。 看着眼前青衣着身,面如冠玉的少年,天歌不由轻“咦”一声,“易公子?” “今日学堂不上课吗?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 赵禾嘉如今也是盼山堂的人,天歌自然知道他们休息的时间。 六日功课休一日,如今才入学的第四天,没道理不上课。 “今日上午是郑师兄教授六艺,因为先前入学时射科的表现,所以先生吩咐我出来办点事。” 易廷益温声开口,脸上丝毫没有睁眼说瞎话的不好意思。 “这样啊,”天歌一脸了然,而后面带敬佩,“看来易公子的箭术,先生也很是认可。” 纵然先前听禾嘉说过周先生对那个胡姓学子的宽松,天歌对于盼山堂严格但也人性化的教学方式有所了解,但对于突然出现在此处的易廷益,天歌还是觉得不应该。 尤其是在出现了昨晚易之的事情之后。 但不管应不应该,总之遇上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赵二姑娘这是去哪里?”易廷益道。 天歌闻声一笑,“我去绮秀阁,这不夏天快到了嘛,提前订两件衣服。” 听她说完这话后,易廷益一脸疑惑。 这才春日,怎么就订起了夏日的衣衫。 “易公子不是青城人,想是不知道,我们青城绮秀阁的衣服很受欢迎,所以排期很长,如今预定的话,等到夏天到来的时候,正好可以穿,再晚估计就得等到明年了。” 易廷益恍然。 先前在上都的时候,关于衣衫什么的,府中都有专人负责,哪怕是住在别庄的他,也同样享受着易家公子的待遇。 所以对于衣服采买这样的小事,还真没什么概念。 “易公子又去往何处?”天歌问。 正文 第90话 相救 “我去前面的纸砚楼,正好跟姑娘顺路。” 易廷益一脸浅笑,看着比自己低半头的少女。 “是正好顺路。”天歌想了想纸砚楼的位置,“既如此,倒是巧了。” “是啊,很巧。”易廷益点了点头,但耳根却不由微微发红。 大周承袭了前朝大齐的开化民风,对于女子虽然也要求三从四德,但在出行的自由和交际往来上,却并没有那么多的限制。 而对于最北端的青城来说,民风就更为淳朴。 所以当天歌和易廷益一男一女走在街上的时候,也并不能吸引路边人的眼光。 依稀有几个注意到二人的,也大都因为这二人先前在盼山堂入学测上的表现,但饶是如此,这样的人并不多。 昨晚在院中站了半夜之后,不知为何易廷益总觉得还是得派人去盯着云来居。 但易之是他的书童,若不在身边,恐会引起旁人怀疑。 若让方家兄弟去,他又有些不放心,是以思来想去,早上便找了个由头出了盼山堂。 可等到真正出了门,到了云来居外,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对于易廷益来说,不是没有做过盯梢之类的事情,但不知为何,一想到自己的盯梢对象是云来居,是那个姑娘的家,又觉得这行为好像有些…… ……有些龌龊。 可谁曾想,不等他真的践行这个龌龊的行动,那个他所怀疑的少女,却自己从云来居里走了出来。 易廷益本就不善跟姑娘家说话,豁出去脸皮喊住天歌后,说完这些话就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 天歌看着眼前的易廷益,倒是没有想这么多。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便想到了昨晚的黑衣人。 那个人,可是眼前这位身边的书童呢。 所以这人今日出现在这里,是……怀疑了吗? 心中波澜渐生,天歌却不动声色,主动相邀。 “纸砚楼就在绮秀阁不远处,既然顺路的话,便一起吧?” 然而在这一句之后,并行的二人就再也没有了对话。 入春之后,青城街上也热闹了起来,来来往往行人不断。 就在易廷益思索着接下来怎么开口时,后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易廷益连忙转身,却见一匹快马从不远处奔来,狂奔之势已不可阻挡,而眼前还有许多民众来不及躲避。 看着那些因为吃惊而来不及反应的民众,易廷益跃身而出,挡在了众人前面。 马上的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等想要在临了勒马的时候,已然迟了。 眼见马儿双蹄已然翘起,就要踩踏而下的时候,易廷益拿起腰间鎏金小扇,扇骨在马背一点,便击在那马背之上,下一刻,又落在马儿站立的后腿上。 也不知他是如何使力,那原本横冲而来的马儿,忽然身子一歪,便朝着旁边的茶棚倒去。 路人顿时拍胸称险,朝着易廷益连连道谢,可是那随着马儿摔落下去的人却大怒而起。 “你是什么人!竟敢跟爷我过不去!吃了雄心豹子胆在这里拦爷我的路!” “马惊伤民,不拦着阁下,难道任由百姓被畜生践踏?” 易廷益站在原地,看着那从马身下扶腰站起的人,言语无畏却又有礼,“方才一时情急无奈出手,若是伤了阁下,这医费我出便是,但城道之中行人众多,按大周律,如非加急战情政令,是不能策马而过的。” 那人还想说什么,但一听这人摆出大周律,不由咬牙道,“大周律中可说了马惊了要怎么办?若我有意伤人,我自认倒霉,可马惊了我也没办法,你这样摔了我的马,又害得我坠马于地,这账,老子可不能不跟你算!” “所以方才在下说了,医费我来出。” “好啊,既然是你来出,那就一百两银子,拿出来,老子不跟你计较,拿不出来……老子的马挨了你两下,那你也挨老子两下!”说着,那人抽出腰间宽刀,一脸狞笑看着易廷益。 众人闻言顿时哗然。 “一百两银子?看把他能的!咋不喊破天去!” “就是!还能站起来,顶多也就是个一两银子,还一百两银子?狮子大开口也不带这样的!” “是啊,这位公子,你千万别被这个人给忽悠了!” 众人纷纷,但人群中,天歌的目光却落在了那人手中的宽刀上。 若她没有认错,这刀…… “多少医药费,自然是由大夫说了算,前面就有医馆,阁下可随我同去,看病抓药,有多少我认多少便是。” 易廷益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人拔出的宽刀上。 接近刀柄处的刀刃上,是一个仰头啸月的狼头图腾。 “你们中原人的蹩脚大夫,老子才不相信!这病就算要治,我也要到我们西凉去治!所以今日你若是拿不出这钱,那便受我两刀!” 这话一出,众皆变色! 西凉人! 果然! 天歌的眼睛眯了眯,盯着那人手中的长刀。 当初扶余与西凉一战,百姓流离,国家颓亡,就连大周最北端的青城也卷入战局当中。 但好在当年征西大将军,也就是如今的大周皇帝魏宁领兵出战,解救倾城于危难当中,导致众多扶余百姓逃难至此。 如今户籍在青城的百姓中,不少都是当年扶余国人,就像云来居先前的伙计小千,也是扶余人。 魏宁篡位建立大周后,西凉与大周签订和平协议,商定贸易往来,原本敲定的贸易区便是与西凉往来最为便利的青城。 然而因为青城百姓的反对,不得已,才从青城换到了隔壁安阳。 是以,在青城出现的西凉人并不多。 尤其是像眼前这个大汉一样,明目张胆宣告自己的西凉身份,甚至横刀相向的西凉人,更几乎没有。 所以当眼前的大汉对着易廷益拔刀之时,众人霎时不敢再多言,甚至还堪堪后退起来。 那大汉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顿时越发狂傲起来。 挥舞起宽刀,便朝着易廷益扑来。 “去死吧!” 易廷益一个皱眉,左手负于身后,侧身躲过大汉直入而来的宽刀,一个仰身,右手的那柄鎏金小扇便直直朝着大汉的膝盖点去。 大汉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小白脸能轻易躲过,更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人击中,卸力倒地的同时,那聚起全身力气的大刀便不由自主的转了个弯,直直朝着旁边的茶棚飞去。 因为方才大汉之言,围观的民众全部都绕到了易廷益身后祈求庇护,是以如今茶棚之下,只站着一个人影。 那刀力气十足,甩出去的速度也是极快,是以当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宽刀已经击中茶棚的顶柱,整个茶棚就这么摇摇晃晃将坠而下。 然而茶棚之下的少女却恍似未觉。 眼见那茶棚便要直直落下,易廷益飞身上前,伸手正要拉出少女的时候,却见一道黑影直直袭来。 无奈之下,易廷益闪身避过,但正是这一避,导致一步之慢,少女的背被那落下的茶棚击中。 听着怀中之人的闷哼,易廷益心头一跳。 “你……” 自己的动作,迟了吗? 正文 第91话 无有 “我没事……” 怀中传来一道瓮声,说着没事,但易廷益却明显感受到少女此刻身子在微微颤动。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大笑之声。 “哈哈哈哈!老子还以为你小子有什么本事呢!连个女人都护不住!算什么能耐?就这样还敢跟老子叫板?!” 易廷益闻声眉头皱起,放开少女正要起身,却听怀中少女忽然咳嗽起来。 想是自己起身的动作牵动,易廷益又顿住了动作。 “我没事,你……别被他激怒了。” 咳声止住后,少女抬起头来,一双宛若深潭般清幽深邃的猫儿眼看着他,带着几分担忧提醒。 对上这双眼,易廷益心头一动。 眼前的少女相貌并不出出众,除却一双眼外,其实没有什么可以和她那位闻名青城的长姐相的容貌并论。 但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却让那一张过分平庸的脸灵动十足,让人移不开眼睛。 易廷益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好看的眼睛,包括先前与少女说话的时候,也不曾留意到。 可如今,当他仔细瞧去的时候,那双眼,却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人深深沦陷…… “怎么了?” 带着些许疑惑的清泉之声将易廷益从失神中拉回。 他一时耳边发烫,目光也从那幽潭中移开,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少女背上时,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别动,你受伤了。” “没……” 不及天歌开口,易廷益便将自己青色修竹暗纹的外衫解下,披在少女身上,自己只留下里面一层白衫。 “你肩头被草棚屋顶砸到了,伤口不知如何,但衣服有些受损,先这样将就一下。” 天歌闻声了然点头,知道易廷益这样做是想为自己的名声着想。 就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么?中原人原来好这口?救了人就想着上手了?说什么正人君子,原来竟也是无耻小人嘛!哈哈哈哈——” 不远处,那摔下马的西凉人将手中的宽刀捡回,望着易廷益和天歌二人邪恶而放纵的笑着,一脸的不怀好意。 易廷益扶着天歌慢慢站好,望着那西凉大汉,冷笑一声,“不是还有一刀吗?那就来吧!” “奶奶的熊!真当老子怕了你不成?!”西凉人笑意敛却,唬着眼提刀便扑将上来。 易廷益脚步一动,便如一阵风一般,绕到了西凉人身后,那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只能瞧见一道白影在西凉人四周来回闪动,还有那金色的光影在四处游走。 就在这时,一声哐啷,西凉人手中的宽刀落地而断,紧随其后的,是他整个人双腿跪地的声音。 围观的百姓们没有想到,这个西凉人更没有想到。 不过这一瞬间的功夫,自己使用了大半辈子的宽刀,就这么应声而断。 在这个中原人面前,自己甚至连还手之力也无。 来自武者的最基本的敏锐感,让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这个中原人面前,根本毫无胜算。 望着已经颓然失色,双手伏在地面才勉强撑住身子的西凉人,易廷益居高临下: “先前不与你计较。是因为中原人有自己的胸襟和气度,我们向来对友邦之人客气相待。但谁能想到,你原来听不懂人话,既如此,只怕连西凉人的身份,也得好好考量了……若就这么承认你是西凉人,只怕是对善图大王英雄气概的侮辱。” 跪在地上的西凉人没有答话,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中原人,是真的生气了。 对于用刀用武力说话的西凉人来说,胜利就是绝对的权力,就拥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而围观的群众也正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听着人群的欢呼,看着易廷益请周围的百姓去衙门请官差,天歌的手慢慢抚上了自己罩在易廷益外衫下的左肩。 知道易廷益今日此来,多半是对自己起了疑心,所以方才感觉到那茶棚坍塌的时候,天歌根本没有要躲开的想法。 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少女,不该有那样的反应力。 可是就在方才易廷益那一拉之下,好巧不巧,这茶棚的屋顶草木,划破了她肩头的衣衫,露出那光洁的皮肤。 那屋顶,其实并没有砸实,只是草木灰尘惹得人口鼻发呛,但她的肩头还是亮了出来。 是有意而为之吗? 可是…… 看着那落在地上的西凉宽刀,看着那月下狼啸的图腾,都不似作假…… …… 将事情处理完后,易廷益朝天歌站立的方向走来。 “天歌姑娘,今日事出突然,我得随官差去衙门一趟,只怕不能去纸砚楼了。你的身子可还好?还要去绮秀阁吗?” 听到易廷益的声音,天歌抬起头来,唇角带笑。 “不妨事的,多亏易公子出手,并没有砸到,只是衣服挂到了……不过出了这样的事,只能先回去。” 说着,天歌看向那跪在地上的人,“那个人……” 易廷益读懂了她的担心,宽慰道,“无碍。不管怎么算,都是他理亏,而且按照如今大周和西凉的关系,这点小事,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就好。”天歌点了点头,又指指身上的披着的易廷益的衣服,“这衣服……” “街上人多不便,你先披着……这样,我先送你回云来居,再随官差去衙门,这样也正好给你家里人解释一番,虽说没有砸中,但到底有没有伤,还是得多加留意,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天歌明白……这样,那就有劳易公子了……”天歌低顺颔首。 易廷益走过去跟官差招呼了两句,便见一个官差过来,三人一道往云来居行去。 …… 不远处的高楼之上,有人手握酒杯凭窗而立,而在他身后,也有人看着这一切。 “看来你的法子不行啊。” “但至少不会被人怀疑到我们的头上,西凉人本就性情暴躁,这个时候,就算他们找来了官府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拿酒杯的男人依旧望着楼下。 “万一那马儿真的一失足踩死了赵二小姐,到时候我看你如何跟少爷交代。” 望着一脸无所谓的元贺,卢甲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警告。 这个元家的幕僚,不过是安阳一个小小的士族门下的文士,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少爷派出他们来保护他。 手上转动着酒杯,元贺望一眼不远处的动静,啧了一声,“这不是没死嘛!” “没死的话,就该准备大夫了,不管那位大小姐知道什么,这位小姐也不能漏掉啊……还有她身边那个男子,卢统领若是有时间,不妨也查查他的身份。” 望着老神在在的元贺,卢甲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毕竟,昨晚的黑衣人还没有查出身份。 …… 正文 第92话 大夫 送天歌回到云来居后,易廷益便跟着衙役们离开。 因为易廷益的解释,再加上又有衙役在,李氏很快便了解了情况,让天歌先自行上楼去换衣服。 等到天歌整理完毕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天歌应声开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李氏。 “母亲。” 天歌退后一步,将李氏迎了进来。 李氏轻嗯一声,听着身后的关门声,打量起天歌所住的这间屋子。 先前苏嬷嬷在的时候,因为根本就没有想天歌能住多久,所以这间屋子里也就只放了起居用的基本东西;而苏嬷嬷走后,又出了其他的事情,搬出去是不用了,但李氏对此也一直没顾得上。 直到她今日进来一看,才知道什么叫做家徒四壁。 一床,一桌,一椅。 怪不得就连云珠那样的性子看到这屋子,都会主动想着给这里增加点摆设。 屋子里有坐的地方,但是李氏却没有坐的意思。 这样寒酸的地方,她并不想待太久。 但不管怎样,这种寒酸到底是让李氏原本心里的不平消去几分。 “现在背上如何了?可还痛?还有,肩膀那里……” 转过身来,李氏看着天歌,有着慈母般的关切,但是提到肩膀的时候,声音还是不自知的顿了顿。 天歌抬眼看了看李氏,“方才在外面的时候,并没有砸到;换衣的时候,我也对着镜子查看过了,并没有什么擦伤的痕迹。想是那柱子上的木楔或是柴草落下的力太大,春衫又比较单薄,所以就不小心刮破了。” “刮破什么地方不好,偏偏是肩头那块……”李氏冷哼一声。 为什么是肩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肯定是昨日的那些人,因为被她拒绝后,不死心又把念头动到了孩子们头上。 想着今日一大早,云珠便来找自己问她肩头疤痕的事情,李氏就觉得不太对劲。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孩子从来都相信自己肩头那是不小心用开水烫出的疤痕,怎得今日突然就问起了这茬? 甚至还说这疤痕是自己故意烫伤的,更在一怒之下使性子摔了自己屋内的两个汝窑瓷瓶! 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这件事到现在想起来,李氏还觉得头疼。 若说早上云珠那么一闹腾让她只是有点怀疑,那如今云珠出门遇到这么一遭,只怕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家中只有两个女儿,非此即彼,只要查看出胎记就行,这些人打得好算盘! 可是他们算来算去,想必都无法算到,这两个孩子肩头,都会有同样的疤痕吧! 想到这里,李氏面上不由冷笑。 然而这冷笑很快就被天歌带着几分疑惑的声音打断。 “偏偏是肩头……母亲,肩头怎么了……” 李氏闻言一愣,方觉自己失言,于是拍了拍天歌的手,一脸慈爱关切: “你肩头本就有伤,若是被人看到那里的疤痕,岂不是惹人非议?而且你无意之下,再伤到旧伤处,这样一来,好起来就慢得多了。况且,不止是肩头——女儿家名声重要,不管是哪里,都不能不整不洁。若是被人看到,那日后说婚嫁可就不方便了。不过好在你如今没事,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这样啊……”天歌看着李氏的笑脸,不好意思的低头,一派小女儿模样。 李氏放下心来,拉着天歌的手紧了紧,“既然你没伤到身子,那母亲就放心了,你先在屋里好好休息,我让孙嬷嬷给你熬点安神汤,过会儿给你送上来。店里事多,我就先下去了,若是没有什么事,你这几天就在家里,也省的出去又生无妄之灾。” 天歌点头应下,送李氏出屋,“我送母亲。” 走到门口,李氏回头,又瞧见这屋子里冷清的样子,看着天歌低眉颔目的样子,生出一丝不忍。 “你这屋子也确实得摆放点东西,这个我让孙嬷嬷给你挑选些。还有那衣服,既然划破了,也没必要留着了,绮秀阁那边我请师傅回来给你和云珠量体裁衣,将你的衣服并着你们的夏衫一起做了,也省的你们再跑。” “多谢母亲。” 看着天歌懂事乖巧的样子,李氏满意的出了屋子,经过云珠屋门口的时候,抬起手刚想敲门,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将手放了下去。 就在这时,楼梯传来噔噔噔的声音。 李氏打眼一看,跑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店里的伙计阿贵,不由瞪了他一眼。 “怎么了这是?后面狗撵还是鬼追你呢?小姐们还在楼上的,也不怕吵到?” 阿贵些微喘着气,赔笑道:“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狗跟鬼敢进咱们云来居?老板娘,是易公子请的大夫到了,说是给二小姐探脉看看伤口,稳妥一点。” 李氏闻言,眉头紧皱,转身便往自己的屋里走去,边走边对阿贵道,“二小姐没生病也没受伤,有什么可看的?送大夫出去吧。” “可是老板娘,那大夫说是易公子请他来的,让他一定要给二小姐看伤,不然这诊费他可就拿不到手了。” 李氏冷笑一声,“拿不到诊费?没看病拿什么诊费?再者又没病看什么病?也不嫌晦气!” 阿贵一脸为难,“可是,这到底是易公子请来的啊……二小姐是易公子救下来的,而且他还是咱们少爷的同门师兄,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这话…… 李氏的手顿了顿,略一思索,便道,“那你下去告诉那大夫,就说这诊费咱们自己出,不用易公子破费,让他直接走就是。” “不……不看病就给诊费,就,就让走啊……” 阿贵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说出来的话都不由结巴起来。 这还是自家那个铁公鸡一般的老板娘吗? 这大夫都来了,也给了诊费,干嘛不让顺便给二小姐看看? 有病了治病,没病了就当是请个平安脉也是好的啊…… 见阿贵还杵在那里发呆,李氏气上心头,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拍,“发什么愣!什么平安不平安的!没病就不看病!还不下去干活去!” …… 站在门口,从打开的缝隙里看着这一切的天歌唇角微翘。 果然,李氏到现在还不想让人知道孩子的身世。 不管是哪一个。 到底是将云珠,还是将自己推出去,李氏应该也没有想好吧。 所以才不想让人知道两个孩子肩头伤疤的事情。 然而李氏不曾想到,天歌肩头的疤痕,已经全然消散无踪。 方才上楼的时候,她是披着易廷益的外衫进屋,然后让孙嬷嬷把把外衫给易廷益带到楼下去的。 而李氏到屋里来的时候,也没有想过看一看天歌的肩膀。 想起方才自己问完那句肩膀怎么了之后,李氏的反应,天歌了然了李氏的意图。 只怕她也怕天歌自己注意到那道伤疤吧? 毕竟这个时候,一个不好说漏了嘴,都有可能将李氏不想为人所知的事情说道出去。 但是,真的没有人知道吗? 想起方才阿贵所说的那个大夫,天歌将屋门紧紧关上。 正文 第93话 消失 “你说云来居的人,不让你诊病,却又给了你诊金?” 看着站在下方的大夫,坐在首位的元贺目光一寒。 “是啊,最开始老夫按照您的意思,说那位易公子请我去给小姐看病,我若不诊病的话,就拿不到诊金。然后那伙计,就给我拿了半吊钱,说若是不够,再给一两也行……” 说着,那大夫从袖中摸出方才拿到的银子,一脸无奈。 行医看病这么多年,他还真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情况。 坐堂的大夫看病便宜,出诊的大夫则比较贵,不管有病没病,只要上门就得一吊钱,可是如今他虽然出诊了,但却连个病人都没见着,就这么领了一两银子…… 这可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来你这法子还是行不通啊。” 听着大夫的叙述,一旁的卢甲摇了摇头。 少爷虽看重这个元贺,但如今一脸两次,这人的法子都不行,可见英明如少爷这样的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呐。 元贺听卢甲这话,心里明白他在想什么,却一点不恼,反而悠然开口。 “大夫既然看完了病,就还是回医馆救死扶伤吧。”说着向卢甲示意,“有劳卢统领着人送大夫回去。” 卢甲闻声,不再多言,对着大夫作请。 跟这些读书人说话,是最没有价值的事情。 反正这个元贺,也就这么几次机会。 少爷也说了,若是这个元贺不行,那他们就可以自行处理了。 包括处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家幕僚。 强者身边,从不需要废物。 老大夫闻声,颤着声音开口道:“大人们,你们吩咐的事情我都办了,我那孙子,你们何时……” “孙子么?” 听到老大夫这么问,元贺恍然大悟,好似才想起自己绑了老大夫的小孙子。 “孙子的话……那孩子我瞧着倒是个玉雪聪明的,所以想着留下来逗弄几天,也感受一番含饴弄孙的快乐。等我们离开青城的时候,就送到你们家去。” 一听这话,老大夫扑通一声跪下来,“大人!小老儿可就这一个孙子呐!您千万高抬贵手!您让小老儿做什么都行,孩子还小啊……” 坐在椅子上的元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从靠着的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老人家,你这话可就说的不对了,我不过就是跟您孙子玩几天,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干嘛说得这么可怕嘛!您可千万别这么想,毕竟出去这么一秃噜嘴,搞得我们跟那些作奸犯科的人一样,闹出误会来多不好?” “大人……饶命啊大人……孩子还小啊!请您千万……” “好了好了,大白天的哭什么,没得晦气。” 看着匍匐在地痛哭流涕的老者,元贺干脆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桌子的另一边,把玩起桌上的砚台,随之来而,是悠悠之声: “卢统领,老人家累了,有劳您安排人把大夫送回去,这么大年纪了,万一背过气儿去,可就真见不到孙子喽!” 卢甲看着元贺站在床边的背影,示意旁边的卢巳卢午动手。 卢巳见状,将来时套在老大夫脑袋上的黑布再次给他蒙上,二人一边一个,将那老大夫搀着胳膊兜起来,往外走去。 元贺不再说话,卢甲和卢乙也同样从屋内出来。 看着关上的门,一直隐忍不发的卢乙怒气冲天,“大哥,这小子也忒狠了吧!就这样子,跟慎刑司那些狗腿子都一比!” 卢甲望一眼自家兄弟,“他的事,你别管,少爷吩咐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还是他做主的时候,护他周全就是了。” “这种狗东西,护他作甚!咱们就算是动手杀人,至少也不动老弱病残,这人算什么?” 卢乙简直难以忍受。 盗亦有道,就算是他们这些杀手,也不是什么人都杀。 可是这读圣贤书的文人,却是个真正的不眨眼的,难道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就算再气也没用,放了那个孩子又能怎样?没有了顾忌,这老头乱说我们的事不也就坏了?等到事情结束,把那孩子放了就是。” 说完这话,卢甲站在门口开始闭目养神。 送去的大夫看不了病,只看这个元贺,下一步做什么动作吧。 …… 下一步的动作么? 躺在床上,望着床上的帐子。 李氏不让大夫进门看病这一点是没错,但是对于那些人来说,不管大夫看得了还是看不了病,他们的目的都能达到。 若允了大夫看病,那正好,亲眼瞅瞅天歌肩膀上有没有疤痕或胎记。 若是不允大夫——尤其是像李氏这样,愿意主动出钱,都不让大夫看病的,只能是心虚了。 这么一拒,实际上直接坐实了天歌身上可能有异。 这一点,或许是李氏没有想到的。 毕竟,关心则乱,尤其事关自己的亲生女儿。 双手环臂,枕于脑后,天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一点一点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那个大夫说……自己是易廷益请来的? 不,不对。 这个大夫,肯定不是易廷益请来的。 方才茶棚倒塌的时候,自己肩头衣服被划破,还是易廷益出声提醒,又用他的衣服帮自己挡住的。 如果易廷益也怀疑她的身份,那么在当时就会发现,她的肩头根本没有什么东西。 更何况,在当时,天歌也说了,根本没有受伤。 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去府衙的路上,再为她请大夫呢? 天歌可不相信,他们之间这两三面的点头之交,能让易廷益对自己如是上心。 如果是这样…… 天歌神色一凛。 若真是元家人,那么下一步…… 想到这里,天歌猛然从床上坐起,推门而出去敲对面云珠的屋门。 “大姐,你在屋里吗?我有事找你。” 屋门哐哐作响,不是以往的幅度。 然而,屋内并没有人说话。 “大姐?” 天歌再次出声,敲门的声音更响。 “谁呀……” 屋内传来一声呢喃,好似刚睡醒一般。 当这声音传入天歌耳中,让天歌心中大震,全然不及多想,手上运气用力,直接推开了在后面上栓的屋门。 “二小姐?!” 屋内霎时传出一道疑惑的呢喃。 看着穿着云珠衣服躺在床上的碧云,天歌抓着她的肩膀将她从带坐起。 “你怎么在这里,大姐呢?” 还有些晕头晕脑的碧云坐在床上,看着近在眼前的天歌,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大小姐?大小姐,大小姐在……” 碧云茫茫然四顾,等看清自己坐在赵云珠的床上,身上还穿着赵云珠的衣服后,不由惊呼出声,“小姐!小姐在哪!” “怎么回事?” 随着撞门声和惊呼声响起,住在对面的李氏也进到屋内。 可是当她看道眼前的景象后,也不由出声大叫:“云珠!我的云珠呢!” 正文 第94话 不会 赵云珠的失踪,是云来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尤其是李氏,更没有料想到这一点。 明明早上这孩子刚跟自己吵过一架,转身就回了屋子,明明就没有见到她出门,如今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看着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的碧云,李氏手中剪刀霍霍。 “大小姐到底去了哪里!你若老实交代,我便不跟你计较,但若是我自己查出来,你这条命,就别想要了。” 虽说也是赵家的下人,但作为大小姐的随身婢女,碧云平日里深得赵云珠的信任,所以连带着李氏都对她十分看重,等到赵云珠嫁人的时候,也是准备当做陪嫁丫头,日后更有抬姨娘的可能。 不管是云来居的仆役们,还是家里的主子,待她都是和和气气,哪里有过这般动声动气的时候?! 是以如今李氏活动着剪刀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碧云整个人都如抖筛一般,颤个不停。 “夫人,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大小姐去了何处,是真的不知道啊!若是知道,又哪里敢欺瞒与您,还望夫人明鉴呐!” 碧云泪眼汪汪,伸手便要去抱李氏的裤脚,可是一看到那明晃晃的剪刀,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更别说再向前一步两步。 “你不说是吧?好啊,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反正你的卖身契也在我手上,就算是我今日将你打杀了,或是买到那些皮肉营生里,也没有人敢说我一句!” “夫人!奴婢真的不知道啊!求您……求您……” 许是在赵家真没受过什么委屈,被李氏这一逼一吓,碧云差点背过气儿去,连话都说不出来。 天歌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挡在李氏身前,顺手将李氏拿着的剪刀握在手中。 “母亲且先息怒,若真杀了这丫头,只怕真问不出来些什么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大姐。” 说着,天歌又朝着旁边站着的孙嬷嬷使个眼色,“嬷嬷,劳烦先看看那个丫头的情况,别真给吓出什么来。” 孙嬷嬷会意,连忙蹲下身去看碧云的情况,天歌这番也出言抚慰李氏。 “母亲,方才我进来的时候,这丫头还迷糊的躺在床上睡着,若真如她所言……” 李氏抬头瞪着天歌,“若真如她所言?她是云珠的婢女,她不知道谁知道?你知道?我知道?穿着云珠的衣服躺在屋里,分明就是跟人串通好了!” 说着冷笑一声,望着在孙嬷嬷的看顾下,终于缓过气儿来的碧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狗不能喂太饱,人不能对太好!赵家如今出现这样的情况,就是有些人不知好歹吃里扒外,看来日后这规矩,是得好好改改了!” 昨儿刚出了上门要人的事情,今儿个自家姑娘就不见了,这不是谋划好的是什么?! “夫人……奴婢没有……” 碧云哽咽着,满脸泪水诉尽委屈。 天歌叹口气,李氏每到气急的时候,总会口不择言,然而很多时候,这样的口不择言,并不能真的解决问题。 蹲下身来,天歌看着碧云,将方才从桌上拿过的帕子递给她,“呶,先擦擦。” 碧云看着李氏的脸色,抽噎着连手都不敢伸。 天歌将帕子塞到她手中,开口道:“你也别怪夫人,大姐如今找不见人,心急也是难免的。而且你又是大姐的贴身婢女,大姐有什么事都会跟你说,方才也是你穿着大姐的衣服睡在她的床上,换做是谁,都会觉得这事跟你逃不开干系。”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但既然你说了,大姐失踪的事情不是你做的,那至少应该解释一下,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吧?先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碧云闻声,看看天歌,又看看李氏。 见李氏盯着她一言不发,便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来。 “我……今天早上小姐和夫人闹得不快之后,便气急回屋。过了一会儿,小姐说自己头有些疼,想睡一觉缓缓神,但又睡不着,所以让我去楼下煮安神汤,我就去了。” “等奴婢端着安神汤进来的时候,小姐尝了一口,又说太苦,屋里的蜜饯又太腻,让我下去厨房看有没有糕点。于是奴婢又下楼去拿糕点。” “上来的时候,小姐已经将安神汤喝完了,吃了块点心之后,说那蜜饯放着怪可惜的,又让奴婢吃了两块……奴婢,奴婢就吃了……” 说到这里,碧云抬头,带着几分畏惧瑟瑟的望着李氏,“然后,然后后面的事情,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是说,你吃完蜜饯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天歌蹙了蹙眉,好似抓到了什么。 “是。”碧云点了点头,“二小姐,奴婢没有撒谎。” 天歌没有答话,而是站起身来,在屋里梭巡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窗边一盆兰花上。 走上前去,她先是看了一眼盆中的土栽,又靠近花盆闻了闻,最终停留在旁边的八排黑瓷上。 “孙嬷嬷,有劳您过来,看看这黑瓷可有什么异样。” 孙嬷嬷看一眼李氏,得到授意后,走到天歌跟前。 眼前的黑瓷,正是先前云珠说要送给天歌,但是她一直没要的八排黑瓷盏。 眼前黑瓷一溜烟摆在窗边几案上。 上好的黑瓷散发着荧光,每一样瓷盏上,都固定着各样的剑山,方便摆插出不同样式的花艺。 而下面的瓷身,则有鹤颈长瓶形、弦月弯托形等各种形态。 等孙嬷嬷靠近,天歌指着最中间的一个圆颈宝瓶形底座的瓷盏,道:“将这个瓷盏拿起来,小心一点,别打碎了。” 孙嬷嬷小心翼翼的将那个瓷盏捧起,就在那瓷盏刚刚离开桌面的时候,一股浓郁的安神汤的味道传来。 李氏猛然站起身来,走到孙嬷嬷正在搬动瓷盏的地方。 此时,那原本中空的瓷盏底盘之下,正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那满满一碗汤药,李氏目眦欲裂的望向碧云。 “母亲!” 天歌出言打断李氏,指了指那放汤药的碗,“这不是咱们吃饭的碗,而是大姐最喜欢的汝窑瓷碗。” 这个汝窑瓷碗,跟先前李氏屋里打碎的那两个汝窑瓷瓶一起,是这对母女最喜爱的东西。 就像李氏不会给那两只瓷瓶里插花一样,云珠自然也不会用这只碗喝水吃饭。 这样说来,就只有一个可能。 正文 第95话 私奔 李氏上前,伸手将那只盛满了安神汤药的碗拿起。 碧色瓷光莹莹透亮,上有葡萄莲纹缠枝。 的的确确,是赵云珠最喜欢的汝窑瓷碗。 拿着这只碗,李氏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的碧云,一个甩手,便将那整碗黑乎乎的汤药泼洒出去。 随着李氏的动作响起的,是一声惊呼。 “啊!” 跪坐于地的碧云如今身子半转,朝向另一边,而她身上所穿赵云珠的那间粉色春衫上,更是遍布乌黑。 紧跟着,便是李氏将碗重掷于桌的声音。 也不知是这次运气好,还是李氏对力度的把握比赵云珠更准确,那只瓷碗在桌上晃晃悠悠转了个圈,竟然没有碎掉。 孙嬷嬷见状,连忙上前将碗捡起,仔细查看过后,小心的放在一旁。 “继续问。” 这话,是对天歌说的。 眼前的李氏,是十几年来天歌从不曾见过的模样。 但对上这样李氏,天歌反而觉得比平日里更坦然。 以往是李氏,是带着面具的笑面虎,而此刻的李氏,只是一个关心女儿到了思绪纷乱的暴躁母亲。 “大姐这两日,可有什么异样?” 天歌从桌后绕出,走到碧云所在的地方,蹲下身来,“不管是你们在外面见到了什么人,还是大姐在家中说的什么奇怪的话,又或者是什么反常的举动。如是种种,只要是跟平日里不一样的,你所能想到的,都说出来。” 碧云眼睛哭得红肿,眼泪鼻涕全然分不清楚,哪里还有平日里大小姐贴身婢女的那份矜持与尊荣? “大小姐……没有……”碧云摇了摇头,刚说出没有,脑中却忽然闪过一瞬。 “不,前天晚上,前天晚上不一样……小姐从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晚上很开心,翻来覆去都没有睡着……我守在外屋,以为小姐不舒服,但是小姐却说没事,是开心……” “纸条,什么纸条!”李氏急慌慌赶过来。 然而当她走近,看到碧云瑟缩的眼神,和天歌幽深的眸子,不由甩袖转身。 “你说吧。”天歌看着碧云,示意她不用怕,“只要说出来你知道的就行。” “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小姐说,说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还有宁什么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这些,碧云低下头,似是怕李氏冲过来,再对她做出什么来。 “宁什么……” 天歌蹙了蹙眉,念叨着方才碧云所说的这几个字,没有发现李氏袖中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住。 “除此之外呢,比如昨晚,或是今天,大姐有没有同样的情况?”天歌继续问。 “今天……今天小姐一开始很开心,可是……” 说到这里,碧云抬眼偷偷朝着李氏望去,见李氏依旧背着身子,并没有看她之后,才壮着胆子继续道,“可是从夫人那里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很暴躁……” “那大姐可有告诉你为什么?”天歌问。 “没……没有,后来的事情,就是前面说的,小姐说想睡觉,让我去熬安神汤。” 看着如今如兔子一般胆怯瑟缩的碧云,天歌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母亲,看……” “不用说了,孙嬷嬷,你去喊阿贵进来。”李氏出言,打断了天歌的话头。 楼下收拾的阿贵很快就进来,方才正在楼下招呼客人,所以问他是否见过大小姐的时候,也就是那么一句话。 可是如今阿贵进来,看到屋里这一幕的时候,先是一愣,等他看清楚跪在地上的人是碧云的时候,登时诧异起来。 “碧云!你怎么在这里?你刚不是出去了吗?!什么时候出来的?咋还穿的大小姐的衣服?!” 阿贵这茫然的一声喊,终于让众人明白过来,眼下的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错,不是别人拐带。 而是云来居赵家的大小姐,自己跑了。 跑了! 然而李氏依旧没有出声,天歌只得继续开口代问。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您出门后不久,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对,应该没错。当时我以为是大小姐吩咐碧云姐跟您一起出去的,所以就没问。” 阿贵挠了挠头,可是等这话说完的时候,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那方向呢?可知大概是什么方向?” 阿贵愣了愣,“这个……真没注意……那会儿店里刚来了客人,忙着招呼来着……” 天歌见状,知道话到这里,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朝着李氏走去。 “母亲,既然如此,接下来咱们就得问问街坊邻居,才能找到大姐了……不过这件事若是被外人知道了,只怕会对大姐的闺誉有所……” “不用找了。” 李氏硬邦邦的说出四个字。 若是有人站在她的对面,定然可以看到她咬牙切齿的神色。 不过站在她身后的天歌,就算看不到李氏的脸,也大致能猜出她是什么心情。 “孙嬷嬷,你跟我来。” 说完这话,李氏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喊上自己的贴身嬷嬷往自个儿屋里走去。 直到听到关门的声音,碧云和阿贵两个人才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瘫软在地的碧云,天歌朝她伸出一只手。 “起来吧,先去你自己屋收拾收拾,大姐的事情,母亲会想办法。” 碧云本想自己起身,但许是先前惊吓过度,如今竟然爬都爬不起来,只能搭着天歌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阿贵,你扶碧云回后院,下楼梯的时候仔细些别摔着了。” 虽说碧云不是很愿意,但眼下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半个身子都靠在阿贵身上。 扶着碧云,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忽然悄声道: “大小姐……是不是跟人私奔了啊?” 天歌没好气给他一个脑瓜儿崩,“你这脑袋,都在想什么!” 说完这话,天歌抛下一个白眼,摇了摇头也回自己屋里去了。 私奔? 要是私奔倒还好了,至少女儿还是自己的女儿。 可眼下的情况,只怕不是跟臭男人跑了,是跟坏男人跑了! 这要是跑了,只怕女儿就不是自己的女儿了。 正文 第96话 巴掌 赵家大小姐赵云珠的失踪,让整个云来居人心惶惶。 但相比于旁人的焦灼,引起这一切焦灼骚动的当事人,却静静的站在城东一座老宅前。 看着眼前大门紧闭的宅子,赵云珠将手中的纸条再次摊开。 那上面的字,她已经看了不下十次,上面的寥寥数语也已烂熟于心。 可是真的到了纸条上所说的地方,她的心中还是不由忐忑。 “城东雀儿胡同,戚家老宅,左门环叩三次,两长一短。” 落款处,是一个“元”字。 抬手抚上那个元字,赵云珠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 羊脂白玉般细腻的手轻轻抬起,在空中停留片刻,似是决然一般,叩上了左边的门环。 叩—— 叩—— 叩。 像是早有人在门后等候一般,当第三声短叩落下,眼前的朱漆大门哗然打开,从中探出一个枯瘦的脑袋。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赵云珠仍旧被这突然的开门声和出现的老者吓得踉跄后退,几步之后才堪堪站定。 “姑娘,你找谁?” 枯瘦的老头依旧半探着身子,没有要出来的样子,那声音里也有着说不出的干哑。 赵云珠抚着胸口,深深地长吸几口气,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找……元先生在吗?” 老者哦了一声,又问,“姑娘可是姓赵?” 赵云珠轻轻地点了点头,看着老者的眼里,仍有戒备与担忧。 “那姑娘请进吧,元先生在屋内已经等候多时了。” 朱漆大门吱呀大开,露出院中秀水碧石与隐隐门廊。 赵云珠欠了欠身子,胸口处的左手不曾拿下,而攥着纸条的右手,则不由紧了紧。 …… 云来居中,李氏关着门一直没有出来。 从方才到现在整整一柱香的时间,天歌都已经从屋内回到大堂,碧云也早已收拾好自己,也收拾好了屋子,可是李氏仍旧没有出来。 整个云来居的氛围,都是异常的凝重。 不知是不是食客们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今日也并没有什么人上门,生意竟是难得的冷清。 擦完两遍桌子之后,阿贵一边注意楼上的动静,一边猫到天歌的身边。 “二小姐,你说,夫人会不会想不开……” “话本子看多了吧?”天歌没好气白他一眼。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内心戏十足啊! 可就算发生的事情再让人生气,李氏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想不开的人。 毕竟云来居这么大的产业,就算是本着不能便宜他人的念头,李氏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说话间,天歌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碧云身上。 “二小姐,我们……真的不去找大小姐吗?”看着天歌投来的目光,碧云面上满是担忧。 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姑娘,就这么一个人跑了出去,虽说以碧云对自家小姐的了解,根本不会说有什么私奔的事情,可是单就一个人出门这件事…… 也是很危险啊。 天歌自然知道危险,但若是她没有猜错,赵云珠这次自己跑出去,只怕跟早上和李氏吵的那一架有关。 以前母女两不欢而散的时候不是没有,但从来都没有闹得这么僵过。 在元家人上门的这个节骨眼上,再加上昨日云珠所说过的那些话,这件事情,只怕跟元家人逃不开关系。 若是元家将人劫走,那报官什么的都有理由,可如今赵云珠…… 是自己跑出去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先看看夫人怎么说吧。若大姐只是一时兴起跑出去玩了,我们大张旗鼓的寻人,反倒不好。”天歌道。 对于不知情的人,眼下也只能这么说。 怕就怕,云珠这一去…… “小姐?!” 一声惊呼打断天歌的思绪,不等她回过神来,身边的丫头已经炮弹一般弹了过去,直直冲到门口。 “怎么了这是?咋还哭起了鼻子呢?” 天歌站起来,看着穿着碧云的衣服,站在门口轻柔的替婢女抹眼泪的少女,目光落在了她的身后。 “大小姐,您回来了!我……我去跟老板娘说!” 阿贵到底反应不错,见状连忙回过身往楼上跑去。 天爷! 大小姐失踪了,这咋又自己给回来了呢! “大姐,这位是……” 天歌上前几步,看着天歌身后的男子,澹声相问。 “哦,这位……这位就是我先前与你说的……” 云珠错开一步,将身后之人整个身子都露出来,开口介绍,可是话说到一半,看到跟前碧云还在,不由顿了顿,“嗯……一位故人。” 故人吗? 看着那人熟悉的面孔,天歌心中好笑。 为了宝寿帝姬,这些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小姐你去哪里了?!你知道吗,方才家里人都快急疯了,夫人发现您不见了,气得……” 碧云显然对赵云珠本人更为关切,尤其是看到失而复得的小姐,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赵云珠这个时候才发现,碧云已经换回了自己婢女的衣服,声音一顿,“母亲……母亲知道了?那她可有罚你?” “没事的,碧云没事的,”小丫头摇着头,抱着赵云珠的胳膊,“只要小姐平安归来就好。” 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赵云珠看到来人,开口刚道一声“母……” 那个“亲”字还未开口,便被“啪——”的一声替代。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看着忽然倒地的少女,等众人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夫人…… 从来将大小姐视若珍宝,宠着捧着爱着的夫人,居然,动手打了大小姐?! 看着跪坐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的少女,李氏面色冷然,“我赵家,没有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女儿。” “李夫人,大小姐……” “你闭嘴!我教训自己的女儿,哪容你一个外人插话?!” 跟在赵云珠后面踏进云来居的男子刚一开口,便被李氏毫不留情的打断。 “我赵家的姑娘是死是生,是好是坏,跟你元家,又有何关系?!你别忘了!如今你站的,是我赵家的地方,我的女儿,还是姓赵!” 屋内一片死寂。 没有人想到眼前的境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不重要。”李氏冷冷的扫一眼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阿贵身上,“将大小姐带到我屋里来。” 说着,再看一眼站在门口的元贺,“孙嬷嬷,送客!” 正文 第97话 使臣 这一日的云来居,全天都散发着一种死寂之感。 从早上大小姐的失踪,到中午的忽然归来,再到老板娘大发雷霆。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做梦一般,让众人觉得不真实。 但眼前这个坐在大堂中的客人,却让人不得不相信今日发生的一起都是真的。 “所有的一切,就是这样。” 元贺耸了耸肩膀,摊开手,表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完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 赵大小姐想着一个人出门玩,但是按着李氏的意思,如果没有碧云或是其他人跟着,李氏根本不会让她出门。 所以无奈之下,想出了这么一个偷天换日的法子。 结果在外面溜达的时候,就遇到了前一日来云来居找老板娘的客人。 因为念着是旧相识,所以举手之劳就将赵大小姐送了回来。 这就是所有的事情。 “那这……老板娘生什么气啊……” 阿贵有些想不明白,“今儿个二小姐也自己出门了呢,甚至在外面受了伤,还是少爷的师兄易公子给送到家里来的,怎么就没见夫人生气?” “而且咱们青城民风开化,又不是没有女子独自出行,二小姐都能被允许自己出门,怎么到大小姐就不行了呢?” 天歌望一眼为赵云珠抱打不平的阿贵,面上丝毫不气,反而淡淡开口。 “因为,那是大小姐。” 赵家大小姐。 跟二小姐,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赵大小姐是从小当做贵女养着的,不管是礼数还是琴棋书画,都是按照世家小姐的标准要求。 有谁听过安阳赵家的小姐自己一个人出门遛弯的? 就算是近一点,青城王府尹的千金,哪怕如今即将嫁人,整个青城都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容颜。 作为官家小姐,哪怕在青城这样民风淳朴开化的地方,也依旧带着篾篱出门。 但是赵二小姐,就不一样的。 寻常女子,不用考虑日后的婚嫁,更不用考虑旁的东西,只要不会影响大小姐的名声,那不管做什么,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 眼下的事情,可并不是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区别这么简单。 看着一脸淡然坐在对面的儒雅男子,天歌心中冷笑。 若不是昨日夜探亲眼目睹亲耳听到,只怕连她也要被这无害的神色所蒙骗了。 其实就算赵云珠一个人出门,也非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只是好巧不巧,这件事跟元家扯上了关系,触动了李氏的逆鳞,才有了今日的盛怒罢了。 当然,这些天歌并不会说出来。 “元先生若没有什么事,我们也就不再留您了。” 天歌冲着眼前人一笑,“有劳您送大姐回来,又辛苦说明情况,我们感激不尽。可是方才母亲的态度您也看到了,若是一会儿她出来再看到您,盛怒之下难免又失言中伤了您。为这您好,不如这样,您先回去,等到母亲对大姐的气儿消了之后,我们再上门给您赔罪。” 元贺闻言,面上的淡然生出一丝裂缝。 旁边的孙嬷嬷、碧云和阿贵三人,也不约而同的望向天歌。 二小姐这样,真的好吗…… 方才夫人带大小姐上去,本是让孙嬷嬷送客将这位元先生赶出去的,还是二小姐说要了解大小姐出去后的情况,才劝动了孙嬷嬷,勉强没有真将眼前这位客人给轰出去。 于是这才有了众人前面所听到的这些话。 可是如今听完了,这就……又要送客啦? 不知怎的,阿贵脑袋里忽然冒出四个字 ——卸磨杀驴。 但不管是卸磨杀驴还是过河拆桥,总之元贺此刻站在云来居的外面,正仰着头看头顶的匾额。 前一刻还在店里坐着,可是下一刻,就到了店外。 想起方才那个赵家的二小姐,元贺一脸玩味。 李园的养大的这两个女儿,性子还真是迥然不同呢。 若不是大小姐知道宁夙的事情,肩头又确实有一道疤痕,他差点都要觉得,那个少女的性子,更像那个人了呢…… …… 相比于其他学堂,盼山堂的课程会更加多样,也更加繁重一些。 比如今天早上是六艺中的射科,中午半个时辰歇息吃饭后,紧跟着的便是周夫子的策论课。 因为入学测的门槛极高,所以哪怕是对于赵禾嘉和易廷益这样刚入学的学子来说,也要跟着师兄们同听同论。 盼山堂的学子,从不以年龄论说,只要进入学堂,除却最早入学如徐淮、郑通等人之外,其余学子皆是同室而学。 新生不避老,带来新观点新看法;老生不避新,从最开始便展现盼山堂学子的能力与才华。 坐团之上,周夫子盘腿捻须。 “眼下西凉使团将由善图的三子佐木王子带领,前往上都云阳,对此你们如何看?” 所谓策论,便是如同朝堂对问一般,将最新发生的国家大事,拿出来由学子交流讨论,最后得出观点。 这样的交流论说,便是对朝问的绝对实践化,是以以往盼山堂出去的学子,都能在殿试策问中,让人刮目相看。 而对于赵禾嘉来说,纵然成功进入盼山堂,但当初第一关的策论,其实是天歌给出的意见,再加上本身年纪较小,阅历不足,所以这几天来的策问课他都只能奋笔疾书,记下师兄们的高论。 而此刻也是一样。 睁着一双大眼,赵禾嘉紧紧地盯着正在开口说话的师兄,笔墨已经蘸好,纸张也以铺平,只等那位学子开口。 “师父,各位师兄,依在下愚见,这次的出使想必与三年前的使团一样,都是前往上都例行朝贡。” 当年如今的皇帝还是征西大将军的时候,西凉军骚扰边关,扶余国就是当初的征战中灭国,而魏宁却领兵大败西凉军,守护西北边疆。 后来齐哀帝政乱,魏宁带兵南下,在云阳取得皇位的时候,西凉军又一次趁机攻击西北边境,魏宁派出胡振远前往西北,再封征西大将,打得西凉溃不成军,甚至差点直入西凉王庭。 后来无奈之下,西凉军与大周签订协议,两国盟约交好,签订往来的贸易协议,将安阳定为两国贸易区。 此外,西凉国还需要每三年派使者前往大周上都,朝贡觐见大周皇帝。 而如今,正是西凉第四次朝觐,也是西凉和大周签订和平盟约的第十二年。 所以这次佐木王子带领使者前往云阳,不管是在天下人看来,还是在朝中众臣看来,都是例行惯例的朝觐。 然而,这样的答案,却并不能让周夫子满意。 因为听完这样的表述后,他并没有给出赞许,反而看着座下的弟子们。 “你们其他人,可有不同的见解?” “夫子,李师兄,学生也有愚见。” 众人投去视线,这回出声的,不是盼山堂的老学子,而是前几日方才入学的新生。 正文 第98话 背后(情人节快乐~) 众人没有想到,易廷益会主动开口。 纵然在盼山堂,学子们各有本事,互不轻看,但在策问一道上,有一个共同的现象。 那就是新入学的学子,都会在听取至少三次策问课后,才有足够的视野来答题。 所以易廷益这次表态,着实让不少人吃了一惊。 “师弟请讲。” 那位姓李的师兄微有惊讶,但却并没有阻止,反而平声静气邀请易廷益表态。 易廷益对他点了点头,开口道:“往年西凉派人朝觐的时候,都是由西凉太子领队,但今年却派出了在王庭中并不受宠的三皇子,大家可想过原因?” “三皇子?就是母妃本是西凉奴隶,却因为美貌被西凉王收为妃子的那个三皇子佐努?” 易廷益点点头,“不错,正是这个佐努。佐努在西凉,不受宠是出了名的,但是对于朝觐大周这件事情,西凉王今年却派出了这个最不受宠的儿子,可见其心昭然。” 朝觐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两国和平的邦交,更重要的,在于作为臣服一方向胜利一方表明自己归属态度。 往往派来参与朝觐的领队地位越高,越能代表属国对于王朝的尊重与敬佩。 正如以前的西凉使者代表,就是日后将要继承西凉王王位的西凉太子。 可是如今,西凉却一改往日的惯例,派出三皇子佐努领队,这次朝觐西凉所表现出的对于大周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不止如此,今日在街上,我遇到了一个西凉人。” 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易廷益的眉间便笼上了一层愁雾。 隐去关于天歌的一环,剩下的事情易廷益一一道来,“到了衙门之后,那人当着王府尹的面,说自己乃是西凉使臣队伍的一员。” 一听这话,在坐的诸位学子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大周和西凉确定的贸易区是安阳,而且从安阳到上都,根本不用再北上经过我们青城,西凉人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那个人说自己是使臣,可有证据?若是随便一个人这般攀扯,岂不是让我们打碎了牙自己往肚里咽?” 如果这人真是使臣,那胖揍了使臣的易廷益,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他如今既然安然站在这里…… “不错,使臣的身份,是那人自己说的,没有什么凭证,而且对于为什么要经过青城,他也说不上来,所以他如今还关押在青城大牢中,王府尹已经派人前去安阳,向如今停留在安阳的西凉三皇子求证。” 易廷益说道,“不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他手上所拿的,的确是西凉人所用的啸月宽刀。” 圆月当空,苍狼相啸。 是西凉王庭独有的图腾。 “那……师弟可会有麻烦?”提到这里,在座的众人当众有人提出担忧。 “麻烦倒是不麻烦,毕竟的确是那人有错在先,城中围观的百姓都可以作证,哪怕说到上都陛下面前去,也是我们有理。这些都是小事,更主要的,是佐努这次带队前往上都,是否因为其背后的西凉有什么其他的想法。”易廷益说道。 一个人的事情都好解决,但是一群人,一国人的事情,才最难解决。 他现在最为担心的,就是西凉如果真的意图不轨,那要怎么办? 继续打仗吗? 整个大周安居不过数载,若兵乱再起,只怕不是小事啊…… …… 学堂里的声音悠悠,想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学子们肩扛道义,为这个国家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辩论不断。 哪怕课程结束,学子离席归返的时候,也仍旧在彼此论说探讨。 这就是盼山堂的学风。 严谨,专注,而又道义在身。 见屋内的人都一一退去,外面树下的书童易之这才凑上前来,在易廷益耳边轻声细语。 易廷益闻声蹙眉。 这个赵家大小姐,胆子还真不小,竟然一个人去了那些人所在的地方。 难道这个大小姐,当真是自己要找的人…… 不知为何,易廷益总觉得哪里不对,“既如此,让方二……不,让方大去,他身手好。吩咐方大仔细盯着那里,若有人动手脚,直接下狠手不必多虑。方二继续呆在城东,看是否还有其他人。” “那属下……”易之问,“可需要去协助方大?那边有四个人,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只怕方大一个人顾不过来。” 易廷益顿了顿,道:“你先在书院养伤,方大那边让方三去协助。虽说他功夫不太好,但应付这件事应该绰绰有余。” 易之点头称是,退身离去。 易廷益转身,这时赵禾嘉正好从屋里踏步而出。 看着那孩子手中厚厚的一沓纸卷,易廷益不由笑了,“呦,整理好啦?” 这孩子每次都会整理很多东西,不管是夫子所讲的重点也好,还是同门师兄之间的真知灼见也罢,都要迫不及待的记下来,然后在晚上彻夜读书。 这样的勤奋,让易廷益也不由深受触动。 而这份努力也让赵禾嘉获益匪浅。 譬如开学这几天以来,除了他的力气本身有点小,射科比及其他人还有点弱之外,其他方面已经表现出显著的进步。 小小的少年带着几分腼腆点点头,仰着脸看向易廷益,“易师兄,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好。”易廷益深处胳膊,将孩子的小肩膀搂入怀中,二人一道往食舍而去。 …… 自从赵禾嘉离开家前往盼山堂求学之后,赵家一家子就不怎么围坐在一起吃饭了。 话说回来,平日里也没见过有什么一起吃饭的时候。 以前天歌吃饭都是跟小千等人一起,赵海性子沉闷如葫芦,又经常窝在后院自己那间木工房里不怎么出来,所以都是李氏陪着赵云珠一起吃。 后来等赵云珠再大一些,东西都是让碧云送到自己屋里去吃,也不怎么出来,所以云来居就变成各吃各食。 再到之后苏嬷嬷来赵家,为了做样子,再加上后来禾嘉回来,李氏总会喊着众人一道上桌。 这小半个月习惯下来,倒是养成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好习惯。 可是今日偌大的圆桌,周边就只围了三个人。 赵允珠回来后,也不知李氏和她说了什么,反正赵允珠进屋之后就一直没再出来过。 为了上午的事情再次发生,李氏每隔半个时辰,就会让孙嬷嬷去赵云珠屋里瞧上一眼,确保人还在。 见旁边的位子依旧空着,李氏蹙着眉头,望向在旁边布菜的孙嬷嬷,“去看看大小姐什么时候下来,如今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开饭呢。” 正文 第99话 怨吗 隔了没多久,孙嬷嬷便从前屋回来,然而身后,却依旧空空如也。 “夫人,大小姐她……”孙嬷嬷为难道。 “算了,由着她吧,去给李大厨说一声,今儿个就到这里了,等阿贵等人洗完碗筷,今儿个厨房就落上锁,若是有人敢私自进,那就打出去。” 李氏淡淡道,声音里不辨喜怒哀乐,但所有人都明白,夫人这是生气了。 而且这气,还不小。 或者说,从上午打了赵云珠那一巴掌起,李氏心中的气愤就从来都没有消过。 “夫人,小姐中午都不曾……”纵知不该多话,但孙嬷嬷还是有些不忍地开口。 “不曾就不曾吧。既然她不想吃,那就别吃了,也省得浪费粮食。” 李氏一脸淡漠,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到自己的碗里,“平日里是我太惯着她了,是时候让她知道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随心所欲,既然她姓赵,那就得按照我赵家的规矩来。” 孙嬷嬷无奈叹气,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出口,只能凑上前来,为李氏布菜。 虽说桌上的气氛沉闷,没有一个人说话,但这顿饭倒是天歌吃的最饱的一顿。 满满一桌,李氏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一口就停了下来。 但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心态,天歌尽职尽责的扫荡着桌上的菜,临到最后甚至还打了个饱嗝。 孙嬷嬷瞅了一眼这个心大的二小姐,还真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得下饭。 反倒是李氏见怪不怪,等天歌放下筷子,才对她道:“吃好了,就来我屋里一趟。” 天歌闻言抬头,正用巾帕擦拭嘴角的时候,李氏已经从她身边走过。 想了一想,天歌还是起身也跟了上去。 …… 靠坐在软榻之上,李氏冲站在一旁的天歌抬了抬下巴,“也没有什么别的人,就榻坐边上吧。” 天歌闻言乖觉坐下。 近来她进李氏屋子的次数不少,但回回都是李氏坐着躺着她站着,这回倒是头一次开恩,主动让她落座。 不及天歌稀奇罢,便听旁边的李氏悠悠开口。 “天歌,在赵家这么些年,你觉得委屈吗?” 委屈吗? 委不委屈还用说?不仅是委屈,还委屈大发了呢! 但纵然腹诽,天歌面上却还是恭顺姿态,“母亲生我养我教导我,天歌不觉委屈。” “你这话说错了。” “母亲?”天歌诧异抬头,看着李氏。 然而李氏的眼睛却根本没有看她,而是望着虚空中不知何处。 “你恨,也应该恨。赵家三个孩子,禾嘉从小养在安阳,也没什么可比较的,但你跟云珠一样,都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本该一碗水端平,可我却一直宠着云珠,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待你却像个丫头一样,让你去干那些脏活累活。” “母亲是为了锻炼我,日后嫁为人妇,总难免要经历这些。”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这个时候,我既然能跟你说这些,也没指望听你说这种场面话。” 李氏看着天歌,面上带笑,“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在你心里,也指不定变着法的骂我偏心——毕竟这是事实,在你和云珠两个人当中,我确实更偏爱云珠,待若说的直接些,也可以说是一直苛待你。” 天歌还要开口,李氏却示意她不用多说。 “接下来的话,你听我说便是。等我说完,你再问。” 天歌乐得闭嘴,坐在软榻边上听李氏絮叨。 “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因为你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云珠才是。所以啊,这就不是手心手背的区别,而是自家人和外人的区别了。” 天歌没有想到,李氏会直接说出这句话来。 不对呀!剧情不是这么发展的好吗?! 天歌心中如何作想,李氏并不在意,或者说,她眼下已经无暇在意了。 她的思绪飘回了十三年前,回到了清河村的那间农舍,回到了自己分娩前的一个月。 那个突然到来的白衣女子,那放在桌上亮的晃眼的两锭金子。 “这些,是属于夫人的见面礼。” 那个女子如是说。 而这个见面礼,便成就了如今的她,成就了如今的云来居。 发家的银子何处来?就是从这里来。 那些虽然生活在清河村这样的乡野小地,却丰衣足食的小日子,都归功于那位女子,归功于她所收养的这位少女。 “十年之约,不算短,却也并不算长。生云珠之前,那庙里的老和尚说,我这一胎必是富贵命,所以啊,我就动了歪念头。” “既然这十年之约不长,既然那女子能一连送上这么多的财宝,那你的家世,定然非富即贵,所以我就想着,将你跟云珠掉个包。” 可是,掉包本身很容易,但有些东西,却是无法掉包的。 比如那个孩子肩头的胎记。 “胎记是无法掉包,但既然如此,毁掉不就好了?”李氏轻笑一声,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所以,在你三岁的时候,我便假意失手,将热水泼洒在了你的肩头,我看着那里起泡、溃烂、然后疤痕将那朵蝴蝶掩盖殆尽,从那时起,我便明白,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所以,同样的法子,再用一次,却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我看着云珠疼的痛哭,那孩子,一双眼哭得红肿,我心中难受,却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我知道,这是一条富贵之路,想要成为人上人,就得吃比别人更多的苦。” 所以,就算心疼,也不会找大夫,不会让更多的人知道。 只有等着那伤口自己慢慢愈合,结痂,与另一个孩子形成同样的伤处。 所有的痕迹已经消失,接下来,她要做的,就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等。 等到十年后,那白衣女子来接走自己的孩子。 等到十年后,云珠飞上枝头成为贵人。 可是,她却算错了这一切。 “云珠的祖母去世后,与那女子交接的人便成为我。可是那所谓的馈赠,却只有第一年如期而至。等到我经手的第二年,直到年底,也依旧没有人送来这一年的馈赠。” 当初碰头的地方,李氏去了无数次,更甚的时候,一整天都呆在那那处废墟的角落。 可是就算她望眼欲穿,依旧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才觉察出事情的不对。” 沉浸在往事中,李氏的声音有些飘渺。 正文 第100话 原来 当财富不再来临,不再有东西蒙蔽双眼,李氏才意识到问题。 为什么,如是富贵,却要将孩子养在清河村这样一个偏僻的村庄角落? 为什么,那些不惜花重金拜托她抚育孩子的人,却开始对孩子不闻不问? 她忽然想到了那女子所说过的一句话。 “夫人,往后的十年中,属于你们的馈赠,会有人如期送来。十年期满,我会亲自前来接这个孩子。但若有一天,你们没有等到……那就有劳夫人,带着这孩子,去其他地方吧……” 一年的等待,一年的清醒,让李氏终于明白。 不是不愿意不闻不问,而是不能闻不能问。 这孩子身上背负的,不是福祉,而是灾祸。 她不得不离开。 离开清河村,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最开始的时候,我本不想带你走。可是,如果不带你走,又能怎么办呢?” 留着两个孩子,最大的好处,便是进可攻退可守—— 若那白衣女子上门,前途是富贵荣华,那这条路,便是属于云珠的。 若女子仇人上门,前途遍布荆棘坎坷,那这条路,便是属于天歌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纵然我思虑如此,却仍旧被人摆了一道。” 李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整个人都靠在软榻的后背上。 她自以为机关算尽,却不知自己早在别人的算计中。 直到今日,直到云珠将所有的一切都道出,她才知道,原来云珠在幼年时,便见过那个白衣女子。 不仅如此,那女子更在无数她不知道的时候,离间着自己跟云珠的关系,让云珠以为,自己才是被寄养的那一个…… 想着今日云珠在屋里歇斯底里说自己姓元不姓赵的模样,李氏终于明白那人话里的意思。 原来从最一开始,白那个女子就知道哪个孩子才是她带来的那一个。 自己以为每年只出现一次的人,其实一直在关注这这个孩子的成长。 因为知道,所以才任由她在云珠的肩上烫出同样的伤痕,才在云珠最伤痛的时候,在她心中埋下一颗疏离的种子。 这是回应,也是报复。 是对她故意烫伤那个孩子的回应。 也是对她想要偷天换日的贪心的报复。 因为知道,所以不怕认错孩子。 因为知道,不怕她利欲熏心将寄养的孩子送走。 “宁夙打得好算盘。” 李氏声音幽幽,看着天歌,一脸的悲悯,“可是她却没有想到,我李园没有她想的那么愚蠢,我自己生下来的女儿,我记得比谁都清楚。” “所以,如今上门寻人的,不是宁……宁夙的人咯?”天歌眨了眨眼睛。 宁夙,原来那个白衣女子,叫做宁夙。 “自然不是。”李氏冷哼一声。 那些人,自以为拿着宁夙与她接头的珍珠,就会让她上当吗? 若说头一次上门,她还会有所考量,可是如今云珠已成这样,她还如何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喊别人做娘? 谁的命,谁自己去认。 李氏的视线落在天歌身上,可是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说了这么多之后,眼前的少女没有丝毫的诧异,更没有任何一点悲伤的情绪,反而是像听完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然后眨眨眼,提出疑惑。 李氏微微一愣,但又转瞬了然一笑,看着少女的眼神越发可怜。 人在悲痛欲绝的情况下,总是这样不愿面对现实。 但总需要有人,让他们直面。 李氏摇了摇头,看着面带笑容甚至有些许俏皮的天歌,“你谢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不在乎,因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只有我自己的闺女儿。” 看着李氏这悲天悯人的模样,天歌忽然觉得,能将穷极逐利表现到李氏这样,其实也算难能可贵了。 如果说真小人胜过伪君子,那么在天歌看来,李氏这直面不堪的样子,还真是比那些虚与委蛇的人要好上太多了。 但即使真实是优点,却也不能掩盖自私且小人的本质。 天歌内心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更没有怨恨或是旁的东西。 她承受着比这更深重的仇恨,地府百年的生活,更是见惯了人性的本源。 更何况,上一世,李氏将云珠亲手葬送进卢家的火坑,也算是自食恶果。 所以天歌一点也不恨。 甚至因为禾嘉的原因,想要伸手去拉一拉,帮一帮这对自己本想冷眼相待的可怜母女。 只是,眼下李氏所说的这句话,让天歌觉得有些莫名可笑,不由伸出手,想要去戳破李氏幻想中的泡影。 “您关心自己的女儿没有错,可是如今的问题在于,您的亲生女儿却以为,我才是赵家的姑娘,而她,是元家的大小姐。” 李氏面上的笑意僵住了。 当心中最后悔最绝望的真相被人戳破,那种痛,犹如无声的撕心裂肺,说不出,道不明,却像一把刀,这么直直的刺入心底! “你闭嘴!你这个灾星!若不是你,云珠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都怪你!你什么都知道!都是你!” 眼前的李氏,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带着几分雍容懒散的样子,内心的愤怒与绝望,将她最原本的姿态一一展现。 哭号,嘶吼,甚至扑上前来想要对着天歌动手撕扯。 但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掩盖她内心的恐慌,无法遮挡她心中的绝望。 早已离开软榻的天歌看着李氏这般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母亲,你这样,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别叫我母亲!你根本不是我的女儿!”李氏怒吼出声,将天歌的话语打断。 然而转瞬,她的面上绽出笑意,整个人从软榻上扑下来,连鞋也顾不上穿,冲到了天歌面前,抱着她的腿,泪光纵横。 “天歌,现在只有你能帮母亲,只有你能帮你大姐了。你去找那个元贺,你去跟他说,你才是他们要找的人。你的肩头也有伤疤,如今所有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他们会相信你的,只要你去,只要你去说,云珠就不用去了……” 眼前的李氏,是天歌从未见过的姿态。 说出的话,却是绝对的李氏风格。 纵然不喜,但想着日后,天歌还是蹲下身来,将眼前痛哭的妇人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轻轻开口。 “母亲,救大姐的法子,可不止这一个呢。” 正文 第101话 胎记 李氏闻声,顿住哭声,朦胧泪眼看着天歌,然而转瞬便化作哭号,甚至拿拳头在天歌身上捶打起来。 “我不信!你别想骗我!我不相信你!骗子!骗我!” 天歌腕上用力,轻巧地将李氏地力气卸去,好似豁出去一般,长舒一口气: “既然如此,那就按母亲说的来吧。” 李氏地动作彻底停下来,就连哭声,也在一瞬间止住。 整个屋内,除却依稀的抽噎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氏慢慢站了起来,再次恢复到先前冷傲的老板娘模样。 看着天歌,她目光凝重,“你自己所说的话,自己答应的事,可都要记好了。” “母亲放心。”天歌点了点头,“我会按照母亲方才所说的来。” 不就是跟元贺承认自己的身份么? 对天歌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 正半躺在城东老宅树梢上的卢乙以为自己听错了门房所传的话。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卢乙掏了掏耳朵,身子往下靠了靠。 戚老头咽了咽口水,将脖子往上又伸了伸,冲着树上的卢乙再次喊道: “云来居的老板娘让人来传话,说劳驾元先生去云来居一趟!” “不是吧?!” 卢乙从树上跳下来,伸手抓住戚老头的领子,“你不会是逗爷呢吧!” 昨儿个那姓元的才被云来居赶了出来,怎么今儿个这就要请上门去了?! 他们几个兄弟昨晚还说,正准备看元贺的笑话呢! “这样的大事,自然不会是逗你。”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卢乙不觉放开了抓着戚老头衣领的手。 老头的声音足够大,大到就算元贺坐在屋里,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大哥,不会真要去云来居吧?” 看着跟在元贺身后向外走去的卢甲,卢乙不可置信道。 卢甲横了卢乙一眼,示意他赶紧跟上。 …… 等元贺等人到云来居的时候,才发现今日云来居外挂着歇业一日的牌子。 而大堂正中,李氏与赵海夫妻二人,还有云珠和天歌姐妹,甚至连店里除了李大厨之外的伙计,家中的仆婢们都围在跟前。 “呦,人都齐了。”元贺梭巡一圈,满意的点点头。 忽而想到什么,又道:“好像还差贵府的少爷吧?” “这件事情,他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看着元贺自来熟的样子,李氏的声音更为冷漠。 元贺闻言,也不讲究客气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伸手作请:“也好,毕竟还是个孩子,只是李夫人今日请我来,是想说什么事情?” 李氏没有看他,而是对着阿贵使个眼色,便听哐的一声,云来居的大门就此关上。 所有人,都与外面的纷扰隔绝开来。 李氏端起桌上的茶碗,轻啜了一口,悠然开口。 “今日把大家伙儿都喊来,又辛苦元先生过来一趟,实在是有一件隐藏了十三年之久的事情,要跟大家说。” 赵云珠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李氏的眼锋一扫。 碧云见状,连忙拉住自家小姐,朝她摇了摇头,示意这个时候不要跟老板娘置气。 阿贵心中好奇,正想问是什么事,然而不管是云来居的人,还是李氏请来的人,整个屋里都没有人有开口的打算,他便讪讪的闭了嘴。 见众人都不说话,李氏这才悠悠将昨晚说给天歌的话又重新叙说了一遍。 只是这一次,隐去了关于银子的说法,也将自己故意烫伤两个孩子,说成无意中的失手之为。 话到最后,不及看阿贵、孙嬷嬷、碧云等人诧异的神色,李氏的目光落在天歌身上: “关于那道疤痕,你自己说说吧。” 天歌迈出步子,对着李氏行礼,又对着在李氏提到她的时候,便一直盯着她看的元贺微微福身: “元先生,方才母亲所说不错,我清楚地记得,幼年时期,我的左肩头有一朵红色的蝴蝶纹。可是后来,因为母亲身怀禾嘉的时候,身子不稳,不小心打翻了热水,所以才导致我肩头被烫伤,那道蝴蝶纹,也就此被疤痕所掩盖,再也瞧不真切了。” “你骗人!明明是我!怎么可能是你!” 听完天歌的话,赵云珠再也忍不住,怒喝出声,说完又看向元贺,“元叔叔,昨天你亲眼瞧见了的,那道疤痕在我的肩头!我才是元家女儿,根本不是她!” 李氏闻声眼皮一跳,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赵云珠见李氏动怒,欣喜与得意难以自持,“昨天我跟你说的都是骗你的!我根本不是出去玩,根本不是跟元叔叔在街上偶遇,我去找了元叔叔,给她看了我肩上的疤痕,我才是元氏女,你别想让天歌取而代之!” “你——你——” 李氏气得说不出话来,上前一步,再次落下巴掌。 然而这一次,那声“啪——”响却并未如期传来。 看着卢甲伸手,将李氏的动作挡住,元贺呵呵而笑:“夫人别着急嘛,教养孩子,千万不能随随便便就动手,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但还有兔子急了也咬人呢不是?得让孩子真正心服才能真正听话不是?” 李氏想要挣开,却发现这个侍卫的手劲儿竟是出奇的大,她就算是拼尽了力气,也无法挣脱开来。 见李氏身上的气势消去些许,元贺这才对着卢甲唬起脸。 “这是做什么?夫人如是尊贵,怎能这般粗鲁相待?还不放手?” 卢甲闻声放手,李氏抽回自己的手腕,发现已然变得通红起来。 揉着红肿的手腕,李氏心中有气,却也无处可撒,只能重新坐下,对着元贺道: “元先生如是知礼,应当知道姑娘家的清誉对于她们来说有多么重要,既然先生是本着为族中找回大小姐来的,这种行为,当真合适吗?” 元贺呵笑一声,“夫人所说的这点,在下自然明白,不过早在奉老太爷之命出门的时候,在下就得了授意,此行重在找人,所以在这一点上,不用过多拘泥。” “再者,以我的年纪,只怕给孩子们当爹都没有问题,以长辈的身份,这一点上,夫人不必过多介怀。” “好。”李氏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也不跟元先生说这些。接下来,就请您也以长辈的身份,看看天歌这孩子肩头的痕迹,跟云珠肩上的痕迹,哪一个更像吧。” 说着,李氏看向一边的孙嬷嬷,“去那边屏风,帮二小姐褪下左侧肩头的衣衫,让元先生好好认一认。” 正文 第102话 宝寿 既有李氏授意,有答应了言听计从,天歌十分乖觉的跟着孙嬷嬷走到一旁早就摆设好的屏风中。 甚至在孙嬷嬷帮她拨开头发,褪下肩头一角衣衫的时候,还有礼有节的道了声“有劳”。 然而不等元贺起身来看,孙嬷嬷倒是先发出了一声惊呼。 “夫人——!” “怎么?做什么大惊小怪的!”李氏闻声皱了皱眉。 这个孙嬷嬷,平日里做事倒十分稳当,怎么今日让褪去衣衫找个伤疤,就这么大惊小怪?! 天歌肩头那伤疤,从溃烂的时候她就见过,那时候也没见像孙嬷嬷这般咋咋呼呼,如今结痂都早已褪去,又有什么可怕? 然而孙嬷嬷诧异的地方,根本不在于伤疤的可怕,而在于二小姐的肩头…… 根本就没有伤疤! 似是难以置信,孙嬷嬷又将天歌的衣服往下拉了拉,半个脊背在这一拉之下,都露在外面,映衬着乌亮的秀发,更显莹白剔透,吹弹可破。 将自己的衣服从孙嬷嬷手中夺过,往上拉了拉,只堪堪露出左侧肩膀,天歌出声提醒: “嬷嬷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左侧肩头?谁家姑娘的肩膀这样神奇,竟然都长到背上去了?” 天歌的声音并不大,但如今整个大堂,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是以这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孙嬷嬷,到底怎么回事!” 李氏心头一颤,猛然站起身来,冲着屏风那头的孙嬷嬷喝问。 “夫人……夫人……二小姐的肩头……您来自己看吧!” 孙嬷嬷说完这话,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头转向一边,从屏风中退出。 听着屏风那头的声音,李氏快步向前,绕道屏风后面,可是等她看到天歌那光洁如瓷的肩膀时,整个人恍如雷击!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此刻的李氏再也站立不稳,踉跄着步子连连后退,还是孙嬷嬷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才避免她踉跄摔倒。 见屏风那头如是动作,元贺拿起桌山的茶壶,翻开扣着的茶杯自己给自己满上一杯。 “看来结果很明了,也不用在下再看了。” “我就说!我才是元家的女儿!” 此刻的赵云珠,带着十万分的欣喜,终于成功宣告了自己的主权。 元贺看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姑娘,到底还是个孩子。 不过比起这太过明显和容易的找到,元贺心中始终觉得有些不太对。 今日李氏请自己上门,总不会真的让自己看二小姐那什么都没有的肩膀吧? 那么,为什么,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呢? 李氏,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人。 元贺眼睛微眯,想起昨日那个跟自己打听情况,打听完之后,又让人送客的赵家二小姐。 肩头有没有疤痕,难道这姑娘自己,都不知道吗? 这还真是……有意思…… 就在元贺内心思量的时候,那边李氏也已经回味过来情况。 将天歌从屏风后拉出来,一把甩在众人面前,看着跪趴在地上的少女,李氏厉声喝问: “说,你肩膀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我……我不知道……以前是有的,可是后来……后来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没有了……” 被摔在地上的少女一脸茫然,瑟缩着身子低声喃喃。 李氏看着眼前的少女,越发觉得眼前的情况诡谲。 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 “不行,我要重看一次!我不相信!” 李氏摇着头,扑到少女身上,当下便要重新去扒扯她的衣服。 眼见李氏当着众人的面就要扯开少女的衣服,少女拼命地拢住肩膀,纵然瑟瑟发抖,依旧拼了命的往后缩退。 若说让元贺见证,那是认亲的无奈之举,可眼下李氏的行为,那就是要毁了少女的名声!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闷闷木讷,却让李氏再次经受巨雷。 “我记得,以前这孩子肩头是有疤痕的,指甲大小,白白的,不仔细看不出来,比云珠的小很多,现在居然没有了吗?” 似是自语喃喃,似是一声疑惑。 将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说话的人身上。 这是一个自打元贺进屋以来,一直不曾开口的人。 而云来居的人,比他更清楚,眼前这个人,纵使在家中,也依旧是闷葫芦一般一言不发,大事小事从不参与。 可是眼下,这个人却说话了。 不,或许不是说话,而是一道自言自语的呢喃。 但这声呢喃,却有力的为当下的所有境况给出绝对的解释。 因为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李氏的夫君,是两个少女的父亲。 那个从来闷在后院屋内半天不出门,就是在饭桌上也只是闷头吃饭的,让人几乎以为李氏这么年轻就已经守寡的,存在感几乎为零的男人。 赵海。 元贺看着说话的男子。 赵家所有人的性情特点,早在刚来青城的时候,他就已经派人查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眼前这个人,从来都不会说谎。 难道…… 元贺盯着赵海,一点也不放过他的神色。 可是那人就像是木头一般,喃喃自语之后,就再也不说一句话。 但是,这一句话,已经足够了。 “父亲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天歌肩头是有一道小疤痕,但那是幼年时她爬树从上面掉下来,一不小心蹭破皮所致,相必母亲说的,就是那一处了。” 天歌到底肩上的疤痕到底如何,云珠并不关心。 但她知道,父亲这无意中的一句话,会成为自己证明身份的绝佳证明。 “而原先,我肩头的胎记,”赵云珠顿了顿,声音与记忆中那白衣女子轻柔的细语重合。 那白衣女子轻轻地抚摸着女孩的肩膀,为她涂上清凉的肤膏。 “你这里,本是一朵是胡桃大小的红色蝴蝶,那样子,真得彷如要飞出来一般。” “你别担心,等你长到十岁,宁姑姑就来接你回家。” 那白衣女子如是说,可是如今,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女孩已经成为十三岁的少女,当初许下诺言的人,却再也不曾出现。 “我肩头的胎记……”云珠笑了笑,恍如阳光下开着的一支绚烂之花,“是一朵胡桃大小的朱色蝴蝶,而且,蝶身之上,有着宝寿二字。” 宝寿! 天歌目光霎时凛聚。 就连元贺也猛然站起,因为动作太急,甚至将身后的椅子带动,差点踉跄而倒。 宝寿! 正文 第103话 不行 宝寿…… “当真……是宝寿……” 元贺听见自己喉头发出涩哑的声音,像是干涸的土地挣脱出裂缝,其上沙尘漫卷。 然后,他听见娇俏的少女声音像是从远方,又像是从近前传来。 “不错,宝寿。” 记忆中,也有那么一个人,曾说过这句话。 “不错,宝寿。” “你可知道,陛下为何要给那个孩子赐名宝寿?” “因为这两个字,就在那孩子背上的蝴蝶胎记上,在最开始孩子出生的时候,连产婆都没有注意到,还是在给帝姬沐浴之时,才有皇后的贴身婢女发现,并将这件事告诉了陛下。”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消息,至此也就截止了。没有人知道陛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帝姬肩上有蝴蝶印记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再加上后来,出了那件事……帝后身边随侍的宫人和女官们要么死在了那场大火中,要么被后来魏宁的人血洗殆尽,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更少了……” “尤其是那蝴蝶身上的宝寿二字,以及帝姬赐名的由来,现在算来,除了我只怕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吧……” “你如果真的要找那个孩子,那么这一点,或许有所帮助……” “宝寿帝……宝寿……” “你真的,是宝寿……” 元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颤颤,在卢甲的搀扶下站稳了身子之后,示意卢甲放开自己。 眼前的元贺,看着赵云珠,像是看到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忐忑,颤动,吃惊,难以置信,却又欣喜若狂。 强忍着心头涌上的叩拜欲望,元贺堪堪站直了身子,望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少女。 如果说最最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在李氏的授意下,用来迷惑自己的幌子,那么此时此刻,先前所有的疑虑与怀疑,都消散殆尽。 眼前这个姑娘,就是他心心念念找了许久,直到今日才找到的宝寿帝姬啊! 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能让他相信。 也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能让他觉得,付出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是我。” 虽不知元贺为何如此,但一心认定自己是元家人的赵云珠坚定的点了点头。 虽然她自己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宁姑姑告诉自己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尽管生来胎记上便有字,让人觉得万分不可置信。 就连奉命跟随元贺一道寻人的卢甲等人,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少爷让他们跟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元贺一起来青城寻人,他们本等着看他的笑话。 随行路上,所有的事情他都放心的交给他们去办,可是直到如今,卢甲等人才知道,原来这个元贺,有着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依仗。 而将孩子养育了十三年的李氏,也不曾料到云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云珠怎么会知道呢? 胎记上有字的事情,那是连她也没有留意过的啊…… 是了,那时候,赵家老太太还活在世上。 她在家中做女红赚钱,家中杂务和两个孩子的看顾,都被赵老太太包揽,她落得清闲,对此并不在意。 她间或会亲自照料云珠,但天歌这个孩子却从未得到她的悉心照顾。 洗澡换衣这样的小事,都是老太太来做,根本不需要自己费心劳神。 所以,竟是这个原因吗…… “夫人,先前您说,如今两个孩子肩上都被烫伤,原有的胎记都被疤痕掩盖,无从辨别,所以关与胎记身上有字的事情,我便一直不曾告诉您。如今看来,我所寻找的族中小姐,已然明了……” 此刻的元贺已经从失神中恢复过来,眼神复杂的望一眼云珠,又带着几分决然看向李氏。 如今帝姬是谁已经清楚,他要找的人也已经昭然,就算李氏再怎么出言阻挠,人,他都一定要接走。 朝着身后甲乙丙丁四人使个眼色,四把长刀齐齐亮出,眼前的局面霎时被元贺一方所掌控。 这突然的变化,是李氏,也是所有人都不曾料想到的。 阿贵和另一个心来的伙计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双手举过头顶一脸老实相。 孙嬷嬷搀扶着身子僵硬的李氏,一点一点向后缩去。 赵海依旧是先前木木的模样,坐在椅子上,一脸呆愣又懵懂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好似还没有反应过来。 赵云珠的面上是从容的欣喜,迈步走到元贺身边站定,又伸手拍着脸色苍白的碧云的手,示意她放松不用怕。 而天歌则依旧如先前一般,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服,将头埋得低低的。 散乱的发丝将她的黑瘦的脸遮挡,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只能从那抓着肩头衣衫的发白骨节中,看出少女好似还不曾从方才的恐慌中清醒过来。 宝寿啊…… 少女深潭一般清幽的猫儿眼又深邃几分。 她没有想到,就连这一点,那个叫宁夙的人,也告诉给了云珠。 做戏要做全套吗? 褚流说过,这件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的…… 想到这里,少女的脑袋微不可见的抬了抬,看到离自己不远处的暗墨色靴子。 元贺。 他居然,也知道么? 是他,还是他背后的人? 卢家?不可能的。 卢家从祖辈开始,就是西北大族,后来是因为卢之南跟随了魏宁起事,才有了泼天富贵,才有了御史大夫的职位。 他们,根本不可能跟昭懿皇后有任何的关系,更不可能知道宝寿帝姬蝶纹有字的事情。 那么,找宝寿帝姬的人,究竟是谁? 是齐哀帝,或是昭懿皇后身边的,谁? …… “夫人,今日的晚饭已经……” “拿下去吧,我不想吃。”坐在雕花大床边的人摆了摆手,示意来人将东西拿下去。 孙嬷嬷望一眼站在门口的少女,面有为难。 李氏在屋内已经枯坐了半日有余。 只是,这屋子,不是她自己熏香馥郁,软塌舒适的主母的屋子。 而是赵家大小姐书香气十足,带着一抹少女香甜气息的闺房。 就在今天早上,赵家大小姐还在这间屋内梳妆打扮,可是直到此时,却已经人去屋空。 李氏想不明白。 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就忽然作了别姓,而且,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呢? 为什么呢…… 两行清泪再次无声涌出,朦胧视线里,李氏看到有人慢慢走近。 “你的法子不行,那么,可愿试试我的法子?” 正文 第104话 宴请 夜色初沉,青城城东戚家老宅内,仆役们匆匆忙忙,洗马喂食。 “动作快点,今天一定要将马儿给喂好了,明日老爷们可就要起程,一定不能耽误!还有豆子,也一定要准备好,都要最好的马料豆!” 小老头指挥着仆役们动手,看着眼前众人风风火火,生怕一个不小心,让几位老爷们心生不满。 “戚叔,你说咱们就算是这么拼了命的侍奉,那些老爷们真能看得入眼?” 站在他旁边的少年一边给马槽里放晒干的上好皇竹草,一边带着几分怀疑嘟囔。 先前自己和戚叔费劲心机给那些人送去两坛果酒,别说有什么优待了,差点没丢了性命都算好的,如今这样讨好,真的会有什么效果吗? 而且这些人明日一早就要走,大晚上的又没人看见他干没干活…… “阿宽,不是说任何事情都能有回报的,但你若是什么都不做,肯定不会有回报——你想想看,那些老爷们是好糊弄的吗?那些人眼光可高着呢!否则咱们宅子里随便谁送点东西,就都能去安阳了。听戚叔的话,只要你好好干,别的不说,至少老爷们知道你有这个心,你的机会就比别人多一点。” 戚叔对着一脸不以为意的少年苦口婆心,“而且,老爷们自己来的时候骑的可都是好马,如今让咱们套马车,你说这赶马车可不得一个人?他们骑的那些马你没瞧见,可个个都不是能套车的马。” 说到这里,戚叔低了声音,“所以啊,你别怪戚叔唠叨,这活儿你好好干,他们找赶车人的时候,你去安阳的机会就来了!” …… 树影婆娑中,后院忙碌,而此时则有人敲响了戚家老宅的前院门。 坐在屋中的元贺听到仆役的传告,将手中的书卷放下,“你是说,云来居的伙计?” “是的。”仆役点点头,“说是老板娘李氏让他来的,有事跟先生说。” “哦?找我,不是找别人?”元贺愣了愣。 “没错,是找您,并没有提到其他人。”仆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好,既然如此,那就请他进来吧。”元贺微微一笑,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这个李氏,倒是聪明,知道若是直接说要见云珠,自己肯定不会同意,所以就换了个法子,来见自己? 那正好了,就让他看看,这个李氏派来的人,能说出什么话来。 不过,元贺早已打定主意,就算来人说破天去,他已经决意要带走的人,绝对不可能因为妇人之仁再留下来的。 虽然如今他能让云来居知道此事的所有人闭嘴,将赵云珠的事情隐藏下去,但为免夜长梦多,还是要赶紧离开。 否则等其他人闻风而动,那就什么都晚了…… …… 夜风习习,将窗外的树影摇晃。 在这样清爽的夜晚,最适合秉烛夜读,或与知心好友研讨所学。 赵禾嘉坐在屋内,听着外面虫鸣浅唱,透过大开的窗户看着外面老柳树下的两个人影。 “公子,今日元贺等人去了云来居,赵家众人与元贺带去的诸人齐聚大堂,关上门后说了什么并不知道,但元贺出门的时候,是带着赵家大小姐和她的丫头碧云一起的。” 树下,易之一身书童装扮,对深蓝色学子服的易廷益低声道,虽然元贺等人带赵大小姐走的时候行为隐蔽,但他还是发现了, “而且据方大所言,元贺等人从云来居回来之后,便让人准备东西,好似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可是到了晚上的时候,云来居的伙计又去了那座老宅,据说明晚李氏想请元先生吃团圆饭。” “团圆饭?”易廷益嗤声,“这元贺不管跟赵家还是李家都没有一文钱的关系,请他吃个什么团圆饭。我看这顿饭想宴请的,不是元贺,而是赵家大小姐吧?” “少爷说的不错。”易之点点头,“说是希望元先生和小姐一起。” “今日在云来居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可查出来了?”易廷益问道。 从今日上午方三来禀告说是元贺进了云来居,他就开始让人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直到此刻,却还没有传来消息。 一听易廷益这话,易之的头又低了几分。 “问不出来……赵家的几位主子不好相问,剩下的两个伙计和那个嬷嬷一听问这件事情,不管威逼利诱,都不肯开口,死活说不知道。为免打草惊蛇,我们没有用什么过分的手段……” “什么都不说……那就更说明有问题了。”易廷益眼睛眯了眯,“看来真是被元贺这些人给找到了……竟是赵家大小姐么?” 只是,这个元贺背后,到底是谁? 安阳元家这两日易廷益已经派人查过,元家老太爷身子骨不好是没错,家中也有一个养在别庄的小姐也是没错。 但是这个元家大小姐,已经在前几日认祖归宗。 那么,这个打着元家的幌子,称说要替自家老爷子找孙女的元贺,到底是谁? “你方才说,李氏派人邀请元贺明日晚上去家里用饭,那元贺可答应了?” “答应了。”易之点点头,“这样算来的话,他们的行程就会推后一日,应该会在后日一早。公子,你看……我们是不是再调派人手……” 说到这里,易之做了个杀人的姿势。 易廷益向大开的窗户看了一眼,正对上赵禾嘉张望的眼神,对着他一笑,做个马上就好的动作,然后将易之在暗处的手势不动声色按下。 “这些人既然敢从上都来,就绝非等闲之辈。硬碰硬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告方大方二,戚家老宅那边盯到明天中午,若元贺等人还是没有出发的意思,就让他们二人直接去云来居外面,到时候听我吩咐就好。” “是……公子。” 看着领命而去的易之,易廷益理了理身上的衣衫,信步推门,朝屋内走去。 见易廷益回来,赵禾嘉从位子上站起身来,“易师兄。” 易廷益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并随口问道,“禾嘉,你先前在安阳赵氏的时候,与家中通信往来可多?” 赵禾嘉摇了摇头,“彼时年幼,父亲和母亲也就年关的时候会来赵家看我,通信什么的,并不多。” 说着,他看着易廷益面有隐忧,不由问道,“师兄,方才易之哥哥说你家中来信,可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事情,就是一些家长里短。我自小养在母亲身边,不曾出过远门,所以这次远到青城求学,母亲便甚是忧心,所以写信来问近况。不过今日看到母亲一番言辞,难免勾起思乡之情,想起以前与家人一起用饭的时候来。” 赵禾嘉闻言一动,“这样的话,那易师兄,明晚随我一道去我家中可好?虽是酒席单薄,但我家你就当做自己家。” 易廷益摆摆手,“这使不得,你们家宴自在,若我一个外人去了,难免大家尴尬。” “怎么算是外人,你是是师兄嘛!” 赵禾嘉对易廷益这话不敢苟同,“而且先前我跟母亲说我能进盼山堂,也多亏了你和我二姐的相助,所以我母亲也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好见你一面当面致谢,你这一来也算是圆了我母亲的一个心愿。而且后日正好休息无课,夫子这边也不会拦着,咱们正好到城里转一转……嗯,不错,就这么说定了!” 易廷益还想说什么,眼前的孩子却连忙将手中的书册放到他面前,“咦,方才我们说到那一句了?对,就这里,师兄你方才所说我有些不解……” 正文 第105话 旧人 第二日傍晚,天歌如前几日一般,前往盼山堂对面的茶棚,等待赵禾嘉散学。 不多时,出现在门口的,依旧是赵禾嘉和易廷益二人,倒是没有了上一次出现的易之的身影。 出于礼数,天歌如先前一般,向易廷益送赵禾嘉出来表示感谢,却听赵禾嘉在她刚说了一半的时候,出言纠正: “二姐,学堂六日一休息,到今天正好是第六天,明日休息调整,所以我邀请了易师兄来家中做客。正好母亲先前也说想请师兄来家中,所以我就先擅作主张了。” 天歌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今晚的晚宴本就不安宁,如今易廷益这厢再插手搅和…… 赵禾嘉这次还真是擅作主张了。 不过,想起先前在戚家老宅见到易之的事情,天歌不由怀疑,这到底是禾嘉这孩子的意思,还是易廷益自己的意思。 就在天歌思索的时候,赵禾嘉见她不语,伸手晃了晃天歌的胳膊:“二姐……” 与此同时,易廷益也好似看出了天歌的犹豫,善解人意道:“既然府上有所不便,那在下便不打扰了,等到日后有机会,再上门叨扰拜望令尊令堂。” 一听这话,且不说天歌如何作想,先前做主邀请易廷益来家中做客的赵禾嘉先不依了,抓着天歌的手臂又晃了晃。 “二姐,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家中真有什么不方便?我已经邀请了易师兄,咱们家里也没有什么其他人,想必父亲母亲还有大姐都不会介意的吧……还是说……” 说到这里,赵禾嘉看着天歌有些犹豫,难不成是二姐自己不待见易师兄? 看着赵禾嘉亮晶晶的眼睛,天歌无可奈何。 她对易廷益没什么偏见,但前面赵禾嘉这话还真说对了,今儿个晚上就是不方便,毕竟晚上还邀请了元贺。 但是这话她又不能直接就这么当着易廷益的面说,而且赵禾嘉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情,说也说不清。 既然如此…… 天歌咬了咬牙,水已经够浑的了,不妨搅腾得再浑一点吧! “不是不方便或是什么原因,只是母亲想着好生款待易公子,你今日也没有提前说,就怕招待不周,让易公子不能尽兴罢了。” 天歌笑了笑,拍拍赵禾嘉的手腕,又对易廷益颔首道: “易公子出身不凡,想必见惯了山珍海味,天歌只是怕云来居的粗茶淡饭不能入得了公子的眼。毕竟前几日多亏公子相救,才让天歌免于祸端。对我们赵家来说,公子算是贵客,需得用心备好食材招待才行。” 易廷益闻言,将手中鎏金小扇合起,对着天歌抬手道:“先前乃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二小姐言重了。” 说着,却听他话头一转:“至于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二小姐这就有所误会了。在下家中亦是凡常,家常小菜正合胃口,若是让贵府大费周章专门准备,倒是让在下过意不去了。毕竟先前入学一事,乃是二小姐与在下还有禾嘉三人合力,并不能只算功在在下一人身上。” 话已至此,天歌也不再多说,对着易廷益伸手作请:“既如此,那便有劳公子移步。” 就这样,三人一行,往云来居而去。 其中最开心的要属赵禾嘉。 毕竟孩子心性,又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一想到要回家,还能有一日休息,便乐得开怀。 行至一半,赵禾嘉忽而想起方才听天歌说什么相救,不由问起缘由来。 在天歌开口之前,易廷益倒是主动接话,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带过,竟没有什么居功的意思。 天歌听得错愕,倒也没有插话,由着易廷益去。 只是赵禾嘉听完之后,便问道:“可是先前师兄在路上遇到那西凉人的那日?” 易廷益点了点头:“不错,确是那日所遇之事。” “西凉人?公子是说,那天在街上生事的男子,是西凉人?”一旁的天歌听言提问,聊表懵懂。 “不错,那天那汉子用来坎断茶棚柱子的宽刀上,便有西凉人苍狼啸月的图腾。”易廷益见天歌不知,便出声解释。 “可是,那日在学堂,师兄们不是说这人的身份还没有确定,有可能是真,也有可能是假的吗?”赵禾嘉疑惑道。 对于那天策问课上提到的这件事,他一字不落的记了下来,自问没有记错的地方。 “那时候不曾确定,但今日下午,王府尹派了衙门中人前来,说是此人的身份已经确定,的确是使团中的一员。但并非是西凉的什么贵族,而是随行队伍中一个小小的护卫,因为犯了错,所以被领队谴回西凉,那人心中不忿,难免路上生事。” 其实这个结果,易廷益今天下午也才知道,因为今日午后没有策问课,所以这件事情整个盼山堂除了他和周夫子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晓。 如今告诉赵禾嘉,也是因为后一日的策问课中,这件事当然还会被再次提及,说起来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原来如此。”赵禾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盼山堂的规矩中,有一条便是不随便论国是。 在学堂的策问课上,大家尽可洋洋洒洒挥斥方遒,但是在盼山堂外,为免学子们因言获罪,并不允许他们当众探讨这类事情。 方才之问是赵禾嘉出于心直口快,还好易廷益不曾带出盼山堂的规矩。等赵禾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了。 天歌本在悉心旁听,可是见二人忽然噤声,便明白这件事只怕也是说不得。 但是仅就刚才所听,她也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不过提起西凉的三皇子…… 天歌的不由想起这个憨厚的老实人来。 其实早在那日见到那人所用的苍狼啸月的宽刀,她便有所猜测,但因为信息单薄,不敢妄下断言,如今易廷益这么一说,倒是坚定了她的想法。 如果说易廷益是她在重生后所见到的第一个超出预料的人,那么这个西凉三皇子佐努,就是她见到的难得的熟人了…… 当年李氏将她交给牙婆卖出之后,她的第一位主子,便是这位西凉三皇子。 是了,如今他既然已经到了安阳,算起来,跟上辈子他他们彼此相见的时间也差不了多少了。 如果今晚的事情解决的顺利,那么她之后或许可以尝试着,去会一会这个旧人了。 正文 第106话 失败 今晚的云来居没有任何客人。 老板娘李氏坐在大堂门口,伸长了脖子向外面的街道望去,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远远的瞧见熟悉的身影,李氏猛然坐起身子,可等她看清旁边还有一个人时,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面上的紧张化作愤然。 当初易廷益送天歌回来时,李氏见过他。 原本因为赵禾嘉的原因,李氏对儿子的这个师兄印象不错,但后来有大夫以易廷益的名义上门,李氏的态度就变了。 如果说先前元贺打的是云珠的主意,那么这个易廷益如今打的就不仅仅是云珠,还有禾嘉的主意了。 甚至有可能,这人和元贺本就是一伙…… 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儿都在别人算计当中,李氏内心的怒火就又腾涌起来。 “母亲!孩儿回来了!” 赵禾嘉的声音突然响起,将李氏的思绪拉了回来。 看着眼前一脸欣喜聪慧可爱的儿子,李氏心头的气儿顿时消去大半,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回来了。” 说完这话,李氏不似先前对着赵禾嘉嘘寒问暖,而是将目光投向天歌。 不等天歌说话,赵禾嘉倒是先从李氏怀里挣出来,将易廷益推到李氏面前,主动介绍。 “母亲,这就是我先前与您说过在入学测时,跟我和二姐一起组队的易师兄。先前您说想跟易师兄致谢,孩儿今日便冒昧将师兄请了回来,与我们一道吃一顿家常便饭。” 赵禾嘉说完,易廷益躬了躬身,朝着李氏行了一礼:“伯母,叨扰了。” 然而李氏听到这话,却没有答话,甚至望着易廷益的眼神都有些戒备和怀疑。 赵禾嘉有些诧异,又有些不解,望望李氏,又望望天歌。 反倒是易廷益本人,一点不慌不恼,从容迎上李氏的目光。 “母亲……”赵禾嘉唤道。 话还没说完,便被天歌的笑声打断。 眼前三人齐齐看向她。 天歌似是浑然不觉,对着赵禾嘉两手一摊。 “看吧,母亲生气了。先前我就跟你说过了,易公子是咱们家的贵客,母亲如是好客的人,此番仓促毫无准备,若是没有招待好易公子,按她的性子,定要责怪与你的。这下我没说错吧?” 话已至此,李氏闻弦知意,嗔怪般望一眼赵禾嘉:“你上次回来不说一声,也好让我提前准备,若是这次不能让易公子尽兴,倒是母亲的不是了。” 说完这话,李氏幽深的目光落在天歌身上,见她依旧晏晏而笑,袖中的双手不由紧紧攥住。 但不管心中如何作想,李氏也明白,此刻绝对不能失态让儿子在学堂同窗跟前落面。 耐着性子与易廷益叨说几句,李氏便让赵禾嘉先带易廷益前去休息。 易廷益和赵禾嘉刚迈出大堂门向后院方向去的时候,李氏就迫不及待将天歌拽到自己跟前。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因为心中气愤过甚,李氏的声音拔高了一些,走在赵禾嘉身后的易廷益顿住身子,往后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对上天歌浅淡温和的笑脸。 那双猫儿眼就算隔了些距离,也依旧熠熠生辉,让易廷益不由想起那天茶棚边好似能看入人心底的幽幽深潭。 心中一阵烦乱,易廷益不再理会身后的动静,抬脚跟上了前面的赵禾嘉。 见易廷益转身而去,天歌的目光落在李氏脸上,伸手在李氏身上轻轻一点,李氏霎时张嘴,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天歌出声打断。 “如果你不怕这件事闹大,不怕再也见不到你云珠,那就再喊一喊叫一叫。” 此刻的天歌脸上笑意不再,看着李氏的眼神疏离中带着警告。 这一眼之下,李氏怒火更甚,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将脑袋转过一边去。 天歌将自己的手腕从李氏的手中拿出来,轻轻揉着已经被李氏捏红的地方。 似是知道李氏在想什么,天歌淡淡开口: “易廷益跟元贺没有关系,如果有,那也是互相看不对眼。所以禾嘉请他回来做客,我没有拦着。” “此话当真?!” 李氏转过头来看着天歌,带着些许诧异,转瞬又怀疑道:“你怎么知道?” 天歌没有看她,而是继续揉着自己的手腕。 “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母亲只要知道,他来,对元贺算是一个掣肘就行了。你不想让元贺带走大姐,易廷益或许帮得上忙。” 说完这话,天歌放开自己的手腕,看向李氏:“母亲这会儿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不妨重新说说今晚的计划,毕竟多了一个人,安排也得改一改不是?” …… 屋内,李氏眼神复杂的看着一进屋门就自顾坐下来的少女,气愤却又希冀。 两日之内,她们之间的关系发生颠覆性变化。 前天晚上,也是在这间屋内,她告诉少女的身份,又伸手将她推倒在地,让她答应自己对元贺承认自己的身份。 可是第二天,那道她记得清清楚楚的疤痕却不见了。 就像凭空消失一般。 李氏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巧合或是偶然,也不会相信眼前的少女对此一无所知。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自己那个万年不会说一两句话的闷葫芦夫君开了口,云珠的身份便是板上钉钉了。 说起这一点,也是李氏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可是不管她怎么质问赵海,都只能得到一句“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紧跟着,便是无尽的沉默。 也是在那个时候,李氏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清楚的认识过这个夫君。 以前在清河村的时候,他们之间不是这样的,赵海也不是如此的少言寡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了,是在举家搬到青城之后。 赵海性子木讷,一辈子只会种地和捣腾木活儿,她不想再继续过着苦日子,她想让钱生钱,想更加富有日子过得更好。 所以盘下云来居之后,她一直依靠一己之力经营,没日没夜的忙活让她根本顾不得赵海。 等到云来居的日子渐趋稳定,她有精力去顾及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原本虽木讷却也温存的男人,已经跟他的木工房子绑在一起,连门都不出了。 李氏甚至已经记不清,他们有多久不曾同过房了。 想起这些,李氏心中有些酸涩,忽然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意思。 也是在那时,她突然明白,就算弄清楚又怎么样? 她是个失败的妻子,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眼下云珠已经认准,她就是元家的姑娘,就算她查清楚了这一切,也不能阻止元贺带着云珠离开。 那么,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 除非她能将云珠留在自己身边。 哪怕云珠不愿意,哪怕云珠恨她一辈子,她也要这样做。 可是,就在昨天夜里,眼前的少女来到她跟前,跟她说了一句话。 正文 第107话 办法 “你的法子不行,那么,可愿试试我的法子?” 少女走到李氏跟前,蹲下身来,在她耳边轻语。 李氏忽而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逼迫她承认身份的时候,少女所说的话。 “母亲,救大姐的法子,可不止这一个呢。” 原来她知道! 原来她早就知道! 因为知道自己的法子不行,所以才会有恃无恐的听任自己的摆布,才会由着孙嬷嬷去看她的肩头。 原来…… 李氏眼前一阵发黑,可是却不能,也不敢晕过去。 似是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声音在告诉她,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可是一想到少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十三年,自己竟一分一毫也不曾留意到她的变化,不知道她会辨识珠粉,不知道她精通数科,不知道她通晓文识经典,更不知道她有如是心机…… 如是种种叠加起来,在眼前走马而过,李氏只觉得森然可怖。 在她印象里,眼前的少女只是一个只会洒扫做活计,甚至还笨手笨脚的丑黑丫头。 但如今,这个其貌不扬的丫头对她说出了最让她心动的话。 李氏不敢不试。 “说吧,接下来要我怎么做。” 李氏将目光移开,不再看兀自坐在一边的少女,也顾不得计较她在自己面前的失礼。 她怕自己一丁点忍不住,就会再次想起那些在脑海中萦绕的关于少女的思绪。 而天歌也并不关心李氏如何看自己。 上一世,李氏将她卖给牙婆之后,她就注定不会真如先前懵懂无知时一般,将李氏当做母亲,或是养育的恩人。 因为这抚育,对李氏而言,也不过是一场交易。 李氏是商人,也是小人,但不可否认,她是一个疼爱儿女的母亲。 对天歌来说,她需要李氏的这对儿女,或者说,不想让卢氏得到赵家姐弟。 所以,她不得不帮助李氏。 “元贺和大姐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到,到时候,还请母亲切莫在人前表露出情绪,只解释他是家中远亲,来接大姐去远方亲戚家中与小姐妹们相聚和探亲便是。” 一听这话,李氏急了。 “难道你想让我就这么将云珠送于人手?!” 这样做无异于让元贺能更名正言顺的带走云珠。 “不过缓兵之计罢了。” 看着不点也燃的李氏,天歌摇了摇头。 “不然母亲觉得,大姐会听您摆事实讲道理吗?还是母亲以为,元贺会因为我们口诛笔伐的声讨,或是我声嘶力竭强调我才是他要找的人,就放弃将大姐带走?” 都不会。 李氏几乎可以肯定。 如果赵云珠能听得进去李氏的话,那么在昨天李氏说完当年之事的时候,就应该明白,自己才是赵家的女儿。 毕竟以李氏的性子,会对一个寄养的孩子掏心掏肺劳心劳力? 如果元贺能被李氏说服,就不会在昨天带走云珠,至少会问问更多的,关于天歌胎记的事情。 然而并没有。 宁夙在云珠幼时,埋在她心里的那颗关于非亲生的种子,早已让云珠对自己另有他姓的事情深信不疑。 而元贺在听到云珠说出“宝寿”二字的时候,就算先前对两个孩子的身份游移不定,也不得不相信自己所了解到的,“宝寿”二字鲜有人知的事实。 尤其再加上两个人孩子生身父亲的肯定,哪个孩子是他要找的人,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想起赵海,天歌对他当日那句话也是差异非常。 甚至可以说,那天正因为有了赵海的肯定,才提醒了云珠,也才将天歌从被元贺怀疑的处境中拯救出来。 直到今日,纵然李氏找赵海理论了数十次,天歌也没有去见过那个忽然对自己伸手的沉默寡言的男人。 她不相信这是巧合。 因为天歌自己知道,自己肩头的疤痕是什么样子,又是如何消散不见的。 所以赵海肯定说了谎。 他为什么说谎,有为什么帮自己,天歌也有疑惑,但现在,远不是她去找赵海了解情况的时候。 因为目下最重要的,是先不让云珠被人带走。 “元贺是个文人,文人都喜欢自诩君子。所以就算母亲再不愿,也只能以君子的方式来对他,这样,才能让我们游刃有余的做其他事。否则,随便出手,我们无法与元贺身边那四个护卫匹敌。” 听天歌提起这个,李氏瞬间感同身受。 那天被其中一个护卫扭住手腕,直到今日,自己的左手手腕还是青紫的,若那人真的用力,她并不自信可以承受得住。 见李氏明白,天歌继续解释。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禾嘉和易公子都在,不管是出于对禾嘉能否接受的考虑,还是为了不影响禾嘉在盼山堂的学习环境,这件事情,我们都需要瞒着他们二人。” 还有一个原因天歌没有说。 那就是,在她看来,元贺和卢光彥派来的这些人,好似并不是那般融洽的关系。 尤其是昨日元贺听到云珠所说的“宝寿”二字,踉跄过后差点行礼下拜。 虽说他有长袍遮挡,又有足够快的反应能力,但天歌还是抓住了他细微的变化。 但卢光彥不同,他找宝寿帝姬,可不是用来供奉这么一个定时炸弹,来行礼下拜的。 所以,或许元贺和那四个人的身份,也能成为切入点。 但这话,她不能对李氏说。 能当着云来居众人的面,豁出去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李氏定然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所以,在元贺威吓众人不能将此事道出之后,天歌就想出了应对之策。 “所以母亲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和禾嘉还有易公子解释一下,一会儿家中会来一位远亲,来接大姐前去探亲,不过因为是自己人,所以让易公子不用见怪,照常留下来用饭便是。” 解释至此,李氏终于明白天歌或许真的有办法但这个法子,她如今只看见冰山一角,更多的,她只能听天歌的话。 意味深长的看一眼天歌,李氏道:“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但我也希望,你没有骗我,你的法子会有用。” “母亲若相信,那自然就有用。” 天歌站起身来,对着李氏行了一礼,“母亲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吧,女儿也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正文 第108话 客至 依天歌所言,李氏跟赵禾嘉与易廷益解释一番晚上还有他客的事情,易廷益表示理解,倒是赵禾嘉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此番邀请太过唐突,生怕易廷益误会。 等李氏走后,赵禾嘉皱了皱眉头:“方才母亲说的这个远房亲戚我还真没听说过。” “你自幼在安阳长大,对家中这些往来亲戚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像我家中那些前来拜望的远亲,我也大都不怎么认识。”听着外面的动静,易廷益宽慰禾嘉道。 理是这么个理,但不知为何,赵禾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话虽如此,但说起家中境况,我还是有些了解的。” 赵禾嘉将手中书册放下。 “我幼时出生在清河村,母亲也是临近村里的人,附近的邻里同乡都是贫苦人家,家中境况都不是很好。而且据我所知,搬来青城这些年,我们与这些亲戚之间几乎没有走动,又有谁有能力或者愿意来接大姐去拜访呢?” 易廷益感慨于赵禾嘉的敏锐细致,但却不能顺着他的说法去肯定他的观点。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往来,才越发想念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你家中发迹,或许那远亲家中也是一样。如今有余力重结往来,许是一件好事。”易廷益继续道。 这话其实并不能说服赵禾嘉,但眼下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这不是一件好事。 一切都来自直觉,而直觉是准确但却最没有说服力的东西。 他只能等待在晚宴上留心一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远亲。 这样想着,赵禾嘉冲易廷益一笑:“易师兄说的对,的确是我胡思乱想了。” 门外的李氏听到这句话,这才舒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胸脯,小心翼翼的绕过门去。 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易廷益唇角微微勾起。 …… 元贺带着天歌和卢甲等人到来的时候,云来居大堂内的气氛忽然一滞。 看着停下手中动作的众人,元贺恍似没事人一般疏朗一笑:“诸位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要说先前这位来的时候,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不受老板娘欢迎的客人,那么有了昨儿个那么一出之后,众人现在看到元贺和他身后的几个人,就如看到魔鬼一般。 “今日的事情,在场各位若是有人敢透出半分,那就有如此桌。” 昨儿临走之前,这位贵客留下这么一句话,紧跟着,便是桌木碎掉的声音。 ——他身后那名唤卢甲的护卫,只用巴掌一拍,云来居大堂内坚硬耐用的榆木桌,便四腿齐裂。 试问,有了这么一出之后,云来居的人谁还敢拂逆鳞而上?谁还敢嚼一句舌头? 甚至到了今日,当众人看到他来的时候,第一反应都不是上前迎客,而是畏惧恐慌与不知所措。 所以大家到底是怎么了,简直不言而喻。 “青城是个小地方,伙计也没什么见识,这不刚看到元爷,便被您的气度给震撼到了。” 对于元贺的问题,李氏最先反应过来,迎上前去对着元贺熟稔一笑,说着对旁边擦桌子的阿贵抬了抬下巴,眼神示意,“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诸位爷看茶?” 说完又转过头对元贺道,“元爷能赏光来,实在是我云来居的福气。” 说话间,李氏的目光落在元贺身后的赵云珠身上。 看着自己的女儿站在元贺身后,恭谨又贤淑的姿态,李氏面色微僵,却又转瞬化为热情笑意看向元贺,“不知元爷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想着昨日李氏那歇斯底里的模样,元贺似笑非笑看一眼面前热情似火的李氏,没有任何迟疑,便点了点头,“好啊。” 李氏没想到元贺答应的这么快,微愣之后,便伸手作请,示意元贺移步。 …… “元爷觉得如何?” 将先前天歌告诉自己的说法一一转述,李氏跟元贺解释因为晚上忽然多了一名外客,所以希望能以远亲身份介绍元贺。 说完之后,李氏带着几分忐忑看向元贺,生怕他看出什么不对来。 然而元贺如方才一样好说话,也是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 只是那面上的笑意,让李氏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胸有成竹的猫儿在看股掌之中的老鼠上下蹿腾。 李氏心中一阵恶寒,但面上还是维持笑意,对元贺道,“元爷如此体谅,实在是小妇人,也是云珠这孩子的幸运。日后在元家,这孩子有元爷照应,那我这个做母亲的,也算是放心了。” 元贺也不客气,“既是元家的孩子,慢说是我,就是族中任何一个人,也不敢亏待了去,这一点还请夫人放心。” 李氏的袖中的五指紧紧攥住,面上容色不变,“元爷说的是——如今时候不早,既然主客已到,那咱们不妨早些开饭,晚上元爷也能早些休息。” 元贺爽朗应好。 …… 这一餐饭,用的极为诡异尴尬。 赵禾嘉一直以审视的目光望着元贺,似乎想看穿这个远亲到底是何许人也。 易廷益和天歌则没事人一般,自顾吃着饭,喂饱自己肚子为上。 云珠在人前本就性子温和达礼,一如既往的食不言。 赵海更是出了名的闷葫芦,又因为跟李氏前面的闹腾,坐下来之后,连头都不曾抬起过。 是以这一餐饭,只剩下李氏和元贺二人假意热情的虚与委蛇,探讨着不存在的亲人,感慨着不存在的往事。 李氏想看一眼天歌,却又害怕被元贺发现什么,从始至终,只能一直展现出一个好客女主人的形象。 等到李氏话再也说不出口,这顿饭便算是结束了。 就这样,元贺带着云珠来,却又带着云珠走。 马车嘚嘚向前,周围店铺已经开始收工打烊,卢甲驭马到元贺跟前。 “元先生,何时动手?” “就现在吧。” 元贺坐在马上,回看一眼身后依旧晾着灯火的云来居,“临行前让她们吃顿好的,也不算委屈。” 看着卢甲卢乙二人离去,元贺眼中多了几分狠厉决然。 威胁或许能藏一时的秘密,却不能藏一辈子的秘密。 只有一种人,永远可信。 …… 而赵云珠随着元贺离开之后,赵禾嘉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既然是探亲,今日又不出发,为何大姐不住在自己家中,却要跟着远亲离去? “这是因为……他们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怕明日过来接人麻烦,所以让你大姐今日和他们一道。”李氏僵笑着,对儿子解释。 “不对!不可能!就算麻烦,也没有让大姐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提前出门的道理!而且青城也就这么大,就算麻烦,能麻烦到哪里去?!” 赵禾嘉越想越不对劲,便要往外跑去,“不行!我要追大姐回来!”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森笑。 (还有一更) 正文 第109话 刺杀 “什么人?!” 李氏上前一步,将赵禾嘉挡在身后。 “送你们去往极乐世界享福之人。” 来人狂然一笑,手中宽刀直直朝着李氏袭来。 那宽刀速度之快,让李氏连惊呼都顾不及,便送到她的跟前。 然而这一刀,却没有入肉之声,而是发出清脆的金玉之音。 李氏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整个人被往后一推,便瘫坐在地。 “跟我来。” 就在李氏愣怔间,有人拽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拽了起来。 “是你!” 一看清眼前的少女,李氏霎时用力甩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向后退了两步。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先前按你说的来,结果呢!云珠还是被带走了!你又想干什么?!请这些人来杀我吗?!要我的命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敢说吗?!” 李氏心头的愤怒压过恐惧,在看到天歌的一瞬间被彻底点燃。 在宴席之前,她期待天歌做点什么,可是她没有。 在席上,她也期待天歌做点什么,可是她也没有。 李氏心中干着急,差点想着自己动手在饭菜酒水里下点毒,药死了这几个人,云珠就能留下来了。 可是,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怕。 怕自己因为自作主张坏了少女的计划,怕自己误事打草惊蛇再也不能救得了云珠。 然而结果怎么样呢? 云珠还是被人带走了! 不仅如此,眼下更有人想要她的性命! 这一切,都是因为天歌! 都是因为她! 李氏眼睛发红,就要朝着天歌扑过去,然而她的胳膊却被人死死拖住。 “母亲!” 赵禾嘉看着李氏疯狂的模样,一脸担忧而又茫然。 “你别拦着我!我要打死这个小贱人!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害得我的云珠被人带走!都是这个祸害人的小妖精!” 李氏拼命向前,赵禾嘉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纵然是男孩,却依旧不能与李氏肥胖宽大的身子相抗衡。 眼见就要被李氏拖倒,旁边又斜斜刺来一道亮光。 天歌心头一紧,拿起手边桌上的筷筒,抓出一把筷子,便朝着那银光掷去。 脆响之声响起,手持宽刀的黑衣人面露诧异。 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将他的刀逼退。 倒不是他夸海口,只是在所有与他交手的人里,唯有老大能与他正面对抗,让他的宽刀无力向前。 但眼前的少女,却只用扔来的筷子,就逼退了自己的宽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就在黑衣人准备再次出手的时候,那道熟悉的金光再次追来。 看到易廷益手中的鎏金小扇,黑衣人再忍不住,刀刃一转,朝他所在的方向砍去。 先前正是这个年轻的男子,用手中那看起来摆件一般都富贵扇面将他刺向李氏的宽刀拦住。 若不是大哥出手,自己根本不能有机会对那个孩子出刀,可是谁曾想,这一刀,却被那少女的筷子阻拦。 也正是这一瞬间,吸引了那个年轻男子的注意,又阻拦了自己再次出刀。 这种接连的出师不利,让黑衣人霎时怒火中烧,强烈的战斗欲涌上心头,化作更为激烈的攻击。 然而这攻击,却被不知从何处横出来人再次挡住。 “易之方大方二方三!不用留活口!” 脱身而出的易廷益对着横出来的四人扬声呼喊,眼前的对战霎时发生颠覆性变化。 两个黑衣人身手不凡,但却也经不住易之和方家三兄弟的合力夹击,渐渐变得有些吃力。 在这间隙,易廷益环顾四周,紧跟着便飞身跃上了云来居二楼。 待看清扶着晕过去的李氏和旁边站着的赵禾嘉时,他不由松了口气。 “你们可还好?”易廷益问道。 “我们没事。” 天歌停下架着李氏的动作,看着易廷益,“但我们的大姐云珠只怕有事,若是易公子抽得开力,能否拜托您往南城门方向,救救被带走的云珠?” 此话一出,是易廷益面露诧异,不由将目光从天歌身上移到晕过去的李氏身上,最后又落在赵禾嘉身上。 方才他忙于应付那两个黑衣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人挡住了其中一人的第一刀。 而等他出手救了赵禾嘉,再到他脱身之后,却发现原本在大堂的三人已经到了楼上。 这一切,他不知道,但赵禾嘉肯定知道。 所以,易廷益想听赵禾嘉的说法。 然而,却听眼前的少年开口道:“易师兄,多谢你出手救我们,只是眼下我大姐的境况更为危险,若是方便,可否拜托您出手相救。” 易廷益没有答话,他可以肯定赵禾嘉先前对此一无所知。 方才李氏所喊的那些话,他听到了,他也相信赵禾嘉也听到了。 但让他不解的是,为何不过片刻的功夫,赵禾嘉便跟少女同声同气。 眼前的少女到底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这才是易廷益最关心的。 对他而言,此行确实也是为了宝寿帝姬而来,但并不代表,他愿意为他人做嫁衣。 见赵禾嘉注定是问不出来,易廷益看向天歌:“二小姐为何知道他们走的是南城门?” 据他所知,元贺等人明日一早出发,所以他们眼下去的,应该是城东的戚家老宅。 “如果是易公子你,会在杀了人之后,依旧在青城待着等人来抓吗?” 天歌看向他,毫不回避,“若我没有猜错,放才那两个黑衣人你今晚也见过,就是那位据说是赵家远亲的元爷身后的四个侍卫中的两个。” 说到这里,天歌也不遮掩,快速将云珠身份有他,元贺要带人走但是李氏不愿,所以一直百般阻挠惹怒元贺的事情道出。 “所以他们必然会连夜离开青城,而青城四门当中,最晚关的城门,便是通往安阳的南城门。至于我为何如是确认,易公子不妨闻闻自己的身上。”天歌道。 易廷益抬袖轻嗅,讶然道:“桂花香?” “不错,今日屋内熏了桂花香,是以诸人身上,都是如此。” 说到这里,天歌话锋一转,但那四名护卫身上,都是薄荷香。 因为他们今晚所喝酒之酒,是薄荷米酿。 “易公子若愿帮忙,还请尽快出手,因为眼下,离东城门关闭,不过一刻钟了。” 易廷益闻言,就算心中仍有其他疑问,但眼下所知的这些,已经足够他当机立断。 看着跃身而出的易廷益,天歌望一眼愣在旁边的赵禾嘉:“还愣着干什么,扶着母亲进屋躺着。” 赵禾嘉看一眼自己的二姐,想说什么还是忍了下去,听话的在另一边搀扶起李氏。 纵听话,但赵禾嘉心中依旧是诧异,也是疑惑的。 他诧异方才二姐能挡住那把向他刺来的刀,疑惑母亲所说的话,更好奇为何二姐能抬手便劈晕了歇斯底里的母亲,并临危不乱的将母亲架到楼上。 他知道,眼前这件事情并不简单,但自己这个二姐,却更不简单。 她和母亲,还有整个赵家,好似都瞒着他什么事。 这种蒙在鼓里的感觉,让易廷益非常苦恼,又非常无力。 他能明确感受到母亲对二姐的敌意,但下意识的,他却还是相信天歌,觉得天歌不会害自己,所以他刚才当着易廷益的面,说出了那样的话。 但饶是如此,赵禾嘉还是好奇。 将李氏放好,天歌看着直直望向自己,却欲言又止的少年,自顾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有什么想问的,现在问吧。” 正文 第110话 离开 听着天歌开口,赵禾嘉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一直想问,却不曾问出的问题。 “关于今日的事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日的事情有很多。 赵禾嘉问得笼统,但天歌却知道他问的到底是什么。 不仅仅是今日的晚宴,还有方才的行刺,更有瞒着他的所有的事情。 天歌看着眼前稚嫩的孩童,却没有真的将他视为孩童。 这一点与李氏不同。 在李氏看来,赵禾嘉永远都是孩子,是需要长辈关怀的孩子。 这些大人的事情,理所应当瞒着他。 但对于天歌,却从来都不曾将赵禾嘉当做寻常的孩童。 从初相见,到之后的相处,在天歌眼里,赵禾嘉都是一个有自己判断力与决策力的人。 是合作者。 所以对于赵禾嘉,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隐瞒。 至少,她会以十三岁的赵天歌的身份,跟赵禾嘉互通有无。 …… 天歌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将那天晚上,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听李氏说过的所有往事,以及自己给李氏出的主意一一道出,任由眼前的孩子自去评判。 “薄荷酒和含香叶在一起,会导致晕眩无力。所以今日的酒席,不仅仅是为了让大姐留在家中住最后一晚,也是为了让他们明日上门接人出发的时候,没有足够的力气走远。” “到时母亲击鼓鸣冤,这些人就会变成劫持赵大小姐的山匪,就算有再高强的功夫,也无法将大姐当众劫走。” 到时候,哪怕云珠不愿意,也只能留在青城。 之后的事情,就很好处理了。 不管是将云珠关起来,还是养在其他地方,对李氏来说,这一切都比让云珠离开要好许多。 但这是下下策的无奈之举。 因为卢家如果要找人,就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不管怎么藏,都最终会被发现。 但当事情闹大,到了官府那里,卢光彦就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来平息消息。 但有些事情总是瞒不住,所以前世那些关注宝寿帝姬的人,会纷纷闻风而动。 有了争夺,赵云珠才是最安全的,这个时候,不管赵云珠落在谁手里,都会比在卢光彦手中好上很多。 因为对卢光彦来说,宝寿帝姬是他厌恶憎恨的人,而对于其他势力而言,宝寿帝姬则是他们的活招牌,得好吃好喝供着,才能师出有名。 搅乱一池浑水,天歌才好趁机摸鱼。 但得知禾嘉邀请了易廷益之后,天歌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 …… “因为早知晚上设宴,所以你邀请易廷益回来的时候,我一开始是拒绝的。但是后来,我想起入学测那天所见到的易廷益的功夫——若是有他在,万一晚上我们没有说好,元贺的人动了什么手脚,至少我们也能多一份保障。” 就像眼下这样。 不仅仅是易廷益,还有他身边的人。 正是因为他们阻挡了那些黑衣人,所以他们才能在楼下腥风血雨缠斗的时候,在楼上这样平静的交谈。 天歌没有说易廷益可能也想得到云珠,因为如果真要说,这件事情也应该是由易廷益自己来说。 就像她可以将李氏和元贺所说的种种道出,却不能真的告诉赵禾嘉自己真正的身份,不能告诉他关于宝寿帝姬的事情。 但饶是这些,已经足够让赵禾嘉如遭惊雷,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赵禾嘉问道:“所以,你和大姐,到底哪个才是她们要找的人?” “大姐说,是自己;但母亲说,是我。”天歌回答道。 她无法跟眼前的孩子解释自己已经活过一世,无法解释她知道的更多的事情,只能就目前别人所说的事情,从自己的角度,来尽可能的不去隐瞒事实,好让这个孩子自己去判断。 至于最后判断的结果如何,那是少年的事情。 赵禾嘉被天歌这样毫不遮掩的回答弄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从小就生活在安阳,说实话,对青城的这个家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情感,不管是疼爱他的父母,还是端庄达礼的大姐,对他来说都不像是别人的亲人那样,好似有着血浓于水的牵绊。 但是眼前的这个二姐除外。 从初见时,少女对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他便知道这个家中不是所有人都欢迎他。 但是没关系,他也并不想在青城一直待着。 这次回来,不过是安阳赵老太太实在拗不过母亲的请求,回来走一个过场。 他有关于功名的鸿鹄之志,他终究是要到上都云阳的书院去的。 然而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留在青城。 因为正是这个二姐,让他感受到与众不同,让他明白在青城,也能得到不亚于云阳的学习机会。 也正是这个二姐,让他看到了神奇,也让他获得了周夫子的认可,成为盼山堂的学生。 如是种种走马而过,赵禾嘉看着面前的少女。 尽管她没有说,但就赵禾嘉的观察以及对李氏的理解,他几乎可以肯定,真正不是赵家姑娘的,其实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二姐。 “所以,二姐你……” 赵禾嘉想要敞亮开来去问,但话到嘴边,却始终也无法出口,只能转过头去,问了另一个问题。 “二姐你说的元家,就是安阳的那个元家吗?” “这是元贺所说,但我并不相信。元家我已经派人前去打听过,但是他们家养在别院的姑娘已经找到了。” 天歌将自己打听来的事情告诉给赵禾嘉,却并不说结论,只让赵禾嘉自己去判断。 屋子里许久没有声音。 天歌看着凝思的赵禾嘉,坐在一边静听外面的动静,一边等待他说话。 赵禾嘉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和元家扯上关系。 但其实这件事,很明显又不是元家。 既然元家姑娘已经找到,那么李氏收养的那一个孩子,就定然不是元家的女儿。 等了许久,赵禾嘉终于开口。 但这句话,却让天歌怎么都想不到。 “既然如此,不管是大姐还是二姐,还是都躲出去一阵为好。” “什么意思?”天歌问。 “既然不知道到底你们哪一个是他们要找的人,那么你们二人肯定都会有危险。” 赵禾嘉仰起头来,双眼直直的看向天歌,没有分毫躲避。 “家中有我在,母亲和父亲都不会有事,毕竟他们要找的,是你们。” 天歌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其实眼前的境况很明了,那就是所有人,包括赵云珠自己,都认为她是真正的宝寿帝姬,天歌不过是李氏想要追求富贵推出来的自家闺女儿。 那么只要赵云珠被带走,就不会有有人怀疑到天歌身上。 但如今天歌既然出手,从李氏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也要留下云珠来看,别人自然而然会关注到她一直强调的寄养的天歌身上。 换言之,天歌是在用自己会被怀疑的可能,让赵云珠摆脱危险。 既然如此,对于赵禾嘉而言,应该远离众人视线的,其实不是赵云珠,而是天歌。 “二姐,你走吧。现在就走。” 赵禾嘉站起身来,看着天歌道。 正文 第111话 交易 看着赵禾嘉认真的模样,天歌先是诧异,而后忽然轻笑起来。 “走?走了不是更危险吗?” 离开,意味着心虚;而留下,则纵有危险,却依旧有活着的希望。 而且对于天歌而言,她要的,可不是自己一个人活着。 或是说,不是像上辈子那样,窝囊的活着。 “我不会离开,至少不会再现在离开。” 天歌这话刚出口,便不由顿了顿,继而失笑。 这孩子是真的聪明。 自己这句话一出口,就算是肯定了自己不是赵家姑娘的事实。 可是话说回来,关于自己是不是赵家女儿这件事,天歌在一开始告诉赵禾嘉陈年旧事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瞒着他。 所以就算是现在不小心说出口,她也并不畏惧或是后悔。 不过想到这里,天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猫儿眼一转,她似笑非笑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 “你难道没想过,和母亲一样,让我承认身份,去换你大姐吗?” 这句话出口,其实已经最直接承认了身份。 赵禾嘉摇了摇头,“既然元家的女儿已经找到,那么你肯定不姓元,所以这些人也不是你真的家人。既如此,就不能委屈二姐。” 不是元家女,所以不能回元家吗? “那如果我真的姓元呢?” 天歌忽然很好奇。 “就算姓元,那做赵家的女儿,还是做元家的女儿,这些都应该由二姐自己来做决定,我也都只听二姐自己的意思。” 赵禾嘉忽然顿了顿,稚嫩脸蛋上黑亮的眸子诚挚纯粹。 “在这件事上,没有人可以替二姐拿主意。不过在禾嘉心中,不管别人怎么说,二姐都是我赵家的女儿,都是禾嘉的二姐。” 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天歌忽而粲然一笑,站直了身子向少年看去。 “你这样说,小心我会在赵家赖着吃喝一辈子。” 她抬起手,放在少年的头上,轻轻的摸了摸。 少年方才所说的话,对她来说,是出乎意料的意外与惊喜。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想到,少年会说出这样的话。 一个月不到的相处,让一个陌生的孩童,对自己产生如是的信任,这不在天歌的计划当中。 她所想的,不过是从中作梗,只要少年离卢氏原来越远。 这样,她的目的便算是达到了。 可是,眼前的少年却真真实实的说出了这样的话。 “二姐本就姓赵。” 赵禾嘉仰着头道,乌黑的眸子里纯粹到没有一丝杂念。 从始至终,就算天歌承认自己不是赵家女,眼前的小小少年,都没有变过“二姐”这个称呼。 他一直,都承认着她在赵家的身份。 “傻孩子。” 天歌拍了拍赵禾嘉的肩膀,却心头一涩,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对赵禾嘉的好,一开始就带有目的,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削弱卢光彦未来的势力。 可如今投之木瓜,却得其琼琚。 这样的馈赠,对天歌来说,实在让她有些无措。 一时无言。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打破屋内寂静。 天歌闻声,皱了皱眉头,对着赵禾嘉道: “你先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说着,疾步向门口而去。 事已至此,她不再对赵禾嘉隐瞒自己的功夫。 然而还未等她到门口,却听外面传来熟悉的呼喊。 “放开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将我带到云来居!我不是赵家的小姐!” 云珠! 天歌急急上前将门打开,外面走廊上正站着被易廷益一手扣住的赵云珠。 “二小姐。” 易廷益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天歌,脱手放开赵云珠。 然而就在这被松开的间隙,赵云珠转身便要下楼。 “打晕她!” 天歌眉头紧皱,冲着易廷益喊道。 易廷益倒也不含糊,随着手刀落下,赵云珠的身子也软软倒下。 “眼下情况如何?”天歌问道。 “楼下二人不知为何,已经晕了过去,因为不似先前狠厉,所以我让他们留了活口,如今已经捆起来了。” 说着,易廷益看一眼旁边已经瘫倒的赵云珠,又若有所思看向天歌。 “不过追到南城门之后,被那三人逃了。” 逃了不打紧,重要的是,赵云珠没有被带走。 天歌闻言,略一思索,对着闻声跟出来,在旁边站着的赵禾嘉道: “禾嘉,下楼去找阿贵那条绳子来。” 赵禾嘉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迟疑,听话地应声下楼。 这时天歌才看向易廷益道,“易公子可看到楼下那二人的真面目了?” 易廷益点了点头:“的确是今日见到的侍卫中的两位。” 不等易廷益继续开口,天歌先主动道:“楼下那二人先前喝了薄荷酒,为了以防万一,所以母亲在店中熏着含香叶,两种香料相互作用,会使人周身疲软甚至失去知觉。” 因为先前天歌已经说过自己怀疑黑衣人身份的理由,所以听到店中提前有这样的安排,易廷益并不诧异。 但他知道,天歌将赵禾嘉支走,想说的肯定不止是这些。 果然,说完这话后,天歌继续道:“易公子平时出门,也会带这么多人吗?” 易廷益闻言,眉头一紧,看向天歌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二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天歌笑了笑,“放轻松,别紧张。天歌只是想跟公子做个交易罢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易廷益眯眼道。 “不妨说,是易公子想知道些什么。” 天歌眉眼弯弯,“今日我们店中伙计说,有人跟他打听今儿个店里关上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巧不巧,这个人正是公子身边的书童。” 易廷益暗骂一声易之,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许是云来居的饭菜独特,所以就连我的书童都想解解馋,上门遇上关门,好奇使然随口一问,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天歌看着易廷益摇了摇头。 眼前这人一看就没有撒过谎。 这么蹩脚的理由都能想得出,也真是苦了他了。 “我可以告诉易公子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也有一个请求。” “今日真不是我想要打听。”易廷益继续否认道。 “易公子先听我说完,否则禾嘉可就快上来了。”天歌说着抬了抬下巴,示意易廷益看在楼下正和阿贵说话的赵禾嘉。 看着眼前明摆着知道一切的少女,易廷益不再扯谎,最终妥协。 “说吧。” 正文 第112话 带我走 “易公子出门带这么多人,想必不是简单的来家中做客吧?” 看着眼前的男子闻声面色微变,天歌淡淡一笑。 “若我没有猜错,想必易公子今晚来我赵家,与晚上那些人脱不开关系。” 易廷益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在天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眼前的少女知道事情可不算少。 但到底知道多少,就要看她接下来怎么说了。 “方才公子也看见了,这些人上门来,为的就是我们赵家人的性命。可是,何至于此?” 何止于此? 易廷益自然不会给她答疑解惑,道出那个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天歌也没指望他说话,自问自答道: “原因就是公子想知道的,今日云来居关上门所发生的事情。” 将方才已经转述给赵禾嘉的往事再道一遍,天歌看着易廷益。 “这就是被那些人拦截着,不能为人所道的事情。” “虽不知大姐的身份有什么蹊跷,但是能让这些人不惜灭口也要保住的消息,想必并不寻常。” 说到这里,天歌留心着易廷益的神色,看到他眸光中闪过的一道精光。 果然…… 原来,易家也淌入了这趟浑水之中。 …… …… 与两朝帝师的周燮一样,易相也算两朝元老。 从前朝齐国的丞相,到如今大周的相国,稳坐相位的易相是最会审时度势的人。 否则当初魏宁大破上都,血洗宫城的时候,整个易家也不会幸免。 魏宁夺位之后,为了收揽人心,对朝中许多文臣都予以了官位不变的允诺。 其中就包含掌管了云阳书院多年,堪称士子之首的易相。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褚流一直以为,当年之所以城破那么快,肯定与易家从中内应逃不开关系。 如今看到易廷益的反应,天歌忽然觉得,这件事好似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易相真是为了富贵或是王权叛国,那么不管是旧朝还是新帝,他始终都在那个位子之上。 没有好处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做? 但这也并不表示,易家就跟当年的事情没有分毫关系。 至少,不是全然无知,不是事到临头文人在武力面前所谓识时务的屈服。 …… …… “今日因有公子出手相救,所以我赵家能躲过一劫,但明日,后日呢?” 天歌自问一声,而后摇了摇头。 “躲得了初一,但躲不过十五,所以思来想去,天歌还是想擅作主张,将大姐托付给公子。” 这句话说得容易让人误会。 年轻男女的托付,总是会让人生出些许曼妙的遐想来。 但是易廷益却清楚的知道,眼前的女子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她口中的托付,是他所想的那样。 将祸事的缘起,将赵家大小姐,交给他。 这对易廷益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 此次来青城,他就是奉祖父之命前来寻找宝寿帝姬,可是如今当人就这么放在他的眼前,易廷益忽然觉得有些不够真实。 这一切,好似过于简单了些。 “二小姐凭什么能替你的姐姐和母亲做决定呢?”易廷益看着天歌。 眼前的少女,不过是赵家最不受宠的小姐。 以易廷益所掌握的信息来看,赵二小姐是最没有资格,也最没有能力来跟他谈条件的。 尤其是谈跟赵大小姐何去何从有关的条件。 “易公子许是不知道,在此之前,我母亲的意思,是想将接回来的大姐养在某个别院,或是关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易公子是聪明人,想必知道这样的法子,治标不治本,就算躲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辈子。” 少女的眼神通透明亮,说出的话更是足够的直白。 而正是这样的直白,点透了易廷益,让他明白了那份不真实到底来自何处。 “二小姐担心大小姐的安全,难道就不担心自己吗?” 李氏为什么要拦着赵云珠,为什么不让赵云珠跟着元贺等人走? 因为她看出了元贺等人来者不善,看出了跟这些人走,未来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荆棘遍布。 最根本的,还是因为,赵云珠有可能是她的亲生女儿。 想到这里,易廷益的心头一震。 但是那天在街上,他明明看到眼前的少女,肩头并没有那个胎记…… 证明赵云珠就是他要找的人,证据有很多,哪怕是那几乎鲜少有人知道的“宝寿”二字,都足够让易廷益相信,她就是真正的宝寿帝姬。 可是李氏的反应,是最难以解释的。 她不是大义凛然到能为了某个约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入火坑的人。 那么如是说来,就算所有的证据都将那人指向了赵云珠,眼前的少女,也无法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 “易公子说的没错。所以我自己也在怀疑,那些人想找的其实是我。毕竟相比于大姐和禾嘉,我算是家中长相最格格不入的人。又黑又丑,还不受母亲待见,怎么想怎么看我都应该不是亲生的那一个,不是吗?” 天歌摊着双手,说出自己的缺点时,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只有满脸无奈。 这是认命了吗? 说来也是,易廷益想着。 相貌是父母给的,黑丑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不过说起来…… 他见过祖父收藏在暗格里的昭懿皇后和齐哀帝的画像,不管是那一个,都是绝对的风华绝代相貌过人。 生出这样的女儿么……还真是不敢想。 天歌不知道易廷益心里在想什么,但这并不影响她继续开口忽悠。 “易公子,实不相瞒,先前不知情的时候,我以为前路是荣华富贵,所以母亲说我才是她们要找的人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嫉妒大姐,觉得她抢了我的机会。可出了今晚的事情之后,我却更怕那些人找不到大姐,抓我去顶包充数。所以,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完这话之后,天歌朝着易廷益看一眼,然后的快速低下头去,手指捻着衣袖,好似羞怯难言。 这是易廷益第一次看到眼前的少女如此作态。 然而转瞬他便明白了少女这样的目的。 因为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请求,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如果易公子愿意对我大姐伸出援手,是否方便,再多加上小女,将我姐妹二人一起带走……” 天歌低着头,看着自己露出裙摆外的脚尖,上面不似云珠的绣花鞋,有着红梅锦绣,只有一抹最简单的碧色点染,看得出做工的粗糙和随意。 这的确是个不情之请。 易廷益想。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他却从来没有见过如眼前的少女一般,直言不讳的人。 带走赵大小姐的时候,也带走她? 原本觉得天歌和其他女子不一样的易廷益,忽然觉得眼前的赵二小姐其实也不过凡俗。 诚如她先前所言,出了今晚的事情之后,整个赵家所有知道这件事,听过“宝寿”二字的人,只怕都有生命危险。 但眼前的赵二小姐,却轻巧的说,让他带走赵云珠的时候,顺便带走她? 那么,赵家剩下的人呢? 她的父母,弟弟呢? 其实就算天歌不说,为了不出差错,易廷益原本打算的也是将这两位少女同时带走。 毕竟赵云珠是宝寿帝姬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从李氏的态度他也不得不怀疑赵二小姐。 可是如今天歌说出这话,却让他无比的厌恶与反感。 正文 第113话 保命 “方才二小姐也见到了,在下手边的人,就算加上我也就只有五个。行路匆忙,护住一个人可以,但若是人多了,只怕顾全不上。” 易廷益看着躺倒在脚下的赵云珠,最后将目光落在对面比自己低一个半脑袋的天歌脸上。 天歌吸了吸鼻子,紧紧皱着眉头,好似苦恼非常。 “可是,万一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呢?你就不怕错失良机吗?而且带着我一个,就像今晚这样,也用不了多少力气。” 易廷益不由失笑。 就算当初在入学测上惊才绝艳的少女,如今论及生死的时候,还是这样的幼稚与可笑。 多带一个人,和少带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是真的不明白吗? 他今晚能将赵云珠追回,不过是钻了那些人放松警惕的漏洞。 那个元贺只是一个文人,而剩下的两个人侍卫,虽说功夫不错,但比起来店中的两个黑衣人,还有方家兄弟来说,还是差了许多。 尤其是又赶上南城门关闭的时候,那些人不想敢将事情闹得太大,才将带不走的赵大小姐留了下来。 “如今那些人无功而返,下次再来劫人,可就不是三四个人了。” 打草惊蛇之后,整个青城,不会再是这样的平静了。 甚至可以说,不仅仅是青城,之后但凡赵家大小姐出现的地方,都将会卷起血雨腥风。 “可是,如果多了我,就更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甚至混淆别人的视线,不是吗?” 眼前的少女上前两步,似是带着些许迫不及待。 她双手伸向前方,若不是因为她和自己中间还隔着一个躺在地上的赵大小姐,易廷益丝毫不会怀疑她会期期艾艾的抓住自己的衣角。 易廷益看着少女的样子,心中一松。 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呀。 为了活着,甚至甘愿做替身,她不怕引火烧身吗? 看着少女满脸期艾的求生欲,易廷益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女,并不是飞蛾扑火。 只是在坐以待毙和拼死一搏中,她选择了后者。 留下来,没有人保护,就是死。 但跟他一起走,至少还有活着的可能。 而且…… 或许她是对的。 加上他五个人,如果对方来的人真的变多,那么很难说一定能将赵大小姐带回上都。 但若有了这么一个幌子,或许,会多一些机会。 易廷益的唇角漾起笑意,“既然我已经听了赵二小姐的故事,不答应小姐的请求,倒是说不过去了。” …… …… 赵云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云来居的大堂中。 周围除了熟悉的众人之外,还有一些她没有见过的面孔。 待她看清其中一人的时候,原本有些茫然的眼睛,霎时投射出万道利刃般的冰冷。 “是你!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见赵云珠一睁眼看见易廷益,便迫不及待的开口质问,一旁的天歌走上前来,蹲在赵云珠面前。 “大姐,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这些人是谁?” 赵云珠这才注意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捆了起来,粽子一般靠坐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软垫上。 然而当她顺着天歌所指向的地方,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就再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绳索。 因为在她的对面,是两个同样被的用绳子捆起来的黑衣人。 只是那两人摘下的面巾下,是她所想象不到的相貌。 “卢侍卫……”赵云珠喃喃道。 这两人她见过,正是元先生身边四位侍卫中最厉害的两位。 可是,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赵云珠慢慢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来。 是了,元先生说,祖父病情加重,所以要尽快赶回安阳,他们这才连夜赶路,好从南城门出去,走上去往安阳的官道。 可是半道上,却杀出了两个人来,一个是晚上与她们一起吃饭的易廷益,还有一个她并不认识。 交战过程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就被这个易廷益带到了云来居。 再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不知道,并不影响赵大小姐自己猜测脑补。 “你抓我们是想做什么?” 赵云珠冲着易廷益冷冷质问,而后目光在人群中梭巡,最后落在一旁的李氏身上,冷笑一声道:“母亲,你当真以为,就这么将我拦下来,我就真的成为赵家的女儿了吗?”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若您放我走,我会顾念着您的养育之恩,始终敬您一声母亲;可若是您不让我回元家,不让我回去报仇,那咱们这一世的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啪——” 一声响亮的声音传来,李氏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养了一个这样大逆不道连亲生母亲都不认的女儿?! 一旁的天看着眼前的一幕,想着先前赵云珠跟她所说过的往事,不由摇了摇头。 幼时便被埋在心中不甘与复仇的种子,已经冲昏了赵云珠的头脑,让她丢失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大姐,这两位,可不是我们从南城门绑来的。” 天歌指着卢甲和卢乙,摇了摇头,然后一字一顿道: “你眼前所见的这两位,是在你走后,专程上门来要我们赵家一家子性命的。” 说着,天歌的手指向周围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桌椅残骸,还有那些被黑衣人误伤,胳膊或时脸上都挂彩的伙计们。 “小姐,二小姐说的……是真的。” 一道抽泣的声音传来,赵云珠这才看到瑟缩在一角的,整个人都在打颤发抖的女孩子。 “碧云?你的手……怎么了……” 赵云珠认出了女孩子,也留意到了那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婢女此刻正捂着自己的左手。 那只左手上,正包着一圈白布,厚厚的一层上,依稀可见透出的血迹。 “她的手指,拜这二位所赐,被削断了两根,大姐可要看看?”天歌替碧云答道。 赵云珠打了一个寒颤,将目光移开,又落到那两个依旧垂着脑袋昏过去的黑衣人身上。 她忽而想到,今晚护送她出城的人里,确实没有眼前这两位。 而且,在见到他们最后一眼的时候,他们也并不是这一袭黑衣的打扮。 难道……是真的吗? 看着赵云珠忽然发白的面色,天歌干脆坐在她跟前,“大姐是个聪明人,不妨好好想一想,这些人为什么要杀云来居的众人灭口,想一想如果你真跟他们走了,等着你的,会是什么。” 与期待了十年的亲人相认,或许会让赵云珠一时头脑发热,可是眼前这活生生的惨烈的一切,却足够让她清醒。 赵大姑娘并不笨,这番联想下来,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人,不是真的要来接她回去的人。 元家……到如今还有人想要害死她吗? 赵云珠心中恨意萌生,可是天歌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将她所有的幻想悉数打破。 “除此之外,元贺的身份,也是假的。” 天歌看着眼前的少女,“元家的确有养在别院的女儿,可是那个女儿,早已回到元家,而且身份并无虚假。同时——安阳元家,并没有元贺这个人。” 没有…… 天歌看一眼愣怔住的赵云珠,明白她为什么难以置信。 其实不仅仅是赵云珠,就是她自己,也是如此。 元家女儿的事情,是她早就打听到的,可是没有元贺这个人,却是晚上孙三才送来的消息。 若只有前者,至少可以断定,这件事还跟安阳元氏有关系,可以顺藤摸瓜拨出萝卜带出泥。 可若是后者,那么关于元家的这一条线,便算是彻底断掉了。 换言之,对云珠而言,她到底是谁,就会再次彻底失去线头绪。 “只要活着,想知道自己是谁,就并不难。真正的难处,在于没有命去探知真相。” 失神中,赵云珠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轻轻感慨。 一声叹息传来。 “大姐,今日有上门的刺客,日后,整个云来居可就都不安全了。眼下我有一替你保命的法子,你可愿意听听?” “命没了,其他什么就都不存在了。先活着,其他的,才有可能。不是吗?” 正文 第114话 搜查 今日云来居还未及开门,外面便传来了“哐哐哐”的敲门声。 屋内的伙计不耐烦地喊一句“谁呀”,伸着懒腰一脸不情不愿的上前准备开门。 而就在这时,忽然哐啷一声,大门就这么被踹开,随之进来的,还有一队穿着衙役服饰的官差。 阿贵一个激灵从迷糊中清醒过来,顿时小心翼翼。 “官爷,您这是……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领头的官差斜唬阿贵一眼,然后用肩膀猛地顶开他,带着人进屋,大手一挥。 “进屋!给我搜!” “爷,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这是?我们还没开门,这怎么就忽然……” 阿贵一脸慌张惊恐,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那官差将他的样子看在眼里,有着莫大的欣慰。 这些胆小的刁民!看到官差的威严,终于吓怕了吧! 官差雄赳赳气昂昂的上前,在大堂正中的位置稳稳的坐下来,朝着阿贵瞪一眼。 阿贵登时受意,连忙拿起旁边的茶壶给他满上茶水,继续颤抖着身子站在一边。 那官差拿起茶碗,悠哉的喝了一口,然后咋舌道: “爷问你,有人报案说,昨儿个你们店里在闹事斗殴,他们家的两个人至今都没有踪影,这事,你可知道?” 阿贵心头一跳,想着事情果然被二小姐给说中了。 心中紧张,但出口的话却是稳稳当当。 “呦,爷您说这是哪里话?我们云来居开店是做生意的,讲究一个和气生财,怎么会在店里闹事斗殴,招这样的晦气呢!” “嗯?” 官差发出疑惑的声音,拿着茶碗的手也顿了顿。 “爷,真的没有骗您!您不相信可以问问咱们周围的街坊邻居,昨儿个晚上我们店里设的是家宴,所以连门都没开。” 阿贵哭丧着脸,模样可怜,一边说还一边拍手叫屈,比昨儿个晚上当着天歌的面演的还真实。 “而且宴请的人里头,一个是我家少爷的学兄,盼山堂的易廷益公子,如今就在家里住着;还有一个是我们老板娘的一房远亲,叫元先生,回了他的居处。都是自己人,怎么可能会打起来嘛!您若不信,他们二人您都可以唤来问问。” 二小姐说了,昨儿个晚上宴席结束的晚,那些黑衣人也怕周围邻里看见,所以闯入的时候,街上的铺子早都关门了,根本不可能有人发现。 不用怕的。 阿贵暗暗给自己打气。 官差对他的话似信非信,就在这时,搜查的人很快回来,对着大堂中的官差回话。 “禀大人,院中没有。” “院中没有,那屋子里呢?” 那官差将茶碗掷在桌上,碗中的茶水溅洒出来,“你们家藏人会大喇喇摆在院子里?!” “屋子里……屋子里……”差役抓了抓脑袋。 不及差役说话,楼上先传来一阵河东狮吼。 “哪个挨千刀的敲老娘的房门!你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想做什么?!披着一身官服就像污我良家妇女的清白吗!老娘犯了什么事情了?!啊?!府尹大人不管事了吗让这些刁民乱闯民宅?!” 骂骂桑桑的声音传来,与之相随的,还有“噔噔噔”下楼的急促脚步声。 李氏披散着头发,外衫也是随意的拖拉在身上,显然是刚被人从睡梦里吵醒,收拾都顾不得就谩骂着下楼了。 “天爷!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 待走下楼来,看着眼前官差满店,甚至东翻西找的样子,李氏差点一口气呼不上来。 眼见就要晕倒,紧跟在她身后的孙嬷嬷连忙上前搀扶。 一时之间,整个云来居里人仰马翻。 不管方才骂街越来越游刃有余的李氏,还是从后院屋子里闻风而出的易廷益、赵禾嘉,还有赵海等人,所有人都涌到了大堂里。 乱乱哄哄嘈嘈杂杂,哭喊声,吵闹声,忙来奔去的脚步声,齐齐混杂一起,让清晨还没有开张的云来居霎时热闹起来。 因着这样的热闹,外面早起找路边摆摊,以及买早点的人都不由自主的上前,齐齐围到了云来居门外。 有些胆大的,向来就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凑热闹的,更是迈进了云来居,试图跟里面的人套套近乎,好知道更多的八卦消息。 那原本老神在在坐在大堂中的官差完全没有想到,不过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店里的局面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不是说只要到了云来居,奉命搜查到人然后将赵家众人全部捉拿归案就好了吗?! 怎么会出现眼前这种情况! 那官差一个脑袋两个大,再也忍不住,大吼一声,怒喝道: “都闭嘴!安静!” 许是这一声真有威力,又许是作为官差有着不可亵渎的威严,总之不管是店里还是店外,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一双双眼睛盯着那官差首领,等待看他接下来说什么话。 深深地吸一口气,官差指着还没有搜的楼上和后宅,对着身边随行的差役们号令: “奉府尹王大人之命,查云来居闹事斗殴,藏匿客人,给我进去搜!” 这句话一出,所有的差役们纷纷动起来,而外面凑热闹的人们,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闹事斗殴,藏匿客人! 这敢这样做,这是什么?! 这是黑店! “这位官爷,说话可是要有理有据的,若是满口浑说,这脏水我们云来居可不接受!” 伴随着一声冷笑,女子凛然十足的声音将众人的纷纭猜测打断。 在孙嬷嬷和阿贵等人的搀扶下,李氏站直了身子,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穿戴好,但头发却依旧披散。 不过,眼下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所说的话。 “我云来居在青城开店七年多,比不上那些祖祖辈辈的基业,但在青城也算是老字号了。今日各位父老乡亲也在,不妨让诸位评评理,我们云来居如何就成为所谓的斗殴还扣押客人的黑店了?!官爷说是今儿个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可就别怪小妇人不客气,要跟您在公堂上见了!” 出门做生意,李氏最明白的就是长袖善舞。 但除此之外,她还懂得马善被骑人,人善被人欺。 眼下的情况,就跟当初李福和高翠花等人上门来一样,靠好声好气,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尤其是今日这脏水,是用昨儿个她的性命之危泼来,甚至还恶人先告状! 那官差看着李氏这来势汹汹的模样,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区区妇人? 呵! 一声不屑的轻笑,那官差拍了拍屁股坐下来。 “老板娘别着急嘛,等爷我一会儿搜到人了,咱们总会在公堂上见到的不是?” “那若搜不到人呢?” 李氏推开孙嬷嬷和阿贵的搀扶,上前几步,站到那官差前面。 “若是搜不到人,若是我云来居无辜,官爷可会给我一个交代?” “那是自然。” 官差翘起了二郎腿。 给个交代?!根本就不需要交代! 府尹大人的旨意且不说,既然能让他来搜,就定然是可以搜到人,怎么可能会空跑一趟?! (双更) 正文 第115话 脏水 众人见那官差胸有成竹的模样,看着李氏等人的眼光不由变了变。 官府办案,若是没有绝对的证据,不会这般兴师动众。 能到了上门搜查的程度,想必是这云来居当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但是百姓们却忘记了,官府的雷厉风行,除却有十足的把握之外,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上峰的威逼,或是旁人的利诱。 栽赃嫁祸,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今日这脏水,想就这么泼到云来居头上,泼到李氏的身上,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 那官差头领依旧一脸自得,只等带来的差役们找到人之后,好让眼前的妇人闭嘴。 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到眼前的妇人一脸诧异,不得不跟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场面。 然而,这样的期待,却始终没有到来。 不管是从后院屋子里搜腾回来,还是从楼上翻腾下来,甚至厨房的大蒸笼里,也有人揭开了去看。 但最终,却都是同样的结果。 “头儿……没,没找到人……” “你说什么?!”那官差头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喷火似的盯着自己面前的手下。 “真……真没找到任何人影。” 那小差役带着些许忐忑,说出的话都有些结巴,但后来还是一咬牙,硬着头皮说了实话。 “找!继续找!” 那头领气急败坏。 且不说大人那里如何交差,方才自己信誓旦旦表示云来居肯定藏着人,可是如今要是一个人都搜不出来,那不是当众打自己的脸么?! 如今这么多青城的百姓可都看着呢,尤其是那个妇人,更是一脸要吃了自己的模样,这事肯定没法善了。 头领有令,其他人不敢不从,是以原本翻过一遍的地方,又一次被翻腾起来。 看着那官差头领,李氏眼中寒冷若冰。 昨儿个晚上才有的事情,今儿个就倒打一耙,还是这么早就让官差上门来…… 若不是天歌和易廷益提出早早将人安置到别处,今儿个云来居就算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好!还真是好得很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尤其是当李氏看到,大堂中摆设的盆栽都被人连根拔出,抖了两下泥的时候,她终于忍受不了了。 “难道大人们觉得,我们云来居还能将你所说的人埋到地下做花肥不成?” 此话一出,门口同样看到这一幕的吃瓜群众霎时齐齐笑了起来。 那头领闻言目眦欲裂,冲着正在店中翻腾的差役们大喊: “听见老板娘的话了么?人都从来做花肥了!既然如此,那就挖开云来居的地面,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两个人找出来!” 李氏容色大变,这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 掘地三尺?! 简直笑话! 而同样觉得笑话的,还有围观众人。 就是先前不明白,如今也算是知道事情如何了。 这云来居是真的招惹了官家人吗?否则何至于此呐! 那头领竟能做得这么绝…… 就在众人诧异又同情的看向李氏的时候,却见原本气怒非常的老板娘,却忽而展颜一笑。 “大人方才说,您奉王府尹的命令,是来我府中搜人的?” 那头领见李氏态度变好,以为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识时务,所以在回答的时候,自然便趾高气扬起来。 “那是!我们做这一切,都是有上头的安排在,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闯入民宅?” “既然如此,那王大人可说过,这人要怎么搜?像您这样搜寻完毕之后,砸碎那些罐子,还有翻腾起院中那些碎土,这些是不是都是王大人授意的?” 李氏笑意盈盈,然而这笑容看在那头领眼中,却忽而觉得有如阴风阵阵。 这怎么可能是王大人授意的?! 他要敢承认堂堂府尹大人让他这么搜人,民众的唾沫星子只怕都淹了府尹衙门! 更别提王大人到时候会怎么跟自己算账了! 然而不等那头领开口否认,李氏却忽而坐在他的对面,拿起桌上的茶碗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悠悠然开口: “前面事发突然,小妇人我也没什么时间好好理一理,方才官差大人说,为什么要来我们店中搜人来着?” 这话一问,周围众人也是一愣。 一直都说云来居斗殴生事,两个来店里吃饭的人找不到了,可这事情啥时候发生的,具体是怎么回事? 众人还真不知道。 “就在昨天晚上,有人报官说在你们云来居吃完饭之后,生了一些事端,最后同行的两个人被你们扣住,是死是活不知。” 看着民众们巴望的神色,官差说这话的时候,正义凛然。 “昨天晚上?” 李氏重复一句,忽而笑了起来,对着围在门口的群众们道: “诸位父老,可有昨儿个从我云来居路过的人,能否站出来,公允的说说昨天晚上我们云来居外面贴了什么?” 还别说,云来居店面在闹市,在场诸人中还真有留意到的。 当即就扯着脖子在人群中喊道: “昨儿个你们不是设家宴不待客么?!” 李氏闻声,双手一拍,看向那头领,“大人可听清了,有人可是看得分明,我们家昨天晚上可是没有宴请外客的。既然没有外客,那这斗殴还扣留外客一事,又从何来?” 那头领眼皮一跳,呵斥道:“放肆!没有外客是你说的,到底有没有,得衙门里说了算!既然你这样说,那昨儿个晚上来你们家中吃饭的人呢?!不算客人吗!都喊出来,我要一一对号!” 李氏等的就是这时候。 当即站起身来,走到被官差围起的云来居众人当中。 “大人说的是,既然都算客人,那我就跟您指指客人。” 说着,李氏伸出手来盘算:“昨儿个晚上,云来居共来了两家客人。一家,就是官爷眼前这位。” 李氏伸出手,向那首领示意易廷益道。 “这位呢,是犬子子同窗的师兄,昨晚恰好来家中做客。” 说着,李氏开口便问易廷益,“易公子,既然官爷在此,那小妇人就冒昧问您一句,我云来居可有扣押您,或是您身边的什么人?” “夫人说笑了。” 易廷益迈步出来,对着李氏施了一礼,这才站直了身子,却是面向门外众人道: “昨日在下随禾嘉只身前来,受到赵老爷和夫人的热情款待,更是留宿赵家,与禾嘉师弟秉烛长谈甚是尽兴,赵家虽是商户,但却门风严谨,哪里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 这话是回答李氏,但却是向所有人表示,云来居昨儿个晚上可是和谐的很! 围观人士中,不少是那天看过盼山堂入学测的人,易廷益本就风姿不凡,说出来的话众人自然是深信不疑。 可是这话,却并不能让那头领满意。 嗤声一笑,他晃了晃腰间的刀:“夫人说的是请了两家客,跟这一家没关系,但是另一家,可就不好说了呢!” 正文 第116话 热闹 “这另一家的话,确实不好说。”李氏面上有些为难,“因为他们如今不在我们店中。” “那他们现在何处?!” 那头领喝问道,他终于抓住了最关键的部分,要问到事情的真相了! “现在在何处……应该已经出了城门了吧?不过具体什么时候,倒是不知道。” 李氏稍一思量,紧跟着又带着几分好意解释道: “因为我族中长辈病重,想跟家中孩子们再见最后一面,但是禾嘉得上学,抽不开空,所以他们就将云珠接了去,也好跟她那些小姐妹们玩一玩。时间紧迫,所以昨天晚上,我那远亲就将云珠先接了去暂住的地方,打算今儿个城门一开就启程的。” 说到这里,李氏似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他们昨天晚上住在城东的戚家老宅里,官爷若是想知道情况他们的情况,倒是可以去那边问问。” 那头领原本自然不会去问,他接到的命令就是从云来居中找到人,然后将赵家众人带回府尹衙门。 只是眼下的情况,却不得不就着李氏的这个话头继续说下去。 因为再次搜寻回来的众差役,差点没将云来居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次翻遍整个院子,除了翻出树下埋着的满手令人作呕的人黄外,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 更别说是人了。 没有李氏这话,那头领还真的下不来台。 但如今有了这句话,他自然而然大手一挥,冲着领来的浩浩荡荡的队伍道: “走,去城东戚家老宅!” 然而,云来居的门容易进,却不容易出。 此时李氏横亘在那头领身前,带着生意场上的招牌笑容。 “大人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头领眉头一皱,这女人还真不知好歹。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您没在云来居搜到人,那我们店到底是不是黑店,难道就没个交代吗?” 说着,李氏冲着围观的众人努努嘴,“官爷您也看到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您倒是一拍屁股走了,这恶名得我们店里自己背,这么一盆脏水泼下来,到时候还有哪位父老乡亲敢来我们店里吃饭?” 众人一听,还真是这个理儿。 这么声势浩大的来了,将人家店里搞得一片狼藉,去没有分毫的解释,就这么拍屁股走人,还真说不过去。 开门做生意的,出了这么一遭事,别说再开门营业了,只怕连街坊邻居见了都绕道走。 然而到底有关无关,这头领自己说了并不算。 毕竟,归根究底,他也只是一个奉命办事的。 见他为难,李氏倒也没有不依不饶,反而带着几分体谅道: “既然官爷不好判断,那小妇人就不得不跟着您一起,去城东走上一遭了。” “虽说他们今儿个一早就走了,但戚家老宅可还是有人的,随便叫一个人出来问问,事情就全都明白了,您说是不是?” 说完这话,李氏不等那头领开口,又再次招呼外面的吃瓜群众: “各位父老,此事关涉我云来居的清名,还请各位父老一起前去做个见证,不管之后结果如何,但凡今日在场之人,可在我云来居免费用餐三日!” 众人本就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眼下又有这样的好处,哪里能放过? 一时之间,群呼响应,倒是唬得那头领一愣。 虽说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一想大人的吩咐,想着就算出了什么差错,只要不违背主子的意思就好,于是胆气便壮了起来。 “去就去,也好让众人看看,你们云来居都是做的什么生意!” 看着那头领虎虎生风的率众而出,跟在后面的李氏攥了攥袖中的拳头,回看了一眼身后的天歌。 少女站在那里,对决然步出门去的李氏,翘了翘唇角。 …… “还真是被你猜中了。” 没有了官差的和老板娘的云来居霎时冷清起来,就算依旧有张望的人,却再也没有聚在门口。 一时之间,大堂之内竟是出奇的清净。 易廷益看着从一开始,就一句话也不曾说过的少女,眼神复杂。 不管是昨晚的追踪,还是今日一早的上门,都被眼前的少女说中了。 “这些人都喜欢倒打一耙。” 天歌语气淡淡,并不以为奇。 以前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暗着不行就明着来,仗势欺人其实是最无理,但也能变得有理的事情。 昨天晚上那些人没有得手,肯定不就就此罢休。 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机栽赃嫁祸,只要云来居垮掉,只要赵家毁了,到时候作为罪女的赵云珠,就只能任人宰割。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们会提前将云珠小姐藏起来。” 易廷益感慨道,或者说,是他们没有料到眼前的少女会有这样的主意。 看着少女一脸淡然的样子,易廷益忽然觉得,她好似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 但是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就被他否定掉了。 赵家二小姐,在青城七年多的时间里,可是连家中大门都鲜少出的。 “易公子不去看看吗?” 大堂中已经没有什么人影,天歌也没有再跟木桩子一样,杵在这里的必要。 折身往回走的时候,她顺口问易廷益。 接下来,热闹可就不在云来居,而在戚家老宅了。 等到众人到了城东戚家老宅,就会发现那所谓的李家远亲,昨天晚上就根本没有回到戚府。 而比起男子的消失,突然出现的远亲,和突然被带走的如花似玉的女儿,更应该诉苦的,其实是李氏。 因为若按那官差所说,昨晚的另一户人家不是李氏的远亲,那他们如何能获得李氏的绝对信任? 精明的李氏又如何会应下来,让自己的女儿跟陌生的男子住在外面?! 那可是关涉到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最重要的名声的行为! 毕竟没有人,会用自家闺女儿的清誉来开这样的玩笑。 尤其是云来居的老板娘,是出了名的宠女儿。 所以这件事情,并不合逻辑。 可若那官差所说不差,当真是昨天晚上带走赵云珠的人递上的状子,那么在他追问之前,倒是应该先由李氏问问自家的闺女儿在哪。 不用亲临其境,天歌已经能想象到,众人看到的李氏会是怎样的悲怆痛苦。 从远亲到骗走女儿的恶棍,甚至整个云来居都被倒打一耙,热心的民众肯定很乐意向李氏来施舍他们的同情。 可是这样的事情对于天歌而言,却并没有什么兴致。 看着少女兴致缺缺的样子,易廷益道:“难道,你就不担心事情会出现什么纰漏吗?” “有易公子安排,又有什么担心呢?” 天歌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易廷益,“如果易公子连这件事都处理不好,那么我也得再想想看,求你保我性命到底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做法了。” 听到这话,易廷益俊朗的眉头微微蹙起。 是了,他忘记了眼前的少女,是一个聪明,惜命,但却无力自保的普通女子了。 这样的女子,有商户的计较和盘算,却缺少皇家的气度和仪态。 方才一瞬之间萌生心头的奇怪的念头被挥散而去,易廷益不再多说,准备如少女所说,去城东瞧瞧热闹。 而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赵禾嘉在二人身上梭巡两眼后,跟上了易廷益的步子。 作为赵家的男丁,他有必要去为自己的母亲,为自己的姐姐抱屈伸冤。 而在二人出门之后,已经站在楼梯口的少女却忽然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然后,向后院已经被搜寻过的木工房走去。 正文 第117话 开口 从大堂到后院的青石板道上,铺满了方才官差搜寻时散落的泥土,整个道路上斑驳的黑色泥土,好像燃烧后的灰烬落了一地。 地面的肮脏并不能阻挡少女前进的步伐。 在她迈向这条路之前,已经有人率先走到过了这里。 听着道路尽头那扇屋门之后传来的窸窣声响,天歌一点一点的迈步向前。 如今云来居中,已经没有了旁的人。 先前在大堂的所有人,要么与李氏一道,赶往了城东的戚家老宅,要么正在前面的大堂中收拾楼上楼下的一片狼藉。 整个后院当中,没有一个人影靠近。 除了天歌。 站在门前,少女抬起自己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掌,向前轻轻一推。 没有料想中的声响,那扇平日里一直关着的门就这么打开了。 忽然投射进来的灿烂阳光打断了屋内之人的动作。 木屑灰尘飞舞间,看着正在收拾屋中混乱的男子,少女轻声问道: “我能进来吗?” 听到突然传来的声音,怀中抱着一篓子木屑的木讷男子没有任何的诧异。 他向后退了退,让出道来。 天歌越过门槛入内,然后背手关上了门。 男子的动作一僵,却很快再次如先前一般,收拾起屋中的摆设来。 毫不拖泥带水的利索动作,很难让人将他和平时言辞讷然的样子联系起来。 …… 这是一件木工房。 靠墙的一连通向屋子深处的多宝阁都是原木,没有打磨,没有上色,更没有任何的花纹。 木料原始的纹路,一眼即可看清。 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小件。 木雕的如意、神兽摆件、寻常动物、装点的灯笼……还有似是在院中瓜藤上随意扯下的葫芦。 各种没有任何联系的东西,却应有尽有的摆在架子上。 像是小童嬉闹的玩具。 靠窗的位置,堆着许多的木料,还有工台。 此刻那男子,就站在这里,将被踢倒在地的半成品一一扶正。 看木屑随着男子的动作飞舞,等他将最后一样东西摆好位置,天歌终于再次开口: “先前,为什么要帮我?” 男子正背对着天歌,闻言脊背一僵。 虽然他不止一次的料想过,从他说出那句话后,少女就一定会来找他,可是在真正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需要缓上一缓。 “你应该知道,云珠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天歌继续道。 就算赵云珠自己不清楚,但李氏和眼前的男子肯定心里有数。 这是为人父母最基本的判断力。 停了一息,赵海终于动了起来。 但是他依旧没有转过身来,而是走向了屋子最深处,从墙角的多宝阁最上方,拿下来一个最不起眼的木葫芦。 重新走回来的时候,那木葫芦已经从中间横向打开。 一分为二的葫芦瓢中,躺着一块精美的玉牌。 屋内的光线并不是很亮,但借助仅有的投射进来的阳光,也能轻易判断出,这是一块毫无杂质的上等好玉。 尤其是其上的流光溢彩的盈盈色泽,一看就知道是养了多年才有的水头。 玉,要人养才能越来越润。 显然将眼前这块玉牌养得如此水润的人,不会是将它放在一个葫芦里储存起来的人。 赵海将呈放着玉牌的那半葫芦向前一递,示意天歌将它拿起。 手中的玉温良细腻,就像是少女的肌肤。 不知为何,天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来。 “这是……” “这是你的东西。” 天歌进屋后,眼前的男子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的?”少女轻喃。 “是的,你的。” 赵海点了点头,慢慢在自己平日里做木活的凳子上坐下来。 “这是你刚来赵家的时候,就带在身边的东西,我娘说,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了,它可以证明你的身份。” 天歌讶然抬头。 但是……目前她显然不需要用这个东西来表明自己的身份。 或者说,眼前的男子也不需要她来自证身份。 否则,就不会有那天的一句看似无意,却实则推出云珠的话。 而眼前这个从来都讷讷不言,看起来比寻常人要迟钝一些的男子,却显然明白她为什么诧异。 “如果现在不给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天歌默然。 赵海说得没错,这次借着易廷益秋风,离开青城之后,她就不会再回到这里。 哪怕是为了赵家,她也不能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就算出现,也不能以赵天歌的身份出现。 “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将那块温良的润玉握在手中,天歌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她觉得,眼前这个从未留意过的人,或许能解决她的一些疑惑。 “这件事,要从我的姨母,也就是你名义上的姨祖母说起。” …… …… 事情其实很简单。 当年,昭懿皇后怀上龙胎,大齐皇帝林琰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第一个血脉。 不管是民间,还是宫中,这个可能成为他们未来君主的孩子,牵挂着每一个人的心。 但在波云诡谲的皇家,顺遂生产,从来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尤其是当时昭懿皇后曾孕期落水,导致体弱胎位不稳。 所以在怀胎之初,哀帝便让自己的亲卫,在民间找了十位产婆与十位奶娘。 皇后十月怀胎的过程,也是产婆们层层筛选的过程,更是奶娘们接受御医层层筛选的药膳滋补身子,积蓄**的过程。 而这二十位待选之人,直到最后昭懿皇后临盆,才最终由哀帝亲自挑选了为皇后接生的产婆和哺育皇嗣的奶娘。 其中,最幸运的,获得哺育宝寿帝姬机会的奶娘…… “就是我的姨母,也是你名义上的姨祖母。” “什么?” 少女愕然。 “姨母当年入选,所有人都以为是去寻常大户人家,却不知这大户人家,是整个大齐最尊贵的一户。” 赵海的声音平平,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 上一辈的事情,他并不能感同身受,说出口的话,就像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别人的故事。 直到见到君主和皇后的那一瞬,乳娘才知道,等待自己哺育的,是这世间最金贵的姑娘。 惊喜与激动之余,她发誓一定要好好哺育怀中粉嫩的小公主。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灾难来的那样快。 在所有人都为帝姬即将到来的满月准备时,征西大将军魏宁也带来了自己的礼物。 只是这礼物,却过分血腥,让所有林氏子孙悉数丧命,逼得昭懿皇后不得不一把火,焚烧掉了整座宫殿。 但是,在大火燃起的时候,却有一个人,带着怀中的小小少女,从殿中奔逃而出。 正文 第118话 如此 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定然会葬身火海。 毕竟已然抱着寻死决心的帝后二人,又怎会留下不足岁的孩童,去让那些叛军凌辱欺负呢? 可那个孩子的的确确被悄然送了出来。 悄然逃出寝宫的乳娘,奉命将幼小的公主送到了曾在皇后身边侍奉,却因犯错被贬的一个并不起眼的宫女手中。 那宫女带着孩子,听着乳娘的指示,在几个暗卫的保护下,将孩子从上都云阳,带到了一个没有人能想到的地方—— 离新帝魏宁曾经的驻地西北最近的安阳城。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而恰巧在安阳城外无人问津的小村庄,清河村中,生活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 “这妇人……便是祖母么?” 说到这里,少女已经明白,为什么当年会被从上都云阳,被千里迢迢送到清河村,又为何会跟赵家结缘。 原来,从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牵绊。 “那名宫女带着你来的时候,母亲起先并不乐意多养一个孩子。” 赵海的声音有些晦暗,“直到那些人说出你的真实身份。” 天歌愕然睁眼。 养育一个亡国公主,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个会牵连九族的祸胎。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赵家没有必要这样做。” 如果真被查出来,受到可不是简单的牵连。 天歌很是不解。 没有人会愿意去冒这样的风险。 用全族的性命,只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孩子。 赵家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那是姨母的遗愿。” 带着孩子来的人,是宫女。 但提出委托的人,却是乳娘。 交托孩子的乳娘,在送出孩子之后,便从容拂衣。 拿着小公主身上从不离身的长命锁,决然回到了那座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皇后寝宫。 如何拥有这样决然的勇气,没有人知晓。 更没有知道,她为什么会踏上这条必死的绝路。 但正因为这样,后来的搜寻队在那坍塌的残骸中,纵然没有发现孩童的尸骨,却也依旧没人怀疑帝姬的死亡。 …… …… “母亲幼时,家乡遭遇饥荒,是姨母带着她四处逃难,她才得以幸存。最难的时候,姨母当街卖身,求得一碗热粥,才换得母亲一条性命。” “母亲说,姨母护了她一辈子,没有让她受过任何委屈,哪怕是后来母亲去安阳赵家做工,也是姨母先百般确认主家性子好,不会苛待仆婢,才同意她去。” “长姐如母,尤其是姨母的意愿,她没有办法拒绝,也不会拒绝。” 恰巧那时,李氏即将临盆。 一切都好似命中注定——临盆的妇女,和不足月的孩子。 所有的一切,都刚刚好。 后来,交易与托孤,约定与消失。 便悉如李氏所言。 玉牌在手中变得温热,天歌收着手指攥了攥。 “那么,这些事情,您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李氏先前所说,整个赵家,如今就只有她知道这件事情了。 当年就连赵老太太,也是瞒着自己的儿子。 听到天歌的问题,赵海抬起头,看向虚空中的某处。 “这个,就要从另一件事情说起了。” …… …… 年轻的时候,赵海其实并不似如今这般木讷寡言。 相反,他的一双手,是出了名的巧,一根普通的木头只要经过他的手,就会变成不同的花样来。 整个清河村的人,都说这样的一双手,用来在地里翻腾,实在是太过可惜。 但作为佃农,却也只能接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当年李氏年轻的时候,曾因编织花篮去卖,而意外与赵海结识,对他的这一手木艺,更是十分欣赏,遇到的时候,难免出言请教。 对于少女的请教,年轻的赵海每次都会耳朵发红。 但忽然有一天,少女却不再卖花篮,也不再出现在柳树下了。 直到暮色时分,他在回村的路上,发现了被绑在牛车上的少女。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曾经与他羞涩相对的少女,竟被兄嫂逼迫嫁给一个耄耋老者。 在他的帮助下,少女得以逃离。 后来,便成为了他的妻。 曾经的少女,即是如今的李氏。 但这场婚事,却因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引来流言蜚语。 这让曾经在门风严谨的大户人家主母身边做过事的赵母很是不满。 尤其是这样的伤风败俗的女子,在成婚之后竟然三年无男。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赵母思虑之下,准备跟自己当初的主子求请,想要从正儿八经的安阳赵府抬一个知书达理的丫鬟,来给自己的儿子做平妻。 谁曾想,刚透出这个意思,李氏便传来有孕的消息。 这一次,一举得男,便是如今的赵禾嘉。 纵然再娶的事情不曾成真,但婆媳之间的梁子却就此结下。 对于这个不甚待见自己的婆婆,李氏有着满腔的怨愤。 尤其是后来赵母以李氏无德不配教养孩子为由,厚着老脸请求将赵禾嘉放在安阳本家作为家生子寄养,婆媳之间的恶战最终彻底爆发。 那一年冬天,赵母患上了风寒。 若及时诊治,其实不至于丧命黄泉。 可是那时候,赵海外出粜粮,李氏哪肯管婆婆的死活? 就这么耽搁下来,等赵海回来的时候,赵母已经药石无灵。 临死之前,在病榻上,咳嗽不停的老夫人,一字一句的跟自己唯一的儿子说出了那个本要带到坟墓里去的秘密。 赵海还记得当时,母亲那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犹如濒死的游鱼。 “儿啊,咱们答应人的事情,不能说话不算话。这是那孩子当初挂在脖子上的东西,若是以后她知道真相,或是宁夙姑娘找来,你一定记得,替娘把东西还给人家……咳……咳咳……” “我这一去,这件事,就只有你媳妇儿知道了,娘不放心……她偏心云珠那孩子,也不是错,但咱们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就得护那孩子周全……” 昏暗的瓦房里,重病的老太太垂下了无力的胳膊。 坐在炕边的男子,就此知道了那如晴天霹雳般的故事。 …… …… 安阳本家之所以答应养育赵家的幼子,是赵母将收了三年的礼,分成了十年的量,逐年在年节送到赵氏本家…… 那用来换取少女平安的银钱,被用来换取赵家子孙的未来。 可是这样的谆谆之心,却成为婆媳之间致命的隔阂。 母亲的去世,让赵海处于全然两难的焦灼之中。 从丈夫的角度,李氏聪慧能干,又是他真心喜欢的人,所以他敬重她,也疼惜她。 可作为儿子,李氏无异于弑母的仇人,待婆婆冰冷无情,对性命视若无睹,让他不得不敬而远之。 他幼年丧父,家中就这么一个孩子,全靠赵母一力拉扯长大。 母亲的离去,对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而这所有的罪责,都与她珍而重之的妻子脱不开关系。 然而,赵母去后,李氏的重心都放在了与宁夙交接之后的银钱上,并没有什么心思去在意丈夫的变化。 隔年搬到青城,更是醉心于云来居的生意,分不出精力去在意赵海。 就这么几年下来,等她有所觉察的时候,已成了如今夫妻离心的样子。 看着眼前的男子将头埋在弯着的双臂之间,天歌向前走了两步。 正文 第119话 忘掉 “发生的这些事情,我很抱歉。”少女真诚道。 赵海抬起头来,慢慢摇了摇头。 “不,这些事,跟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婆媳之间的互看不惯,以及因为生不出男孩子而有的龃龉,这些跟家里多出来的女孩子,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如果要说有,那就是抚养这个女孩子,让赵母有了能将孙儿送到安阳去的资本。 可是,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禾嘉与众不同的气度和才学,赵海看在眼里。 若真的说起来,这些都得益于眼前的少女。 “但是,赵家没有必要搭上一个女儿。” 少女眉头微微蹙起,乌亮的猫儿眼中是真诚的考量。 “如果要说这是一场交易,那么赵家不用以云珠来交换。” 赵海怔了怔神。 交易的条件,是一方给予金钱,而另一方给予养育。 前者的金钱中途断止,后者的抚养待遇有所削减。 这场交易,其实很公平。 赵家要做的,只有保守秘密,和将孩子抚养长大一条而已。 如今将云珠牵扯进来,其实宁夙为了保护天歌,而虚晃的一枪。 “所以这趟浑水中,不应该有云珠出现。” 少女攥紧了手中的玉牌,沉默许久后,坚定道。 “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让云珠遇到危险。” 如果说先前出于对以后的考虑,对赵家的扶助是自保,那么如今她的决定,便来自于责任。 来自于对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依旧义无反顾保护自己的赵家的责任。 以前,你们接受了我。 那么以后,就换我来庇护你们吧。 听着少女的承诺,赵海有一瞬间的惊愕。 可是当他看清眼前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时,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呢? “禾嘉在盼山堂,有周夫子在,不会有什么事情。” 少女顿了顿,“云珠昨晚被那些远亲带走,不管是您还是……母亲,都不知道她的去处。” 少女摊开手掌,目光落在那莹莹生润的玉牌上,“母亲知道的所有事情,已经都说完,至于您,则一直被瞒在骨子里。” “关于宝寿二字,不是你们所说,是那些人所说。” 赵海心头一震。 这话的意思…… “您应当明白,这是最好的保护赵家的方式。”少女的眼神中,透出不容置疑的态度。 赵海当然知道。 宝寿,是帝姬的名讳。 这两个字,不是从赵家人的口中传出,更不是从赵云珠的口中传出。 是那上门的远亲,不小心说漏的嘴。 赵家先前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也是跟着天下百姓一样,后知后觉。 那时候,整个天下都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了再封口的必要。 反而最先传出这两个字的李家远亲,才会成为众人的目标。 可是,那就意味着…… “你会很危险。”赵海道。 在那天,他其实很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那句话。 如果说出口,那么他的女儿就会有危险。 可是如果不开口,就会违背母亲的遗愿…… 如今,听着少女的安排,他忽然有些触动。 那间或生出的悔意,就此烟消云散。 眼前的少女轻轻一笑,眉眼间的流转宛如飞燕婉转,漾出一池灿烂,却也让人心忧。 “您应该担心的,不该是云珠吗?毕竟,在那些人眼中,她才是真正的帝姬。” 听到这话,赵海摇了摇头。 这么些年,他不常开口说话,却不代表,他的脑袋没有转动过。 “如果是这样,你不会说前面的那些话。” 后面所有的决定,都是在少女声明不会牵连云珠之后所说。 那么有危险的人,是眼前的这个孩子,而不是云珠。 “您知道,我的命很金贵的。” 少女歪了歪脑袋,看着眼前的赵海,唇角漾着俏皮的笑,“所以,不会那样白白丢掉的。” 赵海默然。 “好了,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却还不知道的吗?”眨了眨眼睛,少女道。 男子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知道的藏了十年的秘密,今天终于一气道出。 少女伸出手,如小儿一般,在他的眼前轻轻晃动,紧跟着在虚空中一抓,好似抽出什么一般。 “好了,既然说出来了,那这些事情,就全部忘掉吧。”少女玩笑道。 赵海想笑一笑,迎合孩子的戏耍,但僵硬的唇角,却无法扯动弧度。 最后说出口的,只剩下一句轻轻的“谢谢。” “该说谢的,是我。” 少女敛了神色,一脸认真。 “过去的事,就都忘记吧。” 尽管伸手并不能抹去记忆,但对眼前的男人来说,到此为止,那些痛苦,本该忘记。 少女看着屋子更深处的黯淡,“没有谁该一直处于黑暗,不管是你,还是她。已经失去一个女儿,这时候,丈夫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赵海明白少女这句话的意思。 李氏纵然有错,但七载夫妻离心,再加上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女儿。 这些惩罚,其实对那个自私的妇人来说,已经足够。 而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句话怎么说?人应该懂得跟自己和解。 只是,或许需要一定的时间。 木工房里的锯木声再次传来,天歌回头,看一眼那关上的房门,抬脚,径直走过后院,走出了云来居。 …… …… 隆昌钱庄。 一日之计在于晨,但对于钱庄来说,早晨的生意却最是不好。 毕竟就像没有人会在大年初一借钱讨债,早晨也不是一个家财外存的好时间。 店里的伙计拿着鸡毛掸子掸着根本不存在的灰,一边用手捂着嘴巴打着哈欠。 天歌刚一进门,那原本满脸疲惫的伙计登时来了劲儿,眼睛也忽然发亮起来,陪着小心上前招呼。 “赵姑娘您来了!先里面请坐,我这就去喊掌柜的!” “不着急。”天歌冲他笑了笑,迈步进店。 话虽如此,可将人迎进来之后,那伙计还是利索的钻进帘子跑去后屋。 隆昌钱庄油水好,但却不需要懒人。 上次之后,掌柜的便吩咐,日后赵二姑娘再来店里,一定要第一个通知到。 伙计并不敢怠慢。 天歌喝着茶水,不多时,便见王掌柜急急忙忙的赶出来。 一见天歌,便连忙上前,正要行礼,却见天歌一个眼风使来,王掌柜的动作登时僵在了那里。 不过这僵硬,也只一瞬,很快便化作了伸手作请的热情: “赵姑娘里面请!” 正文 第120话 害怕 “王掌柜将消息送到上都了?” 到了隆昌钱庄的楼上,天歌说话便不再藏着掖着。 听到这句话,站在旁边的王掌柜冷汗连连,扯着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二小姐,送……送到了。先前是小的先前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 “哎?” 天歌一声轻笑,止住了他的话,“我可不是什么泰山。” 不是……不是才怪了! 能让老东家亲自写信的人,哪里会是什么普通人?! 王掌柜腹诽,但面上却分毫不敢言语,只能陪着笑。 这几年来,隆昌钱庄所有的生意都由少东家打点,大大小小的事情,老东家在退隐之后就再也不管。 可是前些日子,老东家却亲自书信一封让人送来不说,更有要自己来一趟青城的意思。 而这些,都是在他送去了那封信之后…… 显然,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位少女。 可是看到眼前的少女,王掌柜就有些发冷汗。 上一次她来店里,就让他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 …… 那次,这丫头来的时候,先是在店里存了几百两银子。 对王掌柜来说,自己掌事的这间钱庄虽然开在青城这样偏僻的地方,但几百两银子的存额,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以他并没有过多在意。 谁曾想,她存完钱之后,又说有事要跟他谈。 本着和气生财的态度,他便将这半大的黑丑丫头了楼上。 可是,这个相貌生得过分的姑娘,提出了一个同样过分至极的请求。 “我与贵东家有旧,如今有事需要贵东家出手相助,但青城到上都距离着实有些远,我身边又没有人手可以做到,所以特来请求掌柜的,代我将这封信送到你们东家手中。” 王掌柜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笑话。 一个小丫头,信口雌黄跟他说谈生意,他能带着笑脸请她开口,已经是莫大的面子,可是这小姑娘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与东家有旧? 骗鬼呦! 他来青城做掌事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听过什么人认识自己的东家。 不对,话不能这么说—— 在大周,认识东家的人多了去了,但东家认识的人,尤其是在青城这小破地方,他还真没听说过! 如今一个小丫头也来忽悠他? 有什么旧? 私生女? 王掌柜想不到,眼前这小姑娘居然也爱看话本子。 但是她知不知道,青城和上都之间,就算是快马加鞭一刻不停的奔跑,也得足足七天七夜才行? 隆昌钱庄分行遍布大周,甚至在西凉也有分行,根本没有办法像寻常小钱庄一样,每个季度或是每半年跟东家核一次账。 所有分行,都只需要在每年年末的时候,去上都述职即可。 其他时候,都是东家随机抽选一些地方,到当地查看。 可是眼下,这姑娘却让他去给上都传信? 且不论这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大事,若他真照办了,光就他一个大男人听信一个小丫头话这茬,就足够其他分行的掌事笑好几年了! 听到王掌柜的拒绝后,少女脸上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 而是想了想,从脖子上拿下来一块穿着红绳的黑色木片,摊到他的面前。 “你认识这东西吗?” 王掌柜看着那普通的木头片,念出上面刻着三个篆体的大字,一脸狐疑。 “你拿这东西,确定不是用来买水产的?” 王掌柜佩服自己的修养,到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跟一个小丫头好声好气的说话。 “若是要买水产的话,西市长桥之下,有的是卖鱼的渔夫,不光是锦鲤,只要能在咱们北地产的,所有的鱼任你挑。” 锦鲤令? 什么鬼! “我不是来买鱼的。”少女摇了摇头。 有些许不死心,她又道,“你真的不认识这东西?” “不光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王掌柜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孩子,你若是是想找人玩呢,街上孩子不少,有的是能跟你玩到一块的,可是你若是故意来逗我,那就别怪我跟你一个孩子计较了。” 可是眼前的少女依旧没有动。 “没见过吗……”少女轻喃,低着头将那木片攥到手中,“……什么狗屁……地府那些……难不成是骗人的……” 听到这话,王掌柜是真的火了。 敢情还真是来撞运气逗他玩的?! 一气之下,他便再顾不得什么客人不客人,孩子不孩子,扯着少女的胳膊便将她往外拽去。 可是不知为何,就在他用力的瞬间,忽然一股大力冲他而来,生生将他猛推开去。 因一开始想着不过是一个小丫头,所以王掌柜根本没想过跟她能谈什么大事,请上楼不过是走个过场,是以连屋门都没关,省得等下再开。 可正因如此,他那宽大的身材就这么直直从大开的屋门而过,眼见便要撞上门外走廊的护栏滚下楼梯。 王掌柜猛一闭眼,心头一黯: 完了! 可是谁曾想,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王掌柜慢慢睁开眼,发现原先被她拉拽的少女,此刻正扯着他的手臂。 瘦弱的身子就那么站着,却将他单手拽住。 就在王掌柜诧异的时候,少女忽然轻轻使力,将他一把拽到了自己身后。 若不是这次睁着眼睛,他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瘦弱的少女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也正是在这时,王掌柜看清了自己方才所站的地方。 仅仅一毫之差! 若那一脚他踩了下去,今儿个可就真的要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看着重新进门的王掌柜心有余悸地将门关上,少女一脸真诚道。 方才真的不过惯性使然,她实在没有想过要闹事。 可是这话听到的王掌柜心里,却翻腾起巨大的波涛,哪里管得上少女的解释。 一个小小的丫头,凭借大力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不是对他一个小小掌事的挑战,而是对隆昌行,是对东家的挑战! 对,没错,这个矛头是冲着东家来的! 王掌柜觉得他忽然说服了自己,甚至连如何将这件事情传达到上都,都有了十分合理的解释。 少女眨了眨眼睛,很快便明白了王掌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但不管是不是误会,至少最终的结果,是她喜闻乐见的。 …… …… 看着抹虚汗的王掌柜,天歌当真没有想到,事情已经过去了两旬多,他却还是如此心有余悸。 少女伸手作请,尽力表现出自己此次是带着善意前来: “掌柜的请坐。先前已经说过了,那不过是一场意外。” 王掌柜哪里敢坐? 但考虑到这次门虽然关上了,窗户却还开着,若是从那里飞出去,只怕才是真的完蛋,于是便放了半边屁股在背靠屏风的凳子前。 屏风后面就是墙壁,这次,总不会掉下去吧? 天歌见眼前的掌柜终于坐下,于是开始说起正事: “上都那边,可有消息了?” 正文 第121话 十万两 “东家说,只要十万两以内,都可以按照您的意思来……” 说出十万两这三个字的时候,饶是见惯了钱财的王掌柜,也不由抖了抖。 “不过,您若是急用,眼下青城分行只怕拿不出这么多,得到附近的分行去调用,就算是从最近的安阳,最快也得两日才能……” “用倒是不用。”天歌道。 她能说自己拿出这个锦鲤令,其实只是想着试试看到底好使不好使吗? 当初重生的时候,那鬼差曾告诉她,若是直接重投新的胎,那么所有赞助商提供的福利在出生的时候,就会全部配备到位。 但若是选择重回旧身…… 地府锦鲤应得的东西,少是不会少,但所有的一切,都得她自己去拿。 运气好的,赞助商直接就给了;若是运气不好的,能不能拿到还得另说…… 而那列出的一长串锦鲤专属的清单中,有一项,就是隆昌钱庄所提供。 白银十万两。 那天小千要来隆昌钱庄存钱,她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最后仔细一想,才记起还有这茬。 在青城蛰伏的这一年多里,天歌从未想过注定出击,或是去用自己所知道的往事去改变什么。 这一年来,她只有一个目标。 那就是,像一只眼睛,藏在暗夜中,仔仔细细的看清楚,在彼世浑噩的一年中,青城这个地方,到底隐藏了多少她不曾留意到的,不知道的线索。 幸运的是,这一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当青城的手脚被看清楚后,接下来,才是她卯足力气,避免重新走上的上一世迷途的时候。 而隆昌行,正是第一步。 等到那些人假意来接宝寿帝姬的人出现,青城便再不能待下去。 离得最近的,或许能用得上的,就是眼前的隆昌钱庄。 说或许,因为对天歌来说,她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手中的锦鲤令到底好使与否。 毕竟青城只是一个小小的分行。 好在眼下看来,倒是不错。 尤其是当方才王掌柜说出十万两的时候,莫说是他,就连心中早有准备的天歌自己,也是有些诧异的。 不过王掌柜更诧异的,是这个少女在听到自己的回答后的反应。 没有吃惊,没有诧异,没有尖叫,更没有晕过去。 而是…… “用倒是不用……” 那这是几个意思哇?! 看着王掌柜差点抬起那半只屁股跳起来,天歌轻“唔”一声道。 “不过,以后可能会用得到,所以提前跟贵东家确认一下。” 王掌柜擦擦冷汗,这丫头一句话,能让他的心瞬间腾起又瞬间落下。 “我们老东家因为上了岁数,在路上不敢太急,所以还有些日子才到青城,不知赵二小姐和令尊令堂何时有时间,届时东家设宴,还请赏光。” “你是说,你们老东家要来?” 天歌有些错愕。 “姑娘先前说与我们东家有旧,这话果真不假!” 提起这茬王掌柜还有些感慨,“据那送信的小子说,我们少东家看到信后,当即就将信送到了老东家手中,已经多年不理事的老东家闻说后,立刻起身提笔,给小的写了一封信,让小的听凭姑娘的吩咐,还说自己要来青城见见故友。” 故……故友…… 天歌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听这姓王的说话,这老东家年纪不小了吧? 跟她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成为故友? 何时的故,何处的友? 难不成这老爷子也是冥府来的? 天歌才不相信。 当初像那长须老头一样,抽中平行令投胎的人都去了新时空,根本不可能像她一样重走一遭。 若是这样…… 这隆昌行的老掌柜说的话,可就值得好好考虑一下了。 毕竟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什么小数目,就算是隆昌钱庄这样的大老虎,被迫拔出这一把毛来,也得看看动手的人。 只是对于天歌而言,见隆昌行的老东家,怕是没有这个时间了。 不过…… “方才王掌柜说,要请我的父亲母亲一起?” “是啊。” 王掌柜点点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丫头十几岁的样子,肯定不会跟老东家有什么关系,那么很明显,东家认识的旧人,只能是她父母那一辈儿的。 虽说当时这丫头走的时候,没有说身份,但凭他在青城这么多年,自然而然知道这孩子就是云来居赵家的二小姐。 这也让他想起先前闹出的一件案子。 …… …… 据说云来居的老板娘李氏的族兄和嫂子前来青城,状告李氏因恶了李家的财产,这才开了云来居这家店。 所以她的兄嫂向府尹大人请求,让李氏将所有钱财归还,此外,还要将云来居的店面也要归还。 但是这桩案子最后却是李氏赢了。 因为最后证明李家数代穷困,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所以李氏的钱肯定不是从娘家拿来的。 对此,李氏表示自己的银钱是婆婆临终给的。 可是在青城,关于这点,其实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说法。 但不管怎样,众人都认为,能开起这么大一家店面,肯定不会是赵家祖传的积蓄。 有了今儿个这一出,在王掌柜看来,这件事就很容易解释了嘛! 跟隆昌钱庄东家做朋友的人,还能缺了银子去? 就像现在老东家发话,十万两随便用,青城不够了还能从安阳往来调。 这么多银子垫脚,开区区云来居一家小店算什么? 就是再来一百家一千家都不成问题! 看着眼前兀自乐呵的王掌柜,少女带着几分狐疑。 “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少女组织着措辞,想着怎么样才不会吓到眼前这个前一刻还心惊胆战,后一刻便异常亢奋的神奇掌柜。 “我的意思是说,嗯,你们东家,是怎么跟你说的?是他说,让我再带上我的父亲母亲吗?” 天歌是真的不解。 难道,在大周也有像地府那些剪着短头发,穿的衣服露胳膊露腿的人所说的什么未成年人监护人? 所以,这锦鲤令的使用,还得在赵海和李氏的监督之下? 嗯,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至少在那些人所说的什么法律名义上,也应该这样? 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 王掌柜想着老东家写给自己的信,再回味着少女的问题,忽然站起来,指着她“啊,啊”起来。 “掌柜的怎么了这是?” 天歌见过王掌柜的次数不多,但少有的次数中,还从来没见过他会这样。 王掌柜“啊”了半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你的意思,你说的我们东家的旧识是你?!” 天歌疑惑:“你们老东家想要邀请的人到底是谁呢?” “老东家说……说……持令之人。” “持令之人啊……” 天歌沉吟,然后将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的黑色木片拿出来,确定道,“那么,应该就是我了。” 话音刚落,旁边传来什么东西撞地的声音。 正文 第122话 扶桑 “王掌柜,你没事吧?” 天歌将锦鲤令放回去,担心的看着眼前坐在地上的胖掌柜,“用不用我拉你起来。” “不用不用,没事……我没事……我坐会儿。” 王掌柜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个黑瘦丫头的力气,可他就是想这么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一会儿。 嗯……坐着静一静。 看着稳稳当当坐在地上的掌柜,天歌略一思索,不再劝阻。 想着出来的时间,天歌终于说明此次来意。 “王掌柜,其实我今日来,一则是想问问您,你们东家的意思;二则,是想在你们店中寄存一样东西。” …… 隆昌钱庄之所以能遍布大周,更能在西凉都城开起分行,这所有的一切,都跟他们两样主要的业务脱不开关系。 一者,是持票及暗语取款,哪怕是在西凉存的钱,只要能在大周上都递上票据,并说出存钱的暗语,便可当即拿到钱。 二者,是物品的存取。 这一点,跟镖局的作用很像。 只是传统的镖局,是专门靠镖师来押运货物,运送的东西,也都是一些大件,最珍贵的,业无非嫁妆队伍或是寿礼。 可是就算最厉害的镖师,当遇到劫道的贼寇匪盗过多时,有时也难免失手。 但在隆昌钱庄办理物品存取,却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毕竟能在各国遍地开花,隆昌钱庄的路子,非是一般镖局可比。 不过,这并不代表,隆昌钱庄会跟那些镖师抢饭吃。 能在隆昌钱庄办理存取的物品,都是单件估价可在万两白银之上的珍品。 只要和先前的银钱存取一样,走完一套流程,那就可以在另一个地方拿到东西。 只是,取货的地点,不像银子一样,可以在任何地方拿取,而是只能在当初寄存所报备取货的地点拿。 只要经过隆昌钱庄的手,不用担心货物的丢失或损毁。 万一真有什么缺漏,隆昌钱庄也会以物品十倍的价格偿还。 如是种种的规定,也意味着的寄存的价格并不便宜。 所有分行统一定价十分之一。 比如价值一万两的镯子,取货的时候,就必须付出十分之一,也就是一千两的寄存费用。 若是拿不出来,那么货物就只能留在隆昌行,直到费用补足。 至于隆昌行这么做,目的其实很明确。 那就是为其典当业务服务。 ——但凡符合寄存标准的宝物,当主家不愿再要的时候,可以将东西在隆昌行任何一家分行,以当初寄存估价的报价典当。 这样,也就避免了持宝之人急需钱财,被寻常典当行压价的情况。 当然,天上并没有馅饼掉。 当这些人银钱周转过来,想要再从隆昌行赎回东西的时候,东西值多少钱,可就跟外面的典当行一样,都由隆昌行说了算。 …… …… 听完王掌柜的介绍,天歌从袖中拿出一只木雕的葫芦来。 “那有请王掌柜掌掌眼,看看我这东西能否通过贵行寄存。” 出于慎重,王掌柜将那葫芦双手接过,翻来覆去的对着光仔细瞧了瞧,甚至还伸手在上面敲了敲听了听声音,最后才将东西递还到天歌手上。 “恕老夫眼拙,断不出您这东西的价格……如果真要说……” “哦?掌柜的但说无妨。” 天歌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的看着王掌柜。 “这……” 王掌柜抬头看了一眼天歌,最后长叹一声,“姑娘还是莫要取笑我了,这东西不就是寻常黑檀木雕成的一个小葫芦嘛!拿到街上去卖,一两银子都卖不到。” “是吗?”少女带着几分笑,“那掌柜的还真是眼拙了。” 王掌柜一拍大腿,这丫头! 怎么说话呢…… “掌柜的可听说过扶桑木?” 将那葫芦拿高,对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少女眯着眼睛,缓缓道。 “传说在东方的大海上,有两棵相互扶持的大桑树。那里,是尊贵的太阳女神羲和的爱子金乌,也就是我们头顶的这轮太阳,车驾升起的地方。” “晋代郭璞在《玄中记》中曾记载,说天下之至高者,乃扶桑无枝木,而且此树,上可至九天,下可通三泉,乃至贵之木。” “王掌柜难道觉得,用东海旸谷之地产出的,如此名贵的扶桑木雕刻成的葫芦,连一两银子都不值吗?” “这世间怎么可能有扶桑木?!” 王掌柜惊呼,那是传说中才有的东西,怎么可能会真的存在? 简直是天方夜谭! “怎么不会有呢?” 少女转身弯下身子,靠近坐在地上的掌柜,离他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轻。 “掌柜的知道,前朝昭懿皇后的凤冠上,那只金凤的一双眼睛,是用什么做成的吗?” 王掌柜的身子一僵。 不是因为听到那不能提起的四个字。 而是这一句话,让他想起曾经的一则传闻…… …… 当年昭懿皇后一把大火,让寝宫的楼宇坍塌殆尽,更将自己和齐哀帝焚毁地只剩尸骨残骸。 但昭懿皇后赴死前,带在头上的八宝赤金凤冠,却在大火种完好无损。 尤其是凤冠上凤凰的一双眼睛,不仅没有蒙蔽灰尘,更在大火的淬炼之下,更加璀璨夺目,勾人心魄。 那时候,大家都说这凤凰身上,有着昭懿皇后的英灵,那浴火淬炼的眼睛,就是昭懿皇后那双一颦一笑顾盼生姿的猫儿眼。 眼睛睁着,就是死得冤屈。 不能瞑目。 但新帝初立,没有人敢说出这话来。 “其实,那是因为大家不知道,昭懿皇后的所佩戴的凤冠上,那对凤凰眼睛,用的是海外商客从东海旸谷带回的上等扶桑木。” 王掌柜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年老东家给他们这些弟子们授课时所说的话来。 “日升之地的扶桑木,扛得住烈日每天的灼烤,又怎么会惧怕寻常的火焰?” 耳边的声音变得清晰,眼前少女的神色也愈发神秘。 看着少女手中巴掌大的葫芦,王掌柜咽了咽口水。 当年昭懿皇后用来做凤冠的扶桑木,也不过是一双小小的凤眼,可是眼前这丫头手中所拿的……比那简直大了不知多少倍! 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呢?” 少女将葫芦重新收回袖中,身子也一点点直了起来。 “我大周重金贵银,但凡发冠头饰上都喜欢再缀以珠玉,再以雕镂镶嵌的工艺相辅,从而达到精美。而凤冠,追求的更是至臻至美。试问掌柜的,” 少女看向王掌柜,“金子贵重,您可见过用整块的金元宝来做饰品的?” 所以同样的道理,扶桑木再贵重,一国之后也不会在自己的脑门戴一节黑不溜秋的树枝。 “因此,并不是没有这么大的扶桑木,而是当时的工匠,只选用了那么一小块。” 少女的唇角弯了弯,看向自己手中的葫芦。 “而我手中的这只,用的便是当年工匠没有用完的,同样来自东海的日出之地的扶桑木。” “试问,这样的一只木葫芦,掌柜的觉得,能值多少钱呢?” 正文 第123话 徐芮 王掌柜不知道自己的舌头去了哪里。 传说东海之上有神兽,常年守护着扶桑神木,那些远渡重洋而来的海客,都是经历九死一生,才能有幸带回一小截扶桑木。 这么些年来,也就据说当年渤海国使臣来大周,不……那个时候还叫大齐。 当年渤海国使臣来大齐的时候,送上的贡品。 据说牺牲了无数勇猛的力士,才最终得到那么小儿手臂那么一截。 而在此之后,就再没有关于扶桑木的消息。 后来因为向往扶桑神树的神奇,艳羡扶桑木在市场上的暴利,有很多中州大陆上的人,也曾尝试过出海寻找,可是就此再杳无音讯。 寻找扶桑木的难度,比起如今卷起的下南洋,可是危险多了。 若这东西是真的旸谷扶桑木,那它的价格,可不是他能估计的…… 因为就连他这么些年来,也不曾见过真正的扶桑木。 不过,老东家来的时候,或许能带着他一起长长见识…… 王掌柜看着少女握在手中的那个葫芦,忐忑紧张,却又激动而期待。 “掌柜的是不信,还是担心我交不起这寄存的费用?” 见王掌柜迟迟不语,少女眉头蹙起,面上似有不悦。 “哪里哪里……就算是不信别人,我还能不信姑娘您不成?” 王掌柜连忙赔笑。 能随意动用隆昌钱庄十万两银子的主儿,哪用得着他担心人家交不起钱? 别说寄存了,就是如今有人跟他说,眼前这姑娘是老东家的私生女,他都一点不怀疑! “掌柜的说什么呢?那既然不是不信,也不是担心,那我这葫芦可能在你们店里寄存?” 对于王掌柜的天马行空,天歌没工夫也懒得去理会。 对她来说,能将东西顺利寄存,才是最关键的。 而且就眼下来看,这东西也只有放在隆昌钱庄这种信誉有保障的地方,她才真正放心。 而且,她可以肯定,就算隆昌钱庄的东家,也不会想到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是赵海的雕工有多好,而是那东西,他根本不认识。 见天歌表现出不悦,王掌柜想了想道: “既然姑娘这么说了,也确实是小的眼拙,只是若让我估价,还真是估不出来,万一估得高了,让姑娘多破费。是这样,过些日子我们老东家就来,您看看要不到时候让他给您掌掌眼,估摸个准数?” 天歌闻言,当即站了起来,朝外走去。 “王掌柜若当我是个孩子,那这生意咱们可就没法做了。做事情扭扭捏捏,客人寄存任何东西还得看天候来,那你们隆昌行的掌事,只怕还不如外面的胭脂铺子。” 这话说的不客气,若是平日里,王掌柜只怕气得要跳脚,当即就将人轰出去。 隆昌行的生意关涉重器估价,真真假假一口天一口地。 慎重起见,所有的掌事可都是老东家一手带出来的弟子,学习二十年方可出师,是以能在各个分行做掌事的,都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尤其是鉴宝一事上,更是独一无二。 可是眼下遇上天歌,王掌柜却感受到入行以来从未有过的挫败。 断器先识人,可是前面他在看人一道上,就栽了跟头。 谁能想到这个半大丫头真跟东家有旧? 如今又拿出一块他见都没见过的扶桑木,王掌柜被打击的整个人都要蔫儿了。 原以为自己想了个好法子,只是谁知却惹怒了眼前的少女。 看着已经推开门,半只脚跨出门外的少女,王掌柜一咬牙: “一千两银子!” “什么?” 少女跨出去的脚收了回来,站在门口转过头来,看着还坐在地上的掌柜。 “小的是说,可以寄存!” 王掌柜说完之后,长出一口气,然后手撑地,歪着身子站起来。 “扶桑木一木万金,若姑娘真的要存,只怕得需要万银。但想必姑娘一时之间拿不出这么多,剩余的九千两,在下的意思,便从先前东家允诺的十万两里扣除,这一千两,算是常规账目记录,您看如何?” 能获得隆昌行认可寄存的东西,都是价值白银万两之上。 是以收取的最少的佣金,便是一千两。 没有比这更低的了。 “所以,不能全部在其中扣除吗?” “这是庄里的规矩,一千的账面,是最少的。” 王掌柜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灰尘,真正谈起生意来,再没有先前的咋咋呼呼。 “既然如此,那就按一千两算好了。” 少女点了点头,“那有劳掌柜的,带我下去划账取银。” “二小姐……”王掌柜顿了顿,“这千两银子若从那十万中划取,就跟咱们方才所说没什么两样了。” 所以,这一千两,得是她自己拿出来的现银? “还望您体谅。”王掌柜道。 少女摆了摆手,“还好你跟我要的不是一万两,一千两的话,应该是有的。” …… …… “怎么样?” 少女撑着下巴,将胳膊放在桌子上,看着王掌柜查账。 “如果我没记错,前些天我在你们店里存了三百两,加上林天歌账目下的,应该足够了。” 王掌柜看着自己手下指着的八百两,点了点头,合上账本。 “够是够了,可是这八百两,不是姑娘寄存的吧?” 虽然名字有些像,却不是一个姓氏。 “的确不是我存的,但在你们隆昌行取钱,不是只看存据和暗语的吗?”天歌觉得他说的话很奇怪,“还是说,你们店里的规矩变了?” 规矩怎么会变? 这可是隆昌钱庄百年来一直遵循的规矩,也正是这规矩,让隆昌行能发展壮大到今日,怎么会轻而易举就变了? “既然这样,‘沧海月明珠有泪’,” 少女吟出一句诗,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个灰色的不起眼的布袋,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请掌柜的划账吧。” 王掌柜瞠目结舌。 直到最后所有的手续办理完,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王掌柜欲言又止的样子,天歌道:“您想问什么,不妨直言吧。” “说来冒昧,不过这个林姑娘……” “是我母亲的闺中好友之女。当年我母亲与她母亲交好,便约定若同生姑娘,便取同名,所以我们的名字一样。” 天歌泰然道出一年前便想好的借口。 “那位伯母嫁得好,夫君后来得了官身,便搬到江南去了。这些钱,是林伯母回来省亲,顺道来青城探望母亲的时候,留给我日后添妆的用的。账目上写的是林小姐,是因为怕我的母亲推拒,但在临走的时候,却将这些东西都交给了我。” 听着少女的解释,又见那账目上存入地点的确是青城,再一想赵家还能跟隆昌行东家攀上关系,王掌柜便觉得也不是难以理解了。 “不过这扶桑木,您确定是要让上都的这位客人来取?” 看着单据上的“徐芮”二字,王掌柜再次跟天歌确认。 扶桑木的价格不菲,若是这么送出去,那可就真的是打了水漂了。 然而少女却没有犹豫,郑重的点着头,“不错,上都云阳,徐记长房大小姐徐芮。” 正文 第124话 非你不可 从隆昌钱庄的铺子出来,天歌便穿过一道小胡同,向另一条街走去。 其实方才天歌对王掌柜所说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真的,是李氏当年的确有个小姐妹朱氏,嫁给了一个穷书生。 那个书生也的确姓林。 生下的女儿,也确确实实取名为林天歌。 书生于人情世故上虽呆笨,但在科考上却颇具灵性。 大器晚成之后竟是节节高升,最后做到了司户参军,又因为文采好,颇得当时的知府看重,在当地的官场,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假的那一半,是朱氏随夫到了江南之后,再没有回过青城,而是在江南定居了下来,更没有所谓的添妆之事。 朱氏和林参军所生的这位林姑娘,也非是天歌的好姐妹,而是见面之后分外眼红的仇人。 当年天歌在人贩手中几经辗转,最后流落到江南锦绣阁中,成为沦落官妓的徐芮的婢女。 而当时这位林姑娘,因为自己心中的好郎君属意徐芮,而天歌又与她同名,差点毒杀徐芮和天歌二人。 后来这件事,因为其父的司户参军之职,再加上其母的运筹,最终不了了之。 但天歌却绝对不可能忘记。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之一。 更不能忘记,是当时那位林小姐所说的—— “你也配叫天歌?” 到底谁更配叫天歌,到底谁更配姓林。 用不了多久,就知道了。 走在街上的少女袖中锦拳握起,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庆和十四年秋,脂粉皇商徐记胭脂行暗通西凉,在外销脂粉中夹带城防图,被以通敌罪论处,族中男子人头落地,适龄女子充为官妓。 她第一次见徐芮,就是在锦绣阁中。 曾经的大家闺秀,沦为将要登场准备被人挑选的官妓。 抬头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徐记胭脂铺”几个大字,天歌抬脚,迈了进入。 眼下,正是庆和十三年。 她还有时间。 …… …… 比起上次待客的时候,伙计阿二这回可是聪明多了。 一见有人进门,当即从柜台里出来,一脸热情洋溢。 而那神色在看到眼前之人的相貌时,变得愈发灿烂,活像外面开了的狗尾巴花。 “赵二小姐!贵客贵客!您快里面请,今儿个看点什么?今日刚上的细磨珍珠粉,要不要瞧瞧?这次可是我们掌柜验的货,假不了!包您满意!” 天歌听着阿二这炮仗一样说个不停的嘴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看来上次的事情之后,这小子没少挨徐掌柜的说。 不然眼下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 见阿二挠头不好意思,天歌收了笑,和声道:“我今儿个来可不是买珠粉的。你们掌柜的可在?” 一听是找掌柜的,阿二的热火劲儿又来了,连忙点头,“在!就在后面,我这就跟掌柜的说姑娘来了。” 说完这话,不等天歌开口,阿二又风一般窜到后面去了。 天歌不由笑着摇头。 这小子,怕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跟个小陀螺似的。 后面的徐掌柜听说是天歌来了,当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将天歌迎到屋里去。 亲自给天歌倒上茶水,徐掌柜便道:“前些日子老夫听人说,二小姐参加盼山堂的入学测,在数科上露了一手,惊艳四座?” 天歌闻声,摆手道:“当不得真,不过是做了两道题。掌柜的应知道,人总爱以讹传讹,说得多了,好似天歌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厉害似的。” 徐掌柜听了这话哈哈而笑,并不戳破。 他可不觉得她没有这能耐。 且不说别的,就拿那天徐陵送东西到云来居回来之后,他就知道这丫头很聪明,尤其是在账算上,可以说上是门儿清。 而且据说那天,她就连青城出了名的铁算盘吕秀才都打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丫头不过十三岁,吕秀才可比她大差不多一轮。 而且当初数科那题目传了开来,就连他自己也曾尝试着做了做。 不管怎样,反正同样的时间内,他是没有做出来。 感慨着先前的事情,徐掌柜似是想起什么,起身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小袋子,放到眼前的桌子上。 “这是先前二小姐寄存在铺子里卖的胭脂,共六十四件,每件双份,共一百二十八份,截至昨日全部售出,共卖得六百三十六两。按照先前二小姐跟徐陵所说,三七分成,这里正好一百九十两八十文,二小姐清点一下。” 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小钱袋,天歌扫看一眼,不清点,却也不客气,将袋口系紧,放到自己的袖中,“如此,便有劳徐掌柜了。” 徐掌柜见状一愣,“姑娘不点点?” “徐掌柜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这银子不点也跑不了。”天歌笑道。 能当街将万两银子的珠粉抛洒如无物的徐竖,能慷慨送出徐记所有春脂的徐竖,天歌哪里还用担心他会无信? 没想到天歌如是信任,徐掌柜感慨万千。 拿起桌上的茶壶亲自替天歌倒上茶水:“姑娘是个爽快人,若是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不要跟在下客气。” 听到这话,天歌看一眼徐掌柜,“不瞒掌柜的,今儿个我还真有事想要拜托您。” 徐竖一听,登时认真起来,“姑娘请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天歌点了点头。 “这第一件事,是先前我从掌柜的这里,曾拿走一瓶雪肌消痕膏,这事情掌柜的可还记得?” “这是自然。”徐掌柜了然,“姑娘可是还需要?” 天歌摇了摇头,“徐记的雪肌消痕膏声名在外,仅仅一瓶,天歌落下的疤痕就已经彻底消散。我今日来找的掌柜的,是想麻烦您,日后若有人问起这件事情,还请您不要与外人说道。” “这是为……”话到嘴边,徐竖便知失言,当即改了口: “这不算什么大事。既然姑娘有此一说,在下记下便是,日后若有人问起,权当没这回事,而且姑娘放心,当初给你的那瓶,是我的自己留用做人情的几份,没有走账面,也就只有我一人知道。” 天歌心中感激,却又有几分愧疚,“实在抱歉无法跟掌柜说明因由。” 徐掌柜倒是浑不在意,“女孩子家嘛,理解,理解。” 天歌知他误会,也不多言。 不管怎样,越少人知道越好,知道的越少也越好。 “二小姐方才说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事情是什么?”徐掌柜问。 “这第二件,是想麻烦掌柜的为我写一封引荐信。” “引荐信?” 徐掌柜奇了。 听说过让那些有名望的达官显贵或是一方大儒写引荐信的,可从来没听说过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写引荐信的。 让他写给谁?他能写吗? 徐掌柜很怀疑。 “可这信,还真非徐掌柜您不可。”天歌肯定道。 正文 第125话 花师 徐记脂粉行,从如今的家主往上三代,便是民间有名的脂粉行。 而到了如今家主手中,更是一跃成为大周最大的脂粉行。 如果说隆昌钱庄是钱庄中的老大哥,那徐记无疑是脂粉行中的龙头。 眼下徐记当家做主的人,名唤徐直。 其父徐化是徐家长房嫡子,与其同出一脉的,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庶弟。 一个叫做徐仪,另一个叫做徐伟。 当年徐化继承家业之后,作为庶子之一的徐仪主动请求离开江南,去北地经营徐家的产业。 北地因接近西凉,民风粗犷淳朴,姑娘家对于涂脂抹粉一道并不热衷,所以脂粉业常年萧条。 当年徐化掌家之后,徐记脂粉虽有名,却还排不上第一位,是以年轻的徐化本就有扩大北地生意的打算。 这个时候,其弟徐仪的这个请求,无异于瞌睡时候的枕头,是以徐化欣然同意。 然而徐仪带着大批货物到了之后北地之后,却正巧遇上当年西凉军攻打扶余,就连大周北地也深受其害,边关动荡战乱难平。 当时青城大灾,遇到的乱民以为运送脂粉的车辆上装载的是粮食,一阵哄抢,所有的货物就此全部损毁。 徐仪性子执拗,此次铩羽之后,就此发誓若不在北地闯出名堂来,绝不回江南去。 后来战事平息,徐仪重整旗鼓,亲自按照祖传秘法新制胭脂,以图东山再起,不负徐家之名。 谁曾想,因为心中意念难平,忧思过甚,竟然就这么早早地去了。 而徐仪,就是眼前这位徐掌柜,徐竖的父亲。 所以说起来,如今江南徐记本家的家主徐直,算是徐竖大伯的长子。 也就是他如假包换的亲堂兄。 徐仪在北地期间,江南徐记曾多次有人前来劝慰,更是提出要再送货前来,帮助徐仪打开北地市场。 可是徐仪性子执拗,说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问题,要自己承担,是以至死也不愿意接受族中帮助。 而其兄徐化再世时,也明白自己弟弟的这份执念,吩咐下去北地的市场,就让徐仪一脉去做,就算徐家再想一跃而上,都不能不让自家子孙遗憾。 这份执念与责任,自然也传到了徐竖肩上。 但是与其父不一样的是,他与江南族中的往来,却更加紧密。 所以这封信,天歌找徐掌柜来写,还真没错。 …… 关于徐竖和江南徐家的关系,天歌也是在认识徐芮之后才知道。 也是从徐芮那里,天歌才知道当年徐家涉及谋反案,乍一看是突如其来,但实际上,是蓄谋已久的连环案。 青城徐记的脂粉行卖出烂脸脂粉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幕后之人剪除徐家势力的开端。 上一辈子,青城的徐记就是因为胭脂中掺杂石灰和面粉,毁了刚在青城打出的名声,在北地彻底无法立足,徐掌柜也因此含恨而终。 这一世,因为有了前面天歌在徐记辨假的事情,再加上后来徐掌柜毅然当街倾倒珠粉,这件事情才算过去。 经此一事,徐掌柜在脂粉上的管控更加严格,直到现在徐记才安然无恙。 但是这些话,天歌却不能直接说给徐掌柜说。 无法解释的东西,最好不要去解释。 但可以解释的事情,还是要好好解释。 比如眼下徐掌柜的问题。 “所以,二小姐是想去江南吗?”徐竖问。 天歌心头一暖。 没有问她为何知道这么多,只是问她,是不是想去江南。 天歌心头一暖。 这已经是莫大的信任了。 天歌点点头,道:“不错,我想去江南。掌柜的应当知道,我对脂粉一道上,其实颇有兴趣。近日我家中远亲来接我和姐姐去江南,所以我想着既有此机会,不妨去江南徐记见见世面。” “原来如此。” 徐竖了然点头,又道,“徐家立世多年,在脂粉一道上,虽有不传之秘,但还是很欢迎同行之间进行交流。大伯当年说,闭门造车难行天下,所以若是这事,算不得什么。” 说完这话,他又沉吟一刻,看向天歌,“不过,二小姐找我写引荐信,为的可不止是交流交流这么简单吧?” 若说交流,以天歌对徐记的理解,自然知道徐记本就有每月一次的脂粉行业交流会,只要是脂粉行业的人,不管身份地位高低都可以参加。 这也是徐记能很快在脂粉行业脱颖而出原因。 对于天歌来说,要是只想去徐记的交流会上见见世面,这并不算难。 所以徐竖敢断定,这丫头所说的引荐,肯定并非如此。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这丫头片子再怎么也逃不过您的火眼金睛。”天歌笑道。 徐竖摇了摇头,“不是我火眼金睛,是你根本没有想着瞒着我。你这丫头呀……” 这么明摆着的别有他图,他怎会看不出来? 徐竖叹了口气,“说吧,你想让我在这引荐信上写什么?” 言下之意,竟是答应了! 天歌万万没有想到,徐竖对自己竟然信任至此。 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一时有些语塞难言。 “怎么了这是?” 徐竖还以为说错了什么,惹得小姑娘难过了,着急之下有些手忙脚乱。 天歌回过神来,冲徐竖一笑道: “没事,就是想着这话要怎么跟您开口。” “是这样的,”她顿了顿,“这次我去江南,只怕要在要在远亲家中待不少时间。掌柜的也知道,虽是亲戚,加上一个远字,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远亲不如近邻。 若真在外面受了委屈,只怕也是有苦难言。 更何况如今的女儿家,哪个不是金贵的? 徐竖顿时了然,这丫头灵通剔透,能想这么多,还真是一颗玲珑心。 而在这时,天歌也道出了自己的请求: “所以请您写这封信,是想拜托您,看能不能容我在徐记做个小工?不管是剪花兜晒,还是干花研粉,这些活我都可以干,至少免得日后没有生计,仰人鼻息……” 徐竖没有想到,眼前这丫头说了半天,竟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想在徐记做一个小工…… 还真是…… “这样着实大材小用,”徐竖对此并不认同,“而且以你的身份,若真做这样的事情,徐某也看不下去。” 徐竖叹了口气,提出一个主意,“你看这样如何?徐记每年都会请花师,主要负责各店胭脂的验查品正和新花调试,姑娘既在脂粉一道上颇有灵性,我引荐姑娘去做花师可好?” “而且花师也不算是徐记的工人,而是行业里的花博士,不少名门闺秀也以能成为徐记的花师为荣,就算姑娘成为花师,在江南的闺秀圈里,也不怕被人看轻。” 这样一来,既不会有损身份,也还能得些钱财傍身。 徐掌柜对自己的建议很满意,是以探询地望向天歌,想知道她的意思。 正文 第126话 江南见 天歌完全没有想到,徐掌柜会有这样的提议。 徐记的花师诚如他所言,虽是跟徐家这样的商户有关,但因为侍花的风雅,在江南的闺女圈中很受欢迎。 江南的年轻女子,对侍花一道很是追捧。 可是做花师…… “当然,能成为一名合格的花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我想以你的聪明,这并不实不可能。” 能给出这样的承诺,徐竖自然不是信口开河。 “今年正好我们自己培养花师,招了不少小姑娘,就连江南府知府女儿,也成为我们花师储备团的一员呢!怎么样,小姑娘,要不要来试试?” 有人推门而入,说出口的话打断了徐竖,却也接过了他的话头。 天歌抬头,看着推门而入的男子,觉得莫名眼熟。 “阿陵,莫要胡闹!” 徐掌柜闻声,回头呵斥来人,但声音中却带着几分宠溺。 言罢,他转过身来带着几分歉意看向天歌,“丫头,实在抱歉,我这侄子就是这性子,虽是有些出言无状,却没什么坏心思,你别往心里去。” 天歌摇了摇头。 眼前这个一身青衣,墨发高束,容颜俊美的少年,比起别的富家公子来,算是规矩的了。 而且,不知为何,这人好似见过似的…… “原来是你,那天带着挑夫去云来居送脂粉的伙计。” 天歌终于想了起来,眼前这个人,可不就是那天说是奉掌柜之命送来两担脂粉的人? 要说起来,天歌方才收徐掌柜那一百九十多两银子,还得归功于这伙计跟她做的那笔生意。 怪不得颇有魄力,原来是徐家子孙,这就说得通他做得了也敢做那个主了。 见天歌认出自己,少年眼神一亮,手中的折扇一拍左手心:“四叔,你看,我就说吧,这丫头是个鬼灵精的!” “说什么呢!” 徐掌柜唬起脸,瞪一眼少年,“你怎么来了?” “我刚在外面路过,听您说花师,就没想那么多。”徐陵挠挠头。 “以后再这么毛毛躁躁的,仔细闹出什么事来。” 徐掌柜教训完少年,然后招呼天歌道,“丫头,来,我跟你介绍。这是我三哥的儿子,单名一个陵字。平日里一直在江南,跟那些花花公子在一块儿给惯坏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徐竖的三哥…… 徐伟。 是眼下徐记家主徐化身边的一把手。 怪不得这小子是这样的性子,原来身后爹给力。 明白过来徐掌柜的意思,天歌起身行礼,“徐公子。” 徐陵点点头,冲天歌道:“我知道你,赵家的二小姐。” 上次送东西见过嘛! 徐掌柜对自己侄儿这性子,实在是没法子,只能直接开口:“阿陵,我想让这丫头去徐记做花师,你过几日正好回江南,将我的信带给你大伯。” “这丫头要去江南吗?”徐陵一愣,又跟天歌确认,“你要去江南?” 天歌点了点头。 “做花师?”徐陵又问。 天歌继续点头。 “那你还是明年去吧。” 徐陵张开扇子,自顾的扇了起来。 “春日百花齐放,在我来之前花朝节的时候,今年的花师招收已经结束了,等你去了江南,春花都残了,去了也白去,还是明年再说吧。” 徐掌柜一听这瞎话,正要开口,却见天歌示意他稍安勿躁。 “花有四季开,脂粉也有四季色。脂粉的制作,并不完全要按照花的时令来。而且要制花成脂,新鲜的花瓣可用不了,须得晒干了才能延长保期,而干花瓣,最方便存储,所以对于真正的花师来说,花开花落并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新鲜的花瓣最大的用处,是用来做香料,为了保证花香不散,才需要用新采摘的花瓣来加工,这也是花师和香师在原料选用上最大的区别。” 天歌说完这话,看向徐陵,“所以徐公子说的这话,小女不敢苟同。” 这人若是欺自己不知道花师是做什么的,那就是打错了算盘。 作为徐家长房的大小姐,徐芮是徐家所有花师中,掌事的大花师。 当初开脂粉店,她们二人一道研究脂粉,就是她手把手教的天歌。 不过天歌的脂粉之道是从徐芮那里学来,就连徐芮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天歌是她见过最具有花师天分的人。 因为到后来,店里大多的脂粉,都是天歌所研制的了。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些已经刻在骨子里的事情,她可不会随便就忘记。 “没想到啊,你还真有两下子!” 徐陵“啪”的一下打开扇子,对着自己扇起风来,一脸兴味十足的绕着天歌看。 “怪不得四叔敢举荐你呢。可是小丫头,你可别忘了,真正的花师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式。若你这本事在身上,不在嘴皮子上,小爷我倒是可以通融通融,给你个机……哎呦,四叔!” “给谁机会呢!” 徐掌柜的巴掌一下子拍在徐陵的脑门上,拉着一脸怒气,“你倒是学厉害了,在我面前还爷来爷去的?仔细你爹抽你!” “我爹抽我……您不是我爹不也抽我……”徐陵揉着自己的脑瓜,小声嘟囔。 换音刚落,便听旁边的小丫头扑哧一声笑了笑出来。 徐陵气得直瞪眼。 谁知天歌却不理他,而是对着徐掌柜道: “您放心,这件事您不用为难,方才徐公子也说了,若我真有本事,还是能成为徐家的花师的。等之后到了江南,我直接上门去找徐公子便是,相信徐公子君子一言,不会反悔。” 说完这话,天歌看向徐陵,“徐公子,您说是吧?” “是是是,有本事再来,没本事小爷……我就给你打出去。”徐陵直翻白眼。 这么些天来,四叔还没跟自己动过手呢,今儿个竟然为了这么个臭丫头! 在家里要受徐芮那死丫头的气,出门还要被一个不认识的丫头欺负,这日子简直没法活了! 徐陵觉得自己就不该进这个门。 天歌可没有功夫去想徐陵怎么想。 今日来徐记的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她也不便再多叨扰,开口向徐掌柜辞行。 望一眼坐得远远的徐陵,徐掌柜摇了摇头,送天歌往前院去。 …… …… 路上,徐展掌柜对方才徐陵的行为道歉,表示关于花师的事情,不用天歌担心,获得成为初等花师的资格,他还是有这个权限的。 然而天歌却摇了摇头,先谢过徐掌柜,才道: “花师不似小工,站在人前就得有真本事。否则若是走了捷径,之后只怕难以服众。掌柜的好意天歌明白,不过花师一事,我还是想自己试一试。” 见天歌主意已定,徐掌柜不再多说。 不过临走到大堂的时候,却见的他招呼迎上来的伙计阿二去拿银子。 看着徐掌柜推过来的钱袋,天歌不由一愣。 “您这是……” 徐掌柜道:“姑娘家在孤身在外,还是得有银钱傍身才有底气。日后也不知你还会不会再回青城,也许今日一别,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再见,这些银子你拿这备用,免得在外受委屈。” 天歌鼻子陡然一酸。 这么些年来,除却徐芮褚流等人,从来都没有人这么待她…… 论说徐竖跟自己之间,也不过因当初的假珠粉事件结缘,然而今日他所做的种种,是真真正正将天歌当做自己人,当做亲近的晚辈来关怀。 天歌脑海中忽然想起有人说过的话来。 “我们徐家人,别的什么优点没有,但有一点,重情义!这是我们老徐家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传统。不过,或许眼下看来,这是错的,不然为什么好人总难逃噩运呢?” 不,不是的。 好人,会有好报的。 天歌将眼角的泪水拭去,伸手将徐掌柜送来的银子推回,破涕为笑: “您不想见我,我可还想再见您呢!我还等您将徐记做成北地最有名的胭脂铺,咱们一起在江南见呢!” 说着她拿出徐掌柜最早递给她的钱袋,拍了拍:“到时候我再用从您这儿赚的银子请您吃好的!” 听着天歌这话,徐掌柜也不由笑起来,收回准备强塞的银子。 “好!江南见!” 正文 第127话 赌坊 熏风吹过桥边柳树,将新绿的枝叶抚成碧色,冬日里沉闷又厚重的青城,终于彻底褪去黑灰的色杂,呈现出她斑斓多姿的一面。 阳光下,新春料峭不再,春风带走了寒冷,也带走了人们身上的厚衣。 天歌从来没有向今天一样,打量着眼前这座城。 青城对她而言,从来都是印象中一个模糊的存在。 纵然不管上一世,还是如今,这里其实都是她居住最久的一个地方。 可如今,马上要走了,再换一个心境来看这里,她才忽然意识到,青城,其实也还不错。 一步一踟蹰,三步两回顾。 天歌慢慢走过,将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不知不觉,大半条街便走到了尽头。 云来居的门依旧关着。 从早上官差带人离开后,店里的门就没有再开。 看来李氏等人还没有回来。 天歌停下步子,正准备往后院的角门去,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在转身的时候,变了主意。 …… …… 自然总是公平,春日的生机也蔓延到了云来居对面的车马行。 一进门天歌便看见丛生的迎春,黄澄澄的直逼人的眼。 有人迎了上来。 “姑娘,可是要请马车?” 春日踏青出游,不管在悠悠江南,还是青城这样的北地,都是女子儿郎们喜欢的活动。 三五人一起,折柳水畔,感惠风和畅,好不尽兴。 喜好风雅又懂事的少女公子们,总是车夫们最喜欢的主顾。 天歌朝着四周张望一眼,然后摇了摇头,问道:“不请马车,我来找人。孙三在吗?” “嘿,又一个来找孙三的。”那人乐呵道。 “又一个?”天歌皱眉,“怎么回事?” “姑娘您不知道吧?这小子欠了赌坊一百五十两的银子,拖欠了一个月都不还,今儿个刚被人带走。” 那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然后凑上前来提醒: “姑娘,孙三虽说赶车不错,可这人品性不行啊,你若真请了他去给你家小姐公子赶车,只怕会丢面的,我就不……哎?姑娘,姑娘!您别走啊……” 天歌没有理会身后那车夫的招呼,径直出了车马坊,朝青城赌坊的方向行去。 孙三再不好,也比这样的人好。 少女走得急,并没有留意到,几乎是在同时,街的另一头有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车马行的对面。 从上面下来一个少年,然后见他掀开帘子,伸手去搀扶里面的妇人。 而在马车边上,手持鎏金小扇的男子目光如水,凝视着从车马行出来,又很快消失在前面街角的熟悉身影。 …… …… 青城赌坊里,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哗。 在赌徒的眼中,日子没有白天夜晚之分,只有赢钱和输钱的区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眼前的桌盅上,没有人会去关注进来的是人是鬼。 一直穿堂入室,走到后面的院子里,这才有人出来相拦。 “姑娘,我们这里女人是不能来的。” 对开赌场的人来说,男人是财神爷,女人则是断财路的。 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天歌静道:“我来给孙三送银子。” 说完她又补充,“不要瞒我,我知道他在这里。若是你们觉得他的腿比真金白银更重要,我这就走。” 那人本以为这女孩所谓送银子,肯定又是家中女眷前来闹事的鬼话。 可在听到后面女孩所说,又不由愣怔起来。 看来这丫头对青城赌坊的规矩还知道不少。 “您稍等,我这就去请示下瘦猴哥。”伙计踯躅之后,做出决定。 “直接带我去。” 女孩手中躺着一个钱袋。 …… …… 赌坊后院,一间其貌不扬的屋子。 这屋子瞧着跟周围同样格局的屋子都没有什么不同,可若是稍稍走近,哪怕不是不在跟前,都能让人感受到古怪。 风中弥散着的浓重的腥味,就是从那里传来。 恬淡的春风吹到这座院子,也会沾一层血色。 屋子廊下挂着一挂帘子,原本的应该串珠子的地方,却串着很多形状不一的白色方块,在风中敲击出与珠玉全然不同的声音。 “你知道吗?外面那些方块,每一块都是一个人的膝盖骨,不管它原来长什么样,只要经过猴哥的手,最终都能在磨石的打磨下,变成规规矩矩的样子。” 屋内一个瘦高的男子站在一面墙前,低声絮语,宛如蛊惑。 屋里很黑,除去门外,四面都是密封的墙壁,就连外面看上去是窗户的地方,也不过是装上去摆设。 唯有顶上极高的一角,有块巴掌大的天窗,投射进春日薰暖的阳光。 借着阳光,勉强能看清,那人面前的墙壁上,有一个人被铁链锁着四肢,固定在其上。 而其他三面,和不远处的桌子上,则放满了各种刑具,和烙铁。 “其实孙三,你若像先前一样,规规矩矩的小赌玩玩,也能尽兴不是?哪用得着如今这样,白白折掉一条腿。” 想起什么,眼前的人轻笑起来,“也不知今天之后,还有没有人愿意请你赶车。” 这笑声牵动了固定那人四肢的铁链,在昏暗的屋内啷当作响。 “瘦猴,你放开我!我说过,我能筹到钱的!我不是不还,只是……你们再宽限我两天,我肯定把钱还上!” 瘦猴咋舌笑道:“孙三,你小子是真将哥哥们当傻子骗呢?本念着你是老客,宽限了半月又半月,可是这一个月,你倒是说说,说好的一百五十两呢?被狗吃了吗?” “你也别怪我们哥俩不通融,青城赌坊的账,可从来都没有过一月还能不还的。规矩就是这样,今儿个若是你的腿不掉,那明儿我们哥俩可就得跟着街上那残乞儿一样,端着破碗去要饭了。” 一旁坐着的胖子实在看不下去,“动手就动手,我实在烦你这开场,讲了多少遍的东西,也不嫌腻味。” 瘦猴拍了拍孙三的肩膀,“你胖爷说得对,这时候再说这些,也没啥用了。长痛不如短痛,这一刀下去,再用烙铁给你止血,管用的很。放心,不会死人的。” 说着,伸手从旁边的墙上掂量下来一把刀,对着那小天窗吹了吹刃,再看向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孙三。 手起。 刀落。 忽然,紧闭的屋门被撞开,阳光与尘土蔓延卷入。 同样卷入的,还有微小的“叮——”的一声。 也正是这一声,让那落下的刀偏离了位置,没有伤到孙三分毫。 屋内一胖一瘦二人齐齐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女。 不及开口,外面又有一个人挤了进来。 “胖爷猴哥,还钱……还钱的!” 话音刚落,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哭天抢地的哀嚎—— “二小姐——” 正文 第128话 满意 从青城赌坊后门出来的时候,孙三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他从来没有觉得阳光和空气是这样奢侈的东西。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昨晚见你的时候,怎么也不说这事?”天歌看着孙三问道。 最近云来居的事情多,若不是今儿个赵海给她了东西,她也不会去隆昌钱庄,又哪里还记得孙三这茬事儿? 倒是孙三自己,昨天晚上,明明见过自己,怎么连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提说。 “昨天……云来居发生那样的事情,我就没想着叨扰小姐,反正今天还有一天的时间。只是我没想到,瘦猴他们会一早就到车马行去堵我。” 孙三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天歌觉得,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自己。 “若是我今儿个没有想起来,你要怎么办?” 孙三嘿然一笑,“二小姐这不是来了嘛!” 天歌白他一眼,得亏他还笑得出来。 若自己是晚到一点,他可真就要一辈子拄拐了。 “这个你拿着。” 将手中钱袋中剩余的银子一道塞给孙三,天歌道。 “除去方才那一百五十两,这里是剩下的四十两,你先拿着。对了,车马行的马车是你的吗?” 孙三愣怔着点头:“马车都是我们自己的,只是挂在车马行统一管理,这样好招揽客人。” 说完这话,孙三当即明白天歌的意思。 看来先前说的事情,马上就要到来了。 “姑娘只管吩咐,孙三可以随时动身。”孙三道。 天歌放低了声音:“不着急,若是这两日有出城的客人,你送他们的当口,顺道出城就行。到时候直接去韩县,找一个叫宋千的人,告诉他……” 孙三仔细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到时候,你驾车带着他和他母亲一起,去上都云阳南边渭州城里的阁云楼等我。这四十两银子就当做路上的盘缠,记住,绝对不能拿去赌了。” 看着天歌警告的神色,苏三连忙伸出手掌保证。 “对天发誓,路上绝不再赌。” 有了今儿个这么一遭,这些日子他哪里还敢再动这样的心思? 除非是真活腻歪了。 天歌面色稍霁。 “既然这样,你且先回去。东西什么的不用收拾,真出城的时候,就跟平日里一样,千万别让人看出什么异样来。” 孙三欣然应允,在听完吩咐后揣着银子快步离去。 见孙三的身影全然消失,天歌回头,再看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青城赌坊,待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也抬脚往云来居方向走去。 而在她离开之后,她方才所瞧的方向,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手中的鎏金小扇在的阳光下,显得愈发富贵起雍容。 …… …… 回到云来居后,天歌便听人说了李氏今儿个的战果。 且说戚家老宅的管家,戚老头出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过府门口会有这么多人。 是以在他发楞的关口,那官差喝问一声“昨天住在你们府上的人去了何处”,戚老头便不自知的腿脚一软,坦白了元贺等人昨晚上就没有回来。 谁知此话一出,他的衣服便被人揪住。 李氏似是疯了一般,厉声质问戚老头自家女儿去了何处。 当着这么多人还有官差的面,戚老头知道事情再瞒不住,于是只得坦白,昨天晚上府上住的客人跟赵家大小姐一道出门之后,便一直再未现身。 听完这话,众人算是明白了。 这不明摆着赵家大小姐被人以远亲的身份给拐带走了么? 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儿,这一去,可就不知道…… 吃了这么大一个瓜,人群哄闹起来,李氏顿时不干了。 官差上门的事情且不论,就光女儿被拐这事,也足以让她去府尹衙门闹个天翻地覆,去好生伸个冤。 于是,胃口大开的众人又跟着一起,从戚家老宅转战府尹衙门,最后浩浩荡荡一大群,将公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许是人多的缘故,这一路问下来,还有人想起这戚家老宅什么元先生贺先生的,不就是当初李福来告李氏的时候,说的那个幕后主使嘛! 当初官差去戚府没找到人,如今看来,只怕是躲起来了。 这么一串联,所有人就都知道李氏怕是得罪了什么人,否则那些人何至于此? 黑店扣客是假,被人欺骗是真。 这样一来,早上关于云来居的黑店流言不攻自破,但李氏却成为那个最可怜的人。 与此同时,关于那场骗局的伎俩,也很快在青城蔓延出来。 原来那些人要找赵家大小姐,是因为她的肩上有个蝴蝶胎记,上面还写着宝寿二字。 原本神奇又新鲜的消息,霎时间就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传遍青城,也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 …… “接下来怎么办?” 青城外的一座破庙中,三个男人坐在里面。 其中一个文人打扮,正是方才被称为元先生的元贺。 见元贺没有说话,方才那人又急了。 “老大他们现在还没有回来,难道我们就一直等在这里吗?” “那不然怎么办?” 元贺抬头望一眼说话的人。 他的脸上还挂着昨天落下的伤口,倒是多了几分骨血之气,说出来的话也不再跟先前一般温声柔语。 “他们两个,应该比你们厉害吧?可是现在怎么样?还不是无法逃脱?就算我们几个人都去,你能保证不会像昨天晚上一样吗?” 两个人对两个人,明明很公平的对战,却被打得落荒而逃。 到底是对手太强,还是那人给自己的人太弱,就连元贺也怀疑起来。 元贺叹一口气,“在这里等着吧,他们既然敢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放出那样的消息,就绝对不会一直待在青城坐以待毙。只要他们出城,我们就还有机会。” …… …… “我已经按你所说的做了,你当真能保云珠安全?”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李氏并没有战斗胜利的欣喜。 对她而言,云珠这辈子的名声,算是彻底完蛋了。 她视若珍宝的姑娘,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毁掉了名誉。 所以,她更不能让她丢掉性命。 “您信不过我,但总该相信易公子。” 天歌道,“他身边方家那三人的手段,母亲也不是没见过,有他们在,保护大姐应当不成问题。” “你现在是不是很满意?”李氏忽然道。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其实从一开始,自己就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丫头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却始终装着一无所知,配合她,看她,然后在最后,再来怜悯和救赎她。 活了这么些年,竟然不如一个小姑娘,李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说实话,我并不满意。”天歌诚恳道。 正文 第129话 愤怒(你看,小天歌在求月票) 李氏气上心头,正要站起,却听眼前的少女继续开口。 “我不知道大姐会有那么深的执念,所以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我也很抱歉。” 若不是云珠一直想着找回自己的身份,就不会被元贺轻而易举的钻了空子,自然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李氏不得不承认,某种程度上,眼前的少女没有说错。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这个女孩子救了云珠。 如果云珠心中的执念是宁夙的算计,那么若真是算起来,造成今天这样…… 归根结底,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责任更大吧? 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让李氏有些恹恹。 她摆了摆手,朝屋里走去,不再看天歌。 “你也去吧,收拾收拾,易公子今晚会来接你出城。” “我累了,你走的时候,也不用来跟我道别了。” 李氏的身影消失在帘帐之后,道出天歌临行前听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很多年后,当天歌想起这天,依旧能感受到李氏当时深深的落寞。 都走了。 亲生的,不是亲生的,都走了。 追名逐利汲汲营营,到头来,都成了一场空。 …… 轻轻地推门而出,看到外面站着的人,天歌不由愣住。 “你怎么在这里?” 小心的关上身后的门,天歌看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孩子,小声道。 “二姐,你真的要走了吗?” 少年的眸子乌黑黝亮,就那么仰头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女。 天歌叹了口气,“你跟我来,我们进屋说。” …… 看着眼前四壁皆空的寒酸屋子,少年眨了眨眼睛。 “二姐……你就住这里吗?” 这里跟对面大姐的闺房,可完全不是一个样。 或者说,就算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姑娘,这屋子也称不上闺房。 天歌对此却并不在意。 “上有棉被下有褥席,怎么不能住了?” 少年没有说话,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天歌。 “怎么了这是?” 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天歌奇道,“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不是以后再见不着了。” 天歌这话可没浑说。 她做了这么多,可不就是想将禾嘉这个种子选手提前从卢家阵营拉出,以后若有机会,再能借借他的力么? 怎么可能就这样永不再见? 少年依旧不说话。 “这不是跟着你师兄走的嘛,你自己的师兄,难不成还信不过?”天歌挑了挑眉毛。 可是少年依旧缄默。 天歌叹一口气,双手搭在禾嘉的肩膀上,在他面前坐下来,两人的目光就此齐平。 少女明眸盈盈,似有清泉涌出,“你若是什么都不说,我如何知道你怎么想的呢?” “我们肯定还会见面的,对吗?”沉默之后,赵禾嘉问道,“那时候,你还是我的二姐,对吗?” 不是别人。 不是变成另一个人。 天歌心头一跳,莫名的想要逃开眼前这双乌亮的眸子。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 “是的。” 她点了点头,“我们还会再见,到时候你依旧是我的好弟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但是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 她不可能做一辈子赵天歌。 她姓林。 林天歌。 天歌不知禾嘉是否注意到自己话语中的小心机,只见他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要记住了。” 少年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弯成钩状,“拉钩。” “好,拉钩。” 天歌同样伸出手指,两只手就这么连到一起。 她微微一笑,“我会一直记得的。” “那你……要保重好自己。” 放下手,少年似是下定决心,出声叮嘱,“我会好好听先生的话,然后尽快到上都去。” 天歌郑重点头,却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停住动作。 “你也去上都?什么意思?” “我要参加明年的国试。”少年定定道。 否则,就要再等三年了。 “不行!” 天歌猛然站起,出声阻挠。 “为什么?” 少年也忽然站起,声音中甚至带着些许孩子般的赌气。 因为你还小。 天歌在心中道。 她承认赵禾嘉的资质在她所见到过的士子当中,属于极具慧根的那一类。 可是,这依旧不能证明,他有能力在明年就参加国试。 眼下赵禾嘉才十岁。 如果要在明年秋天参加国试,那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需要通过今秋的乡试和州试,这样才能拿到明年国试的资格。”少年确定道,“我相信我可以做到。” “这不是做不做到的问题。” 读书从来不是揠苗助长的事情。 天歌清楚的记得,当初禾嘉在云阳书院求学的时候,参加的并不是这一届的科考。 而且在大周朝,有太多因为年少聪慧,所以等不及积累沉淀,便急于去参加科考,最后却倍受打击而一蹶不振的人。 年少成名,是和同龄人作比,或许能超绝拔群。 可是国试,是和天下所有的士子作比。 如果不能进入三甲,对那些小小年纪便光环加身的人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打击。 就像如今盼山堂的徐淮。 当年不同样是安阳的少年天才? 所有人都以为他夺得州试魁首之后,能在之后的国试中大展身手。 可最后还不是因为跟周夫子的论辩惨败,而自此拜入盼山堂,之后便再没听说过他参加科考的消息。 “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宏图大志,我只是想去云阳。”少年鼓着气。 没有宏图大志吗? 没有宏图大志,上一世会选择随赵知昀前往云阳书院? 没有宏图大志,会想成为盼山堂周夫子的学生? 天歌很明白赵禾嘉,他不是没有抱负,不是没有傲骨,更不是没有条件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可是眼下,他却选择了这样饮鸩止渴的方式。 天歌很想不通。 但她也隐隐猜到是因为什么。 “虽然这样,但就算你去了上都,又能做什么呢?不能名列三甲,不能在朝中安身,你又能做什么?” 纵然明白少年的善意,但天歌还是毫不犹豫的指出问题所在,“你当真觉得,你只要到了上都,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迎刃而解了吗?最多再多一份危险罢了。” 可是在青城,就不一样了。 今天之后,等赵禾嘉回到盼山堂,李氏会跟周夫子提出请求,取消禾嘉三日一回家的特权。 以周夫子的身份,足以保得少年安全无忧。 “那就让我一个人呆在青城,眼睁睁的看着你们奔波亡命,却连站在你们身前保护你们的机会都没有吗?!” 少年忽然吼出声。 泪光噙在眼角,却被少年昂起脑袋组拦住,不让它留下来。 天歌这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少年就不是在赌气,而是愤怒。 正文 第130话 使命 是的,愤怒。 但这愤怒,不是因为欺骗,不是因为隐瞒,更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而仅仅是……对于自己无力的愤怒。 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少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什么也不能做。 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当那些黑衣人到来的时候,当危险到来的时候,他能做的,只有看着,等着。 像一个没有用的累赘。 “禾嘉……” 天歌伸开双臂,轻轻地拥住身前的少年。 怀中的身子因为抽噎,在微微颤动。 天歌感受着少年的紧绷,伸手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慢慢的轻拍。 她放缓了语气,在少年的耳边柔声叮咛: “不是没有用处,也不是没有机会的。你看,这些日子,我们不过是暂时倚靠你师兄,等到你日后闯出名堂考一个状元回来的时候,再来接我和大姐就好了呀。到了那个时候呀,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我明白你很担心我和大姐,可是我们也同样会担心你和……父亲母亲。这件事情之后,青城,也一样的并不安全。比起有易公子保护的我们,他们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们更需要你,不是吗?” 少年人没有说话,然而天歌却感受到怀中孩子的脊背,正在慢慢放松。 小心地将少年从怀抱放开,天歌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 “禾嘉,我希望你记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夸父逐日终至死,商君变法不善终,不管是神,还是人,都需要朝着自己的使命,朝自己肩上所扛的东西去奔赴,哪怕路上遍布荆棘沟壑万千,也要坚持将选择的道路走下去。” “但是,”少女顿了顿,是不容否定的坚决,“这条路,一定不是全然为了别人。” “没有谁的人生,是为别人而活。” 看着赵禾嘉,天歌认真道。 所以,你也要走自己的路,而不是为了我,毁掉自己的一生。 “那么,二姐,你的使命又是什么呢?”少年忽然问道。 “我的使命啊……” 天歌轻轻一叹,然后翘起唇角,漾出一个微笑,“向前。” “我的使命,是向前。”少女答道。 是的,向前。 义无反顾,不管前路如何艰难,都要勇敢的,一往无前。 为了那些本不该死去,却最终悲惨死去的人们。 所以,她不能逃避,不能畏缩,更不能后退。 只能向前。 …… …… 青城夜晚的风,已经不再像初春那样寒冷。 将马车的窗帘揭开一个小口,天歌感受着从缝隙中挤进来的夜风,也看着外面的不易觉察暗处。 街边的小摊贩已经开始准备收摊,没有人顾得上去看行走在的街道上的不起眼的马车。 眼下距离南城门关闭,还有半个时辰,但出城的行人,却已经几乎不可见了。 没有人会在晚上赶路,除非有什么难处。 “二小姐是有什么不放心吗?” 坐在车内的,除了天歌之外,还有一人。 少女闻声,放下帘子将目光收回,看着坐在对面晃着扇子的男子。 “以前从未出过远门,第一次离开青城,自然有些难以割舍。”天歌淡淡道,“而且因为逃命这样的原因离开,也有些遗憾。” 易廷益笑了笑,“但这也是一种别致的离开方式,不是吗?” “易公子真是好兴致。” 一句毫不遮掩敷衍情绪的奉承,终结了这个还没有开始的话题。 这样的离开,的确是遗憾的。 但她遗憾的,不是离开的原因,是遗憾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赵禾嘉离开天歌的屋子之后,就再也没有踏出后院半步。 纵然这趟离开应当低调,但天歌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悄无声息。 孙嬷嬷说,夫人身体不适,正在歇息。 赵海更不用指望,还在那间木工房里点灯制具,也不知道正在做的是什么。 而赵禾嘉,天歌以为至少还会再见一面的孩子,却始终没有露面。 不过,这样也挺好。 人这一辈子可不就是这样?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摇了摇头,天歌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休息起来。 …… …… 此刻的云来居中,少年正坐在书桌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的书册。 可若有人在旁边看着,定然会发现,半个时辰已经过去,可少年眼前的书,却还是一页未翻。 桌边的蜡烛爆出烛花,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惹得少年眼皮一跳。 忽然,他站起身,夺门而出。 越过后院,跨过大堂,最终站定在云来居的门口。 白日里往来的行人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冰冷青黑石板蔓延入夜色当中。 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黑暗,似张开大口想要将一切吞噬的巨魔。 正在做最后清扫的阿贵看着忽然跑出来,却又一动不动的少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直到最后一张桌子擦完,他才对着依旧定定不动的少年道: “少爷,夜了,该歇着了。” …… …… 夜了,该休息了,有人却还不能休息。 “马上要过城门了。” 看着已经越来越清晰的城垛,易廷益放下帘子,提醒道。 过了这道门,就出了青城。 危险,也会接踵而至。 “那些人易公子还没有让人放走吧?”天歌问道。 易廷益点点头,“在我们顺利抵达云阳之前,方大他们不会将人放了的。” 否则带着两个女子一个婢女,就算是他们不怕卢甲等人卷土重来,也得考虑她们的安全。 “那就好。”天歌点点头,表示放心。 看着少女提起这些杀手也依旧面不改色,易廷益忽然来了兴致,玩味道:“二小姐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宁肯将他们囚起来,也不愿意杀了他们?” “杀人,终究是不好的。” 天歌淡淡道,“而且现在人在易公子手中,既然不杀,肯定有您自己的理由。” “是啊,有不能杀的理由——这些人,是卢家的人。这个卢,就是当朝刺史,卢之南的卢。” 易廷益长叹一声,看向天歌,似是无奈的感怀,“卢之南这个人,二小姐策问得当,想必也很清楚他吧?” “听说过,却并不了解。”天歌答道。 “不了解啊……”易廷益显然不信。 “那不然呢?” 天歌反问道,“易公子别忘了,我只是青城这么一个小破地方的商户女儿,如何应该得知这种大人物?” “这一路远行,我信得过公子,这才想着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您。可若公子对我心存怀疑,趁着眼下还没有出城,还是容我下车回家吧。” 说完这话,少女拿起放在手边的行李,便要揭帘而出。 谁曾想,车子却忽然一停。 正文 第131话 劫人 弯身站起的天歌没有准备,眼见便要出于惯性往外栽去,身后却传来一道力量,将她拽到后方。 这一停,停得突然。 这一拽,也拽得突然。 一时之间,易廷益的力气没有把握好,少女就这么坐到了他的怀中。 鼻翼间传来淡淡的香气,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 但这味道,却让易廷益有些愣怔。 那是一种带着几分清幽,却又柔和绵软的气息,闻着非常舒适,让他忍不住想要进一步追寻那气息的来源。 然而就在他低头时,却正撞上一汪幽深邃远的深潭。 这双熟悉的眼睛啊…… 易廷益不由想起那次在街上,自己第一次认真注意到这双猫儿眼的时候……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甚至差点就要跟自己脸贴上的俊美容颜,天歌没有丝毫的羞涩悸动。 “易公子可以放手了。”她澹声道。 清幽却又柔和绵软的气息扑面而来,易廷益终于追寻到那气息的真正来源。 眼睑垂下,看着那微微张开的檀口,易廷益心头忽然慢了半拍。 这种微妙的感觉,他从来不曾体验过。 易廷益觉得非常神奇。 他想仔细去探寻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是以不曾听到少女的声音。 别吵,让他好好想一想……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有光亮传来,挟裹着夜里清冷惬意的凉风,打断了他的思索与探寻。 而外面赶车的易之和拿着火把的城门卫,却在凉风下变得呆愣起来。 这两人是在做什么? 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就在易之将脑袋转到一边,却拼命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车内两人反应的时候,易廷益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然而想象中的慌乱没有出现。 他淡然的将手臂被自己攥在手中的少女扶正,对着外面谦声询问:“到城门了吗?我们这就下来,等待官爷验查。” 一旁的天歌则是活动了一下被捏的有些微微发红的手腕,也跟着下了车。 检查的间隙,不管是城门卫,还是易之,眼睛都朝着二人瞄去,然而被看的两个人,却跟没事儿人一样,一脸的无动于衷。 直到上车出了城门。 …… …… 出了青城,道路便不似城内那般平坦,虽然被来往行人和车马碾得不至坎坷,却还是有些许的颠簸。 这样的路上,是定然没法好好休息的。 而且眼下,也不是好好休息的时候。 “方才在下想了一想,二小姐说的不错,既然结伴同行,便不能没有信任。你能将自己的性命托于我身,那我也不应再对你有所怀疑。” 看着闭眼少女,易廷益出声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易公子言重了,也是我方才过于气盛,若是冲撞了公子,还请您莫要介怀。”天歌闻声睁眼,顺坡下驴。 “既如此,这件事便过去了,二小姐……出了青城,按照先前的约定,在下便唤你赵姑娘了。” 易廷益刚惯性喊出,便觉不对。 以先前的说法,天歌跟易廷益一起走的条件,便是出了青城后,要在路上扮作赵云珠。 所以这称呼上,自然也不能按照先前的来。 这一点上,天歌欣然接受。 所以说完这话后,易廷益继续道:“赵姑娘……这会儿先歇息歇息,从现在开始我们得一直赶路,明天晚上应该能到的安阳。这一路上可能睡不安稳,但觉能补一点是一点。” 听易廷益说着接下来的计划,天歌点了点头,依他所说阖上双目。 车内复又恢复安静。 没有人提起方才发生的一幕,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只是在天歌阖目之后,易廷益的目光落在少女的锦绣檀口上,只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车轮声,虫鸣声,风声,呼吸声。 就这么相伴了半夜。 直到车子再次停下来。 …… …… 几乎是在车子停下的瞬间,易廷益闭着的双眼便睁了开来。 而坐在他对面的少女,却依旧靠在车壁之上,睡得安稳。 “赵姑娘。” 易廷益轻拍天歌的肩膀,将她喊醒,又在天歌准备说话的时候,示意她噤声。 “那些人来了。” 天歌腾的一下坐直了身子。 “不要慌乱。” 易廷益摇了摇头,示意她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听着易廷益的嘱托,天歌点了点头,但仍旧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易廷益的注意力放在外面的声音上,是以没有觉察到,少女眼中闪过一丝与她表现出的紧张全然不同的狡黠。 外面的易之将手中的马鞭递到左手,右手慢慢探到车板下方的格子中。 “真是没想到,原来赵家大小姐这么吃香,是个人都想抢一抢,只是不知道谁有这个运气,能抱得美人归?” 随着极为轻浮的话语传来,暗夜中慢慢显出几个人影来。 看着那几人熟悉的打扮,坐在车外的易之反倒是笑了。 “我说是谁这样满嘴喷粪呢?原来竟是昨儿个那几个哈巴狗。怪不得说是个人都想抢一抢,原来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把自己当人看了!这可是了不得了,赵姑娘这么天仙似的人儿,就算是想养狗,也瞧不上那些皮毛都不顺的畜生。” 那人一听这话登时气怒:“好啊,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原本爷几个还想着若是你们能将赵大小姐留下来,我们还能留你们一条狗命,谁知道你们竟然自己找死!” “果然畜生眼里,瞧谁都跟自己一样。” 易之咋舌道,“这样看来,我们就更不能把赵姑娘给你们了,毕竟是连朵花儿都不知道赏的畜生,怎么会懂得怜香惜玉呢!别乱咬人都已经很不错了!” 车内,天歌一脸无奈的看向易廷益。 “……你这书童嘴皮子挺厉害呀。” 天歌也自认见过不少骂街的妇人,旁的不说,李氏当年骂街也算是清河村一绝。 可是到易之这程度的,还真是……不多见。 易廷益见这么一闹腾,眼前的少女不似先前紧张,心中的担心也稍有缓和,解释道: “这小子平时不这样。平日里话挺少的,可是若真遇到厌恶至极的人,这嘴就跟过年时候的炮仗一样。” 天歌扑哧一笑,看来卢家这些人,还真是啃到硬骨头了。 而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不耐的一声。 “劫人就劫人,哪来那么多废话!还不赶紧上!” 正文 第132话 中计 外面刀刃相撞的声音响起,易廷益双目一凛,似是想起什么,又从腿侧摸出一把匕首塞到天歌手中。 “拿着。待在车上,不要下去。” 留下一句嘱咐,易廷益掀帘一跃,出了马车。 天歌看着手中突然多出来的匕首,随手将其拔了出来。 而就在这拔出的时刻,正巧耳畔一缕发丝散落,飘在匕首之上,便又倏忽飘下。 再看之时,只余下齐齐的一小截。 “吹毛断发啊,倒是一把好匕首。” 天歌感慨,赞完之后,又将那匕首重新放回了鞘中。 这么锋利的东西,还是不要随便拿出来的好。 摇了摇头,天歌轻轻掀开帘子,观察着外面打斗的场景,同时,耳朵也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今天晚上拦路的,不是旁人,正是昨天作为护卫跟着元贺一道来云来居的那些。 昨天晚上被那么摆了一道,眼下众人又不在青城,荒郊野岭的地方,再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是以这些人连面都没蒙。 不像天歌,自打出了城,好歹还给脸上遮层轻纱,好扮云珠更像一点。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天歌几乎可以肯定,元贺只带了这四个人出来。 卢甲卢乙两个,昨儿个晚上被捆成了粽子,迷迷糊糊中就被方家三兄弟运出城外,眼下肯定不会出现在这里。 瞧着这些人今儿个连衣服都没换,还可以确定,他们没有其他人来增援。 这样算来,加上元贺这个战斗力基本为零的人,对方满打满算也就三个人。 以易廷益和易之的身手去应对,应该不在话下。 这样想着,天歌放下心来,便要松手,忽然发现前方交战在一起的身影好像…… “一、二、三、四……只有四个。”天歌眯了眯眼。 那么剩下的一个…… 就在这当口,马车外面忽然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手中的匕首紧了紧,天歌脑袋快速转动。 …… …… 元贺一边留心着马车前的交战,一边小心翼翼的从旁边的树丛中悄然摸到马车后方。 这几个人今晚出城之后,他们就已经打听清楚,除却赵家姑娘之外,只有两个人。 卢巳卢午的功夫虽说不如甲乙,但拖住这这两个小子却不成问题。 只要那两人抽不出工夫,那元贺就能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趁机带走赵云珠。 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元贺不由紧了紧手中的刀。 他这一辈子,都是捏笔杆子,还从来没有用手拿过刀。 如今这大家伙握在手中,真是有些莫名的沉。 但是不管怎样,眼下这个时候,就算是想退缩,也迟了。 深吸一口气,元贺将刀口横亘面前,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扯开马车的帘子。 可是眼前的景象却让元他心头一沉。 “空的?!” 追了一路的马车,居然是空的?! 被骗了! 甩下帘子,元贺冲车前卢巳卢午两人高呼: “马车是空的!我们中计了!撤!” 听着外面的高呼,以及快速远离的脚步声,贴在车厢顶上,拦着衣裙摆角的天歌终于闭上眼请,呼出一口气,紧跟着轻巧的翻身而下,稳稳地坐在了车内。 马车前方正在与易廷益等人交战的卢巳卢午一听,又见元贺自己先跑了,不由破口大骂。 失神之下,均被易廷益和易之重伤,而后窜入路边的树丛当中。 看着正要上前追赶的易之,易廷益伸手将他拦下。 “穷寇莫追。先去看看赵姑娘。” 说完这话,自己率先往马车边赶去。 夜风忽来,将车帘掀开,里面果然如方才元贺所喊,空空如也。 易廷益忽然明白了什么,气上心头,将手中的鎏金小扇猛地合上,击在车厢柱上,那被他敲击的地方,顿时多出一个手指深的凹痕。 这个女孩子! 骗子! 易廷益咬牙切齿。 晚了半步的易之也看到了车内的景象,却没有注意到易廷益的情绪变化,不由奇道,“哎?赵姑娘呢?” 话音刚落,便听下方传来怯怯的紧绷的的声音。 “我……我在车下。” 易廷益神色一变,登时蹲下身来,果见马车底下,靠近左侧车轮的一边,正缩着一个黑瘦弱小的丫头。 哪怕周围只有浅淡的月光,易廷益也依旧看清了少女颤抖耸动的肩膀。 以及正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的匕首。 易廷益神色一松,却又突然蹙起眉头。 “不是让你待在车上吗,怎么在这里?” 虽是带着责怪的问句,但却没有任何责怪的语气。 说完这话,易廷益朝车下的少女伸出手,“人都走了,出来吧。” 少女犹豫一瞬,便将左手伸出,弯着身子一点点从车下移了出来。 易之瞧着这互助友爱的一幕,想起方才城门口见到的画面,不由朝着天上的月亮吹胡子瞪眼。 铁树开花,都是月亮惹的祸。 …… …… 小小的插曲,并不能阻止马车继续前行。 但经历了这么一遭事,所有人的睡意都一扫而空。 易之靠在车柱上,晃着脚丫子赶着车,时不时还哼上个一两句。 而车内的易廷益则正问着少女方才车上的情况。 天歌抱着匕首,双臂环肩锁在车角,眼睛一诈不摘盯着脚下的地毯。 “方才你出去之后,我也想看看外面的情况,就看到原本跟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的元贺,偷偷从旁边溜开,朝着马车这边的树丛走来。” 说到这里,带着几分瑟缩,快速抬头看一眼易廷益,又快迅速低下头。 “我……我害怕,所以,就……就趁他不主意的时候,从车上偷跑下来,藏在了车底……” “那会儿他走到车边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跳都快停了,生怕他……怕他查看车子底下……还好,还好他没有。” 尽管危险散去,可是想起方才最后那一瞬的时候,少女还是周身散发着紧张。 就连说话,也变得有些不利索。 易廷益抬起手,正想拍拍少女的肩膀说上几句安慰话,却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手掌落下的时候,顺道拿起旁边的薄被。 “你先盖着,休息休息,明天到安阳一切就都好了。晚上天冷,要小心着凉。” 少女点点头,伸出手来想接,却发现怀中还抱着那只匕首,不由双手摊开将东西递过来。 “你的东西,还给你。” 易廷益见此一笑,抬手推了回去,“你既然怕的话,就抱着它睡吧。别担心,我和易之都在外面。” 说完这话,易廷益掀开帘子出了车厢,坐到了外边车架的另一边。 车厢内,顿时只剩下天歌一个人。 看着被人掖严实的帘角,天歌将匕首重新放回怀中,盖上薄被躺了下来。 正文 第133话 狼与羊 许是自以为中计,又许是因为有两人都在昨晚意图劫人的时候受伤,之后一整天的行程中,元贺等人再没有出现过。 夕阳暖照里,天歌一行人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到达了安阳。 看着明显比青城要明显大上不少的城门楼,熟悉的感觉涌上天歌心头。 安阳这个地方,若是细算起来,她也是来过的。 上一世牙婆将她卖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安阳。 在这里的记忆……着实并不怎么好。 马车摇摇晃晃,轻停接受检查之后,便再次行驶。 正式进入安阳城的地界后,天歌慢慢放下了车窗的帘子。 而就在帘子落下的一瞬,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眼前闪过。 天歌眉头一皱,当即将垂落的帘子猛然揭开,趴在窗口朝外面看去。 路边不起眼的小摊边,此刻正站着一个男子。 那人有着与周围人全然不不同的打扮: 满头发丝编成一缕一缕的小辫子垂下,身上是暗红色缀着金饰的张扬衣衫,还有腰间那赤金耀眼的金腰带,一眼望去简直要被这暴发户的土豪金闪瞎眼。 许是觉察到有人看他,那原本正在小摊上挑选东西的男子转过头来,正对上少女从马车里探出的脸。 只是有些可惜的是,少女的脸上蒙着一层轻纱,并不能看清全部容颜。 尤其是在看到自己看过来的时候,车上的少女忽然放下帘子,将他的视线阻挡。 留在男子脑海中的,便只剩下惊鸿一瞥,却宛如月牙泉一般美丽动人的眼睛。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眼睛。 见自家主子忽然发起愣来,旁边的护卫出声道: “殿下,怎么了?” “没事。” 那被称为殿下的男子摇了摇头,看着忽然转了个弯儿,消失在视线中的马车,随手将将拿起的小玩意儿抛回摊上,失去了先前的兴致。 中原的女子不过如此。 自打进了安阳之后,这样或羞怯或大胆的张望打量从来没有少过。 一如既往。 尽管对他而言,这样的打量从小到大不知多少,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但每次遇到,他还是会忍不住生气。 …… …… 马车内,天歌回想着方才见到的男子,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高鼻梁,薄嘴唇,就算最后离得远看不真切,可她也知道那双眼有着流光溢彩的瞳孔。 这相貌,比她以往见过的男子都要好看,甚至连丰神俊逸的易廷益也比不上那男子的俊美。 异族的打扮,却是中原人的相貌。 除却蓝色瞳孔的狭长眼睛昭示着他的异域身份。 也只有这个人,能将这种土气奇葩的衣服穿出贵气,而非庸俗来。 这人不是别人。 正是西凉王的第三子,佐努。 也是此次西凉派来参与朝觐大周的使臣代表。 西凉王有三子,据传最不受宠的,便是这个佐努。 因为他的母亲曾是西凉的奴隶,只是因为美貌过人所以被西凉王从奴营中带回,成为西凉皇室中出身最低,却最受宠的女人。 但是这个身份卑下的女子,却终究福薄,在生下佐努后没多久便去世了。 从此这个少年便成为西凉皇室最卑贱,也最不受宠的王子。 就连西凉王自己,也对这个儿子极少关注。 哪怕他有着一双与他母亲一样美丽的碧蓝色眼睛。 也不能挽回当初正是被少女那双蓝色眼睛所吸引的西凉王的宠爱。 很多人都说这是因为西凉王怕睹物思人,所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天歌知道,对于西凉这样的草原狼国来说,真正的宠爱,并不是中原的宠着捧着。 而是让雏鹰学会在断崖边飞翔。 只有这样,它们长大才能真正搏击风浪,哪怕面临血雨腥风,也能顽强生存。 尤其是当佐努杀掉西凉太子成为继任新一任西凉王之后,所有人才知道,那个在羞辱与谩骂的荆棘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比他们所能想象的,要强大无数倍。 只是眼下,所有人都以为,这少年的还是一只怯懦的绵羊,只敢借用出使的机会,在路上穿金戴银来遮掩自己在本国并不受宠的事实。 只是人们都忘了,有些羊的皮一旦卸下,便会露出饿狼凶残的真实面目。 而佐努,便是这样的饿狼。 然而这样的饿狼,却一直以老实人标榜。 这就是她的第一任主子。 …… …… 当初在青城听易廷益说西凉三皇子到了安阳,天歌便想过,这一路他们或许会遇上也说不定。 只是没有想到,今日刚到安阳,就这么撞上了。 若是只身一人,天歌其实很想去会会眼下还是老实人做派的佐努。 可如今身边再有易廷益和易之两个,等下还会再加上赵云珠碧云和方家三兄弟这么多人,就很不方便了。 就在天歌遗憾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易廷益熟悉的声音: “赵姑娘,我们到了。” 天歌回神应声,掀帘下车。 自打昨晚之后,易廷益就再也没有进过马车,而是一直跟易之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车外,换着赶车。 也正是这样,天歌才知道这个易家贵公子,居然还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们今晚就歇在这里,明天一早再换几匹马再出发。”易廷益指着眼前的小院,对天歌道。 那晚在云来居经历刺杀之后,天歌便与易廷益说好,让他将赵云珠带走。 其实那天晚上,方家三兄弟带走的,除去云珠和碧云外,还有卢甲和卢乙二人。 至于走的路,也是天歌问后,易廷益才说的。 居然是当初为了躲避方家三兄弟的追踪,天歌钻进城的那个狗洞…… 至于方家三兄弟带他们去的地方…… “就是这里?”天歌问。 “不错,就是这里。”易廷益点了点头。 这里,便是如今云珠和碧云住的地方,也是囚着甲乙二人的地方。 看着易廷益自如的推门而入,天歌道:“你对这地方好像很熟悉?” 易廷益摇了摇头道,“算不上很熟悉。不过这是我家一处宅子,布局跟我住的地方差不太多,先前去青城的时候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若要认真说,只能算是有些熟悉吧。” 无视了易廷益抠字眼的较真,天歌倒是没有想到,易家会在离上都这么远的地方安置一座宅子…… 打量着这宅子的布局,忽然一道声音传来。 正文 第134话 暗牢 “呃呃——啊——呃呃——” 沙哑的声音伴随着奇怪的手势,让天歌被眼前的这个妇人所吸引。 但对于这妇人想表达的意思,她却一点都不明白。 反而旁边的易廷益开口道:“没事,我们今晚只住一晚,大娘再收拾出一间客房给这位姑娘住就行。” 那妇人看了易廷益一眼,然后点点头,不再说话,背过身又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望着妇人越来越远的背影,天歌迟疑道:“这位是……” “看宅子的嬷嬷。这里常年没有人住,但也不好荒废,所以便请了一个人打理。” 易廷益一边领着天歌往前走,一边解释道,“不过说是打理,也就是侍弄侍弄园子里的花草,免得它们长得太疯欺墙。人住的屋子,她都是看心情收拾。方大他们不知道你要来,估计会少收拾一间。” 天歌出声道谢,目光落在周围的山石花树上。 一眼望去,的确长得规矩齐整,一点也不像是荒废无人居住的地方。 但也不算是什么特别富贵或是精心设计。 若如先前易廷益所说,这里跟他住的地方布局差不多少,那这位易家公子住的地方…… 还真是寒酸。 说话间,易廷益忽然停了下来,天歌抬眼,这才看到眼前是一处分岔口。 “你是先去看你大姐,还是去看看那些人?” 天歌略一思索,选择了后者。 眼下见云珠,也不知道会说什么,一会儿还要用饭休息,这一路都没有睡好,她可不想再来回跑。 不如先去看看卢甲卢乙。 毕竟她也想好好看看这二人如今的情况。 …… …… 这院子虽说不大,乍一看布局也简单,可是当易廷益带着天歌在一片竹林中七拐八拐,天歌才发现这里竟然是用五行阵法所布。 借竹林布阵,肯定不是为了关甲乙二人临时起意,而是从最一开始,便有这样的设计。 一座外宅,竟然花这样的心思…… 天歌的视线不由落在前面带路的易廷益背上。 “好了,就是这里了。” 易廷益指着前面出现的一间柴房一样的屋子道。 天歌打量着那间屋子,却不会真的将它看做柴房。 没有柴房会安置在这样的地方。 就在这时,屋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中走出一个满脸络腮胡茬的男子。 “公子?您回来了。”来人一声奇。 方才他在里面听到了脚步声。 “嗯。” 易廷益点点头,问道,“里面如何了?” 那人正欲开口,看到易廷益身后有人,又顿住。 “这位是赵家小姐,你们带回来的那位的妹妹,不算外人,但说无妨。”易廷益错开身子,露出身后的天歌,解释道。 也正是此时,天歌才看清,门口那人正是方家三兄弟中的老大,方大。 见易廷益如此说,方大也不藏着掖着:“我点了迷香,他们的饭食中也有软筋散,除却吃饭的时候允许他们清醒清醒,旁的时候都是昏睡状态。” “来的路上,没被他们发现在何处吧?”易廷益道。 “没有,来的路上是打晕了的,又怕他们是装的,所以方二还给他们蒙上了眼睛,不会被发现。”方大道。 “那就好。”易廷益点点头,“带我们进去看看。” “公子稍等。” 说完这话,方大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递给易廷益,“里面点着迷香,公子与姑娘先吃解药。” …… …… 推门而入,里面果真如柴房一般,堆满了柴火,上面甚至铺满了肉眼可见的厚厚灰尘。 只有靠墙的一处灯盏却干净如新。 方大走上前去,将灯盏轻轻转动,原本整齐的地面便显出一条裂缝。 看着忽然出现在面前的通往下方的台阶,天歌不由看了一眼易廷益。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易廷益笑了。 “我住的地方可没有这样的布置。” 天歌无语。 台阶不长,行走的四壁都点着灯,所以脚下的路并不难走,不多时便到了尽头。 看着出现在脚下的钢柱和下方的中空的区域,好像是将一个笼子就这么放在挖出的大坑中一般。 天歌奇道,“这里就是那些话本子里说的暗牢?” 易廷益点头道,“不错,是按照暗牢设计的。当年西凉军与扶余国交战,西凉军中有奸细混入我大周境内,彼时便被囚禁于此,多亏有了这地下暗牢,那奸细才没有被西凉人找到。” 听易廷益说完这话,方大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最终只是看了天歌一眼,并没有说话。 这样的往事,大公子竟然说给外人听,真是…… 罢了,毕竟已经是很早很早的事情了。 许是因为迷香的原因,地下牢笼中被分开的甲乙二人,如今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捆缚着的绳子,即使在牢笼中,也没有解开。 天歌的目光落在笼子的边缘。 那里吊着一根绳子,上面吊着放着馒头和饭菜的碗碟,却没有筷子。 想来也是,以他们如今的样子,就算是给了筷子,只怕也用不到。 不过他们吃饭的样子,天歌还真是难以想象。 曾经轻而易举索人性命的杀手,如今却落得如此模样,可真是……让人意外。 这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么? “我可不算是恶人,若是不这么对他们,他们可就会要了我的命。” 顺着天歌的视线望去,易廷益已然知道天歌在想着什么,不由解释道。 然而眼前的少女却并没有乱发同情心,反倒是了然的点头,“我明白。” 对于卢甲卢乙这样的人,千万不能让他们找到反噬的机会。 否则如今他们会将如今所受的耻辱,千百倍的索要回来。 “你放心,我们离开之后,方大他们就会将这二人丢到别处去,管保让他们找不回来。这间宅子还没到需要暴露的时候。” 往回走的路上,只有易廷益和天歌两个人。 听天歌担心打击报复,易廷益转动台阶边上的灯盏,领着天歌重新走出来。 “卢家的人没有动的必要,但是打打闷棍,还是很痛快的。” 不知为何,天歌总觉得易廷益说这话的时候,好似带了几分恶作剧似的快感。 尤其不管是带人来此,还是如今他所说的带人离开的方式,都像极了那些街头混混处事的方式。 有点行家惯犯的味道啊…… “这种事我可是第一次干。”易廷益举起双手,“而且对你和你大姐,我还是很客气的。” 天歌看一眼身后缓缓合上的地面,要是他敢这么对自己…… “我可不会也不敢更不能要你的命,毕竟我的小命可还在公子手中呢。” 看着外面已经星辰漫天,天歌一脸老实。 是了,面上有纱,眼前这人可能看不真切。 正文 第135话 活着 想起这一点,天歌征询易廷益的意见:“现在到了这里,面纱可以摘下来了吧?” 这东西带了一天一夜,哪怕是在路上短暂停留吃饭的时候,也不能拿下来,天歌是真的觉得难受。 “出了宅子可还是要戴着的。”易廷益提醒道。 “那是自然。” 愉悦的将面纱摘下,连呼吸都自由了。 天歌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一口气,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易廷益看着眼前的少女,昨天晚上出城门时那一瞬的奇怪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走吧,晚饭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易廷益移开目光,逃离一般率先向前走去。 天歌紧随其后,想着一会儿见到云珠要怎么说。 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说起云珠,天歌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 幼年时期被这个姐姐欺负,让她对云珠一直谈不上有多喜欢,包括到现在也是一样。 但要说讨厌,孩子之间的排挤,并不是真正的坏,所以又不至于到讨厌那种程度。 尤其是如今知道因为宁夙,云珠一直被灌输不是赵家女儿的念头,导致她明明有和睦的家有宠爱她的父母,却一直以为自己并非亲生,甚至身上还背负着深仇大恨,一心想着要找回身份去给自己的母亲报仇。 而这一些之所以落在云珠身上,纵然有李氏待自己不好的原因,但其实更多的还是宁夙想要保护自己所致。 这么一想,天歌又对云珠生出些许愧疚。 因为愧疚,她想要去关心云珠,但这份关心,因为云珠并不相信的身份之因,又显得突兀而多余。 如是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让天歌觉得今日的见面,有些头疼。 这也是为什么最开始易廷益问她想先见谁的时候,她说了先去见卢甲和卢乙。 然而有些事情总是无法逃避的。 比如马上就要见到云珠。 …… …… 然而,等天歌真的见到云珠的时候,原以为的无言的尴尬并没有出现。 或者说,不管天歌自己如何,反正云珠并没有什么尴尬的样子。 “你来了。” 这是云珠见到天歌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这一路,就有劳你了。” 这是云珠的第二句话。 在跟方家三兄弟一道离开青城的时候,云珠便知道后续的计划。 天歌会一路扮作自己,直到平安抵达上都云阳。 换言之,这一路所有的危险都要由天歌来代她承担。 云珠自如的寒暄问候与礼貌,让觉得自己其实本如此的天歌越发别扭。 “大姐客气了,是我们有劳易公子才对。” 少女笑了笑,将话题的引向了易廷益。 果然,云珠接下来的话,便是对着易廷益说了。 易廷益这一路没怎么休息,可以说和易之两个人赶了一路的车,所以这话虽然引到了他身上,也没有说多久。 晚饭也是简单而快速的用完,便先去休息了。 天歌住的地方就在云珠隔壁,所以两个人就又这么走到了一处。 一路无言。 一步一步,天歌计算着步子,思考什么时候结束这尴尬的同行,身边的云珠忽然停了下来。 天歌反射性抬头。 “我已经到了,你就在隔壁那间。” 云珠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屋子,又指了指旁边的那一间。 天歌了然,如临大赦,便要往自己那间去,却听身边的云珠开口。 “母亲……他们还好吗?” 天歌愣了愣。 好吗? 应该,不好吧? 女儿不认自己,甚至义务反顾的跟人离开,如今还要她亲自毁掉女儿的名声以保护她,哪怕之后自己这个做娘的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 可她还是做了。 天歌不得不承认,从这一点上来说,李氏是一个很坚强的母亲。 难过,却还是要权衡着去做。 但是这些话她没法跟云珠说。 因为云珠不相信,更不可能再回到青城。 从她自己承认自己是宝寿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回不去了。 见天歌不出声,云珠忽然轻轻笑起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现在肯定很后悔,养了我这么一个女儿。” 不知为什么,许是心中最直接的念头,天歌忽然出声:“难道你就从来没有相信过,你真的是她的女儿?” 为什么不相信? 就因为幼年时期的一个陌生女子埋在自己心底的种子,所以就忽视这十三年来自己亲身经历亲身感受过的偏宠? 云珠的嘴巴张了张,最后出口却又变成了笑声。 只是比之前的声音更大,也更夸张。 “我不是赵家的女儿,你才是。” 她含泪道,看着天歌,认真嘱托,“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孝敬她,虽然她待你不是很好,可是,你会是她很好很好的女儿。她肯定也会很喜欢你这样听话的孩子的。” 而我,不是…… 我不是很好很好的女儿。 天歌看着面前又哭又笑的云珠,忽然明白过来。 她不是不知道。 而是等到她知道,等她醒悟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的赵云珠,后悔了。 可是,已经没有再回头的机会了。 她或许不知道宝寿代表着什么。 但她肯定知道,能招来别人的刺杀,自己所贸然顶替的这个身份,已经无法让她再回到从前。 看着泪流满面,又怕被天歌发现,转过身一边拭泪一边向自己的屋子快步走去的云珠,天歌忽然出声喊住了她。 “活着,就有机会。” 云珠的手放在将要推开的门框上,随着身形一顿。 她听到身后的少女再次重复。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什么就都还来得及。” 真的,还来得及吗? 活着…… 听起来,好像并不是很难。 云珠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用力,将屋门推开。 看着那扇打开的屋门在自己眼前关闭,天歌抬脚,往旁边今晚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走去。 阵阵虫鸣再次响起,在暮春的夜晚啁啾鸣唱。 远处的月洞门后,显出两个的身影。 “公子……” 男子抬手,示意身边的少年噤声,“赵家这对姐妹……不管是她们当中的哪一个,都是聪明人,只要她们不想死,不想落入元贺那些人手中,就没事。等到了上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身边的少年没有说话。 他只会咒骂讨厌的人,但这个宅子里,没有他讨厌的人。 “好了,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启程。” 男子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 赶车这种事情,是真的很累人的。 正文 第136话 砍树的皇子 第二天是约定出发的时候。 因为还有卢甲卢乙二人需要解决,所以易廷益与方家三兄弟说好了午后赶上来。 早上出发的时候,还是易廷益和易之两个人赶车,至于云珠和碧云两个,则都扮作了婢女的样子,与面罩轻纱的天歌一道坐在车内。 这样一来,看上去也跟昨天进城时差不多,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早上进城的人不少,但出城的人却不多。 是以没有多久,一行人便出了安阳城,沿着南下的官道往上都的方向行去。 比起青城外的官道,安阳城外的官道明显更为平坦,马车上也没有先前的颠簸感那么明显。 碧云看着坐在对面的天歌,又看看闭眼假寐的云珠,小眼珠子咕噜咕噜转。 明明是两姐妹,虽说有可能不是亲的,但不说问候两句,可是就连以往的互怼也没有,这样就让碧云很不能理解了。 从一上车开始到现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都快持续半个时辰了。 然而碧云心中的无奈没有人理会。 云珠的思绪沉浸在昨晚短暂的交谈里,而天歌则在想着昨天透过车窗的那一眼。 如今已经离开安阳城,不管自己是一个人还是身边有易廷益等人,她都不可能再见到西凉三皇子佐努了。 因为她清楚的记得,佐努会在安阳待到五月。 而眼下,不过四月初。 为了表现自己的不务正业,也为了惹怒大周尊贵的皇帝陛下,这个西凉不受宠的愣头青王子,会淋漓尽致展现自己的随性散漫,将原本定下的朝觐日期推后,更会装可怜,表示朝觐所用的礼物都在路上被大周山匪劫走。 因为在安阳待着的时间长,所以佐努需要与西凉无关的大周女子来作为自己的婢女。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天歌会被卖给佐努,在他的身边侍奉。 也是为什么,她会对这个西凉三皇子的事情如是熟悉,知道这个所谓的老实人,不过是个阴险狡诈的恶狼。 不过,这些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这一次,至少从眼下看来,这几年内,她不会再与佐努有任何的交集了。 这样想着,天歌竟生出几分遗憾来。 若说出使大周之后回到西凉的佐努是一把锋芒毕露的钢刀,那么回到西凉之前的佐努,就是一只尚且不敢摘下自己羊皮的狼崽。 至少明面上,还是一只绵羊的样子。 如果要报先前被欺负的仇,那么在他还在大周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机会。 或许大周真是个邪门的地方。 又或许天歌的期待真的可以上达天听。 总之,佐努真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 …… 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那一身熟悉的俗气土豪装,还有那一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碧蓝色眼睛,天歌有种还在梦里的错觉。 “你们看,我们的车子坏了,没有办法走了,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们修修看啊?我们是西凉的使者,是要去见你们的大周陛下的,若是耽搁了是要被砍头的。” 那个像地主家傻儿子一样的人,正在对坐在车架上的易廷益和易之二人絮絮叨叨。 “实在抱歉,我们只是赶车的,并不会修车,若是使者需要修车的话,后方一个时辰的脚程就是安阳城,前方同样的距离,是宿城,都有厉害的工匠能修好马车,使者若是有骏马,请来工匠的速度会更快些。” 天歌听到了易廷益的声音。 毫不遮掩的拒绝。 “可是那样还是会耽误时间。” 西凉王的傻儿子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眼前漂亮男子的话,真心觉得不够妥当。 “磨刀不误砍柴工,只要车子修好了,使者可以通过提速来补上落下的时间。而且从这里驾车到上都,最慢两个月的时间也就到了,正常的速度,一个月出头到上都是不成问题的。”易廷益道。 朝觐的时间在八月。 眼下不过四月初,佐努的车队就算是的龟速爬,也能在八月爬到上都了。 易廷益觉得自己的理由很充分。 果然,他看到眼前闪闪发光的金腰带男子眼睛亮了亮,蓝色的瞳孔如宝石闪耀。 可是接下来他听到的话,却让易廷益觉得自己不该多嘴。 “呀!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去上都?你们也去上都吗?!我们可以一起同行,我有很多很多保护我的侍卫,他们也可以保护你们!” 车里的天歌翻了个白眼。 都说了是朝觐的使臣,不去上都朝觐皇帝去哪里? 看吧,这个佐努就惯会这样装傻充楞。 偏生你还没办法戳穿他。 因为他在开口的时候,除了会卖蠢之外,还会卖给你一些好处。 比如后面的那句关于侍卫的话。 马车外面的易廷益没有再说话。 天歌便知道他在权衡佐努这句话。 先前在青城的时候,易廷益自己也说了,以他和易之再加上方家三兄弟五个人,要保护天歌等三个女子安全到达上都,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尤其是元贺等人若反应过来,找来更多的人前来劫人,他们几个人或许真的无法护天歌等人周全。 而若是有了西凉使臣在,且不说能借多少力,就冲着两国关系这一点,不光卢家人,各方势力都不敢随意轻举妄动。 “而且,因为马车坏掉了,我们的车队只能停在路上,前面的官道已经全部堵住了,就算是想给你们让道,也不好让了。或者我可以让我们的勇士给你们砍掉路边的树,开出一条道来。” 易廷益听着这样的提议,嘴角抽了抽。 这叫什么事? 然而车内的天歌却知道,这种事情佐努是真的做的出来。 上一世在朝觐的路上,因为礼物“被劫”,佐努甚至干出坐在官道上大哭的事情来。 因为已经在半路,所以没法重新从西凉再运送,所以这个“老实”的三皇子便跟那些山匪较劲儿,砍了半山的树雇了马车装运,就这么一路运到了上都。 当时整个安阳街道上,放眼望去,清一色运树的马车。 知道的明白这是西凉朝觐的贡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朝中又要大兴土木修建宫殿了。 后来大周皇帝见到摆在金銮殿外,垒得整整齐齐的木材,差点没气得晕过去。 反倒是罪魁祸首佐努先是一脸委屈,先是说出贡品被劫的事情,然后欣欣然表示自己想出了这个精美的法子。 “既然他们抢了我要送给陛下的东西,那我就要抢了他们的东西送给陛下,这样才不亏。” 说得好有道理,简直无法反驳。 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抢回来,或是洗了那些山匪寨子里的财宝,而是看了山上的树? “他们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山我移不动,只能砍树了……” 听听,这话说的多委屈? “冒伊,让我们的勇士砍树,为大周的朋友开道。” 似是等不到回应,佐努拔高了声音,对身后的将领下令。 “慢着——” 正文 第137话 有病 易廷益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天歌便知道他决定接受佐努的建议。 这的确不是一场赔本买卖。 与西凉使团同行,安全问题至少不用考虑了。 而且对于易廷益来说,先前在盼山堂的时候,策论课上他曾与同窗探讨西凉此次朝觐的真正目的。 眼下,揭开真相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易廷益怎么能轻易放过? “不用劳累使臣辛苦,我们等你们的车马修好再出发就是了。” 说着,易廷益隔着帘子,对车内的天歌等人道: “赵姑娘,前面的路堵住了,我们需要等一会儿,就地歇息一个时辰才能出发。” 车内的天歌出声轻应,表示一切听从易廷益的安排。 易廷益闻言,跳下马车,让易之将车赶到旁边的空地停下,然后抱拳对佐努道:“既然有缘同路,使臣盛情邀请,我们这一路便打扰了。” 佐努是个自来熟,上来便勾过易廷益的肩膀。 “不打扰不打扰,是我邀请你们的嘛,不能叫打扰的。” 易廷益身子微僵一下,不动声色的从佐努的肩膀下脱开。 他并不怎么喜欢和别人过多接触。 尤其是陌生人。 佐努对此好似一点不觉,对待易廷益反而越来越热络。 …… …… 因为停下修整的时间比较长,也不能一直在车上坐着,所以车子停好后,天歌等人便一道下了车,围坐在易之收拾好的地方,吃点干粮喝点水补给。 终于摆脱了佐努的易廷益走回来,看着将肤色涂黑,瞧不出原来模样的赵云珠,不由点了点头。 这样一路上,就算他们停下来修整,也不怕被人认出来了。 就在易廷益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听身后那臭屁虫一般的声音再次传来。 “易兄弟,这是我们西凉特产的牛肉干和酥油茶,你们大周没有的,我带过来给你和你的朋友们尝尝。” 易廷益转过身,正瞧见左手拎着一大包牛肉,右手拿着一个宽嘴银壶并着几个银碗的佐努。 他的嘴角抽了抽。 这个西凉三皇子。 不等易廷益说话,一旁的碧云先是诧异的喊出声来。 “呀!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赵云珠原本正在喝水,闻声不由停下动作,朝佐努的眼睛看去,不多时也发出同样的惊叹。 唯有天歌朝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 佐努最漂亮的,就是这双蓝晶晶的眼睛。 可是他最不喜欢的,也是自己这双宝石般的蓝眼睛。 那是他卑贱出身的象征。 可是此刻的佐努,却并没有对两位少女的打量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反倒是显示出更多的热情。 “美丽的小姐,可要来尝尝我们西凉特有的肉干和酥油茶?” 绕过易廷益,佐努没有任何王室身份包袱的蹲在碧云面前,递上自己手中的牛肉干。 做完这些,他又将银碗放好,逐个倒上酥油茶。 这样的热情,就连易廷益也不好说什么了。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佐努的盛情之下,也喝了一碗。 “美丽的小姐,可有幸请你喝一碗酥油茶?” 替所有的人都递上牛肉或银碗之后,佐努终于端着一碗酥油茶,漾着满脸坦诚而灿烂的笑意来到天歌面前。 这个少女,从始至终,对自己的眼睛便没有过多的关注。 而正是这份不关注,反倒引起了他的关注。 看着近在咫尺的佐努,少女歪了歪脑袋,带着几分懵懂。 “我不喜欢咸的酥油茶呢。” 佐努拿着银碗的手腕晃了晃,天歌伸手帮他扶住。 “您请小心,莫要洒了这么可贵的东西。” 少女的面上罩着轻纱,只能隐隐瞧见一个轮廓,但就那轮廓来说,近在咫尺的佐努看得出来,并不算美丽。 可是那一双眼睛,却十足的流光溢彩,仿佛夜晚月光下的月下泉,泛着粼粼波光,让人不敢直视。 这双眼睛,此刻就这么看着他。 不像先前那两个女子好奇的打量,她好像对自己异于常人的蓝色瞳孔并不惊叹。 但她的打量,也不是他先前遇见的女子们的惊叹,或是对自己关注的渴望。 那是带着审视,甚至是调侃的打量。 那双眼睛,好像能够看透一切,包括他做这些事情的目的。 还有她方才所说的话…… “我不喜欢的咸的酥油茶呢……” 这句话,佐努再熟悉不过。 这是他这些年最常说的一句话。 因为,他喜欢吃甜的东西。 可是,这些眼前的少女怎么会知道? 敏锐如他,并不觉得这是偶然。 天歌知道这些,自然也不是偶然。 当初她最开始侍奉佐努的时候,随行的厨子做了酥油茶,她便主动给佐努盛了一碗。 可是他只闻了一下便倒掉了。 说的就是这句话。 一样的懵懂口吻,一样的单纯笑意。 一度让天歌以为,他只是一个心智单纯的人。 可是后来的事情,证明这一切,都是错觉。 什么都可以是假,唯有他的口味。 这是一个喜欢吃甜食的男子。 这个喜好说出来会被人笑掉大牙,可是这个人偏就不觉得丢人。 对他来说,因为喜甜而被人耻笑,与因为出身卑微被人取笑想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连后者都不怕,其他的事情又有什么所谓? 看着眼前面纱遮挡容颜的少女,佐努一脸赤诚愉悦的灿烂笑意。 “好巧哦,我也不喜欢喝咸的酥油茶呢。” 这话一出,旁边的碧云偷偷翻了个白眼。 “这么老土的搭讪的话都说的出来。” 看来这个西凉使臣除了长得好看点,跟寻常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嘛。 旁边的云珠也是同样的感觉,喝在口中的酥油茶好像也没有先前那么香了。 然而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天歌竟然从自己腰间的小袋中翻了翻,拿出一块不知什么东西递了过去。 “既然如此,你请的朋友们吃肉喝油茶,那我请你吃这个好了。” 那语气似在哄骗天真的小孩子。 “呶,我们大周的糖果,很甜的。”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佐努接过天歌递来的糖果,放进嘴里。 刚吃一口,唇角便漾出心满意足的笑意,甚至连银碗都顾不得收拾,便一脸喜悦的冲西凉使臣歇息的地方跑去。 “冒伊,我吃到大周的糖果了,比我们西凉的甜!” 众人被佐努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搞蒙了。 面面相觑之后,还是碧云先小声开口。 “这个西凉人……怕不是有什么病吧?” “可能真有病吧。”拿起一颗糖塞进自己嘴巴里天歌的咕哝道。 众人的目光移到她身上。 “怎么,你们也要来一块吗?不过只剩下三颗了,好像不太够。”天歌一脸认真的数了数。 众人无语。 那边病了一个,这边难道也病了一个? 正文 第138话 内讧 从安阳请来的工匠很快将使臣队伍的马车修好。 一行人再次启程的时候,从原本的五人小分队,变成浩浩荡荡的一支。 饶是方家三兄弟赶上来,看到这一幕都有些不知所措。 易廷益简单对三人解释了一下当前的情况,然后问起了卢甲和卢乙当前的情况。 络腮胡的方大一脸认真。 “丢在安阳城一处荒废的破庙中了。昨晚的饭里加了足够的迷药,估计到今日午后才能醒,不过为防万一,给他们都捆着打晕蒙上了眼,这才带出宅子的,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车内三个少女的闻声对视一眼,由碧云做代表道出了最直观的感受。 “易公子的人出手还真是……嗯,周全。” 可不就是周全么? 不让人死,还不能让人发现自己被关的地方,多重防护措施齐上阵,这份周全,估计也就这个方大能做出来了。 一看就是放闷棍撸人的一把好手。 “二小……” 这番对视,算是打破了车内的沉寂,憋了一路的碧云终于敢开口说话,可是刚一出声便想起这称呼不能再叫,于是望一眼旁边自家小姐,见云珠没有什么情绪变化这才改口道: “赵姑娘,您认识方才那个西凉使臣吗?” 这话一出,车外正在交谈的声音也是一顿。 方大要说什么,易廷益抬手示意他安静。 只听马车里面传来清晰的回答之声。 “之前听人提说过这个人,不过却不认识,若仔细论起来,今儿个是第一次见。” 易廷益闻声点点头,这话没说错,先前自己和禾嘉的确是在这丫头面前说起过西凉三皇子的事情。 可是这话结束后,那说话的人语气中又带着几分遗憾: “昨儿个傍晚进城之后我跟着易公子他们一起进的宅子,连安阳城都没好好瞧瞧是什么样,谁曾想今儿个就这么离开了。” “不过你们比我早到安阳,难道也没有见过吗?听说这位使臣在安阳待的时间的还挺久。” 听这话,这丫头对那使臣兴致还挺浓? 想起早上那颗糖,易廷益的嘴角抽了抽。 他从来不知道,这丫头出门还有这样的习惯。 然而车内的碧云一听天歌说起早到,便打开了话匣子。 “二……赵姑娘您是不知道,我们虽然到的早,却一直都在宅中休养,都没有出门去溜达的。” 嗯……确切的说,不是没有出门,是不敢出门。 若说云珠是觉得无趣,也没心情出去转悠,那碧云就是因为自己经历了那晚的刺杀,不敢远离方家三兄弟身边。 万一那些人又来了…… 想想都让人觉得害怕。 不过现在不会了,她们如今跟西凉使臣这么多人一起,量那些人也不敢随便轻举妄动。 天歌点了点头应和。 “是啊,这么多人在一起,应该会很安全了。” 只要佐努自己不作妖,没人敢动西凉使臣的队伍。 怕就怕他又监守自盗,到时候他们作为同行者,只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毕竟他又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上一世那传说中被大周山匪截去的“礼物”最后都进了佐努自己的腰包,变成了他在西凉发起政乱的原始资金之一。 也不知道易廷益到底有没有看出佐努此次邀约其实并不单纯。 摇了摇头,天歌靠在背后的车壁上,睁眼无言。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同行两天下来,除却天歌保留意见之外,众人都觉得这西凉使臣的队伍还真是不错的同伴。 吃饭的时候,佐努虽然不似先前那样热络的过来,但却依旧会让人将西凉那边的膳食多备几分送过来。 礼尚往来,易廷益也会让易之将动手打到的兔子山鸡之类的东西,分一点过去。 这样下来,除去赶路时候的疲惫,一路上的日子过得倒是有几分意思。 但是相比于这一行人,另一边的某些人,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与愉悦了。 …… …… “呸!这他妈煮的什么东西。” 将手中的野鸡爪扔在地上,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朝地上吐了一口,落在旁边一个男子身上的目光充满狠厉。 “乙统领还是多少吃一点,免得这一路上可没什么精力赶路了。” 男子感受着投射到自己身上的几道目光,似是浑然不觉其中的杀意,依旧拿树枝搅腾着面前一个破瓦罐。 “在下也没有下过厨,只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来。几位爷若是不愿意,等会儿到了前面的镇子,买点好的,再不济周转点调料也是好的。不然就算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清水炖出的野鸡汤,大罗神仙也只能炖出一股鸡骚味了。 旁边的卢乙一脚踹翻了男子面前的瓦罐,刷拉拉倒出来的汤汤水水洒在下面的柴火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这混小子故意气他! 被绑着那几天,他们身上能用的东西除了衣服全都被搜刮殆尽。 后来还是机缘巧合,撞见了卢巳卢午等人,这才吃了顿饱饭。 为了追赶那些带走宝寿帝姬的人,卢巳卢午将剩下的钱都用来给甲乙二人打造兵,以免再次出现先前那样对战不敌的情况。 要不是没有钱,他们哪里至于过得这般狼狈? 甚至要吃连盐都放不了的野鸡汤?! “元贺,老子警告你!别以为我们不敢动你!若不是你那馊主意,我们兄弟几个会至于此?今儿个就算老子在这里要了你的命,少主也不会在乎一分一毫。” 卢乙刷的一声,拔出了自己手中的刀。 剑刃直指蹲坐着的元贺。 元贺见状,干脆将手中的树枝丢了出去,就那么一屁股坐在地上,主动邀请。 “既然如此,乙统领尽管来动手便是了。我只提醒阁下一句,这野鸡不好炖,花一个时辰勉勉强强熬出来,是为了给你们兄弟补身子,不是给你练腿脚的。你不在乎吃的,好歹别绝了你们兄弟们的路。” “你——” 这还连带着挑拨起他们兄弟的情谊了?! 卢乙的刀朝元贺扬起又落下。 然而这刀却最终没能朝着元贺的脖子砍去。 卢甲用刀拦住卢乙的去势,按住他的肩膀。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你若还敬我这个头儿,那就把刀放下。” 卢乙冷哼一声,怒目而视卢甲,没有丝毫的畏惧,但却也没有说话。 卢甲扫了一眼元贺,继续对卢乙劝慰卢乙。 “他是死是活,回到上都之后,自有少主定夺惩处。眼下我们最主要的,是在少主派来支援的弟兄们到来前,找到宝寿帝姬现在何处。不要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正文 第139话 旧地 “过了这座山,我们就到渭州了。” 这一日车队停下之后,易廷益指着出现在眼前的绵延山脉,对车内的三位姑娘道。 众人闻言,面上都露出欣喜又期待的神色。 渭州是通往上都的必经之路。 到了渭州之后,一路便全是平坦宽阔的官道,再不会出现坎坷崎岖未经修缮的道路,而且沿途打尖住店的地方,也是一处接一处。 这对屁股已经被颠了一个月的众人来说,无异于翻身大解放的好消息。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进入渭州之后,沿途的治安非常严格,再不用担心会出现青城那晚的情况。 “不过从此处到渭州沿途都是高山,中间没有村落城镇,今天晚上咱们只能就地歇息一晚了。” 易廷益说完这话,前后的西凉队伍已经找地方开始支起帐篷来。 这一路走来,因为与西凉使臣队伍同行,所以在休息或住店等事情上,众人基本按照对方的步调来。 好在不管他们的使者代表佐努皇子如何,至少随行的副使冒伊在这些事情上,安排的有条不紊,到如今不过刚四月底,就已经快到渭州了。 若是继续按照这样的进程走下去,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能顺利抵达上都。 这样想着,众人的心情欢快了不少。 等车上的天歌等人下来,易廷益开始为众人分工: “方二方三,你们在这里支帐篷,易之和我去林子里走一趟,方大你留在这里生火。” 方家三兄弟功夫不俗,所以被留下来保护云珠等人,而易廷益和易之,则肩负起了为众人寻找伙食的任务。 不过这一次,原本只用原地休息的女孩子也挑起了担子。 “易公子,我方才在车上看到那边不远处有些野菜,不如我去去采一些来,正好今晚熬点蔬菜汤,解解腻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众人虽说顿顿兔肉鸡肉鱼肉很是丰盛,可是吃的多了,是真的觉得腻味。 这些男人吃着还好,但对女孩子来说,简直无异于折磨了。 尤其是碧云,刚才趴在车窗往外瞧的时候,看到那满地的野菜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 对于这一点,易廷益表示理解,于是很快点了头。 一旁的云珠闻声,也来了兴致。 “易公子,不如我和碧云一道去吧?两个人一起能快一点。” 易廷益有一瞬间的迟疑。 这一趟需要重点保护的,就是赵云珠,若是她有什么闪失,那可就当真功亏一篑了…… 可这件事对闷了一路的云珠来说,实在是难得的调节机会,她自然不愿放过。 再加上一个月的同行,她对易廷益的性子也已经摸了七七八八,于是又道: “易公子放心,如今我这样子,只怕没人认得出来。而且那地方也不远,前前后后还有西凉使臣的队伍,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易廷益看着眼前一脸渴望的赵云珠。 此刻的她面上涂得蜡黄,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跟碧云一样的粗布衫子,任是谁都不会将她认成当初的赵家大小姐。 而且同行以来,佐努当真践行了当初的“保护”承诺,将他们几人安排在队伍中间,前前后后都是侍卫,倒是确实让人放心不少。 “既如此,你们可千万不要跑远了。若有事就尽快喊人。” 这算是答应了。 云珠和碧云顿时喜笑颜开,拿了个网兜朝方才见到野菜的地方的说笑而去。 易廷益见状,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树墩上兀自捶胳膊按腿的少女,心道幸好这一位也没有跟着凑热闹。 天歌自然没有凑热闹挖野菜的欲望。 因为相比于这些怡情之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操心。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里就是当初佐努贼喊捉贼的地方。 …… …… 眼前这座山,叫揽云山。 但其所揽的,不是飘在天上的云,若是浮在山涧的雾。 揽云山脚下为通往渭州的山路,而山路的另一侧则有悬崖山涧。 涧中常年雾气升腾,远远望去,好似浮云飘于山间,缭绕如仙境,是以这算不得多高的山便得了个戳天似的名字。 揽云山绵延向前,直达渭州,但这一路却因为另一侧的山涧极易失足,鲜少有人在这附近居住。 但这条路是通往上都的必经之路,行人纵使心有余悸,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是以只能避免在夜间从此路过。 就比如当下安营扎寨的众人。 宁肯多耽误些功夫在山前歇上一晚,也不愿连夜赶路。 但就算这样,揽云山也不是什么安分之地。 山下没有山民,山上却有山匪。 虽然随着这几年大周渭州守军的一次次出动,这些山匪的嚣张气焰已经有所收敛。 但间或还是有劫掠的事情发生。 “我就不信,这些山匪还能胆大到能劫我们的送给大周陛下的礼物。” 听着手下人的回报,西凉帐篷中的使臣代表佐努皇子一脸不屑。 “但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旁边的另一个副使出声提醒。 佐努一听,看向旁边的冒伊:“你觉得他说的对不对?” 冒伊点点头:“确实不能掉以轻心。” “那就按你们说得好咯。” 佐努浑不在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从安阳城里买来,把玩了一路的木头小人扔给冒伊,“我出去找他们玩。” 他们,指的就是佐努在路上捡到的那几个大周人。 那出言相劝的另一个副使眼见佐努掀帘而出,很快不见了身影,只能将目光落在同为副使的冒伊身上。 对此,他有些难为情。 “冒伊大人,您看三皇子这……” 冒伊一脸冷漠。 “王上本来也没指望三皇子能做什么决定,让他来不过是要惹怒大周皇帝罢了。” 这样又傻又楞没有的决断力的皇子,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皇子跟那些大周人越走越近,是不是不太好?” 另一个副使试探着问道。 “达尔大人多虑了。” 冒伊不屑地看一眼这个有些畏缩的同僚,并没有同为副使的敬重。 作为西凉王面前最受看重的臣子之一,他以往只会陪着西凉未来的继承人,大皇子延纳一道出使。 可是这一次,王上却派三皇子佐努这个连寻常勋贵都不如的人做使者,甚至还将王庭中名不见经传的怯懦者达尔派来一道。 若不是王上提前跟自己说过此行的目的,冒伊是断然不会同意跟这么两个无能之辈同行的。 好在这两个人尚有自知之明,大事上会由自己做决定。 于是小事情上,他便由着三皇子自己去闹腾。 比如眼下他找谁去玩的事情。 这种小孩子的举动,他才懒得理会。 正文 第140话 赠你金腰带 被人鄙视的皇子此刻正一脸乐呵,越过忙碌的众人,朝队伍中间的那群人蹦跶而去。 “嘿,美丽的赵姑娘,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看着坐在树墩上罩着面纱的少女,一脸灿烂的皇子蹲在她面前,道出一句被碧云听到肯定又会忍不住吐槽的话。 “是啊,好巧。” 天歌眉眼弯弯。 怎么会不巧呢? 主动找过来的,不巧才怪了。 面纱也挡不住天歌此刻脸上的姨母般的慈和。 “三皇子可是有什么事情?” 佐努被她这莫名的笑看得有些发毛,但面上却分毫不乱。 “你先前的糖果可还有剩的?” 异国皇子眼睛亮亮。 在夕阳下,那双宝蓝色的眸子像镀上一层金光,甚是耀眼。 原来是来要糖果的啊。 旁边的方家兄弟闻言摇了摇头,又专注去做手上的事情,不再关注这忽然出现的皇子。 加入队伍伊始,他们便听碧云那丫头说了这个喜欢吃糖的皇子的故事。 这一路走来,这个异国皇子更是用一举一动表明了他的憨厚老实。 每次方家三兄弟看到他,总会不由自主的向远在西北的西凉王致以同情。 “还有剩的。” 天歌澹声答道。 “那你……” 佐努满怀期待,宝蓝色的眼睛莹莹闪亮。 “我自己也想吃。” 少女这话出口的下一秒,佐努眼里的光霎时熄灭了。 从腰间拿下放糖果的小袋,少女数着剩下的糖果,也说着自己的食用计划: “还有两颗,今天吃一颗,明天吃一颗,晚上到渭州再新买,刚刚好。” 少年沮丧的脸顿时明媚起来。 “你有两颗,给我一颗可以吗?” “给你的话,我明天就没得吃了。” 少女将袋口封好,摇了摇头,无动于衷。 “那我拿东西跟你换怎么样?我给你银子,金子也可以,我买你的糖果怎么样?你卖我一颗。” 想吃糖的少年显得委屈巴巴。 “可是,我不缺钱啊。”少女歪了歪脑袋。 “那你缺什么?你说,只要我有我就给你。” 少年的话单纯而豪气,有着掩藏不住的地主家傻儿子气息。 少女的猫儿眼眨了眨,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少年金光闪闪的腰带上面。 “我觉得你的腰带很漂亮。” 少年的眼角抽了抽,却还是很快的站起来,毅然决然的开始摘腰带。 看着开始在自己面前脱衣服的少年,女孩子并没有出声阻拦,反而满眼期待,眼睛眨也不眨的看他动手。 装,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然而少女最终没能得到答案。 因为不远处的方大及时出现,阻拦了这个异国皇子极不雅观的行为。 “三皇子……您……咳,这样做不大好。光天化日之下……” 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不知如何启齿。 “可是,我要吃糖果。” 少年被止住动作,又由着眼前的男子为自己系上腰带,很是委屈。 方大的动作一顿。 又是糖果…… 这个皇子…… 还有这个赵家姑娘…… 方大看着从一开始就不曾移开过目光,认真瞧着男子在自己面前脱衣服的女孩子,不由叹了口气。 得亏这位不是真的宝寿帝姬,否则中原的公主跟蛮夷之地的王子竟然会是同样的不知廉耻,说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嗯,尽管是亡国的公主。 但也不可接受。 给佐努系好腰带之后,方大实在不想管这两个少男少女关于糖果的纷争,随意嘱托了两句便离二人远远的。 少女看着空荡荡的四周,双手向后一撑,仰着脖子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你看,按照约定,我没法给你吃糖果呢。” 见识过少女的厚脸皮的佐努这次自然不会再去摘腰带。 方家那几个兄弟都远远的绕开了,周围可没有人来阻挠。 他不能真的不穿裤子。 “那你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 少年再次蹲下身子。 只是这次脸上再没有先前孩子般的笑,而是换上了少有的认真郑重。 “既然三皇子终于认真起来,那我也不开玩笑了。” 少女坐直了身子,望着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 “我想要您授予的金腰带。” 眼前的少年脸色这次是真的变了。 …… …… 他知道少女没有开玩笑。 她的确是想要金腰带。 但却不是他腰上的这条。 她什么都知道。 从最开始见面的那句不喜欢咸的酥油茶开始。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知道这么多。 在西凉,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这个姓赵的姑娘,到底是谁? 佐努的眼中带着毫不遮掩的审视。 “怎么?难道三皇子不想有朝一日能许下这个承诺?”少女挑了挑眉。 这话,已经是十足的直白了。 佐努看着这个自认识以来,便从不避讳自己视线,也从不好奇自己的少女,心中生出一抹杀意。 但随之而来,更多的,还是好奇。 在杀掉她之前,他更想知道,为什么,她会知道? 眼前的少年沉默片刻,忽而笑了。 “我愿赠你金腰带,可你如何给我赠你的机会呢?” “我可以告诉皇子殿下,什么地方的糖最好吃。” 天歌从口袋中倒出仅剩的两颗酥糖,放在帕子上,摊于手心。 她拿一颗放进嘴中口,又将手心移到少年面前。 远处的方大远远的看着,再次叹了口气。 不就一颗糖么,这女孩子,早这样不就好了? 少年看着面前的糖果,也拿起放入口中。 “那赵姑娘告诉我,眼下可有一样香甜的糖果?” 少女眉眼弯弯,声轻如风。 “皇子运送了一路,却始终吃不到的糖果,可够甜?” 佐努再也遮掩不住惊讶与诧异,望着女孩不再说话。 少女见状,爽朗的笑声随着傍晚的风送到周围人耳中。 “看来您也觉得这颗糖果真很甜呢!不过,我还可以请您吃更甜的糖果。” …… …… 的确是一颗甜美的糖果。 回到营中的佐努回想着少女的话,不得不承认。 可是少女的要求…… 想到这里,佐努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西凉真正的金腰带,不是他腰上这金光闪闪的腰带。 所有人都认为呆傻的三皇子缺什么炫什么,用一个赤金打造的俗气腰带来圆满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真正的金腰带,是西凉万一挑一的勇士才能享有的至高荣誉。 也是所有西凉子民毕生的梦想与追求。 因为那是只有历任西凉王才能授予的荣誉。 金腰带,是一种承诺,更是一道敕令。 就像大周皇帝免死金牌的免死承诺。 西凉的金腰带获得者,可以请求君主实现自己的任意一个愿望。 权力,财宝,美人,或是领土……所有的一切。 只要无关王位,作为君主的西凉王,就不能拒绝。 因为那是君主对着雪山,对着月牙泉,对着神圣的啸月苍狼许下的诺言。 能许下这诺言,能授予他人金腰带的。 只有西凉王。 那个腰上金闪闪的少年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金腰带。 而是那至高无上的王座。 正文 第141话 夜袭(二更) 坐在树墩上的少女拿起身边的水壶,灌了一口下去。 唇齿间的味道蔓延开来,没有先前那么浓厚。 其实糖果的余味,是酸的。 所以天歌并不喜欢吃糖。 妄想以甜味盖过苦味,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 夕阳渐沉,身边燃起的篝火逐渐映红了少女的额头。 “易公子慢点,小心着些。” 忽然传来的说话声和脚步打断了天歌的思绪,将她的目光吸引过去。 树林中,几个人影朝这边慢慢走来。 黑暗并不影响天歌的观察,她的夜视能力很好。 易廷益的背上,正背着一个人。 在他身边,一左一右跟着满脸担心的碧云,还有手提网兜、拎着几只已经处理好的兔子的易之。 天歌从火堆边站起身来,等人走近,这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方才采完野菜,我见旁边有条小溪,便想着正好去洗洗菜,结果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脚。” 答话的人是刚被扶着坐下的赵云珠,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的看一眼易廷益,然后又飞快的低下头来。 “幸好……幸好易公子及时出现,我才没有掉进河里。” 虽然是暮春,距离初夏也不过几天,可这山溪的水,却还是有些冰凉。 看着云珠耳边脂粉也挡不住的绯红之色,天歌顿时明白。 原来是英雄救美。 “我包袱里有一些跌打的药物,去拿给你。” 天歌管不上赵云珠芳心何许,这是云珠的自由。 少女怀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不过在她看来,不管怎么样,喜欢易廷益总比喜欢卢光彦好。 至少前者不是什么小人。 马车就在跟前,天歌很快将东西拿来递给碧云。 “先涂上红油,再抹白色那瓶。” 碧云道声“是”,然后接过去小心的为赵云珠涂抹。 一旁的易廷益见状,忽然开口。 “赵姑娘出门带的东西倒是齐全。” 前面带糖果,后面带伤药。 该带的不该带的都带上了。 “毕竟头一次出远门,不周全些,哪敢随便上路。” 不知道易廷益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天歌听在耳中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这是又一次的怀疑么? 答完话后,她不再理会易廷益,蹲在火堆前伸手帮易之烤起兔子来。 “昨天的兔子烤的有些焦,今天的时间得短一些。” 听着少女跟旁边的易之探讨起烤兔肉的火候,易廷益有种莫名被忽视的感觉。 倒是一旁的赵云珠唤过他,又一次道起谢来,才让他的这种感觉没有那么强烈。 …… …… 躺在地上,天歌双手枕臂,望着天上的星辰。 如今已是月底,天上的明月宛如浅浅的一线几不可见,唯有漫天星子熠熠生辉。 耳边传来脚踩落叶的咯吱声,天歌侧过脸,正对上一双审视的眸子。 “赵姑娘还不回车歇着吗?” 看着地上的少女,易廷益问道。 “回车里,可就看不见这么灿烂的星空了。” 少女的目光重新转了回去。 易廷益抬头,一眼便看到当初祖父指给自己的那颗星子。 虽然知道少女说的不是那一颗,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所看到的那颗星子,的确是很灿烂。 “上都的天空也很美,我想赵姑娘到时会喜欢的。” 易廷益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顿了顿,他解释道,“时候不早了,赵姑娘早些回车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方才他去四周巡查前,眼前的少女跟众人一起坐在地上。 现在他转了一大圈回来,众人都已经歇下,可是这少女却仍在地上。 只是将坐的动作换成了躺,连个位置都没有换。 少女闻言,眨了眨眼睛,双手撑地站起,随便拨拉了两下身上的叶子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你说的有道理,在需要耗费体力前熬夜,的确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能睡一时是一时。” 少女最后一句自语,随着车帘的垂落被隔绝开来。 易廷益看那车帘一瞬,然后转过身,在旁边的火堆里添上几把柴火。 听着旁边唯一的帐篷里传来的两道均匀的呼吸声,易廷益想了想,在少女刚才躺过的地方躺了下来。 …… …… 四周一片寂静,星光随着夜色的加深,也愈发璀璨。 揽云山的一处山坳里,十几个山匪打扮的人趴在小坡上,同时凝视着前方发出光亮的地方。 “头儿,今日咱们十人全部聚齐,还有卢巳卢午两位地支兄弟,今天肯定能将那丫头抢回来。” 最前面为首一人的边上,一名山匪眼中满是怨毒不甘。 说完这话,他又朝着身后的众人道:“弟兄们,今晚除了赵家小姐,那几个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让他们好生看看,招惹咱们弟兄是什么下场!” 此话一出,众人都来了气势,正要齐声呼应,却被领头的卢甲张口打断。 “默!仔细打草惊蛇。” 观望着前方的动静,卢甲又道,“那些人身手不凡,你们莫要轻敌。” “还有,记住一点,今天的任务是劫人,顺便教训那几个小子,不要去招惹西凉人,免得给主子惹来祸端。” “可若那些西凉人给他们帮忙?”卢乙急了。 “那也不能惹,就算真对上了,手下留一线,别要命就是了。”比起身边这些人,卢甲更知道分寸。 不等卢乙提出别的意见,卢甲已经悄声布置。 “赵家姑娘就在马车里,等会儿我们出手缠住那几个人的时候,卢辛、卢壬你们在前面开道,卢癸驾着马车往揽云山走。那边有悬崖,他们不敢随便追。记住,靠住近山一侧,正常行走不会有事。” 那条官道可以四车并行,真行走起来足够宽敞,大多数人不敢夜间行路,是因为怕被山匪截住。 而对卢甲等人来说,眼下揽云山的官道,不久前已经被他们清理过一遍,断不会出现埋伏的情况。 吩咐完这些,卢甲似是直觉有些不安,将目光落在那群人周围的白色帐篷上。 “卢巳卢午,你们去看住在帐篷里的那两个丫头,可以的话,将她们一块带回来。” …… …… 马车内,天歌手放在枕头下,正闭眼小憩。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噗”的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扔进火堆,又被灰烬掩埋。 紧跟着,那燃烧掉一半的柴火中冒出一缕青烟,好像树枝深处的潮气终于被拔出。 天歌的眼皮动了动,却一直没有睁开,就连睡觉的姿势,也没有变化分毫。 除却放在枕头下握着匕首的右手紧了紧。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紧跟着,到那声音距离马车原来越近。 忽然,车帘被猛地揭开。 山匪打扮的蒙面男子看着车内正在熟睡的少女,见她面上依旧覆着轻纱,呼吸匀长安稳,往车内扔进一小块东西,又随手将车帘又放下。 紧跟着,马车缓缓动起来。 与此同时,车内少女的双眼倏地睁开。 正文 第142话 囹圄不救 车马响动的同时,睡在火堆边的易廷益似是被梦魇到,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赶车卢癸看一眼周围,一个眼神示意,便见旁边两个山匪打扮的人同时扬起长刀。 火光在锋利干净的长刀上闪过一瞬,映在易廷益的面上。 就在刀刃落下的瞬间,一把鎏金小扇飞旋而出,随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二人被生生逼退。 小扇重新回到手中,易廷益整个人从地上翻跃而起。 这声音,也将旁边躺着的众人惊醒。 “什么人?!” 随着一声威吓传来,两边的西凉队伍也被惊醒。 “速战速决。” 见状不对,领头一人当即下令,手中的长刀朝着易廷益直直递出,旁边的数道身影也快速动了起来。 方才那二人以为易廷益仍在睡梦,出手的力气不足五分,是以被轻易逼退。 可是眼下这头领却是使了十足的力气。 随着刀刃巨大的冲击之力袭来,毫不遮掩的杀意也侵袭而来。 易廷益双目一凛,手腕一翻,手中鎏金小扇的扇骨忽然增长,顶端变成数道刀刃排布。 执扇横扫,刀刃划拉在长刀的刀面之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卢甲被逼退一步,稳住身形后再次提刀落斩。 这一次,比及之前更加迅猛。 易廷益提气,正要就此迎上,却忽然感到一阵头晕,连带手中的动作也滞了一滞。 “有迷药!大家小心!” 看着那长刀即将落下,易廷益一咬舌尖,借着袭来的阵痛自迫清醒,同时往旁边一闪并扬声向众人喊道。 此声一出,也让方家三兄弟和易之发现了他的处境。 那一闪避,并没有完全躲过追袭。 随着他的躲闪,那人手中的长刀也换了方向,如影随形。 眼见长刀将至,马上便要横斩而来,易廷益心下一横,手中运气,将露刃的折扇再次抛出。 与此同时,又一道的清脆的兵刃撞击声传来。 方大手中的剑与易廷益抛出的折扇同时迎上了那人的长刀。 卢甲执刀的手不由晃了晃。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还是分出心神,向身后某个方向看去。 那里,正是卢癸驾车的地方。 在他前方,此刻有两个人拦去道路,卢壬卢辛正在拼力奋战为他开道。 是谁?! 卢甲的眉头紧紧蹙起。 然而迎面而来的剑气不容忽视,他只能暂时移开看向马车的目光。 视线移开,但思绪却无法移开。 迎击着方大的剑,卢甲仍旧止不住思考。 方才那个用东西偷袭,一时卸掉自己手上力道的人,到底是谁?! 随着车子一阵轻微晃动,赶车的卢癸忽然掀帘,朝车内看去。 那里躺着的少女,依旧是先前的睡姿,恍似对外面的纷争拼杀丝毫不觉。 …… …… 蒙面男子方才回头的动作,让易廷益终于注意到马车的动静。 他的视线落在火堆边的帐篷上,抬脚踢飞想要靠近的一人,又用带刃的扇骨刺伤另一个。 再次看向马车的时候,他提气扬声: “易之!方二!去看马车!赵姑娘在里面!” 听到这一声,正准备进入车厢查看的卢癸顿住身形,快速退出拔出腰间长刀。 车帘垂落,车内的少女轻声呼出一口气,攥了攥手中的匕首。 真的到来了。 这一刻。 易廷益的一声高呼,不仅将易之和方二引去马车那边,也将更多的山匪引去。 直到此刻,看着蜂拥奔去的众人,他终于确认,这些人就是当初元贺身边的那些。 火堆边的人在慢慢变少。 方大正与卢甲缠斗,方三则挡住了卢乙的动作。 将靠近的卢巳卢午击退之后,易廷益一把拉开帐篷,朝里面正瑟瑟发抖的二人喊道: “快出来!” 再次见到这样的景象,碧云已经吓得无法动弹,倒是娇滴滴的赵云珠显得稍微冷静一些。 尽管也在发抖,却不至于到呆愣木然的程度。 “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碧云,扶好她!”易廷益喝声提醒。 碧云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家小姐扭伤了脚。 舌尖的阵痛再次传来,易廷益抬手挥扇击退一个袭来的杀手,目光落在那已经被众多山匪打扮的人团团围住的马车上。 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的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可以将我当做大姐推出去。这样算下来,也会多一重保障。” “我不会让你们白保护,如果真的遇到那些人,那就只能说是我的命不好。” 易廷益抬头,那颗属于宝寿帝姬的星子盈盈发亮,让他不由想起那个少女的眼睛。 在他身后,真正的帝姬安然无恙,可是马车那边…… 替身的少女却越来越危险。 真的是命不好吗…… 想起方才自己喊出的那句“赵姑娘在里面”,易廷益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刺痛。 说不上来的感觉,但却比不断咬舌尖带来的痛感更能让他清醒。 …… …… 这么大的动静,周围的西凉人已被全部惊醒,但却不约而同的站在旁边,没有一个人出手,而是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的冷漠态度,让那些山匪打扮的人越来越凶悍得意。 “冒伊大人,这些人是王子殿下的朋友,我们不能不救啊!” 副使达尔看着不远处人数与实力越来越悬殊的缠斗,心有不忍。 “那些人身手不俗,达尔大人这么说,是想让我们西凉的勇士去为这些大周人挡刀吗?” 冒伊一脸漠然,说出的话更是诛心蚀骨。 西凉依诺向大周朝觐是不错,但西凉人却从来都没有将个给予他们无限耻辱的国土的子民当做朋友。 对于这些陌生的大周人,他冒伊更没有。 称他们为朋友的,是那个又蠢又笨的三皇子。 只有他,才会真的将这些未来战场上的敌人当做朋友。 要出手帮忙,那就让他自己去好了。 见达尔想要再次开口,冒伊出声提醒: “达尔大人别忘了,你我二人只是此行的副使。所有的事情,我们都要听从正使王子殿下的命令。眼下王子殿下没有发话,谁敢无视王上的任命,僭越发令呢?” 冒伊摊开双手,唇角露出一丝似是无可奈何的笑意。 然而这笑意,很快便化作嘲讽与不屑。 此刻的三皇子殿下,只怕还不知道他所谓的朋友,已经身陷囹圄了吧? 冒伊倒是很想看一看,明儿一早起来,王子殿下看到他这些朋友的尸首,会是什么样子。 像当初他的母亲死去的时候一样吗? 正文 第143话 厮杀与消失 看着冒伊领着诸人围观大周人之间的厮杀,不远处的树梢上有人轻笑出声。 那本应醉酒沉睡在帐内的少年皇子,此刻双目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醺醉的样子? 从少女躺在地上看星星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这里了。 关于糖果的诱惑的确足够吸引人。 所以他冒着被蚊虫叮咬的风险,在这里守了半夜。 本以为将一无所获,却没想到守株待兔并不都是骗人的。 不仅让他守到了能不用自己人假扮的匪贼,更让他看到了一个料想不到的画面。 那些忙于交战的大周人没有看到东西,都被他收入眼底。 比如那来自马车内的东西。 隔得有些远,他瞧不真切扔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但他可以肯定,那玩意儿拦住了领头人的动作。 那人发现了,可是却没有看到动手的少女。 没错,就是那个问自己要金腰带的少女。 想着那双黑亮精明的猫儿眼,佐努从树上一跃而下。 “古拉,趁着冒伊的人都在看热闹,让人将后面的东西尽快换掉。” “是。” 树后忽然鬼使神差出现一个人影,应和着少年皇子的吩咐。 看着那被人驾驭,一点一点往官道方向而去的马车,少年忽而又唤住身边将要离开的古拉。 “对了,等东西搬得差不多的时候,去告诉达尔副使,说……” 听着耳边传来的悄然细语,古拉猛然抬头,“王子?!” “没关系。” 少年人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这些人的功夫,不能奈我何。等到明日一早,你带人去前面的揽云山的山道上寻我即可。” 古拉片刻迟疑,最后只能颔首,应声称“是”。 等他再抬头,眼前的少年早已不见了人影。 …… …… 看着那逐渐驶离的马车,易廷益胸中气血上涌。 “碧云,你在这里照顾云珠,我去看看赵姑娘。” 虽说早在青城的时候,易廷益便有着牺牲天歌的准备,可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接受。 这些人出手的狠辣,都是杀手惯常会有的方式,若是那个女孩子被发现假冒…… 易廷益不敢想他们会如何做。 但不管怎样,他都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易廷益最终没能抽身。 因为赵云珠拉住了他的衣袖。 “易公子……” 眼前的少女喃喃,眼中是掩盖不住的恐慌与害怕。 一旁的碧云见状,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易廷益面前。 “易公子,我们小……她的脚已经扭伤了!我们两个弱女子,肯定无法招架那些人,还请您发发慈悲,保护我家……易公子,求求您了!碧云可以自己一个人,只要您保护,保护她就行!” 似是为了呼应碧云所说的危险处境,旁边又有一名山匪装扮的人提刀劈来,结果却被易廷益一脚踹开。 看一眼虽然在逐渐远离,却仍旧在林中的马车,易廷益的目光落在拼力奋战的易之和方家兄弟身上。 之后,他一咬牙,道声“得罪”,便将云珠拦腰抱起。 又朝着碧云喊一声“跟上”,便运气腾空,绕过无人的地方,向前掠去。 不过呼吸之间,易廷益便抱着云珠停在了冒伊和达尔面前。 不等众人开口,易廷益放下云珠,对着达尔抱拳行礼。 这一路行来,两位随行副使的性子他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自然知道眼下找谁更合适。 “达尔使臣,这位姑娘有劳您照顾片刻,在下去去便来。” 达尔心中本就不忍,见易廷益有此请求,人也已经送到自己面前,连推脱都不曾,便应了下来。 不是让西凉侍卫们出手参战,这点小事达尔还是可以自己做决定。 “还有碧云!”赵云珠急切道。 易廷益遂再次看向达尔。 “易公子放心,您和两位姑娘都是我们皇子的朋友,我会照顾好她们。” 说着,达尔吩咐身边护卫,去将还在朝着这边狂奔碧云接过来。 听着达尔许下诺言,一旁的冒伊冷哼一声,转过脸去。 易廷益见状道了声谢,便急急朝着方才马车所在的方向奔去。 可这一眼,却让他心头大震。 放眼望去,整个林子里哪里还有那熟悉的马车的影子?! 易廷益掠身向前,冲上前去将两个纠缠着方大的杀手挥扇挡开,厉声问道: “赵姑娘人呢?!” 从一开始就没有停手的方大好容易缓过气儿来,“在车里……被那些人带走了,是揽云山官道的方向,易之已经追过去……小心!” 说到最后,方大忽然眼睛大睁,一把推开面前的易廷益,挥剑刺向他身后正持刀劈来的山匪。 这一推,将易廷益安然护住,但方大出手的动作却终究慢了一步。 那山匪的长刀直直落下,将方大的左臂直直刺穿。 “啊!——” 随着一声嘶声裂肺的痛呼,方大手中长剑疾刺而过,直接透过那山匪的脖子,将他钉在身后的树干之上。 因为用力过猛,剑飞之后的冲击力,让他不由快速后退,左边的胳膊上,却还穿着那山匪手中的长刀。 “大哥!” 方家兄弟见状嘶吼出声,一时之间杀红了眼,让那些本想快速撤离的山匪完全来不及脱身。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西凉队伍中也传来一声高呼: “朝觐的礼物和的殿下全都不见了!快抓住那些山匪!” 易廷益猛然抬头,看着慌乱之后齐齐朝那些山匪冲来的西凉军,眼中闪过讶异与惊愕。 这些人分明是冲着宝寿帝姬来的,如何会的去招惹西凉使臣,甚至敢动朝觐的礼物和堂堂西凉皇子?! 这一动若被查出来,到时候就不是寻常的山匪劫财,而是想要挑起两国战事的不轨之徒了! 如是种种思虑在易廷益脑中快速闪过,但他知道这样的思考在当下并不合时宜,因为他还搀扶着受伤的方大。 目前首先要做的,是先帮方大处理伤口。 看着那些黑衣人被西凉军团团围住,易廷益扶着方大就近坐下,一伸手扯开他伤口边已经被血水泅湿的衣袖。 看着那深入骨髓的伤口,易廷益一咬牙,拔出了插入方大胳膊的长刀。 带出的血水溅了他一脸,他却连擦都顾不上,而是快速在身上掏出一个小瓶,拔开塞子就往方大的伤口上倒。 白色的粉末迅速被流出的血水浸湿,变成红色的糊状,方大痛苦的呼声响彻夜晚的树林。 “忍着点,马上就好。” 易廷益说话的同时,又迅速在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大块布料,将方大受伤的胳膊一圈又一圈缠了起来…… 做完所有的一切,易廷益这才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好了。” 话虽如此,可他的眉头却分毫没有舒展开来。 看一眼几乎望不见的揽云山官道方向,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希望易之可以追回她…… 正文 第144话 坠崖 揽云山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靠着山壁一侧飞快的向前行进。 在山道的另一侧,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雾霭。 那里,便是揽云山山涧。 稍微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就是死。 赶车的卢癸暗骂一声,鞭子再次抽上了车前狂奔的马儿。 若不是因为后面有人在追,他哪里用得着在这样的鬼地方夜奔?! 卢壬卢辛那两个家伙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难道都不知道拦着后面那小子么?! 卢癸朝着身后看一眼,眼见那纵马的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近,再次扬鞭狠狠地抽向车前的马儿。 “畜生!快点跑!” 似是觉得甩鞭不够尽兴,卢癸一脚踹在了马屁股上,使得狂奔的马儿忽然扬蹄跃身,不顾方向的狂躁起来。 卢癸心下大惊,伸手扯动缰绳,好容易才将马儿的那股疯劲儿压制下去。 回想着方才差点奔向山涧的一瞬,卢癸只觉自己浑身都在冒虚汗。 尤其是夜晚的风吹在身上,那感觉活像有一条毒蛇在他的周身缠爬。 着急赶车并庆幸自己劫后余生的卢癸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马车里,此刻正悄无声息的探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上拿着一张叠好的被水浸湿的帕子,就这么准确无误的轻轻一扣,便按在了他的鼻子上。 卢癸拼命挣扎,可是不管他如何使力,都无法挣脱身后传来的力道。 昏睡过去的最后一刻,飘荡在卢癸耳边的,是一句少女幽幽的叹息声。 “既然这么喜欢用迷药,那就让你自己也尝尝味儿好了……” …… …… 易之扬鞭策马,一边尽力摆脱身后两人的追击,一边奋力向前方的马车追去。 马车很快,但他的马儿更快。 眼见越来越近,却忽见前面的马儿惊了一般发起疯来,拉着身后的车厢忽然开始横冲直撞,四顾乱窜。 一侧是山壁,一侧是山崖,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上天似是知道的易之的担忧,想要故意吓他一吓,前面那望尘莫及的马儿竟忽然直直朝着那雾气升腾的山涧奔去。 “不要!” 易之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呼,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不知为何,前面的马儿最终转过了方向,又跑向了靠近石壁的一侧。 看着前面马车忽然呈“之”字形的狂奔路线,在后面紧追的易之一阵提心吊胆,也不由加重了手下策马的力道。 “快一点……再快一点……”易之心中默念,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神。 眼见便要赶上,却见前面的马儿再次惊了一般狂躁突奔。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了先前的幸运。 那奔跑了一路的马儿,就那样直直的,拉着它身后的车子,还有车上刚奋力探出脑袋的女子。 朝着山涧下横冲而去。 随着女子“啊——”一声充满惊恐的尖叫。 那抹倩影和所有的一切,都消散在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暗里。 看着眼前发生的恍如梦境的一幕,易之一阵头皮发麻。 他勒马悬崖,快步跑到的方才那处官道的边缘。 那里,除了碾出的车轮印,已经没有了其他任何东西。 不管是黑衣人,是车中的少女,还是那辆马车。 所有的人和物,都消失在那疯狂的一跃里。 再也不见。 除却耳边回荡着的,从山涧传来的,越来越空渺的回声。 …… …… 看着自己追赶了一路的少年忽然蹲在山崖边,木然望着那深不见底山涧,终于到达的卢壬卢辛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浮上一抹不详的预感。 “他们人呢?!” 卢辛将手中长刀横档于身前,带着几分试探慢慢靠近崖边的少年。 “你们想去找他们吗?” 易之慢慢站起身来,就那样站在山崖边,看着黑夜中慢慢向自己靠近的两个影子。 没有月光,没人能看清他的神色。 但后来的两个人感觉得到,少年的那句话里,带着十足的威胁之意。 只是很可惜,对于他们来说,威胁是最没用,也最不以为意的东西。 “上!” 随着卢壬一声呼喊,二人齐齐朝站在山崖边的少年奔去。 只要他们一刀下去,哪怕只是轻轻一推,这弱不禁风的少年就会消失在那看不透的黑暗里。 然而,妄想终究只是妄想。 在他们动的瞬间,崖边的少年也动了。 被踩落坠入山涧的石子传出破空的声音,伴随着少年手中长剑入肉的声音,在暗夜里奏出令人胆寒的歌声。 “怎么会……” 感受着腰腹间传来的湿热感,卢壬将在腹部按过的手放在眼前。 没有月光,但星辰的璀璨足以让他看清手上的东西。 如果还不够,那传来的剧烈的痛感,应该足够清晰。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在他倒下的瞬间,眼前的少年手中长剑再次出击。 那道身影越过卢壬,滑向前方他的同伴。 一剑出,在卢辛长刀还未重新提起的时刻,刺入他的胸口。 拔剑。 眼前的身影应声而倒。 星光下,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呼出越来越弱的气息,恍然明白他们忘记了什么。 是了。 方才在林子里,眼前的少年,是一个人对战他们五个人的。 大意了啊…… 高耸的山壁之上,一个人影紧贴石壁,呼吸几若不闻。 那双宝蓝色的眼睛看着崖边的少年速战速决,在将两个自以为是的山匪解决后策马折身离开。 夜风凌然,一刻钟之后,确定不会再有人来,攀在石壁上的异国皇子飞身而下。 崖边已然失去呼吸的二人对这个忽然出现的人毫无察觉。 可若他们还有呼吸,肯定会觉得这个人跟那匹马一样疯了。 因为此刻的他,正站在所有人都望而却步的地方,忽然朝着那无尽的山涧深渊一跃而下。 …… …… 今夜,注定难眠。 易廷益看着策马归来的易之,连身边跟他说话的云珠也顾不上,便直直朝易之奔去。 “怎么样?赵姑娘人呢?” 易之从马上下来,看着自家公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易廷益心中一阵烦躁,再次问道:“赵姑娘人呢?可追上……” 问询的声音戛然而止。 易之身后空荡荡的黑暗,宣告着无情的结果。 “公子,赵姑娘她……” 看着眼前神色怔怔情绪不稳的易廷益,易之忽然无比悔恨自己方才为何不能更快一点。 要是再快一点,就不会…… 易之鼻头一酸,一咬牙。 “马惊了,连带着车夫还有赵姑娘一起,坠入了揽云山涧中。” 易廷益耳边一阵轰鸣。 正文 第145话 天不留 山涧水雾氤氲的凉意被呼啸的夜风挟裹而来。 扑面的清冷和快速的下坠让天歌不得不集中精力。 借着依稀的星光和极好的夜视能力,她仔细留意涧壁上的藤蔓与缝隙,不敢有丝毫分神。 但坠落的速度比预料的,要快上很多,拼尽全力,也无法像白日里那样看得清楚。 “该死!” 暗骂一句,少女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 最终凭着心中的预判与本能的直觉,她手中的匕首就势刺进石壁的狭小缝隙。 随着惯性的下坠力量拖拽,一道石子和刀刃摩擦生出的刺耳鸣声在山涧划响。 天歌死命握紧手中的匕首,忍受着手腕间传来的酥麻与刺痛,直到下坠了数尺之后,才堪堪稳住身形。 但想要依靠匕首,在这悬壁上生存,根本是不可能的。 看着不远处的一条藤蔓,天歌小心的抬脚一勾,将之勾入怀中。 腾出一只手使劲拽了拽,在确定足以承受住自己的重量后,她才将插在石壁上的匕首拔下,整个人彻底借力在那藤蔓之上。 手中锋利的匕首被插入绑在胳膊上的皮鞘中,天歌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好险。” 她自语道。 若不是因为曾来过这里,那么就算是冒着被劫持,再与卢光彦身边的杀手们当面直击的风险,她也不敢就这么随随便便让马车坠崖。 是的。 马车最后的坠落,是她所为。 …… …… 当初在山林中,卢癸为防天歌醒来,刚一开始便向车中扔进一颗迷药烟丸。 只是卢癸不曾想到,自己扔进去的迷药,会被车中假寐的少女用帕子小心包好,并用水囊里的水浸湿。 从卢癸一开始接近马车,再到坠崖的最后一刻,中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天歌都知道。 彼时以银针击中卢甲虎口,险险救下易廷益一命的,是她。 从车窗里伸出浸透迷药的帕子,将心急如焚的卢癸迷晕的,也是她。 最后使马儿再次躁动向着山崖一跃而下的,还是她。 如是种种,早在青城的时候,就已在天歌的算计当中。 原本她只是想着在揽云山涧上演一出坠崖死遁的戏码,只是没想到,那些杀手会这样巧妙的出现,让她的计划更为顺利。 想起这些人,天歌的眉头紧紧蹙起。 从这次的动静看,卢家竟将十天干所有人全部派了出来。 这再次说明,他们是铁了心想要得到宝寿帝姬。 只是卢光彦定然想不到,这次定然会无功而返。 甚至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也不为过。 那个被自己迷晕后坠崖的车夫,定然是必死无疑了。 这么高的山涧…… 想到这里,天歌的目光落在绑在自己手腕上的匕首上。 自己能幸免于难,不得不说,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按照天歌先前的计划,是算好了白日里走到揽云山涧假意坠崖,这样一来,她可以轻而易举的依靠崖壁上的藤蔓阻挡下坠之势。 可是谁曾想,晚上山涧中的雾气这样大…… 幸好自己手中还有这样的一把匕首。 先前在车中,天歌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实在不行,她只能拿出千丝。 看来易廷益在易家的身份定然不凡,否则这么贵重的东西,哪里会落在他的手中……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思考这些,而是想想看如何保命。 “希望没有算错……否则,若是落错了位置,怕是要一点一点爬下山壁了……” 天歌叹了口气,不再多思,双手抓紧藤蔓,脚抵石壁,一点一点的向下而去。 好在就算过去这么多年,这份记忆终究是没有生错。 约摸半刻钟的时光,天歌的动作忽然停滞,整个人也不再向下。 看着伸出石壁的黑影,天歌一咬牙,松开手中藤蔓,朝那黑影直直落下。 石壁上的藤蔓枝叶刮走了飘起的面纱,但少女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因为脚下,没有踩空感,更没有摔跤或是重心不稳。 是真真正正的踩到了实处。 “果然在这里。” 夜风送来少女带着惊喜的声音。 当年褚流带着她四处逃亡的时候,被那些人追杀到揽云山附近,前有杀手后有悬壁,本以为必死无疑。 可是谁曾想豁出去一口气跳崖之后,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揽云山的山涧石壁,并不是完全垂直的山壁,而是在一些地方,会有部分伸出来的山体。 正是这些山体,接住了当初的他们,也接住了眼下的自己。 此处与方才跳崖之处的距离并不算远,不过十几丈而已。 但因为山涧中常年多雾,下面的景象并不能看得真切,是以从来没有人发现下面别有洞天。 不,也不是没有人发现。 不然,在这里,也不会有这么一个回环曲折的山洞了。 看着旁边石壁上一处黑黢黢的洞口,天歌擦亮了腰间的火石。 一手拿着点燃的火烛,一手拔出系在腕上的匕首,少女一步一步,向里面走去。 …… …… 今夜的揽云山涧,在不止一个人面前揭开了自己的终年不散的面纱。 当佐努在崖边张开双臂一跃而下,整个人都沉浸在漫卷的雾霭中,他终于看到了崖壁边丛生的藤蔓。 他的手迅速在腰间赤金腰带一按。 随着带扣发出一声轻响,紧跟着,但见他伸手一探,往外一拉,一条长鞭出现在手中。 几乎不带任何迟疑的挥手一扫,那长鞭便卷中了崖壁上好几条藤蔓。 下坠的身形一滞。 他看到了藤蔓边一条连贯而下的石缝,还有不少像是刚刚被利刃切断的残损枝叶。 佐努不由想到,方才在攀附石壁之上,他亲眼见到那车中的少女将赶车的山匪迷晕,又迅疾将山匪拽入车内,自己占据了赶车的位置。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全然看不出是一路行来时,那娇滴滴的大家小姐模样。 还有最后她那一脚踹中马屁股,让马儿发狂直奔山崖,再自己惊呼坠崖的样子…… 若非亲眼所见,就连佐努也不敢想这女子会有这样的一面。 原来先前的种种都是伪装。 只有在傍晚分糖之时,她跟自己论及交易说到金腰带时候的模样,才是真的。 不,那也不全是真的。 佐努伸出手,在那藤蔓的切口处轻轻一探。 绿色的汁水沾染上他修长的手指。 “就像这以死求生的欲望与魄力,还有这周身的功夫。” 佐努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角露出一抹令人目眩神迷的笑意。 只是这笑意,却未达眼底。 在那宝蓝色的迷离深处,涌起了更深的杀意。 “这样的人,知道这么多,上天怎么忍心让她继续留在人间?” 佐努喃喃的话语在山涧响起,但除了风声,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正文 第146话 藏宝与狭路 山涧中,一道影子在石壁上快速跃动,手中的长鞭卷起藤蔓又落下。 若是仔细瞧去,便会发现这所有的起落,都是沿着一条垂直而下的线。 终不多时,那道身影停了下来。 看着忽然消失不见的划痕,佐努的眉头皱了皱。 “没了?” 望着周围毫无异样的山壁,他心中疑惑渐生,“没有道理。” 那道痕迹定然是少女留下来的,但却没有道理在这里忽然消失。 此处正在整个山涧的中间,石壁上有没有可以出入的地方,若是在这里没有了踪影…… 那石壁上划痕的长度不短,便是以男子的力气,都无法忍受在快速的划刻和急速下坠带来的手腕颤动与疼痛。 女孩子力气不济,就这么力竭坠下山涧,并不是不可能。 但这个念头刚一生出,便被佐努打消。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个从容跳崖,淡然跟她谈条件的少女,不会这么容易死。 他的确不想让她活着。 但也并不愉悦于她的这种死法。 这会让他觉得惋惜。 佐努目光投向看不见的山涧,却忽然在下方不远处,看到了一块缠绕在藤蔓上的白色面纱。 持鞭而下,将那面纱攫于手中,他轻易判断出它的主人。 也由此看到了当初天歌看到的那处山体。 看到了连人为垂下的藤蔓也遮挡不住的黑色洞口。 “原来如此……还真是没有让我失望呢。” 一把扫落被人砍断的如珠帘一般垂在洞口的藤蔓,佐努随手将面纱塞入袖中,手握长鞭走入洞中。 …… …… 本以为会遇到正在洞内避难的少女,佐努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她。 当然,也低估也眼前这个山洞。 眼前的山洞,并不是寻常一走便到头的洞穴。 即是半刻过去,那从山涧壁穴中直通的道路还没有穷尽。 就在佐努为这漫长的穴道而耐心将尽时,眼前的路忽然没有了。 但这里,却依旧不是洞穴的尽头。 因为在阻挡着前路的巨石边,出现了一处缝隙。 那缝隙,正好可以让瘦弱的女孩子通过。 而且,巨石边缘,有着清晰可见的厚厚的灰尘被扫落一半的痕迹。 “看来,当真是在这里。” 佐努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灰尘,是最容易留下痕迹的东西。 着急逃窜的少女,想必并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当拦路的巨石被移开,眼前的道路重新开阔起来的时候,佐努却忽然不动了。 他的脸色有些微妙。 出现在眼前的,不再是先前单一穴路。 而是一条三岔道。 三条路…… 这就意味着,要想追到那位少女,只有三分之一的可能…… 不过没关系,时间会用灰尘留下印记。 可是当佐努看清那三条道口时,面上的神色变得越发诡异。 说不清是愤怒,是失望,还是诧异,或欣赏。 似是早就担心会有人跟来,三处路口的脚印全部消失不见。 是了,他忘记了。 灰尘,是最容易留痕,却也最容易失去痕迹的东西。 但这样混淆视线的做法,并不能难到这个异国皇子。 面对眼前的抉择,短暂停留之后,他毅然走向左侧一条。 对崇尚月牙泉,信仰苍狼啸月的西凉来说,左为尊右为卑。 如果无法明断前路,那么决判的权力,便应该交给信仰。 …… …… 如果天歌知道佐努是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肯定会气得错牙。 西凉崇尚左尊右卑,而当年的大齐却是左卑右尊。 修建这条道穴的,是当初大齐国时,在揽云山落草为寇的最早一批山匪。 那时候,揽云山上的匪贼还很多,揽云山也还没有官道。 所以要前往渭州、上都甚或往揽云山南边的任何地方,都不得不从这里走。 是以这条山匪遍布的山道,便被称为死亡之路。 无路可走的行人们,无奈之下,只能花钱买路。 山上的匪贼们,便因此攫获了无数的金银珠宝。 为了将这些财宝储存起来,当初揽云山上的贼首掳来山下的民众没日没夜的挖掘,最终挖通了这样直达揽云山涧的穴道。 狡兔有三窟,所以这穴道当中,更是道路交错庞杂。 方才佐努所见到的三岔道,不过是三支主路。 随着洞穴的深入,还会有更多的,更为庞杂的支路。 但越是这样,存放财宝,才更为安全。 当初穴道挖通之后,为了藏密,山匪头领便派人将所有参与挖掘的百姓,从通向山涧悬崖的出口抛了下去。 许是人在做,天在看。 财宝转移后的第二年,山匪之间便闹起了不和,下属觉得头领苛待,准备借机推翻贼首,好将财宝分而用之。 谁曾想最后却被那山匪头子躲入这密道当中,就连当初攫取的无数财宝,也就此消失不见。 当初也有知道这密道的人进来查看,可是要么被密道中的头领杀死,要么在这盘根错觉的山道中迷失方向。 到后来,竟是无人敢进这里。 没有银钱作为生活来源,更失去了运筹帷幄的头领,揽云山一众匪贼就此变成一盘散沙。 再加上当时民不聊生,齐哀帝直接下令渭州军剿匪。 在官兵的攻打之下,原本令人闻风丧胆的揽云山贼寇,就此被彻底剿灭。 后来国库拨款,才修出了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揽云山官道。 到了魏宁称帝,大周建立之后,为了家中亲眷从西北入驻上都,这才重新拨款,将揽云山官道进行扩宽,成为如今可以骈驾三车的宽阔道路。 真正的揽云山匪被消灭了,但这些年,却还是会有一些小贼,借着当初揽云山山匪的名义劫道。 只是因为小打小闹并不成气候,并不能引起朝中重视,所以渭州守军也懒得再搭理这样的小事。 这些往事,一部分是当年天歌与褚流误入洞中,寻找出路的时候发现了那贼首的居室,从中翻阅手札所知;一部分,则是从褚流的讲述明白。 也是从那手札中,天歌才知道这位可止小儿夜啼的揽云山首领,竟是一位因为涉及科场舞弊案,被革除功名的探花。 因为才学在身,才能设计出这样令人错目的道穴,才会按照大齐官场的左卑右尊设计真正的通向出口的道路。 这条山道,从揽云山深处直达山涧,后来遇到悬壁才停工。 方才天歌和佐努二人的所进的位置,正是道穴的出口。 换言之,佐努从出口判断的左边,正好是那位头领从入口设计为主道的右侧。 也正是天歌如今所在的那条道穴。 …… …… 天歌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藤枝扫乱着身后的脚印。 可是忽然之间,她的心头闪过一丝莫名的警惕。 手中的动作一停,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借着赌场听骰那超出常人的耳力,探听着四周的声音。 轻微细小却又沉稳的声音,一步一步的靠近。 那是从她来的地方,传来的属于男子的脚步声。 天歌心中大凛。 下一刻,她猛地掐灭了手中微弱的火烛,向山壁一侧的分岔口跃身而去。 正文 第147话 疑诡 藏匿身形于一旁的岔道中,天歌屏气凝神。 听着那道脚步声一点一点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就像鼓槌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她的心上。 她不知道身后之人是谁。 但定然不会原本就在洞穴之内。 当初她和褚流发现此处的时候,并未发现有别人来过的痕迹,否则不会任何东西都没有人动过。 能在此刻出现在她后方,还是在这个如此巧合时候,绝不会是偶然。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天歌神色一凛,身子贴在洞壁上,借助旁边的死角将自己身形掩住。 身后的石壁传来冰凉入骨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 不管跟着她下来的人是谁,不管他发现了什么,定然来者不善。 否则不会如是悄然。 而且会跟着她下来的,肯定也是明白她坠崖并非巧合。 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只怕没有几个人。 …… 往洞内走得越深,佐努就越觉察出不对来。 一路行来,虽然没有发现脚印,但洞内的灰尘却越来越多。 很明显,是有人在刻意扫除痕迹。 看着手中拈着的沾满灰尘的绿叶,佐努可以肯定自己并没有追错方向。 他的脚步声很稳,足以让前面的人发现,然后着急应对。 可是随着眼前的灰尘越来越少,前方越来越安静,佐努不由放慢了脚步。 不对。 人,肯定还在后面! …… 听着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天歌闭上了眼睛。 果然,佐努这家伙不是那么好骗的。 她想过跟来的人会是谁,可却没想到会是他。 方才看到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时,天歌差点惊叫出声。 眼下他不应该正忙着转移那些朝觐的礼物吗! 怎么还有心思来管她的事情?! 这个问题刚冒出来,天歌便清醒了。 是了,她忘记了。 晚上的黑衣人行刺,已经吸引了冒伊及绝大多数西凉人的目光,那些人只怕正乐得袖手旁观热闹,哪里还顾得上去想这么多? 反正不是冲他们自己来的,这些西凉人只怕幸灾乐祸还来不及。 而正是这份自以为是,给了佐努抽身的机会,也给了她顺利逃出易廷益视线的机会。 只是这机会眼下看来,还真是难以言表。 天歌无声叹息: 出来混,果真是要还的……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天歌握上了腕上的刀柄。 然而不知发现了什么,那好似近在咫尺的声音又忽然停了下来。 弯腰捡起地上的树枝,佐努唇角一翘。 “还不出来吗?” 空荡荡的洞**忽然响起带着些许蛊惑的声音,在四通八达的穴道里盘绕回响。 天歌没有动。 “我已经看见你了,赵姑娘。” 声音再次响起。 天歌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忽然一松,但握着匕首的手却一直抓得死死的。 不。 佐努并没有发现她。 以她对佐努的了解,若是当真发现了自己,那么等待她的,不会是这样的提醒与告知。 按照佐努的性子,他会直接出手。 如今这样一遍遍的诱导试探,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到底躲在何处。 但饶是如此,佐努已经很是厉害。 因为他去而复返之后,还是准确找到了天歌先前所藏身的地方。 若是方才天歌在他走过之后,仍旧藏在原地,此刻只怕已经被他抓了个正着。 侥幸逃脱,不过是因为天歌有天然的优势。 这优势,是她对佐努的了解,以及对这洞穴中道路的熟悉。 上一世她和褚流曾在这里躲藏过两年,这些时光,足以让她摸清这里任何一条路通往何方。 但不管向什么地方走,最后都不可避免要经过最后的出口。 身后的悬壁已经没有可能,只要佐努堵住出口,那么就能将她困死在这里。 但是她依旧没有快速逃走,就是因为她算准了一点。 那就是佐努不可能一直守在洞口。 因为过不多时,那些人就会发现那些觐见的礼物不见了。 与之同样消失的,还有三皇子。 若是佐努一直不现身,那忠于大皇子的冒伊,只怕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巧合。 所以佐努只能在洞里堵她,像如今这样不断的试探,企图让她内心慌乱以为自己被发现,从而主动暴露出来。 这洞穴里虽然四通八达,但是因为空旷,只要有任何声音都会很清晰的传力来。 哪怕离得梢远些,只要她一动,那么以佐努的身手,追上因坠崖体力消耗的自己,并不是什么难事。 因此眼下天歌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似是为了证明天歌的猜测,佐努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不是朝着天歌藏身的方向,而是向着另一边。 “赵姑娘还不现身吗?若是姑娘主动出来,我们什么都好说嘛。” 天歌翻了个白眼。 老娘信你个鬼哦! 佐努的声音又在不同的几个方向响起,再次让天歌确定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这个佐努,还是那个心思缜密多疑似奸的家伙。 在周围转弯一圈之后,佐努又回到自己最开始一直行走的左道上。 “看来我是猜错了……真的不在这里呢……算了,还是先出去吧。” 似是自言自语,佐努咕哝一句,不用心听,根本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但正因为紧张,所以这话清楚的落在了天歌的耳中。 长时间高度紧张的保持一个动作,已经让她的身子发麻,再加上手一直紧紧的握着匕首,手背上的青筋已经隐隐浮现。 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可是天歌还是一点都不敢动。 对于佐努这样一个善于使诈的人,稍有片刻分神与松懈,都会让自己先前的努力功亏一篑。 果然,在脚步声消失的半刻钟之后,那原本不应该再有人出现的地方,又一次传来了声音。 只是这一次,再不是先前带着些许疑惑的喃喃咕哝,而是无比正常的声音。 “没想到还真逃了。” 这才是佐努真正的声音。 如果说西凉三皇子有什么怪癖,那就是长着一张好看的薄唇却从来不说人话。 每当那种阴阳怪气带着蛊惑和假扮老实的声音响起,天歌就知道这家伙肯定又开始瞎扯糊弄人了。 只有在他真正认真的时候,才会像个正常人一样开口。 就像眼下这样。 果然,丢下那句话之后,佐努足尖一点,再不过多停留,直接展力向前奔去。 既然没有人,那么这一身功夫便没有掩藏的必要,这地方也没有停留的必要。 从方才少女所走的路,他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找错方向。 从这条路走下去,就能到达出口。 …… …… 声音传来,天歌明白,这一次,佐努是真的走了。 诱敌之后,杀个回马枪,是佐努惯常使用的伎俩。 不管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在战场上,总是如此。 当年佐努成为西凉王之后,领兵攻打大周的时候,很多将士们都是败在他的这种习惯之下。 但这些对天歌来说,却并没有什么用处。 因为熟悉,所以无惧。 只是如今被佐努知道自己有这么一身功夫,以后再对上的时候,他的戒备又会多上几分。 今日傍晚她已经给佐努透露出些许信息,也博取了他的些许兴趣。 只是今晚之后,若是再见,想要跟这样的聪明人谈生意的时候,就得再多留神几分了。 正文 第148话 纷争 晨光熹微,林中隐隐显出青黛之色,将原本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点点泅染开来。 对于洞外的众人来说,没有比这一夜更难挨的时候。 易廷益站起身来,引得在他身边的众人也神色一凛站了起来。 “公子。”易之道。 “天已经亮了,我去找赵姑娘。” 易廷益面无表情,但在场众人都知道他如今内心的迫切。 从昨天晚上易之带回天歌坠崖的消息,他便一直想要去寻人。 哪怕知道坠入揽云山涧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易廷益木然道,“赵姑娘是禾嘉的姐姐,就算是为了给禾嘉一个交代,我也必须去找找一找。” 众人闻言一默。 经历昨晚一战,一行人中,除却方大伤了胳膊,其他人都只是小伤。 但不管如何,如今他们都还活生生站在这里。 可是那个与他们同行一路的少女,如今却生死未卜。 那么高的山涧,连带着马车冲下去…… 易廷益闭了闭眼,不敢去想那个极有可能出现的结果,只能平静的交代着后面的事情。 “天已经亮了,山涧应该应该可以看得清楚。如此损伤,那些黑衣人应当也不会再来,易之你和方大等人一起,护送云珠姑娘回上都。” “可是公子……” 易之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没有什么可是。” 易廷益已有些许不耐。 昨天他听到坠崖的消息后就想去寻人的。 他不相信那个女孩子会这么轻易就没了。 明明在不久前,她还躺在他的面前看着天上的星星。 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 他们说,就算晚上去找也看不见,又怕那些黑衣人卷土重来,所以不让他走,他听了。 可是如今天亮了,为什么还要拦着他? 易廷益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 如果昨天晚上,他没有那么一瞬的迟疑,而是先赶去马车边帮忙,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她就不会…… 不,还是会的。 这就是易廷益痛恨自己的地方。 就算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先救赵云珠。 因为这是他此行的目的,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答应让她作为诱饵,而应当竭尽全力去保护所有人。 归根结底,一切都来自于他的无能。 “既然易公子要去涧底,可否带我一个?”一旁的赵云珠忽然开口,引得旁边的碧云惊呼出声,“小姐!” 云珠制止了碧开口,看向易廷益。 “若要寻人,我比公子更应该去寻天歌。一则,她是为我而……”云珠的声音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字,“二则,她也是我的妹妹。所以,还请公子带我同去。” “不行。”易廷益断然拒绝。 不仅如此,就连方大易之等人也是出言阻止。 “那些人如今离开,并不代表不会卷土重来,我们唯有尽快赶到上都,才能确保姑娘的安全,而且对于天歌姑娘而言,肯定也不希望自己徒然牺牲。” 听到方大所说的最后两个字,易廷益眉头一跳。 深吸一口气,他看向赵云珠,“没错,姑娘的安危才是当下最重要的。” 他们一路行来,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保护赵云珠,如果眼下让赵云珠跟着自己一起去寻找天歌,等到那些人再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这是易廷益所不能允许的。 …… …… 此刻的西凉帐中,也同样出现了分歧。 “都是那些大周人!若不是他们引来了那些黑衣人,朝觐的礼物怎么会丢?皇子殿下怎么会失踪?!我看这件事情跟他们逃不开关系,说不定还是他们合起伙搞出来的!” 想起这件事冒伊就觉得来气,这个三皇子,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和那些大周人结伴而行? 如今倒好了,惹了这么一身骚。 一旁的达尔看到冒伊这气急败坏不管青红皂白满嘴浑说的样子,也忍不住了。 “冒伊大人这话说得可有依据?邀请他们同行,是殿下的意思,可不是人家自己赖上来的。这些人若不是冲着我们来,那么多的东西怎么会轻而易举就全部搬走了?甚至连帐中沉睡的皇子也带走了?” 达尔接连质问,“昨天晚上那些黑衣人刚一现身的时候,若是冒伊大人听取了我的建议,及时对那些大周人施以援手,如何会有之后的情况?还不是因为大人与外面那些护卫们想着看热闹,擅离职守,才被人钻了空子?否则看守东西的护卫们缘何连东西都看不住?” 冒伊闻言冷笑一声。 “那按照达尔副使的意思,我让人去帮那些大周人就不是擅离职守了?你焉知那些人攻打大周人,不就是想让我们去帮忙,从而使出调虎离山的诡计呢?” 说到这里,冒伊走近几步,看着比自己低半头的达尔,居高临下睥睨道: “达尔大人这么护着那些大周人,一心想着为他们说话,难不成那些人给了你什么好处,将你收买了?” “放屁!” 达尔被气得口不择言。 “我以性命对着月牙泉和苍狼起誓,我达尔这一生只忠于尊贵的西凉王,绝不可能出现异心!” “这种事情,谁说的准呢?” 冒伊挑了挑眉毛,面上露出几分狰狞。 一路行来,他从来没有将达尔放在眼里过,可是眼下这小子却如此不识抬举,甚至还敢跟自己叫板,那么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来……” “冒伊大人!皇子殿下找到了!” 冒伊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外面传来急切的声音。 “皇子殿下找到了!” 那士兵高呼着,一路快跑连询问都顾不上,便直接冲进帐中,出声宣告追寻了一夜的结果。 达尔听着身后传来的禀告,毫无畏惧的望一眼对自己施压的冒伊,转身问那士兵: “皇子殿下如今人在何处?” “已经抬回皇子的帐内!” “抬?出了什么事情?皇子可受伤了?”达尔急切道。 “没有受伤,只是晕过去了。” …… …… 看着双目紧闭,满身满脸都是泥土灰尘,看起来无比狼狈的佐努,达尔急切的询问看诊结束的大夫。 “怎么样?皇子殿下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应该是惊吓过度,晕过去了。休息一会儿,应该就会恢复过来了。”大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告知诊断结果。 听到这话,达尔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同时瞪了一眼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冒伊。 幸亏皇子殿下没有什么事情,否则这趟出使如何是好?又如何该给王上交代?! 不过就算是眼下这样,此次出使也已经是出了绝大的纰漏。 没有了朝觐的礼物,此次朝觐还有何意义? 就在达尔准备叹气之时,帐内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原本双眸紧闭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正文 第149话 归来 看着佐努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一旁的达尔连忙上前关切询问。 “殿下,您觉得如何了?可有什么不适?” 佐努一听这话,不由看向眼前跟自己说话的人。 似是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冒伊!那些人欺负我!他们搬走了我们准备给大周陛下的礼物!” 话一出口,却不是对着面前的达尔,而是对着站在后面的冒伊。 冒伊闻言一愣,然后大步上前,“殿下这话是何意?您看清了那些劫走礼物的人?” 佐努带着些许委屈点了点头,“我看见了!昨天晚上我起来出恭,看到有好多人在搬东西,我就到前面去问他们在干什么,才发现这些人都蒙着脸,不是咱们自己的侍卫们。” “然后我就准备喊你,可是他们有人捂住了我的嘴,还把我绑了起来,不让我说话!” 说啊到这里,佐努眼睛有些发红,蓝色的眸子像是浸在水中一般莹莹生光。 “冒伊你一定要替我报仇!替我打他们!” “皇子殿下放心,冒伊肯定会替您报仇的。” 冒伊点头应下,不过话头却是一转,“不过在此之前,殿下您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些人最后为什么没有带走您?您是如何逃脱出来的呢?” 旁边的达尔一听这话顿时怒了。 “冒伊!你这话是何意思?你竟然怀疑三皇子!” 冒伊带着几分轻蔑看向达尔,“达尔副使说的这是什么话?殿下和礼物是一起丢失的,如今殿下回来了,我们既然想要找回礼物,自然得问问殿下,不然怎么办?空着手去见大周皇帝?” 达尔甩袖起身,冒伊这话哪里是这意思? 他说那话分明是认为三皇子监守自盗! 天可怜见,王上的三个儿子里,唯有三皇子从小受尽委屈,长大之后更是启智比旁人晚许久,如今十九岁的少年,心智还跟一个十岁的孩子一样。 这在西凉是谁不知道的? 如今冒伊竟然觉得这样只有孩童心智的三皇子跟觐礼丢失有关,这简直不可理喻! 现在达尔终于知道,为什么王上不让冒伊一个人作为副使陪着三皇子出使,因为对于这个皇子,冒伊从来都没有一个作为臣子该有的敬畏之心! 然而,相比于达尔此刻的愤怒,事件的主角佐努皇子对此却浑然不觉。 他不仅不觉得冒伊说这话有什么问题,更不明白达尔为什么会这样生气。 “达尔大人,你不要生气,也不要插话,我正和冒伊大人说话呢!父王说别人说话的时候,随便插嘴是不礼貌的行为。” 这话一出,一旁的冒伊顿时大笑起来。 看着脸一阵青一阵白的达尔,冒伊觉得心中无比畅快。 “达尔大人,您可是听清了?皇子殿下说了,您别插嘴,我们说话,您闭嘴在旁边听着就是了。若是实在不想听,出去也是可以的。” 说完这话,冒伊满意的看向佐努。 “殿下,您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我回答冒伊大人的问题呢!那些人将我扔在那些礼物上,原本是要一块带走的,可是那些箱子垫的我实在是太疼了,所以我就让他们慢点,他们嫌我多话,还拔出刀吓唬我。我不听,然后一个人就把我踹下车,说我太烦人了。” 说到这里,佐努望向冒伊,“然后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再之后醒来就发现自己回来了。冒伊大人,是你救我回来的吗?那些人真的超级凶!” 冒伊闻言干笑两声。 “是的殿下,是我让人救您回来的,可是冒伊无能,只救回了殿下,我们朝觐大周陛下要用的礼物却还没有找到。” “我看见了!那些人用车子把礼物都运走了!”佐努急道,“而且我听那些人说,他们是这个揽云山的山贼,可厉害着呢!” “揽云山的山贼?”冒伊听到这话,抓住了佐努话里的关键信息。 “是啊,山贼!” 佐努重重的点点头,然后似是想起什么,要从床上起身。 “对了!昨天晚上山贼来,连我这样的尊贵的皇子都敢欺负,我的那些大周朋友们呢?他们有没有人受伤?” 冒伊闻言,语气一冷,“殿下可能不知道,那些大周人跟昨晚的山贼是一伙儿的。” “怎么会?!”佐努一脸诧异表示不信。 “那些山匪先去偷袭那些大周人,然后趁着我们注意力被吸引的时候,袭击我们的后方,带走殿下和那些礼物,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吗?” “他们也被那些山匪欺负了吗?!” 心智不太好的皇子显然抓不住别人话里的重点,“不行,我要去看看他们!” 说着竟然从床上下来,连自己一身泥土头发蓬乱都顾不上,便越过冒伊和达尔二人向帐外跑去。 冒伊和达尔二人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跑在最后的达尔暗叹一声。 看来刚才那个大夫没有说错,皇子殿下只是受了惊吓,并没有受什么伤。 不然怎么跑起来连自己都跟不上呢? 等到达尔和冒伊追赶上佐努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和易廷益等人唠上嗑了。 “咦?怎么没有见赵姑娘呢?” 所有人的都在,人群中却独独少了天歌。 易之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出口,最后将目光投向冷着脸的易廷益。 他们正在劝阻赵云珠和易廷益不要留下来,毕竟眼前的危险还没有完全消除,这个西凉皇子就忽然跑了出来。 而且一开口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难道她也被那些人山贼给带走了吗?”佐努挠了挠原本就已经蓬成草的头发,有些不解。 众人这才注意到眼前的西凉皇子像是刚逃难回来。 是了,昨天晚上西凉的队伍也炸了,因为他们的三皇子跟着那些朝觐的礼物一起,据说是被山匪带走了。 易廷益当然不相信带走佐努的人会是什么胆大包天的山匪,更不可能是昨天晚上那些人,除非他们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 可是瞅着佐努如今的模样,就算不信也不得不承认只怕佐努的经历也不怎么好。 果然,一听旁边的碧云丫头问自己经历了什么,佐努就开始带着委屈,控诉昨天晚上自己所受的委屈。 “既然朝觐的礼物已经丢了,殿下准备如何去见陛下呢?”碧云好奇的问出了问题。 眼下易廷益和赵云珠等人都没有心思搭理佐努,除了碧云之外。 “当然是先找找看。”佐努一脸理所当然,“要实在找不到,就准备新的礼物啊!” 最后一句话正好听在身后刚刚赶来的冒伊和达尔的耳中。 二人闻声身子不由晃了晃。 准备新的礼物……殿下是不知道朝觐的礼物有多贵重,又有多难得吗? 光是那雪莲花就不是随随便便能寻到的好吗?! 碧云正准备再问,却听佐努先开口: “你们还没说呢,赵姑娘去哪里了?那些山匪将我丢下了车,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她也丢下来。不过我的属下们将我找了回来,你们找过她了吗?” 正文 第150话 满嘴瞎话 此话一出,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你们找过她了吗? 佐努的无心之言就像一把随手抛来,但却力道十足的利刃,就这么直直刺痛了易廷益的心。 “还没有。” 说出这句话之后,易廷益像是被抽空了周身的力气,让他越发痛恨不作为的自己。 深吸一口气,易廷益看向佐努,“殿下接下来的行程如何安排?” 跟在佐努身后的冒伊和达尔二人闻言一愣,同样等待佐努的回答。 纵然佐努心智不能与常人相论,但不管怎样,他依旧是此行的正使,有绝对的权利对使团的行程一语定论。 “既然是这揽云山的山贼偷走了我们的觐礼,那我肯定要找他们将东西要回来!” 佐努一脸理所当然的恨恨道,“所以等下我们的队伍收拾好之后,我就让他们上山去找那些山贼理论去!” 冒伊额上突现数道黑线。 跟山贼理论? 呵呵。 也就只有三皇子这样的人才能想的出来这等好主意了。 “不过既然赵姑娘还没有找到,我们这边倒是可以拨出一部分人来帮你们找找看。” 佐努继续道,然后一脸懵懂的问,“你们知道赵姑娘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吗?难道是在山贼的匪寨中?” 他昨晚可是被那些山贼一起掳走的,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也在情理之中嘛。 谁曾想,一听佐努这话,跟在方大身边的方三顿时嗤之以鼻。 “等你们的人来找,还不如我们自己找。” “你们人没有我们多,多一点人多点力气嘛!”佐努有些不解,自己是一片好心呢! “看来殿下还不知道你们西凉人做的好事吧?昨天晚上那些黑衣人偷袭我们的时候,你们西凉的人可是都在旁边杵着看热闹呢!这一路走来跟我们称兄道弟,我还真当你们此来大周是跟我们交朋友的,谁曾想遇到危险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的袖手旁观?” 方三越说越气,到最后竟是冷笑起来。 “西凉人这样的朋友,我们大周人可交不起,可以同富贵,不可同患难——不对,前面的同富贵只怕都是假的。既然你们西凉不是真心实意想要与我大周交好,又何必来我大周做出朝觐这样惺惺作态的事情?” 一听方三越说越离谱,旁边的方大连忙出声制止。 “老三!闭嘴!朝中之事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随便出言评论的吗?昨天晚上最后还不是多亏使团的护兵帮忙,我们才能摆脱那些黑衣人的纠缠?” “那还不是因为最后他们的觐礼和皇子殿下都不见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受损,才不得不出手的?他们西凉人做那些,可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人!” 方三冷哼一声,瞪一眼佐努身后正不满的看着自己的冒伊。 对这些西凉人,他才不怕。 他这话一句都没有说错! 西凉皇子不是要装好人吗? 这么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实摆在面前,方三等着看他怎么解释! “冒伊,我们真的没有主动帮忙吗?”佐努也转过身,向冒伊看去。 “回殿下,这绝对是没有的事情!” 冒伊脸不红心不跳的当着众人出声否认。 “殿下方才出帐的时候难道没有留意,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可都在咱们那边呢!而且我们要是见死不救,如今您的这些朋友们怎么会好生生的站在这里?” 说这话的时候,他完全忽略了胳膊受伤的方大。 说完之后,他又看指向赵云珠和碧云,“不信的话您问问这两位美丽的姑娘,看看昨天晚上是不是我们保护的她们?” 罢了又朝着易廷益努努嘴,“还有易公子,您也尽可以问,我们是不是真的一点忙都没有帮?我相信易公子为人坦荡,绝对不会和他的同伴一样,随意扯谎的。” 这话说完,别说方三等人了,就是站在冒伊跟前的达尔,也不由翻了个白眼。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只怕没人能比得过冒伊这家伙了。 然而易廷益此刻挂心天歌的下落,根本没有什么心思去跟冒伊这样的小人玩什么弯弯绕绕。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他出声不客气的打断了冒伊和方三之间的争论,抬手抱拳看向佐努。 “这一路同行多次仰仗西凉使团照应,易某与我的朋友们感激不尽。既然殿下要在揽云山留几日,那可否让在下多叨扰几日,寻一寻赵姑娘。” “好啊好啊,我正好可以让人帮你们一起找。”佐努欢喜应下,顺便提议道。 “既然这样,易某就谢过殿下好意了。” 易廷益点了点头,然后又道,“不过留下来的只有我一人,我的这些朋友们因为要赶路的,得先回上都。” 赵云珠等人听到这话,终于明白易廷益的意思。 他这是想要和西凉使团一起留在揽云山,然后让他们先行离开。 事已至此,见易廷益主意已定,云珠明白再出言劝阻只怕已经无益。 对易廷益来说的,必须要自己亲眼见到,才会相信天歌在坠下那么高的悬崖之后没有生还的希望。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总有一些只有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才会消弭的执念。 “既然易公子主意已定,那我们就在上都等你回来。” 赵云珠对着易廷益施了一礼,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其他人自然也明白,紧随其后对着易廷益抱拳,“我等在上都等待公子回来。” …… …… 分派出一些人交给易廷益去揽云涧底之后,佐努开始招呼冒伊安排剩下的人。 “冒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领兵去攻打这些山匪呢?” 看着已经挂在头顶的太阳,佐努伸手挡住阳光,眯了眯眼,显得有些不耐烦。 他已经等了不少时间了。 “殿下,我们这次是来大周朝觐的,不能随意出动兵力,否则若是被一些有心人利用,会说我们大动干戈在大周的领土上动武,想要挑起两国的战事。这不符合我们此次出使的初衷。” 冒伊站在旁边,当着一众整装待发的西凉护兵坦然应对。 “可是是那些人先欺负的我们啊,而且他们抢走了我们送给大周陛下的礼物,我们这是为大周陛下才动的手,不是有意要挑起战争。我们是没有恶意的。” 佐努皱着眉头,有些不解。 冒伊一板一眼道。 “殿下,话不是这么说的。且不说我们对这个揽云山不够熟悉,冒然出击容易误入圈套。而且这件事既然发生在大周境内,又是大周的山匪所为,我们应当尽快将这件事报告给大周朝廷,让他们派人处理。” 正文 第151话 涧底寻尸 若说冒伊最开始还想着找回这些觐礼,那么他现在甚至觉得这些财宝便宜了那些山匪也不错。 他们这次来大周为的是什么? 朝觐?求和?笑话! 如果是真的为了两国的友好,哪里轮得到这样愣头愣脑的三皇子? 王上派他出来就是做一个搅屎棍,这趟局搅得越乱越好。 就算出使的事情出了什么纰漏,堂堂大周皇帝还能和一个心智不成熟的皇子计较不成? 如今出了这么一遭事,倒还真是误打误撞了! 不是他们不想带着礼物去见大周皇帝,是因为他的子民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甚至这些大周人还对西凉皇子动武,他们才是受害者! 对于这样的事情,大周皇帝还有他的臣子们就算是想要动怒,也没有了理由。 想通了这一点,冒伊对于佐努心心念念的,想要进山跟山贼理论的事情就有些恹恹。 “殿下,眼下的情况便是如此,虽然您是出于一片好心的,可千万不能被有心人利用。所以我们还是先看看大周朝廷怎么说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您觉得呢?” 冒伊对坐在树墩上的佐努循循善诱。 只要说动了这个呆子,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果然,佐努思考了一会儿便对着冒伊点了点头,“冒伊大人说的是,就按照你说的来吧。” 冒伊心头一喜,然而却听佐努继续道:“不过我们真空着手去的话,面子上太难看了。要不这样,既然那些山匪抢走了我们的东西,那我们也就拿走他们的东西好了。” 这意思不还是要动手么? 冒伊觉得自己可能对牛弹琴了。 但为了完成出使的任务,他还是得再费心弹一弹。 然而这次佐努却没有耐心再听他乱弹,而是直接站起向护兵们走去,将他冷在身后。 “勇士们!那些大周山匪说这山是他们开的,这树是他们栽的。既然我们不能跟他们动手,那就把他们栽的树砍走,给尊贵的大周陛下做礼物!” 说完这话,佐努面上笑容灿烂。 阳光下,那俊美而勾人魂魄的容颜让在场的西凉护兵们都不由心旌摇曳。 然而佐努自己对此觉浑然不觉。 他的思绪,已经飘到昨天傍晚和那个女孩子说话的时候。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少女的眼睛出奇的亮。 “这句话在我们大周,是山贼最喜欢的一句话。殿下若是搬山无能,那就砍些树,也是极好的。” 虽然不知道少女为什么会知道他的打算,但是佐努觉得这个建议的确不错。 有理有据,还极其符合自己周身散发的淳朴老实的气质。 只是可惜,被那丫头给跑了。 一想起昨晚的事情,佐努面上的笑意便渐渐僵冷下来。 那个女孩子,在他面前隐藏了太多太多。 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对那些与她同行的人也隐瞒了这么多。 从今天那些大周人的表现看来,就连他们也不知道那个女孩子还活着。 甚至不知道她有着一身不俗的功夫。 这样看来,这丫头十有八九,是自己跑了。 念及此处,佐努脸上的笑意再次荡漾开来。 总会再见到的。 那个女孩子,可是敢于跟自己索要金腰带的人呢! 有所图,就会再见。 只是不知道,下次见面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对于这一点,佐努还是有些期待。 宝蓝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下一次,他可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 …… 阳光照耀在揽云山涧,将白色的雾霭映照出刺目的光芒。 但饶是如此,站在上方的山崖边缘,依旧看不清下面的情景。 山涧中终年不散的雾气就像是缠绵悱恻的情人,缠绕着布满危机的山壁。 站在涧底的易廷益抬头看着一片白茫的一线山涧和铺满山壁的碧绿藤蔓,定了定心神,继续向前搜寻。 揽云山涧并不大,但是却极为狭长。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山涧底部竟然是一条不知从何处漫溯而来的流水。 从最开始入口的轻轻浅浅可见水底卵石,到最后水深可以漫过膝盖,一步步越来越深。 一开始,易廷益等人还能沿着碎石堆积的涧底向内行走,可是随着水流越来越深,就连靠近山壁的河床最高的地方,也浸了越来越多的水。 最让人懊恼的,是他们脚下所踩的并不是完整的石块,而是从山壁上因为风化滚落下来的碎石,一脚踩下去散乱开来不说,更有可能将整个人都陷在碎石块中间。 看着一脸不满的西凉护兵,易廷益面对众人: “这一路寻来,有劳各位。前面水深难测,诸位就不用再过去了,我进去探上一探,各位就在外面等我出来吧。” 说完这话,他便要再次抬脚向前。 谁曾想身后却有人忽然喊出声:“前面好像有东西!” 易廷益闻言一惊,顺着那护兵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水面之上有木条伸出水外,周围的水面上还漂浮着像是撕裂开来的碎布。 提气点步,易廷益抓起旁边石壁上的藤蔓,跃身向那处水面行去。 挡住木条的东西恰巧是一处水中大石,可以容人落脚。 易廷益飞身落在其上,终于看清眼前的木条是什么。 …… …… 看着眼前的东西,易廷益终于完全确认,眼前这辆马车就是这一路行来,天歌等女眷一路乘坐的那辆。 车柱之上的那处凹痕,就是当初元贺等人第一次夜袭,天歌躲在马车底下,自己以为她被人劫走,一怒之下用鎏金扇骨磕在车柱上留下来的。 手中握着应当是少女衣服上被挂下的一角碎布,易廷益沉默不言。 在那处遮挡的山石背后,与车厢一道被掘出来的,还有不知是摔死还是被水淹死的马儿。 但不管是那个驾车黑衣人,还是本该在车内天歌,如今却都不见了踪影。 易廷益看着手中熟悉的衣衫一角,紧紧地攥了攥。 只要看不到尸首,就说明还有生还的希望。 说不定少女此刻正在等待去救她,他不能就这样放弃。 山涧很高是没错,可是有水,或许就不会摔死。 易廷益站起身来,看着周围的西凉护兵,提出请求:“还请诸位再帮易某一次,沿着我们方才找过的入口往下游再寻觅一番,等到了上都,易某必有重谢。” 这些人原本只是因为佐努的命令过来寻找的,如今听易廷益提到重谢,原本有些不耐的神色消除了些,学着易廷益的样子抱了抱拳,算是应下。 看着前方的水流,易廷益将那块衣角塞到腰间,抓起山壁上的藤蔓向上游追溯而去。 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不能放弃。 哪怕是找遍整个揽云山涧。 他也要要找到那个女孩子。 即使是尸首。 正文 第152话 是人是鬼 过了揽云山官道,就是渭州地界。 相比于山道的凄凉清冷,渭州可谓热闹非凡。 即使还没有进城,也能凭借城外源源不断涌入城门,等待抽检的人潮判断出城内的繁华。 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渭州城”三个大字,人群中穿着一身不合体宽大衣衫的瘦小少年紧了紧背在身上的包袱,抬步向前走去。 …… …… 马车内,碧云撩开车帘,看着外面热闹的人潮,不由啧声称赞。 “小姐,这渭州城到底是离上都最近的地方,比起我们青城可是热闹多了。” 坐在碧云对面的少女有些恹恹,闻声只是不咸不淡的应和一声,却是连眼睛抬都不抬。 “小姐!” 碧云放下帘子,坐到少女身边,挽着少女的手臂。 进了渭州地界,就再没有了先前的安危之忧,而且渭州距离上都极近,今天晚上就能到达,所以在称呼上,碧云也就没有了先前的忌讳。 “人要向前看的,已经过去的事情,您就不要再想了。天歌小姐若是知道了,也肯定不愿意看到您这样。” 一听这话,赵云珠唇角漾出苦笑,“是这样吗?” 那个女孩子,真的会这样想吗? 这一路走来,她一直在回想自己和天歌之间的关系。 说是姐妹,可是她们从来没有像寻常姐妹一样交好过。 或者说,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从来没有关照过那个妹妹。 而那个女孩子,好像也并不需要自己的关心。 相反,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是她在提点自己。 比起自己,那个女孩子更加清醒,也更加冷静透彻。 不知为何,云珠忽然想起在安阳易家别院的那个晚上。 想起了当初在房门前,那个女孩子对自己说过的话。 “要活着,好好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什么就都还来得及。” 听着赵云珠的喃喃,旁边的碧云不解道,“小姐,怎么了?” 赵云珠没有说话。 那个女孩子说的不错。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做什么都还来得及。 可是对于那个坠崖的女孩子,属于她的所有的机会,所有的可能,都在昨天夜里彻底结束。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她赵云珠,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如今看来,那天晚上的交谈,好似一句谶语。 云珠忽然觉得,是不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女孩子就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才会对她说出这样不相干的话来。 云珠的眼睛轻轻闭上,有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活着……” 她喃喃道。 就算是为了为她舍命的女孩子,她也应该活着。 好好活着。 深吸一口气,云珠用帕子拭去泪水,抬手撩起一侧的车帘。 以后的日子,就让我代你,好好活着。 用这双眼,替你看遍世间繁华。 灿烂的阳光投射而来,映衬出春日的生机与多彩。 看着窗外似是一夕之间变得翠绿的柳枝和盛开的百花,云珠觉得似有什么在冥冥之中指引着自己去发现这从未觉察到的美好。 “小姐,你看,那就是渭州城了!” 见云珠终于从悲伤中抽离,碧云整个人也变得欢脱愉悦起来,指着前面出现在眼前的高大城门对着赵云珠欢呼。 “嗯。” 赵云珠轻嗯一声,顺着碧云所指的方向看去,青灰的城墙映入眼帘,显示出这座城池不同凡响的巍峨。 与此同时,马车的速度慢慢放缓,等候着前面排成一条长队的人们检查完毕,然后依序入城。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撞进云珠的视线。 那人穿着一身极不符合自己身形的宽大衣衫,头发高高束起,脸上有些脏兮兮,像极了路边乞讨的乞丐。 可是那人的侧脸,却是那样的熟悉。 熟悉得让云珠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在队尾的马车上指着那人大喊出声。 “天歌!” …… …… 听着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正在接受检查的耳力超群的少年身子一僵。 城门口的守卫看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的紧张啥?” “不是紧张,是被官爷的威仪震慑到了。”少年陪笑一声,露出一个谄媚至极的笑来。 那守卫闻言一乐,隔着包袱皮,用手中的板子敲了敲少年的行囊,连打开都没有,就放少年进了城门。 少年连声道谢,过了城门之后,顿时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儿。 …… …… 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赵云珠一脸着急。 “我刚才真的看见了!那个人的侧脸,跟天歌一模一样!” 碧云觉得自家小姐是真的魔怔了,否则怎么会看谁都像二小姐? 虽然觉得赵云珠一直念叨着天歌的这份心是好的,但碧云还是忍不住出声,想要打断自家小姐的痴人说梦。 “小姐!天歌小姐已经坠崖了!就在揽云山涧,那么深不可测的地方,易之亲眼看着她随着整个马车坠落山崖的!” 碧云带着些许心疼看着有些神色恍然的赵云珠,希望她能够看清现实。 “就算是天歌小姐幸运生还,她肯定也会先去林中找我们,又怎么会出现在渭州城?更何况我们从揽云山过来,是乘坐马车,天歌小姐靠着两条腿,如何能赶上我们?而且您也看到了,那人是男子装扮……” 说到最后,碧云已经有些不忍。 “奴婢知道您不愿意相信,但事情已经发生,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赵云珠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神色有些怔怔。 她真的看错了吗? 为什么她发自内心的觉得,那个少年就是天歌? 尽管碧云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她还是觉得像。 侧脸像或许是巧合,可是那种打给自己的完全一样的特别的感觉,不会出错。 掀开车帘,赵云珠对着驾车的易之道: “易之小哥,等会儿到了渭州城之后,我们可否在城中多休息片刻?我想在城中转上一转。” “小姐!”碧云急了,小姐这是完全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苦口婆心。 然而赵云珠却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易之,征询他的意思。 易之朝旁边马上的方大看一眼,得到授意后,点了点头。 “不过为了确保我们晚上能抵达上都,云珠小姐还是要留神时间。我们不能耽搁太久。” 有这句话已经够了。 道谢之后,赵云珠放下帘子,敛神静气静坐下来,直到马车进城,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正文 第153话 黑店阁云 渭州城阁云楼。 “小兄弟打尖还是住店?” 看着推门进门来的少年,柜台内的伙计剔了剔牙,没有起身热情迎客,也没有因为少年灰头土脸而面露不屑。 “住店。” 少年将背上的行囊解下,放在柜台上。 “你们店里可住着一位姓宋,带着母亲的客人?同行的应当还有一位姓孙的。给我安排一间客房,跟他们挨着住就行了。” 伙计闻声,停下了剔牙的动作,睁眼睨了少年一眼,悠然开口。 “原来几位是一起的。不过不巧,那几位客人的隔壁都已经……” 少年翻了个白眼,在柜上放好银子,打断了那伙计摆谱的话。 “这是三两银子,一两住店,二两给你。废话就不要再说了,赶紧给小爷安排着。” 伙计闻声嘿嘿一笑,当即翻开手边入店住宿的登记册子,提起笔勾画起来。 “二楼甲字间,敢问客人贵姓?” 少年说了个“林”字,便接过号牌,拿起行囊转身朝着楼上走去。 那伙计正准备出声提点甲字间的方向,却见少年已经熟门熟路的到了楼上。 话到嘴边生生憋住,搞得伙计有些纳闷的挠了挠头。 “难不成还真是老客?咋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不过话说回来,知道阁云楼是什么德行的了,还会再来这里住店? 前些日子那些人外乡人不了解情况就罢了,眼下这个瞧着像是知根知底的,居然还能住得这样安稳? 真是活见鬼了! 伙计摇了摇头,又开始躺在柜台内的摇椅上翘着二郎腿剃起牙来。 站在甲字间的门口,少年推门而入。 熟悉的布局映入眼帘。 将行囊放在桌上,少年直奔床边,眨眼间躺成一个“大”字。 一天一夜的奔波,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 …… 晃着二郎腿,柜台内的伙计一边剔着不知道剔了多久的牙,悠哉哼着不着调的曲子自得其乐。 忽然,推门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不满的骂咧声。 这一次伙计连眼睛睁都没睁,就知道来者是谁。 “甲字间来了一位林小哥,说是找你们的。” 看着那伙计一幅大爷样儿,孙三心里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也不知道二小姐是怎么想的,竟然会让他们来这个破地方住! 一个晚上一两银子,比外面的大酒楼都贵,结果还不管吃饭,店里的伙计都跟二大爷一样脾气跩的不行。 然而孙三心里的气儿最终只能憋回去。 因为旁边的宋千出手拦住了他,“孙大哥别动怒,既然是二小姐的意思,定然有她的道理在,我们只在这里耐心等待二小姐来便是。” 孙三望着那伙计冷哼一声。 “不是我没有耐心,只是没想到这店家如是黑心!渭州城最好的酒楼也才一两银子住一晚,谁曾想这破店居然也这样漫天要价!二小姐给了我四十一两银子,如今我们住了六日,十八两银子就被这破店坑没了,你说我能不气吗?” 听着前面话,那伙计一直没有出声,听到最后,竟是主动搭腔起来。 “看来你们就算是不吃不喝,也就最多再住上个七天,我们店里可没有打折,二两银子只能住两间房。” 孙三被这话气得简直肺都要炸了。 听听! 这是人说的话吗! 这伙计!谁给他的自信! 宋千连忙出手拦住孙三。 “孙大哥息怒,息怒,若是银子不够,我这里还有,实在不行我打地铺,和母亲住一间也是可以的。” “哪里用的着你这样?”孙三闻声摆手,“到时候真没地方住了,我睡马车里就是了。” 那伙计斜睨二人一眼,然后又闭上眼睛,拿起牙签剔起牙来。 在宋千好说歹说的劝说下,孙三终于没有动手,而是带着满肚子的怒气上了楼。 站在隔壁甲字间的门口,二人对视一眼,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可不认识什么姓林的小哥。 不过知道他们住在这里,还点名道姓的,看来应该是跟二小姐有关系。 看来以后会一起同行,既然如此,要不要打个招呼? “算了,林小哥刚来,只怕需要好好休息休息,我们还是晚点再过来吧。” …… …… 天歌从梦中醒来,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外面的走廊和窗外的街道上也是黑漆漆一片,好似已经入了深夜。 但凭借自己的作息习惯,天歌明白这会儿只怕天色刚晚。 阁云楼这个地方,住起来足够安静足够可靠,可却是出了名的“黑店”。 这黑,说的不是店家利欲熏心下药做人肉包子什么的,而是指店里和周围一片漆黑。 这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店家针屁股一般的小心眼。 为了节省油灯,就算是大堂和走廊,甚至挂着招牌的门口都从来不生烛火灯笼。 一到晚上,一眼望去就跟死人墓似的。 不仅如此,别家酒楼打开门做生意,吃喝住一条龙,这里却常年关着门,进门得自己动手开,而且只提供歇脚和住店,连三餐饭食都不给准备,最多就是烧个热水。 若真要在店里吃东西也行,有伙计专门跑腿买回来,但是一样东西加一两银子。 就这样的地方,住一晚也要一两银子。 在孙三等人看来,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奸商! 但这么一个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居然能做生意的破地方,除了他们居然还真有人住。 不仅如此,如今躺在床上的少年更是觉得莫名安心。 阁云楼如此态度做生意,却能一直在渭州城安然立足,自然有其道理。 住在阁云楼的人,看重的从来都不是设施,更不是什么一条龙服务。 他们看重的,是自己的命。 当年褚流带着天歌亡命时期,曾经在阁云楼住过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卢家那些人为了找他们,都快将整个渭州城翻了个遍,可是唯独没敢来阁云楼。 因为阁云楼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入店唯有客,不理公家事。 所有人要想在阁云楼闹事,那无异于挑衅其背后的势力。 但阁云楼也不会仗势欺人。 客人在阁云楼住宿的时间,每次最多不能超过两个月,如果超过两个月,就算是给再多的银子,店家都不会收留。 同样的,如果给的银子不够,店家同样不会收留。 说白了,阁云楼就是给那些亡命之徒,或是被通缉的犯人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因为朝廷江湖两不相犯,所以也只是临时。 不过因为阁云楼的特殊性质,也只有那些真正有身份的人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对于寻常人,哪怕是阁云楼隔壁的人家,也不知道边上这家常年关门的铺子到底是做什么营生,又是靠什么吃饭的。 至于那些来阁云楼寻求帮助的人,一辈子估计也就只能住一次阁云楼。 因为但凡第二次想来,都会被人堵在阁云楼门外。 这就是为什么阁云楼这么一个反官府的地方,却能风雨不倒的存在于闹市之中。 因为它不仅是一个避难的好地方,更是官府守株待兔的好地方。 而天歌选择这么一个地方,自然不是为了避难,也不是为了被守着。 真正的原因…… 嗯,好吧,当初告诉孙三见面地点的时候,其实是因为她在渭州城只知道这么一个地方。 临时想起来就说出口了。 如果还要再加上一点,那就是当初在阁云楼住的那两个月,的确让她觉得很安心。 但安心归安心,但是吃饭这样的事,的确不能靠门口那个一直在剔牙缝的家伙…… 想到这里,天歌从包里行囊里拿出几样东西来。 正文 第154话 女装大佬? 听到甲字间传来开门的声音,隔壁屋子的门也刷然打开了。 借着屋内昏暗的灯光,宋千看着眼前陌生的俊俏少年郎,忽然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 “你……” “我什么我?” 少年皱了皱眉头。 小千这家伙是怎么了?几个月不见都结巴了? “你是……林小哥?”话终于说全了。 “是我。”少年点了点头。 “是二小姐让你来的?”宋千咽了咽口水,移开了目光。 天歌皱着眉头,对宋千这样子很不习惯。 他到底在韩县遭遇了什么?有人欺负他了?怎么畏畏缩缩的。 “小千你怎么了?” 天歌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放在了宋千的额头。 这声音……这动作…… “小……小姐?!” 这次结巴的比之前还厉害,声音还超级大,引得对面屋子里的人也拉开房门。 “孙……孙哥……你看……看……小姐……” 宋千拿出手在自己面前划拉了两下,我是不是瞎了? 可是为什么他眼睛看孙三的时候,发现孙三还是原先那样儿啊。 孙三看到眼前这俊俏少年郎的反应和宋千一样,也是吃了一惊。 尤其是当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赵家二小姐的时候,怎么也无法将这玉树临风的姿态跟先前那又黑又瘦的小丫头联系起来。 这是……女装大佬? 到底是年纪大点沉稳一些,又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纵然心里翻江倒海,但是面上却没有宋千那么夸张。 不知道眼前这俩家伙在想什么,但听着走廊另一头传来声音,少年眉头微皱,抬脚走进了宋千的屋子。 “进去说。” 因为阁云楼客人的特殊身份,都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房间的安排大都是间隔开来,这也是为什么天歌不相信宋千等人隔壁的屋子住着人。 眼下既然吵到别人,就得注意着些。 这地方住着的可都是不要命的,再者有些话也不适合在走廊里说。 …… …… 接过宋千递来的镜子,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天歌终于明白为什么二人看见自己会这样吃惊了。 白日里,因为赵云珠那一声喊,天歌觉得不应当再以先前的容貌示于人前。 否则若是被认出来,那就是新的麻烦。 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到这会儿,她都没顾得上吃饭。 想要出门吃点东西,又怕遇见赵云珠等人,所以她只能拿出进城后随便在铺子里买的衣服,又取出用来净面的细粉,将脸上那挂了十几年的易容药粉一气儿洗掉了。 因为屋子里没有灯,天歌随手带的烛火也在揽云山涧的洞道里用尽,所以她这些一系列动作都是摸黑完成的。 好在她夜视能力还行,没把衣服穿反什么的。 不过说起如今的长相…… 她也不知道十三岁时候的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过就算再丑,也应该比过去这十几年又黑又丑的萝卜头样儿好吧? 而且她记得上一世,恢复容貌后的自己长得不说祸国殃民吧,在江南水灵灵的女儿堆里也算得上出挑。 天歌摸了摸自己脸蛋,看着镜子里的少年也摸了摸脸蛋。 “我觉得好像不太丑啊。” 不仅不丑,如今头发束起的少年装扮,好像还有点……帅? 宋千和孙三对视一眼,感觉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哥好像没有抓住重点。 “小姐,您不觉得自己这长相跟之前相比……差的太多了吗?” 宋千壮着胆子开口。 这话说完之后,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些话本子里说到过的,一种叫做人皮面具的东西…… “什么鬼?” 天歌朝着他翻个白眼,将镜子丢掉他手中。 “就只准我大姐长得好看,不让我长得好看了?我们一母同胞,我要是长得丑才说不过去好吗?” 宋千和孙三想起赵云珠的相貌,对视一眼。 理好像是个这理儿,可是眼下的二小姐,长得比大小姐简直好看太多了好吗…… 可是这话还没说出口,就听两声“咕”传来。 天歌摸了摸肚子,“光顾着跟你们说话,忘了我是准备出去吃东西来着。” 孙三连忙跑出屋子,不一会儿又回来,手中还拿着个油布包包着的东西,摊开看是两块油糕。 “先前听店小二说隔壁住了个林小哥,所以我们想着肯定是姑娘让来的,所以我就给他留了份吃的……” 说完这话,孙三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手中拿着的凉了的油糕好像有点寒碜。 但是回来的时候听了小二说那风凉话,他觉得应该在花销上注意一下,所以晚上他和宋千两个都只吃了一块油糕。 天歌听完这话,暗叹这两人的老实。 那伙计说的话,一是告诉他们有人来找,二者是以为他们犯了什么事,让他们警惕,若是没听过什么林小哥,小心是混进来的官府人。 官府人士虽说不敢在阁云楼里动手,但是混进来监视什么的,阁云楼也不会拦着。 还有孙三手上的油糕…… “你这份心意难得,但是油糕凉了吃起来会容易腹胀,我这饿了一天只吃这个胃会不太舒服。既然你们晚上也没吃什么,不如这会儿跟我一起出去吃饭吧。正好晚上置办点东西,我们明天出发。” 一番好意不好直接拒绝,但是真让她空腹吃这个油腻的东西,也确实吃不下。 不如带着两个人去改善改善伙食。 以后跟着她做事,不能让人家受委屈。 说完这话,天歌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宋千,“你娘呢?” 先前说到吃饭的事情,宋千心中便是一暖,知道天歌心里有他们。 如今听到天歌又关心自己的老娘,更是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主子。 “我娘已经睡了。”他道。 没有告诉天歌,她娘其实是怕点蜡费钱。 天歌点点头,没有多问,便带着二人一道出了阁云楼。 …… …… 果然,出了阁云楼的巷子之后,外面正是华灯初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渭州城到底是临近上都的好地方,尤其是到了晚上,街边叫卖的小贩还热情高涨,酒楼茶肆中也都聚满了人。 “你们在渭州这几天,可知道什么地方的饭菜最好吃?” 通过方才的交谈,天歌已经知道他们在渭州城已经呆了有六天了。 既然改善伙食,就要选个最好的地方去吃。 “我听客人说,飞鹤楼的菜品最好。”孙三挠挠头,“但就是有点贵。” 天歌主动忽略了最后一个字,反而抓住了的孙三最前面的话。 “客人?” 见天歌问此,旁边的宋千怕天歌误会,连忙解释。 “我和孙三哥到了渭州之后,才知道阁云楼住店的费用那么高……因为不知道小……公子什么时候到,所以就想着找点散工做做事,不是寻了他主。” 这一路南下路长,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天歌打算一直以男装示人。 所以在称呼上,也让二人改过来,称呼她为林公子。 让二人在阁云楼等,是因为大致算过时间,银子什么的自然也是够用,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这两人会这样…… 不过这也证明了,自己没有看错人。 心头触动,天歌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以后不用这样委屈自己,只要做我让你们做的事情就行了。” 天歌说完这话,抬脚向前走去。 夜风送来的,除了这句话,还有一句。 “我们有钱,不怕贵。” 蛤? 二人一楞,才明白这是在回答孙三方才最后一句话。 看着前面忽然停下步子的天歌,二人赶紧跟上。 有钱的大佬,在渭州人生地不熟,并不知道那所谓的飞鹤楼到底怎么走。 正文 第155话 蹩脚谎言 包厢之内,孙三和宋千稀罕的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景,啧啧出声。 来渭州这些日子,他们一直觉得哪怕不是天子脚下,这地方也是超乎自己想象的繁华。 如今站在飞鹤楼最高的地方,俯瞰整个渭州城,再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凉爽夜风,二人有种活在梦里的感觉。 互掐一把,有点疼。 看来不是做梦。 看一眼窗边傻乐呵的两个人,天歌继续专注于面前的饭菜。 听那推荐的伙计说,这些都是飞鹤楼的招牌菜,可天歌吃起来觉得不过尔尔。 这些菜若放在寻常酒楼来说,的确是有过人之处,但是比起江南清欢阁,还是差了很多。 想起清欢阁,天歌不由摇了摇头,只能说不想做佳肴的青楼不是好饭馆。 所以霸着渭州第一酒楼飞鹤楼,不见得菜品出奇。 这地方除了顶上的观景台有可取之处,饭菜什么的,是真没有外人传的那么好。 夹了一筷鹌鹑蛋,天歌再次招呼窗边的俩人: “你们再不过来吃,饭菜就要凉了。” 第三次提醒,在梦中飘摇的二人终于回过神来。 不过跟主子一起同桌吃饭…… “你们不是我找的下人,不需要讲究这些虚礼。”天歌随意道。 两人先开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扭捏一番,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一筷子下去,好了,又一次犹在梦中了。 看着二人的样子,天歌不由轻笑。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拥有越少的,其实极其容易满足。 反而是那些所拥颇丰的人,最是欲壑难填。 陷入沉思的天歌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笑,正被二人看在眼里。 先前在阁云楼的走廊中,因为光线昏暗瞧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大致的样子。 可是如今在飞鹤楼明亮的琉璃灯盏下,忽然对上天歌这灿然一笑,二人只觉周围华美富丽的布置好似都黯然失色。 馨香满布的屋内,霎时只有属于少年的璀璨。 肤白如脂,凝滑如玉,墨点双眸,顾盼神飞。 哪怕眼前人只是少年打扮,可是那炫目的容颜仍旧能够让人心神荡漾。 这还只是男装。 若是换上女子的衣裙,再施以粉黛…… 不可以,罪过罪过。 看着忽然齐齐低下头的宋千和孙三二人,天歌犹自不觉。 只当二人终于明白过来,就算自以为在梦里,也还是填饱肚子最重要。 她哪里知道,眼下二人已经不知嘴里的饭菜是何滋味。 满脑子想的都只有一点。 小姐……不,公子怎么这么好看啊? 不行,不能这么看,太失礼了,太不尊重了。 公子会生气的。 嗯……好像哪里怪怪的。 …… …… 吃饱喝足之后,摸了摸肚皮,孙三看着眼前摆了一桌的空盘子,这才后知后觉道: “公子,我们的银子只剩下二十三两了……” 方才他忙着惊叹这地方的奢侈华贵,点菜都是公子一个人做主,这么多的菜…… 吃饭一时爽,结账火葬场啊! 就在孙三想着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只见天歌从腰间摸了摸,拿出一个鼓鼓的袋子,摆放在他面前。 “这里面装的都是些碎银子,结账应该够用了。我屋里还有些银元宝,到时候路上用,不够的话你再去换碎银就是了。” 孙三解开袋子,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银闪闪,跟宋千面面相觑。 “公子,这……” 您不会又去赌了吧? 想起当初在青城赌坊天歌露的那一手,孙三终于知道先前她所说的那句“我们有钱”是什么意思。 逢赌必赢啊! 孙三的身板直了直。 开玩笑,公子这样的赌场圣手像是缺钱的人吗? …… …… 天歌自然是缺钱的人。 不然怎么会想到打死人钱财的主意? 嗯…… 这些银子,不是赢来的,而是她昨天晚上在揽云山涧里,顺手在那揽云山贼藏宝的地方薅来的。 既然佐努已经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万一派人进去搜寻,被他发现了这些财宝得了便宜,还不如让她自己先拿上一些。 还有那一身衣服,也是她为了避免从山洞里出来,在山里或是路上被易廷益等人发现,顺手从那山匪头领旁边的箱子里扒拉出来的。 好歹是放在箱子里而不是外面,不是特别脏,也不会因为时间久了布料随便就坏。 不过饶是如此,还是险些被赵云珠发现。 至于天歌自己的衣服…… 既然已经坠崖了,自然应该落在揽云山涧。 此刻坐在飞鹤楼上赏景的少年并不知道,自己抛入山涧的衣衫,如今正被人拿在手中,红着双眼死死的盯着。 …… …… 揽云山四周,砍树伐木的吆喝声与树木倒地的刷啦声不绝于耳。 坐在篝火堆边的易廷益似是对此充耳不闻,只顾着盯看面前的衣服。 他这个样子坐在这里已经快一个时辰。 原本浸在山涧溪流中已经全部湿透少女衣衫,早已被烘干。 “易兄弟,时间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佐努递过来一碗酥油茶,目光落在少女的衣服上,眼角不由抽了抽。 “多谢。” 易廷益接过佐努递来的碗,一饮而尽。 他的眼睛再一次望向那衣衫,专注的仿佛能将衣衫刺穿。 “既然衣服已经找到了,赵姑娘她人会不会已经……” 佐努的话没有说完,他可以肯定那丫头没有死。 但是他也没法直接告诉易廷益那丫头是自己跑了。 说了一半的话停在嘴边,听在易廷益的耳朵里意思就有些不太对了。 黑衣人的尸首已经找到,可是关于那个女孩子,却只找到了衣服。 不管是死是生,这对于少女来说…… 想到这里,易廷益猛然站起身来,拿起衣服朝着属于自己的那块地方走去。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找到她。” 不管是生,还是死。 …… …… 生死是个哲学问题。 而怎么解释自己的容貌变化则是个生理问题。 天歌本以为对孙三和宋千来说,这样的故事很难接受,但事实证明永远不要忽视劳动人民的想象力。 据说当初还在清河村的时候,赵家门口来了一个老道。 看着赵家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老道捋须,指着其中一个说是家贫貌美必惹祸端,所以让李氏将其中一个的容颜遮掩。 这个女孩子,自然就是从小就黑丑的赵二小姐。 前些日子,在宋千和孙三分别离开青城之后,那位老道再次出现在云来居门口。 指着赵家二小姐说,容貌带来的祸端可以避免,但是需要她就此离开赵家,改名换姓生活,才能避免更多的灾祸。 “所以,从此之后,我是林天歌。” 不再是赵家的二小姐。 孙三望着天歌,神色有些动容。 主子这么好看,但是命运如此悲惨,真是太可怜了。 宋千尤甚。 他是实实在在知道天歌在云来居过得是什么日子,如今再知道她要一个人背井离乡,更是笃定了不能让这个对自己关照有加的主子受委屈。 “小……公子,不管之后您去哪里,小千都一直跟着您!” 孙三也连忙表态:“对对对,以后有我们在,没人敢欺负您!” 天歌有些哭笑不得。 这么漏洞百出的话他们居然真信了??? 看着一脸悲悯看着自己的两人,天歌按了按额头。 正文 第156话 白衣美男 有时候,信与不信,关键并不在于理由是否充分。 而在于听的那个人,想不想,或是愿不愿相信。 虫鸣啁啾,歌唱着暮春初夏的夜晚。 抬头望着漫天繁星,天歌深吸一口气。 谁能想到,昨晚这个时候,她还躺在揽云山林席地看星? 一夜的亡命追逐和一天的奔波,随着阁云楼那一觉,还有眼前熟悉的两个人轻松愉快的氛围,霎时烟消云散。 所有的日子,都已经过去。 从此以后,她姓林。 林天歌。 …… …… 从云来居出来之后,三人各自行动。 孙三和宋千考虑到天歌在渭州人生地不熟,再加上如今她露出真容后太过耀眼,所以本想陪着天歌一道。 谁曾想天歌却给二人安排了不同的事情去做。 明日出发在即,得趁着今晚店铺关门之前,将东西都准备好。 无奈之下,二人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苦口婆心许久之后,才堪堪离开。 按照二人提示的方向,天歌来到一处店门前。 看着上面“善衣坊”几个大字,天歌跨门而入。 “客官里面请!请问您是给自己做几件衣服,还是为家里其他人做?” 伙计热情迎上,尽管少年身上的衣服材质一看就是路边的普通料子,可是那不卑不亢的气度与不凡的样貌,却让他不敢怠慢。 “你们店里可有成衣?” 天歌打量一眼周围挂着的料子,问道。 “哟,这位小兄弟只怕有所不知,咱们善衣坊是专门量身订衣的地方,没有成衣这么一说。”伙计解释道。 “那订做的话,最快得多久?” “如今店里的单子已经排到了三个月后,不过公子若是急用,每件衣服加一两银子,可以加急,最快两日后就可以拿了。”伙计道。 说完,他打量一眼天歌的身板,“公子身子瘦弱,就算是像您身上的这件成衣,要合体只怕也要改动不小,这工费算下来不如订做划算。” 天歌皱了皱眉头,“可是我今天就得要。” 明日就要离开渭州,天歌可不愿意为了几件衣服在这里呆那么久。 而且对她来说,衣服只要合体就行,并没有太多其他的要求。 这么一想,“实在不行,那我便去别家看看。”天歌冲那伙计点了点头,“有劳小哥了。” 见天歌是真的抬脚要走,那伙计连忙伸手去抓她的胳膊,想伸手拦住她。 谁曾想,眼前的少年却像一条鱼儿一样,眼见伙计的手就要拉住他的胳膊,却不知为何眼前一花,手中落了空。 “小哥可还有事?” 将手负于身后,天歌回身问道,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伙计一个恍神,只当自己眼花。 但见他再次脸上堆笑,“公子若实在要得急,我们店里倒还是有一件成衣,这衣服是先前一位客人预定的。按照合约,若是两个月不来取的话,我们可以自行处理。今天正好是最后一天,公子要不要看看?” 若是最后一天……看着外面的天色,这么晚只怕也不会有人来了。 “既如此,便有劳小哥了。”天歌点了点头。 现成的衣服稍加改动,确实会比较快一些。 …… …… 隔着屏风将衣服换好之后,天歌踏步而出。 眼前的镜子中,少年风姿卓绝,丹唇皓齿,整个人出尘脱俗,虽瘦却不会让人觉得羸弱,尤其是那一双黑色的猫儿眼,更是显出几分精灵和机敏。 只是这衣服,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没等她想起在哪见过,那伙计看着一袭白衣的天歌,有一瞬间的愣怔出神,转瞬便化作啧啧称赞。 “这件衣服的料子和颜色跟公子还真是搭!寻常人穿雪涛纹是决计穿不出这种俊美之态的。不过这肩膀和腰还得再裁剪一下,才会更贴身。还有这衣摆,也有些长。” 到底是善衣坊的伙计,称赞归称赞,但还是眼光独到的指出了衣服上想要改动的地方。 天歌是女子,肩膀和腰身比起男子而言,难免会细瘦很多。 纵然在女子当中,她的身量算是比较高的,可是与男子比较起来,还是有些身高不足。 所以这些有差别的地方,都需要改一改。 到底是渭州城最大的制衣店,在天歌付钱之后,当即便安排了绣娘为她改衣。 坐在休息的地方,天歌安静等待衣服改好。 然而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声。 “伙计,我来拿先前预定的衣物。” 善衣坊订单众多,有人来取衣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天歌兀自坐在桌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喝茶,免得因为自己的长相而引来别人侧目。 不多时,有人出现在了天歌面前。 “可是好了?” 见是先前的伙计,天歌站起身来问道。 心中暗想,这善衣坊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谁知那伙计却一脸为难,看看天歌,又看看她身后的某处。 “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都怪我猪油蒙了心,本来以为胡公子今日不会来,才想着将衣服转卖给您,但是如今胡公子……” 伙计的话没有说完,但话到此处,天歌也明白眼下是怎么回事。 天歌回头,正瞧见一位腰佩长剑的白衣男子。 如今他穿在身上的,正是那一身雪涛纹的白色衣衫。 不管是款式还是样子,都跟先前天歌试的那件别无二致。 天歌忽然有些无语…… 这人的衣服都不换样子的吗? 订制的新衣和旧衣居然完全一样。 但是话说回来,这人穿着白衣,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若说天歌穿上白衣,是出尘脱俗,那么眼前的男子穿上白衣,就是俊秀温雅的翩翩佳公子。 腰间所配长剑,不仅没有破坏这种温雅,更让他多出几分俊逸潇洒。 最主要的,长得是真的好看。 在天歌打量着男子的时候,那男子也正打量着她。 只是这打量,在看到天歌有些奇怪的眼神之后,便就此终结。 男子心道: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年头女子不顾矜持在街上恣意打量男人就罢了,眼前这少年怎么也这样?得亏他没有什么特殊癖好。 天歌并不知道自己欣赏的眼神被人误认为别有所图。 她看向旁边的伙计:“你的意思,方才你允给我的那件衣服,是这位公子的?” 伙计有些尴尬,怯怯的看一眼白衣男子,又看一眼天歌,“不错,正是这位胡公子的。” “胡公子?” 天歌蹙了蹙眉头。 好像在哪里听过,还有这件雪涛纹的白衣…… 天歌忽然睁大了眼睛。 是了! 正文 第157话 招个妹婿 天歌终于想起来这个白衣男子是谁了。 当初在盼山堂的入学测上,吕秀才等人刁难自己,说她作弊,让她以一当众来比拼数科。 当时有一位公子仗义执言,说得那些腐儒满面羞红。 只是当时那白衣公子是背对着她,根本没有办法看清他的长相。 可如今看来…… “原来是胡公子,久仰久仰!” 天歌拱手行礼。 看着眼前的陌生少年忽然这般,那位胡公子不由紧蹙眉头。 他可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个人。 他是谁? “据闻公子是周夫子的高徒,在下实在钦羡不已。” 天歌自然不会说自己是谁,而是一脸谄媚样看着白衣男子,“先前在周夫子的入学测上,在下有缘见过胡公子一面,只怕公子不记得小生,但是小生却一直铭记公子当天的风采。” 说完这些,也不等那位胡公子接话,天歌继续侃侃而谈。 “彼时公子仗剑执言,英武之姿让一众挑事之人登时不言多言,那时候在下对公子的敬佩就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更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公子这样的才俊实在是我辈之楷模……” 看着眼前少年不绝于口的阿谀奉承,胡承修一脸不耐与烦躁。 怎么脱离了盼山堂那个地方,还是逃不开周燮那老家伙的阴影?! 如今连渭州城都有人知道他拜在周燮门下了吗?! 这也太屈辱了吧! 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虽然对天歌如今这般诛心一般的奉承很不乐意听,胡承修却还是皮笑肉不笑的打着哈哈。 “哪里哪里,阁下过奖了。” 说话的同时,胡承修的脚慢慢换了方向,准备要离店而去。 摆脱有周燮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此地不宜久留啊! 眼见胡承修便要踏步离去,谁曾想先前二人的客套却让伙计登时眼前一亮! “我就说呢,二位果然是缘分!要么怎么看上了同一件衣服呢!既然如此,两位客官看看如今这衣服是……?” 一听伙计这自作聪明的话,再一看胡承修顿住的脚步,天歌不由掩面。 完了,白瞎了。 她正想说烦说厌了眼前这个姓胡的,让他最好不耐之下转身离开,就不会有多余的麻烦,谁曾想这伙计一下子又将话题给拉了回来。 得,前面的功夫白费了。 果然,听到伙计的提醒,胡承修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 是了!这店里的伙计将属于他的东西卖给了别人。 好巧不巧,买家就是眼前这个啰嗦的家伙。 “衣服既然是我买的,自然是归属于我的。”胡承修一脸坦然。 天歌在店里等了这么久,如今再去别家,定然是找不到更为合适的,所以自然不能让胡承修就这么将东西带走。 眼珠子一转,她看向伙计。 “裁掉的地方还能再补上吗?若是胡兄不介意,这件衣服我便让给胡兄好了。” 说到最后,她一脸大方的望着胡承修。 听到这话,胡承修先是一愣,然后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眼前这少年身量瘦小,若是由他先前定制的尺寸修改,定然是裁掉了一部分。 已经裁剪的布料自然不能再补上,不然穿出去那就是补丁服,不是新衣了。 论情论理,也只能是将衣服让给眼前的少年,然后让店家依照合约给自己赔偿。 不过从先前的表现,胡承修已经看出少年急需这套衣服。 既然这样…… 那他就更不能让了! 这衣服本来就是他自己订的,就算是被裁剪掉了,他硬是要拿走,这些人也没办法。 还有,什么叫做“让给胡兄好了”?! 这本来就是他的衣服好吗?! 主意已定,胡承修一脸冷漠。 “裁掉的衣服不能穿,但雪涛纹用来绣花练手或是做成香囊也很不错。近日我家中小妹正在初学女红,正好这碎步可以让她练练手,也免得她糟蹋了更多的好布料。” 这人倒是好盘算,以为跟他一套近乎,就算是为了面子显示大度,他都只能就此作罢。 可是他胡承修是一般人吗?! 他可是办事不按常理出牌的二般人! 今儿个就算是衣服破成碎料子,他也得带走。 想到这里,胡承修带着几分自得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 明眸皓齿,长得跟个小娘们似的。 想要跟他穿一样的衣服,他才不让呢! 看着一脸坦然,毫不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还有点嘚瑟的胡承修,天歌忽然觉得先前禾嘉告诉给自己的,关于他这个胡师兄的消息是假的了。 说好的这人喜欢江湖事,豪放不羁呢? 说好的这人一听周夫子的消息,就捂耳便逃呢? 都是骗人的! 事已至此,天歌也不愿意再浪费时间,只能再去其他店里看一看了。 “幼稚!” 拿过伙计退回的银子,天歌白了胡承修一眼,抬脚出了善衣坊。 她就不相信,还真买不到衣服了! …… …… 看着已经出门的少年,那伙计征询着胡承修。 “胡公子,绣娘已经将衣服改好了,是需要重新拆线补上料子,还是给您裁剪成方便绣花的布块?” 开玩笑! 若是裁成绣花布块,家里那抽鞭子的丫头会打死自己。 让她学女红? 还不如让她拆房子呢! 不知为何,方才的那个少年让他不由想起家中小暴脾气的小妹。 方才自己只是随便一逗弄,哪里想到那少年会真的生气? 不过这样的话…… 嗯,两个人更像了。 招婿回去肯定有热闹看。 胡承修双手环胸,将看着未来妹婿远去的目光收回。 “既然已经穿不了了,那就放你们这里吧。若是那小公子再来你家,给他就是了。若是不来,过几天扔了便是。” 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留下身后的伙计不由翻了个白眼。 “既然要给那位小公子,方才怎么不给……” …… …… 天歌还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人相中,想着招婿回家了。 沿街走来,有的店铺已经关门,有的铺子虽然没有关门,也没法今天就拿到衣服。 无奈之下,天歌只能从成衣中挑选了一些跟自己的身量比较相近的,想着就先这么穿,之后再修改。 反正也就这一路而已,到了江南,可就完全入夏,这些衣服也就用不着了。 拎着包好的衣服往阁云楼走去,经过一个小巷子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惊呼声。 天歌闻声,不由神色一凛,登时朝着发出声音的那处奔去。 正文 第158话 打劫与反打劫 街角暗处,周围几家铺子已经全部打烊,原本灯火通明的地方如今正晦暗一片。 宋千看着出现在面前的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伙,不由抱紧了怀中的东西,伸手将腰间的袋子拢了拢,脚步也向后缩了一下。 “你们是谁?想做什么?”他壮着胆子问道。 “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你手上的东西。”为首一人向前一步,奸笑道。 “各位好汉,小的不过外客,今日路过贵城,只是买了些路上吃的干粮,我家里还有老母在上,还请诸位好汉手下留情。” 宋千埋头怯怯的说着话,眼神却在仔细查看着四周的巷道。 “手下留情?可以啊!只要你将东西留下来就行。” 那人再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后的人也随之上前。 “既然诸位好汉想要这些东西,那就全都给各位好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留我一条命就行。” 说完这话,宋千小心的将手中的包裹放在地上,又将双手举过头顶。 眼见那人继续上前,他转身便往来处跑去。 谁曾想,曾经的跑堂伙计就算腿脚再利索,也敌不过这些惯常拦路打劫还熟悉道路的。 不多时,就被追了上来。 看着被自己的兄弟们押着跪在地上,甚至还带着几分不情愿的宋千,为首一人提着手中的包裹扔到他面前。 “这么点破东西就想打发老子?看来你小子是真的不知道咱们渭州城的行情,更不知道这道上的规矩。” 那人嗤声道,“我马爷在渭州城这么久,哪次瞧得上十两东西以下的玩意儿?这点破干粮就想打发老子,你真当马爷我是被骗大的?” 说着,马爷冲旁边一人使个眼色。 那人立刻会意,当即上前,将宋千腰间内衬翻了过来,从中拿出一个小布袋,递到马爷手上。 “瞧见没?这才是你马爷想要的。”掂量着手中钱袋,马爷一脸得意。 “实话告诉你吧小子,当初你们从飞鹤楼出来的时候,爷我就盯上你们几个了。爷明明看到你买东西拿出那么多银子来,如今却只用这么点干粮糊弄老子,真当老子傻啊?” 马爷正在沾沾自喜,炫耀着自己是如何慧眼识人。 谁曾想原本安静被扣押着的宋千却忽然抬起头来,怒目圆睁。 “我们?你派人跟踪了我们所有人?!” 如果这样,那二小姐…… 宋千挣扎起来,想要抽出胳膊跟这几人好生干上一架,却被那两个大汉死死压住,半点动弹不得。 “你们这群混蛋!快放开我!”宋千怒吼道。 马爷一听乐了。 “哎呦,这家伙居然知道咱们是混蛋?兄弟们,既然如此,就让他好好见识见识,到底什么叫做真正的混蛋。” 话音刚落,押着宋千的两名大汉面露凶狠,准备再次施力。 忽然一道刺痛之感传来,抓着宋千的两个人几乎同时松开手,抱着自己的那只手腕痛呼起来。 身上的力气一松,宋千登时从地上站起身来,可是在看到那两人的反应之时,也不由愣怔。 “怎么回事?!”马爷喝问道。 “自然是让你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混蛋咯!” 随着一道不辨男女的声音传来,马爷忽然摔倒在地。 手中拿着的钱袋也滚落在不远处。 看着忽然出现的人,宋千眼睛一亮,登时喊起来。 “公子!” 天歌轻嗯一声,示意宋千站在自己身后。 马爷捂着脑门,还有些迷糊。 方才有什么东西从旁边飞过来,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生生将他踢倒在地,这笔账,不能不算。 而当他看清眼前的人时,不由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个小白脸啊!张三那个废物,居然连这样的弱鸡都解决不了。” 说着,朝着不远处的地面啐了一口。 就在这时,他才注意到,方才被自己人押着的那个家伙居然在捡他的钱袋子! “放开!那是我的东西!”马爷不甘咬牙,冲着旁边瑟缩着的小弟大吼,“去!将老子的银子抢回来!” 宋千毫不客气白他一眼,“啐!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这银子明明是我家公子的!” 说完这话,连忙躲到了天歌身后。 他家小姐可厉害着呢! 想当初在青城的时候,那可是夜夜翻墙出去浪,一年下来都没人发现的主儿! 看着宋千将银子拿回来,天歌上前将放着干粮的行囊捡起来,递到宋千手中。 “拿着。”天歌淡淡道。 接下来,得去看看孙三现在如何了。 看着这就准备走的两个人,马爷心头不甘,“不准走!打了爷就想这么一走了之?!简直做……” 随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嘴巴就被人堵上了。 天歌转头,看着嘴巴里正塞着一个纸包白馒头的马爷,手再次探向包裹。 这一次,眼神瞥向周围马爷的几个手下。 “你们替他说,做什么?嗯?” 看着眼前这邪门的家伙,那几个哪敢再动,连忙跪下身来求饶。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我们什么都不做!猪油蒙了心误打误撞到你们头上,真的是对不住!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看着这几人瞬变的态度,天歌眼睛一转,带着几分阴恻恻道 “不敢了……怎么证明不敢了呢?要不……我也请你们吃几个包子冷静冷静?” 几人一听霎时连忙摆手。 “不不不!不劳公子破费!我……”一人一咬牙,从怀中拿出一块碎银,往身前一推,“我请公子吃东西!望公子饶过我们!” 其他几人见状,也乖觉起来,有样学样,“对对对,我们请公子吃东西!” 看着摆在面前的四块碎银子,天歌冲着宋千抬了抬下巴。 “去吧。” 看着宋千将银子拿走,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 …… 等到天歌二人的身影彻底从街上消失,几人凑上前去,要将马爷扶起来。 “蠢货!一群蠢货!” 刚站起身,马爷便冲着几人劈头盖脸连打带踹一阵骂。 “去!给我查清楚那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老子要让他不得好死!敢在我马爷的地盘上放肆,真是翻了天去了!” 然而,回答他的,却不是身边那几个人。 “什么时候,渭州城竟然成为马爷的地盘了?” 空气中传来悠悠一句,紧跟着一个白衣男子出现在几人面前。 。 正文 第159话 谁是祖宗 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男子,马爷先是一愣,然后火从中来。 今儿个这是触了什么血霉? 先头被一个外地小兔崽子欺负,如今又有人指名道姓的上来跟自己作对,敢情是赶着趟儿的? 马爷朝着地上狠吐一口。 “渭州城不是马爷我的地盘,那你告诉我,这是谁的地盘?” 他还就不信了,在渭州这地方,有什么地头蛇能压过自己去! 想他马存山可是跟渭州城府尹吃过饭的! 尤其是他的姐夫,如今可是府尹大人身边的红人,渭州城再大,谁还能大过府尹大人?! 想到这里,马存山心里的底气又多了几分。 梗着脖子看向自己身边的几个手下。 “你们几个,好好告诉这小子,让他见识见识,渭州城到底是谁的地盘。” 几个手下先前被马存山教训了一通,眼下自然想尽了法子捧着他,是以极尽所能之词,吹嘘他在渭州城的地位。 说到最后,简直要比渭州府尹还要厉害了。 白衣男子闻言失笑。 “看来是在下孤陋寡闻了。只是不知道渭州府尹张仁家中何时多了马爷这么个祖宗。赶明儿我去府尹衙门的时候,一定让张府尹跟您问个好。” 众人闻言,方知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之间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马存山见状,怒气上头,踹了旁边的人一脚,大骂一声“没出息!” 然后睨向白衣男子。 “别在老子面前装蒜,府尹大人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吗?渭州城的厉害人物老子见得多了,却从来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一号角色。想要打肿脸充胖子来糊弄老子,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想糊弄的又是什么人!” 说完这话,马存山朝着身边几个伙计不耐伸手。 “别给唬着了,赶紧动手!” 众人先前还有些怯怯顾虑,听完马存山这些话之后,整个人都来了精神。 可不就是这样? 马爷那可是渭州城见过世面的人,他都不认识的大人物,那简直少之又少。 就算真有这样尊贵的大人物,也不会大晚上一个人在街上溜达,更不会管这样的闲事。 所以眼前这人定然是蝇苟装蒜之辈! 四人对视一眼,默契上头,顿时齐齐出手,朝着白衣男子而去。 谁曾想,众人拳头还没有靠近男子的身子,便觉脚下一个趔趄。 再看时,已经齐齐倒地。 而男子腰间的长剑甚至还没有拿下来。 马存山这时候才觉察出不对来。 不是吧,今儿个晚上这是祖宗扎堆儿出现的吗?! 只不过这一次的祖宗,却不像先前的那位,至少给了他作为头儿的尊严与脸面。 看着四周仰躺在地哎呀啊呀叫着的手下们,马存山有些怵然的接过少年递过来的牌子。 “现在来重新告诉我,这渭州城,到底是谁的?”白衣少年翘唇轻笑,“是你马爷的,还是渭州府尹张仁的?” “不不不,这是祖宗您的!” 看清了那令牌的样式,马存山扑通一声跪下身子低下头来,再不敢看少年。 他将手中的令牌举过头顶,双手递上。 这玩意儿,就是一烫手山芋啊! 谁曾想,这句奉承话并没有让白衣男子满意。 “你这话就说错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周所有的地方,都是皇帝陛下的。渭州近邻天子脚下,万一说错了话,可得仔细风大闪了舌头。我比不得马爷,不是渭州这地方的主子,所以您这话千万不能瞎说。” 白衣男子从马爷手中拿过那方腰牌放入怀中,一脸言笑晏晏。 可是如今的马存山如何还敢看他? 只能哆嗦着身子颤抖着声音道 “大人这话简直折煞小人了,小人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您头上动土,今日之事实在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您不要跟小的一般计较,饶过小人这条贱命!” 白衣男子双手环胸,看着地上看到这一幕忽然躺着不动装死的四人,还有眼前磕头如捣蒜的马爷,不由伸手摸了摸下巴。 “你的命我并不稀罕,不过眼下吧,我倒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帮忙,不知马爷和各位兄弟可愿赏脸?” 见此人愿意放过自己,马爷简直喜出望外,问都不问什么事情,便欣喜若狂的应下。 “愿意!愿意!不管为大人做什么事,小人都愿意!” …… …… “……公子您就是我孙三的救星!我这一辈子除了赶车,什么事情都不会干,也干不好。就说赌钱吧,次次输,直到得到您的指点,才有了回本甚至赢钱的机会;就说今天这事吧,好端端出门也会招惹贼人,若不是您及时出现,我孙三两次都没命了……” 当孙三见过天歌酷炫现身救场的身影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无比狂热。 尤其是再想起当初青城赌坊的那次救场,他差点亢奋的停不下嘴。 “……公子的救命之恩孙三没齿难忘,只可惜粗鄙之身不能以身相许,只能立誓一腔衷心为公子效力,哪怕是为公子赶一辈子马车,也是对孙三莫大的恩德……” 听着孙三越说越离谱,甚至连最后乱七八糟以身相许的话都说出来,天歌彻底扶额无语。 “小千你娘得针线活怎么样?” 眼见孙三的话完全不能打断,天歌只能转移视线,跟旁边一样听得晕乎的宋千说话。 一听天歌这么问,宋千登时来了兴致。 “回禀公子,我娘先前在安阳就是给人家做缝补拆洗衣服的事情,她做针线的手艺可是一绝,就连大户人家的主母也夸她呢!” 提到自己的母亲,宋千很是来劲儿。 听到这话,天歌心头一松。 “是这样的,今儿个我去衣衫铺子里,没有挑到合适的衣服,选的这几件都需要或多或少改动一番,你看看能不能麻烦你娘有空的时候帮我改一改?” 宋千一听,当即应下。 “肯定没问题!这些日子我娘因为没活儿干,都快闲出病来了!如今有事让她做,还是她喜欢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尤其是先前我跟她说了您的事情,她也一直想着要怎么报答您,这点小事不在话下的!” 见这件事情如此顺利的安排妥当,天歌心头一轻,跟着二人一起迈步进了阁云楼。 看着不远处消失的三道身影,阁云楼不远处的巷口忽然出现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 双手环胸抱剑,男子一脸玩味。 住在阁云楼这等地方,还有那样的身手。 这个未来妹婿,不怎么简单呐。 。 正文 第160话 锦衣罗刹【第一卷·完】 如果说渭州府尹张仁是皇帝委派的一方强龙,那么马存山就算得上是此处的地头蛇。 但如今,这地头蛇却自己灰溜溜的跑到府尹衙门领罪去了。 看着垂丧着脑袋杵在面前,一脸老实鹌鹑样的马存山,起了个大早还有些睡眼朦胧的渭州府尹张仁整个人都是蒙的。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瞥向了坐在自己下首的中年男子。 “裘先生,您看这……” 被问的中年男子没有丝毫被上官征询的惶恐,反倒比府尹本人还老神在在。 从他的神色和动作,显然府尹大人有事便问他乃是常态。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马存山的姐夫,也是他背后最大的仰仗。 文士裘昆。 先前马存山在胡承修面前吹嘘,说自己的姐夫是渭州府尹张仁面前的红人,其实并不准确。 更准确一点,应该说如今的渭州府尹,对裘昆可谓言听计从,做任何事情都要先征询一下裘昆的意见。 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外人不知道,这两人更不会与别人说。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裘昆出现在渭州城之前,张仁并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所以与其说渭州城如今的地头蛇是马存山,不如说在渭州城真正说了算的人,是如今这个儒雅的中年男子。 “那人递给你的牌子,你当真看清了?” 裘昆没有回答府尹大人的问话,反而看向站在前面的马存山。 “我跟着您这么久,也长过一些见识,昨天晚上那人递给我的东西我仔仔细细的看了,确实是……” 马存山信誓旦旦,但话到最后却没有说完,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身份,这称呼就不能随便说出口。 裘昆皱了皱眉头,手指搭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轻轻叩着。 “如果真是这样……” 他眯起了眼睛,抬头看向带着几分瑟缩的马存山,“那就只能先委屈委屈你了。” “裘先生?”张仁迟疑着开口,“存山兄弟可是您的亲妻弟。” 不仅如此,更是你外面行走的招牌,若是当真惩罚了马存山,那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而且那些人在外行走,怎可穿白衣?飞鱼服不能离身,这可是陛下定下的规矩。” 张仁好心提醒,却没有看到裘昆在听到“飞鱼服”三个字的时候,眉间的沟壑又深了几分。 “不。” 裘昆看着面前的虚空,想起了记忆中的一件事,摇了摇头,“有例外的。” …… …… 如今的大周皇帝魏宁,在取齐帝而代之后,曾在身边养过一批亲卫。 这些人功夫深厚,却不通情理,类于江湖中所说的杀手。 但这些杀手,又跟那些寻常只能藏匿身形于黑暗中,不明身份的人不同,他们不仅可以公开露面,更可以在朝中任职。 其所任职位,与三公九卿并行,但却又独立于文武官制之外,不受朝中规则限制,办事也不按官场的寻常制度来。 如是种种,只因其独听皇帝号令,就连丞相也要让上三分,导致这些人乖张暴戾的性格越发恣意。 因此这些人,又有冷面罗刹之称。 但凡大周官场之人,都知道为官之道第一条。 那就是任何人都可以得罪,但唯独不能得罪这些身穿飞鱼服的锦衣罗刹。 当然,如是嚣张的气焰,起初也有不少官员上折弹劾,可是折子送到皇帝面前,便如石沉大海。 更为恐怖的是,在此之后不久,很多官员都被发现自缢于家中。 无一例外,身边放着一封告罪书,上陈自己所做过大大小小的违心之事。 一时之间,朝野哗然,矛头直指锦衣罗刹,说他们草菅人命目无王法。 因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那些曾递上折子直言不讳的朝中良臣。 然而对于百官群愤,皇帝的态度倒是很平和。 只是下令,让人先彻查告罪书上的事情。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发现那些告罪书上的内容都绝无虚言! 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偶然。 毕竟一直以清正廉明、秉公执法著称的大理寺卿盛文成,绝对不会忽然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因为想到自己在考科举之前,一时起意玷污了邻家寡妇而留书自缢。 更没有人相信,堂堂国子监博士章飞翰只是因为曾在二十年前偷过村里一只鸡,便忽然在多年后羞愤赴死。 这些人的死,自然只会是刺杀或逼迫,但却也暴露出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实。 那就是对于这些锦衣罗刹而言,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更没有他们查不出来的事情。 就算间隔时间再久,就算事情再小,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而他们之所以会如此,只是因为,他们是皇帝放出的眼,是皇帝手中的刀。 上天之子,如何会允自己的视线被遮挡,又如何会允许自己的刀被折断? 当众人明白这些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出声置喙。 …… …… 对于很多人而言,都只听过锦衣罗刹的名声,只知道锦衣的标志,只见过那出阎罗幻影一般的飞鱼服。 但是他们却不知道,其实最锦不过白衣。 身着白衣,行于天下的,那便是锦衣卫中最为神秘的白衣卫。 这些白衣卫,皆出身于簪缨士族之家,背后除了有皇帝的支持,更有家族的依仗,是锦衣罗刹中最尊贵,却也最神秘的。 神秘到或许除了皇帝和他们自己,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白衣卫的身份。 白衣太耀眼,却也太寻常。 这些白衣卫从来不轻易露面,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相貌和身份。 但是裘昆却可以断定,马存山昨天晚上遇到的那一位,正是传说中的白衣卫。 “你的命能留到现在,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裘昆目光落在马存山身上,像是看着直指自己的警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渭州城,的确只是属于陛下的。” 眼睛眯了眯,裘昆看向一旁还有些愣神的渭州府尹,起身行礼。 在二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掷地有声 “张大人,马存山在渭州城为非作歹,欺善霸民,有劳您惩处之,并书文状告于渭州子民。” …… …… 马车晃晃悠悠,从阁云楼前的巷子里出来,朝着渭州南城门驶去。 临到城门检查的地方,与孙三并排坐在马车外面的宋千忽然喊起来,“咦,那里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说完,跳下马车扒开人群朝里面挤去。 不多时再回来,已是带着满脸的欢喜。 “公子!你猜怎么着了?昨晚那个马爷居然被官府以欺民之罪,抓到府衙大牢里去了!” 马车中撩开一条缝隙,里面的少年扫看一眼周围,然后望向正乐呵的宋千。 “与我们无关的事情,便不要再提了。” 宋千闻言一愣,转瞬明白少年的意思,立即缄口不言。 直到马车悠悠出城,也没有再说一句与之相关的话。 春和景明。 车马轻晃,很快从渭州地界驶出,眼见便要朝着近在眼前的上都云阳而去,却在最后的岔路走向另一条官道。 自打出城后便一直没有被撩起过的车帘慢慢打开。 看着逐渐远去的,一点一点消失在身后的上都云阳高大的城门楼,车帘慢慢落下。 隔断了视线,隔断了地界。 也隔断春夏,隔断了今昔。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赵天歌。 …… …… 【第一卷·青城卷·完】 。 正文 第1话 天下熙熙为利来 初夏时节的风,已经带着些许温热。 吹谢了春花匆匆,吹红了人们的脸蛋,吹走了厚重的衣服。 也吹皱了众人碗里的热水。 山路上,一处简陋的茶棚边,此刻正停着一辆马车。 旁边搭着的棚子下,一张四方桌子被四个人围的满满当当。 “宋婶,您喝点水。” 面容姣好的少年将自己面前倒的最早,也最先晾好的白水递给旁边一位妇人。 妇人没有推辞,轻哎一声接过之后,看着少年的眼中又多了几分慈爱。 一路行来,这样的礼让,已不是第一次。 最开始的时候,妇人还会因为不好意思连连推辞,可在明白少年是真心实意后,也不再客气。 “我们在这里多歇一会儿,避过署头,等之后到了寿州,便不用再走陆路,直接在寿州码头改坐船只南下就行。” 少年与众人说着后面的路线计划,不用任何地图便能张口就来的熟稔,让人丝毫不怀疑她对江南地界的熟悉。 在最开始,同行的几人还会对从来没出过青城的少年知道这么多地方好奇,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其实从上都旁边经过,直接南行的时候,少年的这一特点便显露出来。 再加上没有刻意隐藏,随行几人更是看得清楚。 但却没有人问。 倒是随行的被称呼为宋婶的妇人提过一次,少年只道自己看的书多,这些东西书上都有记载云云。 时间久了,大家倒也习惯,没有想着去好奇去怀疑。 就像选择相信关于少年容颜大变的理由一样,有些事情,既然相信了,便信了。 人永远是自我说服,并不需要别人说太多。 说完接下来的路程安排,少年点到对面坐着的一个车夫打扮的人。 “孙三,船上运送马车不便,我知道一家镖局,到时候着人从陆路将你的车马押送过去即可。” 孙三闻言,面露感激。 “多谢公子,劳您费心了。” 这是自己驾了四年的马车,不管是车子还是马儿,都跟他有着深厚的情感。 先前孙三还想着,若是后面要坐船,自己就单独驾车南下,到时候再跟众人会合,谁曾想这个问题公子已经提前帮他想过。 “不妨事。” 少年淡声道,然后拿起面前的碗清浅啜了一口。 旁边摇着蒲扇休息的店家听到这边的动静,不由看了一眼,然后带着几分不屑回过头去。 着少年瞧着容貌虽好,谁曾想却是个破落户儿,不然怎么喝水都只要白水? 周身衣衫更是穷酸简陋,甚至不分尊卑容许车夫跟自己同坐,一看就是没有什么门风家教的。 天歌等人不知道自己在车夫眼中的印象,只吹着山风,喝着白水,静心休息。 一连半个多月的车程,说不累人那是假话。 能有这样惬意的休息机会,无异于一种奢侈。 一时无话,茶棚里传来风分树叶的声音,传来铁锅下柴火崩裂的声音,还有锅中热水翻滚的咕咚声。 然而就在这时,从另一侧路上忽然传来清晰的车马声。 原本靠坐在茶棚柱子旁的店家闻声,连忙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服,肩上搭好白布快步迎出茶棚。 不多时,一辆马车出现在道上。 虽没有过多的花纹,但却是上好的木料制成,就连马儿也比方才那匹英挺俊美,有种内敛的华贵。 店家不由来了精神。 “客官里面请!天儿热喝点茶水,解解乏吧!前面落脚的地方可还远着,来小店歇歇脚吧!” 赶车的车夫看都没看店家一眼,甚至来扬起手中的鞭子轻抽了马儿一下,没有停车的意思。 眼见车子就要驶过去,却忽见车帘动了动,也不知坐在里面的人说了什么,马车忽然调转了头,朝着茶棚而来。 店家原本失落的神色瞬间变的欣喜,连忙凑上前去。 马车停稳,在车夫的搀扶下,从中慢慢走下一位素衫老者。 “客官请进!” 店家引人入棚,然后殷勤的用肩头的白色抹布仔细的擦着天歌等人旁边的一张桌子。 瞧见这一幕,天歌倒是没说什么,反倒是旁边的孙三不屑嗤声,用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众人听到的声音道 “势利鬼!” 店家和那老者皆是一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孙三。 天歌摇了摇头,轻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什么不对的。” 老者站得离天歌最近,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店家本想跟孙三理论一番,却又怕自己失礼冲撞了新来的老者,只能闷声将桌子擦得锃光瓦亮。 “两位客官喝点什么?您别看我这茶铺小,明前龙井、沱江普洱还有老君眉和铁观音您能想到的我们都有,天热了喝点茶消暑解乏最好不过!” 看着一脸期待的店家,老者摇了摇头,和气道 “人老了,身子不好,喝点白水就行。有劳店家为我们上两碗白水。” 店家的面容抽了抽,坚持不懈。 “那要不要来点烧饼?现做的正热乎!不管是坐着吃还是路上带着,都是极好的!我瞧您的样子是要出远门吧!下一个镇子确实有些远,若是不备好干粮,路上再饿可就没得吃了。” “多谢店家盛情,不过我们出来时所需已经带足。”老者笑着婉拒。 店家脸上的笑意彻底没了。 转身从旁边拿出两个碗重重的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水桶里拿出一个木瓢,就着滚烫的锅中热水舀下去,也不管是否洒出来,直接往桌上的两个空碗里浇去。 “慢用!” 将木瓢扔回木桶里,店家再次靠坐在茶棚边,翻个白眼摇着蒲扇休息起来。 看着前后忽然的转变,还有桌上溢得满桌的热水。 先前扶着老者下车的车夫顿时来气,一边忙不迭的擦水,一边冲那店家道“放肆!” “哎,林一,不过小事,莫要当真。” 老者的声音适时响起,却没有任何的不满,好似早在意料当中。 天歌的目光不由转向二人,待瞧见擦桌的车夫大拇指和食指侧边的茧子时,不由眼神微闪。 这人不是寻常的车夫。 “好了,你也坐下来喝口水吧。” 桌子已经擦干净,老者也招呼那位叫林一的车夫。 “老爷,我……” 林一受宠若惊,这如何可以? “不妨事,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 老者摇了摇头,将碗推到自己的对面,示意林一坐下。 做完这些,不知为何,他忽然回过头来,正对上天歌的目光。 俊美少年举起面前的碗,冲着老人所在的方向轻轻一抬,弯了弯唇角,然后将碗中的白水一饮而尽。 。 正文 第2话 黑店与神医 老者见状先是一愣,忽而也笑了笑,手指曲起,敲了敲自己面前碗的边缘。 烧开的热水太烫,这样便算受礼同饮。 一时无话。 日光悠悠,白水翻滚。 歇息好之后,放下碗,天歌等人起身而行。 茶棚内,老者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辆马车的动静,直到天歌等人的行迹再也不见。 “老爷?” 觉察到老者的不对,车夫林一小声道。 “我们也走吧。” 老者站起身来,面前碗中的白水只喝了一小半。 在二人身后,前来收钱打扫桌子的店家大骂穷酸鬼,老者也浑不在意,就着林一的搀扶上了马车。 车马悠悠,将茶棚老板的咒骂生隔绝身后。 “林一,方才在那间茶棚,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车夫正驾着车子前进,却不想身后忽然传来一句问询。 林一拿着马鞭的手微微一滞,然后道,“方才那店有问题?” 说完,林一愣住,“那老爷您刚才所喝的水?” “你也喝了,没事不是吗?”老者呵呵一笑,反问林一。 林一面色古怪的点了点头,确实是没事,不然他喝第一口的时候就应该能觉查出来。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不会有什么事情。”老者道,“原本我想买上几个烧饼。” 林一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买的话,那为什么方才店家提到烧饼的时候,老爷又说还有干粮? 方才在茶棚中,他以为老爷记错了,本想出声提醒,结果却被制止,他便不再说话了,反正不久之后到了寿州,补给一样来得及。 他性子憨厚实在,从来只知听令而为,根本摸不着主子到底在想什么,所以也不去想,只要本本分分听吩咐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就像现在,迎面有人骑马而来,他便吆喝着马儿往旁边给人让路。 他只负责老爷的安全。 “在前面找个地方,停上一刻。” 听到马蹄声,车内的老者忽然道。 林一闻言照办,也不多问为什么。 …… …… “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孙三正在赶车,想着今天可以早点到寿州,谁曾想车内的天歌却忽然叫停。 看着从车内一跃而下的少年,孙三疑惑道“公子,您这是?” “等会儿回来告诉你们。”天歌道。 说完这话,便见她朝着原路返回。 一旁的宋千摸了摸脑袋,“我们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不对呀,应该没有,上车前他都检查齐备了。 “东西没有落下,公子应该有其他的事情。” 孙三十分笃定,却也不去猜到底是什么事,只吆喝着马儿,“等着就是了。我将车往路边放一放,免得挡了来往车辆的路。” …… …… 从角落里找出一条应该是捆锅用的,沾满了锅灰的粗麻绳,天歌将眼前晕成死猪一样的人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毫不客气的踹了一脚。 等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掌,正准备扬长而去,却见茶棚外出现了两个人影。 “老先生也来了?” 没有施暴被抓包之后的畏缩害怕,更没有任何遮掩的借口,而是一声熟稔的招呼。 “看来小公子捷足先登,是我们晚了一步。”老者竟有几分遗憾。 “除暴安良,可不用理会什么先来后到。”天歌笑了笑,知道老者跟自己来的目的是一样的。 目光越过天歌,老者已经看到茶棚里的桌子上正趴着一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看衣着,正是方才从他们车边经过的那位骑马大汉。 “那人眼下还晕着,不过在下没有时间等他醒来。既然老先生遗憾不能施力,且看看能不能等他醒来,或是将那店家送官。” 说完这话,天歌冲着老者点了点头,便要离去。 谁知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这位公子。” 天歌回头。 “老夫姓林,敢问小公子如何称呼?” 天歌一笑,“巧了,我与先生几百年前或是一家吧。” 说完这话,抱拳拱了拱手,竟是拂衣离去了。 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影,老者不由喃喃。 “居然也姓林……” 这世间的事情还真是巧了。 摇了摇头,老者看向身边的林一。 “去车里将我的针拿出来,放到茶棚。” …… …… 洪勇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面前正坐着一位老者。 待看清眼前的茶棚,他不由伸手去捉腰间的佩刀。 谁曾想,却是一把摸了个空。 “壮士找的可是这个?” 面前的老者澹声出口,然后看一眼身后。 林一见状上前一步,双手并抬,将那把刀递到洪勇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 将刀拿到手中横在身前,洪勇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面露戒备。 他一路骑行,身困肚乏,本想在这路边茶棚歇歇脚,喝点茶水吃个饼,谁曾想刚吃了没几口,便觉头晕目眩不知人事,显然是着了别人的道儿。 而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两人…… 看着洪勇一脸戒备的样子,老者伸手挡住了准备出手的林一,冲着洪勇抬了抬下巴。 “壮士想找的,应该是你身后那位。” 洪勇狐疑转身,忽见身后有个被捆成粽子一样的东西,此刻正如一滩烂泥瘫在那里 仔细看去,正是这茶棚里卖他茶水烧饼的店主。 前后不过一瞬之间,洪勇已经明白过来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抬手颔首,向老者行礼。 “多谢先生!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壮士客气了,悬壶济世乃医家本职,我也不过举手之劳。况且从这店家手中救了阁下的,是一位小公子,不过他已经先行一步。在下晚到,只是为壮士施针解去药性而已。” 老者摆了摆手实话实说,并不冒领贪功。 这时,洪勇才发现桌边一角放着一个药箱。 老者的话并非作假。 “敢问恩公如何称呼?在下洪勇,忝居江南西道杭州校尉。” “原来是洪校尉。” 老者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男子竟是官家身份,不由起身还礼。 “在下姓林,因在医道上有些拙见,又恰巧治好过几个病人,人送一称林回春,校尉称我林大夫即可。” 谁曾想那洪勇闻言却是一惊,连忙上前两步。 “您便是林神医?!” 林大夫闻言一愣,却见洪勇退步下拜 “下官奉杭州府尹翟高卓翟大人之命,前来护送林神医前往杭州!” 。 正文 第3话 恶商与宠爱 翟高卓,乃江南西道杭州府府尹。 老者林安此次南下,便是应这位翟大人之邀,为其母诊治顽疾。 且说林安此人,本是一介书生。 奈何苦读多年,却始终缺乏科考气运,屡试不中。 在他最后一次参加科考的时候,家中已经穷苦到砸锅卖铁来的供他外出。 结果又一次不第。 这次,心灰意冷的林安返回家中,才发现妻女因缺衣少食,加上受凉风寒,最后竟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便双双去了。 受此打击之后,林安一蹶不振,有一天倒在路边,被药堂出诊的一位老先生救了回去。 在老大夫的提点下,对读书一窍不通的林安竟然在医道上展现出灵性,学东西的速度更是异于常人。 妻女之死让林安想要挽留更多人的生命,再加上他在医道上用心钻研,多年下来,竟然闯出了不小的名堂。 很多他人无法诊治的疑难杂症,到了他的手中,竟然都可药到病除。 这名声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了上都靖安侯府。 侯府太妃患疾多年,连宫中御医都无法根治,只能一直用参汤补药滋养吊着,谁曾想一经林安的手,愣是能吃能睡,还能早起打一打鹤拳。 自此之后,林安便有了神医之称,更成为上都勋贵的座上宾。 但富贵在前,林安却并没有妙手卖与帝王家的打算,反而是四处游走,悬壶于世,这样一来,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高,神医林回春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响。 而这一次,他便是受了杭州府尹翟高卓的邀请,南下为其母诊病。 如今面前的杭州府校尉洪勇,就是受翟高卓之命,前来迎接护送林安的。 只是谁曾想,这初次见面,洪勇竟是先被林安给救了。 想到这里,洪勇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先前翟大人来信说要派人来接,被老夫出言婉拒,谁曾想大人还是让洪校尉前来,实在是折煞老夫了。” 林安叹了一口气,请洪勇坐下。 “林神医这是哪里话?从上都到杭州,路程可是不远,翟大人为您的安危着想,才有这样的安排。先前您说路上声势浩大反惹人关注,所以翟大人权衡之下,才派下官前来迎接您。” 比起先前的戒备,在知道老者的身份之后,洪勇整个人都放松起来,连话也因此多了不少。 见洪勇如此说,林安也不再客气。 二人说了些话后,林安看向洪勇身后的店家。 “先前老夫还想着将这人怎么办,如今洪校尉来了倒是正好,咱们可以将这欺骗行人的恶商送交官府。” 洪勇应声。 “理当如此。这样,将他架在我的马背上,一道送往寿州去。” 说完这话,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先前先生说在来之前,这恶商便被人绑着扔在这里了,那您可知那位壮士是谁?也好教我一道感谢他去。” …… …… 那位被惦念的壮士没想着有人会念叨自己。 因为眼下她正躺在车里睡得正酣。 宋千确实没说假话,他娘宋婶的针线活是真的做得好。 不管是天歌如今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如今身下垫的褥子,身上罩的薄毯,无不舒适至极。 乃至一上马车,她便不由自主的睡到天昏地暗不知岁月。 更难得的是,宋婶子对她比对亲女儿还好。 比如眼下渐暖,生怕天歌盖着毯子太热,还在一旁轻轻的摇着扇子。 忽然,马车一阵颠簸,车厢内沉睡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乌黑深邃,宛若深潭。 “小千,三儿,你们赶车小心着些,公子正歇着呢。” 宋婶子也被车子颠了一下,却顾不上自己,反而压低了声音提醒着外面两人。 “宋婶,不妨事的。” 少年澹声,人也已经坐了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宋千委屈的声音,“娘,方才那段路不好,不是我们不小心。” 宋婶闻言,顾不上训斥自家儿子,反倒关切询问少年,“公子醒了?” “嗯。” 少年点了点头,掀开帘子向后面的官道看去,这才发现那一段路上都是坑洼。 怪不得宋千会那么说了。 放下帘子,少年从宋婶手中拿过蒲扇,反为她轻扇起来。 “到寿州应该还有些时辰,您也歇息歇息吧。” “人老了,没什么瞌睡,现在什么事情都不用我干,更睡不着了。”宋婶话中遗憾,但面上笑意四溢,那份满足填满了脸上的沟壑。 谁曾想她的儿子先前是个跑堂的,她也只是个给人缝补衣裳的,如今娘俩却能过上这样自由的好日子? 见宋婶开心,天歌的心情也好了不少,“既如此,那我便陪婶子说说话。” 外面的宋千闻言,掀开帘子探进脑袋,“公子醒了?” “探头探脑的,干嘛呢?” 宋婶对儿子这样冒失的行为很不满意,从天歌手中拿过蒲扇,一下子拍在宋千头上。 就算如今是男子打扮,公子也是女孩子,这小子怎么一点不注意? 宋千被这一打缩了回去,捂着头一脸苦涩对着孙三无声叫屈,然后隔着帘子问道 “公子既然醒了,跟我们说说刚才是怎么了呗?” 方才天歌忽然让停车,出去一会儿之后又回来,说是等回来之后说做什么,结果三晃两晃睡着了,啥都没提,怪不得宋千念叨了。 “方才我们喝水的那家铺子,他们家茶和饼子里有蒙汗药。那会儿有人从我们车边过去,我怕他着了道儿,所以跟上去看了看。” “那我们喝的水?”宋婶一急,“公子你可有什么不适?” “药没在白水里。”天歌解释道,示意宋婶不用担心。 “先前我在话本子里见到过,说是很多林边茶摊极有可能是黑店,所以留了个心眼。没想到这次真碰上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只要了白水,不喝茶也不吃饼。 因为不放心。 “那公子为何不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揭穿那店家?”宋千又问,这样就免得再往回跑一趟。 “可能那会儿没有把握。”外面的孙三接话。 天歌面露赏识,孙三到底是在外面跑过车的。 店家不会自己承认,她也总不能找个人去试着吃一口。 不管怎么做,都显得太莽撞。 “我们只要了白水,那老人也只要了白水,没有证据能证明店家黑心,我不好直接出手。” 说到这里,天歌再一次想起先前在茶棚里见到的老者。 她是靠直觉,那位老者呢? 他是如何知道那茶棚有问题的? 想到这里,天歌掀开帘子,后面并没有出现车辆。 许是她多虑了吧。 马车停下,孙三早已习惯不看地图,而是张口询问。 “公子,我们接下来怎么走?” 看着前方出现的两条岔道,天歌伸手指着右边一条,“从这条路往前,沿着溪流走,约莫一个时辰,我们便能到寿州了。” 到了如今,众人对她岔道指路的能力已经习以为常。 不管公子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按照吩咐来,总不会错就是了。 孙三一扬马鞭,驱着马儿向右边的道路驶去。 。 正文 第4话 变态的鸡胸 如果说北地的风光如豪迈厚朴的儿郎,那么南地的景色便是柔情似水的娇娥。 而将整个大周风光截然分为二者的,即是东西走向的浩浩广江。 日轮初升,横亘远处的天地交接处,似火的光芒映红了两岸草木,映红了浩瀚江面的粼粼波光,也映红了船头一人的月色衣衫。 “日出江花红胜火呐……” 感慨油然而生,船头的少年喃喃自语。 这样的风光,在北地可是从来都没法见到的。 “林哥儿以前来过江南?” 一道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少年不由回头。 看着从船舱中掀帘而出的公子,少年嘴角抽了抽,唤道 “姬兄。” “我说这么早的怎么不见人,原来是跑到这里赏景来了。”那位鸡胸笑着走到少年身边。 “日已出还言早,那姬兄此次府试怕是无望。” 少年说话毫不客气,换做一般读书人听到这晦气话,只怕早已跳脚,谁知那姬姓公子却不但不恼,还笑着拍少年的肩膀。 “你这厮太坏了,这么毒的话都说的出来,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脚。”少年错开肩膀的,白他一眼。 姬公子反而更乐呵,“瞧瞧,我就说吧,你这性子一点也不像是北地来的儿郎。说吧,是不是以前来过江南?” “不是。”少年言简意赅,继续看着眼前的盛景。 姬公子一脸不信的撇撇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用了乐天居士的《忆江南》,还说没有南下过,糊弄谁啊……” 少年听着姬公子嘟囔,没有接话。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可是如今已经入了夏,这广江的水呀,还是如蓝如靛。 从青城到寿州一个月,再从寿州南下半月。 如今,她终于要踏上那记忆中熟悉的土地了。 天歌闭上眼睛,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江风,任由其恣意抚弄。 …… …… 船上的生活过分枯燥,若说最开始还有些新奇,到最后四面只有江水之时,就只剩下看不到头的无趣。 尤其在最后几天,宋千和宋婶齐齐晕船之后,孙三又忙着照顾二人,剩下天歌一人就只能坐在船头吹风。 当然,每次吹风,都少不了一个人来搭话。 这人便是那位姬公子,姬修齐。 姬姓乃周公后人之姓,当年周公宣扬礼乐,让西周王室煊赫一时,然而周公姬旦的这位不知多少代的后人姬兄,却一点也没有继承周公的美德,一点礼数也不讲。 当初寿州码头船只吃紧,姬修齐本是商量好了和一位络腮大汉同船,谁曾想看到天歌等人的时候,又死皮赖脸的上前求着要跟天歌等人一道。 说是什么络腮大汉面相太凶,万一路上将他劫了怎么办?他还等着参加今年的府试然后攒钱娶媳妇儿云云。 只是姬修齐不曾注意,在他扒着天歌说这话的时候,那络腮大汉正站在他的身后,听了个完完全全。 人家原本寻思着要开船了,却不见姬修齐的人,特地寻来来喊他,谁知道却听说这么些话。 络腮大汉气得当时就要揍姬修齐。 先前是谁说这位大哥满脸络腮胡子,瞧上去特别有安全感,一路结伴同行再靠谱不过的? 果然书生的嘴,骗人的鬼! 络腮大汉很是受伤。 当然,大汉到底是好大汉。 在周围人和姬修齐书童的劝阻下,并没有真将这家伙揍一顿,只是愤愤然甩袖离开,让船家开船先走了。 这么一来,姬修齐就彻底没了船可坐。 于是他继续眼巴巴的求天歌,还控诉天歌好狠的心,先前他快要被揍的时候也不知道伸出友善的援手,如今见他没法坐船了,还要狠心丢下他。 若是他因此耽搁了行程,从而影响了府试的复习,科考失败就没法参加国试考状元,更没法娶媳妇儿传宗接代,不能传宗接代就对不起列祖列宗更会老无所依…… 说得天歌好像比那些负心汉还人憎鬼厌。 天歌懒得理这个人,他能不能娶媳妇儿,能不能传宗接代关她什么事? 更何况哪里有他说的那么严重? 谁曾想,天歌进船不理他之后,却被姬修齐捡了漏,跑去求了心软的宋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勾地宋婶前来跟天歌说情,最后在临出发时成功混上了船。 木已成舟,总不能将姬修齐真的丢掉江里喂鱼,但天歌却还是对这个人不放心。 最后她将姬修齐拎着领子垂在江上,逼问之下,才让他说出了实情。 之所以非要混上天歌的船,只是因为天歌长得太好看。 看到长得好看的人,他就喜欢。 听的天歌大骂神经病,差点真将他丢到江里去喂鱼。 最后在天歌看到姬修齐身边那个漂亮书童的时候,就算是死活想不明白,她也不得不相信,这人或许真有什么怪癖。 为了不跟这奇怪的人待在一块,天歌丢给他一面镜子,让他抱着镜子看自个儿慢慢喜欢去。 可是纵然镜中的姬修齐自己也算得上美男子,但哪里有眼前活生生的人好看? 是以一路南下,姬修齐就变成了天歌的跟屁虫,天歌到哪他到哪,若不是还怕被丢到江里喂鱼,只怕晚上都要抱着被子来天歌的仓里睡觉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睡在外面的孙三有次将抱着被子偷偷进来的姬修齐当做歹人揍了一顿。 因此对于这么一个变态,天歌简直避之不及。 也不知道这种人如何修身齐家。 白瞎了这么个好名字。 心有所待,半个月的时光,若是忽略姬修齐的存在,其实还是很美好的。 尤其是眼见杭州越来越近,天歌眉眼间已经有了藏不住的期待与笑意。 到了这里,才是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然而就在这时,聒噪声再次传来 “林哥儿,到了杭州之后你住哪里呀?要是没有地方去的话,要不去我那里?大房子大院子园林秀丽,而且管吃管住一文不取,你看怎么样?” 天歌不用看,也知道身边美男子那一脸变态的笑容。 “池鱼想必没有江鱼胃口好。姬兄觉得剁碎了做鱼食,鱼儿会更好消化一些?” 天歌一脸严肃,认真的歪着脑袋望向姬修齐,眼神上下打量着 “既然姬兄还要科考娶妻,那不如先从腿来?既不影响你科考,又不影响你人道,如何?” 。 正文 第5话 杭州第一美 姬修齐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乖乖等着被喂鱼,因此天歌得以清净一整天。 直到傍晚船只将要停靠码头的时候,他才再一次从舱内出来。 随着离岸越来越近,周围景象也越来越清晰。 就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让前面的船只向边上停靠。 而天歌等人所在的船只,就属于那些需要靠边的船只之一。 “怎么了这是?这么大阵仗。” 一见有热闹可瞅,姬修齐第一个凑上前去。 说完这话,便见后面有一艘两层大船慢慢驶来,船身彩漆调绘着似锦繁花,仿佛将整个春天都搬到了船上,桅杆上还插着一支旗子,月色的底纹上绘着朱色的茶花。 “呵,这谁家的船啊,打扮的这么骚,不对,这么明媚鲜艳啊。” 经过天歌沿途半月的威吓,姬修齐的求生欲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些话说的确实欠揍。 一旁的船家瞅一眼他,好心扫盲。 “公子这就不知了吧?这船可是咱们杭州府的招牌——徐记胭脂铺的花船!瞧见没,那上面的山茶花旗,就是徐家的标记!” “哦,这样啊。” 姬修齐闻言,显得有些兴致缺缺,甚至连看都看得看了。 方才船家的声音不小,话也清楚的传到了天歌的耳中。 “徐家的花船……还真是巧啊……” 天歌的唇角翘了翘。 先前看到那山茶花的时候,她就猜测这船跟徐记有关系。 因为徐记胭脂铺卖出的每一样脂粉,外装盒子甚至脂膏的上都会有这样茶花标记。 但如今亲耳听人介绍这船属于徐家,感觉还是有些不太一样。 尤其是知道这艘船就是花船。 所谓的花船,并不是搭载鲜花的船只,而是徐记花师出行乘坐的船只。 而且徐记的花船,只有徐记的大花师,才有资格坐。 自设置花师以来,也就只有两个人能乘坐这样惹眼的船。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 “大花师明月楼如今已经不怎么露面了,所以这艘船上的人,定然是如今徐记家主的女儿,也是明月楼花师的亲传弟子,如今徐记的当家大花师,徐芮徐姑娘。” 说完这话,想起身边这位公子的特殊癖好,船家又加了一句。 “公子不知,这位徐姑娘还是杭州府第一美人儿,您今日可算是大饱眼福喽!” 平日里常跑寿州到杭州的航线,所以对于杭州府的这些事情,船家并不比当地人知道的少。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天歌听到从姬修齐那边传来带着不屑的嘁声,好似对这个杭州府第一美女的称呼并不认可。 随着船只缓缓行进码头,靠岸停稳,接下来的事情也证明了船家的说法。 舱门打开,先是从中出来两位婢女,紧跟着便见一个身着如火红衣的女子施然而出。 女子的身材比北地的姑娘娇小,但却又比南地的姑娘身量高上一些。 眉目间顾盼神飞,引人遐想,但冰冷的神色,却又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一个冷美人,穿着一身热情似火的红衣,却恰到好处的融合着冰与火的气息。 肤若凝脂玉,眉如远山黛,乌发垂腰,皓齿明眸,多一份太浓,减一分太淡,便是天歌这样的女孩子见了,都移不开眼睛。 这就是徐记如今的当家大花师,也是杭州府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儿,徐芮。 远远的看着从船上施然而下的红衣女子,船上的天歌攥紧了衣衫袖角。 终于……又见面了。 比起当年青楼中的倔性女子,眼下这位红衣少女多了几分张扬与冷傲,少了几分愁绪与哀苦。 这才是她本来该有的样子。 天歌唇角的笑意绽放开来。 对于当家大花师,而且还是自家的大小姐,徐记自然早已有人备好轿子等待徐芮归来。 可是临到踏入轿内的那一步,这位一路行来稳稳当当的尊贵小姐却好似被什么烫着一般,不由顿住脚步骤然回头。 目光所向,正是天歌所在的那艘小船。 可是放眼望去,原本站着月衫少年的地方,却早已空无一人。 徐芮眉头微动,定了定心神,踏入轿中。 …… …… “喂,林哥儿,你这是怎么着了?刚喊你也不说话,难不成是被那丫头给迷住了?” 消失在原处的天歌,此刻正被姬修齐拽过去,被另一艘船的船尾挡住。 听着如是欠揍的话,天歌乜斜他一眼。 “我没姬兄的怪癖。” 说完这话,天歌忽然来了兴致,摸着下巴打量姬修齐。 “不过你这倒是提醒我了。姬兄不是见着长得漂亮的就挪不动腿脚,死乞白赖也要跟上去么?方才那徐姑娘娇花似的,怎么也没见你垂涎三尺扒拉上去当狗皮膏药啊?” 姬修齐一听这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眼神躲闪道 “这不是……那什么,咱哥俩的情谊是那些漂亮姑娘能比的吗?哥哥我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么?而且就那丫头的姿色,还老是一张冰块脸,能跟林兄弟你相比么?” 天歌一脸见鬼的神色望着姬修齐,往边上移了两步,然后抖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我没什么特殊嗜好,更跟你没有什么哥们儿情谊,你我不过是同船的船友关系,别搞得我好像跟你很熟似的。” 姬修齐还从来没有被这样嫌弃过,不由急了,上前两步。 “船友不也是友嘛!而且就算你不拿为兄当朋友,我还是拿你当兄弟的!你看如今这时间也不早了,你当真不考虑去我那宅子住上几天?” “船友的关系,就是下船便不再是友,姬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下船之后有去处,这点就不劳您费心了。” 说完这话,天歌便转身进舱,看孙三和宋千宋婶的收拾情况。 船将靠岸,她也将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只是姬修齐这样奇怪的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 …… “芮姐,你回来了?!” 徐府大门内口,轿子刚停下来,便见一个青衣公子迎上前来,显然已经等待多时。 “阿陵,好久不见。” 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一头的公子,冷美人的面上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只是那笑容很浅,浅到几乎不会被觉察出来。 “怎么样?这趟出门是不是特别累?” 一边往里走,少年一边问道。 “有点。” 冷美人微微点头,但说话间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 “那后天的交流会要不要往后推一推?你先休息休息好。” “不用,照常就行。” 说完这话,冷美人的脚步忽然一停,“对了,我爹现在何处?” 。 正文 第6话 少女的决断 “这次江北的生意怎么样?” 徐家书房里,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在提笔练字,在他的下首,正坐着刚刚从花船上下来的红衣美人。 “韩叔那边没有什么问题,一切都还算稳定。而且那件事情出了之后,三叔对江北的管理也比之前严格很多,我这次去并没有发现之前说过的那种现象。” 冷面不是话少。 尤其是跟自己的父亲论说起家里的生意,徐芮绝对不会吝啬于词句。 “江北的那些铺子啊,看上去就像是一面湖。” 老者幽幽开口,没有看自己的女儿,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表面平静,实则,暗藏汹涌。” “父亲的意思是说……” 红衣少女秀眉一拢,眉间生起氤氲雾气。 “无风不起浪啊,不要小看所有的浪花,但也不要畏惧海潮。” 老者道,“鞭长莫及的道理你这次回来之后,应该会更有感触,所以当下怀疑任何人,都不是明智之举。因为任何人,都有这个可能。但徐家不能从内里先乱起来。” 少女的羽睫轻轻垂下。 父亲说的不错,这次以花师身份前往江北,她明面上是去各家铺子查看今春的脂粉,同时对夏季已定的色系进行微调,再确定之后秋季的胭脂色系。 但实际上,她的真正目的,是去调查江北几家铺子是否出现过期脂粉的问题。 徐记的脂粉之所以买的好,是因为每年都会提前一季推出新品,样式和色彩众多,能够在官家夫人小姐当中形成一种新潮。 第二点,则是徐家脂粉都是用鲜花原料制成,上色效果极好,而且再加上雪肌膏的配方,涂抹之后更有美白滑肤之效,不似其他家脂粉,用久了会损伤皮肤。 当然,鲜花为原料,也造成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徐家的脂粉最多只能在出产后半年使用完,超出时间,质量就会发生变化。 这也是为什么徐记每季都会推出新品新色系的原因。 借助潮流来让夫人小姐们更容易主动放弃那些不能再用的脂粉,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可是如今在广江以南的好几家徐记大铺,却出现了旧品仍在售卖的情况。 甚至还有一些残次品。 如果只有一家铺子出现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偶然,但好几家同时出现,那这件事情就值得深思了。 这也是此番徐芮前往江北的真实原因。 表面上是例行花师职能,实则是去看看江北铺子的情况。 也顺便看看这手脚,是从外面伸进来的,还是从内里开始的。 只是从这次结果看来,江北的铺子好似没有这样的情况。 “看似至清无鱼。” 老者老神在在,认真写着最后一个字,“实际越是看上去清白的地方,或许就藏着什么你看不见的东西。” 说完这话,那最后一笔也已经结束。 老者满意的端详了一番,然后才抬起头来,“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四叔吧。” “四叔?” 徐芮皱了皱眉。 对于这个长辈,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个执拗叔公的故事里。 西北其实也算江北的生意范畴,但她这次却并没有去。 所有的原因,都在与叔公跟爷爷的约法三章。 叔公去世之后,四叔继承了他的掌柜之职,虽然没有其父那么犟,但依旧是个倔脾气。 “四叔怎么了?” 徐芮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个四叔主动给家里写什么信。 每年西北的生意汇报,都是他派人前来,甚至连生意上的文书,也都是着人代笔。 亲自写信,还是头一遭。 稀罕。 “先前阿陵去他那里,提说到了我们今年招选花师的事情,所以你四叔举荐了一位姑娘前来。如今阿陵既然已经回来了,想必不久之后,那位姑娘也快了。新花师这边是你在负责,所以我跟你提说一下。” “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将四叔推荐过来的人,安置在新一批的初级花师中?” 徐芮的声音变得有些冷。 “您应当知道我的做事风格,就算是四叔推来的人,但如今花师的招选已经结束,没有道理由她来打破这个规则。” “而且最关键的,如今是第一年我们自己培养大花师,所有人初级花师都极富灵性,若是开了这个口子,容许那些平庸之辈进入,后面的关口可就不好把控了。” 更何况裙带关系进来的,大都是没本事还脾气大的。 这种人她徐芮平日里就不稀的伺候,更别提是在如今这个江南出现乱子的情况下。 若不是这个四叔一家从不出西北,每年交接账目都比别家更为清晰干净,她差点要怀疑如今给她这边插人手的意图了。 “我自然知道你的规矩。” 老者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年纪轻轻便有了足够的决断力,除了他这个父亲,还有谁能更加深刻的了解? 又有谁能这样鼎力支持? “所以我说这话的意思,只是跟你说一下,有这么一个事儿,免得日后人家问上门来,你什么都不知道给人赶了出去。” 听到这话,徐芮便放心,“那我知道了。” “不过你四叔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如果那姑娘当真有几分本事……” “父亲应当明白,我也是惜才之人,若真是当花师的料子,那么就算四叔不说,我也定要将人挖来。但若资质平平,那我也不会含糊。” 虽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美之声,但那话的意思,却似金玉之音掷地有声。 徐直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 …… 徐直了解自己女儿的性子,天歌自然也熟知徐芮的为人。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在青城的时候,她只是请求徐竖给自己写一封普通的推荐信,让自己去徐家做个小工。 毕竟以徐芮冷面美人儿的性子,从来不会理会外人,只有先进入徐家,她才有机会接近徐芮。 可是后来一经徐竖提醒,她才想起还有花师这条路可以走。 当初她和徐芮一起开脂粉铺子的时候,徐芮倒是提说过花师的事情,却并没有说当初徐记招花师的时间,所以她对这件事并不熟悉。 但这并不影响天歌具备大花师的能力。 这样算来,即是花师的招选期已经过去,她还是会有接触到徐芮的机会。 那就是后日徐家的行业交流会。 只是此刻的天歌并不知道,纵然她推拒过,徐竖出于好心还是让徐陵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回到了徐家。 。 正文 第7话 啥时娶媳妇 看着眼前窗明几净的客栈,孙三很是开心。 比起之前阁云楼那乌漆嘛黑,伙计跟大爷一样阔气的地方,这次天歌看中的落脚之地,终于正常了。 “这一路走来,这江南跟咱们北地就是不一样。” 打量着包间里的布置,再一想路上见到的风景,还有进城之后那跟青城截然不同的精致建筑,孙三一脸新奇。 虽说他在外面跑马车,各地来去也不少,但来到江南倒还是头一遭。 一样充满新奇的还有宋千和宋婶。 “这里的菜跟咱们北地的菜也不一样。” 这是跑堂出身的小千最直观的感受,北地的菜重油重辣,量也大;但南地的菜却有些清淡,就连点的几个肉菜,也不见辣油星儿,而且量还少。 四个人点了八个菜,本以为足以安抚这一路坐船的苦闷,谁曾想还不够。 “不够了再点就是,反正人不能饿着。” 天歌深谙民以食为天,在点菜上丝毫不含糊,最后还给孙三和宋千二人要了一壶酒。 “他们家的梅子酒可是最有名的,醇厚不伤胃,就算喝醉了第二天醒来也不会头痛。宋婶可以尝尝看,若是不够了我们再点。” 天歌亲自给宋婶倒上一杯,然后将酒壶递给小千,由着他们自便。 听着这样熟稔的介绍,孙三不由哈哈笑道,“瞧公子这话说的,跟以前来喝过似的?” 天歌还没有开口,宋千先把话接过去了,“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哪里出过这么远的门儿?我猜这也是公子从那些书上看过的。” 宋婶也应和道,“是啊,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能不能发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读书能长见识,就像咱们公子这样!” 听完这些话,孙三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有问题,不由暗恨自己这张臭嘴。 这一路走来,天歌表现出对江南非一般的熟稔,众人心中自然都有疑虑。 但是选择了相信她,方才孙三这话就不该说。 是以他话一出口,宋婶母子就开始打圆场,免得天歌为难。 对那毕竟等天歌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了。 孙三缓过神来,恼恨自己一时嘴瓢,连声附和。 “对对对,公子才思敏捷,博览群书,不像我这个大老粗哈哈哈。来来来,我们敬公子一杯。” “好,我宋千能有今日,全仰仗公子,是应该敬公子一杯。” 杯酒下肚,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已经揭过的时候,天歌却主动提起了这茬。 “其实孙三方才说话的没错,我的确来过杭州府。” 放下酒杯,天歌看着桌上的菜唇角溢笑,“在梦里,而且,不止一次。”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就连刚伸出筷子准备夹菜的孙三也迟疑着缩回了手。 “公子您别开玩笑了,我在云来居做事那么久,可是天天儿的都见着你呢!”宋千道。 “所以说,在梦里啊……”天歌笑道。 没有人再接话。 在梦里?啥情况? “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做着一个梦,梦里我不是原本丑陋平庸的模样,而是有着跟大姐一样娇美的容颜,那个好看的姑娘,自己离开青城,南下到杭州府,度过很多美好的时光……” “那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求而不得的痴念作祟,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直到先前,我发现自己真的有着和梦中一样的容颜,我这才明白,这一切并不是梦。” 天歌以梦境的方式,讲述着自己曾经神游江南。 既然之后的路要一起走,那么她便不能不解决他们想问,却又出于信任不愿问出口的疑惑。 她没有办法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孙三等人定然也不会接受这样的无稽之谈。 所以眼下这样,梦中游历的鬼神之说,或许是最好的解释方式。 “怪不得公子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在路上却像是一个惯常行走四方的人,而且对南下的道路那么熟悉,连地图上没有标注过的地方都清楚,更能对这些南地的风俗事物如数家珍呢!” 孙三性子粗爽直接,先前那问题问的直率,如今的信任也来的快,而且很快自我认同了其中的合理性。 听完孙三这话,宋婶也伸出手,拍了拍天歌,“虽说梦里的事情当不得真,但公子这梦,许是真的有着冥冥天意。既然是上天的指引,我们听从上天的安排便是。” 宋千闻言也附和道,“娘说的对,公子这梦是个好梦,说明公子是个有福气的人。” 听着他们的话,天歌不由反问,“你们可曾想过,事出反常必有妖?万一不是什么祥临福瑞呢?” 孙三第一个拍桌子,豪气干云 “反正我不管,我孙三的命是公子给的,就算公子是妖孽,我也绝无二话跟着你,就算公子想要造反,我也……公子,您不会真的想那啥吧?” 听到他最后的话,宋婶给了孙三一拳,没好气白他一眼。 “说什么呢!公子可是……干嘛要那样做啊?这大逆不道的话,赶快别乱说了。” 孙三连忙捂住呸呸呸。 宋千接过自己母亲的话,对天歌道 “若是没有公子,小千如今还是一个小跑堂的,我娘还在为人洗衣缝补,平日里我们娘儿俩更是连面都见不上。我如今能全了尽孝的心意,不再让我娘受苦,都是托了公子的福。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小千定然不会忘恩负义,这辈子跟定了公子。” 其实天歌今日说这话,一是为了给这一路以来,众人的疑惑一个解释;二来也是想看看他们的态度。 只是她没有想到,竟会听到众人这样坚定的言语。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婶到底同为女子,很快便觉察到天歌情绪上的变化。 她伸手揽过天歌的肩膀,脸贴着天歌的额头,“公子,您放心,既然我们决意跟您,便会一直陪着您,自此您在这异乡,也是有亲人的了。” 天歌在赵家的处境,宋千早就跟宋婶提说过,又听天歌说了那些话,她是打心眼里心疼这丫头。 “小千,三儿,你们两个听好了,关于公子梦中曾历杭州的事情,你们一个也不许说出去!”宋婶敛眉道。 常在大家后宅里出入,她清楚这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编排公子,搞不好还会惹出杀头的罪过来。 “娘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婶子放心,我也一定绝口不提!不对,我压根就不知道是什么事!” 天歌被孙三那一唬一眼的认真劲儿逗乐了,从宋婶怀里坐直了身子。 “贫的你!赶紧吃完了东西好生歇息,赶明儿跟小千一道看宅子去!” 孙三扒拉一口饭“啥?公子,咱们要在这里买宅子?” “是啊,总不能一直住客栈。” “那公子你那梦里,可梦到哪儿的房子好还便宜?”孙三来了劲儿。 “你别说,还真有一处。”天歌眉眼弯弯。 “那公子,你有没有梦到我那个,我啥时候能娶到媳妇儿啊?” 天歌…… 宋婶…… 宋千…… 。 正文 第8话 上门来闹事 因为后日就是徐记一月一次的行业交流会,所以第二天一早,天歌便从客栈里出来,在街上的脂粉铺子里转悠溜达。 虽说她对脂粉之道颇通,但至少也得弄清楚如今铺子里的脂粉都有哪些类型。 如果说脂粉卖的最好的地方,那无疑是上都云阳,毕竟天子脚下,有着皇城中宫妃在命妇中引领潮流,最后再影响到普通官员家中女眷和民间女子。 但若说胭脂水粉最为讲究,种类也最多最精细的地方,那毫无疑问就是如今三大脂粉铺子共同的发源之地,杭州府。 大周有名的脂粉铺子,除却徐记之外,还有苏记、朱记两家。 后两者是许多年的老字号,徐记的百年历史纵然也不短,但相比之下尚算年轻。 老字号有老字号的好处,但就算是脂粉业,也逃不开时间越久,就越陈旧固化的问题。 所以这些年来,徐记每年推出新品的速度,让苏朱两家都难以望其项背。 尤其是在徐记有了大花师之后,比起这两家更是多了不少优势,但这样也只是跟苏、朱两家打了个平手。 “公子慢走,下次再来!” 身后伙计的送请声响起,天歌踏出了朱家脂粉铺子。 经过大半天的观察了解,她已经基本清楚了苏家和朱家如今所售脂粉的情况。 接下来要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徐记。 杭州府的徐记脂粉铺有很多,但在百柳街的那一间,是徐记在杭州府最大的总号。 当年徐记就是从百柳街这一家铺子起家,不断开出分店,才有了如今的壮大。 所以在徐记发家之后,这一家铺子就被在原址上翻新扩建,成为徐记总号。 “这位客官里面请!” 见天歌进门,伙计热情招待,脸上笑出褶子的热络劲儿比先前另外两家可亲切多了。 “您想看点什么?这些都是咱们春季的货,如今入了夏,比较便宜。那边的是咱们今夏的新货,都是徐记大花师亲自过目严选过的颜色,杭州城里夫人和姑娘们都喜欢!您看看,选点什么?” “你们徐记的胭脂不是只有半年的保期么?怎么如今还在卖春货?” 天歌见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架子上放着春货,不由皱起了眉头。 铺子里出现旧品不是什么稀罕现象。 像方才苏家和朱家的脂粉也都有旧物。 但人家的保期是一年或者两年,就算是制作出的时间早一些,并不影响售卖。 可是在徐记就完全不一样了。 如今已经初夏,再过一个月最多两个月,这些春季的存活就会过了保期…… 而且如今入了夏,姑娘们自然都会优先选择夏季的新货,这才是主要的售卖来源,店家为什么还要把旧货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那伙计听天歌这么一问,知道眼前这公子哥儿还是懂些行道的,于是解释道 “是这样,这些春货因为剩余量比较大,但又还得两个月才到保期,所以掌柜的才让我们摆了出来,以供那些想买徐记的脂粉,却又买不起的夫人和姑娘选择。而且保期问题,我们都会跟客人们说清楚,不会以次充好,这个您放心!” 天歌闻言点了点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确实有几分道理。 可是她还是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要说具体怪在哪里,她说不上来,但就是直觉有些不对。 “是这,你们店里今夏新出的香有哪些?还有胭脂,都带我去瞧瞧。” 纵然心中生疑,但天歌还是没有忘记,今天的任务主要是熟悉如今杭州府脂粉行的货物情况,这样明天到了交流会上才有的说。 伙计应声,将天歌领到了另一面架子前。 “这里都是今夏的香料区,旁边是胭脂。香料区这边放的都是燃香,我们还有同味的熏香、香丸、香粉等。您可有中意的香味?若是没有,小的可以为公子介绍一二。” 天歌看着眼前四排架子,共放着四六二十四只鹅黄色锦缎方盒,每个盒子的锦缎上各放着两支燃香,看上去简约却又沉静。 见天歌感兴趣,伙计继续道,“这些燃香都是可以试的,您若有中意的,小的为您燃香感受一下?” “你们售香区只放燃香,不放熏香、香丸和香粉吗?”天歌问道。 “公子有所不知,同种香料,不管是燃香、熏香还是香丸、香粉,气味都是一样的,所以在选味的时候,放什么并不影响。” 天歌转过头来,看向伙计,“你在徐记做工有多久了?” 伙计一愣,虽然不知道客人为什么这么问,还是实话实说,“小的在店里已经有四年之久了。” “四年之久啊……” 天歌的眼睛眯了眯,“四年的时间,还觉得同款香的燃香熏香和香丸香粉气味是一样的——这是你们掌柜的教给你的,还是你们家大小姐教给你的?” 伙计闻言脸色一变,态度也不如先前。 “公子今日来我们店里,是做什么的?若是来买香,那您尽管吩咐即可,可若是来闹事的,我们徐记铺子可不会客气。” 铺子里的其他客人闻言,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一时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伙计这样的态度,天歌不由冷笑嗤声。 “都说徐记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包容开放、兼济谦逊,今日一见这位小哥,方知这徐记见面不如闻名啊。” 这话一出,铺子里面忽然一静,原本给客人们介绍脂粉的伙计们也都纷纷停下来,凑上前来。 这人说这话什么意思?想来徐记闹事? 居然上门诋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怎么着,徐记有问题,还不让人说了?” 看着店里这些伙计的架势,虽然身高比众人低上半头,又被围在中间,可天歌却一点也不怵。 就在这时,从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质询。 “既如此,那阁下不妨说说看,徐记有什么问题?” 一听这声,众人齐齐回头,奈何天歌个头不够,偏生瞧不见人的模样。 不过没关系,因为围起来的众人忽然自发散到两边,让出一条道来。 天歌这才看见方才说话人的样子。 柳眉如月目清澄,琼鼻小口似玲珑。 典型的江南女子的相貌,乍一看说不上有多出众,但却胜在娇俏耐看。 “敢问姑娘是何人?”天歌问道。 这个女孩子她在前世并没有见过。 这么关心徐家的声誉,难道也是徐家的女儿? 可是从来未曾听徐芮说过自己有什么表妹。 在天歌打量少女的时候,少年也在打量着她。 若说少女先前在外面还有几分怒气,可是在眼前少年打扮的天歌的相貌时,胸中的火气顿时消了几分。 尤其是如今天歌正直直的看着她,面对面问她问题的时候。 少女转过脸去,不再看天歌,耳垂不自觉镀上一层粉色,若不因为耳边垂下的碎发遮挡,只怕衬着莹白的肌肤会更加明显。 少女没有回答天歌的问题,但她身后却有人帮着给出了答案。 “府尹大人的女儿,也是你这个穷小子能随随便便冒犯的吗?” 天歌听着这声音,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耳熟。 她不由侧了侧身,向着少女身后说话的人看去。 这一看,倒是让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 正文 第9话 狭路来辩香 看着少女身后的人,天歌有些无语,不知道该说有缘,还是冤家路窄。 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来到杭州府后,见到的除徐芮外的第一个熟人,居然会是此人。 看着那张飞扬跋扈的傲慢脸,天歌忽然起了戏谑之心。 歪了歪脖子,眨眨眼睛,她看向少女背后的另一名绿衫女子。 “那么姑娘又是何人呢?” “本姑娘的名字也是你能问的?”那位绿衫女子上前一步,对着天歌娇喝道。 说完,她上上下下对着天歌打量一番,眼神越发轻蔑与不屑。 “一个穷小子,不仅在徐记这样闹,竟然还不顾尊卑冲撞翟姐姐,也不找张镜子照照自己,看看你是什么人,我们又是什么人!” 天歌低头一看自己周身的衣服,觉得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虽说不是什么稀罕的面料,但至少也不是那种廉价货,而且经过宋婶改过之后,更是衬得她玉树临风,怎么瞧也瞧不出穷啊。 难不成她应该和佐努一样,在腰上挂一个金腰带,才能显示出自己的非凡身份? 确定自己没有那么寒碜之后,天歌来劲儿了。 她一拍手掌上前两步,状似苦恼。 “哎呦喂这位姑娘,您还真是说对了,我就是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才开口问来着。谁曾想原来姑娘听不懂人话,我问了半天,却还不知道我问的什么。” 这话一出,旁边凑来看热闹客人不由捂嘴偷笑。 这愣头小伙子不知道自己骂的是什么人,他们可知道。 万一被记恨了,那可就麻烦了。 但饶是这样,却还是惹怒了绿衫少女。 但见她杏眼怒睁,错着牙眼见就要开口,却被她身前的那位女子拦住。 “天歌,别说了。” 绿衫少女闻言顿时安静。 而天歌则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与人撞名的感觉,还真是不好受。 尤其是被人当面叫到名儿,但人家叫的却不是自己。 “这位公子,方才我的姐妹多有得罪,我代她给你陪个不是。小女姓翟,现任杭州府尹翟大人是我父亲。这位是杭州府府营参军林大人的千金,林姑娘。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见面前的女子温声介绍,天歌的态度自然也有礼了许多。 点了点头,她双手抱拳,“翟姑娘。” 然后目光越过翟秋云,看向她的身后的绿衣少女,翘了翘唇角,“林姑娘——” 这一声,拉的有些长,望向那林姑娘的目光,也有些微妙。 其实不用翟秋云介绍,她也知道绿衣女子的身份。 方才她那么问,就是想好好刺一下这位林姑娘。 当年她来到杭州府,与徐芮同在醉韵楼的时候,就是这位林天歌林姑娘,差点要了她和徐芮的命。 天歌对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她们之间的恩怨,可不止如此。 当初这林姑娘甚至指着天歌的鼻子,用比眼下更趾高气昂的态度讥讽 “就你这样的下贱胚子,也配叫林天歌?” 啧,林天歌。 林。 天。 歌。 不管从姓还是名,完全一样。 跟一个自己讨厌至极的人同名同姓,的确是怎么也让人开心不起来的事情。 天歌摇了摇头,收起思绪,目光也从那位林姑娘身上收回来,看向自己面前的翟秋云。 “在下姓林,街坊邻里都叫我林哥儿。” 翟秋云一愣,不由道,“原来你和林妹妹同姓。” 话音刚落,便听天歌道,“在下可没得罪翟姑娘,莫要这么骂我。” “噗……” 这一次,边上有人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姓林的小公子真是牙尖嘴利! 翟秋云向来聪慧,转瞬便明白了天歌这话的意思,纵然觉得这少年的长相让人有些脸红心跳,可是到底姐妹情谊和眼下的正事才更重要。 于是她不再客套寒暄,而是正色道 “林公子,方才我在外面,听你说徐记有问题,小女不才,正巧是徐记如今的花师之一,所以想跟公子讨教讨教,你所说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怪不得…… 是了,天歌想起来了。 当初在青城的时候,自己在徐竖的哪儿偶遇徐陵,他提起花师之时,曾说到杭州府尹的女儿如今也是徐记的初级花师。 看来就是眼前这位翟姑娘了。 想到这里,天歌也正了容色,说起刚发生的事情来。 “方才我看店里的香料区只放了燃香一种,便问店里的伙计,为什么不放置熏香、香丸和香粉,谁知伙计说,同款香这些香料的气味都一样,所以试香只需要燃香就可以了。” “我又问了伙计在徐记做了多久,他说已经有四年。那么在下就好奇了,明明是四种不同类型的香料,为什么其中一种就能代替其他几种?徐记在脂粉业名气不小,可是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在下实在想不明白。伙计说我闹事,我才觉得徐记有问题。” “姑娘既然是香师,所以有劳你决断一下,看我到底是不是闹事的人。” 翟秋云没有想到,事情的起因竟然是这样。 如果眼前这小公子所言不虚,那还真不是他的错。 “燃香点燃的时候,烛火气息会比较浓,因为有易燃的磷粉,所以空气中会有火气,会影响香气的醇度;熏香是熏炉中烤出来的,不见明火,气味比较温和,也更容易扩散,闻起来也会更加醇和浓郁;至于香丸,是女子近身携带,不宜气味过重,所以以淡为主;香粉就更不必说,一定要干净清雅。” 翟姑娘说完这些,旁边原本挑选脂粉的人纷纷点头。 正是这样。 然而翟秋云没有因此得意。 寻常人或许不知,但大户人家的千金,这四类香料肯定都用过,稍微讲究一点的,很容易说出这四者的不同。 再加上这些内容,是她们成为初级花师的第一天,便需要掌握的常识性信息,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所以眼下她的观点和天歌一样,作为脂粉铺子里的伙计,尤其是还是已经干了四年的伙计,没有道理不知道这些。 然而就在翟秋云以询问的眼神看向那伙计的时候,却听他大嚷道 “这四者的区别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又没有问我这个!我们摆放燃香,只是因为燃香容易试味,这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位公子不要半瓶子水就出来晃荡!” 。 正文 第10话 商道与香道 天歌被那伙计胡搅蛮缠的话气笑了。 “不同类型的香料浓淡不同,所以闻起来会有差别。既然有差别,那么试香只凭借燃香的气息,如何能断定就是自己所需要的那一种?” “还是说,堂堂徐记和那些不入流的小店一样,会认为只要让客人知道自己想要梅花香还是牡丹香,是想要芍药味还是铃兰味就可以?” 作为三大脂粉铺之一,徐记脂粉卖的可不便宜。 这也就意味着能来徐记挑选脂粉的,都是对香料极其讲究的人家。 在来徐家铺子之前,定然已经确定好想要的香型是什么,接下来需要的,只是检验香料的效果。 比如香丸,就要看其香气的浓淡和持久度,避免因为味道过于浓烈而显得刺鼻不够庄重,也避免因为持香度不足而让前后差别太大显得廉价。 听天歌说完这些,旁边众人都不由附和着点头。 那伙计见状,还想说什么,却听大堂后面忽然传来击掌之声。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帘子后面走出一个人来。 “掌柜的!” 伙计一见,连忙走上前去。 天歌看着那人的样子,不由腹诽,这掌柜的跟徐竖当初一样,都喜欢在后面听墙角,等到听够了再高深莫测的出场。 这都是什么怪毛病? “没想到这位公子竟然也是香料一道的行家。” 看着天歌,那掌柜的先是赞他一句,而后却话头一转, “不过公子或许有所不知,商道与花道不同。徐记只放燃香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若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香的客人来了,我们只需带他去看该香型对应的四种香料就行,燃香试香可以说是用不到。” “但如果是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香的客人来了,正好可以用比较浓烈、也好试的燃香来选香,这样一来,会省去客人很多功夫。所以不是徐记不懂香,而是会制香和会做生意不一样。” 说完这话,那掌柜的面带笑容,一脸和善的看向天歌,“这一点公子明白吗?” 天歌由着他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收了回去,变成了浅笑应和 “掌柜高见,在下学到了。” 掌柜的笑的更灿烂,上前两步“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情,但是隔行如何隔山,以后想事情可千万不能再这么简单了。” 说着,准备拍拍天歌的肩膀以示鼓励,却被她不经意侧过避开。 话已至此,天歌觉得再也没有继续在这里的必要。 “既如此,方才是在下冒昧了,愿向贵店致歉,也愿徐记生意兴隆。”说完这话,拱了拱手,抬脚向外,“有事,先行一步。” 见天歌就这么走了出去,看热闹的人群顿时炸开。 “这就走了?” “瞧他刚自大的样子,这不就被打脸了?” “不对吧,方才掌柜说了,那位小公子也是香料的行家。” “那不过是掌柜的客套话,不这样,那人怎么下的来台面?” 听着身后纷纭之言,天歌一点也没有理会的想法。 她今天来徐记是看杭州府的脂粉现状,并不是找徐家铺子有问题的地方并跟人据理力争的。 毕竟如果真的仔细论说起来,最后只怕会影响到徐记的声誉。 就算是为了徐芮,天歌也不愿意这么做。 方才那掌柜的话听上去与几分道理不错,但说来说去,其实根本就忘记了自家脂粉的定位。 不知香而挑香的,只有那些平日里很少用脂粉,甚至用不起脂粉的寻常人家。 可以说,这些人就算进了徐记的店,也不会去选择那些夏季的新品,而是将目光停留在那些有折扣的过时春品上。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徐记为了减少销毁春品带来的损失,而在不自觉降低自家脂粉的地位。 试想,如果徐记的脂粉连身份低微的婢女都用的起了,高门大户里的夫人小姐可还愿意去用? 传出去小姐丫头用一样的东西,那是会被笑掉大牙的! 要知道,官家小姐夫人,才是脂粉行业的大客。 这种看起来是为了减少眼前的损失而想到的好主意,实则无异于饮鸩止渴。 天歌了解徐芮,这种鼠目寸光的做法,绝对不是她想出来的主意。 但联想到徐家当年被人陷害的事情,这件事情也绝对不会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毕竟在青城那样的小地方,徐竖都会为保徐家声誉,宁肯当街倾撒价值五万白银的珠粉。 江南府这样脂粉业发达,消息流动快的地方,徐记总铺的掌柜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看来,见徐芮的事情,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脚下的步子加快,天歌向着客栈的方向而去,然而就在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林公子请留步!” 天歌顿住脚步,回头望去,正瞧见方才在徐记铺子里见到的翟秋云和林姑娘。 “林公子。” 许是因为赶的急,所以翟秋云有些微喘,泛红的面颊更衬得她肤白若雪。 天歌暗叹一声水乡出美人儿之后,一本正经开口,“翟姑娘有何事?” “是这样。” 翟秋云缓了一口气,这才道 “方才在铺子里的事情,还请公子莫要放在心上。脂粉生意怎么做我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但是作为一名花师,我知道公子方才说的话没有错。真正的选香,确实应该将不同香料一起作比,这样才能真正品出各种香的不同来。所以今天的事情,我会转告给徐芮姑娘,相信她自有定夺。” 天歌没有想到翟秋云来见自己,会是为了这件事。 也正是在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堂堂杭州府尹的千金,会选择跟徐记这样的商户染上关系。 香师识香辩香选香制香,虽然因风雅受到夫人小姐们的追捧,但归根结底,却只是士农工商中排在倒数第二位。 这样的虚名,绝对不值得一个千金小姐放下身段。 因为她可以有香师的能力,但不一定非要成为香师。 但她既然选择了成为一名香师,那就证明在这位翟姑娘心中,并不在乎官商之别,也不在乎那些虚名。 她在乎的,或许只有香师本身。 再看翟秋云时候,天歌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意。 “生意有道,识香亦有道。香师乃闻香调香的使者,不管寻常人怎么选择,在真正的香师眼中,唯有还原香的本味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她对着翟秋云郑重行礼,“翟姑娘对香的认识,在下心悦诚服。” 就像厨师要表现食材最原本的滋味,让食客的味蕾被来自自然的醇正打动。 香师也应该表现香料最原本的气息,让人们的嗅觉为最真诚纯洁的花香触动。 这才是真正的花师之道。 。 正文 第11话 宅子与花令 回到客栈之后不久,孙三等人也回来了。 见着天歌之后,当即开口道“公子,您昨儿个说的那家宅子我们今天去看了,好是好,但就是要价太高了!我们今儿个找了个保人一起,好说歹说了半天,却还是要这个数。” 一旁的宋千也点点头,“是啊,孙哥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结果人家半点不松口。” 他不善说话,过来过去也就那几句,人家不答应也还说得过去,可是孙三嘴皮子利索,上跳下窜话都说尽了,却还是说不动人家。 天歌看着孙三伸出的手指,直接给他按下去一根。 “明天用这个价去。如果谈不拢,那就去看街尾那一间。” “今儿个的高价都不成,这价格……”孙三有些犹豫,“而且街尾那一间背阴,没有今儿个看的这家位置好。” 想起今儿个那个保人带他们去看宅子的时候,街尾那间屋子的样子,孙三不自觉对比道。 天歌看他一眼,“你只管放心去就是了,指不定价低了就成了呢?” 孙三顿时猛一拍脑门儿明白过来。 “哎呀我这脑子!公子您放心,这事儿我肯定给您办妥贴了!若是超出您的预期价格,算我孙三的。” 说完这话,孙三又有些迟疑,“不过若是如此,我们只怕还得在这客栈里住一段时间。” “一个月的时间。”天歌说出期限。 心理战,就是要用时间来耗。 孙三猛一拍手,“好嘞!这样肯定能拿下!” 说完,就拉着宋千又风风火火的出去了。 看着来去如风的两个人,天歌笑着摇了摇头。 她让孙三和宋千两个人去看的那件宅子,是当初她和徐芮从醉韵楼里出来之后,生意有了点起色买下的。 宅子并不大,但却胜在幽静细致。 即使处于闹市之中,却也依旧能让人静下心来。 她还记得,当初就是在那间宅子里,她们制出了一批又一批脂粉,逐渐从小门小户寻常店铺,到最后在江南府的脂粉赛中一举夺冠,获取了专供皇室的资格。 如今她初来杭州府,最想去的地方,还是那间宅子。 因为只有那里,才能让她感受到属于家的温暖气息。 让孙三去买,是因为天歌记得,当初她们买到那座宅子的时候,卖的人刚从原主人手中买来四年,算算时间,正好是现在。 后来她也是听人说起,当初这宅子原主人要价三千两,可是后来却因为价高,一直卖不出去,最后只卖了一千八百两。 所以她方才开给孙三的价格,是最高两千两。 因为笃定了主人会卖,所以她并不着急。 而且房子的买卖是一场心理战,越是着急,越是容易被人看穿,被人拿捏掌控,就越不容易压下价。 想要赢,端看谁最能静下心气。 好在方才孙三一点就通,很快便明白她的意思,这让天歌省去了不少口舌。 …… …… 宋婶端着汤碗来的时候时候,天歌还在歇坐的软榻上想着明天的交流会。 “公子来,喝点绿豆汤,这天儿眼见着就要入暑了,得提前防备着。” 天歌起身从宋婶手中接过碗,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笑道,“有您在,便是大暑的天儿也不怕。” 说完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凉意上头,“里面加了冰?” 宋婶笑着坐下来,“是啊,我在厨房里熬的时候,想着占了人家的地方,就给那些师傅伙计也都留了一份儿,所以他们就给我分了一点冰,还别说,味道真不错。” 天歌笑道,“最后一句话倒是真没错。不过这才第二天,这楼里的人都被您给收买了,我若是店家,肯定会被您这样的客人气得咬牙。” 宋婶闻言道,“那你可就猜错了,给冰的事情,是店家自己点的头,若说收买,他得把自己也算进去。” “还是宋婶厉害。” 天歌竖个大拇指,这收买人心的本事还真不小。 这一路走来,天歌跟宋婶交流不少,才发现这也是个妙人儿。 比起小千有些闷的性子,宋婶活络不少,而且从她平日说话做事,也看得出来她跟那些寻常妇人不太一样。 再加上小千先前曾讲过,当初扶余国难的时候,是母亲带着他逃到大周来,这让天歌不由猜想,宋家先前只怕也不是寻常百姓。 但就像她的事情宋婶不会主动问,她自然也不会问宋家的事情。 一碗绿豆汤很快见底,天歌将碗递给宋婶的时候,袖子一不小心将桌上一样东西扫落。 她正要低头去捡,没想到宋婶已经先帮她捡了起来。 “花令?”看着那张纸上的字,宋婶问道,“这是什么?” “徐记胭脂铺交流会的入场令。”天歌解释道,“有了这张令,我就能参加明日徐记的交流会了。” 宋婶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我得赶紧把那件衣服改一改,好让公子明儿个衣着上不失了体面。” 天歌脑中忽想起今日林姑娘嘲讽自己的话,不由道,“宋婶改过的衣服,自然都极好的,加上我这周身的气度,那些觉得失了体面的人,想必都没什么见识。” 宋婶被她这话逗得一乐,笑着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天歌,收拾好碗出了屋子。 看着手中巴掌大的花令,天歌想起不久前在街上见到翟秋云的情景。 …… …… 当初翟秋云将这样东西拿出来的时候,她身后那位林姑娘简直要瞪圆了眼睛。 徐记的交流会,除却行业中人可以参加之外,每一位花师也有一个邀请名额,眼下翟秋云将自己唯一的邀请名额给了天歌,本想去凑热闹的林姑娘差点要炸开锅了。 看着林姑娘看向自己的神色,天歌故意婉拒道,“赵姑娘,这怕是不妥吧?林姑娘应当不是花师,不如你们姐妹同去,或许会好一点。” 说完这话,林姑娘心中莫名膈应,但还是一脸端庄笑意,满眼期待的看向翟秋云。 谁知翟秋云连她看都没有看,便道,“林公子怕是有所不知,林姑娘最不喜和商户往来,参加交流会的除了花师,更多的还是那些脂粉商,这个场合林姑娘不会喜欢的。” 天歌看着再次被推过来的花令,再一看林姑娘那满面怒容,心情万份愉悦的应下了这件事。 。 正文 第12话 对你感兴趣 第二天一早,宋婶就送来了天歌今天要穿的衣服。 雪涛纹的月白衣衫,跟先前的衣服都不太一样。 以前天歌穿的衣服,都是店里买的成衣,再让宋婶改了一改将就穿。 今儿个这件则不同,是天歌有次途经一家铺子,看到了雪涛纹的布料,再一想当初在渭州,到手的雪涛白衣服飞了的事情,专门买了料子让宋婶帮她做的。 不管是款式还是针脚,都比之前那些衣服要好上许多。 穿在天歌身上,也更加衬得少年打扮的他英气逼人。 “到底是宋婶的手艺,这么一穿出去,整个江南府的少女都要为我神魂颠倒了。” 听着某人自恋的话,宋婶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这手艺也就这样,到底是公子长得好。今儿个出门,公子可千万不能祸害人家女孩子。” 调笑的话虽这样说,可是宋婶越看越觉得天歌穿这一身不错,不由提议道 “如今眼见入夏,公子先前的衣服都是将就改出来的春衫,没法再穿了。正巧我也没什么事,这两日去衣料店里给公子扯点布,再缝制几件夏衫备着天热了穿。” 天歌闻声,停下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拉过宋婶的手。 “您的好心我明白,只是先前改衣已经费您好些精力,以后的衣服还是找铺子里订做比较好,正好您和小千还有孙三,咱们一道,等改日找了锦绣阁的衣娘来,一起把衣服做了,也省的您辛苦。” 宋婶却是不依。 “外面做的那些衣服哪里有咱们自己做的熨帖舒服?夏天的衣服薄,针脚硬了会硌得慌。难不成公子瞧不上我这手艺?” “怎么会?” 天歌当即否认,只是这么些年,李氏从来没有给她做过衣服。 仔细算起来,宋婶是第一个愿意专为她缝衣的人。 想到这里,再看宋婶脸上的笑意,天歌只能妥协。 “既然这样,那就有劳您了。只是有一点,您去找孙三从我账上支钱,不能动小千的银子。” 宋婶明白天歌的执拗,见她至少应了一事,便不再提其他,就这么说好。 看着眼前的宋婶,天歌心里想着,等过上几天宅子买好了,先给宋婶请个丫头或婆子伺候。 …… …… 孙三和小千两人在忙着宅子的事情,一早就出了客栈。 所以收拾好之后,天歌便孤身一人前往今日徐记交流会的地方,百花阁。 经过先前翟秋云的介绍,她才知道,原来这里就是如今徐家招选花师的讲学之处。 后面大堂是徐芮给诸位初级花师讲学之所,前面厅房则是专门用来举办交流会的地方。 抬头看着眼前的匾额,天歌走上前,将手中的花令递给旁边的守卫。 那守卫查看无误后,递还花令,示意天歌入内。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却又磨人的高呼。 “林哥儿!” 天歌闻声,顿时头皮发麻,感觉像是遭了瘟,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顿时头也懒得回,抬脚就快步往门里走。 眼见便要跨门而入,转身消失,谁曾想,唤他那人却比他动作更快,扑上前来就搂住她的肩膀,勾肩搭背热情非常 “这才几天不见啊,林哥儿你怎么连我的声音都挺不出来了?!” 天歌无言腹诽 怎么听不出来? 就是听出来了,才得赶紧走啊!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天歌还是很客气的转过身来,将姬修齐八爪鱼一样的触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扒拉下来。 “新换的衣服,别弄脏了。” 说完这话,她的目光看向两边的守卫,见二人本要上前拦着姬修齐,却不知他身后的书童阿立说了什么,那守卫居然就这么又站回去了! 又站回去了…… 回去了…… 说好的只有拿花令的人才能进去呢?! 眼下这是咋回事啊? 内心无语问苍天之后,天歌重新换上一眼就能看出的假笑望向姬修齐,“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你以为我想来啊?” 一说这话,姬修齐就立刻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不情不愿。 “要不是他们非让我……算了算了不提也罢。不过我本来以为会很无聊,没想到你居然也来了!这下有人陪着我就有意思了!” 看着姬修齐古古怪怪的样子,天歌只能猜测眼前这家伙怕是什么脂粉商户的公子哥儿,被人发配来参加这个交流会,所以才这么不情不愿。 不过也不对,这家伙当初在船上不是说自己是回江南府考科举来的么?怎么又跟商户扯上关系了? 天歌没有想明白,姬修齐也没有给她想的时间,直接就这么拖着天歌往里面走去。 天歌来的比较早,是以里面的客席很多还空着。 她本想去靠前一点坐着,能更好的跟徐芮接触,也有更好的机会。 谁曾想却被姬修齐死拉硬拽找了个角落,离前面死远不说,旁边的柱子一挡,完蛋,从台上看过来甚至连人影儿都瞧不见。 阿立看着自家少爷这样,不由出声提醒 “少爷,这样好像不太好吧,全给挡住了,达不……” 姬修齐猛一拍阿立的脑袋,“闭嘴,我愿意来已经很给面子了好吗?你再说一句小爷我这就走!” 此话一出,阿立当即不说话了,只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可怜巴巴的看天歌。 天歌轻咳一声转过脸去,她可不是姬修齐这家伙,见到长得好看的就扑上去,所以漂亮男孩阿立这招卖萌卖惨对她还真没用。 不过说到这里,她看向坐在旁边的姬修齐。 “你不是喜欢看长得漂亮的人吗?听说徐家招收的这一批花师可都是美人儿,你确定要缩在这里,连脸都看不清?” “什么美人儿,没有人气儿的美人算什么美人儿?在我眼里屁都不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在一块多自在不是?” 也不管有没有人,姬修齐拿起桌山过得瓜子儿嗑了起来。 天歌无语翻白眼。 “得了吧,我对你没兴趣。” 不过听着姬修齐这话,如果不是天歌觉得自己确实长得可以,差点都要以为这人审美有问题了。 姬修齐一脸委屈,眨巴着桃花眼看向天歌,然而却只得到了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而且就在这时,一道澄澈的女声唤着林公子,天歌闻声站起身来。 某人原本是脸正对着别人的后脑勺,这一下子就变成了脸对着别人的屁股。 哀怨值瞬间+1,+2,+3,+…… 。 正文 第13话 问花欲窃密 “林公子。” 说话的人是向她发出邀请的翟秋云。 “翟姑娘。”天歌站起身来。 “你怎么坐在这里?” 翟秋云看着天歌坐在门口的角落,有些不解,明明前面还有很多空着的位子。 方才若不是这边传来声音,她都没有留意到天歌居然在这儿。 “我……” 天歌正准备说话,袖子却被人拽住,她回头伸手扯回自己的袖子,不满的瞪了姬修齐一眼,这才重新看向翟秋云。 “我是想着今日能来的,想必都是脂粉行业的前辈,我初来乍到,不好占了别人的地方,坐在这里能听听众人高见,已经心满意足。” 翟秋云闻言点了点头。 今日确实有那么几个不怎么好相处的人,这样看来这位林公子倒是有些先见之明。 “林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可传唤周围的侍女,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在此不用拘束。”翟秋云含笑。 天歌连忙谢过。 这时候有人来找翟秋云,她便跟天歌招呼一声,又跟旁边的侍女叮嘱几声,往别处去了。 翟秋云一走,姬修齐就来了劲儿。 “可以啊林哥儿,你不是第一次来杭州府吗?怎么这就撩拨上姑娘了?这么好的事情,都不带上兄弟我,不够意思啊!” “想撩姑娘去醉韵楼,有的是想被你撩的。至于方才那一位,你还是莫要肖想,不是你能高攀的起的。” “嘿,你这学坏了啊,还知道醉韵楼?” 姬修齐打趣道,“怎么样,既然你不想去我那里,那醉韵楼要不要去玩玩?我请客,除了头牌姑娘,其他随你挑!” 说完他又凑近几分,“说说呗!方才那姑娘是谁,你是怎么认识的?” 天歌将他靠来的脑门推向一边,“杭州府尹翟大人的爱女,翟秋云翟姑娘。至于怎么认识的,对不起,无可奉告。” “翟高卓的女儿?”姬修齐皱了皱眉头,“怪不得呢,我就说这么眼熟,跟他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天歌扶额,这厮到底是什么眼神? 跟翟高卓一模一样,他到底是在夸翟高卓女气,还是损翟秋云磕碜? 不过话又说胡来,姬修齐这人虽说有点离谱,但有了他之后,倒真是增添了不少等待的乐趣。 约摸小半个时辰之后,人已经到的差不多,这场交流会也正式在规定的时间开始。 …… …… 作为大花师,徐芮是今天的主导者,自然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就登台讲话。 看着台上依旧是一袭红衣的冷面少女,姬修齐不屑吐槽 “徐家什么时候穷到这份儿上了?一个大小姐每天穿一样的衣服,前天咱们见到她不就是这件,都不带换的吗?” 说到这里,姬修齐又看向天歌,指着她现在穿的这一身雪涛纹,“不说别人的姑娘,就林哥儿你一个男的,不也比她讲究?” 说到这里,他又拉过天歌的衣袖,看起上面若隐若现的纹路来,“还别说,你今天这一身是真的好看。哪儿做的,改天我也去搞上两件。” 天歌拍开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乱动手动脚的!” 说完,她的目光也落在台上的徐芮身上,“徐姑娘只是喜欢穿红衣而已,今天的衣服和那天虽然颜色没什么差别,但是上面的纹路和款式完全不同。” 就比如那天的红衣腰间绣的是梅花,今天的则是缠枝莲。 “切,就算是不一样,不还是没有新意?”姬修齐好似看徐芮非常不顺眼。 “姬兄你跟人家徐姑娘有仇吗?怎么一说起徐芮,你就看啥都不满?”天歌很搞不明白,这种人守卫是怎么才会放他进来的? 这人莫不是跟徐家有什么恩怨吧? “能有什么仇?”姬修齐瞪一眼旁边眨巴眼睛的阿立道。 天歌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清晰的感受到姬修齐咬牙切齿似的愤恨。 “难不成……都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徐芮一个女孩子,夺你妻不至于,但杀父……”天歌乜斜着姬修齐,欲言又止。 “去你的!我老子活的好好的,就是他逼着我来的。”姬修齐没好气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说了就生气,没劲儿。你听你的吧,我要睡觉了。” 说完这话,姬修齐便无聊的趴在桌子上,捂着耳朵开始闭眼睡觉。 天歌摇了摇头,不再理他。 周围清净之后,台上徐芮的话也清晰地从前面飘来。 “……如今正好五月初,徐记先前推出的夏季新品也已经在店里开始售卖,得到了不错的评价,所以今天,关于这些新品大家有什么问题,或是对于夏季自家的脂粉又有什么好的推荐,都可以畅所欲言。” 听到这里,天歌算是明白了。 这第一个环节,其实就是东道主徐记的脂粉答疑会,和其他店铺自我推荐的环节。 因为参加徐记交流会的,除却脂粉行业的人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商户,众人不仅仅是想着了解和学习徐记脂粉经验,哪怕只是一点。 还有一些人,想借此机会崭露头角,获得其他商户的关注,提升自家在杭州府商会的影响力。 果然,这话说完之后,天歌便听有人出声向徐芮提问 “徐记今年的胭脂中有一样点绛唇脂,据说是以鲜花磨粉而成,徐记选择的是月朱花,但如今有很多人都说,这话其实是骗人的,点绛唇脂虽然上色极好,但其实损害会更大,不知徐记对此如何说?” 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周围俱是一静。 此人的问题看似简单,但其实十分诛心。 徐记在最开始推出点绛唇脂,说是鲜花磨粉之后,不少人看到被抢买一空,都想着效仿制作磨粉胭脂。 但是同样的月朱花,别人磨成粉后,却始终无法达成徐记的着色效果,甚至还会出现浮粉的情况,效果简直惨烈。 后来又有人用其他种类的花试验,但同样无法实现。 所以就有不少人开始怀疑,徐记所谓的鲜花磨粉不过是噱头,其实还是和先前的膏脂制作的法子一样,对皮肤会有更大的伤害。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也将徐记推上了风口浪尖。 但是徐记对于这个问题,一直没有给出解释。 如今有人当面提出这个问题,无异于想要让徐记说出点绛唇脂的制作工艺,否则根本无法服众。 而若是徐记真的说出来,那么之后除了月朱花,肯定会有不少人效仿推出其他花的同类脂粉,这无疑对徐记的一个直接冲击。 这还是第一次在交流会上,有人问出这样不客气,也不遮掩目的的问题。 刚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不少人都想知道。 于是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台上的徐芮身上,想要看她如何回答。 。 正文 第14话 门杠成了精 “刘老板应当知道,各家都有自己的不传之秘。这一点,我以为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 向来面色清冷的徐芮,唇角笑看向刘老板,但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天歌没有猜错,这位刘老板,应该就是先前翟秋云说过不怎么好相处的几个认之一。 不过从徐芮的回答来看,今天她也是有备而来,根本也没想着给这几个人好脸。 但这些人若真被这么一句话挡住,也就白瞎了他们煞费苦心了。 果然,那刘老板道“各家不传之秘不能说,这一点我自然明白。但眼下的问题是,如今不少人都对徐家这次的点绛唇脂有所疑虑,若是徐记在这个小事上都不能自证清白,那么这交流会的意义何在?” 说完,徐老板看向众人。 “大家伙儿也说说看,方才徐姑娘说大家对新品有问题,但提无妨。如今我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徐姑娘却不愿解答,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若是徐记作为交流会主导者,都不敢说真话,那等会儿在台上推介自家脂粉的其他商家,只怕我们也得好好考量一下了。” 此话一出,场上顿皆哗然。 准备推介自家脂粉的脂粉商顿时揪起了心。 若真如这刘老板所言,因为徐记的关系,影响了别人对自家脂粉态度,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他们徐记的货出了问题,跟自家有什么关系啊?!凭什么影响别人对他们货物的态度? 看着群皆愤然,刘老板对着不远处坐着的人得意一笑。 看吧,这就是商人的本质。 徐记既然敢大包大揽办什么交流会,想要打开在脂粉一行的局面,扩大自家字号的影响,那就得知道,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 这些人来参加这个交流会,才不是真的相信他们徐记,只是因为有利可图罢了! 天歌坐在角落,听着周围众人的抱怨不满,脸色也变得愈发冷。 当初也是这样,在她们供给皇家的脂粉被人掉包出现问题之后,原本热络的同行霎时变脸,原本上赶着来套近乎的,后来恨不能将已经跌倒在地的她们再踩上几脚。 如今坐在这样的人群当中,看着这些人的丑恶嘴脸,天歌强忍着才没有呕出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看,商户就是这样,眼中除了利益,恩呀义呀的什么都没有,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铜臭味。” 旁边的姬修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捂着耳躲,看着周围的人群冷嘲道。 天歌看得出来,他跟自己一样,对这些人的丑态无比恶心。 目光从姬修齐脸上扫过,天歌最终看向台上孤零零站着,却丝毫不嫌羸弱的一袭红衣。 “有些商户,还是不一样的。”她道。 “虚伪自私见利忘义,归根结底是人性,跟商户不商户没有干系,跟是谁有关。” 就像有些熟读圣贤书的所谓正人君子,一张嘴两张皮,动一动会要人命。 比起这些趋利避害的商户来,那可厉害多了。 …… …… 徐老板站起来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徐芮的唇角就含起了笑意。 从他说了半晌之后坐下,到众人开始议论喧哗,再到最后都沉寂下来看向台上的徐芮。 整个过程当中,她一直面带微笑,不曾辩过一言一语。 直到最后彻底没人说话了,徐芮这才澹然开口 “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我就让大家看看点绛唇脂的制作过程吧。” 这句话说完,刘老板面上的笑意忽然僵住。 众人也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大家这是不愿意么?” 看着愣住的众人,徐芮冷清的声音里竟多了几分懵懂。 “徐姑娘此话当真?!” 刘老板虽僵着笑,但却最先明白徐芮的意思,似是生怕她反悔,连忙堆着满脸的笑,不可置信道。 “自然。” 徐芮点了点头,伸手作请,“既如此,便请诸位移步百花阁后院。” 刘老板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事情怎么会发展的这么顺利?! 这个徐家小姐虽是女子,但他知道,此人并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善茬。 所以他早就断定了徐家不会同意自己的提议。 毕竟是不传之秘,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告诉别人? 算准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在今天的会上搞这么一出,想着这件事情之后,徐记定然会损伤元气,也算是给徐记的一个教训。 谁曾想徐家这个大小姐就这么同意了! 就这么同意了?! 怎么就同意了呢? …… …… 直到跟着涌动的人群一起到了百花阁的后院,刘老板还有些发蒙。 “刘老板可愿一试?” 徐芮的声音能将刘老板的魂儿拉了回来。 “啊?”他有些不解,“徐姑娘说什么?” 徐芮展颜一笑,看向已经在后院围成一圈的众人 “这院子大家也看到了,地方比较小,花台的数量也有限,所以只怕没办法让各位每人都亲手尝试,所以各位可以自荐或是推举出信得过的代表十位,与我一道做这点绛唇脂。” 先前在厅里听到徐芮说可以亲手参与点绛唇脂的制作,众人无不跃跃欲试。 眼下徐芮将众人引到了花台处,表明了所言不虚,众人更是激动踊跃。 最后经过激烈的角逐之后,人群中出来了九位代表,再加上徐芮特意点的刘老板总共十个人,站在了院中的每一个花台前。 剩下的人则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生怕自己看漏了什么细节,错过了偷师的好机会。 “搞得这么煞有介事,不就是哗众取宠么?”一株木槿下,姬修齐环胸望天。 “你莫不是家中门杠成的精?”天歌斜他一眼。 “什么意思?”姬修齐不解。 “没什么,夸你长得好看,跟妖孽一样。”天歌敷衍道。 “虽然感觉不是什么好词,但夸小爷好看总没错。” 姬修齐自语完心情大好,也往场内看去。 “这是月朱花晾干之后,研磨成的粉末,请诸位过目。” 随着徐芮的介绍,旁边涌出五名侍女,手中拿着托盘依次从围城一圈的众人面前走过。 托盘上左边一小篓,是晒干耳朵月朱花花瓣,右边瓷碗中,则是精细的粉末。 “若是十位当中有人觉得磨粉这一步也需要尝试,可用左边篓子里干花瓣。” 徐芮的声音落下,五位婢女也在十位代表的身边停下。 如今站在场中的人,也都是在脂粉一道上颇有造诣的行家,往瓷碗中打眼一看,便看出这些的确是月朱花的干花粉。 “不用看了,是月朱花粉没有错。”有人道。 “是的,没有错。” “我也看了,不用重新磨粉了。” 就在众人等待下一步要做什么的时候,却听刘老板的声音再次传来。 “诸位,徐芮姑娘不藏私让我们尝试,定然是想让我等也好为徐记做个见证,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干粉是月朱花粉,但进店来的客人却不见得如此,所以依在下的拙见,我等还是从磨粉做起比较好。” 先前在厅中,众人都觉的这刘老板敢于直言,心中对他生出几分敬意,可是眼下他这举动,看在另外几人眼中,便觉得有些不是味儿。 什么意思,是他们几个人信不过? “当然不是这样,可是在场诸位信得过我们十人没什么用啊,所以咱们只能麻烦一下了。” 刘老板的拳拳善意,听在明眼人耳中,那就是对徐记的不信任。 可是偏生他这话又说的处处为徐记着想,实在是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既如此,就有劳诸位了。” 徐芮并不动怒,说完这话,见诸人都开始在花台上磨粉筛粉,自己则坐在了自己花台旁边的凳子上。 侍女斟上茶水,依次给徐芮和周边的众人送去,所有人就这么看着那十个人站在花台前磨了半个多时辰的花粉。 等到最后筛出精细的粉末,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众人的茶水都已经喝了两三遍,站着的姿势也换了好几次,而磨粉的众人更是,为了避免洒水到花粉中,愣是一口水没沾,还研得胳膊疲累酸痛。 一时之间,看向刘老板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既然诸位已经将花粉研磨好,那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说完这话,原先五位侍女托盘中的东西也从花粉换成一个小壶,同样依次从众人面前一一走过。 “这里面,是月朱花的酿的花酒,诸位可以也可以尝一尝。” 听完徐芮的介绍,果然有人请求品尝。 “没错,还真是花酒的味道!不过酒味很淡,花香味倒是很浓。”品酒的人如是道。 “不错,有点梅子酒的味儿,但是又没有那么酸,反而是花的清香更多些。”有人附和。 此话一出,众人都纷纷想要品尝。 徐芮笑道,“月朱花酒有的是,诸位若是喜欢,等下我再让婢女将茶水个诸位换成酒就行了。场中诸位可还等着这酒水做脂膏呢。” 经此提醒,众人这才想起他们今天不是来徐记喝酒的,而是来看那点绛唇脂的制作过程的。 侍女将托盘捧到十人身边,这次不等刘老板开口,旁边有人先开玩笑道, “刘老板,这花酒我尝着酿的时间不是很长,顶多也就两个多月吧,你要不要这一步也走一遭啊?” “刘老板要是想酿酒,那我可没法奉陪了。”旁边有人符合。 众人不是傻子,从最开始到现在,徐芮所做的每一步,都光明磊落,他们只要稍微转个弯儿,就能看明白这刘老板是故意要为难徐家姑娘。 怜香惜玉的心思一起,再看刘老板的时候,眼神就越发不善。 刘老板自然也觉察到了,听完这话后,不失尴尬的哈哈一笑,“哪里哪里,酿酒就算了……酿酒就算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继续了。” 徐芮指了指花台旁边的铜壶,“花酒虽然不浓,酿造时间也不长,但若是就这么接触到皮肤尤其是脸上的皮肤,带来的损伤会更大,所以我们需要将酒水处理一下。” 说完,她拿起自己手边的铜壶,取出内里的瓷胆,将酒壶中的月朱花酒倒入其中,“瓷胆中有一条线,大家将手边的酒水倒到刻线的位置就好。” 十人依言而行,接下来又按照徐芮的做法点火烧酒,又小心看着旁边的计时的滴漏,计算着时间一次次将壶盖盖上又拿下,将上边热酒氤氲出水汽滴到旁边干净的瓷碗中…… 这般滴起来,又是近一个时辰。 初夏的日头不算毒辣,但也经不住在太阳底下这么晒着。 围观的众人已经有些无精打采,更别提场中还坐在炉火边,得一下一下滴取水汽的十个人。 此刻脸上的汗水与已经擦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不住的往外涌。 姬修齐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在身边依旧如常精神的天歌身上。 “你不觉得无聊吗?” “喜欢,就不会觉得无聊。”天歌没有理他。 姬修齐无语望天,却只能看见阳光从木槿枝叶的罅隙中漏下来。 不得不承认,林哥儿选了个好地方。 虽然看场中有些远,但至少不会被日头暴晒。 而且眼下原本挡在他们前面的人,为了不被晒着,都已经找了阴凉处躲着了,比起其他人,他们反倒看得更加清楚。 就连阳光下,刘老板那浸满汗水的脸上褶子的数目都数的清。 只这两道工序,已经花去了两个时辰。 众人出来这半天,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起来,原本想要对点绛唇脂一眼究竟的心思也逐渐没有先前那么强烈。 徐芮坐在凳子上,由着身边的婢女给她扇着风。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瓷盏里的水烧的快没了,才喊了停。 “先前这这两步比较费工夫,所以难免花的时间长了些,接下来就会快上许多了。” 听到这话,众人恹恹的状态又多了几分生气。 然而徐芮所说的快,只是针对先前的两步而言。 接下来的几步,调兑、磨浆、兑矾、取汁…… 等所有的步骤全部结束,已经夕阳渐生。 “现在诸位手中的,便是徐记点绛唇脂的母膏,只等高温凝焙之后,便跟店里出售的无异。” 徐芮唇角依旧带着笑意,但声音却冷冷清清,说着她指向走上来的十名女子。 “这十位是我徐记的试膏娘,大家可以将徐记的点绛唇脂和方才自己制出的脂膏试涂对比。” 事已至此,徐记的磊落光明,众人已经全然了悟,除却刘老板之外,没有人愿意在试膏娘的脸上试验新膏和徐记的点绛唇脂。 除却是出于对徐芮以及徐记的尊敬与信任之外,还有深深的自愧不如。 光是这点绛唇脂制作过程中精细的工艺,已经足够让他们佩服。 这也让众人明白,为什么徐芮敢于让众人亲自尝试脂膏的制作。 因为对于徐记来说,根本不怕别人偷师。 旁的不说,就是那花酒酿造过程,还有方才那瓷瓶的刻度数量的,他们也无法弄清。 而且就这么饿了一天,头晕眼花的众人越想越暴躁。 都怪那个刘老板! 若不是他的馊主意,他们哪里需要受这罪?! 还有那些本想着推介自家的人,如今早已没了机会,更是对刘老板恨得咬牙切齿。 偏生那刘老板还不自知,盯着试膏娘脸上左右两边的颜色一眼不眨。 忽然,只听他猛地叫出一声来。 。 正文 第15话 更好的选择 众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顿时都朝着刘老板那边望去。 “颜色不对!”他喊道。 声音中有着难以掩藏的激动与欣喜。 众人虽觉得这姓刘的过分幸灾乐祸,但眼下的关注点还是放在了他所说的颜色上面。 果然,刘老板面前试膏娘的左右脸蛋上,颜色确实有些不同。 可是不等他继续咋咋呼呼,就有行家不屑道 “刚制出的母膏湿润,颜色自然会重一点,售卖的脂膏已经成型,颜色自然比较淡。就跟衣服沾水不沾水颜色不同一样,刘老板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 “就是,连这都不知道还好意思在脂粉行里混。” “走了走了!折腾了一天,都快饿死了!”有人不满道。 徐芮闻声,面有歉意 “是我疏忽了,方才只顾着脂膏这边,忘记大家还饿着肚子。” 然而心知肚明的众人哪里会怪她。 年纪稍微大点的老者道“徐姑娘这话言重了,你不也一样饿着肚子么?而且今天我们在徐记不仅品到好茶、喝到好酒,更是见识了徐记跟大家伙儿分享不传之秘的不藏私,要说起来,是我等叨扰了姑娘,给姑娘添麻烦了啊!” “是啊是啊,徐记光明磊落,日后在脂粉之道上肯定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等日后可得仰仗徐记这棵大树呢!” 徐芮行礼相送,面带笑意,但清冷的声音却一如既往,不卑不亢。 “大家客气了。” 众人纷纷向外走去,就连不甘不愿的刘老板,也一样混在人群中灰溜溜离开百花阁。 姬修齐扯了扯天歌的袖子。 “走吧,都没人了,再待下去饿肚子不说,怕是要被人撵出去了。” “你先走,我跟徐姑娘有话说。”说完,天歌抬脚向徐芮那边走去。 姬修齐急了,追赶上去,“哎我说你这人,你跟我都没话说,跟那大冰块又有什么好说的?” 天歌没有理他,信步向前。 …… …… 这厢徐芮将众人送至门口,一转身,面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不见。 “去告诉徐陵,下月起,徐记的交流会除了要审核资格之外,每人再加十两银子的入场费用;还有刘家铺子,徐记以后不用跟他们往来了。你待会儿带人将铜壶的瓷盏全部看着毁掉……” 说到这里,有脚步声渐近,徐芮的话就此打住。 “你先去吧,先按我吩咐的做。” 对那小厮说完这句话后,徐芮朝着停步在不远处的天歌走来,“这位公子,可还有什么事情?” “关于今天的脂膏,在下有些陋见,不知徐姑娘可方便?”天歌笑道。 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徐芮想起今天制作点绛唇脂到最后,所有人都无精打采失了兴致,却唯有这名少年一直仔细留心。 “既如此,公子请跟我来。” …… …… 姬修齐原本跟在天歌后面,可是瞧见门口徐芮的身影时,整个人又缩了回去。 眼下看着徐芮又带着天歌折身回来,他连忙躲到了先前那株木槿树后。 “少爷,您就算再怎么躲着,早晚都要见的。” 瞅着自家少爷这老鼠见了猫的样子,阿立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 某只老鼠一噎,然后抬脚上朝着阿立的屁股就是一下,低吼道,“那老子也不要这会儿见!” 阿立顿时委屈,漂亮脸蛋更加楚楚可怜。 他揉着自己被踹的屁股,眼带幽怨的看向姬修齐,“少爷你变凶了,你都开始踹阿立了。” “装什么装,我又没用力气,再咧咧小心我扣你工钱!”姬修齐咬牙道,“赶紧回来躲好,别被那冰块给发现了,连累了老子让你好看!” 一听工钱阿立当即闪身回来换上正常脸,嘴巴也紧紧抿住一声不吭。 站在庭院当中,徐芮指着旁边的几座花台,面上那不达眼底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 剩下的,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这才是她对待外人的态度。 “不知公子有什么问题?” 先前见徐芮引自己往制脂膏的地方走,天歌就明白她是误会自己跟刘老板一样想来找茬,如今再一听这不客气的态度,更是确认无疑。 但天歌没有开口解释,而是走向其中一座花台。 “方才姑娘所讲点绛唇脂的制作过程,在下认为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比如这滴壶取水。” 指着铜壶,天歌冲着徐芮一笑,“可以将其换成长嘴铜壶,在壶嘴接上一根竹筒,水汽预冷凝成水,最终取得的滴液跟方才从瓷盖上取下来的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会更加方便。” 徐芮闻言心中微动。 关于滴液的取法她也想过可以如何简化,却没有想到还可以这样。 但就算如此,又能说明什么呢? “当然的,这只是第一点;第二点,是花汁的萃取,月朱花虽说可以直接捣碎过滤取汁,但这样却不能完全提取出所有的花汁,反而容易浪费。想要制作出大量的脂膏,就得需要足够多的花瓣,成本增加不说,最主要会限制制作出来的脂膏数量。” 徐芮没有说话,但这也证明天歌所说没有并没有错。 徐芮今天敢当众告诉诸人点绛唇脂如何做,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依仗,那就是花材。 点绛唇脂的制作需要大量的花瓣,那些人就算知道了所有的步骤,甚至连花酒都酿造出来,但是花材却是很大的问题。 因为杭州府的月朱花田已全部被他们徐记包下。 等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充足了,秋日一到,月朱花凋谢,徐记秋季的新品也正好推出。 就算那些人可以等到明年,但点绛唇脂早已过了时。 当然,或许会有人认为月朱花可以这样做,那么其他花也可如此,江南府这样的地方,还愁四季无花? 但事实就是这样,四季鲜花无数,就是花房里也能培差季鲜花,可是这些花,都可以依样画葫芦做脂膏吗? 自然不是。 否则徐芮才不会就这么轻易告诉众人如制作。 是以天歌一语道破 “月朱花是徐记在多种花材中尝试后,筛选出的最适合做脂膏的花材。但其实,还有一种花,比月朱花更适合做脂膏。” “什么花?!” 一听竟然有比月朱花更适合的选材,徐芮便迫不及待问道。 此刻的她已经顾不上去想为什么这个少年会知道那么多。 点绛唇脂试花材的研制过程,都是她一手在做,哪怕是如今,为什么选定月朱花,也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但如今却有人告诉她徐记的花材筛选过程,更告诉她还有更好的选择。 徐芮无法不震惊。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熏暖的夕阳照在他脸上,泛出金色的光芒。 而这光芒的中心,就这般轻轻启唇,道出三个字来。 。 正文 第16话 把话说清楚 “离娘草。” 天歌丹唇轻启,道出三个字来。 徐芮眉头微蹙,琢磨着少年说出的花名,“离娘草……” “这种花,还有一种别名,叫做刺客。” 天歌解释道,“因其花茎多刺,所以有此名。至于离娘草这个名字,则是因为这种花易于存活,折枝扦插于土便可扎根再生。又因其花香馥郁,久绕不散,所以也有称人称其为徘徊花。” 说到这里,徐芮终于记起来,的确是有这种花。 她这次前往江北的时候,在路边遇见一个卖花的小丫头,那孩子篮子中放着的,就是这种花。 只是她彼时心中有事,对此花并未过多关注。 若这花当真比月朱花更合适…… 徐芮舒眉张目,看向眼前的少年,此刻再问他为何知道这么多,已经没有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徐芮道。 “因为跟姑娘投缘。” 木槿树后的姬修齐听到这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原来这厮是这么勾搭姑娘家的,简直太俗气了好吗?! “就算俗,也比少爷您见到人家绕道走好啊。” 阿立看着自家少爷不知为何有些黑的脸色,小声嘟囔道。 “我不信缘。” 徐芮正色,“我是商户,跟我说事,谈利就好。” 姬修齐远远的闻声,面色稍霁。 但说出的话依旧欠抽,“你看,我就说吧,这就是一块大冰山,一点也不解风情,谁要是娶了她,只怕要倒八辈子的血霉。” 阿立看傻子一样斜着自家少爷,“您这话是认真的吗?” “……” 姬修齐来了气儿,“多话!仔细听着!” 隔着木槿树的缝隙,姬修齐听到天歌轻笑一声,“徐姑娘直爽,那在下便直说了。” “听闻徐记招收花师,在下不才,也想报名。” 徐芮难得笑出声来,“公子这话是认真的么?徐记今年招选的花师,可都是女子。” “徐姑娘也没说不允许男子报名。”天歌挑眉,在来之前,她就已经研究过徐记先前张贴出去的榜文。 上面没有一句话是对性别有所要求的。 之所以来的都是女子,不过是因为从明月楼到徐芮,徐记的大花师都是女子,所以这些初级花师,都是徐芮来负责教。 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讲,由一名女子传授技艺,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听少年这么说,徐芮愣了愣。 先前的榜文里确实不曾有这个要求,但如今已经选好的初级花师可都是女子,就这么加入一个男子进来,确实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毕竟如今的初级花师中,可不仅仅是有有花娘,还有杭州府尹之女。 花娘学艺可以不避男子,但官家千金的声誉,她却不能不顾及。 更何况眼前这个人的身份,还有待进一步考量。 “确实没有限制性别,但今年我们招收初级花师的时间已经结束,而且以公子的才能,在徐记做一名初级花师也实在太过屈才。”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是明显。 徐芮不愿意收她,也信不过她。 “我原以为,徐姑娘是惜才之人。” 天歌冲着徐芮一笑,然后拱了拱手,“在下姓林,住在鸿福客栈丙字间,徐姑娘若是改主意了,欢迎随时来找我。” 说完这话,天歌行礼告辞。 徐芮本以为他还会再缠说一番,谁知道这人就这么走了。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她不由敛眉微皱。 这个人到底是谁? 徐芮陷入了深思。 …… …… 木槿树后,阿立小声提醒姬修齐,“少爷,林公子走了。” “我没瞎。” 姬修齐不耐,心中暗骂林哥儿这厮不够兄弟,走了也不喊上自己。 他用胳膊肘顶了顶阿立,“你去,引开那冰山,爷我也要撤了。” “少爷……”阿立委屈巴巴的看向自家主子。 “别装了,赶紧去!不然扣工钱!”姬修齐恶狠狠道。 阿立嘴巴瘪了瘪,直往后院更深处走去,步子咚咚作响,踩地有声。 徐芮的目光当即被吸引。 见那人穿着一身从未见过的衣服,徐芮出声喊道 “站住!” 阿立当即双脚并拢背过身去。 徐芮觉得越发不对,走上前去,“转过身来。” 阿立站着不动。 徐芮顺手从花台边抄起用来捣花汁的木杵,一步一步靠近阿立,扬声道 “转过身来!你到底是谁?!” 这样的声音,很快就能吸引到人来。 徐芮在阿立几步开外停住,手中的木杵紧了紧。 “你是谁?!” 阿立闻声,猛地转过身来,吓得徐芮往后一退。 然而却没见他有别的动作,而是弯身行礼 “芮小姐,我是姬家的阿立,今年您来上都的时候,咱们见过的!” 徐芮被阿立的动作先是一惊。 后来听到阿立说话,再看到他笑嘻嘻的一张漂亮脸蛋,终于想起这个人是谁。 她长舒一口气,瞪了阿立一眼,“那你方才是做什么?吓唬我吗?” 阿立不好意思的挠头一笑,眼神从徐芮身后某个正在从木槿树后逃离的身影上闪过。 “您瞧瞧,我这不是……那什么不好意思嘛,不是有意吓唬您的。您还不知道嘛,我家少爷那个捣蛋鬼,平时死要面子的,若是被人发现出现在徐家,那得多不好意思啊。” 阿立抓着脑袋,光想着转移徐芮的注意力,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说了什么。 正在悄声逃离的某人闻声,气得脚下步子一滞,却听阿立那欠揍的声音再次传来,声音比之前刻意加重了不少 “所以我们家少爷肯定不会出现在徐家的,您说我来这里找什么找啊……可是万一他转了性子真的来了呢您说是不是……我……他肯定见了您跑得比猫儿还快!” 姬修齐心中将阿立骂了千百遍,终于想起眼前的首要任务是先离开徐家再说。 反倒是徐芮,被阿立这话说得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姬修齐肯定不会来徐家?他若是不在徐家你来我百花阁做什么?” 徐芮目光清冷,手中握着木杵,在左手手心一下又一下的敲着,人也围着阿立转起来, “今儿个这话你给我说清楚了,若是说不清楚,徐家这大门,你就别想着出去了。” “那什么……芮小姐,是阿立认错路走错了门,我这就走这就走……”阿立见自家少爷的身影消失不见,也准备赶紧跑路。 “站住!”徐芮喝道。 阿立闻声并脚站直。 “走错门能走到百花阁后院来?”徐芮要被逗笑了。 这种鬼扯谎的话,也就姬家那对主仆说得出来。 阿立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往前院的方向传来喝问声 “鬼鬼祟祟!什么人!” 紧跟着便是东西被撞倒的声音。 阿立眼睛一闭。 完了。 。 正文 第17话 骚年退婚吧 姬修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倒霉。 不想见的人不仅躲都躲不掉,还是以这样狼狈的方式相见。 “说说吧,怎么回事。” 百花阁待客的小室内,徐芮将人都支出去之后,冷漠的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和旁边侍奉的阿立。 姬修齐看也不看徐芮,将阿立推到前面挡着。 “你说你说。” “我……” 阿立刚要张口,对上徐芮那张写着“别骗我”三个字的冷脸,顿时老实的跟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心一横牙一咬道 “芮小姐,这不是少爷前儿个刚回了杭州府嘛!我们东西还没收拾好,就听人说今儿个有徐记的交流会,少爷想着许久不曾见您了,心中挂念,就带着小的不请自来了。” 他身后的姬修齐被这话臊得差点跳起来。 什么叫做心中挂念?! 他挂念这冰山个屁! 要不是祖父早就写信给二叔逼他来,他才不来这劳什子百花阁呢! 若他不来,就不会被这冰山堵个正着,就更不会丢这个人。 都怪祖……不对,怪二叔! 看着姬修齐一脸怨气,徐芮淡扫一眼阿立,“你说的这话,你自己信不信,你家少爷信不信?” “……”阿立咬牙,“信!” 徐芮冷笑“先说你这第一点,我跟你家少爷上次见面是在元宵节,如今才五月中旬,过去并没有多久的时间;第二,他每次见了我都恨不能躲得远远的,太阳打西边出来才肯来见我,能主动来见我?第三点,他若真想见我,今儿个来了缘何一直不露面?若不是方才被人堵着了,我到现在还被瞒在骨子里吧?” “这都小半年没见了,还不久啊!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算下来好多年没见到了!” 阿立狗腿般咋呼,“之所以躲您,那是因为您不知道,我家少爷性子腼腆,见着喜欢的姑娘啊,腿就发软走不动路,知道您今儿个忙,只敢默默关注您,远远的看着您就好,谁曾想却被您发现了……” 说完这话,阿立侧过脑袋朝着自家少爷不住的使眼色,却见某人正盯着屋顶,一双骨节修长的白皙双手则死死的攥紧座椅扶手。 “我不是三岁小儿。” 徐芮嘲讽一笑,噎得阿立哑口。 姬家这位少爷什么德行,她还能不知道? 徐芮从阿立身边绕过,站到姬修齐面前一步远,没有寻常少女看到未婚夫婿的羞涩。 “姬修齐,我知道你对这桩婚事不满意,我也一样。所以你若真有气性,那等到今年两家人再见面的时候,姬徐两家干脆把话说开了去,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罢,也省得彼此相看两厌处处为难。” 旁边的阿立登时急了。 “万万使不得啊芮小姐!” 天爷! 老太爷让少爷这次来杭州府,就是想着叫两个人提前熟悉一番,好为之后的婚事做准备,若是人刚来感情还没培养好,婚事就先给黄了,老太爷会砍了自己啊! “签了契的生意还能黄呢,怎么就使不得了?”徐芮冷眼反问,不带一丝情感,冻得阿立如在三九。 徐家小姐这是认真的,不是气话。 阿立心中哭天悲地,成婚这样的大事,能跟做生意一样吗? 芮小姐难不成做生意做疯了! 坐在椅子上的姬修齐将头顶的眼睛移下来,看着面前气质清冷如兰,却刺人如刀的红衣少女。 “总之我说的话,姬少爷可以好好考虑考虑。你不喜欢我没什么不对;但我徐芮要嫁,也不会嫁你这样的儿郎。” 看着抬头仰面的少年,徐芮丝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若是姬少爷不敢跟你们家老太爷说,那就推到我身上,就说徐家丫头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徐家主动退的婚。” 说完这话,徐芮目光射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阿立,“带好你们家少爷,慢走不送。” 言罢,打开房门径直离去。 外间的夜风顿时拂进小室,挟裹着百花阁里的若有若无的脂粉气息,撩得屋内的姬修齐心烦意乱。 “少……少爷。” 阿立忐忑的看着从方才一直一言不发,连姿势都没有换过的主子。 “她说的对,这样躲来躲去多没面子?既相看两厌,就别彼此祸害,我今儿个回去就给祖父修书。” 被嫌弃的某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醍醐灌顶一般越发洒脱,拂了拂袖子站起身来,走进外面的夜色当中。 “走吧,这一天折腾的,爷饿了,吃饭去!” …… …… 徐芮不愿让天歌成为初级花师的一员,并没有让天歌觉得挫败。 如果这样轻易就相信了一个陌生人,那才不是徐芮。 不过天歌倒也没闲着。 这一天,看着有人搬了个大家伙进来,鸿福客栈的老板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等等,你们是谁,把这东西搬进来做什么?” 他们家是开客栈的,不是搞什么工匠铺子的好吗? 这些捣舂的东西还有那些瓶瓶罐罐的,甚至还有炉子,这是想干嘛? 在客栈里打铁吗? “方老板,这是我购置的东西。”挑夫身后出来一个人,正是一名俊俏的少年郎。 老板方鸿福看着眼前笑意满面的少年,感觉那双黑亮的猫儿眼简直会说话似的,衬着那白皙的皮肤和粉色的薄唇,竟是让人有些移不开眼睛。 看着少年的美色,再一想自己吃过宋婶子不少好东西,方老板的态度登时软了下来。 “林公子啊!您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这公子的小身板可不像着是能打铁的。 “是这样,前几日不是参加了徐记的脂粉会嘛,学了点东西,我自己也试试做点香粉,完了给您和老板娘也送点试一试。” 少年笑得灿烂,如春日暖阳,声音也如泉水淙淙让人愉悦。 然而这话听在方老板的耳朵里,却跟见了鬼似的。 且不说去参加个脂粉会,能不能学到东西会自己做脂粉,光最后那一句,他一个大男人,用什么香粉? 那可是女人家用的。 这位林公子怕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这杭州府用脂粉的男的,可都是那些地方的小倌儿们。 。 正文 第18话 男人的香粉 见天歌继续指挥着人将东西往里面搬,方老板再次拦住。 “你等等。” “方老板放心,做脂粉不怎么动烟火,也没啥太大的动静,我不会吵到别的客人,也不会给您把屋子烧了的。” 天歌认真表示着自己行为的安全无公害,可话听在方老板的耳朵里,却越发紧张。 都有炉子了,还不动烟火,骗鬼咧? “是这样啊,林公子,您看这天气越来越热了,您这边炉子什么的架着,我倒是你不怕您烧东西,”反正烧了你赔就是。 “我担心的呀,是您在屋子里点着炉子太闷,万一给热出什么来,可就不好了不是?” 方老板循循善诱,反倒让天歌心中一清,“您说的有道理,既如此,屋里确实不合适,我光图着省事了。” “这才对嘛,林公子是聪明人……” 方老板的话刚说到一半,便听少年指挥着人继续动手,“那就放到院子里吧,找个背阴的地方放着,凉快。” “林公子,林公子!”方老板急了。 “啊呀方老板,您就放心吧!” 少年将方老板的身子掰过来,不让他挡着道儿,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手心,“呶,用您的地方,自然少不了您的好处。” 方老板见状顿时安静了。 将那枚碎银袖进手里,他轻咳一声,点了个伙计,“你,跟着去后院,找个安静凉快的地儿,让他们给林公子将东西安置好咯。” 少年见状,拍了拍方老板的肩膀便跟着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笑着许诺,“方老板果然是聪明人,等着啊!到时候您用了我的香保证生意兴隆!” 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方老板才没有动怒生意!什么生意要让他身上涂了香粉才能兴隆的! 他又不是那些倌儿! …… …… “你说什么?他要制给男子用的香?” 百花阁里,正在用少年提到的离娘草试着制香的的徐芮闻声,动作一滞,不由自主的将听到的话喊了出来。 自从那天脂粉会之后,那位林公子就一直没有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徐芮却一直记着他说的想成为徐记花师的事情。 她是惜才之人,以那位林公子的本事,其实已经远超初级花师之能,所以就算成为徐记的花师,也不需要她的授课,所以根本不存在男女共处不便的问题。 她之所以婉拒,只是因为此人来路不明,她一点也不放心。 花师之能,可大可小,若真得了重用,会决定徐记之后新品的走向,那是影响徐记商路的大事。 但是在拒绝之后,她又害怕自己错失人才,误将大才之人拱手让给别家。 是以那日之后,她一直让人盯着鸿福客栈,关注着那位林公子的一举一动,然而这人却根本没有和其他脂粉行里的人打过交道。 如今她用那位林公子所说的方法,不仅改进了点绛唇脂的制作工艺,更省了原料和时间的耗费。 再看着手中将要成型的离娘草脂膏,她心中更是震撼。 那少年说的不错,这离娘草做成的胭脂,只比月朱花好上数倍! 只是…… 想到方才听人说,这人竟然要做男子的香粉…… 徐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男子用香,以前其实并不是没有。 其实宫中帝王用的龙涎香,寺中用的檀香,读书人用的醒脑熏香,琴师抚琴所焚之香,如是种种,都是男子可用的。 但这些香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通过在室内焚烧,袅袅薰染而自然成香,但熏染到人身上的香气,却很难留住,出了门一个时辰不到就会消散。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世家子弟的衣衫会有人专门薰衣成香,或是佩戴香囊散香。 但如是种种,近年来都有所减少。 前朝大齐时期,朝中重武轻文。 文士风雅,总爱熏香染身,走过之后香风阵阵,比起女子不遑多让,尤其是美男子,更是如此。 但是出生入死的武将们,对此却嗤之以鼻,觉得这些身上熏香的男人跟女人一样,妖里妖气尽失本性。 甚至在朝中还引起关于男子熏香的论辩,谁赢谁输不打紧,但是因为熏香而被质疑女气,失了男子气概却成为文人们共同的痛点。 再加上如今的皇帝魏宁乃是齐帝时期有名的武将征西大将军,所以为避新帝忌讳,大周建朝之后,男子熏香逐渐消弭,除却一些功用型的熏香之外,已经没有多少男子出行会用香了。 眼下这个林公子,竟然想制作式微的男子香粉,到底是想做什么? 搞不好,还会得罪不少人。 徐芮柳眉拢起,“仔细瞧着,有什么动静及时来报。对了,多派些身手好的人过去。” …… …… 关于男香式微的现状,作为浸淫脂粉行业的老手,天歌自然清楚万分。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想要先从男香入手。 武者瞧不起文士用香,其实并不是因为香料本身,而是因为当时的男子用香的配方。 原因很简单,以前的男香气味类于女香,从配方上来讲没有什么革新,只是气味上淡了些,但依旧散发着女子常用的旖旎香气,这也难怪那些阳刚十足的武将瞧不起。 而那些温和醇厚男子气息十足的香气,比如龙涎香,除了皇帝谁敢用? 寺庙中清心的檀香,又有哪个公子想让人误以为自己青灯古佛常伴? 至于那些留香不久熏香,人走在外面用了跟没用一个样。 问题的根源在于配方这点,其实假以时日肯定会被人发现,并且得到改进。 但当时征西大将军魏宁作为武将,逆转旧朝成为大周朝的新帝,众人揣摩帝心,就算先前有所想法,也一直不敢迈出这一步。 但天歌知道,魏宁对这一点根本不在意。 相反,他认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子和女子一样,用香都是希望自己变得更好,所以这是娱人娱己的好事,而非有些人认为的不伦不类。 所以后来魏宁甚至亲自下旨意,命令当时已经成皇商的天歌研制男香,甚至用这些不同类型的男香,来犒赏性格各异的文武大臣。 一时之间,大周朝甚至涌起了一股男香的风潮。 香如其人,身上所配之香,甚至成为交友的参考之一。 也正是这一点,让天歌感觉魏帝其实并不像褚流等人说的那样可恶。 但这一点好感,却在最后他下令让人追捕天歌等人的时候,彻底消失殆尽。 想到这些,天歌手中研粉的动作又加重了一些。 世间万般事,当从今朝起。 想那么多,不如先做好眼前。 知道皇帝不会因为男香动怒,所以她想要大刀阔斧的先在江南府将新式男香推行下去。 尽管这一步,可能并不好跨。 。 正文 第19话 香方诱娇人 对于天歌要做男用香粉这件事,方老板没怎么往心上放。 少年人意气风发,这股劲儿来得快,去的也快,尤其是放在院子里的泥焙炉子已经有两天没有动烟火,方老板觉得这事儿只怕也就这样了。 这天晌午饭后,店里客人大都吃完饭回房休息,方老板也在柜台后的摇椅上躺晃着小憩。 这时,一阵风吹来,一道清新滋润的气息浸入脾肺,像是夏日里浸过绿竹的清泉洌香,让因为天热而困乏的方老板贪婪地吸了一口。 这感觉,就像灌了一口加了冰的绿豆汤下去,整个人倍儿神清气爽。 方老板伸了个懒腰,嘴巴动了动,紧接着便睁开了眼睛。 怎么回事?! 循着气味儿一路向前,方老板终于将目光锁定在院子角落的少年身上。 “林哥儿?”方老板探着脑袋唤了一声。 “方老板。”炉火前的少年转过头来,手上鼓动风箱的动作却不停。 “你这是?” “焙香,等这道工序完成了,先前允你的香粉也就成了。” 方老板愣住了,吸着鼻子又嗅了嗅,确认自己闻到的那股凉意十足的气味儿就是来自那个焙炉。 “那个,你那里面加啥了?咋还闻起来凉凉的?” 方老板忽然觉得,若是夏天能闻着这香,好像也不错。 “薄荷、檀香、龙脑香、桃花、细辛、丁香还有青竹。” 少年张口就来的香料,却让方老板有些晕了头,“这么多东西……” …… …… “薄荷、檀香、龙脑香、桃花、细心、丁香还有青竹……” 百花阁中,徐芮琢磨着来人报上的香方,眉头微蹙,“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方子。” 薄荷醒脑,但是量多就会刺鼻,量少无法留香,是以制香之时,薄荷的量都是最难把握的。 “林公子制香的时候,你可看见他调试了几次?”徐芮问道。 “一……一次……”来人的声音有些颤,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自家小姐的神色。 就是自家小姐,按照香方制作的时候,也会多多少少有些失误。 “或许,那位林公子只是因为手熟,以前正好做过,所以一次即成。”伙计小声宽慰。 “你别忘了,他刚制出的三样香,可都是你连闻都不曾闻过的。” 徐芮看着桌上已经制好的离娘草脂膏,有些感慨,“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位林公子,至少掌握着三种徐记乃至整个江南脂粉店里都没有的香方。” 被徐芮派出去人,都是百花阁精挑细选的伙计。 这些人常年浸淫香道,嗅觉异常灵敏,对于如今市面上的香粉及其气息如数家珍。 他们都闻不出来的香粉,那就说明这位林公子手中的,是全新的香方。 “走,我跟你们一起去瞧瞧。” 徐芮站起身来,朝外走去,临出屋似又想起什么,回身带上了放在桌上的瓷瓶。 …… …… 鸿福客栈内,天歌正坐在桌前,跟方老板说着话。 “……这是散制南朝遗梦,香气凛冽,有醒梦清心之用,虽有桃花香甜,但更多的是青竹的清新,气味清冽干净而不呛冲,最适合男子夏季佩戴,显修竹之气节。” 听完少年的介绍,方老板什么都没记住,除了一条。 “对对对,确实能醒梦清心!我刚正睡着呢,闻到这味儿一下子就醒了,管用的很!” 天歌失笑“夏日气闷,借冰取凉太奢侈,而且也没法时时刻刻做到这点,所以多有不便。但其实人之五感相通,触觉上的凉意和嗅觉上的清凉,带来的效果之差其实不是很大,所以夏天佩戴此香,会更为方便。” “等等……林哥儿,你说这香,我真能用?我可是大老爷们儿……” 方老板有些心动,却又害怕真用了显得娘里娘气。 “那不然您别用了?然后大热天的顶着一身汗,在老板娘身边转转彰显彰显自己的男子雄风?”冲着方老板挑了挑眉,天歌促狭道。 “去你的!我要敢这样,她不得将我扔出来。” 自家那母老虎这林哥儿又不是不知道,爱干净的紧,自己要是满身臭汗在她面前溜达,不被河东狮吼才怪呢! “那我……试试?”方老板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 “您先想着,再看看这个,给老板娘准备的,您闻闻喜欢不?” 将先前的南塘遗梦收好,天歌又打开一样。 “这又是什么?”方老板不懂就问,“闻着还挺好闻,给我再闻闻。” 方老板不懂香,但却有着直男的喜好。 “这叫花间露,晚间房事宜用此香。取檀香、桃花、百合、荷花、丁香、茱萸子、蜂蜜、白芨制成……” 听着店内毫不遮掩,站在门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污言秽语,伙计不由看向徐芮。 自家小姐可还是未出阁的姑娘…… 这林公子光天化日的,说话怎么一点也不注意…… 不过想到他们是在偷听,不由觉得好像也没什么身份说人家,而且小姐好像也没生气…… 伙计的话头一转,轻声抱怨,“这林公子怎么一点戒备心都没有,香方怎么能就这样随随便便说出来。” 对于有的脂粉行来说,甚至可以凭借祖上一支香方一种香来长足立世啊! “他是有恃无恐。” 徐芮淡扫一眼,声音平和道,“他的这些方子,用料极多,敢于这样说,想必原料的处理与寻常不同。就拿我们的点绛唇脂来说,既有干花粉,还有鲜花汁,还有兑取的比重,这些才是最关键的。” 伙计点头,暗道还是自家小姐知道的多。 可是他不知道,此刻徐芮的内心只怕比他还震惊。 在大周的脂粉行里,徐记脂粉的出新速度比同行快上不少,但这些新品其实是在原有香方的基础上,改动一到两处,本质上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但是客栈内少年侃侃而谈的香方,却是她听也不曾听过的。 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瓷瓶,徐芮迈步走入客栈。 这时候,少年正说到第三种香料。 “这紫气来,取老子出关紫气东来之意,燃于室内可招客而至,这是我专为方老板店里制的香。由降真香、檀香、丁香、、松香……” 方老板认真听天歌解说,见少年忽然闭口不言,这才注意到有客上门。 “哎呀林哥儿你这香还真管用!” 方老板冲着天歌喜滋滋低声道一句,然后起身迎上前去道,“这位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徐,徐姑娘?” 方老板愣住了。 杭州府的第一美人儿,来自己这小店是做什么? 。 正文 第20话 伤风更败俗 不及方老板想清楚,便见徐芮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越过他,朝着后面坐着的少年走去。 “徐姑娘。” 天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忐忑不安,只那般随意的坐着,“请坐吧。” 徐芮蹙了蹙眉头,少年与她说话时,好似有着莫名的熟稔,但这几日来,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位林公子。 徐芮没有坐下。 这里并不是可以说话的地方。 “林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 …… “方才公子知道我在外面吧。” 看着送茶水的伙计退身而出,将门关上之后,徐芮开门见山。 “徐姑娘果然冰雪聪明。” 天歌拿起茶壶,先用热水将茶杯烫过之后,才将倒好茶水的杯子推到徐芮面前。 正是因为知道徐芮在外面,所以她才会那么大声的说话。 不止如此,从那天她从百花阁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有人在跟着自己。 守在鸿福客栈周围,却一直没有伤害她的意思,除了徐家的人,天歌不觉得会另有他人。 今日午后香成,方老板来院子里的时候,她主动说出配方,便是为了引徐芮来。 因为天歌深知,对自己这位闺中好友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调香更吸引她。 天歌的坦诚让徐芮有些语塞。 想了一想,她将拿来的瓷瓶放在桌上。 “离娘草脂膏做好了?” 天歌正在给自己倒茶,只是淡扫一眼,哪怕没有打开,她也知道徐芮拿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徐芮眉头微蹙,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如何猜出来的,但她还是轻轻打开瓷瓶的盖子。 一时之间,清雅迷离空灵柔和的香气逸散开来。 “公子之前所说的法子,确实为制作点绛唇脂省去了不少原料和功夫。这瓶离娘草脂膏,也是依照公子所说制成。”徐芮说道。 天歌放下东西,伸出手指在脂膏上轻轻一点,然后涂抹在自己的另一只手背上,靠近轻嗅。 白皙修长的手被鲜艳的脂膏衬得宛如琼玉,让徐芮不由心头一跳。 这少年的手……有些过分好看了。 微微将头偏过,只听少年清冽的声音悠然传来,“徐姑娘用的是在江南寻来的离娘草吧?” “你怎么知道?”徐芮微楞。 “第一,三天的时间,不够姑娘去北地寻花制成脂膏;第二,离娘草抗寒,最初见于北地。如今离娘草长得最好的地方,也是江北的山东道平阴县,当地生长的离娘草花大瓣厚色艳,且香味浓郁醇厚,但姑娘这瓶脂膏,颜色不够艳不说,气味也不够醇正。” 看着徐芮有些气馁的神色,天歌安慰道,“不过从现有花材来看,徐姑娘能做成这样已是不易。” 徐芮咬着唇没有说话。 作为明月楼唯一的亲传弟子,徐记的大花师,她做出的这些,远远不够。 天歌见状,也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徐芮的骄傲。 起身从旁边的盆里用清水擦好皂角净手后,天歌听到身后传来问询之声。 “林公子先前所说,想成为我徐记花师,此话如今可还作数?” “徐姑娘的意思?”天歌转过身来。 徐芮起身,上前两步,“若是林公子的心意不变,那徐芮请代徐记,向林公子作出约请,希望林公子成为徐记花师的一员。” …… …… 当初百花阁当众授技一事之后,徐记在杭州府名噪一时。 可是前面的热度还没有降下去,关于招收一名男子做花师的消息又将徐记推上了风口浪尖。 旁的人家还好,此刻杭州府尹翟高卓的家中,甚至因此生出了一场纷争。 “胡闹!简直是胡闹!” 听着下人报来的消息,翟大人将桌子拍的叭叭作响。 “拦住小姐,不许让她再去徐家!” 此刻的翟家花园,翟秋云看着面前拦着自己的下人,面有愠色。 “你们想干什么?本小姐能不能出门什么时候竟由你们来管教?” 下人们一脸为难。 “小姐,我们不是管教,也不敢管教您,实在是老爷吩咐过了,说不让您出去。小的们也是听命办事,您别为难我们……” “我不为难你们,那就让你们为难我?”翟秋云反问。 什么时候,她一个翟家大小姐出门都不能了? “我爹不让我出门,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说?我去徐家怎么了?先前明明是他自己答应我让我做花师的,如今却出尔反尔,还是不是君子了?” 下人们噤声不言,老爷和小姐之间的事情,根本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插嘴的。 看着这些人不敢再言,翟秋云袖子一甩,唤身后的婢女。 “小雀,我们走。” “你要去哪里?!” 一声怒喝传来,下人们纷纷诚惶诚恐的低着头移向两边,“老爷。” 看着出现在面前的中年男子,翟秋云转过脸去。 尽管知道妻子去世之后,女儿对自己就一直是这个态度,翟高卓还是被气得发抖。 “你难道不知道徐家如今找了男人做花师吗!先前我是应允了你去徐家,那是因为女子们在一起,没什么避讳。可是徐家如今闹了这么一出,你现在再去,就不怕外面那些风言风语的唾沫淹死你!” 翟秋云觉得自己的父亲简直不可理喻。 “林公子如今成为徐记的花师是没错,但他又不跟我们这些初级花师在一处,哪来的什么风言风语?您到底在担心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翟高卓气得面色发红。 “秋云,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女儿,是官家的小姐,跟外面那些商户之女可不一样。先前你百般劝说,甚至缠着你祖母,我不得已才答应让你去跟徐家那姑娘学花技,但这并不代表我会纵容你为所欲为!” 做女儿自己可以不考虑,但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还得想着女儿的名声。 徐家这次还真是胆子肥了,竟然由着那什么姓林的小子做男人用的香粉,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就算再怎么纵容女儿,也不能让她跟着这么一帮子人给学坏了。 。 正文 第21话 阻挠与论香 “秋云没有来吗?” 今日花技课开始前,徐芮一眼便看出人少了一位。 “禀小姐,还没有。”徐芮的侍女丁香小声道。 徐芮闻言,眉头微微蹙起。 在所有入选的十名初级花师中,平日里来最早的人,就是翟秋云。 而且为了成为徐记的花师,她甚至不惜跟自己的父亲府尹翟高卓闹了一场,并不像是一时热情的人。 以她的性子,就算有事耽误了,也不会招呼都不打一声。 想到这里,徐芮安排其他人先温习昨日讲过的内容,然后吩咐丁香去打听情况。 然而一刻钟过去,翟秋云还没有回来。 看着徐芮面上的忧色,几名初级花师相视一眼,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唤了声“芮姐姐。” 徐芮抬头,“春雪?怎么了?” 孔春雪稍一犹豫,还是鼓足勇气,“芮姐姐,昨儿个你不在的时候,我听秋云妹妹说,翟大人好像不想让她再来了。” 说完这话,徐芮眉头更深,孔春雪怕她误会,连忙解释,“芮姐姐你知道的,秋云妹妹自己很想来,这是翟大人的意思,跟她没有关系的。” 这点徐芮自然知道,点了点头,“我明白的,你放心。” 就在这时,丁香也从外面跑回来,在徐芮耳边轻声细语几句。 徐芮闻言眉头聚起,点了点头,示意丁香不必再说之后,开始给众人授课。 …… …… 一个时辰后,百花阁的一间偏院。 “你是说,因为我的缘故,翟大人不让翟姑娘再来徐记了?” 天歌停下手中动作,琢磨着徐芮所说的话。 几乎一息之间,她便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 若翟高卓只是因为徐家是商户,就禁足女儿止其往来,那在最一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会同意女儿成为花师。 如果因为天歌一名男子就出言阻止,那也不会是在天歌已经在百花阁三日之后,翟秋云才被禁足。 翟高卓不同意翟秋云和徐家再有往来,只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 那就是徐记放出了要推出男香的消息。 “这是翟大人对男香的态度吧?”她问。 “翟大人觉得我们在玩火,所以哪怕以禁足的方式,让秋云误会自己,也不愿意她受牵连。” 她明白翟高卓的慈父之心,也体谅他的决定,但却不代表,会甘心被他制约。 徐芮点了点头,面有忧色。 “秋云我倒是不担心,毕竟那是她的父亲,并不会怎么样。我是担心你,担心男香的想法是否可以推行。如今翟府尹这样的态度,他这一关我们只怕就过不去。” 看着眼前敛眉的清俊少年,徐芮想起那天在鸿福客栈,眼前的少年答应自己的花师请约之后所说的话。 …… …… “方才姑娘在外面想必也听到了。关于南朝遗梦,不知徐姑娘如何看?” 允诺成为花师的少年主动问及。 “香洌甘醇,有七贤君子之风。”徐芮客观评价。 但看着少年眼中跃动的火焰,她也委婉提醒,“可这香也只当出现在魏晋。” 对于这样善意的提醒,天歌并不认同。 “这香方确实是五食散盛行的魏晋时期,用来祛热除燥的。但君子不该只属于魏晋,大周也有配得上它的男儿。” “什么意思?”徐芮不解。 “徐姑娘觉得,女子涂脂抹粉使用香料的目的在何?”天歌反问。 “世人皆道女子妍颜鲜衣,脂粉着肤,是为了取悦男子以得倾心。但在我看来,脂粉的本质,是取悦自己。淡扫蛾眉、轻施粉黛,女子从中体会妙趣、满足、称心与欢欣愉悦,从而获得快乐。” “那么为什么只有女子才可取悦自我,才能获得快乐?”天歌挑眉。 “成规是用来玩弄颠覆的,自我的愉悦与快乐没有男女之别。就像琴棋书画愉悦身心,男子可学,女子亦可学。女子渴望变得更好,男子自然也是一样,那么可以让大家变更好的事物,为什么要去拒绝?” “而且香之如人。牡丹之香雍容,荷莲之香清幽,兰谷之香出尘,一香一女子;而龙涎之香尊贵,青竹之香高雅,松木之香温厚,亦可以香代君子。” “香师的使命,不仅仅是让人因香而悦,因香而悟,更是要让每个人找到代表自己的气息。香气是符号,就像糖葫芦的味道,像母亲的味道,像爱侣的味道。那是一种记忆,一种代表。” “香师,就是帮助人们,去找到属于自己的,能代表自己的气息,让香赋予人,也让人赋予香更独特的意义……” 徐芮一直以为,自己关于香道的理解,已经与世俗女子截然不同。 可是听到天歌这番话,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惊世骇俗。 这是一种全新的说法,是徐芮有生以来从不曾有过领悟。 在这一刻,她才感悟到,其实关于用香一道上的公平,也是男女之间的平等之一。 真正的平等,不是强调女子或是男子的特权,而是在同一个事物面前,男女有着共同的选择权力。 也是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所说的一切,或许是徐记从三大脂粉行中脱颖而出的机会。 可这机会,也是挑战。 就比如眼下翟秋云被禁足的事情,就让她感受到了来自杭州府尹翟高卓的压力。 …… …… 对于徐芮的担心,天歌并没有那么悲观。 “《大周律》并没有规定男子不能佩戴香料,就是皇帝自己,屋内也常常燃香,就算翟高卓想拦着,也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在这一点上,你可以放心。” 所以只要让翟高卓不在暗中动什么手脚,一切就都好说。 想到这里,天歌看向徐芮,“你父亲,还有徐记,对此怎么看?” 当初消息是徐芮自己放出去的,并不代表徐记的态度。 如果府衙施压,那么徐直肯定不会用自家家当来开玩笑。 “我会说服我爹的。” 徐芮转过头去,伸手去拉拽旁边的木槿叶。 “百花阁的事情我自己做的了主。” 换言之,就是男香的事情,并没有得到徐直的应允。 所以她们只能在百花阁里打打闹闹。 天歌略一沉吟,“放心吧,这件事情交给我。” “你想怎么做?”徐芮诧异。 “你爹不同意,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府尹大人不松口。只要解决了翟大人,你爹那里都好说。” 天歌低下头来,捣着瓷臼中的花瓣,给出建议。 “既然秋云出不来,那我们就找个机会去见见她吧。” 。 正文 第22话 上府来治病 翟府。 从府中花园延伸出一条卵石小道,直通秀静雅致的庭院。 小道边上,开满了盛放的鲜花,好似将整个春天都搬到了这座庭院前。 庭院的名字,如人站在门口的感受,唤“芳园”。 “小姐,这是您最喜欢梅子蜜饯,您就算不吃饭,好歹也用点蜜饯先垫巴垫巴。” 婢女小雀捧着手中的纸包祈求道。 平日里看见蜜饯就移不开眼睛的翟秋云,此刻却瞧也不瞧,只木着一张脸,在窗边的桌子上描画着窗外的金焰绣线菊。 “小姐,您就算尝一颗也好,您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今儿个要是还不吃,身子哪里受的住?” 小雀满脸着急,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翟秋云停下笔,拿过小雀手中的蜜饯,放在一旁,“我等会儿吃,你先出去吧。” 小雀见状,哪里肯依。 小姐说这话,肯定是铁了心不愿意吃了。 “小姐先吃了,我再出去。” 小雀忐忑的望着翟秋云。 翟秋云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听门口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的通传之声。 “小雀姐姐,小姐可歇下了?” 小雀略一迟疑,往门口走去,压低了声音,“有什么事?” 门外的声音有些犹豫,声音也压低了些,“徐家姑娘来探望小姐,如今正在前院亭子里跟老爷说话,我过来跟您说一声,看看这件事要不要让小姐知道。” 翟秋云一听这话,当即将手中的蜜饯拿出一颗塞进嘴里,然后带着纸包往门外跑去。 “你说什么?阿芮来了?” 门突然打开,翟秋云迈步出来。 没有想到她会就这么出现,小丫头吓得捂住嘴巴,求助似的看向旁边的小雀,心中暗悔自己多嘴。 早知道就应该等小雀姐姐先出来再说话。 “父亲怎么说?可允我出去了?”翟秋云追问道。 那小丫头嗫嚅不敢言。 “问你呢,说话!” 翟秋云急了,一双杏眼盯着小丫头,直将她看得怕了,这才听那丫头颤着声道 “老爷,老爷说小姐正病着,不便探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刚一听见就回来给想着给小雀姐姐禀告了……” 话音刚落,便见翟秋云越过那小丫头,冲外面跑去,连大家小姐的风度也顾不上。 翟高卓对翟秋云的禁足,只是不让她出门,却并没有禁止她出自己的院子。 是以翟秋云一气儿便跑到了前院。 可是此刻水榭正中的亭子里,却空无一人。 翟秋云心中一凉。 还是来晚一步。 她喘着气儿停下步子,这时后面的小雀等人也追了上来。 “小姐,亭子里面没人,徐姑娘肯定已经走了,咱们回去吧!” 小雀央求道。 若是被老爷发现了,小姐又要受罚了。 说完,她壮着担子,准备去挽翟秋云的胳膊,谁曾想却被她奋力抽出,“放开我。” 翟秋云四顾一眼,看到有一人正从水榭向这边走来,连忙冲到跟前。 看着收拾完东西的下人,翟秋云道,“徐姑娘人呢?” “徐姑娘此刻正在老夫人那里。”下人恭顺回禀。 “祖母那里?” 翟秋云蹙眉,阿芮去看自己的祖母? 犹疑间,她的目光落在下人托盘中的四盏茶杯上。 不对。 “来的人除了徐姑娘,还有谁?” “还有一位姓林的公子,好像是林神医认识的人,说是有医治老夫人的法子,林神医看了方子,说可以一试,所以老爷就带着他们去老夫人的院里了。” 翟秋云闻言,再顾不得其他,又往翟老夫人的院里跑去。 …… …… 天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翟高卓府上见到熟人。 更没想到,这熟人的身份竟是如此独特。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她从青城赶往寿州的路上,在林边茶棚遇见的那位老者。 神医林回春。 在来翟府之前,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一茬。 借助上一世的经历,天歌知道翟高卓的母亲因为身患顽疾,常年缠绵病榻。 身为一方府尹的翟高卓是个孝子,在母亲患病之后,几乎是费劲一切心思,寻访名医,找人为自己的母亲看病。 但是多年来,大夫瞧了不少,药也吃了个遍,但翟母的病情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 直到元和十四年,也就是明年的时候,翟母的病情才彻底好转。 那时距离天歌来到杭州府,已经过去两年了。 后来她因为脂粉,跟官家后宅的夫人小姐们说上了话,便多多少少在她们闲谈的时候听到了些这件事的消息。 关于翟母的病具体是谁治好的,她记不清楚。 但是治病的方子,她却是记得明明白白。 因为当时她和徐芮正在尝试以香入药的方式,来通过熏香而不是口服的温和方式缓解一些小的病痛,所以那段时间对于药方,她记得异常清楚。 今日她来翟府,就是想着用这个方子,来给为母亲病情愁苦非常的翟高卓送上需要的瞌睡枕头。 只是谁曾想,却在这里遇到了那个号称神医的老头林回春。 “你有几分把握?” 趁翟高卓等人不注意,徐芮碰了碰天歌的胳膊。 在来之前,她只听这位林公子说自己有法子见到秋云,更能说服翟高卓,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信了他,却没有想到问法子是什么。 也就是在刚才,徐芮才知道,天歌竟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获取翟高卓的信任! 这软肋是没找错,但治病的事儿,却容不得半分差池。 要是一个搞不好,软肋变逆鳞,甚至会扯上人命官司!那可一点都不值得! “把握吗……” 天歌略一沉吟,其实她还真没有多少。 病症在不同时期其实方子是不一样的,但是药熏温和,至少不会出现加重病情的情况。 天歌正欲回答,却见林老头正看着自己。 她不由悠然笑道,“有林神医在,你就是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他的神医之名。” 方才这个林老头可是亲口承认,说这个方子可以一试的。 林老头本想听天歌的心里话,如今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他不肯说实话。 不过想起方才这少年说出来的方子,林神医倒是觉得这少年或许真有几分本事。 。 正文 第23话 翟家不太平 翟家老夫人屋内。 帘帐被轻轻拉起,露出躺在床上的老妇人布满皱纹的青紫色的脸,和悉皆斑白的银丝。 薄衾外面的手臂瘦骨嶙峋,青筋鼓鼓,好似鹰爪般枯瘦骇然。 沉睡的呼吸声在屋内响起,如沉沉闷雷一下一下砸在众人心上。 帘帐边的翟高卓轻轻将母亲的手臂放入衾被中,然后将帘子缓缓放下。 “几位外面说话。” 他压低了声音,伸手作请。 从那昏沉寂闷、浸透了浓郁药味的屋内走出来,再看院中的阳光,恍如隔世。 “林公子方才也见到了,那便是家慈。” 说起自己的母亲,翟高卓的态度,跟先前见着天歌等人,便将她们往外赶的翟大人完全不同。 此刻,他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母亲生病,却救治无望的无助儿子。 他低着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 徐芮见状,不由出声安慰,“翟大人,有林神医在,老夫人定能平安无虞。” 先前她一直听人说秋云的祖母重病多年,身体不好,但却不知道竟是这么个不好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病,才能将一个老人拖累成这般骇人样子? 其实徐芮不知道,在林回春替翟老夫人诊病之前,她的样子更加可怖。 “老夫人这样子,是中毒吧?” 一声问询横插进来,让徐芮不禁骇然。 “林公子。” 她眉头微蹙,小声提醒。 这种事情,不可随口乱说。 翟家治家严谨,翟高卓又清正廉洁,在杭州府有着极高的口碑,翟府中怎么会有这种阴私事? 况且旁边还有一个林神医,万一说错了怎么办! 然而天歌却似无惧,不仅没有就此止住,甚至再次开口。 “老夫人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先前的大夫都不曾发现她是中毒,所以当做寻常病痛诊治,误诊不说,更是耽搁了最佳的诊治时机,才加重了病情。” 天歌这话,不是猜测,而是肯定。 翟高卓不由向林神医看去。 当初林神医也是如此诊断。 母亲的病情是庸医害人,若是早早发现,解毒其实轻而易举。 但如今毒素累积,再加上是药三分毒,多年错误用药在她的体内留下不少毒素,现在再想要将毒彻底拔出,那简直是难上加难。 翟高卓背过脸去,伸手将眼角抹了抹,深吸一口气。 其实归根结底,母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成器。 院内一时静默。 院门外,小雀忐忑的看着默不作声,却也不进去的翟秋云,一脸忧色。 “小姐……” “走吧。” 不等小雀再说什么,翟秋云转身离去。 这突然的转变,让小雀不由愣在原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刚才风风火火的跑来,不就是为了见徐姑娘么? 怎么忽然之间就变了性子,连门都不进去了? 小雀想不明白,也不知道方才她赶来的时候,小姐在门外听到了什么。 她只知道,小姐这会儿不怎么高兴。 …… …… 从翟府出来的时候,天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高门大户。 轻叹一声,“翟家,也不太平啊。” 徐芮有些不解。 “虽说翟老夫人中毒的事情有些奇怪,但是翟家却没有那么复杂。翟大人洁身自好,哪怕翟夫人去的早,翟大人也没有什么姨娘外室,如今翟府上下统共就三个主子翟老夫人、翟大人、秋云。不管怎么讲,就算有人使坏,也不至于落到老夫人身上。” 天歌沉吟,琢磨着徐芮的话。 方才在老夫人院中,当她说出翟老夫人的病情之后,翟高卓先是沉默,而后却道,如今给老夫人看病的人是林神医,他要先听听神医的意见,然后差人将她们送了出来。 从翟高卓的反应来看,天歌知道自己没有说错,但翟高卓最后的表现,确让天歌难以理解。 “翟家是什么时候来的杭州府?翟老夫人又病了多久?”天歌问道。 “翟大人做杭州府尹已有六年,中间有一次因为政绩卓越,上面要提拔他去上都做官,但是被他以母亲病体不宜跋涉为由给拒绝了。至于翟老夫人,应该是病的挺久的了,少说也有十年。” 说完这话,徐芮猛地一个激灵。 “你是说……” 天歌伸手作嘘,示意徐芮噤口。 扫一眼身后的翟府大门,天歌道,“走吧,有什么事情,等回去之后再说。” …… …… “人送走了?”见来人回禀,翟高卓随口问道。 “送走了。” 下人说完这话,略一犹豫又道,“只是那位林公子和徐姑娘出门之后,又在外面说了一会儿话,最后看了一眼咱们府,才离开。因为离得远,小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翟高卓眉头皱起,只觉眉心烧灼。 他抬手按了按,然后烦躁挥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折身进入书房,翟高卓将门合上,然后向坐在屋内的老者请示。 “林神医,今天的事情,您怎么看?” “你也听到了,那孩子说的没有错。”林回春捋了捋胡子。 “可是……” 翟高卓有些犹豫。 那少年所说,的确与先前神医的诊断一致,可是他总觉得这件事情被那些小辈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这件事如是被秋云知道了……我怕她承受不住。”翟高卓坐下来,一脸颓然。 似是想起什么,他在桌上猛地击下一拳,“都怪我这个做父亲,做儿子的无能!” 桌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发出清脆的泠泠声响。 林回春伸手,将茶盏重新放到一处。 “令嫒不是不明是非的孩子,你若是跟她说了实话,或许你们父女的关系能够有所缓和。毕竟,逝者已矣。” 说完这些,林回春站起身来。 “医者只能对人之肌理治病疗伤,却无法解决人的心病。翟大人还是静下心来想一想,你们父女以后的路还长,莫要就此让令嫒错恨了你。方才那孩子的方子对老朽有所启发,老朽去看看老夫人的药要如何调整。” 屋门打开,迎进外间的阳光,合上时,却又将屋内隔绝成黑暗。 翟高卓靠在椅背之上,望着头顶昏暗的虚空,思绪恍然。 。 正文 第24话 父女反目仇 小雀很开心,因为自家小姐终于愿意吃饭了。 她在厨房里张罗着,让赵大娘做了许多小姐爱吃的菜,想着要给小姐补回来。 下午的时候,小姐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老夫人院外往芳园跑的路上,连手里最爱吃的蜜饯都撒了一路,回到芳园又把自己关在屋里,任凭她怎么劝说,都不肯出来。 她听见了小姐的哭声,却又不敢声张,只得在外面小心的劝解。 后来小姐是不哭了,可是她在外面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就在她担心小姐出了什么事情,想着要不要告诉老爷的时候,却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紧跟着,小姐便主动要求洗漱,然后让她去厨房吩咐准备吃的。 小雀虽然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小姐又为什么这样,但小姐愿意吃饭总是好的。 芳园。 翟秋云看着面前满满一桌,不由失笑,“小雀你准备了这么多东西,是要撑死我吗?” 平日里,晚上她只吃两碟菜,一小碗粥就够了。 最多再加一两块点心。 小雀一脸认真,“小姐饿了一天,自然得多吃点才能养足精神。” 翟秋云笑了笑,指着对面的凳子,“你也坐吧。” 小雀吓得连忙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小姐是主我是仆,尊卑有别规矩不能乱的!我娘跟我说,在府里一定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乱了的!” 翟秋云眼底闪过一抹失意,小雀的娘,是她的乳母。 可是在前些日子,她推说身体抱恙要离开翟府,翟秋云不依,她这才将自己的女儿小雀送来服侍翟秋云。 “那你娘有没有告诉你,在府里要听主子的话?” 翟秋云用筷子戳开一小块松鼠鱼。 “说的了!我娘还说,府上所有的主子里,我一定要最听小姐的话,因为我是小姐的丫头!”小雀用力点头,她娘的话,她记得很清楚。 “那我吩咐你,坐下来陪我吃饭。”翟秋云抬头,先前的情绪一扫而空。 她指着桌上的菜,“这么多东西,你若不帮我吃,可就全部浪费了。” 小雀咽了咽口水,想了想,犹豫之下,还是被美食诱惑,小心的拿过旁边备用的碗筷,忐忑着担了半边屁股在凳子上。 翟秋云夹起一筷蜜藕放到小雀碗中,吓得小雀诚惶诚恐的道谢。 翟秋云轻笑一声,然后自顾的吃起来,“你别愣着,喜欢吃什么就自己夹,我可顾不上你。” 吃了几口之后,见小雀终于开始自己主动夹菜,翟秋云这才放慢了筷子,有意无意问道 “这些日子,你在府上可还习惯?” 小雀点点头,“嗯!小姐待我很好,我在府上比在家里好很多。” 小雀家中条件不好,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嫂子。 平日里给人做活儿换来的钱,一半要给大嫂,一半要给自己的爹,留着给二哥娶媳妇儿,自己连过年扯件新衣服的钱都没有。 她娘在翟府侍奉小姐,每个月的月钱不少,但这些钱都用来给盖房子和给大哥娶媳妇儿,而且后面还有一个二哥等着,再怎么花也轮不到她身上。 先前她娘带她进府的时候,小雀身上穿的还是自己大嫂不穿的宽大衣服。 套在身上跟个箩筐似的。 如今来了翟府,干的虽然是伺候人的活儿,好在翟秋云并不会为难人。 在这里,小雀不仅吃穿用度上比以前好,还不用在家里受那些委屈,比起先前的日子,现在简直好的不能再好。 “你娘回家之后,可有来信儿说她近来如何?” “我娘让赵大娘跟我递话,说家里一切都好。就是让我一定照顾好小姐。说小姐这么些年在府上,也没有个能说话的人,若是小姐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让我拼死也护着小姐,我娘还说……” 说到这里,小雀忽然吓得站起来,“小姐您怎么了?” 翟秋云从桌上抬起埋着的头,拭去面上的泪水,强笑道,“我没事,我没事,就是今晚的菜有点辣,赵大娘可能将甜酱放成了辣酱,你看辣的我眼泪都出来了。” 小雀又不是没吃,哪里不知自家小姐这是在扯谎? “小姐,是不是小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您生气了?您若是不开心,打我骂我也好,千万别委屈自己。” 小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脸的惶恐。 “跟你没有关系,你起来。”翟秋云道。 “那小姐为什么……一定是小雀做错了什么……”小雀很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小姐像今天这样。 翟秋云深吸一口气,“你起来。” 小雀正准备起身,却被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吓得再一次跪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翟秋云回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人,声音冷淡。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你爹,怎么就不能来了?” 翟高卓眉头紧蹙,对这个女儿的态度很是不满。 说着他跨步而入,看着桌上只动了几口的饭菜,再一看翟秋云面上哭过的痕迹,神色越发严峻。 “怎么回事?” 小雀嗫嚅着准备回话,却被翟秋云抢在了前头。 “我这小地方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晚上胃口好,想多吃几样东西,谁曾想竟然惊动了翟大人,害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说着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婢女,“小雀,桌上的东西收拾下去,那些没动过的你跟外院几个小丫头看着分吃了,这里不用你侍奉了。” 小雀见状,连忙起身,先是慌乱的给翟高卓行了一个礼,然后顶着他审视的目光快速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手脚利索的逃也似的出了屋。 天爷!小姐怎么能这样跟老爷说话! “翟大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翟秋云扫一眼翟高卓,然后施然在窗边作画的桌前坐下。 翟高卓被女儿这阴阳怪气的称呼惹得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想甩袖子走人,可是一想到林神医对自己说过的话,又生生忍了下去。 “今天那个林公子在你祖母院里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其他人背对着院门看不见,可翟高卓却是面对着院门。 翟秋云从门口跑开的时候,正巧被他瞧见了她的背影。 若不是听到了祖母重病的真相,翟秋云哪里会有这样大的情绪变化? 看着眼前这个号称是自己父亲的人,翟秋云冷笑一声。 “听见了又怎么样?一定能证明这件事情跟我娘有关吗?能洗脱你害死了我娘的罪名吗?!” 。 正文 第25话 秋云的身世 翟高卓看着眼前杏眼圆瞪,视自己如仇敌般的女儿,忽然想起当年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丫头。 那时候,这孩子还只有身后的桌子高,一看见自己,眼睛里便会漾出盈盈秋水般的笑意。 每次在他疲惫忧愁的时候,单是着笑意,便能解去他一身的倦意与烦闷。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跟在自己后面甜甜的喊着“爹”的丫头,慢慢与他渐行渐远,变成如今这样陌生仇视的样子的? 是了,在他的妻子周氏病故后。 关于这件事情,他一直讳莫如深,不愿提起。 可正是因为他这样逃避的态度,却使得这孩子对他的误会越来越深。 但即便如此,直到此刻,他还是依旧在犹豫,思考着那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给女儿。 见他不说话,翟秋云眼中的讥讽之意愈发深。 也越发觉得母亲周氏的死,跟翟高卓逃不开干系。 从翟秋云记事起,母亲周氏便一直郁郁寡欢,在上都翟府清冷的宅子里,守着翟夫人的位子,却从来都没有别的官家夫人的华贵,更没有获得过来自己夫君的温存与关怀。 小的时候她不懂,总以为父亲和母亲是要分开睡的。 直到长大后,她才知道,光鲜的翟府中,老爷常年睡在书房,夫人常年睡在自己屋里,是何等的滑稽可笑。 她看过无数次母亲坐在窗前,呆呆的看着院门,从午后一直到夜色沉沉。 这一坐,就是一整天。 但不管她怎么等,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个痴情的女子,也没有等到那个她日日夜夜期盼的身影。 这就是她的母亲,一个深闺大院中,郁郁寡欢靠着对丈夫的怨怼和思念过日子的可怜女人。 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个有着贤明关爱百姓之名,却始终对自己的结发之妻连一丝一毫的爱也舍不得付出,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予的无情男人。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我娘对你来说,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我对你来说,又是什么。你不爱她,连临终前迁就她的遗愿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又为什么要娶她?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翟秋云面色怅然,眉眼中有着太多的不解和疑惑,也有太多的悲情和可怜。 “可是我也想不明白,既然你不爱她,为什么又在她死去之后,誓不再娶,做出一副贞洁烈夫的模样。” “世人都说,翟高卓翟大人是当今第一痴情人,为了自己的发妻,哪怕无后,也不愿意再娶续弦。可是有谁知道,我活在这样一个貌合神离的家宅当中的痛苦?” 尤其是当那些姐妹们,每每提到自己家中姨娘夫人争宠,当爹的偏心的故事,总是对她流露出一副羡慕的样子,可是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痛苦? 转过脸去,翟秋云将眼中止不住的泪水拭去,不愿在这个不合格的夫君和父亲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看着坐在窗边拭泪的少女,翟高卓的视线也慢慢模糊。 少女的另一半侧脸,陷在窗外无尽的黑暗中,仅剩下的那一侧,忽然之间,就这么跟记忆中的那张脸融合在一起。 “锦绣……” 翟高卓喃喃。 这一声唤,让窗边拭泪的女子动作一滞,稍稍侧过脸来,引得翟高卓不由再唤一声。 “锦绣……” 内心的思念与苦楚彻底涌上心头,使得他不由快速上前几步,好将那人抱个满怀。 可是距离的拉近,却也让他看清了那人的容颜,止住了他的动作。 眼前的少女,是他的女儿秋云。 不是锦绣。 回过神来的翟高卓迅速转过身,大跨步向门口走去。 可是已经止住泪水的少女却比他的速度更快,在发现他转身的时候,便已经提起裙摆快速跑到他的身前,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锦绣是谁?” 翟秋云看着自己父亲问道。 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哀怨与不满,还有愤恨与不平。 这么多年来,父亲的愤怒和冷漠她看了个遍,却从始至终,都不曾看到过他如方才那样的深情。 翟高卓没有说话。 “锦绣是谁?!” 翟秋云伸手拦在父亲面前,以一种怒喝和威胁的口吻再次逼问。 “如果今天这话你不说清楚,我不会放你离开。除非你不想要我这个女儿,想逼死我娘之后,再逼死我。” 翟秋云的话音有些颤抖。 她怕死,但她更怕活在翟府这样的家中。 如果父亲对她连最后的一丝感情也没有,那么活在这世间,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意思。 看着面目通红的女儿,翟高卓不由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件事,真的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告诉秋云吗? 她……是否能承受住事情的真相?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 就在翟高卓纠结犹豫的时候,少女好似已经预感到那个被隐藏起来的秘密,那个名叫锦绣的人,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冲击。 “你放心,我承受的住。”她咬唇道,“我娘死后,没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了的。” 翟高卓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悲伤满怀,却面容坚毅的少女,终于下定决心。 “好,我告诉你。” 翟秋云心头一松,却又很快揪起。 因为她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如此,更没有想到,原来这十几年来,自己一直生活在骗局当中。 …… …… “你刚才不是问我,锦绣是谁吗?” 翟高卓看着面前的少女,好似想从她的容颜当中,找出些许熟悉的痕迹。 “锦绣,是我中举之前,在家乡定了终身的女子。” 翟秋云闻声,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一缩,紧紧的攥住了膝盖上的裙摆。 “也是你的娘亲。” 翟秋云猛地站起身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翟高卓看着女儿,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 相反,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原本压抑在心头的秘密,就像是忽然决了口,让他涌出更多的,想要更加坚定的说出真相的冲动。 “周氏不是你的母亲。” “你的娘亲,叫锦绣。” “苏锦绣。” 翟高卓一字一句道。 “记住这个名字,她才是你应当一直记得的,最疼爱你的人。” 翟秋云忽的笑了。 “凭什么?!” 她觉得离谱至极,愤怒至极。 “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信吗?你以为你现在随便说出这么一个人名来,告诉我她才是我的母亲,我就会忘记娘对我的养育之恩吗?凭什么?!就凭你随口说出的一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人?!” “她已经死了。” 翟高卓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女儿。 “在生下你不久,锦绣就死了。” “被周氏害死的。” “小时候,你不是一直在问,为什么你跟母亲长得一点都不像吗?” “那时候我告诉你,因为你还没有长开,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跟母亲一样漂亮了。” “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因为你不是周氏的女儿。” 翟秋云如坠冰窟,“你骗人!” 腹内好似有无数心酸涌上,要将她彻底淹没在其中,彻底覆灭,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翟秋云觉得自己好似水中的漂萍,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自己来自何处,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怎么可能呢……根本不可能……我就是我娘的女儿……” 此刻的翟高卓看出了女儿的委屈,想要像小时候一样,伸出手臂去抱抱她,可是抬了抬胳膊,却最终没有做出那个动作。 “当年我参加科考,与锦绣约定,金榜题名之后,一定会回乡将她风风光光的迎娶进我翟家的大门。” 回想着往事,翟高卓的声音有些飘忽。 那记忆中的往事,终于吹开厚厚的一层灰尘,在散漫中翻开往昔的岁月。 …… …… 与所有青梅竹马的故事一样,娇美含羞的少女,与勤奋痴情的读书郎。 原本是才子佳人的佳话,但很多事情,都在最后一刻发生了变化。 数载苦读之后,参加科举的翟高卓终于成为当年皇帝钦点的状元郎。 无数朝中勋贵榜下捉婿,瞧上了这位状元公,却得知这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郎早已有了意中人。 为了乡里的少女,翟高卓拒绝了所有媒约之意的宴请,却还是没能躲过当时的工部尚书周轩。 “先前在朝中奏对之时,状元公的对答至此让老夫深感后生可畏,假以时日,翟贤侄定能成为我朝肱股之臣。” 那一日来自周轩的宴请,是以长官的名义。 因为翟高卓之后,会去工部任职。 面对这样的约请,他没有办法拒绝,可是就是这样一场看上去再寻常不过的宴请,却在最后变成了相看。 “这位是本官爱女凝芷,闻说翟贤侄的才名之后,心生仰慕,所以也想敬贤侄一杯酒。” 看着面前娇羞动人的周家小姐,翟高卓忽然明白了这场宴请的真正目的。 可到了此时,再后悔推脱,已经来不及了。 宴席半酣,在翟高卓准备自请离席的时候,忽然听到少女莞尔动听的娇声。 “奴家闻说状元公才名,心中不由生出孺慕之情。闻说状元公面对勋族贵女,依旧能不离乡中青梅,敬仰之意更是难以言表,像状元公这样的谦谦如玉的痴心公子,让凝芷心中仰慕更甚。是以,凝芷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状元公成全。” 翟高卓暗道后悔,但周家父女齐齐看向他,已经再也没有退步的余地。 “周姑娘谬赞,高卓不敢当,此一生唯有二志其一,金榜题名耀门楣;其二,红袖添香得青梅。旁的不敢肖想,也不愿去想。” 说完这话,他饮尽杯中酒,“敲我,这又啰嗦了,周姑娘方才所说,需要高卓做的事情是什么?” 周凝芷的眼中有隐隐泪光闪动,忽而让翟高卓生出几分悔意。 方才他的话,是不是说的有些过分直接? 就在这时,却见周凝芷忽而一笑。 “状元公与心上人鹣鲽情深当真羡煞旁人,凝芷知道自己贪心,却还是想劝慰状元公,男子三妻四妾乃是人之常情,想必那位姑娘也会理解。若是状元公愿意,凝芷哪怕屈居平妻之位,也心甘情愿。” 翟高卓愣了。 他没有想到,原本娇羞的少女,会说出这般火辣直白的话语。 他有些语塞。 “周姑娘金贵,更是周大人唯一的爱女,断断不能受这样的委屈。高卓身份鄙贱,此生得一同样的粗鄙之妻已然心满意足。”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只会娶她一个女人吗?” “高卓只取一瓢。” “那如果这瓢水没了呢?你还要换一瓢吗?”周凝芷逼问。 翟高卓微微一愣,似是想起什么,然后自信的摇了摇头。 “不会的。” 当时的翟高卓没有想到,那一瓢属于他的水,最终会进了他人的口腹。 等到他欢喜非常的回到家乡,却得知原本定下终身的青梅在不久之前,被自己的父亲逼着嫁给了邻村的一位员外郎。 翟高卓没有想到,那场宴请上的随口之言,会一语成谶。 天晕地眩之间,他就此病倒。 醒来之后,出现在眼前的人,是当初哪怕做平妻,也要嫁给他的周家女郎。 千里跟来,只为了见一见,翟高卓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谁知道,却撞上了这样一出闹剧。 没有过多的语言,也没有再提往事,但金贵的千金小姐,却就这么一直照顾了他半月之久,然后再在他病情转好之际悄然离开。 回到上都之后,有媒人带着八字上了周家的门,替新科状元翟高卓求娶周家小姐周凝芷。 从此以后,成就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事。 而翟高卓也如当年席上允诺自己心上人的一样,哪怕周氏两年无所出,却依旧不纳妾,宠之爱之,如胶似漆,一度羡煞上都贵女。 直到有一天,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子敲开了翟府的大门。 也就此敲开了翟家两年来风平浪静的生活,激起了汹涌澎湃的浪花,甚至差点打翻击碎了翟家一直一来安稳的小船。 。 正文 第26话 锦绣上门来 那一日,翟高卓退朝返家,停轿于府门前,却瞧见家中下人正在驱逐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 见状,他出言阻止,并喝退了下人的粗鲁无礼,吩咐身边随从拿些银钱来给那乞丐。 谁知乞丐听到他的喝声,先是一愣,然后转过身来,抬头瞥了一眼,便快速低下头离开。 匆匆形色让翟高卓心中生疑,再加上那一眼更是莫名熟悉,他不由朝那乞丐大喊一声。 “站住!” 听到这话,那乞丐连忙撒腿跑起来,左右一见,登时追赶上去,轻而易举便将那乞丐制服。 就在这时,乞丐发出一声惊呼。 “你们放开我!” 众人皆是一愣。 竟是一个女乞丐! 翟高卓闻声,心头一颤。 这声音…… 他快步上前,示意左右放开那乞丐。 弯下身子,他轻声道,“抬起头来。” 被押跪在地的乞丐却将头埋得更深。 “锦绣……是你吗……” 翟高卓似是不忍,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那声音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哪怕眼前的景象离谱万分,他还是不由唤出那两个熟悉的字眼。 谁曾想,世间之事,有时就是如此阴差阳错。 跪在地上的女乞丐掩面而泣。 可不就是当初翟高卓立誓要娶,最后却被逼嫁他人的苏锦绣! …… …… 苏锦绣的出现,让翟家生出翻天覆地的变化。 翟高卓吩咐人带苏锦绣回府休息,又让人传话给夫人周氏,让她来自己的书房一趟。 谁曾想,苏锦绣却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哭声愈甚。 在上都的这些日子,她听了无数次翟高卓与周氏情深似笃的恩爱故事,每听一次,心中的痛苦便增多一份,对于那位周氏的怨怼便也多上几分。 周氏来的很快。 事实上,当翟高卓的轿子停在门口的时候,就有下人告诉她老爷回来了。 可是等她来的时候,却没想到会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抓着自己夫君的衣角,含泪哆嗦着不知在讲着什么。 周氏眉头一皱,心中本能一紧,面上却分毫不露。 她快步踏入屋中,上前亲热的挽着翟高卓的手臂,欢喜道,“夫君,你回来了?” 说完,这才看向旁边衣衫褴褛的人,不由懵懂道,“夫君,这位是……” 此时的翟高卓看向周氏的眼神已经有些怪,但他还是不相信跟自己同床共枕两载的娇妻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这位就是当初我跟你提过的……”翟高卓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有些不忍,“锦绣姑娘。” 周氏闻言先是一愣。 什么锦绣姑……她忽的惊诧万分,“这是那位苏姑娘?” 说着她看向苏锦绣,眼中神色莫名。 “这……可是乡里有了灾荒?最近江南又不太平了吗?前些日子你跟我爹喝酒,我记得你们还说今年风调雨顺……” “锦绣是来找我的。” 翟高卓呼出一口浊气,看向自己的妻子。 “先别问那么多,安排人准备热水,带锦绣去沐浴更衣。你屋里衣服多,先让她换一身。等一会儿你来书房,我有话跟你说。” 周氏微微愕然,看一眼静默不语的苏锦绣,然后对着自己的夫君微微颔首颔首,掩去眼底一丝冷意。 …… …… 书房中,当周氏正在犹豫如何开口的时候,却听翟高卓先说了话。 “当年的事情……你也知道。” 周氏眼皮一跳。 翟高卓背对着自己的妻子,没有注意到她陡然变色。 他想着要如何启齿,继续道,“你知道的,锦绣是被她的父亲逼着嫁给那员外,并不是她自己的意思。方才锦绣告诉我,在成亲的时候,她自己偷偷跑了出来……” 周氏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翟高卓挺阔的脊背。 “那些人一直想着找她回去,为了躲避他们的追寻,锦绣仓皇奔逃,没有带什么盘缠,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兜兜转转直到今日,这才找到了我。” 周氏终于开口。 “夫君的意思是?” 翟高卓闻声转过身来,带着些许不好意思,“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件事,你觉得应当怎么办?” 说完这话,翟高卓面上带了一些期许之色。 周氏心中一痛,却浑当没有看见。 “夫君既然问我,那便是信得过凝芷,所以我也就直说了。” “出于善意,夫君今日收留了苏姑娘,这一点换做是我,也是同样的做法。” 翟高卓点点头,却听周氏话锋一转。 “但善心虽好,今时却不同往日。哪怕是被逼嫁,只要有了媒妁之言,那么苏姑娘就已然是人妻,哪怕还没有拜堂,从礼法上来讲,这一点也是不容置疑的。” “我们能收留她一时,却无法一直留她在府中,因为于理不合。若是被朝中那些言官知道了,定要借故刁难夫君,让你在朝中难堪,也不利于苏姑娘的名声。” “但苏姑娘如今这样的处境,我们却也没法袖手旁观置之不理。今日苏姑娘的样子,莫说是夫君怜惜,就是我瞧见了,也觉得她可怜。是以我们也断不能将她再次送进苏家那火坑。” “所以凝芷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我们得给苏姑娘寻一个好去处,既不会让人误会夫君,又能让苏姑娘不用再回苏家。前些日子我听秀阁里的师傅来,说先前的绣娘有一个告老,如今正有一缺,不妨让苏姑娘补上,正好也算有个着落,夫君觉得如何?” 翟高卓没想到周氏会这样说,这跟他的意思不太一样。 但他也知道,周氏没有说错。 若说当年他还一无所有的时候,就算是推掉所有的勋贵,也要娶锦绣,那不管怎么都不至于有错。 可是如今,他有家有室,锦绣也已经许了人家,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很不合适了。 但不知怎的,翟高卓就是有些不开心。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这件事,我还是得好好想想。” 说完这话,翟高卓按了按眉心,“今日时候也不早,有劳夫人先安排锦绣住下,等我想清楚了,再决定怎么安置。” 周氏双手死死的绞着帕子,手指被勒得骨节发白,却还是笑着应下。 …… …… 那天晚上,翟高卓去探望锦绣。 重新换上新衣的锦绣,已经与先前的褴褛之貌截然不同。 她安静的坐在桌前,看着迈步而入的翟高卓,轻唤一声。 “阿卓。” 翟高卓的心猛然一跳。 眼前的女子与娇美动人的周氏相比,算不得有多好看,只有一双杏眼,让她平庸的姿色增添了几分灵动姣好。 但就是这张脸,这双眼,在曾经的无数个夜晚让他魂牵梦萦无法忘怀。 “锦绣……” 翟高卓喃喃,好似又回到了当年乡里苦读时,佳人相伴的日子。 门外的周氏,躲在院中角落,从窗外看着这相会的一幕,再也忍不住,掩面跑了出去。 当唤出那个名字后,翟高卓便发觉自己有些失态。 他背过脸去,轻咳一声,看向周围的布置,“这些都是凝芷安排的,你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便着人跟她说一声。” 说着,他将今日周氏在书房的提议说了出来,岂料,锦绣闻言却忽然变色。 “阿卓的意思,是要将我送出去?” 翟高卓有些愧然。 锦绣的意思他如何不懂? 可是对他而言,却无法辜负周氏。 “锦绣,我知道,当年我曾许诺,等到高中之后定会娶你过门。可是当年等我重新归乡,却得知你已嫁给他人的……” “我没有!” 苏锦绣泪眼纵横。 她没有嫁人! 这两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从江南到江北,这一路上没有什么盘缠,她行如乞丐;又因是女子之身,怕被人欺负,连赶路都得小心翼翼,躲躲藏藏。 整整两年,她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磨难,凭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却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那么她经受的那些算什么? 在这两年中撑着她度过最艰难岁月的承诺算什么? 苏锦绣忽然觉得自己极其可笑。 “锦绣,我知道你没有嫁人,可是……” 翟高卓不忍说出她已经许人的话来刺激她,只能道,“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有了妻子。你知道我的性子,有妻定不会纳妾,所以我得顾及周氏的感受,也不能让你受委屈。” “你们两个人,我都不能辜负……对不起,锦绣,当年答应的你的事情,是我食言了。” 翟高卓闭上眼睛,心痛如绞。 他如何不想跟锦绣再续前缘?他这一生所有的牵恋和曾经全部的身心,都倾注在当年那场盟誓之中。 可是如今的他,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愣头小子。 周氏当年在病榻前的悉心照料,成为他那段黑暗岁月中仅剩的温暖与曙光,将他从混沌当中救赎出来。 这两年的朝夕相对,更是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又将家中琐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样的妻子,他如何能不感激涕零,如何能不真心相待? 但锦绣也是可怜人,拒绝了一家又一家的提亲,只等着自己高中后娶她过门,然而自己却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留她一人经受。 这两年来从江南到江北的奔波,使得她更受尽委屈…… 翟高卓忽然十分痛恨自己,若是当年他不是听到消息便病倒,而是去邻村看上一看,哪怕冒着风险,去将锦绣夺回来,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长叹一声,是他懦弱,是他无能…… 也是造化弄人…… 苏锦绣笑了起来。 “所以阿卓,今日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不信是吗?” 翟高卓眉头一跳,连忙解释。 “锦绣,凝芷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没有那样的心思。” “没有?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偏生在你回家的前两日我会被人逼婚?明明我爹原本也是默许了我们的事情的,就算你考不中,他也早已将你当做苏家的女婿!又如何会忽然变卦?” “你病了不清楚,但我清楚!当初我听说你高中回乡,又因得知我嫁人病倒,所以冒着被抓到的风险,曾去你家中附近,本想看你一眼,却瞧见周氏跟那些抓我的人聚在一处。” “你说这些跟她都没有关系?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堂堂上都千金小姐,会出现在我们乡里?为什么偏偏她会跟那些人认识,为什么偏偏最后她取代我成为你的妻子?” 苏锦绣深吸一口气,好似耗尽所有力气。 “阿卓,若是这些话你一句不信,那么权当我今日不曾来过,权当苏锦绣这个人已经死了。感谢你们夫妻的好意收留,明日一早,我便启程返乡,依那媒妁之言嫁给我该嫁之人。” 说完这话,苏锦绣起身送客。 “你走吧,我要休息了。今日劳累你们夫妻,是我叨扰了。” …… …… 夜色沉沉,翟高卓看着紧闭屋门和漆黑的院落,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屋内。 屋内的灯还亮着,周氏靠坐在榻上,双目紧闭,旁边还散落着一本诗词集子。 显然是在等他归来。 翟高卓见状,心头一暖,不由放轻了动作,拿起旁边的薄毯帮她盖上,正准备抱着周氏回床上的时候,却不小心惊醒了周氏。 “夫君,你回来了?” 周氏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鼻音,好似有些着凉。 翟高卓心中更愧,动作更轻。 “回来了。夜里凉,也不知道添件衣服,走吧,我们进去歇着。” 周氏轻轻点头,环着翟高卓的脖子,将脑袋埋在他胸前,任由他抱着自己回到里屋。 熄灯之后,夜色沉沉。 半夜过去,翟高卓却怎么也睡不着。 苏锦绣的话就像是一道道惊雷,劈在他的耳边,震彻了他的内心。 当年周氏的出现,的确太过巧合。 苏父也确实如锦绣所言,并非是那种嫌贫爱富卖女求荣的人。 但这些,当时他失意之下,却一直没有仔细想过。 现下想来,的的确确是谜团重重。 轻叹一声,翟高卓合上双眼,可是忽然之间,又再一次睁开。 月色入户,倾泻一缕在床边,睡在他身边的周氏面容恬静安然。 娇美如往昔的容颜,让翟高卓忽然想起,那次周轩宴请之时,周氏在席上的一席话来。 他不由心惊胆战,脊背发凉。 如果真是那样…… 那他要如何是好? 。 正文 第27话 休妻与再娶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只会娶她一个女人吗?” “高卓只取一瓢。” “那如果这瓢水没了呢?你还要换一瓢吗?” “不会的。” 往昔当做戏言的一幕涌上心头,翟高卓只觉天地崩塌。 第二日散朝归来,翟高卓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催促随从赶车回家。 可是等他回到家中,奔向客房的时候,却见那里早已人去屋空。 那件属于周氏的衣服被整齐的叠放在桌上,好似从未有人动过。 翟高卓一面喊管家来,一面着人去找周氏。 管家因为前一日得了翟高卓的吩咐,又见老爷刚一回府便奔忙过来,早早就在客房外候着。 当得知苏锦绣讨要了自己昨日的破衣烂衫换上,跟周氏道谢后离开,翟高卓一屁股倒在了身后的椅子里。 “老爷莫要担心,老奴早已着人跟着苏姑娘,不会让她贸然走失的。” 听到管家这话,翟高卓这才心头一松,连忙着人去将锦绣请回。 此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可是不等他心中安定,外面却又传来苏锦绣遇袭的消息。 这一次,翟高卓再坐不住,顾不得身份,抓着那来人的肩膀问了位置,当即便撒腿跑出去,正与刚过来的周氏擦肩而过,惊落了她手中绣着鸳鸯并蒂的锦帕。 被救下来的苏锦绣身上多处刀伤,更有一刀差点刺进她的心窝。 整整昏迷的七日里,终日只能用竹管将米粥汁液和汤药灌入喉头,正是借着这样,才不至于丢了性命。 行凶之人没有抓住,但能下这样狠手,显然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手段。 不是寻常匪贼能做出来的。 兴师问罪的事情,翟高卓没有做。 但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最终还是惊动了常年在院里小佛堂居住,连门都不怎么出的翟老夫人。 在苏锦绣醒来的那一日,翟老夫人前来探望。 瞅着床上如同芦杆般细瘦脱相的女子,翟老夫人道声佛号,吩咐儿子好生照顾锦绣,若是她养好了伤,无处可去,便留在翟府佛堂当中,跟自己这老婆子做个伴吧。 此时的翟老夫人早已知道苏锦绣这两年的经历,当初在乡中受到锦绣多年照拂的她,实在是不忍心就这样将这个自己视若女儿的人推入火坑。 一个月后,勉强能下床的苏锦绣住进佛堂的日子,翟高卓摔碎了书房中最喜欢那只雨过天青色瓷瓶。 也是在那天,翟府的下人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琴瑟和鸣的老爷和夫人出声争吵。 “当年锦绣被逼嫁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看着眼前华衣锦服,娇美动人的周氏,翟高卓痛心问道。 “夫君在说什么?那件事明明是苏家父亲所为,跟妾身又有什么干系?” 周氏一脸懵懂,唯有袖中微微颤动的手指暴露了她的心思。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翟高卓从桌上书册中翻出几页纸,朝着周氏面上甩去,“你仔细瞧瞧好,这些都是什么?!” 周氏强装镇定,蹲下身将散落的纸张一页一页捡起,看一张,她心中的忐忑惊惶便多出一分。 “这些是那些行刺锦绣的人签字画押的证据,指名道姓说是翟府的周婆子找的他们,周婆子是谁的人?!可不就是你的陪嫁婆子!你说这件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教我如何信得过你!” 翟高卓痛心疾首,全然不相信眼前这个跟自己同床共枕两年多的娇妻,竟有这样一副蛇蝎心肠。 “你已是我的妻,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在成亲那日,我便与你许下诺言,此生罔论如何,我都不会再纳妾,只你一人便够。那日我也应下了你在秀坊为锦绣寻一个生计的说法,你为什么还想要她的性命?!” 周氏攥着纸张的手青筋粼粼,忽的抬眼冷笑,一改往日温声细语。 “我不要她性命,那要怎么办?逼她嫁人,她尚能在两年之后找上门来,从江南到江北,只身一人,我竟不知她还有这样的能耐!若我这次放过了她,下次她是不是就要再爬上你的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了什么样的心思!那天晚上你撇下我在屋中,却在客房对她温声款款,不就是想着能再续前缘?” 周氏愈说愈加撕心裂肺,最后竟似扯着嗓子一般,“可是翟高卓我告诉你,只要我周凝芷还活着一日,她苏锦绣就别想进翟家的门!” “啪!——” 屋内传出一道响亮之声,紧接着是翟高卓恨铁不成钢怒声。 “荒唐!荒谬!” 周氏捂着自己的左脸,看着翟高卓的样子像是淬了毒的锥子。 “翟高卓,你居然敢打我!” 翟高卓喉头涌动,冲着外面扬声。 “来人,送夫人回屋,没我的吩咐,不许踏出芷院半步!” …… …… 然而翟高卓还是低估了周氏的脾性。 当天下午,周氏便收拾好东西,直接回了周家。 晚饭时间不到,当翟高卓仍在书房处理公务的时候,工部尚书周轩已经气势汹汹的前来为女儿兴师问罪讨回公道。 “高卓失手打人确实不对,但岳父也当知道,凝芷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面对岳父和上峰,翟高卓一扫以往的敬重,礼数上不减半分,但语气上已然冷漠至极。 看着自己面前的认罪状纸,从当年遵主命逼婚到如今买凶杀人,就连周轩也不由萎了声气。 “但不管怎样,你也不该打凝芷,她毕竟是你的妻子。否则你让她以后还如何做翟家的主母?” “动手的事情,是高卓不对,改日我会亲自道歉。但岳父也说了,凝芷是翟家的主母,既然是翟家的家事,那就当我们自己解决,有劳岳父好生劝劝凝芷,早日归来。否则这纸状纸到了京兆尹衙门,后面的事情,想必就不是我们能干涉的了。” 周轩气结,面对翟高卓这裸的威胁,心中有千万怒气。 可是他也知道,翟高卓这话没有错。 女儿这次的事情,做的实在太过,尤其是当初逼婚的事情,可不仅仅是凝芷一人的手笔,若是全部抖落出来,于他也不是什么好事。 翟高卓怒于被算计情有可原,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因为那个鄙贱的女子受了委屈,自己如今又受到这样的威胁,周轩心中的不忿愈发强烈。 “那个苏锦绣你当如何?还能留她在翟府一辈子不成?就算是为了那女子的声誉,你也不应让她留在你家中。” 翟高卓冷笑一声。 “岳父大人提醒的是,既然锦绣当年是被人陷害逼婚,那这婚约就算是到了陛下面前,也算不得数。今日岳父大人既然来了,也好教您知道,过些日子,等苏家父亲来了,高卓会亲自提亲,求娶苏家姑娘为翟家平妻。” “你说什么?!”周轩目眦欲裂。 翟高卓一脸无惧,望着窗外渐沉暮色,声音沉沉无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周氏女过门两年无出,又恶毒善妒,甚至买凶伤人,本该休弃,但高卓念夫妻一场,不愿伤了往日情分,只好出此下策。” “好!好你个翟高卓!连休妻的话也说的出来,既如此,咱们且走着瞧!” 看着甩袖摔门而出的周轩,翟高卓一脸漠然,就那般孑然独立。 夜色笼聚,没有点灯的屋内一片漆黑。 许久,从中传出一道低低的叹息。 “这一切,都是你们逼我的。” …… …… 两日之后,翟高卓登门周府,因动手之事向周氏道歉。 周氏端着架子,对此一脸漠然,尤其是想到父亲回来说的那番话,周氏更是懒得搭理。 但是她没有想到,往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放下身段来哄着自己的夫君,却在道歉之后扬长而去,竟连一句接她回去的话都没有。 再过了些日子,有人传消息来说,苏锦绣的父亲已经到了上都,而当初被逼嫁的那家员外,因为苏家许久找不到女儿,早已索回了聘礼,取消了婚约。 听到这消息之后,周氏再也坐不住,当即命人套马坐车回了翟府。 然而这次回府,也依旧不能阻挡翟高卓的心思。 翟高卓再娶的消息传遍上都,说的更多的,还是周氏的贤名。 “我因为两年无出,所以主动为你纳妾,又怕新妇过门不适,是以抬为平妻,明媒正娶?” 一字一句道出坊间传闻,周氏声如泣血。 “翟高卓,你好狠的心啊!你自己纳妾,还要让我为你圆名声,在我心头再插一把刀!你就是这么作践我的真心么?!” 翟高卓眼中漠然。 “那不然如何?告诉众人真正的原因?新妇过门,你莫要再动不该有的心思,以往的事情,便全然过去,你还是翟家贤淑知礼的善良主母。” 看着头也不回离去的翟高卓,周氏瘫坐在地,身边侍奉的周婆子看着自家小姐的样子,心疼不已,不由出声劝慰,出了一个主意。 新妇过门的宴席,是周氏亲自操持,原本上都传说风语并不相信的人,在看到席上周氏满面的笑容,终于彻底打消了疑虑,甚至一度有人感慨,娶妻当娶周家女。 就连翟高卓见状,都觉得周氏这般转变太过出乎意料,念及往日旧情,只当周氏迷途知返,待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原有的关怀体贴复又回来。 想到当初自己情急动手,翟高卓心中有愧,对周氏关怀备至,比以往更甚。 可是这一切,都在苏锦绣有了身孕之后,彻底发生了变化。 周氏过门两年,一无所出,而苏锦绣过门不过两月,便有了身孕,莫说翟高卓一回家便陪着,就连翟老夫人也着人常常探看,甚至还亲自为苏氏和腹中胎儿抄经送到寺里祈福。 这连番的刺激,终于让周氏彻底按捺不住。 一日,苏氏在佛堂陪着翟老夫人抄经,周氏带着点心前来探望。 打开来,是茉莉、雏菊、桂花、芙蓉、绿豆等做出的糕点。 “听说这几日妹妹胎动,睡得不甚安稳,所以媳妇儿亲自下厨做了些点心送来,这茉莉和雏菊最是安神,妹妹可以尝尝看,晚上也能歇的好些。这些日子秋老虎再来,母亲可尝尝这绿豆的,解解热。” 看着周氏这般体贴,翟老夫人自然高兴。 只是她却从周氏手中接过准备递给苏氏的茉莉糕。 “有一点你怕是不知道,你这妹妹打小便不食茉莉,她娘最爱喝的茉莉花茶,她尝一口便要上吐下泻,菊花安神,却有些凉,还是只教她尝那桂花的吧。” 翟老夫人这话一出,周氏不由眉头一跳,先是告罪道,“媳妇儿竟是不知妹妹忌这一口,得亏母亲在,没让我犯下大错。” 说着便要拿过那茉莉糕,“既如此这些我便收回去,明儿个专做些桂花糕,好给妹妹送去。” 翟老夫人却笑,“不知者不罪,府上原也没人知道她忌茉莉。不过你这糕也不用收回,到底是你一番心意,当年我跟她母亲一道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这茉莉花,今日倒便宜了老婆子我咯!” 说完这话,翟老夫人便吃了半口茉莉糕。 周氏面色一紧,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之后几日倒是没事,但过了半月之后,天气转凉,翟老夫人便病了。 请大夫来看,说是天寒受了凉,只是吃了月余的药,却总不见好。 因怕病气过给了苏氏,再加上苏氏身子越来越重,翟老夫人让她不用再来,可是翟老夫人这次的病,却让苏氏心中警铃大作。 许是多心,但她永远忘不了周氏当初见老夫人吃下茉莉糕时候的愕然与紧张。 但好在直到生产之前,周氏都没在苏氏的吃食用具上动什么手脚。 苏氏的产期在六月底,这对于翟府来说是一件大事,毕竟是翟家的第一根香火。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周氏会在锦绣生产那日动手脚。” 想着那日的景象,翟高卓眼中有怨恨,有疼惜,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恨。 如果再来一次,他决计不会让周氏再靠近产房半步! 。 正文 第28话 疯魔与成活 待产那一日,翟高卓早早就告了假,连早朝也不去,就那么守在产房外。 翟老太太更是跪在小佛堂里,一遍遍的诵着经文,祈求苏氏母子平安。 根据诊脉的大夫说,苏氏脉象沉稳强健,这一胎极有可能会是男儿,如果诞下来,苏氏又是平妻进的门,纵然前面还有周氏,这孩子也是翟家板上钉钉的嫡长子。 也难怪翟家众人会如此看重。 芷院中,周氏望着院外跑来跑去为苏氏生产忙碌的下人们,不觉折断一杆芍药。 她看向旁边的妇人,眼里晦暗不明。 “周嬷嬷,你先前说的那法子,当真可使得?” 周婆子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了周氏的意思。 她是周氏的陪嫁,自然事事都为周氏着想,先前苏氏有孕,翟高卓来芷院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便曾给周氏出过主意。 可是当时送去的糕点被翟老夫人误食了,周氏怕苏氏因此起了心思,是以周婆子再出主意时,她便一直道再等一阵。 这一等再等的,耽搁下来,竟到了临产的时候。 想着那大夫带着几分笃信的男胎之说,周氏终于下定了决心。 周婆子见此,眼中也不由燃气熊熊战斗之火。 “小姐放心,这件事情包在老奴身上。” 看着周婆子转身便走,周氏想起什么,又将她喊住。 她的喉头动了动,叮嘱周婆子,“千万小心,莫要教夫君发现。” 上一次她让周婆子买凶杀人的事情,就是因为没做干净,最后被翟高卓查了出来。 周婆子冲她一笑,“小姐莫要担心,老奴此去,定不会让那贱婢和那杂种好过,就算是被人捉住,也全是我一人自作主张,与小姐没有分毫干系。” 作为周家的老人,周婆子有着对主子的绝对忠诚。 周氏闻言触动,上前几步握住婆子的手,“嬷嬷放心去,若真……我定不会亏待了你家中儿孙。” 看着周婆子谢过离去,周氏的心便再次揪了起来。 直到有人来通知说苏氏生下了一个七斤二两胖乎乎的大小姐,周氏扑通一声坐了下去。 苏氏生下的,不是男胎,而是女胎。 看着外面暮色渐沉的光景,周氏恍然一惊,周婆子还没有回来! …… …… 周婆子是被翟高卓亲自扭送回来的。 还没进屋里,便被身后之人一推搡,整个人都扑进屋里,身上没有绑缚的绳索,却有着数道浸透皮肉的伤痕,疼的她龇牙咧嘴连爬都爬不起来。 “嬷嬷!”周氏一阵惊呼,带着些许颤抖,瑟瑟看向翟高卓,“夫君,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翟高卓冷哼一声,“这恶毒妇人做了何事你当真不知?!” 周氏泪光莹莹,一脸凄楚可怜,“夫君在说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妾身本分做事,除了去母亲那里晨昏定省照看之外,甚至连院门都不曾出过,又怎会知道夫君说的是什么?” 说完这话,周氏咳嗽两声,旁边的婢女连忙上前替她拍背,怯声禀复翟高卓。 “老爷明鉴,夫人自打老夫人生病之后,便一直于病榻前看顾,一日都不曾缺过,如今更是过了病气儿,也跟着咳着了。老爷好不容易来次芷院,却是不问夫人身体,而是莫名兴师问罪,真是恁的让人心寒。” 芷院里的人,大都是周氏自己的陪嫁,便如眼前说话的,就是她的陪嫁大丫头连翘。连翘本就因为当初翟高卓再娶的事情怨着他,如今说起话来,便更是刺了许多。 翟高卓原本来势汹汹,扭送着恶仆来此对峙,谁曾想却被周氏的婢女这一通抢白,不由气结。 周氏见状连忙喝退连翘,“主子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地方?还不赶紧下去,自去柴房领罚?” 说完示意连翘退下,周氏这才看向翟高卓,“夫君今日来此,到底所为何事?方才听说苏妹妹已经诞获孩儿,妾身怕过了病气儿给她们,还没来得及去瞧上一瞧。” 话了,又是几声咳嗽。 这下翟高卓就是心中有气,也不由散了几分,只望着匍匐在地的周婆子,眼中的怒火却分毫不减,“让这恶仆自己说!” 说着,径直走到屋子正中坐着,看着地上的周婆子。 周氏绞着帕子,带着几分不忍与懵懂,蹲下身来望向周婆子,“嬷嬷,到底是出了何事,怎得会伤成这样?” 周婆子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听到周氏这话,更是决然的看了她一眼,便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是我让人打的!”翟高卓恨恨道。 “夫君?!”周氏起身,不由踉跄几步,得亏有婢女眼疾手快扶了一下,才避过磕碰,“到底所为何事?!” “这恶仆竟然在锦绣产子的热水里掺了茉莉!她明知锦绣最忌茉莉,这分明是想一尸两命,断了我翟家香火!”翟高卓喝声,“亏得菩萨保佑,锦绣与孩儿无恙,若非如此,我哪里会留她这条命到现在!” 周氏闻言,转身望向周婆子,恨声道,“嬷嬷,夫君所言可是真的?你当真做下这等事来?!” 周婆子在地上呵声而笑,断断续续道出一句话来,“婆子我只恨……没能要了那贱……贱货的命!委屈小姐日日,以……以泪洗面。” 周氏大哭出声,“嬷嬷!你好糊涂啊!妹妹好便是翟家好,便是我好,哪里需要你去做这等糊涂事啊!” 周婆子猛咳几声,吐得一地血沫,“冤有头债……债有主,一切都是婆子自作主张。翟高卓你若负……负了我家小姐,婆子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翟高卓气上心头,当即便要着人将这恶仆拖下去,却听外面有人高呼,“不好了!不好了!苏夫人大出血!夫人大出血!” “哈哈哈哈哈!报应!报应!”地上的周婆子目眦欲裂,却笑得嚣张而开心,张开的大嘴如同吃人的魔鬼,教周围的仆婢下人们心惊胆寒。 眼见要跑出屋门的翟高卓闻声,回头带着满腔恨意,一脚踩在周婆子的腰上,“锦绣今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教你们所有人拿命来赔!” 芷院的热闹,来的快,去的也快。 望着空寂寂大开的院门,和院外亮起的灯火与奔跑的人影,周氏如同飘零的落叶,委顿于地。 在她身后,周婆子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声气。 …… …… 苏锦绣最终没能救过来。 最后查明害死她的,还是那掺了茉莉汁的水。 那天夜里,周氏也就此病倒,谁曾想大夫上门诊看的时候,却诊出了喜脉。 在书房里闷了三日之后,还是翟老夫人带着锦绣的孩儿,才将翟高卓劝了出来。 恶仆周婆子已死,再加上她先前一口咬定这件事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有了身子的周氏便开始了在芷院静养的日子。 翟高卓每日回来都会探视,但所有人都看出来,如今的老爷和夫人貌合神离,早已不是当初的鹣鲽情深。 冬日里,已有七个月身子周氏在园中折梅,谁曾想一不留神,被脚下没有铲干净的冰屑滑倒,就这么滑了胎。 失了孩子的周氏,状似疯癫,甚至连翟高卓都认不出,只日夜流泪哭喊着要自己的孩子。 纵是铁石心肠,见者也不由潸然泪下。 一年之中,翟家遭逢这样的变故,让翟高卓一夕苍老,翟老夫人的病情也不由加重。 周氏的咳嗽早已好利索,可是翟老夫人的咳嗽却一直不见好,甚至还多了心悸的毛病,宫中御医来把脉开药,也总不见好转。 那一年翟家的年夜饭,吃的格外冷清。 倒是周氏难得静上一回,不至于留着翟家母子二人同席守岁。 眼见席面将尽,婢女正待送周氏回屋,却听闻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周氏便如疯了一般,挣脱仆婢朝那声音来去奔去。 等到众人追赶上去,却见她怀中正抱着一个婴儿,语带轻柔小心翼翼的哼声哄着。 那婴儿不是旁人,正是原先苏氏的女儿。 众人心中都捏了一把汗,生怕周氏的疯症上来,伤了翟家唯一的孩子。 谁曾想,抱着孩子的周氏却像是换了一个人,轻细温和的好似当初新入翟家的模样。 说来也怪,先前那孩子本啼哭不止,到了周氏的怀中,不多时竟就那般酣睡了过去。 身边看顾孩子的婢女想要从周氏手中接过孩子,谁曾想她不但不给,反倒将孩子抱得更紧,护得更严实。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翟老夫人力排众议,让翟高卓送抱着孩子的周氏回芷院。 往后的日子,翟高卓曾多次尝试从周氏跟前抱走孩子,生怕她疯癫起来伤了女儿,谁曾想只要孩子一离身,周氏便癫狂不止,反倒是孩子在的时候,就像是病全好了一样。 而那孩子竟然也喜欢周氏的紧,总爱抓着周氏的衣服不肯离身。 后来上门诊治的大夫们都道周氏这是失子的心病,而孩子也需要母亲的看顾,最好将孩子养在周氏跟前,这样对二人都有好处。 最后,还是翟老夫人点了头,差了孩子的乳娘一道,送到芷院去照看,翟府这才彻底清净平和了下来。 芷院里头的人也换了一波,时间久了,原先的事情倒也没人提起,都道家中的小姐,是周氏亲生的女儿,翟家的嫡出小姐。 只是芷院中所有新来的仆婢们都不解,外间传闻翟家老爷对夫人情深似海,多年来只得一个女儿却也不愿再纳妾,除却当年周氏千磨万磨纳进门的那位外,竟是再未有过其他。 可是她们却在小姐越来越大后,再不曾见老爷踏入过芷院,就算来,也只是看望小姐,并不曾探视过夫人。 但是话又说回来,众人也多多少少知道夫人的疯病,老爷心存芥蒂也是正常。况且能为了一位疯妇不再纳娶,老爷比起寻常人家来讲,已经算是恩义非常。 别人不知,但翟高卓自己却清楚得很,他之所以不待见周氏,并不是因为她的疯病,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母亲的病情乃是拜周氏所赐。 当年的点心里,唯有茉莉糕和菊花糕中点了凉毒,谁曾想苏氏却因缘际遇没有碰到,反被翟老夫人误食。 那毒是一种慢毒,起先并不能觉察出来,正常人食了,不过是体内湿气加重,时间久了难免关节疼痛咳嗽不止,但有身孕的人食了,却可使得腹中胎儿因湿气过重而结成死胎。 因念着周氏的可怜,也不想女儿长大被人指摘没有母亲少了教养,所以翟高卓一直没有揭穿,但这也不代表,他就能原谅周氏做下的所有恶事。 桌上的烛火摇晃,翟高卓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女儿,终于道出了埋在心底十几年的秘密。 “我之所以将你的乳母朱婆子遣送回去,就是因为她也知道这件事,林神医一来,你祖母中毒的事情便再也瞒你不住,我担心她说漏了嘴,是以才着她离府,谁曾想,这件事情终究是让你知道了。” 灯影摇曳里,翟秋云的身子彷如那被风吹动的烛火,也跟着摇晃起来。 不等翟高卓上前,眼前的少女便如那遭了霜的蝴蝶,无力的向下倒去。 “秋云!” 翟府的深夜里,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声响彻,惊走了栖在树上的乌鸦。 …… …… 这一日,天歌刚踏进百花阁的大门,便看到徐芮急急上前,拉她到一边去。 “怎么了这是?” 天歌蹙眉,徐芮向来镇定,这还是天歌头一次见到她这般焦心。 “秋云病了!” 说完,徐芮又补充道,“这次是真病了!” “翟府有林神医在,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天歌宽慰。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位林神医想必就是日后治好翟老夫人病症的人,连积年旧疾都不在话下,寻常病症定也是药到病除。 “不一样的!她这一病,竟是迷了三日过去,所以翟大人差人来寻你过府一叙。” 说完这话,徐芮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担忧。 “说是林神医的意思,据说你那方子林神医觉得很好,正在给翟老夫人用。可我那日回来听你说你不通岐黄,翟府又有古怪,若是你有不便,我这就进去推了他们,说你今日告了假。” 天歌终于明白徐芮的意思,原是因为担心她。 “不妨事,男香推行的关键还在翟大人,这一关无论如何都得去的,而且秋云病了,你不也正担心?我去瞧瞧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好教你放心。” 说完这话,天歌朝着百花阁内径直走去,正巧碰见闻风而来衙差。 。 正文 第29话 奇臭与算账 再见到翟高卓的时候,天歌只觉比之先前,眼前这位杭州府尹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家中三个人,一下子病倒了两位,确实是一件让人崩溃的事情。 “林公子,秋云的情况如何了?” 为了女儿的病情,翟高卓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直接将天歌请进府来为翟秋云把脉。 然而眼前的少年在沉默几息之后,却并没有像先前看到翟老夫人那样,直接抛出药方子来。 “恕在下冒昧,为着稳妥起见,还是想问问林神医先前的诊断是何。”天歌拱了拱手,看向翟高卓,面色谦逊恭敬。 说实在的,对于翟秋云的状况,天歌并不是很清楚。 病情不似旁事,不容乱说,所以她只能老实问问情况。 但因为曾研制过药香,若是能知道翟秋云的病情,指不定还能想出什么适用的方子来。 但这一点,就着实得靠运气了。 毕竟她知道的方子,也就仅限那么些。 面对天歌的提问,翟高卓微微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问。 天歌恭顺解释“翟姑娘的病已不是一日,林神医定然也诊治过,用了一些药。在下生怕用了什么相冲的东西,反重了令嫒的病情。” “老朽诊出来的,是翟姑娘受到刺激惊惶过度,所以开的不过是寻常人参养荣的安神方子。” 不等翟高卓表态,旁边的林神医倒是毫不避讳,当即跟天歌说了自己的诊断及用药。 说完,一双眼似笑非笑望向天歌,好似想看看清楚,她能诊治出什么不一样的结果来。 天歌略一沉吟,看向翟高卓。 “令嫒得的,应当是心病。” 翟高卓闻言一个趔趄,不由向林神医那里望去,却见林神医并不看他,而是笑眯眯看向少年。 “哦?林公子说说看,翟姑娘因何而生了心病?” 天歌往外踏出几步,看一看周围屏气凝神,一脸好奇的仆婢们。 “你们下去吧。”翟高卓闻弦知意。 等到屋内只剩下躺着的翟秋云,还有翟高卓和林神医的时候,天歌直了直身子。 “翟姑娘的心事,翟大人和林神医应当比我更清楚。翟大人想必有所不便,无法跟晚辈说出具体缘由,晚辈自然也不能勉强。不过倒是有一个方子,或许对翟姑娘的病情有些用处。还请翟大人依方备料,容我为翟姑娘制作药香。” 这句话让翟高卓有些愧然。 仔细算起来,眼前这少年的诊断并没有错,秋云正是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受了刺激才病倒的。 但是这些事情,关涉到翟家被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说给女儿听已经让翟高卓下了很大的决心,如今再说给无关之人,实在是让他再难开口。 不过这少年好似知道他的心思一般,不仅没有过多追问,甚至就这般直接准备开药,着实让翟高卓有些出乎意料。 “多谢林公子体谅,林公子请。”亲自将笔墨备好,翟高卓伸手作请。 天歌也不客气,当即便上前,在纸上开始写单子 “独活一两、当归七钱、蒲公英六钱、猪尾须三十根、生蒜五瓣、驴蹄子一只……” 看着落在纸上隽永硬朗的字,翟高卓不由称一声“好”。 旁边看着的林神医则是皱了皱眉头,“你这是开的清神散?” 说完他的眉间沟壑更深,“你这用量不对,剂量太足,一两独活煮下去,别说清神了,只怕直接就不知神魂了。” 天歌落下最后一笔,放下手中的物件,笑了笑。 “这东西药材虽跟清神散所用无二,但却不是清神散,林神医行医多年,应知同样的方子,若是用量不同,那小效用可是截然不一的。” 说完,天歌转向翟高卓。 “有劳翟大人将这些东西备好送往徐记百花阁。贵府想必没有制香用的东西,在下得回去一趟,才能制好所需熏香。” “熏香?” 翟高卓拿起那张方子,想起方才林神医的反应,不由有些迟疑。 “以香入药,与以汤入药的剂量不同。”天歌解释道,“这些东西所需甚急,还望翟大人尽快准备。” 见林神医微微点头,翟高卓喊人来拿方子出去抓药,罢了又看向天歌。 “往来百花阁路上折腾,秋云院中也有制香的器具,林公子可看看是否用得,免得来回奔波,路上也耽搁时间。” …… …… 翟高卓说的没错,到底是徐记的花师之一,翟秋云的芳园里倒还真有一套齐备的制香器具。 再一想今天一路走来,从翟府的花园到芳园,竟是贯通一起,花株绵延芬芳馥郁,倒是真的应了那芬芳之园的美誉。 天歌啧啧两声。 看来这位翟家大小姐倒是真的爱香之人。 只就不知,她缘何会对制香有着这样的执念了。 一般的官家小姐,可从不会留意这种鄙贱的事情。 正当天歌打量着芳园中盛开的百花时,翟家的下人已经火急火燎的送来了需要的东西。 材料准备停当,天歌再顾不得其他。 一开始制香,她的状态便跟先前的惫懒截然不同,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眼前的事情之上。 这一次制作的因为是熏香,又不需要售卖美观定型,所以制作速度比起先前制作脂膏快了不知好几倍。 几乎一个时辰不到,当林神医还打量着天歌手上飞快的动作时,她已经开始准备要收药粉干焙了。 随着小火炉熊熊燃绕,芳园中忽然涌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带着些许腥臊之气,又有一股刺鼻的辛辣哄臭。 莫说是站在外面看的林神医,就连坐在屋内床边的翟高卓也不由掩住口鼻,吩咐下人道,“出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出来这么一股子味儿。” 那下人还没来得及出门,那股腥臭之气已经越来越重。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踏步进屋的天歌身上。 也不知她从何处取来一块帕子蒙在脸上,手中则捧着一只放着不知什么黑色东西的瓷碗。 不等翟高卓开口,她已经揭开了熏炉的盖子,将里面原有的余香倒了出来,又将碗中的东西就这么倒了进去,然后点燃了加热隔层里的一小块银炭。 随着她的动作,屋里霎时散发出一股更为浓郁的腥臭味。 翟高卓终于反应过来,掩鼻起身。 “林公子这是做什么?”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她奇怪的举动上,却并没有注意到她此刻垂下的目光,正望着床边那纤纤玉手微动的小指。 天歌心中底气顿生。 “翟姑娘如今三日不醒,当务之急,还是不能再让她继续昏睡。大人且先着众人关门闭窗出来,只待这药香薰上半刻,翟姑娘便会苏醒过来。” 说完,天歌也不管翟高卓听是不听,率先逃也似的从那熏死人的屋子里撤了出来。 许是那味道着实太过提神醒脑,翟高卓纵然心中担忧女儿,也不愿再在那熏死人不偿命的腥臭味里呆上一时半刻。 不多时,屋内所有人的都避到了院内。 院里百花争艳,所有的香气夹杂在一起,却仍旧抵挡不住那已经被关在屋子里的腥臭。 天歌将手中黄色的薄片分给众人,说话的时候有些口齿不清,但却依稀可辨是“压在舌下。” 林神医仔细一看,正是老姜片,赶紧塞在口中,要将那污浊秽气悉数挡在口舌之外。 这样的情况之下,实在是没有人愿意再开口。 一时之间,院内众人屏气凝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异常的安静。 林神医忍着来自舌尖的辛辣气息,望向遮面颔目的少年,只觉得这人简直是一朵奇葩。 他从没有想过,还能这样替人治病。 翟秋云的病情是心病,早在翟高卓寻他来看的时候,他就知道。 那小姑娘定然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相,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再加上一日不曾进食,这才忽然厥了过去。 本以为灌些汤药,再用些安神汤药,变更很快苏醒过来。 谁曾想,翟秋云竟是一连三日不曾醒来。 一日两日倒还好,可是如今这样,再拖下去,只怕就会有生命危险了。 这种因心病或是惊吓晕厥过去的,最是磨人,自己醒来还好,若是醒不过来,更不能由人喊醒,否则会跟那些子夜梦游的人一样,醒来之后便会变得痴傻。 其实对于这症状,林神医还有解决的法子,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想到了先前那个给翟老夫人用方子的少年。 那方子他已经仔细看过,等到翟老夫人因之前用错药而引起的症状消除后,用这少年的方子来拔出旧毒,实在是再好不过。 是以他想瞧瞧,这少年是否真的有几分本事。 若是这少年真能诊治好翟秋云的病症,那就是自己所等的人。 若不能,只怕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 只是林神医不曾想到,这少年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唤醒翟秋云。 莫说是陷入梦中沉睡不醒的翟秋云,就算是濒死之人,闻到这腥臭的气息,只怕也会被生生熏活。 简直是……难以言喻。 就在林神医算着时间,想着这少年的法子到底有用没用的时候,忽听屋内传来一阵响动,似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翟高卓心头一惊,连忙推开们朝内奔去。 林神医也准备跟上,可是想到什么,还是止了步子,走到少年所在的地方。 天歌顺势隔着大开的屋门朝内看一眼,果然见到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女,此刻正半匍匐在床边干呕。 天歌憋了口气,小心的呼吸着,尽量不将那熏臭之气呼入肺腑。 看来这臭驴蹄子方还真有用。 翟秋云已经醒来,她此行的任务便算是完成,就算是留在这里,翟高卓也没有什么精力留意她了。 想到这里,天歌朝着芳园外走去。 林神医却出声喊住她,“林公子留步!” 天歌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跟上来的林神医,“林神医不去看看?翟姑娘已经醒了。” 虽然对这法子颇有微词,可是林神医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也姓林的少年确实有几分能耐。 “林公子医术高超,不知师从何人?” “不外是瞎看了几本医术罢了,当不得神医赞誉。是您诊的准确,晚辈不过依样画瓢。” 天歌实在是不想说话了。 这院子里如今的气味,她多张一次嘴,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一次,简直要折磨死人。 再一想到之后翟秋云或许会跟自己算账,天歌就觉得自己需要先好好静静。 “这一身的气味,实在多有不便,在下先回去收拾一番,有劳林神医替晚辈跟翟大人说一声,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说完这最后几句,天歌终于如愿以偿,逃也似的离开了翟府。 …… …… 大街之上,天歌已经尽量绕着人多的地方走,可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人从她身边掩鼻走过,伸手对着她指指点点。 天歌也不想身过留“香”,脚下的步子难免加快,可是谁曾想这一加快,便出了事。 “哎呦喂,你谁呀,走路都不看着点,万一撞了我家的少爷怎么办?!” 漂亮的少年捂着自己被撞的肩膀,好看的眉毛蹙起来,莫名的我见犹怜。 天歌道了声抱歉,抬起头来,才发现眼前的人正是熟人。 这漂亮又傲娇的样子,可不正是姬修齐身边那个漂亮书童阿立么! 被撞到的阿立捂着肩膀,抱怨完才注意到铺面而来的一股奇臭之味,不由又捏了鼻子。 “你这人是谁呀,浑身这么臭的出来,简直了!” 天歌扶额,她也不想啊! 只是若不是用那臭驴蹄子,翟秋云只怕咬碎银牙都不愿意醒了,她这也是无奈之举。 眼下只等着赶紧回到客栈,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好好的用艾叶熏一熏了。 “冲撞了小哥实在抱歉,改日有机会定然给阁下道歉,在下有事先行一步。” 此刻天歌面上仍旧蒙着帕子,是以阿立没有认出来,可是有人就不一定了。 “哎呦喂!这不是林哥儿么!你这不是制香的么,怎的熏出了一身臭味?” 天歌翻了个白眼,完了。 姬修齐那个狗东西,果然爱记仇,逮着机会就来跟自己算账了。 。 正文 第30话 真香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姬兄啊!” 被认出来之后,天歌干脆不再遮掩,伸手摘掉了面上的帕子,露出一张俊俏脸蛋,冲着姬修齐灿烂一笑。 姬修齐原见天歌行走遮掩,又想起他当初在百花阁一人率先离去,最后丢下自己被徐芮撞见的事情,不由想要捉弄他一番解解气。 谁曾想,他那阴阳怪气的话刚一出口,便对上天歌冲自己这么一笑。 姬修齐心头忽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天歌上前几步,伸臂一揽,瞧上去像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可那臂膀却将姬修齐的肩箍得紧紧的,让他分毫动弹不得。 奈何少年笑得一脸无害。 “自那日一别之后,我极想念姬兄的,这不听说姬兄需要一些臭驴蹄子膏么,前几日刚好得了一些,便亲自送到府上去了,谁曾想那味道着实奇特,我这只是送一遭,便惹了一身味儿,之后姬兄用的时候,一定记得来徐记买些男香去去味儿。” 此话一出,周围掩鼻的众人登时了然。 怪不得这少年身上有股熏臭之气,原来是给方才那富家公子送了什么黑驴蹄子膏。 众人看向姬修齐的眼神顿时变得奇怪起来。 “姬兄可记得了?”少年挑了挑眉,手上的力道增了几分。 姬修齐本就被天歌身上的味儿熏得七荤八素,只想着逞完口舌只能就赶紧避开,谁曾想如今人被天歌箍住不说,更是惹得众人对他侧目,毁了他翩翩公子的形象。 “看来姬兄想念江里那些鱼儿了。”少年压低了声音笑道。 姬修齐一个激灵,听到喂鱼的话登时清醒过来。 “记得了记得了,等会儿我就去徐记,等会儿就去徐记。” 天知道他此刻有多想赶紧避开这臭虫啊! 见姬修齐收了尾巴,天歌也不再逗他,“我那里还有些好东西,姬兄若是没事,跟我走一遭,权当替那天不慎将你忘在百花阁的事情赔罪。” 姬修齐一脸狐疑。 “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天歌轻笑一声,放开对姬修齐的控制,径自洒脱率先前行,也不管身后之人是否跟上。 阿立捏着鼻子一脸酸苦,“少爷……” 见那少年的样子不似骗人,姬修齐没好气拍了阿立一巴掌,“少什么少,赶紧跟上,我走后面。” 说完,连忙挥手示意阿立跟上天歌,自己则远远的跟在后面,尽可能少受那臭味荼毒。 …… …… 鸿福客栈里,姬修齐觉得自己好似重获新生。 “老板,你们店里这是什么味儿?”姬修齐使劲儿嗅了嗅,这店里有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中正平和,让人如沐春风。 尤其是方才鼻子里钻进那股熏臭之气,相形之下,如今嗅到这香气简直让人控制不住多吸几口。 柜台之后,一名伙计探出脑袋。 “禀客官,这是咱们店里独有的紫气来,是林公子专为咱们店里研制的熏香,用来揽客解乏的。” 说完这话,他摸了摸脑袋。 说来也怪,自打店里燃了这香之后,生意的确是好了不少,许多上门来的客人都问起店里的用香,有的人甚至为了嗅这香气,专门来他们店里来用饭。 姬修齐一听这东西跟天歌相关,不由哼哼一声。 “紫气来,这名字口气倒是不小,竟然连老聃的名声都敢剐蹭。” 当年老子骑牛入关,关尹子观有紫气东来,知有圣人将至,遂扫道三十里相迎,最后得老聃亲传《道德经》最终修成正果。 这区区香料,取紫气东来的名字虽是祥瑞,却有着实太过嚣张了些。 “倒不是剐蹭老聃的名声。当年周公旦吐哺握发,赢得天下贤士归心。彼时周公迎客时燃的便是这紫气来香。所取之意,非是老子入关紫气东来之相,而是诸贤士共拱卫周王紫微帝星之意。” 一道清润的声音悠然飘下来,惹得姬修齐不由抬头。 这一看,让纵是审美无数的姬修齐,也不由看呆了眼。 此时的天歌已然沐浴更衣过,重换上一件淡绿绣竹纹长衫。 玉冠束发,眉眼生波,意态风流。 偏生她肤色白皙,这长衫穿在身上更衬她如玉出尘,瞧上去宛如画里走出来的翩翩佳公子。 在姬修齐发楞的时候,天歌已经从楼上走了过来。 “姬兄乃周公后人,所以仔细说起来,这紫气来倒跟你祖上有些渊源。不过斗转星移,香方也有所变化,如今再算起来,倒也不能说完全是姬家的东西。” 姬修齐闻言先是回神,而后一扫先前觉得这人出尘飘逸的错觉。 什么出尘不出尘! 分明是一个钻到钱眼里,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奸商! 还怕他打这香方的主意,他姬家什么身份,哪里就需要这东西…… 天歌将姬修齐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笑了笑将手中一枚绘着修竹的瓷瓶放到桌上。 “姬兄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姬修齐一脸狐疑,带着几分戒备看向天歌,最后将东西塞到阿立手中,“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阿立一脸委屈,生出不祥预感。 闭着眼睛豁出去一般,将瓷瓶拿远,然后将塞子一下拔开。 “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 天歌见状摇了摇头,伸手从阿立手中将瓷瓶拿过来,重新放在桌上。 但见她抬手在瓶口轻轻扇动,纤长玉指在那浅绿的瓷瓶映衬下,宛如凝脂。 许是先前的阴影,姬修齐当即屏气。 天歌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白他一眼,“没毒,也不臭,闻闻看。” 说完,在姬修齐背上拍了一下。 一下破功,就算是姬修齐不想闻,身子前倾的时候,也不由吸了一口进去。 然而气息刚入鼻,姬修齐就愣了一下。 “怎么样?”天歌问道。 “真香。” 姬修齐直愣愣答了两个字。 天歌“……” 好在姬修齐到底读过些诗书,算不得俗人,所以在道出“真香”之后,又拿过瓷瓶面前伸手轻扇,闭眼细品。 “竹林,清泉,狂生,美酒,曲水流觞,似有七贤之风雅狂狷……” 。 正文 第31话 男香代言人 阿立听着自家少爷的喃喃,脚步慢慢挪靠到姬修齐身边,一脸戒备的看着天歌。 “少爷,少爷……” 眼睛盯着天歌的举动,阿立小声提醒姬修齐。 “别吵。” 姬修齐伸手挥开阿立,继续出神的嗅着那香气。 阿立心道不好,少爷被这家伙下了药了! 鬼知道那瓶子放的是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阿立攥了攥拳头,眼睛往姬修齐手中的瓷瓶看去。 就在这时,天歌好心提醒,“你最好别扰了你们少爷的雅兴。” 阿立被天歌那似笑非笑的猫儿眼看得头皮发麻,拳头攥了攥,却最终没有去动姬修齐手中的瓷瓶。 许是终于品味结束,姬修齐慢慢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天歌笑问。 “这就是你研制出的男香?”将瓷瓶的塞子放好,姬修齐问道。 “姬兄果然消息灵通。” 天歌挑了挑眉,她制男香的消息,可是没几个人知道。 姬修齐白了一眼旁边的阿立。 若不是这家伙每天在自己跟前念叨徐家那丫头的事情,他能知道那么多? 说起这个,姬修齐就觉得来气。 阿立说,姓林的这些日子来,好像跟徐芮走的有些太近…… 看着姬修齐忽然审视的神色,天歌有些奇怪。 “怎么了?不喜欢?” “你给我这东西,是想做什么?”姬修齐身子往后让了让。 天歌失笑,“总不会是为了害你。那日在百花阁,我心中挂事,等出门之后才发现没见到姬兄。后来想着你们既然可以无令入内,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所以便自己离开了,非是故意落下姬兄。” 然而天歌没想到,姬修齐会对这事介怀,不过既然说到了,不如正好说个清楚。 “所以这广陵香,便算是给姬兄赔罪之礼。” 旁边的阿立戒备不减。 “里面没放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吧?” “若是信不过,拿过来还我便是。”天歌伸出手,“等到日后徐记铺子里上新了,你再去给你家少爷买就是了。” “这是徐记的新品?”阿立登时眼睛一亮。 漫说在杭州府,就算是在上都这样的地方,徐记每季的新品一经放出,都会引得万人疯抢。 因为徐记每次预先放出的新品,数量总是有限,唯有那些富贵之家能占早,等到正式开售,寻常富户才可以买得到。 虽说对姬家夫人小姐而言,每一季的新品徐记总会有专人送来,根本用不着姬家与别人去抢,但徐记新品的热度,阿立还是知道的。 这一点,姬修齐也知道。 但他却非是因为这是徐记新品诧异,而是因为这香的名字。 “广陵香?这东西跟嵇康有什么关系?” “嵇康一去,《广陵散》成绝唱,但世人不知,嵇康抚琴时调香焚燃,所用的便是这广陵香。” 说完这话,天歌的目光落在姬修齐的手上,眼中闪过一丝慧黠。 “先前我看姬兄手指磨茧的痕迹,知道姬兄必然也是常抚琴的,泠泠七弦上琴音,以广陵香相伴,想必是极好的。只不知这东西送的称不称姬兄的心意。” “自然是称极了心意!” 不仅仅是称心,更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 直至此时,姬修齐才真正对天歌刮目相看。 先前在船上,他赖着天歌的船套近乎,虽说有天生对于漂亮皮相莫名好感的原因在,但姬修齐却知道,自己所有的热络不过逢场作戏。 不过是觉得天歌气度不凡,惹得他生出好奇之心罢了。 可是直到此刻,姬修齐才真正对眼前的少年生出结交之心。 “既如此,这东西我就收下了。” 姬修齐将瓷瓶递给阿立收好,说着又靠近天歌几分,嘿笑道,“林哥儿若是还有这等好东西,可别再忘了愚兄啊!” 天歌拿起桌上的茶壶倒水,不经意与他错开身子,“姬兄不怕外人狂说?如今这男香,可是无人敢用呢。” 姬修齐闻言嗤之以鼻。 “漫说你这广陵香是抚琴调香,就算是随身佩香,又如何用不得?七贤遗风仍在,我自狂狷疏傲,何须管他人愚见?” 天歌轻啜一口茶水,掩盖掉唇角清浅一抹笑。 看来选择姬修齐作为男香第一形象代言人,并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 …… 送走姬修齐之后,天歌回屋休息了一会儿,歇了个午觉之后,再往百花阁去。 百花阁里,徐芮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天歌进来,当即迎上前来。 “怎么样?秋云的情况如何了?” 天歌离开翟府的时候,便跟候在翟府外的徐家下人说了情况,让他去及时跟徐芮报平安,所以天歌这才放心回去换衣衫。 但纵然如此,朋友一场,徐芮还是想知道翟秋云目前更详细的情况。 天歌寻了个地方坐下,叹一口气。 “今日之后,只怕秋云小姐会怨死我了。” 徐芮一愣,“怎么会?” 秋云是知恩图报的人,再怎么说,林公子也算是救了她,就算不道谢,也不至于生怨。 天歌将自己用药的过程一一道来,徐芮冰山一般的容颜,突然绽开了几道裂缝,笑得脸蛋通红。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天歌按了按眉头。 “最主要的,是秋云小姐早已醒过来,之所以三日不醒,不过是赌气装晕罢了。那林神医只怕也看了出来,自己不好得罪秋云,便将我扯了进去。这样一来,秋云小姐怕是真的要记恨死我了。” 其实在林神医主动说秋云的病情,并说明自己的用药之后,天歌就已然猜到了大概,再加上后来看到翟秋云微动的手指,她算是彻底看清了情况。 这不是要让她来治病,而是想让她来做这个恶人。 既然如此,她只能拖着大家一块来遭罪了。 但这件事却也不是完全糟糕。 “不管怎么说,眼下翟大人应当是将我看做女儿的救命恩人了。” 有了这一层,之后再说男香的事情,翟府尹这块石头就没有那么难啃了。 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不过要想男香推行顺利,只让翟高卓松口还不够。 于是天歌继续道,“翟家父女之间的矛盾我不清楚,但看得出来,他们此次是彻底闹开了。若是我们能帮着解决,之后男香在杭州府的推行将会畅通无阻。” 话至此处,徐芮算是明白了天歌的意思。 “既然秋云对你生了芥蒂,她那边就由我来试试看吧。” 。 正文 第32话 试探与疯了 天歌毕竟只是徐记的花师,所以就算翟秋云再怎么觉得这位唤醒自己的林公子多管闲事,也不至于迁怒到徐芮身上。 所以当徐芮主动来探视的时候,翟秋云很快便让小雀将人迎了进来。 坐在床边,徐芮帮翟秋云掖了掖被角,一脸担心。 “那日你没去百花阁,我来府里的时候,翟大人说你病了不便,所以没能探视成。当时我以为你没什么大碍,一两日就好,谁曾想竟是这么重,一连晕了这几天,可真是紧张死大家伙儿了。” 上次徐芮来没见到自己的事情,翟秋云自然记得。 但她没有告诉徐芮其实自己知道,而且正是因为听到了林公子在老夫人院子里说的那些话,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翟秋云借着靠坐的姿势欠了欠身。 “是我不好,让大家担心了,林大夫说,如今醒来修养些许日子就没事了。没什么大碍。” 徐芮道“只要没事就好,赶明儿个授课的时候,我跟大家伙儿说说,也好让大家放心。” 提起这一茬,翟秋云面有遗憾。 “我这一病,想必会错过不少课程,等日后再回去,只怕会跟不上。” 徐芮听到这话当即笑了,示意身后的婢女红菡将东西拿上来。 “早知道你对制香喜欢的紧,这不,怕你在家无聊,我将这两日授课的内容整理成讲稿给你带来,无聊的时候看着解闷,等之后好利索了再回来,也不怕跟不上。” 翟秋云一脸惊喜,当即将东西接过来翻看起来。 看着她开心翻看,徐芮的注意力不由转移到她的屋子里。 “芮姐你是真的贴心,有了这东西,我就算病再久也不怕了!” 翟秋云是真的高兴,徐芮给她的这个手稿,内容十分精细,就算是没有基础的人,看了上面深入浅出的讲解,也能完全融会贯通。 徐芮闻言一乐,“可不敢这么说,你要再因为这个病下去,翟大人跟那位大夫只怕要赶我出去,再不让我见你。” 说着她敛了神色,指着不远处熏着的香道,“你如今还在病中,这屋子里的香味有些重,怕是不太好。等一会儿回去,我让红菡给你送点清心静气的香来,玉露香和芙凝春都比你现在熏的这香适合。” 翟秋云原本精神还好,一听徐芮说这话,当即面色就垮了下来。 将面前的讲稿递给旁边的小雀,然后带着几分委屈看向徐芮 “芮姐你是不知道,先前我昏睡的时候,我爹将林公子请了来,说是他通晓岐黄,让他帮我看看。谁曾想那林公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在我屋子里熏了不知道什么劳什子东西,漫说我的屋子,就是整个院子,都浸在腥臭之气中,生生将我给熏醒了。” 说到这里,翟秋云就来气,昨儿个一整天,她让人在院里从早到晚的熏端午艾,好容易到今天,那怪味才没有那么冲了,可是鼻子但凡稍微灵敏点,就还能嗅出那怪味来。 所以今天翟秋云让人去买了气味最浓郁的熏香燃在屋内,若不是这样,只怕一点都掩不住那怪味。 “说起这个来,我倒是想起一茬事。” 说着,徐芮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翟秋云,“呶,你闻闻这个,感觉如何?” 接过徐芮递来小瓷瓶,翟秋云拿掉塞子,里面红色的脂膏映入眼帘。 “这是什么东西?瞧着好像月朱花做的点绛唇脂,可是这颜色和气味又不太对。” 翟秋云将鼻子凑近脂膏,伸手轻轻扇动,只觉一阵馥郁温华却并不腻味的气息扑鼻而来,就连她此刻的心绪好似都得到了安抚。 “这气味竟是从未嗅过的,难不成是徐记新出的脂膏?”翟秋云带着几分讶异。 点绛唇脂刚推出不足一月,如今竟然就有新的脂膏了? 在所有的香料中,脂膏是最难创新的,不像熏香只要制作成香饼或是香粉,完全不用考虑脂化和涂抹在皮肤上的颜色变化问题。 徐芮点了点头,“的确是新出的脂膏。” “呀!那我试试!”说着,翟秋云让小雀将镜子拿来,沾上一小指,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晕染,顿时红霞飞生,娇羞之态盈目。 “这新脂膏还真是好使!比起先前的点绛唇脂,可是好显色多了!芮姐,这次的原料是什么?” 翟秋云迫不及待的问道。 她在百花阁待的时间不短,当初翟秋云第一次讲脂膏的课,就是用徐记当初的新品点绛唇脂为范例,所以翟秋云自然知道,在所有的鲜花中,徐记尝试出的最适合的花材正是月朱花。 可是如今却出现了明显比月朱花更为合适,制出的脂膏更好的花材,如何能不让翟秋云兴奋? 对于香道的追求,让翟秋云整张脸上满是期待与求知欲,再加上方才涂上的脂膏,竟是丝毫没有生病的虚弱无力。 “这次选择的花嘛……” 说到这里,徐芮顿了顿,最后看了一眼四周,屋里的人顿时全部低下头去。 翟秋云这时候才想起来,点绛唇脂的制作工艺徐芮已经教给了众人,若是如今新品的花材也透露出去,那么对于徐记来说无异于自断前路。 “实在是对不住,芮姐,我差点忘记了这是还没有推出的新品……” 徐芮倒是豁达,“你又不是旁人,作为徐记的花师,反正早晚也是会知道的。” 说完,徐芮凑近翟秋云的耳边,轻轻道出这次的新花材。 翟秋云顿生感动。 虽然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但是早知和晚知,那是彻底不一样的。 徐芮这次在新品推出之前告诉自己,那是将她当做自己人了。 翟秋云深吸一口气,“那之后等我身子好了,一定去百花阁看看芮姐说的那东西,若是有机会,也要自己亲手制出一盒来。” 徐芮澹笑,“如此最好。” 翟秋云让小雀将脂膏收下去,又用她递来的帕子将脸上试过的脂膏擦去,又好奇道,“不过先前不是说没有更合适的花材么?这次怎的却有了新的选择?而且方才你说的那花,竟是我从未听过的。” “也难怪你没听过,咱们南地这花生得少,倒是北地才多产,若不是林公子提及,我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东西。说起来,这倒是他的功劳了。” 徐芮说着这话,眼睛也暗暗观察着翟秋云的神色。 果然,当翟秋云听到“林公子”三个字的时候,原本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谁曾想,徐芮却继续提说,“这两日你不在,林公子又研制出几样新香,比先前给我们展示过的南朝遗梦、紫气来这些香更神奇。改日若有机会,我带来给你……不,等你身子好了,自己回来瞧瞧看。” 翟秋云听到这话,银牙咬上嘴唇并不说话。 “怎么了这是……” 徐芮一脸懵懂,好似才反应过来。 “芮姐,你是不知道,那个姓林的……” 翟秋云几乎是咬牙切齿讲完了天歌的恶行,不过却隐去了自己装病的事情。 然而她说完之后,却见徐芮脸上更是不解。 “虽说林公子这法子的确有些过分奇特,但看你如今这样子,倒是还有几分用处,不然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 徐芮说完这话,又补充道,“怪不得我说林公子今日来百花阁的时候,身上用了新制的广陵香,只怕他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听着徐芮好似自言自语的话,翟秋云想要反驳,却又没法反驳。 她哪里能告诉徐芮,那个林哥儿是故意为之的?! 想起这个,翟秋云就觉得自己先前邀请他参加百花阁的交流会,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要说起他制的新香…… 翟秋云有些动摇,“芮姐,你方才所说的广陵香,是什么……” 徐芮心中一动,暗道那个林哥儿果然了解翟秋云,知道用这法子诱她。 “是徐记准备新推出的一款男香,”徐芮没有说是天歌所制。 “这款男香是在当初嵇康奏《广陵散》时所燃熏香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的修正之后,做出来的。如今徐记的男香,加起来也有四种,再研制出一种,这五类一起,等到七月的时候,就可以跟着徐记的女子秋香一起上新了。” 说到这里,徐芮的神色忽然一黯。 “不过这是最好的境况,你也知道,男香推行有很大的压力,先不说民间和朝中这块,就是我爹那边,都觉得我此番这样做,是在跟官府作对,丝毫不愿松口。若是他一直不点头,只怕男香的事情,依旧会是泡影。” 徐芮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留意着翟秋云的神色,见她垂下眼帘不再说话,徐芮方似恍然。 “瞧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还在病中,应当好生休息。”说着徐芮站起身来,“这些日子你先好生养病,之后我若忙了,课稿便让红菡帮你送来。” 翟秋云点了点头,情态也有些难掩的恹恹。 “如此那就多谢芮姐了。” 徐芮摆了摆手,“谢什么,都是自己人,下月你过生日,我再送你一份好礼。” “下月……”翟秋云一个恍然。 是了,下月可不正是六月底? 说到这里,翟秋云又一次想起先前父亲所说,苏氏八月怀胎时,周氏做桂花糕、菊花糕、茉莉糕之类的事情。 一时分心,连徐芮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小雀已经送客归来。 “小雀,你……”翟秋云喊了声小雀,可是等小雀来到床边的时候,她却又摇了摇头。 小雀虽是疑惑,却什么也没说,依旧去做先前的洒扫。 翟秋云望着窗外绽放的花儿,不由又想起那天晚上父亲说过的话。 “我之所以将你的乳母朱婆子遣送回去,就是因为她也知道这件事,林神医一来,你祖母中毒的事情便再也瞒你不住,我担心她说漏了嘴,是以才着她离府,谁曾想,这件事情终究是让你知道了。” 靠在背后的垫子上,翟秋云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乱。 …… …… 徐芮从翟府出来之后,一回到百花阁便去寻天歌。 “怎么样?”天歌手上的动作没停,“她怎么表示?” 徐芮摊了摊手,“没怎么表示,我说完那些话的时候,她整个人就不太对了,看来这件事情还需从长计议。” 天歌却并没有那么悲观,“我看倒未必。” 她从花台后走出来,坐到桌前,示意徐芮给自己倒水,“她没有直接拒绝,就说明她也不愿男香埋没。如今你在病中送炭,翟姑娘得记着你的情,没法应下来,是因为她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翟大人。” 徐芮对天歌这样的自来熟很不满意,作为徐家大小姐,就算是徐陵,也从来不敢主动让她端茶倒水的。 眼前这人倒是不见外,直接就这么让她倒茶。 心中虽然不满,但徐芮倒也没说什么,还是冲了冲杯子,给他倒上,“反正是你出的主意,出了事你自己兜着,至于我爹若是不同意,我大不了跟他闹去。” 此刻的徐芮露出的一脸无赖的神色,若是有旁人,哪里能想到这就是平日里面色如霜的徐家大小姐? “徐家的生意,又不是我的生意,赚钱不也是你们徐家的?不过看样子翟姑娘虽然也生我的气,但是还没到厌烦了我的程度,既然这样,我这些日子还是学着你一样,将制香的法子写个手稿,去收买收买她。” 天歌浑然不知什么叫做见外,当着徐芮的面靠在椅背上伸个腰,才拿起茶水喝起来。 “我那才不是收买,是关心!” “反正都一样。” “能一样吗?而且你当真敢将香方写给别人?你可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徐芮觉得眼前这人好像有些傻。 “值钱,却还不是最值钱的。” 天歌笑了笑,眼睛微微眯起,让人不知她在打着什么算盘。 “这东西能给秋云,我就没想着藏,不仅如此,这几样方子,我还要送到其余各家脂粉行的手中。” “你疯了?!”徐芮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 正文 第33话 一箭双雕计 “你别着急,先听我说。” 天歌摆了摆手,示意徐芮稍安勿躁。 “男香推行之初,只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翟家父女身上,还是不够稳妥。若是整个脂粉行业反对,那么就算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最后只怕也会事倍功半。” 天歌很了解群体效应。 要想让男香成功推行下去,需要脂粉行业齐心协力,再加上官府的让步,才能一举成功。 男香推行不是徐记的生意扩张,因为影响力远远不够。 她要的,是在脂粉业展开一次彻底的变革,扫除世俗对于男香的排斥,卸去他人对男香的偏见。 但徐芮还是觉得天歌将方子送人的法子不妥。 “且不说香方是不传之秘——当然,这方子是你的东西,怎么处理轮不到我来置喙,不管你将它给徐记用,还是给其他脂粉行,这都是你的自由。我想说的是,你怎么能确定,那些人就愿意接受你的方子,愿意跟我们一道推行男香?” 无商不奸,尤其是杭州府这些在脂粉业中浸淫多年的老油条。 三大脂粉世家,本就有自家招牌的脂粉,就算是没有这男香的方子,也不会影响或是撼动他们在杭州府脂粉业的地位。 所以在徐芮看来,就算天歌送上了自己的香方,对于那些人而言,这种东西到底会锦上添花,还是会招来祸端,那些人定会先好生考量。 最大的可能性,是这些人由此知道她们所求,然后更端着架子,反而不愿意在男香的推行上出力。 “所以这方子,定然不能我们主动送上门的。” 天歌笑了笑,向周围扫了一眼,待确定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之后,这才敛了神色,问徐芮道 “你觉得,如今的徐记比及其他两大脂粉世家如何?” “什么意思?” “想听听看,你如何看待徐记在脂粉业的地位。” 看天歌的样子不似玩笑,徐芮也认真起来。 “外人都说如今杭州府的脂粉行是我徐记和苏记、朱记两家三足鼎立,但若是仔细算起影响力来,其实还是苏记和朱记更胜一筹,尤其是朱记。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朱记的脂粉典雅华贵,虽然走的是正统路子,但多年来打下的招牌,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超越的。” 徐芮对于徐记如今的境况看得很清楚,并没有一味的盲目自信。 “但是徐记也不是一无是处,徐记最大的优势在于创新,敢于接触和推出新事物,尤其是每一季推出新品,能让徐记在各家中保持绝对的活力。” “不是我夸海口,未来的脂粉行业,故步自封定会被淘汰,只有像我徐记一样,不断挑战别人也挑战自己,革新脂粉,才会真正成为行业之首。” 看着徐芮面上熠熠的神采和毫不遮掩的野心,天歌好似看到了当年那个百折不挠的少女。 “那如果徐记内里生乱了呢?” 天歌解释道,“我是说,如果徐记有别家的人,或是有人故意打压徐记,想要对徐记出手,怎么办?” 一声“哐啷”传来,徐芮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天歌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边,将手边放着的用来包花的素帕递给徐芮。 “看来徐记已经出问题了。” 没有丝毫的避讳,天歌再次开口,让徐芮的脑中轰隆一声。 “你到底是谁?”将桌上的水擦去,徐芮抬头,面色中多了几分冷清。 天歌笑了笑。 “你觉得我是谁,就是谁。先前我已经说过了,我来徐记,是为了做一个寻常的花师,做做脂粉,可能的话,再伸手帮扶徐记一把。说起来,如今我与徐记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徐芮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就那般看着天歌,好似要看穿她,要知道她说的那些话的真假。 天歌对徐芮的审视毫不避讳,“你可还记得那日秋云告诉你的,我与她在徐记总铺相识的事情?” 徐芮自然记得。 那天,她邀请天歌成为徐记的花师。 消息传出之后,翟秋云第二天便找了上她,提说起自己和天歌相识的事情。 也正是在那时候,徐芮才知道天歌为什么会出现在百花阁徐记的交流会上,也才知道天歌和秋云早先就认识。 “当时那掌柜说我不知商道与香道的区别,秋云和路人无法分辨对错,可是你应当知道,我的话并没有错。” 听着天歌娓娓道来,徐芮依然没有开口,但面色已然凝重。 当初秋云提到这件事情后,她曾让人去总铺里去看过情况,可是那个时候,春季滞销的香脂已经不再售卖,香料区也将各种香料全部摆放了出来。 翟秋云自然不会说谎,所以出问题的定然是徐记的铺子。 可等她后来再去问的时候,却听那掌柜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那伙计头上。 而且那日之后,伙计便被辞退,店里也重新按照原有的规划来布置。 徐芮之后又派人在店里盯了好几次,却再也没有发现类似的破绽,好似所有的情况都是偶然和巧合。 这件事情并不简单,可是总铺的掌柜是徐记多年的老人,就算是徐芮也不能随随便便怀疑或是找人换掉他。 “既然不能直接出击,那就引蛇出洞好了。”天歌笑道。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不止一次在自己制香的别院里见到过“偶尔”经过的人。 “男香推行需要那些人,徐记也需要拔除一部分内奸,一箭双雕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听着天歌的这番话,徐芮终于知道,眼前的少年所说的将方子送人是什么意思。 那日在百花阁交流会上,刘老板咄咄逼人的画面再次出现在眼前,徐芮深吸了一口气。 “这次,算我徐记承了你的情。” 天歌笑了笑。 若是为了人情,她才不会费心费力为徐记办事。 …… …… 两日之后,一条消息在杭州府各大脂粉行中不胫而走,就连茶楼酒肆当中,也开始议论这件事情。 “据说今年徐记将会推出五种新脂粉,而且跟以往的脂粉截然不同,不管是选材还是香料的气息,都比以往的脂粉香料好很多。” “我知道我知道!说是徐记新请的那位姓林的花师所研制,鸿福客栈里如今点着的熏香叫什么紫气来的,就是他所制,还别说,那香当真跟以往的东西都不一样!” “这样说来,那姓林的还真有几分能耐?” “哪止如此,徐记今秋原本准备了三种脂膏新品,专供女子用。可是这姓林的一来,便研制出了五种女用脂粉,甚至还有五种男香,据说徐家大小姐见了之后,当即决定用这些东西取代徐记原本的三种脂膏!” “不对吧……” 忽然有人探进脑袋,狐疑道,“脂粉行业哪个不知道,自打前朝一来,男香就是被禁了的东西,徐记不要命了,敢跟皇帝陛下对着干?” 原先说话的人嗤一声,“《大周律》中哪条写的是禁男香的?” 这话一出,便将先前插话的人问的一噎。 那些人又继续说起来。 “而且,据我所知,翟府尹的母亲和千金先前病了,都是那姓林的妙手回春,这样一来,只怕府尹衙门都不会阻着杭州府男香的推行。若是徐记这次的香粉卖得好,那可就真的是大赚了!” 听着那些人说的越来越起劲,先前插话的人不由左右探勘一番,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步履匆匆的他没有发现,就在他走后不久,那两个先前聊得起劲儿的人,忽然停住话茬,朝他的背影望去。 …… …… 鸿福客栈。 一名穿着长衫体格微胖的中年男子踏门而入,里面的伙计当即迎了上来,“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上两个菜一壶茶就行。” 男子随便应付一句,然后在店内巡视一番,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屋子正中一处摆放着花木的架台上。 看着男子朝屋子正中走去,伙计好心提醒 “客官,如今天气转热,正中不好透风,这边靠窗的地方没人,最是通透舒爽。” 男子挥了挥手,示意伙计不用管自己,“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去,我不怕热。” 伙计嘴上没说,心里却是感慨头一次见到不怕热的胖子。 此刻客栈中的人并不多,所以菜上的很快。 等伙计端着盘子上来的时候,先前那胖子正盯着花木架台的一处多宝阁仔细查看。 “客官,菜来了!请慢用!” 伙计吆喝着,却对胖子的行为一点也不奇怪,显然已经司空见惯。 那胖子对着伙计招了招手,“来来,你来,你们这香炉里燃的香是何处买的?倒是端得好闻。” 伙计闻声,随口解释道,“客官有所不知,这香寻常铺子里是买不到的。这是我们店里的客人专门送给掌柜的。不知您是否知道,如今徐记脂粉铺子里请了位男花师,就是那位林公子送给我家老板的!” 嘴上这么说,伙计心中却暗暗感慨 看来那林公子说的不错,这紫气来的香还真有揽客的效用,如今不少客人上门来,都是围着这香转悠,若不是自己整天闻着却没事,他差点要以为林公子在香里加了什么摄魂的东西了。 “那小哥,你们店里这香可还有多出来的?我闻着倒是不错,不知能否匀一点给在下……” 说着,那胖子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放在伙计手中。 伙计笑着推开,“客官这就找错人了,香料可都在咱们掌柜手中,既然是送给他的,自然不容我们这些伙计动,就算是允许,我们哪里敢自己私藏啊?” 话虽这么说,那伙计却是瞧着胖子手中的碎银,眼睛一直没有移开。 胖子一看便知他的意思,当即从怀中拿出一块小元宝,“先前那是饭前,这十两银子是给小哥的赏钱,只盼小哥能将铺子里焚香洒出来的收起来,好让在下也见见世面。” 伙计的态度顿时变了,左右看一眼,见无人关注之后,这才接过银子,然后小心的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纸包,不经意塞在胖子手中。 “客官来的是时候,今儿个我添香的时候,刚给自己留了些,不过客官既然如此喜欢,那我也只好割爱,成全您了。只是这件事,千万莫让我们掌柜的知道。” 胖子笑得将脸挤成一团,“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嘴上虽是如此,可是心中却将伙计的贪心骂了个十遍百遍。 见胖子接了纸包当即从店里离开,伙计好心提醒,“客官,您的菜!” “爷还有事,下次再来你家店里吃!” 说完这话,胖子已经从店里走的没了影子。 看着桌上动都没动的两盘菜,伙计将东西送到了后院的石桌上。 “老板,这是方才那客人点的菜,钱付了,但菜没有动过,您看这是……” “既然付了钱却没动,那你正好留着,晚上带回去给你娘吃,她估计也好些时候没吃过肉了。”方老板摆了摆手。 伙计闻言,顿时感激涕零。 方老板的对面,坐着喝茶的少年看向伙计,“那纸包又有人要走了?” 说起这话,伙计的兴致更高。 “还真别说!林公子您简直是神了!那些人果然是冲着您的香料来的,不过我都按照您先前说的,给了纸包,却要了高价。” 说着,伙计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在鸿福客栈做工以来,老板为人方正会关照伙计,所以他从来不会去干这种事情,如今却当着老板的面这样做,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林公子,这是今天那人给的十两银子。”伙计从怀中拿出那块小元宝,递给天歌。 却见天歌摇了摇头,“先前的钱都给了方老板,今日的你就自己留着吧,就当我随方老板给你添个彩头,晚上回家给家中老娘做顿好的。” 伙计欢天喜地感谢再三,最终端着盘子离去。 对面的方老板却有些赌气,“林公子,先前说好的,这香是你专门送给我的,好容易生意见了起色,来的客人多了,如今若是被其他铺子偷了去,又跟我抢生意可怎么是好?” 天歌见状不由揶揄,伸着鼻子嗅了嗅。 “先前方老板可是说过,南朝遗梦的香也不用的,如今不也用着了?” 。 正文 第34话 再求与含香 方老板被天歌这话臊得老脸一红。 先前不用,不因为听说是男香嘛! 如今这光景,哪见过男人涂脂抹粉的? 所以那南朝遗梦,给他的时候就被他收了起来。 谁知道,天歌让他熏在店里的香料还真能招客,让他晚上用在夫妻房事上的露脂还真能让增趣! 最后方老板犹豫着从柜子里拿出了那瓶男香。 正在他思考该不该用的时候,老板娘突然推门而入,一进门就说觉得方老板好似如风君子,甚至主动往他怀中凑着嗅。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方老板哪里见过自家母老虎一般的媳妇儿这样过? 登时就决定管他女香男香,反正用了再说! 谁知这一用下来,日子那是真的过得开心了不少,方老板对待天歌的态度也比先前好了不少。 “你嫂子先前说,那脂粉用得好,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方老板嘿嘿笑着,想着自家媳妇儿晚间旖旎承曲的模样,面上飞出一片微红。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出来了,住在自家店里的这位林公子,可是了不得的人物。 听说他手底下的伙计最近正在城里看宅子,已经定的差不多了,若是等到人家不住店了,那时他再想套近乎可就晚了。 所以趁着还在自家店里住,方老板忍不住想要近水楼台,从天歌这里再讨点东西。 天歌一笑了然。 “花间露用在夜晚夫妻之间最好,白日里却不适宜。先前我给您的剂量,小半年该是够了,此后您和老板娘蜜里调油,哪里还需这露脂?” 方老板闻言有些不好意思,一听提起自家媳妇儿便搓着手嘿嘿笑。 天歌才不管方老板大男人怀春的羞怯。 “至于日间用的脂粉,徐记今秋新品七月底就会推出,到时放第一批的时候,我着人给老板娘送来便是。” 方老板连忙谢过,又道 “那什么,林公子,既然有此便利,据说徐记今秋还有男香……那什么我觉得你先前给我的南朝遗梦还不错,还有店里的紫气来,不知道……” 方老板先前兴致勃勃,可是说完却又觉得自己太过贪心。 天歌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大笑应允。 “方老板连我如今住店的资费都免了,我还能不允了你这小小念想?你放心,南朝遗梦不说,紫气来我说了是给你店里用的,所以往后若是缺了,只管着人来找我拿便是。” 对于方老板,天歌是真的大方。 毕竟他是男香在杭州府收获的第一个真粉丝呢! 至于自己所寻的代言人…… 天歌目光闪了闪,这也好几日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动静。 等手头上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是时候看看姬修齐那小子在做什么了。 …… …… 这一日,百花阁授课结束。 徐芮将整理好的手稿与以往一样,递给身边丫头。 “红菡,这是今日的手稿内容,先放到花阁去。” 红菡双手接过,不解道,“小姐,今日的不送到翟府去吗?” 这几天来,每次徐芮授课结束之后,都会吩咐红菡将手稿送去给翟秋云。 今天缘何不送了? “先不着急。” 徐芮从花台前站起身子,将身上方才授课时沾上的花瓣拈落。 “林公子听说秋云这两日研读刻苦,想起先前秋云对他有恩,便准备并着他那里的几个香方一道送去翟府。等会儿我去看看他的香方,若是写好了,你一并送到秋云那去,也免得多跑。” 红菡闻言一惊。 “香方?!林公子怎可将香方随意告人?咱们脂粉行里最不能给人说的便是香方了!他难道不知道?!” 因为是真的吃惊,所以红菡的声音并没有半分遮掩,等她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连忙捂住嘴巴,向四周看去。 好在周围的下人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关注这边。 红菡压低声音,担忧不减分毫。 “小姐,林公子是疯了吗?您怎么不拦着他?香方怎么能随意示人?那可都是咱们脂粉行安身立命的本钱呐!” 徐芮也很无奈,她能怎么办? 她又不是没劝过,可是人家要这样玩,她也挡不住。 拍了拍红菡的肩膀,徐芮叹了口气。 “疯了就疯了吧,反正是人家自己的方子,再者秋云也不是外人,给就给了。东西你收好,到时候跟着我的手稿一并送到翟府去。” 吩咐完,徐芮整理好花台出门而去。 此刻红菡纵使觉得不妥,但主子吩咐下来,也只能乖觉的捧着手稿往花阁去。 …… …… 百花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虽然没有徐府本宅那种进进出出的园林月洞,但水榭长廊弯弯绕绕的却也不少。 红菡得了吩咐,便朝着花阁行去,谁曾想从廊角转弯的时候一个没注意,便跟对面迎来的一人撞在了一块。 因为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所以这一撞,虽然不至让红菡摔倒在地,但她手中的手稿却被抖开散在长廊之上。 红菡心中不悦,不免嘟囔抱怨,“怎的也不知道看着路,这般匆匆忙忙,成何体统?” 徐家虽是商户,但规矩却并不小,作为大小姐跟前的大丫头,红菡在府中地位不低。 更何况还是在如今由徐芮做主的百花阁中。 果然,一听红菡这话,那撞到她的女子登时慌了神,连忙赔着不是 “红菡姐恕罪,花师们需要的花料不足了,方才我去库房看了下,以免不够用,因为等着跟我爹去汇报,一着急没怎么看路,谁知道不小心冲撞了您,实在是对不住。” 说着,那少女就势蹲下身来,开始帮红菡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徐芮手稿。 “原来是含香啊!” 红菡听声不由抬头,一眼便认出了对面的圆脸少女。 原先的不满与抱怨一扫而空,红菡一边捡着地上的东西,一边不解道 “库房那边不是有邹叔他们看这么,难道他们偷懒了?居然还要你去盯着。” 言语间,已经有几分愤愤不平。 含香闻声,当即摇头摆手解释。 “不是不是,是我爹正在准备咱们秋品的花材,正好问我花师们如今的花材可还够用,若是不够的话,他这次就一并购回来,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邹叔他们又忙着,花师的花材也是我这边在负责,所以便自己主动去库房了看了下。” 说话间,红菡已经眼疾手快的将地上的手稿捡了起来,还剩下含香脚下的一页。 “红菡姐,我帮你捡。” 含香连忙蹲身拿起脚下的一页,目光在上扫过之后,若无其事的递给红菡。 红菡没有留意,笑着接过那页,然后将手中的手稿仔细卷起来包好,好意提醒。 “既如此,你还是快去跟你爹说说情况,如今夏品已上,秋品马上也要大量制作,若是耽搁了你爹的采买,影响了咱们上新,那可是大事。你快去吧!” 含香圆脸绽笑,甜甜的哎了一声,目光落在红菡手中的手稿上一瞬,便迅速移开,然后转身跑开了去。 看着含香离去的背影,红菡的目光敛了敛,没有再说什么,看着路径直往花阁去。 如果说百花阁的下人当中,有谁能跟红菡的地位一较高下,那毫无疑问就是方才的含香。 红菡是徐芮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挑选出来给她做玩伴,并一路侍奉徐芮过来的,所以深得徐芮的信任。 在这百花阁中,红菡便是徐芮的代表,上上下下的人手见了红菡,个个都是尊敬非常。 哪怕是在徐家,同是主子身边的大丫头,徐三爷的儿子徐陵身边的杜鹃,见到红菡也得客客气气喊声“红菡姐”。 但红菡就算是再受徐芮信任,在徐家也是漂泊无依,一路从三等小丫头做上来,等到如今徐芮独当一面,才成为得力的大丫头。 而含香这样的家生子则不同,从刚进徐府,就有着爹娘帮扶,一开始就做着最清闲的事情,却又担着不小的位子。 就拿眼下来说,红菡是徐芮院里的管事丫头,只是掌管着徐芮屋里账本等一应事务,但含香却是百花阁里的二把手,握着徐记如今招来的百花阁里花师们的一应用度。 至于这一把手,也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父亲郑管事。 徐家大宅里别有管事,但因为百花阁是向来研制脂粉的地方,算得上是徐家重地,所以也单独设立管事,专门负责生意上花材等物的采买。 虽然与大宅里的管事所管事情不同,但地位却跟大宅管事别无二致。 是以方才红菡被含香撞到,就算是心中不满,却也无法发作,只能笑着消弭了此事。 花阁中,红菡将手稿放好,一边收拾阁中徐芮放乱的东西,一边等人将天歌的香方送来。 忽而,却听外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收拾完手上的东西,红菡不由推门向外看去。 谁曾想,正瞅见方才撞到的含香跟人正说着什么。 红菡没有多想,正准备进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声音婉转如黄鹂。 “红菡姐!” 转过身来,红菡望着疾步向自己走来的含香,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托盘上,“含香?怎么了?” 含香面上带笑凑上前来,先是自顾踏门而入,然后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这才捧起上面的瓷碗递给红菡。 “呶,红菡姐,方才我去跟我爹说话的时候,正遇见我娘熬了酸梅汤,如今暑气上来,喝点这个解暑再好不过!我心里念着你,所以给你送一份过来。” 红菡看着面前清亮的酸梅汤,听着碗中冰块和瓷壁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终于明白了含香这话的意思。 因为郑管事在百花阁地位不凡,所以含香一家也住在百花阁中,那处小院里郑家可以自己搭锅灶,所以郑娘子经常自己做些吃食散给大家伙儿,使得百花阁中人人都夸郑家的好。 眼下含香这样,应是因为方才的事情,怕红菡心生芥蒂,在徐芮面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所以主动示好。 能做到大丫头,红菡自不是那种嚼舌根的,也不是那些不知好歹端着架子的。 如今郑含香这样卖力的交好,她哪里会拒绝? 是以笑着接过冰镇酸梅汤,跟含香道了声谢之后,也不客气,便一下子喝了半碗。 “你娘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倒是造福了我们这些馋嘴的!” 红菡笑道,“这半碗下去,整个人都凉起来了!不过一会儿我还得出门跑一趟,实在不敢喝太多,不然半道上闹了肚子,回来怕是要被小姐说了。” 含香俏皮一笑,“红菡姐是小姐面前的红人,自然得保重好了身子,等到什么时候再想喝了,来我家中就好,咱们之间不是什么外人,不据那么多见外的俗礼。” 说完这话,含香似是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一方折起来的纸片,好似才恍然想起。 “瞧我这记性,方才惊蛰园里,那位林花师差人来给姐姐送东西,路上见到我后,知我是来花阁这边,一时避暑躲懒便将这东西让我捎了过来,姐姐看看,可是你要的东西。” 红菡一听含香说的林花师,立刻猜到了怕是跟那香方有关。 她当即从含香手中接过方纸,拆将开来,只扫一眼,便连忙重新折叠起来。 含香看着她的动作不由笑了。 “什么东西让姐姐这样骇怕?莫不是我传了什么不该传的东西?” “不过是需要准备的一些东西清单,哪里有什么不该传的?” 此刻红菡的面色不似先前笑意盈盈,虽说依旧是唇角微翘,但已经隐隐多了几分疏离。 “既然东西到了,我也该按小姐的吩咐给人送东西去了。”拿起旁边桌上的手稿,红菡看了一眼含香和她手边的酸梅汤。 “既如此,那我也得赶紧回去了,不然一会儿我娘找不到人,又要说我躲懒了。”含香吐了吐舌头,端起手中的托盘,已经率先出了花阁。 屋里,红菡看着含香的背影,面上的笑意一扫而空。 等到含香转了个弯,彻底不见了人,红菡深吸一口气,喃喃道。 “希望是我想多了……” 。 正文 第35话 翟府遇恶女 翟府。 因为这几日一直是红菡来给翟秋云送讲稿,门房里的人也已经熟门熟路,看到红菡来了之后,正准备喊个丫头前去芷院通报,却见已经有人迎了出来。 打眼一看,正是翟秋云身边的小雀。 跟门房招呼一声,小雀将红菡接了进去。 “小姐方才还说呢,这个时候红菡姑娘应当已经到了,这不刚让我出来的在门口候着,红菡姐姐就来了。” 将拿在手中的手稿换个方向,红菡热络的挽住小雀的胳膊。 这几日红菡送手稿来,每次都是小雀迎送。 这丫头年纪虽小,但却是个机灵的,短短几日接触下来,让红菡不由对她生出几分好感,再加上徐芮和翟秋云的关系,所以红菡自然生出结交之心。 “今儿个我走的时候晚了些,让你跟秋云小姐久等了,实在是我的罪过。” 小雀笑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且不说徐姑娘慷慨赠我家小姐那么珍贵的讲稿,就是姐姐你每次辛苦奔波,我心中也念着呢!今儿个姑娘赏了好茶,姐姐待会儿走的时候,一定去我那里拿上。” 红菡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你家小姐赏的东西,你留着便好。” “姐姐别这么见外!我知道你在徐姑娘身边,定也不缺这等东西,但这大热天的,这讲稿本该我上门去取,但我家小姐身边离不开人,所以累动姐姐每次辛苦走这一趟,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话已经说到这里,红菡也不再客气,“既如此,我便有口福了!久闻翟姑娘跟翟大人一样,都是爱茶的,想来赏下来的茶也定然滋味不俗。” 来而不往非礼也。 应下了小雀的茶,红菡在心中已经想着下次再来的时候,要将徐芮赏下的徐记胭脂送给她。 就这样,两人说说笑笑往翟秋云住的芳园行去。 刚到院门口,便听里面屋里传来说笑的声音。 红菡不由咦了声,“里面可是还有客?若是如此,我可方便进去?” 小雀心眼通明,连忙解释道 “姐姐不必见外,屋里是林参军的女儿林小姐,这些日子常来陪着我家小姐说话,今儿个来的早了些,这就正好撞上了。方才小姐还说,姐姐若是来了,定要让我迎进去,小姐有话跟您说呢!” 听到这话,红菡心里一安,随着小雀向内走去。 越近的时候,屋里的说话声就越清楚。 “小雀这丫头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怕不是躲懒去了?” 听着里面翟秋云的声音,小雀冲红菡一笑,然后踏步入内。 “小姐这可是错怪小雀了,知道您心心念念徐小姐的讲稿,小雀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上躲懒不是?” “呦,小天,你看这丫头,出去一趟嘴皮子都厉害了,看来是接到红菡了,底气都比先前足了。” 红菡候在门外,听着翟秋云对里面不知是谁调笑一声,而后似是转向小雀,“还愣着干什么?不赶紧将人迎进来?” 小雀甜甜应声,重新出来将红菡请了进去。 进屋之后,红菡方一抬头,便见翟秋云正靠坐在软塌之上,旁边侧坐着一位鹅黄衣衫的少女。 红菡冲翟秋云规矩行礼,然后带着几分不解看向旁边。 “这是林参军的女儿,林姑娘。” 注意到红菡的目光,翟秋云介绍一句,然后冲着她招手,“快来,我瞧瞧今儿个讲的是什么内容。” 红菡迎着鹅黄少女审视的目光,冲她福了福身子,然后走到翟秋云跟前将自己手中的东西递上,一边跟翟秋云介绍。 “今儿个姑娘讲的是萃取之法,这是讲稿。” 说着,红菡将纸稿递上。 见翟秋云迫不及待的翻阅,红菡又取出一沓折起来方纸。 “先前您问咱们秋季新品,林公子知道后,便将这东西给了我家姑娘,说是跟讲稿一并送到您这儿来。” “林公子?他能有什么好心?” 翟秋云轻哼一声,还记恨着当初天歌将她熏醒的仇,“送的是什么东西?” 红菡没有说话,而是将东西递到翟秋云面前。 带着些许好奇,翟秋云拆开方纸,狐疑着看了起来。 这一看不得了,惊的翟秋云不由失声。 “香方?!” 似是不敢相信,翟秋云又将那一沓纸仔细的逐一翻看起来。 结果每张纸上,最上面一行都写着香名,下面是用好看簪花小楷写着具体的制作方法。 不管是所需材料及对应的数量,甚至是每一步应该怎么做,都写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 翟秋云完全看不懂了。 先前徐芮来探望她的时候,给她送了一瓶用离娘草做的脂膏,说是会作为秋季新品推出,她一时兴起,便问了秋品的安排。 作为徐记招收培养的这一批花师,翟秋云等十人是参与并了解过徐记夏品的制作的,是以她这样问,倒也算正常。 但是她却没有想到,她不过随后一问,徐芮如今竟然直接将秋品的香方全部送了过来,甚至还有具体到每一步该如何的详细介绍! 徐记的秋品可是还没有开售呢! “芮姐……不,那位林公子是什么意思?芮姐知道吗?”翟秋云的声音有些哑。 这可是徐记所有新品的傻瓜讲解版香方啊! 为何要给她? 那人胆子也太大了! 他知道这些香方泄露出去意味着什么吗? 红菡看着翟秋云的模样,再一想先前徐芮的无奈,心中自是将那位林公子骂了不知多少遍。 可纵然如此,她还是只能一脸淡然,平声静气的答复。 “林公子说您在病中,我家小姐尽了自己的心意,那他跟您朋友一场,也该尽尽自己的心意,况且您还于他有恩,所以他思来想去,想着您喜欢制香,便写了这些方子,让您在家中玩着解解闷。” “至于我家姑娘,她说这方子是林公子自己的,怎么处理是他的权力,况且您是徐记的花师,早晚也要知道这方子,给便给了。” 翟秋云听着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胡闹,徐芮也跟着乱来吗?! 翟秋云看着手中的香方,只觉双手之上有千斤重。 这二人…… 翟秋云心底翻了个白眼,怕是真的疯了。 东西既已送到,再没有退回的道理。 吩咐小雀将自己的八宝密锁盒拿来,翟秋云仔细的将那些方子放进去,锁好盒子之后,又将钥匙贴身存放起来。 “代我好生谢过你家姑娘,这份重礼,我定不会外泄他人,让她尽管放心。” 听着翟秋云这话,红菡面露感激。 “至于林公子……”翟秋云一想到那个人,便更来气了。 他想赔罪,却拿会影响徐记生意的方子来让她顶着,这是何道理? 银牙轻咬,翟秋云几乎是挤出一句话,“告诉他,我可不会忘记他做的那些事!” 这时,旁边传来扑哧一声笑。 循声望去,却是出自那位从红菡一进门就没有说话,或者说没有机会说话的,身穿鹅黄衣衫的少女。 “先前我便说那人不靠谱,是个怪会生事的,你倒是不信,看吧,是不是被我给说中了?亏得你还将他引荐给徐家。如今给你肩上挑这么重一个担子,生生将你跟徐家绑在一块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但是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好听。 哪怕红菡因为送香方这件事不待见林公子,却也无法接受别人这样说他。 这话里的嘲讽贬低,与莫名的傲气鄙视,让红菡这个无关的人都觉得膈应,而且那意思,好似徐家的一片好心是处心积虑的算计一样。 果然,翟秋云听到这话,眉头蹙了起来。 但她却并没有发怒。 “小天,当初的事情林公子也没有错,你对他误会太深,那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这人虽有可恶之处,却并非不堪之辈。” 当初在徐记总店,翟秋云初见天歌,却因为香道之论生了误会。 后来她邀请天歌参加徐记的交流会,二人的误会算是消弭,但她这位好友却始终不待见天歌。 若要论起来,事情还是因自己而起,所以翟秋云也不好去怪罪鹅黄女子。 “不就是一个商户之家的匠人么,有什么了不起的,秋云你莫要为他再说好话。我看那家伙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少女显然听不进去劝,说话也越来越的过分。 到底是多年的好友,又是当着红菡的面,翟秋云不好生气,只能着些许歉意看向红菡。 “我这手帕交性子便是如此,说话向来无心,却并不是对商户有什么介怀。因为先前与林公子有些误会,说话便无拘了些,你切莫当真。” 红菡笑了笑,“秋云小姐折煞红菡了,无心之言当不得真。” 翟秋云闻言点了点头,又跟红菡说了几句话,便吩咐小雀送红菡出府。 一出芳园的门,见红菡面色不佳,小雀连忙宽慰。 “方才那位林小姐说的话,姐姐千万莫往心里去,咱们小姐可从来都没有那样的意思。” 翟秋云若是瞧不上商户,瞧不上匠人,根本不会跟徐芮交好,更不会成为徐记的花师。 这一点,红菡自然知道。 方才那林小姐一开口,红菡便知她跟翟秋云不是一类人。 只是红菡完全看不明白,翟秋云这样风光霁月明珠一般的人儿,怎么会和方才那酸言酸语、心眼如针的女子交好。 向四周仔细看过,见没有人,小雀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心开口。 “姐姐有所不知,这位林小姐的父亲林参军,因为诗文极好,颇得我家老爷器重,自打老爷担任杭州府尹以来,林参军便一直是我家老爷眼前的红人。” “我家小姐当年初到杭州,恰逢夫人新故,她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又有新丧不能拜访其他小姐,所以没什么朋友。当时老爷赏识林参军,他得知小姐的情况后,便常常带自己家女儿来府上,跟我家小姐做个玩伴。” “就这样,林小姐和我家小姐打八岁的时候,一直玩到如今,后来又因为曾救过我家小姐一命,颇得我家老爷和小姐感激。” “而且我听我娘说,”小雀又一次看了看周围,声音更低。 “这林参军当年屡试不第,最后迫于生计娶了个商户之女,如今有了官身,便不大能瞧得上自己的妻子,林小姐虽是不至于跟自己的父亲一样,但她却是极其讨厌商户……” 听着小雀的话,红菡总算是知道这林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原来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着商户之女的血,不好瞧不起自己的母亲,只能通过踩其他商户来表现自己的优越感。 这样的人,跟那些出身贫寒,却又瞧不起寒门数典忘祖的白眼狼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小雀平时不是多话的人,如今一说起那位林小姐来,话跟倒豆子一样,全出来了。 想来就连小雀这样的丫头,也极是瞧不上这林姑娘。 但是当着自家小姐的面,又不好发牢骚,如今逮着机会,只好跟红菡一起同仇敌忾下。 借着话茬,红菡又问了些关于那林姑娘的事,两人说说笑笑,很快便走到了门房。 这时小雀才猛一拍脑袋。 “哎呀!瞧我,光顾着说话,竟然忘了要给姐姐拿东西!” 红菡不由轻笑,“不打紧的,左右我明日还来,那时你再给我不迟。你家小姐身边离不得人,你还是快回去侍候,不然等会儿又要寻你了。” 小雀应了一声,允诺好明日一定先包好茶叶等红菡来,这才快步回了芳园。 …… …… 回到百花阁之后,红菡照旧跟徐芮复命。 只是没有想到,平日里只是轻嗯一身便过的徐芮,这次却将红菡留了下来。 “你今日去花阁和翟府,路上可遇到什么人或是什么事?” 听着徐芮的问话,红菡不由感慨自家小姐料事如神。 说着,将自己方才从小雀那里打听来的关于林小姐的事情说了。 徐芮正在描花的笔一滞,不由冷笑嗤声。 “同样是姓林,我瞧着那林参军家的官家小姐,可远不如林花师。莫说她瞧不上林花师,我倒是先瞧不上她那般做派。”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参军之女,还真拿自己当人物了! 谁曾想,徐芮的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一道得意之声。 “能得芮小姐如此赞誉,林某真是三生有幸!” 不用猜,只听声音,徐芮也知道来人就是刚被她夸过的某人。 信步踏入屋内,天歌主动忽视了徐芮翻来的白眼,走到红菡面前,问道 “你说那位林姑娘先前救过秋云,可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 正文 第36话 有异与揽金 徐芮闻声不由来气。 “你居然听我的墙角。” 天歌连忙举起双手。 “我可没有!方才我听人说红菡从翟府回来了,所以想着来问问情况。可谁曾想刚到门口,便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若不是我将门口的下人们都支走了,只怕过不多时,你们说的事情,整个百花阁都要知道了。” 听到这话,红菡不由捂嘴。 一提起那个林姑娘她就来气,难道她的声音居然不知不觉那么大了吗? 天歌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 站在门口能听到,自然不是因为红菡声音大,而是因为她耳力好。 毕竟她可是能听音识点,横扫赌场的人。 徐芮没好气瞪一眼兀自得意的天歌,将手中的笔放下,向红菡道,“你听他瞎说鬼扯!哪有人耳力那么好,隔这么远都能听到声音。” 红菡这才知道受骗,不由重重的跺了两下脚,只恨这林公子太气人。 天歌赶紧收笑,由着她瞪自己不再贫嘴。 倒是徐芮从桌后绕出来,问道,“怎么,你觉得这件事情还是跟百花阁里的人有关?” 天歌闻言,正了神色看向红菡。 “我差去送香方的丫头回来说,路上遇到了一个叫含香的丫头,从她手里讨去了香方。” 一听这话,红菡终于想起来,先前自己去花阁时发生的事情。 因为那位林小姐的事情,害得她差点忘记了含香这茬。 听完红菡的叙说,天歌冷笑一声。 “先是回廊相撞,又是代送花方,还真是巧得很。” “含香是徐记的家生子,她爹这么些年来,更是一直担着徐记脂粉材料的采买,她何至如此?”徐芮有些不解。 徐家待郑管事一家不薄,没道理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我差那丫头送东西的时候,可没告诉她里面是什么,只说了务必送到花阁红菡姑娘手中。” 天歌目光炯炯,眼风凌厉。 因为见识过徐记垮掉之后会面临的惨境,所以她根本不相信所谓的巧合或偶然。 纵然不知道自家姑娘和林公子在说什么,但听着话里的意思,红菡也大概猜出来只怕今日送香方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想了想,她还是如实回禀。 “先前我在花阁的时候,远远瞧见含香跟的一个穿着绿衫的丫头说着什么,紧跟着含香便进了花阁,递给我一碗冰镇酸梅汤之后,说是那丫头躲懒,知道她要来花阁,便托她将东西带了过来。” 彼时红菡虽觉得有些巧合,但她仍觉得许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如今说起来,再一想当时的细节,红菡便觉得这事是真的不对劲。 而且那丫头已经到了花阁门口,何须躲那几步路的懒? “既然如此,这件事说也简单,喊那丫头来和含香对峙便是。”徐芮建议道。 然而天歌却摇了摇头。 “若是如此,一来会打草惊蛇,且容易让郑管事芥蒂;二来,这件事情的幕后之人,也定然不是含香这个小丫头。” “你是说……”徐芮顿时明白了天歌的意思。 天歌唇角微翘。 “放长线,钓大鱼,着人盯着含香那丫头,等到那些人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再慢慢一网打尽。” 红菡在旁听的云里雾里,好似猜到了什么,又好想什么都不清楚。 不过,自家姑娘什么时候跟林花师关系这么好了? 就在红菡盯着天歌看,脑中天马行空放飞自我的时候,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咳嗽。 “红菡,你想什么呢?”徐芮一脸狐疑,这丫头,怎么忽然呆愣起来了。 “啊?小姐,您说什么?” “方才林花师问你,那位林参军的女儿救了秋云,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红菡连忙回神,“哦这!是这样的。” 事情其实很简单。 当初那位林姑娘跟翟秋云一道在西湖边赏荷,彼时两人年纪小,跑得又快,后面的下人一时没注意,便没有跟上。 在长廊边上,两人为了摘一朵莲花,便靠在护栏上,伸着身子去够。 岂料长廊边一根横柱许是年久失修,木已腐朽,翟秋云一不小心,借力的时候便坠落荷塘。 林家小姐年纪虽小,却勇敢慧敏,当即就跟着跳了下去要救翟秋云。 好在下人们及时赶到,将两个小姑娘救了上来。 后来众人才知,这林家小姐并不通水性,但是刚一出事,却不仅没有被吓得愣怔,反而第一反应就是下去救人,可见其心甚善。 有了这么一件事之后,两个小姑娘的感情便更加深厚。 也是在这件事之后,翟高卓着人将西湖边上观景长廊的木料全部修检一番,但凡有朽坏的全部重建,避免了之后再有人失足落水,使得杭州百姓好一番称赞。 本是一个再俗套不过的故事,然而却引得徐芮生出诧异。 “秋云不是会水吗?” 天歌闻言挑眉,“哦?秋云会水?” “先前我们闲聊的时候说起过,秋云八岁之前一直在上都云阳生活,虽说居在北地,但是她的父亲翟大人却是姑苏人士,所以秋云打小便会游水,怎么可能还需要人去救?” 徐芮怀疑红菡是不是记错了。 不会水的人,跳进水里去救会水的,这得多离谱! 天歌闻言,眼睛微眯。 是啊,多么离谱! 所以翟高卓才会想着去检修观景长廊吧? 因为觉得许是有人动了手脚。 不过目前看来,应当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所以自己的女儿便莫名多了个救命恩人。 与翟家父女二人,天歌也就接触了这两日,虽然说不上熟悉非常,但就目前看来,翟家这两人也非是凡俗庸碌之辈。 至于那位参军家的小姐…… 天歌可不相信,那位能做出舍己为人的事情来。 她若没猜错,想必当年这救命的事情,也有些猫腻。 不过说起这个,倒是让天歌想起一茬事儿来。 …… …… 从百花阁出来之后,天歌直接回了鸿福客栈。 店里宋婶正跟老板娘说笑,一见天歌回来,两人都带着几分欣喜起身。 老板娘为的是那送香的情,宋婶则是多了几分意外。 “哥儿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眼下还是半下午,平时天歌从百花阁回来,可都是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为此宋婶还说了她好多次,嘱咐她注意安全,还让孙三和小千两个人轮着去接天歌。 跟两人问好之后叙说几句,天歌问宋婶孙三现在何处。 这些日子,孙三和宋千为买宅子的事情忙得不亦乐乎,除了晚上接天歌的时候,其他时间都不怎么能见到人。 不过眼下看来,天歌运气还不错,孙三今日还没来得及出门。 见天歌来找,孙三先说了买宅子的进度。 “这些日子,我们在那附近问了好些家宅子,仔仔细细看过,跟保人说着都快签契,却偏生不去公子说的那家,结果您猜怎么着?” 看着孙三容光焕发的样子,天歌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怎么,那户人家主动找上你们了?” 孙三大惊,“公子真是料事如神!不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也有人去看了那宅子,出的钱比我们的还少两百两,许是那户人家当真着急出手,却见价格不高反低,对比之下,便主动找上了咱们。” 天歌笑了笑,“你跟小千办事,我放心,就知道这件事你们肯定会办妥。若是如此,那这买宅子的钱财可就得备好了。” 说着,她又问孙三,“怎么样,今天我带你去杭州府的赌场见见世面?” 孙三一听这话愣住了。 登时想起当初在青城的事情来。 彼时他跟着天歌,就是为了学赌技,可是在青城赌坊差点丢了命之后,他就彻底不愿意赌了。 到如今继续跟着天歌做事,一来是这些事让他觉得自己挺能干,二来也是因为天歌救了他两次命,使得他想好好过日子。 是以如今再听到赌坊,便没有先前那股子冲动了。 来到杭州府之后,孙三觉得干干净净老老实实做人挺好的。 天歌倒是没想到,孙三如今有了这样的思想觉悟。 “你不愿意再沾赌,这是好事。不过今晚我有事得去一趟赌坊,有些事不方便自己出面。小千为人实在,却不如你懂得变通,所以我还是想带着你去。” 说完这话,天歌又加上一句,“当然,还是看你的意愿。你放心,如果你跟我同去,不会让你上赌桌。” …… …… 杭州府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临安城中一到夜晚,便换做了另一番人间仙境样。 尤其是在这种入夏的时节,晚上反比白日更加热闹。 而这种热闹,在两种地方最胜。 一是红楼楚馆,一是销金赌场。 当然,最好的,还要数能将两者合二为一的胜地,杭州第一福地,揽金阁。 与寻常赌坊不同,揽金阁的赌注,以百两起,累叠也只能以百两为倍,这便决定了此处的赌局,非富贵之人根本无法肖想。 因为赌注不小,所以揽金阁的赌局,是绝对的公平公正公开透明。 场上的所有赌具,参赌之人都可验看,等众人都确认无误,才会由阁中佳人执盅掷骰。 但揽金阁却也非是嫌贫爱富之辈,来者是客,一层大厅所有人都可于此讨杯茶水喝,不过要想上二楼,甚至更高的楼层,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今日天歌带孙三来的,正是揽金阁。 看着面前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奢华景象,孙三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地方居然是赌场? 天歌轻笑一声,“赌场可不都是一群人光着膀子,吆五喝六争的面红耳赤的地方。” 说话间,已经有伙计上来询问,“二位客人是欲观台还是点金?” 正在孙三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天歌已经先道一声。 “点金,候点。” 伙计闻言眼睛一亮,眼前的少年衣着朴素,面孔也生,但听这话却像是熟门熟路的老客。 揽金阁的伙计从不轻看人,当即迎着天歌往楼上行去。 等到进了包间,只剩下天歌和孙三二人,孙三这才迟疑着开口,“公子,方才那伙计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揽金阁的行话。”天歌解释道。 进阁便分观台和点金两种。 所谓观台,便是只在一楼大堂之内,不上楼参赌。 可以点些吃食,一边吃,一边或在书区听说书先生讲书,或在乐区听女子奏乐弹琴,又或在舞区观舞娘起舞。 这种算是洁身自好却又慕风流的玩法。 点金,则是参赌的玩法。 直接上二楼,按照赌局大小、参赌形式,又分为候点、主点、群戏三种。 所谓候点,便是随机等待对赌之人,只有被选择的机会,是一种适合本钱不多,或是本事不小的人的玩法。 主点,则是可以主动选择二楼之内跟自己对赌的赌客,一定程度上,能掌握赌客的一部分信息,赢面会更大一些,对应的付的资费也会更多。 至于群戏,便是上台之后,众人一起围桌共赌。 群戏的玩法,有点像寻常赌坊,既然来了揽金阁,自然要玩不一样的。 剩下的两种当中,最难的,却也最刺激的,便是候点。 因为被动等待别人挑选自己作为对赌的对手,所以需要有足够的能力,才能有取胜的机会,否则无异于自取败亡。 也正因如此,选择候点的人,要么一局落败,百两尽失,要么真有几分能耐,最有机会进入三楼的揽金之局。 在揽金之局胜出之后,便有机会一亲揽金阁花魁之芳泽。 听完天歌的介绍,孙三彻底蒙了。 这话的意思,公子今日来是为了那花魁? 可是不对呀,公子……分明是个女子啊! 不等孙三回过神来,外面已经有伙计敲门。 进来后,那伙计恭敬地递上一张牌子,“丁字间客人点您对赌,四骰常规大小点,底价百两,您可需加注?” 示意孙三取出两百两交给那伙计,“加注一百两。” 孙三愣了,抱着怀中的钱袋,靠近天歌着急的低声提醒,“公子,我们可就只带了两百两!” 天歌悠然一笑,安慰他道,“大不了一局输掉,然后拍屁股走人就是,莫慌,将银子给小哥。” 孙三见状,只好咬了咬牙,将怀中的银子递出。 伙计接过,躬身作请,“五号赌室,劳您移步。” 天歌站起身来,悠然随着那伙计出门而去。 。 正文 第37话 第一赌 揽金阁的大手笔,从阁中的布置便看的出来。 且不说一楼书、乐、舞三区之间绝对隔音,便是熙攘的大堂跟二楼之间,也是断然听不见响动。 孙三跟着天歌进入五号赌室之后,便发现此处的布置更别有一番天地。 赌室不大,却被琉璃窗隔为三个区域。 左右两边是赌客坐着观赌的小室,中间则是庄人掷骰的赌桌。 为了保护客人的,这琉璃窗只能单向透看。 从观赌小室中望去,可以清楚的看到赌桌上的情景,但在中间的赌桌区域,却无法看到两边琉璃窗里的客人情况。 如今天歌和孙三二人,便在这琉璃窗后一间观赌小室中,在这里,可以完全看清中间的情境,却一点也看不清对面观赌小室里是什么样。 坐在对面的赌客也是如此。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珠帘轻动的声音,紧跟着从外进来一个秋波盈盈的娇美女子,手中拿着赌盅,想必便是此局的庄人。 那女子媚骨天成,便是不动声色,也端的叫人移不开眼睛。 而在这揽金阁中,二层的所有庄人,都是这般娇媚尤物。 由此可想,那三楼的花魁,当是何等惊才绝绝的模样。 孙三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赌局。 也是在此时,他才终于知道,天歌所说的揽金阁是集赌坊与红楼于一体的销金窟是什么意思。 但见那女子盈盈一笑,檀口轻启,“奴家七七,负责本局两位贵人的掷盅,请两位贵人检看盅骰。” 说着,一双纤纤玉手将四颗骰子和赌盅递到天歌面前琉璃窗开出的小口处,孙三见状不由失声错愕。 “四骰玩法?!” “不错,此局四骰常规大小点,方才应当已经与公子确认过。”少女七七含笑道。 孙三诧异看向天歌。 寻常的赌局都是两骰猜点,难一点,便是三骰。 可是四骰猜点,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难度…… 孙三的心不由揪了起来,但看着天歌云淡风轻的神色,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琉璃窗隔绝视线,却不隔声音。 是以方才孙三的错愕之声,轻而易举的传到了对面的观赌室。 只听里面传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原来还真是一个新人!竟然连四骰常规大小点的玩法都觉得诧异,看来爷您这次是赢定了!” 揽金阁二楼点金玩法当中,最寻常的,便是这四骰法,竟还有人不知道,难免被人耻笑。 说话的人甚是自得。 先前选择对赌之人的时候,揽金阁的伙计还说这少年虽衣着朴素,可是说话却似行家,让主子慎重选择,谁曾想原来是个冒牌的行家。 幸亏主子没有听那伙计的馊主意。 随从旁边,一名青年男子贪婪地望着七七。 眼睛自打她一进来,便在她周身上下打量,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那对若隐若现的丰盈上。 如今听到身边随从的话,不由往边上啐了一口。 方才那伙计描述对面参加候点局的少年时,他就觉得,自己这局肯定赢定了! 如今能在七七这样的佳人面前展露风姿,岂非更妙? 不过心中虽然得意,但男子还是故作姿态,啐完后乜斜一眼身边的随从。 “冯林,怎么说话呢,这赌局还没开始,可不能乱瞧不起人。” 话虽如此,但那傲慢的语气,却比直接瞧不起人还可恨。 孙三面上带怒,眼神里的火好似要透过那两层琉璃窗,直射对面的陌生客人。 谁曾想,他旁边的天歌不仅不恼,反而在听清对面那人的声音后,唇角漾起一抹笑意。 原本只是来碰碰运气,想着应当过上个几局才能遇见这位,谁曾想第一遭便对上了。 这样也好,也省得她再藏拙。 将面前的骰子与赌盅从琉璃窗下的小口原封不动推回,看着赌桌前衣衫半褪风姿绰约的少女,天歌澹声。 “揽金阁的赌具,在下从不怀疑,有劳姑娘。” 那女子娇嗔一笑,然后将这几样东西又递到另一边。 对面自然也是一样原封送回。 “既然两位贵人都已查过盅骰,那七七便献丑了。” 说完这话,少女已然跃上赌桌,竟是手持赌盅起舞起来,衣袂飞舞间,凝脂般的玉体风光若隐若现,发髻上的钗环更是叮当作响。 随着女子的动作越来越快,那赌盅在她手中晃动的也越来越迅速,到最后只见衣袂飞扬,却不见少女身影,唯有那叮当钗环,宣告着少女仍在舞动。 不多时,只听一声当啷脆响,少女手中的赌盅已经扣在赌桌之上。 在众人被眼前的情景惊的出神之时,少女已然从桌上跃下,一只玉臂按在那瓷盅之上。 再瞧去,只见香汗淋漓,丰盈胸/脯颤动,少女带着些许微喘娇嗔,“请两位贵人押注。” 因为赌注在此之前已经说好,此刻说是押注,实则只是押点数。 天歌轻轻示意孙三附耳过来,不多时,便听孙三朗声报出两个字。 “押小。” 此话一出,便听先前那青年男子啧舌而笑。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来这揽金阁里压七七姑娘,不就是求那一对“大”么?兔子小了,摸起来怎能好摸,吃起来怎能好吃?便是为求美人一笑,也该押大才对!” 这话一出,那随从冯林嘿然报道 “七七姑娘这般大,我家爷自然是要押大!” 听着对面的污言秽语,孙三不由一脸担忧的看向天歌。 此刻的天歌面色阴沉,眉头蹙起,眼中却没有听到污言秽语的羞愤,而是闪过凌厉之气,显然是动了怒。 但最终,她的眼神看向了中间赌桌边的七七。 少女宜喜宜嗔,一张脸娇媚如酥,整个身子在轻纱之下,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但那一双媚意自成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与自弃。 不用眼睛看,她也知道,观赌小室中,有人带着淫/邪到令人作呕的眼神瞧着自己。 饶是如此,少女却还是轻笑启唇,“既然两位贵人都已经定好点数,那七七便开盅了。” 说完这话,七七玉手轻动,悄无声息的揭开了面前赌桌上瓷盅。 。 正文 第38话 自寻死路 看着露出来两个一点、一个三点和一个四点的四个骰子,孙三长舒了一口气。 七七玉指掩口,轻笑道,“没想到,这一局竟是小呢。” 说着,她冲着天歌这边的小室福了福身子,笑道,“恭喜公子,此局胜出,可得白银四百两。” 天歌闻言温声,“有劳姑娘,我欲再比,同为候点局。” 许是这边透过琉璃窗而来的审视,并不带任何的欲念与邪恶。 七七总觉得这边小室中寡言的客人,让她莫名觉得舒服。 是以她笑着点了点头,“那有劳公子先请移步先前的候室。” 此话一出,却听对面传来传来一道喝止。 “慢着!” 七七闻言,侧头轻问,“贵人何事?” “既然他再玩候点,那我便再玩点金,这一局,依旧点他!”对面的客人显然是不甘心了。 带着几分担忧,七七看向天歌这边。 这在揽金阁倒是不犯规,但对面的客人显然不是什么好脾性,揽金阁不怕客人耍赖或闹事,可出来玩就是求个开心,跟这样的人对赌,只怕不是什么能让人舒服的事情。 谁曾想天歌倒是毫不畏惧,似有一番要跟对面的客人较真的劲头。 “既然如此,我便奉陪阁下一赌到底。” “公子!”孙三连忙出声。 “无妨,你看着便是。”天歌示意他稍安勿躁。 “好!” 对面的男子冷笑一声,“今儿个爷让你输得连裤子都没得穿!” 说着,便扬声选局。 “六骰大小点!” 天歌丝毫不惧,笑着拨出旁边匣子中写着“四”的木块推到窗口。 “在下以方才赢得的四百两为注。” “公子……”七七不由出声提醒。 这四百两可不是小数目,若是一局败落,那可就连回本的机会就都没有了,这一点且不说,所有参加赌局的客人,在离开之时,都要给揽金阁缴纳赢本十分之一的资费。 换言之,就算这一场少年输得起,四百两当做过眼云烟,可是方才那局他是赢了的,算下来,揽金阁可还要抽取四十两的抽成。 听着方才少年的话,显然这四百两已经是他所有的身家,若是输了,他怕是不能出揽金阁的门了。 对面的人显然不满七七的提醒,不由冷声道 “揽金阁的规矩,庄人不能干涉赌客的决定吧?七七姑娘这样,可是要让在下怀疑,你跟那小子是不是有什么猫腻了!” 七七面色骤变,只觉那人当真无耻之极。 揽金阁的庄女,从来都是身家清白的女子,便是装扮上大胆泼辣,但仍旧跟那些青楼中皮肉生意的女子截然不同,哪里容得如此污蔑? 若不是碍着阁中的规矩,她直想一巴掌扇过去了。 但庄女不能做的事,不能说的话,不代表客人不能做,不能说。 “揽金阁的庄女,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肖想的,有的人想是只能过过眼瘾,出出嘴上风头。” 天歌悠然出声,似是带着几分无奈。 “我倒是真心倾慕七七姑娘,但揽金阁的女子是何等人物,自然瞧不上我这等济济小民。阁下若是对七七姑娘不满,不妨当下便先换了人来,省的等下输了又来往庄女身上扣盆子。” 七七带着些许诧异看向天歌这边。 这是她头一次听到这样毫不遮掩的维护之词,尤其是最后那句,分明是想将她从这件事情上摘出去。 果然,对面的男子愤然出声,“你当我是什么人?输便输了,废物才怪别人!今儿个爷就让你这个废物看看,什么叫做能耐!追注四百两!” 此话一出,之后的结果不论是何,都是客人之间的冲突,跟庄女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 七七面有感激,但更多的还是担心。 可是却听这边有人轻声道,“既如此,有请七七姑娘掷盅。” 香舞再起,纵然心中思绪万千,可是七七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受影响。 不多时,便再次听到瓷盅撞桌的声音。 “请两位客人押注。” “我押小!”对面的男子眉眼一横,恨声道。 “我押……”天歌正欲开口,却顿了顿声。 她双眼紧闭,轻轻侧耳,在七七晃动的钗环声中,仔细分辨着那瓷盅内传来的细小之声。 直到瓷盅当中再无声响传来。 “公子?”七七轻声问道。 “若我没有记错,六骰大小局应当是可以猜豹顺之数的吧?”天歌没有说自己押什么,反而轻问了一句。 七七手轻轻的从瓷盅上拿开,防止因为自己不慎,影响了盅内的点数。 纵然心中讶然,她还是含笑作答,“的确是有这样的规矩,但资费却是不同的。” “是何规矩?我怎不知道!” 对面观赌室的人先迫不及待问了出来。 在揽金阁赌钱这么久,他竟是从来不知还有这样的规矩!莫不是这庄女跟那人串通一气来糊弄自己? 七七淡然解释,“这是揽金阁设立之初便有的规矩,五骰之上,所有局面都可叠加顺豹之猜,加上这一条,参赌者便不是对赌双方,而是包含揽金阁的三方之赌。” 天歌接过七七的话 “换言之,若是我猜中了,阁下和揽金阁需付我双倍赢面,也就是阁下给我八百两之外,揽金阁还需付我八百两。可若我输了,自然相反……不过,在下不会输。” “呵,竟是这等自寻死路的玩法!那爷今天便让你输掉这四百两不说,再折进去一千二百两!”对面的男子觉得天歌简直是个傻子。 说完,他蓦地想起什么,阴笑而问,“七七姑娘,若是这位公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你们揽金阁将会怎么办?” 七七面色微僵,“若是输家拿不出,缺的部分,揽金阁会补给赢家。欠下的资费,揽金阁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跟输家讨还……公子当慎重。” 七七没有说具体如何讨还,那男子似是不甘,自己出声,啧啧补充。 “挖眼,断臂,这些法子在揽金阁,可都是小意思呢!” “这个就不劳阁下费心了,男子汉大丈夫,玩当然就要玩大的,阁下只说可愿以此法来赌便是。” 天歌悠然而笑,一边言语相激,一边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孙三莫要担心。 那男子旁边的随从冯林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 对面的客人,显然不是新客,恰恰相反,这人对揽金阁的规矩好像比自家主子还熟悉! 若是…… 冯林心中一颤,刚要出口阻挠,男子已经率先开口 “赌就赌,有什么不敢的!就按这规矩来!” 听到对面的轻笑,冯林的心蓦地一沉。 揽金阁的赌局,落子无悔,出言无追。 到了这时,已然晚了。 。 正文 第39话 不可能的可能 双方都同意了规则,七七也不好再劝。 其实作为揽金阁的庄女,大多数情况下,在掷盅时就已经可以猜出盅内的点数。 可是如今赌盅里有六颗骰子,干扰信息过多,就算是以七七的能耐,也无法全部猜出。 或许三楼的未央姑娘可以。 但二楼无有未央。 因此对于天歌这方,她只能暗自祈祷好运。 俏笑一声,七七道“既然规则变了,那就有请两位贵人重新落注吧。” 冯林身边的男子一阵沉吟,终于带着些许犹疑落声。 “爷押四小二大,有对,无顺,无豹。” 按照上一局来看,这七七手中的掷盅多小点,这样估算最为稳妥。 而且若真是四小,定然会有一对对子,这样估算下来,这一局基本上算是稳了。 男子觉得自己这一注押的好极。 七七闻声,唇角微翘,再问天歌这边。 “公子呢?押什么?” “那我就跟对面那位贵人押个反的好了——四大二小,二小为对,四大连顺加六点对。” 此话一出,便惹得对面的男子大笑出来。 “小子,爷告诉你,这赌钱呢,看的是比重,猜的是机会,你这样绝对的猜法,会堵死自己的路。到时候输了,可别怪爷没让着你!” 天歌并不接受这样好意的提醒。 “掷盅落定,各人凭本事猜,让与不让,不过废话。七七姑娘,开盅吧。” 那男子见天歌不识好歹,当即哼气。 “开!爷要让他输得屁滚尿流!” 七七挽起袖子,尽量不让衣服遮挡两边的视线。 在两侧观赌小室内几人的注视下,那只玉手稳稳的拿起了白瓷掷盅,没有任何碰撞与声响,悄无声息的露出下方瓷盘上的六颗骰子。 “不可能!” 一看清瓷盘里的情景,对面登时传来一道不可置信的声音,连带着还有茶杯打翻,桌椅晃动的声响。 看着琉璃窗外赌桌上的骰子,孙三望向天歌的眼神中充满了兴奋、敬佩,还有深深的震撼与折服。 “二二小对,四五六连顺外加一颗六点成对。” 七七婉转的声音传来,“恭喜公子连胜。” “不可能,不可能!” 对面的男子红了眼,根本不可能猜那么准! “你们揽金阁作……!” 男子的话刚说到一半,便生生憋了回去。 因为此刻,他正好听到了七七娇美的声音。 “此局公子胜出,揽金阁将予以公子八百两银子,待会儿会有人送到公子方才等候的屋里,若是纹银不便,兑换成隆昌钱庄的银票也是可以的。” 这一场对局,不是双方的局,而是包含揽金阁三方的赌局。 七七所代表的,便是揽金阁。 这一局里,揽金阁也要掏出八百两银子,如何有作弊的可能? 再者以揽金阁的手笔,三楼以千两起赌,加注亦是千两,即便是当下二楼,随便拉出来一间赌室,里面的赌局只怕都不止几百两,堂堂揽金阁,如何瞧得上坑骗他这点钱…… 闹出去,且不说能否说服别人,就是他自己,只怕也觉得是无稽之谈。 可是,怎会有人能如此准确的猜出点数…… “再来!” 男子几乎咬牙切齿,他就不相信,自己还能每次都输! 一旁的冯林闻声一个哆嗦,赶紧拦住他,差点伸手捂住他的嘴巴。 “爷,不敢玩了!咱们的银子不够了!” “怎会不够!老子带了两千两!” 男子目眦欲裂,他今天专门带了从舅舅那里讨来的两千两,怎么可能才玩了两局就没了! 冯林正欲张口,却听外面的七七已然拿起一只小金算盘拨算起来。 “这一局为豹顺之猜,贵人加注四百两,所以应付那位公子八百两,给揽金阁四百两,再加上上一局贵人输去的四百两,共计一千六百两。点金局的赌客因有对手和规则的选择权,所以每局开赛须各付一百两,客人已开两局,眼下共需一千八百两。” 听着那位七七姑娘脆生生的声音和算盘的响动,天歌不由一笑。 这七七姑娘也是一个妙人儿,账目都是整数,哪里需要算盘拨算? 这举动分明是刺激对面那人。 果然,一听这清晰无比的账目,对面一时没了声音。 沉寂之后,似是带着些许不忍,那唤作冯林的侍从小心翼翼道 “爷,先前咱们刚在万宝阁刚花了两百三十两给老爷买了一尊砚台,算下来……我们还差三十两……” 半晌,对面终于发出声音。 “废物!” 紧跟着,是泄愤般的踢打和有人强忍的吃痛声。 事已至此,再无趣意。 天歌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拉动了手边的响铃,不多时,便有伙计进来,将她往先前等候的屋子引去。 临走之前,听着对面的响动,天歌有意无意咋舌一声。 “啧,废物终于知道自己是废物了!不过做个有自知之明的废物,总比不知道自己是谁强。” 对面闻言,声音一滞,紧跟着响起更刺耳的瓷片碎裂声。 天歌耸了耸肩,这人看来是不知道揽金阁的东西有多贵。 …… 回到先前的屋内不久,揽金阁的伙计便将银票送了进来。 “公子第一局赢了四百两,第二局赢了八百两,两局共计一千二百两,揽金阁抽取十分之一的资费,所剩为一千零八十两。再加上第二局揽金阁应付您的八百两,总计一千八百八十两。这是银票,请您过目。” 天歌并没有看,而是直接示意孙三收下。 “揽金阁做事,我向来信得过。有劳。” 等伙计离开之后,孙三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看着手中的银票既吃惊又忐忑。 “公子……这……这银子……” 天歌往后面的椅背上一靠,“加上我们带来的两百两本金,买宅子的钱便够了,多出来你跟小千留着买酒吃。” 可是孙三想说的哪里是这话! 他想说的分明是银子居然这么好赚吗! 孙三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好似有一团火苗将要熊熊燃起。 可是紧跟着,便有一盆凉水猛击而下。 。 正文 第40话 才刚刚开始 “赌桌上的银子可不好赚。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绝对的公平,就算赌具做不得假,却还有东西能作假——但其实也算不得作假,比如绝好的耳力,比如对骰子撞盅的力道感知。” 这些,称为能力或许更恰当些。 “先前你在青城赌坊屡屡输钱,便是因为有人在这方面更胜一筹。” 天歌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所以你不再碰赌是对的。因为只要对方能力比你强,那就永远没有赢的可能。只可惜,很多赌徒都看不穿这一点,总以为所有的赌局,都是运气,所以越陷越深。” 听着这些话,孙三心中微震,他如何不知赌坊皆有猫腻? 可是如今亲眼所见,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天歌见孙三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今晚的事情可还没结束呢,一切才刚刚开始。” …… …… 庄女七七站在一名带着面具的男子身后,目送二人下楼。 “方才七七所说,便是那位青衣公子。” 半张朴素的青木面具挂在面上,瞧不真切那遮盖之下的容颜是何等模样。 可是仅就露在外面的薄唇和星子般的眼眸,也能大致猜出眼前之人原本或许相貌非凡。 然而面具之下到底是完美无缺,还是惨淡可怖,没有人能说的上来。 因为就算在揽金阁,也鲜少有人见过此人真容。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揽金阁主,揽金公子。 虽然拥有充满铜臭味的名字,却并没有充满铜臭味的长相和打扮。 相反,这位让人钦羡财富的阁主,此刻只着一袭素衣,周身除了簪发的木簪,竟连一件装饰也无。 “便是他猜中了六骰的所有点数吗?” 揽金阁主望着背对着自己下楼的人,毫无起伏的如水声音让人猜不透他的情绪。 四大二小,二小为对,四大连顺加六点对。 听上去好似并未猜完全,可是他却知道,那少年方才,当是全部猜中了六骰之数。 揽金阁的人自然不会作假。 揽金公子不由陷入沉思。 …… 走在下转的楼梯上,天歌的脚步忽然一停。 直觉似的转头,她的目光落在楼上某一处。 然而放眼望去,那里除了金灿灿的装饰,却什么都没有。 “公子?” 前面的孙三发现天歌顿步,不由也停下步子问道。 “没事,走吧。” 天歌澹声,最终回看一眼,没事一般跟着孙三和领路的伙计下了楼。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方才身后某个方向,正有人看着自己。 可那个方向,却一个人也没有。 在揽金阁这样的地方,据她了解,或许有一人有这般能耐,可以隔着虚空释放威压。 但那人却最是不喜金银这等俗物。 那么那间屋子里的人,是谁? …… 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揽金公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方才那人,竟然可以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那少年,到底是谁……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少年是头一次来揽金阁。 因为他的的确确不曾见过这么一号人。 更何况,以这少年的能耐,他不会没有印象。 可是为什么,一个第一次来揽金阁的人,言谈之间,却会对揽金阁的规矩这般熟稔? “七七,去跟黄金说一声,查查方才那少年的身份。” 听着头顶传来的吩咐,七七心头一震。 黄金白银,是揽金阁的两大管事。 能让黄金出手去查的人…… 不等七七应声,却听揽金公子再道,“方才与他对赌的,是何人?” 这个问题,终于让七七的心绪转了回来。 “是司户参军林平之之子,林明时。这林平之乃是北地人士,先前屡试不第,后来娶了商户之女朱氏,后来有了功名之后,便来了杭州做官。不过多年熬下来,也方才坐到司户参军的位子。” “此人不善官场经营,但在诗文一道上却颇有能耐,所以当初翟高卓来杭州做府尹的时候,对此人颇为欣赏,再加上其女林天歌与翟大人的独女翟秋云有救命之恩,虽只是参军这样的小官,但众人对其却颇为忌讳。” “至于其子林明时,则颇受林平之和朱氏的喜爱,尤其是在朱氏的偏爱骄纵之下,性子跋扈飞扬,在杭州府算是叫得上号的纨绔。不过……” 说到这里,七七忽然顿了下来。 闻此,揽金公子不由凝声发问。 “不过什么?” “不过林家只算中和之家,并没有这许多的钱财,平时林明时来的时候,都是在一楼点些吃食小坐,偶尔有钱上到二楼参赌,也大都是候点之局,钱财所限,一局便收。哪怕是手气好赢了,也不敢再赌。像今日这样选择主点局,还带这么多银子的,算是头一遭。” 听着七七带着些许疑惑的禀告,揽金公子大致知道了情况。 且不说那少年跟这位林明时林公子有何关系,只这林家,就有些许问题。 那林参军若真是木讷之辈,哪里能搭上翟高卓这条船? 司户参军虽是文官,但却是军营里的营生,跟寻常文官可不一样。 还有那翟高卓,若真是赏识这林参军,哪里至于来到杭州府八年之久,却连这入眼之人一分也不提拔? “让黄金再去查查这林家,尤其是和翟府的渊源。至于这位林公子欠资费的事情,让白银按规矩处理便是,一个小小的参军,揽金阁还不至怕了他。” “是。”七七应下。 揽金阁,不仅仅是揽金的地方。 也是消息汇集的地方。 有时候,信息比金银还要值钱。 吩咐完这些,揽金公子挥了挥手,示意七七离开。 七七躬身行礼,低头向后退去。 就在她将到的门口的时候,却听里面再传来一句吩咐。 “方才那少年若是再来参赌,之后的赌局,都由你来做庄女。” 七七关门的手顿了顿,应了声是,然后小心颔首,将门阖上。 就在门关上的瞬间,屋里传来女子低低的吃笑之声。 “每次来我这里,总要说这些烦人心的事情,下次再有,我可就不允你进门了。” 声音隔着户牖传来,便是七七这样的女子,都不觉骨头发酥。 那说话的女子,便是揽金阁的花魁。 未央姑娘。 。 正文 第41话 醉韵与恩怨 从揽金阁出来之后,天歌并没有和孙三回客栈,而是径直走进了揽金阁对面的一间酒楼。 选好的座在一楼,从临街的窗户向外望去,正好对着揽金阁金碧辉煌的奢华大门。 方才揽金阁的赌局,只是第一步。 今日红菡提及林参军和那位林小姐的时候,倒是提醒了她。 初到杭州,她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一直将以男香为诱,查出徐记奸细,避免当年的惨案再次发生这件事作为重点,却忘记了一个人的存在。 这人,便是跟她撞了姓名的司户参军林平之之女,林天歌。 上一世,徐家因为通敌罪被斩满门,女眷纷纷充妓,徐芮则流落醉韵楼。 许是觉得徐芮这一手调香之能更有用,醉韵楼的妈妈竟是没有要求徐芮陪客,而是只让她帮着楼中女子调弄香粉香露。 天歌当时流落街头,便是被买回去成为徐芮的婢女,才有了之后相依为命的机缘。 徐家灭门已是极惨,但人间事向来墙倒众人推,总有人想在雪上再加一层霜。 其中一位,便是这位林小姐。 仔细论起来,林家一对兄妹,都不是什么好鸟。 其兄林明时生平两大喜好,一为赌,二为色。 不过据说有一年因为在揽金阁赌钱输了银子,林家却只算中和之家,并不能拿出那么多钱财,所以被断了一臂,这才有所收敛,再不敢赌。 然而虽失一臂,这林公子的色心却依旧不改,一有闲钱便耗在醉韵楼,最后甚至得了个“花间独臂螳螂”的诨号。 这独臂螳螂有次在醉韵楼中醉酒,上茅房的时候却误闯入徐芮调香的香阁,彼时徐芮正在休息,刚解开包头遮脸的粗布,便被那酒气熏天的独臂螳螂撞了个正着。 那独臂螳螂见色起意,想要动手调戏,却被赶回来的天歌和徐芮一起所揍。 一起揍了这臭螳螂的,还有正巧在楼上与好友听曲同宴的周纯。 周纯,乃翟高卓发妻周氏的娘家侄儿,时任兵部尚书周轩的儿子。 此次来杭州府,乃是为了参加翟秋云的婚事,一直借宿在翟家。 而林参军的女儿因为与翟秋云相识,所以那些日子也常出入翟府,一来二去,这位来自上都的身份不凡的翩翩公子,便使得林小姐红鸾星动。 可是谁曾想,周纯却因此番英雄救美,而缘际会喜欢上了所救的美人徐芮,更帮着徐芮和天歌揍了林小姐的兄长。 更让林小姐气愤的是,徐芮身边的丫头居然和她一个名字,好似在故意侮辱她一般。 歹心一起便收不住,当她知道醉韵楼包庇着徐芮,不愿意破了她的身子让她陪客,一个念头便在她心中旋起! 林小姐着人放出消息,道是当初杭州第一美人儿,罪民之女徐芮流落醉韵楼,却无人知晓更无人敢一亲芳泽,简直太过暴殄天物。 一时之间,无数色心异起之人涌上醉韵楼,甚至还有官员指着醉韵楼妈妈的鼻子,说她竟然将充妓的反贼之女藏起来不让她接客,甚至说醉韵楼也有通敌之罪。 百般逼迫之下,醉韵楼的从来不假辞色的妈妈却一点也不屈从,只道醉韵楼的人如何处置,是醉韵楼自己的事情。 还是徐芮心中过意不去,不愿牵连了妈妈和醉韵楼,自己站了出来。 彼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天歌和徐芮只当她们遇见了好人。 可是如今想起来,醉韵楼这样的地方,求的可不就是利益两个字?缘何会放着徐芮这杭州第一美人的摇钱树不用,甚至还多番保护? 醉韵楼,和徐家,有什么样的关系? 天歌的眼神闪了闪,目光落在了前方街道上,距离揽金阁不远处的一栋灯火通明的不夜阁楼。 那是这临安城内,又一座销金窟,醉韵楼。 隔着些距离,在这酒楼之上,天歌还可以夜风送来的脂粉香气。 看着对面揽金阁大门中往来的陌生人,天歌的思绪再次回到从前。 徐芮站出来的结果,便是不得不接客。 当时杭州府内传的沸沸扬扬,杭州府第一美人的第一夜,将在醉韵楼竞拍。 一时之间,无数豪富闻风而动,想要夺得这第一蕊去。 周纯倒是想了些法子,可是因为钱财不足,只能看着有位姓齐的公子,以十万两拔了头筹,成为徐芮第一夜的恩客。 但是在后来,天歌才知道,那天晚上,徐芮自己一人在屋内坐了一宿,连那一掷万金的齐公子面都没见着。 可是第一夜解决了,紧接着要点徐芮的人,却无法凭空消失。 好在徐芮曾经帮楼中不愿接客的女子调制合香,致使男子昏睡而无法行事,后来醉韵楼的妈妈竟然帮衬着徐芮使用这样的合香,再一次在二人的诧异中,使徐芮避过那些险恶之徒。 直到最后天歌恢复容颜,褚流帮着二人死遁逃离醉韵楼,徐芮依旧是清白之身。 想起那段日子,天歌至今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本该是火坑的醉韵楼,却似是一直在暗中保护着她们。 而那所谓喜欢徐芮的周纯,却在黯然神伤之后,颓丧着回了上都,再也没露过面。 不过说起褚流,天歌的神色又暗了暗。 在徐芮不得不被明码标价竞拍的那一夜,天歌则被那位林小姐的人架着打了个半死。 时至今日,她还清楚的记得那位林小姐冷笑着冲自己说的话 “凭你这样的贱人,也配叫天歌?!” 那一晚,若不是褚流的出现,她只怕早被那些人给打杀了…… 谁能想到,若是细论起来,她和这位林小姐,也算是有些渊源? 林参军的妻子朱氏,跟天歌的养母李氏算得上是旧识,只是后来嫁给了林平之之后,因为他有了官身,这才从北地迁到了南边,免教两地相思。 只是谁曾想,这两个巧合之下撞了名字,或许本该可以成为好友的少女,最终却成为彼此仇恶不已的死敌。 天歌的手紧紧捏住桌上的白瓷杯,感受着茶水隔着杯子传来的热意。 这一世,面对林家兄妹,她不会再客气。 尤其是当她听到今日红菡说,这位林小姐老在翟秋云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时。 天歌便觉得,处理林家兄妹这对毒瘤,实在不能再耽搁。 男香的事情不容影响,徐家的前路也是一样。 翟家父女作为其中重要的一环,绝对能出任何差错。 握着的茶杯渐凉,天歌将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 那忽然灌入的清凉,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而就在这时,从揽金阁里抛出来一个人影。 天歌蓦地站起身来,沉声道“跟上他。” 。 正文 第42话 打劫套麻袋 一听天歌这话,孙三向外跑去。 先前选的位置靠门,所以转眼的功夫,孙三便跑出了酒楼。 而在他身后的天歌,则呼哨一声,隔空抛给抬头的伙计一块碎银,也跟了出去。 “慢点走,别打草惊蛇。” 追上孙三之后,天歌小声提醒,示意他不要跟的太近,以免被人觉察。 此时的临安城月上梢头,正是夜间热闹的时候,街上往来的路人可不少。 孙三闻言,连忙调整步子,一边瞧着前方腿有些微瘸的行色匆匆的男子,一边小心问道,“公子,前面那是谁啊……” “冯林。” 说话间,天歌拿起路边一只糖人付了钱。 可这一声回答却让孙三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那不就是方才他们对面的观赌小室中,另一位客人身边的随从吗! “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孙三不解。 天歌冷笑一声,“自然是银子不够,主子被揽金阁扣住了呗。这会儿应当是回去筹钱了。” 天歌认得,眼下冯林所走的这条路,正是去林府的方向。 说完这话,前面的冯林转了个弯,进了又一条巷子。 “给你。” 天歌登时将手中糖人塞给孙三,加快步子赶了上去。 看着快速消失的人影,再一瞅手中糖人,孙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后只能快步跟上。 刚一拐弯,踏入漆黑的胡同,孙三便觉胳膊一紧,紧跟着被人拽住。 他登时身子紧绷准备动手,可是接下来却听到天歌的声音。 “公子,这……” “去找个口袋,在前面那牌坊后面等我。注意,别被人瞧见了。” 说完这话,天歌丢下孙三往前行去。 孙三原本还有些担心天歌一个人,可是一想先前在渭州城,自己这条命还是天歌救的,便放下心来,将糖人三两口塞进嘴巴中咬个嘎嘣脆,径自找口袋去了。 天歌所猜不错,冯林如今回来,正是为了林明时被揽金阁扣押的事情。 林明时方才在赌坊里输了那么多银子,最后折算下来还是差三十两。 万宝阁的东西买到凭的是运气,林明时好赖威逼,才以低价买到那块砚台以讨好林平之,自然不能再退回去。 但是不如此,冯林这个月钱连一两银子都不到的随从,又从哪里去拿这么多钱? 没奈何,只能回家找主母。 可是一想到朱氏的小气和暴脾气,冯林又有些畏缩。 若是让主母知道主子赌钱的银子是哪来的,她自是心疼儿子不计较,却会将屎盆子都扣在他们这些下人的脑门上,怪他挑唆教坏了主子。 一想到这个,冯林就有些牙根疼。 但若是不说,揽金阁的手段他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主母知道是因为自己瞒着不报,只怕会让他死得比现在还难看。 一咬牙,冯林抬手敲响了朱氏的门。 一边墙上暗影处,天歌屏气凝神,瞧着下面的情景。 “彩衣姐姐,主母可曾歇下?奴才有事禀奏。” 说完这话,见里面没有应声,冯林又敲了两下门。 却听屋内传来不耐烦的声气,“来了来了!敲什么敲,没得扰了主子清净。” 冯林闻言连忙退后两步,垂下头。 面前的门打开一扇。 “怎么了?何事非要现在禀告?老爷还在里头呢!”说完,彩衣没好气的瞪了冯林一眼。 因着朱氏商户的身份,林平之在杭州府的官场上没少被暗地里笑话,时间久了,夫妻二人便渐渐疏远。 晚上大多数情况下,林平之都会留在书房里歇息,鲜少朱氏的屋门,让朱氏愁闷不已。 今晚林平之好容易主动来找一次朱氏,却被冯林这家伙打断,朱氏身边的彩衣焉能不气? 可这一点,也是冯林没有想到的。 林平之官不大,但在家中脾气却不小,尤其是对不学无术的林明时,一看见便少不得训斥两句。 正因为知道林平之平素晚上会歇在书房,所以冯林才敢壮着胆子来跟朱氏说这话,谁曾想老爷这会儿居然在屋里! 这可怎么是好! 冯林心里直呼倒霉,若是被老爷知道了这件事情,定然饶不过主子。 到时候莫说朱氏如何罚自己,便是主子那暴脾气,也得将他打个半死。 见冯林低着头不说话,彩衣不免来了气。 “有话便说话,这般杵着像什么样子!老爷和主母可还等着呢!” 冯林正要开口,腿上却是忽的一疼。 他不由想到方才在揽金阁中,林明时因为输了银子,直接将他踹倒在地乱踩的事情。 后来若不是揽金阁的人及时出现,只怕他今日能不能走路还是一回事。 饶是如此,方才他行走的时候,膝盖都有些疼的遭不住,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神么问题。 “哑巴了这是?!” 彩衣显然已经不耐烦了,这种木讷的下人,如何能侍奉得好主子?怪不得老爷不喜少爷,就是被这等糟烂随从给带的! 冯林深吸一口气,陪笑道 “是这样,主子今日和几位爷一起以文会友,大家伙儿起了兴,如今聊得正畅快,主人家留了客人们一道,说是晚上的不回来了。所以主子让小的回来禀告一声,免得主母担心。” 彩衣闻言,面色稍好,“既如此,你直说不就行了?磨磨蹭蹭吞吞吐吐像什么事?你去吧,好生侍奉少爷,我给主母通传便是。” 说着,将门复又关上。 冯林的脸登时垮了下来。 他先是蹲下身来,揉了揉发疼的膝盖,却摸到一片叶子。 “打哪沾来的这东西。” 咕哝一声,冯林将手中的叶子丢去一边,瘸着腿往门外走去。 找主母这件事看来是不行了,那就干脆将那方砚台退回去吧。 将砚台从怀中拿出来,冯林咬了咬牙。 先把主子救出来再说。 这一次主子能买来这砚台,下一次定然也行。 左不过是暂时在万宝阁多放上一天,反正老爷的生日还早。 就算主子知道怪罪下来,也比老爷知道主子的行径,闹得人仰马翻最后又让自己背锅强。 这样想着,冯林脚下的步子加快,忍着腿痛又往万宝阁的方向走去。 谁知他刚走了没几步,刚到林家门口的牌坊处,便觉颈上一痛,接下来便一切都不知道了。 在冯林倒地之前,天歌眼疾手快的从他手中拿过那只砚台,难得夸了一句,“眼光不错,倒是只好砚台。” 孙三见她还有心情看这个,不由道,“公子,接下来怎么办?” “麻袋套了,丢林子去。” 说完这话,天歌将那砚台随手揣进兜里,跟着孙三一起,用麻袋将冯林套了个严严实实,最后还拿了根麻绳绑了个结实。 林家不算富裕,住的地方也算不得繁华,是以直到将人丢到了林子深处,也没有遇到正街上那般行人。 当这一切做好之后,天歌跟身负重金的孙三若无其事回了客栈。 临到门口,她的眼睛一转,摸上了兜里的砚台。 。 正文 第43话 救救我儿啊 这一日,天歌正跟宋婶等人一起用早饭,却见客栈老板娘忽的跳进门来,小胖手拍着心口“哎呀哎呀”的喊着。 “丽娘丽娘,怎么了这是?” 方老板见状连忙迎上去,小心的将自家媳妇儿护在怀里。 天歌见状一笑,这些日子来,方老板夫妻关系是越来越好了,简直蜜里调油似的。 老板娘丽娘似是被唬到了,圆胖的胳膊环着自家夫君。 “你道我方才见到了什么?!就那个小霸王,林参军家的儿子林公子,被人从揽金阁抬了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动是不能动了!他爹——就那个文文气气的林参军,眼睛通红脸色铁青,简直吓死人了!” “不怕不怕,丽娘不怕。” 方老板轻轻拍着丽娘厚墩墩的背,声音却是极其轻柔,好似呵护着宝贝似的。 那厢方家夫妇正在不顾旁人你侬我侬着,孙三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天歌身上。 “公子,那人……”他有些担心。 “没事,死不了。” 天歌吃完手中最后一块豆糕。 揽金阁在杭州府黑白两道通吃,就算是翟高卓也得慎重对待。 他们不怕事,但不会主动惹事。 林参军就是官再小,但到底是翟高卓身边的人,所以揽金阁不会做的太过。 三十两对清苦人家或许是好几年的生计费,但对揽金阁而言,瞧都瞧不上眼。 所以他们绝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再断林明时一臂。 毕竟上一世,林明时跟别人赌的时候,欠下的银子,可是三万两。 三日里没有还上,林参军也不认这个逆子,揽金阁才动了手。 自己若是真的狠心要害死林明时,那昨天完全可以陪着他一直赌下去。 即使林明时的赌资没有带够,揽金阁也可以借钱,毕竟他们有的是讨债的法子。 最关键的,揽金阁会保护赌客的信息,她根本不怕被查到是自己一直在跟林明时赌。 只要一直让林明时输,输到再也输不起,借着揽金阁的手,都可以让林家断子绝孙。 可是没有必要。 有些人的命,她非要不可。 可是有些人,只要自食恶果,没有能耐再使坏就行。 …… …… 正如天歌所猜,揽金阁并没有伤害林明时。 待黄金查完林家的消息之后,唯一所做的,不过是在冯林整整两天去而不返之后,将这件事着人知会给林参军罢了。 林参军两日不见儿子,心中本就憋闷着一口气。 冯林那晚回来说是文会,他哪里相信! 他还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又往来的什么人? 那些人窝在一块,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谁曾想,在他正跟府尹大人说事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是揽金阁的人来寻他。 不知是不是有意,揽金阁来的伙计当着翟府众人的面,朗声说了林明时输了近两千两银子,如今还差三十两银子没还,让林参军去阁里赎人的话。 翟高卓闻言,眉头不由一皱,看得林参军心直往下沉。 “这逆子!” 他恨得咬牙切齿。 且不说在自己的上峰面前丢了这人,还有那两千两银子怎么回事! 只差三十两? 那剩下的一千九百多两呢!那逆子何来这么多的银子? 他一介参军,就算是不吃不喝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 这会让同僚尤其是翟大人如何看他?! 林参军心中将林明时骂了个半死。 好在翟高卓面色很快恢复正常,又着人取了三十两银子给林参军,让他先去赎人,莫要委屈了孩子。 然而这一举动,却让林参军更羞更臊,只得铁青着脸去揽金阁。 书房中得翟高卓见人远去,略一沉吟,吩咐旁边的管事。 “去门房知会一声,若是林家姑娘再上门,就说小姐这两日醉心研究那些香方,抽不开空。” 说完这话,翟高卓目光沉了沉。 …… …… 再说林参军,虽说早已知道揽金阁是什么地方,可是真正进来见到里面的奢华景象,还是被蓦地镇住。 转而,他心头的怒火蹭蹭冒了上来。 自己这么多年来,日子过得清贫如洗,甚至连在外跟同僚吃饭,都是小心盘算资费,这兔崽子可倒好,竟然背着自己来这样的销金窟! 尤其是当他被黄金迎进屋里,正瞧见躺在细软奢贵的软榻上,悠然品茶的林明时时,满腔怒火再也忍不住,当即不管不顾的捞起手边不知做什么用的棍子,朝着那孽障劈头盖脸打了过去! 林明时蓦地一懵。 这两日在揽金阁,虽说他身上欠债,但揽金阁却没有圈着他饿着他,知道他的身份后,不仅给他客房住,还吃的喝的一应俱全,小心仔细招待着。 乃至于他连冯林两日都没回来也顾不上去想。 可是眼下这忽然而来的吃痛是什么回事?! 谁?!谁敢打他! 林明时可是临安城里的纨绔,向来横贯了,从来之后他们几个人一起欺负别人,哪有被人欺负的道理? 回过神来之后,登时就拿起面前放着瓜果的盘子砸了上去,在软榻上站起身来,看也不看来人,就那么一脚猛踹上去。 就在他想着手边还有什么能用的时候,却听被他踩了的人怒吼一声 “孽障!” 仔细瞧去,那拎着棍子,正流鼻血的人可不正是自己的老爹?! 林明时一个腿软,瘫在了软榻上。 他生平谁都不怕,就怕自己这个爹! 林参军被自己的好儿子彻底激怒,一想起他这些年不学无术,再一想他竟然输了两千多两,如今还敢踹自己脸上,登时抡起棍子,狠狠的冲自己的儿子打了下去。 几乎是一瞬间,妻子朱氏埋怨的话霎时在林参军耳边响起 “子不教,父之过。这孩子如今不学好,你反倒怪我不会教?你也说了,我就是一个商户女,我知道什么?你是读书人你怎么不教?你怎么不教!” 林参军打得红了眼。 教! 我这就教! 这就好好的教! 儿子吃痛哭喊的话语,林参军恍似浑然不觉,手中的棍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直到磕在不知什么地方,“啪”的一声断成两半。 林参军才慢慢回过神来。 软塌之上原本还躲避翻滚的林明时,此刻直挺挺的躺在那里,脸上、手臂上,但凡露在外面的地方,都变得青紫一片,整个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儿。 林参军吓坏了。 这是他的儿子,这可是他唯一的儿子,林家唯一的香火啊! 他扑上前去,心中又酸又痛,想要去看儿子的伤口,却又不敢触碰,生怕儿子更疼。 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措起来。 “大夫,叫大夫!” 喉头发出的声音已然有些呜咽。 屋门之外,眼下已经满满当当的围了一圈人,不由对这一幕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还是黄金一扬声,“大家让让,大夫来了。”众人这才让出一条缝隙来。 揽金阁里一应俱全,不管是绣娘还是大夫,都有专请在阁中的,如今召之即来,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见大夫来了,林参军连忙让开,泪眼纵横,哀声祈求。 “大夫!求您一定救救我儿!一定救救我儿啊!” 悔恨与悲痛交杂的林参军并没有看到,自己躺在榻上的儿子林明时,此刻正睁着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头顶虚空。 那双眸子里,燃烧着狠厉仇恨的烈火,泅着深入骨髓的剧毒。 。 正文 第44话 银子哪里来 能在揽金阁坐诊的大夫,医术定然不凡。 可是林参军听着那大夫所说的话,却觉得这所谓悬壶济世的人,怕不是沽名钓誉的骗子。 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会废了一条腿呢? 他明明记得自己根本没有下那么重的手,怎么会这样呢? 从揽金阁里出来,直到着人一路将儿子抬回家,林参军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怎么会这样呢? 林家。 朱氏的喊叫声不绝于耳,哭天喊地的哭抢声似道道重拳,狠狠地砸在林参军心头。 难道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真害得自己孩儿今后连站都不能了? 林参军不敢去想,更不敢去看此刻正躺在床上的林明时。 朱氏哭得累了,一转头看到木呆呆坐在不远处凳子上的林参军,不由气涌心头。 “林平之,你好狠的心啊!你怎么能下得去这样重的手!纵有万般不是,明时也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朱氏豁出去全身力气,撕拽着林参军身上的衣服,好似要将他整个人都这般撕裂,方能解心头之恨。 缩在床边的林家姑娘一脸慌乱忐忑。 一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已经被揍得认不出模样的哥哥,一边看着母亲对着父亲如仇人一般撕扯,她觉得林家的人好似疯了。 全部疯了! 以往父母就算再不合,也从没有到这步田地,眼下这般到底为何!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姑娘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惧意。 而此刻的林参军,看着眼前撒泼的妻子,竟是出奇的没有生气,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大发雷霆。 任由朱氏哭了个够,直到她自己最后彻底泄了气,林参军这才吐出一口浊气,幽幽道 “明时的腿,我会去求翟大人。他家里有神医林回春,定会有办法。” 朱氏眼中终于多出几分神采与期盼。 但林参军紧跟着的话,却将她眼中的希望浇灭,化作难以相信的诧异与震惊。 “在此之前,我倒是要先问问你,是如何教的明时—— 他在揽金阁输了整整一千八百两,最后还差三十两还不上,让人到翟府去寻我。且不说我在同僚面前丢尽了脸面,你先告诉我,剩下的一千七百七十两银子,他是如何还的?” 朱氏闻言瞠目结舌。 “怎……怎么会?” 明时爱赌不假,可是却从来都只是小赌,哪里会玩这么大的局? 更何况他哪来的那么多的银子? 林参军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朱氏这个做母亲的,却是再熟悉不过。 没有足够的本钱,自己的儿子根本不敢跟人玩这么大! 但就是搜遍整个林家,也寻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来。 这一点上,作为当家主母的朱氏再熟悉不过。 别说林家这穷酸样,就是整个朱家的家当全部都加在…… 想到什么,朱氏忽然踉跄后退,若不是被旁边的彩衣及时扶住,整个人眼见着都要摔倒。 林参军何等敏锐,当即上前两步,盯着朱氏。 “银子是何处来的?” 朱氏没有回答,而是疯一般推开身后扶着自己的彩衣,冲出屋门,朝自己的院子跑去。 当朱氏在屋内翻来覆去,连信封和存据的影儿都找不到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儿子赌钱的银子是何从处来。 …… …… 朱家商户出身,但却只是小富。 尤其是这些年,北地原有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朱氏兄长便想着举家南迁,到南地来生活。 但因家中人多,来了不好安置,所以便给朱氏来信,嘱她帮着提前留意一间宅子,若是有必要,也可从权取银购置,以便他们来了好有落脚之地。 朱氏一收到信,因着自己妇人身份不好出面,林参军又向来瞧不上朱家的商户身份,所以只能将此事委托给自己的儿子林明时。 谁曾想,一来二去,林明时竟然生出了歪念,偷了自己舅舅的信件,按照上面以备所需的兑取暗号和存据,去隆昌钱庄取了银子拿去赌。 那可是整整两千两! 是朱家卖了北地老宅和家产,才辛苦换来的两千两! 是朱家以后所有的生计来源啊! 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要来到南地的父母兄嫂,一想到那么多银子全被儿子输了个精光,朱氏登时头皮发麻。 “你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吗?!平日里你偷着拿我的俸银让他挥霍我就不说了,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能放心告诉他,怎能让他去办!你这分明就是诱着他去偷去赌!” 指着瘫坐在地的妻子,林参军在屋里气得来回走动。 他从来都没有这般后悔过,自己竟然娶了这样一个愚蠢妇人,又生下这样的一个窝囊废儿子。 说到最后,他简直越说越恼,越想越气,直接袖子一甩,留下一句“你们朱家的事情,自己看着办!”便往书房去了。 看着林参军离去的身影,朱氏眼神逐渐无望。 最终转悲为笑,疯一般大笑起来。 …… …… 就在林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的时候,临安城里万宝阁的贺老板在自己屋内忽然发现了一样东西。 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能物件,尤其是上面一角磕出的印痕,他的心头猛然一颤,当即将那玩意儿拿在手中奔下楼去。 一见店中伙计,贺老板便上前揪着问道 “前几日来店里骗去那方端砚的林公子,今日可是又来了?” 伙计被猛地吓了一跳,一头雾水。 “没有啊……” 想起外面的传言,那伙计又道。 “街坊都说那林公子因在揽金阁输了将近两千两银子,刚被自家老爹打个半死抬回家去了,就算是想来也来不啊了。” 听到揽金阁几个字,贺老板眉头一跳,却又忍不住再问。 “那林家其他人呢?有没有来店里的?” “好像没有。”伙计想了想。 “今天来的人除了散客,还有翟大人府上的人,说是听说咱们店里有一方当年前朝顾三娘子制的端砚,所以前来询问,但得知已经卖出之后,就又离去了,临走还嘱咐说,若是有好的砚台,还请一定上府知会一声。” 贺老板眼神微暗。 摩挲了一下袖中的那方端砚,他略一沉吟,嘱咐伙计道 “若是之后翟大人府上再有人来,便说我这里还有一方好砚。” …… 与此同时,府尹大人翟高卓的书桌上,也多出了一样东西。 瞅着桌上的物件,刚进屋的翟高卓微一蹙眉。 方才他离开之前,桌上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不过迟疑片刻后,他还是打开了那鼓鼓的信封。 然而当他抖开里面的纸张,瞧清上面所写的内容之时,终于彻底忍不住,伸出拳头重重砸向桌面。 “简直岂有此理!” 。 正文 第45话 不止送贺礼 天歌这几日都没有去百花阁。 买宅子的银子一到位,孙三和小千很快将之后的事情办理好。 原本孙三还有些担忧过户的问题。 毕竟天歌如今的身份是假的,她真正的户籍还在青城赵家户籍册子上。 可也不知她是怎么做的,愣是拿出了一份就连府尹衙门也看不出问题的户籍证明。 宅子过户的事情,就这么顺利的办妥了。 不过提起这茬,天歌倒是有点感谢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养伤的林明时。 这是后来事情敲定,孙三才听房主提说到。 先头宅主一口咬定屋子是三千两,孙三许下的一千八百两根本无法说动他,哪怕后来加到两千两,也是一样。 谁知道,那混不吝的林明时竟也瞧上了这地儿,死活要一千两银子拿下。 宅主自然不干,但林明时却不是个规矩的,当即寻了人威胁宅主不说,更是找人上门寻事,吓得宅主不得不赶紧将宅子脱手走人了事。 再加上后来孙三眼见着就要转了心意,买下旁的屋子,他一见这边是当即就能钱屋两讫办理过户的,登时就同意了两千两将宅子卖给孙三。 谁知收完银子,又在府衙登记之后,第二天便传出林明时被林参军揍了的事情,宅主悔得肠子都青了。 想要反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先前孙三跟着天歌一道去过揽金阁,后来又跟着去将那林家小厮套了麻袋,自然知道林明时吃瘪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当天歌听他说完这话,又夸赞她神机妙算的时候不由苦笑。 哪里是她神机妙算,分明是巧合而已。 她先头根本不知道林明时也相中了这宅子,之所以有揽金阁那件事,不过是她记得林明时上一世好赌,常去揽金阁,后来甚至被人骗赌,输了三万两银子被断去一臂罢了。 而且当初她和徐芮买下这间宅子的时候,买主也不是林家。 但不管怎么着,总之买宅子的事情算是敲定,接下来便只等入住。 天歌等人行李不多,左右也就是客栈里的那些罢了。 都是先前南下的时候,路上带着的东西。 再多一些,就是宋婶后来做的一些衣服。 不过因着上一世的缘由,这宅子对天歌意义不同,所以她专程跟徐芮告假几日,将心思都放在了收拾宅子的事情上。 而且先前百花阁出了含香的事情,天歌觉得以徐芮自己的能耐,也能处理的很好。 不论上一世如何,这一世对徐芮来讲,天歌终究是个外人,有些事不好过多插手,所以眼下她正好乐得清静。 布置新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选仆婢下人。 先开始,天歌着牙婆选了一批人来,因为宋婶为尊,便让她先挑丫头,谁曾想这么一挑选,倒是教天歌发现,宋婶看人的眼光竟然不一般的老练。 这完全是天歌不曾预料到的。 天歌不由想起当初在青城,小千曾说起自己的身世。 不是真正经过事,见过大世面的人,绝对不会有这样毒辣的眼光。 一番挑选之后,天歌身边留了两个侍奉的丫头。 沉稳一些的,叫做青玉;伶俐活泛一些的,唤作红玉。 在天歌的劝阻之下,原本不想给自己选仆婢的宋婶,身边也留了两个人。 一个是嘴巧会逗人的莺歌,还有一个是个早年便丧夫的妇人,唤作何妈妈。 这般再添上几个护院下人,府里的人员便算是齐备了。 几日收拾下来,只等一个好日子庆祝一番,便能正式乔迁新居。 天歌新来杭州府,先前又一头扎在百花阁,也没多少亲友,但是她完全没想到,前来问日子的人竟还不少。 徐芮这边自不必说,姬修齐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也让阿立前来询问。 此外还有鸿福客栈的方老板夫妻。 尤其是老板娘丽娘,更是主动带着人上门来帮衬了好几日,甚至连乔迁那日庆贺的餐席也包揽了,指派了店里的厨子上门来,让天歌有些受宠若惊。 后来一见丽娘和宋婶的热络劲儿,才知道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甚是投缘。 这也不由得让天歌高看宋婶一些。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宋婶并不是先前所说的寻常浆洗妇人。 而且宋婶做的那些衣服,描的那些花样子,就算是见识过日后双面锦的天歌,也觉得着实不凡。 有什么小城妇人,能有这样的能耐? 不过想归想,天歌倒也没真的去查什么,在她看来,如今跟宋婶等人这样相处着就很好。 谁还能没有个秘密呢? 日子过得甚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庆贺的那一天。 等孙三和宋千在屋门口放完了鞭炮,喜气洋洋的贴好红对,天歌才发现还有一个意料不到的人上门来。 “林神医?” 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天歌止不住诧异。 “怎么?林哥儿这是不欢迎我这不请自来的老头子?” 林神医唬着脸,作似生气。 天歌当即笑了,迎上前去,“怎么会?林神医说笑了,您这般身份的人能来,是瞧得起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着便将人往里请。 林回春面上的褶子登时舒展开,让身后的林一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天歌旁边的丫头。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红玉将东西全部收好之后,却见林一又拿出两样来。 天歌不由愣了,“这是?” “这是翟大人和秋云小姐的心意。”林回春捋了捋胡须,看向天歌。 她登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林回春这一趟来,可不是只代表他自己的。 “林先生里面请!” 天歌再次伸手作邀。 林回春跟着入内,一边打量着这宅子,一边感慨这林小子眼光着实不赖。 这宅子不管是格局还是情致,都是极好,虽说小了些,但又不是一家几十口人的大户,住着倒也正合适。 旁边天歌看着林回春的神色道,“先生今日赏光来,小子受宠若惊,还有翟大人和小姐,届时还望先生代小子表达谢意,改日在下定然登门致谢。” 林回春看他一眼,笑了。 “老夫人这些日子用了你的方子,身体好了不少,翟小姐更不必说,只是老夫今日来,可不只是代翟家来给你送贺礼的。老夫是自己想来寻你的。” 天歌面色一震。 林回春是来找自己的? 。 正文 第46话 多搬几次家 就在天歌诧异的时候,林回春却又继续笑道 “当然,老夫今日来,最主要的事情,还是先给林小哥庆和乔迁之喜,旁的事情且不急。” 既然林回春已经这么说了,天歌只能静待今日宴饮结束之后,看他有什么说法。 不过仔细说起来,她跟这位林神医应当只是点头之交。 第一次见面,是当初在那路边林中车棚。 再往后,便是在翟府给翟老夫人和翟秋云两次诊病。 除此之外,可以说是毫无交集。 是以当下说完这两句话,二人之间便陷入了沉默。 当然,主要是天歌觉得尴尬,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倒是林回春自己,左看看右看看瞅的津津有味,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出了个啥。 天歌只得一路陪着看着,眼见便要到待客的地方,已经能看见在里面忙活的宋婶和丽娘的身影。 就在这时,原在外面的红玉进来禀告徐家小姐来了,天歌终于想到了脱身的理由。 将林神医交托给红玉跟宋婶,天歌连忙去门口迎徐芮。 今日的徐芮依旧是一袭红衣,也不知怎的,徐家小姐身上从不穿旁的颜色的衣服。 除却当年其母去世的时候,穿过一月素衫之外,根本没人在她身上见到过旁的色彩。 好在今日这衣服的颜色倒也衬景,显得喜气十足。 不过比起她的红衣,她身后那两人抬着用红布遮着的大家伙,却更吸引人的眼球。 “你这时搬了个什么东西?这么大一家伙。” 莫说别人,就是天歌也给愣住了。 “你自己瞧。” 送礼上门,徐芮却连笑都不笑,说话的时候也难有起伏。 得亏天歌知道她素来如此才没有误会。 见徐芮如是说,天歌也不客气,当下便迈步上前,一抬手将罩在上面的红布接气,便见一架大理石雕四君子的檀木屏风出现在面前。 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将红布放下,天歌不由摸了摸下下巴,一本正经。 “看来我得多搬几次家。” 此话一出,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就连徐芮也被她话一噎,半晌才道一句,“以后不送。” 说笑归说笑,来者是客,照样得请进去。 宅子假山游廊花池,还有月门竹林布置巧妙。 徐芮虽没有向林回春那样一直东张西望,可在一进来看到这里的布局时,便不由喜欢上了。 徐家大宅里的园林式布置,在临安城里也是叫得上号的好地方。 可是这里却给了徐芮莫名的亲切感。 “这里很好。” 徐芮点了点头,评价道。 我很喜欢。 不过后半句并没有说出口。 “我也觉得这里不错。” 天歌笑了笑。 如今这里的布置,是她按照上一世住在这里时布置的。 当初买下这宅子之后,她和徐芮一起,精心布置了许久,才将这宅子改造成了两人都心满意足的样子。 是以如今听到徐芮这句话,她心中是欣喜的。 好似又回到了当初姐妹二人从醉韵楼里死遁逃生,换了容颜重获新生的那段快乐日子。 但她也知道,事情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含香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走到观鱼亭的时候,徐芮忽然道。 “郑掌事知道吗?”天歌问道。 若是郑家整个都有异心,那么此次采购的事情,想必已经会让人觉察先机。 这件事情处理起来,就会有些麻烦了。 而且作为徐记的老人,郑掌事手中掌握的东西可不少。 好在徐芮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这件事情含香是瞒着郑掌事的。” “那你准备怎么处理?”天歌挑了挑眉,“还有旁的人呢?不会只查出了她一人有问题吧?” 徐芮闻言,看向天歌的神色有些古怪。 眼见后面的仆婢们逐渐靠近,她才道,“并没有发现其他人,含香看了香方,是想偷拿给苏记。苏家三房的庶子先前多次来百花阁参加交流会,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相识了。” “所以这丫头是准备用香方给自己谋个好姻缘?” 天歌不由嗤声。 “若我没有记错,苏家三房本就是庶出,如今还是庶子,嫁进去能落什么好?以她的身份,就算进了苏家,顶多也就是做个偏房,偏生还乐呵着不惜背主往里跳,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以徐家在脂粉行的声望,自然瞧不上一个小掌事的女儿给自家做正室。 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进门,更是会为人所不齿。 与其如此,在高门大户里跟别的女人抢男人,不如安安生生寻个好人家嫁了。 “不过这件事我现在还没有告诉郑掌事跟郑娘子。” 这几日不见天歌,二人也没什么交流,所以徐芮说着自己的做法,好教她了解当下的情况。 按照她和天歌的计划,这一批香方,已然当做诱饵抛出去了。 但要钓的大鱼,可不是含香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 天歌略一沉吟,提醒道 “百花阁是一面,你们徐家大宅那边,我建议你也留着心。” 上一世那通敌的罪名,可显然不是这等小角色能做出来的。 而且能干涉徐记总铺的安排,在徐家只怕不是什么小角色。 徐芮有些错愕,却没有听到天歌的解释。 落在后面的红菡等人已经赶上来,徐芮思量着开口 “大宅那便,有阿陵在……” 天歌摇了摇头,想起当初在青城见到的那个莽撞少年。 “徐陵的性子,只怕担不住这样的事情。” 刚说完这话,红菡便赶上前来,还有候跟着天歌而来的青玉。 徐芮只好止住了要问的话头。 先前见天歌和徐芮有话要说,青玉便热络的挽着红菡的手说起了话,直让她无法跟上来。 如今实在是拦不住,青玉不由有些惴惴,可是在看到天歌认可的笑意后,整个人的背也都挺得直了直。 一行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到了待客的地方。 徐芮对林回春的道来也是十分诧异,不过既然遇到了,又不免多了问了些关于秋云的情况,倒也不算尴尬。 再加上又有善于活络氛围的宋婶和比主人还热情的丽娘在,再加上惯会逗乐的莺歌,宾主之间之间竟是其乐融融。 就在这时,却听一道张扬的呼声从门口的方向传来。 。 正文 第47话 身份与吃瓜 闻声,天歌身后说话的众人止了交谈,那声音便越发清晰。 “林哥儿!人呢!客人都上门来了,你这主人还不出来!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呱啦鼓噪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阵似有若无的清溪碧竹之气飘来,众人眼中便走近一个身着紫色衣衫的少年郎。 见到此人,徐芮身边的红菡心头一跳,目光不由往自家小姐面上看去。 果然,在少年郎现出身形的时候,徐芮秀气的眉毛早已蹙在了一处。 但天歌站在前面,并瞧不见这变化。 见到姬修齐前来,便唤了声“姬兄”迎上去。 虽说此人话多了些,有时候还带点痞,但当天歌嗅到他身上的广陵香,不管以前是何态度,反正当下是不怎么讨厌他了。 毕竟这可是广陵香行走的“代言人”。 瞧瞧,还是蛮尽责的嘛! 不等天歌说话,姬修齐早已上前一步,哥俩好一般勾住她的肩膀,“来,瞧瞧我给你带来的好东西。” 宋婶面色一变。 迎姬修齐进来的孙三和宋千亦是如此。 天歌尬笑一声,将姬修齐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拿开。 “这么热的天,姬兄也不怕热。” 说着朝边上走了两步,岔开话题,“能让姬兄这般炫耀的礼物,想必并不一般,不知道是什么?” 见天歌对自己带来的礼物感兴趣,姬修齐便来了劲儿。 “打开打开,给林哥儿好好瞧瞧。” 阿立闻言,连忙将手中细长的锦盒打开。 是一轴卷起来装裱好的字画。 只不知里面内容是何,能让姬修齐这般得意。 猜测间,姬修齐已经伸手将那卷轴拿了出来。 一遍展开,一边道 “我知道你是个喜好风雅的,近日刚好得了这么一副画,遂送来与你。瞧瞧,神奇不?” 姬修齐小心翼翼的展开画卷,可是等他抬头准备听啧啧赞叹的时候,却见眼前的少年面上原有的笑意已经消散全无,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手中的画。 “怎……怎么了……”姬修齐一时有些讷讷。 他这回好像没说错什么话吧? 不会又要将他去喂鱼? 方才他过来的时候,可是瞧见那边有一座观鱼亭的。 “姬兄送的这幅画,我甚是喜欢。” 几乎是一瞬间,天歌面上的僵冷便化作灿烂笑意。 不及后面的徐芮和林回春等人瞧清楚是什么东西,天歌已经上前一步将那画卷了起来。 只有身边近前的宋千看了个真切。 那是一幅画。 一幅双面画。 一面是江南烟雨,一面却是大漠风沙。 截然不同的风光,却同在一张极薄的宣纸之上。 宋千蓦地想起,当初在青城的时候,赵家大小姐赵云珠,就曾画过这样的一幅双面画。 可是那幅画的技巧,却完全不能跟眼前这幅相提并论。 哪怕他只是瞧见了一瞬,哪怕他并不懂画,却也知道这位姬公子送的这幅,并非凡品。 “姬兄送来的这幅画,可真是煞费苦心呐。” 卷好画仔细的放入锦盒,天歌扬起头笑望姬修齐。 明明是灿烂如虹的笑容,可是看在姬修齐眼中,却让阳光下的他有些发冷,乃至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这画得来的确不太容易,不过林哥儿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姬兄这幅画,是如何得来的?”天歌问得随意,“我瞧着稀罕得很,不知可还有旁的?” 一听这话,姬修齐得意神色便再次露出来,看来不是不喜欢。 他伸出手指,神秘兮兮。 “我只得了这一幅,再没有更多!” “那姬兄竟然舍得给我?”天歌挑了挑眉。 姬修齐不由摊手,有些无奈。 “谁让我不好这一口。毕竟我连读书都不喜欢,要这东西也是没用,留我这里算是暴殄天物了。” 说起这个,姬修齐还有些憋闷,他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家中老太爷却非要逼着他考科举。 想他姬家的财富,哪里需要他再在科举之道上下功夫? 就跟这画儿一样,给他也就是个值钱的摆件,根本没什么兴趣。 然而天歌看着姬修齐,却有些怀疑他送画的目的。 没有人知道她前朝公主的身份。 饶是她如今扮作男子,不似青城那般黑丑样,但与她真正的容颜相比,却仍是不一样的。 所以在自己身份的隐藏这一点上,她万分肯定。 可既然如此,姬修齐送自己一幅前朝昭懿皇后的双面画是做什么? 当初在青城,赵云珠就是因为展露出自己会双面画的能力,这才被卢家人盯上,怀疑云珠才是宝寿帝姬。 这画是好,但留着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姬兄可知这画的来历?” 天歌懒得再跟他打哑谜。 如果姬修齐送画别有他心,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自然知道!” 姬修齐一脸坦然,甚至还有隐隐得意。 “这画是乃是前朝昭懿皇后所作!” 此话一出,天歌目光陡然凌厉。 而在场诸人也都愣怔起来,甚至有人面上苍白惊惧,好似听到了什么吓人的事情。 姬修齐忽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什么。 也明白了为何方才天歌一见画卷便卷了起来。 是了。 前朝。 哪怕已经改朝换代十四年,却依旧是不能提及的禁忌。 如今的皇帝是篡位登上的帝位,在民间本就声音不一,谁还敢沾惹上前朝? 姬修齐不由暗恼自己莽撞,没有说清楚话。 “那什么,你们千万别误会,这画可跟那事不太一样,这些上面是不管的,不然上都这样的天子脚下,怎么会出现公开竞拍昭懿皇后画作的情况?” 姬修齐挠了挠脑袋,解释着。 这么多年,哪怕直到现在,前朝许多东西都讳莫如深。 可是唯有昭懿皇后这双面画,却是个例外,甚至成为勋贵们抢着收藏的好东西。 只因为如今的陛下魏宁曾见过一幅昭懿皇后的双面画,并且感慨,“这样的好东西,若是就此毁去,真是可惜了!” 是以此后,昭懿皇后双面画的地位水涨船高,收藏双面画不仅不会被人怀疑与前朝有关。 能拥有这么一幅画,反而成为身份地位不凡的象征。 因为当年那场大火,早已将昭懿皇后所有画作焚烧殆尽。 就连如今的周帝魏宁手上的那幅,也只是当初大火中救下来的半幅。 如今民间流传着的,只有当初昭懿皇后待字闺中的画作。 本是远不及入宫后画艺精湛,但却胜在稀少新奇。 就在众人还是有些惊魂未定的时候,林回春捋了捋胡子,打破了沉默 “姬公子此话不假。老夫虽说对书画一道不甚熟悉,但先前在上都的时候,倒是当真听过曾有一幅昭懿皇后牡丹芍药双面画,卖的比吴道子的画价格还高。” 姬修齐没想到这院子里还有上都来的人,不由循声望去。 这一看倒好,竟是惊喜出声。 “林神医!您怎么也在这里!我祖父他老人家身子如何?” “老夫用药,你还信不过?”林回春假意唬脸,逗得姬修齐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听着二人的寒暄,周围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原来,林回春还在上都的时候,曾给姬家老太爷看过身子。 但让众人诧异的还不是二人相识,而是姬修齐的身份。 “你拿这话送人,不怕被你祖父知道了?” “您不说,我不说,可不就没人知道了么……”姬修齐嬉皮笑脸,目光从天歌面上闪过,却发现她争盯着自己。 只好老实交代,“买下那幅画的,正是我祖父。” 众人…… 天歌将锦盒拿过来,递给姬修齐,“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姬修齐急了,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这是瞧不起我?我隆昌钱庄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这么一幅画能值几个钱?爷在上都的时候,银票都煮过粥,还稀罕这么一幅画不成?”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气,除了穿着红衣额徐芮。 不知何时,她坐在了众人身后,正好被站起的人群挡住了身子。 隆昌钱庄何等富贵,不消解释,就算是寻常百姓也无比熟悉。 而眼前这少年郎,竟然是隆昌钱庄的人? 看着天歌和姬修齐一个要还,一个不愿要的样子,还是年长些的林神医开了口。 “既然这是姬公子的一片心意,你还是收下吧。他祖父可就这一个宝贝孙子,就算他偷了家里那幅送人,也没人敢说他什么不是。” 姬修齐闻言面色微动。 原来林哥儿是怕这件事被祖父知道了,连累了自己。 看来自己这次没交错朋友! 姬修齐很开心。 话已至此,天歌只好收下。 心中生出感动的同时,手不由摸上了自己的的衣领。 在里面,有她贴身佩戴的锦鲤令。 她犹记得,当初还在青城的时候,隆昌钱庄的王掌柜说,上都的东家想要见她一面。 如今倒好了,东家没见到,小东家倒是先见到了。 还真是巧合。 一想起那十万两银子,天歌忽然觉得这画拿在手里也不是那么重了。 …… …… 这般插曲过后,正好厨房菜品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菜也一一上来。 等到宾主皆坐定,天歌开始为彼此介绍。 林神医自不必说。 宋婶虽是宋千的母亲,但却不是奴仆,再加上这一路行来,对天歌照顾有加,所以天歌尊其年长,也让宋婶作为长辈坐在席上,为众人介绍。 原先天歌也想让孙三和宋千上桌落座,毕竟他们已经不是仆役,奈何二人不管怎么说都不肯,天歌只好作罢。 这样一圈下来,需要介绍的也就只剩下方老板夫妇和姬修齐、徐芮二人。 只是天歌没有想到,当她介绍介绍完方老板夫妇,准备给众人尤其是姬修齐介绍徐芮的时候,竟又吃了一个大瓜! 切瓜的人不是旁人,还是医道圣手林回春。 “林哥儿,你难道不知道,姬公子和徐小姐早就认识?” 当林回春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姬修齐和徐芮二人不约而同狠狠的朝他瞪去。 “什么?!” 天歌着实不知,而且也没人告诉她啊! 姬修齐暗道不妙,正准备岔开话头,林回春似是算好一般,顺溜的给天歌热心解释起来。 “不止如此,这两位可是早早便定下亲事的!” 天歌感觉自己的下巴要掉了。 上一世她和徐芮过命的交情,竟然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门婚事! 天! 怪不得当初姬修齐和阿立没有花令,也能进百花阁的门! 竟然是这样! 天歌忽然有种自家白菜可能会被猪拱的感觉。 而眼下那只“猪”,则正瞪着林神医咬牙切齿。 先前众人身影挡着,姬修齐并没有看到徐芮。 可是后来一落座,他便发现自己对面坐着的,可不正是那红衣大冰山! 他顿时气得牙痒痒,自己怎么忘记了这茬! 阿立说这些日子这冰山跟林哥儿走的极近,林哥儿搬家她怎会不来? 怪不得前些日子在百花阁让他退亲,原来是对林哥儿有意思。 好啊,他这亲事还没退呢,居然头上就开始绿油油了! 想到这里,姬修齐就有些馁气,小时候被这丫头欺负,到如今居然还是被她压过去一头,这怎么行?! 就在他准备说话的时候,却见徐芮似是根本不认识他,转过头去跟宋婶说话。 姬修齐登时没了脾气。 也罢也罢,反正这事也没人知道。 就在他已经自我安慰洗脑,假装自己不认识徐芮已经成功的时候,谁知道林神医居然来了这么一句! 姬修齐气得想揍人! 莫说姬修齐,徐芮同样想用眼神封上林回春的嘴巴。 她才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二傻子般的未婚夫! 反正她和姬修齐彼此瞧不上,这从祖辈许下的婚约,早晚都是要解除的,现下又拿出来说什么! 这下好了,原本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事情,现在要闹得人尽皆知了。 这神医就是个大嘴巴子! 徐芮觉得自己要被这人给恼死了。 林神医自然知道自己说这话有多拉仇恨。 可他也很委屈啊。 要不是受了姬家那老头的委托,他哪里犯得着这么得罪人? 要怪就怪先前姬家小子,都怪他自己给姬老头写信,说什么要退婚,正好姬老头知道他在临安城,便给他修书一封,让他想着办法撮合撮合。 若非如此,他才懒得管这些小年轻的破事! 他是看病的,又不是牵红线的。 只是老实尽职的林神医不知道,其实不止他收到了这封信,所有人在临安的,跟姬老头有点关系的熟人,都收到了他的来信。 是以姬、徐二人想悔婚,不过是两个人一厢情愿罢了。 。 正文 第48话 红衣与心非 婚约一事,让徐芮着实心情不佳。 左右今日来寻天歌要说的话也已说完,庆贺的心意也到了,不等菜上齐,她便带着红菡请辞。 天歌本想劝阻,但见她情绪不对,便不想她为难,亲自送了徐芮出门。 眼见要到观鱼亭,大门隐隐在前,徐芮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 “今日之事着实抱歉。屋里还有客,你不必再送我,快些回去吧。” “好。” 天歌点了点头,却没有当即转身,而是目送二人离去。 看着徐芮离去的身影,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上一世,徐芮从来没有提过这门亲事。 当初徐家出事之后,所牵连的九族之中,也并不包含姬家。 那时的隆昌钱庄依旧泼天富贵,谁能想到,竟然会跟一个流落叛贼之女扯上关系? 若不是今日林回春提起,天歌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现下看来,姬家当初能不被牵扯,倒是值得好好探究一番。 目前来说,天歌只能想到两个可能 第一种,在徐家出事之前,徐芮和姬修齐的婚事已经成功退掉,两家之间再无干系,所以姬家不受牵连。 第二种,其实婚事并没有退掉,出事之后,徐记或许也曾寻求姬家帮助,但就后来的情况来看,只怕姬家并没有做什么。 若是前者,倒还好些,可若是后者…… 天歌的眼睛微微眯起。 就眼下来看,知道这桩婚事的人谈不上多,却也不算少,能在这么多人都知情的情况下,彻底跟徐记扒干净,姬家做事的手段,就有些不一般了。 姬修齐的为人她并不了解,姬家老爷子是什么样的人,她也并不清楚,无法贸然下决断。 当年徐记灭门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好好调查一番。 只希望,事情并么有那么坏。 …… …… 当天歌回来的时候,围坐的众人已重新欢闹起来,仿佛方才的尴尬不曾有过。 一席餐吃完,氛围依旧热络。 让方老板夫妇没想到的是,自家厨子手艺竟入了林回春的眼,直道以后吃饭就去鸿福客栈。 笑闹过后,方老板夫妇告辞离开,但姬修齐和林回春却留了下来。 林回春来的时候便说找天歌有事,自然没有跟着走。 而姬修齐,则是被天歌开口拦下。 有些事,她不得不问问清楚。 以她如今的男子身份,问徐芮不便,那就直接问姬修齐好了。 书房内,天歌难得主动煎茶,请姬修齐落座。 想着南下的时候,天歌一直没给过自己好脸色,姬修齐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些惊吓。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分酌入盏,将茶汤推到姬修齐面前之后,天歌开了口。 “今日将姬兄留下,是因愚弟心中有惑,望姬兄解答。” “你想问什么?” 姬修齐一脸戒备。 这小子今天太不正常了! “就是冒昧一问姬兄和徐小姐的婚约之事。” 天歌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可是对于姬修齐这样的人,旁敲侧击不如单刀直入实在。 谁曾想,姬修齐闻言,一下子跳了起来。 “喂林哥儿,朋友妻不可欺啊!虽说我想退亲,但现在这事还没成,你可先别给兄弟我头上种草啊!” 先前天歌跟徐芮走得近,姬修齐就有些别扭,但天歌是徐记的花师,他也不好说什么。 可是如今这人竟在自己面前明目张胆的打听这事,他就不能忍了! 这个林哥儿,怎么能这样呢! 跟兄弟抢女人! 天歌哪里料到姬修齐会这般作想? 愣怔之后不由失笑解释,“你放心,不管你退不退婚,我对徐芮没那意思。” 就算她想有,她能吗? 她也是女子好吗! 可是姬修齐显然不这么认为。 尤其听着天歌熟稔的念出“徐芮”两个字时,更是头皮发麻。 听听,叫人家姑娘闺名叫的多亲热! 姬修齐觉得心头似猫抓般焦躁。 换做旁人,他早就着阿立带人去揍了。 可是奈何一来他揍不过天歌,二来这人一张脸着实好看,关键他天生对漂亮脸蛋就不忍心下手。 姬修齐觉得自己快愁死了。 若是林哥儿是个丑八怪就好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连忙绕过茶几,凑到天歌跟前。 “林哥儿我跟你说,徐家那大冰山一点都不解风情,你可莫要被她那张脸骗了。真正的好滋味不是这样的,我带你去醉韵楼,里面的姑娘随你挑!随便哪一个都比那冰山强百倍。” 天歌实在没想到姬修齐能说出这等话来,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同情。 怪道徐芮不喜这家伙,谁愿意自己被这么叫? 尤其方才姬修齐这话,不像是对徐芮一点感情也无。 但他嘴巴这么欠,徐芮能瞅上他才怪。 旁人不知道,天歌却是再清楚不过。 徐芮平素很少笑,并非是性子清冷漠然,而是她实在笑不出来。 当年,徐母怀她的时候伤了身子,导致产后之后几年一直缠绵病榻。 虽说徐直一直对女儿疼爱有加,但稍大些,早慧的徐芮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了母亲的病是因为自己。 徐母知道之后,惩罚了多舌的下人,又害怕徐芮难过自责,是以着人给她做了许多颜色鲜艳的衣服。 徐母告诉她,只要她穿着好看的衣服,打扮的漂漂亮亮,每天开开心心,这样自己的病就会快点好起来。 是以在那之后,徐芮每每出现在母亲面前,都会穿着颜色艳丽的衣裙,笑成灿烂的暖阳。 徐母的病情,有一段时间也的的确确好了些。 可也只是好了些。 在徐芮八岁那年,徐母的身子终于撑不住,人就这么去了。 临走之前,徐母看着身边一袭红衣的女儿,笑着告诉她,哪怕自己到了天上,也依旧能看到红衣耀眼的阿芮,所以阿芮一定不能哭,要一直开开心心的笑着,然后快快乐乐的长大。 徐芮就那般,脸上带笑,看着自己的母亲去世。 在那之后的一个月,她一直面上带笑,白色的孝衫里,穿着母亲临终前赞过的那件红衣。 前来吊唁的亲戚们都不明白,灵柩前那个跪着的女孩,为什么一直笑着,为什么白衣之下穿着那般喜庆的颜色。 哪怕脸已经僵疼,八岁的孩子却依保持着笑意,直到母亲的丧事彻底办完。 徐芮病了。 在跪在灵前笑了一月之后。 少女身子发烫,膝盖乌青,整夜整夜的喊着母亲,喊着疼。 失去了妻子的徐直,再不愿失去女儿,没日没夜的陪伴在旁,终于等到女儿清醒过来。 但从那日起,那个从小便笑容满面的女孩子,便不怎么笑了。 也没有什么能让她笑了。 不管是听到滑稽的故事,还是见到最喜欢的东西,都是那样一副淡淡的神色。 有时候,体谅下人的辛苦,她也会弯弯唇角,但那笑容,跟以往模样已全然不同。 原本灿烂如阳的少女,忽然就变成了冷冰冰的模样。 让人摸不着头脑。 更让人不解的是,不笑的少女又多了一个习惯。 自那之后,只穿红衣。 除却徐母身边侍奉的人,没有人知道那其实是因为徐母临终前的话。 “母亲到了天上,也能看见红衣耀眼的阿芮。” “所以你要好好生活,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像绚烂阳光,似如歌烈火……” 饶是上一世的天歌,也鲜少见到徐芮直达眼底的笑意。 尤其是在徐家灭门之后。 但其实徐芮笑起来的样子,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天歌最难忘记的,就是当初她们在脂粉宴上夺获皇商的资格后,徐芮一袭红衣绽笑的明艳风华。 与以往弯弯唇角带着疏离冷淡的笑容不同,那笑意,是真正暗夜后的阳光,似能劈开阴霾,直入人心。 乃至今日,天歌依旧无法忘怀。 也是在那时,她开始明白徐母的意思。 如火的热烈,成就了徐芮的如斯坚强,让她变得跟那些寻常的商户女截然不同,也让她可以担得起徐家的半边天。 但这些话,天歌不会说给姬修齐听。 那是徐芮自己的秘密。 今天她留下姬修齐的目的,是想听他说。 “徐小姐性子如何我倒是无所谓,左右我又不娶她,我只是好奇,你们两家一个开钱庄的,一个卖脂粉的,一个在上都,一个在临安。不管怎么找,都不像是能结亲的样子,难不成你和徐小姐还有什么别的渊源?” 天歌神色揶揄,姬修齐登时没了戒心。 “哪里有什么别的渊源,左不过是我家老爷子当年南下的时候,在江上出了事,被徐家老爷子顺手捞上了船救了一命。后来老头子得知徐老爷子有个嫡孙女儿,他自己身上又没有什么好谢的物件,就将我给抵了出去,这亲事就这么成了。” 说起这事来,姬修齐就有些恨得慌。 好歹自己也是姬家独苗,谁曾想婚姻大事就被这么随便定下来,想想怎会不气? 自打他知道这事起,每每想到徐家那个没见过面的丫头,就恨得牙痒痒。 直到八岁那年,徐母去世之后,他跟着长辈去徐家吊唁,远远地瞧见灵柩前那个跪着个面上带笑的丫头,心中就有些发怵,感觉这徐家小姐有些不太对劲儿。 哪有人死了不哭反笑的? 而后没几年,徐家老太爷也过世了。 那时候他再去徐家,已经长大的少女却又一点也不笑了,整日寒着脸,冷冰冰的怪吓人。 笑也好,不笑也罢,这般寻常的神色,放在徐家小姐身上,让姬修齐莫名慎得慌。 尤其是一想到自己以后要跟这么个怪人生活在一处,他就觉得害怕。 年少的孩子不知是,当即跟自家祖父说不要徐家小姐,结果一直疼爱他的祖父揍了他一顿不说,更是邀请徐家每年节来上都做客,说是要让两个孩子好好熟悉熟悉。 于是就有了后来每年,徐直带着自己的女儿上姬家拜访的事情。 可是姬修齐却记得清清楚楚,说是相互熟悉一起玩,可在二人有限的见面次数里,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第一次,是他实在没忍住,觉得徐家小姐虽然冷冰冰,但长得确实漂亮,跟瓷娃娃一样。 于是他忍不住,趁女孩子不注意在她脸上啃了一口,糊了人家一脸口水。 结果不用想也知道,一脚被人踹到了地上。 打那之后,姬修齐再见徐芮,就觉得这人一点也不好看了。 第二次,是他身边的两个丫头吵架,两人都有错,可是他却觉得漂亮的那个更可怜,免了她的惩罚,结果被那大冰山骂“蠢货”。 后来他不服,去找徐芮理论,结果将事情闹大,被自己的母亲知道,当即罚了那个漂亮姐姐,害得他心疼了好久。 虽然后来长大再想起,觉得这件事情确实是自己的错,可是姬修齐还是觉得徐芮也没好到哪去。 第三次…… 反正不管哪一次,他遇到这冰山都准没好事,感觉徐芮好像就是命中克自己的。 老爷子找谁给他当媳妇儿不好,偏要找这么一块大冰山! 姬修齐只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冤大头! “不想了不想了,林哥儿,反正那丫头你别动啥心思,不然真让她赖上你,准没什么好事!” 姬修齐烦躁的拿起几上茶杯,一口气牛饮而尽后便要拉天歌起来,“走走,我带你上醉韵楼去!什么漂亮姑娘没有,偏生对这臭丫头动心思!” 天歌不动声色错开身子,笑道 “姬兄既不信我对徐小姐没有别样心思,那我就跟你去醉韵楼玩玩。不过如今这半下午的,哪有夜间热闹?若是去,也是晚上去不是?而且林神医也还在呢,他上门为客,我总不好晾着他,况且你不怕他告诉你家老爷子?” 姬修齐一听,这话还真是。 “虽说老头儿知道我会去醉韵楼,但若是被林老头那大嘴巴子一说,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嘀咕两声,姬修齐越发觉得天歌没说错。 当下便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那我晚上再来寻你!你千万不能爽约啊!” 天歌但笑。 “君子一言。” 看着姬修齐满意离去的身影,天歌面上的笑意逐渐收拢。 徐家对姬家有救命之恩,从姬家老太爷的种种举动,不难看出他对徐家的重视。 还有姬修齐,嘴里说着徐芮的不好,可是明眼人一眼就知道这家伙口是心非。 那么上一世的姬徐两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天歌沉吟间,有人轻声叩了叩书房门。 。 正文 第49话 神医的目的 【4月18修】 来的人是青玉。 姬修齐已经离开,但府上却还有一位客人。 林回春来到书房的时候,天歌正在重新烹茶。 难得她有这般兴致,奈何姬修齐却是个不懂茶的,枉费了她先前一番苦心。 见林回春进来,天歌没有说话,只专注于自己手上的动作。 直到天歌几许时光,将青碧澄黄的茶水放到林回春面前,他这才开口道“林哥儿这点茶烹茶的功夫,倒是不一般。” “林先生过誉了。”天歌谦和一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觉得过誉。 她的茶艺,是从文琴姑姑那里学来的。 作为昭懿皇后身边的得力茶娘子,茶艺自是不必说。 拿起面前的茶杯,林回春先是轻轻一嗅,不由道,“这茶是……” “薄荷叶、炙杷叶、冬桑叶,还有甘草。” 林回春朝杯中看了看,“果然。” 方才烹茶的时候,他闻着味道就不太对,眼下看来竟是没有猜错。 “林哥儿缘何用这药茶待客?” “本不想如此,赶巧家中没有茶叶,又逢近日暑气上头,我自用这几样东西煮水喝。先前听先生的嗓子有些哑,便冒昧作茶烹了来。” 说着,天歌给自己面前的杯中也倒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感受着薄荷的清凉和甘草的涩甜,轻啜几口。 这东西是茶,也是药。 除了解暑,更是止咳化痰。 这药茶曾在前朝名医邱明的笔记中记载过,宫中多用此方,但民间知道的人却并不多。 当年天歌以药方作香方的时候,褚流顺口提过,是以她记住并抄录过,由此记得清楚。 林回春虽是民间大夫,但他神医的名号却非虚,因给皇亲贵胄也瞧过病,所以跟太医院中的御医也曾探讨过医道,对于这方子,恰好也是听过的。 有此一回,他更是坚定了自己心中的念头。 尝了口杯中水,林回春笑了笑。 “虽说还是那几样东西,可是以烹茶之法煮出的,到底跟厨房煮出来的不一样,一者清甜,一者却满是药味了——林哥儿着实不凡,不仅在香道之上颇有造诣,在医道上也是不俗。” 天歌倒是不知道林回春这般会捧人,放下杯子不在周旋。 “林先生所说专来找我,不会只为了夸夸晚辈吧?” “你既如此说了,我也不跟你迂回。” 林回春正了容色,“翟老夫人的病情已经好转,昨日已经可以下地了。” “林神医果然妙手回春。” “用的是你的方子。”林回春没有遮掩,“不然今日翟大人也不会为你乔迁送上贺礼。” 毕竟眼前这个小儿,就算搭上了徐记,那也是小小商户,也只是寻常工匠,无法入得了府尹大人的眼。 这一点天歌心中自然也明白。 先前她主动寻去翟府,为的可不就是让翟高卓落自己这么个人情? 但如今林回春专门找上门来,这件事却又不一样了。 她尚且不知道,他来的根本原因。 若是翟高卓想借林回春出面,以此次的贺礼作为先前药方的答谢,就算她再去求男香的事情,只怕也难开口了。 虽说救命的恩情不轻,但这决定权,最终还是在翟高卓手中。 而且她还不能真的顺着林回春的话,当真将这方子的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哪怕这方子着实管用。 焉知林回春这次来,不是以退为进的试探? 若她不客气,顺着林回春这话说下去,岂非让人觉的她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反会招了嫌隙? 是以天歌闻言,面上带着些许不以为意 “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同一病症,人的体质不同,用法也不同;发病的时间不同,用的量亦是不同。我提供的不过是方子,如何针对翟老夫人的病情酌情用药,什么时候用,怎么用,都是仰仗先生您,所以这样的大功劳,我可不敢独担了。” 林回春没想到眼前的少年郎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好感再升。 眼下的年轻人,大都心浮气躁,尤其是身份不高的少年,有丁点往上爬或是攀附权贵的机会,都恨不能牢牢抓在手中,生怕错过了良机。 这样一比较,相形之下,眼前这姓林的小哥儿完全让林回春怎么看怎么好。 一时忍不住,将自己此行来的目的说了出来。 “林哥儿在医道上颇有造诣,老夫欲收你为徒,亲传衣钵,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回春说的直接,生怕自己错过了这个好苗子,却没想到自己这话一出,倒是叫天歌吓了一跳。 添茶的手一抖,将几点水洒在桌上。 她现在才算是明白先前林回春所说,他这次来是为自己来是什么意思。 收徒啊…… 啧,这老头还真是为他哥儿来的。 天歌将茶壶放下,拿起旁边的帕子轻轻将桌上的水渍擦去,颔首笑道 “小子愚笨,若说是在调香一道之上,的确颇有些造诣,但治病救人妙手回春的事情,实在是一窍不通。” 天歌说的是实话,她的确没给人看过病,若说做过什么跟大夫相关的事情,那就是将一些可以制成香的药方,拿来做了更易被人接受的药香。 但这药香,跟给人诊脉治病,却还是不一样的。 而且就算是翟老夫人的方子,那也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因着前世的记忆占了些许便宜,知道这方子医好了她,才有了如今的效用。 所以震惊过后,她便估算了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没本事吃大夫这碗饭。 并且,她也志不在此。 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并没有功夫耗费在这学医诊脉之上。 本是推心置腹的实在话,可是听在林回春耳中,却并不这么想。 短短几次相见,从当初看出路边茶棚的烧饼中放了迷药,到针对翟老夫人病情的方子,再到奇怪却又有效的唤醒翟秋云的臭香,然后便是当前这副药茶。 所有的一切,都证明天歌不仅在医道上颇有造诣,甚至医术不凡。 对这样一个卓越的少年,林回春实在太心动,只觉得天歌这话全是推脱客气。 忽然,他不由想到另外一层,因这少年本就出众,是不是已经有了别的师父,不允许他再拜他人为师? 想到这里,林回春心中不由憋了一股气,只觉这少年的师父太过自私,端的埋没了少年的才能。 带着些许不满,他问道 “你的医术,师承何人?” 天歌根本不懂医术,又哪里来的师承,只得老实道 “小子并无师承。” 想到这里,天歌觉得这话不对,又补充道,“不过是自己翻看了几本书,记了几个方子罢了。” 见天歌一脸诚恳不似作假,林回春便信了几分。 可是仔细再仔细一想,心中更是涌上惊涛骇浪,那话听在林回春的耳朵里,又是另一层意思。 没有师承,只靠自己翻看典籍便能有此才能,林回春更觉眼前是一块珍贵的璞玉,只等自己前来雕琢。 假以时日,此子的医道成就想必更在自己之上了! 但他忽有萌出一个念头来。 这少年不愿拜自己为师,可是担心以自己的能耐,根本教不了他什么有用的东西? 这样一想,林回春更急了,捋了捋胡须,正色道 “放眼整个大周,若我说自己的医术排第二——不是老头我吹嘘——只怕没有什么人敢说自己是第一,便是太医院里那些老匹夫,先前还认为我不过是个江湖郎中,可是见识了老夫的本事,如今依旧是仔细请教。若不是老头我不喜欢宫里的条条框框,不爱那些勾心斗角,眼下只怕你只能在宫中见我了。” 天歌没想到林回春忽然这一通自我吹捧,虽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却还是唯诺称是。 其实不用林回春说,她也知道他的医术不凡。 可她不知道,老头说了这么半天,只是为了向她证明一件事。 “你自有医道大才,可经手的医案经验却还是太少,这些没有年岁,是根本不可能快速获得的。但你若拜老夫为师,我这几十年的行医经验,都可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你,让你省去数年摸索的功夫,早日名扬天下!” 说完这句话,林回春一脸期待的看着天歌,连那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也闪烁着光芒。 可是天歌的回答根本不留余地。 “先生推心置腹的好意,小子着实心领并铭感五内,但正因如此,却愈发不能欺骗先生。晚辈虽然懂些方子,但这仅限于此,并不敢欺瞒先生分毫,所以对于先生的错爱,更是诚惶诚恐。” “若小子真在医道有兴致,便是先生不说,我见着先生也抱着大腿好赖不愿离开,先生赶都赶不走。可小子所有的兴致乃至天分,都落在了脂粉调香一道,纵使有心,却也无力呐。” 天歌叹了一口气,“是以先生的衣钵,还是应当传给比小子更合适的人才好。” 可是天歌不知,她越是如此诚恳,林回春就越是赏识她,甚至觉得就算她是个一窍不通的,收了也不吃亏。 想着方才少年的话,林回春准备再做最后一番努力。 “既如此,我也不强迫你,我只与你做一个交易,你若应下,那便做我徒弟;你若不应,那权当我没说过这件事情。” 天歌闻言,当即允了声“好”。 可是当她听到林回春的条件后,原本早就放在嘴巴里的“不应”,就这么生生给憋了回去。 …… …… 林回春走的时候是哼唱着歌儿走的。 他祖籍北地陕西府,但因为境遇,在外飘零多年,如今却是不知不觉的哼起了陕北小调“信天游”来,惹得跟着他多年的随从林一,也不由瞠目结舌。 从他出来的书房里,天歌却依旧想着方才林回春说的话,乃至于送客至门的礼节都忘了个干净,还是青玉有眼力见儿,将林回春主仆送到门口,瞅着老人家上了马车。 好在林回春此次出门心想事成,此刻满心满足,哪里还顾得上天歌的礼数不周? “既然你喜欢脂粉调香,那我就跟你谈谈这一通交易。我听说你近日跟徐家那丫头一直在做男香,但是却苦于无人敢买。前朝武将忌讳在前,陛下又曾是武将,风气已成再加上翟大人不愿松口,所以你眼下正心中犯愁?” 天歌不知道林回春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但事实如此,也没法否认。 “若我说,我有办法说服翟大人,同意你在杭州府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推行男香,你可愿成为我的弟子?若你愿意,日后你在上都售男香,也不是不可能。” 听到这话,天歌不得不承认,林回春被称为神医,自有其道理。 望闻问切,他诊的不仅仅是病,还能诊人心。 这句话,一字一句,都戳到了她的心上,让她根本难以开口拒绝。 “可是,晚辈在医道之上,许是资质鲁钝……” 当天歌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她明白自己的确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 为了男香的顺利推行,她就这么简单的将自己给卖了……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听着青玉在耳边复命,说是已经将林神医送走,望着空空如也的书房,天歌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以后又要多事儿了。 按了按脑袋,她示意青玉将眼前的茶具收拾下去,起身走到了书桌前。 目光落下,好巧不巧,望见了被放在桌上的贺礼上。 最上面一样,正是先前姬修齐送来的那个装着双面画卷的细长盒子。 略一沉吟,天歌将那盒子拿在了手中。 看着青玉将东西收拾完,又关上门安静退下,天歌终于慢慢打开了那盒子,轻轻取出里面卷起来的那幅双面画。 与别的画卷不同,这幅画因是双面,所以在画的两面皆覆以通透的琉璃纸,不管从那一面瞧去,都能清楚且直观的看到画面上的内容。 正面,是烟雨朦胧的江南图景,不是秀丽的园林楼阁,而是水乡降渚,扁舟飘摇。 打眼望去,画中游船虽小,但却仿佛能清楚的瞧见那撑篙的船夫,是一位俊朗的翩翩少年,船尾寥寥几笔,却点出一抹丽影,端的岁月静好。 天歌笑了笑,没有想到惯常画富贵景色的昭懿皇后,居然也会画这样的内容。 摇了摇头,她将那幅画,又转到了背面。 。 正文 第50话 丑闻与醉韵 与正面的江南烟雨截然不同,这幅画的另一面,绘着一望无际的戈壁风沙。 一眼望去,整张画卷似是挥毫泼墨而就,并不似正面那般细腻。相反,笔锋与景色一样,皆显出几分粗犷。 唯一可以称得上是细腻的地方,便是那戈壁之上,一队整齐向前的驼队。 但也只是寥寥几笔。 可正是这简单的几笔,让天歌哪怕隔着覆在上面的琉璃纸,也好似感受到画面中那铺面而来的风沙,仿佛听到清脆悦耳的驼铃。 驼队中,每匹骆驼的驼峰上都坐着人,像极了平素走大漠的商旅队伍。 可不知为何,那画上之人带给天歌的感觉,却不似寻常商旅那么简单。 她眉头蹙起,那着那幅画,从桌后走至窗边,借着外面的阳光,朝那骆驼背上的小小人影仔细望去。 忽然,她睁大了眼睛,目光定定的看向驼队正中间的两个人。 天歌连忙将手中的画卷转过来,仔细去瞧那只扁舟上的人影。 果然! 一站一坐,画卷两面二人的姿势虽是不同,但显出的风流意态,竟是分毫不差! 天歌不由愣住,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这画不是昭懿皇后所做? 大齐亡国之后,除却如今宫中周帝魏宁手中的那幅烧毁了一半的双面画,昭懿皇后入宫之后的所有画作皆毁于那场大火。 存世的双面画,都是昭懿皇后进宫前待字闺中时所作。 画作内容大多是花草树景,或是阁中娇女人像,最多的,不过生活风光别趣。 怎么会有这般画着一男一女,南北风光融为一体的双面画? 要知道,昭懿皇后乃是江南勋贵大族蒋氏之女。 当年齐哀帝娶她为后时,她也不过十六岁,那次远嫁,是这位江南女子第一次渡江北上——虽说北上,其实也只是到达上都云阳罢了。 这样最远只到过上都的少女,怎能画出这般好似亲眼所见的大漠风沙? 就算蒋家门风开放,长辈曾带着孩儿们北至沙漠,可这画上的内容还是不对。 若说驼队倒还好,是一队人同行,可是那小舟之上,却只有撑船的儿郎和船尾的姑娘两人! 两幅画放在一起,二人又同时出现在双面当中,其意难道还不明显?! 这种画作,怎会是未出阁的姑娘能画的出来的? 天歌心中大动,不由在画卷上仔细查看起来,想要找出能证明这幅画乃是赝品的蛛丝马迹。 可是找了许久,她也没能寻出什么不对来。 且不说双面画的技艺常人不知,便是这纸张磨损、松墨色泽,还有那出笔的方式,都跟上一世她所见到昭懿皇后的其他画作别无二致, 最主要的,是角落里一处鸾鸟浅印。 昭懿皇后姓蒋,闺名一个鸾字,据说出生那日,其母梦遇金鸾入肚,故为女儿以此为名。 在传于后世的与昭懿皇后有关的物事当中,无一例外,都会有一只振翅翱翔的鸾鸟印痕。 为免旁人伪作,这鸾鸟印痕,纤毫可现,栩栩如生,所用印墨更是专门研制,再细小的鸾羽,都不会出现印墨黏连的情况。 后来有人不信,屡屡仿制,屡屡失败。 这也是昭懿皇后画作那般难得的原因之一——因为单凭这印痕一处,便无法作假! 可这结果并不是天歌想要的。 画中那名少女,不需多想,也知道便是昭懿皇后本人,可那男子潇洒恣意的姿态,却一看便知乃习武之辈,跟喜好风雅的齐哀帝的气质截然不同! 天歌感觉到自己展开画卷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她不敢去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书上载 “蒋氏女,年十六,阁中恭谨有德,妇德容功出众,遂聘为皇家妇,为哀帝皇后。” 如果让人知道,传说中妇德容功出众的皇后曾与别的男子南北同游,那将成为前朝最大的丑闻! 哪怕这是在外嫁之前。 未出阁的女子,与男子同游…… 天歌简直不敢想,世人会如何评说。 她猛地将手中的画卷卷上塞回锦盒中,将盖子用力盖上,一双手死死的压着上面,好似唯有如此,才能将她胸中那扑通乱跳的心死死压住,不让它再颤抖跃动。 许久,她才回过神来。 慢慢坐下来,她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背已经湿黏一片,腻乎的感觉,让她忍不住蹙起眉头。 “青玉!” 天歌冲着外面扬声,抬头时,夕阳已经照了满屋。 候在外面的青玉闻声,连忙推门而入,待她瞧见天歌惨白的面色,不由惊呼一声 “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天歌无力的摆摆手,“我没事,你去着人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 …… 对去往醉韵楼的路,天歌并不陌生。 可似是怕她反悔,姬修齐竟让阿立专门上林府来接。 不过倒也算好,至少省去了天歌自己走去的功夫。 马车停在醉韵楼门口,天歌还没有出来,便听到娇嗔的女声热络招呼 “公子,进来坐坐嘛!咱们楼里吃饭听曲儿取乐可都是极好的呢!” 天歌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是掀帘出来,却见阿立漂亮的脸蛋上早已泛出一层红晕。 不知是被那门口的大红灯笼给映红的,还是少年人的害羞所致。 天歌轻笑一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此时的她正穿着那身流云纹月色锦衣,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飘逸至极,再加上刚沐过的发乌黑如油,以一枚玉簪束起,一抬头,在灯光映照之下,竟让门口揽客的姑娘都不由呆了呆。 俗话说的好,鸨儿爱钞,猱儿爱悄。 待回过神来,门口的姑娘们都围了上来,要挽着眼前这个俊俏小郎君入内。 难得阿立这会儿终于不害羞了,当即上前主动帮天歌挡开来人 “各位姐姐麻烦给让个道,我们约了人的。” 众姑娘闻言,这才不情不愿的放了手。 尽管望着天歌的目光仍然火热,但到底是没有再上前来,只以扇掩口,望着她吃吃的笑着。 醉韵楼的规矩,有约的恩客,是不能去抢的。 一来是为了姑娘们之间的和谐,二来也是为了相对的公平。 毕竟这一行里,多见姑娘家为了恩客,彼此之间互相攻讦,甚至用尽手段去争斗陷害。 到头来,其实最吃亏的,还是鸨儿妈妈。 所以醉韵楼在最一开始,便将这规矩定死,饶是当红的姑娘,也不能犯了这个禁忌。 当然,若是恩客主动寻上门来,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到这个时候,恩客选谁,自看姑娘们自己各凭本事。 先前天歌刚一露面的时候,外面这些阅人无数的迎客姑娘,便已然看出眼前这俊俏郎君是张新面孔。 只要揽到自己手中,便比那些油腻猥琐的男子好上不知百倍。 可是谁曾想,这少年郎居然是约了人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 姑娘家的想法且按下不表,且说阿立带着人进了门,登时又有人迎了上来。 只这次先迎上来的不再是那些姑娘,而是楼里的鸨儿妈妈。 “哎呦,阿立小哥!你可算是回来了,公子在里面可是催了许久呢!” 说完这话,不等阿立回答,鸨儿妈妈的目光便落在了旁边的天歌身上。 上下打量一番之后,两张嘴皮一动,溢美之词源源涌出。 “哎呦喂,这位小郎君便是公子今日邀请的客人?端的是风流倜傥,俊秀神逸,真个儿是天上的仙君下凡,简直让人挪不开眼!况这通身的气度,一入我这醉韵楼,只怕我所有女儿的心都被他勾走了!” 阿立面色通红,好似夸得是自己一般,恨不能赶紧带这天歌上楼去找姬修齐。 可是等他朝着天歌望去,却见眼前这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林公子,竟然脸不红心不跳,从容的跟鸨儿妈妈闲话。 “沈妈妈这话,竟是比你们醉韵楼里的桃花酿还醉人,听得我如今飘飘欲仙,愈发感觉自己来了这天上人间的仙境,想要一拥你这仙宫中的仙女儿了。到得那时,您这王母娘娘可得开恩,容我抱得美人一亲芳泽呐!” 沈妈妈闻言,沉寂多年的老心竟也被撩拨的心头一跳,尤其是少年郎唇角含笑,猫儿眼晶晶澄亮,竟似猫爪一般直挠人的心窝。 徐娘半老的徐沈妈妈不由拿着自己手中的香帕朝天歌身上拂去。 “瞧这位郎君说的,您是公子的客人,瞧上了哪一个,那自是她多年修来的福分,我便是乐见其成还来不及呢,怎会金钗下去,狠心划拉出一道天河来?” 少年的笑意更甚,望着沈妈妈的目光更加深情。 沈妈妈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掉了。 有那么一瞬,她竟有种错觉,若眼前这小郎君是个女儿身,只怕比自己如今最得意的女儿,醉韵楼的头牌姑娘绮罗还惹人爱。 到那时,这江南府三年一次的花魁之争,她哪里还需要跟别家去争抢? 然而这念头一生,等她再去瞧少年的目光时,忽又觉得少年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不一样了。 那目光里多了几分带着些许冷峻的审视和打量。 沈妈妈的面上的笑闪了闪。 见鬼!这少年郎难不成能看清人的想法不成? 天歌自然看不清别人的想法,但是沈妈妈的想法,她还是自诩不会猜错。 莫看如今对着自己笑得如花灿烂,一脸的熟稔亲和,可是此人却是惯会看人下菜的。 譬如当初,醉韵楼里有一位叫胭脂的姑娘,貌美且颇有才情,比起如今的绮罗来,都不遑多让,由此深受沈妈妈看重。 谁曾想,如那戏文里所说一般,胭脂与一位穷书生互相瞧对了眼,便想着离了这污糟肮脏之地,好从良跟那书生过常人的日子。 可怜胭脂辛苦攒了许久的私房,等到终于够了赎身银子,却被沈妈妈驳回,要了漫天的高价才肯放人。 胭脂无奈,却又不愿就这么屈从,书生亦是为了凑够银子,想着放弃科考身份,变卖了所有的家财,跟一个商户往南洋去做那舶来品的生意,好能为胭脂赎身。 胭脂知道后,便将自己的所有财物交托书生,以期来日。 谁曾想那书生没有运气,自己并整个商队都遇了海难,无一人生还。 知道消息之后,胭脂悲痛至极,不愿出门接客,可沈妈妈却暗地里给她用药,生生哄骗着胭脂迎了一位贵客。 等到胭脂醒来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直接吊死在了醉韵楼里。 彼时,天歌刚成为徐芮的婢女。 出了这事之后,徐芮一度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胭脂,会被沈妈妈逼迫去接客。 可是哪怕到了最后,沈妈妈也从没有说过一句逼迫的话,不止如此,更是在后来徐芮被陷害迎客之后,帮着徐芮守住了清白。 那时天歌和徐芮二人处于局中,只觉上天赐的好运气,甚至连连感谢沈妈妈的仁慈。 可是时隔多年,天歌再活一次,再重新审视这件事情,就觉得并不是那么单纯了。 对于沈妈妈这样的人,除却银钱之外,眼里并不能瞧进去旁的东西。 就算是天歌这般相貌,若只是一个穷书生,她定也不会让进这醉韵楼的门。 所以别瞧着沈妈妈满眼笑意,那笑越深,心中的盘算也会越深越龌龊。 望着天歌逐渐冰冷的眼神,沈妈妈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自己方才的眼神太过唐突,冲撞了这位公子请来的客人。 她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沈妈妈重新换上笑问道。 “这位是林公子。” 阿立抢过话头,沈妈妈刚才瞧林公子那神色,看得不知风月事的阿立都有些头皮发麻。 “方才您说我家公子等的急了,我这便要领林公子上去了,免得公子久等不到发了火。” 沈妈妈本想再和天歌说上两句,可是一听阿立这话,再一想先前姬修齐生气大闹醉韵楼的先例,忙不迭的应和道 “对对对,公子的事儿大,您先带着客人上楼,有什么事随时招呼人下来。” 说完这话,目光又在天歌面上梭巡一番,这才堪堪作罢,又迎上新进门的客人。 天歌在阿立的带领下向楼上走去,转身的时候,对上了无数打量的目光。 这些目光,大多来自醉韵楼的姑娘们。 当然,也有来自两位揽着姑娘喝酒的男客。 临安城内,不只有青楼楚馆,还有一些专寻小倌儿的去处。 有的人喜好奇特,今日去这处,明日去那处,在风月场上,早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 是以瞧见天歌这样娇俏的少年郎,那眼睛竟是毫不遮掩的垂涎三尺。 天歌眼神骤冷,无声的跟着阿立上了楼。 楼下的两位男客,先开始还盯着天歌上下打量,但眼见那道身影化作背影,往楼上去了,遂移开了目光,将注意力重又放在了怀中衣衫半敞的姐儿身上,一双手恣意游走,惹得怀中美人吃笑连连。 个人有自己的乐子,是以没人注意到,当那俊俏少年郎行至楼梯拐角时,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动。 几乎同时,两道几不可见细针陡然射出,直奔方才那两位男客。 做完这一切,少年便负手身后,挺直了背,若无其事的跟着阿立往前走去。 。 正文 第51话 春宫与桃花 醉韵楼下,男客的手刚抚上怀中女子玲珑的锁骨,便觉颈上一痛,似是被什么蚊虫叮咬一般。 “这才刚入暑,就他娘的有蚊子了?” 男客心中嘀咕一声,停下手上动作,反手猛拍上自己的脖颈。 这不拍还好,一拍只觉那痛感更甚,好似被人用针狠狠的扎进去一般。 男客“哎呦”一声,便连忙在那处摸寻。 可是摸来摸去,也没有摸到蚊虫残骸或是旁的什么东西。 “爷,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奴家侍奉的不好,惹您生气了?” 怀中的女子见那客人忽然停下动作,手在那男客下身轻轻一抚而过,带着几分埋怨娇嗔出声,酥媚的能让人心化水。 男客见状,哪里还顾得上脖颈的叮疼?恨不能当即将怀中姐儿拆吃入腹。 但见他伸出手,在怀中姐儿丰满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邪笑道,“你个小浪蹄子,看爷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便站起身来,拖着那姐儿要往楼上客房里去成好事。 与此同时,在他不远处,同样有一位男客摸了摸自己忽然刺痛的肩膀,但亦是一无所得。 风月场上,哪有什么事情能重过惜取眼前人? 心中念着颠鸾倒凤事,又有谁还顾那微小的腰酸肩痛? 方才那小小的一瞬,便如雁过寒潭,连道空影都不曾在二人心中留下。 …… …… 绕过几个喝醉酒在廊上说着污言秽语对姐儿们动手动脚的客人,阿立终于历尽艰辛将天歌送到了姬修齐所在的包间。 一推门,便见有人正躺在软塌之上,瞅着手中一个小册子,倒是瞧的仔细。 “姬兄这是在看什么?竟然如此入迷?”天歌好奇道。 一听这话,姬修齐忙不迭坐起身来,将手中那东西藏到了身后抱枕下,人也从榻上蹦了下来,横一眼阿立 “让你去请个人,怎么这么慢?害爷一个人在这里等这么久!” 不等阿立说话,天歌主动解释道,“阿立去的时候,我正在沐浴,少不得让他多等了些许时候,倒不是他的错。” 说完这话,她才瞅见姬修齐面红耳赤,好似在日头底下晒了几个时辰一般。 天歌心中不由好奇,眼下可是晚上,连夕阳都回家去了。 说着,她抬脚朝先姬修齐躺的软榻方向走去。 “姬兄方才在看什么书?我瞧着倒是有些意思。” 姬修齐闻言一下子急了,当即挡在了她的前面,硬是拉着天歌的胳膊,将她按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不过是一些个无用的话本子,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知道?最讨厌那些四书五经的正经玩意儿,这都是一些不入流的民间话本,不对林哥儿你的胃口哈。” 说完,姬修齐又冲旁边的阿立使眼色,“既然林哥儿已经来了,还不快去着人上菜?还有,告诉沈妈妈,让绮罗出来陪客。” 阿立闻言去了,姬修齐面上便越紧张,见天歌看来,更是傻狍子一般笑着 “坐,坐,等下菜和美人儿就都来了。” 他越是这般,天歌心中好奇便越甚。 趁着姬修齐往自己的位子去,顾不得她的时候,天歌转身从椅子上起来,灵巧跃步到那软塌边反手一抽,便将姬修齐那藏了一半的册子拿了出来。 “姬兄怕是不知道,我这人其实也不怎么喜欢看那些四书五经,不过是先前被家中长辈逼着硬读了些,我自个儿还是愿意读那些个话本的,像《云州演义》《妖狐传》什……” 天歌自顾的说着,可是等她翻开那册子瞧见里面的内容,到嘴边的话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亦红了脸,忙不迭将手中的册子一扔,憋出个“荒唐!”便再也说不出话。 姬修齐原本见天歌拿到册子,还想上前跟她去抢,可是一见她已经翻开,顿时不急也不慌了。 反正这东西,原本就是他问沈妈妈要来,给林哥儿用的。 上前几步,姬修齐将那册子捡了起来,拍了拍写着“春宫”二字的封面。 “既然林哥儿你也瞧见了,我便也不遮掩着了,你觉得我找沈妈妈拿的这东西怎样?” “我竟不知姬兄原是好这一类话本。” 天歌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冷意。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姬修齐听了这话只觉委屈。 哪里是他喜欢看? 这东西是他今日头一次见好吗? 原本他邀了林哥儿前来,又跟沈妈妈讨了这醉韵楼的头牌绮罗,只等今日让这小子好好尝尝滋味,自此别再打徐芮的主意。 谁曾想,沈妈妈以为是他自己需要,又问他可经过这等风月之事。 待听他在上都最多也只是摸摸姐儿的小手,搂搂那纤细蛮腰,便亲自送了一个小布包来,说是千金难换的好东西,让他等一个人的时候先好生看上一看。 姬修齐自不知这东西是什么,只拿着等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交给林哥儿。 可是奈何左等右等,偏生等不到阿立将人接来,他一个人无聊,便想着瞅瞅先前沈妈妈神秘兮兮交给自己的东西。 谁曾想,不看倒好,一看也将他吓了一大跳。 那里面净是些光着身子打架的人! 姬家虽是商户,但隆昌钱庄百年底蕴,门风早已跟那些世家大族一般,对子弟的教育看得极为重要。 不然也不会逼着姬修齐回原籍杭州府参加科考。 正因为重视学业,姬家这一代又只这么一根独苗,而且这独苗还早早定了亲事,为免影响姬修齐的心思,又怕到时新妇过门介怀,是以到现在为止,姬修齐身边漂亮小厮和婢女不少,但却没有一个通房。 这也难怪他最开始一看的时候,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姬修齐没吃过猪肉,却还是见过猪跑。 且不说在上都时,曾听自己那些狐朋狗友谈说,再加上他自己到底也摸过几个姐儿的手,最终凭借阅历看明白了那上面画的到底是些什么内容,可这一明白,便让他登时羞得面红耳赤。 本想赶紧将东西装起来莫要叫人看见,谁知这时阿立竟带着林哥儿直接闯了进来,弄得他好不慌张失措! 一时焦急,便将那混账册子顺手塞藏起来。 姬修齐本想着这样的东西,得亏自己先看了,万万不能让林哥儿瞧见。 谁知,这小子自己就这么瞧见不说,竟还误会他喜欢看这类书。 姬修齐顿时觉得,自己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既然你瞧见便瞧见了吧,反正不管你信不信,我这当真是第一次看。”说完这话,姬修齐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露怯,又补充道,“你别给别人说啊!” 主要是别给徐家那大冰山说! 天歌冷眼看他,这种事情,她要如何去给旁人说? 这人简直了! 就在屋内二人正在僵冷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阵阵香风似春日和煦,将屋内的冷硬打破。 一进屋,女子便感受到屋内氛围有些不太对,可是既已来了,又不能往后退,好在但凡男子见了她,莫不化为绕指柔,是以她轻轻浅浅的施了一礼,便含笑看着两人。 “两位公子,奴家绮罗。” 说完这话,绮罗便瞧见屋内二人的容颜,眼中闪过错愕之后,便涌上了热络的笑意。 这时,在她身后涌出一些人来,无声又整齐的逐次在桌上放好菜肴,然后将门轻轻合上。 这一番人来人去,虽又恢复平静,但屋里的气氛到底是好了不少。 款步上前,绮罗拿起桌上的酒壶,往桌上的杯中倒满两杯,看了一眼二人神色,便拿着酒杯走到面色显然更冷的天歌跟前。 将一杯酒递到天歌面前,又将一杯酒拈在手中,檀口轻启呵气如兰,“这位公子,今日初见,绮罗且敬您一杯。” 说着,不等天歌接过,先将自己手中那杯一饮而尽。 一双澄澈的眼睛含着些许小鹿般的可怜望向天歌。 若是一般男子,瞧见她这惹人怜的模样,定然不管不顾的接过一饮而尽。 可是天歌到底是女子。 绮罗虽我见犹怜,但却无法惹她的怜。 跨前几步,天歌从旁边拿过先前的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折身走到绮罗面前,“我素来不喜饮酒,却也不好拂了姑娘美意,这便以茶代酒回敬姑娘。” 说着,将手中的茶水饮尽,然后自然落座。 绮罗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可很快便消失不见。 但凡来这醉韵楼中的男子,莫不想着见她一面,能得她作陪,那是何等荣耀之事,可她能得今日花魁之位,却也不知只靠这般内傲之气,最主要的,还是懂得见机而变。 这杯酒左不过是为了缓和两位客人的僵意,酒虽没喝,但目的达到了,一样算是自己的好。 想明白了这一点,绮罗重又拿起酒杯,走到姬修齐面前,“这位公子,您可喝得酒水?” 些许关怀询问的话里,却带着些许微激,姬修齐当即拿过她手中的酒杯,一口饮下,“我才不喝什么劳什子茶。” 说完,也坐在了自己的位置。 天歌听到那话,嘴上没说,心里却道这厮就算喝茶,也只会牛饮,品不出是好是坏。 经过这么一遭,再加上绮罗一张巧嘴左右讲说,二人心中虽都有些膈应,但到底不似先前那般,而且天歌也没有忘记自己此番来醉韵楼,到底为的是什么。 想起先前姬修齐的请求,天歌平心静气道 “今日的事情,我会为姬兄保密,但望姬兄日后还是克制着些,免得亏伤了身子。” 姬修齐哼了哼声,没有理会天歌,却是对着绮罗道,“今日你的客人是这位林公子,若是将他伺候的舒服了,爷定好生赏你!” 先前沈妈妈唤绮罗来的时候,绮罗是不大愿意的。 如今她的恩客来头不小,便是她不愿去迎合旁的客人,沈妈妈也不能奈她何。 可是谁曾想,沈妈妈听到她的拒绝,却是一改往日的和善讨好,冷笑一声道,“今日你若是不去,得罪了那位公子,那明儿个就算我舍你不得,这醉韵楼里,也只能没你这个人。” 绮罗心头一跳,当即应了下来,沈妈妈去探问今日客人的身份,谁曾想却什么也没有问到。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方才她进入这屋内,才发现要让自己侍奉的两位公子都是相貌卓绝,尤其是如今点名道姓要让她伺候的这位,更是面如冠玉的翩翩佳公子。 若说先前是被沈妈妈逼着,那如今就是她自己也想跟这郎君有一夜露水了。 心中怀春,绮罗便往天歌身上凑了过去,脑袋轻轻靠在将她的肩上,又在将面前盛满酒水的杯子拿起,一双眼盈汪汪看向天歌。 “林公子,奴家知您不喜饮酒,但咱们醉韵楼的桃花酿,却是入口绵软,没有一丝辣喉之感,您且看在奴家面上,啜上一口尝尝如何?” 到底是醉韵楼的花魁,绮罗不仅有一张酥媚的好嗓子,那容颜哪怕近看也是无可挑剔,尤其是那双伴着泪痣的眼睛,更像是会说话一般,凑近了时完全让人无法抗拒。 天歌将那酒杯接过,先是闭眼轻嗅。 深吸一口气,似陶醉道,“人面娇俏如桃花,佳酿甘甜似樱唇。这桃花酿虽好,却不及佳人一张樱口甘甜。” 说着她张开眼睛,左臂一揽,便将轻倚的绮罗拥入自己的怀中仰躺着。 忽然的天旋地转,让绮罗惊呼出声,可待她弄明白自己处在何处时,却见搂着自己的小郎君正低头凑近自己,轻笑的神色,竟是清朗却又迷离,让绮罗一时之间看呆了眼,全然听不清少年嘴唇微动,在说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被这少年灌下了满满一杯酒。 而少年则是就着她喝过的酒杯,顺着那沾着口脂的印痕,将剩下的酒水饮尽。 “果然桃花酿就着樱花唇,才是这醉韵楼最绝的滋味。” 绮罗躺在少年怀中,只能见那衣领高束的少年仰头饮酒,而对面的姬修齐早已被天歌这忽如其来的风流意态看的愣住,哪里还有心思关注天歌到底碰没碰到杯口,又喝没喝到酒水? 他原以为以林哥儿这般正经少年郎,想必从来不来这等风月场所,还满心担忧的寻了沈妈妈去拿了那什么册子,谁曾想,面前这个竟是比自己手段还高明的风月高手! 一时之间,姬修齐心中又惊又喜又羞——惊的是林哥儿还有这一面,真是藏得太深;喜的是这人惯来风月场所,若被徐芮知道定然不喜;羞的是同样是男儿,自己还比他年长,居然还有人家有经验…… 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姬修齐只觉自己的心思简直说不清,当即拿起面前的酒杯,将里面的桃花酿一饮而尽。 。 正文 第52话 春宵只苦短 其实绮罗关于桃花酿的介绍,并没有说谎。 只是她少说了一句,那就是这东西虽然绵软不辣喉,但却极易醉人。 比起外面那些辛辣的烧刀子带给人直击灵魂的刺激,这桃花酿就像是淬了毒的银针,一点一点,深入肌理,然后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无法自拔的沉醉。 原本绮罗不过是想借着这桃花酿,将天歌灌醉好玉成好事。 但谁曾想到最后,先趴下的却是她自己。 不怪绮罗无能,只能怪天歌过分鸡贼,怀拥美人搞什么樱唇配桃花,一口气先灌了绮罗四五杯下肚,然后又玩什么猜令,让姬修齐也跟着连喝数杯。 这一圈下来,包间里酒换上一壶又一壶,可真正到她嘴巴里,却连一杯都不到。 醺醉中,绮罗的胳膊缠上天歌的腰,只觉自己所抱的身子恁的柔软,她不由往里蹭了蹭,语带咕哝 “林公子的身子柔弱无骨,竟比姑娘家摸上去还舒服……嗯~好香……公子身上,有股香味……” 天歌没有绮罗会有这般动作,伸手将她往外扯了扯,使得她胳膊离开自己的腰,“便是再糙的汉子,肚子也难免柔软,只是跟绮罗姑娘比起来,还差不知多远。” 然而没有想到,绮罗的手臂刚被她拿开,却又自己牢牢抱上来,箍的竟比先前还紧些。 天歌无奈,心道一声罪过后,伸手在绮罗腰上轻轻一挠,便惹得怀中佳人娇羞颤笑,不觉收了手臂回去。 在怀中女子憨笑之时,天歌低下头来,轻轻附唇于其耳,声音有如诱惑 “绮罗姑娘如斯娇美,直惹得人心醉颤动,今日这番交谈,更如在下红粉知己,在下有意为姑娘赎身,不知姑娘心中作何?” 缕缕幽香中,绮罗闻言似是在仔细思考,但那张脸上却酡红一片,眼睛亦是迷离茫然。 而后便听她吃吃笑着,在天歌怀中翻了个身子,将脑袋往她怀里又凑了凑。 “林公子拿绮罗取笑。允下这话的人多了去了,可却从没有应约的,绮罗早就不信了。就算我愿意,妈妈也不会答应,公子不若及时行乐来得快活。” “沈妈妈不答应,那我便去求你们东家,总有人能拿了她的主意,允你我双宿双栖。” 天歌的呼吸拂在绮罗耳畔,痒的她咯咯直笑,乃至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 “妈妈是我们的天,我们才不晓得什么东……东家,向来神秘的很……公子,喝……绮罗敬你……” 说着,绮罗竟是要爬起来,再去拿桌上的酒壶。 天歌见状,连忙抬手轻点绮罗睡穴。 只一瞬,怀中女子便沉沉睡去,整个人倒在天歌怀中,再不发一言。 做完这些,天歌将腰间香囊轻轻转了转位置。 桃花酿的酒意,搭上这迷迭之香,便是上一世徐芮成功躲过那些客人的法子。 但凡喝了桃花酿,再嗅到这香的人,不仅言谈无法撒谎,更在醒来后不会记起自己所经之事。 先前姬修齐邀请天歌来醉韵楼的时候,她便早已想好了用这法子来探问消息,所以出门便将这香带在了身上。 只可惜,香是用到了,但没想到的是,绮罗这样在醉韵楼中身份不凡的头牌,也对自家青楼的东家一无所知。 天歌有些失望,整个人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间隙,她的目光不觉落在对面的姬修齐身上。 今晚这趟,算是白来了。 只不知道这一趟,花了对面那这家伙多少银子。 头牌姑娘见是见到了,但奈何自己女子之身,没法行那潇洒之事不说,想问的消息也没问到,白白浪费了姬修齐的银子。 带着些许惋惜,天歌拿面前的空酒杯敲了敲桌子,引得对面醉意上头的姬修齐抬起头来。 “喂!姬兄,你花了多少钱,才让沈妈妈松口允了绮罗姑娘来陪的?” 姬修齐一听这话,先是打了个嗝儿,然后带着几分自得竖起手指,“你……你猜……” “我猜约莫得个五百两吧?”天歌随意道。 当年她和徐芮在醉韵楼的时候,那会儿的头牌胭脂,寻常人见一次少说也得个一百两,更罔论陪宴共度良宵,没有五百两银子,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说完这话,花的虽不是自己的银子,天歌还是觉得有些肉疼。 五百两呐! 她做成脂粉得卖多少,才能赚回来这么多? 瞧瞧,钱庄的少爷就是不一样,银子砸下去都不心疼。 就在天歌感慨的时候,对面的姬修齐闻言却乐不可支的颠着笑起来,最后手指用力一划,差点打翻了桌上的酒壶。 “错!整个醉韵楼都是我……我姬家的,爷叫个姑……姑娘还用花……花钱?笑……笑话!” 听着姬修齐带着些许得意的醉言,天歌惊呼一声,腾地一声站起身来。 “什么?!” 怀中沉睡的绮罗从她腿上滑下,眼见便要掉在地上,得亏她眼疾手快伸手一捞,这才免得佳人摔地。 匆匆将绮罗扶着安放在旁边的软榻上,天歌重又坐到桌边,凑到姬修齐面前追问道,“姬兄,你方才说什么?这醉韵楼是你姬家的产业?!” 先前还自得而笑的姬修齐闻言,忽的伸出食指放在嘴边,醉着一双眼压低了声音 “嘘……闭……闭嘴!祖父不……不让说!” 说完之后,他傻傻的盯着天歌笑了一会儿,然后一头栽到桌上,一句话也不说了。 不多时,呼呼的声音传来,竟然就这般沉沉睡去了! 天歌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方才她没有听错吧?! 醉韵楼是姬家的产业?! 天爷! 亏得她百般猜想,完全没有想到姬家跟醉韵楼有什么关系。 姬家钱庄开的好好的,做什么皮肉生意! 天歌只觉自己太过迟钝,实在难以消化姬家与醉韵楼的关系。 醉韵楼……竟然是姬家的…… 天歌完全搞不明白,也没有心思再去搞明白。 因为此刻她的脑海已完全被一件事占据—— 若真如此,那当初徐芮能在醉韵楼安然无恙,岂非全然仰仗姬家人仔细呵护?! 是了…… 寻常以谋反罪论处,涉案之人都要押送到上都云阳去。 先前徐家男丁斩首,皆被押解到了上都,充入官妓的女眷,也均被纳入上都的青楼楚馆,唯独徐芮一人,被驱放充入江南的醉韵楼。 而且沈妈妈这样见钱眼开爬高踩低的人,又如何会放着徐芮这曾经的杭州府第一美人的摇钱树不用,只留在楼中做什么脂粉? 陪客一夜的银钱,比那劳什子脂粉的价格不知高上多少! 天歌蓦地想起方才在楼下,沈妈妈跟阿立说话的时候,一直唤姬修齐“公子”,但叫自己的时候,却是“林公子”。 有姓无姓,可不是正是亲疏之别? 还有方才姬修齐所说,姬家老爷子不想让人知道醉韵楼和姬家的关系…… 天歌靠在椅背上,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头。 她需要好好消化消化。 而就在这时,敲门声自外响起。 天歌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扬声道,“进。” 门吱呀打开,进来一个熟悉的面孔,手中还端着一个青花的瓷碗。 看着自家公子正一张脸扑在桌上,阿立忙不迭上前,先将手中的碗放在一边,这才腾出手将姬修齐扶好,带着些许心疼咕哝 “公子也真是,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居然还喝这么多。” 天歌望了一眼,“赶紧将寻的醒酒汤给你家公子灌上,免得他醒来头昏脑涨。” 说完,又补充道,“可要我帮你将你家公子放到里面躺着?”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阿立当即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不不不,我刚跟沈妈妈说了,在隔壁给公子安排了一间屋子,就不打扰您了。” 开玩笑!公子今日这么拼,为的是让林哥儿来寻花问柳,可不是把自己送到美人怀中好么! 若是明儿一早起来,公子发现个儿跟绮罗姑娘睡在一处,那还不得将他给剁了?! 阿立可没这个胆子跟自家主子对着干,是以喂完醒酒汤之后,也不喊天歌帮忙,便半搀半就的将姬修齐给移了出去。 不止如此,他还着人在天歌出来之前,将房间的门从外面锁上,等天歌准备出门的时候,门就这么彻底拉不开了。 此时,屋内只剩下醉酒昏睡的绮罗跟她两个人。 这样的小伎俩自然难不倒天歌,破窗拆门这种简单的事情,对她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可是一想到姬修齐今日请自己来的目的,再一想姬家在徐记出事之后,并非全然袖手旁观,而是冒着被牵连的危险护佑徐芮,天歌便放弃了从屋子里离开的念头。 或许,姬修齐对徐芮来说,并不算什么太坏的选择。 这样想着,天歌晃了晃屋门,然后对门外站着的人招呼一声,让去安和巷林府说一声公子晚上不回来,这才移步到塌边。 看着沉沉入睡的绮罗,天歌微微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放到纱帐旖旎的床内。 摸了摸下巴,她又将绮罗的外衫褪下,只剩一件轻薄的若隐若现的里衣,又将她身前的衣衫扯了扯,露出一部分酥胸,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放下帐子将里面的人挡住。 做完这一切,她从容走至桌边,将几盏燃着的明灯一一吹灭,最后兀自躺在了屏风外的软塌之上。 …… …… 绮罗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极长极香,而且好似做了一个极其美妙的梦。 梦中,她变成了一只纯洁的蝴蝶,展翅停留于春日花蕊当中,贪婪的啜吸采撷,沉醉不知归处。 待阳光泻入屋内,她睁开朦胧的双眼,瞧清楚头顶的帐子。 这一看,绮罗登时清醒过来。 这并非是她自己的屋子! 目光慢慢下移,她一眼便瞧见自己酥胸半敞,无限沟壑风光毕现无疑。 忽听帐子外面一阵脚步,绮罗当即拉过锦被将自己裹好,才做完这些,便见一双细长好看的手拂开床边帐幔,现出一张白皙俊俏的脸来。 “醒了?” 天歌唇角含笑,柔目满怀望向床上的女子。 “林公子……” 绮罗喃喃一声,终于想起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中那香甜沉醉的感觉,难道是…… 饶是久经人事,绮罗仍旧被天歌看得面色发红,当即伸出玉臂去拉帐幔,娇嗔酥媚入骨。 “公子~奴家还没穿衣服呢!” 天歌轻笑一声,双手放下帐幔,转过身走到屏风外软榻上坐下,无声的打了个哈欠。 春帐之内,绮罗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想着方才少年郎君那如玉容颜,再思及昨晚那令人身心陶醉的舒畅感觉,面上漾起一层春意。 等到绮罗梳妆好,天歌再去拉门的时候,只轻轻一使力,门便打开了。 白日里的醉韵楼没有什么客,比起晚上冷清不少,可是她一抬头,便瞧见了候在门口的主仆二人。 “林哥儿,昨晚休息的可好?”姬修齐一脸坏笑。 天歌翘了翘唇角,“托姬兄的福,美人在怀夜梦香甜。只不知昨晚姬兄喝多醉过去,今日可有头疼?” 姬修齐一脸灿烂,“不疼不疼,我今早起来那叫一个神清气爽——不过瞧上去林哥儿比我气色可是好不少。” 天歌无声腹诽,那只眼睛瞅见她气色好? 昨天晚上,她提心吊胆怕绮罗中间醒来,一夜都没怎么睡好好吗! 不过一想姬家并非见死不救,而是暗中出力护佑过徐芮,她心中的不满便又消了几分。 罢了,权当卖姬修齐这家伙一个放心吧。 生生忍下去一个哈欠,天歌冲他拱了拱手,“一夜未归,家里人必定担心,姬兄盛情,在下来日再回请,现在得赶紧回家,免得生出什么事来。” 姬修齐闻言,忙不迭挥了挥手,“好好好,你赶紧回去,昨儿个阿立给你家里传过话了,你也别太担心。” 说完,拿出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寻来的扇子扇了扇。 待他张望着脖子瞧着天歌完全下楼了,转身便踏步往屋里行去。 妆台前,绮罗还在回想着昨晚的事情,奈何怎么都记不起夜里颠鸾倒凤的细节。 就在这时,一张脸凑上前来,眨巴着桃花眼问道。 “林哥儿昨晚如何?” “姬公子……” 绮罗先是一吓,紧跟着便被这直白的话惹得臊红了脸,低着头转过身去背对着姬修齐,只留下一句娇嗔。 姬修齐见此当即了然。 乐呵呵合上扇子,拍向旁边阿立的肩膀吩咐 “成了!赶紧将消息放出去!” 。 正文 第53话 意外与有求 【初版】 这一日,一夜无眠的天歌回宅子里好生补了一觉。 等她再到百花阁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一进百花阁的大门,天歌便觉得周围的人好像都有些不太对劲。 自打她刚露面,再到走至徐芮专门为她准备的香室,这一路上但凡遇到的仆婢,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怪异。 饶是天歌寻常不怎么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可被盯的多了,也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怎么了? 是今儿个的妆没上好?还是衣服有什么问题? 就在她正对着花室门口那一盆水,瞧自己在里面的倒影时,忽然眼前光线一暗,盆里出现了另一张脸。 “昨儿个一天没到,今儿个一来就在这里瞅盆子,我这是请了个摸鱼的花师么?” 清冷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满,但还能调侃,说明并不是真的生气。 天歌将头抬了起来,按了按低了太久有些僵硬的脖子,笑了笑 “这不前一日收拾新宅太累嘛,就又多休了一日,忘记着人来跟你说一声是我不对。” 徐芮看她一眼,越过天歌向前走去,右手拈了一朵花台上落下的干花。 “到底是收拾宅子太累,还是在醉韵楼里玩的太过?我倒是不知道,自己请回来的花师倒是这样的一个风流人物,竟得了醉韵楼里头牌的青眼。” 天歌面上的笑容顿时有些讪讪,“那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说完这话,她蓦地了然。 姬修齐那小子! “我就说今儿个怎么一进门,大家伙儿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太对……”说到这里,天歌连忙止住了话头,“莫不是整个百花阁的人都知道了?” “昨儿个下午有人醉韵楼送脂粉,结果正听见那些姑娘说绮罗姑娘新得了一个恩客,昨天第一晚上,竟然就宿在绮罗姑娘屋里了,说什么一夜……” 徐芮想起下人中间传的那些风流话,简直是污言秽语,可瞧着眼前这人这般反应,却又实在想让他听听这些话有多难听,可是哪怕她憋红了脸,最后那些个话还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呃,那什么你这会儿来,莫不是其他花师也听到这消息了?” 天歌这才想起来,按理正常的这个时候,徐芮应该正在给那些初级花师们授课,怎么忽然来了自己这里? 说起这话,徐芮终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之一。 “你倒是聪明。”徐芮瞪她一眼,“你自己怎么寻欢作乐,那是你自个儿的事情,我左右也管不。但日后若再有此事,莫再如此次招摇的人尽皆知——如今你的身份是徐记花师,先前因你是男子的事,外面的传言便不大好听,虽然百花阁里的人知道你自有花室,跟花师姑娘们不在一处,可外人却不这么想。就算是为了那几位的声誉,你也该收敛收敛。” “是我疏忽了。”天歌点了点头,先前她一心想着去醉韵楼查事,却没有想到这些影响。 其实若说起来,还是她估算错了姬修齐的动作。 先开始她以为姬修齐不过是想用绮罗吸引她的注意力,好让自己别对徐芮动心,可是如今看来,这小子竟是个狠人,竟然将这事在百花阁传了个人尽皆知。 这么一来,只怕百花阁里的女子们都瞧她不顺眼了。 想到这里,天歌不由庆幸自己不是真的男子,否则真遇上姬修齐这么个情敌,还不知道惹不惹得起。 “不过这些消息外人不知吧?”天歌问道。 若是传到外面去,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定的影响。 不过以天歌对徐芮的了解,她如今能来训斥自己,就说明事情应当已经解决,只是来告诫自己要长个记性罢了。 “昨儿个那些人传散的时候,被红菡发现,但哪有不长胳膊不长腿的流言?所以我今日放了花师姑娘们的假,让她们休沐一日——正好压一压这些流言。不过就算这些话传说出去也没人在意,因为如今外面有更热闹的事供人讨论。” 说到后半句,徐芮将手中的干花瓣折碎,唇角微微翘起。 天歌心中一喜,忙问道,“什么事?可是撒出去的网有动静了?” 徐芮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个丝毫没有被自己先前的训斥影响,反而转瞬兴奋起来的人,叹了口气,道出了一个天歌期待的回答。 “苏记推出了四种新的脂粉。” “是先前我写给秋云,中途被含香透看的那些?” 虽然早在意料当中,可徐芮的内心还是有些难以平复,手掌微微合起,彻底碾碎了那瓣花。 她点了点头,“不过许是因为含香看的仓促,苏记的这四种脂粉里,只有一样算是过关,其他三样脂粉比起你先前所制,差了很多。” 到底是有所忌讳,所以含香并没有真的将香方偷走,只是将自己看到的内容写给了苏家公子,但到底是百年脂粉世家,苏记最后还是按照有限的方子,自己调配成功了一样。 但有三样,比起天歌先前制好之后,让天歌品鉴的那些,还是差了很多。 就算是苏家比徐记率先推出新香,只怕也并没有什么优势。 看着徐芮从提起这事就不曾舒展的眉头,天歌心头涌上另一个可能。 “除了苏记,还有别家?” 徐芮闻言,艰难的点了点头,原本清泠的声音,都生出些许沙哑。 “朱家推出了五种香……跟你先前给我的……全部一样。而且,你先前给我的五个样品,也都不见了。” 天歌眉头顿蹙。 她终于知道徐芮为什么会是这般反应了。 先前她告诉徐芮的内奸之事,果真不假! 先前总以为百花阁中有苏记的人,可是如今看来,苏家在百花阁的人手,只怕也就是自己送上去示好的含香,就算再有旁的人,也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否则决不会出现连香方都仿错的情况。 但能将五种香都制成的朱记,就不一样了。 若是没有绝对的权力,那人根本不可能看到原原本本的方子,更不可能将徐芮有意藏起来的香方全部盗走。 先前天歌跟徐芮说,徐家或有不忠之人的时候,徐芮还并不相信,包括查出含香的时候,虽然不满,也只是觉得是因情爱误事。 可如今朱记的事情一出,她才知道,自己本以为上下一心的百花阁内,竟然还藏着这等异心之辈。 甚至,有很大的可能就在自己身边。 徐芮说不出来的失望与害怕。 所以她今天来寻天歌,连红菡都没有带。 “红菡……应该不会背叛你。”天歌的喉头动了动,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不让徐芮怀疑。 上一世,天歌听徐芮提起过红菡。 当初在狱中,有人见色起意想对徐芮动手动脚,最后是红菡拼死相救,最后闹出人命才让那些狱卒不敢再放肆。 这样一个不惜性命去换徐芮清白的人,天歌不觉得红菡有什么异心。 但对眼下的徐芮来说,没有什么比证据更能让她心安。 “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吧。”天歌想了想,沉下声音,“郑掌事那边花料到了的话,你着人继续按照先前我给你方子来制作就行。” 徐芮看着天歌,最终点了点头。 …… …… 朱家到底是脂粉大家,新的脂粉一经推出,便收获好评如潮,再加上这一次的五种脂粉都是限量出售,半日之内竟全部被哄抢而空。 天歌从百花阁往翟府去的路上,途径的两见朱记脂粉铺子外面,还守着好些个丫鬟仆婢,指望朱记发发善心,再寻出一份两份,好让自个儿带回给自家姑娘交差。 还有的人甚至央着先前买了双份的人匀出一份,就算是贵点也愿意认了。 可是这些人不知道,朱记用的是盗来的方子,生怕落在了徐记推香之后,被人指摘盗方,是以早早的将东西做好尽早开售,准备仓促一时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量,才不是跟徐记一样,故意搞什么限量的物以稀为贵。 一路尽量沿着树荫慢行,天歌终于走到了家翟府大门前,规矩的递好帖子。 她今日来,寻的不是翟家父女,而是林回春。 如果前两天他们之间那个交易还算数的话。 林回春给翟老夫人早晚把脉,一日三餐的服药则自有仆妇管着,再加上如今翟老夫人已经可以下床,好似看到了病愈的希望,竟是比自己身边的仆妇们更上心,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其他老太太闹着不肯吃药的情况。 翟老夫人的求生欲很强。 可是这并不影响林回春其他时间都做自己的事情。 当听到门房有人来通传说是林哥儿前来,林回春当即放下手中的药典,走的比门房还快,亲自去门口领了天歌进来。 “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挺守时,说来还真就按时来了,不错不错。”林回春捋着自己的胡子,很是满意。 那日在林府书房,天歌百般坦诚自己并不通医术,只是记得药方多一些,最终让林回春相信,自己真的收到了一个对医道只通了六窍的徒弟。 没可奈何,一身医术还是要传承的,是以为了让自己的徒弟青出于蓝,林回春要求天歌明天下午都要来寻他,好从最开始学习医术。 一想到一天里有半天都浪费在学医上,天歌就有些犯愁,那会儿也并有应下这事。 是以当林回春听说天歌来了的时候,内心的喜悦与激动简直无以言表。 刚走到自己住的地方,林回春便美滋滋的指着院子里晒着笸箩,“今日我先教你识草吧?基本的药材会辨认了,这样你记得的那些方子也就可以直接用。等明儿个我再教……” “林……”刚说了一个字,天歌便见林回春神色一变,她连忙换了个叫法,“师父。” 林回春唬着的脸这才生出笑意。 “师父,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尽管不好意思破坏林回春的兴致,打破了他的美好畅想,天歌还是硬着头皮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哼,就知道你这小子,准没有那么听话。” 林回春闻言,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在那晾晒着的笸箩里翻动,好让那些晾晒的药材晒得更均匀一些。 不过话是这么说,他倒也没真的生气,坐下来之后翻了两下,带着些许认命似的无奈道“说吧,你想做什么?” 天歌心头一松,面上也灿烂起来。 自去寻了个一个小板凳,坐在林回春的边上,也有模有样的帮着翻晒起药材来。 “是这样师父,您不是知道嘛,我就喜欢搞那些胭脂水粉瓶瓶罐罐的,这些日子我有个想法,今日得了闲就来跟您探讨探讨……” …… …… 五月中的日头不算短,可是等天歌从林回春的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日光已然西斜,映红了翟府西边一整片天空。 天歌从没有比现在更庆幸自己有个神医师父,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体验。 就在她一心想着回去要怎么将商量好的方子再稍微调整调整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蓦地出现在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天歌先是被唬了一跳,等看到来人的时候,不由心头一松,袖中紧拈的手指也慢慢松开来。 “小雀,你在这里做什么?” 天歌认得眼前的少女,她是翟秋云身边的小丫头。 不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家小姐近来身子可好?”天歌笑着问道。 先前她到底给翟秋云瞧过病,是以就算她如今是男子的样貌,问出这样的问题也不算太唐突出格。 “小姐身子原本已经大好,可是方才又有些不太舒服,听说你是林神医的徒弟,时间紧张,你不妨跟我去看看小姐。” 说完这话,小雀带着些许忐忑望向天歌,并没有自家小姐真病了的那种急促。 况且若是真病了,哪里会等着她这个蹩脚的去看? 天歌轻叹一口气,翟秋云身边这丫头还真是老实,连撒谎都不会。 “那就有劳小雀姑娘在前带路吧。”天歌道。 不过在这个时候,翟秋云见自己为了什么事情,她心中已经有个大概的答案了。 。 正文 第54话 泄密与帮忙 【初稿】 翟秋云见天歌地方不在芳园。 作为一方府尹的官邸,翟府算是临安城里叫得上号的大宅,虽说翟家人丁稀少,仆从也不算多,但按照官制建造的府邸却是亭台水榭不一而足。 小雀带着天歌一路前行,专寻了那些人少的地方走,不多时便到了一处高台下。 停下步子,小雀低了声音,带着些许怯然道,“林公子,小姐在上面,您自己上去吧。” 天歌闻言点了点头,抬脚拾级而上。 在她身后,小雀睁大了眼睛,仔细留神着四周的动静,生怕有什么人忽然出现,撞见了这一幕。 自家姑娘还未出阁,若是被人发现与人孤男寡女的相处,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 她原是想跟上去的,但一提出来就被翟秋云斩钉截铁的拒绝,只让她留在下面好生放哨,这样一来,越发弄得小雀紧张起来。 天歌自己自然没有这么多想法,毕竟不是真正的男子,所以她根本没有这种男女大防的意识,一路坦然沿着石阶而上。 听见脚步声传来,翟秋云放下手中的画笔,将目光望向阶下。 “秋云小姐看来已经大好了。” 终于拐了个弯上来的天歌迎上了她的目光。 眼前的少女一身浅碧,如含苞的菡萏,面上染着西下的红霞,恁的气色红润容光焕发。 “托你的福,林公子妙手回春。” 翟秋云没什么好声气,说完后直接坐了下来。 天歌笑了笑,一边上台阶,一边打量着四周的景致。 亭子建于高台之上,在下面的时候还不觉如何,可是一上来,才发现是视野极好,可以纵观整个翟府不说,就连那漫天的夕阳,也没有什么可以遮挡,一眼望去瞧的可谓真真切切。 倒是个难得的观景处。 天歌刚一步入亭中,便看到铺在桌上的画纸,上面所画,可不正是这绚烂的夕阳? “诗云夕阳无限好。诚不欺我,不管是这满天云霞,还是秋云小姐笔下画卷,都当得此句。” 翟秋云冷哼一声,“你就是说的再好听,我也忘不了你先前恩将仇报的事情!” 天歌噗嗤一笑,自坐在翟秋云对面,“秋云小姐避过人邀我来此,难不成就是为了当面指责我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说着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兀自点头,“这地方寻的不错,周围没有什么人,秋云小姐正好杀了我泄愤,再让小雀那丫头将我埋到树下做花肥,可谓是一干二净,利索爽快。” “你!” 翟秋云咬牙,干脆将脸转过一边去。 这人怎么恁的无耻! 天歌见翟秋云真生气,连忙收了笑,不再逗她。 “我能成为徐记的花师,全因秋云小姐当初赠予花令,这份恩情,自然不敢忘记。所以一开始林——我师父来唤我的时候,我也怕你当真是昏迷不醒,情急之下,这才用了那方子。等我后来发现实情的时候,香已燃上难以回头,绝非是有意坏事。” 其实那天林回春来寻天歌的时候,天歌便已然猜到翟秋云是装晕,也明白林回春是让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天歌无奈,为了落翟高卓的人情,只能用了那法子。 但当她点燃熏香,转身的时候正巧对上了翟秋云睁开的眼睛,又见她手指微动,其意一目了然。 可是箭已出弦,哪里还有收回来的道理。 如今再说起这事情,翟秋云自然知道并不能全怪天歌,可是那口气不寻个人发出去,将她那满心的不满担着,她哪里舒坦? 是以这些日子,秋云一直记恨着眼前这个坏事的林公子,乃至方才一见他,便忍不住冷嘲热讽,谁知偏这人还这般贫嘴,真真是故意气她! 其实这些日子她也仔细想过那事,作为医者,治病救人本也没有错,原也是自己骄纵,将自家父女的恩怨牵扯到旁人身上。 再加上先前从红菡那里收到香方,也算是明白这林公子待自己的心意,并非真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 所以心中早散了那口气,如今再一听这人主动解释,哪里还真的生气? “我今日找你来,着实不是为了那件事。” 翟秋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将桌上画卷晾到一边,然后在桌上放了一样东西推到天歌面前。 “这东西,你还是收回去吧。” 天歌看着一只锦盒,虽然心中早有预感,却还是将那东西接过来,疑惑道,“什么东西?” 锦盒打开,是平放在里面的,已经压得整齐的几页纸。 仔细瞧去,上面的内容赫然便是先前天歌所写,交由红菡送来给翟秋云的香方。 天歌将锦盒合上,重新推到她面前,摇了摇头,“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秋云见状急了,一咬牙,又从旁边的小匣里拿出几只小罐,推到天歌面前。 “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天歌闻言,探手向前,从中随意取出一只核桃大的粉色小罐,轻轻旋开瓷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她不由微蹙眉头,伸出食指在那小罐里的脂膏上沾了些,擦在自己的手背上,顿时显出熟悉的朱红色泽。 见状,她又依次将另外几只小罐逐一打开。 不同的香气,不同的颜色,但却一如既往的熟悉。 “这是朱记新出的脂粉?” 问完这话,天歌将小瓷罐翻转过来,果见罐底刻着红色的“朱记胭脂”四个篆体方字。 倒是旁边的翟秋云一听她开口便猜到朱记,有些愣怔。 “你怎么知道是朱记?” “今天上午在百花阁,徐芮跟我说了这事,朱记今日一早推出了五种新脂粉,但却与徐记准备用来作为秋季新品的完全一样。用的就是先前我赠你的方子,后来查证的时候,红菡说百花阁中曾有人借故,将本欲给你的香方倒手。好在我出门前,徐芮已经将那人查出来了。” 天歌如是说,掩去了她和徐芮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种种作为不过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这一层。 “朱记用的香方,就是你先前赠我的这五张吧?” 翟秋云打开了锦盒,将里面的五张纸一一摊开,“这香方自打到了我手中,我便一直锁着盒子,钥匙从未离身。” 说的是实话,但翟秋云心中却有些忐忑。 前些日子她一时心痒,按照方子上的步骤,果真做出来五种脂粉。 是以当今日朱记脂粉铺有人将自家新品送来,她一打开便生出熟悉的感觉,当即晓得这香方怕是已经被泄了出去。 她自己是决计不可能的,可是身边之人…… 难说。 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让小雀上来。 她原是想着找机会去同徐芮解释的,谁曾想今日天歌恰巧来了翟府,于是她才让小雀去请的人。 翟秋云不知道,到底是否因为自己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五种香方皆被盗取,朱记强压一头不说,徐记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研制出新的用来替代的香方? 如今已是五月中下,七月初便是徐记新香的推出时间。 一个半月最多两个月,不仅仅是香方的研制,还有更换花材和大量制作所耗费的功夫。 作为花师,翟秋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真是因为她的愿意,那便是真的罪过了。 方才听到天歌说是百花阁中有人倒手,纵然让翟秋云有些如释重负,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得跟天歌说清楚,香方在自己手中是如何处置的。 谁料天歌听到她的话后,不仅没有怀疑她,更主动安慰 “泄露香方的人已经找到,你便不用再自责,我能制出这五种香方,就还能制出更多的香。朱记可以盗走这几样,却盗不走我脑中的方子。徐记不会有事。” 这话若被外人听到,只会觉得狂妄自大,可是如今落在翟秋云的耳中,却是觉得好似看到了希望,只要不影响徐记的生意,那就好……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眼前的少年郎有这样的能耐。 “多谢你的信任,不过这方子,我还是觉得还给你会比较好。”翟秋云将香方装好,看着天歌有些感激。 然而天歌却摇了摇头,“方子既然已经泄了,就更没有藏着的必要。就算如今毁了,朱记依旧能制出这几样脂粉,反倒让人觉得这东西真是朱记自己制出来的。” 翟秋云心中一动,“朱记盗方的事情,你和徐芮打算怎么办?” 天歌冷笑一声,想起不知不觉盗走五种方子的朱记,目光微凉。 “追究是要追究的,但眼下证据却还是不足,当务之急是先找应对之法,今天我来寻我师父,便是为了这事。” 翟秋云这才想起先前天歌也曾提说到自己的师父,不由奇道 “林神医收了你做徒弟?” “是啊。”天歌叹一口气,想到今日所得,“算是我撞了大运吧。” 翟秋云倒是不这么觉得,毕竟如今自己祖母的病情好转,可都是天歌给的那方子的功劳。 那天的话,她是听到了的。 这两日她陪在祖母身边,是亲眼见着卧病多年的祖母能不用别人搀扶,就可以在院中自由行走的。 这些,都是眼前这少年的功劳。 她不会忘记的。 祖母的身子好转,人精神起来,话也变多乐。 也正是从祖母那里,她了解到了当初翟家还在上都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情。 也知道了为什么翟高卓一再拒绝朝廷的提拔,始终不愿意回上都去做京官。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开跟周家的往来,避开那熟悉的环境。 否则总有一日,人多口杂,会让翟秋云知道当初的事情。 只是翟高卓没有想到,他一直想要瞒着女儿的过往,最终还是由着自己亲手揭开了真相。 翟秋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更不是那种不辨是非的骄纵任性。 一开始的装病,只是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所说的往事。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的。 成长就是你得学着去接受一些事情,去看清一些事情,然后学着去和解,迎接新的生活。 这些日子陪在翟老夫人身边,翟秋云的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十几年来,她亲眼见证着自己的祖母卧病在床承受的痛苦,可是在院中开心挪步的翟老太太听她提起周氏,却没有那种闻说仇人之名的咬牙切齿。 “她是一个好孩子,只是因为太爱你爹,所以走了歧路,我不怨她,本就是卓儿对不住她,娶了妻子,却没有好好疼爱。但是你爹他也没有错,毕竟周氏做了那样的事情,唯一委屈的,是锦绣……” 祖母的释然让秋云不解,可是当看到老太太在院中笑着挪步的样子,她忽然就明白了。 哪有什么能比好好活着更让人开心呢? 父辈的恩怨,自有他们的解决办法,如今不管是她的生母,还是周氏,都已经不在了,就算再去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 况且自己的父亲……这么些年,也着实受着委屈。 想明白了这些,每当翟高卓来给翟老夫人请安的时候,翟秋云便会主动给他看茶,在他问话的时候也会好声好气的说上几句,父女的关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冰消雪融。 回想起来,翟秋云很是庆幸和感激。 看着眼前的少年,她提醒道,“你和林神医对我祖母有恩,如今朱记做出这样的事情,可以交由府尹衙门来处理。若是你们不好开这个口,我去找我爹说,总会有办法的。” 她是真的想帮助徐记。 一来她自己是徐记的花师,而且在她装病的日子,徐芮日日让红菡送讲稿来,而且这位林哥儿又对自家有恩,不管是于友情还是恩情,她都该帮一把。 二来,朱记这事着实做的过分,盗取东西的时候,更是让她也牵扯不清。 若不是眼前的少年和徐芮给予的信任,她就算是跳进黄河只怕也洗不清了。 然而翟秋云没有想到的是,对于自己的好意,天歌却摇了摇头。 “朱记盗方的事情,目前虽然抓到了人,但证据还是不足,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翟秋云顿时有些气馁。 天歌看在眼中,心中萌出一个念头,“不过若说帮忙,还真有一件事情,可能非秋云小姐不可。” 翟秋云闻言一喜,“那你快说,是什么事?” 。 正文 第55话 龃龉与废物 【初稿】 在三大脂粉大族中的朱记和苏记分别推出数款新脂粉后,不少人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徐记身上。 大家都想看看徐记将会以怎么样的方式应对。 尽管早已知道七月初,徐记会推出五种秋季新品的预售,但在此之前其余两家尤其是朱记,显然已经出尽风头。相形之下,徐记显然已经落了下乘。 朱家大宅。 虽然刚刚入暑,但屋内却已然安置好了冰壁,站在门口都可以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清凉舒爽。 一名红光满面的老者斜倚榻上,手中拿着一杆紫金白玉烟杆,旁边的侍从小心翼翼的帮他在烟锅中放好烟末,仔细点燃后安静退至一边。 老者眯着眼睛深吸一口,然后吐出缕缕白烟。 烟雾袅袅,飘飞盘旋,最后逐渐消散在屋里。 “徐家还没有什么反应?”老者乜斜着眼睛幽幽开口。 “禀父亲,还没有。” 俯首站在榻前的,是朱记脂粉的大老爷,朱成益。 正吸着烟袋吞云吐雾的,便是如今朱记的东家,朱老爷子。 一听儿子这般说,朱老爷子哼出一声。 “你先别得意,徐记在苏记和我朱记的大势之下,依旧能分一杯羹,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莫要以为盗取了人家的香方,就能击垮徐记。” 朱成益闻言一个哆嗦,连忙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明白!” 朱老爷子一听这话,忽然猛地坐起来,紫金烟锅在榻边小几上磕的当当作响,忍着满肚子的话终于吼了出来 “你明白?你明白会去做这等蠢事?会不惜置朱记于不仁不义之地,将人家的方子就这般剽窃而来自用?你真当徐记都是死人吗?这么重要的香方被人盗用,会一言不发就吃了这哑巴亏?在你做这些的时候,可曾想过你这举动是彻底让朱记跟徐记撕破了脸面!” 一想到自家儿子做的好事,朱老爷子怒极反笑。 “我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有这般能耐,上上下下瞒得死死的,就这般悄言不传的兀自代表朱记推出了五款香方!看来以前是我小看你了——依我看,你既然有这般能耐,我干脆早早退位让贤,由着你来做朱家的新家主!” 这话说的极重,朱家大老爷朱成益闻言,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整个人伏在地上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父亲!父亲孩儿错了,您千万莫要生气!是孩儿的不是!” 说完这话,已然四十好几的大老爷狠了狠心,用巴掌在自己脸上狠狠的抽打起来,边打便道 “让你自以为是!让你自作聪明!让你混账!让你蠢!……” 一下一下,清脆的巴掌声响在安静的室内,愈发响亮悦耳。 看着自己的长子这般窝囊模样,朱老爷子心头厌恶更甚,靠在软垫上一伸脚就这么踹在朱大老爷肩头。 朱大老爷摔倒在地,然而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却是终于松了下来。 与徐记不同,朱记当家做主的,还是老当益壮的朱老爷子。 明明是六十好几的人,瞧上去却精神矍铄,似才五十岁出头。 这对朱老爷子自己来说是好事,但对他的几个儿子而言却不是什么好事。 朱老爷子统共有三个夫人。 大夫人刘氏同样是商户之女,娘家主做的是花材生意,朱记大多数脂粉的花材来源,都出自刘家。 先前在徐记百花阁的交流会上,出头让徐芮难堪的刘老板,便是大夫人刘氏的弟弟。 刘氏是朱老爷子的发妻,如今年岁也已过六旬,虽说糟糠之妻不可忘,但朱刘两家联姻本就是为了生意,再加上朱记的生意越来越大,给朱记供应花材的可不仅仅只有刘家。 仔细算来,如今刘家的生意还得好生仰仗朱记关照。 是以朱老爷子又娶了自己的二夫人,柳氏。 与刘家不同,柳氏祖上据说乃是河东大姓,祖辈出过不少官家子弟,且河东柳氏更曾和范阳卢氏联姻,哪怕是旁支传了数代下来,依旧是诗书之家。 柳氏的父亲便曾高中,被朝廷下放到地方历练去做知县。 谁曾想那一年当地闹了饥荒,流民生乱,柳氏的父亲为安抚民众,主动开仓赈灾,谁曾想却被饿红了眼的流民和一些暴民误伤。 彼时朱老爷子正巧路过,从民众手中救下了柳氏,哪知柳父伤得太重,竟然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柳父之妻早亡,独剩一女,临终前便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朱老爷子。 柳氏父母皆亡,哪里还有旁的依靠仰仗?又见当时的朱老爷子心善,便嫁给朱老爷子做了偏房。 尽管只是知县之女,但好歹是诗书之家,父辈又曾是官身,嫁给朱老爷子这样的商户,便是再有钱,也算是低嫁,而且柳氏相貌出众,若父亲还在,求娶的人只怕要排着队。 朱老爷子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尤其是柳氏还是给自己做二房,是以迎娶柳氏的时候,以平妻之仪红妆十里,竟是比当初娶发妻刘氏的阵仗也不遑多让。 二夫人柳氏温婉可人,年轻貌美,又极为风雅,对救命恩人朱老爷子更是不掩仰慕,使得朱老爷子逢人便夸自己娶了一朵解语花,再加上柳氏肚子争气,进门没多久,便有了身子,第二年一举得男,简直乐坏了朱老爷子。 等幼子长大,柳氏诗书之家的出身便显出优势来,亲自教养出的儿子玉雪聪明,在诗书之道上更是极其有天赋,回回都得先生夸奖。 朱记商贾世家,从来都没有人能在科举之道上显出天赋来。 是以柳氏的儿子对朱家来说,简直就像是一窝铜臭中从天而降的文曲星,跟别个完全不一样,由此成为朱家摆脱商贾低贱身份的希望,是以朱老爷子将柳氏的儿子打小便宠的不得了。 这一切落在大夫人刘氏眼中,自然是又妒又恨。 妒的是自己给朱家生下了嫡长子,又是朱老爷子的发妻,可是随着柳氏进门,却被这一介孤女比了下去,不仅自己比不过年轻的柳氏,就连自己的儿子也比不过柳氏的儿子。 尤其是有一年家宴,朱老爷子一时兴起,指着外面的圆月说起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典故,柳氏的儿子当即顺着朱老爷子的话往下续上,更是即兴做了一首酸诗,直哄得朱老爷子开怀大笑。 但是轮到自己的儿子,尽管年龄上痴长十几岁,却还是比不过当时只有十岁的孩子,直气得朱老爷子指着他大骂废物。 在那之后,刘氏便死命的圈着自家儿子在书房,让他一心看书学知识,结果几日下来,书没看多少不说,儿子朱成益却整整瘦了一圈,眼睛底下也是黑影重重,一出门甚至被底下的仆婢们笑话,说是大公子一个大男人竟然也东施效颦,结果反弄得邯郸学步不伦不类。 刘氏听了这话之后登时气急,那些大字不识的仆婢们哪里说得出这样文绉绉的话骂人?分明是柳氏唆使。 是以二话不说,便寻上了二夫人柳氏的门,训斥她教唆下人排揎主子,安的是什么心,更说柳氏就是一个狐媚子,迷得朱老爷子七荤八素。 谁曾想,这话正好被前来寻柳氏的朱老爷子听到,当即禁了大夫人刘氏的足,勒令她不许再踏入二夫人的院子半步。 由此,大夫人便彻底恨上了二夫人。 但二夫人柳氏却也不是吃素的,想着自己来月信的时候无法侍奉朱老爷子,又生怕大夫人用多年情分博了朱老爷子再念旧恩,尤其二公子朱成德年纪渐长,成为如今朱二老爷,等朱老爷子百年之后,定然牵扯跟自己的兄长,也就是如今的朱大老爷分家,在几年前又主动将自己身边的丫头闭月送到朱老爷子屋内。 这便是如今朱老爷子身边的第三个女人,月姨娘。 也是朱老爷子身子骨好,命中注定子嗣不息,月姨娘进屋之后,竟然又生下一对龙凤胎,便是如今才只有十岁的三老爷朱成明与四姑姑朱芯蕊。 年纪比朱大老爷的幼子,朱老爷子的幼孙年纪还小。 若是按照别家,朱家早早就该分了家,尤其是以朱大老爷如今四十出头的年岁,早可以独当一面,可是朱老爷子私心里偏爱二老爷和晚年得来的三子,迟迟不肯提生意交接的和事情,愣是搞得朱大老爷和自己的母亲刘氏心烦意乱。 柳氏是平妻进的门,再加上儿子朱成德又有出息,深得老爷子喜爱,如今又跟月姨娘拉成一派,商户之家对于嫡长看得完全没有那么重,谁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样? 是以趁着如今朱二老爷朱成德在外游历,大老爷朱成益便悄然动了心思,想着做出什么事情来好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 朱、苏、徐三家作为脂粉大族,彼此之间自然明争暗斗,尤其是对于底蕴最深厚的朱记来说,徐记这些年来如异军突起,显然在生意上已经对朱记造成很大的冲击,尤其是朱老爷子,每每在家中提起徐记又新出了什么脂粉,总难免长吁短叹。 月前,徐记推出点绛唇脂的时候,朱老爷子又在家中叹了一回,直道朱记怎么就做不到。 本是随口之言,却被朱大老爷记在了心里,若是自己能替老父解决了徐记这个心头大患,就算是不能将其连根拔起,但让徐记掉一层皮,一定也能让老父不敢再小瞧自己。 念头既起,朱大老爷跟母亲刘氏还有舅舅刘乾一合计,一来二去便有了打算。 先是刘乾着人在外散布消息,传说徐记的点绛唇脂中有损伤皮肤的物质,更想着在徐记百花阁的交流会上好生闹一闹,谁曾想,却被徐家大小姐徐芮四两拨千斤的解决了。 不过说起来,倒也不算亏,好歹让徐记抖落出来一道香方,但比起先前几人定下的计划,却还是差了很远,尤其是在得知徐记新请了一名花师,一举拿出五种方子作为徐记的秋品后,朱大老爷彻底坐不住了。 他原本想着去将人撬回来为自己所用,但着人查此人的身份又查不出来,再加上那花师平日里只在百花阁中,根本见不到人,他便打住了这念头。 但好在他消息灵通,知道这花师曾给住的鸿福客栈了一款香,便着人去打探查问,将那熏香带回一试,果真是从未见过的好香。 然而这结果让朱大老爷心中更惊诧。 随手制出赠给客栈的香已然如此,那此人专给徐记做出的五种秋香,那将是何等不凡! 一想到老父,朱大老爷狠了狠心,一咬牙便动用了朱记放在徐记的人。 从徐记崭露头角的时候,朱家便在徐记放了线人,只是先前从来没有什么必要动,而且一旦动用,打草惊蛇再想放人就困难了。 朱大老爷虽不得父心,但到底在朱家的生意上还管着不小的一片,对这人自然也是了然于心。 是以他瞒着老爷子,让那人趁机偷了徐记的新香方来,又凭借自己手中掌管的人手和工坊,靠着舅舅刘乾提供的花材,赶了数日制出了五种新香,着人放在朱记的铺子里作为新品售卖,更是以朱记的名义,按照以往的惯例将这些新香去临安城有头有脸的大户家中。 又朱记的名号在,这些香又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独特新奇,竟然在一早上便售卖一空,甚至有人候在铺子外面求着再放。 朱大老爷本自得意,就听到老爷子身边的人来传他,说是老爷子有事寻他。 朱成益心中大喜,专门换了件光鲜亮丽的新衣,等着老父好生夸夸他,谁曾想来了之后,夸赞的话没有听到,却只看到老父一张臭脸。 心中期待转为忐忑,果然没说几句,便又得了劈头盖脸一顿骂,甚至还被老爷子一脚踹翻在地。 朱大老爷彻底蒙了,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爷子瞧着地上一脸傻气的长子,越发觉得这人光长年岁不长脑子,差点都要怀疑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生的。 为何他的其他儿子都个个伶俐非常,偏生这一个蠢笨至极?! 但就是这个蠢笨的,却居然成功瞒着自己做出了这等愚昧至极的事情! 若不是有的人家求到自己跟前,说是希望得到朱记的新香,他还不知道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更不知道,这香方竟然出自徐记。 感慨徐记后生可畏的同时,更差点被自家儿子这等抹黑朱记的事情气晕过去。 榻上的朱老爷子强忍怒气,望着自己的窝囊废儿子,深吸一口气 “你自己说,此事你要如何处理。” 。 正文 第56话 解决的法子 【初稿】 大老爷心中忐忑,却也知道眼下是父亲难得留给自己的机会,若是不能好好抓住,自己今后在朱老爷子眼中只怕就真是废物一个了。 一想到朱记偌大的家业日后都要交给二弟,长房出身的自己反倒得仰仗二房过活,大老爷便忍不下这口气。 都道急中生智,在朱老爷子审视的目光下,大老爷还真就生出一计来。 “儿子以为,那香方说是徐记的,可归根结底,却是那林公子自己所有。若此人为我朱记所用,这香方岂非属于咱们?到那时,就算说破天去,咱们也是用自家的香方,行的端坐的正!况且那林公子是真有能耐,若咱们能将他挖来,日后朱记可就不怕他徐记了。当然,就算是现在,咱们也不怵他徐记。” 说完这话,朱大老爷偷看一眼自家老爹,见朱老爷子闻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若有所思,大老爷心中一喜,再加一把劲儿 “孩儿先前查过此人,那林公子是外乡来客,在临安城举目无亲。先前因为在徐记脂粉的总铺里说徐记的不是,差点没被伙计给赶出去,后来得亏翟大人的千金翟小姐遇见,见他确有几分能耐,便赠了一张徐记花令。后来那小子拿着花令去参加徐记的交流会,就这么得到了徐家大小姐的赏识,方才成为徐记的花师。” “他与徐记本就不甚亲厚,为徐记做事,只怕一是因为翟小姐的引荐,二怕是人生地不熟,误打误撞被徐记捡了便宜。咱们若是趁他现在和徐记牵涉还不深的时候撬动撬动,这人十有能为咱们所用。” 朱成益目光灼灼,好似天歌已经成为朱记的囊中之物。 相较之下,老爷子就显得沉稳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朱老爷子倒是听过徐记这新花师的事情,但若非儿子此刻提起,他倒还真不知有翟秋云这一回事。 沉吟片刻,老爷子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按你这样说,翟小姐对那人算有知遇之恩,你别忘了,翟小姐是徐记的花师,他若真来了我朱记,难免会被指责忘恩负义。这个墙角怕是不好挖。” 而且朱老爷子也有自己的考虑。 以此人之才,能为朱记所用自然是好,但一边是恩主,一边是旁人,若此人今日能被朱记挖走,日后难保不会其他脂粉行挖去,到得那时,再让他得了朱记的香方,那朱记可就得不偿失了。 但大老爷朱成益显然不这么认为,而且眼见事情将成,老爷子也有所心动,他怎能就放弃这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法子? 也不管老爷子是不是同意,大老爷从地上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凑到老爷子跟前,急切道 “父亲,外人虽都说咱们大周脂粉行是朱记、苏记、徐记三足鼎立,但谁人不知我们朱记才是行业的龙头老大?论数资财,又有那家及的过咱们朱记去?又有谁能从咱们朱记将人挖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咱们给的钱够,就不怕那小子不为咱们做事,更不怕别人能将他挖走。” “再者您说的恩情,说好听点,叫有恩;说不好听点,就算没有花令,以那位林公子的本事,还能无法参加徐记的交流会?雪中送炭是恩情,锦上添花可就不一样了,翟小姐若是因此记恨,难道不算无理挟恩?就算退一万步来讲,此人若真背恩逐利,咱们给足了银子,他岂不正好永远握在咱们手中?” 朱大老爷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看法有道理,更怕老爷子再多思索一会儿改了主意,于是又凑近几分 “父亲,方才那五种香您也见到了,这还只是刚推出,便惹得众人如是追捧,若是我们放过这个机会,一旦此人为他人所用,且不说如今窃方这一关咱们如何过,日后这人再为别家制香,只怕也会成为咱们的劲敌。若是父亲不放心,就算咱们不用他,那也不能让他被其他家所用。” 说到这里,朱大老爷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朱老爷子没有说话,眨也不眨的拿起烟杆吸了一口,紫金烟锅中烟草火光明灭,像极了翕动的野兽伺机而动。 屋内陷入沉默,烟圈一圈又一圈,环环相扣,却又转瞬即散。 最终,一道沉声将答案落定。 “那这件事就教给你去办。若那人当真不识抬举……便如你所说,莫给日后留什么后患。” 大才之人,要么为我所用,要么谁都用不了。 没有仁慈不仁慈,只有划算不划算。 对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利字重要。 况且,朱家百年不倒,又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朱大老爷得了准信,心头蓦地一松。 此事若成了,那他就真的居功甚伟了! 到那时,看老爷子还敢小瞧他!看朱老二那家伙还敢不屑他! 看着已过不惑之年的长子磨刀霍霍喜形于色的模样,朱老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往身后的榻上一靠,吸着烟锅闭眼假寐起来。 朱大老爷见状,便要知趣退下,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听到父亲最后的提醒 “事已至此,放在百花阁的线人,尽早处理了吧。” 做事,总要不留痕迹才行。 若真留了痕迹,那尽早抹去便是了。 …… …… 自打那日从翟府回来,天歌第二日早早的就到了百花阁,埋头在花室里仔细钻研,连抬头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因她关着门,平素那间花室也不让人进,是以满院的人都不知道林花师在里面做什么。 此间,大小姐徐芮来过一次,林花师也没工夫搭理,二人匆匆说了几句话,林花师便将徐大小姐给赶了出去,再一次兀自忙活起来。 恁的神秘。 好在大小姐离开之后不久,百花阁里就传开消息。 原来,林花师知道了朱记和苏记推出了新香,压过了徐记一头,林花师心中不服,想要跟这两家一较高下,但徐记的秋香又不能提前出售,是以林花师正在调制新香,据说已经不离十了。 之所以请大小姐过来,就是试香和请她准备花材,等需要的东西一到位,徐记同样可以在近期推出新香,就算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一听到这个消息,因为朱苏新香而情绪低落的百花阁众人顿时备受鼓舞,就连干活的热情都增加不少,好似自己多精神抖擞几分,徐记的新香便能早日推出,早日争气一般。 ——迄今为止,整个百花阁除了徐芮之外,还没有人知道朱记此番推出的新香,就是徐记预先准备的秋品。 自从徐芮接替自己的师父明月楼,成为徐记的新任大花师之后,其父徐直便将徐记新品的研制就全部交给了女儿。 在这件事情上,徐直给予了女儿绝大的信任,除非徐芮主动提说,否则徐直对此全不过问。 但这次朱记一口气推出了五种香,苏记竟然也跟着推出三种,一时之间,徐记简直被压得太过难看。 是以徐直将这次的事情,当做是朱、苏两家合谋打压徐记的行为。 否则这两家怎么会不谋而合,同一时间推出这么多香来? 虽说新任女儿,但徐直还是怕徐芮专擅制香,而在经营之道上不太精通,是以直接派了徐陵前来帮忙。 徐芮今日一早来,说的便是这件事情。 “我爹想听我如何应对。” 徐芮苦笑一声,“我都没敢跟他说,朱记和苏记的香,其实就是盗用的徐记秋品。” 若是知道,只怕以徐直沉稳的性子,也会忍不住着人提溜着棍子上这两家讨要说法。 那时候,朱记苏记又焉会承认? 毕竟眼下来讲,证据还不足,而且她们的目的,也不仅仅是就这件事计较。 盗方之事,不过鱼饵罢了。 因此这件事,徐芮只能选择先瞒着,先依靠天歌和自己来解决。 但其实徐芮心里也摸不准,她们二人,到底能否顺利解决,但她莫名的相信眼前之人。 “你放心,秋品一切照常,徐记不仅不会输,更会让朱记和苏记难以望其项背。” 天歌一边低头仔细磨粉,一边安慰徐芮,“在此期间,朱记的人只要还没有揪出来,我们便不能轻举妄动。” …… …… 百花阁靠近角门的花圃旁,一个丫头左右盯看一番,见周围无人,忽的将墙角的一方青砖拿出,露出一个小小的细口来。 仔细瞧去,才发现那一处的砖块竟是被一断两半,墙内墙外皆可取出一半,中间则是空着的一小截。 如今正是晌午热的时候,看角门的婆子不知去了何处躲懒,这花圃旁边正巧没有什么人。 那丫头快速蹲下身,从鞋底拿出一张纸塞进去,又连忙将青砖放好。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就在她刚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衣服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吓得那丫头差点膝盖一软。 “谁在那里!” “张嬷嬷,是我!” 丫头转过身来,露出手中几支蔷薇,“这不是最近春花大都将谢,唯有您照看的这一片蔷薇开得好,我趁着中午林花师休息,过来折几支给屋里插个瓶。” 说着,另一只空着手提起裙子,小心的从花圃中迈步而出,笑意盈盈凑到张婆子跟前,拿过一支小的别在张婆子耳边鬓上,“您看这花,跟您多配,这么一簪上,倒是我另一个娘了。” “白芷姑娘就会取笑我这老婆子,我孙女儿都跟你一样大了,我若跟你娘一个年岁,那不是成老妖婆了!” 一见是熟人,张婆子便不若先前凶巴,被白芷一逗,倒是笑了起来。 “我才不敢取笑嬷嬷您呢,不然以后我再想寻花,可就没人愿意赏我了。”白芷撒娇一笑,又这般捧着她,越发惹得张婆子喜笑颜开。 作为一个看角门照料花圃的婆子,张婆子在百花阁里连主子的面都见不到几回,更罔论按照年龄在阁中排什么资辈。 但是眼前的少女就不一样了,年纪虽小,却极为得脸,干娘管着百花阁的厨房,油水多不说,这丫头更是极有灵性,生得一张俏脸一张巧嘴,很是给自家干娘长脸。 今年百花阁招花师的时候,就差最后一关测试,这丫头便能一跃成为徐记的初级花师,从仆婢变主子。这种靠自己能耐往上走的,跟含香那种靠爹的可不一样,是以百花阁中从来没有人敢小瞧眼前这少女。 而张婆子这等看门的仆妇,能跟白芷搭上话,仔细说来,到还是沾了这花圃的光。 每过一段时日,白芷都会来这角门边上摘些应季的花,回去插瓶养活,一来二去的,张婆子便跟她熟络了起来。 因着白芷母亲管的是厨房,自打她知道张婆子家中还有一个小孙子之后,没回来都会带一些小点心,让张婆子带回去给孩子;后来又知道张婆子的孙女儿也想做花师,白芷又将自己跟着大小姐耳濡目染的心得写给张婆子,让她拿回家去给孙女儿看。 这一来二去的,直让张婆子感慨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遇上白芷这样的姑娘。所以虽说府中花圃不能随意摘取,但得人好处之后,张婆子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今日赶巧百花阁发了夏装,这衣衫一换,一时之间,张婆子竟没有认出白芷来。 “方才我来的时候,倒是没见嬷嬷,所以将几颗糖酥放在了您平日休息的地方。”将手中花枝放在旁边的竹篾上,白芷搀着张婆子往边上阴凉处去。 “若不是你时时挂念着我,我家里那皮猴还不知道怎么安生呢!”张婆子脸上笑开了花,忽的想起什么,又道,“方才厨房说小姐恩典,念着暑气上头,给阁里上下熬的绿豆汤,你没去喝一碗?” 白芷闻言一愕,方知张婆子刚怎么见不到人,“我倒是没听我娘说起这事。” 张婆子道“说是小姐和绿豆汤的时候临时起意,因为放了冰,所以怕一来二去化了太热,就然大家伙儿都去厨房自己吃呢!你若还没吃,赶紧去领上一碗,免得去的晚了不冰凉了。” 不知为何,白芷心头一跳,总觉得有些不对,当即也不客气,说是要去领绿豆汤,便匆匆辞了张婆子。 因着着急,连放在旁边竹篾上的蔷薇花也忘记带。 。 正文 第57话 化朽为奇双容色 【4月25修】 白芷匆匆赶到大厨房的时候,多数人已经开始往回走,只剩下一些洒扫的仆婢还在排队等候。 旁边监看的厨房管事钱婆子一见白芷进来,当即将她拉过去,在旁边阴凉处站定。 “怎的这会儿才来?再晚些可就没你的了。”钱婆子唬着一张脸,状似不满。 白芷见状却是一笑,挽上钱婆子的胳膊,“这不有些活儿耽搁了嘛!况且有娘你在,还缺我一口汤喝不成?” 钱婆子一伸手指,轻戳她脑门儿,“给你贫的!脸上的汗赶紧擦擦,这样慌乱怎么在主子跟前侍奉!” 白芷俏皮一笑,当即拿出手绢在面上轻轻沾着汗水,因走的急,一张俏脸更是白里透着红,恁的人比花娇。 “你先歇会儿,这般急慌慌跑来受了热,若是直接喝凉的容易闹肚子,我去先给你倒点温水,待过会儿再喝冰的。” 说完这话,钱婆子便往屋里去了。 钱婆子做的这些不算徇私,是以没有避着众人,但落在那些洒扫的仆妇眼中,看向白芷的目光便又羡又妒。 这丫头刚来百花阁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洒扫丫头。 当初她家里遭了难,一介孤女为求生计,被牙人卖到正好要买仆婢的百花阁中,同一批进来的人因为年长些,皆比她机灵知事,偏生她笨手笨脚惹过不少事,差点没被管事给赶出去。 后来还是有次遇到了管厨房的钱婆子,见她大冬天的缩在墙角哭,怜悯心起便带她去灶上烤火,又给她一碗热面汤喝,二人这才结缘。 钱婆子忠厚,本是念着小丫头不容易,再加上自家也曾生过一个姑娘,只是因为后来病急早早没了,这才顺手捞一把,也没想着有什么更多的往来,谁曾想,后来每回钱婆子路过那处,总会发现小丫头躲在树后偷偷看她,一见她望来,就傻傻的笑,却也不求什么。 小丫头生得可爱,人小鬼大,时间久了,便勾起钱婆子心中往事,每每看到这丫头,便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女儿,最终有一天,将这丫头收作了干女儿。 这便是小时候的白芷。 随着逐渐长大,白芷出落得越发出挑,又有钱婆子这样百花阁的老人教导,在百花阁中耳濡目染,也习得一些侍弄花草和基本的脂粉常识,有一年得了徐芮的青眼,便放在自己身边侍奉。 百花阁的丫头与徐家大宅的丫头不同,饶是主子身边侍奉的,也是如此。 譬如红菡这般,是徐芮在大宅中的婢女,按照一二三等分管大小姐院中不同的事项,却从不牵涉百花阁这边工坊的事情,更不需要了解脂粉调香之技,能照顾主子日常起居就行。 只是徐芮喜欢红菡,每日从大宅出来,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所以哪怕她在百花阁,身边也依旧是由红菡跟随照顾。 但像白芷这般百花阁中侍奉的就不一样,这些丫头跟徐家大宅无甚干系,也不用去理会大宅中的长短,只消待在百花阁中,做好百花阁中的活计便是。 是以同样侍奉徐芮,白芷只用在徐芮在百花阁的时候,随侍在侧做些譬如碾粉、取汁之类的活计,给她打打下手,或是做一些专派给她的事情便好。虽枯燥,但时间久了,凭天分和心思,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所以在年初百花阁招收花师的时候,白芷也尝试着去报了名,百花阁中所有报名的仆婢中,只有她走的最远,直到最后一步的萃取,因为疏忽把握不好浓淡程度,这才没有过关。 但饶是如此,已经算是极大的荣耀,让先前就疼爱这个干女儿的钱婆子,对白芷越发的看重。 其他人看在眼里,只恨自己没有钱婆子这样一个干娘,望向白芷的目光像是在陈醋中浸泡过,可是白芷自己却对这些不屑一顾。 在她看来,钱婆子看重她,呵护她如女,但自己待这个干娘却也不差,晚上更是经常为钱婆子按腰捶肩,也没有白做这个干女儿。 由此,对于那些人说自己运道好,皆因攀上了钱婆子才有后来的际遇,白芷极为不齿。就算攀扯,那是她自己的能耐,旁人若是能学到手,能如她一般,又哪里会让她捡了这个便宜? 机遇都是自己寻的,富贵也是自己觅的,如今这般,皆是她自己的运道,自己的能耐。 但这些话,心里想想便是了,她在嘴上却是绝口不提。 是以当钱婆子端着两只碗出来的时候,白芷连忙迎上去,将碗接了过来。 “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福分,才遇到您这样一个娘亲!”白芷甜甜一笑,将两只碗放到旁边的石桌上,又转身拉着钱婆子坐下,“我给您按按肩。” “昨儿个刚按过,这哪里就需要了。”钱婆子笑着拉过她,将那温水递过去,“赶紧先喝了,解解渴温温肠胃,等下好喝了那绿豆汤,赶紧去忙你的。” 白芷自然照做。 此时厨房院中还有一些刚领了绿豆汤的人,此刻正捧着碗歇在檐下台阶上,瞧着这一幕母慈女孝,心中艳羡妒恨,但钱婆子向来行事端正,白芷也知进退,偏生让她们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 …… 白芷回来的时候,院中的丫头们正齐齐躲在廊下小语。 花室的门依旧紧紧的关着。 扫了一眼之后,白芷往廊下走去,“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不大,不至于吵到花室里的人,却又能让丫头们听个清楚。 一听这话,那些丫头们顿时散开来,唤她“白芷姐姐”。 这院子是徐芮拨给天歌专用的,不仅将自己用的顺手的白芷送过来,还将百花阁中一些颇有灵性的丫头也送了来,指望她们能跟在天歌身边,多了悟一些脂粉调香的技能。 但这位林花师却并不习惯有人在自己跟前,每每制香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哪怕要磨粉或是取汁、萃液等,都是直接将花材给她们,只吩咐做这一项便好,旁的绝不多说。 一来二去,这些丫头只觉跟着这位颇得看重的林花师,还不如侍奉那些初级花师学到的多,言语间便难免多一些不满和怨言。 但这些抱怨的人里,却不包含白芷。 不过虽说是这些丫头当中身份最大,白芷却从不会颐指气使,只在大家小声抱怨的时候好心提醒,免得被花室里的林花师听见。有次被撞见了,还会替她们做遮掩,是以这些丫头们都很是喜欢白芷。 瞧着丫头们的神色,白芷便知她们只怕又如先前一般,遂道 “如今朱记和苏记已有新香,咱们徐记的压力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林花师正在里面制香,你们莫要再说闲话,快些散去各做自事,免得扰了林花师清净。” 知道白芷向来包容,丫头当中也不遮掩,语带不满的指着被挡在身后正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道 “正因为此次制香比先前更为重要,所以大家伙儿才想着也好好出力,可是这个林花师,却擅专不放,一点也不松口,好像我们是窃贼一般,防着戒备着。方才绿竹好心进去奉茶,都被赶了出来,还说没有他的允许不能入内。” 这话本是无心,但当听到那“窃贼”二字,白芷心头蓦地一跳,攥着手中帕子的手又粘又腻,让她只觉烦躁不已,就连先前喝的那一碗冰镇绿豆汤,好似也无法镇住心中的燥热。 只听白芷不耐道“先前林花师已经说过不许外人进入,你们照做便是,何必去动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早就该有被拒的准备,如今哭哭闹闹的是什么道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白芷从没有说过重话,如今却是这般毫不客气,甚至在绿竹受了委屈之后非但没有安慰,反而不依不饶说教,顿时让众人愣怔住。 就连先前解释的丫头,听到这话后都有些讪讪起来。 见众人低头缄默,白芷这才回过神来,平复了情绪。 “咱们做丫头的,主子吩咐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大家都想学手艺是好,可如今这关节上,林花师哪里顾得上来?就是好心去了也只会添乱。绿竹,我知你知心懂事,今儿个当真委屈你了。赶紧擦擦眼泪,免得一会儿风吹了脸疼。” 听着门外刻意压低了的对话,又听白芷出言安慰后将人遣散开来,天歌眯了眯眼,推门而出。 已经散开的众人当即回头,暗道一声幸亏。 看着院中各司其职的丫头们,天歌随便点了几个吩咐下去 “你们几个去库房里支取山茶干花六两、鹿角海棠干花七两、六月雪干花二两,然后照常磨成细粉,成了便送过来。尽快。” 说完,又照常转身进了屋,留下院中众人直道虚惊一场,尽快照吩咐将一应事物准备好,整个下午都不敢再多嘴多舌。 临近傍晚时,花室内传来一道情不自禁的大笑之声。 紧跟着,便见花室大门被推开,林花师吩咐人去请大小姐,又让人去找试妆娘前来。 这番动静惹得院内众人都伸长了耳朵,好要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请试妆娘前来,难不成……难不成林花师短短一日之内,就调试好了新方,甚至连样品都做了出来?! 众人强自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终于将试妆娘和徐芮盼来。 因为在林花师闭门苦研的时候,徐芮和那十位初级花师也没有闲着,都在一处,闻说消息便也急急跟了来。 一时之间,本不算小的院子里竟满满当当挤了许多人,倒显得有些拥促起来。 屋内光暗,试妆皆在天光下,是以众人将试妆娘围在院中,都盯着她脸上瞧,难得让那姑娘不好意思起来。 在众人的期待下,天歌从旁拿出一只瓷罐。 底部裹锡的瓷盖方一拔出,一道清风晨露合着晚昙幽香的气息飘散开来,让众人顿觉神台一清,初夏的燥热好似消散一空,只剩下冰壁下清露的沁凉。 神奇的是,这香气好似会变,不多时,又化作绿意盎然的清爽活泼,如同奏出的一段泠泠清音,让人似在幽幽丛林,却又静而不孤,隐而不独 莫说其他人,就连知道真相的徐芮也有些震惊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香! 竟然可以变化香味! 而且这香味,居然能带给人画面般的感受,让人以香临景! 这是众人从未有过的体验,就连师从明月楼的徐芮也从没有见过,甚至连听也没听过这等奇物! 就在大家都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的时候,却见林花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好似这不过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 但见他伸出手指,在那小罐中轻轻旋沾,然后抚上试妆娘白皙无痕的面颊。 那纤长的手指好似有魔力一般,轻轻拈动之后,顿时在试妆娘的面上绽放出一朵飞媚如霞的红晕,原本平淡无泽的脸颊,好似映上绚烂霞光,惹得众人移不开眼睛。 接着,众人又见林花师从旁边的小匣中取出一只小刷,在试妆娘的面上轻轻刷动,那红色瞬间晕染开来,似是云遮般绰约曼妙。 这般刷染的法子众人从未见过,但偏生出来的效果却又那般自然,若不是试妆娘另一侧面颊依旧白皙平淡如旧,众人只怕要相信她本就是这般面若桃花。 初夏的傍晚依旧闷热,可如今聚集在一处,甚至挨的越来越近的女孩子们却一点也不觉得热,她们唯一炽热的内心,已经被最中间那正在为试妆娘轻施粉黛的少年所吸引。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女孩子们才知道,原来只一样脂粉,竟然还可有多般用处。 ——或者说,只有林花师手中这样脂粉,能有这许多用处? 从涂于腮上,到点于檀口,甚至还可晕染眼周,浓淡不一,那风姿竟也迥然不同。 当少年最终为试妆娘螺黛描眉完毕,以一页团扇轻遮未曾上妆的半面,忽然有不止一人倒吸冷气。 试妆伤容,所以愿意冒着风险做试妆娘的女子,大都姿色平庸,除却皮肤尚好之外,容色之上无一夺人之处。 可如今众人才知道,什么叫做鬼斧神工。 只看这半张脸,哪个不认为眼前的试妆娘是绝色佳人?! 可当团扇被拿下,眼前的试妆娘还是那一位,但那一面双容,分明宛若两人! 周围陷入一片沉默。 女孩子们心中似江涛翻涌。 原来,脂粉竟可以让人的容颜产生这般巨大的转变么? 不止一人觉得,自己这许多年的妆扮,好似算不得妆扮。 枉为女子啊…… “这脂……香……叫做什么?” 有人讷讷问出声,却发现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一声问出,人群沉默更甚。 是了,她们怎么忘了,这东西,既是可变化的香,也是可以上妆的脂膏…… 哪怕还未面市,但在场诸人也明白,只消以此一物,徐记便可胜过当世所有的脂粉行。 人群中,白芷面色苍白,袖中双手紧紧攥住,竟似有些微微的颤抖。 然而众人此刻的目光都落在年轻的少年花师身上,哪里顾得上理会她如何? 一缕夕阳移过檐角,投射在少年的鬓角,那乌黑如墨的发丝,恍惚中投射出几分金光。 听着入耳的问题,少年弯唇一笑,乌亮的猫儿眼望向旁边的徐大小姐。 “这名字,得问大小姐才是。” 。 正文 第58话 月夜作黄雀 【4月26修】 天歌的一席话,将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引至徐芮身上。 深吸一口气,大小姐从容不迫的开口。 “这种香脂,名作‘幻颜香’”。 以朽木化奇之力,达幻化容颜之效的香脂。 说完这话,徐芮神色更为坚定,唇角也不觉微微翘起。 她从没有比别的时候更加相信,这一次,自己赌对了。 她没有信错眼前这个少年。 就算先前那五种香方均被泄出,眼前之人还有的是能耐,制作出更多炫目的难以让人移开眼的香脂——如他所言,秋品本不用担心。 哪怕是先前早已知道少年手中所用的脂膏,就是先前自己早已见过的离娘草脂膏,徐芮还是被这种神奇所震撼,更被那与先前的离娘草的气息完全不同的香气所吸引。 “试妆已成,还请徐小姐移步花室,我们坐下详谈。” 日近西斜,花室内亮起了灯。 若是在平时,不管是新花师们还是一众丫头们,定会对林花师这等行为表示不齿,可经过方才那么一遭之后,所有人都无比发自内心的认可他的举动。 这等造化神秀的技艺和香方,本就是该好生藏起来的不传之秘。 若是随便让别人看到,或是被他人学了去,那才是莫大的罪过。 院里的丫头们从没觉得自己这般任重道远,林花师的花室如此重要,她们定要仔细守护,哪怕是她们自己,都不能随便进去! 尤其是午后那会儿还有些委屈的绿竹,更觉得自己先前的做法太不懂事。 林花师制香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怎么能随便去打扰呢? 如是想着,院中丫头们看向那几位初级花师的神色都有些不善起来,生怕这些初级花师心生不轨窃了什么秘密去。 好在那几位少女都兀自围着那试妆娘,想要仔细去瞧瞧她面上的幻颜香,根本留心不到这些丫头们,这才没有真的引发对战。 屋内,徐芮摩挲着手中瓷罐,看向天歌。 “你先前可没有说会在这脂膏之上加这些东西。” 先前说好的,用来假顶新香的,是早先制好,却一直都瞒着众人的离娘草脂膏。 面对话中被瞒的不满,天歌笑了笑,“没说,是因为先前没有把握,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制出来。” 说完这话,她想起当初在地府那百年中,她曾见过的那些调香师们。 他们长着碧蓝的眼睛,头发是蜷曲的褐色,像极了那些游记中记载的蛮族人。可是真正接触起来,这些人却并不野蛮,不止如此,他们关于香道的看法,以及独特的调香方式,还有那些她从未听过的材料,都让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新奇的世界。 “其实这香,应当有前、中、尾三调,只可惜时间紧迫,工具也有限,我只能配出这两种香调。” 想着那些调香师的说法,天歌有些遗憾。 据那些人说,在他们的家乡,很多香都会有气味的变化,而且这些香不仅仅是用来佩戴在身,还可以像水一般直接喷洒在身上。 上一世天歌终己一生,也未曾达到过这样的境界。所以若有机会,其实她真的很想去看看。 听着天歌的介绍,徐芮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少年所描述的东西,对她来说全然陌生,尤其是香气的变化。 原本今日见到这两种独特的香气转变,她就已经诧异非常,若是还有第三种,而且很多香皆是如此…… 徐芮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般无力,却又这般渴望求知。 自己平生所学,原来当真不过沧海一粟。 她并不觉得少年所说是天方夜谭,方才那香气的变化,足以让她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当真有那般神奇的地方,也当真有能将调香演化到那般出神入化的调香师。 “我一直没有问过你的来历,可是如今我很想知道,你来自何方。” 眼前的少年似是大周人,但却又不像大周人。 大周周边各国,都没有那么厉害的调香师。 徐记的脂粉不止在大周出售,所以在这一点上,徐芮很清楚。 天歌笑了笑,“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走上一辈子,才能走到吧。” 那不见天日的地府,可不就是人穷其一生,才可以抵达的终点? 然而这话听在徐芮耳中,只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说道。 遂绕过这个话题,重新回到二人先前所说的事情上。 “你觉得,那人真的会再来盗取香方吗?”徐芮问。 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去争那所谓的一口气,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一场以离娘草脂膏作为诱饵的骗局。 可是先前刚盗取过那些香方,但凡聪明人,都不会再轻举妄动。 规规矩矩夹着尾巴才是最好的选择。 “若是只有离娘草的脂膏,这饵食自然不足,但放在整个大周可谓独一无二的幻颜香,可就不一定了。” 天歌眼中,是志在必得的自信。 言罢,她走到桌前,提笔在纸笺之上列下如先前一般详细的制作过程,然后轻轻将上面的墨迹吹干,想了想,又折叠起来,压在花室中多宝阁上的一只青釉瓷瓶下。 徐芮见天歌如此,只能由着她去,甚至好心荐言 “藏得太严实,会不会不容易找到?” 天歌闻言虚心接受,点头从善,“有道理。” 说完走到花台边上,也不知做了什么,又将旁边一罐子细粉仔细刷在多宝阁的架子上,直到瞧不出来痕迹,这才放下东西拍了拍手。 “大功告成。” 这话说罢,她又提醒徐芮,“关于幻颜香的事情,暂时莫要让今日知道的众人外传。” …… …… 月色沉沉,候在百花阁到安和巷林府那条必经之路上的人,却依旧没有等到自己想等的人。 “奇怪,今晚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来?”有人小声嘀咕道。 “难不成换了一条路?”旁边的伙伴猜测道。 “傻啊你!往安和巷去就这么一条路,那小子还能换天上去不成?”先前那人白了一眼,“眼睛放亮些,别一晃眼让人给过去了,不然大老爷那里可没法交差。” 一想到今天大老爷那模样,二人就不由生出几分畏惧。 朱大老爷在府中不怎么受宠,但脾气却最坏,但凡一个不顺心,底下的人就要跟着受罚,叱骂两句踹上两脚都算是轻的,最让人害怕的,是大老爷那间刑房密室…… 一想到从那里出来的人半死不活的模样,两人就又重新抖擞精神,仔细盯着路上越来越稀少的行人。 …… …… 月过半梢,百花阁的仆妇房中,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然而其中一间屋内,却有人再次翻了个身。 月色入户,映上通铺上少女的面颊,显出那娇俏容颜上许久不曾闭合的双眼。 夜已经深了,窗外婆娑的树影就像猫爪一般一下又一下挠着她的心,让她纠结难耐。 屋子里睡着三个人,靠里的两个早已沉沉睡去,其中有一人更是鼾声似雷。 越发吵得少女难以入睡,不由想起先前的事情来。 傍晚试香之后,院子里的众丫头好似魔怔一般,皆成为那林花师的拥趸,直到回来歇下的时候,同屋的两人还在讨论那幻颜香的神奇,讨论那少年花师的本事,讨论徐记终于可以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一想到徐记将会再次散发荣光,甚至可以凭借此番对比反压朱记和苏记,有可能在三家中地位更进一步;一想到先前的种种努力全部浪费,多年蛰伏换取的结果化为泡影,少女便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行! 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忽然的动作似是惊到旁边同屋之人,使得那人翻了个身,打呼的声音也有些收敛。 少女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但目光却落在翻身后正好背过身去的丫头身上。 “绿竹?” 少女试探着轻唤,然而沉睡中的绿竹却没有分毫反应,呼吸反而愈发绵长沉稳。 一息,两息,三息…… 数了约莫十息之后,听着绿竹已然长短一致的呼吸,少女轻手轻脚的从床上慢慢移下。 月色静谧,无声凝望着少女穿好外衫,又从最里面那位丫头的枕下蹑手蹑脚拿过一枚小巧的钥匙,最终推门而出。 将门闭严实之后,终于来到院中的少女长舒一口气。 方才若是睡在最里面的青禾稍动一下,只怕这钥匙就拿不出来了。 平日里花室的钥匙,都是轮着管,但因为没人觉得这新花师有什么能耐,所以钥匙都是随手放在柜子上,可是今日亲眼见识了那幻颜香的神奇,保管钥匙的青禾就差没将钥匙贴身放着了。 最后还是怕睡觉硌着,这才放到了枕头底下。 夜风渐起,少女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夏装,然后快步朝花室的方向走去。 虽然百花阁有安排住的地方,日常起居的一应事物也都置办齐备,但平素大宅的主子们晚上都不会留宿在这里,尤其是大小姐徐芮,每天早上从大宅来,晚上再回去,所以晚上有时候会有些当值嘴馋的,会趁机缩在角落里喝两口小酒。 可方才一路走来,少女却连一个闲散人都没瞧见。 今夜的百花阁好似比寻常更静上几分。 就在少女心有不安的时候,忽然想起从来不管百花阁事务的老爷派了三房的少爷徐陵前来。陵少爷心善,说是今晚由大宅的人护宅,给原定值夜的仆婢们都放了休息。 仆婢休息的地方到花室的距离并不算远,就在少女即将踏入院中的时候,却见正有一队护院从花室门前走过,吓得她赶紧贴着门口的廊柱藏好。 好在一切不过虚惊,那队护院离开之后,就又去巡查了别处。 少女趁机蹑脚快奔至花室门口,开门,关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当终于进入花室,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明明是做惯了的事情,可不知为何今晚总是心跳的厉害。 甩了甩头,少女将心头的恍惚丢去,然后借着月入户的月色熟门熟路的翻找起来。 从书桌,到柜子,再到花台,所有的地方都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难不成这次,没有记录香方,或是根本没有在这里? 念头一出,少女便自我推翻。 不,不会。 香师调香,任何一样原料的把握都极其重要,尤其是用量多少,纤毫之差也会影响最终的效果,所以每一位花师在试制的时候,都会记录下调试的过程,以免之后难以再现,所以不会没有香方。 而且今日林花师临走的时候,特意吩咐了要锁好门,就连大小姐也仔细叮嘱了一番,所以香方肯定就在花室之中! 这样想着,少女的信心再次重燃起来。 月色微移,忽然,她目光不经意扫到靠里的原木色多宝阁上,却见那里好似有一抹嫣红…… 少女连忙上前,将手轻轻附上那红色,微微一沾放在鼻前,隐约嗅到幻颜香的香气。 少女连忙将手上沾上的胭脂用帕子擦干净,然后仔细的在多宝阁周围探手摸寻,不多时,便被她发下其中一只青瓷瓶上同样染着一点微红。 沿着周围摸动,手边好似有缝隙之感,定睛一看,那瓶底竟然微微隆起! 少女将那青瓷瓶轻轻移开一点,顿时,一张被折了好三折的纸笺显露在面前。 打开一看,果然是幻颜香的方子! 找到了! 少女喜不自胜,连忙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笔在尚未干涸的墨中一蘸,便照着疾书起起来。 许是过分激动,拿笔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旁边的笔架,寂静的室内突然发出一阵响动,就连外面的风也好似大了许多,树影的招摇也比先前迅猛,映在窗上的黑影宛若鬼怪,吓得少女连忙蹲在桌角。 可是就在她提心吊胆的等了好一会儿之后,却发现外面的动静好似转瞬,最终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一如初始。 “都是自己吓自己……” 少女轻抚直跳的胸脯,快速将后面的内容抄完装好,又将那原方放回原处,再次悄然从花室退出。 锁门,离开,无比顺畅。 直到少女的身影彻底不见,天歌这才放开被自己牢牢困住的少年郎。 一被放开,那面带怒容的少年郎当即拉开与她的距离,目光不善的看着眼前的帮凶 “那人是谁?!你又是谁!缘何要帮那人!” “那人,是阁中的白芷姑娘。” 天歌主动忽略了后面两个问题,似笑非笑看着眼前的少年。 。 正文 第59话 收我为徒吧! 【待修】 “那你呢!你又是谁!大晚上在此处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少年冷哼一声,并不被轻易糊弄。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陵少爷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林花师的花室这边是做什么?”天歌挑了挑眉,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 “好呀,你认识小爷还敢如此大不敬,我看你简直是故意做帮凶!” 知道自己是谁还敢如此放肆,徐陵觉得眼前之人该好好教训教训。 就在这时,原本巡视的队伍再次回到此处,眼前之人略略分神,徐陵见状,连忙后撤几步躲开,同时朝人群高喊“来人!抓住这小子!” 谁曾想话音刚落,徐陵的便觉自己的领子一紧,竟是被人一把揪住,连话都说不出来。 天歌也不看围上来的护院们,只凑近了徐陵低语,“徐公子还真是言出必行,我这刚一进徐家的门,就要被打出去了。” 徐陵猛然被揪,脑中正一片空白,谁曾想耳边便出现这么一句话,顿时让他紧张又茫然,电光火石间,只抓住了一句“言出必行”和眼前男子那乌黑闪亮的猫儿眼。 然而不及他多思多想,脖子却又蓦地一松,天旋地转踉跄间,又被人推到了围上来的护院身前。 莫说徐陵本人,就连护院众人也被天歌这突如其来的一抓一送给弄晕了,霎时间不知该如何动作。 “陵少爷想知道我是谁,不妨直接来绕香园。哦,对了,最好一个人来,也不要弄出太大的声响来。” 说完这话,天歌戏谑一笑,竟是直接跃上墙头不见了。 反倒留下身后的徐陵咬牙切齿。 “少爷,我们跟您一块去!”几个随扈当即挺身而出。 “不用!爷我自己去!” 直到此刻,徐陵算是弄明白了,以方才那人的功夫,就算是自己面前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又何必去做这等触怒别人的事情来? 一想到绕香园那边,他更担心的是一不小心惹怒了方才那人,做下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你们几个守在绕香园外,园子我自己进去,没有允许不准入内!” 月色下,徐陵的面上满是隐忍,还有一丝不解。 方才那人,到底是谁? 还有那句“言出必行”,他可从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一个人,更想不起来自己曾对那人说过什么话。 唯一熟悉的,可能只有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猫儿眼好似在哪里见过,然而待徐陵再仔细去想的时候,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到过。 可气的是,从方才那人见到自己的反应,尤其是跟自己说话的样子,显然可以看出却是早已熟悉自己的。 这种全然不平等乃至被人看透的感觉,让徐陵觉得非常不舒服,从而迫不及待要往绕香园赶去。 …… …… 绕香园内。 正在院中奉茶的红菡手腕一抖,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得一惊。 但想象中茶杯坠地的碎裂声并没有传来,那从她手中险险滑落的茶盏被人稳稳的接在手中,而后轻放在院中石桌。 看着已然一屁股坐下来的少年,红菡咽了咽口水,“林花师……”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与红菡一样,看到直接从墙上跃下的少年,徐芮也是万分错愕,好在她本就喜怒不形于色,很快就镇定下来算是接受了看到的事实。 “以前没有机会施展,所以也不算隐瞒。” 天歌说完这句算是解释的话,说起方才探查到的结果,“去花室的人,是白芷。” “怎么会是她?”徐芮眉头紧蹙,显然这个结果并不在她的预想之内。 而且对于白芷,她之所以将人送到天歌身边,就是为了让她好好学学。 因为比起百花阁中其他人对天歌的怀疑与观望,徐芮最清楚自己请回来的这名花师的能耐。 送白芷过去,是真的希望她能好好学学。 白芷的耐心和骨子里的那种倔强,徐芮清楚的看在眼里,否则她也不会有意想着去提拔白芷。 但是却没想到白芷竟然动了这样的心思。 “这些日子里,众人对我不愿让她们进花室的行为颇有不满,倒是白芷看得挺开,不仅会及时规劝,反而还会宽慰众人,先前我也觉得不错。可是今日我才发现,她的话里表面听起来是和善,但听得多了,却不仅不能抑制不满,反倒能进一步激发众人心中的怨气。” 说到这里,天歌笑了笑。 就像慈母多败儿,作为白芷这样先前在百花阁多年,又有能将整个厨房掌管的井井有条的母亲教导的人,不会明白在仆从当中,立好规矩的重要性。 恩威并施,有的放矢,才是真正的管好下面的人,一味不管不顾不作为,只是不痛不痒的说几句,时间久了就会散漫无律彻底乱套。 “可以让你安排的人去跟着了,不过今天晚上的话,我猜她估计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情再去做旁的什么动作了。” 想着白芷从屋里出来的样子,天歌眯了眯眼睛。 …… …… 一路小跑之后,白芷终于回到了屋内。 尽管先前倒是看到了巡守的护院,可是回来的路上倒是一路平安,让她算是好生送了一口气。 屋内,青禾依旧脸朝里侧身睡着,旁边的绿竹依旧打着呼噜,显然没有人发现她曾偷偷出去。 将外衫小心脱下放在一旁,将那方小纸攥在手中,白芷小心翼翼的凑近睡在最里面的青禾。 钥匙还是得放回原处。 就在白芷小心的蹲在地上炕边,小心的探出手去,准备将钥匙塞回青禾枕下时,手腕却忽的又痛又痒,刚探到枕下的手不由猛地抖动了一下,紧跟着青禾整个人便翻身朝外。 好在白芷抽回的及时,手腕没有被压在青禾的脑袋之下。 可饶是如此,整个过程依旧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靠在炕边,动也不敢动。 停了一息,见青禾再无动静,白芷一点一点的爬挪到自己那一边,就在她直起身子刚坐在炕边的时候,身后忽又传来一声喃喃 “白芷姐姐?你要起夜吗?” 白芷只觉自己呼吸一停,回头正看到原本打着呼噜的绿竹正揉着惺忪的眼睛,躺在炕上迷糊茫然。 白芷扯出一个笑容,几乎是挤出来一句话,“是啊,方才去起夜了,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我做了一个梦。”绿竹说了这么一句,复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紧跟着熟悉的由小到大的呼噜声再次响起。 也不知在炕边坐了多久,白芷终于缓过神来,将攥在左手的已经有些发潮的纸笺藏在鞋垫底下,而后赶紧躺在床上。 许是终于回身,白芷这才发现手上手腕上的痛痒之感愈发强烈。 可是一晚的精神紧绷再加上没有好好休息,沉沉的睡意袭来,她依然顾不上这么多,只不知不觉的在睡梦中挠着。 …… …… 绕香园里,听到天歌说白芷再没有精力去做旁的事情,徐芮不由好奇道,“为什么?” “因为……陵少爷正带人在百花阁里巡视,她得小心被撞上。”想起什么,天歌将话题引到了方才的另一件事情上。 “你见到阿陵了?”徐芮这才想起还有这回事。 “是啊,陵少爷和我同时撞见了白芷进花室,但他想直接进去捉贼的时候,被我拦住了。” 天歌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然后带着些许含糊,“嗯……然后我们好像生了一些误会,陵少爷误会我是同党,所以可能马上就要追来了。” 徐芮才不介意徐陵来绕香园,她诧异的是,徐陵怎么会出现在花室外。 因为怕旁人的出现让窃方之人望而却步,于是在知道徐陵按照徐直的吩咐来百花阁之后,徐芮推脱不过,便千叮咛万嘱咐吩咐他不要安排巡夜的人去天歌的院子,直说了那里不需要人看顾。 没想到,徐陵还是自顾去了那里。 就在这时,天歌耳中听到一阵脚步声。 笑了笑,她看向红菡,“红菡姑娘,有劳你去开门,陵少爷这个时候差不多该到了。” 红菡望了望徐芮,见她没有说什么之后,便福了福身子,去开门了。 绕香园外,徐陵示意随从们潜伏在周围之后,深吸一口气,往绕香园门口走去。 谁曾想,就在他正准备扣门的时候,院门倒是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面的红菡见到站在门口的徐陵也是一阵讶然,没想到还真被林花师给说中了。 “陵少爷……” 说话间,徐陵已经率先踏入,一边快走一边问,“芮姐呢?她现在在哪里?方才是不是有男……是不是有人来这里。” 这话说的极易让人误会,吓得红菡连忙关上门。 今晚可没有其他人知道小姐住在这里,陵少爷这般吵吵嚷,还不如像林花师一样直接翻墙呢。 虽说来百花阁的次数不多,徐芮住的绕香园他也只是来过两次,可是此处的院子都是用来临时住一晚,并没有徐宅那种七拐八拐的九曲回廊,是以很快他便看到坐在院中的两人。 徐陵见状一下急了。 可是没等他开口,倒是徐芮先唤了一声“阿陵”。 紧跟着,徐陵便见到坐在徐芮旁边,一位悠闲品茶的的白衣男子正面带笑意的看着自己。 可不是正是方才让自己丢丑的贼人! “芮姐!这人是是贼人,你快离开他!千万莫被他骗了!你快过来!”说话间,徐陵咬咬牙,一边瞪着天歌,一边冲上前去将坐在旁边的徐芮拉起来连连后退。 方才瞧着没什么力气的少年郎,这时候倒是力大出奇,一扯拽倒是让徐芮有些踉跄,好容易才站稳了身子。 “阿陵!你做什么!” 徐芮对这个堂弟的冒失很是不满,尤其是知道他方才在花室差点坏事之后。 这种冒失性子的人,也不知道她爹出于什么考虑,竟会让他来百花阁给自己帮忙。 依她看,说是添乱还差不多! “芮姐你不知道,方才我看到有人进花……” 然而徐陵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向颇有耐心的徐芮不客气的冷声打断,“我先前应当与你说过,林花师那间花室不允许有其他人靠近,你若带人巡守,也最好避开那处,这话你可有听进去?” 天歌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徐芮。 跟自己以往所了解到的她截然不同。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徐芮对自己的这个堂弟,态度好像有些不太对。 然而对于徐芮这般态度,徐陵好似早已习惯,原本还气冲冲有些着急不满,在听到徐芮的问话后,却像犯了错的孩子,挠了挠后脑袋低下脑袋,声音嗡嗡 “我先前听人说芮姐你新请的花师今天研制出了一款新香,就是在那边院里的花室,我想着这地方应该挺重要的,若是不巡护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所以就带着人去了……” 说到这里,徐陵猛地抬起头来,一脸委屈的指着天歌。 “然后我就看到有人偷偷进了花室,也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还打翻了什么东西,我就想进去捉贼,结果就被这家伙拦住,眼睁睁看着那丫头逃走了!” 若不是这家伙拦着,自己肯定就当场捉到贼人了! 徐陵越想越委屈。 “那你可知道,你面前这人是谁?”不等徐陵开口,徐芮已然给出答案,“他就是我请回来的制出幻颜香的林花师。” 徐陵登时目瞪口呆,连心中的委屈也顾不上。 “陵少爷,久仰。”冲徐陵举了举杯,天歌品了一口杯中凉茶。 “你是那个很厉害的林花师?!” 徐陵当即不委屈也不闹了,直接冲到天歌面前,叩地跪拜。 若不是天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先快他一步离开了做的地方,只怕真的就要受了那一跪。 “您收我为徒吧!” 徐陵的眼里似有星光闪耀,如同发现了什么珍宝。 旁边的徐芮眉头蹙的更甚,拧得如同麻绳一般。 红菡倒是一脸淡然,显然已经对这位陵少爷的作风习以为常。 最诧异还是天歌。 眼前这人,还是当初在青城徐记,对自己冷嘲热讽的纨绔子弟么? 。 正文 第60话 姐弟有恩怨 【待修】 徐陵眼见天歌躲开,又要起身追赶,谁知却被徐芮挡住,然后将他毫不客气的赶了出去。 天歌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突然的景象,直到徐陵彻底消失不见,还有些难以回神。 “阿陵就是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徐芮重新坐下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你这个堂弟……是不是有什么……”天歌没有说出“毛病”两个字,但她着实觉得徐陵方才的举动不怎么正常。 她记得当初在青城的时候,见到的这小子可不是这样啊! 不管是扮作伙计挑担给自己送脂粉,还是后来在徐竖面前跟自己说花师的事情,甚至于最后放言天歌若没本事,就算到了徐家求上门也会被他给打出去……凡此种种,除了有些富家子弟的跋扈之外,倒也没什么不正常。 可男儿膝下有黄金,方才徐陵那一出说跪就跪,是真的吓到天歌了。 “阿陵只是喜欢研制脂粉,所以对精通此道之人,都有些……”徐芮按了按眉头,想着用什么词合适,“嗯……有些热情罢了。” 天歌想起方才徐陵那眼神,热情? 那简直是狂热,是魔怔好吗? 天歌翻了个白眼,“若按你这样说,他不该见到你更热情?” 有一个担任自家大花师,肩负着徐记大多数新品的研制的堂姐,这徐陵放着自己身边近水楼台的师父不拜,拜她一个外人做什么? 天歌这话本是玩笑之言,谁曾想徐芮回答得一脸认真。 “因为我不会教他。” 说完,徐芮似是觉得不够清晰,又补充一句,“他也知道我不喜欢他。” ……天歌顿时讷言。 这对堂姐弟到底是个啥情况? “我爹就我一个女儿,但姬修齐不会入赘,所以我三叔一直想着让阿陵来继承徐家的产业。” 徐芮言简意赅的点出原因,但依照天歌对徐家的了解,只这么几句,也约莫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 …… 徐芮的爷爷徐化共育有二子一女。 长子便是如今的家主,徐芮之父徐直。 与徐直同出一胎的还有一个妹妹,也就是早已远嫁的徐芮姑姑徐悦。 剩下一个徐陵的父亲徐三爷,乃是徐直同父异母的庶出弟弟。 至于远在青城的徐竖,则是徐化的弟弟徐仪之子,算起来是徐芮的堂叔,因为徐家子嗣不算多,所以徐芮徐陵等人也直呼徐竖四叔。 不过虽是这么叫,但因为徐竖到底不算徐化一脉,所以跟徐记的家业不怎么牵扯。 倒是徐化的两个儿子,虽有嫡庶之别,却因为家主徐直只生了一个女儿,徐三爷生了个儿子而有了计较,更何况徐芮还有一门婚约在身。 当年徐化救下姬家老爷子的时候,徐直夫妻尚且年轻,徐化虽然只有一个嫡孙女儿,却也并不担忧家业的传承,毕竟子嗣之事,来日方长。 谁曾想,徐芮的母亲竟是早早去了,其父情深,一直不曾再娶,更罔论子嗣之说,莫说徐化去世的时候,直到今日,徐直也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闺女儿。 好在徐直开明,也极宠徐芮,她想学做生意,便亲自教她;她想学调香,便将江南最有名的调香师明月楼请到自家做花师,并请明月楼亲自教授女儿。 一开始的时候,徐直的做法引起了很多人的非议,可在徐直的坚持之下,徐芮还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成为现在徐记上下承认的大小姐。 但承认是一回事,对于徐芮未来继承徐记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若在旁的商户之家,既如此,大不了找个人入赘,生下的子嗣依旧是徐记的子孙。 可偏生徐芮身上早早的便挂着一道婚事。 若说开隆昌钱庄的姬家是大周第二富商,只怕没人敢说自家是第一。 据闻便是当朝的国库,也没有姬家的银子多。 而姬家这一辈,就只有姬修齐这独独的一根三代单传的香火。 说起姬老爷子也是奇人。 当初溺水被徐化救了之后,回到上都便说什么大彻大悟,一夫一妻才是真爱,将身边的妾室全部遣散,专宠正室夫人,惹得姬家老太太对徐家是感激涕零。 但也因此,姬老爷子一辈子只有姬清怀一个儿子,没人给他多开枝散叶。 不止如此,在姬老爷子的教导之下,姬清怀与自家老爹一样,也只独妻无妾,统共就姬修齐这么一个儿子。 三代下来,莫说多出来的儿子,就连多出来的女儿也没有。 这样的姬家,又怎么会允许姬修齐入赘?而且以姬家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入赘? 徐化临终之时,徐芮已经十二岁,徐直又执意不娶,使得徐化无奈之下,早早为自家孙女打算,便修书一封给姬老爷子,主动论及退婚之事。 相比彼时在姬老爷子经营下富可敌国的姬家,徐记家业就算再大,也只能算是小本买卖,这桩婚事怎么看都是徐记高攀,所以徐化便以不愿孙女远嫁为由,致歉退婚。 他满心以为姬家定会点头,谁曾想,姬老爷子看到信不仅不同意,甚至不顾年迈,亲自领着孙儿姬修齐南下要见徐化,然而行至终途,便听到徐老爷子徐化去世的消息,到了临安城只来得及吊唁。 当着徐化的排位,姬老爷子跟徐直表明姬家的态度。 先前许下婚事,确是自己为报答徐老爷子救命之恩,可后来随着徐芮长大,姬家上下不管是他们夫妇,还是儿子儿媳,都极其喜欢徐家这丫头,满心欢喜当女儿来对待的。 姬家没有女儿,徐芮嫁进姬家,那就是姬家的亲生女儿,就算是路途遥远,也不会让徐芮受半分委屈。 不止如此,念及徐直日后一人,姬家已经在临安城里购了宅子,等徐芮嫁为姬家妇,两个孩子可以南北两地各住一段时日,也好让徐直有个陪伴。 徐直本以为姬家老爷子是说笑,夫妻两人半年住在夫家,半年住在娘家,这在寻常百姓家都是无稽之谈。可说完这些话,姬老爷子便拿出了临安城的房契,还有亲笔所书的许诺,让徐直就算是有再多的婉拒之言,也说不出来了。 放眼天下,有哪一家能做到如此地步?更何况还是姬家这样的地位? 姬老爷子的赤诚让徐直无法拒绝。 那会儿等徐芮知道的时候,姬家祖孙已经踏上北归之路,而姬修齐也是等回到上都,才知道祖父去徐家竟是说这件事。 但又有谁会在意两个小孩的看法呢? 是以在那之后,原本见面只是小打小闹的徐芮和姬修齐,之后再遇到,就彻底水火不容了。 也不知姬家老爷子是怎么看出来的,居然说什么打是亲骂是爱,两个孩子打小就感情好,等日后成亲过日子就更有意思了,姬家老太太跟姬修齐父母更是点头应和。 到最后,姬家上下只有姬修齐一人觉得祖父乱点鸳鸯谱,兀自气闷。 而这边徐芮也是,在她看来,女子也可自成功业,并不一定要相夫教子被困后宅,尤其是姬家这样的大户,若她真的嫁进去,徐记家业被三房所占,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不是,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什么仰仗。 于是思来想去,徐芮便对三老爷徐横心生不满起来。 尤其是这几年,徐芮年纪渐长,三老爷这种急切的心思更甚,不止一次在徐直面前谈及徐芮的婚事。 徐直自然看得明白,但他也知道,姬家的婚事十有推不掉,到时候徐芮成为人妇,不能再似如今有他惯着可以任性抛头露面,那时候徐家的生意只怕还得落在三弟的儿子徐陵手中。 那时候,女儿还是得靠着娘家来撑腰。 所以纵然心有不满,他也只是对徐横这般心急模样敲打几番,不至于真的做到什么过分的程度,而且也有意的去锻炼徐陵,让他去做一些事情,譬如这次让徐陵来百花阁帮忙。 但越是这般下来,觉察到父亲对三房态度的徐芮便越发不喜欢三房。 以前还只是讨厌徐横,到最后连一起长大,小时候关系很好的徐陵也连带着讨厌上了。 所以方才对着徐陵,她才那般不假辞色。 徐陵嗅觉异于常人,极为灵敏,所以极其喜欢调香,所以以前徐芮经常给他讲授一些自己知道的东西,就连徐直因宠爱教给她的只有徐记家主才可学习的不传之秘,也多多少少透露了一些。 但是后来有了三老爷的事情之后,莫说主动给徐陵教这些,就连百花阁徐芮都不让徐陵再来,更有当初三老爷请求徐直让自己的儿子也拜在明月楼门下的时候,也是徐芮哭着闹着不让明月楼答应。 但徐陵又的的确确喜欢调香之道,徐横也迫不及待想找到厉害的调香师来教儿子,然而但凡有些能耐的,都在三大脂粉行里,哪里还能寻到好的,所以徐陵每每见到厉害的调香师,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膝盖要拜师学艺。 最后还是徐芮实在看不下去,让百花阁中徐记的一些老师傅去教徐陵,惹得徐陵感激涕零,在她面前比兔子还乖。 不过天歌一想到方才徐陵以为她是贼人,当即提醒徐芮小心,并上前主动将徐芮拉开的场景,便觉得徐陵对徐芮是真的关心,这个少年好似并不若他的父亲徐横那般,眼中只有利益。 许是如此,徐芮虽嘴上说着不喜欢徐陵,才会在严厉的辞色之下又默默关怀吧? 天歌叹了一口气,想起远在青城的赵禾嘉。 当初禾嘉初回青城的时候,自己待他不也如此? 但相处下来,她才发现那个孩子跟赵家人截然不同。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靠的可不就是以心换心?这种事情,旁人是无法干涉其中的。 所以和徐陵之间的关系,她相信徐芮自己心中有数。 以前,天歌觉得自己与徐芮很像,同样的命途坎坷,同样的运道不公,而且上一世两人共度的漫长时光,也让她们彼此影响,透过对方看到另一个自己。 可如今天歌明白,眼前的徐芮,跟这一世的她又是截然不同的。 面前的少女,纵然早慧又沉稳,但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有着小女儿的情绪,也会发泄自己的不满,而她的身后,也会有人宠着她爱着她不断庇护着她。 她羡慕,却更想做那护着徐芮人之一。 上一世徐芮为她殒命,那这一世,就让她守护她的这份幸福,守护着她身后的徐家。 看着面前的少女轻轻打了个哈欠,天歌站起身来,面上含笑 “晚上折腾了这么久,早点歇着吧。明日应当还有不少事等着呢。” 徐芮点了点头,“你也是。” 罢了,转身迈步入屋。 明月高悬,倾斜下一地银辉,院中的少年又一次翻墙而出 ——墙翻得多了,好像会上瘾。 …… …… 第二日一早,看角门的张婆子正在给花圃里的花浇水,便见有一人匆匆而来。 走近了一看,竟是昨儿个刚见过的白芷。 张婆子当即一脸热络,将手中的瓢扔进桶中,在裙摆上抹了抹手凑上前来,“哎呦,白芷姑娘,我还说等下浇完花折些蔷薇给你送去呢!昨儿个你走的时候急,连花都忘记了,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蔫儿了,也没法再送。” 待她靠近了白芷,不由嗷哟一声,“这是昨儿个晚上没有睡好?怎得眼下都青了一片。”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白芷正在挠着的手腕上,又是一阵惊呼,“呀,这是给什么东西咬了吗?怎得生了这么多红斑?” 白芷勉强扯扯嘴角,这话算是戳在她心头了。 莫说是张婆子,就是她早上起来洗脸照镜子,也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饶是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依旧盖不住眼底青黑,手上的红斑更是又痛又痒,一挠起来不痒了,却又痛的不行,就连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不管怎样,最重要的,还是先将那方子送出去才是。 “多谢嬷嬷关心,许是夏天到了,蚊虫也出来乱窜,晚上窗户没关严实,我睡的地方又靠窗,这才没了安稳。所以今儿个早早的来您这里,想着讨些花回去助眠,再寻些薄荷艾叶之类的东西驱一驱。” 听着白芷的话,张婆子当即允下,“那你等等,我去那边花房给你寻些,上次端午剩的艾叶还多着呢,薄荷也是新收的,你要多少都管够。花圃里我刚浇过水,里面还泥着,等会儿我回来给你折花,免得污了你的鞋子。” 看着张婆子小跑着远去的背影,白芷走到靠墙那边。 果如张婆子所说,花圃里已然淋了一层水,不管是地上还是花汁上,都是湿漉漉的。 但此刻的白芷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咬了咬牙,便挠着手踏入其中。 。 正文 第61话 善恶终有报 【待修】 当张婆子带着艾叶薄荷回来的时候,白芷正低着头手拿树枝扒拉着什么。 张婆子走近一看,瞧清楚之后连忙放下怀中两个纸包,从边上拿过一块布过来,“来来来,用这个擦。” 白芷也不客气,她的帕子可不能用来擦鞋子,这东西总比树枝好。 正擦着,张婆子便瞧见白芷身边放着的几支方尚未绽放的蔷薇,花苞囊囊鼓鼓,一看就知开花之后会绚烂非常。 张婆子不由念叨,“好我的白芷姑娘,方才不是说我回来给你折么,你看看这白净的鞋子沾了泥,到时候洗起来可不好洗。还有你这裙边,都沾上水了。” 张婆子一脸可惜与心疼,白芷又何尝不是? 但“摘花”的事情,只能她自己来。 白芷收拾齐整,又在地上跺了跺脚,这才对着张婆子一笑,“这不是怕耽搁您时间么,左右我也没事,就自己进去挑了几枝,谁曾想这花圃里竟是泞的很,嬷嬷辛苦了。” 张婆子闻言一唬脸,“你跟我客气什么,又不是别人。” 说着,将旁边的两个纸包拿过来递给白芷,叮嘱道,“这里面一包是艾叶,一包是薄荷,你仔细拿好了,不够再过来取。” 白芷笑着将花枝和纸包抱在怀中,连连道谢之后,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与张婆子作辞。 见她走了,张婆子正要搬水桶继续浇花,却蓦地看到方才白芷从花圃里出来,踩在地上的泥印子。 鬼使神差的,她顺着那脚印的方向看去,正瞧见靠墙那一道缝隙中交替着的深深浅浅的印子。 “这白芷姑娘,老喜欢摘墙边的花。”张婆子摇了摇头,走到方才放桶的地方,继续舀水浇灌起来。 然而没等她舀几瓢,面前便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嬷嬷,花圃里的规矩,是什么呀?” 张婆子闻言,手中水瓢“当啷”一声落进面前桶中,在两人之间激起数道飞溅的水花。 …… …… 这厢,白芷行色匆匆,好容易赶到厨房,请自己的干娘钱婆子用艾叶薄荷煮了一些水,又将手在这些艾草水里泡了一刻钟,然而她手上的红印儿却还是没有消除。 不过好在那种挠心的痛痒感倒是缓解了几分。 看着白芷手上的红斑,钱婆子满是疼惜,“你这样子也没法做事,不如今儿个去跟小姐告个假,出去看看大夫。女儿家的手细嫩,你以后还要调香弄粉,这手可千万得养护好。” 白芷原本想着自己或许是被什么蚊虫叮咬了,早上起来便跟绿竹青禾等人招呼了一声,去了张婆子那里讨东西,再来这里托自家老娘帮着煮艾叶水。 左右林花师吩咐事情从来不会点到个人,都是院子里看见谁就喊谁去,所以她便放心的过来了,想着有所好转之后再回院里。谁曾想方才她从那墙砖之后,拿到了新的纸条,这计划就被打破了。 那上面让她做三件事 第一件,让她拿到幻颜香的方子。不过昨晚她已经拿到手中,所以这件事便可抛去不谈; 第二件,让她探听清楚林花师今日的动向,昨天晚上他们等了半天也没有见到人; 最后一件,就是让她想法子出去一趟,主子要见她。 前面两件都好说,可是最后一桩,就有些让白芷为难。 百花阁里所有的仆婢不管衣食住行,徐记都全部包揽,就算是外出买些什么东西,也轮不到她们这些花室走动的丫头们,外院的人会全权包揽。 若是寻常仆婢,每个月还有机会回家一日去见家里人,但阖府上下都知道她是孤儿,外面举目无亲,只有进府之后,认的钱婆子这一个干娘,哪里用得着她出去? 原本她还想着能不能问问钱婆子,找个机会跟厨房采买的人出去一趟,如今钱婆子说的这话正好点醒了她。 百花阁中可没有常备的大夫,所以她手上这被蚊虫叮咬的印儿,反倒正用得上。 白芷放在盆中泡着手握在一处,主意就这么成了。 …… …… 天歌晃晃悠悠进到院子里的时候,一道脆生生的问候传来,引得天歌朝声音来处望去。 “林花师。”容色憔悴的白芷正一脸笑意候在门口。 “白芷?怎么了这是?昨儿个没睡好?”天歌一脸茫然的明知顾问。 “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叮咬了,手上疼痒的厉害,所以晚上难以安眠。”说着,白芷露出自己的双手。 天歌看着那上面的红斑,面上一脸关切,“既如此,还是赶紧寻个大夫去看看,左右我这边也没什么事情,今儿个便放你一日假。” 白芷候在这里正准备说这件事,谁曾想天歌倒是替她先说了出来,搞得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见白芷还杵在那里,天歌又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白芷连忙摆着手,显得有些局促,“林花师心善,白芷不胜感激,一时太过激动,倒呆傻笨拙起来了。” 说完,尴尬的笑了笑。 在她说话的间隙,天歌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实在不是她不注意想象,只是昨儿个一整夜都没睡好,她也很精神不振呐! 不过她随身带着的妆粉比白芷的好上不知多少,所以就算同样眼底青黑,也不像白芷这般遮了许多粉还看得出来。 倒是旁边的白芷,说了那么几句话回神之后,人也重新活泛起来,见状关切道,“林花师昨儿个也没休息好?幻颜香已成,婢子记得您不是昨儿个天一黑就回了么?先前听人说林花师勤恳,就算是在家中也不忘研香,难不成这话竟是真的?” 一听这话,天歌望着白芷的眼中便多了几分深意。 因为天歌每次早来晚去,进了院子便直奔花室,而且身边也从不让人侍奉,所以就算相处了这许久,院中也没有人真正近距离接触过她。 哪怕是院中众丫头之首的白芷,也一样从没有好好看过眼前的少年。 以往远远的一瞥,众人都道这位林花师虽性子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但那张脸却是恁的俊秀倜傥。 然而对上天歌那双眼,白芷才知这位温文的花师的眼睛,居然那般幽邃如潭又似火灼人,好似只一眼,便能看穿她的那份小心思。 就在白芷心有忐忑时,却听眼前的少年郎君轻笑出声,“正因为已无重任压身,所以才要找个好地方去潇洒潇洒,解解闷不是?” 这一笑,清新俊逸,阳光下的眼睛似星光闪耀,哪里还有先前让人惴惴的犀利? 白芷简直要看花了眼,因心中想着被交代的事情,所以也不曾多想,当即顺话接茬,“怪不林花师今日心情不错,不知您寻的地方是何处?赶巧您放了婢子这一日休,也让婢子去见识见识。来到林安这么久,外面我还真没去过几次呢。” 听着白芷语带懵懂的俏皮之言,天歌心中一沉,但面上却笑得愈发深,“我去的那地方,你们这些姑娘家可去不得。” 白芷一听,当即想起先前百花阁中传闻林花师成为醉韵楼绮罗姑娘入幕之宾的事情,本就苍白的面颊竟刷得一下通红了起来,转过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歌大笑两声,不再理她,与往常一样,径直往花室里走去。 留下院门口的白芷深吸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发烫的脸,转身往外面走去。 匆忙的她没有发现,在自己刚踏出院子,那进了花室的林花师推门而出,站在花室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微翘。 …… …… 寻了郑掌事家的说一声领了对牌,白芷便径直往角门处来。 然而到了角门,她才发现守门的婆子竟换了个人,见她走来,婆子一脸不好相处的盛气凌人,坐在门边也不站起来。 看着眼前陌生的婆子,白芷心头一跳,问道,“敢问嬷嬷,可知先前守角门的张婆子去了何处?先前我来的时候,她还在此处值守呢。” 那陌生的婆子上下打量一番白芷,没什么好声气道,“张婆子家中孙儿生了重病,方才被家里人喊了回去,管事着我来临时顶她的缺。” 一听这话,白芷悬着的那颗心往下放了放。 张婆子家里有三个孙女儿,最大的那个今年十三,最小的那个今年六岁,直到三年前,才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孙子,阖家上下都宝贝的紧。 尤其是那小孙儿,更是张婆子的命根子,有个头疼脑热都让张婆子的心揪着疼,如今告假回去看孙儿,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张婆子这孙儿病的时间…… 白芷蹙了蹙眉,一边思索,一边往花圃那边望去。 然而距离终究有些远,并不怎么能看清那边的情况。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想法子再去墙边看看的时候,守门的婆子已经很是不耐,“你若是来寻张婆子的,她今儿个回不来,你等明日再过来;若是出门的,就赶紧将对牌拿来,验看了赶紧出去。在这里东看西看的算什么事?” 白芷闻言,面上不由讪讪,连忙将领来的出门对牌递了过去。 那婆子验看一番,将牌子递还过去,打开门让她经过,等白芷后脚刚踏出去,正准备回头再看一眼的时候,身后的角门“哐”的一声就这么关上。 白芷心有不悦,偏生又无计可施,最后只能跺了跺脚,往先前那纸条上所写的地方赶去。 …… …… 纵然夜晚的临安城最是繁华,可白日里的街上也不缺热闹。 然而穿梭在这热闹熙攘的大街上,不怎么出门的白芷却并没有被周围的新奇所吸引,而是赶紧寻了个医馆走进去。 那纸上定好的时间在午后,如今还没过晌午,更何况她手上的那些红斑着实让她揪心难忍。 先前泡着艾叶水还好,可是将手拿出来,那种痛痒感就越发上来,全凭咬牙憋气,她才忍住没去再挠。否则眼下这双手,只怕早已血迹斑斑。 仁心堂是临安城里有名的医馆,坐诊的老大夫经验丰富,但诊金却不算贵,真真正正的妙手仁心,所以很多人都选择来这里诊病,白芷自然也是一样。 因是半上午,所以前面排的人不多,一个是位老婆子,一个是名男子,第三个便是白芷。 那婆子很快便抓了药离去,但那男子却没有那么快,等待的功夫,一夜没睡的白芷不由坐着打起盹儿来,谁曾想刚迷糊过去,便被一阵怒吼惊醒,吓得她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 稳住身子的白芷循声望去,正瞧见排在她前面的男子一手揪着老大夫的领子,将那坐着的大夫提溜起来,一手举着拳头晃在眼前,狰狞的面色吓得医馆里的病人和伙计们连连后退。 瞅着这景象,白芷也骇得忍不住后退到人群中,生怕那人误伤了自己。 惊恐间,身后有人小声道“这是西街上的王屠户,力气大得很,平时杀猪宰牛一脸血,眼睛眨都不眨,厉害得很!” “这这这,那他怎么跑到这医馆里来闹事?!”有人问道。 “嗨!还不是因为他那脖子的病呗。” “脖子?到底怎么回事?” 一声轻笑传来,紧跟着是压低了的絮说声。 “前些日子,我来拿药,正听见那王屠户说是自己后脖颈疼,让老大夫给开药,老大夫瞧了瞧,又摸了摸骨,说怕是落枕,给那屠户一剂膏贴;前天我再来的时候,他又来,说是用着不见效,让大夫给他再看看。我估计今日这般,怕是他那病还没好。” 果然,那人话音刚落,便听王屠户怒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又是换药试试!你这庸医到底能不能看病?!前几日爷脖子疼来你们医馆,你给老子开了一剂药,说是两日便好,可是吃着没个狗屁效果!前天老子又来你们医馆,你说老子体质特殊,得再换副药试试,你是大夫,老子听你的!可老子今儿个老子脖子还没好,你又说再换副药试试!试试试试试!你他姥姥的当老子给你们铺子里试药呢!病没治好试药都试出毛病了!” 众人闻言一片嘘声,更有老婆子小声不屑。 “我瞅着倒像是他造的杀孽太重,老天有意惩罚他。仁心堂大夫的医术谁人不知?怎得大家都能治好,偏生他的不能?” 有知情的小声附和,“我觉得这话不错,你们不知道,其实这王屠户去其他医馆里也瞧过,那些医馆说的情况跟老大夫一样,只是别家抓药太贵,他才专来仁心堂,如今这般行径,可不就是恩将仇报活该有的报应么!” 一听这话,有人也想起了什么。 “你说这话我倒是想起来了,听说旁边木材铺子那家的陈老板也是一样,平日里没少苛待底下人,也是前些日子好端端的就肩膀疼了,求医问药也问不出个什么来,疼起来要死要活的,有次我去他家买木料准备打个桌子,结果他忽然就跟疯了一样,捂着肩膀叫起来,没把我吓个半死。” 说完这话,一声凄厉的痛呼传来,引得众人齐齐看去——可不正是方才那挥舞拳头的王屠户?只是他这会儿正伸手捂着后脖颈在地上打滚儿,跟妖魔附身了似的,再也无法在大夫跟前吆五喝六。 旁边眼尖的医馆伙计见状连忙上前,将骇得腿软的老大夫扯得离那正发疯王屠户远远的。 。 正文 第62话 密会 【待修】 先前王屠户对着老大夫动粗的时候,仁心堂已有人跑去衙门报官。 官差赶来时,正瞧见王屠户在地上哭嚎打滚,遂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将人架着带走了。 因为案子跟老大夫也相关,所以连带着仁心堂的大夫也被请去衙门问话,有了这一出,仁心堂顿时乱了套。 大夫都不在了,还诊个什么病? 众人一哄而散,白芷也只好自认倒霉,赶紧另寻了一处医馆诊病。 好在最后诊出她手上那又痛又痒的红斑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普通的荨麻疹,抓些徐长卿煮水泡手,再用捣出的汁液涂在手上,不日便可消除。 这下白芷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安心寻了个地方吃了些东西,然后往纸条上所写的地方赶去。 …… …… 看着眼前坐着的陌生男人,白芷望着一旁的明叔面露征询。 “这位是老太爷的长子,府里的大老爷。”明叔介绍道。 闻言,白芷才知道原来眼前之人就是据说在朱记并不怎么受待见的朱大老爷朱成益。 这些年来,她虽然一直在徐记的百花阁,但是这等小道消息,却是仆婢间最喜欢嚼的,所以对于朱记三房各自的情况,她都多多少少知道些。 尤其是眼前的朱大老爷,占着嫡长子的身份,却是最不得老爷子喜欢的,一把年纪了,还活得跟个笑话一样。 不过话虽如此,但就算再不受宠,却也是朱家的主子之一,就算是白芷是为朱老爷子办事,见了朱大老爷也不能少了礼数。 于是白芷颔首,温声唤了句,“大老爷。” 眼前的少女清新秀气,再加上那清脆的声音入耳,让年过四十的朱成益很是受应,只见他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一脸惬意 “原来你就是我爹安排在徐记的丫头。不错,你很好,很能干。很给我们老朱家长脸。” 白芷知道朱大老爷说的是先前那五道香方的事情,可是听着这夸赞她却笑不出来。 她是为朱老爷子做事,不是为朱家做事,更不是为了他朱大老爷做事。 她不是朱家的仆从,所以这是不一样的。 而眼下看来,先前窃方并不是朱老爷子的安排,而是眼前这位的意思。 白芷忽然觉得有些后悔。 她不该来的。 那纸条里的通知,或许都是朱大老爷的意思。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朱大老爷,白芷觉得自己好像钻进了一个圈套。 一个朱大老爷设下的圈套。 白芷的目光落在旁边的明叔身上,想要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不知老爷子让我出来,有什么吩咐?” 自打朱老爷子救了白芷,帮她进入徐家之后,便一直是明叔与她对接。 明叔是朱老爷子的人,比起朱大老爷,白芷更信任他。 旁边的朱成益见状不悦。 在朱家多年不受宠从而忍受着嘲笑长大的他,非常清楚白芷这是不屑跟他说话。 换言之,是根本没将自己当做主子看待。 “对你的吩咐,不就是留给你那纸上的几件事么?你既然依约出来了,哪里会不知道?何必装模作样明知故问?”朱大老爷冷声训斥,“一个小小的下人,竟然一点礼数也无!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 然而白芷却没有看他,只是望着明叔,“大老爷不知道,但明叔你不会不知,我之所以为朱家做事,只因我和老爷子有约定,彼此合作然后各取所需。若仔细论说起来,我的身契在徐家,所以我是徐家的婢子,可不是朱记的下人。” 朱大老爷闻言愣了。 一愣这丫头如此嚣张,二楞自己居然不知还有这回事。 而旁边的明叔也没有想到,这丫头如今居然这般牙尖嘴利,而且脾气也不小。虽然她说的是实情,可是直接这般不给大老爷面子,就有些让人为难了。 就算是他们这些朱家的下人也瞧不起朱大老爷,至少面上也不会太直白。 看着白芷清泠泠讨要说法的神色,再望一眼大老爷楞后骤变的怒容,明叔赶紧出言劝白芷道,“白芷,你有所不知,如今跟徐记这边的事情,老爷子让大老爷全权处理,所以先前你在纸上所见,虽是大老爷的吩咐,那也是老爷子的安排。” 说完,明叔又赶紧给朱大老爷倒了杯茶,“大老爷您消消气,这丫头是个执拗性子,在徐记做那调香制粉的事情,哪里懂咱们朱家的规矩?倒不是她有意冒犯您,只怕是徐家就没什么人教她。” 见朱大老爷不接,明叔背过身去,躲过白芷的视线冲朱大老爷使了个眼色,嘴上继续温言劝导,“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计较了,出来的时候老爷子不都说了么?咱们只要照着老爷子的吩咐做就行。万一将事情搞砸了,咱们都不好交差不是?” 先开始朱大老爷还听不进去,可当明叔说到最后几句,他才想起自己此次来的目的究竟为何。 而且按老爷子的意思,事了之后这丫头…… 想到这里,朱大老爷冷笑一声,不管怎样,反正这丫头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到时候,他有的是办法让她知道瞧不起自己的下场! 见朱大老爷接过茶盏,明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来望着白芷,伸手作请,“白芷姑娘,这次辛苦你出来一趟,咱们这就说说先前的事情如何?” “好。” 白芷也不客气,当即点了点头,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见状,朱大老爷冷哼一声。 就算是徐记的下人,那也依旧是下人,别人客气一下,倒还真不拿自己当贱婢了! 白芷看对面的朱成益一眼,坐着欠了欠身,“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大老爷莫往心里去,是白芷不懂事。” 对于朱成益这等人,白芷其实并不屑于跟他搭话,而且她也想不明白朱老爷子为何忽然重视起这个儿子来。不过明叔既然这样说了,那她日后只怕难免跟这位大老爷打交道,既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赔个错也就过去了。 而且她此次出来虽请的是一日的假,却不能真到晚上才出去,等会儿忙完多少得去买些东西好孝敬钱婆子。 喊了一声娘,却毕竟不是亲娘,人情须得时时维护。 所以能不耽搁时间,就不要耽搁时间。 “林花师昨夜的行踪,我已经探听清楚了。昨儿个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醉韵楼。而且前些日子,林花师已成为绮罗姑娘的入幕之宾。所以关于他的行踪,应没什么虚假。” 白芷主动开口,却并没有先说幻颜香的方子,而是提起天歌的行踪来。 一听这话,朱大老爷当即放下了翘着的二郎腿,“怪不得!就说昨儿个在安和巷口守了那么久,却依旧没个人影儿!” “你们要找林花师?”白芷问道。 明叔点了点头,“此人颇有能耐,若能为朱家所用,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若换作寻常时候,他定不会将朱家的打算说给白芷这么一个小角色,可有了朱老爷子的吩咐,眼下的明叔看着白芷,就像是看着一个今日之后永远也没有开口机会的死人,所以言谈中便懒得再隐瞒什么。 至于朱成益,则是因为自以为是而根本想不到要去隐瞒,“那姓林的小子初来临安,对江南的脂粉行情一点也不知,白白被徐记捡了漏。若他知道了我朱家的地位和身份,到时候只要爷给足了他银子,不怕他不心动。” 白芷闻言,想着自己这些日子观察得来的天歌和徐芮的关系,不由皱着眉摇了摇头,打破了两人的美好畅想,“林花师和徐家大小姐的关系非同一般,绝非只是知遇之恩或是寻常雇佣。用钱,只怕并不能解决问题。” 昨日亲眼见过那幻颜香的神奇之后,白芷更加坚信这一点。 这位林花师若真是为了钱财,那么以他的能耐,随便去一家脂粉铺子都是强手的,即使不入朱苏徐三大家,自己开铺子售香,不出几年只怕也早已钵满盆盈。 而且若只是为了钱财,那他更该防着的,是徐家如今的大花师,徐芮。 而如今,徐芮可以在林花师的花室中自由进出,然而她们这些就算是看了香方也不一定能悟出什么的寻常仆婢却被限制了自由。 根本上来说,林花师对徐大小姐给予了十足的信任! 想到这里,白芷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闪过,想要去抓住,却又难以抓到。 这时,朱大老爷的话更是打断了她的思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就不信这人一点不贪财!” 白芷瞧着朱大老爷一副油腻的样子,只觉夏虫不可语冰。 若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金钱来盘算解决,那她就不会冒着被徐家发现的危险,为他们朱家做事。 毕竟这么多年,朱家除了帮她进入徐家之外,可从没给过她一个铜板。 倒是徐家大小姐,逢年过节的会派赏下面人不少赏钱,让她存了些许私房。 但这些话,白芷懒得去跟朱大老爷掰扯,只顺着他的话道,“大老爷说的是,既如此,今儿个等林花师离了百花阁,您好好找他谈谈,指不定诱以重金,林花师就弃暗投明另择良木了。” 朱大老爷被说得乐呵,全然没有感受到白芷话里的揶揄。 那边明叔这时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先前从徐记拿了那五张香方,可曾引起怀疑?” 白芷道“应当怀疑不到我头上,我是在林花师将香方写好之后,寻了众人不在的时候抄来的,当时并没有人发现。而且林花师后来将这香方又着其他人送给徐大小姐身边的红菡,再过到翟大人的千金翟秋云那边。中间多次转手,但不管哪一个环节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明叔又问,“那徐家那边的动向呢?可曾有人说朱记盗方,或是有没有报官的意思?” 这一点明叔很是关心,自打朱记出了那五款香方之后,徐记一直安静的可怕,好似浑然不觉朱记的香用的是徐记的方子,昨儿个徐直在商会见朱家老爷子的时候,更是没有分毫不满,浑然如往日一般。 若不是那几款香用着没什么问题,朱老爷子差点怀疑他们拿到的方子是不是徐记的秋香之方。 白芷摇了摇头,“莫说报官的意思,就连百花阁众人,也不知道秋方已丢的事情。先前我也想过是不是徐家故意为之,可后来一想便明白了。” 徐记的秋方是林花师自己执意要送到翟秋云那里去的,当初在花室中,徐芮还因此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后甩袖离去,这些事情白芷等人是亲眼瞧见的。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白芷才知道徐记的秋方就在花室当中,是以在秋方被送到红菡手中的前一天晚上,便偷偷的抄了下来。 后来,这香方送到了翟秋云的手中,如果真要算起泄方的罪责,那么一意孤行的林花师自己难辞其咎,而且府尹之女翟秋云也脱不开嫌疑,更会引起徐家对林花师的不满。 所以白芷猜测,这件事应当是被林花师有意压了下去,而且紧跟着制出的幻颜香也证明了这一点。 当初朱家的新香一推出,徐芮便怒气冲冲来寻林花师,虽然白芷等人被遣出院子,可敏锐知情如她,哪里不知道徐芮所为何事? 可是后来徐芮出来的时候,却神色如常,紧跟着林花师就开始着手新方的研制,这才有了幻颜香的出现。 在白芷看来,幻颜香与其说是徐记应对朱记和苏记新方的对策,不如说是林花师对自己能力的证明——证明哪怕自己泄了香方,却还是赶得及重新制出新的秋方来。 听完白芷所言,明叔一脸凝重。 如果那林花师真有如此能耐,那此人朱记必要得之! 如果不能得之,也绝不能让徐记或是其他家得了去,否则以后必成大患! “那你方才所说的幻颜香方,可盗了出来?” 明叔声音沉沉,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 正文 第63话 过河来拆桥 【5月1日修】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也是眼下来讲最重要的问题。 先前懒散的大老爷朱成益倾身欲细听,提出问题的明叔也屏气凝神等待答案。 在屋子里静得只有微弱的呼吸之声时,白芷口中的那句“在我这里”呼之欲出。 可不知为何,那话在出口的时候,却全然变了样 “白日里花室人多眼杂,不好下手。而且我看到消息时已近中午,见纸上所约时间乃今日午后,时间紧张再加上怕您在外面等得久了,便顾不得去寻香方。遂先出来看您可有什么旁的吩咐,等晚上回去之后,与那香方好一并想法子。” 说完这话,白芷将裙摆下的右脚往后撤了撤。 早上在花圃里,她原本是想将香方放在那砖缝中的。 可当她折身往花圃外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踩了一路脚印。斟酌之下,她便将砖缝中的纸条和香方一并藏了起来,并没有与先前一样,放在那砖缝当中。这样,就算是有人发现她曾进过花圃,发现了那砖缝的异样,也说明不了什么。 百花阁建成多年,坏了墙角一两块砖瓦,又有什么稀奇? 至于香方,则在她出门的时候一并带了出来。 一开始见到明叔的时候,她便想着给出去,可当她见到朱大老爷朱成益的时候,给方的念头便被压了下去。 她是为朱老爷子做事,不是为朱大老爷做事。 是以多年潜伏徐家养成的谨慎,使得她在临出口时,将那句肯定的话变成否定。 说完这话,白芷的目光落在明叔和朱大老爷身上。 只见明叔却和朱成益对视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 二人显然都没有想到,白芷居然没有拿到香方。 这样一来,该如何是好? 老爷子在百花阁里就放了这么一个埋得深的线人,其他都是些连主子靠近都不能的废物。若按照老爷子的吩咐,真将这丫头封了口,那到时候幻颜香的方子,靠谁去拿? 先前白芷留书的时候,已然描述过徐记新香的神奇,朱大老爷看到消息的时候,只恨不能将那方子再次据为己有。 是以当听到白芷的回答后,饶是明叔示意他稍安勿躁,他依旧迫不及待站跳起来,“那你还不赶紧回去将那香方想法子窃出来?!” “大老爷!” 明叔扬声,示意朱成益莫要再言,“您忘了,老爷子说此事且不着急的。” “我爹什么时……” 朱成益反问的话刚说到一半,便似想起什么一般哑然住口,然后尬笑两声坐下来看向白芷,“对对对,老爷子的意思就是如此,且不着急,不着急。” 说完,往明叔那里不耐地看了一眼。 老爷子是将事情交给大老爷全权处理,但却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让自己身边的明叔从旁佐助,以免这个蠢儿子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所以当明叔一提到朱老爷子的时候,朱成益便明白自己只能听从。 哪怕心中不服,哪怕他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主子,却依旧不敢得罪明叔。 在朱老爷子面前,这位老仆的话,可比他这个做儿子的有分量多了。 “午间炎热,白芷姑娘且先在此休息休息,我有事要跟大老爷说,抱歉失陪片刻。”明叔看一眼朱成益,然后对着白芷笑了笑。 白芷心头一跳,站起身来,“今日我出来,只请了半日的休,若您和大老爷还有事,那白芷就不打扰了,您不妨吩咐好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我这便赶回百花阁去,也好早早的寻出那幻颜香的方子,免得大家着急。” “不不不,接下来需要你做的事情三言两语还说不清楚,所以只怕还需你再稍待片刻,我跟大老爷马上回来。” 说着,明叔冲朱成益使了个眼神,率先往门口走去。 朱成益连忙跟上。 很快,屋门关上,屋内只剩白芷一人。 白芷忽然有些慌神。 事情不对。 方才朱成益和明叔的行为实在太过反常和异样! 自打接触明叔以来,白芷从未见过他这样!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蓦地涌上心头,屋子里窗户紧闭密不透风,初夏的闷热让白芷闷燥不已。 她坐的地方离窗户不远,遂起身走到窗边,想打开窗户缓口气。可不管她如何拉拽推晃去动那窗户里的木楔,那扇窗户就好似被人钉死一般,纹丝不动 一种可怕的猜测涌上白芷心头,让她迫不及待想要尽快逃离。 可等她刚跑到门口,正准备拉开屋门的时候,门却从外面被猛地踹开了。 进来的不是明叔和朱成益,而是两个面上带疤的壮汉,手中各拿着一柄明晃晃的刀,直闪得人眼睛疼。 “你们是谁?你……你们想要干什么?!” 白芷连忙后退,双腿也有些发软。 “意图这般明显,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有一人扬了扬手中的刀,笑着说完后,伸出舌头在刀面上舔了一舔。 白芷一阵恶寒,“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要喊人了!” 说着一边后退,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救命!救命啊!明叔!大老爷!救命!” 那两人闻言,不仅一点不怕,反而对视一眼后大笑起来。 “看看,这小美人儿还不知道是谁让咱们兄弟动手的呢!啧啧,长得不错,但这脑袋好像并不好使!” 白芷脑中顿时电闪雷鸣。 怪不得。 怪不得! 怪不得方才明叔要打听徐记可曾怀疑她,怪不得要打听徐记可有报官的打算,怪不得平时都是砖缝留话此次却非要让她出来! 原来她已成朱家的弃子! 白芷只觉心凉如水,那直直冲她而来的刀刃似一道霹雳之光,让她在奔躲的同时高呼出声。 “我有幻颜香的方子!” 动手之人被这忽然一喝惊得微楞片刻,可是很快又开始挥动长刀。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们要做的,只是取人性命。 第二刀再次袭来,便不再如先前那般随意,白光闪烁刺目,白芷只觉一片无望。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止住了那即将落在她脑袋上的利刃。 “住手!” 门外的朱成益疾步而入,走到白芷跟前,“你方才说什么?” 瘫坐在地的白芷全身发凉,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不已,好大一会儿,才捋顺了简单的几个字。 “我说,我有,有幻颜香的方子。” “在何处?!赶紧拿出来!”朱成益追问道。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白芷忽然没有了濒死的慌张。 或许,她可以搏一把。 笑了笑,白芷抬头,眼睛看向停在她脑袋上方的两把长刀。 “大老爷这样,让我如何记得起来?” 朱成益看向刀疤二人,连忙摆了摆手,“快快快,赶紧收了刀!扶白芷姑娘起来!” 拒绝了二人的搀扶,白芷继续坐在地上,凭借身后的墙壁撑住身子。 “香方我昨儿个就拿到手中了,只是今天出门时怕被发现,所以偷偷藏在了百花阁中,大老爷若是肯放我回去,那这幻颜香的方子,我定如约送上,决不食言!” 白芷盯着朱成益,袖中的双手死死的攥着,黏腻湿热的汗水爬满全身,她却分毫都不敢偏神半刻。 就在朱成益思考的时候,门口有人踏步入内,扼断了白芷的期望。 “大老爷,这丫头精明得很,您可千万莫要被她骗了。” “明叔这话可就离谱了,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就是假话?”白芷冷笑一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老者,心中怒火直烧。 “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也无济于事。”明叔看了白芷一眼,眼中弥散着可惜与悲悯。 啧啧两声之后,明叔望向朱成益。 “大老爷,今日您已经让人拿刀指着这丫头了,想想看,换做是您,会心甘情愿拿出香方吗?她说香方藏在百花阁,又如何证明呢?且不说她到底有没有,就算有,那么您觉得,今日回去之后,她可会交给我们?” 朱成益被一语点醒,眼中狠厉顿生。 这女人,未免太小瞧他了! 就在他正欲发怒时,却听地上的少女忽然驳斥出声。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明叔不妨想想看,这么多年,朱家让我从徐记窃取的东西,让我在百花阁做的事情,有哪一样是没有做成的?区区幻颜香的方子,又有什么难?若我言而无信,那明叔大可将我窃方的事情告诉给徐家,到时候不用你们灭口,徐记只怕也饶不了我。可你们若就此杀了我——” 白芷轻笑一声。 “想想看,徐记那能够变香和幻颜的香脂一推出,还有谁会在意朱家那五款香方?到那时,徐记一跃成为行业龙头,取朱记而代之,不知朱老爷子会不会跟二位计较?尤其是大老爷——” 说到这里,白芷望向朱成益,声音蛊惑,“我记得,贵府二老爷好似很快要游学归来,参加今年的州试了吧?” 若说前面那些话是驳斥明叔,那后面这话简直戳到了朱成益的心上。 正是因为在外两年的二弟即将归来,所以他才迫不及待的想要尽快在老爷子面前证明自己,否则那时朱老爷子眼中只能看见老二,哪里还瞧得见自己?! 若是他拿到了幻颜香的方子,到…… “你是将我和大老爷当傻子吗?!”人精似的明叔喝问出声。 “若真如你所言,我们跟徐记说你盗方,那这方子是给谁用的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时事情暴露,你最多被驱逐出府,但对朱记而言,这可是灭顶之灾!那时候,放了你的大老爷才是罪过了!如今朱记已推出五种新香,只要杀了你,就没有人能证明这些香跟徐记有任何关系,而这些,都是大老爷的功劳,老太爷可记着呢!” “而且,仅凭一个小小的幻颜香,徐记就想要撼动朱记百年地位,未免有些太异想天开!退一万步说,就算朱记拿到了幻颜香的方子,难道就能赶在徐记的前面准备好新香推出?我们可不傻,你手中有没有香方,我们又什么时候拿到香方,可还是一个未知数!” 一口气说完这些,明叔看向旁边的朱成益,弯身行礼,“大老爷,您是聪明人,相信在老爷子吩咐的斩草除根,和听信这丫头给朱记埋雷之间,您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老者的话悠悠入耳,彻底点燃了朱成益内心的大火。 他生平,最恨别人将他当做傻子来欺骗! “先砍掉她的双手!再剁掉她的双脚!拔掉她的舌头!爷不要这贱人死,爷要将她做成人彘!” 朱成益咆哮出声,红了的双眼似一头凶猛的野兽,嗜血残暴的样子一如在他那不见天日的密室。 他要用尽一切办法,折磨死这个卑贱的女人! 蠢货! 居然敢骗他! 两把利刃再次朝坐在地上的女子袭来,她却已无力移动分毫。 从明叔戳穿白芷算计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刻怕是不远了。 她想要逃离,可双手双脚却分毫都不能动弹。 这就是命吗? 幼时的她躲过了那些抢夺香方的蒙面人的屠杀,如今又要因香方而死掉了吗? 闭上眼睛,白芷苍白的面上绽出一丝无望的笑来。 她真是无用啊…… 连替爹娘报仇都做不到…… 与虎谋皮,果真是自寻死路…… 想着幼年时听到的凄厉惨叫,白芷咬紧了牙关。 飞刀入肉,肯定很疼吧? 从小到大,她最怕疼了呢……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 是因为太疼,所以麻木了吗? 一滴泪从白芷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她放在一旁的手上,跟那些湿汗混在一处。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调香制粉了…… 归氏的香技,终于要彻底失传了吗? …… …… “地上有那么舒服吗?你准备坐到什么时候?”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好似幻觉一般。 白芷忽然觉得可笑。 临死之前,她居然会想起那个少年郎君的声音。 明明,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往来,更算不上相熟。 她还窃取了他辛苦制出的香方。 算是来讨债的吗? “你若想再坐下去,那就继续坐着吧。” 又是那道声音。 罢了,罢了,左不过手脚尽断的鲜血淋漓。 她连父母之死都见过,又有什么不敢看的? 至少,她还活着。 白芷羽睫微动。 一片晶莹模糊中,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衣束发,眉目如星。 一双猫儿眼,像极了黑暗中最亮的光。 。 正文 第64话 山云归岫怨 【待修】 就像白芷没有想到天歌会来一样,屋里其他人也没有想到有人会破门而入,并能以这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阻去刀疤兄弟的双刀去势。 此刻,两人手中明晃晃的长刀,正握在那突然入内的白衣少年手中。 那本该落在白芷身上的利刃,也左右开弓,架在了原本持刀的刀疤脸兄弟的脖子上。 白芷睁开眼时,正瞧见这骇人的一幕。 持刀少年站在她的面前,面上带着些久久等待的不耐,可那模样竟比早上的满面笑意更让人觉得俊逸。 “你是什么人?竟然持凶入室动手劫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径,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朱成益看着这一幕,气息粗重的向后撤步,但为了不份却还是壮胆呵斥。 话音一落,却听那白衣少年头也不回,只传来不屑轻笑。 “朱大老爷跟我论王法?那我们不妨先论论你们为什么将徐家的丫头囚来此处,又为什么让人利刃相向如何?我想府尹大人应当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徐家人定然也想知道为什么。” 再次听到少年的声音,再次看到少年望着自己的目光,白芷终于控住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与感激,原本模糊的双目再次充盈着泪水。 林花师! 白芷低下头,她的双脚还在,她的双手也还在! 她从未觉得,自己那红斑遍布的双手竟是如此美丽! “再不起来,我可就真走了。” 天歌看着地上的白芷,声音冷清。 若不是眼前这丫头还有些用处,这般背主之人,她是一点也不想费工夫去救。 白芷闻言,连忙手脚并用,扶着墙爬起来。 方才那生死一线的恐慌与惧怕,让她此刻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也显得有些吃力。 天歌蹙了蹙眉,被她刀架脖颈的兄弟二人见她没有注意他们,对视一眼便朝着天歌身后的朱大老爷使个眼色,朱大老爷见天歌一直不曾回头,虽心中有惧,却还是偷偷举起了桌上的茶壶,准备朝着她的后脑勺砸去。 白芷堪堪扶墙站稳,转头去看天歌的时候,正瞧见朱成益砸来的茶壶。 “林花师小心!” 一道惊呼出声,白芷朝天歌扑身而去。 谁曾想,在她刚出声的第一瞬,早已听到背后响动的天歌已然撤刀弯腰,左右手双刀各自挽花,然后冲趁机疾步后撤的兄弟二人齐齐飞去。 随着茶壶落地的碎裂声响起,两把长刀也钉在一旁的屏风和屋门之上。 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逃到屏风旁的壮汉高举双手,在他的左腋下,原本属于他的长刀正颤颤巍巍的晃动着身子。 而双手放在门上,眼见便要推门而出的壮汉,此刻则半蹲着身子,头顶之上,另一把刀发出骇的吟鸣。 至于扔茶壶的朱大老爷,此刻正被一根筷子指着喉咙,近在眼前的,是少年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看来朱大老爷是真的想跟我论论王法了。”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不对,不论了不论了,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说着朱成益颤抖着伸手指向刀疤兄弟,“大侠明鉴,是他们,是那俩人让我这么做的,不是我,我不敢我不敢啊!” 听着朱大老爷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天歌嫌恶地憋出两个字。 “闭嘴!” 等耳边终于清净下来,天歌看着方才替自己挡壶却扑了个空,直接摔倒在地的白芷,柔了些声气。 “怎么样,能起来么?” 地上的白芷点了点头,左手撑着地面,带着几分艰难勉强起身。 这时,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明叔开了口“林花师……咱们有话好说,要不您先放开大老爷?” 天歌闻声,望了身后精明的老者一眼,然后拿开放在朱成益喉咙边的筷子,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我是想好好说话的,可是能不能好好说,得看你们。” 明叔闻言,连忙将朱成益拉后几步,又将那还举手蹲身的两兄弟支了出去,这这才咳笑几声道“早就闻说林花师香技超绝,今日一见,才知还有一身超绝的功夫,当真是年少有为啊!方才真是失敬,失敬。” 天歌从那两把兄弟二人忘带走的刀上移开目光,冲着明叔抬了抬手,“在下也早就闻说朱家是脂粉业的行首,今日一见,才知原来朱家人行事都是这般,当真是大开眼界啊!方才真是失礼,失礼。” 明叔闻言一愣,着实没有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年纪不大相貌俊朗的少年,居然是不太好相处的性子。 尤其是方才少年那一身功夫,让他不由想起当初老爷子说此人若是不从,不如除去的命令来。 这般能转瞬取双煞长刀性命的身手,当真是他们可以除去的吗? 明叔难得有些为难起来。 旁边的朱成益在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终于认清眼前这位居然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想找,却始终没有找到的林花师。 “听闻大老爷想找我?如今我既然来了,不如正好听听大老爷何事寻我。” 少年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桌上仅剩的几盏茶杯。 至于茶壶,方才已经被朱成益摔碎在了地上,满壶的茶叶和水铺在地上,惹出狼藉一片。 一听少年主动提起,朱成益顿时被点醒,当即道“既然林花师已经知道了,那我也就直说了。” “众所周知,大周如今三大脂粉行并行,但若是仔细算起来,生意最大,也最有影响力的,则是我朱记。在临安城,或许徐记有些名声,但真正举国闻名的,则是我朱记!” “以林花师的才能,如果入了我朱记,定然可得上宾之礼,银钱自不必说,朱记可助阁下扬名大周,甚至可以成为流传千古的香师第一人!这些,都是徐记所不能给予的。” 语气激昂的说完这些话,朱成益满怀期待看向天歌,“不知林花师意下如何?” 料想中的激动不曾出现,那少年依旧语气淡淡,甚至自顾玩着茶杯,连抬眼也不曾,“大老爷说的很好,可是朱记将我的香方不问自取,以自家名义售出,这般行为,如何让我信得过呢?大老爷,您说的这些话,可能告诉我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 朱成益顿时眼皮一跳。 果然! 窃方之事徐家怎么会不知道? 就算徐家不知道,眼前制香的少年又如何不知? 好在这问题他心中早有盘算,当即不假思索的指着站在天歌身后的白芷道“是她!是她拿了这方子来,说自己在徐家学艺多年,将归氏的香方补全改造,制出了五款新方,愿意供我朱家试用。” 白芷闻言当即愤然喝声,“你胡说!明明是你们让我去盗林花师制好的香方,哪里是我自己研制出来的?!我连徐家的花师考核都不曾通过,又如何又能力去补全归氏的香方?!” “那这就要问你了!你为什么要拿着从林花师那里偷来的东西,装作是自己的?!”朱成益冷笑两声,看着气急败坏的白芷,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我朱记百年脂粉世家,就算是没有这香方,也依旧凭借自家能耐居于徐记之上,何必要去做这等抹黑自家的事情?!” “你含血喷人!若不是你们让我如此,我何必冒险去做这等事?!”白芷气愤不过,当即便要冲上前。 以从她手中拿香方却不知由来的名义,洗脱自家有意窃取徐记香方的罪名!朱家人翻脸不认人还乱扣屎盆子的丑恶嘴脸,她今儿个才算是彻底看清了! 然而没等她迈出几步,便有一只胳膊伸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林花师!”白芷委屈道。 然而天歌却并没有理她。 朱家的说辞的确说得过去,可他们却不知道,在白芷刚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自己已然在外将里面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所以,朱成益的话,她根本不信。 一只胳膊挡着白芷,另一只手则将桌上的茶杯那道面前把玩。 靠在椅背上的天歌悠悠开口,“大老爷方才所说的归氏,又是怎么回事?” 一听天歌这么说,朱成益当即打开了话匣子。 “林花师年纪小,许是不知道,前朝时期,明州曾有一位姓归的香师,名唤归有荣。此人曾因制香之术超绝,所以名噪一时。当时各大脂粉行都想请他为自家调香制粉,只是谁曾想这位却是个桀骜的性子,不仅拒绝了各家的邀请,更放话说不肯与我们这等铜臭的商人同流合污,说什么真正的香乃自然之香,乃花木本味,若是沾染了俗世铜臭,便失了灵魂。” 说到这里,朱成益乜斜了一眼面带怒容的白芷,语带得色,“你说这姓归的,不出山就不出山吧,为什么要嘴贱满口乱喷?结果有一天,骂人骂得狠了些,便被人一怒之下给灭了口,最后只剩下您身后一个活口,被我爹好心救了下来。” “谁曾想,这位归家姑娘却是个缺爹少娘没教养的,自己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却要说什么为了报答我朱家的救命之恩相赠,结果让我朱家莫名背了这样一口黑锅,更害得我们跟将林花师之间生了误会,您说,这人该杀不该杀?” 说完,朱成益一脸期待的看向天歌。 却见那少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听朱大老爷这么一说,这丫头好像真的该千刀万剐。” 白芷顿时面色苍白。 却听身前的少年又道,“不过话虽如此,也不该由朱家的人动手,否则置府尹大人于何顾,又置大周王法于何顾?到时朱家这等光风霁月的人家再惹上人命官司,可就不好喽。所以,这人还是由我带回百花阁,看徐大小姐那边如何处置吧。” 对面一直没有说话的明叔闻言,不由开口道,“林花师,左右这丫头不过一介仆从,只要有卖身契在手,就算直接打死,也是合王法的,又何必这么麻烦呢!” 天歌轻笑一声,“那这卖身契,是在阁下手中,还是在朱家各位手中?” 白芷的卖身契,在徐家人手中。 随手将茶杯扔到桌上,看它打了个旋儿稳稳的定好,天歌站起身来,终于抬头看向朱成益和明叔,“如果朱家真的有跟我合作的诚意,就别玩这些弯弯绕绕。我等着朱老爷子亲自来跟我谈。” 说完这话,她走到旁边的桌上,从筷筒里拿出两根筷子,不经意抛掷而出。 朱成益吓得当即抱头蹲下,却听身后传来“当啷”两声,那两把插在屏风和木门上的长刀竟被两根木筷从中击断,留下半截在木料当中,留下半截落在地上。 这一幕,漫说朱成益,就连明叔也吓得好久才回神。 而这时,天歌早已带着白芷离开许久。 …… …… 白芷跟在天歌身后,按着自己的右手低头前行。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直到百花阁的大门依稀可见,天歌这才停住步子。 “害死你全家的,是徐家人?”天歌问道。 白芷终于抬起头来,目中恨意灼灼。 “是。” “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白芷咬着牙,“哪怕那些人蒙着面,我也知道,他们是徐家人。” 天歌笑了,“蒙着面,你怎么就确定是徐家人呢?” “徐记的山云归岫,是我爹制出来的,我知道。”白芷的声音有些微颤,已经擦干的双眼再次噙泪,“那是我四岁那年,我爹为我生辰所制的香脂,因为我的名字,就叫云岫。” 归云岫。 如果不是徐记为方杀人,那他们怎么会拿到归家的香方?! 天歌望着白芷哭花了的脸,叹了口气,“你只可知道,山云出岫的方子,是你爹送给已故的徐老爷子徐化的?” 白芷猛然抬头,面上是止不住的惊愕与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你爹很喜欢下棋,对吗?” 夏日的午后,路上并没有太多的行人,在热风阵阵的旗幡之下,天歌对着眼前的少女道出了那个自己知道的故事。 。 正文 第65话 归氏与治病 【待修】 诚如朱成益所言,归有荣乃一代惊才绝艳的大香师。 归家祖上是诗书之家,只是到了归有荣祖父那一代,族中逐渐落败,及至归有荣时,家中只剩几亩薄田聊以糊口。 但与一众商户或寻常香师不同,归有荣调香非是为了糊口谋生计,而是沿袭士族调香风雅,只为闲适怡情。故其调香制粉,遵从老庄自然之道,要求还原脂粉自然本源气息。 本是随意为之,谁曾想却因此名噪一时,成为前朝有名的香师。 知有此人后,无数脂粉行争相前往,许下银钱想要请其出山为己所用,却不知这等行径越发冒犯归氏诗书之家的矜贵,千里迢迢寻人,最终却只能吃个闭门羹。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后来再寻之人便有所收敛,勉强能够得以一见。但言谈间只要提及为商出山的意思,毫无例外便会被脾气怪异的主人撵出门去。 在所有寻访而至的人当中,唯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徐记脂粉行的东家,徐化。 自见到归有荣调制的香脂之后,徐化便一直有心想要结识此人,但因为访客过多,后来归有荣干脆闭门不见外客。 有一天,山雨欲来,一名打柴的樵夫敲响了归家的门。 归家恶于商户,但对寻常百姓却不吝相助,于是打开门,让那樵夫进屋来避雨。 樵夫进屋之后,归有荣正在炕边,左右手各执黑白棋与自己对弈,妻子王氏忙着煮饭,炕上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女儿在一旁玩。 窗外的雨声渐大,沉浸棋局的归有荣眉头皱痕渐深,就在他沉吟许久不曾落子之后,眼前的棋盘上落下一片阴影。 他不满抬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位戴斗笠的老者。 归有荣这才想起,方才妻子好像收留了一位路过的打柴人。 然而就在这时,眼前的樵夫却从他面前的棋盒中拿出一颗棋子,随手落子于上,归有荣正待大怒,余光落在棋盘之上才发现原本僵死之局竟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原本兴致被扫的不满瞬间化作热情邀请,两人当即各执一子,在棋盘上纵横开来。 当王氏从厨房出来,指着外面已然放晴的天空时,才发下那不过一时避雨的樵夫,已经跟自己的夫君在棋盘上酣战得热火朝天。 一局罢了,樵夫准备辞别而去,却被归有荣难得留下,道是雨后路滑,山路不好走,不如歇上一晚,等路上的泥泞干涸,再下山也不迟。言罢,不等那樵夫答应,直接让妻子再收拾出一床棉被,留给那樵夫使用。 旗鼓相当的棋艺让归有荣与那樵夫相见恨晚,这一挽留,便是三天。 听到这里,白芷点点头,接过话去。 “我知道这件事。那年我正好三岁,父亲本是想让我母亲睡到堂屋,自己好和那伯伯彻夜对弈,但最后被那位伯伯拒绝,抱着被子自己去了堂屋,将热炕留给了我和母亲。后来父亲无奈,与那伯伯两人裹着棉袄围着被子对弈堂屋,亦宿在堂屋。连日出去晒花都是我和母亲去做的。” “那你可知,那老者是谁?”天歌没想到白芷还记得此事。 上一世她从徐芮手中接过的那半卷《归氏香记》中,写着“幼女无知,痴缠老父,叹不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高山流水难觅知音”,遂以为归氏幼女无知无识,谁曾想白芷竟是记得。 不过若说如此,难免要说到上一世,徐化不也误以为归家三口皆被屠戮?又有谁可以料想,彼时的女童竟已长大如斯。 由此观之,世事着实难料。 再说白芷,听到天歌的问题,她摇了摇头,“那伯伯只在我家住过三日,往后我便再也不曾见过此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到天歌唇角含笑,心头顿时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那伯伯难道就是你所说的徐记前家主,徐化?!” 说完,白芷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我见过徐化,两人相貌截然不同,根本不可能是他。” “你在百花阁做事多年,应当知道徐老爷子在世之时,棋艺在临安城颇负盛名。” “可是那也不能证明什么!” “那三天棋局对弈中,你爹最终输给了徐老爷子,你可知他们的赌注是什么?” 天歌看着茫然的摇头的白芷,才知道眼前的少女知道很多事情,但也不知道很多事情。 三天的相处,已经让归有荣判断出,眼前的樵夫并非真正的乡野村汉,那一日的避雨上门,也绝非偶然。 尤其是对弈之时,那樵夫的一席话,也让他明白,眼前之人只怕和那些前来寻他的众人一样,都是为了归氏的香方。 但这樵夫,却又跟其他人不同。 他没有劝自己出山,而是就着眼前的棋局论说。 “棋局之诡谲变化,宛如商场兴衰与朝堂风云,最关键的无外乎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心。心动则局动,心乱则棋乱。而心之一道,又相应世间诸事,譬如恒心为一成道学,成功业。再譬如遵循心之本源,遵循自然之本源,才可于至简之上成大道。” 自然之本源,对归有荣来说,可不就是他制成的那些香方? 所以在输掉棋局,又听完这样一番话后,归有荣拿出自己所制的所有香脂,任由那樵夫自挑一样,愿倾囊以授。 而化作樵夫的徐化在众香当中,挑选的恰好是归有荣为自己的女儿归云岫所制的“山云归岫”。 那山云归岫本是给女儿的生辰礼,归有荣本不愿相赠,但君子一言,又焉能反悔,最终只能忍痛割爱,将山云归岫的具体制作方法依言传授。 “这就是为什么,徐记会知道山云归岫的香方。”天歌缓缓道。 因为害怕妻女知道后不满,所以归有荣特地强调,此香方不可挂着自己的名字,权当徐记自己所制。 只是归有荣不知道,徐家虽然依言没有告诉世人山云归岫乃他的作品,但为了尊重他,那香脂的名字却不曾变过。 这也就是为什么白芷如此坚信,徐家跟当年归家灭门案逃不开关系。 “我最开始听朱老爷子提到山云归岫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找的仇人是谁。”白芷回想起当初的时光,只觉漫长却又让人焦心愤恨。 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巧合呢? 除了她的父亲,还会有谁会以她归云岫的闺名来为香脂命名? “你说的故事很动听,而且对我家的事情也好似很熟悉,但我却无法相信你。”白芷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林花师,实在抱歉,关于这些事情,我需要好好理一理。” 对于白芷这般反应,天歌很是理解。 一边是坚定不移十几年的所谓真相,另一边是突如其来的认知颠覆。 莫说白芷,换做是她自己,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判断清楚到底要相信哪一个。 “那前面的百花阁,你是回,还是不回?”天歌努了努下巴,问道。 白芷摇了摇头,望着天歌面带求助,“我暂时还不想回百花阁……我想,先好好理一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既如此,那你便跟我去安和巷吧。” 上一世,天歌和徐芮相依为命的时候,不少香技都是从徐记的《归氏香方》中习来,所以若是仔细算起来,归有荣对她也算有半师之恩。 若白芷只是白芷,那她定然会将人带回百花阁,交给徐芮处置。 但白芷既然是归氏女,这件事又另当别论了。 …… …… 当把白芷安顿好之后,天歌这才想起来,自己好似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今日午后,她还不曾去翟府跟林神医学习医术。 先前在林神医的帮助之下,她终于调制好了第一款药香,做人总不能卸磨杀驴不讲信誉,所以纵然对医道没什么兴致,天歌还是本着良心依约前往。 今日的翟府门口有些不太对,就连门口的守卫也有些面色凝重,但许是林神医早已打过招呼,所以当天歌上门的时候,竟是出奇的被直接放行。 她一路向前,往林神医所在的院子走去,可还没到跟前,便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之声,震得道边树上的麻雀都将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天歌蹙了蹙眉,当即快步往林神医院中奔去,刚一进院,便瞧见地上正有一人翻来覆去的打着滚儿,而那杀猪般的嚎叫就是从那人口中传来的。 “徒弟,来来来,快来!来赶紧瞧瞧!” 一见天歌进院,林神医当即激动地招手,好像终于找到人跟自己一块看热闹一般。 天歌无语片刻,往林神医身边走去,也正是在这时,她才注意到院子里还有府尹翟高卓和另一位白须老者。 所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之后,又一次回到地上那人的身上。 “师父,这是怎么了?”天歌小声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这般兴师动众。 林神医难掩满面激动,竖着手小心在天歌耳边道,“又一个疑难杂症!” 谁曾想,那架势看起来神秘兮兮,可他的声音却是满院都能听清。 那白须老者抹了抹额上汗,眼前这所谓的神医还真是跟人不一样,别的大夫看到治不好的病人,都是忧心忡忡,偏生这位居然兴致勃勃开心不已。 真是一个怪人! 想到这里,白须老者就觉得倒霉。 想自己在临安城行医问诊多年,向来受百姓尊重,谁曾想今日却碰上地上这个阎罗,因治不好病惹了一身官司,早知道,他还不如早早的回家歇着去! ——不错,眼前这位白须老者,便是先前仁心堂那位坐诊的老大夫。 而地上那位,天歌这会儿也终于算是看清了,可不就是当初在醉韵楼色着一双眼睛,不怀好意盯着自己乱看的男子? 她顿时明白了林神医所说的疑难杂症是什么了。 “这人,患了什么病?”天歌明知故问。 林神医闻言一摊手,“鬼知道什么毛病,一直喊脖子疼,可老夫给他脖子仔仔细细瞧过了,一没骨折二没受损,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可是你瞧他这样子,又不似作假,所以为师准备给他扎几针试试。”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地上的王屠户终于停止了嘶声打滚,林神医当即上前几步,准备蹲身下针,却被天歌呼声喊住,一错手刺在了那屠户抱着脖颈的手上。 听着那“哎呦”一声痛呼,天歌忍住对地上那人的嫌恶上前,然后从林神医手中接过那枚针。 “师父,脖颈位置关键,扎针还是要谨慎,我们不妨再好好瞧瞧病人的痛处,看看能不能先用什么温和的法子解决。” 林神医闻言一怔,然后很快点了点头,“你说对,先保守着来。” 天歌暗松一口气。 自己先前那一根刺骨针,是对着此人的脖颈而去,因为位置独特,所以不容易被发现,却又能让中针之人刺痛不已。其实只要过去个一年半载,这刺痛感便会逐渐消失,但若是随意动针,只怕一不小心就会一命呜呼。 她可不想看着林神医在自己面前一针结果了人的姓名。 只是天歌没有想到,她这一劝,倒是让林神医忽然想起当初她为翟老太太写方的事情,不由心念一动道,“那什么,徒弟呀,师父给你个机会,你先自己瞧瞧看,这病人是什么问题,然后说说你你的见解,让为师听一听如何?” 林神医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从地上的王屠户身上,转到天歌身上。 就连躺着直喘气的王屠户,也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盯着她看。 只是如今的王屠户被折磨得惨痛,早已认不出自己曾见过眼前的少年。 天歌尴尬一笑,然后将手中的针递还给林神医,慢慢站起身来,“我尽力……尽力哈……” 说完,她让人将地上的王屠户扶起来在椅子上坐好,又用备用湿润棉布将他脖颈上的灰尘擦去,露出那孔纹清晰黑红色脖子来。 天歌伸出手指,在王屠户的脖颈上轻轻按压,刚走了三寸,正按到颈椎侧边一处时,眼前之人突然猛地跳将起来,撞翻了旁边仆从捧着的水盆。 得亏天歌闪避及时,才没有弄得一身。 “怎么了怎么了?”林神医急急问道。 。 正文 第66话 未辱师门 【待修】 看着抱着脖子直跳脚,最后干脆蹲下身子的王屠户,天歌摸了摸下巴,“可能是摸到痛处了吧。” 林神医闻言嗨了一声,“我当时怎么回事呢。” 说着他招呼旁边站着的几个衙役道,“来来来,架起来架起来,受不了这小痛怎么治大病。” 府尹衙门里的衙役们各个人精一样的,早知道林神医在翟高卓心中的地位,是以二话不说,便凑上前去将那王屠户给架起来,重新按在了椅子上,这下不仅是将他两只胳膊按住,甚至还专门有两个人将他的腿和脚也死死的按住。 看着林神医一脸满意的笑容,天歌算是知道自家师父为什么要让自己来练手了。 感情老头看这王屠户不顺眼,否则哪里有给人看病反将病人这般困住的? 若是那些犯了疯病的如此,倒是可以谅解,但王屠户这疯劲儿已经过去,如今不过是被她假意按到了伤处的自然反应,根本无需如此。 把握到了林神医的态度,天歌这下心里就有数了。 她伸出手指,又上前在方才那伤处按了按,听了两声杀猪般的嚎叫,然后若有所思道,“师父,您可在此处摸到了什么东西?” 林神医一愣,连忙凑上前来,根据天歌所指,在王屠户的脖子上也按了按。 在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中,林神医还真摸到了一样东西。 “有点硬?”说着,他皱了皱眉,又按了两下,“好像不是骨头。咦,我刚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真是奇怪。” 天歌退后两步,带着些许疑惑与好学的神色,看着林神医探索未知,放在鼻下唇边的手则轻轻挡去唇角的笑意。 刺骨针入穴,除了生生受上一年半载,等那骨针消解自愈的法子之外,还有一种简单的办法,那就是通过按压旁侧的穴位,通过刺激让入穴之针游走显现出来,但这种疼痛,不亚于发病时的疼痛。 方才天歌在王屠户的脖颈旁侧按压,便是以穴催针。但是这针她又不能直接按穴催出,毕竟有了先前翟老夫人的事情,如今她不能再夺了林神医的风头,更不能让人认为王屠户这般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所以方才她催针,只催了一部分,只要林神医能摸到东西,那么她相信挂着“神医”两个字,自己这便宜师父解决起来还是游刃有余的。 果然,摸索间,林神医手下的触感越发明显,他最终肯定,王屠户的脖子里肯定刺中了什么东西。 听到林神医的结论,天歌一脸勤学好问,“刺了东西?可是此人皮肤外层没有任何的伤口,更没有任何痕迹,有什么东西能刺进去但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望着自家徒弟求知若渴的模样,林神医捋了捋胡子,仙风道骨悠然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却不代表这种东西不存在。待为师为他开刀,取出这东西来,让你好好长长见识。” 天歌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他也不知道么? 不过说起动刀,天歌不由问道,“师父,人之颈项牵涉头颅,尤其是颈间脉络错杂,动刀会不会……” 这话一出,就连旁边的白须老头和翟高卓也忍不住了。 白须老头连忙上前摆着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啊,林大夫,老夫行医多年,从来没见颈间动刀却还能活下来的,您千万慎重啊!” 翟高卓闻言,也不由出声阻挠,“林神医,我带此人来见您,不过是想看看能不能对案情有什么帮助,或是可以帮着治好了病症也是可以,并不是非要您诊治。此事千万不能冲突啊!左不过是疼痛,又要不了他的姓命,忍一时也就罢了,您这般冒险可是一点也不值得啊!” 谁曾想,林回春先前还好,一听两人这般阻挠,当即火气上头,唬着一张脸道“你们这是瞧不起我的医术,更瞧不起我的刀法!今儿个我就让你们好好瞧瞧,我这神医之名到底是如何来的!” 说着,他冲旁边的林一喊道,“去屋里将我的刀具拿来!” 翟高卓和那白须老头皆是一脸焦急。 就连那四个按着王屠户的衙役也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否则根本控住不住额上豆汗大滴,不停反抗的王屠户。 倒是天歌一脸淡然,不止如此,她还凑上前去,在王屠户的脖子上又按了几处位置,虚心诚恳地向林神医请教。 “师父,您若是下刀要从哪里下?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这般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甚至敏儿好学的徒弟差点让林神医感动哭了。 看看,自己果然没有白收这个徒弟!在别人都不相信他的时候,只有自家徒儿相信自己! 林神医决定好好给自家徒弟现场教学,“看到没?不是你方才指的那几个位置,是这里!” 说着,他伸手在正确的位置轻轻一按。 这一按可了不得了,林神医差点惊呼出声。 “快快快!赶紧拿我的刀来!” 他摸到了!脖颈上刺着的拿东西越摸越明显了! 按奈不住自己的激动,林神医力排众议,从林一拿出来的小匣中接连取出好几把大小不一的刀,比划一番之后又放下,最终拿出一柄食指宽的小刀,在烛火上烤过一阵,又将上面的熏灰擦去之后,提着刀稳稳的向那隐隐凸起的地方划去。 在场诸人皆是屏气凝神,唯有天歌在旁唇角带笑。 然而众人此刻注意力都放在林神医到下,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一脸淡然。 林神医的刀看起来不大,但却锋利非常。 当他稳稳的切开一个小小的十字之时,刀尖上已经全部沁满了血。流出的血液顺着王屠户的脖颈缓缓下淌,滴落在按着他腿脚的衙役胳膊上。 看着眼前的鲜红,王屠户满目骇然,尤其是那似满意攀爬的血液滚动,让他感觉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从未有过的惊惶爬上心头,但他却不敢移动分毫,只怕那放在他脖颈刀,那让他听见入肉之声的利器,会一不小心刺穿他的脖子,让他转眼丧命。 一片沉寂之中,林神医丝毫不慌乱的将刀放在一旁铺着白布的托盘上,然后接过天歌递来的白巾,尽可能将流淌在伤口边缘遮挡视线的血痕擦除。 源源不断的鲜红涌现而出,旁边众人眉头紧蹙,大气不敢喘一声,望着林神医在擦掉血迹的一瞬,伸手在那十字切口的中间用夹子取出一根针一般的东西。 望着那长有半指的裹着血迹的东西,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怪道这王屠户此般撕心裂肺,他的脖颈里竟然被刺了这样一样骇人的物事! 将那东西放在托盘上的匕首边,林神医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来。 他伸出手,正待吩咐旁边林一备针,这才见到方才递白巾的方向有人递过一尾穿着白线的针来。 林神医不由抬头,却瞧见自己的徒弟。 “已经在火上烤过也擦拭过了。”天歌道。 林神医难得一笑,然后再次埋头,小心翼翼的在王屠户颈上缝起来。 若说先前在颈上开刀,众人还能忍住惧意看下去,那此刻这般在人身上穿针引线,就让所有人都移开了目光,不忍再看。 而先前满目惊骇的王屠户,此刻已经疼晕了过去,全凭天歌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脑袋,才没让那伤口因为他突然垂下的脑袋而撕裂开来。 望着林神医手下飞针走线的自如,天歌心头涌气一片敬意。 先前对于林回春的医术,她其实并不当回事,可是眼下真切的见他动刀之后,她才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师父有多厉害。 尽管先前因为她的手脚,刺骨针已经微微鼓出,可骨针位置微妙,若是稍有偏差,王屠户将不死也瘫。 看着林神医缝好最后一针,开始为王屠户的伤口敷药包扎,众人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吩咐人在门板上锯出一个脸大的洞,将王屠户脸朝洞趴放在木板上绑好之后,林神医晃了晃他的身子,生怕他一个转身害的脖颈上的伤口撕裂前功尽弃。 好在王屠户身子宽大偏胖,所以绳子捆下去整个人稳稳当当,一点也动不了。 “成了,寻几个凳子来将木板给固定好,这些日子就放在堂屋里,我好随时看查他的伤情。之后喂饭就从那木板底下,借着洞里露出来的脸喂饭,至少饿不死。” 安排好这一切,林神医心满意足的拍拍手。 周围的众人擦掉额上冷汗之后,对视一眼,这才将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开刀缝合完成之后的林神医丝毫不觉疲惫,走到旁边捧着托盘的衙役面前,从上拈下来那根来自王屠户脖颈的东西,又寻了块白巾仔细擦了擦,他这才看清自己手上所拿到底是何物。 “骨头?” 就在他疑惑间,旁边已经有人凑上前来,望着那发白的东西疑惑出声。 林神医转头,正瞧见今天表现的很是勇敢,很是让自己满意的徒弟。 他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看起来像是多生的骨头,却又不像是骨头。哪有骨头长得这么匀称光滑的?” 林神医盯着自己手中捏着的东西,面色凝重。 这种东西,说是骨头,不如若是骨针更为贴切。 他曾四方游历,在不少蛮夷之地都曾见过那些人用兽骨磨成的,用来缝纫兽皮做成衣物的骨针,样子皆是眼前这般白滑细腻的样子。 但是能将骨头磨成这般跟绣花针一样纤细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若说是什么偶然或是巧合,他一点也不相信。 “那这东西是什么?那屠户的脖子里又怎么会出现这样奇怪的东西来?”天歌摸着下巴一脸不解,准备听听看林神医有何见解 然而林神医想了想,却将那东西用白巾包裹起来,不再让天歌以及凑上来的翟高卓和白须老者的人查看。 不管这东西是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年来游历得来的经验告诉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孩子不要好奇心太重。”唬着脸将凑上来的天歌拍开,林神医语带不满。 谁曾想他这般好心之言却被自家徒弟取笑。 “原来师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吧,那就等您研究出来在跟我们说好了。”说着,天歌带着几分无奈和幸灾乐祸摊了摊手。 林神医气得唬她一眼,却没有再说旁的话。 有了这一出,翟高卓和白须老者也不好意思再上前,只得咳了两声之后往旁边不知什么地方望去,躲闪起眼神来。 倒是林神医一脸浑然不觉的没事人模样,朝着翟高卓拱了拱手,“翟大人,此人病症奇特,若是我方才不仔细留神,只怕也会看走眼。所以这件案子,仁心堂老大夫原有的诊治法子倒也情有可原,并非是有心诓骗病患或是庸医害人,还望您明鉴。” 翟高卓一听这话,才想起来今日这般兴师动众,是为了断案。 如今既然有了论断,那么一切都好说了。 说着,他双手负于身后,望向一脸感激看向林神医的老大夫,道“既如此,此案已经明了,事情与老大夫无关,容后本官差人送您回仁心堂还您清白。至于那王屠户,大闹仁心堂,故意生事,等林神医治好他之后,本官再对他进行论处。” 此话一出,激动得那老大夫老泪纵横,直呼翟高卓青天大老爷。 如此一番官民同心的客气搀扶之后,待众人离开,林神医的院子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 “师父妙手回春,徒儿真是敬佩不已!”天歌半是真心半是恭维地吹着彩虹屁,“我曾在一些医典中见到过神医华佗的开刀缝合之说,本当那不过虚言,如今一瞧,才知道传言不虚。” 林神医闻言,嗤声道,“当年华佗要给曹阿瞒开颅治头痛,偏生这阿瞒小子只不当真,甚至借机处死华佗。一代枭雄亦有愚昧之时,当世凡俗之人,又哪里会信这等法子?”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诚恳道,“不过若是仔细论说起来,今日也是老夫运气好。不知怎的,先前那异物还不甚明显,到后来竟是越来越鼓出,若非如此,今日这刀我也不敢轻易下去啊!” 天歌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这桩病总算了了。” 林神医闻言点了点头,看到自己衣服上和手上的血痕,遂挥了挥手,“我这一身得赶紧去换洗一番,今日时间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明儿个再来吧。” 天歌行了一礼,“弟子告退。” 谁曾想,没走几步,却听身后的林神医又喊住了她。 “师父还有何吩咐?”天歌问道。 “没什么吩咐,你今儿的表现,未辱师门!很不错!”夕阳里,衣衫带血的林神医一脸慈和,笑得有些自得。 天歌也不由绽出笑颜。 从林神医的院中出来,天歌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便被门口出现的一人拦住。 “林公子,翟大人有请!” 。 正文 第67话 徐记的对策 【待修】 天歌没有想到自己会收到翟高卓的邀请。 对于这位府尹大人突然的举动,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毕竟先前在林神医院里的时候,翟高卓并不曾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关注或是旁的态度。 就在她寻思间,那仆从已经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处亭子道,“林公子,大人在亭中等您。” 天歌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正瞧见翟高卓独自一人坐在亭中。 谢过仆从之后,天歌信步向前。 听到脚步声的翟高卓转过头来,不等天歌上前行礼,他倒是先指着旁边池中含苞待放的菡萏道,“第一次见你,我记得也是在这亭子,只不过那时这池中还没有花苞的影子。” “古人总说时光倥偬易逝,不过如此看来,若以这满池风华为价,倒是划算得很。” 天歌大方接过话后,这才朝着翟高卓行了一礼,“见过大人。” “此处没有外人,无需这等虚礼。”翟高卓抬了抬手,又指着石桌对面的凳子,“不必客气,坐下说话。” 天歌颔首谢过之后,虔身坐了下来,没有客套推让的扭捏,更没有不懂礼数的随意,只让人觉得落落大方,养眼非常。 翟高卓望着她,不减面上欣赏。 “先前林神医说自己收了个好徒弟,我只当他玩笑。以他这般眼界和身份,整个大周哪怕是太医院里,都有不少人抢着拜他为师,然而他却一个也瞧不上,只说少了灵性。我原忖着临安城里怕是没有能合他眼缘的人,不过如今看到你,倒是明白他没有选错人。” “大人过誉,晚辈愧不敢当,不过是师父抬爱罢了。”天歌一脸谦逊恭敬。 但她依旧想不明白,翟高卓是如何看出林神医挑自己没挑错的。 “方才在院中,你临变不惧,镇定自若,确有大医风范。跟着你师父好好学,传承好他的衣钵,终有一日,你会青出于蓝。” 翟高卓继续鼓励。 天歌继续迷糊。 敢情尊贵的府尹大人专程遣散仆从,留下自己单独谈话,就是为了给与晚辈谆谆教诲与诚恳鼓励? “上次你跟徐家丫头来我府上,给的那个方子,林神医说很是有用,你许是不知,家慈用了你说那方子之后,如今已经可以在院中行走。若论说起来,我应当好好谢谢你。” 翟高卓的话终于转了个弯儿,天歌抖擞精神洗耳恭听,顺带甜言蜜语一脸乖巧。 “老夫人身体康健,都是翟大人爱民如子积来的福报,若真要说那方子有什么用处,也该是我师父的功劳。晚辈不过因以往见过有人生同样的病症,所以斗胆冒昧献方,最终酌情用药,还是多亏师父他老人家。是以大人这般赞誉,晚辈着实愧受。” 人都爱听好话,就算是翟高卓这等清官也不厉害。 天歌这番自谦听得他极其耳顺,于是翟高卓也不再绕弯子,敞开天窗说亮话道“我听说你如今是徐记的花师?” “是。”天歌颔首。 “前些日子,朱家和苏家分别推出了新香,按照惯例给秋云丫头送来试用,岂料这丫头却寻了我,说这两家所用的方子,都是你原本为徐记设计的秋香。对此,你怎么说?” “人亦有容颜肖似,更何况取自百花的脂粉?不小心想到一处去,巧合做了同样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可。” 翟高卓才不相信她这句鬼话,当即瞪了天歌一眼,以“你当我是傻子”的神色望着她道,“人有亲缘方肖似,这脂粉能一样吗?譬如那路边摆摊卖馄饨圆儿的,家家都是面皮儿裹肉,可吃起来那味道能全然一样吗?你肯吃了这亏,徐记肯吃了这亏?” 林神医那强硬的性子,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挺不直腰杆儿的徒弟! 想要看在林回春和自家女儿面子上,为天歌撑腰的翟高卓很是不满。 “翟大人在任职杭州府以来,在大周各州中,杭州每年两次的绩考皆优,民众也因之而得以减免赋税。如今已经临近六月,上都的绩考官员只怕已在路上,在这关口若是出现这样的事情,定会影响到杭州百姓下半年的税额。此外,朱记是临安城乃至整个杭州的赋税大户,若是他们的生意受损,今年缴纳给府库的税额,也定会减去不少。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翟高卓本有不满,可却没有想到眼前这小子竟然想着这么一层。 州府的绩考直接关系百姓的赋税与生活,的确是个不小的问题…… “那你们就吃了这亏?”翟高卓有些抱打不平。 他得顾忌寻常百姓的日子,但徐记这样的商户也是他治下一员,如何能因其富庶,便让人吃了这样的亏? 这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而且向来逐利的商户里,难得有这般体谅和挂记百姓的,他又哪里真能当做没有这回事? “亏自然是不能白吃的。”天歌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慧黠,“只是眼下顾全大局,只好咽下这口气。但若什么都不做,又难免助长别人的嚣张气焰,所以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听着眼前这少年毫不客气的开口,翟高卓忽然有种自己被算计的感觉。 尤其是当他听完天歌的计划之后,更是确信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我当你是只猫儿,原来竟是只藏了额纹的虎!怪不得林神医收了你做徒弟,你们是师徒二人,都不是那等绵软的性子!而且两个人一道绕个弯子,竟然就这么将我给套进去了。” 翟高卓这话说的直接,言辞也一点不客气,但从他那语气当中,天歌可以肯定他并没有生气。 而且不知怎的,她竟然听出了一丝欣赏的意思。 这下倒真让天歌糊涂了。 “我师父,给您说了什么?”天歌试探着问道。 翟高卓一愣,“你不知道?那你可知道你师父替人治病的条件?” 天歌摇了摇头。 翟高卓便解释道,“你师父替人治病,诊金从来不用银钱,只一点,让病患或其家人答应帮他做一件事。但具体是什么事,他又不说,只等需要之时再开口。若信不过他,怕他要挟的,哪怕病入膏肓,他也不会治。所以有不少人骂他没有医者风范,他也不理会,只不治那些人便是。到了后来,这些人没了法子,照样寻到你师父跟前。时日久了,便没人敢放胡乱放肆了。” “尤其是后来你师父名声大噪,上都不少勋贵之家甚至皇亲国戚都请他治病,他也依旧是这一条。你想想,那些人何等身份,一言千金,却还是只能按你师父的规矩来。你说他这是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放?” 翟高卓所说的这些,天歌还是头一次听到。 不过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天歌倒是不完全认同。 林神医这行为是把自己往刀口放,却也是笃定了越是勋贵越贪生怕死。 只要那些人害怕个万一,他就绝对安全。 而起以他的心思,就算讨什么条件,也不会见是什么出格的行径。 所以这些承诺,其实又何尝不是他的另一道护身符? 这会儿,天歌忽然明白先前翟高卓说她和林神医一样,都不是绵软性子,而是看起来像猫,却是藏额印的虎是什么意思了。 “所以您请我师父来为老夫人诊病,他也跟您讨了一个条件?” 天歌忽然有些好奇,自家师父的条件是什么。 “是啊,而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翟高卓难得玩笑,“你可知他的条件是什么?” 天歌摇了摇头。 “那天秋云那丫头寻来跟我说了徐家的事情之后,你师父紧跟着也来了,说的也是这一遭事。不过他倒没有跟秋云一样,让我为徐记伸冤,直说他收了个徒弟,刚做出一款药香,是他配的方子,夏季消暑祛湿最好,让我帮衬着以官府的名义搭台帮唱戏,好造福民众。” 说到这里,翟高卓叹了一口气,“我说官商一体惹人诟病,此事须得从长计议,结果你师父倒好,直接说若我不答应,那这病他也不治了。他来的时候病人什么样,他再给折腾回去,只当他没上我翟府替人诊病。你说这,你说这……” 翟高卓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天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林神医这性子,还真是……不知道怎么说。 翟高卓很无奈。 自家母亲的命在林回春手中攥着,而且当下显然已有好转的迹象,他怎能真的任由林神医如此胡作非为? 而且一开始他是极其气愤,觉得林神医这般要挟自己,没有医德枉称神医。 但后来却被林神医的话激醒。 “你先前请我诊病的时候,我应当同你说过,若是不能按我的规矩来,那这病我不会诊。你既答应了我的要求,如今反悔了却来指摘我的不是,又是何道理?而且我这要求,可不算过分。” 的确,若是仔细算起来,林神医这请求的确稀松平常。 只是翟高卓觉得,自己以父母官的身份,却帮着商户搭台,实在太份。可他却又无法真的为了自身清白,舍弃救治母亲的机会。 所以今日,他才想着单独见见天歌,看能不能从她这里切入,寻出什么可以再斟酌的法子。 左不过查清朱记和苏记的盗方案,为徐记和林神医的徒弟正名便是。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在自己说起这件事之前,眼前的少年人却说起徐记不报官的缘由来。 这缘由不听还罢了,如今一听,徐记和这少年为了杭州府的百姓们而让步,倒是让翟高卓自惭形秽起来。 由此一来,帮着徐记搭台的事情,好似又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天歌听翟高卓说到这里,也大致明白了他今日见自己的意思。 “还望大人海涵,我师父的话说的过激了些,但他却非是真的要逼迫您,许是不知表达罢了。请大人放心,徐记推出的药香,跟其他的香脂不同,价格不会那般贵。此次出自为民的本心,左右的药香都是无偿相送,并不会有伤府衙威望。” 说到这里,天歌亦带了几分坦诚,“商户做事,要么图利,要么图名。有了朱记、苏记的事情在前,徐记就算推出什么新脂粉,也落了下乘,倒不如给百姓们卖个好,博个好名声,这可是千金不换的好东西。” 一听天歌这么说,翟高卓放下心来,转瞬又带了些许抱怨。 “你师父这人!也不知道跟我说是赠香!若是赠香,哪里还有这等事情!” 不过抱怨归抱怨,但他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 …… 两日后,当朱大老爷从自家铺子里巡视出来的时候,忽然看到街上许多人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朱大老爷登时睁了睁眼,随手拦住一个问道,“前面出什么事儿了?怎得都往那里去?” 那人正着急,被人拦住顿时跺脚不满,“官府跟徐记免费施香,我等着排队去呢!晚了就抢不到了!”说着,一把扯掉朱大老爷拽着自己袖子的胖手,骂咧了一句不知什么话。 朱大老爷被前面那施香的话惊得愣怔,有些难以置信,也没听清后面那句话是什么,不由回头问身后的伙计,“他刚才说什么?” 那伙计吞了吞口水,咕哝出一句,“死肥猪。” 朱大老爷一听,当即踹了一脚上去,“爷问你前面那句话呢!” 伙计这才连忙道,“说是官府跟徐记免费施香。” “施香?!施个哪门子的香!听过施粥施药的,还没听过什么狗屁施香的。走,跟爷瞧瞧去!” 朱大老爷气闷一声,当即跟着人潮往前赶去。 …… …… 姬家别院里,阿立从外面跑进来,一边喘着气儿,一边唤着“少爷!少爷!” 躺在院中树下藤椅上乘凉的姬修齐拿下面上罩着的叶子,不耐道,“有话就说,爷还没死呢。” “林哥儿,林哥儿又跟徐小姐走到一处去了,两人这会儿正在徐……” 阿立的话还没说完,姬修齐腾得一下从藤椅上跳起来,“你说什么?!” 他都把绮罗那等绝色美人儿塞到林哥儿怀里了,这家伙还能瞧得上徐芮那冰山? 还有徐芮那臭冰山怎么回事?一个流连花丛的男人居然也要?! 。 正文 第68话 府尹的抬举 【待修】 百花阁门口,搭了半条街的长棚。 棚下是整齐的两条长队,从百花阁门口的大树下一直延伸到另一条街,一搭眼都望不到边。 间或有一两个人想要见缝插队,当即被旁边巡守的衙役给提溜出来,“都搭着长棚给你挡日头了,还不守规矩!”说完,毫不客气地将那插队之人扔到了队尾去。 有了这一出,众人都老老实实排起队来。 队伍的最前头,徐芮、徐陵二人面前分别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已经配好的药香,逐一递给排到跟前的人。 这厢徐芮一边将手中药香递给眼前的老太太,一边解释道,“大娘,您回家之后将这香放进香囊中,随身佩戴或是挂在床头就行。” “哎哎!好!好!”老太太颤颤巍巍的接过,然后拄着拐杖颤悠悠让开位子,因为旁边还有几条队伍,人来人往间不小心碰到,眼见那老太太就要摔倒,旁边的天歌连忙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您小心。” 老太太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天歌笑了笑,将老太太扶到旁边远离队伍,基本没什么人的地方,这才松开手由着她自己往前走。 门口另一边大树下,放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围坐着府尹大人翟高卓,林回春,还有徐记的东家徐直,以及徐家三老爷徐横四人。 瞧着方才那一幕,三老爷徐横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道,“这位林花师看着倒是年轻。” 说着看了看旁边老神在在的徐直。 徐直半睁着眼睛望徐三爷一眼,“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徐三爷碰了个软钉子,却又不忍心就这么闭嘴,“话虽这么说,但年轻人到底缺些稳重,先前芮丫头就拢不住,如今又来这么个小子,两人在一处,只怕做事愈没了规矩。” 听着徐三爷越说越离谱的话,徐直睨他一眼,“三弟慎言!林花师在百花阁别有花室,跟阿芮和众花师都不在一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怎得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两人做事没规矩了?” 徐三爷拍了自己一嘴巴子,暗恨上面没个把门的。 “大哥,我方才那话不是这意思。” 徐三爷懊恼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芮丫头性子外向,不似那些拘在深闺里的姑娘,她掌着百花阁这么多年,是个有主意的。可我瞧着这位林花师也是个有主意的,这两人遇到一处,难免做出些不按常理的事情来。就譬如今儿个这施香,那可是百花阁所有工匠将手上的活儿全给停了,没日没夜才赶制出来的,光是用料就花了小半个库房。得亏没有什么稀罕材料,否则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哪里赶得出这么多来?” 徐三爷一口气下去,才算是将方才那囫囵的话给说清了。 然而他的话刚落,旁边闭眼品茶的翟高卓开了口,“听徐三爷这意思,徐记本不愿意施香?” 徐三爷没想到府尹大人会跟自己搭话,正受宠若惊准备开口,去听徐直已然答话,“翟大人误会了,徐记并没有这个意思。” 说着,徐直拿起桌上的茶壶,亲自给翟高卓杯中续上茶水,“施香一事,于民也好,于徐记也罢,都是好事一桩。徐记虽是商户,却非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也知百姓乃我等衣食父母,若没有他们的捧场,便没有如今的徐记。这么些年来,徐记也没能为城中百姓尽一份力,如今全仰仗大人您和林神医的仁慈,才了却徐某一桩心事,便是感激您二位还来不及呢。” 说话间,徐直也给林回春和自己倒上了茶水。如今这话说完,自然而然的拿起面前的茶盏,“徐某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徐某在这里代徐记,也代城中百姓谢过两位仁善。” 旁边的林神医望了徐三爷一眼,目光落在徐直身上,直愣愣道,“我可没什么仁善之心,我制这方子,全是看在我徒弟面上,跟你们徐家可没什么关系。” 这话一说,徐三爷愣了愣,奇道,“您徒弟是哪位?” “呶,就那边那个。”林神医回头指了指另一边树下的天歌,然后横了徐三爷一眼,“就是你先前说太年轻,太莽撞的那个。” 徐三爷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了。 倒是旁边的翟高卓冲徐直笑了笑,拿起茶杯,对方才的小插曲置若惘闻,“本官也代城中百姓谢过徐记慷慨。” 饮罢,翟高卓道,“古人说商人重利,可本官如今见了徐记,才知道商亦有道,有德,有兼怀百姓之心,堪称商户表率。临安城的商户不少,杭州府的商户更多,但举目望去,能及得上徐记的,实在寥寥无几。” “大人赞言,徐某愧不敢当。”徐直拱手谦让,受宠若惊。 翟高卓自任杭州府尹以来,清正廉明不收财货,所以一众想要跟他搭上话的商户,皆绞尽脑汁。但最终却什么法子也没想出来。 这人就像是一根啃不动的硬骨头,油盐不进。 而且许是因为读书人的酸腐傲气,再加上此人又是从上都调任而来,对商户多多少少有些偏见。 譬如当初翟秋云要参加徐记的香师选拔,据闻这位府尹大人就在家中生了好一通气。谁曾想,最后还是没拦住自家闺女儿。 但仔细论说起来,此人却又不是那种迂腐顽固不化之辈,譬如他虽对女儿做什么花师不满,但却从没有给徐记施压。 其实在徐直心中,本以为这位翟高卓多少会对徐记有些不满。但他却没有想到,今日一见,翟大人不计没有因翟秋云的事情怪罪,甚至还赞扬徐记堪称为商户表率! 树下的桌边只坐着四个人,但徐直却知道,今日之后,翟高卓关于徐记的赞誉,将会传遍整个临安城乃至杭州府。 这是府尹大人给的体面。 “徐某谢过大人。”徐直这一声谢,发自肺腑。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最大的功臣,只怕还数另一边那位年纪轻轻的花师。 …… …… 朱大老爷站在街角,远远的望着徐记百花阁门口的那张桌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翟大人连我爹的生辰宴都不肯赏脸,怎么会跟徐直那老东西还有徐三爷那窝囊废同桌而坐!” 这事要让自家老爷子知道了还得了?! 朱大老爷目光恨恨,一脚踹在身边伙计的屁股上,“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伙计连爬带跑的去了,留下朱大老爷一个人在墙角目眦欲裂。 翟高卓此人一向自命清高,向来不肯跟商户为伍,便是朱家这些年来老爷子做寿年年请他,都不见他赏脸一次。 在临安府的商户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若府尹大人哪天跟商户同席而坐,那定然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难不成今儿个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 朱大老爷抬头往天上瞅了瞅,被阳光刺得眼睛睁都睁不开,不由啐了一口道,“见鬼了真是!” 在他兀自骂咧间,那先前被踹去的伙计喘着气儿赶了回来,“大老爷。”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朱大老爷迫不及待。 究竟是什么事让府尹大人都变了性子。 “前面徐记在免费施香,每人都可领一包,说是翟大人从上都请来的神医给的方子,由徐记出钱出材料做的香粉。是专用来夏日消暑祛湿的药香,所以大家伙都抢着排队,要领一份回去。” “这不就是施药?徐记一个开脂粉铺子的,难不成还想跟那些药铺子抢饭吃不成?”朱大老爷完全摸不着徐记到底想做什么,而且……“你可问清了,当真是免费施香?!一文钱都不要?” “问清了,真是一文不要,而且小的方才亲眼所见,那些人都是空着手去领的。”伙计很肯定。 “邪了门儿了,我倒要瞧瞧徐直这老匹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大老爷不信邪,“去,从那些人手中讨一样徐记施的药来,爷要瞅瞅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伙计闻言一脸为难,“爷,方才小的跟领了香的人去讨,结果那些人说什么神医的药好,徐记的香金贵,一点也不肯给。最后小的说买一点,那些人也不愿……最后倒是有人肯,但说得给二两银子才行……” “怎么不去抢!什么破玩意儿竟然敢要二两银子!”朱大老爷差点破口大骂。 “那大老爷……” “去排队!爷去那边酒楼候着你!”甩下一句话,朱大老爷又望了一眼白花阁门口翟高卓所在的那张桌子,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在他身后,伙计一边往看不见头的队尾走去,一边嘴上无声咒骂,“龟孙!铁公鸡!一盘菜吃四五两银子,连这点钱都舍不得花!” …… …… 当姬修齐带着阿立来百花阁的时候,门口闻风而来排队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徐家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眼前的长龙看得姬修齐一愣一愣,“上都的魏家包子铺都没这么多人排队吧?” 阿立闻言连忙将事情的始末告知。 方才路上走得急,姬修齐根本顾不上听他说话,如今听了之后,不由啧声。 “这是谁想的好主意?祖父在家的时候,总跟我说商户人家切不可只图利,像那些趁着灾荒抬价发国难财的奸商,最终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还有那些只顾埋头赚钱,却不知不觉树大招风的商户,更是由着官府或朝廷一句话就摆置没了。唯有赚来的钱给百姓官府朝廷也分一点,才能真正的你好我好大家好。没想到徐记竟然也懂这个道理。” 姬家拥有滔天财富,据闻富可敌国,最关键哪怕上面改朝换代,姬家隆昌钱庄依旧可以久经风雨而不倒,皆是姬老爷子一手经营。 其中门道,姬修齐虽然年纪不大,但打小长在姬老爷子身边,多少还是懂一些的。 阿立听着自家少爷这般赞扬,吞吞吐吐道,“这主意,是林花师和徐家大小姐提的……” 不说还好,这一说,当即让姬修齐想起自己此番出门是为了什么。 “林哥儿那臭小子!”姬修齐咬了咬牙,大步向前走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他便瞧见了前面百花阁门口坐着的徐直还有林神医等人。 “林老头居然也在!” 想起上次天歌乔迁新居,林神医多嘴的事情,姬修齐面上一抽,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调侃,那真是…… 没等他想好,林神医已经率先看到了他,连忙挥手招呼道,“姬家小子!来来来!快来!” 姬修齐扯了扯嘴,抬步往前走去。 那边天歌和徐芮也听见了林神医的声音,闻言不由往这边看来。 一桌四人,林神医、徐直、徐三爷这三个人姬修齐都认识,遂逐一见礼。 徐直冲姬修齐点了点头,给他介绍,“这位是咱们杭州府的府尹,翟高卓翟大人。” 姬修齐规矩行礼,不见差错。 “这位是?”翟高卓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不过方才林神医的态度,倒是让他好奇起少年的身份。 “隆昌钱庄姬老头的独孙,徐老板未来的女婿。”林神医言简意赅,却惹得姬修齐耳根一红。 翟高卓虽在杭州多年,但外放之前曾在上都任职数年,而且以隆昌钱庄的在大周的名声,莫说他不怎么跟商户往来,也多少知道些那位姬老爷子的事情。 不过姬徐两家的亲事,他倒是头一回听说。 先前他还觉得林神医那位徒弟跟徐家小姐之间瞧着有些融洽,许能成就一段好事,谁曾想徐家姑娘居然已经名花有主了。 翟高卓不是什么八卦的人,更不会当众论人婚事,只是冲姬修齐点了点头便算招呼。 倒是原本有些拘谨的姬修齐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主动跟他搭起话来。 “翟大人,晚辈听闻此次官府施的香,是由林神医出的方子,徐家负责的料材和制作?” “不错。”翟高卓点头。 “大人和徐伯伯此举甚是体恤民众,晚辈甚是敬重。”姬修齐拱手道,“这些日子我在临安也待了不少时间,感受到大人治下的临安人杰地灵,百姓和睦亲善,着实难得。所以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和徐伯伯允准。” “哦?”翟高卓不由好奇,“你且说说,是什么不情之请。” 。 正文 第69话 不情之请与互相伤害 【待修】 一桌四人的目光皆被姬修齐的话所吸引,众人都想听听看,这位姬公子所谓的不情之请到底是什么。 就连门口另一侧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天歌,也觉察到了这隐隐的变化,往这边看的时候也多了些。 姬修齐颔首,望着翟高卓和徐直,“祖父时常教我,纵为商户,也该有兼济天下为民谋福的仁心,所以施香这样的利民之事,姬家也想出一份力。暑天炎热,往后至三伏暑气更甚,但药香却会随时间渐散,所以姬家愿和徐家合作,下月和再后一个月的今日,再为百姓施香。期间所耗花银两,皆由姬家承担。” 桌边众人闻言,皆是微微愣怔。 其中林回春最先回神,心中暗诽看吧,这就是钱多的好处!别人搭的台子,这边倒好,只要出点钱就借上秋风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林回春倒是觉得姬修齐像极了姬老爷子,这份敏锐的觉察力和当机立断的魄力,在同辈之中实数不易。 翟高卓亦是同样的想法。 姬家的确富庶,但往往越有钱的商户,对百姓就越发吝啬,而施香的事情,尤其是后面再连着施香两次,其花费可是不少,临安城这么多户人家,没有万两银子,一次是拿不下来的。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旁边的徐直却先开了口。 “施香的事情,由府尹大人牵头,徐记承办,就算日后再施,也该是徐记继续履行,你这心意是好,但这银子皆由姬家来出,实在不够妥当。” 一听这话,旁边的徐三爷当即急了。 “大哥!您这话不能这么说,修齐贤侄这不是也是好心,为了临安城的百姓出一份力嘛!若是这银子不由姬家出,咱们徐家代劳了,如何能让百姓知道姬家的好?” 最关键的,施香不是这么简单一句话的事情,那可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啊! 一次施香花个万把两,再加上往后的两次一共三次,或许还有些闻风而来的人,总不能因为不是林安户籍就不给吧?这些七七八八加起来,都到徐记一家店铺一年的营收了! 若是姬家能揽了后面两次的耗费,只由徐记来制香,那或许这次施香的本钱都可以赚回来也说不定。 这般一比较,再一想徐直竟然这般乱花钱,徐三爷就心疼的受不住。 过几年等徐芮出嫁了,往后这徐记可就是自家儿子的了,大哥这不是花自己的钱,是花他徐三儿子的钱呐! 徐三爷周身的肉都开始疼起来,说出的话也开始不着边际,“这等落名声的好事,咱们不能自个儿占着不放手,也该给别家一些机会不是?否则传说出去,让别人说您专断专裁,也不好不是?” 徐直听到徐三爷这话,不由皱眉。 “三弟这话可就过了,本心为民之事,哪里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若你这么说,所有的善举都是为了所谓的名声?既如此,那我倒是想看着各家都来争抢的好,这样灾时有人施粥,免了官府开仓;疫时有人施药,免了百姓病痛;贫时有人散财,免了国库空虚;便是如今风调雨顺的时候,也最好有人在徐记边上开一散汤的铺子,售些梅子汤绿豆汤这样的东西,好给众人解解暑。如此一来,这能早早达到天下大同的争名夺利,我还真像好好见见了。” 徐三爷被这话怼得哑口无言,嘴巴张了好几次,最后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行吧,你有钱,你说了算呗。 “我说这话,并不是排挤的意思。”徐直看向姬修齐。 眼前的少年长身玉立,仪态天成,这些年来他每次带着女儿去姬家拜访老爷子的时候,都会见到这孩子一年一个样,说起来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也由此,他知道姬家虽宠这孩子,但却育之有道,在花钱的事情上,并不似其他富庶之家由着子孙乱来,而是极有规矩。 所以他担心的只有一点。 “临安人数不少,施香之事所费颇多。我知你姬家不缺这点银子,但如今掌家的还是你祖父,这事你最好同他商量着来。徐记虽然不足你家富庶,但为百姓做这点事情,还是可以力行的。你莫要多虑。” 是的,徐直所忧虑的,并不是姬家抢了风头。 当年姬老爷子来吊唁徐化,为徐家所做种种,他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姬家为徐记都做了什么。而且这些年徐芮去姬家时受到阖府的关怀,也并非虚假,也正是因此,他从没有将姬家看成外人,对姬修齐也是长辈之心,所以替他周到顾虑。 人心非石,这一点,姬修齐自然也明白,抛开徐芮那个冰山不谈,徐直这个人姬修齐还是很有好感的,所以他诚恳的对着徐直行了一礼道 “徐伯伯的关怀我明白,不过此次我南下,祖父曾给杭州府的隆昌钱庄都递了话,只要我不是胡作非为,最高可从钱庄支取五万银钱。姬家的隆昌钱庄的临安城也开了多年,赚了百姓的银子,这时候也该吐点出来了——我想这件事情,祖父定然不会怪我莽撞。” 姬修齐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徐直的忧虑自然不再,遂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不妨这样,往后两次的人工和制作皆由徐记来出,你只管着人准备材料便是。” 姬修齐闻言,忙不迭谢过徐直。 一旁的翟高卓听了这话,哪里还会再有别的意见?这种为民造福的事情,他怎么会有不允的道理? 站起身来,翟高卓向两人拱手,诚挚道“既如此,那翟某便替临安全城百姓,谢过你们两家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感激。 也因此,觉得熙熙攘攘为利往来的商户,好像并没有印象中那么面目可憎了。 徐三爷的肉又隐隐作痛起来了。 但到了这时候,饶是再惜财如他,也知道再煞风景说胡话就太过不知趣,遂只好闭口不言,兀自心疼起来。 门口的另一边,人群瞅见翟高卓这番举动,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不过当即有人过去,将事情的缘由说个清楚,尤其是百姓们听到往后两月还会有施香的事情,登时群情激越,欢呼起来。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先开始还是一两句,后来众人竟是齐齐呼喊起来 “青天府尹诸事为民!徐记隆昌商户有德!” “青天府尹诸事为民!徐记隆昌商户有德!” “……” 一时之间,响声震天,尤其是被百姓热切望着的翟高卓,心中更是澎湃激昂,好似回到了当初刚中状元,雄心壮志想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时候。 而本是想着舍财求名的姬修齐,也终于明白祖父教导自己,经商亦求民心的道理来。 说话间,一个衙役匆匆赶来,在翟高卓耳边轻语几句,便见翟高卓眉头微蹙,出言请辞。 林神医跟着一并离开,徐直等人相送自不必提。 且说另一头,朱大老爷正坐在酒楼里哼着小曲儿喝酒吃菜,谁曾想外面忽然一阵震天喊声,吓得他将刚夹起的花生粒儿“当啷”一声掉到了桌子上。 看着那腌渍油炸的花生粒滚落在自己衣服上,晕出一块污渍,朱大老爷当即气得将筷子猛拍在桌上,起身踹了一下桌角。 再一想先前派去的伙计还没回来,大老爷心中的怒气便更加燃烧起来。 这般一闹,吸引了酒楼里不少看客的目光,更有其中一人瞅见朱大老爷,便往他挪步过来。 “哟,我当这位大爷是谁呢,原来是朱家的朱大老爷——朱大爷,失敬,失敬。”那人冲朱成益拱了拱手,不请自坐。 但明明是二十多岁的人,笑起来却神色猥琐,瞧上去油腻至极,乍一看还以为是青楼楚馆里的龟公。 朱大老爷一见此人,不屑而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公子。怎么,你们三房这个月放月钱了?难得能见来这楼外楼啊。” 那位苏公子闻言面色一变,亦出言讥讽,“朱大老爷怕是拿自家的规矩跟我苏家作论呢吧?按理说朱大老爷这般年纪,早应如我爹一般早立门户自掌钱财,不过我怎么听说您如今支取银钱,还要经你那位二娘的手?前几日我听怀仁说,您那位弟弟朱成德,下个月可就回来了?” 朱成益的母亲刘氏因年过六十,所以朱老爷子借着让她修养的名义,早将内宅掌家的大权交给了平妻柳氏,如今苏公子提说这事,再用弟弟朱成德激他,简直句句戳在朱大老爷身上,气得他登时将手边的酒杯朝那苏公子砸去。 谁曾想却被那苏公子避开,一面笑着提醒道,“朱大老爷,翟府尹可在外面朱家百花阁门口呢,若是老太爷知道您丢了这么大的人,只怕又要生气喽。” 说完这话,那苏公子冲准备上前的伙计使个眼色,阻止了他上前问询打断二人的谈话。 朱大老爷虽然极易冲动,但却不傻,尤其是头顶还挂着自家老爹一把刀,哪里真敢闹将起来,只咬牙盯着那苏公子,“不过一个小不要脸庶子,也敢在老子面前叫嚣!如今因着偷奸耍滑行那偷盗之事在长房得了脸,便不记得自己的祖宗是谁了么?便是你爹也没这胆子不要老脸!” 苏公子神色变了变。 苏家如今的家主是嫡出的大房苏大老爷,其弟二老爷同掌苏家商事,但庶出的苏三老爷,却因为是庶出,早早在苏老太爷去世后不久,就被新的家主以分家为由割离开来。 苏三老爷性子弱,小时候便受两个兄长的欺负不敢吞声,如今大老爷的家主身份压上一头,更是让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忙不迭的收拾了家当,收了给他的商铺和田产契书,搬到了分给自己的庄子上。 这样的怯懦一度成为临安众人的笑话,好在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也散的差不多。但等其子苏子实,也就是眼前这位长大,心思性格却皆与其父不同。 苏子实不满于父亲,时常想着在长房和二房两位伯伯面前得脸,所以自个儿从庄子上搬了出来,回到临安城里,美其名曰亲自打理家中铺子,但却时常去大宅探访,时间久了,大宅两位都不甚待见起他来。 但毕竟是苏家子孙,这也才一代,也算不上远亲,所以只得允他进门,府上下人见了他连招待也免了,于是这苏子实苏公子就又成了继其父之后,临安城里的又一个笑话。 不过这一次,据说苏家新出两款香跟这位苏公子有些渊源,倒让以往一众小瞧他的人对他刮目相看。 但是旁人不知,朱大老爷又怎能不知? 当苏记的新香递到他手边的时候,他一眼便认出其中一样跟自家新香完全相同;还有一样,乍一看虽是不同,但仔细瞧去,便知怕是香方不全导致的香味不纯,对比之下简直跟残次品一般。 尽管有些脂粉的确用上去色泽差不多,香味也接近,但决计不会出现截然相同的东西,所以从白芷手中拿到徐记香方的朱大老爷可以断定,徐记新出的这两款香,只怕也跟徐记脱不开关系。 只可惜,苏记的人不得力,盗个香方也是个残的。 “偷摸得来的东西,终究只是偷的,苏公子何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朱大老爷见苏子实的面色变化,隔着桌子弯腰靠近苏子实,轻声加了一剂猛料,“这是正主不跟你这小喽啰计较,若真计较起来,看苏家长房可还保不保你。” 苏子实望着眼前这张肥头大耳,一脸自得的脸,只恨不能将它撕烂,尤其是心中关于盗方之事被戳破的恐惧,也袭上心头。 然而很快,苏子实便无所畏惧的笑了出来,而且越笑声音越大,隐有癫狂之势。 “你笑什么!”朱大老爷心中不安,喝问道。 然而苏子实却不答他,只越笑越狂,望着他的眼神也越发轻蔑。 被一个自己瞧不上的人鄙视的滋味着实不怎么好受,可就在朱大老爷准备再度喝问的时候,却见有人气喘吁吁的抹着大汗跑了进来。 “大老爷!拿,拿到了。” 朱成益移开目光,出现在眼前的人可不正是方才差去排队的伙计? 望着那伙计手上的东西,朱大老爷一把夺过,又见苏子实依旧狂笑,也懒得再跟他多说,当即吩咐伙计结账,自己往门口走去。 谁曾想,等他刚到门口的时候,伴随着迎面投射而来的刺目阳光,身后传来一声毫不遮掩的讥讽 “我也赠朱大老爷一句话若是正主计较起来,你们朱记可是应该身先士卒的。” 五方和两方,徐记到底记恨谁呢? 苏子实一点也不怕了。 。 正文 第70话 蠢货与柳氏 【5月8日修】 若说在酒楼里,朱大老爷还会因为苏子实的话而恼羞成怒,那么一路赶回朱家,踏入大门之后,顾忌着老爷子的威严,大老爷的尾巴便多少收了收。 一挥手将面前桌上的书卷全部扫落之后,朱大老爷顾不上换身衣服,便将手中的药香包扔到桌子上。 “去拿一把剪刀来。”他冷声道。 随侍的仆从知道主子的脾性,尤其是如今见他真的动了怒,更是不敢怠慢分毫,不多时便将他需要的东西送到手边。 三两下将那香包剪碎,又把里面放着的香粉全部倒在旁边一个青玉色盘子中,朱大老爷凑鼻扇手轻嗅。 先是一股黏腻湿重的汗腥气息扑鼻而来。 朱大老爷皱了皱眉,目光落在旁边已被剪碎,却因为自己一路攥在手中,皆被汗渍浸透的药香包布皮上。 将那片剪碎的布屑扔到一旁,朱大老爷重新嗅起盘中的药香粉来。 扑鼻而来的气息中,含混着甘草、薄荷、栀子等气息,说是药香,却不似药物那般难闻刺鼻,反倒有一种幽林溪流的清新绿意,让人莫名神清气爽,暑意不再。 便是朱大老爷这般刚从外面顶着日头赶回来,因为体胖而浑身大汗发热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徐记这一次的药香的确不错。 这东西若是不说用处,只怕没有人会将它当做避暑祛湿的药来用。毕竟这般气息,就算是当成正常的香料来卖都完全没有问题。 只可惜,眼前的盘子中,只有研成粉末的香粉,根本看不出除了那几样能嗅出气息的花材外,到底还用了那些原料。 朱大老爷无力地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抬手揉着自己的脑袋。 这徐记,真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还有那位林花师,这件事,肯定跟他脱不开关系! 就在朱大老爷心中恨恨的时候,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仆从。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朱大老爷呵斥道。 那仆从膝盖先是一软,紧跟着通报起要事来“爷,老太爷回来了!您不是说老太爷回来之后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您么!” 朱大老爷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忙不迭往外走去,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又连忙迈步回来,随手抓了一块布,将桌上的盘子盖起来,护在怀中连忙往朱老爷子院里赶去。 …… …… 老爷子院里,明叔小心的为朱老爷子脱下外衫,又拿了一件家常的衣服出来。 风尘仆仆的老爷子面有疲意,但一双眼睛却恁的锐利。 “你说,那小子此举到底是何目的?”任由明叔为自己套上衣服,朱老爷子双目如隼。 “愿意跟您见面谈,可见让他为朱记所用这条路还是行得通的。而带走白芷,应当是对我们不放心,手中有个筹码多少更有把握。” 明叔帮朱老爷子整理好衣服之后,退至一边,但口中的话却没有停,“想要更有把握,想要多些筹码,都证明,那位林花师,并非不想进朱家。” “我想着也是如此。这位林花师对徐记想必并不怎么满意,”朱老爷子点点头,在旁边的软榻上坐下来,“否则他完全没有必要见我,在你们提出的时候,直接回绝便是了。” 接过仆从递来的烟斗,朱老爷子长长的吸了一口,吐出一圈圈白烟,在朦胧缭绕间缓缓睁眼,“所以我一接到你的消息,就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你看着安排,这两日我跟这位林花师见上一面。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对于朱记来说,盗方之事可谓一桩大丑闻,尤其是白芷没能被成功杀掉,而这位林花师功夫又是出奇的高超,这让见朱老爷子很是意外,也由此对长子的办事能力越发失望。所以眼下最终要的事情,就是尽快将那位林花师收拢到朱家,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这件事情,你亲自去办,就不要让成益掺和进来了,免得他坏事。”提起自己这个长子,朱大老爷都有些怀疑不是自己亲生的。 然而他刚说完这话,外面便有仆从叩门禀告,说是大老爷有要事求见。 朱老爷子本不想见,最后略一思索,却还是放人进来。 朱成益汲汲皇皇进门,简单行了个礼之后,便迫不及待凑到老爷子跟前。 朱老爷子闻着长子身上的汗腥味,不由皱了眉头,连吸烟的动作了停了下来。可等他听朱成益说完今天的见闻,看到他递来的盘子时,先前的嫌弃芥蒂便一点也顾不上了。 将手中的烟斗放在榻上支着的小案上,朱老爷子小心的用拇指并着几根手指将那香粉捻了捻,又放在鼻前闭眼嗅了嗅,再睁眼的时候,面色已然凝重至极。 他没有想到,自己不过刚离开临安城几日,再回来徐记居然就闹出了这般动静,一边是跟府尹神医联合的施香,一边得了翟高卓的青眼和临安百姓的民心。 朱老爷子盯着手中托盘上的香粉。 徐记如今得来的这些,都是在那个姓林的小子成为他们的花师之后。 朱老爷子将手中的盘子递给旁边的明叔,“阿明,方才我吩咐你的事情,立刻去办。最晚明天,我要见到那位林花师。” 朱成益本想着等老爷子一回来,便跟他说这件事,所以这才急急忙忙的赶来。方才因为徐记今日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说那姓林的小子的要求,谁知道这会儿便听老爷子居然将这件事交给了明叔去办。 大老爷心中气愤,尤其是看着自己辛苦得来的药香却被递到明叔手中,就越发委屈。可是老爷子的安排他又不敢忤逆,只能继续说起今日的事情 “爹,徐家和姬家如今联手施香,一定会在临安城大出风头,咱们朱记绝对不能落了下乘,否则让百姓们如何说我们?要不这样,咱们也施香,实在不想施粥施粮也行,总之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朱大老爷观察着老爷子的神色,见他并不为所动,又道,“或者咱们动动手脚,徐家不是施的药香么?是药三分毒,若是有人用了他家的药香得了什么病或是丢了性命,徐记可不得成为百姓们声讨的……哎呦!” 朱大老爷说到一半忽然惊呼一声,老爷子手中的烟锅直接“当当当”接连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你是猪脑子吗!徐家的药香方子是谁配的?那是大周有名的神医!神医!人家能想不到这些?能用那些发病的东西来制香?你使个绊子让人患病或丢了性命,人家神医查不出来?!就算查不出来,徐记只是个依方制香的,罪责由谁承担?!还不是林神医!你可知道神医背后就是翟府尹?!你这是活生生扇了府尹大人一巴掌!嫌你老子活得太久了吗!” 朱老爷子简直要被自己这个蠢材儿子给气疯了! 当初这小子一出娘胎,自己怎么就将他给掐死呢! 活了这四十多年,简直就跟上辈子的冤家来寻他索命的一般,让他丢尽了脸面受够了气! 朱成益被那紫金烟锅头敲了数下,先前还只是疼,后来变得又疼又烫,最后溅出来的烟草火渣落到他头发上,甚至还烧焦了几根。 闻着那股子焦糊味,朱老爷子这才长出一口气,收敛了自己的脾气。 “我不要求你跟成德一样,事事深思熟虑皆有主意,你爹我只盼你一点——以后做事带着脑子,带着脑子!”老爷子觉得自己为这个蠢材简直操碎了心。 “徐记药香你就别想着从中作梗了,若是被我知道你多事乱掺和,别怪我不饶你。” 警告完,朱老爷子又给一颗糖。 “不过你先前提说的事情,倒是可以考虑。但有徐记施香在前,而且他们的方子别家都不及,我们就不能再施香了。但是施粥施饭的事情,却可以考虑考虑。但是这事也不急,今日之事之后,只怕那些米粮商户也会有动作,我们不能抢了人家的活计。这样,这些日子你留意那些米粮商户的动静,若是他们有施粥施粮的意思,咱们跟着一起凑个伙儿便是。但千万不能主动去抢人的名头,你可记住了?” 被自家老子劈头盖脸一阵骂的朱大老爷闻言,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只是那忙不迭的唯唯诺诺样,又让老爷子不由想起自家那个事事有主见的二儿子来。 还有一个月,那孩子就回来了! 朱老爷子总算有了盼头。 …… …… 从朱老爷子院里出来的时候,朱大老爷正对上一身藕色莲纹锦帛夏衫,带着两个丫头娉婷袅娜而来柳氏。 “大少爷这是刚从老爷屋里过来?”柳氏笑着问道。 因为如今家里当家的还是老爷子,所以不管旁人怎么称呼,在柳氏口中,朱老爷子就是这个家的“老爷”,而大老爷朱成益则是“大少爷”。 尽管柳氏的年纪还没有朱成益大,但她到底是老爷子的平妻,所以朱成益就算对她再有不满,也不能直接表现出来,尤其是这还是在老爷子的院门口。 带着几分敷衍,朱成益“嗯”了一声,很快便将放在柳氏身上的目光移开。 尽管不喜欢柳氏母子,但朱成益却不得不承认,柳氏保养得极为得宜,温顺的眉目中带着些书卷气,但却又不是那种呆板规矩的僵硬,尤其是柳氏面上长常挂笑容,就像是吹风乍过,吹皱一池春水,波光潋滟间让人心神动荡。 那种风姿,竟是比他年轻的妻子和妾室们都要动人。 有时朱成益也会想,如果柳氏不是自家老爹的女人,不是自己的二娘,更没有生下朱成德,那么他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 可是,世间事,总难有如果。 朱成益心烦意乱,打算不再理会柳氏,当即往前行去。 而柳氏以及她身后一个撑伞,一个提着食盒的丫头则极有眼见的避到一边,等朱成益及身边人走开之后,这才进了老爷子的院子。 踏步前行的朱成益刚走了一小段路,似是想到什么,遣散了身边的随从,又折身原路返回。 站在院门外,他仔细听着从屋里传来的依稀之声。 “怎么样?味道可还行?会不会太甜了些?”这是柳氏的声音。 “你的手艺,向来是最好的,味道正适宜。”老爷子的声音里,有着朱成益从来都不曾听过的温和。 “看来还是甜了些,不然你这嘴巴怎么跟抹了蜜一样。”笑声传来,又带着几分抱怨,“说了多少回不让你吃这个烟了,每次晚上都咳,不让人省心。” “哎呦哟你给我——” “就不给!先把汤喝了,这东西不能吃了。” “不吃这东西……那就吃你好了!左右汤再甜也不若你甜,这几日在外,可要想死我了,你有没有想我?” “哎呀,大白天的,多不好意思……哎呦,嗯……痒……咯咯,老爷你坏……” 关闭的屋门将那青天白日却依旧撩人的声音隔绝。 朱大老爷攥了攥手掌,只觉喉咙出奇的干涩,一股热流好似自下涌出,让他不由在骄阳下红了面颊。 在那两个丫头关上屋门往院门处走来之前,朱大老爷逃也似的离开了先前所站的地方。 …… …… 施香是个痛苦的活计,对于徐芮和徐陵来说,两人需要一直忙活个不停。 施香又不是痛苦的活计,对于天歌来说,收到来自友人的邀请之后,便可以早早的离开——风头是需要徐家人去出的,反正她在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过这一次的邀请,却不是去往美人如玉的醉韵楼,而是前往销金窟揽金阁。 “去倒是可以去,但我得先回去换身衣服。” 这大半天的忙活,早已让她出了一身汗,就这么带着满身汗来回跑,天歌可受不住。 “那晚上我一样让阿立来接你。”姬修齐道。 “放心,你连我家在哪都知道,还怕我跑了去私会你的小情人不成?”天歌瞧一眼不远处的徐芮,揶揄道。 被戳中心思的姬修齐瞪她一眼,“懒得理你,我有事先走了。” 看着带着阿立急慌慌离去的姬修齐,天歌觉得自己是不是得寻个机会,好生给这位大兄弟说说,自己真对他未来的小娇妻没有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能力有那个想法? 不过就算说了,这位估计也不肯信。 况且现在还不是她暴露身份的时候。 天歌按了按脑袋。 罢了,眼前的事情比较重要。 尤其是她还有一件事,想要跟姬修齐好好打听打听。 。 正文 第71话 物是人非 【5月9日修】 阿立奉命来接天歌的时候,她正在书房里对着灯仔细看着一幅画。 那是姬修齐当初庆贺她乔迁之喜时所送。 画有两面,一者大漠风沙,一者江南烟雨。 正是昭懿皇后所作的双面画。 “公子,那位阿立小哥正在堂前候着。”青玉扣了扣门,见天歌抬头后禀告道。 “我知道了。”天歌放下手中的画卷小心收好,然后踏出了屋子。 想起什么,她的脚步一顿,“对了,我前几日带回来的白芷姑娘,近日如何?” “这些日子一有闲暇就坐在院中发呆,不愿跟人说话,瞧上去好像忧心忡忡,不过送去的饭食都会照常用。”青玉道。 天歌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人皆有心事,但很多事情,只有自己想明白了才能真的明白。 …… …… 如果说醉韵楼的热闹来自女人和嫖客,那么揽金阁的热闹便来自赌徒和豪富。 阿立跳下马车,为天歌揭开帘子。 从车上一跃而下,天歌抬头看着面前这座楼阁,抬步入内。 距离她上一次来这里,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那一次,她对林参军家的那位儿子林明时略施惩戒,最后使得那位恶霸少爷被自家老爹打折了一条腿,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这一次,姬修齐邀请她来此,不知道又会有怎样的际遇。 作为隆昌钱庄少爷的客人,天歌一进门便被邀请到了二楼的主点屋。 到底是多花了一百两银子换来的优待,比起她上一次所在的候点之屋,可是好多了。 “林哥儿,这次你倒没迟到。”姬修齐一见她来,当即站起身来。 “我上次也没迟到,是你到的太早。” 姬修齐挠了挠脑袋,上次好像的确是自己到的太早导致太过无聊,所以才看了就醉韵楼沈妈妈给的那破书。 “哎不过说起来,那次醉韵楼一别之后,我还没好好跟你探讨呢。”想起上次的目的,姬修齐来了劲儿,“怎么样,绮罗姑娘的滋味儿如何?” “倾城倾国的美人,红鸾帐内春风,自是妙不可言。”天歌挑了挑眉,“食髓知味,更知除却巫山不是云呐。” “那你觉得,这世间可还有能及得上绮罗姑娘的女子?”姬修齐更加兴奋了。 “美人各有千秋,滋味自然也不一样。这就好比我喜欢北地的风沙,却也喜爱南地的烟雨。再比如我喜欢江北女子的爽利,也喜欢江南女子的温婉。” 说这话的时候,天歌的目光仔细观察着姬修齐的神色,见他的面色逐渐紧张,终于不再逗他,“姬兄你是不是怕我跟你抢徐家大小姐?” 姬修齐脸一红,背过身去,“才没有。谁稀罕那臭丫头!” 天歌恍然大悟,“既如此,那我便可放心追徐姑娘了。本觉得朋友妻不可欺,但现在嘛……” “你敢!”姬修齐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天歌,待瞅见她揶揄的神色后,又挪开眼睛,“我的意思是,我跟那丫头现在还有婚约在身,你在这时候给我戴绿帽可不好。就算要做什么,也得等我们取消了亲事再说。” 天歌大笑几声,不再逗他,“放心吧,你那小媳妇儿我可真没什么想法。不管你信不信,都是如此。况且我跟你一样,也有婚约在身,我那未过门的小娘子,那一怒便是河东狮吼,我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 看着天歌一脸坦诚又委屈,姬修齐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假的!还不是为了骗你对我放心! 天歌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诚恳的点了点头,顺带叹了声气,“骗你有何用?行了不说这个了,当初我乔迁,你送我了一样东西,那今日我正好也送你一样东西。” 说着,天歌从袖中拿出一本卷起来的书递过去。 “呀,不要不要,你明知道我不爱看书。”姬修齐看也不看推回去。 “这可不是那科考之书。”天歌笑了笑,面带神秘,“你瞅瞅。” 姬修齐接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着“追妻一百零八计”几个大字。 姬修齐那小白脸一红,忙将东西丢给天歌,“谁要看这东西,整个上都的女子都追着爷跑呢!” “真不要?” “真不要!”姬修齐斩钉截铁,可看到天歌将东西收回去的时候,又忍不住抢了回来,“不过我祖父说开卷有益,多读书总是好的,我觉得也对,万一今年科考用得上呢。” 姬修齐一边小心装好,又再跟天歌确认,“你真的也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 “怎么?只准你有?”天歌不悦起来。 “哪有哪有,大家都有大家都有。”姬修齐嘿嘿笑。 天歌瞅这地主家的傻儿子一眼,有些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理解书中精髓。 “今日我在书房寻这本书,正好翻到了你上次送我的那幅画,只觉巧妙至极。你可还记得那画是从何处得来的?”天歌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状似无意道。 姬修齐正兀自傻乐呵,随口答,“是从分水街一家书画铺子里得来的,那天我出门去钱庄,谁知一半路的时候突然下雨又没带伞,便在路边随便寻了一家铺子躲进去,谁曾想一扫眼在角落里发现了那幅画。店主是个不识货的,于是被我五十两银子给买来了。” “他们店里可还有同样的东西?” “你当双面画是萝卜白菜啊?随便哪个铺子都十件八件的卖?”姬修齐学她的样子翻了个白眼,讥讽道,“只此一件,而且瞅那摆放的位置,估计也是没怎么当回事的,否则也不会被我轻易骗到手。” 天歌无视了他的讥讽,思绪停留在他方才所说的分水街上。 这条街离林府所在的安和巷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路,天歌每天去百花阁的时候,都会从那条街上经过,那里确实有一家书画铺子,而且也只有这么一间。 明日路过的时候,不妨顺路去看看吧。 天歌这般作想的时候,屋门被人轻轻推开,紧跟着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 …… 揽金阁三楼,在一众金碧辉煌的金屋中间,夹杂着一间用原木制成,甚至连木头上细小的年轮纹路都清晰可见的屋子。 但不管是谁,都不敢轻视,更不敢随意靠近这间寻常的木屋。 因为里面,住着整个揽金阁最为尊贵,也最为神秘的人。 揽金阁主,揽金公子。 然而,此刻这间屋里,除了揽金公子之外,还站着一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人。 在他的腰间,挂着一把长剑,纹路古朴颜色陈旧,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锋利夺目。 压低的帽檐挡住了那人的容颜,只能看到他带着青色胡茬的下巴。 “十四年了,好久不见。”揽金阁主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声音中带着些许感慨和怅惘。 “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黑衣男子语气生硬,“你在揽金阁,消息应当比我灵通。那个孩子已经出现在上都了。” “是么?”揽金公子挑了挑眉,“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怎么还来我的揽金阁?” “你知道我来的目的。”黑衣男子抬了抬头。 “揽金阁有揽金阁的规矩。我的债,已经在十四年前还清了。我是一个生意人,我只看钱财和交易,不讲究情义,所以你找我怕是找错了。”揽金公子摊了摊手。 男子没有说话,就那般望着他。 揽金公子叹了一口气,“你别这么看我。我可是很怕死的,上都那地方,如今我可不敢去,我劝你也不要去。不过到底是共事一场,如果在江南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可以不跟你要钱——但是上都,不可能。” 男子沉默片刻,喉头动了动,“我听说,临安也出现了双面画。” “若是这件事,我倒可以帮你解惑。那是前几日的事情了,买主是隆昌钱庄的姬家小少爷姬修齐,从分水街那间书画铺子里无意中得来的。姬家老爷子喜欢收藏双面画,许是送给他祖父的吧。”揽金公子懒洋洋道,“这消息原本值一百两,现在免费告诉你,再告诉你一件值一千两的消息——” 揽金公子卖了个关子,见男子面上没有分毫的好奇或是迫切,只得无奈道,“那幅画是江南水乡和大漠风沙双面画,跟那位以往的闺中花鸟画作可不一样。你当知道,这画仅此一幅,至于是什么时候画的,许是再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所以你也该明白,这幅画若是面世将意味着什么。” 黑衣男子古井无波的面上终于露出震惊的神色,彻底显露出斗笠下藏着的那张脸。 一道从左眼角斜挂右脸的可怖长疤横亘脸上,宛如那地狱鬼魅,让人一见心惊。 然而揽金公子却对此见怪不怪,“这件事或许还没有别人知道,你还有机会。” “你当真不愿出手?”男子再问。 “不是我不愿,是没有出手的理由。我说了,我很怕死的。” 揽金公子打了个哈欠,“而且,将赌注压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还是一个女孩子身上,实在是太没有胜算了。我已经输过一次,这次得学得聪明点。当然,我建议你也学得聪明点。上都的水太深,不是你能轻易涉足的。” 黑衣男子望着揽金公子的送客之举,转身往外走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物是人非事事休。 但那个孩子还在,他们不愿意管,他不能不管。 …… …… “两位公子久等。” 屋门推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待看清天歌的样貌之后,又变得温婉亲切了许多,“这位公子,又见面了。” “七七姑娘。”天歌举了举手中的茶盏,以示问候。 “你认识?”姬修齐奇了,“没想到啊,你这吃喝嫖赌样样行啊!” “得了吧,还不是你带的?”天歌白了他一眼,上一次的醉韵楼,这一次的揽金阁,可不都是眼前这位带自己来的。 七七走近两人,笑道“七七跟那位公子不过一面之缘,难得公子还记得七七。况且咱们这揽金阁,也不只是赌坊。” 然而这样的解释,却还是没能打消姬修齐默默贴给天歌一个赌徒嫖客的标签。 “小爷今儿个第一次来,不像这位公子是常客。所以有劳七七姑娘跟我讲讲这主点局的玩法。” 七七盈盈笑意,行走间风姿绰约,“公子所在这主点位,可以任选候点室的客人跟自己共赌。” 说着,七七走到一旁的窗边,轻轻转动一侧的金枝红梅,那窗户顿时向两侧散去,露出一面和先前那观赌室一样的琉璃窗来,屋内之人可从里面看出去。 “这琉璃窗,是揽金阁重金从海外寻来,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但是从外面却瞧不见里面。公子可以从此看到候点室内客人的情况,七七也会给您介绍各人的信息,好供您挑选比较中意的赌客共赌。” 姬修齐朝七七所站的地方走去,看到那琉璃窗不由诧异道“这是玻璃?” “玻璃?”七七疑惑道。 “应当是毛玻璃吧,我听祖父提起过,他说还有一种透明的玻璃,隔着此物可以毫发毕现的看清外面的事物,他在自己的窗户上也装了几片,这东西能格挡风雪不漏风,冬天不开窗也能坐屋里赏雪景。” 姬修齐说完,不由挠了挠自己的头,“不过小时候却被我不小心拿雪球给打碎了,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这时候,坐在桌边的天歌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玻璃…… 这种叫法,她可以肯定,大周从来没有人知道。 就连她,也是在地府百年时光中,才听那些衣着奇怪的人谈说,才听到这个怪异的叫法,才知道这种事物。 姬家的老爷子,难不成…… 不对,不可能,抽中锦鲤令的,只有她一个人。 就在她思虑之时,窗边的姬修齐已经转身喊她,“林哥儿,你是常客,你来一起瞅瞅看,咱们押哪一个比较好?” “加上上次我统共就来了两次。”天歌不满纠正。 但饶是如此,她还是起身往窗边走去。 然而她刚站在那里,目光便被一个头戴斗笠身穿黑衣的人影吸引,再也移不开视线。 “茶水喝多了,你先玩着,我去如厕。” 说完,天歌推门而出,沿着上来的路直奔而下。 。 正文 第72话 黑衣夜行客 【5月10日修】 临安城的夏夜,街灯绚烂明亮,路边的叫卖之声比白日里还多了几分活力和生气,往来的行人也比暑热的白天更络绎不绝。 站在岔路口,天歌望着面前毫无异样的三条路,玉色的容颜上多了几分怅然与失望。 再往前,便是分水街,再过一条街,便是自家所在的安和巷。 而揽金阁所在的地方,跟这里可是隔了足足四条街。 “果然跟丢了吗……”她轻喃一声。 追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有追上,着实是一件让人气馁的事情。 只是那个人…… 天歌抬头望了望天上银钩般的下弦月,拍了拍自己的脸。 算了,总会见到的。 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糟糕!姬修齐那家伙还在揽金阁!” 疾步离去的天歌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疾奔之后,方才那岔路口处,一名头戴斗笠腰佩长剑的黑衣人从角落里现出身形,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睛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 …… 揽金阁二楼主点室。 姬修齐一会儿靠坐在椅子上,一会儿用胳膊将脑袋撑在桌子上,一会儿又躺到软榻上……偌大的屋子已经无处安放他躁动焦急的内心。 “林哥儿这怎么回事,一个茅房去了都快半个时辰了还不回来,他不会是把我丢下了吧?” 姬修齐换了个姿势,瞅着笑语盈盈站在一旁的七七,却对她那轻纱薄翼般的衣衫下半敞酥胸视若不见,“你们揽金阁的茅房那么远吗?” “阿立,你去瞅瞅,林哥儿别给掉茅坑了。”吩咐完,姬修齐又自己站起来,嘀咕着往屋门走去,“不行,我得自己去瞅瞅,这家伙别真把我一个人丢这儿。万一他偷偷跑了,赶明儿再跟我那次一样放出消息,把自己摘了干净却让徐家那边都知道我来赌钱,这得多不划算。” 就在姬修齐刚走了没几步,窗边的七七道声,“来了。” 然而姬修齐没有听清,直接开门往外走去。 门一推开,便见外面站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郎,此刻正一脸莫测的看着他,“跟谁一样放出什么消息啊?” 随着一声问询,那少年郎踏入屋里,逼得姬修齐后退一步。 “我说怎么整个百花阁都说我成了绮罗姑娘的入幕之宾,是个风流成性的花丛浪子呢,原来是托姬兄的福气啊。”少年人前进一步,阴阴冷笑。 姬修齐后退一步。 “今儿个姬兄是不是准备再放出消息到百花阁,说我是个无恶不作的赌棍?”少年再进一步。 姬修齐继续后退,却忽得一下撞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嗨呀,林哥儿你瞧你这个话说的,我是那种人吗?肯定不是对不对?”姬修齐尬笑两声,瞪向旁边的阿立,“阿立,你说说,你家少爷是那种人吗?是吗?” “少爷……不是!”阿立结结巴巴道。 “林公子,您就别逗姬家公子了。”七七顺势插到两人中间,挡开天歌,伸手欲在她的身上撩拨而过,谁曾想纤纤玉手还没到天歌身上,眼前之人便转身退开了。 七七微愕后笑容不变,只是转身去搀扶姬修齐,“姬公子,您可千万注意着身子骨,今晚的局可还没开呢。” 姬修齐一听这话,登时站直了身子,也绕过七七走到天歌不远处坐下,“对哦,咱们今儿个是来赌钱的。你一个茅房怎么去那么久?” “人多,排了会儿队。”天歌喝了口茶,“七七姑娘,你们揽金阁的茅房得多加几间,万一又遇到今天这情况,有客人实在等不及可怎么办?” 七七假装自己没看见某人方才往揽金阁外面跑去,又从揽金阁外面跑回来,只唇角含笑温顺道,“公子说的是,七七过会儿就去跟主子说。” 姬修齐还想说什么,那边天歌已经问道,“不是说赌钱么?你找好跟谁赌了没?” 一听这话,姬修齐挠了挠脑袋,“刚才光着急了,还没仔细瞧。” 天歌翻了个白眼,“那就现在随便挑一个吧。” “这怎么能随便挑呢?”姬修齐不满,多花了一百两银子可不就是为了好生挑一个软柿子捏?这世上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见姬修齐站在窗边,一边仔细瞧着楼下的候点之客,一边听旁边的七七介绍,坐在桌边的天歌吹了吹杯中茶水。 挑谁不都一样么?有什么好挑的。 …… …… 从揽金阁出来之后,姬家的马车上爆出一阵欢呼,惹得街上众人都不由侧目而视,想知道那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对面姬修齐那兴奋的模样,天歌鄙视道“这么点银子就疯成这样?你没见过银子吗?” 隆昌钱庄那钱堆里长大的少爷,不该视金钱如粪土吗?眼前这家伙一点富家子弟的样子都没有。 “那怎么能一样?”姬修齐将手中匣子里的银子抛上去又接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丢人,“姬家有钱那是姬家的,是我祖父和我爹赚的,又不是我的。所以我用他们的钱施香,最终得益还是姬家,但我却不能用他们的钱自己乱铺排,不然说出去好像我没本事似的。” 姬修齐哼了哼鼻子,接住一块银子,“可是今天这就不一样了,这是我赚来的银子,所以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才不管他们怎么看怎么说。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赚这么多钱呢!” 虽然觉得姬修齐这想法难得至极,但天歌还是忍不住戳穿他,提醒他一个事实,“你确定是你自己赚的?” 一听这话,姬修齐当即将手中的银子放回匣子,凑到天歌跟前来,“咱兄弟俩一块赚的,一块赚的。等会儿咱们就五五对半分了。” 姬修齐嘿嘿一笑,瞅着天歌跟看神仙似的,“林哥儿,以前没看出来,你这赌技还挺厉害的啊!一押一个准,一押一个准!要是最后一局我听了你的,那咱们今儿个可就赚大发了,妥妥的两万两银子!不过现在这一万两千两倒也不错,虽说差得多了点,但知足常乐,知足常乐嘛!” 瞅着姬修齐靠在车壁上,一脸傻笑的样子,天歌白了他一眼,“既然知足常乐,要不你将那输的银子给我补上?” “那怎么行!”姬修齐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将匣子抱在怀中,“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然是各一半了!” “既然是好兄弟,那你为何排揎我?”天歌哼声道。 姬修齐尴尬一笑,明白她说的是先前醉韵楼的事情,“那不事出有因嘛,误会误会。如今这误会没了,自然就不会了。从今儿往后,咱们可就是真兄弟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放心,今晚的事情我会保密的。” 天歌嗤了一声,再懒得理他。 不多时,阿立将马车停在了安和巷林府门口,将天歌放了下来,然后悠悠驶离。 …… …… 揽金阁三层小木屋。 “今天又是全中?”揽金公子半倚在软榻上,翻覆着欣赏自己刚涂过玉肌膏的白皙纤长的手指。 “本该是全中的,可是最后一局却猜偏了,庄家赢。”站在下面颔首低眉的人,正是已经连着两次为天歌做庄女的七七。 “哦?”揽金公子笑了笑,“是放水吧?倒不是嚣张之辈,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很好,你去吧。” 七七犹豫片刻,斟酌着开口,“还有一事……” “嗯?”揽金公子抬起头,懒懒道。 “先前,那林公子曾以如厕为由出去过一阵,七七以为,他是看到一个人这才追了出去。” “哦?何人?” “一个头戴斗笠,身穿黑衣的人。具体样貌不能看清,但楼梯上当时只有这一个身影,林公子便是见到他之后才跑出去的。” 揽金公子眉目一凛,“确定?” “是。” “很好,这件事莫要与人提及。你去吧。”揽金公子沉吟片刻,望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去将黄金唤来,我有事吩咐。” …… …… 姬家临安别院。 隆昌钱庄姬氏为周公姬旦后人,祖籍山东府。早年开办钱庄,便迁到了上都云阳居住。 但几年前,姬老爷子却在杭州府的临安城里,购置了一座可以与上都姬府相媲美的园林大宅——这就是当初祭奠徐化时,姬老爷子为了让徐直对儿女亲事放心,打消徐家退亲念头而买的供姬修齐小夫妻婚后在临安居住的那座宅子。 如今姬修齐便住在这里。 尽管园子很大,打扫收拾的仆从以及应有的管家仆妇一个不少,但如今住在这里的主子却只有姬修齐一人,显得极其冷清寂寥。 阿立将马车从角门直接赶进,自己在后院拴马停车,姬修齐则一如既往的向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弦月倚天挂弓,莹莹光芒映在婆娑树影和周边的水榭亭台上,平日里幽静舒爽非常,但今日却显出几分清冷鬼魅来。尤其是夜风一吹,就显得更为阴森可怖。 然而姬修齐对此却浑然不觉,抱着怀中的银子一脸傻笑往自己院子的方向去。 今天在醉韵楼可谓收获颇丰,一万两千两银子,折合下来就是每人六千两,他还是头一次自己赚到这么多,可不得好好收起来! 姬修齐美滋滋的踏入院里,正待往自己屋里走去,临到门口,步子却是一停。 “算了,不就区区六千两银子么,搞得小爷好像真没见过钱一样,要学那妇道人家将钱财往枕下床下藏。” 方向一变,姬修齐折身往书房走去。 平日里没有主子来的时候,各个院子里的仆从除了守院的之外,天黑之后就各去歇息了,而这次姬修齐来,因为在家中就不喜欢太多人侍候,所以除了白天外,晚上便将院里的人也都支了出去,只留一个看院门的婆子和阿立。 像今日姬修齐回来的晚,这婆子就会将每间屋子的灯都点着,防止主子回来摸黑瞧不见路,想进屋又不方便。 推开房门,姬修齐将手上的匣子往桌上一放,然后目光开始梭巡起来。 “放哪里好呢?总不能就这么摆在桌子上,瞧上去傻里傻气的。” 查看了一圈之后,姬修齐最终决定将匣子放在最里面一层多宝阁上方的夹层里。 寻了个高点的凳子,姬修齐将之搬了过去,先一只脚踩了踩,觉得稳当了之后,另一只脚也踩了上去,双手举着那匣子便准备往夹层里递。 谁曾想却还是差了些,他便又踮了踮脚,哪知道一个站不稳,便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一踢脚将背后的屏风给撞倒了。 就在姬修齐疼地正揉屁股的时候,忽然发现那屏风后面闪出来一个人,吓得他当即要喊,但一柄更快的剑已经递到了他的喉咙边。 “敢喊叫我就杀了你!”一道冷冽的声音传来,不知是地板太凉,还是夜风太冷,姬修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叫不叫,大侠饶命!”姬修齐躺在地上,高举双手,带着几分畏惧。 说完这话,他小心翼翼的拿下一只手,刚放到腰间,那黑衣人的剑尖便转了个方向,马上就他割到他的下巴。 那人抬起头,露出斗笠下一张疤痕斜亘的脸,吓得姬修齐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你想做什么?” 姬修齐被这问话一惊,当即苦着一张脸从腰下拿出一样东西来,委屈道,“垫……垫得疼……” 握在他手中的,正是一块从揽金阁赢回来的银锭。 先前在揽金阁,姬修齐觉得银票虽然好拿,总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摸起来实在,所以让揽金阁的人准备的都是银锭。 谁曾想,这会儿却因这臭银子闹出这么一遭事儿来。 姬修齐简直要悔死了。 看着姬修齐手中,还有散落在地上脚边的银锭,黑衣人的剑稍稍撤了撤——尽管在姬修齐感觉来看根本没什么差别。 “你是何人?”黑衣人剑指姬修齐,问道。 “我,我是……姬家书童,我叫阿立!”姬修齐脑筋一转,灵机一动,“我家少爷让我来存放银子,大侠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少爷!阿立回来了!天呐!您居然会主动来书房,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啊!” 就在阿立看清屋里的动静,惊呼出声之时,一柄细小的飞刀阻断了他的声音。 。 正文 第73话 你到底是谁 【待修】 想起刚才那柄小飞刀从自己眼前划过,再直直钉入旁边的门上的画面,阿立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 这样一比较,旁边还有力气举手的姬修齐就显得硬气多了。 “你们两人到底是谁?”黑衣人的眼睛眯了眯。 “我是阿立!只是一个小书童!”两人齐齐道。 “嗯?” “我是姬修齐,姬家少爷……”两人带着沮丧气馁异口同声。 “……” 黑衣人默了默,“再不说实话,两个人我就都杀了。” 姬修齐看了一眼旁边的阿立,直视黑衣人,“我是隆昌钱庄少爷姬修齐,这位是我的书童阿立。敢问阁下有什么事?” “你就是姬修齐?”黑衣人问道,“听说你前几日得了一幅山水大漠的双面画?那画如今在何处?” “阁下是为画而来?” “画在何处?”黑衣人再次问道。 “若是阁下早来几日,那画还在我手中,但如今,阁下却是来晚了——那画已被我送了人。”姬修齐一脸遗憾。 “送给了何人?”黑衣人上前一步,那剑差点戳穿了姬修齐的喉咙。 “送给了……”姬修齐有些犹豫,利刃便划上了他的脖颈,隐隐有血丝渗出。 旁边的阿立一着急,连忙道“你别杀我家少爷,我说!” “送给了林花师!”阿立道。 “送给了我祖父!”姬修齐道。 “……”黑衣人面色一凝,“姬少爷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若是再不说实话,我这剑可就真的刺入了。” 姬修齐脖子上渗出的血越来越多,阿立猛地撞偏黑衣人的剑,挡在姬修齐身前怒视黑衣人,“那幅画我家少爷送给安和巷林家的林花师了!我们手中真的没有那画卷!你若是不相信,自去看一番,没有的话你便尽管拿走我的性命!” “阿立!”姬修齐皱着眉头,低低喝道。 然而一说话,脖颈疼痛更甚,流出的血也越多。 黑衣人望着地上的主仆二人,沉默半晌,然后蓦地将剑收回。 “得罪。” 扔下两个字后,那黑衣人一跃出了书房。 半晌之后,姬修齐轻踹了一下阿立的屁股,“你再不给我包扎,你家少爷就要失血而亡了。” 阿立一个激灵,忙不迭跑去拿药箱。 好在这次出门,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带了很多伤药和跌打药,先前姬修齐还很不屑,觉得自己根本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谁曾想老爷子却说有备无患,最终还是让阿立带上了。 小心翼翼的给姬修齐上药包扎完伤口,阿立有些不解的望着他,“少爷,您明明将那双面画送给了林公子,方才为什么又说送给了老爷子……” 姬修齐一愣,挠了挠头,“祖父远在上都,身边能人又多,那个黑衣人肯定不是对手啊,而且我再借家里的路径带个话,总能早早防备起来。可若是林哥儿,他只有一个人,万一小命不保,那我可就悔大发了!到底是我送的礼物,总不能反害了他。” 阿立这才有些后怕,“那林公子岂非有性命之忧?!” “……你刚才都没想吗……”姬修齐无语。 阿立诺诺道,“我一看公子脖子流血,害怕那人真的一剑下去……” “也不怪你。若不是你,指不定我真没命了。” 姬修齐拍了拍阿立的肩膀,又指了指床头的银子匣,“我瞧着那人倒不是想索命讨钱的,毕竟我这满地的银子都没能入了他的眼。只要林哥儿将东西给他,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者林哥儿功夫也不错,不至于真丢了性命。” 想到这里,姬修齐顿了顿,“不过也难说——是这,你这会儿去找临安铺子里的聂掌柜,告诉他这件事,让他帮着寻些身手好的人来,越快越好。但是这件事让他别给祖父说,我明儿个会给祖父写信。” “那公子您……”阿立一脸担忧。 “没事,那人若真想取我性命,咱们没有这会儿说话的机会了。”姬修齐挥了挥手,将床边装着银子的匣子搂在怀里,“你快去,明儿个一早我另有事情吩咐。” …… …… 安和巷林府。 比起姬家别院,这里几乎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不过若是仔细论说起来,林府其实还是别有一番雅致精细,夜间亦有别样的清幽迷人。 然而穿梭于各个院子的黑衣人,却没有半分心思欣赏这番夜景。 在各院查看一番之后,他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了最中间的一座院落。 一个轻巧的翻身,黑衣人便落在漆黑的院中,脚下几片细小叶子发出细微的声响,在风声簌簌的夜里几若不闻。 只是他不知道,屋里有人在他刚落地的时候,便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明亮的猫儿眼,映在隔着窗户纸稀淡泻入的月光下,泛出晶亮的光芒。 黑衣人将手轻轻覆在屋门之上,就在他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却听到屋内绵长的呼吸声。 原本准备推门的手忽然移了开来,黑衣人朝旁边另一间屋子轻跃而去,一伸手,无声地推开了隔壁间的门。 这是一间书房,算不上大,东西也不多,所以黑衣人一眼便看到了放在书桌旁边的一个细长的盒子。 他眼神一亮,当即打开那盒子,就着窗外泻入的月光,将手中的画卷展开。 大漠风沙驼铃响。 江南烟雨水流舟。 无比熟悉的画卷内容在面前缓缓舒展开来,让他拿着卷轴的双手不由颤颤发抖。 他完全没有想到,寻觅多年而不得的画卷,就这般轻而易举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黑衣人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动作,小心将画卷收好之后放回匣中,然后用身上的褡裢将那长盒仔细绑在背上,这才拉开了屋门。 然而那门刚打开一道缝隙,他的动作便就此停住。 门外有人。 黑衣人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隔着窄窄的门缝,他看到院中浅淡的月光下,正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阁下夜访寒舍,又不问自取,请问是何道理?” 少年清冷的声音隔着那巴掌宽的缝隙传来。 黑衣人抬起头,瞅着那月下的少年。 少年的脸他看不清楚,可是那衣服他却再熟悉不过。 这是晚上从揽金阁一路追他,最后被他甩掉的那个少年。 黑衣人眯了眼睛。 “是你。”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院中的少年蓦地浑身一震。 原本只是门口堵贼,然而所有的防备之心都在黑衣人开口的那瞬消散殆尽。 少年人上前几步,想要从那窄窄的门缝里,看清楚隐藏在暗夜中的人到底是谁。 而这番动作,也让黑衣人瞧清楚了少年的容颜。 “你是谁!”黑衣人猛地拉开屋门。 与晚上追他那人所穿的衣服相同,但此刻站在院中的少年,却有着一张与那人截然不同,却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脸。 这张脸,让他在这十四年中时时午夜梦回。 与之一起浮现的,还有那场熊熊燃烧,好似怎么也扑不灭的漫天大火。 “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再次开口,声音却带着止不住的颤抖,就连握着门边的手也隐隐泛起青筋。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月光下,瘦弱的少年人忽然拔掉束发的的玉簪,散落一头青丝。 和着那一首收尾相连的《庐山烟雨浙江潮》,那个少年。 不,那个少女。 一步步的走近,最终在距离黑衣人几步之遥的台阶下站定。 望着斗笠下那张隐隐带疤的脸,少女忽然一笑。 黑衣人却似被这笑容吓到,忽然后退一步,声音里带着些许迷惑般的喃喃。 “不可能……” 黑衣人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去。 不会的,那个人,那个女子,已经死了。 死在了十四年前的齐宫大火里,死在了山河破碎的夜晚中。 “褚……”少女正欲开口,那黑衣人却蓦地拔出腰间长剑,对着她直刺而来。 少女忙不迭滑步向后,这才堪堪避过了那突如其来的一剑。 然而不等她喘口气,黑衣人的剑便再次袭来,比先前更加疯狂,更加不留情面。 “没有人能扮作她,不要妄想骗我!”黑衣人目光中露出杀意,手中长剑也挥动的更加快。 少女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一边躲避着攻来的长剑,一边大骂道“褚流你个傻蛋你不张眼睛的吗!” 然而黑衣人却充耳不闻,一招更比一招狠。 少女再忍不住,一抹银光从她袖中泻出,直冲黑衣人而去,却在即将缠上黑衣人刀身的时候,被一剑劈上。 “天罗丝!” 望着那毫无损伤的细小丝线,黑衣人惊呼出声。 “都认出天罗丝了,还不停手?!”少女喝问。 “莫想骗我!”黑衣人冷声一声,后退几步,带着几分不甘跃上了旁边的墙头,竟是几个跃身,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院中的少女望着黑衣人离去的方向,简直要被他气疯了。 手中天罗丝一甩,竟是直接将旁边树上小臂粗细的树枝切断坠地。 “我就不信你不回来了!” 长夜寂寂,唯有风声和依稀的蝉鸣与她呼应。 …… …… 揽金阁三楼小木屋。 揽金公子一身亵衣靠在软榻上,衣衫半敞露出白净如女子的平坦胸膛,只是面上的面具,却依旧罩着半张脸。 “我说你怎么又来了。”揽金公子看着眼前的黑衣人半脸不耐烦,面上有着难以遮挡的睡意朦胧。 “我将那幅画拿到手中了。”黑衣人抬起头。 “什么画……”揽金公子说到一半,忽然愣住,眨了眨自己的睡眼,“那幅双面画?” 黑衣人没有说话,解下褡裢,将背上细长的盒子放到揽金公子面前。 揽金公子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拿出里面的卷轴打开来,凑到跟前正反两面仔细瞧了瞧,“看起来像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黑衣人有些不满。 “你知道是真的拿来给我干嘛!这么晚你不睡觉我还要睡觉好吗!”揽金公子顿时怒气十足,将那画卷一把卷起扔给黑衣人。 他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打扰自己睡觉,尤其是在他晚上养颜安神的时候。 然而等他发现自己生气之后,又忙不迭伸手按着自己的眼角抻平。 不不不,不能生气,生气会长皱纹。 黑衣人小心的检查着手中的画卷,确认没有任何损伤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声音却依旧波澜不惊。 “我今晚……” 话到嘴边,黑衣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到此刻,方才所见的那张脸的样子,依旧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 太像了。 若非那张脸少了那份雍容贵气,少了那份淡薄落寞,他差点就真的将那位少女认成了那人。 尽管像极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他还是确定,今晚那少女并不是那人。 可是……那少女又是谁? 为何会拥有与那人完全相同的样貌…… 黑衣人有些茫然。 揽金公子原本耐着性子准备洗耳恭听,可半晌却只听着没有下文的三个字,这时他终于彻底忍不住自己的暴脾气,“褚流你是不是故意跟老子过不去不想老子睡个好觉!” “安和巷那位林花师,有劳你帮我查一查。” 那被称为褚流的黑衣人终于说话,却是对揽金公子的暴怒无动于衷。 说完这句话,他一脸淡然的拿过揽金公子身边的锦盒,小心将画卷塞进去,“这幅画我先带回去了,三日后我来寻你。你休息吧。” 说完,压了压斗笠,兀自推门而出。 揽金公子坐在软塌之上,看着那打开合上的门,再顾不上自己的翩翩风度,朝着外面大吼一声 “黄金白银!” 不多时,一个穿着金线绣衣的胖子和银线绣衣的瘦子出现揽金公子面前。 “褚流那家伙要是再来揽金阁,直接着人给老子打出去!”说完这话,揽金公子再一次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胖子总管黄金和瘦子副总管白银对视一眼,应了声是,缓步退下。 留下揽金公子深吸一口气,一边按着眼角一边喃喃着往床边走去。 “不能生气,千万不能生气,生气会老得更快。” 。 正文 第74话 诊病与相似 【待修】 清晨的鸟鸣唤醒了沉睡的青玉。 伸手挡着窗外发白的天色,她唤醒了同屋的红玉,然后利索的穿好衣服洗漱完毕,这才踏出偏院小门,往那个白日里她待的时间最多的院子走去。 为人仆婢这么多年,青玉早已习惯了卑躬屈膝的卑下身份。 在她以往侍奉的夫人小姐里,有因为茶凉茶烫而直接劈头盖脸对她一顿打骂的;也有因为自家夫君多看了她一眼,而就此心生妒意在让她跪那百针垫的;更有见她相貌尚可,想要将她强占了的…… 青玉自诩见过的主子不少,但从来没有哪一个,如她现今侍奉的这位一样。 直至现在,她也不知主子全名叫什么,只知姓林,来自外乡,年轻有为。 林府白日里几乎不怎么能见到这位主子,而且就算他回到府中的时候,也从不轻易让人在跟前侍奉。 除却偶尔端茶倒水这样的小事,再多一点,便是每日清晨打一盆洗漱用的水。 沐浴,洗漱,乃至就寝,如是种种,那少年都自己来做。 然而今天,当青玉来到院子里,准备照旧打水进屋的时候,才发现院子里早早的便坐了一个人。 青玉略一愣怔,疾步上前,这才发现不远处的落了一截小儿手臂粗细的树枝,繁茂的叶子遍布其上,落在院子一角就像是一只匍匐着身子的碧色巨兽。 而原本大如伞盖的院中树荫,则不知怎得少了一角,露出一小片天空。 “公子,这是……”青玉被吓了一跳。 “一早起来便是这样,也不知怎么回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少年声音淡淡,没有波澜,亦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过会儿我去寻孙管家过来看看,凭空掉下这么一大截树枝,得亏没有砸到人。”青玉按了按挑动的胸口,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在那少年身上,“公子,我去给您打……您这是已经洗漱过了?” 青玉有些愕然。 眼前的少年发髻和衣衫都齐整仔细,一点也不像刚刚晨起的样子。 少年请嗯一声,然后单手撑地从台阶上站起身子,兀自往前走去,“今儿个我要早些出门,你待会儿记得跟宋婶说一声,早上莫要候我吃饭。也告诉孙三今天不用备车了。” 青玉忙不迭应下,心中有些懊恼。 看来以后得再早些起床了,自己竟然要主子自己打水洗漱,万幸公子脾气好,不跟自己计较。 …… …… 从院子一路绕过假山,再到那观鱼亭,走过掩映翠竹的水榭,天歌慢慢走到门口,守门的老头一见她过来,忙不迭放下手中正啃着的一只包子,去帮她开门。 “公子今日出门这么早?” “嗯。”天歌点点头,等老头将门打开,往外走去。 平日里每天早上,孙三都会驾马车送她去百花阁,等到晚上的时候,再接她回来,可是今天,她想自己走去百花阁。 也好看看这临安城的风景。 可是天歌刚踏过大门,便看到一辆安静的停在门口的马车,和围在马车周围的许多一眼便知有一些功夫的侍卫。 天歌蹙了蹙眉,何方神圣这般阵仗? 这时,那位神圣身边的小书童一见她出来,忙不迭兴奋高呼,“少爷!林公子出来了!活着呢!活着呢!” “……大早上说什么死死活活的,会不会说话。”天歌终于了然,走到了马车跟前。 这时,马车里伸出一双手,撩开帘子,露出一个人影来,“太好了,你没有事!” 天歌望着某人缠了一圈白布的脖子,“我没事,但是你有事。” 车里的人挠挠头,“你上来说话吧,这样我脖子疼。” 天歌一跃入内,利索的动作让周围的侍卫们神色一凛。 方才这人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消瘦的少年郎。 马车悠悠,一点一点往前行去。 天歌提醒,“去翟大人府上。” 驾车的阿立撇了撇嘴,这林公子,还真拿他当车夫了。 “你去翟府做什么?”姬修齐皱了眉头,不该是去百花阁吗? 天歌望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怎么回事?今日怎么带了这么多人?” “昨晚可有人来你府上?”姬修齐问。 “你一大早出现在我家门口,是怕昨晚那人杀了我?”想起方才在外面听阿立的那声“还没死”,天歌顿时明白姬修齐的意思,也明白了他脖子上的伤口由来,和外面那些突然多出来的人,“是昨晚那人伤的你?” “看来那人果真寻到了你这。”姬修齐叹了口气,将昨晚的事情一一道来,却掩去了阿立说双面画在林府这一条。 “都怪我送了那东西给你。”否则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姬修齐是真的懊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况且左不过破财消灾,给了东西却保住一条命,也算值当了。”天歌道。 而且若仔细说起来,其实她还得感谢姬修齐这番馈赠,若非如此,她不会这么快见到褚流。 想到昨晚那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天歌心中便百味陈杂。 时隔多年,再见到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褚流,那种欣喜,简直要从她的胸腔喷涌而出。 可是紧跟着,便有一头冷水兜头浇下。 褚流并不认识她。 而且,好似受到了惊吓。 上一世,是褚流主动寻到的她,最后左肩的疤痕,让他相信了自己的身份。 而这一世,是她先认出的褚流,但她的左肩,如今已经光洁一片,吹弹可破的肌肤,再也无法佐证她的身份。 除了那张脸。 可是一想到昨晚褚流那不可置信而后满是怀疑的眼神,天歌就有些头疼。 搞不好,就成误会了。 “你有心事吗?”姬修齐看着天歌,难得见她这般神色。 “被人扰了清梦,难免晨起无精神。”说着,天歌打了个哈欠。 姬修齐没有再说话,脖子上的伤口,实在折磨人。 辘辘的车轮声在许久之后终于停下,阿立掀开帘子,没什么好声气道“翟府到了,林公子下车吧。” 亏得自己和少爷还一直担惊受怕一夜,一大早就候在林府外面等着,生怕这位林公子出了什么事。谁知道这位倒好,不仅安然无恙,瞧着自家少爷有伤还一点也不见外的顺口就让他将车驶到翟府来。 天歌袖着双手从车上下来,却没有转身离去,而是朝着阿立努了努下巴,“去扶你家少爷下车。” 阿立顿时不满,“我家少爷一夜未睡,昨儿个为了不说画在您那儿,差点将性命都丢了,您不知让我家少爷早些回去歇着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他下车!” 天歌眉头动了动,“什么意思?” 阿立心中有气,当即方才姬修齐在车里隐去没数的细节一一抖出,惹得姬修齐一边不好意思的挠头,一边让他闭嘴别说话。 “那就更应该让你家少爷下车了。”天歌挑了挑眉,看在阿立眼里就像挑衅一般。 漂亮的书童当即目光恨恨,倒是姬修齐自己探出身子,一边呵斥阿立不得无礼,一边准备下车。 好在虽然是脖子上的伤,却于行动无碍。 “与其回家将养着,不若让我师父看看再开个方子。”天歌说完,往翟府门口走去,留下身后的阿立哑口无言。 原来林公子来翟府,竟是这个原因么……阿立不好意思的学着自家少爷挠了挠头。 …… …… 院子里,林回春正坐在树下翻看医术,旁边几个仆从屋里屋外的忙乎着。 “对对,往西边放一点,虽然要让他晒晒太阳,却也不能晒过头了。” 天歌跟姬修齐等人一进院子,便瞧见手握医术躺在藤椅上林回春正在指点江山,而那个被安排放置的,则是一个被捆在门板上,整张脸塞在洞里的王屠户。 这几日,他就像是一块萝卜干一样,被从里面挪到外面,再从外面挪到里面,东边西边来回移动,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这几日一样,能让他一看晃动的地面就发晕。 不过这种动弹不得捆在木板上的感觉,比起先前那让人疯癫的痛苦,却好上不止多少倍。 林回春一见走到院里来的天歌和姬修齐,不由放下自己手上的东西站起来,“徒弟?姬小子?这一大早的居然来探望我这老人家。” 走近些,林回春这才发现姬修齐脖子上的一圈白布,不由奇道,“这越来越热了,你怎么都整上围脖了?” 天歌“……” 姬修齐“……” “师父,姬兄受伤了,有劳您给他看看。”天歌让开位置,林回春这才看到那白布上隐有红色渗出,忙不迭拉着姬修齐往里走去,“我瞧瞧去。” 有林回春在,天歌很是放心,便没有跟上去,反而被那个正在像萝卜干一样晾晒的王屠户吸引。 王屠户正在数地上的蚂蚁,这时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双脚。 暗色竹纹的衣角微微晃动,颜色素净清雅,却是极好的料子。 “你踩到我的蚂蚁了!” 一道瓮声门板下传来,确切的说,是从门板上那个放着王屠户脸的洞里传来。 “屠户也知怜惜蝼蚁?” 天歌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后退一步,好在那蚂蚁依旧攀来爬去,并没有被真的踩死。 “人不就像这蝼蚁一样么?不怜惜一下自己,等着谁来怜惜呢?”王屠户难得说出一句像模像样的话,与以往一点就燃的火爆粗鲁截然不同。 不等天歌说完,那屠户已经自顾的说了下去,像是想要将这些日子憋闷着无法说的话,一气儿全部吐露出来才好。 “这些天我瞧这地上的蚂蚁,可不就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一个样儿么?整日为了生计奔走忙碌,却抵不过比你更强大的人踩上一脚。蚂蚁争食,也会倚强凌弱,哪知这世间总有更强在上,一山更比一山,苦无尽头。像我这样的小老百姓,可不就是这样的小蚂蚁么?如今跟砧板上的肉似的,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可不就命苦呀!” 听前面几句,天歌差点以为这屠夫放下屠刀洗心革面了,谁曾想到了后头,竟然觉得自己这般是命苦了。 原来在他眼里,林回春这般竟然是为难他欺负他,恃强凌弱了。 “既如此,你便别在这里待着了。”天歌冷笑一声,这世间总有好心当作驴肝肺的人。 这时候,给姬修齐重新上药包扎好的林回春也出来了。 “你们俩,将此人带着门板抬回他那杀猪铺子去,到了将人放下,门板给老子收回来。”林回春吩咐方才抬木板的两个人道,“至于府尹大人那里,我自去说。” 那王屠户登时呜嗷大叫起来,却被林回春将姬修齐换下来的那团白布顺手塞进嘴里堵住了嘴巴,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了。 两个仆从见他是真的生气,忙不迭将人搬走。 “师父息怒。”天歌出声劝慰。 林回春摆了摆手,面色平静,“跟这等鼠辈,没什么计较的必要,左右我救他不过是因为先前那病症稀罕,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罢了,也没真指望那人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 天歌见他好似真的不当回事,这才又问道,“姬兄的伤势如何?” “刮破点皮,看起来血流的多,却不是什么致命的位置,一两日结痂也就好了。” 听着这话,天歌不由放下心来。 幸好。 说到这里,林回春顿了顿,“也不知他得罪了哪个高手,那人应当只是想着吓唬他,而没想着真伤人——那伤口极是微妙,若是偏上几分,伤了颈侧的大脉,只怕会血如泉涌药石无灵,可旁侧一点,却是看起来厉害,与寻常擦伤没什么差别,不外就是会疼些罢了。” 说完,林回春又喃喃自语一句,“倒是跟那屠户的伤极似,都是对人体肌理穴位和骨骼谙熟之人所为。” 这句话,很是细小轻微,就连耳力敏锐如天歌,也只是勉强听了个清楚。 …… …… 从翟府出来之后,天歌婉拒了姬修齐顺路载她去百花阁的提议。 二人在翟府门口作别,姬修齐带着阿立回去补眠睡觉,而天歌则准备去分水街瞧上一瞧。 然而就在这时,一句话飘到了她的耳中。 。 正文 第75话 不见与大汉 【5月13修】 “林参军,实在不是小的不与通传,实在是翟大人公务繁忙,没有时间见您呐。” “昨日你们便骗我,今日难道也要骗我吗?谁给你们的胆子,竟然连我都欺瞒!” 天鹅个转过身,正瞧见一个身穿青灰衣衫的人负手于后,在怒气冲冲的跟门口的守卫说着什么。 “参军您这话可就冤枉小的们了,您与大人交好数年,我们怎么敢欺瞒您呐!昨儿个大人是真的不在府中,百姓们都看见大人在徐记百花阁门口,只是您去的时候,大人正好有事回来您二人正巧错过,哪里算是小的们骗您?”另一个守卫一脸委屈。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可是从方才那守卫的话语里,天歌已明白过来此人的身份。 杭州府的司户参军,林平之。 若是仔细算起来,这林家倒跟天歌有那么一点关系。 林平之的妻子朱氏乃是清河商户之女,小时曾跟天歌的养母李氏是手帕交。 后来朱家发迹搬离清河村,朱氏又嫁给了当时还是穷书生的林平之,后来林平之熬出头得了个司户参军的职位,朱氏带着两个孩子便跟着林平之从北地到了江南。 而好巧不巧,林平之和朱氏的长子,便是先前在揽金阁被天歌赢去银子,然后被自家老子一怒之下打断了一条腿,如今正在府中躺着养病的林明时。 而二人的女儿,则是先前一直在翟秋云身边,初见时便对天歌吆五喝六,却又恰好跟天歌撞了姓名的林家大小姐,林天歌。 上一世,那位林小姐差点害死天歌和徐芮,便跟她的慈父,眼前这位司户参军林平之林大人脱不开关系。 天歌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看着门口的争论。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林参军好像极得翟高卓的赏识,而且其女,也就是那位林小姐,也曾因为当初在西湖边上跳水勇救翟秋云,而成为翟大小姐少有的手帕交。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莫说林参军,就是其女平素进翟府的大门都是连通传等候都不用的,如今这人居然被翟府的守卫就这么拦在了门口? 还真是奇了怪了。 “翟大人没有时间,那秋云总有时间吧?还请两位让个路,本小姐要进去见秋云小姐。” 一道清亮的女声插进来,言语中丝毫不掩傲慢。 “啧,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啊。” 天歌摇头啧声,就算不看那少女的样貌,天歌也知道她是谁。 只可惜,少女这次怕是要失望了。 果然,就在天歌感慨完,那少女一只脚将要踏过门槛的时候,门口两个守卫不约而同将手中长枪划拉下来,挡在那少女的身前。 “大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少女不由踉跄后退,惊怒出声。 “林小姐,我家小姐这两日忙着陪老夫人说话,也没有时间见客。”守卫的声音冷淡,不带一丝情感。 “放肆!你连秋云问都没问一声,就敢这么跟我说话,真是好大的胆子!你信不信我去跟秋云说,让她辞了你们这两个下人!”花容失色的林小姐面上无光,恨不能好好惩处这两个下贱的守卫。 “我二人乃是府尹衙门的官差,而非翟家仆从。我们的授令由府尹大人给予,便是大小姐,也没有权力罢去我等职位,更罔论林小姐您了。”守卫不屑冷笑,“还请小姐自重。” “你!” 林小姐全然没有料到会是这般,明明前几日她来的时候,这些人还是笑着将她迎进去的,怎么今日就突然翻脸不认人,甚至还这般无礼待她? 真真是岂有此理! 可是不等她再说话,旁边的林参军已经将她拉到身后,躬了躬身子,朝着两名守卫行了一礼,“既然翟大人和秋云小姐都不得空,那有劳两位跟暂居府上的林神医通传一声,说杭州府司户参军林平之有事求见。” 司户参军虽是文官闲差,但却隶属于州府兵营,跟总掌杭州府政事的府尹衙门并没有直接的从属关系,所以就算他的官职高这两个守卫一头,也没有办法命令他们去做什么,只能以礼相待。 那两个守卫闻言面面相觑,大人吩咐的是若林参军父女上门求见,不管是见他还是见大小姐,皆说有事不许他们踏入翟府大门,可是却没有说见林神医该怎么办,这一下倒真让二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这时,一道悠悠然的声音如酥润细语降落,解救二人于迷茫无措当中。 “林神医钻研医术的时候,可是最讨厌别人进去打扰了。这时候,不管谁进去,都会被毫不客气的打出来。” 门口四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拾级而上的袖着双手的少年郎身上。 两个守卫连忙行礼,“林公子。” 天歌笑着点头,跟两个守卫打招呼,“两位大哥辛苦了,只是这个时候千万莫去打扰神医,您二人方才应该也见到了,那被抬出去的屠户,就是因为惹怒了他,直接被神医给丢了出去。” “是,是,多谢林公子提醒,我等明白了。”守卫感激道。 “举口之劳,举口之劳。”天歌打了个哈欠,转身又往台阶下走去。 自始至终,都没有看站在旁边的林家父女一眼。 “站住!” 林小姐怒喝一声,提裙从天歌身后跑下台阶,伸手挡在天歌面前。 “这位小姐有什么事?”天歌一脸茫然,好似对眼前的少女浑不认识。 “别装模作样了!我见过你!不过商户之家小小的花师,低贱的手艺匠人,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见林神医!” “哦,我也想起来了,我也见过你,你不是翟大小姐身边的侍奉丫头么?居然这么无礼,怎得跟泼妇一般。”天歌恍然大悟后皱起眉头,又冲那两个守卫道,“你们府上的守卫和仆婢们都不错,就眼前这位实在是太丢翟府的人。” 两个守卫一脸尴尬,“那个,林公子,这位是林参军府上的千金林小姐,跟我们府上可没有什么关系。” “哦,这样啊。”天歌点了点头,“怪不得。” 林小姐气得七窍生烟,“不过低贱花师,真当自己有什么能耐了!” “低贱的花师?”天歌重复着那句话,目光却看向门口的两个守卫。 到了此时,那二人哪里还瞧不出端倪? 府尹大人对林家父女生了嫌隙,连见都不想见,眼前这位林公子更是对林家父女心生不满,府里的主子以及那位极得看重的神医对这林家的态度还不明显么? 各家府邸里见人最多,也最有眼色的,便是这守门的人。虽然不知林家为何突然让主子们厌烦,但对他们来说,只要知道主子的态度就行了。 “林小姐,望您慎言,我们府上的大小姐可也是徐记的花师,您这话可要好生注意了。” 其中一名守卫扬声提醒,又指了指台阶下的天歌,对林参军道,“林参军想见神医,我们拿不了主意,但这位林公子是神医唯一的弟子,又刚从府里出来,我们便只好听他的了。” 林氏父女完全没有想到竟会有这么一出。 林小姐惊得睁大杏眼,好似那守卫跟眼前这低贱之人合起伙来骗自己一般。 而旁边的林参军则一边暗悔由着女儿口不择言,怕这消息被翟大小姐知道;一边想着如何跟眼前这位少年开口,说出自己的请求。 事到如今,就算林参军不知什么原因,但也约莫清楚自己今日怕是进不了翟府的大门了。 既然如此,他也无路可走,只能降下身段了。 “歌儿,你回来。”林参军深吸一口气,唤自己的女儿道,“给这位公子道歉。世间三百六十行,虽有士农工商之分,但我们却不该由此鄙薄他人。” 天歌差点笑出声来。 不该鄙薄么? 这话还真是说得冠冕堂皇,若真的不改鄙薄他人,那方才缘何由着自家女儿随意辱骂却没有出口阻拦的意思? 有些人就是这样,明面上满口仁义道德,但内里却极尽爬高踩低阿谀奉承之能事。 譬如眼前这林氏父女。 这么一比较,那破口大骂好心当作驴肝肺的王屠户倒是没有那么惹人厌了。 真小人与伪君子,天歌更讨厌后者。 而那位林小姐则心有不满,尽管迫于压力对自家父亲言听计从,但真正行礼的时候却敷衍至极,道声歉意的时候也没什么好声气。 天歌望着她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林小姐虽说跟秋云小姐同出同进形影不离,但那份官家小姐的气度仪态,却是一星半点也没有学到,看来古人所说近朱者赤这话着实不对。” 时近中午,街上人着实不少,再加上又是在翟府门前,这一来二去间,已经有不少人围在周遭,好瞧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以天歌这话一出,不少人都跟着应和起来,这姑娘的样子,着实不怎么像大家闺秀的做派。 不止如此,旁边还有人唯恐不乱道,“这林家的长子前几日不是在揽金阁输了银子被打折了一条腿么?连儿子都是这般嫖赌皆行的,养出来的女儿家又能有什么修养?” “怪不得翟大人不见他们呢,这种人怎么配跟清风明月似的翟大人往来!”有人呼应。 林家父女二人听得面红耳赤。 林小姐是女儿家脸皮薄,尤其是如今已到了适婚年龄,原本因为她跟翟秋云交好,已有好几家上门来说亲,朱氏和她都在游移不定,甚至还想再等等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 谁曾想,出了林明时的事情之后,那几户人家都上门将自家的庚帖收了回去,竟是一个也没有留下。 林小姐心中气闷,今日来翟府求见翟秋云,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就算自己的哥哥再怎么不争气,自己依旧是翟家千金的手帕交。 可是谁曾想,他们父女二人却齐齐被拦在了外面,不止如此,如今更是被一个卑贱的花师指摘缺少修养,甚至连路人都嘲讽取笑她! 林小姐面色通红,眼中含泪,睁着那杏眼狠狠的剜了天歌一眼,便双手捂脸跑开了去。 林参军看着女儿的背影,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更没有追上去看女儿到底如何了。 他冲着天歌拱了拱手,说起了自己的事,“林公子,既然林神医有事无法相见,那在下能否恳请您去寒舍,帮小儿看看腿伤。” 天歌望着林参军一脸谦卑,无奈的摊开了手。 “参军之情本不该拒,可实不相瞒,在下不过新拜于神医座下,如今连药材可都没认全呢,哪敢就这么给人看病?” 林参军还想说什么,人群外却传来一道呼喝之声,瞬间将人群遣散。 “让开让开!别挡着路!赶紧让开!” 混乱中,天歌望着林参军原本谦卑的脸化作愤恨交加的猪肝色,不由耸了耸肩膀。 这人也真是,生气就生气,何必装得那么谦逊有礼呢? 就在天歌正和林参军对视的时候,却见他的目光忽然移到了自己身后。 未及天歌转身,便见有人从她旁边大步上前,却是猛地一拍林参军的肩膀,声音豪迈粗犷,俨然如洪钟一般。 “平之,好久不见!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了!” 林参军的身子微不可见的一僵,但见他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与那大汉拉开了距离。 大汉浑似不觉,上前一把勾住林参军的肩膀,就像胳膊肘下夹了只小鸡一般,“这么多年不见,阿蓉可还好?孩子们如何了?刚才我还说呢,怎么有人瞧上去这么眼熟,居然还真是你小子!如今当了官儿,我们老朱家可就要靠你跟明时那小子了!走,回你家去!” 说着,大汉揽着林参军往前走去。 众人被他那高大身躯所慑,不自觉绕开了一条路,望着那大汉几乎是揽拖着林参军上了一驾马车。 在那马车后面,还有一辆塞得满满当当的牛车紧随。 “这人是谁呀?怎么长得那么高大?”人群中响起了议论声。 南地之人以秀美为主,便是男子,身材也没有太过高大的,但北地就不一样了,大多数男子都比南地的高出一头来,再加上有些人骨架大,乍一看甚是唬人。 而方才他口中的“阿蓉”,好巧不巧,正是林参军的妻子朱氏的闺名。 天歌望着林参军和那大汉离去的身影,唇角不由漾起笑意。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大汉定是朱氏的族中兄长,朱铨。 这个人,可是有点意思呢。 。 正文 第76话 遭劫与赴宴 【待修】 分水街是临安城里不算起眼的一条小街,跟主街相比算不上宽敞,除去路边摆摊的地方,勉强只能让一辆马车通过,但往来的人却并不少。 因为这条街四通八达,有多个小巷口可以通往不同的巷道,那些想要省几步路的人,大都会从这里经过,是以此处虽然只有主街一半大小,但沿街的店铺生意却都不错,就连路边摆摊的小贩摊儿上也时常坐的满满当当。 而在今日,路边小小的茶棚里,就坐了不少人。 茶铺闲聊三两句,谈笑论说家常事。 “今儿个这文心堂怎么回事?”有人望着对面一间大门紧闭的铺子,疑惑道,“我家兄弟说是让我来买些笔墨,我这等了快半个时辰了,怎的还关着门?” “不知道啊,昨儿个还好好的,也没听掌柜说今儿个有事不开门。”上茶的伙计也是不解。 “莫不是租金太贵,文老板这铺子开不下去了?”有人玩笑道。 向来开书画铺子的,要么有许多孤本名画,从一众凡品中脱颖而出;要么有多样书册,可供那些买不起书的寒门士子借用抄书。但是像文心堂这样的地方,却一没有名画和孤本书册撑门面,二没有足够多的书册吸引读书人,生意着实冷清的很。 要不是文老板多了个心思,顺带着售卖笔墨纸砚,只怕光靠书画连糊口都难。尤其是在临安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尽管分水街不是主街,但凭其热闹程度,却也不输主街,所以这租金也够商家受的。 “保不齐还真是。”茶棚里有人应和道,“前些日子我还听文老板说铺子开不下去了,啥时候寻个机会就将铺子里的东西都低价盘出去,好回老家种地去。不过没想到这么快。” “但昨儿个不还好好地么……也没见说是低价卖什么东西,晚上还见老板开着门,跟往常一个样呢。”有人小声嘀咕,却没有人注意,因为先前那个问话人不满抱怨的声音实在太大。 “早知道我就昨儿个来了,今日白等了半个时辰,看来得到主街的墨韵楼里去了,那边的东西简直贵死人。” 那人付完钱离去,旁边众人则被他的话引出另一番议论 “说起昨儿个,那徐家的药香还真是不错,平素我脚心发烫晚上老睡不安稳,可是昨儿个将那药香挂在了床头,竟难得没有躁醒,早上一睁眼整个人精神的了不得。” “我也是我也是,而且那味道闻上去一点也不像药,淡淡的清清的,睡在屋里做梦都像在树林里闻着花香一样,舒畅得很!” “那可是神医的方子,自然跟一般的东西不一样!”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有人从茶棚角落里起身,放下两个铜板后,无声地从茶棚里离开。 文心堂后,一条两人宽的摆放着些许无主杂物的小巷子,白衣素净的消瘦少年向周围瞧了瞧,见没有人注意,一个轻巧的翻身,便越进了院墙之内。 “还真是匆忙呐。” 少年人一落院中,便瞧见一件衣服正散落在院子里,上面依稀还有一道脚印。轻叹一声,少年人往门都不曾关上的后屋走去。 屋子里遭了贼似的一片狼藉,柜子箱子大开,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但柜子里的东西却也没有拿完,有的衣袖还挂在柜子边角,瞧上去混乱不堪。 仔细瞧了一圈下来,少年人轻啧一声,“不像是遭贼,倒像是逃难。” 走出屋门,少年又往前面的铺子行去。 那临街大门的两扇门板稳稳当当的拴插着,可是通往院落的门却跟屋门一样大开,里面亦是一片混乱。 少年人蹲下身将脚下的一本书册捡起,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将它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在这算不上大的铺面里随意看起来。 “前朝画师余懿轩《人间相》的赝品,严永逸《白虎图》的仿作……啧,居然还有少年天才杜原的《千里华卷》。难怪生意做不下去,卖假货也不走心,世人皆知杜原这画只画了一半便早逝,只有半卷传世,居然还能冒出来一卷完整版。” 少年人按了按眉心,连自己这种对书画鉴赏半瓶子水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店家也是敢。 不过想起先前那张双面画…… “看来是将那画当假画给卖出去了啊。” 昭懿皇后传世的画作里,所有人都以为多为花鸟画,却不知还有这样一幅大漠山水的人物画吧? 少年人轻叹一声,在铺子里的书册画卷中翻找起来。 …… …… 半个时辰后。 少年人重新回到了分水街上。 藏在宽袖下的手中,是一块被划成两半的砚台。 少年人的手指摩挲着砚台的断痕,再一想到昨夜造访的黑衣人,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褚流你这家伙,看把人家给吓得。”少年人轻叹一声。 的确,除了那名黑衣斗笠刀疤脸的持剑者,还能有谁能划出这样的剑痕,还有谁能吓到寻常老百姓? 望着文心堂那依旧紧闭的大门,少年摇了摇头,正欲往别处行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呼唤。 “林花师。” “明先生?”少年转过身来,看着眼前曾有一面之缘的老者,挑了挑眉,“怎么,你家老爷子终于想明白了?” 明叔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没有想到这少年郎竟是如此直接,让他好一番准备的开口说辞无处可用。 “老爷子前些日子不在临安,知道您的意思之后,便快马赶了回来,昨儿个时间晚了些,是以想约您今日在楼外楼相见,不知您时间可方便?” “自然是方便的。” 少年人伸出左手,明叔连忙将手中的帖子递上,少年随手打开,看着上面所写的内容,笑道,“若不是明先生一番解释,我还当朱老爷子瞧不上跟我这个小辈说话。” 说着,少年人将手中的帖子合上,“既如此,一个时辰后,楼外楼见。” 言罢,径直从明叔面前走过。 望着那转身离去的消瘦身影,明叔直了直身子,长出一口气。 街上行人匆匆,这简短的交谈,并没有惹来多少驻足围观,但光天化日之下,却并非没有人看见。 旁边铺子的幡旗下,一双眼睛望着这一幕,面有愤然。 …… …… 楼外楼。 二楼一间包厢内,老者与踏门中年男人面面相觑片刻,却转瞬化作客套笑意。 “朱老爷子居然也在此处?”中年男子望着坐在屋里的老者,拱了拱手。 “山外青山楼外楼,老头子身子骨不好,见不得那山外青山的风光,只能来这楼外楼喝喝小酒,大梦逍遥了。”朱老爷子笑了笑,“苏家主也是来楼外楼吃饭?” “楼外楼菜品太贵,若没有贵客相邀,苏某可吃不起此处的菜肴。”中年男子往说话间,往屋里四周望了一眼,却没有见到那个自己想见到的人。 这一幕自然逃不开朱老爷子的法眼,拿起自己的烟斗在桌上磕了磕,依旧满面笑意。 “谁人不知,临安苏记是咱们大周脂粉行的三大家族之一?苏家主说吃不起楼外楼的饭菜,传出去要被人说故意磕碜人的。” “苏记就算位列三大家族,但在朱老爷子您的面前,苏记哪里算得上什么呢。”中年男子言语谦逊,但从那神态举止之上,却一点也不见谦恭之意。 同是家主,就算朱老爷子比他年长,但显露在外的气势,却一点也不能欺压过眼前人分毫。 这便是苏记脂粉行如今的家主,苏大老爷,苏明河。 “前些日子,苏记新出的两款新香我看了,皆是上乘,这么些年,你们苏家三房倒是难得出了个人才,没丢了你家老爷子的人。”朱老爷子吸了一口烟,吞吐出一圈缭绕的烟雾来。 苏明河听到“三房”两个字的时候,眼睛不自觉眯了一下,闪过的狠厉在朱老爷子的烟雾里消散不见,化作疏朗一笑。 “区区小儿,就算再有天赋,也不得朱记的渊源流长,那五款新香,倒是让在下大开眼界,明白了朱记的能耐。” 朱老爷子笑了两声,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兀自吞云吐雾,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旁边的明叔望着这一幕,再看着旁边滴漏的时间,不由道,“苏家主,我们老爷子的客人就要到了,您若是方便,还请……” “阿明。”朱老爷子悠悠出声,打断了明叔的话。那双眯着享受般的双眼微微睁开,在烟雾缭绕里看向苏明河,“若我没猜错,苏家主是受邀才来此处的吧?谁曾想却发现候在这里的人,是我这个老匹夫,而不是那个邀请你的人。” 明叔闻言一惊。 就说苏记的家主为何会突然出推门而入…… 老爷邀请了那位林花师,他却擅作主张邀请了苏记的家主,到底是什么盘算! 而此刻的苏明河也终于明白过来,怕是那少年不仅邀请了自己,也邀请了别人。 就在这时,身后的屋门忽然打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清泉般的少年欢声,“来晚了,两位家主久等。” 朱老爷子看一眼旁边不早不晚刚刚好的滴漏,慈声道,“不是你来晚了,是我们来早了。” “这位便是朱老爷子了吧?”天歌看着眼前正在吞云吐雾的老者,笑着行了一礼,“早闻老爷子老当益壮,今日一见,才知外人所言非虚。” 朱老爷子笑道,“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什么老当益壮,都是骗人的,倒是林花师小小年纪,便拔群超绝,不仅有一手好香技,更是意态风流风采不凡。” 天歌笑了笑,一点也不客套的将这番溢美之词收下,“今日得了老爷子邀请,晚辈深感荣幸,遂不及请示老爷子,兀自请了旁人同宴,还望老爷子莫怪唐突。” 朱老爷子容色不变,“苏家主倒也不是旁人,说起来也是老头子的熟人了,比起林花师来讲,还相熟些。来者便是客,既然来了,便请一道坐下吧。” 天歌这才转身向苏明河道,“借花献佛,还望苏家主莫要介怀。” 到了这个时候,苏明河算是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午间收到那个叫孙三的递来的请帖时,他本不当回事,谁知那人却道“苏家主想必很想知道,缘何苏记的新方为何会撞了朱记的新方吧?还有另一道香方,您可以压下去一部分,但总有压不住的地方,难道您就不好奇么?” 苏明河闻言大惊,想要再问那人什么,却见那人竟是径直离去,只留下一句话,让苏明河最终决定来这一趟。 “苏家主若是想知道原因,想知道有什么解决的法子,还请按帖赴宴。” 看着帖子上的那个名字,再看着眼前的少年,苏明河缓缓开口,“能尝到楼外楼的菜品已是幸事,苏某没什么介怀的。” 眼前的少年他是第一次见,但林花师这个名字,他却不是第一次听说。 徐记新请的少年花师。 也是徐记多年来第一位男花师。 一人承担了徐记今秋五种新香的研制,在成为徐记的花师前,更是一日一香的制作速度,香香精良。 这样的少年,邀请自己来此,是什么目的? 这件事又跟朱记有什么关系? 苏明河想起了那个叫孙三的人所说的话。 是的,苏记新香和朱记新香有一道出奇巧合的撞在一起,除了那装脂粉的瓷罐不同,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两家外传的说法都是相似,但像久浸此道的花师,一眼便可以看出来,那不是相似,而是完全一样。 苏明河猜到了一个可能,然而有一个新的问题让他顾不上追究。 苏记的另一款新香,用后出现了烂脸的情况。 那是在试妆娘试妆的时候,不曾出现过的。 时隔数日,才慢慢显现出来。 这种事一出,肯定会损毁苏记的名誉,倒了苏记百年的招牌,但他可以压得一时,却压不得长久。 而就在他准备彻查此事的时候,那个叫做孙三的人上门了,并送来了一方帖子。 苏明河缓缓坐下,看着那句消瘦的俊俏少年,开了口。 “林花师邀在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 正文 第77话 盗方见官去 【待修】 “不知林花师此番邀苏某前来,所为何事?”苏明河望着少年人道。 尽管先前那个叫孙三的人已经说明了此番邀请的来意,可当他看到屋子里还有朱家老爷子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正如先前所说,不外是借花献佛,借着朱老爷子的东风,请苏家主来楼外楼尝尝菜肴。”天歌唇角含笑,“您也知道,晚辈是个外乡人,初来临安不足一月,这个月的工钱徐记可还没给我结算呢,靠自己怕是请您吃不起这楼外楼。” 苏明河没想到眼前的少年依旧迂回不说实话,倒是旁边的朱老爷子将手中的烟杆磕了磕,吩咐旁边的明叔道,“阿明,听见了吗?既然客人都到了,还不赶紧着人上菜?” 说着,朱老爷子望一眼天歌,笑道,“这徐记也是,明知林花师初来乍到,也不考虑林花师的生计问题,竟然将这等大才之人与那等闲之辈同等对待,真是不识良田美玉,可惜,可惜呐!” 天歌笑了笑,“大家都是这般,便只好依照着来,若是与人不同,反招惹非议。所幸晚辈家中尚有薄资,供给得了家用花销。” 朱老爷子却正了容色,“话是这么说,但林花师这般大才之人,自然当与旁人不同。就譬如我朱记的花师,各人皆赏一座院子,并着四个丫头仆役侍奉,这才是爱才之举呐。” 天歌拱手,“朱老爷子惜才,果真名不虚传。” 朱老爷子哈哈大笑,捋着胡须,眼神却落在苏家家主苏明河的身上,想要看他如何表示。 原来,他以为天歌邀请苏明河前来,是为了让两家各给筹码,好在二者之间选一个更为合适的下家。 而旁边的苏明河也从朱老爷子的话语里约莫品出了些许意味,猜出了少年的目的。 只是,浸淫商场多年,如苏明河这般人,哪里会真的愿意为旁人做嫁衣? 在他看来,眼前这少年的确不错,但却并不值得自己去跟朱记抢人。就算这少年或许知道点什么,又那拿香方烂脸的事情威胁自己,他也依旧不会愿意屈服——一者,是苏记家主的自傲自尊;一者,是他对于背叛者的不屑。 今日这少年郎可以骑驴走马弃了徐家,那么他日,也定会背叛今日选择他的人。 苏明河觉得眼前的少年郎还是太过稚嫩,尤其是将自己请来,只会让这个过程更加可笑和无耻。 他拿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幽幽开口,“临安城三大脂粉行,没有比朱记更声名远播的铺子,也没有比朱老爷子更求贤若渴的人了。” 朱老爷子在苏明河刚一开口的时候,就一直盯着他看,可是这句话说完之后,苏明河竟是再不发一言,就那么拿起筷子,兀自夹菜吃了起来。 朱老爷子忽然有些迷糊,难道自己猜错了? 这少年邀请苏明河来难道不是为了让他们两家竞价,好选择那价高的一家么? 朱老爷子略一思索,也客气恭维道,“苏家主客气了,苏记这些年来崭露头角,在这脂粉行里,又岂是区区之辈?” 话音刚落,便听那消瘦的少年开了口。 “既如此,看来晚辈算是找对人了。” 说着,少年从怀里拿出来几样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晚辈这里有几样东西,希望两位前辈帮着品鉴一番。” 朱老爷子望着那桌上的摆放着的五个小瓶,心头不由一跳。 可是不得他开口问询,那少年已然拿起其中一个小瓶,将包锡的瓷盖轻轻打开。 霎时间,一种浅淡的月桂之香飘散开来,带着几分甜而不腻的温香,将屋内原本弥散着的烟草气息侵散。 原本一直容色淡然,一幅置身事外模样的苏记家主的苏明河先变了神色。 旁边的朱老爷子也不由将自己的烟袋放下,去嗅那氤氲的香气。 望着苏明河讳莫如深的样子,少年人重新将那瓷瓶盖上,绽出笑意 “徐记五款秋香之一,秋桂月,二位觉得如何?” 苏家主的眼神眯了眯,望着少年人的神色探究而深沉;朱老爷子面上一直带着的笑容,也在此刻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少年却好似浑然不觉,兀自道 “此方取八月桂子与六月清荷为主方,用荷香悠悠,冲淡桂花的甜腻之气,先将桂子研磨成细粉,与青荷蕊心一层花瓣匀拌,再用整只荷叶包裹焙烤,使得香气匀散交迭,再以荷叶清露勾兑调浆,加细辛、栀子、月兰、麝香、飞露馏取,成香脂底胚,这是第一道工序,用时两个时辰;第二道工序,摘取清荷花瓣碾碎取汁……” 少年的声音悠悠,慢慢絮叨着放到外面会引起轰动和疯抢的香方,但屋内几人却不尽没有惊叹,反而面色愈发冷淡阴沉。 “……朗朗如秋月,明润如幽桂,遂名秋桂月。” 几息之后,少年的最后一句终于说完,屋内却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小贩叫卖和路人行走的声音穿窗而入,就连那飞燕衔草而过掉落屋檐的声音,好似也清晰入耳。 “看来,这方子不能打动二位呢。”少年人似是失望的轻喃一声,忽然起身轻步往窗边走去,似是喃喃自语,“也是,闻香鉴香,不能有太多的干扰气息,还是容晚辈将这窗户打开,换换屋里的空气,咱们再看后面几样。” 说着,少年猛地将的窗户打开,忽听窗外传来见鬼一般的“啊——” 屋内几人注意力被这一声惊呼吸引,齐齐往外瞧去,却见那消瘦的少年手中正拽着一块青色的布料。 但瞅着用力的程度,却绝不是一片布料这么简单。 朱老爷子身边的明叔见状,连忙走近窗边查看,这才发现少年手中拽着的,不是一块布料,而是一只袖子,再往下,则是一个正悬在半空,手脚无处借力正在乱扑腾的人。 “有劳明叔帮把手。”少年人轻叹一声。 …… …… 望着终于被拉拽上来,一脸惊吓还未散去狼狈公子,少年人晃了晃手中的茶杯,带着些许无奈。 “说吧,怎么回事。” 青衣公子冷眼一扫朱老爷子和苏明河,最后目光落在好似浑不觉错的少年人身上,不由愤然道“怎么回事?你倒是先跟我说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吃吃饭,喝喝茶,聊聊天,徐少爷觉得有什么问题吗?”少年人挑了挑眉,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吃饭喝茶聊天是没有问题,但你作为徐记的花师,瞧瞧自己是跟谁在吃饭喝茶,又是在聊什么内容!” 青衣公子——徐家少爷徐陵不掩怒意,指着在坐的剩下两人,最后望着少年人怒声质问。 作为徐记的花师,公然跟与徐记竞争的朱记和苏家家主吃饭,更是将徐记秋季将推的香方就这么告诉别人,这与吃里扒外的背叛有什么区别?! 徐陵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崇拜不已的人竟然会做出这等小人勾当来! “所以这就是徐少爷爬窗偷听的理由?我倒不知道,徐少爷竟有这样的喜好。” “你!……”徐陵不由哑然,正待再说什么,却见少年人从旁边再拿过一套碗筷,放在自己旁边的位子上,“左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徐少爷既然来了,便光明正大的边吃边聊,何必这般偷偷摸摸小家子气。” 这一下,不仅仅是徐陵,就连朱老爷子和苏明河也搞不清楚少年人此举到底意欲何为了。 倒是徐陵干脆,闻言干脆一屁股坐下来,甚至毫不客气的拿起筷子夹菜吃起来。 “朱老爷子,着实抱歉,又多了一张蹭饭之口。”少年人对着朱老爷子拱了拱手。 朱老爷子望着徐陵那一副真来吃饭的模样,只得无奈道,“无妨。左右这一桌子的菜,单凭我们几人也吃不完。” “既如此,这屋里的气息也散的差不多,那晚辈便继续说了。” 说着,少年人打开一只瓷瓶,伸手在瓶口轻轻扇了两下,轻声道 “徐记五款秋香之一,浣溪沙。以清溪露水新菊之香,染红枫点晕之色,用之可有西子浣沙沉鱼之效。此方第一道工序,摘选新雨秋菊为主材料,将……” 朱老爷子和苏明河二人神色再变。 旁边正吃着菜的徐陵也不由放下筷子,连嘴巴里的东西也顾不上咽下便叫嚷道“里到底想若什么?!” 少年人望着那被喷出的饭粒,往后坐了坐,“吃完饭再说话可好?” 徐陵面色一红,若不是着急,他哪里会这般不顾形象?这始作俑者居然还敢笑话自己! 将口中东西咽下之后,徐陵一把揽过少年人面前打开的瓷瓶,冷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枉费芮姐对你一片信任,你居然为了一己之私泄露徐记秋方!林花师,你到底是何居心!” “是啊,我是何居心呢?”少年人耸了耸肩,重复着徐陵的问题,然后望向朱老爷子和苏明河,“二位家主觉得,我又是何居心呢?” 瓷瓶已经打开两瓶,就算是少年不说,朱老爷子和苏明河也已经猜出和少年的目的。 就算猜不出,单凭方才那秋桂月和浣溪沙,也让他们明白少年的目的。 一旁的徐陵看着少年的慵懒无恐和对面二人的凌厉阴沉,再仔细瞧着手中的香脂,终于觉察出不对来。 “这浣溪沙……这浣溪沙居然跟朱记新香美人脂和苏记的晚凝香一模一样!” 徐陵心中震撼,一种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头升起。 将少年人面前剩下的瓷瓶全部揽在怀中,徐陵将那些瓶瓶罐罐挨个儿打开,然而由于急促紧张,手竟然微微发抖,连着两次都没有打开一样。 旁边的朱老爷子冲明叔使个眼色,便见明叔往徐陵跟前走来。 眼见便到跟前,再走一步便可伸手将他怀中瓷瓶悉数抢过,却见一物从他袖边擦过,直直钉碎了旁边小几上的茶杯。 “走到那里就行了,徐少爷自己长着手,并不需要阁下代劳。” 少年的声音一改先前懒散随意,化作冰冷漠然。 明叔的身子一震僵在原地,不由想起少年与那一对刀疤兄弟的交手来。 而这间隙,徐陵已经打开了一只瓷瓶,先是嗅香,再熟练的将那脂膏涂抹晕染在自己的手上对光查色。 “朱记新香秦楼月……” “朱记新香雨落荷……” “朱记新香小庭花……” 望着徐陵快速的闻香识香,天歌面上的惊叹再也掩饰不住。 先前听徐芮说自己这个堂弟于香道颇有天赋,却不知竟是这般超凡,一嗅一看,便可识香,就是天歌自己,也自问做不到。 就在她感慨之时,徐陵已经打开了最后一只瓷瓶。 “苏记新香小楼春……不对,不是小楼春,这味道比小楼春多了紫竹和浮叶,颜色也比小楼春更透,是朱记新香醉汀芳……” 中间虽有波折,但最后的判断却没有全然无误。 “这些……就是徐记的五款秋香?”将最后一只瓷瓶放下,徐陵望着天歌,面上已经不辨喜怒。 “曾经是。”天歌摊开手。 徐陵目光沉沉,慢慢站起身来,望着坐在对面的朱老爷子和苏明河。 “好一个朱记,好一个苏记!竟然不知羞耻的做出盗人香方这种下三滥的勾当!百年世家的脸都不要了吗!” 随着一声怒吼,桌上的杯盏盘子皆被扫落在地,化作响亮的碎裂之声。 朱老爷子拿起手边的烟杆,在桌上磕了两下,正欲开口,却听一道懒散的声音先至。 “盗方这么大的帽子,可不敢随便扣。朱记好歹是咱们大周第一脂粉行,苏记更是名列三大脂粉行之一,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宵小之事?快给两位家主道歉,莫要胡言乱语。” 徐陵怒中带愕,望着眼前的少年人,“我胡言乱语?他们盗用徐记的香方为己用,我还不能说了?!今儿个我不仅要说,还要去告官!咱们府尹衙门见!” 说着,徐陵绕开众人,径直往门口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便有一只手从身后按上了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不是说了嘛,曾经是,又不是现在是。年轻人干嘛火气这么大呢?” 。 正文 第78话 谁能代表得了! 【5月16日修】 徐陵回过身来,望着阻拦自己的少年正欲开口申辩责骂,却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说话,甚至连动弹也不能,只能狠狠的怒目而视。 “你看看,这样不就很好嘛?”天歌拍了拍徐陵的肩膀,对他现在的表现很是满意,“年轻人嘛,莫要随便冲动。” 说着,她掸了掸自己的袖子。 “原本我是想含蓄着来,可徐少爷这么一闹腾,我再假装不知道,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徐记的秋香,如何会到了朱记和苏记的手中,还需要晚辈跟各位请教吗?”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终于明白眼前少年人目的是何。 本以为此番乃是投诚,原来却是兴师问罪。 朱老爷子眯着眼睛,将手中烟竿顶端紫金烟锅倒扣桌上,抖落里面烧尽的烟灰,也散尽要将此人收为己用的念头。 “林花师这话可就说得莫名其妙了,朱记新香早已售了数日,临安城里大户人家哪家不有一份在手?你这随手拿出我朱记的新香,却说是徐记的秋香,不觉得离谱吗?” “旁人听着自然离谱,但我没有想到老爷子您听着,竟然也觉得离谱。” 言罢,天歌了然点头,“也是,我不过小小花师,人微言轻不说,随意攀扯朱记和苏记,只怕传出去更要被人说是没有自知之明。既然大老爷的行为老爷子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吧,可是苏家主呢?” 天歌的目光落在苏明河的身上,“您而内侄,苏家三房苏子实苏公子所为,您也不清楚吗?就算不知道,那不会不知道你们苏家小楼春的事情吧?” 苏明河一听话题引到自家身上,顿时面色沉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方才徐少爷已经说过了——朱记的醉汀芳去掉紫竹和浮叶两样,便是苏记新香小楼春。”天歌挑了挑眉。 “按理来说,少了一两样花材倒也算不得什么,可是苏家主怕是不知,这紫竹和浮叶两样,专解醉汀芳里的酒精。乍一看虽没什么区别,不外是缺了一缕香,颜色淡了些,作为脂粉好似绰绰有余,可是用的时间久了,皮肤越是娇嫩,那脸就烂得越快。” 说到这里,天歌眼角生出几分笑意,负手于身后,一脸从容。 “想必苏家主已经发现小楼春的异样了吧?不然今日也不会应邀前来。” 苏明河闻言,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起,望着天歌的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当初朱苏两家同时推出新香,念着知己知彼,他便着人将朱记新香带来。 可是谁曾想,一拿到朱记新香美人脂,他发现了不对——朱记的美人脂,跟自家新香晚凝香竟然全然一样! 苏明河惊诧之下,大惊失色,只当自家香方被泄,朱记无耻盗方。尤其是朱记的醉汀芳,更是像极了自家的小楼春——但是比对之下,那醉汀芳似是比小楼春更为纯正。 苏明河顿时坐不住了,连忙打开朱记的秦楼月、雨落荷、小庭花三香,比对之下,才发现香香精品,而这几种香放在一处,自家的小楼春则像极了劣质的脂膏。 苏明河霎时颓然,一种荒唐而可怕的猜测在心头涌起。 于是乎,他去寻了献方的苏子实,可不管他怎么逼问,苏子实都不承认自己盗了朱记的方子,更嚷着道朱记手脚才不干净。那义正言辞的模样,竟是一改往常的窝囊,使得苏明河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误会了苏子实。 新香刚出那两日,苏明河寝食难安。 若是苏记真被扣上了盗方的帽子,那百年之命,定会毁于一旦。所以他生怕苏子实说了谎,朱记知道真相后来兴师问罪。 但是他没有想到,朱记从始至终,都不曾寻上门来。 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在有人说苏记和朱记的新香好似一样的时候,朱记倒率先出来表示,说二者虽相似,但仍有差别,绝口不提什么盗方的事情。 苏明河越来越疑惑,然而就在这当口,却听底下人来说苏记的新香出了问题。就在他正苦思解决之道的时候,收到了一封邀请函。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相见。 若是没有前面那些事,他是真的怀疑自家新香是从朱记而来。 可如今一听这少年的追问,苏明河终于明白了当初苏子实所说的那句话。 朱记的手脚才不干净…… 苏明河的目光闪了闪。 就算不愿意承认,如今的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苏记和朱记的香方,或许是真的来自徐记。 可真是棘手啊。 苏明河在心底暗叹一声,抬头望着眼前的少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开,放在桌上把玩起面前的茶杯。 知道归知道,承认不承认,却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是这件事牵扯到苏记的招牌。 “林花师,饭可以乱吃,但话不可以乱讲。人之肤质千百不一,或有一两人肤质特殊用不得脂粉,那是再正常不过,若要由此怀疑我苏记的方子,更说跟什么徐记秋香有关,那可就真是无稽之谈了。” 似是早就料到苏明河会这般反应,天歌轻叹一口气,带着几分无奈。 “看来两位家主都觉得我这话太过儿戏了呐。” “既如此,容我想想看,要不要告诉各位,其实这五道方子……哦不,加上少了紫竹和浮叶的小楼春,一共六道方子,其实都各有缺陷呢?今时今日不烂脸,可是等再过些日子,天再热些呢?怕得那时,整个临安城但凡买了你们两家脂粉的姑娘,都得好好想想为什么用完这些脂粉后,会满脸红疹皮肤溃烂了吧?” 朱老爷子身子一僵,苏明河把玩着茶杯的手亦是一紧,就连无法说话不能动作的徐陵,面上也显出几分骇然来。 用完之后导致大面积烂脸,这对脂粉行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 然而那始作俑者却好似混不觉自己此举何等骇人,摊开双手依旧淡然絮说。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这些方子是你们两家自己研制出来的,肯定也有自己的解决法子。就算解决不了,也赖不到徐记更赖不到我的头上。在下和徐记,只等着坐看好戏便是咯。” “荒唐!危言耸听!”朱老爷子终于忍不住,猛一拍桌子怒喝道。 “危言耸听吗?”天歌望着朱老爷子,忽的笑了。 “到底是不是危言耸听,老爷子等着瞧不就好了?五种香方,五种病症,若我没有记错,朱家的新香,因为数量有限,只有临安城里的显贵之家才买得到吧?倒也正好,这些大户人家请到的医师,定不是庸碌之辈,想必轻而易举就能诊出那些夫人小姐面上到底因为什么才生出疮疹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老爷子指着天歌,整个人都喘了起来,吓得旁边的明叔连忙帮他拍背顺气。 “我只是想告诉两位家主,我有对应的方子,也能帮两位家主顺利解决这个难题。不止如此,这五道方子——我是说,真正的香方,我也可以赠给二位,甚至于绝口不提盗香之事——今日出了这门,从今往后,不管走到何处,面对何人,这几样香方,也是朱苏两家独创。” 屋内蓦然一静。 朱老爷子阻止了明叔的动作,厚重而继续的喘息声也停了下来。 他慢慢直起腰身。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条件是什么?”朱老爷子沉声问道。 这时,站在他旁边的明叔已然震惊,不由小声提醒,“老爷!” 而在他对面坐着的苏明河也睁大了眼睛。 朱老爷子此话一出,无异于承认了朱记盗香的事实! 然而天歌却没有回答,只将目光转向了苏明河。 苏家家主,可还没有表态。 迎着众人的目光,苏明河忽而笑了起来,重新转起手中的茶杯。 “朱记可得五种香方,而我苏记却只有两种,是否有些不太公平呢?而且小楼春的方子,还不如那醉汀芳,这桩生意对我苏记来说,怎么看都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苏家主果然是生意人。”天歌眉头一动,“既如此,那晚辈便将这虚假的小楼春改成真正的小楼春,此外,再赠苏记三香如何?” “你说什么?!” 苏明河面色惊变,似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而另一边的朱老爷子则和明叔对视一眼,甚至于徐陵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也差点挣扎着动了起来。 再送三方?! 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若是香方那么容易配出,哪里还有什么大周三大脂粉行的说法! 到底是老狐狸,苏明河很快敛去面上惊诧之色,微微一顿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呢?且不说你是否真的有解决的法子。” 说着,他伸手指向天歌身后,闻言已然目眦欲裂的徐陵,嗤笑道 “徐家的少爷这般模样,林花师如何让我相信,徐记愿意善罢甘休?又如何让我相信,徐家这位少爷,能够守口如瓶?林花师,你要明白,这方子虽是你所制,但如今这件事,却不是你跟我们两家之间的事情。而是徐记和朱家、苏记这三大脂粉行之间的交易了。你代表的了自己,可能代表得了徐记?” 朱老爷子闻言一震,目光也落在了门口的徐陵身上。 是了,倒是他先入为主,一直觉得只要林花师不计较,那么盗方的事情便可轻易揭过,然而他却忘了,这件事所涉,还有徐记。 只要徐记不善罢甘休,要跟他们两家计较到底,那么就算这年轻人自己应了,也顶不得事。 徐直那个老家伙,还有他的那个女儿,可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感受着来自各方的质疑,天歌耸了耸肩膀。 “苏家主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的确代表不了徐记。”说着,她走到徐陵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打量一番,摇头啧声道,“不过方才苏家主的话也不对,眼前这位徐公子……眼下还代表不了徐记。” “那林花师今日所说,跟废话有何区别?”苏明河冷笑。 天歌叹一口气,“倒也不是废话,虽然我们不能代表徐记,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徐家大小姐,是否能代表徐记呢?” 伴随着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屋门忽然自外打开,一道鲜亮的红色身影飒然踏步入内,接过苏明河的话头。 “苏伯伯,敢问徐芮可能代表我徐记?” “徐芮!” “徐家大小姐!” 屋里众人全然没想到会有人突然破门而入,除了天歌之外皆低呼出声,甚至于无法回头的徐陵也尽力转着眼珠子,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听错了。 “你再不来,这些老匹夫可就半分也不信我咯。”少年人径直坐了下来,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才有事情耽搁没在百花阁,若不是你府上的宋千机灵寻去了徐宅,只怕我真的赶不到了。”徐芮望了天歌一眼,解释完后,朝着朱老爷子和苏明河行了一礼,“两位前辈,徐芮不请自来,还望海涵。” 朱老爷子望一眼正瞅着屋顶的天歌,再一看徐芮,哪里还有心思再去计较这些,只吩咐明叔道,“你去门外守着,莫让旁人靠近。” 旁边的苏明河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 这时候才想到让人守着,是不是太晚了些? 这一个两个的,一会儿从窗户进来,一会儿推门而入,这楼外楼还真随进随出了! “二位,能代表徐家的人来了,我们是否可以继续谈了?” 实在受不了屋里的死寂,天歌掏了掏耳朵,问道。 “徐大小姐可知道林花师答应了我们什么?”苏明河冷笑一声,准备重述天歌所言。 他就不信,以香方为条件,是徐记可以接受的事情。 十道香方,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 谁曾想,徐芮却不等他多说,只澹声开口。 “不管林花师方才答应了二位什么,我以徐记的名义担保,所有的一切,都会如约而行。” “但二位如果做不到答应我们的事情,我徐记也不会让人白得了好处。左不过咱们官府见便是。” 听着徐芮这般掷地之言,苏明河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连朱老爷子也没有想到,徐家这个丫头会这般信任那小小的花师。 而这时,那少年花师却道出一句败势的话来。 “大小姐,咱的条件我可还没跟他们讲呢。” 。 正文 第79话 想要造反吗 【待修】 临安城楼外下,一辆停着的马车在人群的喧闹声中缓缓驶离。 马车里,有人望着金线绣衣闭目养神的老者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做什么吞吞吐吐。”靠在身后壁垫上的老者道。 “这……老爷,您当真要跟徐家大小姐应下这件事么?”老仆似是直至此刻,仍旧难以置信。 “那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朱老爷子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息,似是带着些许无奈叹声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被人架起来堵死了所有的路。而且,阿明,有句话你说的不对。” 明叔连忙恭听,“请姥爷明示。” “这事,不是我跟徐家大小姐应下,而是跟徐记应下。不过少年人意气风发是好事,但若火气太盛,一不小心就是玩火,徐记既然自己无所谓,我们朱家也不好多管。而且如今苏家也下了水,三大脂粉行没有一个能抽身的,那也就没什么顾忌可言。接下来,只看他徐家怎么玩就是。” 听着朱老爷子话中的意思,明叔心下骇然。 连老爷子都这么说了,徐记此举真的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吗? 夏日闷热,马车的帐子早已换成薄锦,随着车夫扬鞭驱马,那陡然晃起的风便撩起了车窗一角。 明叔的目光顺势落在外面的楼外楼上,不由想起方才发生在包厢里的事情来。 …… …… “那么,徐记的条件是什么?” 面对突然出现,而且言语间力挺林花师,甚至承诺他先前所允的条件,徐记会以自家名义担保全部践行的徐家大小姐,苏记家主苏明河很是好奇,徐记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将朱记和苏记两家与自家套在一处,到底是为了什么。 什么事情,能让徐记这般大费周章? 朱老爷子亦屏气凝神,惯性拿起手边的烟杆准备吸上一口,放到嘴边才发现自己吸了个空。 老爷子这才想起来,方才紫金烟锅里的烟草灰已经被他全扣在了桌子上,于是乎只能专心听徐芮说话。 “徐记的条件很简单。” 徐芮望了一眼天歌,似是想要跟她确认清楚,“我们欲与朱苏两家联名,再出联名香。” “联名香?芮丫头,徐记所求,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朱老爷子沉吟一声。 各大脂粉家族联名制香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出现过。 譬如前朝昭懿皇后嫁给齐哀帝那一年,因昭懿皇后母族蒋氏乃江南勋贵大族,为了攀扯皇家好能在帝后大婚上寻机露脸,江南各大脂粉行便联名推出了一套香脂,专供昭懿皇后大婚妆扮使用。 原本皇家有专门的香脂司,但那联名香着实太过不凡,又代表着以江南脂粉行为首的家乡百姓的心意,于是昭懿皇后力排众议,在大婚当日,亲用了那套名为点凤华的香脂。 而这点凤华也确实卓绝,让昭懿皇后在婚典上大放异彩,宛若仙子的绝世容颜让所有得见其真容之人直叹仙子下凡。 据说就连皇帝见到皇后真容的时候,亦是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赞“皇后容色,直如神仙妃子,更甚曹子建笔下洛神。” 一时之间,整个大齐从上到下,所有夫人小姐霎时对此香脂追捧不断,就连一些贫苦人家,也要攒出银子来给自家闺女儿添上至少一样点凤华的眉黛或是胭脂,好盼着女儿日后能嫁个好人家,有个富贵命。 也正是因此,当时所有参与那套点凤华香脂制作的商户,都赚了个钵满盆盈。 其中受益最大的,便是朱记。 而苏记和徐记,也是因着参与了联名香的制作,才从众多脂粉行里脱颖而出,得以在如今跻身三大脂粉行。 但联名香的推出,却绝非简单,耗费人力物力不说,更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 当初有举国同庆的帝后大婚作为因由,如今有什么? 没有足够的理由,便没有推行后的效应,这样就算搞一出联名,最终也只会劳力伤财不讨好。 毕竟没有哪家夫人小姐有昭懿皇后的气度,愿意自己所用的香脂,随便什么人都能买得到。 更没有多少人,愿意花钱去效仿一个寻常官家夫人的妆容。 所以联名香的事情,说起来简单,实则却一点也不简单。 而且朱记和苏记心中存疑的,可不止这一点。 “徐记先是设套威逼,如今再舍下十道香方利诱,若当真只是为了三家共制一款联名香,是否有些小题大做得不偿失呢?” 在朱老爷子提出质疑之后,苏明河也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联名香虽耗费人力钱财,但比起十道香方带来的利益,不过九牛一毛,以在场三家的身家,哪一家都不至于出不起这钱。 而徐记却仍旧以香方交易,这其中必然有诈! 果然,当苏明河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听徐芮道“所以这香,自然不是普通香脂。” “那是什么香?” “林花师。” 徐芮没有回答,却是唤了一人。 众人的目光遂落在那坐在凳子上的少年人身上。 只见那少年从怀中又摸出一个物件来,只是这次不是先前的小瓷瓶,而是一个掌心大小的盒子。 随着少年人将密封的盒子打开,里面包裹着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但让朱老爷子和苏明河惊诧的不是那东西是什么,而是盒子开封后,从中逸散出来的香味。 “这……这是……” 朱老爷子不由上前几步,就连声音也激动诧异得颤巍起来。 而旁边的苏明河也不由蹙了眉头。 尽管他不知道这里面的香到底叫什么,但单凭那阵香气以及他浸淫脂粉之道多年所得的经验,他也知道此香若是一经推出,绝对可以引发哄抢——既已到达如此境界,徐记哪里还需要他们两家的帮助? 而这时,朱老爷子终于将那在唇齿间滚动许久的名字喊了出来。 “这是羽扇仙!” “朱老爷子果然好见识。” 见老头子一语中的,天歌难得露出几分赏识的神色来。 朱记能成为三大脂粉行之首,不是没有道理。 然而朱老爷子却没有半分被夸赞的喜悦与得意,反而面上满是骇然与不可置信。就连刚一开始没有认出来的苏明河和徐陵,在听到“羽扇仙”三个字的时候,也显出惊骇之色。 居然还有人可以制出羽扇仙! 居然还有人敢制作羽扇仙! 前朝时期,齐哀帝林琰重武轻文,致使朝中武将不喜文官,不止在朝中大事上针锋相对,更在日常习惯上时时鄙薄。 譬如文士们喜好风雅,总爱熏香染身,看在那些在久经沙场男儿气十足的武将眼里,便觉文人丧失了男儿本性,尽如女子一般,由此更引发出关于男子是否应当佩香的论辩。 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男儿不当用香,却成为武将们的共识。 但是这种观点,在一款男香推出之后,受到了绝对的冲击。 那就是不论文臣武将,皆欲染于身,好以此明己之豪情壮志的男香。 羽扇仙。 ——取羽扇如仙,诸葛武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意;亦代表着进可攻城略地扩疆土,退可护国安民定江山的愿景。 从来没有什么香料敢于发出这样的呼声,更没有哪种香料能从简单的香味中提取出这种诱人思绪的意蕴来。 羽扇仙一时风头无两。 但盛极必衰,此香推出不过半载,便忽然销声匿迹。 制出羽扇仙的香师,旧疾复发身亡,而曾经售卖过羽扇仙的铺子,也逐渐消沉没落。 霎时间,朝野内外流传出一种说法,道以羽扇仙为代表的男香皆魅惑人心,唯有除之才可得四海安定,由此将文臣武将之间渐深的龃龉,外引成对男香的革除,由此揭开男香式微的开端。 尽管后来这种争辩并无定论,但在齐亡周替之后,征西大将军魏宁取哀帝而代之,建大周朝之后,众脂粉商皆默契的将自家男香撤除。 一夕改朝换代,最终敲定了男香的终结。 那时候朱老爷子正值青年,在见过羽扇仙之后,至今仍旧无法忘怀。 那种馨香,就像是植入心底的气息,让他时隔多年一经闻嗅,便霎时认了出来。若只论香,他甚至可以打包票,世间绝无可超越羽扇仙的男香! 但如今,却不能单单论香。 且不说徐记如何觅得了羽扇仙的方子,只一点,就让朱老爷子四肢百骸皆麻,不得不克制一个香师本能的对于羽扇仙香方的向往。 “你们徐家,是想要造反吗!”朱老爷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天歌望着朱老爷子,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老爷子说的这是什么话。不过区区香脂,怎么就跟造反不造反的扯上了关系?徐记做生意,向来安分守己,您这话可不敢乱说。” 朱老爷子目光沉沉,浑不觉自己说了什么胡话。 “在这脂粉行里,最不能碰的禁忌是什么?是男香!前朝文武之争,男香遭鄙薄而式微,这都是注定了的事情。当今陛下武将出身,就算我不说,天底下也无人不知,而如今你却想要用这羽扇仙起复男香,可曾想过朝中武将如何作想?可曾想过陛下怎么想?这般狂妄之举,也只有你们这等无知小儿才做的出来!” “老爷子所说这些,难免太过绝对了。” 天歌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若是香脂本身真有罪,男子生来便不该用香,那么最初这羽扇仙为何能得了武将的喜爱?不止是您,甚至于所有至今不敢染指男香的同行,都自觉不敢拂了那位逆鳞,以致男香消弭,但不管是前朝的《大齐律》还是如今的《大周律》中,到底有没有那么一条,指明了禁男香呢?” “既说到这些,晚辈不妨与老爷子论说一番,前朝武将缘何不喜文臣?当真只是因为用香之故?那再往前,大秦朝男子不管文臣武将皆可用香,怎不见出现男香论罪之说?” “尔等为了取悦朝中那位,却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前朝文臣用香,多以合欢香居多,奢靡之风大盛,文臣借香以乱为,青楼楚馆活色生香行那淫/乱之举,一众文臣鼠目寸光胆小怕事却又奢望纸上谈兵,这才有了那些真正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的武将的嗤讽不屑。” “归根结底,这错可在男香?不!这错,在于大齐的文臣本性,在与香道无道无尊!彼时商户滥为售香,那时的男香有多少是真正合乎香道的?合欢靡乱之香盛行,男香式微消弭自在情理之中。而如今徐记要推的男香,跟前朝男香截然不同,缘何推不得?” 朱老爷子没有想到,苏明河更没有想到,原本呵斥之言,却换来这一番金玉之声。 尤其是朱老爷子,场中年纪最长,也是唯一完整经历了那个时代男香混乱至衰亡的人。 曾几何时,年轻的他也曾有一番豪情壮志,觉得男香本身并没有错,一切的错误在于用香之人本身,所以先要重兴男香。但后来,朱老爷子却发现,其实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眼前这少年的抱负与香道之论,让他刮目相看心生欣赏。 但,也只是欣赏罢了。 少年人可谈意气,但肩负重担,却只能谈责任,论现实。 朱老爷子深吸一口气,问“《大周律》中是没有禁男香的说法,可是谁人敢冒着触怒龙须的危险,不顾身家性命去拂逆那虽没有明言的圣意?你敢,你身后的徐记敢吗?” 然而朱老爷子话音刚落,便见徐芮抬头,看向正盯着自己的老爷子,面色平和,语气淡然 “父亲说,当今圣上乃是明君,而且男香消弭多年,是时候该为它正名了。若是朱记和苏记不愿,那徐记愿自践香道,舍去此身亦不足惜。” “徐直是疯了吗!” 朱老爷子再也忍不住,拿着手中的烟杆在桌上死命的敲起来。 “你们徐家为香道不惜此身,我朱记便是那俗人了?!你爹可想过,莫论皇城,就是这临安城里,他可能在翟府尹手下顺利将那男香售出去?!”朱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徐芮却似有备而来,依旧不紧不慢。 “老爷子许是不知,徐记的第一批男香,已经在府尹大人的助推下,到了临安百姓的手中。我爹说,老爷子在香道上对他的指点,他一直铭记于心,也愿意如当初所言,做那该做之事。” 。 正文 第80话 威胁与意气 【待修】 朱老爷子愕然失色,全然没有想到,徐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更没有想到的,这居然是徐直的意思。 然而一直没有发话的苏记家主苏明河却被另一句话吸引。 “你说,徐记的第一款男香,已经到了全临安城的百姓手中?” 苏明河完全没有料到,徐记居然这般大胆,“难道说,你们昨日所施药香,就是男香?” “苏家主可以这么认为,也可不这么认为——因为这男香的的确确是药香。” 单看怎么看。 若从香气分辨,朗月清风入怀的气息,绝对不适合闺阁女子;但在林回春的帮助下,最终的香方在保持原香气息的基础上,又达到了避暑祛湿的药物效用。 所以,徐记这话,倒也不算骗人,只不过没有明说可一香多用罢了。 话到此处,天歌再没什么心思跟二人你来我往掰扯。 “说了这么多,二位到底意下如何呢?” “若是两位家主没这个意思,那在下只能去寻府尹大人断明盗香的事情了——如今想来,等着那些夫人小姐们用完你们的香再闹事,着实有些太慢了。左右我们人证物证在手,不管是朱家派出的白芷丫头,还是苏记买通的含香姑娘,反正一起带上,咱们府尹衙门见就是。” 说完,天歌又似恍然道,“是了,还有一事两位怕是不知,这几道香方刚一研制出来,翟府尹的千金手中便得了一份,如今盗香之事一闹出,势必牵扯翟小姐,到得那时,就不知道翟府尹会不会对二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苏明河闻言猛一拍桌子。 “你这是威胁我们?” “那又如何?” 天歌忽然逼近苏明河,几乎要将他逼靠在椅背上。 “苏记盗香在先,受点威胁又怎么了?若真是在乎百年声誉,又何必行那龌龊之事?既然苏记怕大浪击船不肯合作,那不妨先在阴沟里翻一翻,看看会否沾惹一身泥。” 一番强言硬语铺面砸来,直气得苏明河咬牙打颤。 他堂堂苏记家主,何曾受过此等胁迫? 只恨不能将眼前的少年一脚踹翻,再好生凌辱! 然而他却不能。 因为不管他心中如何气,却仍旧明白有一把刀正悬在自己的头顶,稍有不慎,便会倏然落下——那是苏记盗方在前,先给人落下的把柄,也是面前这少年盛气凌人的凭借。 屋里原有的平和气息被倏然打破,在少年带着几分不耐的胁迫下变得咄咄逼人,也让两位家主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做出进一步的选择。 少年望着若有所思的两人,直了直身子,好似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其实这事倒也不难选,两位不就是怕拂龙逆鳞,惹得天降罪责么?既如此,直接避过忌讳不就是咯?” “你这话什么意思?”朱老爷子皱眉。 “直推羽扇仙是故意作对,那推出新香呢?用以给百姓祛湿避暑的药香总不会被诋毁为造反,为秋闱的学子施放醒脑提神的新香跃龙门更不会惹来祸端吧?——清明我心笔如神,鱼跃龙门势不沉,黄金台上报君意,一腔赤诚死不休。没有哪个皇帝会认为这样的东西跟劳什子造反沾边。” “你想染指秋闱?!”朱老爷子惊了。 岂料天歌闻言摆了摆手。 “染指这个词,未免太过了些,我们不过是想帮着学子提神醒脑,好为秋闱出力,让大周多出几个国之良才罢了。一桩好事,老爷子莫要形容的这般不堪,徒叫人误会。” 朱老爷子不由气结。 然而在沉吟片刻之后,却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问道,“先前你们说,只要出一款联名香?” “不错,便是用于秋闱的这一款,此香之后,三家再无瓜葛,老爷子想卖男香了,那就继续卖,不想卖了,徐记也不会逼着您。而且到时候,这跃龙门的具体成香徐记会先送到朱记,请老爷子把关过目确认无误之后,才会作为联名香推出。” 说到这里,天歌慧黠一笑。 “毕竟,莫说徐记如何,晚辈可从没想过以身殉香道。人生苦短,我可还没活够呢。” 朱老爷子被这话一噎,气得瞪了天歌一眼,最终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若是如此,倒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一点,此香之后,徐记再有他举,皆跟我朱记全无干系,而且先前应允的事情,徐记必须说到做到!” 听到朱老爷子这话,天歌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老爷子放心,这一点,徐大小姐已经代为保证过。” 倒是苏明河仍旧带着狐疑望向朱老爷子,“朱老,您可得想清楚了,此事朱记若是掺和进去,日后想要抽身,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明河,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我朱记从来不会掺和什么是是非非,不过是听闻徐记愿为秋闱学子出一份力,所以也想聊表心意罢了,哪里就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了?倒是你,可得好好想想,你家三房那小子怎么处理,还有小楼春烂脸的事情该怎么解决才是。” 望着朱老爷子一脸长辈般慈眉善目的面容,再听着他脸不红心不跳说出一番谆谆教诲来,苏明河的肺都快被气炸了。 这样子,好似朱记和徐记都是好人,倒是他苏记做了错事还不知好歹一般! 苏明河心中狠狠,但偏生朱老爷子说得不错。 若徐记真的只有这一个要求,那么对苏记来说,这件事情或许是一件只赚不赔的买卖。 是以沉默几许之后,强硬如苏明河,也不由得点了头。 “既如此,那还请两位立个字据,等到联名香推出那日,这字据晚辈定会奉还。” 说着,天歌又从怀中掏出来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据,拿出一小块印泥,让那被定在原地的徐陵看得一愣一愣,不由好奇天歌怀中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 苏明河伸手不情不愿的按下手印,冷笑道“林花师好算计,竟然吃准了我们会答应,提前都将这些东西准备好了。” 天歌却浑然不觉那话里的嘲讽,只将那张纸拿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指痕。 “有备无患总没错不是?用不上的话,不过是废纸一张,但若用得上,可不就省去苏家主不少功夫了?况且商人嘛,白纸黑字到底靠谱些。” …… …… 马车悠悠,明叔的思路被朱老爷子一声传唤打断。 “给成德写封信,让他尽快赶回来吧。” 明叔一惊,“老爷?” “老大成事不足,朱记不能就这么败在他手中。就算成德不愿接掌朱记,但却也没有那么容易能置身事外。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趁着我还有口气儿,是时候将这家分了,也省得有人总在背后说我这个老不死的,耗了老大这么些年不肯放权。” 明叔闻言,刹时吓得跪到朱老爷子面前,“老爷,您这话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大少爷只是性子莽撞,决计没有那些坏心思,而且朱家还得仰仗着您看顾呐!” 朱老爷子摆了摆手,“你起来吧,莫要宽慰我。我自己生的儿子,知道他是什么德行。若不是他冒进贪功,今日我绝不会受两个娃娃的胁迫,既然他想分家,想证明自己,那就如了他的愿。正好这家分了,往后闹出什么事来,也省得牵扯到成德身上。” 说完,朱老爷子往车壁上一靠,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天歌在楼外楼的那番话来。 其实那小子说的没错,有恙的是人心,亏损的是人心,于香料本身,又有什么对错? 当年羽扇仙的事情过后,他也曾这般义愤填膺,觉得长辈们瞻前顾后屈从淫威,不过是胆怯懦弱的表现。 但后来,当他真正成为朱记的家主,他才明白,原来意气不过是一时的畅快,苟且才是最难的挑战,由此,曾经为男香正名的念头,便成为埋藏在心底差点被遗忘的狂妄。 直到今日,他听到少年的那番说辞,还有徐家丫头带来的那句话,才明白自己这些年,到底忘记了什么。 那时,他才刚接掌朱记,成为族中新的家主,各大脂粉行的东家都前来庆贺,包括领着自己的长子来参加掌家宴的徐化。 那时候,正值宴席过半,那个叫做徐直的少年走到自己面前,拿着手中伴手的赠香,带着几分不解问道“朱伯伯,这些香怎么都是给女孩子的,男孩子不能用香吗?我听我爹说,这世间还有男香,朱伯伯可以让人给我换一瓶吗?” 他被这话问得愣住。 那时候,关于男香的贬讽正盛,尽管他内心不屑,觉得将所有的罪过推到香料本身是无稽之谈,但在最终准备伴手香的时候,还是舍弃了男香。 少年徐直的一个问题,让年轻的朱老爷子羞愤难当,一时激动,对着一个孩子作出允诺。 “如今大家都说男子不能用香,其实是不对的,男子女子皆有爱美之心,而且香之一道并非只为妆扮,所以男女皆可用。如今香道不存,人心幻灭,但终有一日,咱们心有香道之人,会为香道正名。如那心有浩气之人,道一声虽千万人吾往矣!” 想着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年轻家主,朱老爷子长叹一口气。 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怎么反倒越来越胆小呢?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气魄,老头子也该有老头子的追求啊。 不妨早早的分了家,卸去这一身重担,容他再去寻回当年那个心存香道的自己吧。 …… …… 楼外楼。 “那些话,当真是你爹说的?”天歌带着几分疑虑问道。 “怎么,不像?”徐芮反问。 “不像。”天歌直言,“其实朱老爷子说的不错,少年人无所顾忌,所以意气风发恨不能将长舒胸臆,纵马当歌只求快活。但是成家立业又有家族负于肩的人可就不一样了,因为有所顾忌,所以他们会瞻前顾后,就算心中曾有热血,亦不能不管不顾万事由心。” “我也觉得不像。”徐芮耸了耸肩膀,“但这些话确实是我爹说的,今日一早,我原本要去百花阁,却被我爹唤去了书房,他便同我说了这些,不止如此,还有昨日施香的事情。所以我才会来这么晚。而且……” 徐芮卖了个关子。 “而且什么?”天歌蹙了蹙眉。 “我爹要见你。” “什么?”天歌跳了起来,“你爹见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你都代表我徐记跟朱苏两家家主谈条件了,连见我爹都不敢?”徐芮嘲讽道。 “不是不敢,只是……” 天歌有些气馁,徐芮她很了解,所以无所顾忌,但徐直这个人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打过交道好吗? 唯一一次见面,还是昨天施香时,白花阁门口远远的望了一眼。 就在天歌泄气的时候,徐芮站了起来,“行了,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你便跟我一道回去吧。” 天歌不情不愿的站起来,这才看到门口还有一人正木愣愣定在那里,憋红着一张脸瞪着两只眼对她怒目而视。 天歌心头一跳,连忙上去在徐陵的肩膀上再拍了几下,面上堆笑,“呀,徐少爷,实在对不住,你看你也不说话,这一个不小心就将你给忘记了。” 徐陵差点没被气疯,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咆哮,“你不不让我说话我怎么说的了话!” “这不是那什么,记性不好嘛……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小心伤身子。”天歌后退几步,谄媚一笑。 “谁跟你年轻人!”徐陵唬着眼上前一步,问出了一个出乎天歌预料的问题,“我问你,朱记和苏记的新香当中,你是不是真的掺进了让人烂脸的东西!” 天歌微微一愣,不由笑了。 “我又不是疯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能做的出来?说这话是骗那两个老匹夫的,不说的严重点,以那两个老狐狸,哪里会这么轻易上钩?而且你也看到了,前后说了那么多,甚至连你们徐家家主也搬出来了,不也是到最后关头,朱老头才勉强答应的吗?而且那个苏明河,好像还有些犹疑。” “果真?”徐陵似是不信。 “骗你做什么?苏家的小楼春烂脸,是因为含香给苏家的方子没抄全,所以产生了副作用,并非是我有意使坏。” 说到这里,天歌不由上下打量起徐陵来,“不过你这一能说话,不好奇你大伯为何同意男香的事,又不惊讶我们将徐记的香方赠送给朱记和苏记,做什么只关注这件事?” 。 正文 第82话 惩罚与邀请 (标题错误,应为第81话惩罚与邀请) 【待修】 徐陵没有想到天歌会有此一问,顿时赧着脸道“这件事情大伯既然有所定夺,那肯定不会是一时脑热。而且他是家主,不管是决定研制男香还是送香方,肯定都有自己的考量在,这些我管不到。” 徐陵的回答倒是让天歌有些出乎意料,毕竟先前闻说了徐三爷事事将儿子当做徐记未来家主培养的事情,她原以为徐陵受三爷影响,也早已将自己当做徐记以后的掌家人。 可是如今这番话,却让天歌觉得,徐陵跟他爹好似并不一样。 倒是旁边的徐芮闻言,插入一句“阿陵跟三叔不一样,他没那么多心思。” “怪不得你爹对这小子不错。”天歌说完,对着徐陵拱拱手,揶揄一笑道,“徐公子,方才形势所迫,怕你冲动坏事,是以唐突了些,望你莫怪。只是下次可千万莫要再爬人窗户了。” 徐陵脸一红,却一扫先前的拘谨,重新将那纨绔模样捡了回来,“本公子若不是怕朱家那老仆骗你,才不会想着来这楼外楼呢!” “原来徐公子在盯我梢跟踪我啊。”天歌恍然道。 “谁盯梢你了!”徐陵背过身去,“那是因为你今日没去百花阁,我如今作为监工,定然要知道清楚是什么原因啊!” 望着眼前的别扭弟弟,徐芮毫不客气拆穿,“怕是想寻你拜师。” 徐陵闻言,耳根又红了几分,却出奇的没有反驳,而是侧着身子小心观察天歌的反应,谁曾想却正对上了天歌候着的目光。 “我……我就……”徐陵先开始还有些就忐忑,最后却是将心一横,又猛得一声,扑通跪在了天歌面前,“请林花师收我为徒!” 这一次天歌避之不及,生生受了徐陵这一跪。 错开身子,天歌道“徐少爷,徒弟不是随便收的。” “那请林花师不随便地收我为徒!” “……”天歌无语,看向旁边的徐芮。 然而徐芮却背过脸去,一脸不认识这个蠢小子的神色。 天歌略一思索,“收徒且慢谈,眼下先有一件事交代给你,若办得好了,再论这些不迟。” 徐陵眼睛一亮,“什么事!” …… …… 苏宅。 三房少爷苏子实一把抹去额上豆大的汗珠,抬头望了望刺目的日头,往旁边小心避让了些许,但却依旧耐不住午后的烈日灼烧。 他被人从铺子里请来府里,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如今站在书房外等候这么久,心里已经越来越焦躁畏惧。 当初为了跟长房大伯攀扯上关系,他专程丢下了窝囊的爹娘,从城外庄子上回到城里接管三房的铺子,有事没事就来本家宅子里转悠混脸熟,那时候长房和二房的大伯二伯不好将他赶出去,但府里的仆役随从们惯会看人下菜,从没给他过好脸色,。 即使如此,他依旧我行我素厚着一张脸皮,哪怕后来扫院子的仆役专门拿着扫把清扫他站着的地方,将他满院子赶着走,他依旧能岿然不动。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献给大伯两款新香,使得长房不由高看了自己一眼,仆从们见到他再来之后,顿时无比热络,端茶倒水问候不停。 他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也越发盼着来长房露露脸。 但这种感觉,却在没多久之后,化作畏惧与惶恐。 那次是长房大伯,也就是如今苏记的家主着人请他来此,也是在眼前这间书房,语带严厉的逼问他香方到底所从何来,吓得他差点失色惊逃。 好在后来他拼死咬牙,顶住了来自大伯的逼问,让大伯相信那香方当真是自己捣鼓研究出来的,可是这间书房,却成为他噩梦般的存在。 有好几次,午夜梦回,他都大汗淋漓,无一不是梦见那天的严厉逼问。 所幸,一切都不过大梦一场。 可是这苏府,他却是越来越怕,越来越不敢踏入。 哪怕是仆役们的吹捧,也无法化解他的那种畏惧。 可是今日,他却不能不来。 因为传他来的人,是苏记的家主,也是他的大伯,他最怕见到却也能一言决定自己命运的那个人。 踏入院门的那刻,苏子实的心便悬了起来,直到此刻,快一个时辰过去,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高,越来越颤。 烈日炎炎,就在屋外的苏子实觉得自己将要被晒化,眼前已经有些发黑的时候,屋里终于传来一道喜怒不辨的声音。 “进来吧。” 苏子实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顾不得仪容,他直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额角的汗水,抬脚上前伸手推门。 一阵凉意陡然袭来,让苏子实打了个冷颤。 书房内安置着厚厚的冰壁,却有些凉的过头。 “大伯。” 苏子实怯怯低头行礼,跟先前在楼外楼与朱大老爷朱成益斗嘴时候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 “小楼春的事情,你可知道了?”苏明河语气平和,似是随口询问。 “知……知道了。” 苏子实没有想到苏明河问的是这件事,但比起香方的事情来说,小楼春烂脸的事情更迫在眉睫,尤其是他这个献方人,比旁人更为着急心慌。 “先前你在制方的时候,可曾留意过这种情况?”苏明河随手翻开桌上的一本账册。 “并没有出现……” 苏子实的声气有些弱,惯性抬手去擦额头的汗水,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这屋里实在是太冷了些。 “这倒是奇怪了。”苏明河翻了一页,声音悠悠,“先前府中的试妆娘倒也没发现有这种情况。” “是,是,妆娘试妆的时候,都是好好的,没有出现过烂脸或是发红起疹,可见这并非是由咱们的香脂造成的。”苏子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谁曾想苏明河的下一句话,顿时将他击落万丈深渊。 “看来是那些夫人小姐自身的问题,可是我今儿个却听人说了另一种可能。”苏明河抬起头来,声音顿了顿。 “什……什么可能……” “那人说,小楼春的香方,是故意为之,就是专给那些蝇苟盗方之辈使的绊子,好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毁了百年声誉。”苏明河猛地合上手中的账册,声音忽然如那冰壁一般阴寒刺骨。 “徐记百花阁中的含香丫头你可认得?!” 苏子实闻言,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伯恕我!” “恕你?”苏明河冷笑一声,“我若恕了你,那谁恕我苏记!苏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你爹是个窝囊废,教出来你这个儿子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苏记百年声誉差点毁在你的手里!” “你不是许了要娶百花阁那丫头么?你既送了我这一份大礼,那大伯也送你一份好礼,这就如了你的愿,去将徐记那个叫含香的丫头给你聘来为妻。” 苏子实闻言大惊,连忙膝行几步,“大伯不可,大伯不可啊!侄儿知错了,侄儿知错了!侄儿不要娶那丫头!” 他不过是说说只为骗那丫头罢了,哪里是真的想要娶她为妻! 就算他爹是庶出,可苏记家主是他大伯,他更是苏家的子孙,怎么能随随便便娶一个小管事的女儿为妻?!他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娶的女子也必定要是能帮衬的上他的商贾千金,绝对不是这样的一个小丫头! “大伯,是那丫头,是她使计害我!侄儿冤枉啊大伯!”跪在地上的苏子实膝盖发冷,只觉周身无力,像是被人抽尽了所有气力。 “冤枉不冤枉,你回去对着你那窝囊废老爹说去吧!”苏明河冷哼一声,蓦地扬声唤道,“来人!” 屋门推开,倏然进入两个人。 苏明河指着地上痛哭流涕的苏子实。 “将此人拖出去,从此不得入我苏家门!再让陈掌事将城里分给三房的那几间铺子盘点一番,着人换算成银钱送去城外庄子上的三老爷,再告诉他一句话——管好他这个废物儿子!若是他不愿管,那我就替他好生管教!到时候丢胳膊少腿的,莫要怪我不客气!” 那两人微微一愣,见苏明河不似说笑,当即架着苏子实往外面去。 突然而至的强烈阳光与席卷而来的热意如热浪与寒意交替侵袭,如同火海冰川一般击打得苏子实眼前一黑,刚扯着嗓子喊了两句,便蓦地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两个仆役对看一眼,将瘫在地上的他往外院拖去。 树上蝉鸣声声,唤得夏热更加燥热起来。 …… …… “你要收阿陵为徒么?” 徐陵先被支走,此刻徐记马车上,徐芮望一眼闭目养神的少年,问道。 “我有雕琢璞玉之心,也得看他到底可不可琢。” 徐芮顿了顿,“他很聪明。” “你这是在替他说好话?”天歌睁眼。 “没有。” “那便没有吧。”天歌耸了耸肩。 徐芮转过脸去,换了个话题,“你不是说没有在香方里使坏么,为甚苏记的小楼春还会出问题?” “要怪只能怪她们寻的人不靠谱,若是像朱记一样找了白芷那样的,哪里会有这问题?偏生寻了含香那不靠谱的丫头,抄个方子都能抄错,不出事往哪里去?不过说来也得亏了这丫头不靠谱,否则苏家那个老狐狸没这么容易上当。说起来,这个苏明河,倒是比朱老爷子还难搞。” 想着先前在楼外楼的的事情,天歌道,“此人疑心很重,是个实打实的商人,如果说朱老爷子还有点对香道的想法,那这苏明河就是全然逐利了。而且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之后香方的事情,苏记这块定要慎而重之。” 徐芮点点头,“我明白,我爹也说过,若是往后徐记不得已要跟别家脂粉行合作,最不能考虑的,便是苏记。” 天歌眉头一挑,“那今日苏明河提说的那件事?” “郑管事一家签的不是卖身契,所以如果含香真的想嫁到苏家,就算是我拦也拦不住,所以我没法直接拒绝苏明河,只能说是问问郑管事的意思。郑管事在徐记多年,不是那种拎不清的性子,他们夫妻二人只有这个一个女儿,断不会将含香往火坑里推,所以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若是这样便好了。”天歌松了一口气,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如今这件事解决的差不多了,便只等郑管事带着真正的秋香花材回来,准备制作秋香就行。” “还有一事。” “什么?” “白芷。” 徐芮道,“先前你跟我说了她是归氏女的事情,今日父亲唤我,我便顺道将这件事说了。对于归氏的事情,我爹比我知道的多,所以他今日见你,或许跟这件事情有关。毕竟我祖父生前的遗憾之一,便是归氏灭门,如今留有一人,倒也可以慰藉祖父和归先生的在天之灵。” “我明白了。”天歌道。 徐芮望一眼天歌,些许犹疑,“关于《归氏香方》的事情……你是如何得知?” 作为徐家唯一的女儿,她都不知道,可见她爹将这东西藏的有多深。 而且徐芮清楚的记得,她提起这东西的时候,她爹向来平和的脸上露出的诧异与震撼。 所以,她着实好奇,天歌一个外人,如何能知道这些事情。 天歌一个愣怔,忽然想起上一世她之所以能从徐芮手中看到这《归氏香方》,是因为那时候徐记已经惨遭灭门。 但这原因,她哪里能直接告诉徐芮。 既然说不出来,只能装作…… “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 …… 作为大周三大脂粉行之一,徐家到底是临安城里有头有脸的商户,整个徐府也是大得出奇,天歌在徐芮的带领下,绕了好几个弯却还没走到徐直的书房。 不过与其他商户精致中透露的奢华不同,徐府的布置更为低调内敛,尽显江南楼阁亭台的雅致,瞧过去竟不像是商户之家,倒有些士族大家的韵味了。 “你们府上的这景致是真不错。”天歌发自内心的感叹。 “听爷爷说,这是前朝大匠云山先生设计的。”徐芮道。 “云山?”天歌一惊。 。 正文 第82话 大匠云山(520爱你们?) 【5月21修?】 如果说士农工商是数年来不变的等级分化,那么前朝工造大匠云山先生便是这规则中破天荒的例外。 江南姑苏蒋家作为前朝勋贵大族,曾出过两个极负盛名的人物。 一者是女子,有着大齐第一美人之称,在十六岁那年嫁给当时的齐帝林琰为后,即后来的昭懿皇后蒋鸾。 一者是男儿,有着大齐第一工造大匠之称,曾负责齐宫数座宫阁翻修,并修建了有史以来第一座九层佛塔和第一高楼九层摘星揽月阁的云山先生,蒋云山。 当年的蒋家,以诗书礼义传家,家主蒋成和乃南地有名的大儒,在大齐还是齐明帝在位,林琰还只是太子的时候,蒋成和的弟子便已经遍布士林。 彼时齐明帝多次恳请蒋成和入朝为相,皆被蒋成和以只通诗书,不晓为官婉拒。 直到林琰即位,这番入相的恳请才彻底消弭。彼时年近不惑的蒋成和本以为自己与皇家就此断了瓜葛,谁曾想却收到了一道封其女蒋鸾为后的旨意。 与明帝降身恳请的态度不同,其子林琰的做法霸道而直接,一道旨意从上都云阳城的宫阙之中直达姑苏,不待蒋家有所反应,便已然昭告天下这立后之事。 蒋成和子嗣不盛,其妻鲁氏体弱,多年不曾有孕,直到三十岁时才一举生下了一对儿女。 据传鲁氏生产那一日,曾梦金鸾入腹,本以为只有一女,谁曾想竟是就此儿女双全。 子嗣得来不易,喜出望外的蒋成和与其妻鲁氏对这一对儿女可谓疼爱有加,几乎倾尽所有以教之育之。 只可惜,蒋成和虽是一方大儒,教出的弟子无数,其妻鲁氏也出自诗书之家,但生出的儿子蒋云山却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只爱捣鼓那些木头锯子和锤凿之类的东西,寻些凿匠算学之流的书来看,气得蒋成和数次拿着棍子追着儿子满院跑。 到了后来,蒋云山大了些,不仅自己不听管教,时时偷着往外跑,更是带着端淑知礼的妹妹蒋鸾一起,蒋成和知道之后差点背过气去。 更甚有一次,蒋云山带着蒋鸾留书出门,足足三个月才回来。期间蒋成和心中担忧想要请官府帮着寻人,鲁氏却生怕此事影响女儿闺誉,死命不允,忧思之下大病一场,身子愈发弱起来。 蒋云山带着妹妹回来之后,蒋成和一气之下动了真格,不仅责令平日捧在手上都怕掉了的女儿跪了一日祠堂,更是抡着棍子将儿子打得两日下不来床,若不是鲁氏拦着,只怕蒋云山会伤得更重。 严惩之后,蒋成和本以为儿子会有所收敛,谁曾想刚能下床之后,蒋云山便再次出走,这一次只给自己的妹妹留了书,却未曾言说去了何处,又何时回来。 哪怕后来蒋成和心生悔意,觉得自己惩罚过重,又各方托人找寻,也再没能打听到儿子的下落。 直到四年之后。 一道立后的旨意从云阳城一路南下抵达姑苏,昭告给世人新帝将选立江南大儒蒋成和之女蒋鸾为后的消息。 比起众人的艳羡惊叹,蒋府却是萧瑟冷清毫无喜气。 唯一的儿子消失四年没有消息,如今陪伴二老初初长成的女儿却又要远嫁上都,而且是那勾心斗角深不可测的重重宫闱,以后再相见,更是难比登天。 年近不惑的蒋成和在接到圣旨的那刻变得更加苍老,他躲过了卷入官场的纷争,但他的女儿却无法躲过那深深的宫廷。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拒绝来自主君的旨意,哪怕心中垂泪,依旧要匍匐谢恩。 那天晚上,离家四年的蒋云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 这一次,再没有矍铄的父亲能抡起棍子揍他一顿,只剩下一个耄耋老者无声垂泪。 那一夜,蒋云山在父亲的书房待了一夜,两人说了什么无人可知,但第二日,蒋家便开始准备女儿的婚嫁之事。 这一次,蒋云山再没有离家而去,但却也没有遵从父命的潜心读书,而蒋成和对此,好似也不若先前那般在意介怀。 在蒋家攀上皇家高枝,蒋氏女将成皇后的消息成为街头巷尾盛谈的时候,在姑苏,一个人逐渐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据闻,那人一纸图纸,可将废弃旧宅化作千金楼阁,但凡经手的屋宅,哪怕不过寻常平庸,也可改得别有洞天,让人惊叹不已。 尽管短短三个月的时间,经手屋舍不过三四,却已然声名鹊起。 尤其是在姑苏最大的酒楼满香阁翻修重整之后,那脱俗奇绝的设计引得所有人惊叹连连,那个名字也逐渐盖过了民众们对于蒋氏皇后的热议。 此人,便是云山先生。 就在众人猜测此人定是颇有年岁的大匠时,才知道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咋舌过后,很快就有人发现,那少年居然是蒋皇后的胞兄,蒋家那个离家多年的长子,蒋云山。 “若我没有记错,云山先生在去上都应征工造大匠之前,并没有为姑苏以外的其他地方设计过楼阁宅邸吧?”天歌眉头微动,蒋家的事情,她还是知道些的。 “这话对,却也不对。”徐芮道,“如果以云山先生从姑苏出名的时候算起,的确可以说是他只在姑苏和上都云阳主持过工造之事。但在他离家的那四年里,想来也应当做过工匠,否则哪有这般一蹴而就的事情?” 天歌心头一跳。 “你们府上既然是云山先生的设计,难道说,他失踪的那几年,曾来过临安?” 当年蒋鸾嫁给齐哀帝之后一年,天雷引火使得宫中许多宫殿楼阁受损。 按理应有工造司大匠负责及时修缮,但彼时的大匠却迟迟不敢动工,因为其中一处楼阁损毁极为特殊。 那是太后礼佛用的香楼,整个宫楼被劈毁了一半,留下了摆放着佛像的另一半堪堪悬空。 若是直接推倒重建,一层的东西还好说,但二楼躲过天火的佛像定然会被人为损毁,而若是不推倒,没有人能够从那摇摇欲坠的半座楼阁中安然带出数座大尊的佛像。 是以太后下旨,唯有安然取出佛像之后,才能进行宫殿的修缮。 这就让工造司的众人为难起来了。 因为那座佛楼与其他被损毁的宫殿楼阁相连,若是不先进行修缮,其他的楼阁根本无法动工。 无奈之下,皇帝下令在全国征召工造大匠,若能层层遴选胜出,并解决太后佛楼的问题,即封大齐第一工造大匠,主领内宫工造修缮之事。 两个月之后,年轻的云山先生站在了那座佛楼面前,用特制的器械成功毫无损伤的取出了太后极为关注的佛像,亦获得了修缮内宫的权力,由此一举成为大齐闻名的少年英才。 工造司的官员和官匠们本瞧不起民间匠人,谁曾想最后胜出的毛头小子却是皇后的兄长,当朝的国舅,而此人更是因为取出佛像而得到了太后的青睐,一时之间无人敢与之叫板。 后来在修缮实施的过程中,众人才发现这小小的少年不仅工造本事不俗,而且极通人情世故,半月不到就跟整个工造司上下所有人打成一片,甚至提前十日完成了预期的修缮工程。 但云山先生真正被世人承认,还是在一年后。 那时,大金使臣来朝,炫耀本国修成了一座七层佛塔,比当年中原大唐年间,存放玄奘法师天竺经卷的大慈恩寺更为精美,哀帝闻言不悦,告诉大金使臣,三年之后再来朝觐的时候,必定可以看到比七层佛塔更高更让人震撼的建筑。 彼时,大齐工造司的工匠甚至连大唐朝的七层慈恩寺塔都无法重现,哪里能做到九层佛塔和高楼?所以当领到这一命令,工造司的匠人们几乎全部将希望寄托在了那个年少的云山先生身上,请求皇帝指派云山先生主持工程。 当初修缮完内宫后,皇帝有意赏赐,云山先生却不恋官场,执意回到姑苏孝敬父母。可他没想到,自己刚在家待了一年,便再次被征召入上都,主持修建九重佛塔与九层摘星揽月阁这一前无古人的浩大工程。 或许的确是天赋异禀,在云山先生的主持下,只用了短短两年,佛塔和阁楼便同时修筑到了八层。 只这一点,便让群情激越。 七层是一个坎儿,八层则是另外一个。 突破了七层,跃上八层,哪怕无法全然完工,也可以让大金看到,大齐的能工巧匠完全胜过那北地的蛮子们。 但话虽如此,看到希望的皇帝已经不满足于只给大金炫耀,他渴望一座真正的九重高阁,让他能够如仙人一般俯瞰苍生,凭虚御风摘星揽月。 修建仍在继续,半年之后,九层佛塔终于完全建成,但同期进行的摘星揽月阁却还缺最后的封顶工序。 就在这时,大金使臣动身来朝,与之同来的,还有前来庆贺九层佛塔与摘星揽月阁建成的镇西大将军魏宁。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好似折服的朝拜与庆贺竟然是改朝换代的征兆。 魏宁抵达上都的那一日,摘星揽月阁刚刚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只是大齐最尊贵的九五帝王还来不及登上他向往了三载的九层宫阙,便收到了城门被破消息。 紧跟着,便是那个让无数人至今想起依旧瑟瑟发抖的叛军入城之夜。 一夜血洗,整个云阳王城便换了主人,整个天下,也彻底换了姓氏。 忽然之间的血雨腥风让所有人都风声鹤唳,再没有心思去关注那些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更没有想着去关注那过去几年里微小变化都可引起轰动的摘星揽月阁和九重佛塔。 在它们落成的那一日,更让人震撼难忘的宫变掩盖了它们应有的风光,最终将它们的光芒彻底湮没在朝代更替的风沙中。 同样被湮没的,还有那个主持修建的少年英才。 那个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大齐第一工造大匠的刚刚弱冠的少年。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哪怕后来大周新帝魏宁也曾着人寻访,也没有再闻说那个少年的消息。 有人说,在宫变的那一夜,他想要去救自己的妹妹,最终死在乱军手下。 也有人说,城破的那一刻,站在九重摘星揽月阁的少年远远看到了这一幕,因为他是皇后的兄长,所以害怕遭受乱军牵连,为免死后受辱,最终从那高楼之上一跃而下…… 可是天歌却一点也不相信,那个天资聪颖的少年会这般殒没在世间。 昭懿皇后的死和上都云阳城里传来的乱军消息传到姑苏后,原本体弱又患有心疾的鲁氏惊悸而亡,蒋成和没过多久便随妻而去,风光无两的姑苏蒋家就此化作一抔尘土,沉入历史的长河中。 上一世,天歌听褚流讲完这些往事后,曾与他前往姑苏蒋家祖坟祭奠。 可是在那里,她却发现已有祭奠的痕迹。 那痕迹,在枯枝缠绕野草丛生的蒋氏祖坟中显得分外显眼。 也正是那件事,让天歌更加确信,她的舅舅云山先生并没有死——那是一种来自本能的血缘直觉,也是一种合理的推断。坟前的祭奠,决不会是外祖蒋成和的门生或友人所为,没有人会冒着砍头的危险,与前朝皇后已然陨落的母族扯上关系。 除了不畏生死之人。 譬如知道真相后的她,也譬如那个前来祭奠的神秘人。 尽管之后的岁月里,天歌没能找到云山先生,但这并不妨碍她始终相信他或许还活着。 是以这一世,她心中仍存的一念,便是想要寻到云山先生。 所以当听到徐芮说,徐宅乃是云山先生设计,她心中那颗希望的火苗,便瞬间腾升旺盛起来。 若是能知道当初云山先生那消失的四年中到底去了何处,或许真的可以寻到他的痕迹。 因为,他也许是自己如今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 而且她直觉认为,当年的事情,或许云山先生也知道些什么。 可是,云山先生真的来过临安吗? 吹柳而过的风声里,徐芮给出了天歌答案。 “我只知道,我们宅子的图纸是云山先生所画。当初二叔公前往西北做生意却遇上动乱赔了不少银子进去,他老人家性子执拗,总觉得自己于心有愧,便干脆落脚在了当时西北小城青城,发誓不将徐记在西北打出名堂便绝不归家。” “祖父重情义,在多次写信无果之后,便亲自动身去青城,好要将二叔公带回来。后来,他没有将二叔公带回来,却带回来了一张图纸。” “图纸?!”天歌一惊。 徐芮点点头。 “据祖父说,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落魄的中年富商,说自己乃姑苏人士,因出来做生意遇上战事所以人财两空,跟他出来的仆从全都流散,只剩下他一人勉强躲过,希望祖父能赠他银钱,他愿以工造大匠云山先生的图纸来交换。” “祖父心善,便说自己乃临安人士,愿意不求酬劳顺路捎他一程,谁知那人却说自己还有事情为做,只愿换些盘缠,好去约定的地方与人践约,无奈之下,祖父只好让人给他拿了些许银两,收了他那张图纸。” “那你可知你祖父与他相见的地方是何处?可知他要去践约的地方又是何处?!” 。 正文 第83话 命将尽,命数却未尽 【待修】 天歌突然急迫的口吻让徐芮面露狐疑。 “你为何对云山先生那般感兴趣?” 天歌闻言微怔,才发现自己好似的确太过激动,不由轻咳一声。 “我只是向来仰慕云山先生罢了。我曾有缘在姑苏见过云山先生重新设计后的酒楼花满阁,相较于周围那些规规矩矩的普通酒楼,可谓鹤立鸡群,让人一见便难以忘怀。所以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走先生所经之处,好阅遍他所有主持修筑过的地方。” 徐芮听完这话心头犹疑顿消,带着几分了然点头。 “这世间对云山先生心生崇拜之人不少,有些人更是愿舍千金而求云山先生一纸图纸,相较之下你这样倒也不算夸张了。不过你若真想见识云山先生的巅峰之作,倒不该去姑苏,而应去上都云阳城,那里的九层佛塔和九层摘星揽月阁才是他最为奇绝的作品。” “当初父亲带我去上都的时候,我曾有幸遥望,哪怕在云阳城外,一抬头,也可看见那两座高耸的建筑。你若去上都,摘星揽月阁因有京畿守卫镇守寻常人无法上去,但是那九层佛塔倒是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开坛,里面的主持应当是前朝高僧释慧大师,若有佛缘,或许可以登上那宝塔九层纵览云阳。” 听着徐芮的讲述,天歌不由想起上一世的一件事来。 那时,卢光彦的人将她带回上都后,便一直囚禁在卢家一处小院中,每当她坐在窗前,便能一眼望见那可摘星揽月的高阁与神圣巍峨的宝塔。 因为曾听褚流讲述过当年蒋家的事情,所以她知道,这便是自己的舅舅当年主持修建的宏伟工程。 但,也仅限于此。 因为后来终己一生,她也没能迈出过卢家的大门。 可是在她临死之前,却有一人踏入卢家,专程来见自己。 她犹记得,那人穿着一袭华贵的宝锦袈裟,长须飘飘,苍老的面容与寻常老者无异,但头顶却没有任何头发。 那是一个和尚。 “贫僧来送施主一程。”这是和尚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卢光彦那么好心,居然会寻个和尚来为我超度?他是怕我死后,化成厉鬼来找他算帐吗?”病榻上骨瘦如柴的女子面色恨恨,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贫僧所来,不因旁人,只因与施主有缘。” “和尚,我不信佛,也没有香油钱给你。” “看来施主并不认识贫僧……也是,当年不过襁褓小童,如何记得这些?” 和尚喃喃过后,念了声佛号,竖掌躬身,“公主,贫僧释慧。” “释慧……” 躺在床上的女子轻道一声,忽地想起什么大笑起来,陡然不顺的气息使得她连连咳嗽,好久才缓过气儿来,语带讥诮。 “你就是当年为我批命的释慧大师?听说你曾批我命贵不可言,可是如今你也看到了,我一生漂泊无依只能寂寂病死,这便是你所说的贵不可言么?” 当年宝寿帝姬降生之时,上都云阳城中的那座九层佛塔正好落成。 众人都道宝寿帝姬乃福星临世,护佑大齐泽被无双。 齐帝龙颜大悦之下,下旨将大慈恩寺所存玄奘经卷梵文悉数请至九层佛塔,并宣大慈恩寺主持,当时的大齐佛法第一人的释慧大师主持新塔。同时在一月之后,在新塔为长公主宝寿帝姬行满月洗礼。 洗礼之上,释慧大师曾为宝寿帝姬批命,留下四字“贵不可言”。 可是如今那满庭萧瑟的小院当中,枯瘦如柴没有自由可言,甚至瞎了一只眼又即将死去的少女,哪里有什么“贵”字可言? 和尚摇摇头,“施主此言谬矣,若非有人李代桃僵,哪里会有此番种种?” “巧言令色!” “不管施主信与不信,贫僧言之至此。施主之命将近,但命数却未尽。此境悲苦彼界极乐,施主且放心去,到得来日,必有一番造化。” 言罢,和尚僧袍袈裟一挥,床上的女子竟再也说不出话来,脑袋沉沉浑噩欲睡间,只朦胧听到屋门忽被撞破,紧跟着传出交谈之声。 “释慧大师来我府上,怎么连知会一声都懒得?” “陛下如今御驾亲征,卢相监国日理万机,贫僧只是探访故人相送最后一程,是以不好叨扰。” “最后一程?大师一袭开坛才穿的宝锦袈裟着身,便是为了这前朝余孽?不知陛下知道您此举之后,会作何感想?” “贫僧此举,不过为佛祖还一场因缘,想必就算陛下知道,也……” 浑浑噩噩,茫茫然然,床上的女子再也听不清屋内之人说了什么。 许久之后再睁眼,便是那鬼门之前…… …… 看着忽然失神的天歌,徐芮连唤两声才将她的意识扯回。 “你这是怎么了?”徐芮蹙眉,一提到云山先生和那九层佛塔与摘星揽月阁,平素进退有度从不失仪的人居然出神起来,真是奇了怪了。 “我只是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去上都瞻仰那九重佛塔和摘星揽月阁的雄姿。”天歌声音里带着些许恍惚与喟叹。 当初在地府,她始终不懂释慧所说的那番话,直到后来得以重生,她才明白那句“命将尽,命数却未尽……到得来日”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世间,真有推倒重来的机会。 可是那句必有一番造化,她却不敢相信,毕竟上一世的贵不可言最后变成了惨不忍睹,谁知道往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于她而言,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 …… …… 徐芮没有那么多的旁念,听她感慨只当她遗憾没有机会去上都见那宝塔高阁,不由宽慰道,“其实去上都也没有那么难,再不济明年我徐家惯例前往上都,捎带你一程也就是了。” 天歌笑着拱手,“那我便提前谢过了。” 言谈间,两人转过一个弯,天歌抬头时,才发现眼前的景象竟有些莫名的熟悉。 而这时,徐芮已经开口问道“你觉得此处布置可眼熟?” 天歌先是讶然,而后略一沉吟,“虽有些不自量力,但却跟我府上的观鱼池布景有些像。” “你倒是眼尖。”徐芮道,“先前我去你府上的时候,看到那布景比你现在还诧异,可不就是我徐府此地的缩小版么?不过后来想想倒也说得过去,祖父拿到的图纸本就是那富商所赠,或许此前有人看过照着建造屋宅也不定。只是我瞧你这样子,怕是自己还不知道自家宅子的布置跟云山先生的设计有些关系吧?” 天歌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她的的确确不知道自家宅子的布局会跟云山先生相关。 因为这宅子刚买来并非如此,后来经她安排布置,才有现在的模样。 而她的布置依照,则是上一世她和徐芮住在那宅子里时改造过的样子,只是她哪里能想到这竟是徐宅一角? 这般弯弯绕绕,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就在天歌感慨间,徐芮已经停下了脚步。 她指着前方的的一间屋子道“那边就是我爹的书房了,我先进去见他,你且先休息片刻。”说着,吩咐一直安静跟在身后的红菡带天歌去旁边的眼前的花厅奉茶歇息。 …… …… 徐芮推门而入的时候,徐直正在看着一本册子。 一抬眼,见女儿进来,便往后面的椅背上轻轻一靠,“将那个林花师请来了?” 徐芮点点头,“此刻正在花厅候着,我先来跟父亲说一声。” “既如此,便请他进来吧。”徐直按了按眉心。 然而屋里的徐芮却没有动弹分毫。 “怎么了?”徐直停下动作,望着女儿。 “父亲让女儿请林花师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徐芮问道。 早上当徐芮得知父亲想见天歌的时候,便已然问过这个问题,可是那个时候徐直并没有回答她,再加上宋千传信上门,她只好先往楼外楼赶去,但这并不代表,她对这个问题便不再好奇。 “怎么?怕我为难他?一个小小的花师,撺掇着我的女儿不顾她爹吩咐,让徐记冒着犯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骗我骗府尹大人乃至骗全城百姓为那所谓的男香所用,我还不能兴师问罪了?我倒是不知了,是什么样的小子能有这般能耐!” 徐直语带不满,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愤然道。 徐芮闻言,登时有些着急。 “父亲!这不是林花师一人的意思。都是因为女儿自己也想让徐记重现男香,否则只凭他一人之力,哪里能做到这些?” “而且女儿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知道您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才大胆施为。当年祖父还在的时候,我曾听到过你们的谈话,您说不知何时才能看到这世间再现男香,以弥补自己心中香道的缺憾。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才想着帮父亲实现所念。” “况且您不也觉得我们的法子不错吗?否则怎么会在知道我要去见朱老爷子时,跟我说出那些话来?您可知道,今日若不是您的那些话,朱老爷子或许根本不会同意跟我们合作。既然您对此也是愿意的,又怎么能都怪到林花师身上呢?” 徐芮难得着急慌乱,倒豆子一般说出这许多话里,唬得徐直先是一愣,而后一边揉着拍疼了的手掌,一边带着几分气闷开口。 “你瞧瞧你现在这样子,让我怎么能不怪他?不过一个刚来徐记没几天的臭小子,竟然让我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儿不惜顶撞我也要为他说好话,再这样下去可还得了?我瞅着他再差几日,就要撺掇着你将徐记都给拆喽!” 徐芮闻言一噎,跺了跺脚转过身子,委屈嗔道。 “父亲!” 徐直看着女儿的样子,忽然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阿芮,你不会看上那小子了吧!你可还跟姬家那小子有着亲事呢!你若真瞧上这穷小子,姬家那边的亲事可不好退!姬家那老爷子可难缠着呢!” 徐芮没想到自家老爹会忽然道出这么一句话来,正愣怔间却听徐直已经开始喃喃嘀咕。 “不过若真要退也不是不行,大不了豁出去我这张老脸以后跟姬家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是了。但是就不知道那姓林的小子愿不愿意上门,若是愿意上门,也就正好免了阿芮远嫁,好像还不……” “哎呀父亲您乱说什么呢!” 徐芮气得脸上发红,上前几步扯住徐直的胳膊,恨不能伸手捂住自家老爹的嘴巴,“我跟林花师根本不是您说的那样!” “啥?”徐直顿时收住,“那是什么样?” 徐芮被自家老爹的问题问得一懵,皱了皱眉,好像一时间也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吞吞吐吐换了好几个词,最后终于说出来一句话。 “我见到林花师的时候,总觉得我们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徐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这个当爹的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而这时候,徐芮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脸认真的说起自己的感受来。 “我很欣赏他在香道上的见解和想法,而且他知道很多东西,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让我觉得新奇。不止如此,他好像总知道我在想什么,有时候不用说话都能有自然的默契,就像是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一般,但也仅止于此,我对他没有您说的那种意思。他看我的眼神也并不像是外面那些人看我的样子,就是很简单很干净,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或意图。而且我能感受的得到,他对我们对徐记没有恶意。” “当然,我并没有证据,但是我觉得时间久了,这一点会得到证明的。” 说完这些,徐芮一脸认真,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然而徐直却越听越懵。 “你这么一说,我就越发听不懂了。” 徐芮“……” 这时候,徐直干脆挥了挥手,“算了,反正你不就是怕我为难那小子么?我答应你,不跟他一般见识,你就放心将他带过来吧,免得等得时间久了让人以为你爹我故意怠慢。” 说着,竟是直接将徐芮往书房外推去,然后一下将门关上。 徐芮无奈的看着眼前紧闭的屋门,只得转身往花厅那边去请天歌过来,可是刚走了没几步,她就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说了这么多,父亲还是没有告诉她,见林花师是为了什么事情! 。 正文 第84话 徐直的试探 【5月22修】 长久以来,天歌对于徐直的印象都来自于上一世的徐芮。 尽管未曾有缘相见,但她从从徐芮口中偶尔的提及,约莫判断出这是一个处事决然的商人,当然也是一个极其宠爱自己女儿的父亲。 所以在她的想象中,徐直应该是一个外表冷硬却内心温和的慈眉善目的长者。 然而见到徐直本人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比起朱记老爷子的暮年垂态和苏记家主苏明河的过分沉稳持重,这位徐记家主显然更加年轻。 但年轻,却不代表缺乏才能,尤其是如今徐记在徐直的经营下蒸蒸日上,位列三大家脂粉世家不说,更是紧逼朱记龙头之位,而排在第三位的苏记脂粉则被徐记遥遥甩在身后。 这样的手段,自然无人敢小瞧。 那日施香,徐直与翟高卓、林回春、徐三爷同坐一桌,天歌曾遥望过一眼。 相较于徐三爷的谄媚,徐直不说话的时候,那揣袖眯眼神游物外的样子更像是一个道人,但当他睁开眼睛做出决断,那份属于三大脂粉行家主的宝剑出鞘般的锐利便再也遮挡不住。 而此刻,天歌望着徐直身后三面墙壁前几乎放置得满满当当的书架,觉得他或许更像是一个文人而不是一个商人。 “怎么,觉得一个商户的书房应当摆满账本才合适?” 徐直注意到天歌的目光,道出一句带着些轻嘲而又刁钻的话。 天歌闻言摇了摇头,她可不会真的认为徐直是在自嘲。 “经商要看账,但也不能只看账,否则永远只能做小商,而不能成巨贾。” 徐直本是随口之言,也没想真让天歌回答,所以天歌的这句话难得引起他的兴趣,“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依你之见,要成巨贾得看什么?” “晚辈不过小小花师,在您面前及论及巨贾,怕是有些班门弄斧。”天歌谦虚两句,而后话头一转,“但既然您问到了,晚辈倒也些有些愚见,趁此机会或可得您指点。” 徐直看着眼前这个假谦虚真骄傲的少年人,敲了敲面前的书案。 “你尽管说。” 天歌微微颔首,“晚辈之见,欲成巨贾,须有三看一看人,二看心,三看天下。” 徐直闻言,眼睛一眯,听那少年不紧不慢娓娓道来,一字一句在他心头激起惊涛骇浪。 “独木难以成林,传世名将也必不是一人一马闯天下,商道亦如是。没有单枪匹马成巨贾的说法,想要开疆拓土,手底下先得有人,但选人却也不能随意。有人机敏善变长袖善舞适合走动,有人讷言谦和一丝不苟应据内务,识人断人使其各展长处各司其职,方可事半功倍,此为看人。” “人之秉性不同,有人逐名趋利背道义,有人遵信为诚守忠厚,若异心小人担任要务,赤诚忠仆却遭谗言,则无异于蚁穴毁堤。长城已自毁,又谈何更上一层?是以需看人心,心不乱方可稳步向前。当然,不止看底下人的心,看合作者的心,也得要窥己之心,初心既忘则无可达大道。” “最后,看天下。审时度势,预判明趋,方可趋利避害。不止局限于此业本身,广览博涉,商通民生而达政,方是巨贾之道。譬如商圣范蠡,急流勇退保身而长,乃通晓君心有忌定会鸟尽弓藏,此看人明心;其欲长钱取下谷,遍考农时的方略,取天下之中的小国宋国,操计然之术以治产的做法,便是看天下之道。” 天歌说完这些,微微抬头,“所以,在晚辈看来,欲成巨贾,此三者定不可缺其一。” 徐直望着天歌,没有接话。 整个书房在天歌说完这些话后,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徐家主?”几息时间过去,天歌试探着开口。 徐直被唤得回神,望着她却是先冷哼一声,而后小声嘀咕着什么。 他以为天歌听不见自己的嘀咕,嘟囔完之后连忙轻咳一声,一脸慈和面露赞赏。 “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林花师这番话说得颇有见地,大胆却又意气风发,想必日后定大有作为!快先请坐,请坐。” 天歌沉声道谢,内心却早已翻腾起来。 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望着徐直那慈眉善目的长者模样,天歌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若不是方才听清了徐直的那句嘀咕,她差点都要相信眼前的徐记家主是真的很欣赏自己了。 “这小白脸倒是能说会道,听上去还有那么几分在理之处,怪不得能撺掇我女儿听他的话。” 回想着徐直方才的自语,天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徐记家主跟自己想象中的画风,好像……不太一样? 而这时徐直已经乐呵呵笑着着开了口,“林花师,我听阿芮说昨儿个你们施香的事情,是你出的主意?” 天歌闻言略一思索,笑着拱了拱手,“晚辈不敢居功,香方乃出自林回春林神医之手,香料以及一应花销皆出自徐记,而施香之法得以实施,更是离不开翟大人和徐记的鼎力支持,相较之下,晚辈所为实在不值一提。” 徐直被天歌这话一噎,不由吹胡子瞪眼起来。 这小子! 他哪里是想夸他来着!明明是为了计较一下撺掇自家女儿之事,结果这小子倒好,三言两语说成什么不敢居功!谁要给你论功啊!这一脸谦和退让的样子,让他还怎么说得出口责备之言? 徐直感觉自己吃了个极其憋闷的亏,却又不能发作,只好闷声闷气道,“值得提,值得提,旁的不说,听说你今儿个代表我徐记跟朱记和苏记那两个老狐狸斗法,最后还赢了?” “代表朱记倒是不敢,不过是朱老爷子的帖子到了,先前跟大小姐设下的局已成一半,为免功亏一篑,晚辈这才应约前往,顺道又邀请了苏记家主。本想让芮小姐做个见证好收网,谁曾想小姐到的晚了些,晚辈只好僭越,不过后来多亏芮小姐及时出现,甚至带来了您的话,这才让朱老爷子彻底放下心来。若是仔细论说起来,今日这事能成,还是仰仗您的威信,着实让晚辈敬仰敬重。” 先前那几番话后,天歌已经猜到徐直或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遂心下大定,只咬定一个原则反正不管徐直怎么说,自己可劲儿夸他并自贬就是了。 是以这番话一出口,将徐直差点捧到了天上。 听着这些话,徐直哪里还能说出什么兴师问罪的话来?不过他非是喜欢溜须拍马之人,也猜到天歌怕是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意图,便不再捉弄她,敛了声色换了个话题。 “朱记新出的五道新香我看了,很不错,你年纪轻轻,便有这些能耐,前途可期。” 朱记盗方的事情,徐直今天早上才从徐芮口中得知,那几道方子,他是真的欣赏,所以这番话也是真赞赏。当然,他更觉得这般好东西给了朱记很是可惜。 “五道香换一次联名香的机会,你当真觉得划算?”徐直又问。 天歌摇了摇头,“前辈这话说的不对,不是五道香方,而是九道香方。” 徐直眼睛一跳,“啥?九道?!” “朱记尽得五方,另外一边苏记却只有秋桂月那一道,苏记手中的小楼春香方不全,所以晚辈需要再补四方给苏记。” 天歌刚说完,便听徐直猛一拍大腿哀痛道“败家啊败家!你这小子怎么给香方跟泼凉水似的!” “……”天歌沉默片刻,“要是前辈那话早来些许时候,或许可以省下几道。” 徐直一听这话,登时不喊也不叫,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那什么我听阿芮说,你当初来答应来徐记做花师的条件,就是徐记要允准你制男香?你可知道如今制男香意味着什么?难道就一点也不怕?” “我之所念,与前辈所念别无二致,您以徐记这么大的身家作赌都不怕,晚辈来去无牵挂,又怎么会害怕?” 天歌反问之后,随即笑了笑,“况且,晚辈觉得,如今上都那位,怕是并不在意这小小的男香,心有天下之大,这等小事便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实在不值一提。”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徐直的面色微有变化,天歌却似浑然不觉。 “前辈不必介怀,晚辈既然敢制男香,便无所畏惧,更何况,如今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本朝脂粉行不敢制男香,无非是那位的武将出身,又及前朝的男香之辩,所以怕触及逆鳞。但却没人想过,越是如此,便越多人顾念那位的出身来路,欲盖弥彰,倒使得那位不愿被人提及的事情始终被人惦念。” “再者,前朝香道之辩,在重武轻文而有所鄙薄。但如今那位到底念着自己的出身有所顾忌,反其道而行之重文轻武,如今就算文官佩香,只怕也无人敢说什么,况且宫中那位,不也时时日日龙涎香不断?这般算下来,男香又算得了什么?” 一番话听下来,徐直再次沉默。 这些推断,他在苦思冥想多年才最终确定下来,否则哪里会有今日让徐芮捎话一说?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少年郎年纪轻轻,竟然也看的这么透彻,只是…… “这般大胆的话,在外面可万不能说,搞不好要有杀头之罪的。” 听着徐直话里善意的告诫,天歌笑道,“这不只有前辈一人在么?若是有旁人,就是借我十个胆子也不能的。” 徐直瞪她一眼,“你倒是信任我。” 说着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忽问道,“先前你说自己来去无牵挂是什么意思?我听阿芮说你不是临安人,却不知你家在何处?难道说,如今家中只有你一人?” 天歌没想到徐直会问这个问题,沉吟片刻道。 “晚辈家在北地青城,因不得父母欢喜,不得已远离家乡,辗转有所际遇,习了些许香技傍身。后来得知临安乃大周脂粉大族之本,遂涉江南下。如今这样,跟孤家寡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青城?”徐直闻言想了想,“青城有我一族弟在那开着脂粉铺子,你既来自青城,又对香道颇有研究,可知道他?” “您说的是徐竖徐掌柜吧?”天歌面色坦然,“先前徐记珠粉被人掺杂石灰粉,徐掌柜知道后当机立断尽撒珠粉,壮士扼腕的画面,晚辈至今记忆犹新,旁的地方晚辈不知,但在青城,只怕找不出第二个如徐掌柜这般凛然之人。” 徐直没有想到,眼前的少年竟真能对答如流。 他今日让徐芮请天歌来,其实最主要的,是对此人身份的怀疑。 一个年纪轻轻可谓天赋异禀的少年郎,在来到临安之后的短短一月之内,不仅结识了隆昌钱庄姬家的公子,更是轻而易举跟翟府尹攀上关系,又得了林神医这么个师父 ——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进入徐记,轻轻松松获得了向来行事有度不假辞色的徐家大小姐的信任,更是借着徐记的名义,将朱记苏记的家主都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对徐记的家主徐直来说,是全然不能接受的。 男香什么的都好说,但他最诧异的,是自己查不到此人的身份,徐芮到底年纪小,可以意气用事说什么凭直觉信任的鬼话,但他这个做父亲的,掌着徐记最终权力的人,却不能这般随意。 徐家脂粉铺遍布整个大周,只要少年郎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就不怕查不到。 只是徐直没有想到,天歌关于家乡的事情并没有说谎,甚至于徐竖此人,对她来说也并不算陌生。 只是这些事情,对徐直来说,还不够。 只要有心,随便一打听便能知道,甚至路过也可耳闻的事情,根本不足以使人相信。 徐直叹了口气,接过天歌的话。 “这件事情我也曾听说,老四的性子跟我二叔一样,极为执拗,当年二叔去世之后,我父亲曾让我去青城请他回来族中,他亦是执意不肯,竟是这么些年都在青城扎根落脚,想来也是唏嘘。” “对了,与你说了这么会儿话,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如今你既是我徐记的花师,倒不能林花师林花师的叫,且不说显得太过生分,这府上可还有一个姓林的老花师,好歹得区分区分。” 。 正文 第85话 女儿身与恩怨局 【5月23修】 徐直此话一出,天歌的眉头便不觉微皱。 仔细想来,自打离开青城至今,好似都没有人问说过她的名字,她也未曾提及过。 当然,不是不能说说。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隐姓埋名。重走一遭,她只想做自己。 但眼下这情况,却有些特殊了。 其他人不知她所从何来,所以这名字她倒无所顾忌,偌大的天底下,难免有同名同姓,譬如那林参军的女儿,可不就是如此?但是徐直此番问询,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青城就那么大一块地方……徐直若派人去打听,定会知道赵家发生的种种,甚至于云珠的事情,只怕也会…… 天歌沉吟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说真名易惹祸,可是若说个假名,徐直只要派人去青城一问,便能轻而易举知道自己扯谎。 到时候若被揭穿,只怕她连徐记留都不能留。 “怎么,难不成林花师有什么难言之隐?” “您说的不错,晚辈着实有几分难处。”天歌苦笑一声,做出了选择,“晚辈的名字不是不可说,只是此前还需请您先恕我欺瞒之过。” 见徐直应允,天歌抬手将束发的玉簪抽了出来,一头青丝顿时倾泻而下,衬得整个人肤如白雪,面若凝脂。 她起身颔首,朝着徐直施了一礼。 “天歌见过徐前辈。” 徐直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骇然,猛的一下站起身来,差点将身后的椅子带倒。 外面的徐芮听到声音,不由问道,“父亲,怎么了?” 徐直仍在愣怔,倒是天歌朝着门口扬声,“徐家主无碍,是我不小心撞到了椅子,芮小姐莫要担心。” 原本准备推门而入的徐芮闻言,顿时将手放了下来,只要林花师没事就好,但就是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刁难。 这厢徐直也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有些语塞。 “你竟然……” “天歌本无意欺瞒,只是这世间女子行走也好,做事也罢,都太过不易。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您一般不顾世俗愚见,觉得女子也能顶起半边天,所以无奈之下,晚辈才出此下策。”天歌道。 徐直不由沉默。 眼前的少女姿色不俗,若真以女子之身一路南下,能不能走到临安都难说,更罔论再做出这么些事来,最简单的譬如那朱记老头子跟苏明河二人,只怕也不会耐下性子跟她多说半句。 这个世道,对女子来说,确实太过艰难。 徐直望着眼前的少女,不由生出几分感慨,可是忽而,他却有些神色不明起来。 “你说,你叫天歌?”徐直侧了侧头,似是在想着什么。 紧跟着,他快步走到身后的书架上,左右翻找之后,拿出一封信来,“可是天下的天,高歌的歌?青城赵家的二小姐?” 天歌微微愕然,却还是点了点头。 她本以为自己所说信息不过零星,徐直就算要查,到青城一来一回也有些时候,只要她在期间提前做好手脚,便不怕赵家的事情泄露出来。谁曾想如今徐直只听了这两个字,便直接道出了她先前的身份。 就在天歌脑中千回百转之时,另一边,徐直忽然痛心疾首起来。 “哎呀你这丫头,先前怎么不早说?老四已经跟我写信说过你的事情,我就说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怎么还不见有人来,谁曾想你居然已经早在百花阁中了!” 一听这话,天歌顿时回过味来。 当初在青城,她念着徐竖跟徐记的关系,本想让他写封举荐信,好名正言顺的进入临安城的徐记。可是后来徐陵恰好在青城,从门外听到两人的话,顺带提说了徐记招收花师的事,所以天歌便想着以花师的方式进入徐记,那封举荐信便不再需要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嘴上已经答应不写的徐竖,最后竟还是专程为她写了一封举荐信,让徐陵回临安的时候给捎了回来。 如今再想起当初青城的徐掌柜,天歌心暖之余,不由感慨这冥冥中的天意。 “我听老四说,你来临安是投靠远亲,只不知那远亲可还在?”知道天歌的身份,尤其是她便是徐竖信上提说的人后,徐直整个人态度都不一样了。 “远亲仍在,但到底少了往来,只落了个远字。” 天歌说了两句,便低头不再言语,当初她让徐竖写荐信,便是借着投靠远亲前路未知,怕寄人篱下无所依傍的由头,谁曾想如今竟然就这般用上了。 徐直见她这样,便也不再多问。 人情冷暖,这么些年他多少还是见过些,远亲不如近邻,尤其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远道投靠,又能有多少远亲真能时刻照拂? 叹了口气,徐直道,“既然四弟荐你来此,往后徐记便也算你半个倚靠。旁的不说,银钱用度上定不会少了你,若缺什么便跟阿芮去说,你们女孩子家,到底也方便些,对了,她可知道你是女子?” “我还未曾向芮小姐提起。”天歌摇了摇头,抬眸道,“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前辈应允。” “你说。”徐直爽然应允。 如今对于天歌,他再无半分怀疑与戒备。 如果说徐记三个兄弟中,徐直最信任谁的话,那无疑非远在青城甚至没见过几次面的徐竖莫属。 尽管徐三爷徐横和徐直更亲,但这个同父异母的庶弟对徐直来说,却并非多么可靠。尤其是徐三爷如今正时时刻刻盼着自家儿子能继承徐记未来的家业。 而徐竖这一脉,从其父徐仪起,便深得徐记家主的信任。 在徐化还是家主的时候,便极其倚重弟弟徐仪,所以当初他才会冒着战乱亲自前去北地请徐仪回来;而后来徐直继承父业,徐竖也传承了徐仪的衣钵,两代人心心念念的,皆是为徐记打开西北乃至更远的大金和扶余的生意。莫说这对父子对临安的家业之争不屑,便是青城每季送来临安的账册,更是毫无遗漏,这在徐记各地铺子里,是觉悟仅有的事情。 所以徐直心中一直有个遗憾,那就是无法说服徐竖回到临安。 如果说徐仪一脉带着愧疚,带着责任自请留在西北贫乏之地,那其实早在徐仪的时候,这场自我惩罚就已经该结束,可如今,徐竖却依旧代替父亲留在青城。 他们其实没有想过,对于族中来说,或许根本不介怀这些。生意场上本就是如此,有盈有亏起起落落,让两代人背井离乡去为一时的失误承担过多,实在是太过不值。 徐仪已故,所以徐直便一直想着对徐竖能有所补偿,只是却始终没有机会。 但徐竖如今却头一次写信请他帮忙,所以对这份关照天歌的请托,他自然是无所不应。 “你且放心说,不管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便竭尽全力。” 然而天歌所言,却不是什么大事。 “晚辈希望方才所道身份之事,您能代为保密。” 徐直自然点头,“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如你先前所说,你既有一番畅想,又想在脂粉一行做出些事来,这世道对女子不易,自然扮作儿郎更为合适——不过,连芮丫头也不能说么?” 天歌沉吟一声,“待寻着机会,我亲自与她说吧。” “如此也好。你们小姐妹之间的事情,我就不掺和进去了。”徐直点了点头,不由自语,“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阿芮会说自己好似跟你早就相识了。” “什么?” “都是女儿身男儿心,怎么会不相见恨晚呐!”徐直双手负于身后,太息一声,摇了摇头往书案边走去。 天歌听到这话,不由轻轻一笑,将头发重新束起簪好。她们的确是早就认识,只是她没有想到,徐芮竟然也会有感觉。 徐直从桌上拿过一样东西,走回天歌跟前,“我今儿个让阿芮请你来,其实还有一事。”说着将手中的册子递过来,“你看看这个。” “这是……《归氏香记》?”看着眼前的册子,天歌面带诧异脱口而出。 “看来你果真见过这东西。”徐直道。 那册子的封面并没有写字,只在下方划了棵当归草,而天歌之所以能一口喊出,是因为这东西她上一世已经记得滚花烂熟,不仅如此,她更是将里面的香方全部复原了出来。 “您给我这个是?”天歌有些犹疑,却没有接。 “拿着吧。” 徐直将东西塞给她,“你既认得这东西,里面的内容也不惧你看了。听说归先生的女儿仍在人世,按理我该将她接回来。可是听阿芮说,她怕是跟徐记之间生了什么误会,所以如今暂居在你家中。你且将这东西给那丫头,她看完归先生的手记,若是还有什么想问的,到时让她直接来寻我便是。” 负手与身后,徐直抬头唏嘘。 “我徐记能有今日,除却历代家主的努力,还得感谢一个人,那就是归先生。当初我父亲跟归先生请教香道,归先生不仅在言语上指点颇多,更是赠下了这本手记,尽管里面的香方多是残半,但也让徐记受益颇多,这份恩情,徐家永远不会忘。所以也劳烦你转告那丫头,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情,徐记都不会放在心上。只要她愿意,徐家永远有她的容身之处。” 天歌望着手中的册子,小心收了起来,又对着徐直深深一拜。 “晚辈代白芷谢过您。” 徐直没有说话,而是转过身,背对着天歌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天歌遂颔首行礼退下。 …… …… 见天歌出来,徐芮迫不及待上前,“怎么样,我爹跟你说了什么?他可为难你了?” 天歌不由失笑,“你自己的爹你还不清楚?” 徐芮嘀咕,“正是因为清楚才担心啊。” 不过话是这么说,她见天歌还有心情玩笑,便知自己许是多虑,遂放下心来。 “对了,方才小雀过来说,秋云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儿个早上会来百花阁。” 天歌有些愕然,“府尹大人愿意放她出门了?” “许是昨日施香的事情之后,她爹也不好再拦了吧。而且再过些日子,便是秋云的生辰,往年因她祖母病重,也不好大办,但今年却不一样,你师父妙手回春,据说翟老夫人如今已经可以在院中走动,翟大人高兴,准备趁此机会热闹一下算是庆贺。这时候再把这小寿星困在家里,可就说不过去了。” 听着徐芮有理有据的分析,天歌却想起早间在翟府门口见到的一幕来。 “她不是要躲着林参军家的那位小姐么,这一出门可不就给碰个正着?” 徐芮闻言难得嗤声,“那位林小姐倒是有脸再见秋云。” 天歌惑道,“何出此言?” 徐芮这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我差点忘了,你另有花室,并不在女堂那边,怪道不知道。你可还记得,我当初跟你说的林参军如何得了翟大人青眼,林小姐又是如何跟秋云交好的?” 天歌点了点头。 翟高卓最先只是赏识林参军的文采,两人一者属政一者属军,本是沾不了边。 只是翟高卓到任之时,临安城不少官员皆来府上拜贺,林参军恰巧见到翟秋云一人玩耍,便道自己亦有一个同岁的女儿可与秋云为伴,翟高卓随口笑应,却没想到林参军后来真带着女儿上门拜访。 两个孩子玩到一处,林参军上翟府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也正是因此,翟高卓才慢慢发现林参军的文采,并生出了结交之心。 不过两家真正交好,还是因为年幼时,翟秋云在西湖莲池边碰断腐朽的围栏不慎落水,那位林小姐虽然不会水,但依旧义无反顾跳下去想将秋云救上来。由此有了这一层恩义在,两个姑娘感情便更进一步,两个父亲也由此深交。 “但你可知道,前些日子,翟大人查出当年那救命之事其实是有人设的圈套——莲池旁的栏杆早被人动了手脚,那人听的便是林参军的话。而最终目的,则是陷害秋云落水,好让林小姐做出个舍命救人的样子,让两家关系更近一层。想想看,落了这么大一个人情,换做你是受恩之人,能不感恩戴德么?可若此事是拿秋云故意做的局,却又是另一说了。” 天歌顿时了然,“怪道今日我去翟府,林家父女都被拒之门外。” 看来翟高卓是真的动了怒。 毕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虽说各家对子女的教法不一样,但这位翟大人对女儿的疼惜可一点不比徐直对女儿的宠爱少。若不是府尹与参军政军两方不成直接从属关系,只怕翟高卓定不会饶了林参军。 不过如今这般闹得人尽皆知,只怕林参军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这样看来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了这么一出,就算是秋云对那林小姐不理不睬,别人也没得什么可说。况且,那林家父女还能将人家的大门堵上一辈子不让人出来不成?” 平素波澜不惊的徐芮难得义愤填膺,看来是对那个林小姐也没什么好印象。 天歌不由想到上一世她们二人跟这位林小姐之间的龃龉来。 这是不是正好应了那句不是冤家? 不过提起上一世,天歌却又生出几分疑惑来。 这一年到明年秋天,江南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道,但至少一点,按原先的进程,在她一年后辗转流落到醉韵楼的时候,那位林小姐可还依旧跟翟秋云是孟不离焦的好姐妹,甚至后来翟秋云出嫁,还请了她帮着梳妆。 可是如今闹出的这么一遭,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那件事,过去了这么久,又是如何查出来的? 。 正文 第86话 傻皇子与归家女 【5月24修】 林家的事情,天歌最终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但不管怎样,就目前来看,这至少不是一件坏事。 辞别徐芮之后,天歌忽想起今天下午还没去翟府跟林神医学习医术,但眼见已经到了半下午,再赶去赶去翟府时间已晚不说,或许还会再撞见林家父女。于是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早些回家,先跟白芷把徐直交代的事情说清楚。 谁曾想,她刚走了没多久,便听街边一间茶楼里传出一阵哄笑。 天歌不由驻足,只听里面有人乐不可支的大喊“这大金的皇子怕不是个傻子吧?得亏他想得出来,竟然砍了半山的树千里迢迢运到了云阳城去!” “可不就是?据说那拉树的板车排了一路,浩浩荡荡从西城门进来,一直排到皇城门口,看得那皇城守卫一愣一愣,还当是哪个乡巴佬盖房子走错了地方。结果旁边忽然出来一个蓝眼睛的人,身上挂着一条黄澄澄金灿灿的赤金腰带,递上了大金的国书,还说是什么奉命朝觐,那模样将简直跟个二傻子一样。” “哈哈,听说旁边其他大金使臣都羞得抬不起头来。他国来朝觐,按理应先前往云阳城的使臣驿馆居住,得诏方可觐见陛下,这是咱们寻常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结果这皇子可倒好,竟然直愣愣的去敲宫门,你说这人傻不傻?” 茶楼里的笑闹声还在继续,然而天歌的思绪被那闲言碎语带得飘忽起来。 当初揽云山一别,至今已有两月,看来佐努当真用砍来的树取代了朝觐贺礼。 一想到此人一本正经装疯卖傻的样子,天歌便丝毫不怀疑他有能力将周帝诓骗过去。 不过如今已到五月底,消息这会儿才传到临安,算算时间,这一回竟是比上一世提前了两个月到达云阳城。 不过倒也说得过去,上一世佐努专程在安阳等到了五月,才晃晃悠悠往上都赶去,抵达上都云阳的时候,正好是朝觐的前一天。 而这一世,没有了那些耽搁,这一路走下来便是再慢也该到上都了。 那时候也是这般,弄得整个大周人尽皆知,大家都以为这位大金皇子是个傻子,谁曾想最后就是众人眼中这个最不可能的人,一举夺得大金的王位,更是趁着大周内政不稳的时候,连偷北地七城,闹得整个大周人心惶惶。 乃至于后来镇西大将军胡振远亲自领兵,才成功夺回了其中五座,但剩下的两座城池,却再也没能收复。 而这两座城,便是最靠近西北的青城与安阳城,也算是对天歌而言最为熟悉的地方。 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嘲笑声,天歌忽然生出几分唏嘘来。 若是这些人知道大金其实并非如今看上去那般顺从,这位大金三皇子佐努也并非那样无能,甚至会带领大金铁骑给整个大周带来血雨腥风,他们可还能笑得那么开心? 摇了摇头,天歌回身继续向前,可刚走了两步,又忽地停下,猛然回头朝着身后某个角落望去。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可是待她一回头,却又什么奇怪的人都没有。 但尽管如此,她依旧可以肯定,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沉吟片刻,天歌大步向前走去,再不停步再不回头。 就在她转了个弯的时候,先前她目光望去的地方现出一个身影来。 …… …… 回到府中之后,天歌唤人将白芷请来。 这些日子住在林府,白芷先开始还有些忐忑不安,可是后来发现天歌早出晚归根本懒得理她,而府上的人也只将她当做寻常客人,那份紧张便逐渐消散。 直到此刻再见天歌,她内心的不安又再次浮现上来。 她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盗取的,便是眼前这位林花师辛苦研制出来的方子。 如果真要被兴师问罪,那她认了便是。 只是她没有想到,天歌不仅没有发难,反而还递给她一样东西。 “你看看,这个东西可有印象?” 白芷带着几分迟疑接过,可在看到封面上那株当归的时候登时睁大了眼睛,连忙翻开里面的册子,急促而激动地看了起来,一边翻一边止不住颤抖。 “这……这是我爹的手记!没错,那株当归是我给他研磨画的,这些也的的确确是他的字迹!” 听着白芷抑制不住的惊呼,天歌问道,“你可确定好了,真是你们家的东西?” 白芷拼命点头,眼睛已然微微发红。 “没错!这就是我爹的东西!我记得有次他在记录的时候,我拿他的笔玩,不小心滴了一滴墨进去。” 说着她在册子里快速翻找,最后翻到其中一页,上前几步凑到天歌面前指给她看,“你看,就是这里!这就是当初被我滴上去的墨汁……” 天歌搭眼一看,果见那页纸的一角落着一滴墨。当初她翻看的时候,还以为是先前有人翻阅时不小心滴上去的,谁曾想竟然是原先便有。 看来白芷还真是实打实的归家女儿。 望着怀抱手记,蹲身哭泣不成声调的少女,天歌没有再说话,等她安静的哭完重新落座,这才道出自己想说的话。 “你既认得这东西,想来里面的内容是真是假也分辨地出来,你且先看看写的是什么。待你看完之后,我再与你说其他的。” 白芷抬头看她一眼,见她此言不似作假,连忙低头翻阅起手上的册子来。 这本《归氏香记》不算薄,但记录的东西却大都是归有荣制香时的一些灵感或随想。或许多个灵感到最后,才能凝聚成一道香方,但这些灵感本身,其实已经可以催生出无限可能。 所以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最终的香方,而是灵感本身。 因为这些对于一个真正的香师来说,会激发他他内心已经固化的,无法跳出的限制。当初天歌便是从那些残方中获益匪浅,从而从旧香的窠臼中跳了出来。 但如今白芷看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夹杂在香方或是零散灵感中间的一些往事记录。 是的,这本册子不仅仅是香方,更有许多归有荣对山中往事的记录,当初天歌讲给白芷听的徐化扮作樵夫与归有荣对弈,最后赢去山云归岫香方的事情,便是从里面看来。 白芷快速的翻看着,可是越到后面却越着急,最后将册子一下合上,急问道,“后面的内容怎么没有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你所见,这上面只记到了你爹将手记送给徐化。后面这册子已经到了徐家人手里,往后的内容自然无人能记上去。” 但这并不是白芷想要的答案。 “这手记你是从徐记手中得来?”白芷眉头紧皱,尽管不想相信,可册子上自己父亲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今日我去见了徐记的家主,他知道你在此处,便托我将东西给你带来也算给你留个念想。他还说,不管你做了什么,归家对徐家有恩,只要你愿意,徐记永远有你的容身之所,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他明白,也都会言无不尽,但是归家灭门的事情,与徐记无关。” 白芷闻言,咬着唇没有说话。 天歌遂换了个问题,“先前你为什么会觉得徐记是灭你满门的凶手?” “当初我家中遭贼,那些人逼迫父亲交出香方,却被他厉言呵斥。那些人一怒之下便杀了我爹,我娘在屋里,慌乱之下将我藏在了地窖之中,最后因为交不出香方,也被那些一刀刺穿。” 白芷红了眼眶,想起当初母亲为了不让她被人发现,用柴草挡住了地窖的入口,整个人被一刀刺穿之后,正好倒在了那堆柴草上。 许是觉得晦气,那些人搜遍了屋子上下,却唯独没有搜寻母亲倒下的那块地方。而她就躲在那地窖中,咬着手掌,感受着母亲的血液滴到她额头,慢慢滑至脸上,再到脖颈,却连一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发出哭泣之声。 她在地窖中待了一天一夜,直到再也没有人来,才用力推开上面的板子,偷偷跑了出来。 看着屋里早已冰凉的母亲和屋外眼睛都未曾闭上的父亲,小小的白芷忍着难过,连拖带拽将爹娘的尸体拖到了屋后的菜园。 她寻到了父亲锄地铲土用的工具,一点一点的挖着地,想要挖出一个大坑,能将父母埋到一起。 可是那工具比她还要高,不等她挖出一块凹陷,便从她手中坠落,砸到了她的脚面。 满腔委屈与积累多时的恐惧在这一刻化作泪水喷涌而出,小小的女孩子顾不得脚疼兀自嚎啕大哭,而这时,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双脚。 死亡临近的恐惧袭上心头,哭声戛然而止,女孩子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也会被长刀入腹夺去生命,但那人却弯腰捡起她掉落的锄头,在她方才挖过的地方一下一下卖力地挖起来。 无言沉默里,面前被挖出一个大坑,足以放下她的爹娘,而后黄土掩埋坑洞,覆盖着那两具尸体,又在脚下竖起一个土丘。 “那个人帮你埋葬父母的人,难道就是朱老爷子?”天歌问道。 白芷点了点头,“那时候我一抬头,才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围了一圈人,他们看着我爹娘的坟墓沉默不语。有的更是直呼来晚,也是那时我在想,他们或许跟那些人一样,寻访至此只为索要我家的香方。” “但是我料想中的情景却没有出现,直到朱老爷子离开时,他都没有问过我香方的事情,只问我愿不愿意下山。我那时候只想守着爹娘,便说自己要留在山上,老爷子便留下了几个人照顾我,说我若是什么时候想下山了,让人去找他便可。” 一个月后,小小的女孩子出现在了朱府。 “我愿意拿我家中的香方与你交换,只要能替我爹娘报仇。” “香方都好说,只是你知道谁是害你全家的凶手?”老头子慈眉善目。 女孩子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摊开来放在手心。 老头子仔细瞧了瞧,又放在鼻头嗅了嗅,“这是……徐记的山云归岫?” 女孩子用稚嫩的声音义正言辞纠正,“这是我爹送给我的生辰礼!用的是我的名字,因为我叫归云岫!” “好好好,你的名字,你的礼物,你的东西。”老头子连忙应和,“可是,你想怎么做呢?” 听着白芷的叙述,天歌皱了皱眉,“若我没有记错,那时候的你才刚刚三岁吧?” 三岁的孩子进百花阁,怎么听怎么都有些不对劲。 “我在朱家生活了四年,七岁那年,江淮地区大水,很多难民都涌入了临安城,城中商户一起施粥,徐记也在其中,正好当时百花阁招人,朱老爷子便将我安排了进去。” “所以,你判断徐记与你们归家灭门案有关,只是因为山云归岫香?”天歌总算是明白了。 “可是,只这一点,其实根本不够充分。便如你现在所见,你父亲的手记上也写了,这香方是徐记该得的,而且他将自己调香的手记都交托给徐化,可见徐记定然不是那害你全家之人。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他们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 “况且,我再多说几句。当年你年纪小想不明白,可是如今呢?你觉得朱记当这真是好心?他们送你入徐记,固然是帮了你,可是也要你从徐记盗取他们需要的东西。那一日,朱大老爷更是对你动了杀心。如是种种,可见朱家也不是什么好人。甚或诛心一点,为什么恰好你现身之后,他们便出现了呢?” 听着天歌的话,白芷猛地抬头,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她。 天歌摇了摇头,“你别这么看我,一切都不过是猜测,正如你先前所猜凶手是徐记,如今却证明跟他们并不相干。猜来猜去终究不是真的,但是想要证据,却也并不简单。” 白芷神色一黯,“我知道。十几年过去了,就算有什么蛛丝马迹,如今也早都无迹可寻。但是,”她的目光再次坚定,“就算再难,仇人我也要找,这仇我也得报!” 天歌闻言,摸了摸下巴,“既如此,我倒是有个法子或可帮你找找凶手,不知你可愿试上一试?不过话说在前头,这法子有些危险,而且到底有用没用我也不知,只是死马当活……。” 不等她说完,白芷已经毅然决然表态。 “我愿一试!” 。 正文 第87话 秋千与夜客 【5月25修】 送走白芷之后,已是夕阳西下。 天歌倚门望着院中那棵被天罗丝削去一截树枝的大树,不由突发奇想,吩咐正坐在廊下打络子的青玉道 “去看看宋官家在做什么,若他没事,便请过来。” 青玉应声,放下手中的活计往外赶去,不多时却不仅请来了宋千,连带着孙三也过来了。 当初搬到这里后,仆役什么的已经齐备,却还差个掌事的官家,宋婶年纪不小,天歌不想她劳累,便想着从孙三和宋千两个人中挑上一个,结果孙千却道自己还想在外赶车,这管事的职位便落在了宋千的头上。 “你在车马行如今怎么样了?”天歌见孙三进院,问道,“白日里在家,可是临安城的生意不好做?” 当初从寿城改坐船只渡江南下,孙三那辆从青城一路赶着的马车便不能再用。寻常载客的船只没法让马车上船,孙三却又舍不得卖掉,后来天歌便让他去寻了城里的镖局,将马车从陆路赶了过来。 这些日子天歌在百花阁忙活,宋千掌管着家里的事情,孙三则是早上送天歌出门,白日里在车马行等活计,晚上再去百花阁接天歌回来。 今日在家里,到还是头一回。 听天歌问话,孙三叹了口气,“如今入了暑,人都懒得出门,近些的都有自家车马,远些的又大都坐船去了,倒显得这车马行太过鸡肋。所以我今儿也就没出去,寻思着能不能有别的活计做着。” 天歌闻言道“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南地尤其是临安这片地方,不弱北地贫瘠,但凡家里境况好些的,自家大都备着车,那些没车的,也雇不起车马行的散行。你若觉得这车马一行不好做,我倒是有个差使,不知你可感兴趣。” 孙三闻言眼睛一亮,“公子且说!只要莫让我闲着,那就再好不过!不过这活计若是还能多见些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到后面,孙三摸着脑袋嘿嘿而笑。 他便是这样的性子,不怕吃苦也不怕累,但就怕一直窝在一个地方见不着生人。所以对于府上的管事位子,孙三一点也不在意,只想着出去给人赶车。 天歌自然知道这一点,只道“我准备开个铺子,请你做掌柜如何?” “啥?!”孙三愣了。 天歌从旁边青玉的兜萝里拿出正在打的络子,“瞧着不错,看着挺新奇。” 青玉也有些愣了,搞不明白公子怎么话说到一半,却又突然扯到这上面。 而天歌放还了络子之后,又将旁边红玉手中正在绣着的花样拿过来看了看,“也是新的样子,跟外面那些花样子不大一样。” 红玉反应快些,当即回道“回公子,这些都是宋婶教的。” “果然。”天歌笑了笑,看向孙三,“我准备开个成衣铺子,请你做掌柜如何?虽然只能守在铺子里,但迎来送往的客人也不一样,而且你性子活络,又喜欢跟人打交道,倒也算是合了你的意。” “我?!”孙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委以重任。 天歌点点头,“你先想着,若当真不愿,倒也不用勉强,届时我再寻人便是。这些日子你若不去车马行了,还得托你再去帮我看看位置,约莫这几日,尽快定好便是。银子多少不用愁,只要地段好就行。” 说完这些,天歌走到院中那棵遮了半院阴凉的树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这才指着上面的两根粗枝回头说起了请人来的正事。 “你们两人过来看看,我想在这里挂一个秋千,撑在院里占地方,直接结绳挂在这两枝上如何?” “挂秋千?” 院里不管孙三宋千还是青玉红玉都是一愣,完全没想到天歌要说的竟然是这个。 倒是宋千早在青城的时候便习惯了听天歌的吩咐,诧异过后当即走到树下,目测了下天歌所指的两个地方。 “这两处高度倒是一致,枝杈间的间隙倒也适中,不过会不会有些太高了?这样若绳子垂下来,到树下这个位置便会有些间距太窄。” 这时候孙三也走了过来,看了看也同样点头,“按理秋千到膝盖往上一点的位置正好,可是要按照这两根树枝垂下来,只怕得到一人高才行。” “这样啊……”天歌略一沉吟,摸了摸下巴,目光落在旁边偏低却更粗一点的树枝上,忽然一拍脑袋,“有了!” “怎么样,这个可以做出来吗?” 回到书房三两下画了一张图之后,天歌指着上面的样子问二人。 “若是这个,木头的怕是难做……”宋千有些迟疑,孙三亦是点头。 “既如此,那就做成铁的。” 天歌拿定了主意,“就这个样子,孙三你寻个时间去铁匠铺子里问问,按照尺寸打成铁的,但注意不能太沉。边缘可以厚一点,但是这一周都要用细铁——嗯,也不一定是铁,只要承重没问题,越轻的材料越好。” 望着纸上画着的奇怪图案,孙三带着满腹疑虑点了点头。 …… …… “成衣铺子?” 明心堂里,宋婶一听天歌的话,不由停下手中的活儿诧异出声。 “公子怎么会想到开这个?” “当初带大家南下的时候,我原是想着开个脂粉铺子,这样小千和孙三也不用给外人去做工。但我如今入了徐记,倒是不好再自立门户,小千如今掌管着府里的内务,不需再多考虑,可是孙三却还没个着落,所以我便想着,与其如此,让他去别人铺子里看人脸色,不如咱们自己重开个铺子。” 天歌说完这些,坐到宋婶身边坐下。 “先前我思来想去倒是不知道开个什么铺子好,今日一见青玉和红玉的手艺,再一想您先前帮我做的衣服,便想着不若开个成衣铺子。江南之地富庶,美人又多,咱们又有您的指点,这铺子定能开得起来。” 宋婶闻言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不过缝几件家常的衣物,哪里担得了成衣铺子的指导……不行不行。” 宋婶摆着手,整个人身子开始往后缩,就连手也开始微微颤抖,头也低下去,似是连天歌看也不敢看。 天歌心中生出几分好奇,却不曾顺着想下去,只当她谦虚又紧张,遂继续劝言。 “您放心,我都想好了,这铺子交给孙三去打点,我院子里也用不上那么多人,留下沉稳些的青玉便可,至于活络些的红玉,便让她去铺子里帮衬着,您也不用多忙,只要指点绣娘画画花样子和衣服的样式便成,若实在不济,我这里也还有些花样子,您只消帮衬着把个关便成。” 见宋婶仍有些犹豫,天歌遂走到旁边宋婶放图样的地方,拿起旁边的炭笔在图纸上画了起来,完了拿到宋婶跟前递了过去。 “您看看,这样子如何?” 宋婶带着几分犹疑接过,可是看到图样的瞬间眼睛便亮了起来。 “这样子如此新奇大胆,竟是跟以往的都不一样!” “若说新奇,我还有更新奇的样子。只是先前我瞧着您教给红玉和青玉绣花和络子那才叫一个别致,若有您坐镇,咱这成衣铺子扬名临安可不轻而易举?”天歌坐到宋婶面前笑道。 天歌方才所画的样子,是日后江南的时兴花样,比起如今的来讲,自然是新奇许多,可是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却觉得宋婶教给青玉红玉的那些比自己画出来别致多了。 宋婶叹一口气,“我做的那些,不过是家乡惯常的图案,公子也就是看个稀罕,时间长了也就寻不出什么别致了。” 天歌却不以为然,上一世整个大周数年流行的衣服款式她都再熟悉不过,若说是真别致,还是以曹家接手的江南织造司织就的花样子。 当年与曹家人同船前往上都,她曾有幸见过一面。 双面锦自不必多说,更出奇的是他们后来送到宫中的御品。绣花引蝶都是寻常,那素纱蝉衣更是薄如银帩,明明是绣上去的花儿,却跟罩在纱后若隐若现一般,让人赞不绝口。 但曹家是皇商,宫里的主子们穿的衣服,自然与普通民众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眼前宋婶手上做着的这件男衣就不一样了,虽不像江南织造司所做的那般精美,但那工艺倒是比寻常的成衣铺子好上不知多少。 说到这里,她不由想起先前宋千说他们母子本是扶余人,后为躲避战乱而入大周。 可是扶余的衣服天歌见过,因为偏居北地,一直靠近草原和那苦寒之地,所以衣服以动物毛皮为主,万万不会有宋婶这般精湛的手艺…… 天歌蓦地心头一跳,望着宋婶手中的衣服出起神来。 “公子……公子?” 宋婶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惊得天歌猛然回神,“啊?怎么了?” 宋婶攥着布料的双手紧了紧,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决然抬头。 “若只是去铺子里说说样式和花样,公子便让我去吧。只是先前公子所说的更新奇的花样,可能允我多看看?” 天歌没想到宋婶的态度会突然转变,望着她点了点头。 此刻屋里已经点上了灯,灯光投影在宋婶身上,晕染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天歌忽然发现,眼前的宋婶好像不似当初南下路上所见那般苍老,反而有种说不上的温婉柔美,那是面容上的沧桑之意被江南的烟雨水汽柔化后的温和,逐渐显示出几分徐娘半老的风韵。 也正是在这时,天歌才想起来,小千如今尚未弱冠,她以为已经一把年纪的宋婶,其实跟李氏差不多年岁。 只是长时间的浆洗与劳累,让她看上去显得更加苍老,然而如今这几月的将养,逐渐让她恢复了原有的风姿。 包括那双因为浆洗而遍布伤痕的手,如今伤口也愈合起来,显出纤细的本貌。 宋婶母子……真的是扶余人吗? 就在天歌愣怔间,宋婶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脏东西?”说着便要寻镜子去看。 天歌却忽的一笑,拦住了她的动作。 “没有脏东西。只是我方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事——这些时候老在外面给别人做什么胭脂水粉,却忘记了给府上的女眷也配上一套。赶明儿我去百花阁,挑些脂粉给您带回来,咱也打扮打扮。” 宋婶闻言扑哧一笑,嗔声道“这么大年岁了还打扮,要被人笑话老妖婆的,公子还是饶了我吧。” 天歌摇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老女人,只有懒女人。况且您年岁也不大,是该好好打扮打扮才是。咱们这府上本就没多少人,您又是长辈,便跟家里的夫人一般,自然得好好收拾得体面些才不会让人轻瞧了不是?” 宋婶没想到天歌居然会这么说,被她逗得又是一乐,两个人便这么说了些许话,最后还是百灵来说晚饭备好,两人这才止住了话头。 从明心堂出来之后,天歌朝着远处的屋檐望了一眼,长长舒出一口气。 宋婶已经应下了成衣铺子的事情,如今便只等孙三那边尽快将她需要的东西打造好。 不过今晚,她却还另有一件要事处理。 抬头看了看几乎已经变成银丝的下弦月,天歌抬步往自己的清风院走去。 …… …… 夜晚的风婆娑吹过,却始终吹不入那门窗紧闭的屋舍。 站在屋顶棱瓦上的黑衣人小心隐藏着踪迹,望着那屋里的灯长长燃着。就在他已然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却见那屋里的灯忽然一下熄灭了。 黑衣人蓦地睁眼,仔细瞧着那屋子的动静,却发现屋门悄无声息,不仅纹丝不动,更没有一丝响动。 “奇怪……” 黑衣人皱着眉头,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今日他跟了此人一天,好几次差点被发现,但直至此时,这人依旧没什么防备之举,如今更是这般熄灯安眠,难道是真的有恃无恐? 就在他正欲探身而下的时候,忽然一道气息传来,然而不及他撤身躲开,一双手就这么忽然按上了他的肩膀。 。 正文 第88话 护卫与宝典 【待修】 突如其来的接近让黑衣人绷直了身子,左手拇指轻轻卡在了手中剑柄与剑鞘接口处。 “别乱动嘛。” 一道提醒之声从身后传来,紧跟着,那剑柄已经被人轻轻按住。 黑衣人神色一凛,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向来右手用剑,从来没有人知道其实他左手剑比右手使的更好。可是身后这人却像极其了解他一般,一下子就摸准了他的应对之法,可他却甚至连这人是谁都不知道。 “要跟就光明正大的跟,老是躲在后面偷偷摸摸的像怎么回事呢?”身后之人轻叹一声,“你这样搞得我老以为有人想害我呐。” 黑衣人的眼睛登时睁大,明白了身后之人的身份。 “你分明在屋里。”黑衣人可以肯定,那间屋子根本没有打开过,所以,“你到底是如何出来的?” 然而身后那人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以一种商量的口吻道,“我现在放开你,咱们有话好说,别动手如何?” 话音刚落,黑衣人只觉肩上一松,按在他剑柄上的力量顿时消失,那原本离他很近的气息亦忽然不见。 黑衣人猛地回头,手中那柄制式古朴的长剑也随之出鞘。 “不是说好了不动手的嘛。” 风送来站在屋脊另一端的少年人轻轻的叹息声,好似在说一个顽皮不听话的孩子一般。 黑衣人闻言冷哼,“我可没答应。” 说着长剑便朝着少年扫来。 少年人摇摇头,“褚流,你这动不动就拔剑出手的脾气可得好好改一改。” 说着,少年整个人往旁边一倾身折腰,躲过那一剑直来,然而脚下的步子却不乱,反而快速移动到了黑衣人的另一边,嘴上也是不停。 “我非是跟你计较盗画之事,所以你着实不必这样。你想知道什么,咱们坐下来我慢慢说给你听便是,哪里用得着这样?” 听到这些话,黑衣人手中的动作嚯地一停,剑锋扫过的枝叶应声断落。 “你是谁!”黑衣人剑指少年,凛目喝问。 少年人想了一想,“这个问题我能不能最后回答?” 黑衣人一愣,嘴巴动了动,最终变成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你到底是如何出来的。我一直在此处,门窗都从没打开过。” 天歌“……我屋子的另一边也开了扇窗户。” 褚流“……” “我可没有骗你,你若不相信,自己下去看便是。”天歌耸了耸肩,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扔了过去,“这东西,是你搞得吧。” 褚流眉头一皱,抬手便接住了天歌扔来的东西。 “砚台?”他看清手上的东西后露出几分疑惑,可在手指摸上那似被一刀斩断的切口处的时候,便瞬间想起昨晚的事情来。 这砚台,应该是自己在那临街书画铺子里跟老板打听双面画却始终不得答案的时候,用来威慑而一剑削断的。 “是我又如何?”褚流抬头,露出面上的疤痕。 天歌不仅不惧骇,反而走近了几步打量他道,“你到底对那铺子做了什么?我今日去的时候,那文心堂整个人去店空,跟遭贼了似的。” 褚流脸色一黑,顿了顿。 “我什么都没做,而且还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你给的银子不会是让那店家给你再寻双面画吧?”天歌眼睛一跳,这还真像是褚流会做出来的事情。 褚流没有说话,只将脸转去一边。 他的确是见那老板老实,又瞅着那人受了自己的惊吓,便拿出了一锭银子做补偿和双面画的定金,委托那老板帮他寻找,哪里知道那人竟会卷钱逃跑? 天歌长长的叹了口气,果然啊果然,眼前的褚流还是那个直愣愣的家伙。 褚流见她叹气,手中的剑又往上抬了抬,“你到底是谁?” “不是说了最后一个问题回答这个吗?”天歌干脆坐在了屋脊上。 “这就是最后一个。”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把天聊死?”天歌白了他一眼,“你这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就自己来寻——我身边还缺一个护卫,与其问我答案,不如你自己看看清楚,这样也不用揽金阁帮忙,省得看那揽金公子的傲娇脸。” 褚流执剑的手微不可见的颤了颤,“你怎么知道?” 揽金那家伙尚且没有查清楚这位的身份,可是此人却居然已经知道了自己和揽金阁的关系。 眼前的少年人,到底是谁? 天歌哼了一声,褚流和揽金阁的关系,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上一世她的身份暴露后,魏宁和卢光彦的人一齐追杀她,褚流便曾带她去揽金阁躲过一阵。 直至现在揽金公子未被面具遮挡的半张脸上那怕麻烦的神色,还依旧印在她的脑海里。 不过虽是不情不愿嘴巴上也百般嫌弃,可是揽金公子却还是庇护过他们一段时间。 后来卢光彦的人寻来,揽金公子无奈之下,又派人将他们胡送到了渭州阁云楼,也就是先前她和宋千孙三碰面的那间不提供灯油不提供饭菜的“黑店”阁云。 谁能想到,临安城里金玉为堂的揽金阁和渭州城的抠门小店居然是同一人所开? 说起这位揽金公子,倒也是个妙人。 他和褚流原本都是江湖闲散人,后来却都跟了云山先生。 当年蒋云山回到临安的时候,身边跟着的除了这两位之外,还另有两名女子,一名千丝,一名摸儿。 褚流在三个月后蒋鸾入宫为后的时候,跟着一道前往上都,成为皇后身边的暗卫,而揽金则离开姑苏到了临安,开了揽金阁。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揽金阁亦是云山先生设计,尤其是一楼的隔音分区,与二楼赌客互不相见却可同时竞赌的观赌小室。上上下下无一不是蒋云山的手笔。 据说这位揽金公子整日带着一张面具,乃是因为怕自己的容颜太过美丽,让世家女子都羞愧失色不敢出门,但是他的真容到底如何,却从来没有人见过,所以这句话的真实性也就无从可考。 当年天歌曾一度好奇揽金公子的面容,便私下跟褚流打听,谁曾想褚流却难得翻眼,道了声“丑东西”。 之后的三日里,她一眼都没见过褚流,直到第四日,才知道竟是褚流那话被揽金公子听了去,于是寻了揽金阁里的高手,将褚流绑起来饿了整整三日,非得褚流说他一句揽金公子好看才行。 后来还是她缠着揽金公子百般说好话,夸他好看夸他俊俏,甚至拿出了还未来得及售卖的私藏男香脂粉,这才使得揽金公子消了气儿。不过也正是这件事,让天歌对那位神秘傲娇的揽金公子又多了几分了解—— 这位公子不仅傲娇,更臭美爱听人夸他好看。 而褚流一个威武刚强的男子,则最是见不得男人这般女气。所以每次不得不找揽金公子办事的时候,他面上虽是不显,但心中却极是为难扭捏。 如今天歌所说这话,可以说是戳穿了褚流心中难以启齿的为难。 看着褚流有些不自然的神色,天歌揶揄一笑,“我怎么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在你的面前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你近距离且名正言顺的接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看看我有什么目的,更可以知道我是谁。最关键的,我保证你可以知道就算是揽金那家伙也无法知道的事情。” 褚流咬了咬牙,手中的剑微微下垂,显然是在犹豫。 “你好好考虑,以我如今的身手,你若是再想如今天这般跟踪,我保证你只会无功而返。但若是做我的护卫,不止前面所说由你,每个月再给你五两银子的月钱,比寻常护院侍卫可是多不止一倍。” 说着,天歌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朝褚流走来。 褚流握剑的手再次攥紧,却见天歌从他旁边随意走过,最后一跃下了屋顶,只留下一句话飘散在夜色中。 “时候不早,我得去睡觉了,明儿见。” 须臾之后,褚流望着漫天星子,收剑入鞘。 再回头,先前看着的那间屋子已经再次变得漆黑。 一个跃身,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揽金阁门口。 胖总管黄金领着身后四个伙计满面堆笑拦住了准备跨门而入的黑衣人。 “这位贵人,咱们公子这几日得睡个美容养颜的好觉,您若来了,还请等上些时候。至于这楼上,这几日怕是不太方便。” 褚流皱了皱眉头,望了一眼楼上,最后与黄金对视片刻后,转身离开了揽金阁。 望着被轻易劝离的黑衣人,旁边一个伙计长出一口气,小声凑到黄金面前道“金爷,这位今儿个怎么这么好说话?” 黄金闻言唬他一眼,“什么好说话!还不赶紧四周守着去?上一次门口拦住了结果被人转头破窗而入的事情忘了?这次窗户要再坏了,损失你赔!” …… …… 因着前一天天歌自己打水洗脸,所以这一日,青玉比寻常早起了半刻钟。 然而等她打好水端往天歌屋里去的时候,却猛不丁被门口站着的人吓了一大跳,就连端着的水盆的手也是一松,眼见便要掉在地上,惊得她连忙双手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后退一步。 谁曾想,料想中水盆哐啷砸地的声音和水花四溅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青玉小心的睁开眼,却正瞧见一个穿着黑衣戴着斗笠,腰挂长剑面带刀疤的人单手撑着盆底站在她面前。 而那盆中的水,竟是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青玉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在这时,屋门忽然间打开,惊醒了愣怔的青玉。 她吓得后退两步,指着端着水盆的黑衣人颤声道“你……你是何人!” 天歌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先拍了拍褚流的肩膀,示意他将水盆端进去。 “这位是我新请来的护卫,虽然长得吓人了些,但是身手很好,日后你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青玉连忙拍了几下胸口,这才行礼道,“公子见谅,是青玉失礼。” “无碍,也是我没有跟你们说。”天歌摆了摆手,言罢想到什么,又道,“你这些日子手上的活儿可多?” 青玉摇了摇头,“公子日间不在府中,回来也不需我等服侍,这些日子实在是有些闲过。所以只得跟红玉一起,寻到宋婶那里帮衬着做些绣花打络子或是缝衣的或活计,好为公子多置几件换洗的衣裳。” 天歌一想到自己柜子里那么多宋婶做的衣服,不由苦笑,“我哪里穿得了那么多。既然这几日无事,那便劳你帮里面那位缝制两件衣服如何?” 青玉一愕,想到方才那位黑衣人,最后点了点头——既然是护卫,穿着那么一身黑衣,好像的确有些奇怪。 因为要量身制衣,所以褚流被天歌留在了府里,这日依旧是由孙三赶车送她去百花阁。 谁知刚一下马车,便见一道人影扑到跟前,差点让天歌一个趔趄。 “林哥儿!” 听着熟悉的声音传来,天歌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 “姬兄?怎得这般生龙活虎?” 天歌诧异过后,往他脖子上望去,只见一道寸许长的褐色细痕,“纱布去掉了?咦,伤口倒是愈合的差不多。” “神医就是神医,怎么样?瞧不出来吧?”姬修齐一脸得意。 “的确是瞧不出来。”天歌点点头,目光落在忽然围了一圈的护卫们身上,“你这次带这么多护卫是……” “来百花阁啊!”姬修齐理直气壮。 “原来如此,那便一起进吧。”天歌点了点头,抬脚欲走,却被姬修齐一把拽住。 “那个……你说我这突然去是不是……不大合适?” 望着姬修齐突然之间抓耳挠腮泄气露怂的模样,天歌蓦地想起他先前见到徐芮时候的样子。 再一对比方才姬修齐豪气冲天的模样…… 天歌笑出声来,“噗,敢情你这是装出来的?既然觉得怪异,怎么这还……” “你可不能这么说!我这分明是你撺掇的!”姬修齐连忙打断了她。 “我撺掇?” 姬修齐急了,“你忘了?!那一晚你给我的那本宝典!我都看完了!是你说的要主动出击的!” 。 正文 第89话 不够与请帖 【待修】 一听姬修齐说起什么宝典,天歌这才想起那天在揽金阁,自己送给他一册《追妻一百零八计》。 论说起这本书来,其实还得追溯到天歌还在地府的时候。 那时等待投胎的鬼怪泱泱,便时常有各样的来回乱窜以插科打诨闲散度日,其中有一个痞气十足的男鬼,最是喜欢逢鬼便念叨他的追女一百零八计。一来二去,就算天歌对此不感兴趣,也凭借那不同寻常的耳力听了个差不离。 所以当知道姬修齐对徐芮的心意,又明白了上一世姬家人对徐芮的照拂之后,天歌便将那些东西写了出来。若是能帮上姬修齐一把玉成好事,那自然甚好;但若姬修齐心思不够,或是徐芮并无此意,那也不碍什么事。 在天歌想着这些的时候,姬修齐已经自顾地说的起来,“我昨儿个没事翻了翻,觉得还挺有意思,便寻思着要不试上一试。” “那你如今这是尝试的哪一计?” 姬修齐眼睛一亮,“山不就我我就山之主动寻机接近计!” “所以你就来到百花阁想要主动接近?”天歌忍笑问道,“但是到了门口,却又觉得怪异不大好意思就这么进去,便在门口等我来,看能不能寻个由头?” 姬修齐闻言一拍她肩膀,“知我者莫若林哥儿!但是这由头我都想好了,就说你请我去,到时候就算那丫头想赶我出来,也得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是?”说完这话,姬修齐挤了挤眼。 天歌不由失笑,这小子还真是会想。可是这主意嘛…… “你若是我的客人,便只能去我在的院子,旁的地方可是不能随意出入的,到时候真要见那丫头,就真得看缘分了。但是嘛,你若是……”天歌眨了眨眼睛,靠近姬修齐低语两句。 “好主意!”姬修齐大赞,“你快去快去!”言罢兴奋地摆手率众护卫离去,“咱们待会儿见!” 天歌道了声好,却没有直接进百花阁,而是折身敲了敲依旧停在那里的马车车璧,道了声“下来吧”。 话音刚落,便见马车微微一动,车帘被撩开,从上小心的下来一个颇有容色的女子,在一抬眼望见“百花阁”几个字之后,又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走吧。”天歌轻道一声,率先抬步,女子连忙紧随其后。 进门没多久,便遇上了一人,望见天歌连忙福了福身子,“林花师。” 天歌点了点头,却听那人忽然认出了她身后的女子“白芷姐姐?” 白芷闻言错愕抬头,朝着唤她的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青禾。” “白芷姐姐,你总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你不在,大家可都想你的紧,今……” 青禾还准备再说什么,却听旁边的天歌问她,“叙旧的话容后再说,你这会儿是去何处?” 青禾登时想起来,自己光顾着见到白芷激动,竟然忘记了还有一个不怎么好相处的林花师在旁边,连忙低下头道,“回林花师,咱们院里的紫丁香快没了,我正准备去郑娘子那边问上一问。” 天歌轻嗯一声,“既如此,便快去快回吧。” 青禾闻言,忙不迭应了一声,连忙匆匆离去了。 直到青禾的背影消失,天歌这才看向身后的白芷。 “你的事情非是青禾所说。我在花室的百宝阁上涂了触碰后会让皮肤发痒的药粉,再加上那一晚你刚好偷偷进了花室,所以才确认了是你所为。” 白芷错愕抬头,天歌却在继续说。 “不过这件事情你且放心,莫说咱们院里,便是整个百花阁,除了我和大小姐,嗯,还有徐少爷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你所为。大家如今只当你是听我吩咐外出办事,所以你不必这般灰溜溜的样子。” 白芷闻言一震,朝着天歌深深行了一礼,“多谢林花师。” “谢就不必了。”天歌摆了摆手,“只是归家的事情你可得想好了,若是不用那法子,你依旧是白芷,徐记也可继续待下去,富贵和乐过一生不成问题。但你若恢复了归家女的身份,那后头怕是会有更危险的事情等着。” 白芷坚定地摇了摇头,“当年的事情,就算再苦再难,我也必须要查个清楚,否则我何以面对惨死的爹娘?” 天歌遂不再劝,“既如此,一切便由你。” 白芷再行一礼,“多谢林花师成全。只是在此之前,白芷还想去再见见干娘。这些年在百花阁,多亏她老人家照顾,可是我却于心有私,愧对她老人家关照疼惜。此行万一不顺遂,只怕再没有相见的缘分。” 天歌点了点头,“去吧。倒也不必悲观,你也说了,不过是万一。况且,徐记也不可能真让你以身涉险。” 白芷颔首,没有再说话。 两人别过之后,天歌径直去了花室。 徐记的新秋香对她来说不是难题,当初郑管事外出采购花材,她给的便是备用秋香所需的花材单子——换言之,设计让朱记和苏记拿走的那几样,本就是用来钓鱼的饵料,所以只等这两日郑掌事回来,徐记的秋香制作便可正式开始。 而应下要给苏记的那三道新方,更不是问题,诸如那五道香方一样的方子,她还知道很多。 但如今摆在她面前最关键的,不过一件事。 那就是查出当初陷害徐记的幕后黑手,先解决掉徐家的隐患,这样她才能彻底放心前往上都。 但当年的事情,她也只是听徐芮说过寥寥数语,具体的关节并不熟悉,所以目前来说,也只能借用男香将最有可能对徐记下手的朱苏两家跟徐记绑在一起。 因为当年徐记出事的时候,正是宫中决定将制香司的权力外放,如当年在临安设置江南织造司一样,由宫外的商户通过官商合作的方式来为宫中妃嫔提供更好的胭脂水粉。 而当初,每季都推陈出新的徐记,便是各大脂粉行中最有机会获得这一资格,成为皇商的一家。 可是就在各家都在等待宫中旨意的时候,两道圣旨从宫中传了出来,一者给徐记,判通敌叛国,满门男丁抄斩;一者给苏记,宣其为皇家提供脂粉三年的皇商。 顿时群声哗然,既惊诧徐记的大胆放肆,又惊诧苏记竟然越过朱记去,获得了为皇家专供脂粉的资格。 这两件事放在一起,难免让人多想,甚至苏记也由此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一度让人以为或许徐记的事情跟他们也脱不开关系。但是谁曾想,苏记却也没有得意多久。 在第二年便因为多家铺子里出售的脂粉以次充好,被许多人告到了各地官府,甚至在上都云阳城中也闹得沸沸扬扬。 迫于压力与民间的声音,魏帝下令撤销了苏记的皇商资格,由此再用原本的制香司为宫中妃嫔供给脂粉。 然而三年之后,魏帝专宠新晋的董贵妃,官商合作重整制香司的事情再次被提起,只是这一次,再不是先前由君主下令的方式,而是借助脂粉大赛公平公正的比拼。 也正是在这一次中,天歌和徐芮所开的小脂粉行才获得了成为苏记之后的脂粉皇商。 但是这一次,她们依旧步上了当初苏记的后尘——但不一样的是,苏记的倒下是他们自取灭亡,而她们的倒下则是因为卢光彦在暗中捣鬼。 纵观整件事,如果除去她们的这件事不谈,徐记和苏记两家都没能得到好处,而本趁机而上的朱记,也在两次竞夺中败北,同样算不上什么赢家,其他的小脂粉行就更不必说,连分肉喝汤的机会都没有。 徐记的事情,就像是陷入了一个死局,上一世直到天歌死,都没能解开。 但尽管毫无头绪,她还是直觉觉得这件事情跟之后的皇商之争有关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甚至于青城徐记的珍珠粉事件,不也是如此? 若她没有记错,眼下距离皇商之事出来,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七月份的朝觐宴席上,大金三皇子佐努醉酒后口不择言,称魏帝后宫中的妃嫔面上所用的脂粉,竟然还不如大金后妃,惹得魏帝与宫中后妃颜面尽失,所以才有了后来在民间设立制香司的事情。 如今徐记闹出男香一事,在朱记和苏记的眼中只怕已经是自寻死路,再加上朱苏两家入局,或许可以缓得一时,至少在九月秋闱之前,不必担心这两家作祟。 但是为了阻拦这件事,仅仅这般还并不够。 事情的缘起,在于佐努的一句酒后戏言,便如当初九层佛塔和九层摘星揽月阁的建造起于一句戏言一样,皆是因为大周确然在这一点上不如大金。 那如果有足够的让大金无话可说的东西呢? 天歌走到花室深处,从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取出一个小匣子来,拿出里面的一只小瓷瓶。 瓷瓶的盖子被轻轻打开,顿时一阵让人着迷的气息扑鼻而来,很快溢满了整间花室,更神奇的是,那香气好似会变化一般,流转之下,让人心驰神往。 天歌摇了摇头,塞上盖子,将瓷瓶扔进小匣子。 “不够,这样的幻颜香,还不够。” 七月朝觐宴之前,她必须制出更好的幻颜香。 不,六月。 六月之前,必须做到。 天歌猛地将匣子合上,大步走到书桌前,然而就在这时,花室的门被人忽然打开。 天歌眉头紧蹙,正欲冲那无理之人发作,却听一道银铃般的欢快笑声传来。 “让本小姐好好瞧瞧,林花师到底私藏了什么好东西,竟然还没进院子都能闻得人发醉!” 天歌面上的不悦顿时化作诧异,“秋云小姐?” “是我!” 翟秋云一步踏进屋里,双手负于身后在屋里打量一番,然后看向天歌,“怎么样,没想到吧?本小姐今日竟然会百花阁。” 天歌望一眼她,又看到随之进来的徐芮,还有守在门边的小雀和红菡两个丫头,遂朝着翟秋云拱了拱手,“秋云小姐本就是徐记的花师,来百花阁自然再正常不过。” 翟秋云轻哼一声,凑近她道,“别以为你当初帮衬了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你的恩情在施香那件事上,我已经还清了!” 天歌失笑,“秋云小姐说的是,林某不敢造次,况且在下一直记着您的知遇之恩,只等假以时日好生报答。” 翟秋云没想到天歌会这么说,倒有些不自然起来,轻咳一声挥了挥手,“那件事情嘛,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况且我听说昨儿个你在我们府门之外怼了林天歌那家伙一头……” 听到这里,天歌面上显出几分不自在。 尽管早知道林家小姐跟自己同名,可是猛一听翟秋云这般说,她还是觉得极其不适应。 然而翟秋云却对此浑然不觉,兀自说着,“……其实在知道那件事之后,我早就想好好教训教训她了,可是我是一个女孩子,我爹肯定也不会允许。所以你那天的做法,让我很是解气,所以咱们这一来一往,知遇之恩什么的就算是扯平啦,以后你也莫要再提了。” 天歌轻咳一声,应了声好。 旁边的徐芮却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不由关切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天歌连忙摇了摇头,“没有的事。” 说完,她看向翟秋云,“秋云小姐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怎么,没有事情就不能来寻你?”翟秋云翻了个白眼,然后朝着门外的小雀喊了一声,“将东西拿过来。” 望着翟秋云拿过小雀手中的纸笺,天歌明知故问,“这是?” “虽然你这人有时候挺讨人厌,但是本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况且你还是林神医的弟子,又对我祖母的身体恢复出过力,所以本小姐亲自来给你送一回帖子。”翟秋云将手中的纸笺递过,“呶,拿着吧!” 天歌依言拿过,打开来看,不由笑了,“原来是秋云小姐的生辰礼,下月十五,在下定然如约到场。” 然而看着看着,她面上的神色却有些不对,“可是秋云小姐,这里……” 看着天歌所指的地方,秋云随口道,“哦,名字啊,我这不是不知道么,所以还没写。”说着,她望一眼天歌身边的书案,见砚中有墨,便捉起笔拿过请帖,“你说吧,你叫林什么,我现在给你补上。” 天歌的嘴角抽了抽,道出三个字。 与此同时,翟秋云拿笔的手一抖,涂花了那张请帖。 。 正文 第90话 天作之合与委托 【待修】 听着“林天歌”三个字,翟秋云扯着唇角笑着催促道,“快别逗了,我是说你的名字,快快说出来。” 旁边的徐芮将翟秋云的神色看在眼里,连忙扯了扯天歌的袖子,“秋云问的是你的名字,不是那林家小姐的名字,你就别跟她闹着玩了。” 天歌很是无奈,“可是,我就是叫天歌啊……总不能因为那林家小姐也叫这个名字,我便要去改个名儿吧,她又不是什么公主娘娘得让人避讳着。” “这……”徐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旁的翟秋云愣了一会儿,将手中涂花了的纸笺三两下撕掉,“你这话说的没错,她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公主娘娘,凭什么这名字就她叫得你叫不得?” 说完这话,翟秋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大男人,叫这么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也着实有趣得紧。”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翟秋云,就连门口的小雀丫头也止不住笑起来,原先一瞬的安静就此被打破。 天歌本就不是真男子,所以对这笑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为难,倒是徐芮关切望她,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听翟秋云笑完,天歌佯作失望叹了口气。 “秋云小姐跟那位林姑娘处的久了,难道便认为天歌这两字就只合该女子用么?向天下兮歌九章,也是男儿可有的抱负啊。如今女儿家多的是以玉为名,难道说屈原先生的弟子宋玉这名便不该由着男儿叫?这样算来,有彼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又如何解释?” 翟秋云见她这般,只当自己方才之笑伤了她的心,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千万别误会啊!我只是,只是乍一听觉得有些像……好了,那我给你道歉,方才笑你是我不对!这样,待我回家亲自重写一张请柬给你,上面端端正正写好你的大名送去你府上算是赔罪如何?” 天歌非是真的生气,是以闻言一笑,“既如此,那在下便在府中专候了。” “你只管等着就是了。”翟秋云打包票道。 然而话音刚落,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林哥儿这般幸运得翟小姐的邀请,就不知在下可有这样的机会?” 众人的目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倒是徐芮眼睛转也没转,在听到那带着几分痞气的熟悉声音后,将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处。 院中之人一进来,视线便落在徐芮身上,如今见她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由有些气馁,可是转瞬却又昂扬起来,兀自踏步朝天歌等人所在的花室走来。 “林哥儿,我听外面那些仆从们说你的花室在这里,便不请自来。谁曾想你这里竟是有客,可有打扰到你们?” 天歌被姬修齐这自说自话的模样逗得一乐,连忙忍住笑道,“不打扰。” 旁边的翟秋云在一开始便注意到这么一个人,见是天歌认识的,不由问道,“这位是?” 不等天歌回答,姬修齐已经踏入门内,对着翟秋云先是拱了拱手,“在下隆昌钱庄姬修齐,乃林花师的朋友。见过翟小姐。” 说完,姬修齐又朝着徐芮一拱手,“徐小姐,又见面了。” 这下翟秋云倒是奇了,“怎么你们都认识?难不成是在我没出门的这些日子结识的?” 姬修齐闻言纠正,“在下跟阿芮小姐可是识于幼年。” 徐芮闻言,转过脸来狠狠地瞪了姬修齐一眼,那目光好似在说谁认识你。 原本姬修齐因为徐芮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正有些气馁,如今突然得了这一道眼风,心里登时乐开了花,哪里还顾得上这目光是温柔是凶狠,只瞅着徐芮傻笑。 以往徐芮见到姬修齐的时候,二人总是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哪里见过他如今这般主动搭话的模样,愣怔片刻之后,直觉认为此人定是笑里藏刀,又一个眼风过去,竟是再也不看姬修齐一眼。 原本便关注着这位陌生来客的翟秋云被两人之前这一冷一热的往来搞得迷惑不解,不由问道,“你们这……”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旁边知情的天歌截去话头,“姬兄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姬修齐被这话一提醒,这才想起自己今日来的由头。 轻咳一声,他回答着天歌的问题,但目光却是有意无意看向徐芮那边。 “先前不是说之后六月和七月的施香由我姬家和徐记一起来做嘛,所以今儿个我去见了徐伯父,问是否可以看看徐记这边的制作进度,好安排之后的施香事宜,徐伯父便让我来百花阁寻阿芮小姐,说后面的事情都由她安排。” “原来如此。”天歌一脸恍然大悟的点着头。 姬修齐却还在继续说着,“我原念着林哥儿你也在百花阁,便想着正好先过来看看你,再去寻阿芮小姐,谁曾想这么巧,阿芮小姐也在这边,倒是省得我专程去寻了。” 姬修齐的话刚说完,徐芮便瞪他一眼,“姬少爷说的是,还真是巧呢!” “原来阿芮你也这么觉得啊!”姬修齐一乐,登时叫得更加熟稔,人也朝着徐芮那边走近几步。 徐芮一阵恶寒,反倒是旁边好容易才出门的翟秋云将八卦潜能发挥到了极致,一脸揶揄看向徐芮,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带着坏笑学着姬修齐的口吻道,“哎呦阿芮好巧哦~” 这次天歌实在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气得徐芮瞪了她一眼,又嗔瞪回翟秋云,一把推开姬修齐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守在门口的红菡连忙边喊边追,而姬修齐也一样跟了上去,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顾不上打。 一时之间,原本热闹不已的花室就只剩下了天歌和翟秋云两个人,还有一个站在门口的小雀。 想着方才徐芮生气的模样,天歌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给姬修齐出那馊主意,万一徐芮真对此人厌恶至极,那自己岂非是助纣为虐? 就在她想着要不使个坏让姬修齐死了对徐芮之心的时候,却听旁边的翟秋云叹了口气。 “怎么了?”天歌问。 “我还是第一次见阿芮这样。”翟秋云答道。 言罢见天歌似面有困惑,翟秋云笑着解释,“自打我认识阿芮以来,她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便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她也一直是波澜不惊心如止水的样子。谁知今日竟能见她生气,而且现在我才算知道,性子再冷的人原来也会脸红,实在是太难得了——方才那位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跟阿芮倒是一对欢喜冤家。” 听着翟秋云所问,天歌重复了先前姬修齐的自我介绍。 “隆昌钱庄少爷姬修齐。” “隆昌钱庄?那可是大周首富啊……只可惜阿芮已有婚约在身,否则这位姬少爷还有可能抱得美人归……”说到这里,原本摇着头叹息的翟秋云登时噎住,“等等,你说方才那人便是隆昌钱庄的少爷?!” “不错。”天歌点头。 “他难道就是阿芮那早已定下亲事的夫婿?” 天歌再次点头。 翟秋云终于回过神来。 那日父亲回到家中,谈及徐记施香的事情,又说起徐家未来的姑爷姬家小子也是个有眼力见的,难怪姬家可以成为大周首富,便是那份敏锐与担当,寻常商户只怕无人能及。 那时候翟秋云诧异不已,一是从来没听过徐芮早早定了亲事这一说,二是好奇那个姬少爷到底是何等英才,竟然能得了父亲这般夸奖,谁知道今日这就见到了。 “这两人还真是……”翟秋云再次叹了口气。 天歌被翟秋云的欲言又止吸引,“真是什么?” “真是天生一对啊!” 翟秋云道,“你没瞧见,阿芮算是杭州府第一美人儿,那位姬少爷长得也是玉人一般俊美。这就不说了,那姬少爷分明就是想主动接近阿芮,而阿芮更是难得害羞,这俩人不早点拜堂成亲,天理都难容!” 此话一出,吓得门口的小雀面色一白。 天爷! 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自家这么说话就罢了,如今当这林花师的面,居然将那话本子瞧来的浑话脱口而出,简直要吓死人了! 然而翟秋云对此却毫不自知,只觉徐芮跟方才那姬家公子正如话本子里说的天作之合一般,甚是赏心悦目。 而天歌则没想到翟秋云会说什么天生一对的话,不由奇道,“可是方才阿芮小姐好似生气了啊。” 翟秋云登时白她一眼,“你们这些男人啊,哪里懂女孩子?阿芮若是真生气了,只怕早让人将那姬少爷给打出门去了,哪里还会脸红?” 天歌被这话一噎,心说我也是女孩子,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 然而翟秋云才不管她怎么想,只摸了摸下巴自语,“既然这姬少爷是阿芮未来的夫婿,那他的帖子自然也不能少了。” 主意已定,翟秋云愉快地跟天歌告别,“林花师,我先回府了,欠你的帖子容后我让人送去你府上。” 说完,便带着小雀离开。 看着空荡荡的花室,天歌忽地想起自己好似忘记了一件事。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进院而来,天歌登时眼睛一亮。 “陵少爷!” 徐陵原本还想着寻人通传一声,谁曾想忽然听到天歌这一叫,当即迫不及待的跑上前来,“林花师!” “陵少爷快进来说话。”天歌让开一步盛情邀请,徐陵简直受宠若惊,声音甚至有些微微发颤,“林花师您有何吩咐?” 天歌道“若我没记错,徐记的雪肌消痕膏去疤效果超绝。可是据说铺面上的雪肌消痕膏往往一抢而空,所以我想问问……” “原来是这事啊!”徐陵明白过来,当即爽快道,“铺面上的确是买不到,但是咱们百花阁却是一点也不缺,您若是需要,我待会儿便着人送些过来,要多少?” 天歌想着自己当初那婴儿拳头大小的疤痕,也不过用了一瓶,遂估摸着褚流脸上那伤疤,许是一瓶也就足够。 正欲说话,谁曾想徐陵见她不语,只当她不好意思开口,当即道,“这样吧,我一会儿着人拿三瓶过来,若是不够,您再开口便是。” 天歌连忙摇头,“不不不,用不了这么多,只一瓶便够了。” 徐陵嘿嘿一笑,“您莫跟我客气。且不说您是徐记的花师,日后或许还是我的师父呢,这点孝敬算什么。” 天歌没想到这小子打着这个主意,想了想便也不再推脱。 不过徐陵的话却提醒了天歌,“你这会儿来寻我,可是苏记那边烂脸的事情处理好了?” 一听这话,徐陵登时来了兴致,“您可真是神机妙算!我刚从苏记那边回来,有了您给的那东西,当初用苏家小楼春导致面生红斑的夫人小姐如今已经无恙;还有朱记那边,您让我送去的凝露也已经全部到位。您若是不放心,可随时查看。” 天歌不由失笑,这件事本就简单。她当初安排给徐陵去做,本就是看清了徐芮对这个堂弟的态度,所以有意指点他香技,但又不好轻易收他为徒,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让他去办一件事,哪里真的需要检查了? 徐陵闻言眼睛一亮,“那就是说,您愿意收我为徒了?!” 说着便又要跪地下拜,吓得天歌连忙扯住了他的肩膀,“跪拜这样的大礼还是免了吧,我也不比你大多少,时时这样挺折寿的……” 徐陵嘿笑着摸了摸脑袋,然后朝着天歌猛一躬身,脑袋直直低过腰去,垂下的头发都快扫到了地面。 “师父在上,且受徒儿徐陵一拜!” 天歌眼角抽了抽,“陵少爷起来吧,礼数到了便好,着实不用这般。” 徐陵闻言,直起身子灿烂一笑,“多谢师父!咱们往后就是自己人,您也别再叫我陵少爷了,怪见外的,跟芮姐一样喊我阿陵就好。” 天歌一抹额上汗,“好,好,阿陵。” “哎!”徐陵愉快应声,然后凑上前来,“师父,咱们今天学点什么!我听说您先前制出了那幻颜香,不知可有机会一见?” 一听徐陵提起幻颜香,天歌不由摇了摇头。 “非是我不愿给你看,只是那幻颜香还不够好,这些日子我得再好生调制,届时再给你看,你觉得如何?” 徐陵微有失落,但还是欣然点头,“好,那我便等师父调制好。”说完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师父,你可知道方才我在在外头遇见谁了?” “谁?” “就是那天盗方的那个丫头!若不是你跟芮姐跟我提说,我差点就将那丫头着人抓起来了。” 听着徐陵气愤之言,天歌不由失笑,“里面的有些关节,我待会儿讲给你听,不过说起这个,我倒有一事得托你去办。” 。 正文 第91话 雪肌与制香司 【待修】 “师父您尽管说!” 徐陵隐隐有些激动,这算是自己拜师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吩咐。 天歌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先过来坐下,这才将事情的始末道出。 徐陵听罢,终于明白过来,“您是说,让我也去?” “不错。”天歌点了点头,“不过你带着人护送她到便是。” “这没有问题。”徐陵拍着胸脯保证,“我身手不如您,但我手底下人少说也有十几个,护送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只用护送到便行?”徐陵有些担忧,“一个女孩子住在山上,到底不怎么安全。要不要我再差人留下看顾着?” “看顾就不用了,你只管将人送到山上便是,至于到了山上之后的事情,我另有旁的安排。”天歌道,“让你去,只因你徐家少爷的身份最为合适你爹和你大伯分量太重,而阿芮又是女孩子,你去则正好表明徐记的态度,这样便够了。” “您是说,我去正好可以证明白芷是归家女的身份?”徐陵问。 “不错。”天歌面露赞赏,“白芷在徐记当了多年婢女,若是连徐记都无人表态愿意相信她的身份,那这件事只怕也没人愿意相信了。” “明白了。”徐陵恍然大悟,罢了又啧声感慨,“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的身份到底是真的假的?那日她在您这花室里偷偷摸摸的行径,我如今想起来还不敢相信是归先生的后人可以做出来的事情。” 天歌道:“若归先生还在,她必也不会这样。人皆有难言之隐,所处之境所迫,想来非是本性如此,更非本心所愿。能清风朗朗如君子,谁又愿明月照沟渠?况且她也算是被朱家那位大老爷利用,想必往后在不会这般不清不醒。” “若是这样便再好不过,否则往后我若想起自己护送了一个品性卑劣之人,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徐陵抖了抖身子。 天歌失笑,“如今没有倒还罢了,届时见到白芷,你可万不能如此。” 徐陵认真道,“徒儿明白的,您放心吧!” …… …… 天歌回到林府的时候,青玉正抱着布料站在清风院的树下,仰着头往上瞧。 “青玉?你站在这里是做什么?” 一听天歌的问话声,青玉连忙回过头来,带着几分惊喜道,“公子,您回来了!” 天歌点了点头,“想起一件事,便回来一趟。” 说完这话,她顺着青玉先前的目光往树上看去,隐隐瞧见满树碧绿中显出一抹黑色,若不仔细瞧,还真不大能看得清楚。 就在天歌心中涌出一个大胆的猜想的时候,青玉已经主动解释起来。 “早间我去宋婶那里寻了些布料,想请那位侍卫大哥挑挑颜色,再量一下尺寸,但是那位却……” 听着青玉带着些许为难的声音,天歌忍着心头憋气,“你不会在这里劝了他整整一个上午吧?” 青玉抬头瞅了一眼上面,“也不是一上午……” 话已至此,天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定是褚流那龟毛的性子又犯了! “你若不自己主动下来,我可就亲自上去了!大男人扭扭捏捏像什么样!” 树上的枝杈动了动,却依旧没有人下来。 天歌冷笑一声,“既如此,你也不用跟着我了,且去寻揽金那家伙,权当先前我们之间什么也没说过。”说着看向青玉,“这衣服不用做了,你且去好好歇着,不用再费这心神。” 言罢,天歌兀自往将书房走去。 然而刚走没几步,身后便传来几声响。 青玉看着面前忽然从树上跃下的刀疤脸黑衣男,不由将目光投向天歌。 回头望着褚流一脸不自在的模样,天歌没好气丢下一句话,“赶紧选赶紧量,别老折腾小姑娘。” 青玉连刷的一下红了,褚流整个人也变得更木了,好在量尺寸花不了多久,片刻之后便差不多了。 望着青玉如释负重的样子,天歌瞪了褚流一眼,“好了就随我进来,有事跟你说。” 书房里,瞅着褚流依旧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天歌不由无奈叹息。 褚流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特别奇怪,极不喜欢女子近身。上一世他们在揽金阁的时候,揽金公子左拥右抱好不潇洒,褚流却是对那些女子避如蛇蝎,甚至那些前来敬酒的,惹他不耐烦的,甚至一剑上去便击碎酒杯,吓得人家姑娘花容失色。 这一点,天歌不仅见过,更是亲自领教过。 当初他们在揽金阁被发现,揽金公子将他们偷偷送往渭州阁云楼,路上船只被人追上,褚流带着她破船而逃。后来一将那些人甩下,褚流便避之不及地扔下背上的她,结果没被追兵杀死的天歌,差点被水淹死。 也是在那之后,天歌学会了游水,更下定了习武的决心,甚至于在后来的地府中,也不曾落下功夫。 方才一见褚流在树上死活不下来的样子,天歌便想起当初被处理扔进水里的遭遇,好容易才平复下来情绪。 从怀中拿出一只瓷瓶,天歌随手丢给褚流,“这东西给你,每日涂两次在脸上。” 褚流将那瓷瓶稳稳接住,放在眼前,“这是何物?” “祛疤的,你若不想被姬家少爷认出来,脸上这疤痕还是莫要留着。” 褚流将瓷瓶攥在手中没有说话。 天歌望着他,“我知道,你想用这疤痕记住一些事情,但只要你还有去上都的念头,这疤痕便不能留。那里,多的是人能认出你这张独特的脸。” 褚流猛然看向她,眼中是全然的不可置信,那个迫切想知道的问题刚到嘴边,却又被吞咽了下去。 “徐记的雪肌消痕膏难得,只需十天的时间,你面上的疤痕便可全部除去,届时我再将你介绍给咱们府上的其他人。如今你这般模样,若是随意露面,很容易被人认出,所以出府我可能不便带着你。正好这几日我倒是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听到那句“咱们”的时候,褚流心头一动,可是一听天歌后面说不便他露面,他心中的戒备便霎时涌上,“你想支开我?” “若想支开你,我哪里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天歌不由失笑,如今的褚流对她是一点也不放心,就算是她现在坦诚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怕他也不会信吧?只可惜肩上的胎记不再,不能像前世褚流寻到自己的那时一样,主动摊给他看。完全没有证据的事情,还真是让人为难。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胎记还在,只怕褚流还是不会轻易相信,毕竟人永远相信自己发现的,而不会信任送上门来的。况且及天歌又要如何给他解释自己认识他的原因? 死而复生,重活一世? 以褚流这样一板一眼的性子,真会信才怪了。 无奈的按了按眉心,耐下性子道,“你且放心,就算你不在,揽金那家伙也会帮你盯着我,我又不会上天入地,跑不了的。” 说完,她见褚流无动于衷,只得道,“不若这样,你帮我去办这件事,等你回来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绝不隐瞒除了那个我是谁。” 褚流攥了攥手中的瓷瓶,“好。” 天歌闻言,长出一口气。 只要褚流愿意帮忙,那这件事情就好办多了。 …… …… 午间休息过后,天歌便依约往翟府赶去。 不过许是出了昨儿个府门前那一闹,今日翟府门前竟是没有见到林氏父女的身影,而门口的护卫们一见天歌来,面上的笑容更是比以往更灿烂。 然而一进林神医的院子,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院里晾晒着药草,并没有什么人,天歌只当林神医午憩尚未醒来,便轻步往花厅走去,谁曾想前脚刚踏进门,便有一物腾空飞来,若不是她反应快,只怕就要被那东西砸在身上。 “你还知道来?” 屋里一角,有人正吹胡子瞪眼,可不正是林回春? 天歌这才想起,自己昨儿个因为时间晚,便径直回了林府,没有来学习医术,不由换上一副笑脸,拿着被林回春砸来的药草包凑过去,“这不是昨儿个早上来了嘛,下午一忙活就给忘记了……” 林回春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那药包,瞪她一眼,“你早上来是为什么来?是跟我学医的?忙忙忙,就你忙,当初答应的好好的,如今就会找借口了?” 天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顿训斥弄得面红耳赤,却也知道确是自己错了,只得诚恳认错,“师父教训的是,是徒儿轻慢了,往后断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还望师父切莫再生气,仔细伤了身子。” 林回春看着她一脸乖顺的模样,气消了大半,指着手边一碾槽的药草,“将这些东西碾成粉,什么时候弄好了再来跟我说话!” 望着眼前大半个碾槽的药草,天歌只得认命受罚,撸起袖子认真干起活儿来。 一时之间,整个花厅之内,只剩下天歌碾药的声音。 碾到一半,天歌忽然望着躺在摇椅上悠闲哼曲儿的林回春,问道,“师父,您对上都熟悉,可知道制香司如今的司正是谁?” “制香司?”林回春的哼唱声停下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突然想起来,随口一问罢了。”天歌手下的动作快了些。 林回春望她一眼,“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若只是随口一问,就不会问到司正了。”言罢,他想了想,“如今的司正若我没记错,应该是方古那个老家伙。” “方古?”天歌蹙了蹙眉头,“此人跟喻佐是什么关系?” “呦,你还知道喻佐?”林回春一脸我就知道的神色,“还说什么随口一问,连人家徒弟是谁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天歌轻咳一声,小声抱怨,“师父您干嘛戳穿我嘛……您心里知道就行了,这样说出来多难堪……” 林回春哼了一声,“得了吧,我若是不戳穿你,难不成等着你另投师门?我知道你喜欢制香,但如今你既是我的徒弟,便安安分分好好跟我学医,别想着叛逃而出。” 天歌顿时哑然,这都哪跟哪呀。 “师父,您这就误会了,徒儿万万没有这个……” 林回春却不听她解释,“我不管你有没有,反正方古那人你可别随便招惹,那老家伙阴着呢,多年来掌管着内宫的脂粉事宜,揽财便不说了,制出的那些见不得台面的合香还少?邀宠都算好的,鬼知道他手上折了多少条性命?” 天歌闻言心头一跳,“您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林回春转过头去,“宫里的水深着呢,尤其是看上去再寻常不过的制香司,比起太医院的龃龉可是不遑多让。你是聪明孩子,别乱趟这浑水。” 天歌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当初她成为皇商的时候,制香司的司正已经是喻佐,但此前是谁,她却并不知晓,所以才有了方才那一问。 然而如今听林回春这么一说,她好似忽然有种拨云见雾的感觉,但是转瞬,又生出几分脊寒。 若按林回春方才透露的信息,这方古定然掌握着后宫之中不少阴暗之事,但凡有要邀宠或是陷害他人的妃嫔,太医院是一条道,制香司定然又是另一条道。 制香司的人求财,宫中妃嫔却是求宠,手上一但沾上了鲜血,更是再求一个信得过。 而若制香的权限交给宫外的商户,那制香司敛财的机会便再没有,宫中妃嫔也得惶惶然不知商户是否可信,如是种种,不管哪一家脂粉商成为皇商,都不可避免受到这两方的构陷排挤。 而这两方,相较于朱记和苏记,才是最有可能动摇君心的存在…… 天歌双手微颤,难道说,这么久以来,自己找寻的方向竟然是错的吗? 就在她愣怔出神之时,林回春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是想进制香司?” 天歌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可是一想林回春并看不见,复又道,“并无此意。” 却听林回春忽叹一口气,“其实我想着,你若是进了制香司也不错,以你的本事,闯出个名堂来不是难事,如今方古那老家伙行将就木,尽管他看重那个叫喻佐的徒弟,但你还有我这个师父,想拼抢个司正当当倒也不难。而且到时候在上都,也能离我更近些。” 天歌先是被林回春的话吓了一跳,忙不迭道,“宫中水深,哪知道下一脚踩到何处,徒儿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 可是话一说完,听到林回春那最后一句,忽然觉出不对来,“师父,您这是要走了?” 正文 第92话 护你周全与香液既成 【待修】 “是啊,要走喽。”林回春拉长声音叹道。 “翟老夫人旧疾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我也是时候回到上都去了。这趟出来不过一月,昨儿个上都那几位侯府老太太已经着人过来,催着我赶紧回去。” “这是师父妙手回春华佗在世,所以大家都争着抢着寻您看病。”天歌狗腿道。 “哼,你说得倒好听。” 林回春带着几分不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这辈子孤零零一个人,也不求什么光耀门楣,更不想封官加爵,只想好好做个大夫,结果如今这叫什么事?跟太医院那些狗腿子有什么区别?” “师父可不敢这么说,虽说隔了万八千里的,被人听去难免生事。” 说着,天歌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林回春身边寻了个小凳坐下,“您准备何时启程?” 林回春乜她一眼,而后靠在躺椅上抬头望天,“总不能催了我就走,先耗上一耗,否则真当我这个江湖郎中是他们府上的大夫了。至少也得过上半月,毕竟我才答应了翟大人,参加翟小姐的生辰会,到时候再给老夫人最后请一次脉,瞧瞧正宗的杭剧才不枉白来一趟。” 听着林回春半带置气的话语,天歌不由轻笑,说白了这就是被催得急了,非得唱反调多赖些时候嘛。 得亏上都那些贵人不知,若是知道了,还不得气得骂人? 林回春见她笑,不由再瞪她一眼。 “你当我只为跟人置气?还不是主要因为你?让你跟着我学医,每天就学半日光景,还得我在屁股后面追着,倒搞得跟我个老妈子似的求着你。教了这几日,你连草药都还没认全,我哪里敢放心走?若是日后传将出去,说神医的弟子还不如随便一个医馆的小学徒,你说我这老脸该往哪放?” 天歌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刚来的时候林回春那般生气,只得乖巧讨好,“师父您看我今儿个不是来了嘛!剩下这些日子,您放心,徒儿定然勤勤恳恳,卯足了劲儿地学,努力不丢您的脸面!” 林回春望她一眼,显然没将她的话往心上放。 “这几日就算你就废寝忘食,又能学去多少?不过小小皮毛罢了。我本还想着将你带回上都去,结果瞧着你就算跟我去了上都,心思定也不在这上头。再者如今你都已经将主意打到制香司上了,我可不想给方古那老东西领个徒弟回去。” 天歌闻言,连忙举手解释,“师父,徒儿之心天地可鉴!那制香司不过是有事才问起,绝非是真想踏足,否则我也不会来临安,而是直接去上都应征香工了。” 林回春听到这话身子一动,往她这边看来。 “真的?” “真的!”天歌坚定的点头。 却听林回春忽而笑出声来。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会进制香司,往后再后悔我可就不答应了!” 天歌这才知自己中了圈套。 不过她也的确对制香司没什么兴致,所以这话倒也没什么所谓。只是林回春似是怕她误会,又补充道,“话又说回来,制香司那地方不干不净,你不去倒也是好事。” 天歌闻言点头。 “师父的好意徒儿明白的,便是往后我去上都,也绝不会进制香司,这点您放心。不过您既然过后不久就要前往上都,徒儿倒是正好有一件事要麻烦您。” “嗯?何事?”林回春道。 “徒儿想献香给制香司。” “献香?!” 天歌点了点头,“献香。徒儿对制香司的汲汲营营不感兴趣,但却想知道自己所制香方到底如何。如今我来临安虽不足月,但也知道民间三大脂粉行决计拿不出同样的香,所以便斗胆,想要让上都的贵人们过过目。” 林回春望着她沉吟片刻。 “你所想怕不只是如此吧?” “师父英明。” 天歌颔首,却没有被戳穿之后的尴尬。 她既然求到了林回春这里,也就没想着要瞒着他。 “实不相瞒,徒儿此香前无古人,以徐记在脂粉行的地位,不是不能制作售卖,只是此香一出,必定会引起轰动。若是上头没有制香司,或是司正非是那等妒贤揽权之人,徐记自己来制售倒也可行。但按您方才所说那方古的性子,只怕徒儿此举不仅会惹祸上身,更会牵连徐记。” 民间商户制出了远胜制香司的香脂,那无异于在制香司众人脸上拍了狠狠的一巴掌。 这扇巴掌的人若是强些那还好说,制香司众人便是觉得疼也都会乖乖受着;可若只是平头小老百姓,不管那一巴掌有意无意,最后都免不了被殃及怪罪。 天歌对这一点看得很明白。 所以要想救徐记,七月的朝觐宴上,佐努的那句酒后戏言必不能落到实处她管不了佐努说什么话,却能让制香司用东西堵住佐努的嘴,不让徐记有机会成为出头之鸟便好。 因此献香给制香司,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由谁去献,以什么方式去献,也不容轻视。 “若是徒儿自己去献,人微言轻必不会引起重视,届时美玉蒙尘难免可惜。但若是以徐记的名义献香,倒是可以让制香司的人不敢小看,然而徐记这番一出头,难免让人觉得炫耀,反倒直接揽祸上身。所以……” 天歌说到这里,顿了顿声望向林回春。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徐记从这件事上剥离出来,否则一旦徐记入了制香司的眼,那就完全与她想要救徐记的初衷背道而驰,反会害了徐记。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将这东西呈递给制香司?”林回春一语道破。 生怕林回春拒绝,天歌连忙道:“师父您尽管放心,徒儿以性命担保,新香决计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只需劳烦您代我将新香呈上,若是有旁的什么差池,我自己来担,绝不拖累师父。” “我还怕你个毛孩子拖累?只要你不造反,就是揍了皇子皇孙,你师父也能保你性命无忧,还能继续在上都城横着走。” 林回春一脸嫌弃,“你怕是不知道大半个云阳城的达官贵人都是你师父的病人,就算是方古那老家伙,如今也是靠我给他吊着一条命,哪里敢在这件事情上动什么手脚?除非他不要命了。” 听着林回春这般傲然的口吻,天歌不由吐了下舌头,她只知道自己这个师父医术高明,却不知他居然在上都有这般能耐。 天歌忽然想起当初翟高卓告诉自己的话,不由起了兴致道,“师父,我听人说,请您治病救人,不需银钱千金,但需要答应您一件事,但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得您看心情说了算?” “你倒是知道的多。”林回春哼了一声,“怎么样,你师父这么有能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都?” 天歌尬笑两声,“去上都就不必了,等徒弟在临安这边闯出些名堂来了,再去上都听您教诲,这次还是算了吧。” 林回春听她说完这话,再没有提带她去上都的事情。 师徒二人就这么一躺一坐,望着天发呆。 过了些许时候,林回春轻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 “师父有心事?”天歌问道。 “心事倒谈不上,就是想起你方才说我定下的那规矩了。”林回春望着天,目光悠远,“年轻的时候我总想着,寻常大夫治病救人收诊金,便如那商户的钱货两讫各不相欠,但人的性命可是能用银钱来衡量的吗?便觉得救人性命才是紧要,莫管旁的什么银钱之类。” “结果有一次,因为治好了一个病人,被人指摘抢生意,便是连立足都难,结果那被我诊治之人,却连句话都不曾替我说过。我便知道,这世间的事情,都非事那么简单。” 天歌微微诧异,不知道还有这一茬。 在外人眼中,林神医那是千金难求的存在。 诊病不诊病,全看他心情,莫说翟高卓这样的一州府尹,便是上都一些个王公大臣,想请他也得笑脸相迎,原来这其中,竟还有此番波折么? 天歌认真听林回春继续絮叨。 “后来我到了上都,一介江湖闲散郎中,自然是人人都瞧不上,这样的事情更是愈演愈烈,后来还是诊好了安国侯府老夫人的病症,才真正在上都打出了名堂。民间药堂是不敢招惹了,但上面却还有个太医院。上都的贵人们不缺钱,所以要在那地方站稳脚跟,便得借势得看人情,所以,我才想了那么一个诊病的条件,要的便是他们落下这人情。” “可是,您的条件一旦提出,岂非跟那钱货两讫一样?”天歌不解。 “所以到如今为止,你可听过我跟那些人提过什么条件?” 林回春捋了捋胡须叹口气。 “我可以跟看不起病却心存良善的穷人要他们家树上一片叶子,井里一碗水作诊金,也能让那些富商施粥一日作诊金,可是唯独上都的贵人们,是我能提要求,却也不能要求的。因为他们落下的人情,便是我最大的仰仗。” 天歌望着林回春,神色复杂。 众生皆苦,便是林神医这般声名远播的神医,又哪里活得容易? “别这么看着我,老头子如今名利双收,也看得多了这人间事,便是即刻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林回春似是一眼变动穿了天歌的想法。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师父就算再不济,还是能为你做点事儿的,区区献香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你只回头将东西带来便是。” 天歌没想到林回春最后话头一转,竟是说起了这个,心头顿时一热,百感交集。 “师父……”天歌刚说了两个字。 林回春唬她一眼,“别乱感动,若不是看在就你这一个徒弟的份上,谁稀罕理你?” 说着回头望了望身后不远处的碾槽,“我先前的话可没诓骗你,若是那些药碾不完,你小子今儿个可就别想走了!” 天歌:“……哦。” …… …… 因着再过半月,林回春便要离开临安,天歌不得不在半月之内尽快将新的幻颜香改好,但是为了不让林回春失望,这头学医的事情也不能落下。 所以最后她便跟林回春商量着,改为上午来翟府学医,午后再去百花阁制香。 这样一来,一连数日,天歌都是早出晚归,若不是因为每日得换妆粉,暑天又必须沐浴换衣,她差点都要和衣睡在百花阁的花室了。 这一日,天歌走到百花阁门口的时候,孙三正跟门口的守卫聊得正起劲儿,一见她过来,当即迎上前来。 “公子,今日结束的倒早。” 天歌揉了揉眉心,抬头望着挂在柳梢的圆月,不由苦笑一声。 这几日披星戴月,好几次都是月上中天才回,孙三倒是无怨无悔,不管多晚都等着,跟百花阁的守卫都混得相熟。她心里过意不去,便说自己回去,谁曾想孙三仍是每日接她,回到家之后宋婶和青玉等人也不眠不休的候着,弄得她暖心之余,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好在今日她终于制出当初在地府见到的那种香,也算是功夫不负苦心人。 “这几天辛苦你了。”天歌笑道,“趁着今日结束的早,咱们顺道去楼外楼沽上些酒,你跟小千饮上一番;再买些点心带回去,也让宋婶和青玉她们尝个鲜。” 孙三一闻言,登时来了兴致,跟那守卫道别一声便去赶车。 马儿欢快地奔腾在临安城的街道上,带起的风吹动车帘,送来夜晚的气息。 天歌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了今日制好的新香。 新香和以往的香脂或是香料都不同,既不是料粉,也不是凝脂,说是香露也不够准确因为那香,是水一般澄澈但却泛出浅淡碧色的液体。 然而正因为是液体,所以用什么容器来放又成为新的问题。 因为以往的瓷瓶不仅不能放大香液的特点,更不容易保存和使用,瓶塞的开合很容易让香液溢散,香味也无法长期保持。 地府中那些卷发碧眼之人所说的容器天歌从未见过,但那东西却让她心动,让她想要去尝试。 瓶身得是透明的,可以让人看清里面的液体颜色,所以决计不能用惯常的瓷瓶……水晶有足够的通透,但那却是只有皇族才能使用的东西…… 就在天歌绞尽脑汁之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的孙三敲了敲车璧,跟她说起了什么。 正文 第93话 铺子与引蛇出洞 【待修】 “何事?” 天歌蹙着眉头,将车帘撩开。r?anwenw?w?w?.?r?a?n?w?e?na?`c?o?m? 只听外面的孙三回禀道,“公子,先前您说让我寻的铺面就在这边,您可要去看看?” 天歌这才想起来,先前自己曾说要开一间成衣铺子,并让孙三寻上一间位置好的铺面。 但是那日从翟府回来之后,自己便忙得脚不沾地,所以后来孙三回禀说铺面寻好的时候,她也只听地段位置合适,便让孙三置办下来了,但至今却没有亲自来过。 是以如今一听苏三说这话,她便欣然点头,“你所说的铺面是哪一家?” 孙三伸手一指前面的几步路远的铺子,“就是那一间。” 天歌闻言从马车上跳下来,“那咱们就过去瞧瞧。” “好嘞!” 孙三吆喝一声,寻地方安置车马,天歌则径直朝那间铺面走去,同时打量着周围的店面。 诚如孙三所言,这铺面位置的确不错,周围是各式茶楼酒馆,往来宾客甚多,一点也不缺热闹,便是如今暮色降临,街上走动之人依旧有很多。 不过天歌望着这地方,总觉得有些熟悉,就在她忖度的时候,身后传来孙三的呼唤,“公子,是这边这一家!” 天歌一回头,才发现自己走过了,然而抬眼一看,不远处一间金光闪闪富丽堂皇的高楼出现在她的面前。 “怪道这地方有些熟悉,竟然是在揽金阁对面!”天歌诧异非常,“孙三,你先前可没有告诉我你寻的地方这么好。” 揽金阁可以说是临安城里最富贵的地方,便是楼外楼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因为出入揽金阁的人大都非富即贵,所以周边的铺面也水涨船高,整条街上的铺面生意都极好,而孙三所寻的铺面,就在揽金阁斜对面的位置,一出揽金阁走上两步路就到。 先前孙三跟她说地方已经寻好,位置好但是铺面稍微哟鞋柜,将 孙三挠了挠头笑道,“先前公子忙碌没时间过来,我想着给公子一个惊喜,所以便没说具体的地方。” 天歌这才想起来,当初孙三寻自己说地方找好了的时候,的确不曾说过具体的位置在哪,只说地段很好,而且铺面也不用整修,直接就能用。 那时候她为制作液香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这边,想着孙三办事向来靠谱,便也没听他细说就点头应允,让他去账上支取银子。 后来还听小千抱怨说一个铺面的费用竟比住的宅子还要贵,她也没怎么当真,如今看来,这银子倒是花得极为值当! “揽金阁附近的铺面极是难得,多少商户争着抢着,没想到最后却能落咱们头上。”天歌面上溢出遮挡不住的笑容,“孙三,这事你办得极好!看来这掌柜的挑你来做,一点没有选错人!” 孙三没想到天歌竟会这般夸自己,兜着十分的欢喜,将天歌请进了铺子。 “原先我也没想着能寻到这处铺子,正好前面的店家要搬去上都做生意,先前运东西到码头去的时候,正好是在我们车马行寻的人。所以一听公子的吩咐,我那天就去寻了这店家。那会儿有人想买,但瞅着老板急出便想着压压价,气得老板一怒之下将人赶了出去,后来一听咱们有这意思,银钱上也不亏他,这铺子便落到了咱们手里。” 孙三说完这话,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原先我还怕公子嫌这铺面银子花得多呢……” 天歌闻言摇了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有些银子该花就得花。那些荒僻城郊的铺子不到百两银子便能买到手,可是经营十年八年,那百两银子能不能赚回来都难说。揽金阁跟前的铺面虽贵,但经营的好了,一两个月也就回本了,目光要放长远。” “多谢公子指点。”孙三欣喜道。 “你且放心放开手去做,这铺面我既交给你打点,便是绝对的信任你,若是能自己拿的主意便自己拿,若是无法解决了,倒也不必勉强,尽管寻我咱们一道商量着来就是。” 听着天歌这绝对信任的话,孙三不由背过脸去抹了抹眼角。 就在这当口,有人从里间端着盛水的盆子出来。 一见站在铺子门口的二人,连忙将水盆放到一边,迎上来道,“公子,孙大哥!你们来了!快快先请坐,这凳子奴婢刚刚擦过!” 天歌随着红玉所指坐下来,笑道,“今日结束的早些,便顺路过来看看。” 自打铺子置办好之后,红玉便被天歌差遣到铺子里来给孙三搭把手。 孙三眼力见儿足,年纪稍长,处事也圆滑,所以天歌觉得让他来做铺子里的掌柜很是合适。 但是到底是成衣铺子,往后女子将的衣服还不少,再加上很多花样子都是从宋婶那里来的,孙三既做了掌柜,倒也不好再老在林府和店面中间来回跑,所以天歌便将自己院里同样活泛些的红玉也送到铺子里来。 至于她自己,原本就习惯了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再加上女儿身不好被人发现,所以便只留了一个沉稳些的青玉,需要的时候听个差遣。 而红玉听到自己能来铺子上,也是很兴奋。 对于她们这些婢女来说,多少人都只能在大宅子里呆上一辈子,她性子活,早先便觉得闷在宅子里压抑,可是想出去闯荡,又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 所以当听到天歌想让自己去铺子上帮手,还能管着几号人的时候,红玉感觉自己好似做梦一般,第二天就跟着孙三一道,来铺子里忙得不亦乐乎。 梭巡一圈,天歌问道,“红玉,铺子里怎么就你一人?” 红玉嘿然一笑,“这不孙大哥去接您了嘛,剩下的伙计都在后头正吃饭呢,我这刚吃完,便想着将还没收整完的地方再擦洗擦洗,明儿个布料就要运过来了,可不敢给蹭脏了。我估摸着他们这会也快吃完了,要不这就喊出来让他们见见您?” 天歌摆摆手道,“不必了,我今儿个也是临时过来一趟,大家随意便好,等到开业前夕,我再跟大伙儿见上一面。” “好嘞!” 许是做着更喜欢的事情,红玉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前更脆生。 天歌似也被这带着欢悦和热情的声音吸引,指着了指周围,笑道,“店里布置的很好,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孙三和红玉异口同声道,说完两人不由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红玉指着方才被天歌人认可的布置道,“公子的夸赞我们收了,不过您过会儿回家可别忘记夸夸宋婶。咱们这铺子里的布置,还是她今儿个过来看的时候指点的呢,原本我们一头雾水,孙哥还说要不去别家店里借鉴借鉴呢。” 天歌倒是没有料到这一茬,再一想先前自己跟宋婶提起的时候,她好似不大喜欢来铺子里露面,不由问道,“宋婶今日来过了?” 孙三接过话,“先前我在府里说店里的布置有些为难,总感觉无法出奇,宋婶一听,便说她来铺子里帮着瞧瞧。” “既如此,咱们阖府上下都有功劳!”天歌闻言一喜,许久都不曾有过这般所有人同心同力的痛快感了。 她望向孙三,吩咐道,“今儿个的酒多沽些,糕点吃食什么的也多买些,一会儿载着红玉咱们一道回去,府里上上下下一起乐呵乐呵。” 孙三闻言忙“哎!”了一声,“我这就去!省得去晚了好东西都没了!” 一夕酣畅,一宿安眠。 似是有了那番同乐之后,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变得容光焕发。 第二日一早,孙三驾着马车将天歌送到翟府之后,便带着红玉一起往铺子里去了。 天歌一到林回春的院子里,便见老头儿正在树下坐着,背对着门口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师父!”天歌轻车熟路的走到林回春跟前,“今儿个学些什么?” 许是天资聪颖加刻苦勤学,又许是制香的时候见到的许多花材其实也可以用作药材比较熟悉,短短几天,天歌便已经能将所有的药材认了个遍。 昨儿个林回春查验的时候,不管是着人才从郊外山上踩回来的新鲜药草,还是那些已经晾晒干了的药材,天歌都能毫无差别的认出来,甚至于一些已经磨成粉的药材,她也能辨个**不离十,让林回春直呼天赋异禀。 但天歌却知道,她之所以能嗅出来,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一个香师,好的香师嗅觉总是异常敏锐,越是复杂的调香,便越是需要注意细节上的味道,更能从自然界中,从萃取制作的过程中筛选出最是适合的香气。 她虽然不像徐陵那样,能随便一嗅便可识别出香脂来,但是闻香识辨的能力,却也不弱。 不过说起徐陵,天歌倒是纳闷儿起来,不过就是让他送白芷回天目山上归家的故居去,一来一回最多也就四日罢了,可是如今已经六日过去,竟然还不见人回来。 若不是天歌提前派褚流暗中保护,差点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半道上就遇到危险了。 那日白芷回到百花阁之后不久,她的身份就被公布出来。 前朝大香师归有荣的女儿那个惨遭灭门之后幸存下来的少女,如今竟然带着归有荣毕生调香心得《归氏香记》出现了! 不止如此,这位归家女儿归云岫,将要回答天目山归家故居生活。 就在所有人都怀疑此事到底是真是假的时候,找到归氏女的徐记派出这一辈唯一的少爷徐陵亲自护送归云岫归小姐回山。 尽管徐家如今的很多生意,徐直都由着徐大小姐来掌控,甚至于徐家专司制香的百花阁也在徐大小姐手中,可是徐直有意锻炼二房少爷徐陵的事情,明眼人也都看在眼里。 况且徐大小姐不过一介女子,就算徐直如今一直纵容女儿抛头露面做生意,可在外人看来,哪里有什么女子掌管家业的事情?到头来徐记的下一任家主可不还是徐陵少爷? 当年徐记因着山云归岫香博得了不少名头,更是完全没有隐瞒制香之人乃是大香师归有荣,甚或于可以这么讲,徐记是目前为止唯一从归有荣手上得到过香方的求访者。 所以如今徐记找到归家女儿,并派出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家主的徐陵送归云岫回山,无异于让所有人都无法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管大大小小的脂粉行,都顿时鼓噪起来,甚至有人在知道归云岫将回到天目山的消息之后,便已经出发,想要去天目山见见这位归小姐求香。 让白芷恢复身份,带着归有荣的手记回到故居,这便是天歌为她想出来的引蛇出洞的法子。 正如当年一样,想要香方的人很多,大多数人会选择以拜访相求甚至利益交换的方式来获取,但也有一些人,会想着抢,会想着杀人窃物。 凡是动了杀念的,多数便是当年便动了杀心的人,而且杀过人且侥幸逃脱之后,就不会再害怕杀人,当自己想要的东西再次出现,便不会想着用其他方式去获取。 杀人会成为那些人的第一选择。 所以白芷此行,其实是以自己为诱饵,去引出当年的凶手。 很危险,可白芷却一口应了下来。 但天歌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她去涉险,所以复又派去褚流暗中保护。 为免山上人太多,让那歹心之人戒备退缩,所以她当初告诉徐陵,将人送到之后便可以回来,可是直到如今,却还是没有徐陵的消息。 就在天歌兀自思索这些的时候,林回春回头望了一眼她,哼哼一声。 “这才认真了几日,就又开始发起呆来了。” 天歌连忙回神,朝着林回春拱了拱手,“师父见谅。” 好在林回春也没想真跟她计较,而是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些蹲下来。 天歌乖顺照做,从林回春身后走到面前蹲下,这才看清他手中的东西。 她不由问道,“师父这是……” “你方才不是问今儿个学什么吗?这就是你今儿个要学的。” 正文 第94话 揽金对峙与故事 儿童节快乐! 【待修】 林回春拿在手中的,是一根银针,在他的手边,还有密密麻麻扎了一布包的大小不一的款式。 “额,今天要学的是针灸?”天歌明白过来。 “大夫行针可不都是针灸,而且这银针也不都用来治病救人。”林回春忽然说出来一句与他的神医身份不相符的话来。 天歌一愣,迟疑道,“师父的意思……” “你可还记得那个王屠户?” 一听林回春问这个,天歌当即点头。 不止记得,还记得清清楚楚。 且不说当初在揽金阁自己拿骨针飞入他的后颈,便是后来见林回春给那屠户诊治,那屠户杀猪般的惨叫和林回春去针缝合神乎其技的医术,都让天歌印象深刻。 “那屠户怎么了?”天歌问道,想起当初屠户抱怨林回春限制他自由,最后气得林回春将他赶出去的事情,“可是那屠户后悔了,想来寻师父继续诊治?” 林回春闻言冷哼一声,“当初回去后的第二天就嚷着要回来,连着被抬来了好几次,都被我给撵回去了。我才不治这等没良心的狗东西呢,治好了也是祸害。” 天歌每天只来半日,倒不知道还有这回事,“那屠户现如今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我经手的人怎么可能死得了。就是伤口与愈合的慢些,据说那狗东西回家之后整日吆五喝六,如今扭了脖子,只能烂着疮疤做棵歪脖子树了。” “师父知道的这么仔细,看来不是真的对此人不管不顾啊。”天歌一脸揶揄。 “我才没管他,只是让仁心堂的老大夫去给他换药,免得伤口发烂殃及性命,到时候被人指摘说人死在我手里而已。”林回春咕哝完,见天歌那幅笑脸,不由一拍她脑门儿,“说什么呢,竟开始排揎起你师父了!” 天歌捂着脑袋一脸委屈,“我不就是想夸夸师父大医仁心么,怎么就成排揎了。而且师父,徒儿这脑门儿金贵着呢,万一打得不好了,到时您什么我都学不会,您可就后悔去吧!” “贫嘴!”林回春轻斥一声,却是没有再打,“我跟你说这事是想告诉你,这银针能救人,也能害人。” 天歌心头一跳,想起自己那枚骨针还在林回春手里。 然而林回春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望着手中锃亮的针尖,继续道,“我行医这么多年来,见多了那些认错穴位结果害得病人一命呜呼的大夫,所以今天要教给你的穴位,你一定得记准了,否则稍有误差,便是危及性命的事情,你可明白?” 天歌闻言点头,“徒儿明白。” “不过……”林回春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天歌问道。 “不过你若是遇上了歹人,咳咳,我是说万一,那会儿就莫要管什么医者之心了,这针的准头就得往那些不死也残的位置上扎。” 天歌:“……徒儿明白了。” 看来老头儿保命还是有一招啊。 林回春清了清嗓子,“好了,说了这么多,为师给你讲讲穴位,只说一遍,你可得记清楚了。” “好。” ……一个时辰后。 林回春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一脸沉思模样。 “师父,方才徒儿所答可有什么问题?” 天歌蹙了蹙眉头,想着方才自己辨认的穴位,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吧? 若说这一世她最拿手的本事,制香就算了,从保命上来讲,一是凌云步跑路极快,当初在青城外易廷益身边那几个高手都追不上她;二是天罗丝锋利无比刀枪不坏,总能出其不意,就连褚流这样的高手也会不敌;第三嘛,就是她的骨针从来都是百发百中,专挑林回春所谓的那些“不似也残让人活受罪”的穴位扎。 所以辨识穴位对她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为什么师父会露出这般神色? 然而林回春听到她的疑惑后,缓缓道,“你前面有句话不对。” “哪句?”天歌不解。 林回春答:“你说你这脑袋瓜越拍越傻,可我怎么感觉越拍越聪明?前几日的药草还偶有一两处错,到昨儿个才全捋清了,可是今儿个这穴位却是一点错也无。看来你若是以后再不认真,就得好生敲打才见效。” 天歌:“……???” …… …… 从翟府出来之后,天歌便往百花阁方向行去。 因为知道铺子里今日上货有的忙,所以天歌便吩咐孙三不必来接,到时候她自己去便好。 可是眼见着前往百花阁的路就在前头,天歌忽然在街口停下步子,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不久之后,天歌出现在了揽金阁的大堂中。 总管黄金听到伙计来报,一想到公子的吩咐,亲自迎了下来,“林公子,今儿个是吃个堂食观舞赏曲儿听书,还是照旧上二楼?” 言下之意,是已经知道天歌不是第一次来了。 望着眼前这胖墩墩一脸肉笑,周身金黄耀眼的总管,天歌拱了拱手,“难为金总管认得我这小角色,只是我今儿个一不来用膳,二不来参赌。我来此,是找人。” “找人?”黄金面上微微的一滞转瞬即逝,而后化作更加热络的笑容,“不知林公子要找哪位客人?” “我找你们东家,揽金公子。”天歌直接道。 黄金面上绽开一朵更灿烂的花儿来,“林公子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应当知道咱们阁里的规矩,若是能万两起价参加三楼的豪赌,或可能见我们东家一面。不过咱们三楼的赌局,却是每逢初一十五的晚上才设,所以您怕是得再等上些日子了。” 天歌望着黄金,语气澹然,“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我今天来不参赌,只找人。” 黄金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有几个伙计从旁边围了上来。 “林公子想必不会不知道,但凡进了咱们揽金阁,就得按照揽金阁的规矩办事吧?” 天歌并不看那几个伙计,只神色如常地望向总管黄金。 “正是因为知道揽金阁的规矩,所以我现在来见揽金公子,才会请金总管代为通传。这揽金阁里,除了您和银总管之外,又有谁能想见便见揽金公子呢?便是三楼那位花魁未央姑娘,只怕也并不能吧?” 满脸的肉将总管黄金的眼睛挤得只剩下一条缝隙,而如今这缝隙中却传出人的寒光,好似暗夜中苍狼的幽眸,散出缕缕阴森之气。 “林公子知道的事情不少啊。” 公子下令让他彻查此人的信息,可是他除却能查到此人竟然曾在将阁云楼住过一段时间之外,旁的竟是一点也查不出来。 阁云楼之前的消息好像全部断开,什么蛛丝马迹都追寻不到,这让黄金很是不满。 当然,他更生气的是,眼前这个少年好似知道阁云楼和揽金阁的关系,甚至于对揽金阁里的很多事情都有所了解,可是他们却连跟他身份相关的任何东西都查不出来。 看着黄金的样子,天歌知道他怕是动了怒,不由轻叹一声,“金总管,我今日来可不是闹事的。您只管去跟你们东家通传一声,见或不见,他自会拿主意不过我敢肯定,揽金公子还是想见见我的。” 黄金不知道此人的自信到底来自何处,正欲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柔媚的声音。 “金总管且慢。” 黄金回头,正瞧见一位薄纱轻拢身材姣好的女子从二楼下来,那一句酥媚入骨的声音,就像是来自虚空的挠人猫爪,惹得大堂之中走动之人登时看直了眼。 黄金眉头紧蹙,认出了突然出现的少女。 “七七姑娘?若我没记错,二楼的庄女无故不能下楼吧?”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嘘声,方知眼前这尤物竟是二楼的庄女。 早就闻说揽金阁二楼的虽是赌场,却也是风雅之所,尤其是那些庄女更是让人心神难耐,一楼之人向来只是听说,却从不曾亲眼瞧见,如今一见七七,才知传言不虚。 况且,二楼的庄女已经如此娇媚动人,那三楼的花魁未央姑娘,又得是何等天人之姿? 一片哗然声中,七七浅浅一笑,话是对着总管黄金说的,但那一双眼睛,却是脉脉含情望着天歌。 “公子传话,说是林公子既然来了,总不好让人空跑一趟,不妨便见上一见吧。” 黄金面色骤变,七七却是颔首行礼,“若金总管没有别的吩咐,那七七便带林公子上去了。” 天歌闻言,对着黄金抱了一拳,“金总管,待会儿见。” 说完,跟着七七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往楼上走去。 大堂当中,有些眼尖的,当即认出了天歌的身份。 “方才那位林公子,不是徐记如今最出名的少年花师么!竟然也来这揽金阁?!” “屁话!就你能来得,人家来不得?你莫不是瞧着人家有钱上楼看美女,你却只能在这里尝两口菜?” “哼!谁稀罕!只是这少年郎,年纪轻轻不学好,竟然学人赌博!” “人家赌钱是自己有钱,关你屁事!你怕是不知道,这位林花师能耐着呢,莫说他今日能上揽金阁,便是那醉韵楼的花魁绮罗姑娘,据说都曾跟他一夜露水呢!可羡慕死你吧!” 已经上了楼的天歌并不知道,今日这揽金阁一闹,不久之后,整个临安城都说徐记的林花师风流倜傥帅气多金,不仅是醉韵楼花魁的入幕之宾,就连揽金阁从不下楼的庄女见到他来也亲自下楼迎接,惹得无数闺中女子都想寻个机会好生看看这林花师到底是何等神仙样貌。 且说七七领着天歌上到三楼之后,给她指明了揽金公子的位置,便安静退下。 天歌走到那金色户牖旁边那间突兀的木门外,轻轻将门敲了三下。 不多时,里面传出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到让人脸色发红,心中挠痒的声音。 “进来吧。” 天歌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推门而入,在进门之后将身后的门随手阖上,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软塌。 “见过揽金公子。”天歌拱了拱手,对着半倚在上面的人行礼问候。 倚在榻上的揽金公子轻轻掩口打了个哈欠,身上轻若蝉翼的白色亵衣轻轻敞开,露出里面精壮却又比女子还要要白皙的皮肤,一双细长风流的眼睛却是抬也不抬,只慵懒道。 “是你说要见我的?” “是。”天歌点头,双眸澄澈无波澜。 “那现在见到了,就走吧。”揽金公子随意道。 天歌闻言抬腿,却没有向门口走去,而是朝着揽金公子所在的软塌走来。 就在距离五步之遥的时候,揽金公子垂着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警告之意,而天歌的动作也几乎在同时停下。 “你好似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揽金的声音不再慵懒无力,反而散出让人生寒的冷意。 “因为听到了,所以才越发不能走。” 天歌忽而笑了。 这突如其来的笑容让揽金一愣神,转而哼气一声将脑袋转了过去。 该死,先前隔得远倒是看不太清,如今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少年竟是比自己还要好看! “早就闻说揽金公子最讨厌比自己长得俊美的人,如今看来传言竟是不虚。”天歌含笑道。 “谁说你比我好看了!”揽金转过脸来,尽管那青木面具遮挡了一半脸,却还是让人清楚的看清了他的不满。 “那为什么我刚来,公子就要赶我走呢?”天歌望着揽金公子,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来,“还不是因为公子举的我长得比你好看?” 揽金公子闻言冷笑一声,“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公子请说。” “从前有个男人,也说自己生得比我好看。结果,他死了。” “是吗?”天歌挑了挑眉,好似一点也不害怕,“公子的故事说得不对,那个男人,如今可是好生生的活着呢。” “你说什么?!” 揽金公子猛地坐直了身子。 天歌却不再跟他继续说下去,只淡淡提醒,“公子如此喜怒形之于色,这皱纹可是会越长越多呢。” 正文 第95话 金贵的宝贝 【待修】 听着天歌这略带些许调侃的话语,揽金公子不由蹙眉,可是紧跟着便快速伸手在放在那皱成一团的眉间抻展揉按,好似真怕天歌那句长皱纹的话成了真。 “你方才所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揽金公子抻着眉头,眼睛望向天歌,略带滑稽的动作由他做来竟也带着些许风流好看。 “在下的意思就是公子所想的意思。” 天歌笑了笑,打量起屋子的布置,最后将目光落在就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不过如今看来,公子好似并不大想跟在下多说什么话,所以就算我知道些什么,怕也无缘与公子叙说了。” 揽金公子目光微凛,而后顺着天歌所看的方向望去,整个人从先前的脊背僵直将忽而再回到先前的懒散。 轻轻打了个哈欠,他重新靠向身后的软垫靠背,朝着那用来待客的椅子努了努嘴,“虽说我有些乏了,不过林公子为人有趣,倒是让我难得生出攀谈之心林公子请坐吧。” 天歌闻言,便也不再客气,跨步走到那椅子边大喇喇坐下,朝着揽金公子拱了拱手,“如此便多谢揽金公子另眼相待了。” 望着眼前带着些许文弱细瘦的少年大马金刀的动作,揽金公子顿时觉得可惜了那副好皮囊。 “林公子两次来我揽金阁,回回赚得破满盆盈而归,一手赌技堪称神乎,在下早先便觉公子非是凡俗,谁曾想今日一见,此感更甚。幸会。”揽金拿起手边果盘中一颗杏子,扔给天歌。 天歌随意抬手,便将那黄澄澄的杏子拈在手中。 笑着把玩手中黄杏,天歌丝毫没有被怠慢的不满,更好似不知揽金掷那杏子时加了几分功力进去,“早就闻说揽金阁的时令水果总比市面上早些,今日来倒是有口福了。” “林公子说笑了,揽金阁也就只有这些东西待客。”揽金公子的眼底的思绪深了深。 天歌不置可否,一口咬向手中的杏子,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地认真品尝起来。 到底是揽金公子吃的杏子,皮儿薄肉肥汁多,咬上一口唇齿生香,倒是难得的口福。 就这样,天歌慢慢吃完了手中的杏子,最后从怀中拿出一方没有任何绣纹的白巾从容拭了拭唇角,在揽金公子的凝视下终于抬头开口。 “这杏子味道极佳,公子可介意再容在下再尝一颗?” 揽金公子满怀期待,原本以为这人吃完之后终于要说出此来的目的,谁曾想半晌之后竟是这么一句。 微愕之后,揽金公子几乎是带着被戏弄的不满将手边果盘里的杏子砸了一颗过去。 这一次,依旧被天歌稳稳接住。 “多谢公子,让公子笑话了。” 天歌拱了拱手,再次吃起来。 揽金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攥起,望着那个吃得正香的家伙,恨不能将手边的盘子直直砸过去。 若不是这位狗屁林公子知道那人的下落,他哪里会容许此人这般放肆! 揽金抬手按了按眉心,望着那来主动寻他却正事一句不说的人深吸一口气。 尽管知道主动开口便气弱,便给了对方谈条件的机会,可是揽金公子实在耐不住想知道那人下落的冲动。 “林公子若是喜欢吃这杏子,到时候带着吃便是。只不知公子今日专程来寻在下,到底所为何事?” 听着揽金公子这句话,天歌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那白巾拭完唇角之后,又仔细地擦干净手指上溅到的汁水。 那一脸的从容让揽金公子差点没气出内伤来,这还是第一个敢在他面前如此晃晃悠悠,比他还漫不经心的人。 就在揽金公子马上要忍不住要动怒的时候,天歌抬起眼来,望着他灿烂一笑。 “在下今日来寻公子,乃是有求与公子。” 揽金闻言一噎,好不容易才忍住要骂人的冲动。 有求于人? 这人的模样哪里有什么有求于人的样子! 明明像是一个被求的大爷好吗? 揽金公子心中委屈,他才是那个有求的人。 “先前在揽金阁二楼观赌,在下曾见那观赌小室中只可内视不能外视的的隔屏,今日来此,便是想问问贵阁可还有那物件?”天歌道。 “林公子问此是……” “实不相瞒,在下正在制作一款新香,此香与以往新香皆不相同,不仅可以变幻香气,配合对应的凝露和脂膏更能让人肤滑若脂,重返容色无双时。”说到这里,天歌冲着揽金公子一笑,“而且此香,男女皆可用。” 揽金公子的衣袖动了动,原本斜倚的身子也微微正了正,不过似是想到什么,他复又换了个方位靠坐,模样显得更加懒散与浑不在意。 “可是这又与观赌小室的隔屏有何关系呢?”揽金公子张开玉指放在眼前细细欣赏,语气中满是漫不经心。 “在下所制新香剔透晶莹,若是用瓷瓶来装无异明珠蒙尘,唯有同样剔透不染尘埃的水晶或可与之相匹,但奈何水晶乃皇室独有,在下遂念上了贵阁中同样可以透出物之本原的隔屏。”天歌坦诚道。 “原来如此。”揽金公子恍然大悟,转而带着几分惋惜叹息一声,“只可惜林公子来晚了些,先前有客人不小心醉酒打碎了一片隔屏,如今库房里唯一留着备用的也都已经用在观赌小室上了呢。” 天歌望一眼揽金公子,盯得他微微有些尴尬,却依旧紧咬牙关不松口。 须臾之后,天歌跟着叹了口气,“看来还真是可惜了。原本此香制作工序繁琐,在下只制了少许,本想着拿出一部分献给制香司品鉴,剩下的那部分正好作为感谢送给公子,谁曾想竟是没有机会了。” 天歌说完这话,摇了摇头,“在下原想着公子风姿宛若仙人,配上此香之后定不用再瞅面上生皱,更能再生俊逸,谁曾想如今竟是无缘了。既如此,在下这就告辞了。” 言罢,天歌竟是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别之后毫不留恋地朝门口走去。 揽金公子先前一听天歌的话,心中已然隐隐动摇,精明如他自然断定这位林公子此言此举定是故意诱他,所以也不拦着。 然而谁曾想天歌辞别之后大跨步离开,竟是没有分毫留恋的意思。 眼见着天歌已经伸手拉开了屋门,揽金公子终于下定决心。 “林公子也是,这么火急火燎的,也不等在下将话说完。” 背对着揽金,天歌轻轻将眼闭上。 好险。 今日若是她真的出了这个门,再想见揽金公子就得等褚流回来了,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还好,她算是赌对了。 唇角微微翘起,天歌无声舒出一口气,再转身却是从容中带着些许疑惑的神色。 “揽金公子此言何意?”天歌蹙了蹙眉,“既然贵阁没有这样的东西,在下也不当再叨扰,香脂留存的时间有限,在下还等着早些回去想办法呢。” 揽金公子从软榻上起身下来,脚上不着一物踩在地上的软毯上,松垮随意的素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飘动,更衬得那模样如谪仙。 “林公子且看看这东西。” 在旁边的百宝架上轻轻一按,忽有一处显出,紧跟着从里面伸出一个托盘似的东西来,上面放着些许核桃大小剔透的圆珠。 揽金公子从中取出一颗,这次却没有像那杏子一样直接朝天歌砸来,而是缓步走至她跟前,轻轻的放在她的手心。 天歌将那东西拿到眼前,看得揽金公子忍不住提醒。 “林公子可小心,这东西金贵着呢。” 天歌诧异望他一眼。 揽金阁里奇珍异宝无数,便是拳头大小珠色润滑均匀的夜明珠,揽金公子也不会当回事。 这也是天歌会来揽金阁寻材料的原因。 揽金阁稀罕的东西甚多,能有大片的隔屏来作为屋里窗户般的装饰,她相信自然会有它所需要的东西。 就算没有,以揽金公子的能力必也能寻到。 便譬如如今二人所在的这间屋子。 许多曾经上过三楼的人都觉得这间屋子金玉为堂的揽金阁里,简直无异于富贵乡里混进的穷酸鬼,可谓败笔中的败笔,可是却没有人知道,这屋子从外面看上去再寻常不过,但那这材质却是冬暖夏凉且坚硬无比的阴阳木制成。 一块巴掌大小的阴阳木,便可价值百金,市价甚至直逼传说中的谷之地扶桑木。 扶桑木鲜少有人见识过,唯一流传在众人耳中的便是前朝皇后蒋鸾的那顶凤冠,而且也不过是凤身一小处。据说哪怕当年那场大火,烧坏了凤冠的其他地方,却完全没有损伤那块扶桑木制成的凤身。 对于寻常人来说,扶桑木是可遇不可得的东西,因为需要看运气,有时候百年也难得一见;但阴阳木却是可得却最难得的东西,因为阴阳木极难成活,而且唯有那些经历巨雷劈过但却不受损毁的参天大树才算真正的阴阳木,所以几乎是千金难求一整块阴阳木。 而如今揽金公子所在的这间屋子,却正好是用三十二棵阴阳木制成所建。 尽管已经入暑,富贵人家冰壁都已经用上,但这间屋子却没有任何冰块的影子,更没有冰块融化造成的潮湿水汽和森冷之感。 然而尽管在揽金阁的最高一层,屋顶上方与四周甚至连遮挡阳光的林荫都没有,可是那不多不少正正好的沁凉之感却实实在在感受得到。 这便是揽金阁深藏于内的富贵,便是毫不吝惜珍宝的揽金公子。 然而如今这位对珍宝见怪不怪的揽金公子却带着些许心疼与不忍,叮嘱她动作小心些,怎能让天歌不惊奇稀罕? 天歌望着手中的东西,然后将珠子对准投射出阳光的窗户,而后沉吟片刻。 “这是七宝琉璃珠?” 揽金公子见天歌看完,连忙从她手中小心捧过那珠子,这才带着些许难得的啧声道,“没想到你还是挺识货的嘛。” 天歌微微一笑,这七宝琉璃珠她怎能不知道不认识? 当初褚流临死之前留给她的东西,便是这七宝琉璃珠。 那时候,她才知道,这东西是昭懿皇后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每日都要拿在手中把玩,甚至比那扶桑木凤冠看得更重。 当初拿到扶桑木重新制作凤冠的时候,齐哀帝曾提议匠人将皇后最喜欢的七宝琉璃珠镶在凤冠之上,作为凤口衔珠一展风华,为皇后打造出历朝以来最华贵的一顶凤冠。 然而当皇后蒋鸾听说有极小的几率或会损伤这琉璃珠的时候,便决然拒绝了将珠子嵌在凤冠之上。 但是那颗七宝琉璃珠却跟眼前这颗又不大一样。 因为昭懿皇后手中的那颗,只有鸽子蛋大小,而眼前揽金公子让天歌看的那颗,却足有核桃大小。 然而,二者的区别可不仅仅这一点。 “前朝昭懿皇后手中那颗七宝琉璃珠,不过是透光可见佛家七宝,遇水可折显佛陀投影大,但我手中这颗,除此之外,还有一处最特别的地方。”揽金公子不掩骄傲得意。 “你这颗七宝琉璃珠,是空的。”天歌缓缓接过话。 方才一拿到那颗珠子,她就发现这珠子极其轻,所以她甚至不敢确认。 但是当她透光看到那珠子里的佛陀之相时,几乎瞬时便再不怀疑。 “你说的不错,我这珠子的确是空的,但正因为是空的,所以才弥足珍贵。你可知道,这七宝琉璃珠是如何做出来的?”揽金公子捧着珠子爱怜地望着,口中问道。 “寻常琉璃珠乃是烈火锤炼烧制,便可显出光怪陆离的色彩,虽考究但却也不算难。而七宝琉璃珠则是需要在琉璃珠内微雕出七宝佛陀相。因为佛像可透水投影放大,所以这七宝佛陀必须微雕得纤毫毕现,稍有差池一经透水便会被放大。” “当然,这还不是最困难的一点,最难的是琉璃烧制出来后斑驳多纹路,所以就算佛陀相再真实,若是出现一道裂纹,那整个琉璃珠便算是彻底毁了。但因为琉璃质硬,却又无法先烧制再微雕,否则根本无法成相” “所以,制作这七宝琉璃珠,最大的难处,在运气,在天意。” 天歌说完,望向揽金公子。 正文 第96话 七日与鹦鹉 【待修】 揽金公子倒是没有想到天歌这能说上这许多,如此详细,可不仅仅是简单的“识货”两个字就够的。 而这样的熟悉,让揽金公子更增添了几分将炫耀的**。 来自行家的敬意敬仰,可是比寻常人值得多了。 就像自己这间屋子,那些认得出来是阴阳木的,他倒能高看一眼,多说几句;而那些认这屋子大煞风景的,莫说介绍解释,他甚至连理都懒得理。 “林公子所言不错,七宝琉璃珠的制作难处,便体现在你方才所说,然而我这珠子,可不仅是个头大。” 揽金公子轻笑一声,小心的将珠子再放到天歌眼前,“林公子且再仔细瞧瞧,这里面可有什么独特之处?” 肉眼便可见的独特之处?那定然不是镂刻之类需要透水才能发现的地方了。 这样想着,天歌凝神细看,忽而睁大了眼睛,“里面的是珍珠?!” “林公子果然好眼力!”揽金公子收回了珠子,“我这琉璃珠,也叫七宝明玉琉璃珠,珍珠外裹琉璃,虽是人力所为,但却忽然天成,毫无破绽。” “那倒真是巧夺天工神乎其技了,”天歌不由感慨,“能将珍珠完好无损的嵌入琉璃中,烧制得毫无细纹丝毫不影响七宝佛陀像不说,更能将将珠子中间全然镂空,这样的工艺,的确可以说得上见所未见。” 且不说一颗七宝琉璃珠制成有多大的几率,将明珠内嵌烧制而出的,那可是千万里挑一的几率。 “不过,”天歌顿了顿,“公子跟我说这些,总不会是想让我用你这珍宝来装我的新香吧?” 且不说这七宝明珠琉璃珠仅此一颗,就是天歌碰一下都能让揽金公子提示小心的东西,哪里能由着她去装什么劳什子的香? 天歌可一旦也不相信自己的新香能比这珠子珍贵。 就算是揽金公子愿意割爱,她也舍不得用啊。 “那是自然。”揽金公子扬了扬脖子,小心地将珠子收回原处,惹得天歌一噎,难不成这家伙说了半天,就是为了给她炫耀自己有这么一颗珠子? 你看我有这么好的东西,但我就是不给你。 这还是真像是揽金公子这种傲娇之人惯会做的事情。 不过这次他倒难得没有如此,“我给你看这个,不过是看看样子,好教你知道,我揽金阁连这样的奇珍异宝都制得出来,更罔论一个寻常的透明容器了。” 天歌:“……” “若是你所说的那个什么香当真如此神奇,我倒是不介意送你几个这样的琉璃小瓶。” “您方才说,这珠子是揽金阁自己制出来的?” 天歌抓住了一句话,揽金阁的奇珍异宝可不见得都是外面买来的,光天歌所知,揽金公子手上可就有好些个瓷窑,只是她竟然不知还能制出这般玄妙的琉璃来。 心念一动,天歌笑道,“若是自己做的,那在下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我需要的内空琉璃容器可否做成容易摆放的小口形?方圆不论,只要美观易摆放,里面也不需要七宝像,换做另一样简单的图案即可将。” 揽金公子嫌弃地望她一眼,“林公子还真是不客气哦,你这边要加要求,那我也不能亏。” “公子是想知道那人的下落吗?”天歌似是早知他想说什么,“公平起见,还是等公子将我所需要的东西都置办好,届时我自会告诉公子。” 揽金公子眉头一皱,这人倒是狡猾。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目前为止敢对揽金阁出尔反尔的人还没有出现过,若这小子到时不能履诺,他大不了砸了那些东西,然后着人这将小子的胳膊腿儿卸去一条就是了。 反正揽金阁一不缺钱,二无王法。 “你什么时候要?”揽金公子坐回了原处。 “最晚七日。” “好,七日之后,我让黄金将东西送去百花阁。” “公子这些日子,对我倒是颇为上心呐。”一听百花阁,天歌想起这些日子自己一直被人盯着的事情,带着几分叹息感慨,“公子的确是娇花一般的美人,可是奈何在下却一点也没有龙阳之好,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揽金公子正在喝水,被这一句话惹得破了功,差点喷了一地毯的茶水。 然而肇事之人却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只拱着手摇了摇头,毫不拖泥带水地辞别离去,留下揽金公子回过神来脸色乌青。 早些时候,世人都传揽金公子容色动人,比那女儿家还要惹眼,只可惜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揽金阁岁虽然说是庄女妖娆,但这位公子却是极其守礼,竟是一点也不动心。 可是慢慢的这话穿来穿去就变了味儿,说是揽金公子所谓的芝兰玉树洁身自好,不过是因为他生有隐疾,那消瘦文弱的性子,更像是一介断袖之辈。 这话听到揽金阁之后,气得揽金公子大发雷霆,寻出了那些个造谣之人毫不犹豫断其舌,可民口如川,已经传说出去的消息,只会愈演愈烈。 就在传言风头正盛的时候,揽金阁三楼开了一场豪赌之宴,众人才知揽金公子真正的金屋藏娇,在这金碧辉煌的楼阁之上,安置了一个赛天仙儿一般的美人,也就是揽金阁的花魁未央姑娘。 断袖的传言不攻自破,揽金阁三楼的豪赌也就此出了名。 当然,同样出名的,还有花魁未央姑娘。 同样是花魁,醉韵楼的花魁绮罗的相貌却远远及不上揽金阁的花魁未央。然而醉韵楼到底是青楼,花魁就算难得,使个千把两的银子,这花魁不仅见得着,更是摸得着;但揽金阁就不一样了,想见未央?先带上万两赌资上三楼,或许还能有机会远远地瞧上一眼;想要摸摸小手儿?豪赌成为最大的赢家再说。 而如今,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却从未央身边经过而目不斜视,恍如眼前的美人儿是大白菜一般。 未央微微错愕,望着少年人离去的身影,最后向他方才来时的地方走去,抬手轻轻扣了扣门。 …… …… 从揽金阁出来之后,天歌只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容器的事情解决了不说,更顺带着难得噎了揽金公子一回,只是不知道揽金公子会不会趁此撤了那些监视他的人。 耸了耸肩,她抬脚往百花阁走去,谁知刚进门,便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姬修齐。 正好姬修齐也瞧见了她,顿时一脸欣喜的凑上前来,“林哥儿!你这是去哪儿了?这些日子都不见你人影!” 天歌好笑的望着他,这些日子她每天都把自己关在花室中钻研那新香的改良,门都没有时间出,甚至吃饭都是青禾绿竹等人直接送到花室,她随便扒拉两口便让收拾下去了,姬修齐能见到他可就怪了。 “姬兄这是要去做什么?”天歌问道。 一听天歌这话,姬修齐顿时泄气,“嗨呀你就别提了。简直一言难尽。” 天歌挑了挑眉,“那就长话短说,或着慢慢说也行。” 反正如今制香的事情已经差不多,她有的是时间,不介意听听八卦。 姬修齐长出一口气,正准备说什么,从姬修齐来的方向又跑来一人,怀里抱着什么正迈着小腿跑得欢快。 天歌望着那人一笑,“哟,这不是阿立么,怎么这样火急火燎的。” 说话间,阿立已经跑到了二人站着的树下,气喘吁吁的对姬修齐道,“少……少爷,阿芮小姐说您这东西也得带走。” 天歌一愣,这才想起来上一次见姬修齐和徐芮,还是翟秋云来送帖子的那日,后来徐芮气急跑出去,姬修齐跟了上去,之后这两个人就都没再来过她的花室。 姬修齐不来天歌倒还是可以理解,毕竟这位来见她也不过是寻个进徐府,好接近徐芮的由头。 但徐芮平日里最多隔个一两日就回来她花室一趟,这几天却是一次都没有来,忽然让天歌好奇这些日子她都在忙什么,想着要不要一会儿去绕香园那边看看,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思索间,姬修齐不满的声音响起,“我都走了为什么东西也得带走?” 阿立怯怯望着自家少爷道,“红菡姐姐说她家小姐不需要。” “她怎么知道她家小姐不需要?她又不是阿芮!而且阿芮嘴上说不要心里就真的不要了吗?你怎么这么笨!”姬修齐简直要气炸了。 听着这主仆二人绕来绕去的话,天歌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 姬修齐与阿立齐齐看过来。 天歌连忙摆手,“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啊,就是想问问,姬兄这是给阿芮送东西被人给拒绝了吗?” 姬修齐闻言,不由一馁,“要是这样就还好了。” 打不了他死缠烂打就是。 就像那天他来百花阁,虽是最开始将徐芮气得跑了出去,可是后来徐芮还是带着他去了后面的工坊查看,旁的不说至少没有那种见他来便要赶出去的意思。 后面几天,他坚决发扬那一百零八计里面的其他精神,除了老是寻机会在徐芮面前晃悠之外,还偶尔会带点小玩意儿过来,跟百花阁里的一些仆从们一道玩,一来二去的果真引起了徐芮的注意力,有时候竟也会凑上来瞧一瞧。 今日他觉得时候到了,便专程送了一物来给徐芮,谁知道刚见到人,便被打了出来,弄得他莫名其妙,连带着少爷脾气也上来了,跟徐芮置气互损了几句,便气冲冲准备离开。 可是一走到前院他就后悔了,这好不容易才让冰块稍稍化出点水,才让佳人放下一丝丝戒备,如今倒好,一下子竟是鼻翼开始还僵了。 尤其是见到阿立也跑了过来,甚至还将自己送的东西拿了回来,姬修齐简直都要气炸了。 这个蠢阿立! 听着姬修齐的训斥,阿立委屈巴巴的抱着怀里的东西缩在一旁,倒是天歌拍了拍阿立的肩膀,以示宽慰。 “这事倒也不怪阿立,若我是芮小姐,见到这样的礼物只怕也一样高兴不起来。” 一听天歌这话,姬修齐愣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歌指了指被阿立抱在怀中的笼子,“这里面的鸟儿是什么?” “鹦鹉啊,怎么了?”姬修齐很是不解,“这鸟儿可有意思了,能学认说话,还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金丝鹦鹉,金贵着呢!” 说到这里,姬修齐也带上了些许委屈,“我原想着这人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便绞尽脑汁寻来这多嘴的鸟儿,好给她解解闷儿,又哪里不对了。” 天歌暗叹一声,徐芮只是跟你还不熟,所以话不多,时间久了那话说起来可不比一般姑娘少,毕竟混迹生意场上的徐记大小姐,哪里是什么讷于言辞的人? 况且…… “你的心意是不错,错就错在,你不该送鹦鹉这东西。”天歌道。 “为什么?” “你可知道徐芮年幼时母亲便去世了?” 当年徐母生下徐芮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尤其是受不得风,只能常年待在屋子里,便是院子也是难能转几圈。 所以为了给妻子解闷儿,徐直便送了一只学舌的鹦鹉,说些身体健康之类的吉利话,谁曾想有一日,那鹦鹉竟是这一直念叨“时日不多”这四个字,骇得满院子的人发颤,但因为这东西是老爷送的,哪里有人敢上去堵住它的嘴? 徐芮来探望母亲的时候,正听见这样的聒噪,气得着人将这鹦鹉折了翅膀炖汤,但就算是如此,鹦鹉那嘎着嗓子的触霉头话,到底是被徐母听了进去,连着数日做噩梦,身体每况愈下,最后隔了不足半年便去了。 后来徐直查明,是饲养鹦鹉的婆子背后多舌,乃至于才被学去了话,但不管事实如何,在徐芮眼中,罪魁祸首除了那嚼舌根的婆子之外,还有那可恨的鹦鹉。 自此之后,这学舌的东西就变成了她最厌恶的玩意儿。 如今姬修齐却好巧不巧,却选了鹦鹉作为礼物送给徐芮,怎能不让人发怒? 听完这话,姬修齐不由喃喃,“我竟不知还有这样一回事……可是我问徐三爷的时候,他却从来都没有提说过这些啊……” 天歌闻言目光一凛,“徐三爷?!” 正文 第97话 陷害与上门 【待修】 “是啊,那天我去徐府跟徐伯伯说香来百花阁看看的时候,路上碰见了徐三爷,便随口问候了一番,谁知后来我在街上的时候,碰巧又见到了徐三爷……”姬修齐讲述着事情的始末,然而越说眉头蹙的越紧。ranw?enw?w?w?.ranwen`com 头一次简单问候,后一日则一块喝起了酒,这当口阿立来禀告说是又寻来了新奇玩意儿,话匣子便开到了这寻宝与送礼上头。 当知道姬修齐寻东西是为了送给徐芮做礼物,徐三爷便顺口提了一句“阿芮话少,送个热闹些的东西逗逗趣儿或许会好些。” 姬修齐闻言顿时有了主意,谢过徐三爷之后便着人去寻金丝鹦鹉。 如今想来,这主意倒是个馊的了。 “早知道就不听徐三爷的话了,他一个大男人哪里知道女孩子的心思?” 旁边抱着笼子的阿立气鼓鼓地瞪着那鹦鹉,满是懊恼与后悔。 姬修齐闻言,一望那鹦鹉便烦闷上头,当即吩咐阿立先去百花阁外面候着。 阿立走后,树下只剩姬修齐和天歌二人。 “徐三爷为什么要害我?”姬修齐问道。 天歌稍有讶然,心念一转,面带惑然,“姬兄这是什么话?徐三爷不过顺口一提,也没说就让你送鹦鹉,怎么就是他害你呢?” “他是阿芮的三叔,我本不该怀疑,可是同是徐家人,徐记又不曾分家住,他哪里能不知道阿芮并非话少之人?又如何不知阿芮厌恶那学舌的玩意儿?” 别看有些时候姬修齐瞧上去有些傻,但关键时候却一点也不蠢。 毕竟这颗蜜罐里长大的姬家独苗,未来要扛起的可是大周第一富户,岂是真正的蠢笨之辈? 见姬修齐已经点破,天歌便也不再掖着,带着些许赞许之意笑起来,“姬兄果然通透,不过你既看得如此清,便应当知道只凭徐三爷这两句话并不能真将罪祸怪到他头上。” 徐三爷建议的是热闹的玩意儿,可没点名道姓说是鹦鹉。 沉默一会儿,姬修齐蹙眉。 “他为什么要害我?” 徐三爷说出那话定不是巧合,但他这么做的动机又是什么? 姬修齐想不明白。 “许是不想你骗走人家侄女儿吧,毕竟徐家大小姐如今算是顶起了徐记的半边天,要是被你小子给诓走娶回家,那徐记怎么办?”天歌随口调侃两句。 姬修齐闻言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自己才不是骗子,忽而想到了什么。 他深深望一眼天歌,难得拱手,“多谢林哥儿指点,愚兄明白了。” “嗨,这有什么好谢的?”天歌笑道,“不过说起指点,我倒是真有个主意,你可愿一听?” “你说。” “你若不知送大小姐什么东西,不妨试试……”天歌靠近姬修齐,悄悄说了几句话,而后后退两步,“我敢保证,明儿个大小姐看到这东西,只要你不再重提今日之事,她定然不会再跟你计较。” “此话当真?”姬修齐一脸怀疑,这主意听着怎么感觉很不靠谱。 “若是不顶用,姬兄尽管往我身上推便是。”天歌笑了道,“我可不像徐三爷,你若往他身上推,没有证据的话可是要被人说是挑拨离间的。” 一听徐三爷,姬修齐的目光微变。 天歌唇角笑意微漾。 沉默片刻,姬修齐跟天歌致谢离去。 望着姬修齐的背影,天歌面上眼底暗了暗。 提起徐陵的父亲徐三爷,天歌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当初在绕香园听徐芮讲过的那些徐家往事。 这是一个极其想要让自己的儿子取徐芮而代之的人。 只是姬修齐和徐芮的亲事已经定了这么多年,他却忽然这么想不开想要使绊子,也不知是不是被驴踢了脑子。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对姬修齐这人算是有了几分了解,别看这人寻常傻里傻气,但内在却精明至极,否则也不会那般果断的借了徐记的东风,揽下了往后的施香之事。刚才也不会天歌一语暗示,他便悟明了其中关节,看出了徐三爷的心思。 这样的人,如果有人将他当傻子,那才是真的傻子。 不管徐三爷此举是出于什么原因,如今已经撞在了枪口上,只怕半分便宜也讨不去。 想到这里,天歌摇了摇头,略一思索,抬脚换了方向,往徐芮的绕香园而去。 姬家马车上。 姬修齐一上车,便吩咐阿立,“派人盯着徐家三爷徐横,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个字也不能漏。” 外面赶车的阿立一个激灵,马鞭抽在了车辕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是来临安以来,少爷第一次生气。 “是。” 阿立应下一声,忽然想起方才那惹事的鹦鹉还在马车里,登时脊背发凉,整个背霎时绷得紧紧的。 而与此同时,姬修齐的目光微扫,也落在了那放在车帘一角的笼子。 拎起那笼子,姬修齐目光沉沉,而那鹦鹉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翅膀止不住的扑棱,然而姬修齐却忽的笑了。 马车里传来低低的声音。 “你最好可以多扑棱两下。” …… …… 天歌进到绕香园的时候,红菡刚从屋里出来。 一见天歌来,她连忙将手中的铜盆放下,上前见了一礼,“林花师。” 天歌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旁边的铜盆上,“我来见见你家小姐,不知这会儿可方便。” 红菡闻言一僵,带着些许迟疑道,“林花师来的不巧,我家小姐刚……” 正说着,屋里却是传来一声,“红菡,你带林花师去旁边的花厅,我这就出来。” 红菡闻言,连忙领命带着天歌往隔壁屋去了。 不多时,徐芮也走了进来,进门便问,“你的幻颜香改制好了?” 天歌望了徐芮一眼,见她除开眼角微微泛红之外神色如常,总算是松了口气。 “你也不曾去我那花室,如何知道我在改幻颜香?” 若是天歌没记错,这几日她可从没跟别人说自己在干什么。 “倒不是我不去,不过是先前听阿陵走之前说了一嘴,后来又听阁里人说你时时晚归,就连吃饭也在花室随便扒拉两口,所以我也不好去扰你。” 徐芮说完,给天歌倒上茶水,“如今你既然有空出来,想必那香也制的**不离十了。就不知林花师何时能有机会让我长长眼了。” “长眼倒谈不上,只是真要拿给你看,却是还是得些时候,如今我还差个搁置的容器。这新香少了容器,可就损了半数风采了。” 天歌笑着品茶,允下了看香之事,而后话头一转,又问道,“方才你提到了陵少爷,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先前说是让陵少爷将白芷送去天目山,算着日子这两日也该回来了,你可收到了他的消息?” 徐芮闻言一愣,摇了摇头,“自打离开那日至今,都不曾有消息送来。” 心念一动,她道,“你是担心……” 天歌点了点头。 “他是徐记的少爷,他若将人送到便折回来,杭州府地界上定然没人敢动他,可他若是留在了天目山上,只有那些护卫,怕是不够。” “当年那些人打定了主意要陷害归家,甚至不惜下那样的毒手,若是阿陵也在山上……”徐芮心中一震,腾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拔腿就往外走。 “你且先不要着急,免得打草惊蛇。”天歌伸手拦在她面前。 “那你说要怎么办?”徐芮眼中闪过焦急之色。 “我派了人暗中跟着陵少爷他们,暂时应当不会出什么事。但为防万一,我们只能再派人去天目山,不过不能像上次一样大张旗鼓,只能让人悄悄去。”天歌道,“你们府上可还有能用的高手?” 徐芮满脸为难,“有是有,但却只有几个,都是保护我爹的……” 天歌摇了摇头,“几个怕是不够,而且徐家主的安危也不能不顾。” 略一沉思,天歌想起方才在路上见到的姬修齐,“姬兄身边如今正有数名高手,若是……” “不行,我不会用他的人!”徐芮斩钉截铁道。 “可是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寻得这么多人了。”天歌想了想,“你若是不愿,我去寻他说便是。” 说着,人便往外走去。 姬修齐身边的护卫是在他被褚流夜闯书房剑指脖子之后添上的,非是真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且如今褚流也在天目山上,就算是有什么想法,也伤不得姬修齐,所以跟他借人是最好的法子。 大不了请这几日她去姬家暗中护着姬修齐便是,总不会让他吃了亏。 这样想着,天歌脚下的步子加快,转眼已经走到的院子,眼见便要出了绕香园,却听身后的徐芮喊住了她。 “林花师留步!” 天歌愕然回头,只见徐芮站在屋檐下,指着旁边站着红菡。 “阿陵是我的堂弟,与归家的的事情也都是与我徐记相关,林花师已经做了那么多,这件事就让红菡去吧。”徐芮说完这话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而且红菡去,想必也更好说动吧。” 后面那句话的声音不大,若是寻常人站在天歌的位置,只怕一个字也听不清,可使奈何天歌有一对敏锐的耳朵,是以听了个清清楚楚。 愕然之后,天歌不由失笑。 这样,算不算无意中帮了姬修齐一个忙? 不过在徐芮眼中,徐陵这个堂弟,倒是的确分量不小。 …… …… 姬家别院。 姬修齐原本正闷闷坐在书房撕纸撒气,然而不多时便见阿立疯一般扑了进来,连敲门的礼节都忘了。 姬修齐不由来气,“狗在后头追你呢,这么急急慌慌的等着去投胎啊?” 阿立一听这话,吓得连忙摆手,甚至顾不得尊卑大小朝着身后看了一眼,扑上去就捂住了姬修齐的嘴巴。 姬修齐被这一下给捂蒙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去掰阿立的手,一边掰一边“唔唔唔”的喊着,好容易掰扯下来,惊得他连忙后腿两步,冲阿立吼道,“你这是被狗咬了乱发疯呢?!” 阿立顾不得被训的委屈,激动地话都说不利索,“不……不是,不是狗追我,是红……红菡姐姐!” “我管你是谁……”说到一半姬修齐突然愣了一下,“你说是谁追你?” “不不不,不是谁追我,是……是芮小姐身边的红菡姐姐上府来,想要求见公子呢!” 阿立的话终于说利索了,姬修齐整个人也僵住了。 他不是在做梦吧? 徐芮身边的人,来找他? 姬修齐心中一个咯噔,莫不是将先前他送的东西都退回来了? “不见不见!老子谁都不见!她要退东西你们谁也不准收!就说我没在,你们不敢收!快去快去,赶走赶!” 姬修齐快步往书房里间走去,埋头趴在最里头的榻上,甚至随手扯了一个靠垫扣住了自己的脑袋。 阿立瞅一眼门外候着的那道依稀可见的身影,认命似的走到姬修齐跟前,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家少爷的胳膊。 “少爷?” “不在!” 阿立哭笑不得,“少爷,门没关,红菡姑娘可就在外面呢!” 姬修齐腾地一下爬起来,“你说什么?!” “红菡姑娘不是来退东西的,是上门来道歉,说是她家小姐有事求公子帮忙的。” 姬修齐闻言,一巴掌拍在阿立脑门上,“那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将人请进来啊!” 说着一抬脚踹在阿立屁股上,“快去快去!” 阿立委屈巴巴走出屋子,望着站在院里的人,“红菡姑娘,我家少爷有请。” 红菡略一行礼,抬脚进了书房,然而一进门,却见满地纸屑飘飞,铺成一层白毯,而书桌后一人正装模作样拿着一本书在读,见她进来连忙放下,“红菡姑娘。” 说着便听那人朝身后的阿立温声吩咐,“阿立,还不看座上茶?” 红菡垂下头,嘴角抽了一抽,假装没有看见那倒着的书名,行礼问候,“红菡见过姬少爷。”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姬修齐一脸紧张,差点不知手该往哪里放。 红菡心中好笑,面上却是依旧稳当,“婢子奉命上府求见,一是代小姐为今日唐突之事道歉,着实是我家小姐不喜鹦鹉,难免误会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姬修齐闻言连忙摆手,“不不不不误会,是我没有问清芮小姐喜欢什么,上了小人的当,受点惩罚也是应该,要道歉也该是我道歉的。” 红菡微微诧异,心中虽疑,还是记着自己今日来的主要目的。 “婢子代小姐谢过姬少爷大度。这第二件,是我家小姐想请姬少爷帮个忙。” “什么忙?你尽管说!阿芮的事情就是我的事!”姬修齐拍着胸脯保证。 正文 第98话 借人与闯门 【待修】 见姬修齐如是说,红菡便开口将来意说了,谁曾想不等姬修齐表态,旁边的阿立倒是先开口拒绝。 “不行不行!这事绝对不行!那些侍卫是专门护卫我家少爷安全的,怎么能随便支……” “你闭嘴!”姬修齐冲着阿立喊一句,转而望着红菡笑道,“你家小姐需要多少人?我身边的人只有二十个,不知够不够。” 红菡闻言正待点头,却再次被阿立的喊声打断。 “少爷不行啊!您忘了那天那黑衣人差点杀了您吗?!那剑都指到您的脖子,如今那伤口还清晰可见呢!您怎么能将护卫都给别人!” 当初就是在这间书房。一想起那一晚的情景,阿立急得都快哭出声来。 红菡一听这话不由愣怔,这件事从没听姬少爷说起过,若真是如此,只怕这人是借不得了。 就在红菡思索着准备辞别的时候,却听旁边的姬修齐从书桌后绕到她跟前,“红菡姑娘你可千万别听阿立浑说,那小子就是喜欢咋咋呼呼大惊小怪。你家小姐若有急用,你尽管将人带去便是,完全不必跟我客气,就当是我为今日的冒失行为给你家小姐赔罪了!” 红菡看着眼前一脸诚挚的少年,忽然觉得这位姬少爷好似也不是那么惹人厌,至少他对自家小姐的一片心,真的不能再真。 但正因如此,这人她越发不能带走。 “姬少爷的好意红菡明白,但是我家小姐肯定也不愿用您的危险来换陵少爷的安全。所以此事万万不行,我们再想办法便是。” 一听这话,姬修齐登时急了,“你们这是跟我见外呢!她的堂弟日后可不就是我堂弟?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我身边没了这些人,到时候再寻就是了,哪里就有阿立说得那么严重!” 说着只听他呼哨一声,书房中忽然涌现出数名服装一致的大汉来。 姬修齐站在众人面前,一脸郑重,“你们跟着这位姑娘去百花阁,一切听从徐家大小姐吩咐,她的话就是我的话,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听清了?!” “是!” 听着众人的齐呼声,姬修齐回头对着红菡一笑,“成了,你赶紧带人回去,莫耽搁了你家小姐的事情。” 事已至此,红菡还能说什么? 一想到先前自己对这位姬少爷的冲撞,不由认真行了一礼,诚恳道,“不比代小姐谢过姬少爷的好心。” 姬修齐露出一口白牙,“快去快去!” 红菡待人走后,姬修齐走到阿立身后,戳了戳他脑袋,又揪了揪他的小辫,然而阿立却仍旧背对着他,甚至连头都不回。 “还跟爷赌气呢?” “阿立哪敢!左右那些都是少爷的人,阿立不过一个小书童,哪里管得着少爷做什么决定!” 听着阿立气鼓鼓的话,姬修齐扑哧一声笑出来,从旁边的盒子里拿过一块雪花酥,在阿立眼前晃了晃。 “我忘了跟你说,先前在楼外楼的雪花酥刚送来,你若是再不吃,这口感可就没那么酥脆鲜美了。” 阿立望着面前晃动的雪花酥,喉头稍稍滚动,最后干脆闭上眼睛,打定主意不回头。 姬修齐见他不为所动,顺手那将那口雪花酥塞进自己嘴巴里。 “不就是几个人嘛,阿芮想要就给她用用呗!又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过会儿再去寻临安的掌柜让他把先前那些侍卫送来就是了。” 阿立一听这话,气得转过身来。 “什么叫几个人!那些人明明是老太爷身边的人!老太爷知道您遇险,千里迢迢将人送来,谁曾想您却把人给徐家小姐用,万一再遇上上次那样的事情,只阿立一人,哪里能护得您周全!” 姬修齐闻言一愣,望着哭鼻子的阿立连忙捧着一包雪花酥上去。 “好阿立,乖阿立,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可是你也不想你家少爷打光棍不是?这件事我错了,往后再不如此。这雪花酥可是爷专程给你买的,呶,都是你的!给你赔罪可好?” 望着眼前自家少爷扑闪的桃花眼,还有那雪白酥脆又香甜的雪花酥,阿立吞了吞口水,抬手一抹眼泪,“少爷要说话算话。” “算话算话,肯定算话!”姬修齐眨巴眨巴眼。 阿立破涕为笑,伸手捧住那包雪花酥,谁曾想忽然伸来一只手,捏去上面最大的一块,紧跟着得意的笑声传来,“爷替你再尝尝味!” 不及阿立反应过来,某人已经得意的跑出了书房,留下阿立委屈巴巴的望着手中雪花酥,哇地一声再次大哭起来。 少爷就是个大骗子! …… …… 绕香园。 看着眼前者黑压压的一群人,再一听红菡的回禀,徐芮顿时愣怔起来。 不久之前,她才当着百花阁那么多人的面,毫不客气的将姬修齐主仆赶了出去,一想到那从小被姬家阖府上下捧在手心的少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不顾自身危险将自己的护卫全部送来,徐芮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想了一想,徐芮看向眼前二十个大汉,“诸位当中,哪几位功夫最好?” 众人没想到徐芮会有此一问,但一想少爷的吩咐,当即有两位从人群中走出来。 “在下风来,忝居首位。” “在下云腾,并居首位。” 徐芮闻言,冲着二人行了一礼,“姬少爷义举小女铭感五内,由此还望二位回到姬府,照旧护卫姬少爷安全,以免少人生事,让姬少爷陷入险境。” 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亮光。 跟在姬老太爷身边数年,他们自是知道眼前这位徐家小姐的身份。 只是就算是未来的少夫人,却也比不得少爷的安危重要。 先前少爷让他们前来,命令固然不可违抗,但打心底里,众人还是有些不忿。 而如今看来,这位少夫人倒是当得起这个名头。 如此一想,风来云腾二人朝着徐芮齐齐行礼,而后便身形一动,往姬府赶去。 徐芮虽想过这些侍卫身手不凡,却从没料到竟是这般身形如电,惊愕之余,望着剩下的数人眼中只剩下敬佩。 如果这些人去了天目山,阿陵的安危定然不用再担心。 心中稍稍定下,徐芮对着众人吩咐下去,不多时,数道身影齐齐出了临安城,往天目山的方向赶去。 而此刻的天目山上,原本破旧不堪的木屋已经被重新修葺一新。 “这地方山清水秀,还真是难得的隐居避世好去处呐!” 院子里的大树下,徐陵伸着胳膊展了展腰,望着不远处的青山绿树感慨道。 听他如此说,旁边一位素衣姑娘点了点头,“是啊,这地方很美。小时候我就特别喜欢。每年春季的时候,槐花开了漫山,我爹总会带着我去山上打槐花,再用前面的溪水冲洗干净带回家,然后我娘就会给我们做槐花饼。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吹着山风吃着香甜的槐花饼,我就在想,要是日子能一直这么开心就好了。” 徐陵闻言不由想起什么,带着些许不好意思道,“实在是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想要勾起你的伤心事……” 然而少女却是淡然一笑,“这不是什么伤心事,这些往事让我很开心。我庆幸自己还记得,现在站在这里,想着那些往事,我就感觉他们好像从没有离开我。” “你……”徐陵想了想,认真道,“很坚强。比我见过的很多女孩子都要坚强。” “谢谢。”少女轻轻一笑,忽而转头问道,“你准备何时动身?” 徐陵被这话问得一愣。 先前按照师父的吩咐,他将人送到便可以离开。 可是一见那十几年没人居住的房屋已经蛛网密布,甚至有些地方的木头都已经毁坏,他便主动留下来,带着人帮忙重新修建屋子。 如今屋子已经修葺一新,水缸里的水也已经打满,就连米缸里的粮食和食用的果蔬调料他都已经着人送了上来,他再留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了理由。 看着少女澄澈的双眼,徐陵不由想起初见时,那夜闯花室的大胆女子。 那是他的初见,是少女不知道的初遇。 这一路同行,再加上这几日的相处,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女就像是山野间的精灵,灵动纯洁,却又坚强而有魄力。 可是尽管她很大胆…… “你难道真的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吗?这里的风景虽好,但是荒山野岭的,你一个姑娘家,万一遇到什么野兽或是不轨之人,那就太危险了。”徐陵的话语里不掩担忧。 少女闻言一笑,若是不危险,那她就不会回来了。 回到这处旧居,不就是守株待兔引蛇出洞么? 但是这话不能告诉给这位善良的徐公子。 “你跟我来。”少女笑了笑,示意徐陵跟自己过来。 从屋前绕到屋后,指着面前隆起的土堆和上面新换的墓碑,少女笑道,“你看,我爹和我娘都在这里,有他们陪着我,我一点也不怕。” 徐陵张了张口,想到当初师父告诉自己的少女的身世,心头隐隐泛疼。 “白……归姑娘。”徐陵开口,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称呼。 “叫我云岫吧。”少女笑了笑,“白芷已经是过去,我现在是归氏女儿,归云岫。这个名字是我爹起的,好听吧?” 徐陵点了点头,“云岫。” 归云岫哎了一声,让徐陵只觉心中也漾起了一汪同样乘车的清泉,辞别的话语瞬时化作紧张的征询。 “你家这地方风景不错,而且也没有临安城里那般憋闷,可否容我再留上几日,好好感受下这山里的风光?” 归云岫被这突如起来的问题问得愣住,须臾之后化作笑意,“可以是可以,但陵少爷不还急着回去跟林花师学艺呢么?若是回去的晚了,只怕芮小姐和林花师要担心了不说,这学艺的事情也要耽搁了。” 徐陵假装听不懂归云岫的拒绝之意,慌乱中转过身去。 “过会儿我便着人下山送消息去百花阁,跟师父和芮姐招呼一声。至于学艺的事情,师父这些日子正忙,只怕也顾不得我。云岫你也不必担心不便,我再寻个地方打个屋子住就是,我……我先去了。” 看着逃也似离开的徐陵,归云岫不由失笑。 以前倒是见过这位陵少爷几面,只当他是跟徐家那位三爷一样的性子,如今相处下来,才发现竟跟一只小白兔似的。 眼下看来,这人倒是不会轻易离开了。 不过也好,只要他们的屋子安置得远些,这边发生什么事情,也不会牵扯到。 望着面前埋葬着双亲的土丘,归云岫慢慢蹲下身来,捡去上头飘落的一片树叶。 “爹,娘,你们放心,女儿一定会找出杀害你们的凶手,给你们报仇雪恨。” …… …… 百花阁门口,守门的两个人将姬修齐拦在了门外。 “怎么了这是?还不让我家少爷进去了?” 阿立站在台阶下气愤道。 昨儿个那么多侍卫都从姬府借走了,今日这就翻脸不认人连门都不让进了? 亏得他昨儿个见到风来和云腾二人回来,觉得徐大小姐人还不错,如今看来,原是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主儿。 “阿立!莫要乱说话!”姬修齐拽着手中的绳子,唬了阿立一眼,而后看向那两个守门人,“昨儿个不还是让我进去呢么,今儿个怎么就不让了?” 二人望着姬修齐手中牵着的家伙,一脸为难。 “姬少爷,不是我们不让您进,是不好放那大家伙进去。百花阁里不少女眷,甚至翟大人的千金都在里头,这么大一家伙,若是不小心伤了人,那可就不好办了。” 似是知道那两个守卫说的是自己,被姬修齐牵着的有半人高的长毛大狗冲着那两人毫不客气的“汪汪”两声,唬得那二人连连后退。 姬修齐见状不由白了二人一眼。 “不就是一条狗么,爷都不怕,还把你们怕成这样!” 说着,姬修齐眼睛一转,扯了扯手中的绳子,笑道,“雷霆,若这人不让咱们进去,那咱们就闯上一闯!” 话音刚落,那长毛大狗似是有灵性一般,直直冲着百花阁大门奔去,吓得守门的二人连忙避开。 待二人反应过来,姬修齐已经牵着狗不见了人影。 气喘吁吁地跟在一人一狗后面,阿立心中很是不安。 徐大小姐那样的女孩子,真的会喜欢这样暴躁的大家伙吗? 少爷这次不会又被人给骗了吧? 正文 第99话 比你会邀宠 【待修】 午后天歌刚到百花阁,便远远的听到一阵狗叫。w?w?w?.?? 想到昨儿个自己给人出的主意,她想了想,抬脚往声音来处去。 绕过两个弯儿,只见浓荫下一只长毛大狗“汪汪”叫着,旁边还围着不少人。 “姬少爷,您手中的绳子可千万拽紧了些,万一这大狗伤着人,咱们可担待不起呐!” 围在周围的,不是看热闹凑趣的主儿,而是百花阁里战战兢兢的仆役。 众人围成一圈望着那一人一狗,却又不敢上前,只能这样远远的劝着牵狗之人。 奈何这人向来是个不好劝的,一听有人说他的狗伤人,不由来了气儿。 “爷这狗只伤贼寇歹人,你若心里没鬼,怕什么伤人不伤人?” 这胡搅蛮缠的话,只怕也就姬家少爷说得出来。 仆役们实在为难,“姬少爷,那您可否换个地方遛狗?这里是花师们出来的必经之路,就算不伤人,吓着了小姑娘家也不好不是?” 这半人高的大狗便是他们看着都害怕,更别提里面那些娇滴滴的花师了。 姬修齐才不管,这些人不让自己进去,那也只能在这必经之路上候着了。 仆役们面面相觑,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却听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没事儿做了吗?” 众人闻言,忙不迭让开一条道,朝着来人一行礼。 “见过大小姐!” 见徐芮还欲上前,有人连忙挡在她前头。 “大小姐不可再往前走了,前面那只大狗可凶着呢!仔细伤了您!” 谁曾想这人话音刚落,屁股上便被踹了一脚,一个趔趄的同时,一庞然大物就这么冲了上来,两只前爪按在那人肩膀上不说,还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脸口水。 众人被这画面吓坏了,不由齐齐后退,那被大狗按在地上的仆役则吓得面色发白。 “让你说我家雷霆的坏话!”旁边一人牵着绳子洋洋得意。 徐芮见状蹙眉,“姬修齐,你做什么!” 见徐芮声音里带着些许愠怒,姬修齐连忙举起双手。 “跟我没关系啊!是他先说雷霆坏话的!我不过是没来得及拽回绳子罢了。” 若是换做寻常,徐芮只怕早将这睁眼说瞎话的人赶走了。 可是有了昨儿的事之后,徐芮此刻只望他一眼,然后指了指被大狗吓得不能动弹的仆役,冲着旁边围观之人吩咐,“将他带下去煮完安神汤喝。” 说完,又吩咐身边的红菡去跟院里的花师们说一声,然后冲着姬修齐没好气道。 “牵好你的狗跟我来!若是再冲撞了人,别怪我不客气!” 姬修齐闻言一喜,这次可没有跟昨儿个一样,一见面就将他赶出去,可见林哥儿给自己出的主意还真不赖! 这样想着,牵着狗走在徐芮后面的姬修齐忽然眼睛一亮,冲着不远处一人开心招手。 “林哥儿林哥儿!快来快来!” 看着那一人一狗,天歌不由失笑,这小子还真是胆大,居然寻了这么大一只! 既然送给姑娘家,也该是那种能抱在怀里的波斯猫一般的小犬,这么大一条算怎么回事? 见天歌走过来,姬修齐连忙凑近她,趁徐芮不注意,小声炫耀道,“怎么样?照你说的,我寻的这东西不错吧?” 面对这样信心满满的人,天歌还能说什么? 而这时走在前面的徐芮听着二人的嘀咕,不由转过身停下脚步,“你们两个在嘀咕些什么?” 姬修齐闻言,连忙指向天歌,“是他说的,我可什么也没说!” 天歌白一眼身边某人,对徐芮道,“我就是问问姬兄从何处寻来这么大一条狗,看上去凶神恶煞,却好似甚通人性。” 徐芮闻言,目光落在那大狗身上,想起方才大狗扑人那一幕,冷冷道,“若是通人性,就不会随意吓唬人了。” 话音刚落,姬修齐便觉手上一松,那原本紧握在他手中的绳子突然飞了出去,而绳子另一头的大狗则直直朝着徐芮冲去。 姬修齐一惊,连忙惊喝。 “雷霆回来!” 旁边的天歌也伸手探向袖中骨针。 徐芮霎时变色,然而料想中大狗将自己扑倒或是咬伤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相反,那看上去如狮如虎的长毛大狗一到她跟前,便放缓了速度,弓着身子在徐芮的红衣上蹭了蹭,再蹭了蹭。 而后又舔了舔徐芮放在身侧的手心,将自己的脸在那手上继续蹭起来。 徐芮:“……?” 姬修齐:“……??” “姬兄,你这狗……” 望着那黏着徐芮蹭来蹭去的大狗,天歌默默收回骨针,“的确很有灵性。” 姬修齐此刻也回过神来,连忙朝着大狗喊道,“雷霆快回来!” 谁曾想这一声不喊还好,喊完之后,那狗连带着尾巴屁股都开始在徐芮衣服上蹭起来。 甚至还发出“呜呜”几声,跟先前震天响的“汪汪”声可完全不大一样。 这是……撒娇? 场面一度僵持而尴尬。 最后还徐芮轻咳一声,道了声“别闹”,大狗才不情不愿的停下了动作,乖巧地蹲坐在徐芮身边,甚至还不时抬头看一眼徐芮,再伸舌头舔舔她的手心。 惹得惊愕过后的徐芮面上竟破天荒的绽出一丝笑来。 “莫不是真成精了……” 姬修齐喃喃,望着这一瞬间就夺得徐芮好感的家伙,忽而生出一种人不如狗的怨愤嫉妒来。 “别发呆了,赶紧跟上。” 姬修齐望着旁边提醒自己的天歌,心底似有泪在流。 …… …… 绕香园。 花厅里,婢女们望着自家小姐脚边蹲着的大狗,奉完茶之后便风一般跑了出去。 霎时间,屋子里便只剩下三人一狗对坐。 “这狗……” “你今天……” 姬修齐和徐芮同时开口。 “你先说。” “你先说。” “……”沉默片刻,还是徐芮先开了口,“姬少爷来者是客,且先说吧。” 姬修齐闻言,连忙抬头,显出几分局促来。 “你也看到了,雷霆很乖巧也很有灵性,昨儿个那只鸟儿你不喜欢,那我把雷霆送给你可好?” 徐芮刚放到唇边的茶盏拿了下来,望望脚下吐着舌头的大狗,再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姬修齐,没有说话。 姬修齐当她在为先前雷霆扑人的事情犹豫,连忙道,“方才雷霆只是在逗那仆役玩,绝对没有恶意的!” 蹲在地上的某狗好似也知道姬修齐说的是它,连忙又凑近了徐芮些,甚至又要去舔徐芮的手心,惹的徐芮失笑抬手。 “我这手才刚洗过,不许闹。” 雷霆闻言一脸委屈,顿时耷拉着脑袋,整个人趴在徐芮脚边,形成巨大的一团。 姬修齐的眼角抽了抽,但还是趁机道,“你看你看,雷霆多喜欢你,它知道你不喜欢它,都开始难过了。” 望着地上的大狗,徐芮陡然接话。 “谁说我不喜欢它?” 可是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起来。 “我是说,它很懂事。但是百花阁姑娘众多,不是养狗的地方,狗狗需要足够的空间在外面跑动,若是圈养起来,它们会不开心的。” 一听这话,姬修齐登时来了劲儿,“阿芮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是不是也养过狗啊!” 天歌一听这话,忙不迭踢了姬修齐一脚。 然而为时已晚,徐芮的脸色已经沉重。 天歌连忙帮着解释道,“咳,姬兄的意思是,你对狗的习惯如此熟悉,肯定能养好雷霆。而且百花阁里这么多人,它也只跟你主动亲近,说起来也是难得的缘分。这狗这么懂事,也不必圈养着,你这绕香园不小,白日里让它在这里跑动着,晚上百花阁里没什么人走动了,再让人领着在阁里跑上一跑,也不怕狗狗憋闷。” 至此,姬修齐也觉察出不对来,连忙应和。 “对对对,林哥儿说得对!若你实在不放心,左右我也没什么事情,每天过来带狗出城给你遛遛也行啊。只是你千万别不要它,不然它好容易找到一个喜欢的主人,却无法得偿所愿,该得多难过啊!” 说完之后,姬修齐使劲儿的朝着趴在地上的雷霆使眼色,谁知雷霆却将脸转了过去,一点也不想理他。 姬修齐气急,却听地上忽然传出“呜呜”几声,地上的某狗睁着一双无辜大眼,就那么望着徐芮,让她一个恍惚,好似回到了多年以前。 …… 那时候,徐母刚刚过世,年仅八岁的徐芮在祠堂里一直跪到了出殡那日。 随着徐母入坟,娇小的少女也就此一病不起。 哪怕慢慢养了一个月,却还是一副恹恹无神怏怏不乐的样子。 有一天,还在世的徐老爷子给徐芮的院子里送来一样东西。 当床上的少女正在午憩,手一拂动却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 小姑娘吓得当场睁眼惊醒,却对上了一双圆溜溜不染纤尘的眼睛。 那双眼睛瞧上去极是无辜可爱,见她醒来,小家伙舔了舔她的脸蛋,然后发出小小的怯怯的一声“汪!” 少女的心被这一声“汪”喊得心都要化了。 连忙抱着不知为何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小狗坐了起来。 一人一狗,就这么玩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侍奉的婢女进门,才发现病怏月余的少女难得绽出笑颜。 直到后来,徐芮才知道这狗是祖父送来陪自己的。 尽管后来慢慢长大,少女依旧是一副清冷的模样,却不再是那般失了灵魂一般。 跟小狗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眼神,难得会显出温暖与柔和。 就在少女以为狗狗会陪着她一直走下去的时候,一场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临安的灯会总是热闹非凡,往来的人群,轻而易举的将徐大小姐和身边的侍卫冲散。 望着眼前出现的歹人,徐芮纵心中惧怕,却依旧面有沉着。 僵持间,那歹人恶向胆边生,眼见就要动手,谁曾想一只大猫似的胖狗就这么冲了上来,一口咬在了那人腿上。 那人惊呼一声,慌乱中手里的刀便刺向了胖狗。 然而饶是如此,那狗依旧没有松口,眼见第二刀就要落下,女孩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这么冲了上去,护在胖狗身上。 那一刀,就这么落在了少女身上。 看着满手的鲜血,那人仓皇逃窜,慌乱中被胖狗咬去半截裤脚。 丢失主子的侍卫很快赶来,却发现一人一狗已经奄奄一息。 经过救治,少女很快苏醒过来,但那条狗,却自此沉睡。 …… 想着本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徐芮心头一阵抽疼。 不由俯身按了着心口。 就在这时,趴在地上的大狗忽而半蹲起来,伸出舌头在少女的脸上舔了一舔,而后将自己整个脑袋都埋进少女的怀里。 望着眼前的大狗,徐芮不由伸手,抚上了大狗的脑袋。 细软绒柔的手感,让她恍似回到了那个八岁的午后。 伸手抱住怀中的大狗,徐芮将脸贴上了它的额头。 旁边的姬修齐见状,愣愣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旁边的天歌轻轻戳了戳他,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想着花厅里的一人一狗,站在屋檐下的姬修齐满腹委屈。 “林哥儿,你说这狗是不是成精了?咋比人还会邀宠呢?” 一想到自己绞尽脑汁也不大能换来徐芮的好脸色,如今这狗来了才不到几个时辰,就能让徐芮抱在怀里如是亲密,姬修齐差点也想披上一身毛皮装个尾巴,在徐芮面上晃荡晃荡了。 天歌望着身边的某人,看戏一般笑了起来。 “成精不成精倒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姬兄这次的礼物倒是没送错。” “得亏你出的主意,比徐三爷那家伙靠谱多了。” 姬修齐咕哝一声,然后想起什么,一脸好奇,“不过你怎么知道送狗比较合适?” 天歌望着远处的屋脊,卖了个关子。 “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 “切,神神叨叨的。” 姬修齐翻了个白眼,而后又探着脑袋往花厅里瞅了瞅,一拽天歌的袖子,“你说阿芮不会还是不收吧?若是她依旧咬牙不肯收,那你待会儿可得好好帮帮我!” 天歌拽回自己的袖子,还给他一个白眼。 “看心情。” 正文 第100话 星辰琉璃与如果 【待修】 姬修齐的担忧最终没有成真。w?w?w?.?r?a?n?w?e?na?`co?m 从花厅出来的徐芮收下了在她身边邀宠不停的雷霆,而姬修齐则被客气的请出了绕香园。 站在绕香园外,望着门口匾额上的三个大字,某人这才回过神来,望着旁边的天歌。 “林哥儿,为什么雷霆被留下了,我却留不下来?” 天歌满怀同情的拍了拍姬修齐的肩膀,“可能你还得继续学着点吧。” 说完,天歌轻笑一声,从姬修齐身边走开。 郑掌事已经从外采买回来,徐记秋香所需花材已经全部就绪,接下来得要着手秋香制作的事情,她得去叮嘱些细节了。 霎时间,姬修齐只能苦巴巴的望着阿立。 心中人不如狗的念头再次翻腾上来。 不过天歌到底没有小看姬修齐。 悲痛半日之后,某人便重新积蓄了满身的力量,每日来百花阁点卯露脸儿。 没过几日,更是荣获带着雷霆出城遛弯儿特权。 在不时狗声鼎沸的百花阁里,天歌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听着青禾的汇报,天歌放下手中萃取了一半的花汁,才旁边的水盆里净了净手,这才道。 “请那位客人进来吧。” 不多时,从外走进一个胖墩墩的,一身金黄锦衣的男子。 “金总管大驾光临,林某有失远迎,还请金总管见谅。”天歌朝来人拱了拱手,“花室里有些乱,还请金总管莫要嫌弃。” 黄金打量一眼四周,望着各式繁杂却摆放有序的花材和器具,目光落在明显是临时摆放进来的椅子上,冲着天歌敷衍抬手。 “林花师诸事繁忙,在下不便过久叨扰,奉阁主之命将东西送来,还请花师过目。” 黄金话音刚落,后面跟着的一人便走上前来,将手中一个精巧的锦盒放在天歌面前的书案上。 随着锦盒打开,两个晶亮绚**水晶更为透润的容器出现在眼前。 天歌轻啧一声,“贵阁主还真是舍得,我说只需两个便真给了两个,难道不知琉璃易碎如彩云?万一我手底下一个不小心可怎么办?” “那就只能劳烦花师仔细些了。” 听着黄金一板一眼,完全不明玩笑的声音,天歌瘪了瘪嘴。 揽金阁两位总管里,她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一位。 如果说白银总管有趣又富人情味,那这位就是古板僵硬冷情无常。 其实若说僵硬,褚流亦是。 但褚流不苟言笑的面瘫脸乍一看让人觉得甚是疏离,可相处的时间久了,就知道褚流待人之心极为诚恳。 而这位,常年挤着一张笑不达眼的的肉脸,却不是真正的弥勒。 尤其是眼底偶尔闪过的精光,更让人觉得带着些许阴鸷。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的相处,这位金总管都莫名的不喜天歌。 先前天歌还觉得,许是因为当初自己身份暴露,藏匿在揽金阁中难免牵连揽金公子,所以让金总管甚是不满。 但这一世,她自问并没有欠揽金阁什么东西,那这位的敌意又是从何而来? 想了些时候却依旧无果之后,天歌将原因归为天生的八字不合,认真端详起手中的琉璃容器来。 揽金公子送来的这只琉璃器,都只有小儿拳头大小,一个是佛塔造像,一个是星辰样式。 透过阳光,依稀可见投射在桌面上那被放大的图案。 那只星辰样式的琉璃器透光所映,则是一幅八位星宿图,暗合宇宙四方之意,贯通监天勘地之据。 而那好似只有两层佛塔的琉璃器映射出的,却是一座九层高的佛塔,尤其是最顶上的明珠圆顶,让人一眼便知,内刻在琉璃器内的,便是上都云阳城里那座由云山先生的修建的九层佛塔。 想到当初揽金公子所讲的那个简短的故事,天歌心中微动。 在揽金公子心中,云山先生到底是怎样过的存在? 同样是跟着蒋云山一起出现的人,缘何褚流并没有这样的执念? 当初揽金愿意听她请求帮她制器,虽是出于对新香的好奇,但归根结底,那位揽金公子愿意给她说话的机会,还是因为她所许下的,关于云山先生下落的事情。 见天歌望着那佛塔琉璃沉吟不语,黄金难得开口,“阁主吩咐,那具星辰琉璃器,可由林花师自用。” 言下之意,佛塔造像的那具,是属于揽金公子自己的。 “既如此,便有劳金总管替我谢过阁主,两日后,在下定会亲自将新香奉上。”天歌回过神来。 “林花师的意思,今天在下还带不走?”黄金问。 “当初贵阁主跟我约定的,只是今日送琉璃器来。”天歌含笑。 “在下定会如实禀告阁主。”黄金说完,望一眼天歌,拱了拱手,“告辞。” “恕不远送。” 望着黄金离去的背影,天歌唇角的笑意逐渐收敛。 揽金阁的总管,可管不上她。 揽金阁里。 听着黄金的回禀,懒散的俊秀公子打了个哈欠。 “既如此,那本公子等着便是了。左右七日都等得,还等不得这一两日?” 黄金闻言,颔首称是。 然而斜倚榻上公子似是想到什么,顿了顿又道,“这次窑里送来的,我记得还有一只星辰琉璃器吧?” “是。”黄金点了点头,“此次佛塔琉璃只成了一只,但星辰琉璃却难得成了两只,如今还剩下一只在三楼百宝阁里。” “咱们留着这东西又有什么用?待那小子将香送出去了,这星辰器可就不值钱了,哪里能有资格占着百宝阁的位置?你且将剩下那一只也送去百花阁,也防止那小子打碎一只,到把我的那份香给舍了。” 黄金闻言,满面错愕。 揽金公子说得轻巧,但他却知琉璃器极难烧制,这一次的星辰器能成其二,已经是万里挑一。 若是将这东西放在市面上,只怕百金也值得。 然而看着揽金公子混不当回事的神色,黄金只得压下心头悸动,禀了声是。 看着黄金安静退出,揽金公子望着自己养护得极其柔美的双手叹了口气。 “褚流啊褚流,老子这回可是看在你的面上才让那小子占了便宜,你可万万别三两下就被人给玩死了。” …… …… 有了琉璃器,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很多了。 花了一天时间,天歌终于重新配置好了新的香脂,而液香也被轻松置入那琉璃器中。 晶亮的琉璃器晕染出一层青草般的浅碧之色,远看宛若一块晶莹剔透的温润青玉。 而透光斜射而入将的阳光,透润的琉璃隔着碧色清液,在桌面白色的纸笺上洒下一幅玄妙至极的碧色八位星宿图。 徐芮刚一踏进门来,便看到这样一幅让人移不开眼的情景。 一向沉稳的她见状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惊愕。 “这……这是……” 天歌闻言抬眼,冲着徐芮微微一笑。 “改良后的幻颜香。” “你……居然真的做成了?!”徐芮愣愣不敢上前。 很早以前,天歌曾给她提说过香液这样的东西,但她听到之后,只觉得这前所未有的东西宛如天方夜谭,便没有往心上放。 徐陵走的时候,也只说了师父要继续改良幻颜香,她也只当天歌只是从用料上再微做调整,哪里想到竟是这样! 就在徐芮愣怔中,身后一人一物窜了进来。 “什么做成了?”那人唯一梭巡,便看到了桌上的东西,顿时惊奇道,“这是什么?看起来味道不错的样子!” 而在他身后,某物一听“味道不错”,当即迈着四条腿,往目标冲去。 徐芮终于回过神来,大喊一声。 “雷霆回来!” 然而为时已晚,长毛大狗已经一跃窜上了那并不算高的书案,上面摆放的笔墨纸砚顿时被扫落一空。 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当啷”响起。 花室内陡然一静。 而闯祸了的某只这时也好似觉察出不对,当即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回徐芮身边,在她身上蹭了蹭,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徐芮的手,发出几声轻轻的“呜呜”。 望一眼脚下撒娇的庞然大物,再看一眼干干净净的书案,徐芮的只觉嗓子忽然有些干。 “那个……” “得亏我反应快!”天歌舒展开一只手,现出完好无损的星辰琉璃。 浅碧色的液体在她手里的琉璃器中微微晃动,阳光折射在其上,在屋顶投射出斑驳漾动的绿色粼光。 徐芮终于舒了一口气,而旁边的姬修齐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次徐芮有了经验,冲着地上的大狗皱了皱眉,“雷霆,你先出去。” 雷霆摇着尾巴,岿然不动。 倒是姬修齐机敏,连忙自己跳出门外,在外面喊一声雷霆,终于将方才的始作俑者唤了出去。 这时,花室里只剩下了天歌和徐芮两个人。 “芮小姐先前不是想看改良后的新香么?” 天歌打破了沉寂,冲着徐芮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徐芮顿时被那东西吸引,方才的插曲被抛之脑后。 “这便是你先前所说的液香?” 看着眼前在琉璃器里荡漾的东西,徐芮的声音里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天歌微微一笑,将东西放在徐芮手中。 “更加准确来说,这东西的名字,应该叫做香水。” 若她没有记错,当初地府中见到的那些人,就是这么称呼的。 “香水?” 徐芮微愕,而后很快了然,“如水透彻晶莹的香,意思倒是直接。” “怎么叫倒是无所谓,它的独特之处,在于使用的法子。” 说着,天歌在星辰顶部轻轻一按,细碎的水雾便喷渲而出,化作点点细润从空中漫落。 “竟是可以喷出!” 徐芮简直难以置信。 多少年来,香料皆是以香料碾碎或是制成香粉、捻成柱香来使用,且不说这样如水般澄澈的香水从不曾有,这瓶子也是从未见过的工艺与神奇! 一听徐芮感慨瓶子的独特,天歌直接抛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只掩去自己在瓶身所做的微小改造。 “这是揽金阁**的琉璃器,只有两只。” “揽金阁**?”徐芮再一次惊讶不已,“不下百金如何能拿得下来?” “毕竟是要献给制香司,在之后的朝觐宴上开眼的东西,总不能用寻常容器。” 天歌说完,将自己当初讲给林回春的理由说给徐芮听。 听完天歌的阐释,徐芮从原先的震惊逐渐冷静下来。 “你说的不错,不仅仅是徐记,便是任何一家民间脂粉铺子,都当不起这样前所未有的东西。” 但凡那家推出此香,在大出风头的同时,肯定会惹祸上身。 “方古其人,我听我爹说过。制香司这么多年没有长进,原本最为出彩的宫廷脂粉却被民间各家压过一头去,皆是因为此人善妒且攻于权术,对于制香的本心早已不在。若非他唯一的弟子喻佐尚有几分初心,只怕如今的制香司,早已成为一潭死水。” 说完这话,徐芮将手中的星辰琉璃器递还给天歌,目光真诚。 “这件事情,我会帮你保密,不会让人知道是你所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林神医愿意,由他以自己的名义献上最好。毕竟就算是方古,也不敢动他分毫。” “这件事情,就到时候再说好了。”天歌笑了笑,将琉璃器放在桌子上。 将麻烦彻底转嫁给林回春,她做不出来。 见天歌这么说,徐芮不再相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很多事情并不能强求,但却可以尽己之力,做些什么。 “日后若有徐记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且开口,只要我能做到,便竭力助你。” 听着徐芮突然出口的话语,天歌微微一怔,转而望着桌上的琉璃器笑得灿烂。 “那万一我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 “那定是那些人判错了。”徐芮看向天歌,“我相信你。” 天歌闻言,突然背过身去大笑起来。 几息之后,在徐芮的凝视中,天歌转过身来,冲她挤了挤眼睛。 “你放心,我就是开个玩笑,我这么明纪守法的小老百姓,那四个字跟我可半点关系也不沾边。更何况,我可不是会连累朋友的人。” “嗯。”徐芮点头。 天歌深吸一口气,然后将桌上的琉璃器递给徐芮,“这个给你。” 徐芮愣了,“不是说要拿去献香么?” 天歌挤了挤眼睛,“方才不是说了嘛,揽金阁送了两个瓶子呢。” 正文 第101话 揽金公子的威胁 【待修】 相较于上回受到百般阻挠之后方才得以上到三楼,这一次天歌从一进门开始便畅通无阻,极为顺利的见到了揽金公子。?火然?文????w?w?w?.?r?a?nw?e?na?`c?om?m 而这一次,某人依旧是那幅懒散模样,除却身上的衣服换了一件,手边的果蔬换了几样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每次见公子,都是这般云鬓斜散轻倚榻的模样,在下好奇,公子可曾出过这揽金阁?” “外头的世界不见得好,我这屋子里也不见得就不好。”揽金公子笑了笑,“林花师将那新香带来了?” “公子重诺,在下自然也不会让公子失望。” 从怀中拿出那只佛塔琉璃器,天歌轻轻将东西放在揽金公子展开的手心,“公子轻按塔尖即可。” 揽金公子闻言,手指轻动,霎时间面前显出几分氤氲水雾浅浅飘散,与此同时,一阵宛如雨后轻芬的气息萦绕鼻尖。 揽金公子闭眼轻嗅,将自己沉浸其中。 “公子这般不设防,就不怕我在里面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天歌问。 在她的印象中,揽金公子可并不是会轻信别人的人。 然而揽金公子闻言却是并不睁眼,只嗅着那香气道,“在我揽金阁的地方,我相信林花师不会乱来……不大一样了?” 揽金公子的鼻头微动,循着那气息再嗅一嗅。 方才不过说会儿话的功夫,那雨后的清新之气已经化作松禅之韵,从浅淡轻飘化作沉稳绵长,让人心神莫名安定,甚或有一种禅意自从中来。 即便是揽金公子这样一点也不信佛的人,也不由沉浸在这禅香之中。 不多时,那禅香中又好似夹杂着些许莲花的清香,逐渐的,禅院中的一池佛莲好似在顷刻间全部绽放,映在西山暮色中,自成天地之中独一的存在…… 阴阳木做成的屋子里,清浅的芳香几经变化,最终晕染出月下昙花的清幽,而一直闭着眼睛体会这份变化的俊美公子也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你这香,的确不错。” 揽金公子将那佛塔琉璃器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敲了敲,再望向天歌,“不过我记得,你曾说,你这新香,还对养肤除皱颇有效用?” “搭上这东西便是了。” 天歌从怀中拿出另一件东西递过去。 揽金公子打开瓷瓶轻轻一嗅,顿时蹙了蹙眉头,“徐记的雪肌消痕膏?” “加了东西进去的。公子若是担心效用,可先找人试用。”天歌耸了耸肩。 揽金公子笑着将东西收下。 这雪肌消痕膏去疤的效果他见过,如果以此为胚制出来的养肤东西,那倒是有几分可信。 “林花师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制香奇才。”揽金公子笑道,“若不是早就知道林花师有鸿鹄之志,在下都忍不住想要请林花师掌管现在下的香阁了。” 揽金公子爱美如命,为了维持自己的美貌,养护自己的皮肤,专门设置了一间香阁,来研制用来让肌肤保持年轻的妙法。 若不是这香阁只为揽金公子所用,其中独一无二的香脂拿出来,都能盖过如今的三大脂粉行去。 所以如今揽金公子这句话,不管真心假意,都是对天歌制香能力的绝对认可。 天歌笑了笑,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公子这话让在下受宠弱惊,不过在下有几斤几两重,自己心底还是有些数的。” “林花师谦虚了。”揽金公子应和一声,说着话头一转,“既然咱们没有这个缘分,那不妨说说剩下的那件事吧。” 说完这话,揽金公子随手摩挲着手中的瓷瓶。 天歌看在眼里,点了点头,“既然公子想知道,在下这便如实奉告云山先生如今在何处在下并不清楚,但在下可以肯定,他还活着。若是公子愿意派人去姑苏寒山寺后蒋家祖坟处守着,或可得见其人。” “你在耍我?”揽金公子的声音陡然寒冷,细长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让他去蒋家祖坟找人? 还真是好算盘呐! 天歌摇了摇头,对上揽金公子审视的目光。 “在下绝无虚言。公子寻了云山先生这么久,应当知道,他若是不想被人找到,定然没有什么人能发现他的踪迹。但云山先生是个孝子,所以只要他还活着,那就决计不会抛下自己的父母不管不顾。” “你当我没有找过?每年清明,我的人都会守在姑苏,若是能找到他,还用等到这个时候?” 揽金公子冷笑一声,眼中带上了狠厉之色。 对于这样的质问,天歌心中早有盘算,是以一点也不畏惧。 “正因为有太多如您一样的人怀疑云山先生没死,想着他或许会挂念父母而会去祭拜,所以像他这样的聪敏人,才要专门绕开你们,防止被轻易找到。” “公子您既然安排了人在见姑苏,难道就一点也不怀疑为什么蒋家祖坟中,唯有蒋成和夫妇的坟茔格外干净吗?难道说,公只是让人守在了姑苏老宅,却根本不曾去过蒋家祖坟?” 带着几分云淡风轻,天歌再加把劲。 当年她跟褚流一道去蒋家祖坟祭奠,干净又光秃的坟茔让她差点以为自己寻错了地方。 别的坟头都有至少一棵巨大的坟头树,但那两快坟茔上,却是除了两块简单的木牌之外什么也没有。 而那简单的木牌上,毛笔随手写上的几个大字经历雨打风吹,都不大能看得清楚,他们还是看了好久才认了出来。 揽金公子的人由此注意不到,倒也说得过去。 说完这话,天歌仔细留意着揽金公子的神色。 果然,原本眸色狠厉的揽金公子如今目光微微涣散,手上的劲儿也散去几分。 天歌知道自己猜对了。 声音也变得有些悠长,似是带着些许蛊惑。 “公子与云山先生结识多年,当年的事情必然不会不清楚。蒋成和夫妇的故去纵然和昭懿皇后之亡有关,但仅仅丧女,又如何能让二老就此泯灭生意?云山先生做了什么,旁人不知道,公子您还不知道么?” 做了什么? 揽金公子微愣,好似看到当初那个风流俊秀、洒脱不羁的少年天才靠坐在屋脊之上,勾过他的肩膀,强灌他一壶酒,看他呛得猛咳却哈哈大笑起来。 “揽金,这一次,你一定得再帮我一回!等这次功成之后,我便再送你一间不输揽金阁的高阁!比那狗皇帝所想的摘星揽月阁还华丽,如何?” 从不进酒的玉面少年只觉那口酒辣得人喉咙疼痛,可是在他带着几分埋怨将酒水半抠出来之后,却见方才灌他酒的少年人已经翘着二郎腿躺了下来。 双手枕于脑后的少年指着满天星子,再没有方才的狂妄与不正经。 “揽金,你看见了吗?天上那颗紫薇帝星比去年已经黯淡不少了,等到那里再次绽放出璀璨光芒的时候,我就可以再回来寻你喝酒了。” 彼时,还是青涩少年的揽金公子顺着另一名少年所指的方向望去,不懂星宿的他完全不知那人指的是哪一颗。 但他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睛,比漫天星辰都要好看。 可是那灿若星辰的眼睛,在那一夜之后,他便再不曾见过。 少年走后的无数日夜,他也曾像那晚一样,躺在屋脊之上,望着满天星辰给自己灌上一口酒。 但不管尝试了多少次,那酒水依旧辣喉,始终没有当初那个恍如乘风归去的潇洒少年所说的那般独特滋味。 而天空中的星辰,却甚至连当初他们同看的那日还不如,更罔论能有胜过那星辰的璀璨…… 看着揽金公子的片刻失神,天歌袖下的拳头微微攥紧。 看来她猜得当真没有错,当年蒋成和夫妇的死因定然跟蒋云山有关系。 然而不等她再开口,原本懒懒靠在软榻上的俊秀公子已然凑到她面前。 白皙修长的手指此刻正放在她的脖颈之上,让她有一瞬的窒息。 “看来林花师知道的事情还真是不少呢。” 带着几分魅惑的声音响起,天歌甚至能感受到揽金公子那修竹般的清润气息扑在自己的脸上,只是那手上的力道和那双眼睛中的意蕴却并不似这般温柔。 “若是……若是知道的不少……也不会有资格跟公子谈条件了。” 没有半分的挣扎,更没有一句求饶,被掐着脖子的天歌哪怕连话都说不利索,也依旧绽着笑脸,一双黑亮的猫儿眼如同天空中明亮的星子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揽金公子微微出神,却很快一蹙眉头,重新站直了身子,揉着自己方才用过的右手,乜斜一眼天歌。 “你是女子。” 那是极为肯定的话语。 方才伸手探上她的脖子之后,揽金公子便觉察到了。 “是。” 揉了揉脖子,天歌没有否定。 “方才为何不出手?你的功夫能赢过褚流那家伙,挡住我不是难事。至少躲开对你来说,轻而易举。” 自打天歌进入揽金阁跟林参军之子林明时对赌全赢之后,揽金公子便注意到了她。 自那之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揽金公子都清清楚楚,包括那天晚上她和褚流的那场交手。 “我对公子没有敌意,公子自然不会真的杀我。”天歌笑了笑,她还有用。 至少在没确定云山先生是否活着的时候,揽金公子肯定不会对她动手。 “你倒是大胆。” 揽金公子回到自己的软榻上坐下,方才发生的一切好似梦中一时半刻的恍神。 唯有隐隐作痛的手指告诉他,方才他真的差点杀掉了眼前这个人。 “公子说笑了,在下其实也很怕死的,否则也不会只跟公子说这件事情了。” 揽金公子看她一眼,没有再就到底是什么大胆多说。 别人不愿意说的事情,问也没有什么价值,更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 更何况,那些事情,他一点也不关心。 在他心中,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你说,云……”揽金公子顿了顿,发现自己还是喊不出那个名字,“那位是为了躲着其他人,所以才不愿现身的?” “这一点,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天歌翻了个白眼。 揽金公子被她一噎。 不过这话倒真是不错,他派去的人也说过,姑苏不止一股势力在寻云山先生。 很多人都跟他一样,详细那位天纵英才的少年依旧活在人世。 有些人,老天总会是多得老天很多偏疼。 不过眼前这个小子……不,这小丫头,死里逃生之后,好像胆子更大了些。 揽金公子望天歌一眼,看着那对熟悉的猫儿眼,将心头泛起的微妙感觉压下。 见揽金公子忽然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天歌只好主动开口。 “那些人为的是什么,公子应当比我更清楚。不过最重要的一点,云山先生一旦落在那些人手中,到时候公子再想寻人可就难了。这么些年,云山先生想要瞒住的事情,若是被一些心怀不轨之人知道,公子再后悔可就晚了。保不齐,那些人想要的,只是云山先生的命。” 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天歌垂眸轻语,说出的话如同羽毛轻轻在揽金公子心头扫过。 “妄想!只要我还在,不管是大周还是大金,任何人敢动云山一根毫毛,我定让他们千百倍奉还!” 听着传入耳中的话,天歌拂动的手不由微微一滞。 不止跟大周跟魏宁有关系,甚至跟大金……也有关系吗? 就在天歌出神的时候,揽金公子也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扫一眼动作和神色如常的天歌,轻声警告。 “管好你的嘴,我会留着你的性命。不过若是让我发现你胆敢骗我……” “揽金公子说哪里话?我还想留着性命,好见识见识云山先生的风采呢,哪里就会这么不知趣儿了?”天歌轻笑一声,朝着揽金公子挤了挤眼睛。 这挤眉弄眼的动作惹得揽金猛地一寒,忍不住朝天歌回了挥手,“林花师最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正文 第102话 尽欢与何物 【待修】 夜色沉沉,如同一抹化不开的浓雾将整个临安城笼罩。r?anwenw?w?w?.?r?a?n?w?e?na?`c?o?m? 就连揽金阁这样的不夜之地,也难得显出几分安静来。 而此刻揽金阁顶端的观景台上,多年来不曾轻易踏出阴阳木屋的公子却一人独坐,面前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空酒瓶。 “癞蛤蟆摆齐了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望着齐整的酒瓶,揽金公子耳边蓦地响起一句调侃。 他慌忙回头,然而这偌大的观景台上,除了他自己,又哪里有什么人? 兜头而来带着闷气的热风好似一只看不见的布袋,让期望落空的揽金公子委顿而坐。 谁曾想,失神间的袖手一拂,不经意将桌上一只瓶子带落,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寂夜里的碎裂声甚是清亮,惊得揽金公子陡然酒醒,终于明白过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妄的幻想。 看着那微微晃动的碎片,揽金公子微微怔忡。 …… “这次我去陕甘一带,见识了他们那随饮随摔的摔碗酒,虽说那街边铺子的老糟酒不如你酿得好喝,但摔碗时候的爽快感,倒是极为尽兴。莫管先头遇上了什么事,但听碎碗之声响起,北地人的痛快淋漓便出来了。你若有机会,也该当试上一试,管保让你心情舒畅忘忧解烦。” “你倒是想得好,那街边的粗陶碗不值钱,摔了也就摔了,可我这装酒的罐子也好,杯盏也罢,各个价值不菲,哪里就容得你随饮随摔?” 旁边玉面丹唇的小郎君白了那俊逸少年一眼,从他手中将上好的青脂玉盏夺过,小心的在桌子上摆放整齐。 粗人才随便摔东西,像他这样恶翩翩公子,自然得齐齐整整,才方显矜贵天成。 “揽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样过分正经,日子会极其没意思?” 酒气扑面而来,惹得少年揽金眉头紧蹙,却还是小心的将眼前的玉盏小心护好,这才去看那人。 这一看,正对上那已然酒气上头的少年的璀璨双目。 酒气带来的氤氲迷离让那一双眼好似浸在清泉里的宝石,莹莹生辉灿灿夺目。 他甚至能从那眼睛里,看到映在其中的俊美少年。 片刻失神,少年揽金连忙垂眸错眼,谁知这一眼,却正瞧见少年人那半敞的衣衫。 少年习武,胸前精壮紧致,尤其是左胸的一起一伏,甚至可以让他能够听得清那有力的跳动。 然而慢慢的,揽金公子逐渐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眼前的起伏是那样的有规律,而自己耳中的跳动声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只酿酒却不饮酒的揽金公子面上陡然泛起奇异的酡红,猛地将离自己过分近的少年一把推开。 醉酒的少年毫无防备,原本只是撑手在亭柱之上,好借力缓缓酒劲儿,谁曾想被这突然的一推,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然而少年终究没有磕碰在身后的风亭边角。 因为醒着的人动作更快的将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揽金,我还要……还要喝……” 听着怀中的家伙吟罢诗句后跟的那句话,少年如玉的俊脸不由黑了黑,恨不能就这么将人扔下去。 然而小郎君到底良善,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人拖回了房里。 …… “人生的意义……” 揽金阁的观景台上,揽金公子轻喃一声,目光落在面前剩下的空瓶上。 没由来的冲动使然,只见揽金公子挥手一拂,原本齐整摆放的青玉瓶悉数坠地,惊得树上的蝉鸣都陡然一停。 而天空中的浓云,也好似随着这碎裂之声裂开,露出隐藏的圆月。 “明日,就是十五了吧?” 揽金公子缓缓起身,凭栏远眺,在空无一人的观景台上似是自语。 谁曾想,这一次,却是有人回应。 “是。” “既如此,拿着我的帖子去安和巷林府,请林花师参加明晚的豪赌之会。” “属下明日一早便让黄金去办。”藏匿在黑暗中的人应声。 揽金阁的两位管事,黄金在明,专掌阁中生意与人情往来。 白银在暗,专司消息情报与一些不能为人所道的调查。 所以下帖这件事,由黄金来做最为合适。 然而这一次,揽金公子却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你亲自去办。随贴送万两银票,不用告与黄金知晓。” “是。” 白银心中犹疑一瞬一闪而过,一如既往将事应下。 顿了顿,揽金公子声音放得轻了些。 “白银,你说……他真的还活着吗……” 跟在揽金公子身边多年的白银,第一次从这位的声音中听到了紧张。 今日的阴阳木屋中,其实除却揽金公子和天歌之外,还有一个隐在暗处的白银。 所以不管是天歌所说的那些话,还是发生的事情,白银都再清楚不过。 “属下一直相信,主子总有一天会回来。” 听着白银掷地有声的回答,揽金公子隐隐不安的内心忽然安稳了下来。 或者说,他之所以会问白银这个问题,就是想要得到这个肯定的答案。 如果这世间,还有除了自己之外的人会坚定不移的相信那人没死,也许就只有白银了吧? 黄金是揽金公子后来收在身边的,但白银,却是一直是那人的人。 哪怕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白银口中的主子始终只有一人。 有时候揽金公子不由会想,如果那人当初让白银跟着一起前往上都,而不是将人留下来保护他,是否他们如今早已在这里对月共酌了? 想了想,揽金公子就笑了起来。 这世间的事情,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姑苏那边,明晚之后,你亲自去一趟吧。”揽金公子轻轻踱步。 哪怕白日里已经派了人去,他仍旧不放心。 “是。”白银应声之后,见揽金公子仍在踱步,不由好心提醒道,“公子没有穿鞋袜,仔细割伤了脚。” 话音刚落,便见揽金公子面具外的半张俊脸倏地拧成了一团。 哪个臭家伙说摔东西很爽来着?! …… …… 六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翟小姐很开心,因为十几年来,她的生辰终于能风风光光办一次。 小姑娘家总是难免有些小虚荣心的,而这不伤害别人的小小虚荣,有时也并不算什么错。 而且祖母的身体越来越好,她打心底里高兴,也希望祖母能借着这个热闹,同样高兴高兴。 所以一早起来,她便开心的挑选着新衣,想着一会儿穿什么去见她的那些小姐妹们。 尽管以往也常常见到,昨儿个她还照旧去了百花阁学制香,但今儿个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衣服她已经挑选了好好几日,早些时候绣阁送来的那会儿,还是她喜欢的样子,如今再瞧好似也没什么新鲜的了。 今儿个阳光极盛,定制的华服有些厚了,看上去虽庄重,却显得呆板木讷,而且活动起来也不甚方便。 红色的衣裙虽喜庆,但那样子看上去有些灼热不说,难免和阿芮撞了,而且众人见惯了阿芮穿红衫,她再穿同样的颜色,难免有些不自量力,毕竟阿芮到底是杭州府第一美人儿呢。 那月白色的裙装虽清逸飘然,衬得她肤色也白,但今儿个也不仅是她的生辰,所以不能光她开心,也得让祖母开心。不能穿这样素淡的颜色…… 挑来挑去大半晌的时光下来,翟秋云原本的好心情也被折腾的零零散散,人也开始萎靡起来。 到最后竟是烦闷的干脆甩了衣服赌气地坐在床上,嘟着嘴道: “不挑了不挑了!就说我今儿个中暑了见不了客了!” 旁边的小雀闻言一惊,忙不迭放下手中的衣服上前相劝。 “小姐这话可不敢乱说,老爷说了,今儿个很多人都回来呢,就连考绩的大人也都会来,总不好驳了颜面不是?况且今日也是为了老夫人开心,您是个孝顺孩子,可愿意老夫人为您担心?” 说完这话,小雀见翟秋云捂起了耳朵,也不怵她。 “您就是捂上耳朵女奴婢也知道,您肯定是听得清的。您可千万别忘了,咱们府上可还有一个林神医呢,您就算中暑,也就是一剂药的事情,到时候吃了苦药,您估计还得露个脸儿。” 翟秋云被这话气得一噎,不由狠狠地瞪了小雀一眼。 这丫头先前刚来的时候,还乖巧听话实心眼儿,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有些胆小,但还是可爱的。 可是如今慢慢相熟起来,生疏感没了,胆子也越来越肥了,现在居然还指着那实心眼抓着她的软肋要挟她! 翟秋云越想越委屈,只觉这生辰还不如不过的好。 以往看别人家小姐过生日乐和喜庆,满心里想着自己娘去的早,老爹不知疼惜自个儿,总是眼红羡慕得紧,可如今真到了要办的时候,才发现自家老爹才是明智的人。 千回百转间,翟秋云越发后悔,眼见泪水都开始在眼睛里打转,却见外头有人捧着一样东西进来。 “小雀姐姐,徐大小姐她们已经到花厅候着了,正问咱们小姐人呢。” 一听这话,翟秋云顿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我不见我不见,我不见她们!” 那丫头见状一愣,不知自家小姐如何突然这样,正惴惴不安时,却见小雀上前来,指着她手中的东西。 “你拿的这是什么?” 丫头连忙回禀道,“这是徐大小姐送来的衣服,说是新得了一件精巧的,想着适合咱们小姐,就让人送了来。” 小雀闻言一喜,连忙将衣服接了过来,又对那丫头道,“你且好生给各家小姐奉茶,就说咱们小姐过会儿便到。” 见丫头出去又将门合上,小雀连忙捧着衣服到翟秋云跟前。 还没开口,却听翟秋云先噘着嘴说了话。 “我刚听到你跟那丫头说的了,你自己应下了,那就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 知道自家小姐这是赌气,小雀轻笑一声。 “小姐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来了枕头,难道还能不要?左右是徐大小姐送的,小姐今日穿上,就是姐妹情深,就算有人说什么,反倒越显小姐对这徐大小姐看重不是?” 翟秋云闻言,望一眼小雀手中的衣服。 “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是我也总不能借着阿芮作伐子,如果这衣服真不合身,我还是穿着先前那件华服便是,左右是我的生辰,我看哪个敢乱嚼舌根!” 一听这话,小雀开心的咧嘴。 “小姐说的这话才是正经!您可是今日的主人家呢!况且徐大小姐多靠谱的人儿,这衣服自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方才那句话,不过是宽慰翟秋云的罢了。 说着,小雀将手中的衣服抖开,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好美的衣服!” 此时的翟秋云也望着被抖开的衣服轻声喃喃。 “好美……” 有些时候,“美”一个字,便比旁的辞藻更能表现出人本能的感慨与赞叹。 便譬如此刻,花厅里坐着的一众女眷在看到翟秋云的时候,心中齐齐涌上的便是这个字。 而后才是此起彼伏的溢美之词。 “翟小姐今日这打扮,竟是让我一下看呆了,竟跟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都说什么貌若天仙,如今看了秋云,我才知道这就是天仙儿了呢!”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更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看着那些人面色上真正的惊艳,翟秋云款步轻移,逐一上前问好,一番下来走到徐芮面前,整个人面上都洋溢着喜气,甚至还专门转了一圈给她看。 “怎么样?可好看?” “好看不好看我倒是不知道……”徐芮一脸愁意,“但是我却知道,今儿个之后,别人再说起咱们杭州府的第一美人儿,决计不会再提徐家大小姐了。” 翟秋云闻言“噗嗤”一笑。 “你倒是嘴甜,那我今儿就借你的秋风,好好感受下‘临安第一美人儿’的滋味,等到明日再将这名头还给你。” 说完,翟秋云挽着徐芮的手臂,轻笑道,“你这衣服是从何处得来的?竟是从未有过的样式,我一眼便喜欢上了。” 说着小寿星左右看一眼,小声嘀咕,“不瞒你说,我今儿个看先前订做的衣服越看越不喜欢,差点都闹脾气不想出来呢!” 徐芮望一眼翟秋云身上的衣服,叹一口气,心说我看你穿上的第一眼,也喜欢上了呢。 但这话到底没说出口,想着先前在外头得的叮嘱,徐芮笑了笑道: “这是揽金阁对面那家绣阁里定做的,只是明儿个人家才开张,如今还不知叫什么呢。” 正文 第103话 林花师的礼物 【待修】 “竟是这样?”翟秋云奇了,“那你是如何寻到那一家去的?” “那铺面的东家与我相熟,赶巧你的生辰又到了,所以便托了他帮衬一把。火然????文w?ww.ranwena`com”徐芮笑了笑,按照先前约好的说法解释道。 翟秋云闻言来了兴致,“既是你的朋友,又能做出这样与众不同的衣服来,赶明儿他们开张,我可是要专程去捧个场,顺带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样式。” 说完,心满意足的欣赏着自己的新衣。 掐丝莲纹挑绣成的锦绣裙装用上好的锦缎制成,底色是月白织锦云缎,上面的同色莲纹暗光隐隐,哪怕罩着一层朱色云萝纱,也依旧掩盖不掉那份流光溢彩。 更奇妙的,是绕着那云萝纱从左肩开始至腰间,再至脚踝,旋着一圈飘飞的白羽,衬着朱色飞鸾的腰带,更显她前凸后翘的姣好身材,尤其那纤腰不盈一握,让人偏生怜惜之感。 不止翟秋云自己甚是满意,就连徐芮方才见她的第一眼,也是眼前一亮。 月白与朱色的搭配,稳重却又不失活泼,喜庆却又不会艳丽,的确很适合今日这样的场合。 也难怪秋云会如是喜欢了。徐芮心里想道。 今日一早,天歌专至百花阁,托她将这东西送来给秋云,徐芮这才想起当初林花师问自己秋云尺寸的事情。 先初,天歌跟徐芮打听这事的时候,徐芮只觉这礼物也太过冒失,到底秋云是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儿,若是传出去收下男子所送衣物,岂非有口难辩? 当时天歌只说不用她担心,自己不会乱来,徐芮这才放心将尺寸说了。 原本她还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天歌一个冲动,就将这礼给送了出去。 谁曾想,今日一早,天歌却是拿着衣服托她相送,并提起了自家的铺子开张的事情。 徐芮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家伙竟是借着秋云的生辰宴,给自家的铺子打名声来着。 好气好笑之余,徐芮到底将这件事应了下来,这才有了方才送衣一说。 但这衣服因是送人的礼物,再者她又信得过天歌,尽管是以她的名义送的,她也没有打开来去看。 方才翟秋云出来的第一眼,徐芮第一个念头,便是林花师的算盘真是打得太好了。 莫说旁人,就是她自己,见到这衣服也喜欢的紧。 今日来的客人不少,男子并着各官家的夫人小姐大都会先去探望翟老夫人,像徐芮这样的商户身份,若不是因为翟秋云的原因,根本不会在被邀之列,所以她们的父兄没有来的资格,如今这屋里也都是徐芮认识的一些小姐妹。 只等待会儿时间差不多了,众人再一道去花园的凉棚里用席,顺道给老夫人请安。 因着是翟秋云的主场,应邀前来的姑娘们虽是新衣着身,却也都没有太过耀眼夺目的,就连徐芮今日,也都有意在红衣外罩了浅纱,免得夺去翟秋云的风光。 这样一来,越发衬得翟秋云明艳动人,但凡进来的,无不夸她好看,又跟她打听衣服是何处做的。 翟秋云心中愉悦,便将徐芮送衣和那明日开张的铺子提说了,一来二去,竟是约了不少小姐妹明儿个一道去看。 听着小姐们的谈话,知情的红菡站在徐芮身后不由嘀咕。 “林花师还真是好本事,只送件衣服,就将自家铺子的名声在临安女子当中打出来了。” 徐芮看着围坐在一起论说地正开心的姑娘们,轻呷一口茶水。 “可不仅仅是临安呢,翟大人可是一州府尹,过会儿秋云见到了那些官家贵女,林花师这铺子可就要闻名整个杭州府了。” 红菡一想,可不正是这样? 若是算起来,自家小姐这举手之劳用处还真不小。 “所以嘛,今儿个结束之后,我可得寻他去讨上一样好处去。”徐芮眼中闪过慧黠,心中便有了盘算。 正热闹间,却见外面有丫头进来在翟秋云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翟秋云闻言一喜,当即站起身来,神秘道。 “姐妹们,咱们一道去看个好东西如何?” 本就是年轻好动的女孩子,如今一听有好东西看,哪个不会应允? 正好花厅里翟秋云自己发帖请来的人也都到齐了,众人便一道跟她出了门。 这花厅是翟秋云芳园的待客的小花厅,要去的地方,也是园子边上的花园,所以没两步路,便到了地方。 望着树上挂着的一条用绢布花叶缠绕而成的藤蔓,翟秋云不由一望身边传话的丫头。 “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那小丫头见翟秋云神色喜怒不明,连忙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外头那人说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眼前这到底是何情况。 翟秋云到底是主人家,一听这话便觉察出几分不对来,当即责令那丫头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且如实说来。” 那丫头见翟秋云生气,一股脑儿将知道的事情全抖落了出来。 原来,先头有几个人在这边树上绑东西被这丫头看到了,一问知道是送给翟小姐的礼物,那丫头登时觉得稀奇的紧。 但稀奇归稀奇,却也不敢说什么,就在这当口,其中一人让她去请翟秋云出来,说是有好东西要给翟小姐惊喜。 那丫头本不是翟秋云芳园里的人,按规矩不能进去,但到底存了在小姐面前露脸的心思,便壮着担子去跟翟秋云知会了一声。 方才花厅人多,各家小姐又自带的丫鬟,那丫头跟翟秋云说话的时候,翟秋云也不曾多想,便直接跟了出来,如今只见这奇怪的东西却不见人,才觉察出不对来。 听完丫头的说法,翟秋云正欲发难,却见远处跑来一人,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倒是徐芮见状以愣,不由问身边的红菡。 “那家伙怎么在这里?” 红菡也是不解,“姬公子跟林花师一进府便去了翟大人那里,男客都在那处的啊。” 尽管大周对男女之防看得没有那么重,周围的女子也都是徐记跟翟秋云同批的花师,也没有过分的讲究,可是如今姬修齐不在男客那边待着,却跑到女客这边来,难免会惹人非议。 而徐芮蹙眉的间隙,也有人认出了姬修齐。 毕竟这些日子,他日日去百花阁点卯露脸,多多少少跟众人也混了个脸熟。 “那人瞧着怎么像是那位姬少爷?”有人轻声疑惑,视线落在徐芮身上。 好巧不巧,过来这边的姬修齐也看见了徐芮,连忙招手喊道,“阿芮阿芮,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徐芮翻了个白眼。 什么好巧!早上明明是前后车来的! 倒是翟秋云,一见来人是姬修齐,先前的怒气反倒消散一空,指了指姬修齐手中拿着的东西。 “你手中这又是什么?莫不是给我备的生辰礼?” 姬修齐闻言哼声,“小爷我是什么样的身份,哪里会拿这东西当礼物?这是林哥儿给翟姑娘的礼物,方才被我落在那边亭子里了,便去取了一回。” 说着,一看树上只挂了一条铁链,不由皱了眉头,“那大铁圆呢?” 这时那跪在地上的丫头一听,连忙抬起头应和,“对对对,方才奴婢见到的时候,上面还挂了一个极漂亮的东西,决计不是如今这只有铁链的样子啊!” 说着那丫头忽得朝远处一指,“小姐,就是那人!就是那人让我去通传的!” 众人闻言循着丫头所指的方向看去,又见一人踱步而来。 “林哥儿!这儿!”姬修齐拿着手中的垫子开心招手。 与此同时,众人也认出那踱步而来的少年人。 天歌走上前来,还不及朝众人见礼,便见一个小丫头瞪着自己,一脸气闷。 “怎么了这是?” 天歌一时愣了,自己不过刚走开两步,去跟师父说了两句话,怎得突然闹成了这样? 旁边的徐芮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始末说了,而后望一眼地上的婢女。 “这丫头说你请大家来看给秋云的生辰礼,但我们过来却只见到了这条绢布藤蔓。” 天歌遂明白过来。 “且让这丫头起来,这件事是个误会。” 说着,天歌脚下轻踩,借着树干之力,跃上树梢,手中机括轻按,便取下了挂在树干上的藤蔓另一端。 铁器敲击的声音传来,众人面色更加不知所谓。 这时候,从旁边树下过来两人,一见这么多人站在这里,一下子愣怔住了。 倒是天歌率先问道,“地方可寻好了?确定能受得住力?” 孙三闻言连忙点头,“公子放心,这次肯定没有问题。” “那就好。”天歌点了点头,方才此处就是挂上去之后受力不好,整个铁环晃得厉害,所以他才让人换了地方。 说着,她朝着一头雾水的众人说了声“诸位且稍候”便喊着姬修齐并孙三和阿立两个离开了。 翟秋云等人彻底蒙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天歌卖的是什么关子。 徐记同批的花师之一孔春雪望了一眼徐芮,再看一眼翟秋云,怯怯宽慰道。 “林花师的想法向来别具一格,这礼物想来也跟旁人的不大一样。” 先前在百花阁,她们虽说不在一个花室,但当初幻颜香试妆的那次,她们所有人可都是围到了林花师的院子里,亲眼见过他那一手神乎其技的上妆手法和独一无二的幻颜香的。 这样的一个人,想来肯定不止香技超绝,心思也一定是玲珑剔透与众不同的。 一听这话,徐芮的目光不由落在翟秋云身上的羽纱衣上,认真应和道。 “林花师的想法,的确跟寻常人不大一样。” 毕竟能想出给女孩子送衣服做生辰礼,顺便让人穿着帮忙宣传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做得出来? 徐芮一直觉得自己作为商户之女,有些时候盘算起来,已经颇有心机,谁曾想如今却还有一个比自己算盘打得还响亮的人。 这种感觉,还真是……啧,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相比于徐芮这样的想法,翟秋云的感觉可就不大对劲儿了。 迄今为止,尽管对这位林花师的念头已有改观,可这位当初用那臭驴蹄子味儿的东西熏她的事情,翟秋云可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万一这次…… 这一次到底是自己的生日,他若敢如此,定不饶他! 翟秋云恶狠狠的想道。 不过想归想,翟秋云面上却还是一片和善平淡,对众人道,“春雪说的不错,我们且先等等看,想来林花师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言罢,那边阿立已经小跑过来。 “林花师请翟小姐和各位小姐一道过去。” 众人闻言,连忙提裙跟在阿立后头。 与先前的绢花藤条不一样,这次那藤条下,还挂着一个好似被掏空的花球。 说是花球,但是细看上去,便会发现那其实是以赤铁做成的网状半球,外面的网格上同样缀着精美的绢制花叶,乍一看竟跟真的一样。 而那半球底端,却铺着方才被姬修齐拿在手中的锦垫,如今映衬着花球,倒是极为得宜。 看着翟秋云等人一脸不明所以,旁边的姬修齐打趣道。 “林哥儿,你看我就说吧,你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人家姑娘不见得喜欢,像我一样,送颗夜明珠不就得了?多省事?” 天歌白他一眼,然后冲着翟秋云伸手作请。 “请秋云小姐上坐感受一二。” 翟秋云愣了,“什么?” 天歌轻轻一笑,自己上前两步,走到那大花球的跟前站定,然后在众人的不解中坐进那个大花球中,双手扶着球的边缘放开了双脚。 只见她双脚一离地,整个人便随着花球晃动起来,而这时她也终于放开了扶着的双手,靠在了后面的织绢球网上。 双目轻阖,唇角含笑,倚躺在那花球之中,倒像是天上下来的神仙,自有一种羡煞旁人的惬意在其中 众人先是看得呆了,不过来来回回几番下来,终于有人清醒过来,明白了眼前的情状。 “这是……秋千?”有人试探着问道。 天歌闻言睁眼,淡然一笑,“不错,正是秋千。” 说着,轻轻一跃,从那花球状的秋千上跃下。 正文 第104话 玩笑与现世报 【待修】 若说最一开始看到这花球秋千的时候,众人还是疑惑不解不明所以,那等到亲自上去体验一番之后,便再也不敢小瞧这奇怪的东西。????火然?文??w?w?w?.? “若非今儿个是你的生辰,我都想赖着不下来了。” 跟风体验后的徐芮从那花球秋千上下来之后,跟翟秋云玩笑道。 旁边的孔春雪应和的同时偷瞥一眼天歌,红了耳根道,“林花师果真是七窍玲珑心,我先前都没有见过这样新奇又好玩的物事呢。” 听着众人甚高的评价,还不曾上去的翟秋云已然迫不及待。 一边在小雀的搀扶下去坐那秋千,一边口中跟众人说笑,“且让我来试试,看是否真如你们所言若是真如你们说的那么好玩,到时候咱们托请林花师给百花阁里也置上一个。” 说完,翟秋云已经调整好自己坐的位置,对着小雀道,“你小心点松手。” 小雀依言松开花球,翟秋云登时双脚离地晃荡起来。 与寻常的秋千不同,这花球不需人扶着旁侧,只如软榻上一半,可以随意躺靠,因为后背和左右两侧都有防护,所以靠上去甚是安稳,再加上垫子绵软舒适,花球又能自己晃动,简直让翟秋云惊喜极了。 “我这会儿都想就这么晃着睡上一觉了,管他什么生辰会,全不如此刻逍遥自在。”翟秋云倚在那花球中,一脸惊喜满足。 这孩子气的话惹得旁边另一位名叫霍清萍的花师轻笑出声,“今儿个是你的场子,若让人知道你竟是因这原因不出现,旁人如何且不说,想必林花师的肠子可就要悔青了呢。” “可不就是这样?”旁边有人笑着应和。 如今聚在一处的,那是百花阁的几位花师,跟翟秋云自是相熟,所以玩笑话说起来颇为随意。 而众人跟天歌虽不熟,但到底也见过几次,又为她那精湛的香技而折服,是以言谈间也不拿她当外人,说笑的时候便也一并带着。 因此天歌闻言,也跟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来我过会儿得收回这东西,重换一样礼物。” 翟秋云一听,连忙抓住花球球壁,“才不要!已经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如今到了我们府上,可就是我的了!” 那一脸的焦急慌忙,惹得众人顿时掩唇而笑。 “瞧瞧,这丫头还当真了。” 翟秋云靠在那花球之上,扬着下巴哼声,“谁让你们要让林花师收走我的秋千。” 这话一出,顿时惹出更热闹的欢笑声来。 就在这当口,有人匆匆赶来,翟秋云连忙让小雀稳住秋千,看向那人。 “可是父亲有什么吩咐?” 来人是翟大人院里的小厮,闻言连忙对众人行了一礼,这才回话道,“前头已经来了不少官家小姐,大人请您和各位小姐过去。” “你跟父亲说一声,我们这就来。” 翟秋云从秋千上下来,声音里隐隐有些许不快。 翟府虽是官宦之家,但因为除了病重的老太太之外没有女眷,再加上当初翟秋云年纪小,所以除了跟林参军家的那位小姐走得近些之外,并没有多少往来的朋友。 便是今日来的那些,也都是知道翟府老太太病体康复,跟着夫君或是父兄前来的官家夫人小姐。 因知道这一点,所以翟高卓生怕自家女儿别扭,便预先让她下了帖子自去请些百花阁里往来的小姐妹,尽管这些姑娘多是商户出身,但因是翟秋云请来,便是她的朋友。就算是有人想说什么,也无可指摘。 等到今日,翟秋云便只用先招待她下帖请来的小姐妹,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去前面跟众人见礼,然后在老太太面前陪着就行。 这样礼数不少,各方也不会别扭。 但如今一听小厮传话,翟秋云心头还是笼上了一层阴云。 跟自己不相熟的人去假意说一些相熟热络的话,哪怕一时半刻,也实在不是什么能让人开心的起来的事情。 可是事到如今,到底是不能不见,所以翟秋云只好跟众人一道往前面行去。 天歌和姬修齐因是男客,方才没有外人的时候一起笑闹着还行,如今却不能跟姑娘们一道走。 是以二人一道,绕过园子先去后院寻林回春。 行走还没几步,刚过翟秋云的芳园,便见一人慌慌忙忙从远处跑来,垂着脑袋步履匆匆,好似有什么急事一般。 姬修齐见天歌忽然顿步,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不过是一个穿着青衣的翟府婢女,便不以为意的扯了扯天歌的袖子。 “快些走吧,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看的,人家女孩子都已经过去了,咱们要还是不去问候翟大人,可就显得太失礼了。” 见那婢女虽是朝着芳园的方向去,但到跟前却是一拐方向,去了另一边,天歌心头疑虑遂稍稍减弱。 芳园后面过去一些,便是翟府的丫鬟房,这些女孩子之间,见谁还没个小秘密了,自己来者是客,这些事情,还是少管为妙。 这样想着,天歌心下一松,见姬修齐还在扯她袖子,不由背过手去白了他一眼。 “说话就说话,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着率先往前走去。 姬修齐一噎,连忙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嘟囔。 “都是男人,就凭咱们一起逛过醉韵楼的交情,拉拉扯扯又怎么了?” 阿立还好,孙三一听这话吓得脚下一个趔趄。 娘嘞,自家主子往来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竟然带着她去逛青楼! 芳园外面的花丛后,先前那青衣婢女见人走远了,这才抚着胸口慢慢现出身形来。 深吸一口气,见左右无人,那婢女当即熟门熟路地摸进了芳园之中。 …… …… 若说翟秋云是因为不熟悉,不想跟那些不认识的人应酬,那林回春就是完全懒得理会那些人。 所以等到天歌和姬修齐到了他的院子时,发现某神医正悠闲地躺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 院子里原本晾晒的药材如今已经全部收完,看上去干干净净,却也空空落落。 “师父,您莫不是忘记了今儿个是翟小姐的生辰会?” 望着林回春那闲适悠哉的模样,天歌出声提醒。 “记得记得,你师父记得呢!不就是小孩子家过生日嘛,我又不像那些人要求着翟大人办事,干嘛要急急忙忙上赶着去?开席之前到地方,能吃上东西就行了。”林回春眼睛都懒得睁。 “林伯,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说咱不求人办事,但好歹得给翟大人的脸面不是?咱们早些去,也免得旁人说什么。”姬修齐劝道。 林回春一睁眼,“呦,你怎么也来了?” 说着他坐直了身子,望着姬修齐。 “不过你小子在上都都是个混不吝,连杨尚书家的宴会都敢闹事,如今这是改邪归正了?居然在意起旁人的看法了。” 使出反常必有妖。 姬修齐正待解释,却被旁边的天歌出言戳破,“徐小姐已经去了前院,姬兄迫不及待也正常。” 林回春闻言顿悟,想起自己来临安之前姬老爷子的吩咐,当即一拍大腿站起来。 “走走走,这就走!” 说着,人到了姬修齐跟前,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你看,早说不就是了?哪里那么多弯弯绕绕。” 天歌幸灾乐祸看一眼姬修齐,然后上前搀着林回春,师徒二人说起话来,留下某人在阳光下耳根发红。 …… …… 因着暑天闷热,所以翟府的宴席办在了水榭中。 绕着抄手游廊搭一圈凉棚,遮挡住日头不说,更有时不时吹来的带着水汽的熏风。 再加上旁边莲池中荷叶铺遍,池边柳条婀娜飘飞,倒是一点也不觉得燥热。 翟秋云并着两个官家小姐坐在亭中闲话,旁边是徐芮和孔春雪、霍清萍等人。 “我来之前,听父亲说翟府千金人性子好,如今一见,才知父亲所言不对。翟小姐哪里是只有性子好?人长得娇美不说,品味也是极佳的,便如身上这件衣服,比我这些年见过的都好看。” 说话的人是临安巡检包正信的女儿包锦文。 包正信掌管临安治安,算是在翟高卓手底下讨饭吃,但因着先前纵亲闹事,曾被翟高卓训了一通,由此便乖觉起来。 但因着州府官员的绩考,跟一州府尹的考语密切相关,所以包正信便想着法的讨好翟高卓。 奈何翟高卓向来公正,油盐不进,包正信没法儿,只能指望自家女儿能跟翟秋云攀上关系,好替他说上两句话。 是以包锦文今日一见翟秋云,便凑上来一直围着翟秋云转,直到翟秋云跟各家夫人小姐见完礼去陪翟老夫人的时候,包锦文仍旧跟在她身边。 翟老太太一见,只当小姐妹们想着一处玩,念着翟秋云平日里没几个往来的朋友,便吩咐她去招待那些小姑娘,不再让她陪着自己。 这正合了包锦文的心思,遂又跟着翟秋云到了这边凉亭。 一番话说下来,讨好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尽管翟秋云不喜这人,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别人还是夸自己,她只好随意应和了两句。 但这三两句说罢,亭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徐芮等人安静的坐着品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而旁边另一位姓柳的官家小姐除了先开始说了两句话,待包锦文一开口,也不再多言,只静静的品茶赏景。 眼见着场面越来越尴尬,包锦文似是想起什么,低了声音道,“昨儿个我听说了一件新鲜,翟小姐可想知道?” 翟秋云很想说不想知道。 可是包锦文却不是真想问她想法,不等她开口便道,“翟小姐可还记得林参军家的那位小姐?便是先前跟您交好的那位。” 一听包锦文提起这茬,翟秋云登时面色一变。 就连徐芮等人也不由放下杯子,朝包锦文并着翟秋云望去。 熟悉翟秋云的人都知道,如今最不能在她面前提说的,就是这位林家小姐。 谁曾想包锦文却似不察,一个人兀自说得带劲儿,还顺带着喝了一盏茶水润嗓子。 “那林家小姐当年假意救翟小姐,实则却想着借您的身份好让那林参军往上爬,小小年纪心思不正,皆是因为有林参军那个好爹,再加上她的母亲朱氏又出身商户,不是什么有见识的妇人,如何能教导的出懂规矩守礼节品性端正的女儿来?” 此话一出,不仅是翟秋云,就连徐芮等人的神色也变得不大欢喜。 翟秋云正欲打断这聒噪的是非话,却听那包锦文道,“这不,昨儿个林家又出了一桩丑事,再过两日,只怕藏都藏不住。想来也算是现世报了。” 一听“现世报”三个字,翟秋云顿时将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而是带着几分探寻看向包锦文。 包锦文见此,登时来了兴致。 “这事还要从先前那位林小姐的兄长说起。当初临安城里不是有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吗?说是那位林家公子在揽金阁输了两千两银子,被他爹林参军知道之后,拎着棍子打了个半残,废了一条腿,如今还治不好。” 这件事翟秋云知道。 当初林参军见儿子久治不愈,后悔下了狠手,又想着补救,便候在翟府门外求见翟高卓,想托请林神医出手,就连林小姐也厚着脸皮求见秋云,但是陷害的事情暴露,父女二人自然都吃了闭门羹。 后来林氏父女又想直接求见林神医,却被天歌撞见,直接给怼了回去,据说那林小姐都被气的羞愤掩面而逃。 “林家不过是区区参军,就算是不吃不喝二十年也没有这么多银子,所以这林公子的银子由来,就成了一桩逸闻。但是昨儿个,这银子的由来,却被人给嚷了出来。” 包锦文越说越开心,“原来,这银子是林参军如今来投亲的妻兄朱铨的!” “据说那朱铨变卖了家当,拖家带口来南地做生意,为着方便,遂给了妹子朱氏两千两银子,让朱氏帮着置办个宅子,谁曾想朱氏却拿了自家兄长的家底银子让自家儿子去赌,结果输了个血本无归” “如今朱家一家五口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暂挤在林家,那林公子瘸了腿性子暴躁,嚷着要让人将朱家人赶出去,林参军更是气愤朱氏管不住儿子,对朱氏动了手脚。这一来二去,气得朱铨不念情分直言让林家还钱,还说若是三日之内还不上来,就要将林家告到府尹衙门去呢!” 正文 第105话 来闯与死了吗 【待修】 “见如今恶人有恶报,翟小姐难道不开心?”包锦文问道。 谁曾想翟秋云却是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包锦文见状,只当她有什么难言之隐,连忙挽着翟秋云的手道,“咱们是好姐妹,我跟那林家小姐不一样,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的,你莫要跟我见外,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说着,见翟秋云不语,包锦文的目光便落在了徐芮等人身上。 端了端身子,包锦文对徐芮等人道,“本小姐跟翟小姐有体己话儿说,你们几位可否避上一避?” 旁边这几人的身份包锦文知道。 尤其是坐在对面的徐家大小姐,作为女子整日抛头露面不说,还学男人做生意,杭州府第一美人儿又怎样?在她眼中,依旧是上不得台面的低贱之辈,若不是先前照顾着翟秋云的脸面,她才不屑跟这些人坐在一处呢。 说完,不等徐芮几人有动作,包锦文又向身边的一袭鹅绿裙装的柳小姐笑了笑,“柳妹妹,我跟翟姐姐说上两句话,咱们一会儿再一道玩可好?” 柳如云望着她轻轻一笑,却是一动不动。 包锦文神色一变,这人也忒不知好歹了。 柳成书不过府尹衙门一介小小文书,这柳如云得她一句姐姐的称呼,已经是莫大的脸面,如今竟是胆敢对她如是不敬! 忽然,她发现,不仅仅是柳如云,就连徐芮等人也是纹丝不动。 包锦文正欲发难,却听旁边翟秋云带着几分为难开口。 “倒也不用谁避开,左右这事还得在座各位帮衬……我虽对林小姐欺我之事不满,但父亲先前曾说,女子七出有云,不可口舌多言。就连孔圣人也说,利口离亲覆家邦。包妹妹方才那些话,说者无心,但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到底有损闺誉。好在如今咱们这里也没什么外人,各位姐妹想来也会替包妹妹守口,只是同样的话,包妹妹还是莫要再说了……我听着心里也不好受。” 说完,翟秋云回握包锦文的手,一脸姐妹情深。 然而,包锦文却只觉自己好似正被烙铁灼烫。 翟秋云的话说得苦口婆心,听上去是处处为她好,可那话里的意思,只要不傻,都听得出来是在怪她多嘴多舌乱攀是非。甚至还拿女子的七出之条来说,若是传出去,让她如何嫁人! 尤其是那几个商户之女闻言,还应和着点头,“包小姐放心,我等定然守口不言。” 这含笑之言,如同无情的嘲讽劈面砸来。 包锦文猛地抽出自己的手,狠狠地瞪了一眼众人便羞愤离去。 柳如云见状,也缓缓起身,笑着冲亭内几人行了一礼,兀自踱步离开。 亭立没了外人,翟秋云再不似先前装模作样,随手拿过帕子沾了水,仔细将自己的手擦了擦,不屑道。 “这样的人也好意思提什么林家小姐,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过话说回来,刚才那事听着倒是真解气。” 霍清萍听她说这话,不由笑着揶揄,“不知谁方才还说自己听着不好受呢!” “我只是不喜欢听那包锦文说话。她若真心与我相交,或是像柳如云一般知礼,我何苦那样刺她?可如今她想要利用我,却还拿我当傻子,就有些太欺负人了。”翟秋云哼声。 这包锦文爬高踩低那般明显,可见她爹也不是什么品行端正的人,且不说政绩上的事她管不着,就是管得着,也不想帮着这一家说什么好话。 这些事众人不好再提,倒是徐芮想起一件事来。 “说起来,如今那林参军到底还在任上,同僚一场,林家父女今日可会来?” “他们也好意思?”翟秋云冷笑一声,“我爹不会给林参军递帖子,我就更不会给林天歌……”说到这里,翟秋云忽的想起还有一个天歌,便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区别道,“我就更不会给那林家小姐递帖子了。没了请帖,谁会准允他们进来?” 这话说得倒是。 徐芮点了点头。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却突然出现在见翟府中。 当天歌跟林回春一道出现,迎客的仆从唱完客名之后,不及众客反应过来,便见旁边一人猛地朝这边冲来。 好在天歌眼疾手快,利落的挡在林回春身前,才没让那人直接撞在林回春身上。 “让我过去!我要求见林神医!” 倒在地上的男子一边狼狈起身,一边大声呼喊,全然没有风度可言。 这一眼,让周围众人都看清了他的相貌,一时之间,众宾议论纷纷。 “这人怎么好意思出现!” “害了人家女儿,今日又来闹事,读书人的脸面都给他丢尽了!” “翟府的护卫在哪,还不赶紧将人赶出去!” 忽然的吵闹之声惊动了正在跟上都绩考官侯茂彦交谈的翟高卓。 “什么?林参军?!”翟高卓忽然站起身来。 不远处的凉亭中,翟秋云闻言亦是陡然起身。 “谁让他进来的!不行,我得去看看!”说着,翟秋云气冲冲的朝亭子外走去。 先头她还说林家父女不会来,谁曾想竟是她小瞧了这个林参军。只是混进来容易,要想在她的生辰宴上闹事,可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翟秋云气势汹汹步履匆忙,身后的小雀和徐芮等人紧赶慢赶,好容易跟上来,却听转角处翟秋云忽然“啊”了一声,便急急后退。 “小姐怎么了!”小雀心中一紧,连忙扶上翟秋云,然而却听翟秋云痛惜道,“我的衣服!” 小雀闻言,这才发现,翟秋云的新衣之上,竟洒了一片水污茶渍,而那位置好巧不巧,正在翟秋云胸口到腰腹之间。 “小姐可有烫到?” 小雀连忙问道,罢了望向伏跪在地正颤抖着身子的青衣婢女,斥道,“你是如何当的差?今日府中这么多客人,走路都不知注意些吗!万一伤到小姐,你如何担待的起!” 那婢女似是被吓坏了,伏在地上只低低抽泣,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旁边的徐芮上前轻探宽慰,“茶是凉茶,应当没有烫到,但是如今这样子,却是不能直接去见客了。左右如今也没什么外人,趁着大家都忙着关注那边,你且赶紧陪着你家小姐去换身衣服。” 小雀叹一口气,“只能这样了。” 然而翟秋云却仍旧恨恨地盯着地上的侍女,心里委屈的紧。 徐芮见状,拍了拍翟秋云的肩膀,提醒道,“方才你那一声可是不小,若是再在这里待下去,一会儿被外人瞧见可如何是好?那边我们去帮你盯着,有什么事一定说给你听,如何?” 还能如何?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 翟秋云气鼓鼓的走了,徐芮等人也绕过那婢女,往前喧哗之处行去。 周围再无脚步声之后,伏在地上的青衣婢女这才垂首收拾起碎落的茶盏,待一切收拾完,她起身抬起头来,眼中哪里有半分泪痕? 而就在这时,婢女隐隐带笑的瞳孔陡然一缩。 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中,一名鹅绿衣衫的少女正向她看来。 婢女手腕微颤,却见那少女神色如常,极为自然的将目光移开,重新观赏起面前的荷塘来。 方才那一眼,好似不经意的一瞥。 婢女不敢多留,连忙捧着手中托盘,快步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垂首行去。 …… …… “林神医,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小儿!现在就只有您能救得了小儿了!我林家可就这一根独苗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您愿意出手,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您,求求您,救救小儿啊!” 林回春被天歌护在身后,不管林参军怎样做,都无法靠近,无奈之下,林参军只能跪在地上泣声求诉。 周围众人虽是不满林参军先前害人的做法,但如今见他这般,又有人生出几分同情来,周围的风向逐渐不大一样了。 “贵府公子是快死了吗?” 一片议论中,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那话说的直白,让众人皆是一愣。但偏生说话的少年一脸无害,神色间也是真的好奇,非但不显刻薄,反而引得大家都一起纳闷儿,林家少爷是出了何事。 今日来翟府的,不仅仅临安的官员,还有很多隶属杭州府下辖,但是却不在临安的来客。这些人只知道这位林参军得罪了翟大人,却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 但如今少年人这话头一引,便有热心的人说起林少爷生病的由头来,并着这位林少爷平日里的作风,再加上林参军所做的事情,说的绘声绘色。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这林参军哪里来的脸,翟大人请来的神医,却要替他去看病!翟大人不也就翟小姐一个女儿?他家还一双儿女呢,怎么当初害人小姑娘落水的时候,就不想这也是翟家的一根独苗?” “就是!他的儿子可是自己打折的,如今却来后悔,哪里有这样的事?” 还没挤到跟前,匆匆赶来的翟高卓和侯茂彦便听到这样的话。 翟高卓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看向侯茂彦,“侯大人见笑。” 侯茂彦闻言摆了摆手,“翟大人哪里话,若不是听这些人说起,本官还不知翟大人受了这样的委屈。” 这时,却听人群中再传来一声清朗问询,“贵府公子是快死了吗?” 翟高卓闻言,面色一变,就要挤进人群去拦住说话之人,却被侯茂彦伸手挡住,“翟大人且慢,” 翟高卓愕然,却见侯茂彦指了指旁边的柳树,翟高卓只好跟着走到树下。 “说话的这位是?” “回侯大人,这位是林神医新收的徒弟,也姓林。”说到这里,翟高卓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林花师叫什么。 好在侯茂彦更关注另一个问题,“林神医收了徒弟?” “是。”翟高卓点头。 却见侯茂彦闻言一笑,捋了捋胡须。 “倒是难得。既是林神医的徒弟,相比有几分过人之处,咱们且看着。求医之事,到底求的是林神医,翟大人此刻凑上去,只会夹在中间为难,不妨看看这少年有什么好说。左右都是他们姓林的事情,咱们看着就好。” 翟高卓闻言,陪同站定在柳树下。 侯茂彦说的不错,翟高卓此刻凑上去,只会在中间为难。 林参军做了那样的事情,莫说翟高卓,便是落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愿意自己请来的神医给林家少爷治病。若是林神医愿意看病,那自然另说,可看着眼下这情况,神医显然是不愿的。 此刻翟高卓如果出现,哪怕与他无关,事后也会将林神医不愿诊治的原因挂在翟高卓的头上;甚或有些不知所谓的人怜悯心一起,若托翟高卓跟林神医求请,那翟高卓求是不求? 所以最好的法子,便如侯茂彦所说。 看着就好。 挡在林回春身前,天歌重申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再次让众人止住了话头。 望着眼前的少年护着林神医,便同承着他的跪拜。可偏生跟前围了这么多人,他不能计较不说,还得回答他的问题。再一想当初翟府外与这少年的针锋相对,林参军简直恨得咬牙。 “林大人怎么不说话?”天歌一脸懵懂。 林参军只得含恨道,“我儿性命无忧,还请这位公子慎言。” 天歌一脸恍然大悟,而后又是一问。 “那既然贵府公子并无性命之忧,您缘何在今日大闹翟府?今日不仅是翟大人头一次为翟小姐办的生辰会,更是翟大人为庆贺老夫人康健而办的宴请。您既然收到了请柬,难道不知如此行事会让久病初愈的翟老夫人闹心?万一有个什么不适,您可担待得起?” “再者,您方才也说了,贵府公子的病情无关性命,那为何不能等到宴席之后再来寻我师父,偏选了这样的法子?闹成这样,让主人家的宴席如何收场? 听着这一连串的发问,众人看着林参军的眼神顿时怪异起来。 这少年人说的不错,这林参军存的是什么心思!难不成自家儿子竟比翟府老夫人和翟家小姐还金贵? 翟大人也是太好心,这样的人居然还请他来参宴,就应该一看见就打出去! 就在众人极为不满的时候,月洞门外忽然匆匆来了一人,三两下挤进人堆中间。 正文 第106话 护短与出事 【待修】 那人一挤进来,便气喘吁吁,直直对着地上的林回春道: “林大人,实在对不住,小的刚才核对过门口验收的帖子,并没有发现您的;而且方才周管家也说,咱们府上这次并没有给您递帖子,您看是不是……” 翟府的仆从一脸为难,望着林参军欲言又止。 不等林平之开口,众人又一次震惊了。 “这这这,这还有不请自来的?没有贴子是怎么进的门?翟府的们护卫居然就这么放行了?” “因今日来的都是杭州府的大小官员,所以翟大人专门调了府尹衙门的衙役,怎会轻易放行?要我说呀,这人指不定怎么偷着摸进来的呢!” 周围的议论之声越来越难听,众人望向不请自来见的林参军,神色也越来越不屑。 听着愈演愈烈的鄙薄之词,林参军终是羞愤开口。 “够了!” 众人登时被喊停了口,可一想林平之不过小小的司户参军,竟然就敢对着他们大喊大叫,心中的不满便再次燃烧起来。 然而林平之却没有给他们再议论的机会。 “若不是翟大人不让我进门,也不让林神医替我儿诊治,我何苦这样做?今日这事既然闹成这样,在下也不怕诸位嘲笑!我林平之别无所求,只要神医治好我儿!”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柳树下的侯茂彦也不由看了翟高卓一眼。 神医治病不治病,他管不着。 可是林参军前面那句对翟高卓的攀扯,可就有点意思了。 若按他的说法,这件事倒是翟高卓以一己之私说动林神医,不让神医去救人的了。 倘或真是如此,就算翟高卓有理在先,被那林参军这样一说,也变成没理的睚眦小人了。 这个小小的参军,心思倒是不简单呐。侯茂彦心中微动。 这当口,却听先前那少年再次应声。 “大人这话不对。翟大人不让你进门,跟我师父不愿意给贵府公子诊治,这是两件并无干系的事,怎么能张冠李戴混为一谈呢?” “其一,不让你进门,是因为你们父女谋害翟小姐在先。翟大人不允你们进翟家门,有什么不对吗?难不成大人以为,翟大人应该敲锣打鼓迎您进府?” 可不就是! 众人冲说话的少年投去赞许的目光,余光落在方才挤进来的翟府仆从身上。 多亏人这仆从性子好,要是他们自己,早都将人打出去了,哪里会还给他在这里放肆的机会! 这姓林的害人在先,翟家没告他谋人性命都算不错了!他居然还想进翟家的门,真是岂有此理! 少年人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林参军,似是才想起什么,轻笑一声。 “说到这里,林大人没有帖子却进了翟府的门,那翟大人是不是先跟您算算私闯宅邸的事情?” 林参军怒目横视,用眼睛狠狠地剜向天歌。 天歌却并不怵他,只继续道。 “其二,要治病救人的是我师父,愿不愿意救,怎样救,是他老人家的事,怎能跟翟大人扯上关系?况且但凡知道的人,都明白我师父替人诊病有自己的规矩,您这般随意攀扯胁迫,到底是请医,还是逼医?又或者,只是为了在众人面前诋毁翟大人?” 此言一出,围着的众人皆是一凛。 这话也不错! 想请林神医看病,就是王公大臣也得守规矩,前任礼部尚书以官威压人,林神医连他见都没见。这林神医连堂堂礼部尚书都不怕,若是真想医治林家少爷,翟大人一介地方府尹说项两声能拦得住他? 柳树下,侯茂彦含笑看向身边的翟高卓。 “这后生倒是有些意思此人可是跟翟大人相熟?” 言谈之间处处维护,简直不要太明显! 翟高卓闻言一凛,连忙道,“侯大人言重。” 侯茂彦没有说话,望了一眼翟高卓,目光又落在那少年人身上。 而这时,人群中的林参军也不再跪拜。 他慢慢起身,同样望着面前的锦衣少年,却是目光森然,步步靠近。 “我是诚心来请林神医替小儿诊治,你却说我逼医。若我当真逼迫林神医,那你又是在做什么?我跟神医说话,神医尚未表态,你这黄口小儿便先大放厥词,又是何道理?你说林神医不愿给我儿诊治,不是因为翟大人,那好,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众人被林参军连番逼问引得疑惑再起,看着他的动作更是心中不安,只恨翟大人不赶紧出现,让这闹剧早早收场。 却不知柳树下,侯茂彦再次拦住翟高卓。 “大人不妨再等等看。” …… …… 听着林参军这一句句悲愤之言,天歌只想翻个白眼,扔一句“老子凭什么要告诉你?” 但这么多人看着,到底还是要顾及一下身份。 眼见林参军距离自己只有五步之遥,天歌伸出手臂挡在两人之间。 “大人停在那里就行了。我家师父虽年纪大了,但耳朵和眼睛都还没什么问题,话也能说的利索。天热,离得近了难免躁得慌。” 说着,天歌伸出另一只手,戳了戳身后的老头。 “师父,别睡了。” 被点到的某人一个激灵,忙不迭抖了抖身子,“瞎说什么呢!我才没睡着!我那是闭目养神!闭目养神你知道吗!” 天歌假装自己没听见某人方才的呼噜声,只将方才林参军最后那些质问的话重复了一遍。 林回春一听,登时来了气儿,从天歌身后绕出来,叉着腰指着林参军凶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徒弟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想听什么理由?他的意思就是我意思,你质疑我家徒弟就是质疑我!既然你都不相信我,我凭什么去给你那劳什子儿子看病?” “你说你诚心请我,那老头子就告诉你,我也诚心不想给你家那祸害看病!就是天王老子来求请,也不看!不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林家人那德行!说起来都丢我林氏的人!我若是救了你那鬼厌神烦的祸害儿子,那就是助纣为虐,要遭天谴的你知不知道?” 天歌愣了。 她只是想让林回春给个准话,好让林参军死了这条心。 毕竟当初将林参军怼回去之后,第二天一到翟府她就跟林回春说了这事。是林回春自己说了不愿治,再加上她方才也着实想气气林参军,才说了那么多。 谁曾想如今林回春一开口,竟直接…… 嗯,还别说,师父他老人家骂起人来倒是挺有气势的! 迎着这兜头而来的训斥,莫说林参军自己,就连旁边看热闹的众人也有些发懵。 这神医……怎么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不过很快,众人也就看开了。 本事大的人,脾气也都大。就算是人家骂了,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是神医呢! 姬修齐看热闹不嫌事大,听着林回春带劲儿的训斥,也不顾旁边有人看着,毫不犹豫的冲林老头竖了个大拇指。 “林伯,您这话!唉呀妈老厉害了!” 林回春闻言,冲着姬修得意一笑,然后再次肃了神色瞪向林参军,“今日这么多人,我便将话摆明了,贵府少爷的病,在下没本事治,更不想治,有劳大人另请高明吧。” 这一次,拒绝来得明明白白毫不犹豫。 林参军完全没有想到,林回春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甘愿冒着被人指摘无医者仁心的风险,也不愿意出手相助,甚至还出言侮辱他! 他不甘心! 就在林参军目光仇视,正待再说什么的时候,忽而传来一道温朗之声。 众人闻言,不觉让出了一条道。 “宴席将开,我跟侯大人等了大家许久,却不知各位大人都在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 众人都不答话,倒是先前冲来的是守卫苦着脸向来人道,“回禀老爷,是小的们失职,让这林参军没有帖子就进了府,如今还没有查清楚他是如何进来的……不过您且放心,小的们这就将他赶出……” 翟高卓闻言面色不变,却也不看木木杵着的林参军,只冲着那守卫道,“来者既是客。既然林大人赏光,咱们府上倒也不缺这一席之位。赶人就不必了,你且先下去吧。” 守卫闻言神色一松,躬身退下。 而周围众人这时望着翟高卓和林参军,心中不由感慨这二人如此一对比,可不就君子之风与小人之阴的差别么? 林平之这样的小人,陷害翟家千金不说,竟然还敢上人府门随意污蔑朝廷命官,真真是脸都不要了! 杭州府兵马总督纵着这样的人坐着参军之位,到底是怎么想的? 翟高卓不知众人想法,也不愿再让林参军就这么纠缠下,遂向众人作请,吩咐府上的下人领着宾客就席。 围着的人群顿时移动起来,纷纷朝着凉棚下的席位而去。 谁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待众人坐定,一名青衣婢女便慌忙跑来,远远的就朝着这边高喊: “不好了老爷!小姐出事了!” 翟高桌正请侯茂彦入席,闻言一个踉跄,差点撞倒身后一位官员。 “出了何事!”翟高卓的声音已然有些发颤。 那婢女跑近,看着周围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对耳朵,忽然变得支支吾吾一言不发起来。 “到底出了何事!”翟高卓急中带怒,竟是吓得那婢女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另一张桌上,天歌见状,看一眼身边的姬修齐,朝他微微使了个眼色,二人悄然退出了人群。 “我去芳园看看,你……” 听着天歌说完,姬修齐满脸错愕,“不会吧?” “会不会一会儿就知道了。但愿是我想多了。”天歌眼睛微眯,“事不宜迟,你且先去。” 说完,她左右查望一眼,见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自己,便飞身跃上了墙头,再一纵身,便不见了踪影。 …… …… 芳园里,守在屋门外的小雀望着突然进来的男人,连忙上前。 “这位客人莫不是走错了地方?此处是府中后院,不是待客之处,还望客人止步。” “这里可是翟小姐的闺房?”那男人说着,伸长了脖子往小雀身后看去。 然而紧闭的屋门挡住了视线,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见此人如是行径,言语间又明知故问,小雀顿时来了气。 “客人既知此处是我家小姐的闺房,为何还这般无礼!事关女儿家清誉,还请客人快快快离去。” “离去?” 那男人反问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不仅不退,反倒一步步靠近。 “你家小姐约我来此共行好事,你却让我离去?若是坏了你家小姐的事情,你可得担待的起?” “放肆!”小雀怒声呵斥,“你这人,胡言乱语什么!” 且不熟她不认识此人,小姐更是一直跟她在一起,哪里会约见什么人?就是约见,又哪里会在自己的院子里? “小丫头怎么说话呢!是不是胡言乱语,等会儿咱们见了你家小姐不就知道了?” 那人说着,也不管小雀满脸怒容,欺身就朝屋门处来。 小雀慌忙拦住,“你再不走,我可就喊人了!” “那你倒是试着喊上一喊。”那人一点也不怕,“且不说这会儿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就是你真喊来了人,待看到我跟你家小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且看谁更吃亏。” 说着,那人挥开小雀,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翟秋云刚换上一身新的亵衣,正在犹豫要穿哪件衣服,猛不丁听见屋门被用力推开,不由皱了眉头。 “冒冒失失做什么?” 听到屋里传来的呵斥,小雀顾不上摔在地上的疼痛,连忙爬起身来,便要往屋里冲,谁曾想屋门竟是“哐”的一声合上,然后被人从里面关紧上了栓。 小雀吓得连忙拍门大喊:“小姐!小姐!” 听着门口忽然闹出的动静,翟秋云放下手中的衣服,起身就往门口走去。 “小雀,你到底在做什……你是何人?!” 看着忽然从屏风后走出的陌生男子,翟秋云登时声音一变,怒声叱问。 正文 第107话 真当没人认识你? 【待修】 翟府前院,翟高卓望着跪在地上的婢女,心急如焚,“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姐……小姐她……” 婢女伏在地上,说了半天,只翻来覆去将那两个来来回回的念叨,最后见翟高卓急了,竟是突然哇得一声哭出声来。 “……老爷您还是自己去看吧!” 众人不明所以,但见这丫头的样子,又听到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也知道恐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都不由向翟高卓望去。 “你!” 平素冷静自持的翟高卓被婢女影影绰绰欲盖弥彰的话惊得一凛,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捂着胸口身形一晃。 “翟大人小心。” 侯茂彦伸手扶一把翟高卓。 借着侯茂彦的力气,翟高卓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身子。 翟高卓心中又急又躁,看一眼依旧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的婢女,再看一眼满面探询的众人。 “府上出了些事情,翟某不得不去看一看。各位大人请先用席,翟某失陪一会儿。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各位。” 说完,翟高卓朝着侯茂彦拱手行礼,“侯大人,此间众宾还望您代我招待一二。” 他这个主人一走,侯茂彦便是这里官职最大的人。 侯茂彦闻言朝他回礼,“翟大人且放心去,这里有我。” “是啊,翟大人赶紧去看看,我等无碍。”旁边有人跟着应和。 “是啊是啊,贵府就这么一个千金,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听着众人这话,翟高卓冲着众人感激行礼,而后便再也顾不上其他,急急往后院的翟秋云的芳园赶去。 男客与女客不在一边,中间搭着一条纱帐隔开。 但是方才那婢女所跪的位置却正好在没有纱帐隔挡的地方,是以这一幕,不止是男客,就连这边女客也看了个清清楚楚。 男客那头有侯茂彦这样一个上都来的绩考官坐镇,自是无人敢说什么,但是女客这边可就不一样了。 翟府老太太大病初愈,先前见了诸位夫人小姐,跟着说了些话便身体乏累,用了点清淡的养胃粥饭歇下。 翟高卓多年不曾续弦,府上没有女主人,按理女客这边今日应该是翟秋云主持照看。 但如今她人不在,方才那婢女又语焉不详的说了那些话,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今日来的女客中,有官家夫人和小姐,还有徐芮领着的百花阁花师,坐着的三桌人里,却是身份迥异,心思也全然不同。 翟高卓前脚刚走,便有人状似懵懂的疑问出声,“翟姐姐是出了什么事情?竟是吓得那婢女连话都说不出来。方才我还跟翟姐姐说话来着,倒不见她有什么不对。” 说到这里,那女子不由喃喃,“难不成是突然病了?可是病了又有什么不能说?这里不正好有一位神医么……难道是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事……” 说是喃喃之言,但在这没有人说话的当口,再加上那一桌又正好在中间,这些话竟是一句不差的落在众女眷的耳朵里。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像是一声炸雷,惊醒了心思千回百转的女眷们。 可不就是这样? 方才翟家小姐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出事了呢? 若是危及生命的事情,那婢女又为何哭哭啼啼语焉不详? 这样算来,怕是只有什么见不得人,有损姑娘家清誉的事情了…… 听着周围女子的议论之声,尾桌坐着的一桌人面上皆是愤然之色。 “说话的人是方才那位包家小姐,她定是怨恨方才秋云让她没脸,如今才借机生事出言诋毁。” 霍清萍看着坐在中间唇角挂笑的细眼女子,语气愤然。 名声对女儿家来说,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这包家小姐不会不知。可是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就这样乱说话,心思也未免太过歹毒了些! “可是咱们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是知道秋云姐怎么了,不就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巴了?”孔春雪一脸忧色,不由惯性的朝着徐芮的方向看去。 她们这一桌,自是无法融入那些官家夫人小姐当中,更没有资格让人莫要议论,只能求助于自己人里的主心骨。 可是谁曾想,孔春雪一眼望去,徐芮的位子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变空。 “芮姐姐人呢?”孔春雪心中一急。 坐在徐芮边上的花师闻言,连忙解释道,“芮姐方才茶水喝多了,去去就回。” 孔春雪这才放下心来。 霍清萍想着方才的事情,心中依旧愤然,“如今这时候,咱们也不好去看秋云到底怎么样了,都怪方才那个婢女,支支吾吾不言不语。若不是什么大事,只管明说便是,作什么怕人知道见?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悄着告诉翟大人也好。这样影影绰绰,反倒心里有鬼似的。” 说着她的往那婢女的方向望去。 然而不知何时,原本跪在那里的少女也消失无踪。 …… …… 翟府花园。 一名青衣婢女急急慌慌埋头奔走,从微红的眼角可知她刚刚哭过,尤其是她面上那莫名的恐慌与时不时回头盯看的行为,让人心中越发生疑。 好在那婢女专挑没人的地方走,以她对翟府的熟悉,躲过他人的主意不是难事。 眼见便要走过假山,蓦地却从前面出现一个玩世不恭的俊美少年来。 “这位姑娘如是着急,是要做什么去?”少年人双手环胸,一脸玩味地笑望着眼前的婢女。 那婢女全然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但一见是位从未在翟府见过的陌生少年,身上的衣服又是贵重的料子,登时便明白了此人的身份。 “贵客可是迷了路?” “是啊,头一次来,找了半天还不知道怎么走,都迷糊半天了也不见个人。”那少年随着婢女的话头应说,一脸的懊恼之色。 婢女闻言顿时心下大松,“我们府里园子大,第一次来难免会寻不到方向,尤其是这附近更是偏僻,想来客人还不知道,前面的宴席已经开了,您若再不去,只怕一会儿可就赶不上了。” “原来宴席已经开了啊。” 少年轻叹一声,不由着急,“那我可真得赶紧赶过去了,免得一会儿翟大人寻不见人怪罪。我们一起去吧。” 那婢女先前还稍稍庆幸,然而一听少年最后一句话,登时神色一僵。 “奴婢……奴婢就不过去了,我家小姐刚吩咐奴婢去拿个东西,小姐要的比较急,奴婢实在是……您也知道,今儿个是我家小姐的生辰,奴婢若是回去的晚了,小姐指不定会生气的。” “可是翟小姐我见过啊,并不像你口中这样会因为小事就怪罪仆婢的人啊……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可是我在这里转了这么久都找不到路,好不容易等来你这么个认识路的,总不能就这么让你走了吧?你也说了,前面可都开宴了呢。” 贵气的少年人有些难缠。 “既如此,那奴婢给公子指一下方位您从这边出去,等见到第三棵柳树的时候就左拐,走到第二个卵石小道,第三个月洞门过去便能看到今日宴客的地方了。”婢女匆匆说完,强压下心中的着急,“公子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少年人一笑。 婢女闻言一喜,行了一礼,便要绕过少年,疾步往前行去。 谁曾想那婢女刚走了没几步,便发现先前那少年竟是紧紧地跟在了自己的身后。 “公子走错方向了吧?前院是从那边走,这个方向是去后院的。”婢女转过身来,望着身后的少年人,手心里满是汗渍。 “没走错没走错。你那话说很清楚,可是我还是记不住,万一到头又迷了路,那可不就太吃亏了?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跟着你比较合适。反正你也是去拿东西,等一会儿也要回前院子去见你家小姐,不如我跟你着你一道,等会儿你再待我回宴客的地方。这样一来,好歹也能替我做个见证,证明我的确是迷路了,这样也就不会有人怪罪我啦。” 少年人一脸灿烂的笑意,映照着正午的阳光,露出几颗整齐的大白牙,明明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看在那婢女眼中却恁的有些发冷。 “公子……这,这怕是不妥……” 婢女后退两步,说出来的话也有些微微的结巴。 “这有什么不妥的?” 少年人走近一步,依旧一脸无害之笑,“我又不进你家小姐的闺房,你去拿东西,我在外面候着你,到时候你再给我引路。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行径,怎么就不妥了呢?” “这……这……”婢女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这?这怎么?” 少年人再近一步,面上的笑意渐深,“因为你不是去给翟小姐拿东西,你也不是翟府的婢女,所以你才会觉得我的建议不妥,对吗?” 婢女面色惨白,看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少年,忽然猛地伸手将少年人使劲一推,便转身夺路而逃。 那少年没想到婢女会突然来这么一下,竟是被她出其不意推得身子趔趄,得亏眼疾手快扶住了旁边的假山石才稳住身子。 “亏得姬少爷还是个大男人,竟被个小小的婢女一推就倒。还真是扶风弱柳般娇柔呢。” 身后蓦地传来一道悠悠之声,吓得姬修齐扶着山石的手一颤,整个人再度趔趄,摔坐在地。 看着地上捂着屁股毫无形象呼痛的某人,红衣罩纱的美人冷哼一声。 “姬少爷逗人小姑娘可还开心?现在人跑了,姬少爷想必更开心了吧?” 听着这句话,地上的某人也不喊了,忽然坐在地上,一脸凝重朝着四下嗅了一圈。 “你可闻到了什么味道?” 见姬修齐说的认真,少女也不由正了神色。 然而嗅了几下,却是任何味道也无。 花师的嗅觉向来比常人灵敏,怎么可能姬修齐闻得到,她却闻不到? 坐在地上的姬修齐忽得一笑,“你难道没有闻到浓浓的醋味儿?” 少女闻言,顿时明白过来自己中了某人的圈套,冷冷的扫了地上的某人一眼,强忍着踹上一脚的冲动,转头就走。 “哎!阿芮!” 姬修齐三两下爬起来,伸手在自己身上随意抹了两下,便去拉前面的少女,“阿芮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的,我错了你罚我吧!下一个月雷霆我也给你遛好不好,你千万别生气了!” 徐芮见某人拽着自己的胳膊,连忙想要抽出来,谁曾想少年人的劲儿倒是不小,任凭她怎么做,都抽不出来。 瞪着姬修齐,徐芮冷笑道,“姬少爷有这时间,不如先去将方才那逃了的丫头追回来。” 一听这话,姬修齐忽然露出大白牙欢喜一笑,“你放心,我备着后手呢!” 话音刚落,便听那头有声音传来。 “你们是谁!想要做什么!赶紧放开我!我可是翟府的婢女!” 呼和不满的,可不正是方才跑开的婢女? 此刻的她,正被姬修齐身边的护卫风来押着走来,除了被迫移步,整个人竟是动弹不得。 而在风来后面,则跟着徐芮身边的丫头红菡。 一听那婢女这么说,红菡不屑开口。 “翟府的婢女?宝儿姑娘,你真当没有人认识你吗?” 此话一出,正在挣扎的婢女登时僵住了动作,一望红菡,再一望已在眼前的徐芮,顿时心如死灰。 徐家大小姐,是见过她的…… …… …… 芳园。 翟高卓匆匆忙忙赶来,身后跟着翟府几个护卫。 一进院子,见屋门大闭,院里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由怒气上头。 “院子里的人呢?婆子丫鬟都哪里去了?!” 一听这话,屋子后头登时有人捂着脑袋颤着身子跑出来。 “老!老爷!” “来人,将小姐院里偷懒的仆婢都找出来!各打十个板子!都是怎么当的差!” 翟高卓怒气冲天,冷扫一眼院里战战兢兢的仆从,又勒令诸人止步。 这才兀自上前,深吸一口气,一把将面前的屋门推开。 正文 第108话 怎么可能与不堪 【待修】 “父亲?” 一道带着问询的呼问陡然传来,让翟高卓的双腿被钉在了原地。r?a??nw?en?w?w?w?.?r?a?n?w?e?na`c?o?m? 眼前的翟秋云一身华服,端端正正周周全全的站着,面上除了不解之外,没有分毫的不安与慌乱。 “你……” 翟高卓忽然不知怎么开口,问女儿你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又不傻,更没有疯。 轻咳一声,翟高卓双手负于身后,错开翟秋云的目光。 “客人都就席了,大家才发现你还没来,所以我过来看看,催上一催。” “是女儿的不是,先前衣服上被一个不认识的丫头洒了茶水,所以只得回来换件衣服,却没想到让父亲担心,也让贵客们久等。” 翟秋云乖巧应声,将事情解释清楚,却没有问翟高卓为什么亲自来,而不是随便派个仆婢过来催一催。 “既如此,咳,那便跟我一道去前院吧。” “是。” 翟秋云应声,领着身后的小雀走出屋子。 翟高卓有意落后两步,目光往屋里望去,一时也看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只得连忙跟上。 倒是翟秋云走了没几步,看着自己院里好几个二等丫头和婆子们个个被府里的护院押着,忽然停下步子。 “父亲,这是……” 见翟秋云过问此事,原本还有些昏沉的丫头婆子们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挣扎着跪下来。 “小姐救我们!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啊!” 看着女儿好好的站在自己眼前,一脸的疑惑之色,翟高卓想起自己路上所想,有些不大自在地解释。 “我方才一进来,见你这院里一个当差的活都没有,她们在这样的日子里都敢如是惫懒,想必平日里也不好好当差,所以就让人帮她们长长记性。” 说完之后,翟高卓有些心虚的瞅一眼女儿,这些人平日里的样子,他还真不知道。 谁曾想,翟秋云闻言,却是轻扫一眼求饶的众人。 “父亲说的是,这些人想必是自在惯了,方才传个茶都喊不到人,也不知谁才是她们的主子。待今儿个一过,有劳父亲帮我给院里放些靠得住的人。” 翟高卓闻言一凛,再望向众人的时候,目光中便多了几分寒意。 院子里侍奉的,都是府上的老人。若在平时,翟秋云断不会这样说,如今主动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先前那传话的丫头说的确实不错,方才这芳园里确确实实发生了什么…… “父亲,若没有其他事,我们且还是快些去前院吧,免得时间长了,让客人们久等。”翟秋云上前,挽上翟高卓的胳膊。 翟高卓身子一震。 不是因为女儿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而是他清楚的感受到,女儿在发抖,隔着夏日的衣衫,他甚至发现女儿双手冰凉。 “秋云……”翟高卓顿时明白了什么,语气转柔,“别怕,爹在。” “嗯。” 拍了拍女儿的手,翟高卓看向押人的护院,“将人看好了,若有半分闪失,同罪处置!” 说完,带着翟秋云往外走去。 还没到芳园门口,却听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听着声音,人倒是还不少。 翟高卓脊背一僵,挥手示意,众护院当即将芳园里的仆婢们放开。 这时,外面的人也已经走到了园子门口。 “翟姐姐?你没事吧?” 不等翟秋云看清楚,那人便娉婷袅袅的凑上前来,对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翟秋云松开挽着父亲的手臂,对着说话之人轻笑一声,“多谢包妹妹关心。方才那茶水虽是溅到了我身上,却好在是凉茶,并不烫,回来换件衣服就是。让妹妹和诸位担心,实在是过意不去。” 说着,翟秋云看向跟在包锦文身后的两人,浅浅的行了一礼。 那两人面面相觑,见翟秋云此刻正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想起方才包锦文的怂恿之言,不由心生悔意。 各官家夫人小姐都在席上坐着,偏生她们信了包锦文的鬼话,说什么翟家小姐怕是做了什么有损德行的事情,一时好奇心起便跟着同来。 可如今翟秋云不仅没事,更将她们认了个完全,要是传将出去,今日整个杭州府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在这里,她们日后还如何嫁人? 喜生是非之人,是大家大宅里主母最不喜欢的人。 二人正想就坡下驴,顺着方才翟秋云的关心之言说下去,可是谁曾想,偏生有人嘴更快,迫不及待道,“可是方才众人有丫头跑到前院来,说是你出了事情,那丫头都吓哭了,你怎么可能会没有事情呢?”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那人身后的两名女子,甚至于翟高卓的面色都是一变。 “可是我这不是好好的站着么?包妹妹的意思,我该有什么事情?”翟秋云面上笑意不减,反而更深了几分。 说着她扫视一眼芳园里的仆婢们,“至于你方才说的丫头,又是哪一位?我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在此处,包妹妹也好认人人脸,咱们当面问问清楚。” 话到此处,包锦文就算再傻,也觉察出不对来,只得讪讪一笑,“翟姐姐言重了,我这不是担心你嘛,如今看到你无恙,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便谢过包妹妹挂怀了。”翟秋云笑了笑,“先前父亲说已经开席了,包妹妹和周姐姐、李妹妹,咱们还是赶紧一道前院去吧,免得大家久等了。” 说着,翟秋云向着翟高卓行了一礼,跟在父亲身后往外走去。 被点到的周家小姐和李家小姐见状,肠子都快悔青了。二人气得跺了跺脚,又狠狠地剜了一眼包锦文,头也不回的跟上前面的翟秋云。 …… …… 前院莲池边凉棚下,众人望着侯茂彦欲言又止。 已经过去了一刻钟,翟大人还没有过来。 男客这边到底都是朝廷官员,又有上都京官在此,就算众人心中有什么猜测,到底也只是自己心中的猜测,不至于说出口来。 但是女客那边就不大一样了。 纱幕隔在中间,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女子们的纷纷议论之声。 尤其是水边清风拂来,更是讲那些带着些许不堪的猜测清晰送来。 一时之间,坐着的男客们,尤其是那些带着女眷来参宴的男客,面上都有些不大自在。 妇人家的长舌之言,寻常说来没有什么,可是这位侯大人却是翟大人当初在上都做官时的至交之一,这话听到侯茂彦的耳朵中,与听在翟高卓的耳中有什么区别? 就在众人都在想着往后再也不带女眷出来赴宴的时候,只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使得众人都不由向那来处看去。 然而到底还有侯茂彦在,所以众人都还没有什么动作。 “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侯茂彦对着自己身后的侍从吩咐。 然而不及那侍从离开凉棚,便见那头急急跑来一个衙役,冲着这边急吼吼而来,“大人不好了!大人!” 侯茂彦一听此话,当即站起身来,朝着那衙役的方向行去。 众人见状一乐呵,男男女女都连忙跟在了侯茂彦的身后走去。 “发生了何事?” 侯茂彦扫一眼身后黑压压的一堆人,只得敛去不耐,问那衙役道。 那衙役见状,似是带着几分为难,最终开口道,“回禀大人,前面的园子里,发生了不雅之事……” 此言一出,顿时议论纷纷,尤其是女客那边,更有人带着些许亢奋之色,将先前那丫头所言跟如今这衙役所言联系起来。 “前面带路。” 此刻的侯茂彦顾不得其他,只能先去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 …… 翟府花园墙角,从来人烟稀少的地方忽然围了一圈人。 可是一看那墙角下的情景,众人都是吸了一口冷气。 更有年轻的女孩子见状惊呼一声,然后双手捂在脸上,但若仔细瞧去,便会发现那手指缝隙却能瞧见好奇的探询。 “伤风败俗!简直是伤风败俗啊!”有年纪大的人痛声斥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茂彦望着眼前的情形,问那先前传话的衙役。 衙役闻言,连忙行礼回禀。 “先前出了那位林参军无请柬入府之事,翟大人便吩咐我等阖府搜查,看是否有什么疏漏之处,谁曾想,我们除却搜到后院仆婢房角落有一处狗洞之外,查到此处却又发现……” 衙役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可是望着眼前这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的样子,不用他说众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眼前那女子虽是衣服被撕破,羞得背身低头,却仍旧可以看出是翟府婢女的装扮,但是那男子,尽管只着里衣,但料子却也非是寻常,就不知是谁了。 事已至此,侯茂彦只能开口审问。 “你是何人,缘何在此行这般龌龊之事!” 那男子背着身子,整个背颤抖不停,却只一味低头不语。 见那人不应,侯茂彦冲旁的衙役使个眼色。 衙役受意,当即上前一把将那人掰过来,强抬起他的脑袋。 一见此人相貌,宾客中不少人都惊呼起来。 “包耀文!” “这不是包家公子吗!” 更有人吃吃一笑,指着那铺在地上的外衫道,“先前倒是不知道,这包家兄弟是如此怜香惜玉之人,不过是翟府的一个丫鬟,竟也能得他如是看重。” 那人话音刚落,便被身后一人猛地一推,差点摔倒在地,正要回头破口大骂,却听身后那人已然爆喝出声。 只是喝问的,却不是他,而是被衙役押着的男子。 “你这畜生!如何做得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来!” 那包耀文先前还只是被人围观的羞愤,现在却是全然的惶恐。他一把挣开那衙役,向着包正信膝行而去,“爹,爹,我错了!孩儿错了!” “错了?!”包正信反问一声,“人都丢尽了你跟我说自己错了!我没你这个儿子!” 说着一脚踹向欲上前的混账儿子,当胸一脚使得包耀文往后一倒,撞在身后那瑟瑟发抖的女子身上,吓得那原本就已然如惊弓之鸟的女子再次惊呼起来。 而这一声惊呼,倒是提醒了包正信。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他这个当爹的再清楚不过,但今日这样的场合,不在宴席上却跑出来与一个丫鬟做这等丢人现眼之事,怕还没有这个胆子! 若不是翟府这丫头的蛊惑,耀文哪里会做出这等昏聩之事?! 想到这里,包正信冷哼一声,上前将那婢女的脸掰将过来。 “我倒是要瞧瞧,翟府到底有怎样国色天香的丫鬟,竟能让你连脸都不要了!” 谁曾想,话音刚落,便听有人接口。 “翟府的丫鬟怎么了?发生了何事,怎么大家都围在这里?” 一听着这声,众人连忙让出一条道来,让那人进来。 “侯大人,出了何事?”翟高卓向眼前的侯茂彦问道,说着目光落在最中央怒气冲冲的包正信身上,“包大人?这是……” 看着一脸茫然的翟高卓,不等侯茂彦先开口,倒是包正信先冷笑一声,“翟大人府上养的好丫头!竟然连府上的客人都敢随意动歪心思!犬子虽没什么本事,却到底也读过几本圣贤书,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请翟大人给个交代。”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人当即大笑出声,甚至还带头鼓起掌来。 “这位大人可真是将强词夺理倒打一耙演了个淋漓尽致呐!如今事情还没弄清楚,便是翟府的丫头勾/引贵府公子了,那就没想过,万一是你家儿子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非要强迫人家小姑娘呢?”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虽是没敢应和,但都低声笑了出来。 “你是何人!胆敢如是诋毁我儿,诋毁本官!”包正信怒喝道。 “姬少爷平时看着吊儿郎当的,没想到说起话来倒是一阵见血,这姓包的大人,还就得这样好好怼一怼才行!这临安城里谁不知道,他家那儿子可比林参军家的那个公子更混蛋?”霍清萍一脸看好戏的神色。 “你倒是知道的多。” 旁边一道声音应和,惹得霍清萍惊喜回头,“阿芮,你回来了?” 徐芮竖指于唇,“小声点,看戏就看戏,可别引得祸水东流。” “好好好,看戏看戏。”霍清萍很是愉悦。 包正信听着众人的笑声,气得牙齿打颤,正欲开口,却听有人先疑惑道。 “包大人确信,这姑娘是我翟府的丫头?我怎么看着,倒像是另一个人呢!” 正文 第109话 污蔑与饿了 【待修】 这一声清脆婉转,引得众人不由向声音来处望去。?ww?w?.? 先前包家少爷的事情太过热闹,惹得所有人都将注意力移了过去,如今一听这声音,才终于有人认出来说话之人是谁。 “翟小姐?” 此言一出,人群中再次喧闹起来,“方才那丫头不是说自家小姐出事了么?可如今翟小姐看上去倒像是好好的。” “是啊是啊,也不知饭菜该出了什么事情,如今瞧上去倒像是没什么大碍。” 听着众人耳朵交头接耳,翟秋云不仅不怒,反倒朝着众人认真施了一礼。 “方才包家妹妹和周府、李府几位小姐去探望我,也是说什么听人说我出了事,先前秋云倒是不知,只当她们听岔了误传,如今听各位一言,看来还真有丫头这么说?” 听着翟秋云如今将这件事拿到明面上来说,而且全然的一脸茫然,人群中终于有人开口问道,“翟小姐果真没事?先前有丫头慌忙跑来,吓得痛哭,所以翟大人才情急之下去寻了你,如今看来……” “原是如此……”翟秋云点了点头,而后又解释道,“好教各位知道,秋云先前被奉茶的丫头不小心将水洒到了身上,不过是回屋换了件衣服,并没有什么大碍。” “是啊是啊,我们到芳园的时候,翟大人也刚到,一过去便见翟姐姐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听着应和之声,翟秋云回头一看,见是先前跟包锦文同行的李家小姐,便冲她展颜一笑。 那周家小姐见此,也忙不迭道,“没错没错,我们和包家妹妹都看到了,翟姐姐芳园里的丫头都在呢,也不知先前传话那丫头是那个院子里的,乱说话吓唬人。” 此言一出,众人完全弄不懂了。 “那方才那丫头到底是哪个院子的?况且不管是哪个院子,穿着翟府丫鬟的衣服,那她口中的小姐也的确该是翟小姐啊。” 大家都越来越迷糊,想着方才的事情,还搞不清当前的状况。 然而不等这么多人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先有人提了个醒儿。 “穿着翟府丫鬟的衣裳,就是翟府的人了?那敢问诸位,地上那位姑娘可怎么说?” 一听这话,众人的目光复又落在那衣衫不整的女子身上,想起先前翟秋云一开始说的话,不由有人疑惑起来。 “翟小姐,先前听你说,这人你觉得像另一个人,敢问是……” 翟秋云谦虚一笑,然后看向地上正一味埋头挡脸的婢女。 “先前倒是开口冒昧,如今想来此言许是不妥。我说的那人,到底是位大家小姐,所以也怕自己认错了人,平白毁人清誉。不过我记得那位妹妹左耳后有一颗黑色小痣,不知这丫头耳后是否有?” 一听这话,那婢女登时浑身僵硬,连忙伸手捂住耳朵,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翟秋云望去。 而她的身后,不等旁边的衙役动手,包正信先是一把拽开了那婢女的左手。 他可要好好看看,若是这丫头耳后没有黑痣,就说明此女的确是翟府的婢女,到时候论是谁也不能将这不知羞耻的名头冠到自家儿子头上。 女子力气再大,自然是挣不过男人,更罔论这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 包正信一把拽开婢女的手,又伸手抓开婢女耳后挡着视线的头发,谁曾想,就在这瞬间,一个小巧的黑痣躺在了自己的眼前。 包正信心中暗恨,抓着婢女的头发不由用上了几分力,疼得那婢女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下巴也抬了起来,再次全貌露于人前。 旁边的衙役望着婢女白皙凝润的肌肤上那颗黑痣,见包正信不言不语,便自己朝着翟秋云回禀,“小姐,此女耳后确有黑痣。” 众人一听,目光皆落在翟秋云身上。 看来这女子当真不是翟府的丫头,那这人到底是谁? 不等翟秋云开口,倒是她身后有人先轻“啊”一声。 包正信抬头眯眼,看向那“啊”声的人,“锦文?” 然而惊诧至极的包锦文却根本没有听清父亲的这句疑惑,而是颤着声音,指着正被包正信掰着脑袋强抬下巴的人不可置信道,“这人……这人不是林家小姐吗!” 包正信闻言目光一寒,拔高了声音问道,“哪个林家小姐!” 这一次,包锦文听清了,她微微瑟缩,忐忑道,“是林参军……就是方才闹事的那位林大人府上的小姐……” “竟是此人?!”方才林参军的所作所为,众人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那林参军虽说出言无长,可如今她的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却还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况且林家的女儿,如何会出现在翟府的花园里,还跟男子这般行事呢? 有好事者转身在人群中梭巡寻找,却听有人笑他。 “那林参军先前没理,被神医拒绝之后人早都走了,你这会儿哪里还能寻得着?” 那人被看穿了念头,却也不恼,反正出丑的又不是他,“倒是得亏他走了,否则见到这样的事情,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呢。”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 “既是林家的小姐,为何穿着翟府丫头的衣裳?难不成这中间,还有什么因由?” 此话一出,倒是惊醒了不少人。 那林参军来翟府,是为了求神医给儿子治病,这林小姐又是为何?甚至穿着一身翟府婢女的衣服,又跟包家少爷鬼混在一处。若真是少年男女情难自禁,又何必在翟府行这等龌龊之事? 简直一点也说不通了。 好在翟高卓倒是清醒,见林家小姐一言不发,也知道怕是问不出什么,遂对着院中仆役吩咐: “去将府上所有的婢女都寻来,看看到底是哪个的衣服穿在了林家小姐身上,还有先前在席上传话的那丫头,也一并寻了来。今日之事,必须查个清清楚楚!” 一听这话,围观之人这才想起,若是林家小姐能假扮翟府婢女,那先前谎称小姐出事的人,是否也有可能是人假扮? 如今所有的事情闹在翟府小姐的生辰宴上,还真是巧的不能再巧。 这也难怪翟大人会如是动怒了。 翟高卓吩咐完,朝着众人拱手,“诸位贵客,今日之事实在抱歉,府上出了这样的事情,误了大家的兴致,此处暑热,还请诸位移步凉棚,在下定当给诸位一个交代。” 一众宾客耽搁到这会儿还没有用饭,可却不见一人抱怨念叨,反倒偶兴致勃勃冲着翟高卓说没事,那等着看好戏的热乎劲儿,让包正信肺都快气炸了。 被看戏可是他的儿子! “翟大人查处家事,下官不好叨扰,这就带着这小畜生回去好好教训教训。”包正信说完,拽着自家儿子的领子便欲往外走去,谁曾想翟高卓却毫不留情的伸手拦住了他。 “包大人此言差矣,这出事的二人,一者为贵府公子,二为林府千金,金,再如何算,也论不到算我府上的家事。” 翟高卓笑着看向那一对少男少女,再一想先前包锦文领人去芳园的事情,不用多说,也猜出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虽说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变成了这两个人,但只要一想到或许差那么一点点,就是自家女儿沦落此境,翟高卓心头的怒火便再也抑制不住的燃烧起来。 “当然,事情发生在我府上,本官也责无旁贷。查人不言让无帖之人进门,是我的不是,但眼下之事,既然大家都见到了,总得有个交代不是?包大人这会儿将儿子带走,若是等会儿有人倒打一耙,本官还如何还您一个说法?” 翟高卓此言一出,登时应和一片。 “是啊是啊,包大人若是此刻带着包公子离开,那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错不错,翟大人向来公正,一定会还贵府公子一个公道的。” “对对对,我们可都在旁边看着呢,若是公子清白,日后有人浑说,也能为公子做个见证不是?” 被包正信揪着领子的包耀文一见闹成这样,生怕自家老爹真将自己留下来,不由一脸惶恐,“爹,爹,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回家,您带我走,带我走,我怕!” 原本包正信听着一众想要看热闹的人那不遗余力的挽留,还想将儿子力排众议带走,可如今一听包耀文这样说,心头怒火霎时再忍不住。 他猛地将包耀文往地上一扔,抬脚就踹到了他的肚子上,“回什么回!就在这里等着!” 说着,包正信直起身子,看向旁边的翟高卓,“你要相信,翟大人定会还你公道。” 翟高卓望着包正信,一脸和善之笑,“是啊,本官绝对不会污蔑好人。” 但心怀不轨之人,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尤其是对我女儿起了歪心思的蝇狗之辈。 …… …… 夏蝉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唱的正欢,而翟府莲池边的凉棚下,众人也论说的正欢。 然而相比于先前的男客静默女客议论,此刻却是两边都不遑多让。 只是这一次,议论的对象,从翟府小姐变成了林家小姐。 而原先议论的最欢畅的包小姐,此刻却是讷讷不言,望着跪在不远处的兄长,双手紧张的绞着帕子。 翟秋云拒绝了周家小姐的邀请,一进凉棚便跟徐芮等人坐在一起,那些官家小姐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恨恨地望着心不在焉的包锦文,气她多事惹得翟秋云迁怒她们。 等待的时间让人心烦,哪怕桌上菜品早已上齐,却没有一个人率先动筷,都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翟大人如何判处这件事情。 翟秋云拿起筷子,没事人一样夹了一块糖薯放进嘴里。 “发生这种事情,你倒还有心思吃。”霍清萍望一眼翟秋云,暗叹她心大。 “现在又跟我没什么关系,怎么就不能吃了?”翟秋云一脸无所谓,“你们不怕饿肚子就忍着,可惜了我爹专门寻了楼外楼的厨子上府做菜,好容易**一把,可惜你们都没有口福了。” 徐芮望她一眼,发现翟秋云拿着筷子的手有些微抖,也拿起自己的筷子,夹了一筷。 “这话倒也是,反正今日也是吃席来的,不吃上两口,连送礼的本钱都回不来了。” 霍清萍闻言一笑,也拿起自己的筷子,“芮姐向来精明,既如此,我也该跟着回回本才是。” 此言一出,这一桌倒是都动起筷子来。 这时,翟秋云却慢慢放下了筷子,先前面上无谓的神色也逐渐散去。 而这时,一只手突然不动声色的覆上她的手背,翟秋云真要抽出,却听到徐芮靠近她轻声开口。 “你且放心,林花师将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些想欺负你的人,一个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翟秋云蓦然转头,对上徐芮坚定的双眼,再一想在父亲来芳园之前,将自己从包耀文手下救出的如玉少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师父可饿了?” 男客这边,天歌听着林回春肚子传来的咕咕声,明知故问。 林回春白她一眼,却见天歌已经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了他的盘子里,“师父是神医,应当知道老人家的肚子饿不得。据说今儿个翟大人请了楼外楼的厨子,师父可不要错过机会。” 林回春望了望天歌,又看了看面前的酱鸡腿,摸了摸肚子,不客气的拿起筷子,“既然是徒儿你孝顺,那为师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朝着对面坐的人翟高卓拱了拱手,“翟大人,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对于这样的林回春,翟高卓能说什么?自然是欣然应允。 一来二去,原本正襟危坐的男男女女,都开始扒拉起桌上的饭菜来,就连翟高卓也拿起筷子尝了几口。 趁着大家都在吃东西的间隙,林回春凑近天歌,“你刚才干嘛去了?” “师父在说什么?”天歌挑了挑眉,咬了一块青椒,“徒儿怎么听不懂。” “装,你就装!”林回春白她一眼,不再理会。 天歌轻笑一声,一抬眼,对上侯茂彦的目光。 微愕之后,她从容拿起面前的茶杯,对着侯茂彦抬手遥敬,而后一饮而尽,笑了笑继续吃菜。 侯茂彦没有想到,对面的少年如是敏锐,又如是沉稳,正欲再多看几眼,却听抄手游廊的那头有人带着几个人前来。 而此时,吃饭的众人也几乎同时停下筷子,等待又一轮好戏登场。 正文 第110话 两面之词与真相 【待修】 被带来的人是两个丫头。 一个额头隐隐有血渍,但却穿着一身不大合适的春装,看上去都让人觉得有些闷热。 而另一个则是翟府婢女打扮,只是一直低着头,不大能让人瞧得清是何长相。 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个丫头,翟高卓凌厉的扫看一眼,而后目光落在穿着春装,额头受伤的丫头身上。 “若我没有记错,你是园子里侍花的丫头,如今怎么成了这模样?” 翟府的丫头不算多,但却也不算少,只是在临安城这些年来,府上的人都没怎么变动过,要么是当初从上都跟着一路南下的,要么是刚来临安添进府的。 所以尽管翟高卓公务繁忙,如今看到这丫头,竟也觉得有些眼熟。 “你叫什么来着?” 那丫头一听这话,受宠若惊的同时连忙伏跪于地,对着翟高卓叩拜,“奴婢春竹见过老爷。” “说说吧,怎么回事。” “回禀老爷,今儿个奴婢帮着夏桃在后院晾晒衣服,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吵闹,一时心起,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前去查看,谁曾想刚走到门口,便觉额头一痛,眼前一黑。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人用捆起来丢在了院角,身上的外衫也不知所踪。若不是方才有人去后院,奴婢只怕如今还被人捆着呢。” 春竹说完,将自己的袖子稍稍往上拨了拨,露出两只被勒出深深红印的手腕。 “你是说,有人偷了你的衣服?”翟高卓问。 春竹点了点头,“咱们府上四季的衣服都是两套以备换洗,先前听差役大哥说,要来前院见客人,奴婢不好衣衫不整,便回屋想去另寻一件来穿,谁曾想屋里的那件也不见了。不得已,婢子只好穿着春衫前来。” 大府邸中,婢女的衣服发髻规制都有严格要求,所以一听翟高卓问这个,春竹连忙解释清楚,以免因此造罚。 翟高卓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也就是说,你丢了两件衣服?” “是。”春竹颔首。 丢了两件婢女的衣服,一件想来就是林家小姐身上那件,那么另一件…… 翟高卓的目光落在春竹身边的婢女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一听这话,那婢女登时颤抖起来,奴婢……奴婢……” 翟高卓目光一凛,“抬起头来。” 婢女闻言,头却埋得更低。 旁边的差役见此,当即将那丫头的脑袋掰起来。 这一瞧,使得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呀,这不是方才传话那丫头么?” “对对对,没错没错,先前就是这丫头说翟小姐出了事,如今正好能问个清楚了!” 徐芮握着翟秋云的手紧了紧。 “别怕,她不敢乱说。” 翟秋云看着徐芮清冷但坚定的眸子,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差?”翟高卓看着那丫头,却没有问先前为何无故传话。 那丫头被掰着脑袋,却是一语不发,倒是有人先开了口,替她答道。 “这不是那位林小姐的婢女么?先前我像是见过的,叫什么来着……宝,宝儿姑娘?” 一听这话,众人的目光都被那开口之人吸引过去,没有人瞧见宝儿听见声音时眼中的惊恐与畏惧。 倒是那位一直一语不发的林家小姐,猛地抬起头,朝着宝儿的方向望去,暗骂一声“废物。” 翟高卓看着眼前的少年,终于想起来这人的身份。 当初在徐记施香的门口,他曾跟这少年人有一面之缘。 好像是隆昌钱庄姬家的少爷。 是个极聪明的人。 再一想先前在花园里,也是这少年人出口挡回包正信的倒打一耙,翟高卓心头渐舒,“姬少爷确定?” “还真不确定。” 姬修齐轻笑一声,“毕竟只是当街一面之缘,虽然我记性好,却还没到过目不忘的本事。” 说着他指了指纱帘对面,“这林家小姐想来很多临安贵女都认识吧?既是她身边的丫头,想来那些小姐们应当不陌生,您找人来问问,岂非更稳妥一些?不过公正起见,还是莫要找您府上的人来认人了。” 姬修齐说完,笑着靠在背后的椅背上,那神色望去,全然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众人望着这少年人的模样,却又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觉此人甚是大胆,竟然连翟大人都敢怀疑,一时之间,不由都看向翟高卓,生怕他被这少年人激怒。 谁曾想翟高卓不仅不怒,反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姬少爷说的不错,由翟府的人指认这丫头的身份,着实难以让人信服。这样,将那丫头领去隔壁,让各家夫人小姐或是丫鬟来辨上一辨,看可有认得这丫头的。” 林回春咽下口中的里脊肉,瞧摸着探头问身边的天歌。 “姬小子这主意是你出的吧?” “师父在说什么呢?姬兄本就聪慧敏锐。”天歌拿起旁边的酒壶,开始倒酒。 “切,我还不知他?就一看热闹的傻蛋,能想到这些弯弯绕绕那就怪了。”林回春没什么好声气。 天歌轻笑一声,将手中的杯子递过去,“吃肉可少不了酒,这顿践行饭,师父可得吃好了,路上的日子可就没这么舒坦了。” “借花献佛,你倒是俭省!”林回春白她一眼,却还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北上的路,的确不会这么舒坦了。 领着那丫头去隔壁的差役很快押着人回来。 “回禀大人,周府的小姐、李府的小姐,还有另外几个侍奉的丫头,都确认此人确是林参军府上小姐身边的婢女宝儿。” 翟高卓闻言,猛一拍桌子,使得桌上没放稳的筷子都哗啦滚落。 林回春小心的护住手中的酒水,谨防一不小心被震洒出来。 “大胆婢女,还不如实招来!” 翟高卓厉声喝问,没有惊堂木,竟也不觉手疼。 “翟……翟大人饶命,奴婢没有恶意,只是……只是我家小姐与翟小姐交好,得知翟小姐举办生辰会,苦于没有帖子不能参加,我们才有此下策,决计没有任何恶意的!” 被识破的身份的婢女再也不敢沉默,随意寻了个由头,希望能够混荡过去。 但坐着的众人,却都不是傻的。 两个人都已经闹掰,还谈什么祝贺?而且就算是林家小姐知错就改…… “你们参加生辰会给翟小姐庆贺的法子,就是编排翟小姐不好了,翟小姐出了事?” 众人望去一眼,说话的又是那个看好戏的姬家少爷。 宝儿闻此,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我们!是包家公子!宝儿没有撒谎的!宝儿亲眼看见……” “胡闹!” 包正信一声怒喝,将攀扯到自家儿子的话头打断。 “若不是你家小姐主动勾引,我儿怎么会被迷了心窍,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宝儿被吓得正愣怔间,却听又有一人轻笑出声,“包大人还是坐下来喝杯茶消消火,翟大人正审案子呢,咱们这些闲杂人等,还是莫要乱插口,免得扰了人证,说错了什么话。” 包正信见说话之人又是那个姬少爷,气得拂袖坐下。 若不是旁边还有侯茂彦的翟高卓看着,他非扒了这小子的皮不可! 然而包正信是闭了嘴,可先前那提议莫要插口的人,却一脸温柔笑意看向跪在地上的宝儿,继续插嘴。 “宝儿姑娘尽管放心,翟大人在此,定不会冤屈任何无辜之人。如今你家小姐和包家少爷在花园衣衫不整的一幕大家都瞧了个清楚,只可惜你家小姐如今跪在那头一直不说话。你若是知道些什么,倒是可以替你家小姐说说看。” 包正信气得一拍桌子,“这位公子!还请莫要扰了翟大人断案!” 姬修齐闻言双手举起,一脸知错就改。 “大人教训的是,在下这就闭嘴。” 插科打诨的当口,宝儿已经深深埋头,将面上的讶异掩藏。 怎么会这样? 先前她们明明设计的是让包公子去玷污翟小姐,然后在这当口将此事撞破,不仅毁了翟秋云的名声,更能帮着包家公子玉成好事,从而拿到两千两银子,解了少爷的欠钱之难。 此前她还不知道自家小姐被人抓住,如今被这少年一指,才看到另一头跪着的小姐…… 还有方才在纱帐的那头,她清楚的看到翟小姐正完好无俗的坐在席间,众人望着她也没有什么鄙夷之色。 难道…… 宝儿心中慌乱着急,正不知该怎么是好。 而这当口翟高卓已经再度开口。 “既然宝儿姑娘不愿意说,那就还是请包公子先说吧。也好让本官听听看,如包大人所言,林小姐是如何魅惑包家公子的。” 包正信一听这话,面上终于有了笑意。 让谁先说,谁就掌握了主动权,所方才翟高卓只顾着审问这丫头,让他极为不满,总感觉自己是被故意针对。如今一听这话,当即明白机会来了。 看着父亲警告的目光,包耀文的视线却落在与包正信同一方位,坐在林回春身边的天歌。 天歌见他望来,唇角微翘,瞅着包耀文身下某处,夹菜的筷子在空中划拉两下,最终落在盘子里,擒住了一块肥肠。 包耀文吓得脊背一直,伸手捂住身下某处。 先前那人拿着剪刀在他那里比划,甚至将他外袍剪破的情景,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包公子规规矩矩按我说的做,在下保你日后继续风流。可若是你这舌头乱嚼,我便上下两处都给你断了!” 包耀文一个激灵,在那宝儿说话之前,突然哭天抢地喊起冤来。 “冤枉啊翟大人!实在是冤枉啊!” 众人面面相觑,翟高卓朗声问询,“包公子为何喊冤?” 包耀文看一眼天歌,登时伏地闷声哭诉。 “大人冤枉啊,都是这林家小姐害我!我原与她兄长林明时交好,去林家拜访的时候,曾见过这林家小姐几次。谁曾想这林家小姐就这般倾慕于我,多次向我剖白心意。我虽是直言拒绝,但林家小姐却始终不肯放弃。后来我不得已,便有意避着林小姐。” “谁曾想林小姐知道我要来翟府参宴,竟偷摸跟来,生怕被人瞧见赶出去,又偷换了翟府婢女的衣服。先前她的丫鬟宝儿传话与我,我本不愿相见,但她说是自家兄长有事托我,我这才去园子里见她。” “到了那园子,林小姐却不言兄长之事,我想离开,可是她却威胁我说要喊人来说我非礼!我怕惹人非议,只好留在那里,然后林小姐便贴了上来……” 听着包耀文的讲述,众人看向林小姐的神色玩味十足。 “想不到这林家姑娘竟是个女中豪杰。” “包家公子倒是好福气。” 女客那边可就比这样的暗讽更加直白。 “简直是不知羞耻!” 听着人群中越来越刺耳的言论,林小姐终于忍不住,厉声开口。 “我才没有!” 说着,她冷笑一声。 “是包耀文倾慕翟秋云已久,但秋云却根本瞧不上他,所以他才想着借生辰会这么多人都在,寻机毁了秋云的名声,好让翟大人不得已将女儿许给他!” “放肆!” 翟高卓猛拍桌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若非旁边侯茂彦拦着,只怕就要不顾身份上前去撕烂林小姐的嘴。 这恶毒的女人! 这混蛋的包耀文! “中正,这不过那女子一面之辞,你若较真,让旁人如何看?” 侯茂彦按着翟高卓的肩膀,在他身边轻劝。 中正,是翟高卓的字,自打他做了杭州府的府尹,就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 翟高卓看着侯茂彦,望着后者坚定而冷静的神色,终于慢慢坐了下来。 而众人听着林小姐的话,也不由神色怪异,尤其是女眷那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翟秋云的身上。 徐芮面带担心,正欲劝慰她,却见翟秋云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施施然离席起身,面上挂着从容的笑意,一步一步,走到了跪着的林小姐和包耀文面前。 翟高卓一脸紧张,天歌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林小姐说这样的话,可有证据?” “你如何证明,包公子对我心生倾慕?” “又如何解释,就算退一万步说,包公子心怀不轨,可是你们主仆为何会这一身打扮出现在我们府上?” “况且,如今被人撞破,做出这般不堪之事的,又到底是谁呢?为什么你口中倾慕我而不得的包公子,最后却与你纠缠在一起呢?” “所有这些问题,林小姐可否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翟秋云没有动怒,更没有羞愤,而是以府尹千金的矜贵,问出一个又一个让林小姐说不出,也让众人疑窦丛生的问题。 正文 第111话 判决与来信 【待修】 林家小姐望着一脸平和淡然的翟秋云,忽然猛地从地上扑起来,伸手便去抓翟秋云的脸。???ww?w?.?r?a?n?w?e?n?a`com 细长锋利的指甲在空中一闪而过,让翟秋云反应不及。 因为林小姐自一开始就不发一言,所以根本没有人料想到她或许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就连围在周边的衙役,也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再加上先前翟秋云连连发问,众人都在思考当中,一时之间,竟是完全没有留神这头,等终于有人发现不对,那有着锋利长甲的手已经到了翟秋云眼前。 所有人都绷直了脊背,甚至有人不敢看这一幕,连脑袋都转了过去。 “啊” 尖叫之声传来。 却不是出自翟秋云。 在众人的惊愕中,坐在林神医身边的少年人拿出一张方巾仔细擦拭着手上的油渍。 “哎呀,实在是不好意思,鸡骨头扔错了地方。林小姐没伤着吧?” 被唤的林小姐伏倒在地,右手紧紧地攥着左手手腕,而她留着长甲的左手,掌心正一片殷红血色。 离得近的人,清楚的看到那林小姐掌心正中,扎着一根细长的鸡爪骨。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少年人身上,就连侯茂彦也若有所思的望着少年。 林回春伸手拍在那少年的脑门上,没好气道,“没给你讲过不能乱扔东西?一点礼数都不懂。” 少年人登时委屈,“师父我错了。” 这当口,翟高卓已经一把伸手,将女儿拉到了自己身后,又冲着旁边的衙役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行凶之人抓起来!” 衙役一愣,先是看一眼仍在吃席的少年,最后忙不迭跑到林小姐身边,将她双臂扭押在身后。 这时,翟秋云已然回神,拽了拽翟高卓的胳膊正要说什么,却听自己的父亲对着旁边的小雀吩咐,“将小姐送去女客那边坐着。” 翟秋云不情不愿的走了,临了还是望了一眼正在跟林回春说话的天歌,心头莫名腾起一股暖流。 而在震怒的翟高卓说话之前,旁边的侯茂彦已然率先开口。 “此案事涉多方,不如便由本官来审吧。” 翟高卓猛然抬头,就连包正信也向侯茂彦望去。 谁曾想侯茂彦却是看也不看二人,只走到那跪着的几人面前。 “你们三人各有说辞,但向来辩真论假,都得那证据说话。不过呈堂证供不仅需要证物,也需要证人的论词。你们方才各人所言,可有虚假之处?” “绝无虚言!”林小姐答话,却是看向帘幕那方的翟秋云。 “奴婢也句句属实!”宝儿紧跟着自己小姐。 至于包正信,则怯怯望了一眼侯茂彦身后的某人,一咬牙,“大人我冤枉呐!” 侯茂彦望他一眼,没有理会,反倒是先问宝儿道,“你先前说,你家小姐求见翟小姐而不得,遂想扮作翟府婢女前来祝贺,你们并无恶意?” 宝儿一听,忙不迭点头,“大人明鉴!确是如此!” “林小姐呢?你这婢女此言当真?你们来翟府,真是因此?” 林小姐不傻,如今闹成这样,若是她否认这一点,不就说明自己此来不怀好意么?这亏她可不能吃! 是以同样点头,“大人明鉴,小女并无恶意。” “那你们可有同伙?” 宝儿忙不迭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是来庆贺的,又没想做什么坏事,怎么会有同伙?” 林小姐亦哼声,“没有。” 侯茂彦了然的“哦”了一声,又问,“本官若没记错,宝儿姑娘当时高呼请翟大人离席的时候,喊的是‘小姐不好了’,敢问,这小姐是你家小姐,还是翟府小姐?” 宝儿被这一声问得愣怔。 若是她承认说的是翟小姐,翟秋云如今却好端端的坐着,包耀文更是不曾靠近芳园,到头来,只会她们前面所说只为庆贺未怀恶意的话是虚言。 可是若她承认说的是自家小姐,那不就证明了自家小姐出了这样的事么?对于自己小姐的闺名……想到这里,宝儿望一眼自家姑娘。 是了,如今的小姐,哪里还有什么闺名可言? 宝儿垂首,脑海中忽然想起在假山石边被人堵住的情形,眼睛一闭,照着先前所应回答: “奴婢说的是……说的是自家小姐!” 说完这话,宝儿大声喊道: “包家少爷见我家小姐相貌出众,当她是翟府婢女便意图调戏,奴婢无奈之下……无奈之下只好去前面寻我家老爷求救,谁曾想翟大人误会了……” 众人顿时响起,当初这丫头跑来的时候,那林参军的确还在边上。 而林小姐先前听宝儿回说指的是自己的时候,还张目瞪着宝儿,可如今一听她后面的话,也连忙点起头来。 “大人!宝儿说的是!我等并无恶意,都是包家公子意欲强迫!小女子势单力薄,拗不过包家告官之位,所以一直不敢明言,如今事已至此,便也不怕他包家欺我,只请大人为小女子做主啊!” 包正信急了,就连包耀文也忍不住扑着身子骂了句“放屁!” 最后却是被侯茂彦眼锋一扫,只得蔫儿了吧唧的跪了回去。 “可是林小姐先前却说,包家少爷倾慕的是翟小姐,想要玷污翟家小姐的名声,好借机求娶。如今这前言后语,似是搭不上话呢!”侯茂彦道。 林小姐闻言,急中生智,“那是因为我见包家声势滔天,怕我一介弱女子伸冤不能,便想着利用翟大人,好让翟大人出面整治包家!” “原来如此。” 侯茂彦点了点头,看向二人,“你们主仆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几息沉默,无人说话,侯茂彦再次点头。 “看来要说的都说完了。” 说着,他又看向包耀文,“包公子有何要说的?” “大人我冤枉啊!我有证据!证明这丫头的确是想勾引我!”包耀文喊道。 “哦?是何证据?”侯茂彦眉头一挑。 包耀文抖抖索索从怀中拿出一只香囊,递给旁边的衙役,“今日有百花阁的香师在,还请大人让诸位香师共同鉴定。” 林小姐一看,登时顾不得手上疼痛,便要扑上去抢那东西,谁曾想这次却被那衙役死死压住。 “还给我!” 侯茂彦摇了摇头,示意衙役先将林小姐的嘴巴堵上,“方才不是说了没什么可说的了么?怎么这会儿还聒噪。” 说完,侯茂彦指着包耀文呈递的东西,“此是何物?” 包耀文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这是林家小姐当初见我的时候,拿给我看过的东西,我也不知里面是何物。但有一点,当初我拿在手中看了看之后,整个人便不知人事。” “唔。” 侯茂彦闻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对着那衙役吩咐,“去请百花阁的香师来鉴定。” 衙役闻言,颇有些为难,“大人……” “怎么?” “今日百花阁的花师都来了,男客这边有林花师,女客那边徐家大小姐和众花师都在,您看……” 侯茂彦想着方才包耀文之言,示意道,“那就有请林花师鉴定吧。” 衙役一听,忙不迭将那香囊递到了天歌面前。 拿起拿东西在鼻尖一轻嗅,少年人便甩开那东西下了定论。 “合欢香。向来为夫妻房事中添兴之物,也常为青楼楚馆的姐儿们所用,有惑香迷情之用,衙役大哥仔细收好了。” 看着说话的少年人,侯茂彦眉头微微一挑,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转头再次看向包耀文,“包公子所言,此物是林小姐赠你?” “没错!”包耀文忙不迭点头,“大人您方才也听清了吧!那林家小姐也承认这东西是她的!” 侯茂彦点了点头,“这倒是不假。” 说着,他转头示意衙役松开林小姐的嘴巴,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林小姐给翟小姐送的贺礼是什么?” “什么?”林小姐不明白为什么侯茂彦有此一问。 “林小姐先前说,你们今日是来送贺礼的,那么,你们给翟小姐备的生辰贺礼是什么?”侯茂彦耐心解释。 “我们……我……贺礼……”林小姐完全答不上来。 她今日根本就不是来送贺礼的好吗! 哪里有什么贺礼! 可是这支支吾吾的样子,看在众人眼中,却又是另一番理解了。 “没想到这林参军之女竟痴情至此,竟然不惜毁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强求包家公子。” “痴情?这行为简直丢祖宗的脸面!小小年纪不知羞耻!” “也是包家小子的福气,要说那林家小姐长得也算清丽的小美人儿了。” 林小姐脑中一片空白。 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当即昏死过去。 昏迷前的一瞬,她望着眼前众人,脑海中浮现出三个字: “中计了……” 林小姐的昏迷,并没有阻断案子的判决,在众人议论的差不多,案情也几乎定论之后,侯茂彦宣布了论断。 “依林家小姐主仆之言,二人没有同伙,那么翟府婢女额上的伤是此二人所为;将人绑起盗取衣物,也是此二人所为;最后欺瞒大周官员,嫁祸他人,也是此二人所为;如是种种,还请杭州府尹遵照《大周律》进行惩处。” “至于林家小姐与包家少爷之事……”侯茂彦望着包正信父子,“事关林小姐清誉,届时还请包林两家长辈一道论说吧。毕竟这就算是儿女私事了。” …… …… 翟府宴席上的这番动静,让整个临安城好一阵热闹,但凡出门,不管是酒楼还是茶肆都能听到热络的议论。 包家作为受害者,自是不愿林家小姐入门,莫说为妾,就是进门都不让。林参军恼羞成怒,当即派人收拾东西,将女儿送到城外的庵堂里去清修。 然而这当口,朱铨再次上门讨债,两千两银子,无异于要了林参军的命。 逼不得已,林参军瞒着妻儿,将送到庵堂的女儿卖给了牙婆,再加上变卖家当,抵押自家房契,最终凑齐了两千两银子。 林家种种丑闻暴露,林参军更是被人参到了杭州府军,夺去小小的司户参军之职。 原本林参军借着朱家,仍有栖身之所,但却被朱铨得知他卖了外甥女,于是朱铨将他毫不留情的赶了出来。 那时徐芮这才想起,当初天歌说朱铨这人有意思指的是什么。 “此人看似护短,实则无情,林参军遇上这样的小舅子,也该是他的命数。” 毕竟,没有朱铨的步步紧逼,也就不会有后来林家父女狗急跳墙的事情了。 不过林参军且不论,林家小姐,倒是罪有余辜。 当然,此皆后话。 送走了一众宾客,翟高卓在书房接见了侯茂彦。 “你今日不该如此的。”这是翟高卓的第一句话。 “那我该如何?由着你审下去?然后坐实了林家小姐想要诋毁小秋云的事,然后让人提到那小丫头,便想到包家那小混蛋?” 侯茂彦一扫先前的稳重,一屁股坐在桌子上。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翟高卓无奈望他一眼,赶他下桌。 侯茂彦寻了个地方坐下,“不管真真假假,既然有人已经铺垫至此,不妨将错就错,左右先摘出你家那丫头。反正我又不在你们杭州久待,况且以那林参军的身份,还能有人敢为他说话,参我假公济私不成?” 说到这里,侯茂彦哼了一声,“就是可惜便宜了包家那小子。” “我会让他偿还的。”翟高卓目光坚定。 “呦,你应当知道,这包正信可是你那尚书岳父的人。你若动他,可就真跟你那岳父对着干了,杭州府这小地方,施展不开来,难不成你还想回上都去跟他斗?” “为何不可?” 侯茂彦剥桔子的手顿住,一脸认真,“你说真的?” “我有骗你的必要?”翟高卓反问。 侯茂彦吞下一瓣橘子,“啧啧啧,看来这次就算你绩考不合格,我也得给你开后门写个绩优,说吧,怎么谢我?” 翟高卓望他一眼,难得多出几分傲气,“我在杭州府这么多年,那一年不是绩优?犯得着走你的路子?” 侯茂彦收了玩笑,“不过说真的,你在杭州府这么多年,多少次调任上都的机会都放弃了,如今怎么就突然想开了?可别说只是因为你女儿的事情,你想去跟周轩对着干这么简单。” 翟高卓看他一眼,从桌上一处公文中拿出一方信笺。 侯茂彦接过,看着信尾的印信,微微愕然。 “易相让你回上都?” 翟高卓收回信笺,正欲夹回公文处,最后想了想,却是点燃旁边的灯烛,将手中的信笺烧成灰烬。 “看来易相将人找到了。” 正文 第112话 谋皮与送别 【6月19修】 “你任职礼部,这次却担着吏部的职出来考绩……”翟高卓看向侯茂彦。w?ww.ranwena`com 后者一耸肩,靠在椅背上。 “不用猜了,是易相做的保。如今一看,倒不是为了日后我调任吏部的事情,而是要趁此机会将你捞回上都。指不定陛下一见我将你请回去了,心情一好,就同意了我的调令。” “易相向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只怕他早就说动陛下,否则也不会让你南下了。”翟高卓看着窗外。 侯茂彦给自己塞了一瓣橘子,不置可否。 待嚼了一半,他蓦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林回春收的那个徒弟,你觉得如何?” “你是说,林花师?”翟高卓回首,看到侯茂彦的神色,“怎么忽然想起问他了?” “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林回春姓林,收了个徒弟也姓林,会不会是他儿子?” 翟高卓顺手抄起一支笔扔了过去,“年龄都对不上,说什么浑话。” 侯茂彦乐滋滋将笔捡起,“你还知道年龄都对不上,看来也是动过这念头哈哈哈。” 翟高卓白他一眼,没有说话。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林回春身边,除了常年跟着的那个林一之外,基本没什么亲近之人,如今突然收了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想来并非偶然。你得注意着些。” 侯茂彦将笔插入笔筒,望着翟高卓,“你这些年远在临安许是不知,如今这位神医可是上都炽手可热的人物,莫说那几个侯府老太太将他神仙一样供着,就是宫里那位,也都捧着他。可是这人性子怪,易相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翟高卓微一皱眉,“可是这次我请他来为我母亲诊治……” “看病的事情我不懂,他缘何千里迢迢南下,我自然更不懂。只是有一点,跟他搞好关系总没什么坏处。” “那你这话可就说晚了。” “怎么?” “此刻那位神医只怕已经快到码头了。”见侯茂彦不解,翟高卓解释道,“今日是他返回上都的日子。” 侯茂彦闻言,想起方才那神医的样子,不由嘟囔,“我说呢,刚才在席上一直吃个不停。” 翟高卓道:“不过他那徒弟倒是还会留在临安。” 侯茂彦一听,登时来了兴致。 “这不正好么!你可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今日之事,那小子算是帮了你一个大忙!先前你被林家那婢女骗走的时候,我就瞅见他拽着姬家那小子说什么。那小子相貌堂堂,功夫也不赖,就算给你家做女婿,也没什么吃亏。” 听着侯茂彦越说越离谱,翟高卓一把抢过橘子塞他嘴里。 “吃你的橘子吧!多嘴多舌!” 书房终于安静,翟高卓转头看向侯茂彦,“你可听说过揽金阁?” 好容易咽下最后一口,侯茂彦寻了个稍远些的地方坐下。 “不是说号称江南第一楼么?我昨儿个到的时候,专程去那边路过了一下。我的天,那镶金嵌玉的,比上都姬家那宅子都气派。可见你老翟治下富庶呐!” “可别介,不敢当。”翟高卓道,“我来杭州之前,这揽金阁已经是你如今看到这堂皇富丽的样子了。” 说着,翟高卓顿了顿,走到书架后,从一个匣子里掏出一份卷轴,“你看看这个。” 侯茂彦接过展开,越看眉头越紧,“林家父女的事情,是他们告诉你的?这揽金阁竟打着酒楼赌坊的名义,背后做着情报的买卖。” “这件事我查了数年,虽有怀疑,却始终苦无证据,只能不了了之。但是他们却查到了。而且,林参军之子林明时输掉的两千两,也是在揽金阁。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翟高卓问道。 侯茂彦慢慢卷起手中的卷轴,递还过去,“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些太过巧合了。但是如今朝中,没有哪位有这么大的能耐拥有这样的情报网,莫说是各地藩王,就算是易相,也没有。” 最后一句话,侯茂彦说的很是确定。 翟高卓心头一震。 倒是侯茂彦安慰道,“不管怎么样,如今看来,这些人倒是主动在向你示好,且看他们想要什么吧。” “这是与虎谋皮。”翟高卓神色莫名。 “别那么悲观嘛!”侯茂彦拍拍他的肩膀,“今儿个中午没吃好,翟大人不妨晚上再请我吃顿好的?” 不知侯茂彦为何突换话题,翟高卓还是准备好好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好友,“你想去何处?” “就那揽金阁吧。” 侯茂彦挤了挤眼睛,伸个懒腰站起身来,“累死咯,我去歇会儿觉,有事晚上再说吧!” 翟高卓正欲再说什么,侯茂彦已经出了书房,外面的仆役见状连忙进来,“老爷,小姐来了。” 翟高卓闻言,神色微松,“请小姐进来。” 翟秋云一进门,便将屋门关上,就连小雀也留在了屋子外面。 “爹,今天……” “你的那些小姐妹们送走了?”翟高卓打断了女儿的话头。 翟秋云没有多想,一听这话,便顺着点了点头,“都走了。”然后又要继续说,“爹,今日之事……” “我明白的。” 翟高卓站在女儿面前,望着翟秋云面带愧色,“今日事情的始末,我都明白。包家那小子敢对你动歪心思,我不会饶了他,至于那林家父女,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今日之事,吓到你了吧?” 翟秋云闻言,突然扑向父亲怀中,在翟高卓的愣怔中,嚎啕大哭起来。 翟高卓忙不迭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别哭别哭,都过去了,爹在这呢,没有人敢欺负你。别怕。” 然而翟秋云的泪水就像是决堤的坝口,一听这话,越来越止不住,弄得翟高卓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翟秋云才慢慢止住了哭声,带着些许不好意思,低着头从翟高卓怀中直起身来。 “秋云,你记得,今日之事的实情,就是先前侯大人所断的那样。”翟高卓望着女儿,神色认真,“至于你所受的委屈,爹会另寻法子给你讨回来。” 翟秋云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涌出,却没有再哭出声。 徐芮等人走后,她鼓足了勇气,才想着来寻父亲说出事情的真相,可是谁曾想,不等她为难开口,父亲便已然给了她绝对的信任与坚实的倚靠。 想起自己以往的任性和胡闹,翟秋云带着鼻音低声喃语。 “爹……对不起……” 翟高卓一怔,而后欣慰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你爹我可就你这个一个女儿,断没有让人欺负去了的道理。” 翟秋云鼻头又是一酸。 “这件事情虽说就这样了,但林花师还有姬家那小子,却是不能不谢。”翟高卓兀自自语,却听女儿在旁边闷声补充,“还有阿芮,她也帮了忙的!要谢就一起谢!” 翟高卓闻言一笑,“好,都谢!你且想想如何道谢好,到底同是年轻人,彼此也了解。到时若有什么需要爹做的,尽管说便是。” 说完,翟高卓不由想起先前跟侯茂彦所说,将会调任回上都之事。 看着破涕为笑的女儿,翟高卓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刚到嘴边的话改了口。 “林家小姐的事情已经过去,你就莫要再多想了。这么些年,你在临安也没有什么朋友,先前爹拦着你跟徐家那丫头往来,如今看来倒是我的偏见,往后你若想去百花阁或是请她们来府上,不用再跟我说,自己拿主意就行。” 翟秋云受宠若惊,“真的吗!” 翟高卓笑着点了点头,“真的。” “太好了爹!”翟秋云再次扑到父亲怀中,“您真是太好了!” …… …… 临安城外渡口茶棚。 天歌将手里的包裹递给林一,“路上就有劳你照顾师父了。” 林一忙不迭接过,仔细将东西收拾好。 “拿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不知道这么多东西路上带着很辛苦的嘛?”林回春吹了吹胡子。 天歌不由想起当初在地府见到的老头。 尽管截然不同的相貌与习性,但两人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先前看您来回也就那么两件衣服,如今这大热天的,船上又不好换洗,所以便请宋婶帮您做了两件,路上穿起来也方便些。还有一些徒儿自制的香,比起制香司的那些好用不知多少,您到时候带回去给那些夫人太太的,免得人怨您回去的晚了。” 当初林回春说是为了翟秋云的生辰宴,顺便看看杭剧才十五走,可今日天歌一瞧他拖延到最后才去宴会,更是连杭剧瞧都没瞧一眼,便知这原因怕只是幌子。 拖到十五再走,不过是因为林回春想在离开之前,将基础的医理都传授与她才放心。 这份心意,她不能不记着。 “你倒是有心。”林回春嗯了一声,又开始说教,“不过你要是能将这样的心思全部放在学医上,你师父我就阿弥陀佛了。” 说完林回春似是想起什么,对旁边的林一吩咐道,“去马车里将我箱子那本《针典》拿来。” 看着林一麻溜的取回一本书,又在林回春的示意下将那本核桃厚的书放在她面前,天歌有些发蒙。 “师父,这是……” “下次见我之前,要将这本书背得滚瓜烂熟,有事没事再寻人练练手,到时候认你这个徒弟我也就不觉得丢人了。” “可是师父,这本书这么厚……” 天歌忽然感觉自己今天不该来送行。 “你今儿出手的时候,扎的是人家小姑娘的劳宫穴吧?” 天歌低了声气,带着几分底气不足的辩解,“劳宫穴缓忧解郁,又能治癫狂癔病,徒儿应该没有用错吧……” “用是没用错,但没让你用鸡骨头给人差点刺穿吧?” 天歌:“……” 那么远的距离,那么短的时间,她哪里来的机会去找针轻轻扎一下?远远地掷过去肯定会因为冲力的原因深深刺入啊。 然而林回春却不管这些,见徒弟吃瘪,做师父的很是开心。 “就这么说好了,这本书好好研究。不说有命必救,至少续上半条没什么问题。上面也写了刺错了位置,能引起的不良症状,应该挺适合你学的。” 林回春最后一句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可是奈何天歌耳力好,登时眼睛一亮,翻开书看了起来。 果然,每一个针法旁边都有错误示范及扎错的影响,对寻常学医之人来说,这是规避错误的宝典,可是对于天歌这等用针做武器的人来说,那无异于武功秘籍了。 “师父放心!我会好好学的!”天歌抱着书,一脸乐呵。 “出息!” 嗤了一声,林回春转过头去,看了看渡口的方向,对着林一吩咐,“去码头那边看看,洪校尉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林一领命离去,如今这茶棚里除了打盹儿的伙计,便只剩下了师徒二人。 “你什么时候来上都?” 林回春开口说话的第一句话就让天歌噎了噎。 “师父……” 天歌转了转眼睛,正欲开口却被林回春打断,“别想着瞎扯谎,难不成你到了上都还能躲着我?” 天歌尴尬一笑,“师父怎么知道我也要去……” “临安这地方虽好,但却有些小,在这里你施展不开拳脚。就是徐记,又何尝不想将总铺开到上都去?只是缺少机会罢了。” 一听林回春说到徐记,天歌被前一句话悬起的心放了下来,略略沉吟之后,抬头看了过去。 “年后徐记会北上拜访姬家,到时候徒儿许会一道乘船北上。” 林回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住的地方会提前给你安置好。至于献香之事,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原模原样的将东西交给方古那老东西。” 天歌微微动容,“多谢师父。” 林回春摆了摆手,起身看向码头方向。 “客气的话就不必说了,往后行事小心些,再莫如今日这般莽撞。救人之前,先想想自己会不会被搭进去。那个侯茂彦贼着呢,你小心别犯什么事儿被他盯上了。” 天歌微微蹙眉,总感觉林回春话里有话。 “师父,这位侯大人……” “林神医,船已经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爽朗之声打断了天歌刚出口的话。 看着越走越近的洪勇,林回春回头看天歌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是带着几分告诫叮嘱。 “医书好好看,到时候我会考你的。” “都说严师出高徒。想来在林神医的教导下,林花师日后定会成为一代名医。”已经走到跟前的洪勇闻言笑道。 天歌见状莞尔,“承蒙洪校尉吉言,我不会辜负师父的教导。”说着她冲着洪勇行了一礼,“这一路北上,我师父就麻烦您了。” 洪勇连忙摆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先前林神医来的时候,我本是要到上都去迎请的,结果谁曾想倒是委屈神医先行,我在半途才接到人。府尹大人为此可是好一通训斥,说我办事不力。如今神医走的时候,我可不得稳稳当当将他老人家送到上都,好好将功补过?” 天歌笑了笑,将放在放在边上的包裹递给洪勇身后的林一,踱步送林回春上了船。 夏日蝉躁里,船只启航扬帆,渐行渐远。 站在船头,林回春遥望岸上越来越小的少年人,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根来自王屠户颈部的骨针。 “希望我没有认错人吧。”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被江风吹散。 船上的人影逐渐看不清楚,天歌这才回头。 然而没走两步,却忽然听到一声疾呼。 正文 第113话 出事与凶手 【待修】 天歌赶到绕香阁的时候,整个百花阁都乱开了锅。 所有人都在议论有人浑身是血被抬进来的事情。 一见她进院子,抱着脑袋坐在屋外台阶上的人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上前抓着她的肩膀慌忙求助。 “师父,林神医在哪里!林神医在哪里!” 天歌的胳膊被抓得生疼,可是待瞧见那失魂落魄之人满嘴胡茬下的真容时,便顾不上自己的疼痛了。 这时徐芮也从屋里推门而出,一见那人冒失之举,连忙走到跟前扯开他的手。 “阿陵你冷静一下!这样慌乱冒失成何体统!” 徐陵闻言,目光顿时落在徐芮身上,“芮姐,云岫她怎么样了?!” 徐芮无奈地瞪他一眼,“大夫在里头,你自己去问吧。” 看着徐陵撒脚跑开,徐芮叹气摇头,看向天歌,“你没事吧?” “我没事。”天歌摇了摇头,蹙着眉头向屋子瞧去,“白芷……云岫姑娘出了什么事?” 方才在渡口火烧火燎喊她的,是百花阁守门的护卫。一出事便被徐芮随手点到去渡口寻她说事,所以对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一知半解。 天歌问了他半天,也只知道徐陵带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回了百花阁,具体什么情况,更是说都说不出来。 “阿陵他们在天目山上遇到有人行刺,人手很多,以他带去的护卫根本不是对手。尽管有人暗中相助,但敌不过对方人多,云岫帮着阿陵挡了乱箭,又替他挨了一刀,好在姬家那些护卫及时赶到,才将他们救了出来。” 徐芮三言两语说得简单,但天歌却知道,其中凶险绝对非同一般。 是她大意了,只顾着褚流功夫好,保护归云岫绰绰有余,却忘了对方有可能会用箭,更没有料到徐陵会留在天目山上。 “云岫姑娘如今怎样了?”天歌问道。 “大夫刚看过了,说是没有伤到致命处。箭伤还好,想来是被人卸去了劲道,没有伤到要害,看起来凶险,实则并无大碍。” 说到这里,徐芮带着几分担忧看向面色凝重的天歌,斟酌着开口。 “但那一刀却刺入极深,再加上天热,先头的大夫处理的又比较随意,所以伤口已经感染且隐隐溃烂,导致整个人身子发烫,就看今晚能不能将体温降下来了……” “我去看看。” 天歌转身便往屋里走,却被徐芮拦住。 “这件事情你莫要怪罪自己,这首先是她的选择,才是你的决定。” 徐芮望着天歌,“不是你有意让她以身犯险,况且她自己也同意去做饵,这些危险,本就在意料之中。” 天歌闻言,扯了扯唇角,“谢谢,我明白。” 看着继续往屋里走去的天歌,徐芮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屋子里,大夫正在写方子,而徐陵则坐在床头一脸担忧的看着床上的归云岫,旁边侍奉的丫头看见二人进来连忙行礼。 天歌远远的望了一眼胳膊和腰腹被纱布包裹了一圈的归云岫,从怀里拿出一只瓷瓶递给大夫。 “有劳您看看这东西病人可能用。” 看着那大夫从中倒出一粒仔细查看,徐芮不由问道,“这是?” “我师父临走之前给我的,说是能续半条命。” 那日在翟府绑花球的时候,先头林神医喊她去,就是给她这个东西,却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徐芮闻言一喜,“既是林神医的药,那就一定没有问题了!” 天歌却没有这么乐观,而是看向那大夫。 老大夫在听到“林神医”三个字的时候,捻药丸的手都不由抖了抖,抬起头来一脸紧张的望向天歌,“这是林神医给的药?!” 天歌点点头,这才看清眼前之人便是先头因王屠户的事被告到府衙,最后得了林回春正名的仁心堂老大夫。 老大夫一脸惊喜,忙不迭将丸药递过去,“既是林神医给的续命药,定是没有什么问题!” 天歌面带犹疑,“先前师父说,药物之间相生相克,不同的病症用药的分量也会相差甚多,您还是再验看眼看吧。” “那神医给你药的时候,有没有说是什么情况下能吃,什么情况下不能吃?”老大夫反问。 天歌认真想了想,最后摇摇头,“师父只说伤重到危机性命的时候吃着续命就行。” “这不就得了!” 老大夫一拍大腿,将桌上写好的方子揉成一团,又小心翼翼的将丸药让丫鬟给归云岫喂下去,这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林神医的药肯定没问题,我在就在这里等着,待这位姑娘不再发热了,再重新看情况开药。但是外涂的伤药,却还是不能少。” 说着,老大夫走到桌边重新执笔写了一页方子,递给旁边的丫鬟。 徐芮出言道谢,却见那老大夫忙不迭摆手,指了指天歌道,“先前多亏林神医帮我,如今小公子有事,我自要竭力而为,当不得谢,当不得谢的!” 天歌闻言,冲着老大夫行了一礼,“劳您费心了。” 徐陵依旧坐在床边,望着归云岫闷闷不言,徐芮望了一眼,示意天歌跟她出来。 “有林神医的药,再加上老大夫和阿陵的照看,云岫姑娘应当无碍,你也莫要担心了。那些行刺的黑衣人尸首如今就在后院,你可要看上一看?” 天歌凝眉,袖中拳头亦微微攥起,吐出一个字。 “看。” …… …… 百花阁的后院向来做晾晒花材的用处,然而如今一靠近,便可以清晰嗅到芬芳中夹杂着血腥气。 见徐芮过来,姬修齐忙不迭赶过来,“阿芮!” 天歌没想到姬修齐也在,不由看向徐芮,后者出言解释,“翟府事了之后,是他等着送我回来的,我们刚到门口便遇上阿陵他们。我顾着安置云岫,多亏他帮着打点旁的事情。” 天歌转念一想,也不再瞒着姬修齐。 左右用的是姬家的侍卫,就算是想瞒也瞒不住。 “你们带回来的那些人呢?”冲着姬修齐点了点头,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姬家侍卫,所以这话问的,也自然是他们。 其中一人稍稍迟疑,指了指旁边被干草盖着的车板。 天歌走上前去,一伸手揭开了草垫,面前赫然出现四具尸体。 掩住鼻子隔绝那刺人的腥气,她不由望一眼姬家侍卫,“这么重的腥臭气息,你们是如何避过守城护卫的排查的?” 那侍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时上头扔了一头刚宰杀的猪……” “倒是难得。” 天歌随口评置一句,便对着几分吩咐,“将这些尸首都搬下来,逐次放在地上摆开。” 姬修齐捂着口鼻一脸嫌弃,“不是吧林哥儿,这也太吓人了吧!” 天歌闻言抬头,看了看姬修齐,再看一眼他旁边面色隐隐发白的徐芮,忽然开口。 “芮小姐,方才我进百花阁的时候,外头的仆役们都在议论云岫受伤和阿陵失控的事情。妥善起见,有劳你去控制一下,免得有人乱传徒生事端。还有后院这边,让人送些熏香过来,这味道再不盖住,怕是容易引人怀疑。” 徐芮闻言,连忙点头离去。 姬修齐见状,更是忙不迭丢下一句“我也去!”便紧跟在徐芮后面跑开了。 后院重新恢复了平静。 天歌从旁边树上折下一根细枝,扒拉开几人的门面上黑巾,又掰开几人的口舌查看,手掌、脚踝,衣服内外甚至发髻里都查了个遍,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请教壮士姓名。”天歌忽然朝着先头那侍卫行了一礼。 侍卫微怔,抱拳答道,“生阳。” 天歌点头,“生阳。你们先前赶到的时候,除了这些黑衣人和徐陵、归云岫等人之外,可曾见到一个头戴斗笠的人?” 生阳闻言点头,又带着些许犹疑,“见是见到了,但是后来等我们将徐少爷和归姑娘救下之后,那人便不见了。” 天歌微微蹙起眉头,褚流不见了? 她让他躲着的,只是那些意欲行刺之人,以便在暗中保护。那些人已经暴露,他为何还要继续躲着? 心中虽疑,天歌到底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而是继续问道。 “你们赶到天目山的时候,这些人一共有多少个?除去这四个人之外,剩下那些人呢?” 一听这话,生阳的头埋了下去。 “人数预估有二十多个。近战的八人,四死四伤。我们本想追上去,但彼时归姑娘伤重,那些人又有远处的箭手掩护,所以我们就没有追上去,最后被他们逃走了……” 看着生阳等人面上的愧色,天歌安慰,“不用自责,你们做的很好。芮小姐是去让你们救人的,所以将人救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旁的并不重要,再者那个时候,不仅不好追,更难保他们调虎离山。” “对了,你们当中,还有当时遇到的那个戴斗笠的人可有受伤?”天歌继续问。 生阳看一眼众人,面有动容,“只是小伤,路上已经处理过,没什么大碍。但是那个带斗笠的人,就不清楚了。当时混战,那些人消失之后,他也消失了。” 天歌听完,若有所思。 …… …… 重新回到绕香阁的时候,天歌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一见她回来,院子里坐着喝茶的姬修齐忙不迭过来。 “林哥儿,查得怎么样了。” 然而刚一靠近,姬修齐就捏了鼻子,伸手作扇扇了起来。 “不是我说,你要不先去洗洗?不然身上这味道,实在是太熏得慌了。” 天歌白他一眼,“芮小姐呢?” “屋里头呢。” 姬修齐指了指里屋,神秘兮兮道,“方才老大夫说,里头那小子好几夜没合眼了,让他去睡觉,但是那小子死活不依,盯着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跟中了邪似了的。所以没辙,只能阿芮进去劝去了。” 天歌闻言蹙眉,也往屋里走去。 姬修齐忙不迭跟上,“难不成你也想去劝劝?你又不认……哦对,他是你徒弟。” 刚踏进屋子,天歌便听到徐芮难得的苦口婆心。 “……你若是再不去休息,之后云岫姑娘醒过来,看到你因为挂念她而病倒,你让她如何作想?况且先前老大夫也说了,有林神医的药,云岫姑娘肯定能过去这一关,你也别太担心了。” 然而床前坐着的人,却依旧一言不发,只直愣愣的望着床上之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本就不大亮堂,在这半下午的时候燃着两盏灯,绰绰的淡影映在见徐陵那青灰色色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颓丧。 难以让人想象,这就是先前那个活力十足的富家小子。 天歌抬手按了按眉心,走到跟前毫不犹豫一扬手,便落在了徐陵的颈部。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屋里众人都有些发蒙,还是姬修齐最先反应过来,挥手招呼旁边发呆的丫头。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把这小子抬出去躺着去?” 手忙脚乱一通收拾,徐芮终于站在屋檐下叹了口气,望着面前的天歌由衷道,“多谢了。” 天歌摆了摆手,“这种时候就别说这种话了。后院那些人我都查看过了,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等明儿个阿陵醒来,让他带着那些尸首去府尹大人那里报案,若被问话就如实回答。” “要将这件事交由官府处置?” 徐芮错愕,当初让归云岫回到天目山,就是不想让官府打草惊蛇。 “此一时彼一时了。” 天歌叹一口气,“我刚问过生阳他们,那些人身手不赖。如今闹成这样,我怕他们豁出去来百花阁行凶。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只有将这件事闹大,牵扯出归家灭门案,那些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徐芮面带忧色,“有这么严重吗?” 天歌点了点头,“希望是我多虑。” 说着,转头看向姬修齐,“姬兄,今天晚上,怕是还得借你那些侍卫一用。” “没问题没问题。”姬修齐拍着胸脯,“要不要我让风来云腾也过来?” 天歌闻言失笑,“这就不用了。” 说完这句话,天歌似是想起什么,看向徐芮,“今晚别离姬兄太远,徐家的侍卫,不比姬府的高手。” 徐芮顿时满脸涨红,“什么叫别离他太远!” 姬修齐却是一喜,“不不不,不用你去找我,我就在百花阁待着!我……我跟雷霆一起保护你!” 徐芮翻个白眼,转头往自己屋子走去,“谁要你保护。” “对对对,是你保护我,是你保护我!”姬修齐一脸美滋滋。 天歌望一眼步子滞住的徐芮,再看看一脸傻笑的某人,带着几分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出了绕香园。 正文 第114话 嘱托与不安 【待修】 每月初一十五,乃揽金阁惯常的豪赌之夜。 万两银子的入场凭证,作为证明身份的绝好机会,让众多身价不菲的贵人们趋之若鹜。 坐在一楼吃着二两银子一碟的花生米,角落里的侯茂彦深切感受到来自富人们那毫不遮掩的嘲讽之意。 “老翟,我说你这临安百姓按理该比上都更淳朴吧?怎么这狗眼看人低的样子,竟是比上都那些富家子还更想让人踹上两脚呢!” 敲敲桌面,侯茂彦一脸严肃,“你这叫治下不严!这次绩考给你扣分!” 翟高卓轻踹他一脚,“闭上你的嘴巴。上都那地方,一砖下去要么皇亲国戚,要么跟朝中大臣沾亲带故,就算耍横也得看着人。但在地方上,你得记着一句话,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你想说这些人你也不敢随便招惹?” “我是说你别得罪我。”翟高卓白他一眼,将酒杯给侯茂彦面前推了推。 后者一脸哭丧,“老翟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啊,中午我就没吃好,晚上你这还只给我吃花生米,我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回去要是消瘦了,我媳妇儿会心疼的!” “我还给你请了酒呢!谁让你挑的这地方死贵?”翟高卓没好声气。 不过口中虽不满,却还是招呼伙计加了些菜,乐得侯茂彦吃个不停。 快饱的的时候,侯茂彦这才注意到他这位好友从始至终连筷子都没动过,甚至酒都没喝一口。 “你倒是吃啊。”侯茂彦用筷子尾巴戳了戳翟高卓。 望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翟高卓转过头去一点也不想看这人。 就在这时,不经意的一瞥,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翟高卓身子一僵。 侯茂彦注意到他的变化,也不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嘿,那不是林回春的徒弟么?他怎么也来了?” 揽金阁门口,总管黄金看着刚进门准备上楼的天歌,走上前去拱了拱手。 “林公子,咱们今儿个二楼不开,我们东家也没时间单独招待您。” 豪赌之夜,二楼所有的庄娘都会到待客,所以每逢初一十五三楼宴客之时,二楼都不会再开设赌局。 所以这个时候要上楼,除非带着万两一直在身。 只带银子不花钱?可以。 但揽金阁自有豪赌以来,还没见过谁揣着银子上去,再一分不花的下来。 想起揽金阁的规矩,天歌点了点头,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 “金总管掌眼。” 黄金望着那张银票上一万两的数额,还有隆昌钱庄的特有标志,阻拦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若是没有问题,那在下就先上去了。” “您请。”黄金热情灿笑,伸手作请。 天歌冲黄金拱了拱手,抬脚往楼上走去。 在她身后,黄金望着那上楼的背影,慢慢直起腰身,直到天歌拐个弯再也不见人影,他已然冷却的目光才慢慢收了回来。 …… …… “这小子这么有钱吗?”侯茂彦夹了一粒花生米慢慢嚼着。 一万两银子,不是什么小数目,小小的花师能拿出这么多,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谁说的准呢?”翟高卓收回目光,“他师父不是林神医么?哪里差这万两银子?”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侯茂彦点了点头,“那林回春虽说给人看病要的酬劳千奇百怪,但以千金万金作诊金救命的时候也不算少。” 想通了这一点,侯茂彦仰天太息,“我咋就没遇上这么一个师父呢!” 说完,似是想起什么,他朝翟高卓挤了挤眼睛,“那林回春给伯母治病,是要的诊金还是让你答应他什么要求?” 翟高卓目光微闪,一脸嫌弃的离刚好打了个酒嗝儿的某人远了些。 侯茂彦一脸哀痛,“当年同窗时节,咱俩可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你如今竟开始嫌弃我了。” “好好说话。”翟高卓蹙眉。 “那你说说呗,那林回春跟你要的什么?” 望着侯茂彦一脸的笑意,翟高卓刚到嘴边的话不由改了口。 “要了五百两银子,据说还是看在我是清官的份上。他这狮子一大开口,老子这么些年存的积蓄全都没了。所以你也别怨我不请你吃好的。” 听出翟高卓话里的心疼无奈,侯茂彦不由揶揄。 “行啊老翟,两袖清风竟也能存下五百两。不过老兄弟体谅你,既然你已经这么不易了,那这顿就算我请。” “嗯,那就你请。”翟高卓爽然点头,朝着伙计招手,“方才点的菜,原样再来一份。还有你们家招牌的那个八宝鸭,也来一只!” 看着毫不客气的某人,侯茂彦突然想打自己两巴掌。 饭菜很快端上来,两人不再玩笑说话。 而闷头吃饭的翟高卓,思绪则从那早已消失在楼梯口的少年身上,飘到了林神医临走时的嘱托上。 “先前翟大人帮衬徐记施香,按理此次诊金已经两讫。但爱徒在此,老夫实在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应允。” “神医莫要如此客气,施香之事作诊金虽是您所提,但此事说到底也是对我有益。徐记和令徒此举为我分忧、帮我博名,就算神医肯,在下也实在不敢就此敷衍。您若有旁的要求,但说无妨。” “既如此,老夫就先谢过翟大人。您也知道,我这徒弟皮猴似的,不怎么让人省心。万一往后他在杭州府一时冒失,生出什么事端来,还望您帮衬着照看一二。” 见翟高卓沉吟,林回春解释道,“若是犯了什么国法家规,不用您说,我也不饶他。只是多数还是少年人的意气用事,届时还请翟大人替我教导教导。” 话已经到这份上,翟高卓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神医放心,旁的不说,单单看在今日林花师出手救下秋云的份上,我也会将他看做自家子侄。” 想到这里,翟高卓不由轻叹一声。 这林花师,的确不怎么让人省心。 居然跟揽金阁扯上关系了呐…… …… …… 今日的揽金阁三楼,与平日的空旷截然不同。 如云的拢纱娇女伴着贵客言笑晏晏,像极了醉韵楼里莺歌燕舞的热闹。 但这热闹,却又跟醉韵楼的放肆靡乱不同。尽管庄女们婀娜动人,诱人遐想,但却没有客人敢随便动手动脚。 据传揽金阁最初设立豪赌之宴的时候,曾有贵客因为对阁内庄女不规不矩,当场便被揽金公子着人断去手指。 临安一富又如何?还不是敌不过黄金铸就白玉砌坠的揽金阁? 断指的富商曾放言要揽金公子好看,但数年过去,莫说临安的富商,就连杭州府的富人的位次也轮流转了几圈,揽金阁依旧是江南第一阁,揽金公子依旧是神仙般的神秘公子。 而那曾经放言的富商,谁还记得他姓甚名谁? 看着往来的商贾,天歌正欲寻一处地方坐下,却见有人娉婷袅娜而来。 “林公子怎么才来?七七都等您许久了呢。” 天歌微微一笑,“有些事情耽搁了,好在晚上的赌局还没开始,倒也不算太晚。” 七七应和道,“这话说得倒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 说着她引着天歌向前行去,“林公子且跟我来,阁主专程给您安排了位置。” “有劳七七姑娘。”天歌道了声谢,打量着周围的人,状似无意道,“今儿个早上给我送帖子的那人如今在何处?这一路上来,我都没有瞧见他。” “您是说金总管派去的人?容后我去给您问问。”七七笑应。 一听这话,天歌眉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而后笑道,“不用麻烦七七姑娘再问了。我也就是随口一提,先前进来一直瞅着没有熟面孔,生怕做错了什么事,如今有七七姑娘引我,还去管那些糙汉子做什么。” “林公子抬举。” 七七掩唇轻笑,继续向前走去。而在她身后,天歌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据她所知,揽金阁里负责人事往来或应酬的,是黄金;白银向来藏在暗处,寻常不轻易露面。 然而今日一早去林府送信的人,是白银。 并着一万两银子的票据,亲自交到她手上。 这让天歌全然摸不清揽金公子的目的。 方才一路上楼,她并没有看到白银在。 虽说其实大多数时候,白银也确然不怎么在人前出现,可是当天歌摸着袖中那块从黑衣人身上寻到的铜牌,心中的不安便越发强烈起来。 尤其……褚流现在人也不知在何处…… 就在天歌仍在沉思时,七七已经停下脚步指着手边的位置,“林公子,您的位置在此处,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跟我说便是。” 天歌闻言落座,“我没什么事,你自去忙吧。今日客多庄女少,你不用围着我转。” 揽金阁的豪赌之局她是见过的,围着一张巨大的赌桌,布置着两圈席位,每个人都有预先的位置,但圆桌赌局却没有尊卑。 开局之先,所有的客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畅饮开怀,便是大快朵颐也无不可。 然而开局之后,所有的东西便会被收走,只留下坐席和中间的赌桌,以供客人专心参赌。 是以庄女便担任着开赌之前迎客引客,开赌之后帮客押筹的任务。 为免场面混乱,有资格上三楼的庄女,都是精挑细选之后极为精妙之人,自然面对的贵客,也不止一个。 然而天歌说完这话,七七却是轻笑出声。 “林公子有所不知,今日阁主特意吩咐,七七只要侍奉好您就可以了。” 这样特殊的优待让天歌受宠若惊,不过她倒是很快接受。 “既如此,七七姑娘可能帮我拿些阁主特制的桃花果酒?” 若说揽金阁里最让天歌挂念欢喜的东西,不是那些美食佳肴,也不是百宝阁里的奇珍异宝,而是揽金公子亲自酿的酒。 而这酒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那桃花果酒。 揽金公子酒量寻常,虽喝不得酒,却极喜酿酒。 尤其是用腌渍的梅子作引,加上桃花与白桃、虎跑泉水沏成的乌龙茶制成的桃花果酒,最让天歌念念不忘。 这酒香洌中带茶香,醇厚中带酸甜,更难得的是并不上头,就算是女子饮上一壶,也全没问题。 如今既有这样的机会,她自然想要好好品味一番。 谁曾想,此话一出,旁边的七七却是一脸为难。 “林公子有所不知,阁主酿的酒……向来不会拿出来给人喝的……” 天歌脑海中顿时炸响惊雷。 她怎么忘了! 当初能喝到揽金公子酿的酒,还是因为她一日偶然闯到观景台,这才因缘际会得以品尝。后来她用香方交换,甚至跟褚流一起去偷挖,想尽办法才得以继续品味。 但这些前提都是他们之间已经足够熟悉。 如今她跟揽金接触的次数,掰着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哪里有资格去讨酒喝…… 就在天歌想着如何圆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慵懒男音。 “既然林公子想喝,那七七你便去未央那里,让她给你装上一壶拿过来吧。” 七七闻言微愕,却还是低下头,听从吩咐往未央那里行去。 作为揽金阁的花魁,未央只在豪赌之夜才会露面,但这露面,也都是跟着揽金公子一道,跟她们这些二楼侍奉的庄女是截然不同的身份地位。 如今阁主竟让她去未央姑娘那里拿酒……七七走了几步,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天歌。 这位林公子……还真是让阁主另眼相待啊…… 揽金公子突然出现,让周围众人声音一低,但真正的赌局还没有开始,不多时场内又再次躁动起来。 “林公子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呢,我昨儿个刚挖出来一坛桃花果酒,今天就要填了你的肚皮。”揽金公子懒懒一笑,“公子”两个字咬得微微有些重。 “相比于揽金公子,我知道的事情想来不值一提。”天歌颔首,故意忽略揽金对她女扮男装的揶揄,“您今日请我来,所为何事?” “豪赌之夜,自然赌字当头。”揽金公子竖臂桌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轻轻地敲着桌面。 “我今日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请教……” “既如此,那林公子可要认真赌了。”揽金公子打断了她的话,站起身来悠悠道,“只有赢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正文 第115话 豪赌与夜走 【待修】 望着揽金公子离开的身影,天歌的眉头蹙得越发紧。r?a??nw?en?w?w?w?.?r?a?n?w?e?na`c?o?m? 豪赌之夜胜出,对她来讲并不是难事。 可一旦胜出,往后在临安城,她便再也不是徐记寂寂无名的花师。 今日在场的都是临安城乃至杭州府有头有脸的富家子,一旦她拔得头筹,在钵满盆盈的同时,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赢钱很好,对于她这样一个要身份没身份,要背景没背景的人,这些钱拿在手中,着实有些过分烫手。 天歌的瞪着那头正和别人说话的揽金公子,恨不能在他身上戳出一个窟窿来。 揽金这是在逼她。 “林公子久等。” 七七手捧托盘款步而来,一只青碧色的玉壶放在上头,映着几许粼光暗纹。 揽金公子风雅,好酒必配好器。 “有劳七七姑娘。”天歌对着七七一笑,等她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这才开口道,“离赌局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不知姑娘可能帮在下一个小忙?” “公子且说。” “揽金阁对面那间成衣铺子里,有个叫孙三的掌柜,乃是在下的旧识,不知姑娘可否着人过去带个话?今日我出门急,只带了万两银子,如今瞧来,怕是有些不大够用。” 七七闻言,顿时明白过来天歌的意思,冲着她施然一笑,“公子且稍待片刻,奴这就着人去帮公子问询。” 看着七七离去的背影,天歌拿起桌上的酒壶,杯子也不用,直接顺着壶嘴往自己口中倾倒起来。 揽金阁的人办事得力,孙三来的也很快。 看着孙三渐近,天歌主动起身凑到他跟前,引着他到了人稍微少些的地方。 “公子有何吩咐?”孙三见了一礼,低声问询。 天歌错身在他耳边轻语几句,然后在孙三的错愕中从他手里拿过折起来的银票,带着几分不满训斥。 “只带这么点怎么够?揽金阁的场子这么大,加上你这些,满打满算也才两万两不到,这样算下来能玩几把?家里没有这么多,那就去钱庄取些来。我就不信隆昌钱庄还没有,就算没有,去找掌柜的说说,让他去想办法。我就不信了,还能真没银子。” “林公子这是嫌银子不够用?” 天歌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 孙三不由回头。 这一看,正瞧见一个白衣松垮,墨发松束,好似刚刚起身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一步处。 尽管半张青木面具遮去了他一半脸,但露在外面的那一半容颜,依旧是说不出的风华绝代。 孙三心头一震,想来就是传说中的揽金公子对面开店,他自然听过揽金阁的传奇故事。 “银子这东西,从来都没有够用的时候,想必这一点,公子比我更清楚。”天歌冲着揽金公子一笑,然后重新对着孙三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取银子,要是挡了我发财的路,你这掌柜的也就不用当了。” “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孙三低着头,忙不迭从二人身边退开,往楼下跑去了。 “先前白银不是给林公子送了万两银子么?难不成还不够用?”揽金公子说着话,目光却是跟着正在下楼的孙三。 “若是二楼的场子,那自然够用。可是我方才瞧了瞧,这三楼各个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富商,我可不得给自己凑够底子才行?否则万一将公子您给的银子输了个干净,到时候再着人送钱,那我这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天歌笑了笑,“况且,我还等着成为今晚赢到最后的人,跟公子好好说说话呢。可不得防止这一万两用光了,连翻身的本钱都没了?” 揽金公子望着她,笑意不减反浓,“既如此,那我就先去屋里等林公子了。公子可千万莫要让我失望才是。” …… …… 揽金阁木屋,一进门揽金公子就将脚上的鞋子去一边,就着素娟缠袜踩在新换的波斯地毯上。 “去派人跟着那个孙三,看他到底去了何处。” 应和之声传来,但却人影见也不见,只闻轻微细响,屋里重新恢复了平静。 就在这时,有人轻叩屋门,“阁主。” 听着声音,揽金公子暗了暗眉心,“进来。” “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未央前来请公子主持今日的赌会。” 站在刚进门处的女子声音宛若鹂鸟,眉目顾盼生姿,袅娜生情,似弱柳扶风的体态我见犹怜。 这便是揽金阁的花魁,未央姑娘。 也是据传,揽金公子金屋藏娇多年,赢了豪赌之局可与共饮同谈赏艺,却不能随意去动的美人儿。 然而这一次,揽金公子却对美人之邀蹙了眉。 “让黄金上来主持,等到那位林公子下场的时候,再着人过来唤我。” “……是。” 未央没有抬头,却也能从揽金公子的语气中听出些微的烦躁,是以关门的动作也愈发的轻柔。 倚在软塌上,揽金公子慢慢阖上双目。 谁曾想,片刻安宁不到,窗边陡然传来一声脆响。 揽金陡然起身,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户里跳将出来。 “你怎么又放着好好的门不走砸我窗户嘎……你是何人?”愤怒的尾音被突如其来的诧异扭作一个奇怪的音符,揽金望着朝自己走来的人冷声质询。 …… …… 绕香园中,姬修齐正抱着雷霆观星聊天。 “你今儿个可一定要机灵点,若是保护不好阿芮,我剁了你炖肉吃!” “汪!” 随着一声狗叫落定,一条长毛狗尾冲着躺椅上的姬修齐毫不客气扫来。“嘿,你这还有了脾气了?”姬修齐很是不满,自从这狗被送到百花阁来,就越发傲娇了,“我可告诉你,你今儿个要是不好好表现,明儿个没兔子吃!” “汪汪!” 狗叫继续,但十足的中气显然是没将姬修齐的话当回事儿。 “雷霆,我可告诉你啊,你要是……” “公子,掌柜的派人来了。”风来实在不好意思打断这一人一狗的奇怪对话,但这时候却也不得不打断。 “那个掌柜?”姬修齐给雷霆顺毛的手一停,抬起头来。 “临安钱庄分铺的掌柜。来的人说是一位姓林的公子有事嘱托您。”风来道。 一听这话,姬修齐坐起身来,“去请人进来。” 说完,一看身边眼睛发光吐着舌头的雷霆,又改了口,“算了,你在这里看着雷霆,我出去。” …… …… 尽管红菡已经打水过来侍候着徐芮梳洗完毕,可是此刻的徐家大小姐还是丝毫没有睡意。 “从来都没有这么早睡过,你去帮我拿本书过来,我看会儿再歇息。”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数次的徐芮终是坐起身来,一边披衣下床,一边吩咐红菡。 红菡应声而去,但一推门却瞧见外面站着个人。 “姬少爷?您这是……” “巧了,我正准备敲门呢。”姬修齐一乐,“你家小姐睡了没?没睡的话将这衣服拿给她换上,等会儿一起出趟门。” “可是林花师不是说,今儿个晚上让小姐就在绕香园这边,什么地方也不要去么?”在自家小姐的安全问题上,红菡还是很谨慎的。 “这就是林哥儿的意思,快快快拿着去,先看看你家小姐歇了没。” 姬修齐一把将手中的东西塞到红菡手中,又将她往屋里推了推,自己从外面关上门。 红菡一脸莫名其妙,但看着被塞过来的东西,还是转身回到了屋里。 “小姐。” “嗯?怎么了?”徐芮回头,却没瞧见红菡手中的书。 “方才姬少爷过来,说是林公子差人送来的衣服,让您和姬少爷收拾好之后出去一趟。”红菡说着走近,总感觉这事情听着怪别扭。 尤其是她手中这件衣服…… “这是男子的衣服?” 徐芮也看清了那件衣服,绞云纹的按住色,根本不是女子穿的。 “我去问问姬少爷,看他是不是拿错了。” 红菡转身欲走,却被徐芮拦住,“这颜色,应当没有错。男装便男装,拿过来我试试吧。” 大晚上出门,女子的装扮的确不大方便,也得亏是林花师那样的人才想的出来。 果然,衣服穿在徐芮身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呀,还真是给小姐的衣服,看着样子,还是新做好的。”红菡惊奇道。 “既如此,你再帮我挽个男子的发髻吧。”对着镜子看了看,徐芮重新在妆台前坐下来。 蝉鸣啾啾,姬修齐坐在院中正给雷霆顺毛,怀中的长毛大狗却忽的朝着门口窜了过去。 姬修齐正待喊它回来,却见屋门被从里面拉开,而雷霆就这么扑倒了当头那一人身上,两只前爪搭在那人肩膀上。 “新衣服,你可别给我弄脏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雷霆不情不愿的放下前爪,然而姬修齐望着终于露出脸来的人却有些不可置信。 “阿……阿芮?” “嗯哼?”徐芮踏步而出,走到姬修齐面前,“姬少爷,请叫我徐公子。” “咳……”姬修齐似是被呛到。 徐芮浓眉倒竖,面色更加清冷,“怎么?不像吗?还是很可笑?” 姬修齐强忍着笑意,努力不去看徐芮那过分粗浓的眉毛,“嗯……玉面书生的脸上长着刽子手的粗眉,虽说比较英气,但还是有些……嗯,更粗犷了。” 说完这话,姬修齐实在忍不住,背过身去大笑起来。 “红菡!”徐芮朝着旁边一喊,“再改改!” 说完,主仆二人又回到屋里,捣鼓几许之后,再出来,那过分浓重的粗眉便好了很多。 “这样不就得了!莫说小姑娘,就是我一个大男人也要拜倒在徐公子的衣袂之下了。”姬修齐闻言一笑,冲着徐芮挤挤眼。 “得了吧,贫的你。”徐芮瞪他一眼,催促道,“要去哪里,赶紧的。” …… …… 揽金阁三楼,看着天歌将手中的筹码再丢下去一份,再次押小,七七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林公子,您实在不能再这么押下去了,回回都是小,您如今只剩下两千两的筹码,加上这次,再最多一次,您的本金可就全没了。” 旁边坐着的一人闻言冲天歌挤挤眼,“回回小,下一局可不就得将轮到大了?是不是啊林公子?” “杨公子说的是,输了这么久,可不得轮我好好翻翻本?” 天歌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望着说话的公子哥儿笑得自在。 然而旁边的七七却愈发着急。 开局至今,每局一千两的最低押筹,林公子次次都输,直至此刻,预支的两万两银子筹码只剩下两千两,也不知一会儿清算的时候,他到底拿不拿得出。 但这还不是最让七七不解的。 她着急的是,前面两次在二楼参局的时候,林公子回回赢,把把赚,就连阁主都对他青眼有加,甚至让自己今日单独侍奉他。 但是今日这位林公子的表现,就像是一个刚入赌场的新人,不,更像是完全不懂骰子,只会盲目凭借运气一直押着一个“小”不放。 在他身边方才说话的那位杨公子,直至此刻已经赢了一万五千两,而林公子却已然输了一万八千两。 七七急了,望着台上的将开的骰盅,压低了声音,豁出去般开口,“林公子!这一局赌完,您真不能再这样乱押了,下一局您听我……” “七七。” 天歌忽然正了神色,抬眼看她,“据我所知,揽金阁的规矩,庄女不能干涉赌客的决定吧?” 七七身子发麻,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骰盅被台上的庄女轻轻拿起,露出里面的点数。 “小!” “是小!终于有一次小了!” “娘的!居然真是小!” 听着此起彼伏的惊喜与抱怨混杂的声音,天歌笑着看向七七,“你看,我就说吧,我的运气不会那么差的。” 七七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五味陈杂。 旁边的杨公子翘着二郎腿,乜斜着眼看向天歌,“林哥儿这把手气不错,一押就中呐。” 天歌似浑然不觉那话里的嘲讽,只笑着拱了拱手,“都是托杨公子吉言。” 那姓杨的公子哼笑一声,“林公子这一把押什么?” “自然还是小。”天歌道。 “那我这一把,就依旧押大!”说着不用庄女动手,自己将筹码丢到前头的赌台上。 天歌挑挑眉,弯了弯唇角。 正文 第116话 我们不差钱 【待修】 赌局上的输赢在寻常不过,可是这一夜一直押小的少年人,却让这一晚变得与众不同起来。????火然?文??w?w?w?.?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愚蠢,也从来没有会这样执迷不悟。 但让人气愤的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却始终有着反败为胜的好运,每每在眼见要输光的时候,突然获得绝地反击的能力,重新获得参赌的筹码。 不过这好运,好似也说不上有多好。 因为这种死而复生,永远只够给那个少年人重获筹码的机会,而非逆风翻盘的大赢大赚。 从来没有从头到尾的大,也从来都没有从头到位的小,这是掷骰的几率使然,亦是揽金阁不会作假的必然场面。 是以少年人惯输之后的偶尔一两赢,好似也不算是什么让人诧异的事情。 “运气很重要,但你不可能一直凭借运气。” 杨公子对着身边的少年笑了笑,指着他手中仅剩的最后一张筹码,“这一局林公子还是押小?” 少年人看着杨公子面上的幸灾乐祸,视线重新回到赌桌。 “杨公子这话说的不错。的确不能一直凭借运气,那这一局……” 今晚第一次,少年人拿着手中的筹码开始犹豫不决起来。 当庄女的蛊骰已然落定,所有赌客的筹码已经掷好,少年手中那小小的一片仍被他捏在手中。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少年人身上,就连台上娇美至极的庄女此刻也看着他。 “不就是一筹么!还是快些投掷吧!没得浪费了大家发财的时间!” “就是就是,偏看他这次还能不能再活过来。”有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喂,那位公子,还是继续押你的小吧!指不定这次又能逆转战局呢!”此言一出,场上顿时一片笑声。 然而凝眉沉思的少年却浑然不受影响。 不管是那些人的不耐之言,还是怂恿之语,好似都不能干扰他的决定。 “林公子可要想好了,这可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先前你可以凭借运气翻转,但这一把,你还敢赌吗?”身边的杨公子再次贴心提醒。 少年人点点头,目光从楼梯口终于出现的人影身上划过,转向那位姓杨的公子,一脸诚恳受教的神色。 “杨公子说的有道理。运气这种东西的确靠不住,那么这一次……我便跟着公子一道,押大好了。” 说着,少年人将手中的筹码认真放在身边的庄女七七手上。 “林公子,要不……要不您还是按照原来的押吧,反正也是凭运气,不如……”七七压低了声音,拿着筹码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别紧张,杨公子不是说了吗,不能一直靠运气。但是杨公子赢了这么多把的福气,我倒是可以蹭一蹭。拿过去吧,就押大。” 少年人唇角挂笑,将七七摊开的手指握成拳,轻轻推她一把,“去吧。” 七七一脸为难,慢慢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好似等待着少年反悔。 然而直到她走到赌桌前面,少年仍旧没有说一句话。 咬了咬牙,七七闭着眼睛,将手中的筹码放在“大”的那边。 台上的庄女见状,眉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如水的泠泠之音带笑轻问。 “可是确定押大?” 这是揽金阁所有赌局上,在客人押筹之前,每位庄女都惯常会问的一句话,一旦确认,便意味着出筹之后,无悔可言。 然而七七在听到这句话后,已经收回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想要再次伸向赌台。 “七七姑娘,筹码可放好了?押了一晚上的小,这最后一局,也是时候试试押大了。” 少年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让整个大厅的人,甚至于赌台上的庄女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七七欲伸出的手僵在身侧,而台上的庄女也不由蹙着眉头看向说话的少年。 “既然已经放好了,那就回来吧,莫挡了各位客人发财的路。”少年的声音轻轻浅浅,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与超然。 就好像这一局将要决定的,不是他今夜的输赢。 那种与己无关的模样,像极了台下看戏的看客,听着台上散场之后便事不关己的故事。 这模样让庄女的眼神微微闪动,却让旁边看热闹的富家子弟愈发乐呵。 “林公子这样豁达,这一局若不是翻不了身,实在说不过去呐!” “不错,看林公子这成竹在胸的样子,可不得让他在场上多留些时候?” 揶揄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少年人伸出手,对着台上的庄女作邀。 “姑娘请开盅吧。” 事已至此,便已然落子无悔。 七七回到少年身边,默默地垂首站定,而在所有赌客的瞩目之下,台上的庄女难得手指微颤,轻轻拿开了倒扣着的骰盅。 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盅下三颗整齐排列的骰子慢慢露出真容。 “一二四,小!” “小!” “该死的居然是小!” “早知道该押小的!” 短暂的平静之后,三楼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与叫骂。 一阵热闹过后,众人才最终想起先前的那个押大的少年来。 “林公子,你看看,这一局继续押小多好的。” 少年人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带着几分无奈摊手,“或许是运气还没有到吧。” “看来林公子先前绝地重生的运气都用光了嘛!” 少年人耸耸肩,“谁说不是呢。” 说完这话,少年抬头看向身边一脸懊丧的七七,“七七姑娘,我如今可是输光了,没钱还能坐着继续看大家伙儿玩吗?” 七七望着少年清澈不然尘埃的黑亮猫儿眼,五味陈杂地正欲点头,却听一道豪气十足的声音从后传来。 “谁说咱们没钱的!” 众人闻言一愕,看着从外面挤进来两个同样年纪轻轻的少年人,想来便是先前在外头接话的人。 两人走近来,当首那一人先是一扫场上众人,这才伸手拍了拍坐在椅子上的少年人的肩膀。 “先头不是说了么?在外头说没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没钱。咱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你说没钱,这话不是骗人么?” 那人此话一出,场上不屑的嗤声顿时响起一片。 在场诸人都是临安乃至杭州府有头有脸的富商,随便一个丢下去,都能让当地的经济抖一抖。 在这些人面前说不差钱,甚至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毛头小子,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妨说是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在众人开口之前,坐着的少年人却是唇角微翘,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我就是骗人的。既然你来了,那就继续赌吧。” 说着少年人冲着七七招手,“帮两位公子在跟前再加两把椅子如何?” 豪赌之局的布置,各个位置之间留足了空间,加上一两把椅子,自然绰绰有余。 七七转身离去,当头站着的锦衣公子却旁若无人地跟坐着的少年人闲话起来。i “前头战况如何啊?” “如你所见,都输了。你再不来,我可就再没上场的机会了。” “输了多少?” 锦衣公子拿起桌上的果子啃了一口,咬得嘎巴脆响。 “两万两。” 少年人随口答道,从桌上拿起一枚青枣递给后面那位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朱衣公子,“尝尝看,揽金阁的果子比外面的好吃不少。” 朱衣公子接过果子,却没有直接咬,而是带着几分犹豫与不可置信,“你……输了两万两了?” 少年人点点头,“是啊,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输下去。毕竟赌桌上的事情,一直都很玄,谁说得准什么时候赢,什么时候输呢。” 朱衣公子闻言,面上不由显出几分忧色,看看少年人,又看看跟自己一起来的锦衣少年,“那我们还是走吧。不过两万两,也不算多,我……咱们还是出得起。” 谁曾想此话一出,跟他一道来的锦衣公子却不乐意了,当即拽着朱衣公子的手腕。 “不走不走,阿……阿徐你就放心吧,我这一来,咱们今儿个准赢!别担心别担心,输了连带着林哥儿先前的那两万两都算我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有我在你怕什么?刚不是说了吗,咱们不差钱!就是输一晚上,还能真给变穷不成?” 说着锦衣公子丢下果子,朝旁边张望着喊道,“拿椅子的人呢?难不成让小爷站着玩?” 话音一落,当即有伙计搬着椅子过来,“来了来了,您久等!” 看着伙计麻溜的将桌椅安置好,少年人的目光却落在他们身后。 “敢问七七姑娘去了何处?” 那伙计闻言一愣,忙不迭道,“许是去给您拿果子去了,想是一会儿就来。” 少年人眼中若有所思,然而那锦衣公子却是浑不在意的将他身子掰回来。 “管什么七七八八的,没了她咱们还不能玩了?来来来,开始开始!庄家呢!开始了开始了!” 众人的目光从张扬的少年公子身上重新落回赌台,比先前更张扬的跃跃欲试,显然是要给那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少年好看。 坐在锦衣公子身边的朱衣公子拽了拽他的衣角,一脸认真出言警告。 “姬修齐,你可别忘了,你能调用的钱是有限的,现在我们走的话,我还能帮林花师把这窟窿填上,要是你跟着玩下去,我就不知道能帮你们多少了。” 锦衣公子姬修齐闻言一笑,凑近女扮男装的徐芮低声道,“有你这话就够我乐得了。可是小爷再不济,裤子都输没了也不能用女人的钱啊!放心吧,你看着就是了,有林哥儿在,咱们肯定只赢不输。” 看着转头凑到少年人那头的姬修齐,徐芮怀疑他的脑袋是不是被门夹坏了。 有林花师在只赢不输?那刚才那两万两银子是谁输的! 望着执迷不悟凑着嘀咕的二人,徐芮长出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开始在脑中计算自己如今手头上有多少现银,又能给这两人补上多大的窟窿。 “林哥儿,怎样,方才我那话给你长脸吧?”姬修齐一脸得意的冲少年人挤挤眼。 天歌闻言弯唇,“有姬兄镇场子,已经不是长脸了,我这底气如今也是十足十了。孙三先前说的手势,你可记住了?” “那还用说?我多聪明的人啊!况且先前你可是带我玩过的,不懂才怪。”姬修齐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怎么样,这回还是五五?” “不,这回玩得大,所以咱们六四。”天歌从桌上拿起一颗果子递过去,“你六,我四。” “好兄弟,够义气!”姬修齐拿着果子嘎嘣一口,“既然你这么够兄弟,我也不能输给你,这样,先头你输了的算我头上。” “好。”天歌点了点头,将面前一整盘果子递给姬修齐,“别光顾着自己吃,给芮……阿徐公子也拿过去尝尝,甜食能让心情便好。况且看热闹不吃点东西,那得多无聊。” 姬修齐得了授意,忙不迭转头将果盘放到徐芮面前,满脸堆笑。 “阿徐,这都是你的,快尝尝。” 徐芮望着眼前的盘子,再一看满口白牙笑得无害的某人,恨恨地拿起一颗果子一口咬了下去。 …… …… 木屋中,七七站在刚进门的地方,颔首垂眸,但微微抖动的肩膀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 “是我大意了,她想要故意输局,就算是你跟云裳加一起,也没有什么用。” 揽金公子把玩着手中一块并不起眼的铜牌,懒散玩味。 “只是我没想到,她居然会想到将姬家那小子喊了来。怪道那个孙三去的是隆昌钱庄而不是徐记百花阁,否则按我的脾性,还真有可能在半途劫了她的道。” “倒是多年不曾遇上这样的聪明人了。” 揽金公子长叹一声,目光落在七七身上。 “去告诉未央,让她授意云裳不用再故意迎合,尽管使出本事来,但不要乱动手脚,剩下的,就看那丫……那小子的能耐。至于你,也不要有什么不忍,规规矩矩做好该做的事。以她的能耐,不需要你同情,更不用你的帮助。况且……我也不想看着自己辛苦培养出来的人芳心错付。你明白吗?” “是。” 七七应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但那肩膀却颤得愈发厉害。 “去吧。” 揽金公子挥了挥手,看着躬身退出的七七,眼中含着几分凌厉过后的悲悯。 正文 第117话 圈套与关心 【6月24修】 揽金阁的豪赌之局每逢初一十五举办一次,杭州府数得上名头的富家子弟大都时时捧场。 然而今晚的场面却与以往都不大一样。 如果说先前那位林公子一人参赌的时候,是把把输钱,最后再偶尔回光返照赢上一两次的话,那自打这位锦衣公子来后,赌台上的局面就已经变得全然不同起来。 对于这个张狂的年轻人,众人的态度也从先前要他好看的不屑,化作不容轻视的紧张与审视。 而原先生怕这二人输得太惨的徐芮,此刻也没了先前的担忧,而是带着几分激动与难得的兴致开始参与其中。 “这一次押什么?” 赌台上,庄女掷骰的舞姿已然停下,骰盅正安静的躺在赌桌之上。 “阿徐公子想押什么?”林公子侧头问她。 徐芮带着几分初次尝试的紧张,看看少年,再看看身边的姬修齐。 “我……要不我们还押小?不不不,还是押大吧……” 赌桌上的选择很简单,但其实也不简单。 尤其当选择背后是千两银子万两银子的得失时,简单的选择便有了如山的压力。 “哎呀,算了我瞎说的,你们自己定吧。” 说到最后,徐芮干脆选择放弃。 天歌轻笑一声,右手撑着脸看向姬修齐,说话的同时,指尖在脸上轻点。 “姬兄以为呢?” 姬修齐看她几息之后,转而看向徐芮,“那就听阿徐的吧。人的第一直觉,有时候还是很准确的。” “不不不,你莫要听我的。” 徐芮连忙摆手,却被姬修齐伸手按下手腕,“君子一言呢!” 说着,姬修齐翘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对台上的云裳扬声道,“这一局,小爷继续押小。不过嘛……要再加一条,爷赌三连二点的小豹子!” 此话一出,全场沸然! “无知小儿!” “押小就押小,居然还敢赌点数!真是娘的找死!” “三连二点的小豹子?这小子以为自己串糖葫芦呢?想串几点串几点?” “人家手气多好的!一来就替那位林公子逆风翻盘一赢再赢,就算是输上一次,又有什么大碍?要你替人家瞎操心。” 锦衣公子翘着二郎腿,迎着众人或不屑或鄙夷,又或是探寻犹疑的神色,始终不为所动,尤其是那胸有成竹的神色,让不少拿不定主意的人变得越发为难。 是啊,就算三连二点的豹子不可能,可那少年人连赢数局却已是不争的事实。 到底要不要跟? “公子,我们押什么……” 杨公子身边跟着的侍从偷望一眼隔壁,忐忑难安。 “容我再想想……” 杨公子抬起手,示意侍从安静。 一开始那锦衣公子来的时候,他还不信邪,想着那位林公子倒霉催的运气,所以每回跟他们对这来。 然而赌局的走向好像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了。 整整十三局,那锦衣少年连赢十三场,不仅将先前那位林公子输掉的两万两银子全部回本不说,更是额外赢了三万四千两白银。 而此次与那少年作对的自己,不用多说,连着输了十三局,到如今手中只剩下两千两银子。 这可是他背着姑父偷偷调出来的银子,若是就这么全部输光,那他就只能等着滚回山东了。 咬了咬牙,杨公子狠下心来。 “跟!” “是。” 侍从听命,正准备唱押,谁曾想那杨公子却忽然扑到他身上,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不不,只跟大小,不跟点数!” 说完这些,杨公子抹着冷汗重新整了整衣服,坐回自己的位子。 不止杨公子如此,其他桌子前的赌客们亦是如此,不管犹疑还是吞吐,最终大多都选择了跟姬修齐所言的大小,而不跟点数。 但饶是如此,依旧有很多财大气粗,瞧不惯这小子神气的人押了相反的大。 如是纵观下来,若是不看人数只看数额,跟着姬修齐押小的,竟还没有押大的多。 “啧,这些有钱人,送来的银子也不要,只为好面子争那一口无畏之气,都何必呢?”姬修齐听着如今的赌面,一脸的无奈。 “你这话说的笼统,把自己也给算进去了。”天歌好心提醒。 “不算不算,他们是有钱,我是很有钱。还是不一样的。”姬修齐给自己的定位很清楚。 徐芮闻言罕见的轻笑一声,“这话倒是真没错。” 在大周首富面前,有谁敢说自己有钱呢? 姬家的家底,据说是比国库都充盈,如今朝廷有不少银钱,都是姬家暗中给的支持。 有这样的家底,姬修齐说出这样的话,倒也算不上有什么错。 然而这话听在其他人耳中,就有些不大对劲儿了。 “不过撞狗屎运赢了那么几局,还真把自己当有钱人!汪少爷还什么都没说呢,由着你这个不知什么地方蹦出来的猴子乱充大王!” “是啊是啊,有汪少爷在此,还有人敢顶在头上比高低?莫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钱多?” 听着周围的起哄之声,姬修齐一脸茫然。 “汪少爷?哪个汪少爷?” 他来临安也就两个月,什么汪啊喵啊的,还真不清楚。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尤其是那些有心起哄之人,当即将姬修齐这句话当做了有意的侮辱,一时间场上的闲话越发难听起来。 与此同时,一人轻摇纸扇淡然开口。 “在下便是阁下口中的汪少爷,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看着那摇扇的俊秀白皙公子哥儿,天歌忽然想起另一个执扇之人来。 只是那人的鎏金小扇是装饰,更是武器,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比眼前这位汪家少爷摇得更加风骚。 当然,如果这位汪少爷淡然表皮下的眼神没有那么凶狠,握着扇子的手上青筋鼓得也不是那么厉害的话,倒也可以说是有些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就在天歌审视此人的时候,姬修齐忽的探过脑袋。 “这个姓汪的什么来头?” “杭州首富汪祉之子,汪皓。汪家以米粮生意起家,在当年广西大灾中靠着发国难财逐渐壮大,后来攀上了杭州府府军大将潘炳涵,娶了潘家的妹子,从而染指军械制造。原本打的是盐铁同揽的心思,但因为翟大人铁面无私,盐司这条道便断了。但凭借米粮军械,汪家还是在杭州地界上独成一霸。” 说完,天歌又好心补充一句。 “你可以赢他的银子,但不能跟他作对。虽然汪家做这种生意注定蹦不了多久,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她没记错,汪家是明年被人揭的底儿,而潘炳涵为了保全自己,直接割舍了汪家。 所以在此之前,跟汪家人起冲突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天歌却不知道,姬修齐在上都的时候就是个混不吝,尽管出身商户,但以姬家的在大周的地位,饶是六部尚书之子也来主动跟他打交道。对上这些纨绔子弟从来都是别人让着他,没有他让着人的道理。 先前跟天歌在一处的时候,本是因为被姬老爷子训斥一通之后丢来临安。头上顶着告诫,再加上有阿立在跟前念叨,所以姬修齐一直收着尾巴。 如今被那些捧着汪皓的狗腿多次起哄嘲笑,再加上知道汪家的起家历史后,哪里还会有半分客气?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汪家少爷,用发国难财赚来的银子进赌场,敢问汪少爷玩得可开心?可安心?” 姬修齐挑挑眉,浑然无所畏惧的笑望对面。 “沾血的银子拿着可是会做噩梦的,不如今儿个就让小爷我替你作/法消灾,赢走那些让你睡不安稳的罪魁祸首如何?” “放肆!” 汪皓身边的侍从当即拔剑,谁曾想剑柄却被旁边侍奉的庄女伸手轻轻按住,再也不能抽出分毫。 揽金阁的庄女,可不仅仅是庄女。 侍卫看着那庄女,目光不善,“琉璃姑娘,是那小子先对我家少爷不敬。” “赌桌上的口角,自有赌客自行解决,这是咱们揽金阁的规矩。既然阁下站在我揽金阁的地方,这规矩便不能不守。” 那名唤琉璃的庄女没有任何畏惧,反而轻巧用力,将那侍从拔出一半的剑弹指一击,敲回了鞘中。 做完这些,琉璃方才不徐不疾的走到汪皓跟前,伸手在他身后的椅背上轻轻拂过,最后从身后躬身靠近汪皓,几乎呵气在他耳畔。 “汪公子是赌客,在您看来,这事如何解决比较合适呢?” 有美人软硬兼施在侧,再加上这几息时间的冷静,汪少爷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既然是赌客的口角,那自然要在赌桌上见真章不是?” 纸扇再次摇动,汪少爷朝着琉璃一笑,“有劳琉璃姑娘,替在下数数还有多少筹数?” 琉璃闻言,直了直身子,却是看也不看筹桌,黄鹂般清脆悦耳的声音便已然响起。 “汪少爷今儿个手气好,先头三十一胜十四输,加上本金底筹如今还有二十一万六千两。”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倒吸一口气。 不是因为揽金阁庄女清晰的算筹,而是因为那令人咋舌的数额。 早就听闻汪家有钱,汪家三女一子,这位汪少爷独受偏宠,但听闻中的知道,跟眼前实打实听到具体的数额,却还是截然不同。 寻常百姓之家,五两银子便已然足够温饱一年。 在场诸人非富即贵,三楼豪赌局的万两入场门槛,便已然决定了这些人家不是五两银子便足以果腹的普通人,可是此刻他们听到汪皓手头的银钱,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然而,这样的银子可以唬得住其他人,却唬不住姬修齐。 “我们这边的庄女呢?有劳数数我们的筹数。” “姬少爷,您和林公子这头,算上先前回本的两万两,再加上新赢的三万四千两,共有五万四千两。” 离开许久的七七不知何时回来,站在姬修齐和天歌后侧方澹声开口。 天歌回头看她一眼,然而七七却是颔首低眉,跟对面的琉璃的扬其妩媚截然不同。 “既如此,那就有劳姑娘帮我们将所有的筹牌全部都押小,并着再押三连二点的豹子数。” 姬修齐此言一出,不少人惊呼出声。 哪有这样孤注一掷自寻死路的玩法! 若只是押大小点,多少还有泰半的赢面,可一旦加上点数,那无异于一线的生机背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且由此输掉的,不仅仅是押上的筹码,还要偿还对面所有赌客的赌筹。 到那时,可就不仅仅是区区五万四千两了!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徐芮也不由紧张起来,扯了扯姬修齐的袖子,“不要中了别人的圈套。” 姬修齐如何不知这是圈套? 汪少爷清算筹码,不就是为了告诉他姬修齐,自己有多足的底气吗? 既然如此,那就看看谁更有魄力好了。 不到最后,还不知道是谁给谁下套呢。 姬修齐望着对面的汪皓懒洋洋笑起来,“汪少爷,您这一局,准备押多少?” 汪皓摇着扇子,亦笑得灿烂。 “既然阁下如此有诚意,在下自然奉陪到底。琉璃姑娘,有劳将我的筹牌劈成三份,大、小、庄各一份。” “不要/脸!”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低骂一句。 三筹各一的玩法,是在不知押哪一个的时候,最无奈的玩法,但不至于输得血本无归,可此刻却是最占便宜的押法。 因为如今那锦衣公子选了押点的玩法,若是出了错就是一赔三的赔率。 汪家少爷这样押,一旦骰子不是三连二点的小豹子,他就可以让那锦衣公子赔个底儿朝天。 说得好听点,叫聪明,说得难听点,可不就是不要/脸地耍无赖? “姬修齐,你不能这么玩下去了。”徐芮拽着姬修齐的胳膊,一脸认真。 姬修齐看着紧紧握着自己手臂的白玉纤手,目光对上徐芮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关切,忽然露出灿灿白牙绽出笑容。 “阿芮你这是关心我吗?” 徐芮正要否认,但那句“不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我是在关心你。” 她深吸一口气,定定地望着姬修齐,“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被别人骗了,不要中了别人的圈套。我知道你若真输了这么多,老爷子一定给得起,但你也要想好,一旦真输了,老爷子会如何罚你。” 姬家教养从严,就算是姬修齐三代单传,姬老爷子真动起怒来,也不会心软半分。 当初姬修齐年少无知,用银票煮粥之后之后,姬老爷子对他的惩罚,她记得再清楚不过。 而今,她不想看着他再承受一次。 姬修齐看着徐芮微微泛红的双眼,心头一软,正要说什么,却被周围突然生出的躁动打断。 正文 第118话 豪赌与杀手 【6月25修】 “听说今晚的赌面超过了三十万两,在下只好过来瞧上一瞧。” 人群让开,从中走出一个面带青木面具的慵懒公子,不消说,正是揽金阁的阁主,揽金公子。 而紧跟在他身后浅笑嫣然的紫衣少女,便是只在赌局开初露过一面的未央姑娘。 看来传闻中的说法的确不错未央果然是揽金公子金屋所藏的小娇娘,否则缘何先前揽金不出,未央便也不出来见人呢? “汪少爷财大气粗,姬少爷勇气可嘉。” 揽金公子走到近前,冲正剑拔弩张的二人笑了笑。 “让阁主见笑了。” 汪少爷拱了拱手,笑着冲着揽金颔首回礼。 揽金公子这句话说得甚合他心意,那姓姬的小子可不就是勇气可嘉?毕竟除了勇气,那家伙也就没什么值得提说了。包括脑子。 汪少爷的目光落在姬修齐身上,却见那人好似完全没听揽金公子说了什么,只拉着身边那朱衣公子说话。 自打揽金公子一出现,众人都噤口不言,是以姬修齐说话的声音虽是压低了几分,却也足够响。 “阿徐,我瞅着那阁主身边的姑娘没你长得好看呀。” 人群顿时响起一片哄笑。 “没想到公子居然好这一口啊。” 兔儿爷在富家子弟之间,并不是什么不能触碰的话题。相反,很多富贵公子哥儿见多了女子,反而会因新奇生出其他的怪癖来。 徐芮闻言,顿时臊红了脸,直接甩开了姬修齐的手臂,干脆垂首不语。 姬修齐见状,登时冲着那些取笑之人不满道: “小爷喜欢什么你们管得着么?” 那些人讨了个没趣,本想怼回去,可一见揽金公子面上的笑意敛去,只好闭上了嘴巴。 “阁主大驾光临,是来观赌的吧?” 在众人的沉默声中,天歌悠悠开口岔开话题。 “林公子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可不就是来观赌的?” 揽金公子笑了笑,转身就着伙计置办的位子坐好。 “自打揽金阁开办豪赌之局以来,这是第二次赌面超过三十万两,的确值得好好看上一看。” 此话一出,引起众人几分好奇,当即有人壮着担子问道: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啊……” 似是带着几分缅怀,揽金公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悠长。 在众人的期待中,他忽然笑出声来,看向旁边已经开始打哈欠的姬修齐,“上一次还是姬公子的祖父,姬老爷子南下的时候。” “那一次,姬老爷子一人的赌面就超过三十万两。同样是一赔三的赔率,最后姬老爷子迎去百万两白银不说,可怜我揽金阁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银,还搭了西湖边上一座别院进去。” 姬修齐张开的嘴巴僵了僵。 “你说……我祖父?” 揽金公子点点头,带着些许长辈闲话的语气。 “不错,就是你祖父。我若没记错,正是吊唁徐老爷子的那一年。如今那宅子,你不正住着呢么?可还喜欢?” 这时候,徐芮也不由抬起头来。 她的祖父徐化去世那一年,姬老爷子南下的事情她是记得的。 当初祖父和父亲原本准备帮她退亲,谁曾想姬老爷子却拍着胸脯保证姬家上下一定会对她视若己出,更是用一座宅子的地契为据,证明姬家愿意婚后让这对小夫妻住在临安陪着徐直。 那时候就是因为姬老爷子拿出了房契,徐直才不忍心那么决然的拒绝。 谁曾想姬老爷子的房契居然是赌钱顺手赢来的。 徐芮抿了抿嘴,若是父亲知道那房契许是姬老爷子临场想到,然后顺手拿出来的,会不会后悔…… 徐芮望一眼姬修齐,谁曾想后者也正瞧着她。 与徐芮的哭笑不得不同,姬修齐却是满满的诧异与窃喜。 诧异的是原来自己的祖父也在揽金阁赌过钱。 窃喜的是若是往后被计较,可就有理由辩解;当然,更加窃喜的是,得亏祖父赢了那么一座宅子,成功保下了自己跟徐芮的亲事。 “姬家老爷子……难道,难道这位姬少爷便是姬老爷子的孙儿,隆昌钱庄的小少爷?!” 听着场上的对话,终于有年纪稍长些之人记起当年之事,望向姬修齐的神色也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而揽金公子显然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 他挑了挑眉,点头道,“是啊,这位便是隆昌钱庄的小少爷。” 众人闻言,面色顿时一变。 如今再想起先前姬修齐的举动,好似也不是所谓的嚣张,而是姬家子弟本就该有的骄傲了。 就连原本看上去一脸淡然八风不动的汪少爷,此刻面上也显出几分裂痕来。 天歌望着揽金公子带着几分戏谑看来的神色,慢慢握手成拳。 揽金这么做,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管我少爷还是大爷的,就说还赌不赌吧!” 姬修齐显然对众人这忽然变得炽热的眼神很是厌烦,猛一拍桌子喊道。 “赌赌赌!押筹押筹!”不等旁人说话,旁边的杨公子倒是先迫不及待催自己的侍从。 “公子,咱们不是已经押了嘛!”侍从一脸委屈。 “改改改,跟姬少爷押一样的!押小,三连二点小豹子,快去,剩下的这枚筹牌也给放上去!” 侍从接过筹牌,正准备抬脚,却见自家公子再次站起来。 “公子请吩咐。” 侍从连连退后两步,躬身请命。 他实在是被先头自家公子扑过来就捂嘴的动作给吓怕了。 杨公子轻咳一声,“那什么,就都押小好了,点数什么的,再看,再看。” 人家姬少爷家底足,就算是输了也输得起,他如今就剩下这两千两,想了想,还是不要跟着人一道闹腾了。 有了杨公子这一出,场上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热闹纷乱,众人都斟酌着依次下注。 只是这一次,跟杨公子一样,跟着押小的人越来越多。 直到最后一位赌客筹牌落定,场上再次恢复安静。 姬修齐望着汪皓依旧三分的押法,不由笑道,“汪少爷确定要如此押?要我说,不妨都跟着我一道押小好了。你不敢玩点数,那就只玩大小,跟着我,至少不会让你输太惨。” 自打姬修齐身份被亮出来之后,汪皓的脸色便一直不大好看,如今机修齐这样明显的挤兑与鄙视,让汪皓一直憋着的怒气被彻底点燃。 “琉璃!给爷把押小的七万两银子收回来,一半押大,一半押庄!” 琉璃闻言,面上笑意变也不变,“汪少爷可想好了?” “要你押你就押!哪来那么多废话!”汪皓不耐道。 “是。” 琉璃点头应允,笑意盈盈照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天歌望一眼姬修齐,这小子……还是挺会给人下套的嘛。 “既然赌筹已经落定,可能开盅了?”姬修齐问完,又提醒汪皓道,“汪少爷,您还有再改一改的机会。” “爷死也不改!”汪皓猛一拍桌,“开盅!” 揽金看一眼姬修齐,目光落在台上的庄女云裳身上,淡声道。 “开吧。” 云裳闻言,身子微不可见的晃了晃。 但定神之后,那纤纤素手还是轻轻叩上了盅骰。 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在掉跟针都可被清晰听到的安静中,盅骰一点一点被拿起,最终露出里面的点数 “三连二点,小豹子!” 有人迫不及待的喊出看到的数字,然而周围却不似以往,没有押小的人欢呼,更没有押大的人懊丧。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定在姬修齐身上。 “看来小爷押中了呢。” 姬修齐耸耸肩,好似全然不明白那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揽金公子唇角含笑,等待着一众赌徒即将到来的愤恨与爆发。 谁曾想突如其来的一声质问,却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变了神色。 “我说那什么阁主,你家的盅骰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怎么每次我随便猜什么就中什么呢?你们这样让我很为难啊,我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吗?” 赢了银子的姬修齐没有开心,更没有欢呼雀跃,而是转身朝着揽金公子不满发难。 不光是揽金公子和周边之人,就连洞悉一切的天歌也诧异非常。 然而很快,她就明白了姬修齐的目的。 从头赢到尾,甚至连点数也猜中,那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汪皓的做法,让姬修齐不得不赢。 可是赢了之后怎么办? 与其被动挨打让人怀疑,不如主动甩锅出去。 这锅由谁来背? 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庄家揽金阁了! 毕竟所有赌客都远离赌台,真正能动手的,除了庄家,还能有谁? 天歌的唇角含上笑意,听着姬修齐继续发难。 “不行不行,我要检查你们揽金阁的盅骰和骰子!我居然这么厉害?我自己都不相信!” 听着姬修齐明显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汪皓难得认同他的观点。 “我同意。我也怀疑,揽金阁的的蛊骰和骰子有问题。” 这是他唯一翻盘的机会。 然而怀疑却不是那么简单。 汪少爷忘记了,参赌之人,可不止自己跟姬修齐两个人。 “汪少爷先前把把赢的时候,怎么不说揽金阁的东西有问题?如今输了银子再来说这话,是不是有些输不起?” “就是,到自己占便宜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现在不过是将赢来的银子再吐出来,就又舍不得了,汪家这样也配称杭州第一富商?” “先前姬少爷好心让他跟着自己押小的时候,还不是他自己不愿意跟?如今输了又怪人揽金阁。以揽金阁江南第一楼的地位,还输不起这银子?算起来当庄家的揽金阁也输了几十万两呢!” “是啊是啊,人家总不会自己给自己挖坑吧?要怪就怪姬家少爷运气太好。不是说先前姬老爷子也是赢了不少银子么?怪道姬家能成为大周首富,这或许就是命!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呐!” 听着场上那些跟姬修齐一样押小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汪少爷简直要气疯了。 然而还不止如此。 跟他一样押大的人,此刻竟然也觉得还是不要轻易质疑揽金阁为好,也不就是几千两银子么,输了就输了呗。 汪少爷听了想打人,什么叫输了就输了?! 他们输的是几千两银子,可是他输的却是几十万两! 这能比较吗!能吗! “既如此,那有请汪少爷随意检看。”揽金没让人动手脚,自然也不怕人查。 汪皓见状,当即领着自己身边的人冲上赌台,从赌桌上下到骰子和蛊骰,翻了个底儿朝天,若不是忌惮着揽金公子,他甚至都想捏碎骰子拆了桌子,查看个清清楚楚。 然而揽金公子似是知道他的念头,干脆直接努了努下巴。 “拆吧,汪少爷想看什么想查什么,一次查看个清楚。” 一听这话,汪皓哪里还去管揽金公子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当即让侍卫劈了桌子,碎了骰子。 一番闹腾下来,除了满地狼藉,什么猫腻都没有搜腾出来。 “汪少爷可查出什么不对来?”揽金公子凉凉开口。 “总会有的,总会有的!”坐在地上的汪皓喃喃。 十万两他拿得出来,可是几十万两他去哪里筹! 一定是揽金阁搞得鬼,对,一定是! “既如此,汪少爷便继续在这里找着吧,至于银子,揽金阁的人自会上府上去讨要,就不用汪少爷担心了。” 揽金公子说完,慢慢站起身来,掸了掸飘到衣服上的木屑看向众人。 “赌桌已经不在,今夜的赌局便到这里吧,若是还有跟汪少爷一样存疑的贵客,可以一并留下来,吃住的钱另算。” 揽金说的轻松,但剩下的人哪里还敢说什么? 仔细算起来,今晚除了最大的输家汪皓和大赢家姬修齐之外,对于剩下的人来说,今晚的赌局跟寻常的赌局又有什么分别? 千两银子的输赢,早在他们意料之中,又何必锱铢必较? 不到一刻钟,所有人都跟揽金公子告别,前往二楼的客室等待今日的赌资清算。 除了天歌、姬修齐还有徐芮。 “林公子果然能耐。” 揽金公子望着依旧靠坐在椅子上的天歌,神色莫名。 “不是我能耐,是阁主留给我一线生机。”天歌笑了笑。 “你的这两位朋友,也要留在此处吗?”揽金公子挑了挑眉。 “我也在犹豫呢。” 天歌敛笑起身,将一直放在袖中的小小铜牌丢过去。 “这东西,阁主认识吧?在虎狼盘踞之处,不让他们留在我身边,我可能放心?”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揽金公子面色微变。 “这话,应该我问阁主吧?” 天歌望着揽金,眉目冰冷。 “阁主为何派人上天目山对归氏女下杀手。” 正文 第119话 死了怎么办 【6月26日】 天歌这话显然出乎场上所有人的预料。w?w?w?.?? 徐芮蓦然睁大了眼睛,“那些杀手是揽金阁的人?!” 揽金公子闻言眉头蹙起。 “今夜胜出的人,是这位姑娘,是姬家少爷,还是林公子你?” 不用多说,揽金公子的意思已然明了。 真正胜出的人只有一个,有资格跟他说话的人,也只有一个。 “阁主这是想支开人好下手?” 天歌冷笑一声,“归姑娘如今身在百花阁,若我没有猜错,阁主已经再度派人去夺香记了吧?你这龙潭虎穴危机四伏的揽金阁,敢问阁主,如何让我放心将徐小姐和姬少爷留下?” 这话说得很是直接,就连旁边的未央也不由向揽金看去。 然而她却意外的看到揽金公子没有动怒。 见她看来,揽金公子出声吩咐,“派人去徐记百花阁,看看是否真如林公子所说。” 摩挲着手上方才被掷过来的铜牌,揽金公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冰凉,“若林公子所言非虚,那些人也不用留着了。” 天歌微微眯眼。 揽金公子这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人不是他派去的。 “让你的朋友进屋,我们进屋谈。” 也不管天歌到底信不信,说完这句话,揽金公子抬脚便往木屋方向行去,刚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 “翟府尹和上都来的那位侯大人如今就在一楼,莫说我没打算动你的朋友。就算是我有这想法,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 如果说先前是暗示,那如今这句话的意思,便再清楚不过了。 望着揽金公子离去的背影,天歌收回目光,看向徐芮和姬修齐。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姬修齐抢先道,“别想了!我们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 徐芮闻言也在旁边帮腔,“没错,若是那些人真是出自揽金阁,你单独留下来岂非很危险?” 天歌不由失笑,“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 “反正不管,要走我们一起走!”姬修齐才不信。 “你们留下来只会给我添麻烦。” 天歌看着二人,“但你们若是下去,到时候真有个什么万一,还能寻翟大人帮把手。况且……姬兄若不下去,咱们赢的银子谁去收?” 说完这话,天歌轻笑一声,冲姬修齐挤挤眼,“姬兄可别忘了,你先前可是夸口说要保护好芮小姐的。” 姬修齐一听这话,当即明白过来天歌的意思。 留在此处,的确不是最好的选择。 莫看姬修齐寻常有些傻气,但关键时刻决断起来,还是有姬家人一脉相承的果决。 念头一动,他拉着徐芮便要下楼。 谁曾想徐芮却站着不动,一脸凝重看向天歌。 “一个时辰。若是超过一个时辰你还没有下楼,那我就会带人上楼。” “好。” 天歌弯了弯唇角。 看着二人一步三回头的下了楼,天歌敛却笑意,转身往揽金公子的木屋行去。 …… …… 揽金阁一楼,酒足饭饱后的侯茂彦揉了揉肚子,一边张望着楼梯口走下来的人,一边伸出胳膊肘顶了顶旁边的翟高卓。 “我说老翟,上头赌局都结束了,咱准备等到啥时候去?若按你说的这揽金阁主信息如此通畅,如今你都亲自上门了,他还真能坐得住,也不知来请你上去?” 依侯茂彦的意思,揽金阁有意跟翟高卓交好,先前送上林参军陷害翟秋云的证据便是诚意的表示,所以他才想着让翟高卓在揽金阁请自己吃饭,也好推上一把。 毕竟府尹大人都亲自上门了,莫说单独照顾着,若是真有结交之意,只怕阁主也早该下楼来迎人了吧? 然而如今他们坐了这么久,坐到楼上的豪赌之局都已经结束,莫说阁主了,就连伙计都没有主动上来问候。 点菜的时候还是他们主动喊的人呢! 这让侯茂彦很是受挫。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望着身边四平八稳岿然不动的翟高卓,侯茂彦很是不解。 “他们也就给我那一次信息,而且上头除了揽金阁的标志之外,送东西的人连面都没有露。”翟高卓有些无奈。 若是揽金阁的人真想讨好他,那这态度也太矜持了些。 所以或许,其实送消息的人也没想那么多? 就在翟高卓思索自己是不是真的会错意的时候,侯茂彦忽然拽着他的胳膊,激动地晃起来。 “老翟老翟,你看那人!看那人,是不是今儿席上那个姓什么的公子哥儿?” 翟高卓被晃得头晕,好容易才稳住动作,抬眼一看,没想到还真是熟人。 “那是姬家的少爷。” “姬家?” “隆昌钱庄三代单传的独苗,姬老爷子的亲孙儿。” “好小子,我就说先头在席上敢跟包正信叫板呢,原来是姬老头的孙子。”侯茂彦一脸激动,“快快快,既然遇上熟人了,还不赶紧招呼两声,问问上头的情况?” “你自己去喊。”翟高卓白他一眼,“好歹也是官身,怎能如此不庄不重?” “你这……我这不是只跟你两个人么,你看白日里人多的时候,我哪会这样?”侯茂彦不满道。 说完这话,望着直奔这头来的姬修齐,侯茂彦当即乐了,“瞧瞧,不用你喊,人自己来了。” 姬修齐带着将徐芮刚下楼,一眼便看到翟高卓和侯茂彦巴巴望过来的神色。 这一看,也不用伙计引荐,姬修齐自然而然得上去问礼,不过这倒也好,省去了凑桌的由头。 “翟大人,侯大人。” 姬修齐带着徐芮跟二人行礼。 翟高卓冲姬修齐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一看姬修齐身后的少年人,不由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晚辈的朋友,算是徐家的远亲,也姓徐,大人叫他阿徐便好。”姬修齐连忙道。 阿芮毕竟是女子之身,若是让翟高卓知道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来揽金阁跟一大帮男人赌钱,哪里还会让女儿跟这样的人往来? 所以为着徐芮作想,姬修齐不等徐芮开口,便随便给她编了个身份。 好在徐芮不曾拒绝,翟高卓也没有在意。 侯茂彦听着场上的客套,在桌下偷偷踹了踹翟高卓的脚。 “啊……”翟高卓及时收住自己的痛呼,对着两个晚辈慈和一笑,“既然遇到了,便是缘分,二位不妨一道坐上一坐。” 领着徐芮刚坐稳,便有伙计上前来,拿着算盘和一沓银票冲着姬修齐行了一礼。 “姬少爷,这是您今儿个赢的银子,共计三十二万六千两,除去先前林公子输掉的两万两,剩下共计三十万六千两。” 听着伙计的通传声,侯茂彦差点一个踉跄。 三十万两…… 当初河西三府修路,朝中拨款也不过三十万两,这这这,这赌场上两个时辰就能赢这么多?! 莫说侯茂彦,就连翟高卓也微微不是滋味。 但震撼也就是一时一刻,到底是靠着寒窗苦读考功名出身的朝中肱骨,这份定力还是有。 不多时,二人便恢复了神色,单看姬修齐怎么说。 望着伙计手中的银票,姬少爷眉头蹙起。 “这么多银票给我,是想让我拿着遭贼么?我算学不好,有劳阁下帮着把银子送到隆昌钱庄去,算账收钱自有掌柜的计较。对了,顺便告诉聂掌柜,就说爷说的,分出十二万两记在林哥儿的账上。” 揽金阁的伙计一般不主动打扰客人,但若客人有需要,只要不过分,开了口的大都可以得到最大的满足。这一点在业界备受好评。 所以如今姬修齐这么一说,那伙计便应声躬身离去。 倒是侯茂彦听到方才姬修齐提到的“林哥儿”,眉头一跳开了口。 “姬少爷方才所说的‘林哥儿’可是先头上去的林神医的徒弟?” 翟高卓望一眼侯茂彦,后者却盯着姬修齐等他回答。 姬修齐没想到对面这个没打过交道的上都官员会跟自己主动说话,但一想万一等会儿天歌被揽金为难,自己还得找这俩人帮忙,便老实点头。 “正是。” 翟高卓闻言蹙眉,回头一望楼梯口,“那怎的不见林花师下来?” 姬修齐闻言沮丧,“林哥儿被留在上头了。” “被留在上头?”侯茂彦显然对此很感兴趣。 这时,徐芮伸手轻掐姬修齐,他蓦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是说,我们今晚赢了赌局,本来有机会跟花魁未央姑娘月下对酌,但是我跟阿徐都是有亲事在身的人,这么做不大合适,所以便留下了林哥儿享福了。” 姬修齐随口胡诌,但心里却拎的门儿清。 现在上头的情况还不知如何,所以远不是说实话的时候。 如果林哥儿能顺利下来,那揽金阁派人行凶的事情就暂且不能让两位大人知道。毕竟真要将事情捅到官府去,今日午后林哥儿直接让徐陵带着证据跟尸体去报官就是了,何必晚上先自己带着铜牌来找揽金阁主,然后等明日再报官? 大费周章这么做,想来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先要看看揽金阁如何解释,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但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林哥儿依旧没有下来,那他就没有瞒着的必要,直接跟对面二位实话实说了。 想到这里,姬修齐抬头往楼梯口望去。 …… …… 三楼木屋,天歌一踏步入内,揽金公子便回过身来。 “林公子怎知,这铜牌是我揽金阁之物?” 揽金阁收揽四方情报,亦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只是揽金阁杀手持有的铜牌鲜少有人见过因为绝大多数见过的人都死了,而剩下的那些人,便是将这铜牌放到他们面前,也不见得能有几个人认识。 “那阁主可能先告诉我白银现在何处?” 天歌目光清冷,嗅着鼻尖萦萦绕的微香,忽然隐隐微怒,“晨间劳烦银总管亲自上门送贴,我还不曾好生谢过呢。” “谢字我代白银收下,也不妨告诉你,白银不在揽金阁。但是你放心,他也不会去徐记的百花阁。至于你方才所说,今夜揽金阁会有人前往百花阁夺什么香记,未央已经去查了我没有这样的命令,揽金阁也没有做这一单生意。” 揽金公子没有因为天歌的逼问动气,反而耐着性子逐一解释。 但是解释都是有代价的。 没有什么问题可以平白无故得到答案。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知道这铜牌出自揽金阁,又为什么会认识白银,为什么知道云山先生之事。” 揽金公子抬眼,眸中闪过锋利之色。 “以及,你到底是谁。” “阁主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太多了吗?” 天歌冷笑一声,心中的怒气不仅没有因为揽金对杀手之事的解释消弭,反而似有升腾。 她抬脚踏上崭新的波斯地毯,一步步走向揽金公子。 “阁主今日让白银去寻我,便是为了试探我。晚上的赌局邀约也是一样。因为阁主查不出我的身份,所以便想借着豪赌之局,让我赢到最后成为众矢之的,好借由整个杭州府的势力一道,看看我到底是谁,是吗?” 揽金没有说话,但面上的神色却已然证实,天歌所言非虚。 看着沉默的揽金公子,天歌忽得笑起来。 “但是我说了,你信吗?” 揽金公子皱起眉头,却见眼前的少女忽的转身望向屋子另一个方向。 “你是不是也想知道?” “你也等不及想要知道,我到底是谁了吗?” 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揽金公子看着突然转身的少女,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这时,屏风后慢慢走出一个人。 头戴斗笠,手持长剑。 惯常穿着的黑衣不知何时换成了一袭天青色长衫。 如果林府的婢女青玉在这里,一定可以认出,这件长衫出自自己之手。 只是眼前的男子面上,却没有了当初吓到她的那道伤疤。 斗笠下的脸平整无痕,除却经历的岁月风霜犹在,再也没人能将他和先前那个疤痕横亘之人联系起来。 但这两人,却的的确确是同一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褚流不解,他的龟息之术并不平庸,怎么会被轻易发现。 “徐记的雪肌消痕膏之所以受欢迎,不仅仅因为它祛疤效果好,还因为膏体清香沁人心脾。” 人可以龟息,却无法掩盖自己身上的气味。 而天歌,恰好有一只做花师必备的好鼻子。 褚流无奈,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上头。 看着眼前怒容满面之人,他想起方才被问的问题,以为天歌生气他言而无信。 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到劈头盖脸甚至带上了几分哭腔的连连质问。 “你既然回了临安,为什么不先来找我?!为什么那些人都已经跑了你还要追上去!你不怕死的吗!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真的死了我怎么办!” 正文 第120话 扒衣一看便知 【6月27日】 突然响起的带着哭腔的质问,彻底出乎木屋内两个男人的预料。 没有人知道明明先前还是剑拔弩张的场面,怎么到了下一刻,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揽金想不到,褚流更是想不到。但好在不管内心怎样诧异不解,褚流还是带着认真回答了天歌的问题。 “我不会死的。” 说完这句话,褚流隐隐觉得这话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是以又补充解释。 “虽然这些人出自揽金阁,但我与白银尚且可以打个平手,这些刚刚够格持牌的人,伤害不到我。” 天歌知道褚流这话不假,可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害怕。 上一世褚流护着她一路奔逃,不管是各地藩王还是卢光彦派来的人,只要有褚流在,始终没人能伤害到她。 直到后来悬崖边,进退维谷之际,乱箭齐发,她才第一次见到褚流束手无策。 但在他倒下之前,那些利箭依旧无法伤她分毫。 直到他身中数箭,最后挥出手中长剑帮她拦去一直飞来横箭。 那时的情景,不管前世今生,天歌永远无法忘怀。 所以当窃画那晚,她在院子里见到褚流的时候,她的心里是窃喜乃至忐忑的,忐忑到生怕这是一场梦,从而一点也不敢触碰。 那一夜,在阶前独坐至天明。 她多想告诉褚流,自己到底是谁,可谁会相信死而复生? 尤其是褚流那样一板一眼的愣头。 就算多疑如揽金破天荒的相信,褚流那样慎重的人也肯定不会相信。 因此才有了那一夜屋顶的交易,才有了她以让褚流做侍卫为名头,留他在自己身边,让他亲自查,让他来发现她的身份。 如今赵云珠已顶替自己成为宝寿帝姬被易廷益带走,她本以为至少目前为止,不管周帝魏宁还是卢光彦,都不会注意到自己,眼下的江南还很安全,她还有时间慢慢告诉褚流真相。 可是直到天目山的事情发生之后,她才终于明白,未知之所以称为未知,是因为人永远无法预料它在何时,又会以何种形式呈现在眼前。 白天,生阳告诉她褚流在箭雨中一力护着归云岫等人时,她忽的就想到了那时的场景。 如果生阳等人没有及时赶到,结果会怎样? 天歌不敢去想。 上一世褚流已经为她丢掉性命,如今她居然因为自己的误判,差点将他再次送上绝路。 尤其是当她看着生阳等人站在眼前,而褚流却消失无踪的时候,那种恐慌、愧疚与懊悔彻底被激发而出。 唯一让她心存侥幸的,是从那些杀手身上搜出的铜牌。 揽金不会要褚流的性命。 可她依旧怕。 怕刀剑无眼,怕那些人万一根本不认识褚流…… 所以她才应约奔赴这场明知是圈套的豪赌之宴。 而这所有悬而未定的恐慌都在方才一进门的时候消失不见,转而化作余怕之后的委屈与气愤。 但这种气愤,却又在见到褚流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时,成为怨女般的委屈控诉。 褚流本以为自己解释清楚,眼前的女孩子就会明白,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天歌的泪水却越流越多。 褚流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求助地看向揽金。 然而尊贵至斯的揽金公子又哪里纡尊降贵哄过女孩子? 带着几分嫌弃,揽金公子从旁边抽出一方素锦丢给褚流,看着他笨拙地将帕子递给哭泣的少女。 “你……擦擦……” 天歌夺过他手中的帕子,狠狠地擦干眼泪,再用力擤了擤鼻涕,这才算好。 揽金公子见状,神色越发嫌弃,甚至出声警告。 “用了就是你的了,可千万别再还给我啊。” 天歌白他一眼,自己寻了个地方,极不见外的坐了下来。 既然要说事,那就坐着说,站着算是什么事? 一场哭闹,彻底打破了先前屋内的剑拔弩张,也让她内心的郁结之气得以纾解。 这是天歌不曾想到的。 揽金见着她恢复正常,露在面具外的那半眉头蹙起,望望褚流,又望望天歌,忽然有些了然。 “那个,你那么怕他死了,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听着揽金这话,天歌捏着帕子的手滞了滞,开始犹豫要不要直接将手中的帕子朝那家伙砸过去。 对她而言,褚流是亦师亦长的存在。 如果说徐芮是她最好的朋友,那么褚流便是她最亲的亲人。 也是上一世唯二真正关心她,甚至不惜为她豁出性命的人。 上一世,都是他们护着她,那么这一世,应当换她来护着他们。天歌默默想道。 然而揽金见她沉默不语,却只当她被戳中心事,不由起了调侃的心思。 “我可告诉你,褚流可是早有心上人的,就算你更年轻,也比不过人家貌美,况且活人永远也……” “闭嘴!” 一声怒喝传来,伴随着飞刀入榻的声音,堵回了揽金剩下的话。 “如果你再多嘴,就别怪我不客气。” 听着褚流不似作伪的威胁,揽金乖乖住嘴,摊了摊手回到软榻坐下,小心拔出方才擦着自己身子刺入靠背的小刀,扔还给褚流。 “我这地方东西可不便宜,先前的窗户,还有这萝锦垫,你都得赔。” 接过小刀收入袖内,褚流没有理会揽金的话,而是走到天歌跟前。 “自作主张跟踪那些人是我不对。那时我看到有人相助,想着归姑娘安危不成问题,所以才放心走了。” 侍卫的本分是听令行事,让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不让做什么,就不要擅作主张。 当初他躺在齐宫屋顶,听下头那些侍卫首领给宫廷侍卫训话的时候说过这话。 只是他这时才忽然想起来。 看来他要学着遵循那些寻常侍卫的规矩了。褚流想道。 然而眼前的天歌却摇了摇头,抬头看着他说得认真: “我没有怪你丢下云岫,我生气的是你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我们确然约好了你帮我做事,但这世间,没有什么能买你的命。” 褚流微微恍然。 那一瞬间,他好似看到另一个娇俏的身影与眼前的人影重叠。 彼时桃花漫漫,一袭华衫的少女歪靠在秋千上,眨着那黑亮的猫儿眼,巴掌大的俏脸满是严肃。 “我不管我哥怎么跟你说的,但你现在既然决定跟着我,那就要按我的规矩来。我最见不得人要死要活,更怕别人为我不要命,你若不想有一个当姑子吃斋念佛赎罪的主子,那就最好爱惜自己的性命,别让我背负罪孽。” 这番言论,是褚流从来都不曾听到过的。 当侍卫的,生来不就是保护主子,必要时再给主子挡刀的么? “迂腐!侍卫也是人啊,钱还真能买命不成?”少女蹙眉轻斥,显然觉得孺子不可教。 那时,他看着秋千上光芒四溢的少女,便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活着。 因为这样,他才可以一直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不是因为他是她的侍卫,而是因为他想护着她。 然而直到如今,他依旧好好的活着,可当初他许诺要护着一辈子的少女,却早已焚殁在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里…… 褚流攥紧袖中飞刀,微微别过脸,不再看眼前身的少女。 尽管她如今一身男装,但褚流依旧无法忘却那一晚他所见到的少女的真容。 这世上不会有全然相似的两个人。 但一夜,他却的的确确看到了一张跟记忆中那个少女全然一样的脸。 “今日回来之后,我原是直接回的林府,但是青玉说你回来沐浴更衣之后,又出发来了揽金阁,所以我便直接来了这里。” 褚流收回思绪,望着旁边的屏风解释了自己之所以会在此处的原因。 天歌张了张口,有些哑然。 事到如今,她还能再说什么? 她所有的愤怒来源,都在褚流无可辩驳的解释里得到纾解,她哪里还有生气的道理? 眼前的褚流,好似慢慢跟记忆中那个一直护着她的褚流重合。 “我倒是没想到,这才短短几日,林公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用说,就能将褚流也收入麾下了。” 揽金公子忽然轻笑一声,斜喇喇插入一句。 “不过褚流,你可别忘了,上都有人更需要你。” 听到揽金公子后半句忽然跑偏的话,天歌不由蹙起眉头。 然而不及她多思,却听褚流望着揽金开口。 “她是谁我会自己查,既已达成约定,我便不会食言。所以你想知道她是谁,要么等我查出来,要么自己查自己问。总之这件事,我不会参与。” 这句话,是对揽金说的,也是对天歌说的。 先前,她曾对着屏风后的褚流问:“你也等不及想要知道,我到底是谁了吗?” 所以这句话,算是回答揽金的问题,也算是对当初天歌这个问题的回答。 天歌抬眼,却听褚流对着揽金道,“上都我会去,但不是现在。你也说了,易家暂且没有恶意,既如此,我也不用着急赶过去。” 这话没有避开天歌,所以当她听到“易家”两字的时候,心中蓦然腾升起一个猜测来。 说话的人是褚流,但听话的揽金目光却落在天歌身上。 当揽金看到一听“易家”二字,天歌便不自知的眯起双眼,心中亦有念头翻腾而上。 这个念头在方才褚流破窗而入说明来意,并在他的问询下,告诉他那一晚所见到的少女的真容时,便已然冒上心头。 再一想晨间连白银也告诉他,是那双眼睛没有错的时候,这个念头便愈发强烈。 那些困惑着他的疑问眼见便要拨云见雾。 但他却不敢轻易相信。 所以,他需要再仔细确认一番。 揽金靠在身后的软垫上,没了骨头一般懒散,连带着说出的话也变得有些软绵绵。 “看来你是怀疑上都那位的身份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曾怀疑呢?否则也不会让白银去见林公子,更不会故意对着林公子咄咄相逼了不是?” 天歌听着自己突然被扯入,不由皱了眉头。 “你们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有关系呢?” 揽金轻轻一笑,袖中的手却已然攥紧。 “如果林公子能告诉我们你到底是谁,这问题可不就迎刃而解了?褚流有耐心,可我却是等不及了。况且,林公子难道就不想知道云山先生如今到底在何处吗?” 天歌眉心一跳,气息却是分毫不乱。 “阁主说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我是谁跟你们那什么人的真真假假有什么关系?揽金阁的情报网那么厉害,阁主不会自己去查吗?况且云山先生在何处又跟我有什么相关?想找云山先生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林公子果然对我揽金阁知之甚多。只是我却不信你就不想知道云山先生人在何处。林公子先前让我派人去姑苏,想来也只是自己的猜测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公子为什么也想找云山先生。” “阁主说话真是莫名其妙。” “林公子心中再清楚不过,所以这怎么能叫莫名其妙呢?其实林公子不想说实话也没关系。” 揽金笑得愈发灿烂。 “只要扒开衣服,我一看便知。” “无耻!” 天歌手边的帕子终于随着怒斥朝某人脸上砸去。 …… …… 揽金阁一楼,桌子上放着的糕点动也未动。 围坐在旁边的翟高卓和侯茂彦是因为吃得太多,而姬修齐和徐芮二人则是因为全然没有胃口。 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楼上三三两两的有清算完账目的赌客下来。 就连先前隔壁桌坐的杨公子也前来跟姬修齐套近乎打招呼,可是天歌却依旧没有影儿。 正在姬修齐张望着楼梯口,心中猫抓狗挠一般着急的时候,忽听楼梯口有人哭天抢地喊个不停。 然而不管他如何哭喊,那人却依旧是岿然不动的神色。 “汪少爷是咱们阁里的常客,该当知道咱们阁里的规矩,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早知道还不上前,先前何必玩那么大?不过这话咱们也就只对着寻常赌客说说,汪少爷跟那些人不一样。您还不起,总还有汪老爷不是?您先在屋里好吃好喝歇着,等去府上的伙计回来了,咱们再说这事可好?” 说话的人是揽金阁的掌柜黄金,而哭天抢地抱着黄金大腿的,可不就是先前威风凛凛的汪皓? 望着楼梯口的闹剧,翟高卓不由皱起眉头。 “这人怎么好似有几分眼熟。” 姬修齐抬头,想起天歌先前的介绍。 “是杭州首富汪祉的儿子,汪皓。他的母亲是杭州府府军大将潘炳涵的妹子,算起来,这应该是那位潘大人的侄子。” “怪道眼熟。” 翟高卓明白过来,潘炳涵为父亲做寿,他曾去过潘府,作为外孙的汪皓自然也在。 “不过,既是汪家少爷,怎么落得这般低三下四?”问这话的是侯茂彦。 首富之子,按理应该不差钱吧?怎么就这么一副哭天抢地的模样。 “还能有什么?输了银子呗。”姬修齐撇了撇嘴。 “输了多少?”侯茂彦再问,身子微微前倾。 姬修齐看着眼前这个激动地有些过分的上都官员,虽不知他为何这么开心,但还是老实回答。 “他输得应该比我赚得多吧。” 当时汪皓二十四万多两,一半押大,一半押庄,再加上姬修齐的一赔三的赔率,算来少说也得翻两番吧? 这么多! 翟高卓不由转头与侯茂彦对视一眼。 只是除了震惊和诧异之外,后者的眼中还多了一种叫做兴奋的情绪。 正文 第121话 更离谱的故事 【待修】 这次侯茂彦受易相举荐,由礼部官员的身份来地方考绩,不仅仅是为了他日后顺利调任吏部。????w?w?w?.?r?an?wenA`com 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杭州府军大将潘炳涵。 潘炳涵早先在大齐时,便是杭州府军大将。 新朝更替之后,大金趁机连夺北地七城,尽管后来镇西大将军胡振远顺利重新夺回了这七座城池,但数战之下,北地已然不甚安稳。 魏宁新登位,不仅要顾及朝中的稳定,更需要安抚北地的民众。 这个时候,江南便轻易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所以除却一些趁机生事的州县遭到镇压之外,其他投诚的州府皆与齐帝在位时期并无二致,地方官员的任职并未受到殃及。 但这并不代表,周帝不想动这些人。 江南在大齐时便是富庶之地,齐哀帝甚至因此曾动过迁都的念头,后来还是在百官的劝阻之下才不了了之。 越大的米缸,越容易进老鼠。 而江南的老鼠,不仅身子肥,胆子更肥。 先前新朝初建的时候,周帝不好直接大动,但这十三年来,北地在镇西大将军胡振远的坐镇下越来越安稳,朝廷上下的官员们也逐渐认可了周帝的治世之策,后顾之忧暂无之后,周帝的心思便逐渐活动到了江南这片地儿。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杭州府军大将潘炳涵。 当初周取齐而代之,潘炳涵及时投诚,在规矩安稳的表皮之下,却趁机跟自己的妹夫汪祉一道在江南肆发横财。 除了广西的灾荒米粮之外,甚至连盐司和军械用具,都起了心思。 盐司由府尹监管,当时的杭州府尹已经是翟高卓,汪祉对这铜墙铁壁咬不动,但潘炳涵监管之下的杭州府军就不一样了。 不管是以前的大齐还是如今的大周,在兵力上都是北强南弱,南军在力量上远不能和北军抗衡。 但大周地居中原,北有大金虎视眈眈,东南亦有倭族寻机挑事,就算南军势弱,却也不能就此忽视。 所以每一年,朝中都会拨出固定的军械款项,用以南方军械制造与更替。 本是强国强军之策,谁曾想款项到手之后,潘炳涵却联合自己的妹夫,以含沙次铁偷工减料制作军械不说,更是以旧器刷铁粉冒充新器。 是以江南军中的军械,平素训练时挥上一挥看不出差别,可是真正用起来,却是一击即断。 潘炳涵胆大心细,更善于伪装,做出的这些事多年来一直无人知晓,然而这次却是偶然被只效命于魏帝的锦衣罗刹发现。 魏帝大怒,誓要惩处潘炳涵。 但眼下大金来朝,为了顾及大周脸面,这事不好在此时处置。 再加上锦衣罗刹的发现归发现,真正要动潘炳涵,证据却仍旧不足,所以才有了这次易相力排众议,让侯茂彦南下的安排。 为的就是顺势查出潘炳涵私吞军用的证据。 南下的路上,侯茂彦一直想着要从什么地方入手好,谁知直到他到了杭州,却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 然而如今看到输了银子痛哭流涕的汪家少爷,侯茂彦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或许,他有办法了。 …… …… 揽金公子的功夫抵不上褚流那样的高手,但若认真算起来,身手也不赖。 所以天歌恼气扔来的沾着涕泗的帕子,就这么被他轻易躲开了。 但一想到方才那东西差点砸到自己,他还是忍不住嫌弃。 “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邋遢?” 精致公子揽金寻了个离天歌远些的地方坐下,生怕再被殃及。 “林公子莫要误会,我先前那话,并不是真要你扒个……” 天歌睁着眼睛怒瞪过去。 某人轻咳一声,“我说那话,不是有意不敬。揽金阁这么多庄女,女子之间看上一看,左没有什么大碍吧?况且也不用看别处,就看看林公子的左肩便成。” “什么都不用看了,我的左肩什么都没有。”天歌张口答道。 “林公子莫要置气嘛。” 揽金还欲再说,却被天歌打断。 “置气还是不置气,我的肩头的的确确什么东西都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天歌一脸平静。 早先在青城,她寻徐竖讨要雪肌消痕膏的时候,便早已做好了决断。 留着那疤痕,会有身份提前被发现的危险。 但如果她成功躲过去,南下寻找褚流乃至更多人的时候,那这疤痕与胎记便是十足的证据。 可除去伤疤,却也有好处。 最直接的,便是当初元贺等人来云来居寻帝姬,拿不准到底是她还是赵云珠的时候,孙嬷嬷扒开她肩头的衣服,却发现那里莫说胎记,就是一点疤痕也没有。 也正是因此,使得她成功在那些人面前,咬死了赵云珠才是宝寿帝姬。 由此带来的最大的好处,便是让她有把握前往上都之前,可以保得自己的平安尽管她的功夫不赖,已然足够自保。 但时时刻刻躲着那些尾巴,也不是一件省心的事情。 如果没有赵云珠被易廷益带去上都替她挡着那些寻觅者,她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从青城脱身,更不会成功假死遁逃到杭州。 而她在临安如今做的这些事,也必然不会如此轻松。 可是这样做,却也意味着,她没有办法在褚流等人面前自证身份。 这样一来,获取那些人的信任,便会难上加难。 可是她却没有想到,眼前的揽金竟是想方设法,想要让她承认自己的帝姬身份。 为什么他会如是确定? 出乎意料的诧异,使得天歌反而不敢轻易承认,只能以面上的波澜不惊掩盖内心的汹涌。 揽金望着天歌不似作假的样子,不由坐正了身子。 “林公子这话当真?” 天歌点点头,“当真。阁主既然不信,不妨寻名庄女来瞧上一瞧。” 要看肩头的话从揽金嘴里出来是想要确认天歌的身份,可从天歌自己嘴巴里出来,便是有恃无恐了。 揽金望一眼褚流,整个人往身后的椅背靠去。 难道他猜错了吗? 可是褚流当初第一次说到帝姬在上都的时候,白银念着旧主,便跟他请辞去了上都一趟,那个在易家别院的姑娘杏眼桃腮,相貌也算出众,但却绝对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因为那个姑娘,跟蒋鸾也好,云山先生也罢,就是跟当初齐哀帝的相貌,都没有半分相似。 眼前之人,是白银亲口说过像云山先生的…… 一向光彩夺人的揽金公子变得有些委顿颓丧。 然而一直站着的褚流却蓦地开口。 “看不到痕迹,不代表曾经没有痕迹。” 直愣愣的一句话,却好似晴天霹雳,将隐隐无力的揽金公子彻底炸醒。 可不就是这样! 望着褚流,揽金面上突然绽放光芒。 “是了!徐记的雪肌消痕膏!既然连褚流面上的疤痕都可以消去,你若当真铁了心要去掉自己身上的痕迹,又有什么困难!” 从凳子上腾的站起来,揽金公子用力一拍褚流肩膀,而后转过身来。 “我先前的确查不出你的身份,但你身边那个孙三我却查得。他是青城人,而好巧不巧,你府上那位姓宋的管家,也正好曾在青城做工多年。而当初最早传出帝姬所在的地方,正是青城赵家!而这赵家正巧有两位姑娘,其中一个的名字,也叫做天歌。不可能这么巧跟在你身边的人都是青城人,所以……” “所以什么?阁主怕是不知道,今日在翟府闹事的林参军的女儿也叫天歌。若是撞了名字就是同一个人,难不成我们也是同一个人?” 天歌说的轻巧,却是没有想到揽金已然查到这么多。 当初为了在走后保全禾嘉,所以她让人将宝寿帝姬在赵家的事情抖落了出去,这样一来,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家的时候,反而没有人能轻易下手。 谁曾想这一点居然让揽金揪住,并隐隐查出了她的身份。 “不,巧合的不是名字,是你身边的人,以及你自己。” 揽金说完,从旁边的多宝阁上拿下一样东西。 “林公子可曾认真看过自己的眼睛?” 天歌皱眉,“阁主这话什么意思?” “看看吧。”揽金将东西抵了过去。 天歌接过来那圆圆扁扁的东西,沿着其中一条缝隙打开。 待她看清里面的景象时,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这是……镜子?” “嗯。” 天歌看着手中对扣的圆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小到大,她用过乃至见过的镜子,都是铜镜,只能模模糊糊照出人的影子,便是五官瞧上去,也带着一片模糊朦胧。 然而眼前镜中的自己,却是纤毫毕现,脸上细小的微绒和上下的睫毛都清晰非常。 同样清晰的,还有她两只瞳孔里隐隐的暗金色。 那是跟寻常人乌黑或棕褐色截然不同的颜色。 只是那颜色,远远瞧去根本看不真切。 若不是这般近距离,根本不能发现。 “那天冒失掐着你脖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所以才会让白银去给你送请柬。” 说完这话,揽金公子抬眼看向天歌,却又像是没有在看她。 那样子,说是隔着她看向另一个人更合适。 “你可知道,曾经也有人有着你这样的眼睛?只是那人的眼睛,却比你眸中的金光更盛,盛到让人以为,漫天星辰都最碎在他的眼中。” 天歌蹙眉看过去。 “你说的人,是云山先生?” “是啊,云山先生。”揽金轻笑一声,重新看向天歌,“或者说,也是你的舅舅。” 天歌手中的镜子陡然扣上。 “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认错了人?” “不会认错的。”揽金摇了摇头,“若是你先前主动说自己是谁,我或许还有些怀疑,可是此刻如今你一直否认,倒是让我越来越确信。” 这是什么逻辑?! 天歌忽然有些懵。 如此轻信一个人,根本不是揽金公子的作风。 “我建议你再冷静冷静。” 天歌好心建议。 “你没有想过,万一我是被什么人指使的骗子呢?为什么我认识褚流,又为什么对你揽金阁的事情再清楚不过,甚至还知道云山先生是你一直想找的人,这些会是一个养在青城小客栈书数年,连城门都没出过的小丫头能知道的吗?还有我的功夫,这么多东西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这话刚一说完,天歌便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快疯了。 她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褚流和揽金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帝姬吗? 怎么如今揽金要相信的时候,自己却使劲儿的撺掇他别相信自己? 天歌深吸一口气。 不,她没疯。 是这信任来的太突然,她需要好好确定一下是不是诓骗,也让揽金好生看清她身上所有的疑点。 因为唯有这样,才能真正的彼此信任。 听着天歌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揽金带着几分认可点了点头。 “你这话说的没错,疑点确实很多啊……” 天歌心头一沉。 完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瞧着少女黯下去的神色,揽金忽的一笑。 “这么多我不知道,揽金阁也查不出来的事情,想来也不好查,不妨有劳林公子亲自为我们解惑吧!” 天歌蓦地抬头,看着揽金带笑的神色,还有褚流面上隐隐的期待,咬了咬唇,最后却摇了摇头。 “我就算说了真话,你们也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并不会相信我的。” “林公子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们不会相信呢?”揽金挑眉。 “那你们相信死而复生吗?带着这一世的记忆,重新回到这世间。”天歌豁出去一口气,“这样的理由,你们觉得可信吗?” 此话一出,木屋之内顿时气息一滞。 揽金与褚流的目光胶着在一处,神色莫名。 天歌不由轻嗤自嘲。 看吧,这样的理由,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有些时候,说实话反而没人相信。 然而沉默几许过后,揽金却是带着几分沉吟开口。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我想,我应当相信你。” 天歌愕然。 而褚流此刻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也相信你。” 褚流从来不会说谎,天歌知道。 “你们……为什么相信我,这样的事情,很离谱不是吗?”天歌觉得微微涩然。 “因为,我们听过更离谱的事情。” 揽金轻笑一声,问天歌,“你听过说,有人会来自未来吗?” 正文 第122话 来自未来的人 【待修】 楼梯口插科打诨的汪皓很快被黄金请到了客室休息,楼梯口再次恢复宁静,然而坐在桌边的侯茂彦脑中却开始千回百转起来。 “失陪一下,我去方便方便。” 侯茂彦捂着肚子站起来,对着旁边几人致歉。 望着他这模样,翟高卓忙不迭关切道,“怎么了这是?” 侯茂彦苦着一张脸,“想是方才吃多了,又多喝了几杯,有些闹肚子。你们先坐着,我去去就回,不是什么大事。” 见他已经这么说了,翟高卓只好点了点头,望着侯茂彦跟揽金阁的伙计说了两句话,便往后头走去。 揽金阁门口的街道热闹,后院出来之后的偏街也不冷清。 向着四周望了望,侯茂彦走到一家馄饨铺子,靠近正在给大锅里添水的老板。 “白馄饨来上一碗。” 老板的手顿了顿,继续搅动起来。 “客人说笑了,咱们这馄饨可不就是白的?上等的白面,精细的肉馅,皮儿薄肉多,来上一碗定让您还想再吃一碗。” “我要白面馅儿的,肉少面多,快些煮好,急着吃呢。” 这句话一说,那老板的手彻底停了下来,望一眼侯茂彦。 “那客人先请里面坐。” 侯茂彦闻言,朝店里头走去。 夏日的夜晚,街上夜风的清凉比屋里的闷热更让人觉得舒服,所以这一条偏街之上,不少店家都将摊位从屋里摆出来在外头,但铺子里却也依旧有一些比较讲究的,不愿当街吃东西的客人。 侯茂彦坐在靠窗的角落里,面前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没有动过的馄饨。 店里灯光昏暗,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那里坐着个人。 但当穿着雪涛纹的白衣少年人进来的时候,却一眼望见了他。 放剑于桌面,少年人在侯茂彦对面坐下。 “侯大人有线索了?” 面对这位上都来的大官,少年人没有丝毫畏惧,更谈不上多么拘谨,但那态度却也不算不敬。 但反观翟高卓,反而面对这少年人,有些微微的紧张。 “潘炳涵的侄子汪皓,今儿个在揽金阁输了八十六万两白银,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汪家小子如今正被揽金阁的人扣着,又怕这件事情闹到汪家去。汪祉虽不缺这银子,但到底不是小数目……” “侯大人是想卖汪皓这个人情?”少年人抬眸,幽深的眼睛在暗夜里越发深邃。 “虽是有这个想法,但到底不是小数目……” “侯大人也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 少年人接过话。 “我没钱。” 侯茂彦一噎。 “可是那位说过,若本……” 侯茂彦本想说“本官”,可一想少年人的身份,以及自己现在所求之事,不由换了称呼。 “若我有什么需要,尽可请大人襄助。” 这话说的有些气弱,乍一听甚至带着几分委屈与哀求,但少年人却明白,这看似柔弱的话里却是有着威胁。 威胁这种手段,对于少年人来说并不算罕见。 毕竟多年以来,他受到的威胁并不少,只是那都是早些年间了,这几年来,已经很少有人会,或者很少有人敢再威胁他。 况且,侯茂彦这话倒也没说错。 从怀中拿出一块小牌扔过去,少年人开口。 “那这个东西去隆昌钱庄,那里有你需要的银子。但有一点,若是这趟无功而返,这银子就得侯大人自己向那位交代了。” 这是明目张胆的甩锅! 侯茂彦心中气急。 然而少年人说话的语气平静而淡然,一脸有恃无恐的样子,显然是在告诉他,这钱若是不想要,也可以。 毕竟,对于这个主意,少年人一开始是提反对意见的。 既然是侯茂彦自己提出的请求,所以自然得自己为它负责。 这个逻辑并没有错。 侯茂彦稳了稳心神,最终还是将那小牌拿在手中。 站起身来,他对着少年人拱手。 “多谢大人。” “嗯。” 少年人毫不客气的承接了这份谢意,然后指了指桌上仍旧冒着热气的馄饨,“侯大人不吃了吗?” “我晚上吃了很多,这馄饨实在是吃不下。” “既然侯大人没有动过,那我吃了。” 说着少年人拿起勺子在粗糙的陶碗中搅动起来,街边小吃特有的烟火气十足的味道在屋里溢开。 “大人慢用。” 侯茂彦拱了拱手,准备离开,却听身后飘来一句难得的提醒。 “侯大人记得让那汪家小子写个欠条。毕竟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商户的儿子也不好骗。 八十六万两,足够镇西军一年的军饷了。 这些文人啊,还真是会花钱。 侯茂彦回头看着搅动勺子的少年人,喉头动了动,“多谢。” 果不其然,又是一声“嗯。” 对于自己助人这件事,少年人向来有自知之明,接受起谢意来也不推脱,所以但凡跟他打过交道的朝中官员,都不怎么喜欢他。 做人,还是谦虚一些好。 “嗯”过一声之后,少年人没有再开口,想起翟高卓还在揽金阁中,侯茂彦抬脚便往外走去。 然而临到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放慢了脚步,望了少年人最后一眼。 角落里的白衣少年,正将一颗馄饨送入口中,脸上享受美食的神色,跟寻常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谁能想到他竟一度让朝中百官闻风丧胆? 攥紧了手中的小牌,侯茂彦快步走出了馄饨铺子。 …… …… 揽金阁的木屋中,天歌被揽金那句“来自未来”弄得彻底茫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来自很远很远的以后。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跟现在不同。没有皇帝,没有诸侯,人们之间的交流不需要书信,只要借助一个叫做手机的东西,就可以快速实现,据说那是一个方方的盒子,可以在里面看到千里之外的亲人。还有比马车更快的工具,真正的日行千里。高楼可以盖到百层以上,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最高的楼阁只是上都的九层摘星揽月阁……” 望着揽金面上的向往之色,天歌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她带着几分莫名接过揽金的话。 “是不是那时候的男人,都不用挽着这样高高的发髻,女子穿的衣服也可以露出胳膊和腿乃至腰腹,不分男女,哪怕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人都可以上学……” 此言一出,揽金公子眼中顿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就连向来情绪不形于外的处理此刻也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看向她。 “……你怎么知道?” 揽金公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 天歌却没有直接回答他。 “你说的那个……来自未来的人,是谁?” “你的舅舅,云山先生。”揽金公子的声音里已然难掩激动。 天歌脑海中却是炸响惊雷。 云山先生。 那个修建出大周最高的九层佛塔和九层摘星揽月阁的云山先生。 那个堪称少年天才的工造大匠。 那个,应该是她舅舅的人…… 蒋云山。 原来,不止是自己。 不止是她在地府梭巡百年重新回到以前,不止是她贯穿了古今中外接触到那么多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她的舅舅,原来便跟那些她在地府中遇到的奇怪的,来自未来世界的人一样吗? “看来,白银没有说错,你真的是他的侄女……” 揽金公子轻叹一声,神色有些莫名。 尽管此前他已经确认,可在天歌接口道出那些话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感慨命运。 紧跟着下一刻,他便想到一个可能。 “你既然重活一世,那你可知道,云山他究竟在何处?” 揽金的话里有着隐隐的紧张与期待,乃至于褚流也忍不住向天歌那边看去,想要知道下一刻,将要从她口中道出的答案。 这十三年来,不管是揽金还是他,甚至于数年未曾一见的千丝和摸儿,都不曾停止过寻找那个人。 当初江湖相见,是那个与众不同的少年或不顾世俗偏见,将他们从不可见人的阴暗中拯救出来。 褚流一直不曾与人谈说过他的过去,就连上一世天歌也以为他是江湖中的大侠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本该是葬身法场的大齐死囚。 那时他初入江湖,一身功夫傍身,盼着除强扶恶伸张正义,但在他除掳掠的山匪之后,却被与贼人勾结的官员冠以杀人之罪,他怒而杀去县官,却也就此背上恶名,走上奔逃之路。 从大侠到逃犯,这种天壤之别的落差几乎击碎了褚流曾经所有关于江湖的美梦,直到他遇到那对偷跑出门的兄妹。 少年人对着随手解困的他高呼大侠,死命缠着要跟他学功夫要拜师,甚至在知道他的身份后,不仅没有避之不及,反而意气风发跟他谈什么是真正的侠客,甚至连他那个十岁的奶娃娃妹子,也一样宽慰他开解他。 最后,拜师没有成功,但士为知己者死,他主动请求成为他的护卫。 再到后来,妹妹蒋鸾远嫁上都为后,他在少年的请求下,随着昭懿皇后到了齐宫当中。 而眼前的揽金,便是当初他随着少年一道救下来的。 那时候扶余还没有灭国,但在大金和大齐的比较之下,这个小小的国家,也不过弹丸之地。 彼时的扶余,男风极盛,莫说朝野内外,便是扶余的皇帝,也是一样甚好此道,整个国家从上到下都秽乱到两人咋舌。 扶余帝子嗣颇多,嫌弃宫中女眷阻碍他这喜好,便专建了一座行宫,用来安置那些让他烦躁不满的宫妃及子嗣。 一旦进入这座行宫的妃嫔及皇子,就算是身份尊贵,也依旧是失了宠、去了势,再无翻身之日的人,所有便有人将念头打到了那些长相不俗,却被弃之如履的子嗣身上。 大齐和大金之间,曾有公主和亲依旧睦邻友好的例子,是以在大齐准备攻打扶余的消息传来,扶余便有朝臣想着另辟蹊径,送皇子来讨好大齐。 扶余弱小,扶余帝更是窝囊,只要能求得一隅偏安,哪里会顾忌什么血亲尊严,当即便准允了这一提议,甚至亲自将自己长得最为俊美的第九子敖亦送上了前往大齐的马车。 谁曾想,这马车却被人中途劫持,敖亦也不见了踪影。 劫车之人,便是蒋云山和褚流。 本是为了挟持贵人换点银钱给妹子买糖糕,谁曾想却抢了个可怜虫。 所以蒋云山大臂一挥,便将敖亦带到了自己身边,从三个人饿肚子变成了四个人一起饿肚子。 最后还是因着难得的机缘,得了彼时还没有篡位的,乖乖在北地当将军的魏宁青眼,甚至有意让他在自己麾下做事。 奈何蒋云山不喜束缚,又念及私自带着妹子出门已久,便辞别了魏宁,带着妹子和褚流、敖亦一起回到了姑苏。 就在大家都以为会在姑苏生活下去的时候,第二天蒋云山便自己一个人带着一屁股的伤跑回来寻二人。 短暂的归家之后,蒋云山再次带着褚流和敖亦回到北地。 只是这次,那个叫敖亦的皇子,名字换做了揽金,面上也多出了一张由蒋云山亲自雕刻的青木面具。 而他们去往的北地,则远到了大金。 彼时大金盛行佛教,大金汗王征召四方能工巧匠,意图建造一座七层佛塔以供佛经。 而蒋云山,便是在此次名扬大金,成为大金汗王的座上宾,千丝和摸儿,也是在那时被蒋云山救下。 回溯往事,对不管是褚流还是揽金来说,都是一场温暖中带着痛苦的缅怀。 温暖的,是那些年愉快的相处;痛苦的,是这十三年来那人的销声匿迹。 而如今天歌将要开口说出的话,就像是最终的宣判,将要给他们这十三年来的期待与畏惧定下最终的结论。 但揽金终究是期待的。 所以他问的,是云山先生人在何处,而不是云山先生是死是活。 天歌自然也读懂了这种期待。 她更知道,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将意味着什么。 她可以选择一个让二人都开心的结果,告诉他们,蒋云山或许没有死。 但她没有这样的权利,更不愿意去捏造某种可能。 尽管这种可能,也是她竭力去相信,并满怀期待的可能。 “云山先生他……” 天歌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说出了实话。 “上一世我死之前,也没能找到云山先生的所在。但姑苏蒋家祖坟里,外祖和祖母的坟茔,却有着祭奠清扫的痕迹,并且都避开了中元和清明。” 望着揽金陡然黯下去的眼神,天歌心中莫名升腾起一丝不忍,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但据我所知,当初魏宁称帝之后,曾有人在西北边境用云山先生的一张宅邸设计图跟人换过东西。” 揽金闻言,蓦地抬头,眼中再次闪起灼灼明光。 正文 第123话 宁夙背后的人 【6月30修】 “此话当真!” 揽金公子惊呼出声。 旁人许是不知,揽金公子却是再熟悉不过。 但凡云山先生出手的图纸,绝对不会二稿于人,宅邸或是建筑修造完成之后,所有的设计稿都会被统统毁掉。 先前揽金等人不解,谁曾想云山先生却道,销毁图纸不仅仅是因为他不能轻易在这世间留下过多的未来痕迹,更是为了对请他设计建筑的人负责。 以前揽金并不理解后面那一点,直到后来云山先生专为他设计这座揽金阁的时候,揽金才明白那里面的意思。 如果这世间还有第二座揽金阁,哪怕不在临安,他知道了也不会开心。 所以一听天歌最后一句话,揽金公子几乎立刻便相信。 蒋云山还活着! “他是跟谁换交换的,在什么地方!” 若不是知道天歌是女孩子,揽金怕是恨不能直接将揪着她问个清楚了。 望着揽金眼中的狂热,天歌道出自己先前从徐芮那里听来的消息。 “地方是在北地,但具体到什么位置,我还得再问问清楚,毕竟当初跟他交换东西的徐老爷子徐化已然故去,只能找徐记的老人再想办法打听了。” 一听天歌说这话,揽金似醍醐灌顶。 “我就说为何徐府的布局那般眼熟!当初众人都说徐家的宅子设计的甚是别致,我私心念着就算再别致,只怕也及不上云山先生的手笔,便寻机窥探过一次。但看过之后,我心里虽然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徐府的设计的确与众不同,甚至能与云山一较高下。谁曾想原来真是出自云山之手!” 望着揽金那显然满怀希望的神色,褚流纵然不愿煞风景,却还是不得不说出了另一种可能,也是无法说服他的最重要的一点。 “可是,谁能证明那图纸当真出自先生之手?当初先生人在上都,为何会跑到北地去?你跟千丝她们那时都在临安,蒋老先生夫妇则在姑苏,放着将按你这两个地方不回,先生有何必要前往北地?” 对于褚流这样的不解,揽金抬眸,问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 “既如此说,那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宝寿帝姬会被送到极远的西北青城去?又是谁送她去的那里?” “按照你先前所说,不管是昭懿皇后还是云山,首先选择将孩子送去的地方,不也该是相对安稳,且亲友均在的江南么。那时揽金阁虽不若如今势大,但保住一个婴孩还是绰绰有余,为什么会选择青城那个小地方?” “而且若我没有记错,当初昭懿皇后跟着我们一道同行的那四个月里,应当从不曾去过青城吧?” 一连串的问题,就像是一连串鞭炮,在天歌和褚流耳畔炸响。 褚流闻言讷言。 这些问题,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十三年前那一夜,昭懿皇后请齐哀帝到了自己的寝宫用膳。 帝后二人同处一室,褚流自然没有在旁边听墙根的道理,所以他一直待在寝宫外头。 那时候,正巧有人宫门卫前来传说魏宁领兵攻城的消息,他一个失神,看了看紧闭的寝宫大门,最终决定去看看外头的动静。 谁曾想他刚到宫门口,便有消息传来,说皇后宫中走水。 他火急火燎的赶回去的时候,火舌已经舔到了窗外,呛得人连靠近也不能。 外头乱军攻城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便在宫中蔓延开来,宫人们皆慌乱奔逃,连打水救火的人都没有。 昭懿皇后生前极其喜欢纱幔,如今那朦胧梦幻的饰物却成为助长火势的最大的帮凶。 望着快速蔓延的火势,褚流心下一横,将外袍褪下在水中浸湿披上,便浑然不顾越发肆虐的大火,就此冲进了寝宫当中。 然而不知为何,许是没有人救火,那一夜的火势出奇的大。 大到就算褚流在寝宫中搜寻,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锦衣华服的帝后二人被火舌肆舔到不见人形,倒在旁边的散乱的酒杯就像是大火中的无情看客,望着他一次次靠近,一次次被火舌逼退,甚至差点被屋顶掉下的房梁击中。 在整座宫殿都摇摇欲坠之际,褚流终于凭借着最后一点力气,从大火之中跃出,却也正对上迎面而来的叛军。 凭借着最后一丝力气,他从宫中逃脱,却也在交手过程中,不幸被划伤了脸。 在他昏迷数日终于转醒之后,原本繁华的上都城早已改了姓名。 也是在那个时候,褚流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叛军,便是数年前他们在西北结识的镇西大将军魏宁。 君王和将军是不一样的,后者可以做朋友,前者却永远只能远远的看着敬着。 更何况,还是**年前短暂的接触,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褚流很清楚这一点,尤其是昭懿皇后的死,尽管不是魏宁所为,显然也跟他逃不开关系,是以他对这位新帝自然没有好感。 昭懿皇后已去,但是在上都,褚流认识的人,却不止皇后一人。 他甚至不敢想,云山先生在知道朝代更替和胞妹离世的消息之后,会崩溃成什么样。 然而不管褚流如何寻找,那个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少年天才,却好似忽然之间人间蒸发。 有人说他死于乱军之中,也要有人说他从自己修建的九层摘星揽月阁一跃而下…… 那些跟那个少年天才有关的消息混在朝代更替的惶恐中,好似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仅有的一些说法,也似乎全部指向了少年的死亡。 除却那些笃定死要见尸的人。 没有人找到蒋云山的尸首,但也没有人能证明他还活在这世间。 在此后的十几年中,如揽金偶尔所想,褚流也会怀疑是不是那个少年人终于找到了回去的方法,舍下他们去到了那个只属于少年人自己的未来。 若是这样,倒还好些,至少他不曾死去。 可是如今所有的消息汇集在一处,好似都指向少年没有回去,更没有死去。 尤其是揽金方才的连番追问,更是让褚流意识到,当年的事情,好似并没有那么简单。 沉默中,天歌带着几分沉吟开口。 “你们可认识,一个叫宁夙的人?” 一听这话,揽金不由凝眉。 正待摇头,却听旁边的褚流开口。 “宁夙,是皇后身边最信任婢女,但是后来被送到了先生身边,以便照顾先生的起居。” 说完这话,褚流似是意识到什么,朝着揽金那边看去一眼。 果然,闻言,揽金的眉头微微皱起。 褚流连忙闭紧了嘴巴。 “这个人,怎么了?”揽金问道。 天歌对此并无知觉,只是想起先前在青城的时候,赵云珠告诉过自己的一件事。 “在十三年前那一晚,发生宫变的时候,宁夙人在何处?” “那时候没有人能想到会发生宫变。”褚流摇了摇头。 “彼时魏宁和大金派来庆祝帝姬满月和摘星揽月阁落成的人都在城外,白日里还是一派热闹祥和,谁也不曾料到晚上竟会是天地变色。” “因为没有人想这么多,所以宁夙依旧留在先生府中。但是后来我寻先生的时候,却没有见到过此人。” 听着天歌和褚流的对话,揽金好似明白了什么,带着几分不确定开口问道。 “当初送你去青城的人,是宁夙?” 天歌闻言,终是点了点头。 “是她。” “怎么会!”褚流全然诧异。 但这话一说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的怀疑根本没有必要。 若非如此,天歌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此人可是揽金都不认识的。 褚流无意识的质疑并没有打断天歌的叙述,反而让她好似将很多东西都慢慢理顺。 “当初宁夙将我送到的,其实还不是青城,是青城与安阳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子,叫清河村。” “她将我送到恰巧有妇人要临盆的赵家,充作赵家的女儿,并跟李氏约好十年后带人来接我。彼时她曾赠予赵家不少财富,更是在先头五年,每年都按时送来抚养的费用,但是在第六年的时候,却再也没有到过清河村。” “以区区婢女的身份,我不认为她有能力将我带去极北之地,就算可以,也没道理选择还处于交战状态的边关。况且,小小的婢女,如何有那么多的银钱不说,又为何肯花那么多银子让人来代为抚养一个孩子?正常人的做法,哪怕是为了省钱和放心,也该是亲自养育才是。” 话到此处,褚流已然想明白了天歌的意思。 “宁夙背后肯定有人。” 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更愿意花这么多银子,甚至有能力将孩子帝姬从皇宫偷出并平安送到遥远的北地的,除了跟她相关的至亲,还有谁? “云山果然没有死……” 揽金袖中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惊喜之余,更有微微的悲愤。 “可是他为什么要去北地!江南不是更好的选择吗?难道他不信任我……不会的……” 望着揽金公子一脸的茫然,作为站在局外看了这所有的事情许久的天歌摇了摇头。 “不是不信任。或许,是不想连累。你们能想到江南是最好的选择,那为了躲开那些同样会如此选择的人,他们只能反其道行之,选择北上。” 天歌长叹一声,“方才我说过,其实对宁夙,或者说对于宁夙身后那人来说,寻常情况下最好的选择便是将孩子放在身边自己养大。宁肯信任一个陌生的农妇,也不愿意放在身边,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的身边也不安全。” 揽金公子慢慢站直了身子,口中有些微微的涩然,“直到如今,姑苏不还是有很多人守株待兔,等着他现身吗?” “那银子约定好是十年,却只送了五年,到第六年的时候,便停了。所以……” 天歌的话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下去。 但场上之人想来也已经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揽金公子深吸一口气,勉力一笑。 “不管怎么样,那些人既然也在寻云山,就说明他真的没有死。现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打紧,只要他还活着,总一天我会将人找出来。来日方长。” “嗯。”天歌点了点头。 以揽金的骄傲,不需要人安慰。 罢了,天歌又想起另一件事。 “宁夙将习得的双面画的技艺传授给了赵家小姐,赵云珠;其母李氏为了贪图富贵,在我和赵云珠肩上都烫出了伤疤,我肩头的胎记被人抹掉,正好借着雪肌消痕膏彻底将痕迹去除,所以如今大家都以为她才是真正的帝姬。” 其实对于这一点,天歌本不想说明,但如今大家彼此已然开诚布公,便再也没有瞒着的必要。 不过这话说完,后半句倒是没能引起人的注意,反倒是前半句让褚流不由微微凝目。 “你说,宁夙将双面画传给了赵家小姐?” “嗯。”天歌点了点头,“不止如此,她还告诉赵云珠,她出身富贵非是赵家女儿,以此来离间李氏母女。先前我不懂她缘何如此,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了。” “那赵家待你,想来并不好吧?”褚流看一眼天歌,轻声问道。 天歌轻笑一声,“毕竟不是自家闺女儿,不喜也算正常。” “那看来她背后的人,还真是先生了。”褚流苦笑一声。 “此话怎讲?”天歌问。 “先前我们在北地闯荡的时候,先生也曾用这法子捉弄过别人。” 褚流道,“那时候先生刚收下我和揽金,带着我们和他的妹妹一道在魏家借住。魏宁的弟弟魏安瞧不起我们,先生那时候也才十岁,却已然老气横秋的吓唬魏安,并煞有介事的举了一系列的证据,说魏安非是魏家亲生云云。” “谁曾想,最后真唬得魏安怀疑自己非是魏家子,却又不敢去问自己的爹娘,生怕自己问了更不受宠爱。直到我们离开魏府那天,先生才跟魏安说自己不过是骗他,气得魏安直跳脚。” 提起少年捣蛋的往事,褚流的面色也多出几分柔和。 只是人间事,总是难以预料,如今连见故友一面,却都难上加难了…… 在褚流的缅怀中,天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你所说的魏安,可是双腿有疾,号称闲散侯爷的安平侯?” 正文 第124话 安平侯与内鬼 【待修】 如今大周的皇帝魏宁共有两位兄弟。?ranwe?n?w?w?w?.?r?a?n?w?ena`com 长兄魏玄,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本当承袭父亲的镇西大将军之职,却因病在幼年早早夭折。 论理,大将军一职,尤其是镇守西北,抵御大金拱卫边疆的大将军,本不该世袭罔替,但彼时哀帝的父亲明帝所下的命令,又有谁能够阻拦? 是以兄死弟替,承袭的将军位便落在了后头出生的魏宁身上。 魏玄与魏宁同出一母,皆是魏家嫡子,但他的另一个兄弟魏安却是妾室所生。 不过虽是嫡庶有别,但因为兄长亡故在前,且魏家只有这两位男丁,魏宁与魏安的关系打小便算不错。 然而两人的性格却差得有些大。 因为长兄早殁,所以魏宁从小就极其懂事,侍奉父母,照顾手足,在文武之道的学习上更是异常努力。 但幼年时期的魏安,却嚣张跋扈,是北地当时出了名的鬼见愁。 不过魏安虽然桀骜,但到了父亲和兄长魏宁面前,却是极其规矩懂事。 后来魏父去世,魏宁承袭父位,担任镇西大将军一职,受到很多人的反对。 尽管有皇帝的敕令在,但在以能耐说话的军中,却从来不会论说这些,都是个人手底下见真章。 尤其是彼时敕令传来之前,不少人都以为镇西军副将范玉明将会接任此职,而凭借范玉明在军中多年的威望,更是有不少的追随者。 所以这位父亲还在时便在军中跑动,跟大家伙儿打得火热的魏宁公子,接受敕令后,反而在军中不受欢迎起来。 但是虎父无犬子,尽管怀疑之声不断,但魏宁还是凭借自己的能耐,在一月之内,让镇西军中上上下下服服帖帖,就连副将范玉明也无话可说。 未及弱冠的少年将军,就这么轻而易举成为镇西军中新的传奇。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八年后,曾经肩负着守护大齐边境的镇西大将军,却将兵戈对准了他所守护的家国,举兵直奔上都,以为帝姬满月和新建成的摘星揽月阁庆贺的名义,攻占下上都皇城,成为新王朝的主人。 在那一夜几乎顺利无比的攻陷中,魏宁的弟弟魏安却意外被人误伤,由此再也无法站起来。 为了弥补对于这位庶弟的愧疚,已经成为周帝的魏宁亲封其为安平侯,允准其长居上都,并敕封只是小妾的魏安之母为一品诰命夫人,以示最高的荣誉与补偿。 安平侯性喜悠闲,因为腿伤而赋闲在家,从而免了上朝的规矩,对这位侯爷来说简直是莫大的乐事。 从此之后,这闲散王爷的名声便传了出来。 尤其是这么些年来,安平侯修身养性,一改往日顽劣,时不时还会读上一两篇文章,看心情参加一两场诗会,使得他在学子中间得了个“诗文侯爷”的称号。 当然,这“诗文侯爷”并不是说安平侯的诗文作的多么好,而是他的诗文作得烂到不能看,却还是极为自信的拿出来供大家品评。 不过好在这位虽说诗文烂,但人却不烂,得了一些酸腐文人毫不客气的毒舌评论之后,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极为谦虚的让人拿纸笔记下,这一来二去的,倒是让人觉得这侯爷有点意思。 但更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头。 平素懒得上朝的安平侯在进宫探望皇帝的时候,偶尔会拿出自己的大作,并着这几日又去了什么诗会,又得了什么评价跟皇帝取乐似的闲谈,也不觉得丢人。 皇帝日理万机,每每听到安平侯讲这些的时候,都乐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兴趣来了,还会对那些酸腐文人的观点给予评价两句。 而等到安平侯出宫之后,再去参加诗会的时候,就会说“有高人指点我说你这说法怎么怎么着”,要么借此赞扬说的对的书生,对那酸书生越发尊重;要么以此来驳斥一些书生先前的评价不对,借由“高人”之话,为自己挽回一点小小的颜面。 起先的时候,众人对安平侯口中的高人不以为然,可是来来回回这么几次之后,慢慢有人知道,这位“高人”到底“高”到何种程度。 能得了皇帝亲自品评指点、比对评价,这将是何等的尊宠与荣耀! 尽管不是直接的对话,尽管只是对于安平侯的破烂诗文的品评,但安平侯这样一个人,无异于打通了这些学子和高不可攀的帝王之间的道路,让他们可以听到君王对于他们这些文人所作诗评的评价。 这是比寻求高官以干谒自荐,来得更快更直接的自我展现方式。 尤其是在当真有两名学子因为对安平侯的诗文评价及修改恰到好处,而得了君主青眼获取了一官半职之后,“诗文侯爷”彻底从一个讽刺至极的称呼变成学子们眼中难得的曙光。 尽管这些官职只是寻常小位,但是对于那些无法进入云阳书院,又没有背景可言的寻常文人而言,无异于一条通天捷径。 尽管往后这样的机遇已经寥寥无几,但依旧不上朝的安平侯在文人中的评价却越来越高,甚至一些穷酸文人求到他跟前以求接济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给予那些人帮助。 在有心人眼中,这样的行为被挂上了结党营私的罪名。 然而皇帝却对此置若罔闻,不止一次的当朝论及安平侯此举大善不说,更是力排众议想让安平侯在云阳书院任职,引起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云阳书院乃大齐以来,上都最大也是最好的书院,院长由历任两朝三帝的易相担任,每次科举考试一甲毫无例外皆出于此,甚至有一年,学子更是全员霸榜。 很多地方学子认为考试不公,主考遂在皇帝授意下,将榜上所有学子的文章考卷,以及心中存疑的学子考卷全部贴榜公示,以供天下士人共同评考。 然而在公示并留出以供学子伸冤的一个月内,却再也没有人说一言一语不公。 而云阳书院,也就此成为所有学子趋之若鹜的地方。 甚至在学子之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只要踏进了云阳书院,便无异于踏进了官场。 而且云阳书院中的老师,皆是举国有名的大儒,但凡向往圣人之道的学子,哪怕无心官场,也无不想进得云阳书院以恭听讲学。 以前齐哀帝的父亲齐明帝在位期间,江南大儒蒋成和便曾在此授学。 是以当初魏宁篡位后,为稳固新朝,哪怕云阳学子对他讨伐一片,他也不曾动过云阳书院分毫,甚至由着易相继续担任相国之位。 由此可见云阳书院的地位。 是以当皇帝想要让安平侯在云阳书院任职的消息一经传出,登时引起轩然大波。 但谁曾想,安平侯却是个既有自知之明的人,闻言当即以自己诗文糟烂的理由推辞。 如此几次之后,皇帝便免了这样的念头,而朝中关于安平侯结党营私的传闻,也就此逐渐销声匿迹。 关于安平侯的这些往事,算不上什么秘闻,所以屋内的三人都十分清楚。 是以听到天歌带着几分诧异将“安平侯”几个字点出来,褚流也便跟着点了点头,接过话茬随口感慨。 “谁能想到,当初蛮横无理至极,在北地横着走的家伙,如今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真是天道不公,给了魏宁这样一个好弟弟。” 帝王之家,向来你争我夺,难得能遇上一个不觊觎皇位,又省心省事的弟弟。 听着褚流的感慨,天歌带着几分讥讽轻笑。 “是啊,我们大周的陛下,的确有一个好弟弟。” 安平侯。 的确不错。 天歌的眼神中划过一丝冷意。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褚流觉察出了天歌细微的变化。 天歌正要开口,这时外头却传来叩门之声。 敢叩揽金公子门的人,可没有几个。 是以一听这声音,旁边的揽金公子便蹙了眉头,扬声。 “进!” 果不其然,进来的是揽金公子身边的红人,未央。 如今她一袭黑色颈装,勾勒得身形更加傲人,只是手中握着的剑,却让人一点也不敢生出任何歪念。 “徐记百花阁的事情可查明了?”揽金问道。 未央闻言,不由望一眼旁边的天歌,有一瞬间的迟疑。 揽金见状,眉头微微蹙起。 “照说即可。” 然而未央却依旧有些犹豫,吞吐着道。 “查明了……是阁内的人,应当是,阁中出了内鬼……” 此话一出,寂静的屋内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天歌微微侧目,看到揽金手中,先前自己递还过去的对折小圆镜已经被捏得弯曲。 想来里面的镜面已经破碎,若不是外头包裹着铜面,只怕此时揽金那纤细白皙的手指,也该被染成殷红了。 “徐芮和姬修齐还在楼下等我,旁的事情,我们改日再说,今日你先处理阁中的事情吧。” 天歌望着揽金,主动提出请辞的话。 揽金阁是揽金最信任的地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和褚流实在不好再呆下去。 对于天歌的辞别,揽金没有留人,这样的事情,的确应该关起门来自己处理。 不过走到未央身边的时候,天歌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有一件事想要请教未央姑娘。” 未央闻言抬头,先是看一眼揽金,最后才望向天歌。 “林公子想问什么。” “那些先于你抵达百花阁的人,如今可都全部撤离了?” 如果人已经被带走,那么她便可以放心让徐芮回去了。 未央闻此点了点头。 “揽金阁的人已经全部带走。但以防之后还有其他人来,却被误会是我揽金阁的人,阁主让我留下了十人守着百花阁,算是……保护吧。” 天歌一听这话,不由转身看向揽金那,朝着他认真行了一礼。 “多谢。” “那些人会留三天。三日之内,天目山的事情,连带你想知道的归家当年的灭门案,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揽金道。 “我等你的消息。” 天歌说完这话,带着褚流出了木屋。 …… …… 揽金阁楼下,姬修齐和徐芮朝着楼梯口望得越发频繁。 尤其是姬修齐抓耳挠腮耳朵的样子,更是引得翟高卓也不由朝那头望去。 “姬少爷可是有什么急事?”翟高卓目光敏锐,“还是说,在担心什么?” 姬修齐闻言不由干笑两声。 “翟大人说笑了,既然是出来玩的,求的就是一个安闲自在,哪里有什么急事之说。至于担心嘛,更不可能了,揽金阁这样的地方,又不是寻常赌场,闹事都没有,哪里用得着担心。” 这话是没有错,但是能让桌边二人数次朝楼上望去,更越来越焦躁,难不成是那位还在上头的林花师…… 想到林回春临走前的嘱托,翟高卓便直接问出声。 “可是林……” “不是!” 姬修齐急吼吼打断了翟高卓的话,顾不上对方神色如何,只急溜溜编排起来。 “我是担心……担心侯大人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可是肚子坏的比较严重?要不要找个伙计去看一看?毕竟是上都的官员,都比较好面子,人家不好说,我们总不好不问不是?” 姬修齐说完这些话,伸手戳了戳身边的徐芮,“阿……阿徐,侯大人出去多久了?” 徐芮望一眼堂中架子上的滴漏,手心微微沁汗。 “三刻钟了。” 一听这话,翟高卓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一个茅房去了三刻钟,看来还真的挺严重。 趁着翟高卓转头招呼伙计的时光,徐芮冲着姬修齐指着上头仅剩一点的滴漏,缓缓摇了摇头。 没时间了。 等那所剩无几的漏液滴完,就是完完整整的一个时辰了。 姬修齐心中一慌。 这时候翟高卓恰好回过头来,望着姬修齐和徐芮一脸凝重的神色,不由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 姬修齐深吸一口气,望着翟高卓准备坦然告知一切。 “翟大人,实不相瞒,我……” “啊!” 不等姬修齐把话说完,坐在他对面的翟高卓突然发出一声啊的大叫,然后弯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腿。 这阵仗,吓得姬修齐愣在当场,连话也忘记说了。 而就在这时,旁边有人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肘。 正文 第125话 提醒与眼熟 【待修】 姬修齐转头,正对上一脸通红,却仍旧故作镇定的徐芮。 而后者见他看来,也不说什么,只指了指前头的楼梯口。 那里,他们等待了许久的天歌正一步步往楼下走来。 姬修齐顿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阿芮应当是看到林哥儿下楼,面上不好提醒,所以想着踹他一脚让他别再说话。 谁曾想情急之下,这一脚下去没把握好力度不说,更是对错准头踢错了人…… “噗嗤” 许是见到天歌安然下楼,姬修齐心中的担忧消散一空,想明白了这事之后,居然不厚道的笑了起来。 旁边的徐芮瞪他一眼,结果某人却笑得越发厉害,最后连身子也直不起来。 天歌带着褚流过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徐芮端坐桌前盯着桌面,而翟高卓和姬修齐则弓着身子的奇怪画面。 只是两个人面上的表情,好像不大一样。 姬修齐是憋笑,翟高卓则是眉头紧皱一脸痛苦。 “怎么了这是?” “那什么……”姬修齐直起身子来,望一眼徐芮,好不容易收了笑容,正着神色为天歌解答疑惑,“方才我跟翟大人说话,不小心腿抽筋儿,可能……嗯,对,应该是误伤了翟大人……” 说完这话,姬修齐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头,凑到翟高卓跟前,陪着笑脸。 “翟大人,您……咳,您没事吧?方才实在是对不住,我……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翟高卓望着面前这张笑脸,不由想起先前某人的大笑之声,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子不是在关心自己,而是在幸灾乐祸。 “本官无碍。” 翟高卓直了身子,憋出四个字来。 不管是长辈的身份,还是文人的修养,都让他不能跟这个混小子计较。 不过姬修齐这会儿倒真是关心翟高卓,毕竟一州府尹,也不是说踹就能踹,踹完还能真当没事儿的。 “揽金阁里有上好的跌打损伤的药,尤其是活血化瘀的药物,比外头那些铺子里的都不差,只是价格不算便宜。” 听着天歌适时的好心提醒,姬修齐忙不迭道,“钱都是小事,翟大人无碍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便招呼伙计去问药的事情。 翟高卓这时才看注意到旁边站着的天歌。 “见过翟大人。”天歌躬身行礼。 翟高卓闻言哼气。 “你师父临走前嘱托我关照你,他要是知道我放任你又是赌钱又是找姑娘的,肯定气个半死。” 天歌笑了笑。 “您不说,我不说,师父他老人家便不会知道了。” 见翟高卓眉头要皱,天歌连忙改口,“方才是说着玩的,翟大人的教诲,晚辈记下了。” “如此便最好。”翟高卓点了点头望她一眼。 说着想起什么,不由朝着四周看了一看,声音压低了几分。 “揽金阁这样的地方,今日可以赢的钵满盆盈,明日便可让你输得倾家荡产,你是好孩子,往后莫要再搅腾到这浑水中来,可听明白了?” 天歌心中微动,面上却丝毫没有变化,颔首行礼。 “晚辈谨记。” 说话间,姬修齐已经拿了药过来,到了跟前就蹲下身子要给翟高卓脱袜上药,吓得翟高卓往后退了几分,生怕他手一重,直接按到上头去。 “姬少爷将药给我就行了,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不太妥当。” “可是方才那伙计说了,这药一定要尽快涂上去才好见效快,若是大人觉得不好意思,咱们不妨寻个客室。您就让我好好将功补过吧!这药我亲自给您涂!”姬修齐一脸诚恳。 翟高卓正要说不必,却听有人带着几分好奇问道。 “什么药?” “活血化瘀的药。” 姬修齐随口接完话茬,才意识到自己接的是谁的话。 “侯大人。” 天歌冲着来人行礼,今日在翟府的宴会上,她曾与此人有一面之缘。 侯茂彦看一眼天歌,目光又在她身后的褚流身上打量一番之后,这才看向还蹲在地上的姬修齐。 “姬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崴伤了脚还是?” “是翟大人,方才我……” 翟高卓打断了姬修齐的话。 “方才等了你许久不见人,怕你出了什么事,一时情急,起身不小心撞到了腿。少年人尊敬长辈,便去讨了药膏,说是看看有没有淤青要给我上药来着。” “这年轻人还真不错。”侯茂彦赞许一声,而后按了按自己的肚子,张望一圈,“也不知这里有没有治腹泻的药,刚在可真是折腾死我了,以后晚上可万不能喝太多酒了。” “腹泻的药物我府上有,既如此,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正好早点用药早点恢复。” 翟高卓站起身来,顺手从姬修齐手中拿过核桃大小的青瓷药罐。 事到如今,他们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也没见揽金阁的阁主相见,想来是他们真的会错了意,不如早早回家歇着去。 侯茂彦心里有事,对这个提议自然没什么反对,两人跟几个后生告别之后,便出了揽金阁。 临到要上马车,侯茂彦却忽然却步。 “今儿个我怕是去不了你府上了,我的东西还在行馆放着,下午在你那随便歇歇成,但晚上可就不大方便了。” 翟高卓没有多想,“既如此,我送你一程。” 侯茂彦摆了摆手。 “不用了。我既不去你府上了,治腹泻的药可不就没得了?方才来的时候,瞅着前面有家医馆,我先去瞧瞧去,正好看看这杭州城的夜景。你既已得了药,还是早早回去涂上,我明儿个再去寻你。” 两人是多年老友,翟高卓对侯茂彦极为熟悉,这个人要是拿定了什么主意,谁也别想轻易转变他,更别说虚礼了,他根本不讲。 念及如此,翟高卓便与他辞别,自回了翟府。 是以他不曾看到,在自己走后,侯茂彦目送他的马车几许,转身朝着另一个与医馆相反的方向而去。 …… …… “人都走了,赶紧起来吧。”天歌望一眼地上的某人。 “你说翟大人不会真跟我计较吧?我在临安可还得待好一阵呢,千万不能得罪了这位官老爷。” 姬修齐站起身来,伸着脖子朝外头看去,生怕翟高卓一个回马枪来跟自己算账。 “放心吧,他都已经当着侯茂彦的面那样说了,这事自然就过去了,只是你往后可莫要再这么莽撞了。” 天歌没有注意到,自己说完这话之后,姬修齐身后的徐芮将头埋了下去。 “那我就放心了。” 姬修齐拍拍胸口,这才注意到天歌身后好像一直杵着个人。 “诶,这位兄弟是谁?怎么眼生的很,以前好像没见过跟你一起出来,你新交的朋友?” “老朋友了,褚流。” 天歌将褚流介绍给二人,然后指着姬修齐和徐芮分别为褚流介绍。 徐芮颔首算是见礼,但姬修齐打完招呼之后,却盯着褚流思索起什么来。 姬修齐摸着下巴绕着褚流转了一圈,“你这个朋友,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些眼熟呢……” 褚流握剑的手不由紧了紧。 正文 第126话 怀疑与曹家 【待修】 褚流握剑的手紧了紧。 他也认出了眼前这个姓姬的少年。 当初为了那幅双面画,他曾闯入姬家在西湖边的那座宅子,对于主仆二人长剑相向。 一只手伸过来,按上了姬修齐的肩膀。 “别看了,再看你也不认识。” 姬修齐一听不服气了,对着天歌横眉。 “小爷我看人那可是过目不忘!你别急,让我再瞅瞅,指不定我就认出来了。” “那也得你见过不是?你连人见都没见过,还过目不忘,天底下所有人你都能这么给瞅出来?” 说着,天歌便掳着姬修齐的脖子将他往外拽拉。 谁曾想,姬修齐却是双手拉着椅背不松手,整个人都趔趄了却还是大喊一声。 “我想起来了!” 天歌掳人的胳膊滞了滞,说话间姬修齐已经从她胳膊肘下面钻了出来,凑到褚流跟前,一脸势在必得。 “我想起来了,你这斗笠,还有你这个剑。” 褚流望着姬修齐,提剑的手指展开又收拢。 “你是不是生阳他们说的,在天目山救人的高手!” 此话一出,天歌心头一松。 “是他。” 听见这句肯定,姬修齐登时猛一拍褚流肩膀,“好汉!” 而旁边的徐芮这时候也走了过来,对着褚流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壮士出手相助舍弟。” 看一眼二人,天歌忽而带着几分不耐转身,率先往门外走去。 “走了走了,要谢明儿个好好谢,站在这里算是什么事。” 褚流见状,朝着二人抱剑还礼,也跟在天歌后头走了。 徐芮望一眼姬修齐,也步出揽金阁,留下姬修齐站在桌边,顺手拿起桌上一块凉了的糕点塞进嘴里,喊伙计结账。 出来之后,姬修齐大咧咧伸个懒腰,目光不由落在马车旁站着褚流身上。 揽金阁外斑驳的灯光照在褚流的斗笠上,落下的阴影正好将他整张脸都掩盖其中,衣服也近乎不辨明暗,姬修齐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影,动作也僵在了原处。 这时,徐芮正巧掀开车帘,见姬修齐站在那里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不由蹙眉喊道,“你再不上来,我们可就自己走了。” “来来来就来!可千万等着我!” 姬修齐忙不迭跑到马车跟前,临上车的时候,却还是动作一滞,扯着笑问褚流。 “好汉可有跟你一样喜欢戴斗笠拿剑的兄弟?” “并无。”褚流的声音有些漠然,听到姬修齐这句话,面上神色也与声音一样,没有半分波澜。 “行走江湖,佩剑戴斗笠的人满都是。你问这些做什么?还不赶紧上来。” 天歌撩开车帘,催促姬修齐。 “好好好,我就上来。” 姬修齐三两下上了车,外头的马儿也开始稳稳的跑了起来。 马车里,天歌隐去方才楼上认身份一截,将木屋里发生的事情长话短说解释给二人听。 “归家的事情,揽金阁主说三日内自会给我们一个交代,连带着当年的灭门案,会一并帮我们查清楚。接下来就不用我们去查了,这两日让阿陵和云岫姑娘好好养身子便是。为自证无罪,揽金阁会派人护着百花阁,三日之内应当安全无虞。” “那三日之后呢?”姬修齐问。 “三日之后,凶手与罪证,便在公堂之上了。”天歌澹声。 揽金既然敢给这样的承诺,那就说明这件事情他有十足的把握。“这个揽金阁还真是厉害……”姬修齐啧声,“不过话说回来,方才我瞧着那什么阁主看上去脾气不大好,想必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怎么就同意帮这么大一个忙呢?” “你当今儿个晚上这钱是白赢的?”天歌乜斜他一眼。 “想不到豪赌之局胜出还有这样的好处。” 姬修齐点头咂嘴,感觉自己悟出了其中缘由,“啧,也是,这一场下来,莫说咱们赢了多少,反正他们坐庄总是不亏,尤其是加上汪什么来着那个冤大头,只怕比咱们赚的还多,要是不给帮忙,的确说不过去。” 天歌没有纠正姬修齐的理解,而是随着马车的晃动,将脑袋靠在后头的车壁上,也跟着微微晃荡起来。 一时之间,车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能听到外头车轮碾在路上的辘辘声。 “对了,赢的那银子,我让人送到钱庄去了,按咱们说好的分法,让人记你账面上,你何时有空了,去隆昌钱庄过个手续。”姬修齐道。 一听这话,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徐芮忽然问,“什么分法?” “额……男人之间的秘密,秘密。”姬修齐干笑两声,心道千万不能让阿芮知道他俩出老千才赢了这么多。 徐芮还欲开口,却见旁边的天歌睁开眼将话题引开,“姬兄今日是回自己府上还是在百花阁暂住一晚?” “阿立和生阳等人都在百花阁呢,我还是跟阿芮一道回百花阁吧,好歹放心些。”说完这话,姬修齐冲着徐芮咧嘴一笑,后者则没好气地将头转了过去。 天歌笑了笑,对着外头赶车的徐记车夫吩咐,“有劳将我放在分水街。” 分水街是百花阁和安和巷中间的一条街,正好两边都方便。 下车之后,天歌带着褚流跟二人告别,姬修齐望着褚流,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你当真没有什么兄弟?或者你见没见过跟你一样的打扮,但是脸上却有一道长疤的人?” “没有。” 褚流的答案异常简洁,姬修齐只好气馁的拉上了车帘。 若是不看脸,这人跟那天晚上用剑指着自己的人是真的像,可是那一位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脸上是有一条斜跨半脸的伤疤,这个总错不了…… 直到马车驶入百花阁,姬修齐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干脆直接什么都不想了。 …… …… 马车走后,褚流冲着天歌抱拳,“是我疏漏了。”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时候,你不必太过介怀。姬修齐那小子有时候异常聪明,不过看他方才所说,应当是也拿不准是不是你,往后小心着些,没什么可担心的。” 说完这话,天歌抬脚往安和巷走去。 褚流跟在后头,说起方才在揽金阁没来得及说的事情来。 “今日我追那些人的时候,追到了潘家。” “哪个潘家?” 天歌顿住脚步,视线从街角一处划过。。 “潘炳涵。” “杭州府军大将?”天歌挑眉。 “不错,今……” 褚流正欲说话,却忽的被天歌打断。 “回去说。” 天歌压低了声音,目光凌厉地朝着四周梭巡一眼。 褚流登时握紧手中的剑柄,整个人身子都紧绷起来。 夜色里,一矮一高,一瘦一魁梧的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从分水街一前一后走过,步入安和巷中。 等天歌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隐藏在暗处的雪涛纹白衣少年这才慢慢显出身形。 望着空荡荡的街口,少年人唇角挂上一丝玩味之笑。 “能在这里遇到熟人,倒是意外之喜。” …… …… 绕香园的客房里,一声狗叫蓦地将床上躺着的人惊醒。 徐陵一睁开眼,看到周围的景象之后便嚯地起身,一边拽着衣服,鞋也顾不得穿,便急急往外边走边喊。 “来人!人呢!” 守夜的丫头刚迈步进门,便与徐陵撞了个正着。 “归姑娘在何处!” 丫头的肩膀被他抓住,话都不大能说得利索,“在在在,在隔壁。” 一听这段,徐陵连忙放开人,抬脚就往隔壁奔去。 然而走到屋门口,他却还是放慢了动作,好似生怕吵到了里头的人。 脚步声惊醒了撑着手臂在桌边打盹儿的老大夫,一见徐陵过来,连忙起身把他拽过来,竖着手指头嘘声道,“小点声,别吵吵到小姑娘。” “大夫,云岫她怎么样了?” 大夫的话显然起了作用,尽管一脸焦急,但徐陵还是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老大夫闻言捋了捋胡须,一派气定神闲。 “有林神医的药,定然不会出什么问题。放心吧,热已经退了,方才又喂了一次药,今儿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儿个一早应该就能醒了,到时候就都是外伤了。” 说着他乜斜一眼徐陵,“还说呢,你这双目肿胀,面色发白,一看就是忧心过度缺少休息。这里没你的事了,赶紧回屋继续睡着去吧。” 对于老大夫的赶人之举,徐陵执拗的摇了摇头。 “我已经歇够了,今儿个晚上就在这里陪着她,倒是您年岁大了,不妨在外间软榻上歇息歇息,明儿个可不还得靠您诊病呢么。” 知道归云岫没事之后,徐陵的状态跟白天已经完全不同,说起话来也是头头是道,但是对于照看归云岫的执拗,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老大夫本想摇头,然而见徐陵如是坚持,再一想起自己方才的样子,也便不再拒绝。 “那你可得注意着点,要是有什么情况,就赶紧喊我。” 说完,老大夫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往外隔间走去。临过屏风的时候,回头望一眼里头,只见未着外衫、未穿鞋履的少年人正坐在床边,小心的帮床上的姑娘掖着被角。 院子里,姬修齐正抱着雷霆掩着它的嘴巴不让它乱叫。 想起方才看到的一幕,姬修齐小心地看向徐芮。 “你这弟弟,是不是瞧上人家那小姑娘了?咱们这两个大活人加上雷霆一条大活狗站在院子里,他竟然都不带看的,直接就奔人姑娘屋里头去了!”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徐芮瞪一眼姬修齐,转身往自己屋子里走去,留下身后的姬修齐张了张嘴巴,看着佳人关上屋门,才嘟囔出一句话。 “你们都有地方去,那我住哪儿呀……” 怀中的大狗拱了拱姬修齐的胸,最后将脑袋从他怀里挤出来,舔了舔姬少爷受伤的脸蛋。 姬修齐一把拥住雷霆。 “还是你好!” …… …… 揽金阁门口那条路,本叫春昌街,但在揽金阁建成之后,镶金嵌玉的富贵之气带动着周边逐渐热闹繁荣起来,这条街便又有了一条新的名字,叫富贵街。 俗气的名字,却道出了沿街商铺的期盼,更点明一个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常来此街的,大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而眼下,富贵街一家铺子门口,便停了好几辆马车,乍一眼看过去,大都不是寻常。 尤其是其中一辆马车,上头的徽记显然是翟府尹家的。 先开始还有人以为这些人都是来揽金阁的,结果好半天不见里头下来人,又见这些马车的位置有些不大对,这才慢慢瞧明白了。 “这些贵人,是来看那间铺子的?” 有人抬了抬下巴,指着对面一家门板还没拆的铺子。 “不应该呀,那铺子先头还能见人进进出出,可是昨儿个就没见到什么大动静了。再说了,这都还没开张,卖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贵人怎么可能守在这等着?” “说的也是,先头有人瞧见说是有拉着布匹进去的,莫不是成衣铺子?”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讥讽而笑。 “成衣铺子?老兄莫不是忘记了,宫中织造司的织物还是临安曹家织就的,若论成衣铺子,有哪家能胜过曹家的锦绣阁去?在揽金阁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跟曹家抢生意开成衣铺子,莫不是嫌银子太好赚了?” 先头说话那人一回头,登时暗悔自己说错了话。 跟前这位少年公子可不简单。 虽是新到临安不过两月,但因着出手阔绰,是这近来富贵街里出了名儿的贵客。有消息灵通的,早已打听到了,这位杨公子乃是曹家夫人的娘家侄儿。 曹家商运亨通,几年前更是因着出彩的绣工织艺,一跃成为跟织造司合作的皇商,就此在临安水涨船高。 但世间总没有万全之福,譬如家主曹弘文与夫人杨氏,姑娘生了三个,但儿子却是一个也无。 曹弘文不好女色,这么些年跟前也就杨氏一个贴心人,杨氏曾想着给他抬妾,却被曹弘文直言拒绝。 无奈之下,杨氏便跟曹弘文商量着,将自己娘家兄长的二子寄养曹家,往后便是几个姑娘出嫁了,好歹也有个仰仗。 是以这位杨公子便被人从山东接到了临安,地位也从原来家中不上不下的老二,成为曹家亲儿子一般养着的子侄。 先前还有人说这杨公子为了曹家的钱财不忍爹娘,可是这几日下来,见识了杨公子出手的阔绰,这话可就再也没人敢提了。 先前说错话的人见自己惹恼了杨公子,望一眼对面关着门的铺子,不由猛一抽自己嘴巴。 “杨公子说的极是!有曹家在,脑袋被驴踢了的人才会开成衣铺子呢!” 杨公子面色稍霁,那人心头稍松,不由继续陪笑。 “对面那铺子如今还关着门,想来今日也不会开了,杨公子要不进店再选两样东西?昨儿个刚到的新货,我就留着等您来呢!” 那杨公子闻言正要迈步进店,却蓦地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蓦然传来。 正文 第127话 开张与疯了 【待修】 随着震天的火红炮仗声喜庆响起,对面一直紧闭的门板开始被人从里面拆掉一块。 “这……杨公子,我们还是……” 这么快就打了脸,先前说话的店家面上显然有些挂不住,可还是想要竭力挽回颜面。 然而杨公子分明对对面铺子的动静更感兴趣,旋身推开店家的邀请,挂着一抹讥讽笑意。 “不,本公子就在这里等着,看看这家店,到底是怎么回事。” 店家诺诺称是,不好得罪财神爷,只能催着店里伙计给杨公子添把椅子,好让他坐着看得更舒服一些。 爆竹的声音接连不断,惹得街上行人驻足议论不说,就连临街的铺子都跟着一道,挤出来一些人站在店门口看热闹。 如方才那掌柜所说,这铺子先开始布置里头的时候,没怎么避着人。 但是一个空店没什么动静也没有什么,可后来这铺子连着关了几日大门,专从后屋角门运货,这就让众人有些不解,搞不明白店家到底是想做什么。 便是先头要建成衣铺子的说法,也还是这掌柜一日看见有绣娘从里头出来,这才猜想到的。是以如今这开张的声势一起,众人可不都被吸引出来,好看看到底是什么铺子? 毕竟若是跟自家的生意重了,多少就得注意着些了。 随着铺子外头防贼的门板被一块一块被拆下来,里头的内门慢慢打开,停在外头的几辆马车也隐隐有车帘轻动。 因是听说,所以坐在马车里的人也不知道这铺子到底是不是真是成衣铺。 不过想来翟家大小姐也不会,更没有道理说谎吧。 不错,马车里坐着的,正是昨儿个在翟府参加翟秋云生辰宴的时候,被她一袭绚烂的衣服吸引,紧跟着打听过来富家小姐们。 要说这些千金小姐们制衣裳,本不用亲自上门。尤其是在这样闷热的夏日,只需要在家中等着,约了铺子里的绣娘去家里裁量,然后订做好送到家里便可。 但眼前这家铺子,因是新开,他们连掌柜的如何联系都不知道,如何能跟人提前预约? 再者还有一条,昨儿个在宴席上,跟翟秋云打听那衣服的官家小姐、富家千金可不少。且不说那些临安外城的来回不易,便是临安城里的,也担心排到了后头去。 制衣服不是一两日便好的事,尤其是越繁复美丽的,所需的时间越长,这样排下去,落到后头才能穿上新衣的,难免落了下乘。 这些小姑娘们,最喜欢在穿戴用度上攀比,落于人后拿到锦服,可是万不能容忍的! 是以才有了今儿个一早,众小姐坐车前来,亲自上门裁衣订做的场面。 只是她们却没有想到,自己竟是来的太早,人家店里还没有开门呢。 好在这会儿大门已经打开,看来是准备开张做生意了。 此时坐在对街,已经可以透过敞亮着的大门,清楚看到对面铺子里摆放的布帛锦绣。 看来还真是成衣铺子! 那店家倒吸一口气,目光不自知地落在身前的杨公子身上,却见眼前之人用手刮了刮嘴角,整个人逐渐透出一股寒意来。 店家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从屋顶上忽然出现两个风流潇洒的身影,在众人不及惊呼感慨的时候,如天外飞仙俊逸跃下,紧跟着两个后空翻之后,运气而起,同时腾上了铺子门口两侧的梁角。 众人一愣,不知这是哪一出的时候,却见那二人轻巧跃下。随着二人离开梁角,忽有东西刷拉滚落下来,乍一看绚烂耀眼,可是仔细瞧去,竟然是红底的喜庆门联! 上头的字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吉庆话,本没有什么惹眼,但此刻迎着阳光,却让人隐隐觉察到其中的与众不同来。 那幅对联,根本不是用红纸金字所写,而是以红线和金线绣上去的! 最关键不知用了什么绣法,那字就像是浮在红底上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只一眼,便让人的视线被被这精巧的设计而吸引。 若有懂行的人在,肯定一眼就看出,这绣法跟曹家不外传的金针秀法极为相似,但却比曹家的金针绣更多了浮雕的绣艺,掐丝埋线的效果也略有不同,但毫无疑问,这种手法比曹家的绣法更加高明。 杨公子这样一个将刚到曹家才两个月的人,虽然对绣法只是粗通,但他却是见过这金针绣法绣出来的东西的。如今远远一瞧,只当对面这是借着曹家为噱,那放在靠椅扶手上的手指便不知何时已握成拳。 而这时,对面铺子开业的动作却才刚刚开始。 因为卷轴下头有横轴垂坠,所以垂得极为稳固,惊叹声中,没有人发现那两个丰神俊逸的少年去了何处。 就在感慨暂歇时,屋檐上再次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只是这一次,二人却是共举牌匾,原本笨重的动作,被这两个少年郎做出来,倒是有种说不出的潇洒。 一个简单的跃身,那蒙着布料的匾额便被轻而易举的送挂上去。 紧随其后,爆竹声再次响彻富贵街,一时之间,硫硝烟火的气息便彻底弥散开来。 等到爆竹的烟熏之气散去,挂匾的两个少年却没有消失,而是站在门边,似是在等着什么人出来。 两位少年自己没有在意,但这时看清他们长相的围观之人,尤其是一众女眷,都不由微微红了脸。 那两人的样貌,着实太过俊俏,一眼望去,还让人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呢!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一个穿着赭色镶金边锦衣的中年男子从铺子里走来,站在二人中间抱拳对众人见礼。 “今日咱们铺子开张,多谢诸位父老赏脸捧场!” 此话一出,竟是比先前的呼声更响。 不远处的茶楼上,靠窗的客人正瞅着对面的景象,一听这声音,登时放下茶杯笑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大家都爱看漂亮的人,我这主意可比你那个法子好多了。” 天歌无奈一笑。 今儿个一大清早,姬修齐就带着人来敲她府上的门,天歌本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谁曾想却是因为某人抱着雷霆守院子的时候,忽然想起昨儿个徐芮提到天歌的铺子今天开张的事情,便早早的前来关心。 天歌揉着眼睛,望着麻麻灰的天色,一点也不相信某人是关心自己的,倒像是因为他没睡好,也不想让别人睡好。 哈欠连连中,天歌一个一个回答着姬修齐的问题,没睡觉却还亢奋不已的姬少爷先前听着还感觉不错,但是一听到她准备跟褚流一道去挂那牌匾和对联的时候,当即不赞同起来。 “新店开业,要的就是场面!你跟褚流一瘦一壮,一矮一高的,怎么看怎么不搭。你用这法子本是想出彩,但你自己想想,到时候那画面可好看?” 天歌知道这话说的没错,可是要算好准头,还得身手好,她如今用起来方便的可不就褚流和她自个儿么? 谁曾想姬修齐却是冲她挤挤眼,指指外头跟着的风来和云腾。 “怎么样?这俩人够撑场面了吧!” 天歌知道,这二人是姬修齐身边侍卫中功夫最好的两个人,而且不知这人什么毛病,极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是以他身边这些侍卫都长得不错,尤其是风来和云腾,就连天歌也觉得相貌不俗。 可是听姬修齐这话,可不就是让堂堂儿郎去出卖色相? 天歌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大好。 然而姬修齐却全然不这么看,“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云来和风腾是只能看不能摸的!况且这也是为他们为主子效力嘛!” 天歌的嘴角抽了抽,提醒道,“店是我开的,可跟你没什么关系啊。” “有关系有关系,很快就有关系了!”姬修齐笑得一脸灿烂。 果然无商不奸这话没有错,姬修齐用云来和风腾二人的色相作介,成功说服天歌答应他入股搭伙。 从揽金阁的事情之后,姬修齐算是想明白了,他这位林哥儿不简单。 如今老爷子管他手脚比较严,要想偷摸着给自己抠钱是不可能了,但是他只要扒紧了这位好兄弟,就不愁没有银子赚。 姬修齐乐呵着给天歌倒了一杯茶,然后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去。 这一看,不由站起身来,“呦,这是要揭牌了?咱们不过去?” 毕竟他们也算是铺子的两个东家,不好不去吧?尤其是姬修齐仔细一想,这还是自己头一次在自家生意之外开铺子呢。 然而天歌开这成衣铺子,乃是有其他打算,做生意只是其次,从没想过出面这么早,是以抿了口茶水,连看也没有看,便淡然开口。 “不去。” 姬修齐被这两个字堵住话,又不好意思显得太过激动,只能趴在窗口,看着那头铺子的动静。 随着孙三揭匾,“天衣阁”三个绣字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惹得杨公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螺织绣!盘龙绣!乱针绣! 这些都是曹家这一年新研出的绣法,比以往的绣法更加繁复复杂,却装饰性更强,尤其是乱针绣,昨儿个姑父也是只带他见了见成品,而且说是扶余灭国后流传出来的,就连曹家还在不断改进中,对面这个成衣铺子居然敢这般公开使用曹家的不传之秘! 站在他身后的店家被这突然腾起的人影吓了一跳,说起话来也是磕磕绊绊。 “杨……杨公子……” 杨公子看也没看他,便冷着脸吩咐身边的小厮,“赶车,跟我回府!” 这天衣阁好大的胆子,名字起得傲气不说,竟然还敢这般贸然偷师! 这样的大事,他一定要告知姑父! 小厮很快跑去牵马驾车,但因为街边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再加上如今人潮拥挤,牵车过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杨公子内心急躁,却听不知何时,本在他身后的店家已经站到他旁边,选了个更合适的角度看热闹。 这一看,却听那店家诧异出声。 “那不是翟大人府上的千金么!居然也会给这天衣阁捧场?” 杨公子眉头一皱,不由揪住那店家,“你说哪个?” “就就就,就那个!” 店家指着铺子边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少女。 说完这话,店家更奇了,也顾不上自己的领子还被人拽着,只惊道: “那居然是汪家的姑娘!还有李家的小姐!怎么都是官宦小姐跟富家千金!这天衣阁的东家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才刚开张怎么就这么多人来捧场了?” 说到最后,店家心中不由升腾起几分嫉妒来。 当初他这茶楼开张,可全没有这样的声势,甚至被旁边揽金阁的金碧辉煌一衬,还显得有几分寒酸,过了几个月,生意这才慢慢好起来了。 说起来都是泪呐! 店家想到这里,抬起袖子沾了沾眼角,可是这一次,他的视线里却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揽……揽金阁?不是吧?!” 店家彻底蒙了,连带着声音都扬了几分。 杨公子一把松开他,目光在人群中梭巡起来。 那些千金小姐他不认识,但揽金阁他是常客,一看便知真假。 说是梭巡,其实这一眼望去很容易便将视线锁定。 一袭亮闪闪的金线绣衣套在一个胖子身上,在阳光底下怎么都像一块金灿灿的元宝,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几个伙计开道,甚至还有人抬着一只巨大的金蟾蜍,生生在人群中化出一个范围来。 不错,那人正是揽金阁的总管,黄金。 在杨公子错愕间,揽金阁一伙儿已经到了天衣阁门口,当头那伙计扯着嗓子唱词: “揽金阁主送金蟾蜍一尊,贺天衣阁开业大吉” 人群霎时一静。 揽金阁是什么样的身份,又是什么样的尊贵! 便是达官显贵进了里头也得守规矩,全然不会看黑白两道的脸面,可是如今却给一个小小的成衣铺子开张送贺礼,还是这么大一只金蟾蜍! 这得是何等身份,才会让揽金阁主都有意结交! 莫说围观百姓和周边铺子的店家,就是门口迎客的孙三本人,也愣在了当场。 什么情况? 公子说了会有不少千金小姐来,让他们好生招待,可却没有说揽金阁也会有人来啊! 然而让孙三更愣怔的还在后头。 黄金脸上堆着笑,冲着他一拱手,乐吟吟道,“孙掌柜,往后咱们揽金阁的织物可都用你们家的了,街坊邻里,日后有什么需要还请尽管开口,莫要客气。” 趁乱走到跟前的杨公子一听这话,整个人霎时被太阳晒得晕眩。 姑父说了,揽金阁不缺钱,甚至比杭州首富汪家都更舍得花钱,以往揽金阁的织物都是从曹家以勋贵标准购货,每年都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所以一定要跟揽金阁的总管打好交道,这也是他常来揽金阁的原因。 可是他刚听到了什么? 以后都从这破天衣阁购货?! 杨公子感觉揽金阁疯了。 自己也快要被气疯了。 而此刻的姬修齐,则感觉自己快要乐疯了。 正文 第128话 敌对与中计 【7月4日修】 “你小子可以啊!居然能说动揽金阁的人过来撑场子。” 姬修齐很是开心,觉得自己提前入股简直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果然跟着林哥儿有肉吃。 方才那黄金总管在底下说的话,他可是听清了。 揽金阁所有的织物! 开业第一天就有这么大的买卖寻上门来,尤其对方还是出手阔绰的揽金阁,用脚指头都能猜出来这一单有多大的利润。 然而姬修齐却不知道,对于天歌而言,揽金的这番举动,实在是在她意料之外。 她从来不曾跟揽金提说过开店的事情,也没有动过要跟揽金阁合作的心思。 天衣阁如今新开,只招了五个绣娘,加上府中的宋婶和青玉红玉,也才满打满算八个人,更何况红玉还要帮着照顾店里的生意,揽金阁这样的大主顾,小小的天衣阁根本吃不下。 想着这些,天歌的眉头不由微微蹙起。 揽金许是好意,但这单生意对天衣阁来讲,却是为难了。 若是她提前知道这事,定然会推了这番好意,然而如今黄金已经当众说出这些话,要是这单子天衣阁不接下来,只怕又会被人质疑能力不足。 这样一来,倒是上也不能,下也不能了。 见天歌没有喜悦,反而有些愁眉不展,姬修齐从窗边移步过来,“怎么了这是?” 天歌将自己的顾虑说给姬修齐,却听后者随意道,“这有何难?绣娘没了再招就是了,只要人手足,还怕产不出来织物?” 天歌摇了摇头,“这五个绣娘都是我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人。莫说临安了,就是如今整个杭州府绣工上乘的绣娘,大都进了曹家的绣坊,要在骨头缝里挑肉吃,根本不可能。” “谁说不可能来着?当初苏学士自创的火烧羊脊骨,可不就是骨头缝里挑肉吃?况且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呢。”姬修齐说,“杭州府没有人了,苏州府可不还有人?苏州的绣娘可不比杭州的差。” 天歌闻言一愕,这话倒是不错。 苏绣、湘绣、粤绣、蜀绣合称四大名绣,但是湖南府和广州府先前藩王割据,大齐时期曾派兵镇压,动兵之后时局不稳,导致湘绣和粤绣发展停滞,是以苏绣和蜀绣就此大放异彩。 蜀绣在西南,绣法也好风格也罢,跟苏绣截然不同,所以倒没有非此即彼的竞争。 但是杭绣就不一样了,苏杭丝织业本就不相上下,尤其是本朝出了个为大周朝廷提供丝织物的皇商曹家之后,杭绣便如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况且再往深了说,前朝皇后蒋鸾出嫁之时,苏州脂粉商自发出了一款联名香,而苏绣商户更是联名请为这位蒋家凤凰织就喜服和凤袍。 若是大齐仍在,这毫无疑问可自成一番佳话,但是如今齐代周替,苏绣便被烙上前朝的影子,成为被打压的对象,所以就算是苏绣绣娘想要投奔他处,想来也无容身之所。 这样想着,天歌倒真觉得姬修齐这个主意不错。 如果能趁此机会招揽许多苏绣高手,那这问题定然可以迎刃而解。而且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苏绣绣娘,定然也很想获得这样难得的机会。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样的事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曹家人知道。 听完天歌的叮嘱,姬修齐有些纳闷,“咱们不偷又不抢的,怎么就不能让人知道了?” 姬家做的是钱庄的生意,而姬修齐又一直在上都生活,所以对于江南绣坊之间的弯弯绕绕一点也搞不明白。 天歌解释完前头苏绣的尴尬境遇之后,又指了指下头天衣阁门两边挂着的那幅绣联,“你许是不认识,这绣联用了浮雕式的绣法,也称雕绣,是曹家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却一直没能弄明白的绣法。所以说得明白些,我们……” “我们这是跟曹家杠上了?” 姬修齐接过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很快,他便看到天歌笑着点头。 姬修齐哀呼一声。 他对曹家的生意如何不清楚,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就是曹家乃是皇商。 没有哪一家商户能比姬家人更明白,背后站着皇家意味着什么。 “林哥儿,那曹家人可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姬修齐有些牙疼。 天歌的目光闪了闪,垂眸拿起手边已经凉了的茶水抿了一口。 “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毕竟不管是谁,只要在这富贵街上,或者说在临安做跟绣坊或成衣铺子有关的生意,可不就意味着是跟曹家叫板吗?我本无心与人怨,奈何是非不避人。” 姬修齐没有留意到天歌的神色,但话说到这里,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 临安的织绣行,是曹家的地盘,在别人的地盘上做同样的生意,这跟在上都的隆昌钱庄边上开钱庄一样,不管有意无意,看到姬家人眼里,就是来挑事的。 “你看看,哎,早知道就莫开成衣铺子了,你制香那么厉害,开个脂粉铺子……” 说到这里,姬修齐猛一拍嘴巴,明白过来天歌为什么想到开这个铺子了。 比起跟徐家唱对脸,还不如跟别家一较高下呢。况且方才不是说了,那什么雕的绣法,曹家都没弄明白,天衣阁都已经用上了,也不见得就赢不过。 这样一想,姬修齐顿时斗志昂扬起来,“你放心吧,有我在,一个小小的曹家莫想欺负了咱们天衣阁去!寻人的事情交给我,管保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绣娘给你寻来!” 背后都有皇家撑腰,姬家的腰杆可比他曹家硬多了!况且这也是他的铺子呢!就算是老爷子追究起来,也得护着自家生意不是? 看着姬修齐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天歌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话说回来,姬修齐愿意出力,事情想来也会更好处理一些。 楼下街上围观的人少了很多,但天衣阁里头的客人却挤得满满当当。 姬修齐看一眼天歌,有些遗憾道,“咱们当真不进去看看?” “不去。” 天歌拒绝的很是干脆。 现在还不是她出面的时候。 “好吧。”姬修齐无奈耸肩。 “我去百花阁,你可要一道?”天歌放下杯子站起身来,问对面坐着的某人。 “去去去!” 一听天歌这话,姬修齐激动地站起来。 今儿个一大早他就去了林府叨扰,一直折腾到这会儿。开业算是如愿见到,但现在不能去铺子里转悠,还不如直接回百花阁去呢。 云来和风腾两个人被姬修齐派到天衣阁做壮丁,所以如今跟着二人的只有褚流一人。 刚下楼,没走几步,姬修齐便突然惊呼起来,“嘿!揽金阁竟然将这小子给放出来了!汪家还真是舍得啊!” 天歌循着姬修齐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在上一辆马车。 “汪皓?” 天歌皱了眉头,昨儿个晚上这位汪家少爷大方的出手,对她来说可谓记忆犹新了。 “你是不知道,昨儿个你在上头的时候,这汪家少爷是何等的死乞白赖求着黄金总管网开一面,死活不敢让汪家人知道,如今看来他爹倒真是冲着他,输了那么多银子,也没见跟那林参军一样,将儿子打个半残,竟然还派人来接回家去。” 说完这话,姬修齐不由唏嘘一声,“要是被祖父知道我输了这么多银子,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卸我一条腿。” 姬家的家规有一条,那就是不可滥赌。 小打小闹玩上几局可以,但是万两银子以上,可就不在准许范围之内。若不是出于对天歌的信任,昨儿个晚上姬修齐定然不敢那么玩。这也是为什么昨儿个晚上出门,他连阿立都不敢带的原因。 然而天歌望着汪皓登上的那辆马车,却轻轻摇了摇头。 “那不是汪家的马车。” 作为杭州首富,肯定不会乘坐这种连没有徽记更全无装饰的寻常车辆的。 或许有的富贵之家行事低调,但汪家绝对不是这样,这一点从汪皓张扬炫富的行为中,也可以看出来。 所以,这不是汪家的马车。 “给汪皓还赌债的人,肯定也不是汪家人。”天歌的眼睛眯了眯。 姬修齐闻言难以置信,“不会吧?你昨儿个又不是没在,那小子输的银子那么多,不是汪家人,谁愿意替他出那么多?况且揽金阁都是要现银的,除了汪家,又有谁能拿出来这么多?” 听到最后一句,天歌忽然想起一个可能。 姬修齐怕是忘记了,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的,除了汪家,还有另一家。 再者,就算是汪家,也不会备着九十多万两的银票放在家里。 望着那马车缓缓驶离,天歌转头看向褚流,后者当即受意,正要追上去,却被天歌伸手拦住。 “我去。你留下来,带着姬兄去隆昌钱庄。” 说完,天歌对姬修齐道,“有劳姬兄去问问掌柜的,这两日是否有人支取过大额的银子。” “你是怀疑……” 姬修齐一点就透,就算是汪家自己,这么多银子也肯定存在钱庄里。而能在一晚上调到并拿出这么多银子的,只有隆昌钱庄,所以到底是不是汪家人,只要知道支取银子的是谁就行了。 天歌见他明白,遂对褚流嘱托,“你们在钱庄等我一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带姬兄回百花阁等我。” 说完,也不等二人反应,天歌快步往前行了一段,趁人不注意,闪身拐进一个小巷子。 再露头的时候,便是屋顶上飞跃的虚影了。 看着那快速移动的身影,褚流忽然想起昨日在揽金的木屋中少女的失态。 他明白天歌不想让他去,是因为出于担心,但一个曾为了守护别人而存在的人,如今却被别人护着,实在是有些别扭。 握了握手中的剑,褚流觉得自己的剑术需要再好好练上一练。 …… …… 马车的行驶速度不算快,所以没多久天歌便跟上了。 寻了个无人注意的地方,她从屋顶跃下,若无其事的在路上闲走漫步。 此刻街上的人不算少,所以马车的行进速度并不算很快,跟起来也不至于太过显眼。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马车终于缓缓停下,汪皓一撩袍角,在车夫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个人走进旁边的铺子里。 天歌一抬头,正看到三个鎏金大字。 楼外楼。 天歌嗤声。一从揽金阁出来,就往这楼外楼来,这位汪家少爷还真是一点也不亏待自己。 随着汪皓进门,外头停着的那辆马车也悠悠起行。 天歌望了望马车,又看了一眼跟前的楼外楼,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上汪皓。 到底是首富之子,一进门便吆喝进去定好的甲字包间。天歌跟在汪皓后头,借着推门的当口,朝包间里望去。 然而一桌子的菜旁边站着的那一溜伙计打扮的人,显然是昨儿个晚上跟在汪皓身边的那些。 一瞥而过,面前的包间门应声关上,但天歌却蓦然想起方才看到的细节。 桌上只有一副碗筷。 也就是说…… 天歌暗恨一声,翻身跃下一楼,奔出了楼外楼。 然而此刻长街之上,却哪里还能看得到那辆简单朴素的马车? “中计了!” 天歌后牙槽轻咬,暗悔自己方才疏漏。 从揽金阁到楼外楼,就算再堵,也不至于花大半个时辰,方才那车夫根本就是在故意绕路,只恨她没有发现。 而且汪皓一出揽金阁就往楼外楼逍遥,肯定是事情已经解决好了,若是真有人要跟他在楼外楼见面,那方才为何只有他一个人下车? 可见真正要见他的人本就在车里! 她方才应该想办法让马车停下来,看看马车里都有谁的! 攥了攥拳头,天歌只能寄希望于姬修齐身上,或者实在不行,她也可以去揽金阁问问。 但是后者查出人来的几率就比较小了,车里之人行事如此周密,派出去跟揽金阁交银子的人只怕也不好查出来。 天歌眼睛微眯。 这还是她来临安之后的第一次失手。 街上人影憧憧,天歌没有看到,在她后方的一个胡同口,一名穿着雪涛纹的白衣男子望着她的背影露出几分得逞的笑来。 …… …… 青灰的马车七拐八拐,最终停在了一处小小的马车行门口。 在那车行里,所有人的马车都是同样的青灰帐布,看不出任何差别。 付好银钱,车上之人轻巧跃下,走了两个街口,拐进一处官驿行馆。 随着敲门声响起,一间屋子的门从里头打开,那人见状很快闪了进去。 屋门再次关上。 “事情都办好了?”屋里有人问道。 “禀主子,已然办好。这是那汪家少爷签字画押的凭据。” 说完,那人递上一张纸过去。 正文 第129话 银子去了哪里 【7月5日修】 临安隆昌钱庄。 一见姬修齐进门,伙计连打了一半的算盘都顾不上,当即进后堂去喊掌柜的。 不多时,临安分庄的聂掌柜抖着脸上两块喜庆的肉迎了出来。 “哎呦喂,小少爷大驾光临,小的……” “别来这些虚的,进去说。” 姬修齐打断掌柜的话,径直往后头走去,褚流紧随其后。 掌柜的刚一开口就碰了灰,有些讪然的摸了摸鼻头,不知道这位爷今儿个怎么会这么暴躁。 “掌柜的……” 伙计出声唤聂掌柜,正要提醒里头正在喊他,却被聂掌柜横了一眼,“闭上你的臭嘴,有话等我出来再说!” 话音刚落,里头姬修齐的声音再次响起,聂掌柜忙不迭掀帘往后屋跑去。 一见聂掌柜进来,姬修齐也不废话,当即单刀直入,“这个月可有人来钱庄支取过大额的银票或现银?” 一听“大额”两个字,聂掌柜的神色微微一变,转瞬便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试探着开口,“您说的‘大额’,得有多大?” 姬修齐原本准备按照昨儿个汪皓输掉的银子数额报出,但方才聂掌柜的神色映入眼里,他的盘算便轻轻转了个弯儿。 “支取在十万两以上的。” 一听姬修齐这话,那掌柜的当即点头,“您还别说,真有这么几户。” “几户?” 姬修齐蹙了蹙眉头,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临安分庄算是整个江南最大的分庄,光是一个月的流水,定然也是不下百万两。 但前提,是存取加在一起,零的整的合在一处。 真正只看单纯支取,莫说在临安,就是在上都这样的豪奢群聚之地,十万两银子也是不小的数目。 所以姬修齐为免聂掌柜有所隐瞒,没有直接说九十多万两,而是报到一个相对小,但也不算小的数字。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十万两银子以上的支取,竟然有好几户。 “你且说说看,都有哪几户?”姬修齐道。 “这头一家嘛,是咱们江南第一楼揽金阁,您也知道,昨儿个是揽金阁的豪赌之夜,所以支取了四十万两备用。” 听到揽金阁,姬修齐倒是没有什么意外。 揽金阁的豪赌之局很简单,只要有准入的万两作保,接下来正式参赌的时候,以千两一筹算,直接兑换成赌筹押注,赌局上不见真金白银。 大多数赌客都会在赌局开始之前,由着庄女预先兑好筹牌。但也有特殊情况,譬如筹牌已经用完,但仍旧想玩的赌客,可以凭借揽金阁对其信用及偿还能力的评估借出赌筹。 赌局一结束,揽金阁会以真金白银或是银票直接为赌客们兑换最终所得,但是那些一时拿不出现钱来偿还的赌客,则会被揽金阁留在阁中三日,期间先自想法子讨银钱。一超时间,揽金阁便会用自己的办法了。 譬如昨儿个晚上的汪皓和先前的林明时便是如此。 这样算下来,相较于将要收回的银钱,该支给赌客的银子倒是先要拿出来,所以揽金阁支取这么多钱,完全在情理之中。 “那剩下的呢?还有哪几家?”姬修齐继续问道。 “还有锦绣阁曹家,支取了十二万五千两。”聂掌柜解释道,“那曹家是皇商,今年的春蚕吐丝已成,上都贵人们的秋日新服已经在制备中,所以难免花销多一些。” 说到这里,聂掌柜不由感慨一声,“您是不知道,先前为了准备七月的朝觐宴,曹家支取的银子可不比这次的少。” 对于聂掌柜这样的唏嘘,姬修齐没有理会。 但凡跟皇家沾边的生意,花销自然不会少,但是对应的,油水也不会低。 那聂掌柜见姬修齐没什么反应,讪讪一笑,只得继续道,“还有一户是咱们杭州首富汪家,支取二十万两。统共就这么三户。” “再没有其他的了?” 汪家支取这么多银子,倒是姬修齐没有想到的,但就算是汪家支取了这么多,仅仅这点银子也绝对不够填汪皓的坑。 姬修齐看向聂掌柜,然而后者却摇摇头。 “再没有了。” 望着掌柜不似作假的神色,姬修齐忽的问了另一个问题,“这三户支取银子的时间都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简单! 掌柜的心头一松,隆昌钱庄所有掌柜的拿手绝活除了辨宝之外,还有一条,就是必须得账算清楚记性好,但凡经手的任何账目,就算没有账册也得记得清清楚楚。 是以一听姬修齐这问题,聂掌柜便朗然开口,“汪家支取二十万两,于庆和十三年六月五日;曹家支取十三万五千两,于庆和十三年六月八日;揽金阁支取四十万两,于庆和十三年六月十五日。” “既如此,那我就不担心了。” 姬修齐唇角漾笑,下一句话却彻底让聂掌柜愕在当场。 “昨儿个我让揽金阁送来的银子应该还在吧?那银子昨晚在你们这里过了个夜,今儿个是时候该我领它们回家了。” “小……小少爷,这三十多万两呢,您这放在自己手里哪有放咱们庄里放心不是?” 聂掌柜刚开口的话里有些微抖,三两句之后,才又恢复先前的镇定,“咱们钱庄不就是您的家么?哪里还需要再提出去?放在庄子里安全不说,您随时想取了,指个人过来不也方便么?” 若说先前姬修齐还只是怀疑,甚至猜测赎汪皓的银子或许不是从隆昌钱庄调出来的,那么这会儿,他几乎可以肯定那银子的来处了。 “聂掌柜说的这是哪里话,方才你不是说了么,我随时想取了来取就是,那为何我这会儿取就不能取了?” “小少爷看您说的,我这不是担心您带着银子不安全么,再者说了,三十多万两银子,您一时哪能花得了这么多?” “我倒是不知道,隆昌钱庄什么时候定了规矩,客人取钱还得告诉掌柜自己这钱要怎么花了。” 说完,姬修齐冷笑一声,指了指身后的褚流。 “也不必聂掌柜担心,瞧见我身后这位了吗?先头遇了险,祖父知道后便把他身边的侍卫送了来,所以安全不安全,无需聂掌柜担忧费心。” 姬老爷子派人来的事情,聂掌柜是知道的,如今姬修齐用这为由将他的推脱一一怼回去,着实是让他头疼。 然而先头支钱的那位,身份是一点也不能暴露,这可是老爷子亲自耳提面命订下来的规矩呐! “掌柜的不说话,莫不是还有什么大额的账忘记了?没关系,你不记得,账面上总记得,且将这个月的流水账册拿来我瞧上一瞧就行。” 姬修齐翘起二郎腿,乜斜着仍旧在思索为难的聂掌柜。 “怎么?难不成我连翻看账册的资格都没有了?还是说……” 姬修齐顿了顿,对着聂掌柜冷笑一声,“我昨儿个存进来的银子都被别人吞掉了?不然怎么才一晚上,中间又没有大额支取,掌柜的怎么连银子都拿不出来呢?” 见姬修齐的态度已然如此强硬,聂掌柜只能咬咬牙。 “既然小少爷把话说到这儿上了,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您昨儿个存进来的银子,的的确确是被支取了,但却不被个人支取的,而是隔壁江苏的铺子借调过去的,您若不信,现在就可以查账。” 姬修齐闻言蹙眉,隆昌钱庄有各自的业务,但是客人取银却只需要凭证和暗语,所以有时候会出现某个分庄银子一时拿不出,从其他地方调用的情况。 譬如当初天歌去青城的隆昌钱庄试用锦鲤令的时候,那掌柜便说十万两银子一时拿不出来,但是可以从旁边的安阳城帮着调足。 然而姬修齐此刻思虑的,却是怎么会这么巧,他前脚刚存了银子,就又其他地方正好要借调银子? 想到这里,姬修齐抬眼看向聂掌柜。 “那就有劳聂掌柜,将铺子里的流水记录帮我拿过来。对了,不仅仅是六月这半个月。我要从三月到六月,整整三个月的所有账目。” 姬修齐此话一出,聂掌柜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僵,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如常。 “小少爷稍待片刻,我这就去给您拿。” 一退出堂屋,聂掌柜的神色便冷了下来。 他没有想到姬修齐竟然会想着查账。 若不是有老爷子的吩咐,他告诉那位小祖宗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无妨,但是有吩咐在前,昨儿个来的那位更是威胁的死死的,他可真不敢乱说半句。 拿账册很简单,但是看账册却不简单,尤其是三个月的账目,流水记录也不算少,如今他只希望,这位小祖宗不过是借此吓唬。 其实要说账面上也没什么担心的地方。 因为老爷子曾特意吩咐过,像昨儿个的那种账目不用记录在明册,就是备用的暗册上也不用记录。 木牌支取的账额,每个分庄的铺子都有单独的第三本账册记录,而这一出,就算是小少爷姬修齐,也根本不知道。 但聂掌柜却还有另一个担心的地方…… 希望小少爷不会发现吧。聂掌柜在心里默默祈祷。 姬修齐一拿到账册,首先翻看的便是六月份的存取流水,果然跟先前聂掌柜说的一样,账目上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调补苏州分庄的记录也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但姬修齐却还是觉察到隐隐的不对。 他将账目翻到最开始,从三月份开始查证,每一笔支出存取和借调都看在眼里,越往后,他翻动账册的速度便越快,最后直接伸手将最后一本账册猛地叩上。 “小少爷,这账面可有问题?”聂掌柜问道。 “暗账拿过来。”姬修齐的声音隐隐有些冷。 “小少爷,这暗账可是只有老爷子才……” “拿过来!”姬修齐猛一拍桌子。 聂掌柜彻底闭上了嘴巴,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重新捧了三本账册。 一刻钟的时间攸然而逝,姬修齐正好翻看完最后一页。 他闭目少顷之后,忽然睁开眼睛看向聂掌柜,面上挂着几分笑意抬手敲了敲账簿。 “聂掌柜这账记得没有问题吧?” 聂掌柜陪着一笑,“您放心,我在临安分庄干了这么些年,整个临安没有比我账算更清的人了!况且咱们分庄掌柜每半年都得去上都给老爷子报说一次账目,这个月月底马上就要到了,今年前半年的这些账,自然也是已经理得清清楚楚的。” “既如此,那就有劳聂掌柜帮我看上一看,三个月以来,临安铺子的存入额共计两百三十万六千七百五十两,支取额度加上昨晚的借调和上个月金陵的借调,共计一百三十二万五千三百两。按理来说,临安分铺应当还有九十八万两现银,敢问聂掌柜,这些银子都去了哪里?” 姬修齐将面前的账册丢给聂掌柜,后者忙不迭小心接好,生怕一不小心给损坏了。 “不敢隐瞒小少爷分毫,这银子自然是在的……” “既然在,那就请聂掌柜的将昨儿个存的银子帮我支取出来吧。我也就求个整,只要三十万两。临安分庄既然还有九十八万两的现银,拿出我那三十万两,应该不算困难吧?若是这样掌柜的还是拿不出,那我便不得不怀疑这银子到底去了何处了。” 听到这话,聂掌柜是彻底绝望了。 账算上的确是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的造假之处,唯一有问题的地方,便在于账上的余额跟铺子里剩下的银钱完全对不上数。 若是他能拿出这第三本账册,或是拿出姬修齐要的钱,这个误会肯定能消除,但是如今偏生铺子里根本拿不出,这才是目前最大的漏洞。 苏州府的借调账目,便是为了平去第三本账册上的记录,但是九十多万两都被苏州府调走,根本不可能,所以只能各方都匀一点。 可是后头匀账的记录,根本还没来得及做…… “小少爷,小老儿跟您保证,最晚明日一早,三十万两定然给您支取出来。但是今日这银子,您要拿走那也确实没辙,账面上的事情,老爷子再清楚不过。若是小少爷不信我,再过半月便是北上核账的日子,小老儿是否清白,老爷子自有定夺。” 见聂掌柜搬出姬老爷子,姬修齐便明白这件事怕是并不简单。 但越是这样,他便越觉得这件事情需要好好弄清楚,尤其是为什么这银子会用来给汪家填坑。 若是旁人支取,那隆昌钱庄便只是存钱的钱庄,不牵扯其中。 但是如今聂掌柜这样遮掩,甚至将老爷子都搬了出来,那就说明这件事跟姬家是有关系。甚至还是老爷子默许的。 一想到先前得知的汪家起家的龌龊事,姬修齐再次看向聂掌柜。 “账目的事情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我只问一个问题。昨儿个支取了九十多万两银子的人,到底是谁?” 正文 第130话 卖好还是挖坑 【待修】 天歌赶到隆昌钱庄的时候,姬修齐正带着褚流从里面怒气冲冲的出来。 见天歌迎面而来,姬修齐也顾不上理会,只一个劲儿的大跨步前行。 天歌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好看向后头的褚流,以期待后者能给出解答。 “银子应该是从隆昌钱庄取出来的没有错,但是聂掌柜死活不肯说取钱之人是谁,而且搬出了姬老爷子,说这是老爷子定下的规矩,就算是小少爷,也不能插手这件事。” 因为先前姬修齐跟聂掌柜说褚流是老爷子的侍卫,所以聂掌柜最后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瞒着褚流。 是以一听褚流这话,天歌算是知道姬修齐为何如此了。 别看他平时嬉皮笑脸,但到底是姬家三代单传的小少爷,从小受到的管教严格归严格,可姬家阖府上下哪个不是宠着他? 这样一个富家少爷,却在自家一个小小的分庄掌柜面前碰了这么一鼻子灰,换做是谁都觉得气闷难以接受。 这样想着,天歌抬脚跟了上去,但是却没有直接赶上去安慰,而是跟褚流两个人走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姬修齐。 姬少爷实在是觉得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尤其是方才说到最后,那聂掌柜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甚至放出老爷子来威胁,还说他没有资格将管这件事。 现在他的脑海中全是聂掌柜的那张脸,还有他说过的那些话。 “老爷子有命在先,恕小的不能从小少爷之意。若是小少爷真想知道,那还请拿了老爷子的印信来,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您就是罢了小的这个掌柜的职位,小的也还是没法从命。” 姬修齐恨得错牙,这根本就是威胁! 谁不知道老爷子送他来临安是想让他参加今年杭州府的州试?要是被老爷子知道他这样多管闲事,不被敲死才怪! 姬修齐越想越烦躁,到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沿着临安街头,见缝插针漫无目的乱奔一通之后,姬修齐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有人一拍他肩膀,笑道,“姬兄跑得这么快,原来竟是为了来此享福啊。” 姬修齐这才瞧见,自己停下来的地方正是醉韵楼。 “走,进去。” 一抹额上汗水,姬修齐没有理会天歌的调侃,而是招呼她一道入内。 白日里的醉韵楼远没有晚上热闹,相比之下甚至还有些冷清。 欢场之地,从来都是灯火通明处才最迷人,白天日光耀耀的时候,反而变得有些寡淡。 如今连晌午都不到,所以此刻当值的龟公伙计也不多,而姑娘们也大都还没修整好下来迎客。 一见姬修齐和天歌这个时候进来,伙计们先是有些诧异,后有机灵的看清了姬修齐的长相之后,当即迎上前来。 “少爷请先里面请,小的这就去喊沈妈妈来。” 小少爷来的次数不多,但是每次来都是沈妈妈陪着,像他们这样的身份若是主动凑上去,只怕还不够格。 然而姬修齐却道:“不用请她,给我寻个屋子,就酒菜上齐备。” 伙计一愣,忙不迭领着姬修齐和天歌往楼上行去,但推门而出传菜的时候,斟酌一番,还是将小少爷来了的事情告诉给了沈妈妈。 “既然小少爷已经说了,我便不去了。”沈妈妈道,“吩咐厨房多做几个菜,一定莫惹恼了那位。” “是。” 伙计领命欲下,却听沈妈妈又出声拦下他,“慢着,你去吩咐绮罗,让她也去陪着。” “可是绮罗姐姐昨儿个晚上刚陪完那位大人,说了今儿个白日里不让人去打扰……”伙计显然有些为难。 外人看上去温婉顺从的绮罗姑娘,到了他们面前却是仅次于沈妈妈的半个主子,若是冲撞了,他们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你自去跟她说来的人是谁就行,剩下的事情就无须你担心了。”沈妈妈伸出长甲掐下盆栽中的一片花瓣,连眼睛抬也没有抬。 至此,那伙计也不好再说什么,诺了一声便躬身退下。 …… …… 包间之内,天歌拦下姬修齐的第三杯酒。 “你这样牛饮,可完全不能体会喝酒的乐趣。” 姬修齐望着她,想也不想便怼了回去,“你一个连酒都不喝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什么喝酒的乐趣?” 知道这是姬修齐怒火的无意波及,所以天歌也不跟他计较,只将那酒杯夺了过去。 “不喝酒不代表不会喝酒,不会喝酒不代表不会品酒。” 姬修齐瞪她一眼,显然不服气她这样的咬文嚼字。 天歌轻笑一声,指作莲花轻轻拈杯,“酒香醇胜花香,是以持杯当胜拈花,以莲指为最。” 说完,她将先前姬修齐倒得与杯沿齐满的酒水在旁边倾撒些许,轻轻举杯,“君子品酒,杯满为礼,但不溢方为敬,故此举杯需轻。” 说完,她将手中剩下的不足满杯的酒水送到姬修齐面前,示意他接过。 然而姬修齐却不等她再说,只白他一眼,皱着眉头,浑不顾形象的夺过酒水,一饮而尽。 本以为天歌这次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谁曾想她却反倒拍手轻笑起来。 “圣人言,君子先文后武,先礼后兵。方才姬姓酒水倾喉,那一线酒意深入,可曾感受到酒水在腹腔奔腾席卷如狂涛骇浪?!” 姬修齐握着手中的酒杯,一点也不想搭理她,但是当天歌这话一说出口,他的思绪也好,触感也罢,好似都随着他所说的那种感觉而去。 似乎当真那一杯酒水下肚,无数汹涌骇浪于胸腹翻滚不停,将满腔愁绪焚扫殆尽,一丝也不留。 姬修齐的眉头不自知地舒展开来,天歌却反而收了笑意。 “且重重掷杯,以此凌厉抒尽满腔豪情!以此决然再迎时日清明!” 最后一句袭来,姬修齐手中的酒杯当即应声落地,碎成数瓣碎片。 碎杯之声如同一道划破夜空的呼啸,将姬修齐从方才的状态中唤醒。 看着在地上轻轻滚动的碎瓷片,姬修齐的喉头动了动,但是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姬兄觉得如何?”天歌问道。 “不如何。”姬修齐别过脸去,显然不想承认。 “不如何就不如何吧。” 天歌耸耸肩,“反正这是最后一杯了,你若再喝,今日就莫想去百花阁了。阿芮小姐不喜人饮酒,所以你还是收敛着些吧。” 姬修齐哼了一声,不过这次倒当真没有再饮。 天歌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褚流将茶水换过来。 “褚流跟我说了先头的事,既然有为难之处,那便不用再问了。也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为难了。” 姬修齐接过她递来的茶水,语气不再似先前那般急冲,“这件事已经不是你问不问那么简单了,而是我自己想知道。” 点了点桌面,姬修齐继续道,“祖父以往跟我讲,做生意其实是做人。在与人打交道之前,首先得先做好自己。汪家是如何起家的,你比我更清楚。若在平时,祖父定然不屑与此类人为伍,可是今日,聂掌柜却说,就算我不同意,按老爷子的意思,这银子姬家也还是得拿出来。” 姬修齐轻笑一声,把玩着面前的茶杯摇头。 “我不明白。” “或许这件事情另有隐情。”天歌道。 “你不用劝慰我,这件事情既然我铁了心要弄清楚,就一定会搞明白。倒是你,”姬修齐看向她,“追人追得如何了?” 天歌同样喟叹一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跑了。” “噗”姬修齐笑出声来,心情顿时好了很多,“看来不止我出师不利,你也不见得能比我好多少啊。” “可不是。” 天歌应了一声,说起方才的遭遇,“汪皓去了楼外楼,我以为他要去那里见人,遂跟了进去,谁曾想就他一个。见他那人应当在马车里,等我追出来,早没了影儿。” “这样谨慎,看来你先前那句另有隐情还真不是安慰我。”姬修齐道。 “姬大少爷都需要安慰了,那这满大街的人都有一颗受伤的心了。”天歌笑一声,“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 “怎么说?” “九十六万两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汪皓一出来就去楼外楼享受,说明给他填坑的肯定不是汪家人。那么谁愿意花这么多钱呢?有求于汪家?不大可能,其一花这么多银子卖汪家一个人情,未免太奢侈;其二,要是为了讨好汪家,卖的这个好处至少得让汪祉知道,可是那人却直接跟汪皓照面,瞒着汪家其他人,这说明了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姬修齐一点就透。 “所以,怕是有人觉得汪皓有点用处,想用用他。” “那个小子能有什么用处?”姬修齐嘁声,“就他也值九十六万两?要我说,出钱那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倒也不一定是傻子。”天歌用筷子指了指青椒下的一块肉,“他不值这么多,但他后头的汪家,甚至他那位舅舅,就说不准了。” “你是说,有人要动汪家和潘家?!” 姬修齐一声惊喝,将手中的茶水倾倒出来,他连忙起身,生怕弄脏了衣服。 一片喧闹中,天歌看向旁边的褚流,朝着门口使了使眼色。 褚流受意,走到门口猛的拉开门,唬的外头一人抚着心口低呼。 “你是何人?” 褚流眉目戒备,望着面前的女子冷声问道。 “我......是沈妈妈让我来的,说是姬少爷和林公子在里头,让我过来侍奉。” 女子很快恢复温婉自如的模样,甚至对着褚流行礼浅笑。 “原来是绮罗姑娘。” 天歌走过来,示意褚流让人进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日子不见绮罗姑娘,我这少年郎都有了老者心了。” 一听这话,绮罗掩唇轻笑,“林公子抬举,绮罗薄姿之色,能入得了您的眼,实是万分之幸。” 说着她看向姬修齐,“姬少爷这是怎么了?” 姬修齐摆摆手,“茶水倒了,没什么事。” 说完另寻了一个位子坐下,继续问天歌道,“你刚才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天歌的目光从绮罗忽然绞起的手指上移开,随意道,“我猜的。” “害我白激动。”姬修齐白他一眼。 “汪家可是首富,寻常人如何比得?还有那潘家,你以为杭州府府军大将是吃素的?十几年的功勋,寻常人谁能撼动得了。经商的也好,当官的也罢,不凡于众,哪能没有鬼憎神厌?譬如你们家,行商以道,不也照样有人妒恨?然而明眼人都知道,那些人不过蚍蜉撼树罢了。” 说完,天歌不动声色抿一口茶水,余光从绮罗面上划过。 后者闻言轻出一口气,全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姬修齐倒是没想到天歌忽然会这么说,总感觉这话跟前头他们说的好像沾边,但这意思又好像不大对劲儿。 正要再问,却见天歌站起身来,“行了,气也撒了,酒也喝了,还是赶紧回吧。” “可这菜还没吃呢!”姬修齐不满。 这时绮罗也出声劝阻,“是啊林公子,您这么久都不曾来过,绮罗也甚是想您,今儿个好不容易见到您了,不妨让绮罗为您二位奏上一曲,聊以助兴?” 天歌笑了笑,“绮罗姑娘厚爱,若在寻常,哪有我推辞的机会,只是今儿我们来得早了,瞧你面色,只怕也没有休息好,若这样还让你作陪奏曲,传出去要说我们不懂怜香惜玉的。” 姬修齐一瞅,“还真是,那你还是歇着吧,我们走了。” 说着拍拍屁股起身,催天歌道,“走吧走吧,可千万那不能让阿芮知道我又来这里,到时候真要传出去,你可得给我作证,我什么都没做啊。” 绮罗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好容易出来作陪,这二位居然就这么毫无留恋的走人了。 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她忽的想起先前天歌所说,想了想往自己房里走去,吩咐了丫鬟小媛几句,才彻底放下心来。 下楼的时候,天歌冲着褚流示意,“盯着绮罗姑娘。” 姬修齐一听,看一眼楼上,压低了声音问道,“咋回事儿?那丫头有问题?” “或许有。”天歌不敢百分百肯定,“等会儿你去问问,看绮罗姑娘这些日子的恩客都有哪些。” “不是吧,你还真对那丫头动心思了?” 姬修齐一愣,他先前可不是为了牵线搭桥来着,一夜露水居然就这么春心暗许了? 天歌给他脑门一巴掌,“闭上你的嘴!” 正文 第131话 莫教深情错付 、【待修】 沈妈妈正在屋里修剪花枝,猛不丁门被推开,吓得她一个手抖,不小心将开得最艳的那朵当头剪断。 沈妈妈心中一恼,当即将花剪扔在桌上,正欲发怒,看到进来之人是谁之后,脸上的怒意顿时化作盈满之笑。 “哎呦小少爷!您看看,来也不说一声,我这屋子乱糟的,这……” 看着沈妈妈不好意思的样子,姬修齐摆了摆手,“沈妈妈是惜花之人,屋里的花娇,屋外调教的花儿更娇。整个临安府打听一番,谁不说沈妈妈内外上下打理地井井有条,怎么会乱呢?” 这话倒是让沈妈妈有些受宠若惊。 她是知道的,这位爷看上去像是纨绔直愣,但真要说起来,却也是极其聪明的主儿。 如今能得了姬修齐这剧评赞,沈妈妈便觉得先前那花儿剪残了都没什么心疼了。 倒是姬修齐眼亮,已经越过沈妈妈看到落在地上的西府海棠,不由上前蹲身将那朵开得正盛却残落于地的花儿捡起。 “碧色的西府海棠,这在上都都是罕见的花儿,看来我方才真该提前让人通传一声的。” 一听这话,沈妈妈一个激灵,暗恨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又恐姬修齐因为她养这么名贵的花跟她计较。 谁曾想姬修齐却起身将那朵花放在了沈妈妈手中。 “沈妈妈主持醉韵楼多年实在辛苦,是我莽撞毁了你的娇花,这个月醉韵楼的账上,给沈妈妈划上两千两权作补偿吧,若是到时候祖父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 沈妈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是一看手中的花儿,方才心中的担忧再次涌上。 “小少爷,这……这怕是不妥吧……” “没有什么妥不妥的,沈妈妈操劳辛苦,这些银子本也是应得的。” 见姬修齐这话不似作假,沈妈妈半放了心,福了福身子。 “多谢小少爷赏。” 说完这话,沈妈妈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冷静,这才想起来问道。 “小少爷不是跟林公子一道饮酒么?怎么这会儿却过来了?可是绮罗伺候的不好?” 最后一句话本是客套,自己调教出来的人如何,沈妈妈自己清楚得很,可是如今看来,这位不消受美人恩,却来寻她,莫不是绮罗真出了什么事? 一听沈妈妈说到绮罗,姬修齐眉头一挑,却是笑了出来。 “沈妈妈这是哪里话,绮罗姑娘怎么可能不好?不过是我那兄弟心疼绮罗姑娘没休息好,不忍让她累着,再加上正巧我们还有些事,所以这不就来跟沈妈妈辞别一声。” “小少爷这就要走了?”沈妈妈一惊,这才来了两刻钟不到。 “方才不过是路过,所以进来讨两杯酒水喝,所以也没让人打扰沈妈妈,谁曾想沈妈妈还是有心了。” 姬修齐说完,话头一转,“本该跟沈妈妈说一声就走,不过这会儿倒真一事想问问妈妈,不知可否方便?” 沈妈妈心头一动,看来这位说了半天,原来是在这里候着。 笑了笑,她道:“小少爷但说无妨,我若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就是想问问妈妈,最近绮罗姑娘都有哪些恩客。” 又是绮罗! 沈妈妈心头一惊,姬修齐如今这几句话里里外外念叨的都是绮罗,莫不是这丫头真闹了什么事出来? 沈妈妈一边想着一会儿定要唤了绮罗来问问情况,一边想了想,回答道: “绮罗这些日子都是陪着潘炳涵潘大人。这潘大人历任两朝,都是咱们杭州府的府军大将,握着杭州府的兵权,所以自打他瞧上了绮罗之后,以往的其他恩客便忌讳着不敢再来了。” 花楼里的姑娘有哪些恩客,在外头打听起来一点也不难,所以这个问题沈妈妈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那这位潘大人,约莫多久来寻绮罗一次?” 这个问题就有些不大对了。 沈妈妈心中虽有犹疑,却还是道:“以往三两日便来一次,有时候甚至天天来,但是这几日却是来的慢了些。昨儿个晚上倒是来过一次,但是相较于之前,中间隔了有四五日。而且昨儿个潘大人来了一趟之后,中途就离开了。” 说起这个,沈妈妈都有些怀疑是不是真的是绮罗出了什么问题,不然原先来的那么勤快的潘大人怎么最近都没有那么热络了。 见姬修齐不说话,沈妈妈试探着开口,“小少爷,您问这个,莫不是绮罗那丫头……” “沈妈妈多虑了。”姬修齐笑了笑,带着几分揶揄道,“我这是替我那位兄弟问呢,上次尝了一次滋味之后,那小子便念着绮罗了。这不今儿个见到了,瞅着绮罗面色憔悴,便上了心。要我说也是,绮罗虽是醉韵楼的排面,但到底是妈妈的女儿,恩客不知怜惜着,妈妈总该别让她太累,毕竟调教出这样一个色艺双绝的人儿来,那可是不容易。” 一听这话,沈妈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位林公子倒还真是怜香惜玉的主儿。欢场女子,能得了这样一两分真心,倒也是绮罗的福分。若是林公子有心,何妨舍下银子,直接给咱们绮罗赎了身,总比那位潘大人只在嘴上念叨实在。” “若林哥儿真将人赎走了,沈妈妈可就要怪我了。” 姬修齐冲着沈妈妈眨眨眼,后者只笑了笑,算是默认。 培养出一个名冠杭州府的花楼头牌可不容易。 莫说苗子难寻,便是花费的心思和功夫,起码也得有个好几年,再者江南素来繁花绿柳丛生,叫得上号的花楼可不止醉韵楼一家。 就算是姬修齐舍得成全兄弟的心意,那也得看沈妈妈的意思。在没有人能取代绮罗之前,就算是再高的出价,沈妈妈也不会轻易放人。 说笑两句之后,姬修齐从沈妈妈屋子里出来,跟某个浑然不知自己“情根深种”的多情种子一道,出了百花阁。 “我方才问到了,那绮罗如今的恩客正是潘炳涵,据说他动了要为绮罗赎身的念头,不过听沈妈妈的意思,估计也就是嘴上说说。”姬修齐啧声。 “外人看得出是嘴上说说,可在花楼的姑娘看来,这话可就不见得如此了。” 从古至今,多少欢场女子芳心错付,不是因为轻信了那些男子将带她们出火坑的誓言? 只可惜,常年生活在这样黑暗生活中的女子,就算是知道誓言是谎言,却还是会如同溺水之人攀抓浮木一样,前赴后继的渴求获得微渺的光明。 这样一想,方才绮罗的举动便说得过去了。 看来潘炳涵的话,绮罗是信了的,否则方才听到她和姬修齐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是那样的表现。 只是潘炳涵那样的人,却绝对不会可以托付的良人。 天歌摇了摇头,将褚流留下来是对的,潘家不好查,但绮罗这里,却没有那么难。 昨儿个晚上回府之后,褚流曾跟天歌说他追踪天目山刺客的发现。 除了发现那些杀手出自揽金阁之外,褚流还追着几人到了潘炳涵的府邸。 只是褚流一靠近,便发现潘府守卫森严,暗哨也有不少。为免打草惊蛇,所以他没有直接靠近,但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 就算是一个府军大将,府上也不该有那般戒备境况毕竟与他同品级的杭州府尹翟高卓府上,侍卫连带着仆从的人数,掰掰手指都数的过来。 那么,潘府到底有什么?或者,潘炳涵到底在戒备什么?还有潘家为什么会去动归云岫,潘家和归家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天歌忽然有些期待揽金阁之后要送来的消息了。 …… …… 醉韵楼。 姬修齐等人一走,沈妈妈便想着人去喊绮罗过来,但转念一想,却还是起身,自己主动往绮罗屋里去寻她。 听见敲门声,正在妆台前梳理乌发的绮罗微微滞手,蹙着眉头侧耳轻问。 “谁?” “是妈妈我。”外头响起沈妈妈熟悉的声音。 绮罗放下手中的梳子,亲自走到门边将沈妈妈迎了进来。 “妈妈怎么来了?” 开门之后,绮罗兀自走到妆台边,拿起梳子继续理起自己的头发来。 能这样怠慢沈妈妈的人,整个醉韵楼除了头牌姑娘,没有什么人敢。 溺水之人受制于水底的禁锢,但却也不是全然屈服,使使小性子,踹两脚锁链撒撒气,也不是不可能。 沈妈妈果然没有在意绮罗的态度,不过见她自己梳头,不由看一圈屋子,皱了眉头。 “小媛那丫头呢?死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来给你搭把手,累坏了该怎么办?” “那丫头被我支出去买膏糖酥了,梳头这样的小事,我自己倒也做得来,也不用事事都假他人之手。” “要我说,先前你就该听我的,身边放两个丫头使唤着也方便。不然哪至于如今这样,小媛一出去,你身边来个使唤人都没有。” 说完这话,沈妈妈拿过绮罗手中的梳子,亲自为她梳起头发来。 醉韵楼的姑娘每一个身边都配着两个丫头,若是做到绮罗这样的位子,有需要的还可以再添两个。 先一开始进醉韵楼,绮罗便只要小媛一个,多了也不收,沈妈妈想着省事,便也没再坚持。谁曾想到现在,绮罗仍旧只要小媛一个,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倒是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妈妈今日来,不是专来跟我闲话家常的吧?” 绮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身后帮自己梳头的沈妈妈。 “你这丫头,瞧这话说的,我就不能念着我自己的女儿,过来瞧瞧你?”沈妈妈嗔道。 绮罗弯了弯唇角,鸨儿妈妈的嘴巴,那可是比男人的嘴还不可信的东西。 “方才小少爷过来跟我说,那位林公子想为你赎身。” 沈妈妈一开口,绮罗唇角的弧度便僵在了原处。 微微错愕的她没有看到,沈妈妈的目光正落在镜子里她的面上。 “妈妈可别埋汰我了,林公子那样光风霁月的俊秀人儿,哪里瞧得上我这样的蒲柳之姿。”绮罗有些微微的酸涩。 “你若是蒲柳之姿,那整个江南可就挑不出几个美人儿了。” 沈妈妈一边说,一边帮绮罗将乌发一梳到尾。 “你们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么多年的感情,有你们叫我一声妈妈,我也希望能等到亲自为你们梳头,看着你们出嫁的那一日。只可惜咱们这欢场当中,热闹过后,又有几个能真的得一良人?” “去年追月的事情你也看到了,那书生说是要为她赎身,最终却拿了她的银子,连人都找不到。莫说是咱们,就是外头那些女子,也最怕所托非人。只是到了咱们身上,格外的惨烈些罢了。” “倒是也有那运气好的,譬如先头彩云那丫头,得了李大人的青眼,真给赎身娶了回去,李大人早早没了夫人,进门不用看人脸色,算是她的福分,但李家那位小姐,却又刁蛮的很,只怕她也受了不少委屈。” 沈妈妈一下一下的梳着,每梳一下,便说上两句,到后来绮罗算是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说出来的也冷情刻薄了许多。 “妈妈放心,有那么多前车之鉴,我也不是看不见。进了醉韵楼,我便没有做过别的梦。只盼着尽好本分,等到往后年老色衰再无用处的时候,能得了妈妈可怜,赏我一口饭吃。” 沈妈妈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梳子,手搭在绮罗的肩膀,弯身望着镜子里的绮罗,在她耳边柔气开口。 “我倒不是不愿意你们动这些念头,只是一定要将人看清楚了,莫将芳心错付,到头来遗恨终生。这样,你可明白?” 绮罗抬眼,看着耳边沈妈妈那张已经收去笑意,甚至带着几分认真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妈妈的教诲,绮罗谨记在心。” “好孩子。”沈妈妈重新站起身子,笑了起来。 “先前小少爷说那位林公子心疼你面色憔悴,所以让你多休息,我这儿瞧着也是。方才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让厨房这两日每餐帮你炖一盅乌鸡汤,好好补一补。若是客人来了你不想接,也都依着你。” “多谢妈妈。”绮罗颔首,没有回头。 沈妈妈又絮叨了两句,便从绮罗屋里离开。 等沈妈妈一走,一直端坐桌前的绮罗忽然起身,趴在床边抱着枕头哭了起来。 泪眼朦胧里,她看到先前一直放在枕下的小玩意儿,伸手拿起之后,她蓦地将那小东西掷在地上,泪水流得更加汹涌。 正文 第132话 表白与幕僚 【7月8日修】 小媛抱着膏糖酥一进门,抬头便看见自家姑娘埋头哭泣。?火然文???w?w?w?.?ranwenA`com “姑娘,这是怎么了?” 小媛往床边赶去,谁知道刚走了没几步,脚下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垫了一下。 她皱皱眉头,蹲下身去看,待瞧清了那物事,不由低呼一声。 “呀!这不是潘大人送您的小铜像么!怎得落在了这里?” 说着,小媛将东西捡起,将膏糖酥先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捧着那小铜像仔细擦干净,这才走到绮罗跟前。 然而绮罗却连头也没有抬,依旧抱着枕头坐在床边发呆。 小媛心里一急,她清楚的很,姑娘向来看重这铜像,只怕是以为铜像丢了在这里伤心落泪。 “姑娘千万莫伤心,是小媛的不是,许是先前收拾屋子的时候没注意,让……” “跟你没关系。那小铜像是我扔出去的。” 小媛的话刚说到一半,忽听绮罗冷冷开口。 “姑娘,这……” 怎么会这样?小媛有些不大明白。 方才自己出去的时候,姑娘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忽然一下,这就又哭又闹的了…… 小媛有些不知所措,望见桌上的膏糖酥,忙不迭捧过来,伸手递给绮罗。 “姑娘,膏糖酥!” 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姑娘吃完膏糖酥,或许就不会这么伤心啦。 “我没有胃口。” 绮罗摇了摇头,靠在背后的床柱上,“方才让你去办的事情,如何了?” 一听这话,小媛面上顿时多出几分气愤来。 “姑娘你是不知道,奴婢先一开始去潘府门前,那些人偏说潘大人不在,不让奴婢进去,奴婢说是姑娘你让我来的,谁曾想却被刚回府的申夫人听到,好生取笑奴婢了一番,还说……” 说到这里,小媛看到绮罗蹙着的眉头,忽的想起绮罗正在生气,连忙将后头的话憋了回去,只说起了后半截。 “奴婢原以为事情办不成了,谁曾想申夫人刚进去没多久,潘大人跟前的小厮便出来了。听奴婢说完之后,他便让奴婢先稍后片刻,等他去里头通传一番。后来俺小厮出来,说是潘大人今儿个晚上还来寻姑娘呢!” 说完这话,小媛本以为自家姑娘会转悲为喜,谁曾想绮罗仍旧是那样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小媛心中一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姑娘对潘大人的心思,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前几日潘大人没来,姑娘日日盼着,如今听到潘大人要来,怎么好像一点也不见高兴呢? 就在小媛猜测的时候,绮罗将她手中的小铜像接了过来。 “膏糖酥你拿去吃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若有需要的时候,我再唤你。” 一听绮罗这么说,小媛便是心中再有疑问,也给憋回肚子,退了出去。 这就是绮罗只喜欢小媛一个人侍候的原因,该做的事情好好做,不该问的事情不多问。 这样就够了。 屋子里重新剩下绮罗一个人。 小媛方才所说的话,还有沈妈妈先前的敲打却连番在耳边响起,绮罗脸上的泪再次流了下来。 手中小铜像的灿烂笑脸,硌的她手指微微泛红,但她却好似浑然不觉。 有什么疼痛,能比得上她心里的心里的苦和痛呢? …… …… 天歌和姬修齐回到百花阁的时候,归云岫已经醒了过来。 一见天歌进来,早已知悉始末的归云岫忙要起身跟二人道谢。 不等天歌说什么,徐陵倒是先按住了她,“你腹部的伤口还没愈合,老大夫说了不能乱动过的。你有这份心,我师父肯定明白,虚礼就不用了。” 归云岫不好意思的埋了头,倒真没有再挣扎着起身。 “你师父可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天歌瞧着替自己做主的便宜徒弟,挑眉道。 自己这刚收了徒弟,没机会得了他的供奉不说,如今在徒弟心目中的地位居然还一落千丈,这可真是太亏了。 归云岫一听,正要起身,却再次被盯着她的徐陵按住。 “你别乱动,我去帮你谢。” 说着走到天歌面前,还没开口,却听天歌哼声,“你跟人姑娘什么关系?凭什么替人家姑娘谢我?” 徐陵闻言一愣,当即红了脸蛋,就在天歌准备收了话,不再逗他的时候,却听徐陵忽然郑重开口。 “归姑娘与阿陵乃朋友关系,但阿陵却私心倾慕归姑娘。所以师父若是有什么要求,阿陵愿意代为完成。”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都愣住了。 天歌等人愣怔,是因为她们虽然看出来姬修齐这些两日对归云岫的用心,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般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 而归云岫的愣怔,则是根本没有想到姬修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从临安城往天目山的路上,直到遇刺之时,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练一个月也不足。 今晨醒来之后,她看到守在自己床前的徐陵,吃惊之余,总觉得他是因为念着自己替他挡刀,这才悉心照料自己,谁曾想徐陵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归云岫心口跳的有些急促起来,甚至连抬眼都不敢,生怕对上那一双乌亮赤诚的眼睛。 怎……怎么会这样呢…… “咳,那什么,我去看看外头的雷霆,今儿个还没遛狗,我就先去了哈。” 姬修齐轻咳一声,火速逃离了现场。 天歌这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完全没想到调侃之言会引出这样的尴尬来,眼睛闪了闪,“道谢的事情就不用了,毕竟也没帮上什么忙,真要谢,就等当年归家的事真查出来之后,一块再说吧。” 说完,也赶紧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归云岫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走近,慌忙闭上眼睛。 但那脚步却没有再靠近,而是慢慢停了下来。 紧跟着,徐陵熟悉的声音响起。 “方才我所说的话,你别往心上放,也不用觉得为难。等你身体恢复之后,若是不想见我,我一定离你远远的。但是现在,我想好好照顾你。” 床上的人没有睁眼,更没有说话。 旁边收拾屋子的丫头也埋深了脑袋,尽可能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陵少爷平日里风来火去的性子,根本不会说这种酸歪歪的话,现在就这样子,可真是让人害怕。 然而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徐陵自己一点也不在意。 他只知道,那时候他抱着鲜血浸染了半截衣裙的少女,感觉自己好像也快要死掉了。 明明受伤的是眼前的女孩子,可是他的左胸口却好似被钝器闷闷地砸得疼,一下又一下,抽尽他浑身的力气。 尤其是昨天那老大夫一开口,说是否无碍得看能不能熬过退热的时候,他只恨不能替少女挨那刀箭。 昨晚在梦里,他梦到少女面色发白,就连嘴唇也好似枯萎的蔷薇,失去最后的血色。吓得他一身冷汗惊醒,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就奔了过来,好在大夫说已无大碍…… 回想这几日,徐陵好似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在怕什么,也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当方才天歌问到的时候,他才会那般坦诚心意。 人世无常,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所以只能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勇敢说出不敢说的话,勇敢去做不敢做的事。 所以对方才的坦诚,他不会羞怯,也不会后悔。 …… …… 尽管出了行刺那样大的事情,但徐芮处理得当,再加上天目山的事情本就瞒着众人,所以除却绕香园有些沉重之外,整个百花阁倒是一如往日。 天歌在绕香园树下的太师椅上躺了一会儿,便见给花师们上完香课的徐芮带着红菡过来。 一见天歌悠哉躺着,徐芮轻啧一声,“林老板今儿个铺子开张,连我的花师都给拐跑了,怎么自个儿这会儿却躺在我这院子里躲起懒来了?” 知她说的是翟秋云,天歌以手作扇挡着日光,笑道,“我又不喜欢那些漂亮衣服,自然是以制香为重咯。” 徐芮才不信她这话,走到跟前说起正事来,“秋香的材料已经制备好了,你可要去看看?” “看就不必了,你都已经去过,我再去可不就是浪费时间么。对了,我先前改好的联名香的方子,可让人送去朱记和苏记了?那边怎么说?” “苏记自是没什么话好说;送到朱记的时候,那朱老爷子还没说什么,朱大老爷倒是先指手画脚起来,谁曾想正巧外头有人说朱家老二回来了,朱老爷子便再顾不上旁的,直接递还香方,让咱们看着办就行。” “二老爷?” 天歌闻言微微睁眼,抬手挡着强烈的日光,猛地坐起身来,“可是朱家那个书生?” “你倒是清楚。” 徐芮有些诧异,“这朱二老爷是朱家如夫人柳氏所生,柳氏出身书香之门,所以教养的孩子颇为聪慧,深得朱老爷子喜欢。不过朱二在外游历已有两年,如今方才回来临安,按理说你才来临安没几个月,怎么会知道他?” 怎么会知道? 许是因为昨儿个听到了“诗文侯爷”的消息? 魏安身边招揽了很多考不上云阳书院,但却亦有口舌之威的书生,其中有一位在众人中颇为出众,财力也颇丰的江南书生,便是姓朱行二,出自朱记脂粉行。 具体的名字是什么,她没记太住,但是“朱二”这个称呼,她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正是这个人,将安平侯和卢光彦拉拢在了一处,差点让魏宁死在西南。 当初在卢府,她被囚于小院,卢光彦来寻她的时候,中途便有人前来通传,说是安平侯身边的谋臣朱二求见,所以她对这个名字记得极其清楚。 此前忙着徐家的事情,她完全顾不上思虑上都之事,然而侯茂彦的到来,还有先前安平侯的事情,让她终是将思绪放回那些往事上。 若她没有记错,这个时候,那位朱二,已然到了安平侯身边。 想到这里,天歌的眼神中微微泻出几分冷意。 “你这是怎么了?发什么愣?”徐芮见天歌不语,不由出声问道。 谁曾想天歌闻言却是突然站起身来,连她的话也顾不上回答,便往外头跑去。 “林花师这是怎么了?火急火燎的,也不听人说话。” 红菡看着很快消失的人影,替自家小姐抱怨道。 “罢了,下次再见问问就知道了。不管他,我们进去看看归姑娘。” 徐芮说完,抬脚进了绕香园的客房。 …… …… 一出百花阁,天歌便直奔揽金阁。 揽金正在对镜涂抹养颜的脂膏,一见窗户外头蹦进来一群人,手微微一抖,给眼角涂上了一大块。 感受到揽金的怒气,天歌忙不迭举起双手,坦白道: “我就是想抄近路翻个窗户,没想带这么多人一起来的,说好了,他们我可不认识。” “……”揽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下去。” 天歌正在错愕,只听身后传来几道声响,先前跟在自己身后跳进屋里的人挨个儿跃了下去。 揽金转过身去,拿帕子小心地将眼角多出来的脂膏擦掉,这才起身走过来。 “你这是学的什么坏毛病,放着大门不走,偏跟褚流那家伙学翻窗。” “你那窗户破着洞,明摆着就是给人留路,我不走可不是浪费了你的好心?” 揽金暗骂一声褚流。 都怪那家伙回回走窗户,那么大片的琉璃窗都极难烧制,如今新的还没有做出来,他只能让窗户空着,着人在外看守。 本是为了防着褚流再乱来,谁曾想越防,爬窗的人却越来越多。 想到这里,揽金说话就没什么好声气,“你来的正好,省得我再让人跑一趟。” 天歌一喜,“可是归家的事情有眉目了?” 她没有想到,揽金阁的速度会这么快。 揽金轻哼一声算是默许,“天目山的事情,褚流应该跟你说了吧?他追到了潘府,但要归云岫性命,要抢香方的人,却不是潘炳涵。” “那是谁?” “潘炳涵的那些人手,也不过是为人帮忙。出钱买凶的,乃是朱家二公子,朱成德。”揽金道。 昨个晚上,内鬼被查出之后,畏于责罚便什么都招了,只是他却没有想到,幕后之人竟然是朱家那位书生老二。 真是人不可貌相。 “朱家乃三大脂粉行之首,为求香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倒也说的过去。” 天歌听完揽金所说,却是摇了摇头。 “不,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第一点,朱二为什么会认识潘炳涵,甚至能说动潘炳涵出手帮他?第二点,一册小小的香方,真的有那样的必要,累动揽金阁和府军大将的人一起动手?” “若是十几年前,朱记行首的位子还没坐稳,想要用归氏香方来稳固位子还说得过去,可是如今朱记已经是三大脂粉行之首,哪里还有必要再去夺归家的香方?” 天歌说完这些之后,看向揽金。 “还有最后一点,也是我今日来特意要告诉你的朱二之志,不在生意经营。他的心思,在朝堂。这个书生,是安平侯魏安身边的幕僚。” 正文 第133话 复仇或放弃 【待修】 “那个诗文侯爷?” 揽金咦声,正想问天歌怎么知道,这才想起那一晚她说过的话,不由啧了一声,“魏安不是自称闲散侯么,怎么竟还养起幕僚来了?” “他若真闲散,就不会拿自己的破烂诗文去跟书生们扎堆凑热闹了。”天歌轻笑一声,“那位安平侯,心可野着呢。” “怎么说?” “能一步登天的时候,谁愿意屈居人下?”天歌打了个迷,但揽金转瞬了然。 “看来那位子还真是香饽饽。”揽金道,“若是魏家那两位兄弟能因此手足相残,倒也是一桩好事。” 天歌摇了摇头。 “魏安有那个心,但却没有那样的胆识,到最后不过是枉为他人做了嫁衣。” 说着,她问揽金,“卢之南这个人,你可知道?” “可是御史大夫卢之南?贵妃卢之娴的弟弟?” “是他。”天歌点头。 “这卢之南乃魏宁的小舅子,据说当初是跟着魏宁一道夺的上都,也算是从龙之臣。后来她的妹妹在一次宫宴中被魏宁瞧中,便收到了身边,这十年来,在宫中荣宠不断,虽说只是贵妃的位子,但魏宁发妻早亡,如今宫中也就是这位皇贵妃最大了。” “不过这位贵妃娘娘虽说地位尊崇,但她的弟弟好似并没有因此受到多大的荫蔽。魏宁临位十三年,卢之南也还是在御史大夫这样吃力不讨好的谏官位子上耗着。” “但话又说回来了,也正是因为没有承托贵妃的恩荣,所以卢之南在学子当中有着颇高的评价,就连魏宁对此人也甚是欣赏。据说前些日子大金皇子砍了几车树做朝觐礼,他还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奏折,传出之后呼声甚高。瞧着也是个有气性的。” 尽管远在江南,尽管毕生只踏足过上都一次,但说起朝中官员的信息来,揽金还是如数家珍。 尤其是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也知道的清清楚楚。 说完这些,他问天歌,“你问这个人做什么?” “上一世,害死我和褚流,勾结安平侯的人,就是卢之南的儿子,卢光彦。” 天歌语气平静,然而揽金却是闻言一惊。 昨儿个晚上先是只有一个时辰的叙话时间,再加上后来又闹出了内鬼的事情,所以在问过云山先生的生死和下落之后,他便没有时间也没了心思再问更多的事情。 这会儿天歌一说,他才意识到,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揽金问话,天歌遂将青城李氏迁怒、李代桃僵、将她卖给牙婆成为佐努的婢女等事情两句带过,再说到她辗转流落江南,后遇到褚流,明白了自己身份种种。 “那时候我不过一介孤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重身份。褚流问我想不想报仇复国,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大齐的事情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遥远。所以我那时候满心的愿望就是好好活着,谁曾想事情却自己找上门来。” “先是我们送到宫中的脂粉被人动了手脚,然后是我的身份暴露,无数杀手伺机行凶。褚流护着我一路逃亡,最后却还是没能躲过卢光彦和魏宁的人手。而到最后,褚流于崖边为护我而身亡……” 天歌的语气很是平静,只有在最后提及褚流的时候,才微微有些气息不稳。 接下来的事情天歌没有再说。 但揽金一听到能护着她的褚流已经不在,也猜到了事情最终会如何。 “先前蛛网汇报说,卢之南有个跟贵妃极亲的儿子,当初卢之娴待字闺中的时候,便极其喜欢这个小侄儿。后来入宫之后,更是时时传召那孩子入宫。贵妃无子,所以将对这个侄儿格外偏疼。而这位卢家公子,才学也很是不错,魏宁曾说他‘更胜乃父’。” 揽金摩挲着手边的杯沿,缓缓道出关于卢光彦的信息,“听你说来,这卢光彦的狠辣和手段,的确胜过他的那位御史爹爹。他好像还不及弱冠之龄吧?” 天歌没有说话。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还是不得不说,卢光彦的确很有手段,这样的人在官场之上,的确是一把好手。 卢之南熬到易相去世,才终于等到的丞相之位,而卢光彦在刚过弱冠的年岁便已然握权于手。 这是一对截然不同的父子,不管是为人行事的风格,还是官场的作风,都看不出来有人任何的联系。 这一点,或许跟卢光彦是由贵妃卢之娴教养长大有很大的关系。 能在后宫之中荣宠十年,卢家这位贵妃娘娘,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已知前路艰险,如今你想怎么办?难不成继续坐以待毙?” 揽金看天歌,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从她所讲述的上一世经历来看,好似对复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执念,但听她后来说到褚流之死的时候,又好像隐隐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波动。 所见揽金很想弄明白,眼前这位帝姬,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想复仇的话,那么…… “若是继续坐以待毙,那我再活这一世,又有什么意义?何妨早早的重新投胎做人去。” 天歌冷笑一声,说完这话,看了一眼揽金,“你也不用这么戒备,我知道你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所以我不会拖着你去行那造反之事,就算去也是我自己去。” 揽金被她说中了心思,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反而带着几分情绪莫辩的口吻道,“看来上一世,我也一样没有帮你呐!” 不然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天歌说的没错,揽金的确对于这样的事情不感兴趣。 想要问清楚天歌在想什么,也是为了把握自己之后到底要怎样跟这位帝姬接触。 在他心里,改朝换代算什么,皇后之死算什么,小小的亡国帝姬又算什么? 若非这些事跟那人相关,他才懒得去理会。 若是仔细算起来,他也还是一国皇子呢! 那个人曾经说过,遍数历史上的王朝更替,多则百年,短则数日,从来没有什么王侯可以一直尊贵,也从来没有什么匹夫会一直卑贱。 在时间的洪流面前,改朝换代算什么?如今的繁盛,谁知道会不会是明日衰亡前的狂欢? 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大厦倾,历史的车轮碾过,便终有定数。 所以扶余被大齐和大金联手灭国算什么? 所以大齐被大周取而代之算什么? 都是尘埃,都是往后史官的简单一笔罢了。 看清了这些,当年褚流重伤之下仍要拼着命去为昭懿皇后报仇的时候,他便直接着人将褚流扣回了江南,在揽金阁的暗室里囚了半年才给放出来。 出来之后的褚流跟他拳脚相向打了一架,念着褚流没有打脸,所以揽金便也原谅了他的倚强凌弱。 说起来,这一架也没有白打,因为自那之后,褚流便再也没有踏出过江南,更没有动过要再去上都说什么报仇的话。 他总以为褚流已然放下,但他却没有想到,时隔十三年,褚流会忽然拿着双面画来寻他,还说要去上都去寻帝姬。 不等褚流开口,他便表现出不想参与此事,但念着朋友一场,却还是着白银专程去上都查了一番。只是查来查去,到最后也没有料想到,真正的帝姬原来就在他们跟前。 只是出乎揽金意料的事情是,这位帝姬竟是带着记忆重走人世。 换言之,在如今这个时候,她是已然知道未来的走向。 而且,在已知往后将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还想着逆天改命。 “有人曾说过一句话来自未来的人,不能随便去改变历史的走向,否则当时历史的车轮脱离轨道,一切便会发生巨大的偏差,谁也没有能力为此负责。” “所以,便要眼睁睁的看着车轮从自己身上再次碾压而过?”天歌反问一句,转而摇了摇头,“既然前路都已注定是死,更会累带着别人跟我一道丧命,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最坏的结果我都已经经历,便再也不会有更坏的可能。” 说完,她看向揽金。 “其实我舅舅跟你说的那句话,是不对的。” “历史之所以称为历史,是因为它已经过去,史官落笔,已在它结束之后。这就像一个人的命运,生死簿上的一生记录,也只有在人的灵魂离体时才会浮现于无字之册。” 听着天歌这话,揽金的眉头紧紧蹙起。 历史可以更改? 不。 改不了的。 若是可以更改,为什么扶余还是灭国了? 若是可以更改,为什么那个人还不曾回来? “已然发生的事情无可更改,但未来的事情,却仍旧来得及弥补。我站在过去,便是未来的历史的一部分,所以我可以做出努力,去改变未来的走向。你若不相信这一点,又为何派人去姑苏?” 因为不相信云山已死,所以要尽一切的努力,十三年不停歇的去寻找那个人,而不是静静地什么也不做,等待被宣告结果的那一日。 看着揽金紧蹙的眉头,再问出一个问题。 “如果让你回到十三年前,你可会让他在破城之夜孤身留在上都?” 会吗? 不会! 不仅不会,在当初他去修建什么摘星揽月阁和九层佛塔的时候,就会拦着他。 在当初他去上都承接修缮之事的时候就会拦着他。 在当初他要回江南的时候,就该打晕他绑住他囚禁他! 揽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后悔。 当初他们二人一起在屋顶喝酒看星赏月的时候,他就应该不让他离开。 什么紫薇帝星,什么命数,都他娘狗屁! 都是那骗子的谎言! 说好的等到帝星旁边的星辰变亮,就回来呢? 那颗星辰都亮了十三年了,他依旧没见到那个人回来过。 这么些年,他从来一步不离揽金阁,就是怕那人回来的时候寻不到他,可是有什么用? 他等了十三年,却还是不敢离开,更不敢死心。 因为不死心,所以他甚至不愿意踏入上都,不愿意像褚流那样心心念念着报仇。 褚流去杀魏宁,是因为蒋鸾死了。 他不愿动人手去杀魏宁,是因为他不想承认蒋云山死了! 历史的洪流又如何? 若是更改历史能让他不再忍受这十三年的煎熬与苦痛,那他当初誓死也该拦着他不让他去犯险。 如今他十三年不断的搜寻,可不就是为当初的悔意付出的代价? 或许眼前的少女说的是对的。 历史本就是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之后,才称其为历史。 过去是现在的历史,现在是未来的历史,而未来,则是更远的未来的历史。 时间一直在前进,现如今所做的任何决定,何尝不是在书写着未来的历史? 揽金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少女。 “你先前所说关于云山的事情,可是真的?” “绝无虚言。”天歌认真道,“不止你希望找到他,我也希望能找到。等归家事了,我会亲自前往姑苏。” “归家的事情,我会如约帮你查清楚。如果你能找到他,那么整个揽金阁上下的所有一切,我都可以交给你。财富,暗卫,情报……一切的一切,不管你要推翻大周,还是要逆天改命,所有的一切,都随你。” “但是。” 揽金停了停,“若是不能,归家的事情,将是我看在云山的面上,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此后就算褚流来说情,我也不会帮你们再做任何事。” 揽金闭上双眼。 如果那人还活着,就算是让他舍去一切又如何? 可如果那人死了,他只能狠下心来,护好最后一片带着他温度和回忆的地方。 一道轻轻的应和声传来,揽金听到少女说了一个“好。” 他睁开眼,看向天歌,“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你非要报仇,而且答应的事却没有做到,那么就算你被人追杀到揽金阁,我也不会因为你是他的侄女就救你。” “但若果你愿意就此平凡的过一生,不去复仇,那么我会想办法,一定护你周全,让你此生安乐无忧这是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正文 第134话 浑水好摸鱼 【待修】 “不用再多想。” 天歌答道,“就算没有你所说的条件,这些事我也还是会去做不管是找人,还是去上都踏上那条并不好走的路。” 这些,本就是她自己的事。 前路很难,要面临的,是比荆棘还要惨烈的腥风血雨。 可是那又怎样呢? 这就是她选择的路。 没有后悔,没有后退,只能往前,再往前。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我们还是先说说归家的事情吧。” 天歌笑着耸了耸肩,一脸灿烂。 好像先前所讲的那些故事,还有未来要将面临的坎坷,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揽金想道。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其实从最一开始,揽金对眼前这个少女的身份是不大相信的。 都说女儿家像舅舅,可是先前数次接触下来,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女孩子跟那人有任何相似之处 除了那双隐隐泛着金光的眼睛。 可是此刻看着少女灿烂的笑,揽金忽然觉得,其实也还是有其他像的地方的。 比如这笑容。 那个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就算再苦再难,也永远如如北地烈日般笑得热烈。 可是…… 甩了甩头,揽金将自己的思绪牵了回来。 “你方才说,那个朱二,是安平侯的人?若你说的不错,那么天目山的事情,以及归家当年之事的幕后之人,是不是也或多或少跟这位有点关系?”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也不能就这么确定。”天歌道,“这里头有几个疑问仍有待确定。” “你先前说,买凶请揽金阁动手的人是朱二,但是他到底是为谁在做这件事情?这件事牵扯进了两方人,一者是朱二自己,另一方,是潘家。所以就有了三种可能性” “第一种,他是为自己,为朱家,潘炳涵算是给他帮忙;第二种,要动归家的人其实是潘炳涵,朱二请揽金阁的人不过是给他帮忙;第三种可能,那就是他们二人其实都是为他人效劳。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指向了最重要的一点。” 听到这里,揽金接过话,“潘炳涵与朱二结交甚厚。” “不错。” 天歌点了点头,“在离开江南之前,朱二不过是商户人家的少爷,就算朱家在脂粉行算是魁首,但有杭州首富汪祉这个妹夫在,潘炳涵哪里瞧得上朱家的毛头小子?所以这二人之间,定是通过安平侯连接起来的。” “潘炳涵,应当也是安平侯的人。” 天歌道出自己的结论,“其实牵扯出这么多人,归家的事情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应当再明显不过了。不顾这也证明了一点他们想要从归家人手中拿到的东西,肯定不仅仅是香方这样的小物。” 听着这一层层抽丝剥茧后得出的结论,揽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上都来的那位侯茂彦侯大人,你可有印象?”他问天歌道。 天歌抬眸,“昨儿个我在翟秋云的生辰宴上见过一面。对了,晚上在楼下也有一面之缘。这个人怎么了?” 揽金轻轻叩着桌面,唇角含着几分笑意。 “这位大人此次南下,乃是行绩考之事,此次江南所有州府一级官员的政绩考核,都是他说了算。而此人跟翟高卓乃是同科出身,关系甚笃,且二人都是易相门生。” 话说到这里,天歌已然明白了揽金的意思。 魏宁篡位之后,为促进地方廉政,规定各州府二级以下官员由府尹考核政绩,而一级官员则由朝廷下派的绩考官考核政绩,一年两次。 绩考官多出吏部,熟悉州府人事,有时也会由谏官担任,但所选皆是朝中品性端正之人,且每半年一轮换,防止行贿勾结之事出现。 作为杭州府军大将,手握杭州府兵马大权,潘炳涵算是直接跟翟高卓并行的杭州府一级官员,因此他的考核,自然也落在侯茂彦的身上。 当初汪祉想走翟高卓的路子拿到杭州府的盐引,打着官府的名义贩卖私盐,然而却被翟高卓义正言辞的拒绝。 自此之后,汪祉的盐路无望不说,甚至还被翟高卓时时盯着,连带着做其他的事情都束手束脚起来。 汪祉跟潘炳涵二人之间互相勾连,翟高卓盯着汪祉,无异于也束缚了潘炳涵的手脚。所以在潘炳涵心中,翟高卓自然是迂腐不可为伍,甚至必要时可以除去的腐儒。 然而在翟高卓心中,这位府军大将又何尝不是如此? 汪祉发国难财在前,但尽管知道这些,潘炳涵还是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后者,由此可见,也并不是什么干净的人。 从盐引的事情出了之后,翟高卓便愈发相信汪祉怕是与潘炳涵早已沆瀣一气。 但大周规定,各州府政务和军务各不相干,所以二人之间基本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 再加上潘炳涵为人极为谨慎,这么些年来,翟高卓竟是没有查出一点能撼动这位的证据来。 此次侯茂彦做了绩考官,他既然与翟高卓交好,那么自然也想挑出潘炳涵的错处来。 捋了捋自己垂在胸前的乌发,揽金带着几分期待开口。 “想想看,如果那位侯大人知道了这位手握兵权的府军大将居然跟远在上都的侯爷交好,该当多么高兴。” 自古以来,没有帝王不忌讳地方的兵权,更没有皇室之人不忌讳手足兄弟。 而这一次,潘炳涵算是犯了两个忌讳。 这样大好的机会放在面前,揽金不相信侯茂彦不会抓住。 听到这里,天歌也回过了一些滋味来。 “这件事若将侯茂彦扯进来,那翟府尹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杭州政务和军务的执牛耳者针锋相对,搅乱了这摊浑水,潘炳涵自然没有精力再去管其他。水越浑,这鱼便越好摸。到时候我们查归家的事情,受到的阻力便越小。” “正是这样。”揽金往背后的软榻上懒懒一靠,“看来我得再给翟大人送份大礼了。” 天歌抓到了他话里的一个字眼,“再?你这意思,你先前还帮着官府做过事?” 揽金阁做什么样的生意,天歌再清楚不过,按照翟高卓的性子,真要跟揽金阁之间有什么关联,那可就真是奇事一桩了。 而且揽金虽说不愿意帮她跟朝廷对着干,但要说乖乖听朝廷的话,甚至为朝廷卖力,更是根本不可能云山先生的失踪,可是跟那一晚的破城脱不开关系。 就算揽金嘴上不说,但他对魏宁的恨意可不少。 毕竟扶余灭国便是大金和大齐镇西军同力而为的结果。 而镇西军那时领兵的将军,正是魏宁。 国仇也好,私怨也罢,魏氏都实实在在亏欠着揽金。 所以天歌是真的好奇,揽金先前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对于这件事,揽金也没想瞒着,所以一听天歌这么问,他便也实话实说。 “要说起来,跟你也还有有些关系。当初你不是在揽金阁连赢那林参军家的小儿两千两银子么?那小子只差几十两银子还不上,于是我就让人去查了查这林家,正巧知道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便顺手让人送到了翟府尹手中。” 一听这话,天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难不成你着人送去的,正是林家当年设计翟秋云落水以接近翟府的证据?” “顺手之为罢了。” 揽金的目光闪了闪,展开自己纤细的双手认真欣赏。 “不过是看着这位翟大人太蠢罢了。他在杭州府做了十年府尹,断了不少冤案,可是却看不穿自己身边的人,断不清自己身上的案子。” 天歌望着口是心非的揽金,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人其实算是刀子嘴豆腐心。 嘴上说着嫌翟高卓蠢,实际上是因为觉得翟高卓是个好官吧?因为不忍心他再被林参军蒙蔽,所以才有了所谓的“顺手”。 就像是上一世,在她的身份已经暴露的情况下,一边喊着不想被牵连,一边将她和褚流在揽金阁护了许久,最后实在护不住,却又拼着让人将他们护送到了渭州的阁云楼。 揽金见天歌忽然不说话,不由蹙起眉头,“怎么,你不相信?” 天歌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 “信!怎么不相信?肯定信!” “切,敷衍。” 揽金白她一眼,心中一躁,顺带下起了逐客令。 “潘炳涵和朱二这两边我都会盯着,有消息再与你说。午了,我习惯一个人用饭,就不留你了。” 天歌没想到话题终结的这么快,但今日来的目的眼下都已达到,也的确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不过,还有一件事。 “潘炳涵最近跟醉韵楼的绮罗姑娘走的极近,褚流如今正盯着那绮罗。既然潘家那边你要盯着,要不就尽快指个人去将褚流换下来,也让他吃个午饭歇个晌儿。” “……” 揽金的动作滞了滞,对于顺杆往上爬的某人更加冷漠,“知道了。” 反正是最后一件事情。 反正那人正好是褚流。 见揽金应允,天歌点了点头。 “对了,归云岫那边,我会想法子问问看归家可还有除了香方之外的其他东西,若有了消息,会尽快与你送来。” “知道了。” “既如此,我便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天歌朝着窗户边走去,在揽金出声之前,消失在窗口。 “???……” 望一眼明晃晃的屋门,再看一眼没了琉璃壁的窗户,揽金决定等到下午再着人去跟褚流换岗。 …… …… 翟府书房。 紧赶慢赶进门来的侯茂彦急得一头大汗。 “我说你这什么事这么着急?刚吃过晌饭还没休息呢,就让人喊我过来。就算是要搬东西过来,不也得等到傍晚散了热?” 昨儿个晚上分别的时候,侯茂彦跟翟高卓是说好的了,今儿个寻个时间将放在官驿的东西搬过来。 但是上午因为在驿馆等手下人的消息,所以侯茂彦便没有往翟府来。 谁曾想,这刚吃过午饭,翟府的下人就来官驿,说要来给侯大人搬东西。 “哎呦我的天,热死了。” 顺手捞起桌上的蒲扇,侯茂彦可劲儿的扇了起来,“你说你这也是,连个冰壁都没有,夏天可怎么过活。” 说着又敲了敲手中蒲扇面,“还有你这蒲扇,咱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吧,折扇都没有吗?这蒲扇算是怎么回事?你不能因为不在上都,就连咱们文人的风雅也不顾了吧?” 知道老友一躁就喜欢挑刺,翟高卓望他一眼。 “心静自然凉。” 侯茂彦一噎,手上扇风的动作加大了一些。 不过还别说,这蒲扇用起来倒真是比折扇得劲儿。 翟高卓坐在案后,翻看着面前的几页纸,待听到扇风的声音变小,这才开口道: “我这么着急喊你来,是有要事跟你说。你看看这个。” 说着,他将面前的几页纸往前推了推。 侯茂彦手上动作一顿,将纸张捏在手中,越看面上越兴奋。 “这些是你从何处得来的?!可都是真的?!” 翟高卓神色莫名,最终挤出几个字来。 “这是揽金阁的人送来的。” 这话刚说完,侯茂彦便看到了最后一页纸最后一个小小山云绕元宝图标。 的确是揽金阁内一应事物的标志。 “这揽金阁是什么意思?昨儿个咱们一道去店里,除了跑堂的伙计之外,连个寻常招呼的人都没有,今儿个这就又送证据了?”侯茂彦道。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翟高卓也很无奈。 “罢了,不管了,他们愿意卖好,咱们收着便是。” 有了手中这份证据,侯茂彦觉得揽金阁的事情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如今最主要的事情是潘炳涵,他居然跟安平侯相勾结!还有那朱二,我记得没错,安平侯身边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今年宫宴的时候,一直带在身边来着。” 说完这句话,侯茂彦忽然有些心疼,感觉刚扇下去的热火好像又开始冒腾上来了。 如果这份证据来的再早些,他就不用从那个汪家少爷下手了。 那可是整整九十六万两呐! 正文 第135话 劝不动与罗刹来 【7月11修】 与侯茂彦此刻的激动不同,翟高卓到底更加慎重一些。r?anwenw?w?w?.?r?a?n?w?e?na?`c?o?m? “你可曾想过揽金阁为何要送这样一份证据?还有他们是如何知道,你是来查潘炳涵的?” 翟高卓问道,“此事牵涉到安平侯,你当知道那位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一旦这消息有误,此事可就不简单了。况且污蔑皇族可不是一件小事。” “你先前不是说过,揽金阁有专门的情报渠道吗?那么我来临安所为何事,他们知道,又有什么奇怪?”侯茂彦说道。 “至于这件事情到底是真是假,那还不简单?咱们尽管查上一查,不就清楚了?你别忘了我这次南下的身份。” 大周的绩考官可不仅仅是各州府一级官员政绩的考核者,更是类似于钦差大使的决断者。 一旦发现地方官员有触犯大周律法的行为,且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绩考官可从权处理,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这也是易相甘愿冒着被人指摘的风险,让在礼部为官的侯茂彦担任本该由吏部官员出任的绩考官的原因。 权力在握,很容易成为排除异己的手段,但也是胆识和信任的交织。 不过大周建朝十三年来,真正斩杀地方大员的绩考官还没有出现过。 “那这件事情你要如何查?” 翟高卓问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有一句,叫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碰上像我这样执掌政务的文官,你可以无所顾忌,但是你别忘了,潘炳涵手中可是握着杭州府的所有兵力。” “他手中就算有再多的兵,那也是天子的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胆敢动我,那坐实的罪名,只怕比现在贪污军用更重。到时候九族都不够他诛杀的。” “明着不会,暗着呢?前朝淮西节度使苟良让人杀掉钦差毛亮,再伪作山匪的所为的事情你难道忘记了?” 对于武将来说,武力永远是他们解决问题的第一选择。 能动手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去跟那些舌灿莲花的文人掰扯? 然而侯茂彦却对此无动于衷。 “若是他想暗中动手脚,我也不怕。如今我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呢,他不动,我才愁;他动了,我只会高兴。” 这话说得很是自负,但更多的,是有恃无恐。 想起昨天晚上馄饨铺子里的白衣少年,侯茂彦不仅没有畏惧,反而涌现出几分跃跃欲试。 有那位大人在,他的性命不会真被丢在临安这地方。 况且,他用木牌在隆昌钱庄兑换的九十六万两白银都已经砸了进去,若是舍了孩子,却套不到狼,也未免太亏了些。 翟高卓还想再劝,但侯茂彦却已然摆了摆手。 “你不用再说了,我意已决,你只管看着便是。等到再回上都的时候,要么我引咎辞官,要么潘炳涵从杭州府军大将的位子上摔下来。” 听着这有些满的话,翟高卓再次慎重劝阻。 尽管他知道,侯茂彦向来都是一个极有决断的人,一旦他决定要做什么事情,很难有人能够成功劝服他。 但翟高卓还是想要试一试。 “子良,我知你向来偏爱走险棋,但这件事跟你以往在上都做的那些事情都不一样。如今这件事牵扯到安平侯,一旦落真,其中的尺度可就很难把控了。” 子良是侯茂彦的字。 翟高卓这个时候喊出来,显然是已然彻底推心置腹。 “你放心,我不会真杀了潘炳涵去,这件事远远没到那一步。风险向来与际遇并存,我也不会是那种盲目冲动的人,若非有志在必得的底气,易相也不会让我来了。” 说完这些,侯茂彦笑了笑。 “就算我不为自己打算,也得挂念着你回上都的事情。十年了,你在杭州这地方待的太久,老师心里很是记挂。况且小秋云也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让我给小侄女儿在上都挑个好郎君。” 听到这里,翟高卓只觉心中五味陈杂。 不等他再开口,侯茂彦已经晃着手中揽金阁送来的东西。 “这份证据我先拿走了,还有那朱家老二,你晚点也着人帮我整理一份。” 说完,他将东西收好,顺带转了话头。 “你府上客房在何处?找个人带我去吧。吃过午饭不下个晌儿实在是不大习惯。你也一样,这大热天的,别老瞎操心了,赶紧去眯上一眯。杭州百姓的安居乐业也好,大周的海晏河清也好,都不在你这一时半会儿的忧虑。” 让天下海晏河清,让百姓安居乐业。 这话是当初殿试之时,翟高卓与天子关于做官目的的对答之言。 尽管朝代更替,尽管翟高卓已经不在上都做官,但这句话仍旧是在文人学子之间流传甚广的一段美谈。 如今侯茂彦拿这话来调侃,看来是真的不想再在这个话题的上掰扯了。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翟高卓只好缄口,吩咐仆役们带侯茂彦先休息。 很快,书房只剩下翟高卓一人。 想着方才的对话,这位府尹大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容后再寻机会好好劝说吧…… 只是翟高卓不知道,他的念头已然是徒劳。 侯茂彦何尝不知老友的好意? 可是他如今已经没得选择。 九十六万两白银,不是一个小小的礼部官员可以拿出的数目。 便是放在国库,这也是一笔不可小觑的支出。 他知道自己这行为很是冲动,更是大胆的骇人。 但为官十几年,在官场生存之道上,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作风。 唯有将自己逼到绝境,才能绝处逢生。 这么银子,是筹码,也是负担。 惟其如此,他才能逼迫自己不得不解决这件事。 在他的处事中,没有中庸一说。 既然来了江南,那潘炳涵之事,就只能到他为止。 还有那揽金阁送来的证据,虽说对潘炳涵的案子算是一个突破口,但真正要因此撤了他府军大将的职,还远远不够与皇子交好,打的是帝王的疑心牌。 如果安平侯有野心,那二人的关系便可大做文章。 但如今满朝皆知安平侯胸无大志,甚至诗文都跟狗屎一样,皇帝能真的因为潘炳涵与安平侯交好,就撤了他的大将之职吗? 且不说这事牵扯安平侯,天子愿不愿意动。 潘炳涵更是前朝大齐遗臣,如今满朝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曾站在大齐的朝堂之上,如果不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原因,那么一动潘炳涵,整个朝堂都会人心惶惶。 所以,最终要的事情,还是得落在查证潘炳涵私吞军用上头。 这才是动摇他的命脉所在。 侯茂彦抬头,望了望天。 江南的天,比上都的更清澄,但官场的水,却也是一样的浑呐…… …… …… 说是要早早歇着好下晌儿,但是躺在床上,侯茂彦却始终无法入睡。 就在这个时候,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侯茂彦闻声转身,在看到屋内忽然多出来的一个人影后,便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侯大人搬到了翟福来住,也不知提前知会在下一声。”来人道。 侯茂彦连忙起身下床,朝着眼前的雪涛纹的白衣少年微微拱手。 “事出突然,所以不曾与大人说。” “倒也没什么所谓,多走两步路罢了。” 少年人说完,给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翟高卓好歹是一州府尹,这府上也未免人手太少,有眼力见儿的侍卫居然也没几个。” 侯茂彦住在哪里,少年人一点也不关心,只是不希望自己与他会面被人知道,但是却没有想到,这翟府竟是比外面更加方便。 洪茂言苦笑一声。 少年人这话说的不假,翟高卓是出了名的清廉。 当初在上都的时候,平素便不着锦衣。如今在江南,奉禄不极上都,日常便愈发俭省。 各州府尹的书房都有冰壁,可是翟高卓的书房却空有放置冰块的凹槽,连冰块儿的影子都没有。 若不是各州府衙乃至当年大齐按照规制统一建造,只怕以翟高卓的俸禄,想要在临安这样的地方住进如此大的宅子,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人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指示?”侯茂彦问道。 “方才瞧见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所以来跟侯大人提个醒儿。你跟汪家那小子的事情,已经被人盯上了。大人最好小心为上。”少年人道。 “怎么会?”侯茂彦蹙眉。 派去揽金阁的人顶的是汪家小厮的身份,所以揽金阁应当不会对此生疑。 他手中有汪皓按了手印的东西,所以汪皓应当也不会说出去不过也不是没可能,万一汪皓真的豁出去…… “是汪家人还是潘家人?”侯茂彦问道。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 “不是汪家,也不是潘家。潘炳涵这个时候可没工夫去管汪家小子赌钱这样的小事儿。” 少年人按了按眉心。 先前他闯潘家宅子被被人发现之后,潘家的守卫便愈发森严,十二个时辰轮番值守,暗卫甚至都恨不能遍布屋顶,如今他想要进去查探,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潘炳涵如今心思都在这上头,哪里还管得着这个侄儿的破事? “那是谁?”侯茂彦问道。 少年人正欲开口,却似想起什么,摇了摇头。 “人是谁,大人不用理会,交给我来处理就可以。但侯大人要见汪浩,还再慎重些好教大人知道,今儿个潘炳涵也会出现在醉韵楼。若是被他瞧见大人跟汪皓在一起,那阁下的算盘可就要落空了。” 醉韵楼这样的花楼之地,虽然人多眼杂,但向来最容易掩藏身份,所以在马车上,侯茂彦的人便跟汪皓约了晚上在此间见面。 但是,侯茂彦却没有想到,潘炳涵今晚也会去醉韵楼。 这样一来,倒是真的想象怎么办了。 就在侯茂彦思考要如何处理的时候,却见眼前的少年人手指朝内,指了指自个儿。 “在下愿为大人效劳。” 侯茂彦愕然,不知道眼前这位是什么盘算。 锦衣罗刹向来只听从天子的命令,便是这次同来处理潘炳涵的事情,也是因为天子之意,才能请动这位出面。 但真的要让这位去做什么事情,是侯茂彦从来没想过的吩咐锦衣罗刹办事?他又没疯! 不过,这位大人先前并不同意他用银子,如今主动请求帮忙,莫不是忽然改了主意? 似是知道,侯茂彦在盘算什么,少年人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纠正道: “侯大人莫要多想。帮你去见汪皓,不过是因为潘炳涵并不认识我,而且万一侯大人在醉韵楼遇到什么事情,我出手不及,也是不必要的麻烦那九十六万两银子,侯大人可得自己还给隆昌钱庄,想我帮着还钱,那是不可能的。” 听前面几句话的时候,侯茂彦还觉得眼前这位好似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冷情,但是一听到最后一句,脸不由黑了黑。 什么叫做代为还钱? 侯茂彦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仍是感激,毕竟若真由这位出面,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话到此处,侯茂彦又想起一事来。 他将揽金阁先前送来的东西拿到少年人面前,“大人看看这个。” 见少年人平静的翻阅上面的内容,侯茂彦在旁说道: “虽说在下不愿意过多揣度,但安平侯牵涉入内,这件事还是有必要让陛下知道。” 少年人没有说话。 过了几息之后,忽然起身走到一旁,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桌上烛台点燃。 就在侯茂彦不解少年人想做什么的时候,却见他忽然将手中那几张纸放在了火焰高处。 侯茂彦一惊,顿时顾不上此人的身份,便要伸手去抢。 谁曾想少年人却豁然一伸左手,拔出腰上佩剑挡在面前,让侯茂彦再也不能靠近分毫。 看着那火苗一点一点将纸张吞噬作灰烬,侯茂彦心底一凉,情急之下,说出口的也带上了几分怒意。 “罗刹此举到底是何意?!莫不是与安平侯或是潘炳涵有旧,想着包庇此二人。” 这话说的极是过分。 是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罗刹的名称,是当年多名朝臣死于这些人手中之后,文武百官背地里的叫法。 意在说他们心狠手辣,不通人情,罔顾王法。 如今侯茂彦当着这位大人的面,叫出这样的称呼,实在是带着几分讽刺和折辱的意味。 不止如此,后半句对少年人的质疑更是诛心。 谁人不知锦衣罗刹向来只效命于天子? 如今侯茂彦说他与安平侯有旧,这简直怀疑少年的忠心了?更何况,潘炳涵军需私用的事情,还是少年人发现的。 看着眼前出鞘的利剑,侯茂彦已经做好了面对少年人怒火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在最后一片纸化作飞灰之后,少年人却默默的将剑收回鞘中。 “安平侯的事情侯大人还是莫要再插手为好。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大人只要查出潘炳涵军需私用的证据就可以了。其他的,莫多问,莫多管。这样,还能活的久一些。” 正文 第136话 警告与邀约 【7月12修】 “大人这话是何意?” 这话比自己方才的过激之言还过分,让侯茂彦有些猜不透少年人的意思。????火然?文??w?w?w?.? 如果说他刚才的冲动之言,乃是失态之下说出口的,那么他几乎可以肯定,少年人此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是同样的冲动或是意气用事。 很明显,这是警告。 但这不是只为恐吓的警告。 “我没有什么意思。侯大人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可以了。那就是,问问自己,是在为陛下办差,还是在为易相办差。以及,你来江南是干什么的。” 少年人语气淡淡,浑然不觉这句话可能代表着什么。 党争的存在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这句话已经超越了党争,带着几分诛心的恶意在其中。 “易相为国尽忠为君效力,本官自是同样!”侯茂彦对着少年人怒目而视。 “这样自然是最好了所以侯大人请记准了,此次南下陛下只授命你为江南的绩考官,主查潘炳涵军需私用一事。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剩下的闲事就莫要多管了。” 少年的语气越发平淡,就像是一面平静的湖水,但越是这样,就越是激怒侯茂彦,让他越发愤懑不平。 “那以大人的意思,就算是安平侯与人勾结或是中饱私囊,本官也不能说,不得说了吗?陛下让我主查潘炳涵之事是没错,但在此之前,本官首先是大周的朝廷命官!本官食百姓俸禄,却不为民请命,那我做这官有何用处?与那些贪官污吏又有何区别?” 白衣少年看他一眼,而后从袖中拿出一方素帕,轻轻擦去手指上沾染的灰尘,对面前这位有些执拗,更有些迂腐的文官难得耐心开口。 “第一,我刚才说过了,我没有什么意思,侯大人不必过多揣度;第二,既然侯大人知道自己要查的是潘炳涵军需私用的事,那么在江南这片地方上,就莫要牵扯其他人其他事。想动安平侯,等大人有命回到上都再说吧。” 这些麻烦的文人,总是不愿意听人的好心劝言。 天子让他来保护这个人的安危,实在是一件让人头疼的差使,等回到上都之后,一定得好好讨要些补偿。少年人想道。 此刻思想飘飞的少年人不知道,自己的话在眼前这位侯大人心中激起了何种惊涛骇浪。 这话跟先前翟高卓的意思很像,但带给侯茂言的冲击却是截然不同。 如果说方才他跟翟高卓猜测,最坏的情况便是潘炳涵或许会有什么过激之举,那么少年人此刻的这句话,就无异于承认了,事情好似已经到了最坏的时候。 “潘炳涵到底想做什么?大人查出来的事情,除了军需私用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并没有跟陛下说过的内情?” 侯茂彦的神色有些郑重。 在离开上都之前,天子曾单独召他入御书房,两人单独深谈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天子给出的承诺,是他此次南下的最大的仰仗和底气。 但是此刻眼前这位所说的话,让侯茂彦隐隐觉得事情好像并不是那么简单。 他是为陛下办事,所以陛下肯定不会对他有所隐瞒,那么只能说明,眼前这位或许并没有如实禀报江南之事。 锦衣罗刹对天子有所隐瞒,这不是一件小事。 面对侯茂彦越来越麻烦的咄咄逼问,少年人掸了掸肩头飘飞而来的纸灰,看向他: “如果侯大人确实已经活得不耐,尽管说一声,我此刻便可以送您一程。” 侯茂彦垂在身侧的拳头蓦地紧紧攥起。 他不怀疑少年这句话的真实性。 当年就是这样的一袭白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曾经一夜斩杀了三名朝廷命官。 然而在当朝奏对的时候,天子却罔顾众人非议,一意孤行将此人保了下来。 不止如此,锦衣罗刹也由最开始只存在于黑暗中的一个人,逐渐演变成现在独立的,不受三司管辖,直接受命于天子职司部门。 而眼前这位罗刹司的统领罗刹,在朝堂上,更是有着跟易相等同的地位品级。 铺成他们官场之路的,是朝中官员的汩汩鲜血。 周帝在位十三年,可以称得上是一位难得的明君,能被人诟病的事情并不多。 但是有两件事,却是他终身难以抹去,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抹去的。 其一,篡位夺权。 其二,便是设立罗刹司。 对于后者,有人曾经在酒后大胆猜测,这位掌管着罗刹司的罗刹乃是周帝的私生子。 但在说话之人于酒席之上当场被拔舌而亡之后,这些闲言碎语就再也没人再说过。 “侯大人与其多思多虑,不如将你的人从汪皓手中拿来的东西交给我。” 少年人伸出手,显然已经懒得再跟这个比他爹还嗦的人再多费唇舌。 面对这样不容抗拒的要求,侯茂彦闭了闭眼,从怀中掏出那方汪皓按过手印的纸笺。 双手递了过去,“还望大人以大局为重,莫要意气用事。” 少年人打开纸张,看了一眼便揣入袖中,而后一个纵身,便从窗户跃了出去。 侯茂彦慌忙追赶,却被面前的窗户阻挡,只在少年人的身影消失之前,听到他留下来的话: “侯大人先前派去见汪皓的人还请借我用上几日。让那人在与汪皓约定会面的时间之前,去茗香楼先等着我。” 望着窗外消失的人影,侯茂彦在窗边伫立良久。 揽金阁送来的证据就这么被人烧掉了,而那个他以为是同盟与助力的少年,此刻也好像敌友难辨起来。 此次江南之行,注定是一场并不简单也不容易的征途。 但不管怎么样,他侯茂彦都不会这么轻易被击溃。 ...... ...... 百花阁。 花室内,天歌蹙着眉头听褚流禀告完他的发现,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 “看来绮罗姑娘跟这位潘大人之间关系匪浅呐。” 一个小小的青楼头牌身边的婢女,都可以请得动堂堂府军大将,这已经不是寻常恩客的关系了。 绩考官侯茂彦来了临安,哪怕只是评定一级官员的政绩,但为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被发现,从而拖了上峰的后腿,所有的官员都比先前要收敛很多。 莫说逛花楼了,就是出个门,也得看身边的侍从车夫是不是有对百姓盛气凌人。 然而这位等待被绩考官评定的潘大人,却愿意在风头上来百花阁见绮罗,还真是美人为大呀。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这位或许有恃无恐,便是顶风作案,也无所顾忌。 “既然这件事情已经交给揽金他们去办了,那我们还要不要再去插手?”褚流问道。 天歌与揽金之间的约定他已经知晓,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揽金对那件事情的态度褚流早已明白,因此这个时候,有些事就不能再指望揽金阁了。 想到这里,褚流又补充道:“先前我追人追到潘家的时候,发现潘家守卫森严,根本不像一个大将府上该有的正常戒备,而且那些人身手不赖。我怀疑,这潘炳涵只怕还有其他秘密。” 一听这话,天歌很快做出了决定。 “即如此,那我们也就去凑凑热闹吧。” 过于戒备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怕死。就像是皇帝出巡,永远带着很多侍卫从旁保护一样。但杭州是潘炳涵的地盘,他手握军权可以说比翟高卓更有底气,在杭州府,没有什么小毛贼敢动他。 那么剩下的只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潘府之中,或许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显然二人都想到了这一点。 就在天歌开口,还准备再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人,急急匆匆连院子里的婢女们都拦不住他。 “林哥儿!林哥儿!大事!大事!” 来人前脚刚踏进屋内,后脚便开始嚷嚷开了。 褚流见状,微微移动步子,站到了天歌身后。 “什么事?居然这么急急慌慌。” 天歌挑了挑眉,望着闯进来的姬修齐。 “还记得先前说的汪家小子的事儿吗?我们不是一直都没有弄清楚,从隆昌钱庄要钱帮他偿还赌债的人是谁嘛!如今机会来了,你想不想知道?”姬修齐买了个关子。 “怎么?那位聂掌柜终于愿意开口跟你说实话了?” 见他跑得面色发红,天歌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杯水递过去。 姬修齐一口灌下,带着几分哼气儿道,“那个老古板,要是肯说实话,哪里还用得着我这么麻烦?” 说完他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提这个。我也不跟你卖关子,是这样,先前我让人去盯着汪家那小子,如今可算是有消息了!据说他今天晚上要宴请一位贵客,**不离十就是今天那位!你可知道宴客的地方在何处?” “莫不是在醉韵楼?”天歌猜道。 姬修齐一拍桌子,“嘿,你可真神了,就是在醉韵楼!” 天歌笑了笑,没有说话。 能让姬修齐这么亢奋,说明汪家小子宴请贵客的地方肯定是在他的地盘,这么一想,可不就只有醉韵楼? “怎么样?今天晚上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探上一探?”姬修齐挑了挑眉。 天歌把玩着手边的朱笔,笑着开口,“既然姬兄盛情邀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那就说这么说定了,晚上咱们一起去醉韵楼!” “好。”天歌点点头。 就在这时,一声狗叫响起,姬修齐顿时起身往外走去。 边走边疑惑道,“咦?雷霆的声音?它这会儿不是在绕香园么?” 随着他走出院子,疑惑很快就被解开。 徐芮指了指身边的雷霆,“归姑娘在绕香园休息,但是雷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平素还好,这会儿却一直叫个不停,我哄了半天也没有法子,所以就带着它来寻你,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说完这话,徐芮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将头转向一边,挠了挠雷霆的脑袋,后者随之“汪汪”了两声。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找姬修齐,总觉得有些怪别扭的。 然而姬修齐却没有她想的这么多,一听这话,便走到雷霆跟前蹲身查看了起来。 过不多时,他一拍脑门儿。 “我差点忘了!昨儿个一天事情太多,没有顾得上带它出去遛上一遛,今儿个这一天下来,就更不用说了。雷霆是在牧场里跑着长大的,肯定受不了这一直的束缚。是这,你将它交给我,我带它出去遛上一圈,回来估计就好了。” 说着姬修齐拍了拍雷霆的脑袋,呼哨一声往前跑去,刚跑了没几步,他停下步子对身后的徐芮喊道: “对了,你去帮我跟林哥儿说一声,免得他一会儿找不到我。” 看着一人一狗远去的身影,徐芮拍了拍自己的脸,轻轻呼出一口气,踏入了天歌的院子。 传完话之后,徐芮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想起早上的事情,开口问道: “上午是怎么了?你怎么一听朱家老二的事情,就突然跑了出去?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天歌没有想瞒着徐芮的意思,一听她问这个,便实话实说,“请动揽金阁的人去天目山的,正是这位朱家二老爷。” “怎么可能?!” 徐芮很是诧异,忽然,她想到先前朱老爷子跟归云岫之间的牵扯,不由疑惑道,“难不成是为了归家香方的事情?” 天歌摇了摇头。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些事情我现在还没有确定,无法准确告诉你。不过你既然这会儿来了,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要请你帮个忙。” “你尽管说。” “我才归家手中除了香方之外,可能还有其他的东西,所以我有必要再去见一见归云岫。但是你也知道,阿陵那小子一直守在人家姑娘屋里,他若是知道此事的牵扯,肯定不愿意避开。所以我想让你想个法子把他支开,好让我单独跟归姑娘谈上一谈。” 一听天歌说这话,徐芮便明白了,“既如此,我来想办法。” “嗯。”天歌点了点头,“对了,还有朱家那位二老爷,我初来临安,对这位的信息知道的并不是很多。你是临安人,朱家又同是脂粉行出身,想必这位的事情,你会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你想问什么?” “所有。只要跟他相关的,事无巨细,越多越好。” 徐芮没有想到天歌会这样说,但一听这话,也没有多问,想了想道: “这样吧,我让郑管事来跟你说。郑管事跟着我爹多年,临安脂粉行各家中的事情,他算是徐府最清楚的人了。” 天歌应声,“这样再好不过。” ...... ...... 临安街头。 一位俊秀飘逸的少年公子正在街上快步走着,然而路边姑娘们看到这位少年公子之后,不仅没有含羞带怯地偷看,反而带着几分避之不及的惊恐远远地绕开。 因为在那少年公子前头,一只半人高的长毛大犬正雄赳赳气昂昂的迈步小跑。 周身长毛,随着它的跑动整齐的抖动着。 临安城不是没有养狗的人,但是这么大的一条众人还是头一次见,是以一看到,就远远的避了开来,生怕一不小心被扑上来咬上一口。 这时候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上头正有一名男子撩开车帘准备下来。 谁曾想,原本小步闲庭的大狗却突然撒开了爪子,直直朝着那辆马车冲去,吓得拉车的马儿一个惊慌,抬蹄子扭身。 好巧不巧,那正在下马的男子就这么被摔下车来! 正文 第137话 冲撞与军中 【待修】 这一幕的动静着实不小。 拉车的马儿被那大狗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有惊慌失措,抬起前蹄错身之后,退后两步居然有要前奔的趋势。 马儿的动作牵引着身后的马车,眼见就要踩在那倒地之人的身上,并直直碾过去的时候,忽然人群中跃出两个人影飞至马儿跟前。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不知做了什么,紧跟着那马儿竟是长长的嘶鸣一声,就这么被制住了动作! 而那倒地之人,也就此显显的避过了马蹄落在身上的命运。 这一幕发生的极快,在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马儿已经重新安静了下来。 雷霆好也被方才的情景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停下步子冲这个那马儿“汪汪汪”叫了几声之后,居然也没有在向前,只摇动着尾巴,回头看一看身后的姬修齐,好像自己很是无辜。 姬修齐见状,生怕雷霆再次发疯,连忙上前几步,蹲身搂着它的脖子将它抱在怀中。 这时候,马车边上站着的两个人这才回过神来。 其中一人连忙将倒在地上的男子扶起,并为他仔细整理衣服,清理身上沾染的灰尘。 而另外一人见男子无碍,也不顾向出手相助之人道谢,反而扯着嗓门,直接冲着抱着大狗的姬修齐后怕的吼了起来: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儿?!牵着这这么条大狗出门儿也不知道拴条链子!如今误伤了我们老爷,你说说你担待的起吗?!” 按着姬修齐的少爷脾气,若在平时被人指着鼻子这么一通骂,只怕早已对骂了回去。 但是今日之事,却的确是雷霆有错在先,对方情急之下抱怨几句,倒也说得过去。 姬修齐放开雷霆,上前几步准备向人道歉,却见方才说话的侍从见他靠近,忙不迭向后退了几步。 并且一边退,一边带着几分底气不足的愤怒指着他道,“你……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我可告诉你啊,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方才纵狗伤人在先,这会儿再想带着狗来行凶,可就别怪我们跟你不客气!府尹衙门可就几步路的功夫!” 姬修齐回头,果然看到雷霆紧紧地跟在自己的身后,许是天热,再加上方才跑动了一会儿,这会儿正吐着舌头,配着那半人高的体型,看上去的确有些吓唬人。 停下脚步,姬修齐冲着方才制服马儿的两人中的一个招了招手,“生阳,你过来看好雷霆,别让它再跑过去误惊了马儿或是伤了人。” 生阳闻言,松开了马儿走了过来,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包肉干,当街喂起了雷霆。 因为天衣阁开张,所以姬修齐一早就将风来和云腾一起派去撑场面,所以今日跟着他出门遛狗的,是生阳和另一名侍卫明阴。 见雷霆安静的待在原处,姬修齐上前几步,朝着已经重新打理好行头的男子行了一礼。 “方才我家大犬失状,误惊了阁下的马儿,让阁下受惊了。事出突然,实在是对不住,若有得罪,还望阁下多多包涵。” 一听这话,那侍从当即有些恼火起来,“我家老爷都快被马踩了,还说什么包涵不包涵!伤了人就这么想推脱……” “闭嘴!” 男子回头眼风一扫,轻喝一声打断了身后侍从的叫嚣。 说完,他回头冲着姬修齐拱了拱手,“若不是公子之人及时出手,在下如今也不会安然无恙,虚惊一场,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家仆无状,让公子见笑了。” 这人瞧上去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虽是一副书生打扮,却并不文弱,而且肤色也比江南寻常男儿深上几分,看上去倒是有一种别样的硬朗和挺拔。 姬修齐倒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人竟是大度的很,并不像他的仆从那样,一言不合开口即骂。 他顿时对此人生出几分好赶来,也回了一礼,推心置腹说道起来: “实不相瞒,我这条狗平时性情温顺,并不会如是冲动。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的就这般狂躁。估摸着是昨儿个一直困在家里,没有带它出来溜上一溜,所以今日刚一出门就这般过分激动。” 姬修齐这话说的不假。 雷霆平素极通人性,便是这些日子在百花阁,见着人来人往也没闹出什么事情来。 先一开始的时候,百花阁里的人还有些害怕,谁曾想现在有些小丫头见到雷霆,还壮着胆子来摸它的脑袋,或是给它留小零嘴吃。 是以平时出城遛狗的时候,姬修齐都不用拴着她,直接骑马在前头,让它跟着跑就是了。 今日也是奇怪,不知道怎么了,刚开始还好好的,突然之间就躁动起来,变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男子听了他的话,朗笑一声。 “公子爱犬之心拳拳,但畜生到底是畜生,虽然有时极通人性,但是保不齐什么时候兽性大发,惹出什么事端来。是以公子带它出门,还是要小心为上。” 男子这话说的并没有什么错。 但是那句“畜生到底是畜生”听在姬修齐的耳朵里,却有些莫名的膈应,让他对此人先前生出的几分好感也顿时减弱了几分。 “多谢先生提醒。” 客套一声,他不愿再跟男子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话头一转,提说起另一件事来。 “今日之事,到底是让先生受了惊吓,敢问府上居于何处?等回去之后,在下定着人上门,为方才的冲撞赔礼道歉。此外,先生若有什么要求,也可尽管说来。” 那人闻言摆了摆手。 “没有伤着人,也没有伤着马,自然无需公子为此破费。” 谁曾想他刚说完这句话,旁边的侍从便嚷嚷起来。 “二老爷,这事若是让老太爷知道了,回去非得心疼死!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们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那男子闻言,转身横了侍从一眼,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严开口: “你若不说,老太爷怎么会知道?既然跟着我出门,那便听我的;若是不想听我的,那往后你便待在府上,莫再跟着我。” 听到这句话,姬修齐算是明白了。 看来这位聒噪的侍从应当是那什么老太爷跟前的人,难怪主仆二人的性子差异如此之大。 反倒是旁边另一个侍从从一开始就沉默不语,倒是有几分男子的沉稳。看来那一个才是真正熟悉男子习性,常被他带在身边的人。 面对这样的一幕,姬修齐朝将男子拱了拱手。 “先生慷慨,在下铭感五内,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姬修齐这话说的客气,嘴上只问姓名,但心里却已然决定,等一会儿离开就吩咐人去人家府上送些歉礼,也免得那位多舌的侍从防贼一样看着他,好像他占了多大的便宜一样。 他堂堂隆昌钱庄的少爷,又是缺钱少银,可不能被一个仆从小瞧。 对于姬修齐的问题,男子清朗一笑。 “在下姓朱,在家中行二。公子唤我朱二便可。” “朱二先生。” 姬修齐拱了拱手,见对方不愿透露名字,便也没有多说自己的事,“在下姓姬。今日之事,多谢先生不予计较,若是日后有机会,再与先生相交。趁着这会儿城门还未关,我得赶紧带着这个家伙出去再遛遛弯儿,且先失陪。” “姬公子请便。” 朱二往后退了一步,那聒噪的侍从见状,也只好不情不愿的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姬修齐主仆三人与那大狗一起,就这么往城门方向走去,先前那侍从还想再多嘴,却见朱二淡扫他一眼。 “我先前应当与父亲说过,身边不需要这么多侍奉的人。有阿七在就行了,你先回去吧。” 这竟是赶人了。 侍从闻言一愣,吓得当即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开口,“二老爷,二老爷!小人知道错了!小的再也不多嘴多舌了。您撕烂我这张嘴,千万莫赶我回去呀!” 然而朱二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望着姬修齐等人远去的方向,无动于衷的随口轻语。 “记住你说的话,回去之后莫要多嘴多舌,否则......” 说到这里,朱二老爷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抬头看着楼上窗户边的一张脸,抬脚往走进了旁边的店里。 另一头,姬修齐等人带着雷霆出了城门,寻了一处稍显空旷的林子,靠在树上看着明阴和雷霆一道追鸟撵兔子。 望着正在可劲儿撒欢的雷霆,姬修齐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甩着手中的树枝跟身边的生阳唠嗑。 “你瞅瞅那家伙,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你说往后爷在带它出来遛弯儿,是不是真得找条链子给拴上,到了城外再给它放开?” 生阳闻言,带着几分犹豫开口。 “方才雷霆失控,许是因为那匹马儿乃是出自军中。” “军中之马?!怎么可能!” 姬修齐有些不大相信。 “且不说咱们大周军马管控多么的严格,就是方才那朱二,你瞧着他可像军中之人?明明就是一个寻常的书生,虽说硬朗了些,但却绝对不是在军营里生活过的样子。你出自军中,对于这点应当比我更清楚。而且军方那些人,你也知道都是什么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就这么摔下马车,当众落了面子,却还如此云淡风轻,全当没发生一样?” 然而生阳却是并不认同。 “雷霆小时候养在军中,也就是半年前才被带出来,虽然如今性情温顺,但遇见熟悉的人或事物,很容易让它激动。当初京畿右卫军的宿大人将它送给公子的时候,便说过这一点。” 说起这个,姬修齐倒是有点印象。 这狗是他从宿恒那里讨来的,本是北地的军犬,后来到了宿恒的右卫军中,再接着因为打赌,被他赢了过去。后头得知徐芮喜欢狗,所以他便让人尽快将雷霆送了过来。 “而且方才那马儿受惊之后,抬蹄却不后撤,反而似要向前冲去,这些都是只有军马才能练出来的气魄。还有那马儿身上的肌肉,很是紧实,也绝对不会是南地的弱马。” 方才制服马儿的时候,生阳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雷霆一开始的样子,其实不像是失控要伤人,更多的像是见到老朋友的开心和激动。只可惜,后来它许是发现那马儿对它并非友好,所以便不愿再上前去了。” 一听这话,姬修齐变得有些沉默。 自打从宿恒手中赢过雷霆后,便一直是生阳在照顾雷霆,所以雷霆的习性生阳再熟悉不过。 既然他如此说,此事应当已再无悬念。 “用军马来给自家拉车,这位朱二先生来头可真不简单。” 姬修齐用力一挥手中的树枝,掠过旁边的草丛,将手边几片嫩草拦腰击断。 “今天回去之后,你便去查上一查,看看这位朱二老爷到底是何方神圣。” ...... ...... 百花阁。 得了徐芮的吩咐之后,郑管事很快来到天歌的花室。 “林花师唤我来,可是预备的秋香花材出了什么问题?” 因为先前天歌嘱托徐芮莫要泄露过多信息,所以她去寻郑管事的时候,也只是说林花师有事要问他,却并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情。 是以此刻郑管事来了之后,还以为是自己先前采购秋香花材的事情。 天歌对他摆了摆手,请他坐下之后,这才开口道: “今日请郑管事过来,非是为了秋香之事。听芮小姐说,郑管事乃是徐府的老人,对临安脂粉行各家各户的信息都知之甚多,是以今日请您过来,便是想问一问这其中的事情。” 郑管事恍然大悟。 “不知林花师是想知道哪一户的信息,在下若知道,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家那位二老爷,朱成德,不知郑管事可了解?” 郑管事闻言蹙了蹙眉头。 “这倒是有些为难。林花师许是不知,朱家这位二老爷平素并不沾染朱家的生意,而且这两年又常在外头游学,我知道的,也大都是他以前还在临安时候的事情,其他的只怕帮不上花师的忙……” 这话在天歌预料之中,况且她想要知道的,本就是这位朱二老爷以前在临安的种种。 是以她点了点头,“郑管事尽管将自己知道的说来便好。” 正文 第138话 有仇与不该看 【待修】 郑管事果然不愧是徐芮推荐的人,朱二从小时候出生到外出游历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在这位老者的口中娓娓道来。 有那么一瞬间,天歌都要怀疑这位管事是不是开了天眼,竟然跟个包打听似的。 听了天歌的感慨,郑管事笑了笑。 “您是专门调香制粉的花师,用不着像我们一样在外头跑动,所以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是做我们这些跑生意的,可不得各家各户事无巨细都有个数儿?往小了说,叫查人短处;但往大了说,可不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有些时候呀,这生意成不成,机会抓得住抓不住,可不就在这小细节里头?” 说完这些,郑管事好像发现自己话匣子一打开,说的有些太多,不由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看了看天歌,“人年纪大了话就多,林花师莫嫌我啰嗦。” 天歌摇了摇头,她也是独门独户做过生意的,郑管事这些看上去的闲言碎语,可都是经验之谈,而且是多年摸爬总结出来的。 而且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做其他事情,甚至是两军对垒,看上去是实力的抗衡,但有时候可以四两拨千斤的,往往极有可能就是这些信息。 当然,获取信息和甄别信息的能力,也算是实力的一种,但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人会将这些看得那么重罢了。 就像是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很多人都知道,但却没有多少人能将它用好。 郑管事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啰嗦竟得到天歌这样高的评价,话头便又被再次打开,提说起了另一桩事。 “要说朱家这位二老爷能如是机敏早慧,其实也跟他娘柳氏脱不开关系。” “柳氏?” “是啊,说起着柳氏,倒也是朱老头的运气。不仅娶了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娇妻,更主要这柳氏还是出身诗书之家,祖上还是河东大姓。她爹也有官身,嫁个什么人家不好,最后竟是给当初高不成低不就的朱老头做了平妻。这平妻听上去是妻,但发妻不死,她可不还是妾么?” 听着郑管事的感慨,天歌蹙了蹙眉头,“那这柳氏为何要嫁给朱老爷子呢?” “这柳氏的父亲原本是下放到广西去历练的知县,只等着三年任期一到,就回到上都去六部任职。谁曾想最后一年的时候,适逢广西闹饥荒,流民生乱,这位柳大人为了安抚民众,便主动开仓放粮,谁知道却被饿红了眼的流民和暴民误伤。” 说到这里,郑管事叹了口气,“当年广西那场灾事,简直举国闻名。且说那柳大人自知命不久矣,念着女儿无可依托,便将女儿托付给了朱老爷子,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原来是救命之恩。” 天歌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方才郑管事说的那场灾事,“您方才所说的广西大灾,可是明和四年发生的那场大灾?” “可不就是!那时候还是大齐朝,皇帝虽说昏庸了些,但是该给地方拨下去的款项和赈灾的粮食,却是一处都没少。只是官府一层层剥下来,最终能落在百姓手中的没有多少,却大都落在那些跟官府勾结的无良商贩们手中被抬价售卖。” 郑管事说到这里,越发愤怒,甚至还用拳头在桌子上重重的砸了一下,震得桌上空了的茶杯移了移位置。 天歌见状,拿起旁边的茶壶的给郑管事续上茶水,免得他一会儿口干舌燥。 那厢郑管事还在愤愤而谈,“这种发国难财的无良商贩,就活该早早遭到报应!谁曾想,老天爷却不长眼,当年广西府饿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死在逃亡的路上,只可惜坏人却依旧富贵嚣张!天道真是不公!” 天歌拿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滞,不小心洒出一些茶水在桌面上。 寻了张帕子轻轻拭去桌上的水渍,她状似无意问道,“若我记得没错,咱们临安如今的首富汪家,就是靠着当初广西府的米粮发的家吧?” “可不就是!” 郑管事拿起杯子一口喝下,“当初柳氏嫁过来的时候,见到汪祉的时候,差点上去跟他拼命,说是当时怂恿那些暴民的人里头,就有汪家的一个随从,后来还是朱老爷子拦着,才没闹出事情来。” “这么说来,朱家跟汪家竟是有仇了?”天歌问道。 “先前倒是可以这么说,但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许是朱老爷子从中调和,说是什么误会的,反正汪家将那随从送到朱家任由柳氏处置,这朱家和汪家之前的龃龉好似就这么解开了。如今在商会论事的时候,这汪老爷跟朱老爷子之间瞧上去倒是比寻常人都亲厚不少呢。” 说完这些,郑管事拿起杯子准备再喝一口,却发现杯中已经空了。 天歌见状,连忙准备给他倒,却发现壶中的茶水已经所剩无几。 “茶水没了,我去让人添上一点。” 天歌起身,然而郑管事却是摆了摆手。 “不了不了,能说的也都说完了,我也不好再赖在这里,就是累动林花师听老家伙絮叨这么多。” “郑管事这是哪里的话,是您帮我解惑,该是我谢您才是!” 郑管事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揉了揉肚子里一壶茶水。 “左不过是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您若是想打听,在外头也就是一两日的事情,老头也不敢乱邀功。” 见郑管事如是爽快,天歌心中一动,“您先等上一等。” 说着起身走到花室里头,从多宝格中拿出几盒脂粉,走出来递给郑管事。 “这是我前儿个无事的时候新作的几样脂粉,有润肤美白之效,没什么好谢您的,这些个小玩意儿,您带回去让郑娘子跟含香姑娘用着玩儿吧。” 郑管事闻言一惊,“不不不,可不能这样,她们娘儿俩哪用得着这好东西,况咱们徐记的香粉,可不能轻易给泄出去了。” 先前郑含香将天歌的香方盗去给苏家小子的事情,郑管事如今已经知道,此外,他更清楚是天歌没有计较,这事才没有闹大,他们一家上下才能继续在徐府待下去,所以他对梯恩格本就心存感激。 如今天歌在百花阁中的地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且有了先前药香和幻想香的奇效后,天歌做出来的脂粉,更是水涨船高,如今郑管事哪里敢接? 天歌笑了笑,将东西塞到郑管事怀里。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也跟徐记的新香没有关系,您拿回去让郑娘子和小姑娘用着就是,没什么的。” 听天歌这么说了,郑管事也就不再客气,将东西好生拿了,又千恩万谢的说了几番话,才欢欢喜喜的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记叮嘱,“往后林花师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寻老头儿来便是。芮小姐的意思我明白,您放心,我定不会多嘴多舌。” 天歌见状笑着应了,将郑管事送出了院子。 一转身,她的眉头便有些微微凝起。 若是按照方才郑管事说的话,那么柳氏应当与汪家有仇,还是杀父之仇。 柳氏如此聪明,教出来的朱二莫说是在朱家这一辈的子弟中,便是在整个临安,也算得上是极其聪明的人,又如何会轻易被汪家推出来的一个随从就蒙蔽过去,完全忽略真正在幕后发财的汪家呢? 而且汪家和潘家又结了亲,算下来,朱二跟潘炳涵算不上有仇,但也至少不该沆瀣一气才是…… 轻轻叩了叩桌面,天歌的思绪渐渐飘远,她总觉得朱二和潘炳涵如今的关系,怎么看都有些不大对劲儿。 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天歌微微有些头疼,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 …… 前世今生,天歌跟醉韵楼的渊源都不算浅,要说起醉韵楼的布置来,也算是头头是道,但此刻站在甲字间的位置,才发现自己对这座花楼其实还是有些小瞧了。 “怎么样,这位置如何?”姬修齐依在旁边的栏柱上,带着几分得意道。 先前打听到今天汪皓要在醉韵楼宴客之后,姬修齐便约了晚上一道过来一探究竟。 如今暮色刚临,醉韵楼最热闹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二人便已经提前过来蹲守了。 “瞧见没,从这里往外看去,什么人进来什么人出去,那可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到时候汪皓见了什么人,还不是一看便知?” 天歌看着眼前的窗口位置,知道姬修齐这话说的不假,但按照先前马车上的动静,对方应当不会这么傻。 “若是两人不一道过来,你怎么知道哪位是哪位?” “这还不简单?” 姬修齐轻轻一笑,朝着旁边的生阳摆了摆手,后者闻言轻轻扭动旁边一处不起眼的花株,紧跟着,从一处挂在墙壁上的镂刻铜器中传出细微的声响来。 “过来看看。”姬修齐走上前去,对着天歌招了招手,指着一处花芯,“趴在这里瞅瞅看。” 天歌闻言过去,顺着那花芯往外瞧去,正好可以清楚的看见外走廊之上的所有的人影往来,完全弥补了方才窗口的死角。 “这里竟然可以窥探到外头!”天歌惊奇道。 “可还不止呢。” 姬修齐示意生阳将花株转回去,天歌这才看到方才将花芯的位置,已经被后头的铜雕挡住,若不是知道此处的设计,她根本想不到里头还有这么一层。 “你可知道,今儿个汪皓那小子在何处宴宾吗?” “何处?”天歌问道。 姬修齐指了指旁边的墙壁。 “乙字间?” “不错,要么我说运气好呢,这简直是有如神助!”姬修齐感慨道。 天歌闻言点了点头,这运气的确是不错。 就算是从窗户口认不出人来,但是从方才那窥口往外瞧去,外头的人事物景都再清楚不过,尤其是最跟前的乙字间。 只汪皓宴请的客人不像是褚流一样喜欢爬窗户走,那么天歌相信,从方才那位置看乙字间都有谁进出,还是很容易的。 这样想着,她心中便松了几分,坐下来开始跟吃东西。 姬修齐怕错过查人的好时机,刚遛狗回来,连饭也顾不上吃,便拖着刚跟郑管事说完话,同样还没吃晚饭的天歌来了醉韵楼。 好在花楼里的饭菜比百花阁里丰盛不少,也算是对这番仓促的一些补偿。 酒席过半,外面的纷杂之声已经越来越多,醉韵楼也逐渐步入最热闹的夜晚。 就在这时,守在窗口的褚流忽然出声。 “汪少爷过来了。” 姬修齐忙不迭放下筷子,奔到窗边往外头看去,天歌同样起身。 果然,楼下领着两个小厮两个带剑随从的,可不正是汪家少爷汪皓? 从此处看过去,正瞧见沈妈妈在跟汪皓絮叨,也不知说了什么,不多时汪皓便在一个丫头的带领下,往楼上走来。 甲字间在二楼最中间,而醉韵楼的楼梯却在刚进门的两侧,也就是说,得从两侧往最中间走,才能到甲字间。 汪皓既然是在乙字间,那么很明显不会从甲字间的窗边走过,所以二人也没有要避着的意思。 果然,等汪皓等人一上楼,生阳便扭动了那花株,透过花芯小孔,正看到汪皓进到了隔壁。 “怎么样,还行吧?”姬修齐挑了挑眉。 天歌失笑,诚恳道,“确实不错。” 她完全没想到,这甲字间会有这么多门门道道,也不知当初设计这屋子的人是谁,竟是如此的心灵手巧。 上一世她也曾来这甲字间打扫过数次,却从来没有发现还有这等玄机在其中。 由衷感慨完之后,天歌趴在窗户口,重新往楼下看去。 这一看,却正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只是这一次,那人却不是当初她两次见到的样子。 而且从气质上,也好似有些不大一致。 就在天歌往前探身,想要看得再清楚些的时候,那站在门口的青衣男子却蓦然抬起头来。 不知为何,几乎是出于本能,天歌将身子和脑袋撤回,因为动作慌忙,后脑勺狠狠的磕在了被撑起的窗框上,发出一声“咚——”响。 “怎么了这是?”姬修齐闻声,忙不迭赶过来凑热闹。 天歌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一阵后,这才开口道,“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姬修齐来了兴致,也趴到窗口去看,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什么,这才撤回来纳闷道,“什么不该看的?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天歌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说了一句,“罢了,既然汪皓已经进去了,将小孔又能看见人,这窗户咱们就合上吧,万一说话被人听去,总不大好。” 正文 第129话 窥听与是谁 第139话窥听与是谁(标题序号打错了,好像改不了) 【待修】 姬修齐一听,觉得这话甚是有理,当即探手过去,将撑着窗户的角撑转了过来。 这一下,外头的人和声音都被隔绝在了门户之外。 见屋子里比先前安静了许多,天歌不由瞥了一眼那窗户,“隔音效果居然这么好。” “那你可当呢!” 自打这屋子里布置上的一些高明细节显现出来之后,姬修齐脸上的嘚瑟就没有下去过。 天歌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指着那花芯道,“如今窗户是看也看不见,听了听不着了,那里你可得好好看着了。” “放心,有生阳在呢!”姬修齐拍着胸脯保证。 醉韵楼门口,青衣少年刚一进门,便感受到一道审视的目光向自己投射而来。 然而等他抬头望去的时候,却只瞧见有人头顶发髻的一部分一闪而过。 过不多时,那窗户口的再次探出脑袋来。 这一次,倒是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反而朝着四周梭巡一番,好像在找什么一样。 然而青衣少年却有一种直觉,重新出现的那个少年人,根本不是先前那一个。 那两道目光投射而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可是等他还想再看上一看的时候,谁曾想那扇窗户竟是就那么关上了。 少年人蹙了蹙眉头,旁边的侍从忙不迭压低了声音关切道,“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少年人看了一眼旁边从侯茂彦那里借来的侍从,“以后莫叫我大人,叫少爷就行。” “是是是,少爷。”侍从从善如流。 这时候,沈妈妈已经招呼完一名客人,眼见着少年人衣着不俗,相貌又端正,不由扭着身子凑上前去。 “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咱们醉韵楼吧?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您尽管跟我说,在临安呀,就咱们这里的姑娘最懂事,也最伶俐,包您一夜春风不知早~” 对沈妈妈这样的热情,青衣少年淡淡的忘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沈妈妈面上的笑意僵了僵。 旁边的侍从见状,忙不迭接口道,“好教妈妈知道,我们是来找人的,宴客之人应当已经到了。” 沈妈妈的神色这才微微好转。 “不知是寻哪位客人?” “乙字间的汪家少爷。”侍从陪笑道。 “原来是汪少爷的客人。”沈妈妈应和一声,招呼来旁边一位龟公,“带上去乙字间,记着先跟汪少爷问问清楚。” 沈妈妈后半句话的声音压了下去,但却还是听在了青衣少年的耳朵里。 只是这次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头,依旧没有多说什么。 跟着那龟公沿着侧边的扶梯往上走,连沈妈妈都懒得理会的青衣少年却忽得开口,指着方才那扇窗户问道。 “那是哪一间?” 龟公一看,回答道,“那是甲字间,是咱们醉韵楼最上等的包间,就在乙字间的隔壁。” “那里面的客人是谁?” 龟公一听这话,住了脚步,带着几分为难笑道。 “还请客人见谅,来咱们醉韵楼的客人,求的就是玩得放心开心,所以咱们这包间里的客人的信息,是不能透露出去……” “带路吧。” 青衣少年闻言,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龟公放下心来,在前面领路的他完全没有看见,少年人在说完那句话之后,目光便一直没有从那扇窗户上移开过。 …… …… 甲字间里,姬修齐正在吹嘘醉韵楼的不同凡响,说着等下一定要让天歌好生见识见识甲字间的独特之处,那头盯着外头的生阳突然开口。 “来人了。” “我看看我看看!” 姬修齐忙不迭扒拉开生阳,自己凑过去借着那小孔往外望去。 龟公身后,领着主仆二人,只是因为角度的原因,视线一直被挡着,不怎么能看得清楚。 姬修齐有些急,不由抱怨道,“哎呀这都在眼前了,怎么偏生就瞧不见脸。” 天歌无奈的摇了摇头,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 反正那花芯的孔只能容下一个人看,姬修齐在了,她也就不凑热闹了。 谁曾想,过了一会儿,姬修齐又抱怨起来,“这走了个龟公来了个侍从,好巧不巧都挡脸,真是倒霉催的!” 乙字间门口,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先前一开始打听甲字间有谁的青衣少年,此刻却一直背对着这边。 就连那龟公出来传话,请二人进去的时候,那青衣少年转身的时候也只给了个侧脸,进门的时候更是抬手扶了一下头上的玉簪,袖子刚好挡住了他的脸。 看了半天连一张脸都没瞧见的姬修齐顿时气得踹了一脚墙。 “白折腾了半天,除了看见个衣裳,脸是半分没瞧到。” “莫不是那人指导我们在偷看,所以故意为之?”生阳猜道。 先前他也曾趴在花芯处看过一阵,那会儿还没有觉得有什么,但是此刻小少爷一说,他脑海里便忽然蹦出这个猜测来。 姬修齐一听这话,白了他一眼,“得亏你还在祖父身边跟了那么久,不知道这远镜内大外小,外面的洞孔不过米粒大小吗?” 隔着那么远,能在外嵌着镂花木牖的装饰窗中看到米粒大小的孔洞,这怕是得千里眼吧? 生阳顿时沉默不言,却见姬修齐深吸一口气。 “看来得祭出我留在最后的一手了!” 望着姬修齐那神神叨叨的样子,天歌扑哧一声笑出来。 姬修齐没有理会她的取笑,而是亲自走到多宝阁边,抬手在左边的貔貅坐雕上扭动几下,又将右边的笑罗汉带座上转了几圈,不多时,那多宝阁便整个朝着左边移了过去,直到临近墙角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清晰的“你就是他的主子?”响亮传来,惊得天歌手一个哆嗦,打翻了剥了一半半的瓜子仁儿。 就连褚流也不由伸手握住了剑柄,如临大敌一般对着声音来处紧张戒备。姬修齐见他们两个这紧张的样子,捂着肚子毫无形象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怎么着?吓到了吧?” “不错。” 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传来,正好接住了姬修齐的话。 这时候就连姬修齐也忍不住愣了一愣。 天歌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那多宝阁边,这时候,先前那响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歌蹙了蹙眉头,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声,而是将耳朵贴在墙壁之上,甚至伸手去轻抚感受墙体的震动。 过了些许时候,她慢慢走到姬修齐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那对话的人是隔壁乙字间的?” “是啊。” 姬修齐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却完全没有要收敛自己声音的意思。 天歌蹙了蹙眉头,然而尽管姬修齐的生意不小,对面的谈话却仍旧在有条不紊的继续着,好似一点没有受到这头他们说话声音的影响。 天歌脑海中划过一个猜测。 “我们能听到他们,他们却听不到我们的说话声?” 不然根本无法解释此刻的情况。 “哈哈哈,方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这是甲字间留的后手,就算是瞧不清楚那人长什么样,只要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是谁还用猜吗?”姬修齐显然成竹在胸。 天歌没有说话,而是望着多宝格后的墙壁,再问了一声,“咱们这边的声音,那头的确听不清对吗?” “你就放心听吧!若是有问题,不用你担心,只怕这醉韵楼早就被人拆了,还能留到这个时候?” 说完这话,姬修齐寻了个椅子安然的坐了下来,天歌也带着几分吃惊过后的惊疑慢慢坐了下来。 甲字间没有人再说话,那从隔壁传过来的声音,由此显得越发清晰响亮。 “我想做什么,这上面写的不是很清楚吗?” 淡漠疏离的声音再次传来,另一间屋子里,青衣少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出来,在汪皓面前轻轻抖开。 “汪少爷自己画的押,难道认不出来么?上头可是清楚的写着,两个月内你要还清在下帮你垫付的九十六万两,如若不然,那么在下就只能带着这借据去汪府找令尊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帮垫付银子?九十六万两,放在钱庄生利,也有不少银子,你为何要用这银钱来助我?” 虽说得了侯茂彦的相助缓得一时,然而汪皓却根本没有全然信任他,今晚的宴客之情,便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疑虑。 这位汪少爷,根本没有那么蠢。 然而就在他等着听对方的解释时,却听那青衣少年好似被他点醒,带着几分恍然大悟道 “汪少爷这话说的有理,这银子放在钱庄的确更划算些。要不您这会儿将前还了?” 莫说是汪皓了,就是隔壁坐着的天歌等人,闻言也是面面相觑。 汪皓那话本是质疑,可是一听对方让自己还钱,便顿时有些不依起来。 “那纸上明明写着两个月的!” “那汪少爷方才那话的意思,是怕我吃亏,准备等到两月后连本带利一道还给我?” “我们明明约好只用偿还那九十六两的!” 汪皓心急如焚,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是挖了一个偌大的坑,现在让他拿钱,他一点拿不出来。 九十六万两更不是个小数目,就算两个月后,都还说不准,再带上利息?逼死他算了! 然而对面的青衣少年却依旧云淡风轻。 “那汪少爷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汪皓有些口干舌燥,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是那么失态。 “我不过是好奇,我们先前并不相识,缘何这位兄台愿意帮我。” “你缺钱,而我正好钱多得没处花,这个理由可以吗?” 汪皓正欲生气,觉得此话实在太过敷衍,可是看着青衣少年一脸认真的模样,竟是突然就鬼使神差的信了几分。 想要说出口的逼问,也是在舌边一转,带上了几分信服。 “是我小瞧兄台了——”汪皓站起身子,朝着青衣少年拱了拱手,“还未请教兄台如何称呼。” 那契纸上,侯茂彦写的是侍从的名字,这也是先前在茗香楼的时候,青衣少年才知道的事情。 方才汪皓听到青衣少年传唤侍从,也才明白这欠条是如此写的,所以才有了问他姓名的念头。 这个问题一出,不光是乙字间,就连甲字间中,众人都是一脸凝肃,准备听少年的回答。 “我姓胡,在家中行大,胡大听着太难听,平素兄弟么都尊我一声大哥,汪少爷若是不弃,跟着叫也就是了。” “姓胡……” 天歌的眉头皱了皱,总觉得这个姓氏实在是有些熟悉。 “胡大哥。” 那头,汪皓已经从善如流的叫了起来。 有钱就是爹,这一句大哥他觉得自己叫得一点也不亏。 这般称兄道弟一番之后,汪皓的语气便自如了几分,拿着酒壶亲自给青衣少年倒起了酒。 “不知胡大哥是何方人士?小弟在杭州府数年,却从不知有哪一家能有这般底蕴。” 听着这刨根问底的话,青衣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微光,但面上却是纹丝不变。 “不过是北地边境的商户罢了。游走大金和大周之间,做些两国往来的买卖,这区区几十万两,也算不上什么底蕴。” 这话说得随意,但却让汪皓心中一惊。 有什么两国边境的买卖,能让几十万两也成为小数目? 汪家是如何发的家,又是如何能迅速一跃成为江南首富,汪皓再清楚不过,若不是有舅舅那边的特殊路子撑着,仅凭寻常的生意进项,汪家根本不可能有今日。 这种猜测让汪皓有些震惊,又有些激动。 他拿起面前的酒杯,对着青衣少年举起,“能与胡大哥结缘,乃是小弟的荣幸,这一杯,先干为敬!” “好说。” 青衣少年闻言,一点也不客气,将面前的酒水缓缓饮尽,似乎并没有觉得跟汪皓结识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正是这份淡然与和内在的傲骨,让汪皓对他更生出几分敬意。 酒水过了一轮又一轮,汪皓实在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凑近了青衣少年,“胡大哥家中做的是吃饭的生意,还是打猎的生意?” 青衣少年轻轻一笑,扫了一眼汪皓之后,并没有说话,而是自顾的夹起菜吃了起来。 汪皓被那一眼扫过,整个人都脊背发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着实过分了些。 他干笑两声,又喝了一杯酒,这次倒是主动开口。 “实不相瞒,我家中做的就是打猎的生意,本以为胡兄也是同道中人,没想到是我冒失了。” 青衣少年擦了擦嘴角,将手中的筷子放下。 “民以食为天,吃饭的生计自然更容易些,不过北地镇西军辖下,吃饭和打猎是同一人管,我做得吃饭的生意,自然也就能打得了猎。” 此话一出,汪皓整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半晌之后,终于找回自己的嘴巴,直觉开口 “胡大哥和镇西军大将胡振远是什么关系?”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甲字间,天歌也腾的站起身来。 “我知道那人是谁了!” 正文 第140话 瘸子与骗子 【待修】 一听天歌这话,姬修齐也不由站起身子看了过来。 “是谁?!”姬修齐问道。 天歌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他“你方才看到的那人,可是穿着青色长衫?” 姬修齐猛一拍腿,“就是他!” 天歌神色明暗交错,没想到自己方才真的不是眼花。 从青城到渭州再到临安,尽管都是一面之缘,但这个人却的的确确一直出现在自己出现过的地方。 天歌十分肯定,这一切都是巧合,但这种巧合,却又让她有种命运在冥冥之中将人戏弄的感觉。 初次见面,是在青城周夫子盼山堂的入学测中,当初那人一袭白衣,拔剑讽笑那些质疑她测算能力的书生。 那时候,只是一个背影,要是仔细算起来,应当是她第一次见他,而不是第一次相识。 第二次,是在渭州城,她成功摆脱易廷益等人之后,在阁云楼跟孙三和宋千会面,顺带去成衣铺子买衣服,却因为巧合买了这人订做的锦衣,由此二人初次面对面相见,却不怎么愉快。 第三次,便是今日。 窗口惊鸿一瞥,天歌便轻而易举的认出了那人。 许是因为他是周燮的弟子,许是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周燮身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又许是在她有限的记忆中,甚至此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过,但又在与赵禾嘉的交谈中发现此人身份成谜。 ——不管哪一点,都毫无疑问让她对这人的印象变得深刻。 见天歌不语,姬修齐再次催问道“我说林哥儿,你赶紧说呀,那人到底是谁?” “胡承修。” 天歌道出当初从禾嘉那里打听来的青衣少年的名字。 “承修?” 姬修齐重复了一声,皱了皱眉,“哪个修?跟我的名字一样?” 天歌点了点头。 姬修齐顿时不高兴了。 “我家那老爷子给我起这名儿,是打着让我修身齐家的盼头,这小子叫承修,莫不是还想接着我的修身齐家,去治国平天下?这心未免也太大了吧?” 旁边的生阳抽了抽嘴角,好心提醒自家小少爷。 “那人作奸犯科,尽做见不得人的生意,哪里能跟小少爷您作比?” 这话说得姬修齐很是受应,“这还差不多。” 天歌却什么都没有说,而是依旧屏气凝神,生怕漏听了隔壁的任何响动。 相比于甲字间姬修齐主仆的鄙夷,乙字间的汪皓却是对眼前这位半道认下的大哥很是崇敬。 方才轻过机锋,已经让他明白了这位的底气。 他们口中,那吃饭的生意,指的是私盐的买卖。民以食为天,贩卖私盐,可不就是做跟吃饭相关的生意? 在军中,将士们冲锋杀敌擒获俘虏,便如猎场打猎收获猎物,所以军械的生意,又叫做打猎。 因为翟高卓不配合,汪家私盐的路子不通,但饶是如此,仅仅通过军需器械一项,却仍然让汪家一跃成为杭州府的首富。 而比起西北边关来,杭州府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从大齐到大周,甚至再往上追溯到秦汉大唐时期,西北边关的军需费用也始终是各路军马中所需最多的。 从最开始的匈奴,到如今的大金,无不对中原虎视眈眈,兵戈所见最多的地方,也是这些边境,而不是安稳逍遥承平日久的江南。 眼前这位青衣少年能掌握西北边境盐铁与军械路子,这该是何等的富贵! 怪不得九十六万银子轻而易举就拿了出来! 汪皓难掩自己此刻心中的亢奋,忍不住再问“听说镇守西北的镇西大将军胡振远是个极其执拗之人,敢问胡大哥是如何说服他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汪皓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居然也姓胡。 他不由捂了嘴巴,颤颤道“难不成……难不成胡大哥是镇西大将军之子?据说镇西将军之子今年正好十九,跟胡兄应当是一般大的年纪……” “嗯?” 轻易少年拿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而后送酒入喉,带着几分不屑道 “汪少爷难道不知,镇西大将军之子胡瑾琰乃是个瘸子?” 汪皓闻言一愣,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说完先头那句,青衣少年已经再次开口,“况且我胡承修这般仪态姿容,胡瑾琰那小瘸子如何及得上?” 这话说的极其自恋自傲,便是汪皓听完也是一噎。 但是平心而论起来,青衣公子胡承修的长相,的确算是意态风流,洒脱不羁。与一个瘸子相比,自然是更胜一筹。 “听胡兄这话,难不成是跟胡家那位少爷有过?” 汪皓试探着问道,方才那声小瘸子,他可是听得清楚得很。 但若是眼前这人跟胡家少爷有过,又是如何能从镇西大将军胡振远手中拿到盐引和军械的引线路子? 就在他等待答案的时候,胡承修的杯子却是带着几分重音落在桌子上。 “汪少爷的好奇心好像很重呐?要不,你先跟我说说,你们汪家是如何拿到杭州府的打猎权的?” 汪皓心头一震,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说错了话。 先头是自己剖明在前,表示完诚意之后,对方才愿意透露自己的生意来路。 可是此刻自己却一不小心问到了这些,这话就说的有些太深了。 就像是如今有人问他汪家是如何做上杭州府的军械生意的,尽管多数熟悉他家底的人都知道,极有可能跟自己的舅舅,杭州府军大将潘炳涵脱不开关系,但猜到归猜到,由着自己说出来,这话的意思可就不大一样了。 胡承修在说完前头那句话之后,落在汪皓身上的冰冷目光便没有收回。 明白过来自己多嘴多舌的汪少爷,此刻只能顶着莫大的压力,陪着小心给胡承修满上酒水,硬挤出几分笑意开口 “来来来,胡兄,喝酒喝酒,咱们今儿个不论别的,只说兄弟情深,不醉不归便是!先前兄弟我嘴瓢说错话,这就自罚三杯!” 说着,汪皓给自己猛灌了满满当当的三杯酒,喝得一滴也不剩。 胡承修见此,也举了举自己手中的酒杯。 只是这次,却没有喝酒,而是重新抖出怀中汪皓签押的欠条,当着汪皓的面,在他的紧张忐忑中,将那张纸完全泅在了酒杯中。 看着眼前的一幕,莫说汪皓,就连跟在胡承修身后一起来的侯茂彦的侍从袁应,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 袁应揉了揉眼睛,在确定露在外头的字的确是熟悉的字迹之后,心中的疼痛与愤怒是一点也不少于先前看到证据被烧的侯茂彦。 “大……” 袁应痛惜开口,被胡承修一个眼神扫过,当即换了称呼,“少,少爷……” 胡承修轻哼一声,“怎么?” “这可是汪少爷的欠条啊……”袁应肉疼万分,实在不忍心再次强调那是九十六万两白银。 然而胡承修闻言,带着几分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在袁应期待的目光中,却没有将那还未完全泅湿的欠条及时捞出,反倒拿起手边的筷子,将那欠条又往里头戳了戳。 边戳边道“你说得对,汪少爷既然是我的兄弟,这欠条一开始就不该立,早早便该撕掉才好——只可惜这会儿浸了酒水,只能让它浸地再透些。” 袁应有些想掐死自己,甚至怀疑眼前这位是不是己方叛徒敌方奸细。 侯大人怎么就派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代他出面啊! 看着被戳到杯底,只剩下小小一团,甚至连字迹都已经晕染开的欠条,汪皓咽了咽口水。 如果说先前他还怀疑胡承修对自己有什么企图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对此人已经彻底放下心来。 唯一的证据已经不在,这胡承修就算是想要威胁自己,又能靠什么威胁? 所以唯一的可能,或许这位根本就是没有目的。 这么一想,汪皓只觉整个人都浑身轻松,当即吆喝着让人再送酒水过来,誓要和胡承修不醉不归。 而胡承修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波澜不惊的模样,只倚着椅背,懒散的吃着菜,好似方才将九十六万毁于一旦的人不是自己,此刻汪少爷想要竭力讨好与结交的人也不是自己。 但就是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汪皓对他更为敬重和崇拜。 这就是底蕴!这就是气度! 平日里那些个跟他交好的人,个个唯唯诺诺捧着巴结着他,哪里有这样的气质?! 此刻另一边的甲字间,众人清楚的听到了隔壁的对话。 姬修齐喃喃道,“娘的就算是爷这么有钱的人,也不敢这么玩儿……” 有钱了不起啊?能这么花? 姬修齐觉得隔壁屋的小子应该是没有挨过揍,若是让他也体会一番被吊在树上一番打,再饿上个三天的经历之后,肯定不会这么不懂事。 生阳见自家小少爷好像输了阵仗,不由好心提醒 “您忘了您曾经用银票煮过粥的?若是那锅再大点,这估计也就差不离了。” “你闭嘴!” 姬修齐愤然开口,这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天歌扑哧一声笑出来,“姬兄说得对,有钱也不能乱花。” 姬修齐望她一眼,不知怎么总感觉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笑。 他瞪了瞪生阳,而后扯开话题,“北地有这么一号商人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有钱到这种地步,但是他居然不知道,这一点也不合理。姬修齐想道。 “他说的是假话。” 天歌敛却笑意,淡淡开口。 “啥?”姬修齐一愣,“怎么可能?” 那可是九十六万两银子呐! “你可别忘了,这银子是怎么来的。”天歌叩了叩桌面,“若是他真的有钱,为何不直接支取自己的银子?那聂掌柜又有如何不肯说出取钱的人是谁?” 姬修齐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这可是我家的银子!” “还有一点,镇西大将军胡振远,可是一个行得端坐得正的人,让他跟潘炳涵一样在军需上动手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别人或许并不知晓,但天歌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西北镇西军不管是在大齐还是如今的大周,都是整个王朝兵马中军备最强兵马最好的一支。 他们不像是江南的兵马。 在江南这样的安乐之地,远离战事地区的天然地理优势,让江南兵马怠惰,行伍懒散,根本不懂得战争的残酷。 所以当真正遇到敌军的时候,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但镇西军面对的,是健壮强大的大金铁骑,马背上的强大敌人和血的历史教训教会他们,在敌人面前,普通士兵只有具备刚强的体魄和上好的装备,才能换来生存的机会。 这个道理,天歌懂,镇守边关多年的镇西大将军自然也懂。 当初卢光彦想引大金入周,就是被镇西军死死守住,才想法子引了西南之乱。 不过让天歌没有想到的是,胡振远的儿子胡瑾琰居然是个瘸子。 当初胡振远被刺杀之后,难道就是这个瘸了腿的少年人,率领镇西军顶住了后来统一大金的佐努的大军压境吗? 若真是这样,那还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在天歌兀自沉思的片刻,姬修齐再次问道 “林哥儿,你既然知道这人叫什么,可知他是何来路?” 天歌摇了摇头。 “我也只知道他的名字罢了。他旁的话都是假的没错,但这名字却是真的。” 姬修齐闻言有些颓丧,“看来今儿个晚上我们是白费功夫了。” “倒也不见得。” 天歌弯了弯唇角,“至少,我们知道汪家是如何才登上杭州首富的位子了。” 而且,这也让她终于想起来,先前在听郑管事说完朱二的事情之后,那被她忘记的事情是什么。 那是曾经在豪赌之夜被她想起,却又转瞬抛之脑后的事情。 ——不管是汪家还是潘家,在她前世的记忆里,都彻底在元和十四年的春天如大厦倾颓。 潘家的罪名,是军需私用和意欲屯兵造反。 而汪家,则是当年广西大灾的国难财和勾结潘炳涵。 而眼下,正是元和十三年。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将在半年后彻底被暴露出来。 一想到这里,很多先前看上去并无关联的事情好似一下被串联起来。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不管是朱二,还是侯茂彦,甚至归家,乃至于胡承修,好似都这样被串在了潘炳涵的这件事情上。 天歌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 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外头传来一阵敲门之声。 正文 第141话 美色与死亡 【待修】 闻声,屋里众人面面相觑。 倒是天歌先反应过来,冲着那多宝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姬修齐见状,连忙走到多宝阁边旋转机关,好尽快使东西归位。 一边旋转貔貅,一边冲着生阳使了个眼色,后者遂连忙走到花株旁边,借由远镜往外瞧去。 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看着快要阖上的多宝阁,姬修齐不满扬声,“谁呀!” 外面没有声音,而此刻的生阳从那远镜望去,也是一眼瞧不真切,尤其是那人离得太近,只能看见脖子以下的部分。 生阳蹙了蹙眉头,回答姬修齐的问题,“好像是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 话还没有说完,视线里的人影忽然消失,紧跟着屋门被突然一下撞开。 突如其来的响动先是让姬修齐一愣,而后带着满腔怒火愤然开口 “做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正好落在刚刚合上的多宝阁上,暗道幸好林哥儿及时提醒,将机关复原的及时,否则若是被人撞见,那还得了? 然而等他回头的时候,原先坐着人的位置哪里还有天歌的身影? “公子?” 这时候,背贴着墙壁死死挡着那花芯雕饰的生阳指着地上坐着的某人好心提醒,姬修齐这才回过神来。 这一看可了不得。 那一袭再眼熟不过的青衣,此刻正席地而坐于门口,嘴里还絮絮叨叨。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三百杯……” 姬修齐的嘴角抽了抽。 这是喝醉了? 不过……这人长得真他娘的好看呦! 望着自家少爷开始发直的眼睛,生阳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是这个眼神! 当初就是这个眼神之后,他被调出了京畿右卫营,成为姬老爷子身边的护卫,后来他才知道,这根本就是小姬少爷的意思!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长得好看…… “少爷,这个咱不能绑回去的。” 生阳带着几分为难好心提醒,生怕自家小少爷敌我不分,见人好看就又想法子要绑回去。 姬修齐闻言轻咳一声,然后横了生阳一眼,指着地上的人颇有几分不自在道 “那什么,你去看看是哪一间的客人,醉酒走错了门,顺便给送回去吧。” 这样子,哪里还是先前叫嚣着要让人好看的姬修齐? 生阳只得认命,正欲走过来送人出门的时候,却听一直沉默的褚流先开了口。 “我来送这位公子回去吧。” 说着走上前来,拉过靠坐在门边像是一滩烂的胡承修的手腕,紧跟着一个用力,便将人甩到了自己背上,这时候青衣俊逸的少年忽的呕了一声。 褚流的动作微微一滞,姬修齐将面色也微微有些变化。 他连忙挥手,“快快快,快先送回去,免得这位公子的同伴找不见人着急。” 长得再好看的人,吐起来可就不见得好看了。 而他这样善良的人,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美被破坏。 褚流没有说话,见背上的人再没有旁的动作之后,架着人出了屋子。 刚走没两步,隔壁乙字间的屋门便被打开,有人高呼一声“少爷”之后,便连忙凑了过来。 褚流见机将人放下,而后指了指身后的屋子,和听到响动正趴在门口探出脑袋看热闹的姬修齐。 “方才你家公子走错了门,误入了我们的屋子,我正要将他送回去。” 袁应一听,忙不迭赔礼道歉,又谢了几番之后,终于将人带回了乙字间。 汪皓望着方才稳稳当当出门,这会儿摇摇晃晃不省人事归来的胡承修,有些不解。 “胡兄这是怎么了?方才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出恭回来就突然醉成这样了?” 袁应哪里知道? 他也还纳闷这位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那样子瞧着不挺能喝的么? 但不管怎么着,这话他却不能跟着说,毕竟他现在是这小子的随从,要给主子打掩护寻由头,不合理也得变合理。 “许是这酒后劲儿大吧。而且我家少爷寻常喝不得酒,今儿个跟汪少爷一见如故,这一激动多喝了几杯,先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时间长了,酒劲儿上头,难免晕乎起来。” 这话说得汪皓极是受应,看着整个人都瘫在椅子上的胡承修,对着袁应点了点头。 “怪道我没什么感觉,想是因为平日里就喝得多。今日胡兄给我面子,就是拿我当真兄弟,真兄弟有的是来日方长。你且先送胡兄回去醒酒歇息,等再过两日,我再宴请胡兄。” 袁应瞬间千恩万谢起来,拖着胡承修就往自己背上拽,汪皓连忙上来亲自帮忙。 好容易将人架到袁应背上之后,汪皓还有几分担心,“要不我让车夫送你们?你这样带着胡兄回去,实在是多有不便。” 袁应心头一喜,正要答应,忽然肋下一疼,差点将胡承修摔下来。 “怎么了这是?”汪皓连忙问道。 袁应看一眼垂到自己肋下的某人的手,脸上强堆笑意。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住的地方不远,也就几步路,马车还是不用了,汪少爷不必见外。我能照顾好我家少爷,您就放心吧。” 汪皓面带担忧,但望着袁应稳稳当当的将人背了出去之后,他的心便放了下来。 主仆下楼,乙字间的门再次合上。 一名带剑的护卫走上前来,对着汪皓轻声回禀,“少爷,方才那人必有所图,不可轻信。” 汪皓瞥他一眼,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靠在椅背上,“他能图我什么?图钱?你方才也看到了,他连欠条都毁了,就算是我赖账,他也只得认。你觉得他还能图我什么?” 说着汪皓一瞥旁边的酒杯,那签了字据按了手印的纸笺可还在那酒杯里泅泡着呢。 那侍卫显然也是看到了这个,但口中却还是不甘的劝慰,“那人手心有茧,可见是会武的,而且茧子很厚,想来已经习武多年,少爷还是小心为上。” “胡兄在北地做生意,那里又不像咱们江南,跟一众莽夫壮汉在一起,要是文弱书生,这生意哪里做得成?会点功夫又有什么奇怪?你不也会功夫,而且习武多年?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也得防着你?” 汪皓一句接一句,说得那执剑侍卫哑口无言。 自打欠条被毁之后,汪皓就对胡承修毫不怀疑了,如今听到有人诋毁他,反倒还主动帮他说起话来。 说完这话,汪皓喝了杯酒砸吧一下,看向垂头不语的侍卫,口吻缓了几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舅舅既然能让你们跟在我身边,那就说明有你们在,就算是有人对我图谋不轨,你们也有法子解决不是?况且这是在江南,是在临安,是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爷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汪皓拿起手边的酒壶,塞给那侍卫。 “行了,别多想了,趁着今儿个爷高兴,赏你们美酒喝。拿去跟兄弟们分一分吧!” 那侍卫看着怀中的酒壶,最终什么也没有再说,默默地退了开来。 …… …… 另一边甲字间中,姬修齐望着冒出头来的天歌纳闷道。 “方才怎么不见你人?咱们盯着的那人都闯进来了。你是不知道,那人长得还挺好看。” 生阳扶额,有这样的主子他完全没脸见人。 平素不表现出来还好,可是只要一显现出来,小少爷整个人的脑袋都有些不大好使。 真是美色误人呐! 天歌看一眼姬修齐面上毫不掩饰的惊艳,带着几分鄙夷淡然开口。 “我知道。” 平心而论,胡承修那小子的确长得不错。 只是可惜了,是个男人。 姬修齐这才想起来,一拍脑门,“对了,我忘了,你见过那人,还认识他。不过既然认识,怎么也不正好打个招呼?趁他喝醉咱们也能套些话出来。” 天歌一瞥姬修齐,果然一见美色就降智。 “正因为见过,所以才要躲着。因为我们不熟。” 揉了揉脑袋,先前被窗框磕碰到的地方隐隐作疼。 其实真正的原因,天歌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自从青城相见之后,她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直觉告诉她,见了此人能躲还是躲着,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一回生二回熟嘛!多见几次不就熟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说要将我剁了丢进江里去喂鱼呢,现在不还是一起逛花楼喝花酒还一道赌钱的好兄弟?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姬修齐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什么不对,然而天歌和褚流的脸却同时黑了黑。 谁要跟你穿一条裤子?! 看一眼因为美色判变的姬修齐,天歌重新换上一副神色。 “姬兄,你说是方才那位胡公子长得好看呢,还是阿芮小姐长得好看呢?” 姬修齐闻言面色一红。 “瞎说什么呢!那姓胡的是个男人,小爷我又不是断袖!自然是阿芮更好看!——这世上就没有比阿芮更好看的人!” 似是怕人不信,姬修齐还再次强调。 “你们别看我夸他好看,我也是知道的,他是敌人嘛!而且作奸犯科,所以我不会因为他长得好看就对他心慈手软的。对,阿芮最好看了!” 说完这些话之后,姬修齐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些闷。 “人现在都已经走了,我还是去将窗户打开吧,免得一会儿闷出病来。” 众人不置可否,目送姬修齐过去将窗户重新撑开。 外面的嘈杂之声再次传入屋内,姬修齐张开手臂展了展腰。 然而动作刚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咦?!那不是朱二老爷么?” 天歌一听这话,也离席走到窗户边,“朱二?” 姬修齐点点头,伸手将大堂的书生指给天歌瞧,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好像根本不用自己引荐。 “林哥儿也认识此人?” “那是朱记脂粉行朱大老爷的二儿子,姬兄是如何知道他的?” 天歌蹙着眉头,先前她跟徐芮说揽金阁调查出买凶之人就是朱二的时候,姬修齐恰好没在。 …… …… 醉韵楼外,袁应背着胡承修一边走,一边暗自腹诽这人瞧上去消瘦,但身上肉却不少,背着简直要沉死人。 先前在茗香楼相见的时候,胡承修便告诉了袁应,这些日子不用他回翟府去找侯茂彦,还说好了他们之后会住的地方,如今袁应就是背着人往那个方向走。 然而当他刚拐过一个弯儿,身上便蓦地一轻。 袁应连忙回头,以为自己把人摔地上了,谁曾想却看到一个站得笔直的人正清冷地望着自己。 “你先自己回去吧。” “大大大……不,少爷?” 袁应结巴了,眼前这人面上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敢情是装的? 胡承修看他一眼,显然是承认了他的猜测。 “我还有些事情要办——记住,如今你既跟我在一处,就莫要在我未允准的时候去寻侯茂彦,否则你若坏事,我不介意杀了你。” 袁应一摸自己脖子,心道眼前这位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寻侯大人? 但是话又说回来,九十六万两银子的欠条就这么没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能不让大人知道? 胡承修见他不语,抬手掐住了袁应的脖子。 那一刻,袁应清楚的感受到眼前这位骤变的气息——前一刻的冷清是漠然,后一刻的冰冷是杀意! 袁应忙不迭忍痛点头,“大人放……放心,小的不会……不会说出去的……” 胡承修的手一松,袁应当即卸去力气,靠在身后的墙上捂着脖子拼命喘气。 “你最好惜命。” 胡承修看了一眼袁应,脚下轻踩,整个人便跃上了屋顶,就此再也不见踪影。 想着方才的一幕,袁应脊背冷汗冒个不停。 他是真的很想问问侯大人,怎么就寻了这么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煞神来做事?而且事事不按常理出牌,甚至还敌我不分,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得起那声“大人”?哪有这么做官的! 但是袁应不敢。 因为他怕死。 方才那一刻,他是真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就在片刻之前,那人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正文 第142话 待兔与兄弟 【待修】 夜晚的灯火将临安的街道照得灯火通明,相较之下,圆月皎洁的明辉好似也变得黯淡不少。 没有人注意到此刻屋顶之上飞跃的身影,因为光线太暗,也因为那身影太快。 等到醉韵楼对面的屋顶上,胡承修终于停下了动作。 从他所在的屋顶向下望去,醉韵楼大门临街一面的景致都可尽收眼底。 少年人寻了个合适的位置一腚坐下,半枕在屋脊的隆起处。 此处仰头可赏月,低头可盯人,闭着眼睛还能吹吹夜风,倒是有种难得的曼妙滋味。 但此刻的胡承修却没有心思去感受这番惬意。 他在想一个人。 先前在醉韵楼门口,他可以肯定,甲字间的窗边的确是有人在看他——多年来对于周围环境本能的觉察力不会有误。 然而在他抬头往那道视线的来处望去时,却只看见了一抹发髻。 所以他方才借故走错门,以醉酒之态闯进甲字间,但在仔细观察了屋里的人和布置之后,他便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屋里有三个人,但席面上却只有两张椅子和两副碗筷。 那三个人里,当首喝问他的公子哥,便是第二次从窗户口探出脑袋的那个,并不是他要找的人。 门口靠墙站着的人,虽说对他极为戒备,但与先前他所感受到的目光截然不同。 前者是审视,后者是出于护主的戒备。那是不同的感受。 而至于最后搬他出来那个……功夫很好,而且一上来就探他的脉,可见是个练家子,但以他所在的位置,以及发髻的样子,也显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胡承修有种本能的直觉——那个人肯定还在,而且定然是那公子哥儿宴请之人。 可是那时候,那个人却没有出现。 那个看到他,却刻意躲着他的人,到底是谁? 胡承修的探究欲被彻底激起——这种被人暗中窥探的感觉,实在是让他很不舒服。 尽管身为罗刹,他自己也做过不少这样的事情,但掌控与被掌控,窥视与被窥视,显然并不能相提并论。 尤其是此刻他在做的事情,不能出现任何失误,更不能让人认出他的身份。 随手在薅了一根屋顶草叼在嘴里,青衣少年俊朗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想起什么,他忽然嘬口,发出一声呼哨。 不多时,在他身边蓦然出现两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不过仔细瞧去,那样式跟先前青衣少年的雪涛纹却迥然不同。 “大人。” 二人齐齐拱手行礼,面上并没有过多的神色。 “去醉韵楼后面守着,若是看到有爬窗或是走后门的人……”青衣少年的声音顿了顿,他没见过那人,尚不知如何描述。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想到了法子,“嗯……不管是谁,都敲个闷棍堆一处,过些时候我来验看。” “是。” 没有好奇,更没有问为什么,两个身影转瞬消失。 安排完这些,青衣少年的眉头微微舒展。 守株待兔不难,难的是狡兔三窟,错算一着。 不过如今前围后堵,除非那人一直不出来,否则他就不信守不到他。 醉韵楼越来越热闹,然而让胡承修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等到出来的可疑之人出来之前,会先看到另一个熟悉的人。 “朱二?” 胡承修坐起身来,一口吐掉草叶,眉头微微蹙起。 作为周帝唯一的兄弟,安平侯时常进宫,而魏宁也对这个弟弟很是关怀,因此隐匿君侧的锦衣罗刹对这位诗文侯爷身边有什么人,自然再熟悉不过。 这个朱二,他在宫宴之上是见过的。 先前侯茂彦那老小子的情报上写的什么来着? 朱二与潘炳涵勾结,姓潘的是安平侯的人。 此刻朱二出现在这里,潘炳涵晚上也要来醉韵楼。 这件事…… …… …… “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听姬修齐说完先前的惊马风波和生阳的军马推测之后,天歌摇了摇头,望着被丫头牵引去一间包厢的朱二,目光沉沉。 “我也觉得不简单。” 姬修齐应和道,“一个小小的书生,哪里来那么大的权利私配军马?莫说这行为有违大周律,关键是他哪里去搞的这玩意儿?” 这时候,褚流忽然插话。 “军营里有些衰老的军马,因为体力不支,无法承受长时间的疾驰,有时候会被退下来,以便换用新的马匹。旧的马儿会在马市出售,日常拉车三两年不在话下。如果是这种情况,在大周是不违律法的。” 旁边的生阳摇了摇头,语气肯定。 “那马儿正当健硕,瞧上去也就三岁多一点,绝对不是要被退下的军马。” 他在军中多年,对军马很是熟悉。 这一点上,肯定不会出错。 天歌闻此,略一沉吟,想起自己先前的猜测,忽然问了生阳一个问题。 “你可能辨别出那马儿约莫是哪一方兵马的?” 说完这话,天歌似是怕生阳不大清楚她的意图,又解释道,“一方水土一方人,各方兵马的兵力状态也截然不同,所以能不能通过你对那马儿的观察,看看那马儿以前可能在哪一方军中?” “这怕是不能吧?”姬修齐觉得有些像天方夜谭。 然而生阳却是微微沉吟,最后竟真的说出了一处地方来。 “你莫不是瞎说的吧?” 姬修齐不大信。 大周二十三府,不算那些丹徒派兵驻扎之处,就是个州府的府军加起来也有二十三处,能看出来就怪了。 然而生阳却不气,只带着几分肯定解释道 “先前林花师的话倒是点醒我了,虽说不出具体的位置来,但大致的估摸一下,还是没有问题的——江南兵弱马疲,若是江南的马儿遇见雷霆,想来只会往后缩,并不会直接扬蹄而嘶。” “北地是边关要塞,往年在大齐的时候便多有战乱,朝中拨去的马儿都是最为英武健硕的;而西南多山地瘴林,根本用不到军马。再加上先前雷霆激动的样子,所以我猜,那是上都京畿的马儿……” “果然……” 天歌听完之后,抬手作拳砸在旁边的窗沿。 “什么果然?”姬修齐问道。 天歌正想跟他说自己的推论,然而一想到此事将要涉及到的各方,最终还是将话吞了下去。 归家的事情可以让阿芮和姬修齐他们知道,但是安平侯和潘炳涵乃至更多其他涉及朝政的事情,他们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有些责任和使命是属于她的,跟徐芮等人没有关系。 不能将他们牵扯进来。 “怎么又不说了?”姬修齐皱着眉头,觉得今天的天歌很是奇怪。 天歌笑了笑。 “咱们今日是来查调钱之人的,一些跟咱们没关系的事情,还是不要再多管了。反正归家的事情有揽金阁帮着查,让他们去操心就是了。” 然而姬修齐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林哥儿,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姬修齐一脸严肃,“我拿你当兄弟,什么事情都跟你说,可是现在你有事却不告诉我,这就是你与我的兄弟情义吗?” 见他如此说,天歌只好正了神色。 “正因为拿你当兄弟,所以我才不能让你再查下去。此事既然牵涉京畿军中,一旦沾惹上,不脏也得臊三分。且不说你们姬家如何,就是你自己,如今为了科举回临安考试,到时候国试的时候,若因此而受了影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天歌这话故意说得严重,生阳到底是知道轻重的人,闻言便要跟着一道劝慰姬修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曾想某人却是哈哈大笑。 “林哥儿你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你瞧瞧我这样子,哪有好好看书的时候,你放心吧,江南学子这么多,我肯定连州试都过不了。担心国试?那简直比做白日梦还不靠谱!” 天歌“……” 褚流“……” 生阳“……” 天歌不得不承认,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断言自己无法中举,却还高兴成这样的的人。 “姬兄……” “你是不是怕生阳他们听到?没关系没关系,都赶出去就是了,你悄悄说给我听,我保证不给别人说——唔,但是阿芮问起来,我是肯定不会瞒着她的。” 说完这些,不等天歌有所表示,姬修齐已经放下窗户,抬手便将生阳和褚流一并赶了出去。 看着拉个凳子坐过来一脸凑热闹的姬修齐,天歌深吸一口气,决定将当前情况的利害跟姬修齐阐明清楚。 跟大禹治水一样,有时候堵不如疏,与其瞒着,不如让姬修齐自己来做决断。 生意人都是聪明人,或许明白这件事的威胁之后,他就会主动放弃了。 打定主意,天歌准备将自己的推论娓娓道来。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问了姬修齐一个问题。 “方才你也听到隔壁乙字间的对话了。汪家靠当初广西的国难财发家,但这些年做寻常生意,缘何会一跃成为杭州首富?” “还不是捞到了杭州府军的军械生意?” 方才那两人的说话姬修齐听得清清楚楚,虽说没有明着说,但意思显然就是这样。 “不错。” 天歌点了点头,“兵马事关家国安危,不像是织物脂粉,可在民间招揽皇商。所以从始皇以来,军械都是由朝廷亲自督造,地方盐铁个人不得干涉,但汪家一介商户,如何能有这样的资格?显然,是汪家上头的府军大将潘炳涵。” “换言之,也就是这位掌管着杭州军械大权的潘大人,极有可能军需私用,从中攫取利益来填自己的金库。” 姬修齐讶然,“拿这不是相当于私吞军饷?按大周律是要罢官斩首的!” “是啊,那么是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呢?”天歌轻叹一声,看向姬修齐。 “先前揽金阁查出来的消息,去天目山行刺的人,除了买凶的朱二之外,还有潘炳涵府上的人。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巧合,两方势力一道同时杀人,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们早就共谋在先!这朱二居然是潘炳涵的人!”这一点是姬修齐没有想到的。 先前街上的事情,他其实对这位朱二老爷印象不错,觉得此人颇为大度,若有机会倒是可以结交一二,但如今知道他跟潘炳涵有关系,忽然就觉得这人有些道貌岸然起来。 然而天歌却是摇了摇头。 “朱二不是潘炳涵的人。朱二的祖父便是因为当年的广西大灾被暴民误伤,而行凶之人,乃是汪家的下人。当年潘家一介商户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应当也少不得潘家的支持,所以仔细算起来,说潘炳涵是朱二的仇人才更为合适。” 这样一说姬修齐就有些不大懂了,“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何还要一起做事?” “因为他们都是安平侯的人。” 姬修齐闻言一吓。 “安平侯?就那大胖子?他不是号称诗文侯爷,整天跟一群酸书生吟诗作对,都不带上朝的,怎么跟他还有关系了?” 看着姬修齐的反应,天歌微微苦笑。 看吧,生活在上都的人,都不会相信安平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然而姬修齐此刻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说这安平侯做这些是想干什么呀?地方大将私吞军用,还跟一个侯爷有关系,这要是再加上一条屯兵什么的,可不就是造反的前兆么?” 天歌心头一跳,瞪一眼姬修齐,“别乱说话。” 姬修齐倒是一脸的无所谓,“放心吧,我在外头肯定不会乱说的,但是在我的地盘里,咱们又没有别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天歌的目光闪了闪。 “言多必失。” 姬修齐见她是真的紧张,只好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多说。” 说完这话,他又继续道 “你说这安平侯不会真的造反吧?若是如此,这么绝好的机会我肯定不能错过呀!若是我因此立了功,那皇帝到时候指不定还赏赐我呢!你说我若是……” “闭嘴!” 天歌几乎是带着毫不客气的凶狠打断了他。 “若是安平侯真想造反,知道你这个隆昌钱庄的命根子在此,直接着人将你掳走用来胁迫你祖父,到时候看你找地方哭去!” 天歌没有告诉姬修齐,潘炳涵是真的屯兵屯器,在上一世的时候,也是真的被逼急了想要起兵来着。 后来不知怎么着,却被镇压了下去。 潘炳涵之事发生之后,往后的几年中,周帝变得格外敏感,当初徐家就是被捕风捉影冠上通敌谋逆饿的罪名之后,都没有怎么好好查,就直接判处了抄斩满门。 姬修齐没想到自己玩笑似的话惹得天歌动了真怒,但他还是清楚这是天歌的好意,遂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认真道 “我身边有风来和云腾他们,肯定不会出事。这件事既然牵涉这么多,也的确是不插手为好。这个道理你既讲给了我,自己也该心中有数。” 天歌抬起头来,姬修齐眼中一片清明。 为什么林哥儿会知道这么多?因为这件事,他也在查啊…… 所以这句话,也是姬修齐给她的忠告。 姬修齐笑了笑。 “你说的那些都没有错,但是你忘了一点——我们是好兄弟。我想若是阿芮知道你想查这些,也会想法子帮你的。” 说完这话,姬修齐转身往门外走去,抬了抬手却没有回头。 “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你尽管开口便是。姬家没有那么不堪一击,我也没有那么一无是处。” 正文 第143话 斗篷与害怕 【7月20修】 没有任何停留,姬修齐就此推门离去。 褚流走进来,随手将屋门带上,见天歌神色有些不对,不由关切道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 天歌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蛋,从椅子上站起来。 正是因为徐芮和姬修齐愿意帮她,所以她才更不能拖累二人。 她本可以跟着易廷益等人直接去上都的,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南下? 因为她除却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之外,还要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她来江南是为了将徐家从谋反的冤案中提前摘出来,如今又怎会主动将徐芮再牵扯进实打实的谋反案去?甚至还多捎带一个姬家。 姬修齐说,他们是朋友,所以有需要可以尽管提,但在她看来,正因为是朋友,才更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他们。 扫却心头思绪,天歌抬脚往另一边窗户走去。 “醉韵楼里头人多眼杂,你跟我一道从后头走,咱们去探探方才的那位贵客。” 窗户打开,正对着醉韵楼的后院。 这里除了会有一些下人们经过之外,平素并没与什么人。 而此刻正是醉韵楼里最热闹的时候,后院里往来的人就更少了。 将窗户推开,天歌看了一眼四周的动静,率先一跃而下。 轻巧的落在地上,天歌心中有些无奈——估计是跟褚流接触的多了,她如今竟然也染上了翻窗的毛病,甚至觉得这翻墙走窗比正常走路还便利许多。 褚流紧随天歌之后,很快也跃了下来,甚至细心地在跳下来之前,将窗户从外头小心合上。 凭着对醉韵楼的熟悉,天歌领着褚流在后院绕了几番,便到了先前朱二被人引进去的包厢外头。 天歌抬头看了一眼上头,正欲让褚流给自己放哨,却忽然看到旁边寻常不大用的角门竟是微微打开,从中缓步走来一个穿着暗色斗篷,几乎完全融在暗夜里的人。 而那人好巧不巧,正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天歌眉头微蹙,对着褚流轻声招呼一声,两个人转身藏进了旁边的花丛中。 醉韵楼称作花楼,不仅仅是因为姑娘多,还因为鸨儿沈妈妈极喜欢养花,除却专门的的花室会养一些稀罕的花儿之外,这后院的大片空地也是没闲着。 望着那人一步步走来,天歌这才发现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风灯的小厮。 只是此刻那风灯早已熄灭,想来是有意为之。 眼见走到天歌二人藏匿的地方,忽然一阵风来,使得花影树枝一道拂动,传出阵阵响动。 披着斗篷的男子忽然停下步子,侧转过脑袋,往花丛的方向看来。 也是借着这个功夫,天歌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唇上一圈留有细小的胡茬,但一眼望去,却觉察不到分毫颓唐之意。因为那人有一双极其敏锐的眼睛,在前头包厢传来的暗淡灯光和院子里闪烁的石柱芯灯映衬下,像极了暗夜里搜寻猎物的狼。 “大人?” 小厮见那人忽然停下步子,不由低声问询。 “你可听见了什么声音?”那人沉声问道,带着几分喑哑。 “您说的是风声吗?”小厮有些不明所以,“咱们这院子里花树多,一到晚上就老是这种婆娑之声,有时候我们晚上起夜,听到也有些怕。但是妈妈喜欢,所以这些个花树就只能留着了。” 斗篷人轻嗯一声,转身再次往前行去。 “也许当真只是风声罢了,走吧。” 小厮连忙跟上。 几步路的功夫,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再也瞧不真切了。 褚流正欲开口,却被天歌抬手按住。 正当褚流不解的时候,天歌将手中不知什么东西朝外扔去,这时有什么东西被击中,忽然从花丛中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那原本早已消失的斗篷人却蓦地出现,将越至墙角的东西飞身擒住。 紧跟着,暗夜里发出一声带着几分凄厉的叫声。 待看清手中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斗篷人带着几分疑惑出声 “猫?” 这时候那小厮也显出身影,一瞧见斗篷人手中的东西,当即讶异道 “呀,居然是阿福!” “阿福?” “嗯,阿福!”小厮点点头,将风灯换了一只手拿,想从那斗篷人手中将猫儿接过来,但临到跟前,却又带着几分畏惧将手收回。 “阿福原来是一只野猫,有一次跑进来咱们后院,我们喂了几次就不走了,有时候姑娘们没事的时候,也会来逗弄逗弄它,但是这两日却不怎么见它,先头我们还猜测它是不是又跑了,没想到今儿个这又回来了。” 说完这话,小厮见那斗篷人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又多说了一句。 “绮罗姑娘也极是喜欢阿福,前些日子过来喂猫的时候没见到,还伤心了好一阵呢。” 说完这句话,小厮便低下头,似是不敢再看斗篷人。 几息过后,那斗篷人终是不耐了猫儿的叫声,随手将它丢给了小厮,再度往前走去。 “你带着一道拿给绮罗。但是别让它再叫了。” 小厮闻言,忙不迭捂住猫儿的嘴巴,将风灯夹在咯吱窝跟上了斗篷人。 这一次,过了许久再没有声音传来,反而是最高处绮罗屋里的窗户堪堪关上。 天歌放开了按着褚流的手,却听后者轻声开口 “方才那人就是潘炳涵。” 天歌神色一凛,朝着褚流看去。 上一世她来临安的时候,潘炳涵早已下了诏狱被处死;而如今她来临安不足两月,又时常在百花阁中,所以尽管常听此人的名字,但也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真正长什么样子,却是全然不知。 如今褚流一说,再一想方才二人所见所听,天歌对此人的认知又更近一层。 “他不是江南人?” “据说祖上在北地,后来因为有一年大旱,便来了江南,后来一路做到了杭州府军大将。” “怪不得。” 天歌了然,方才她借着微光看到的潘炳涵的长相,全然不是南地儿郎的模样,若是不说身份,只看外表,她一定会将此人认成北地之人。 而且那份谨慎和敏锐,以及毫不遮掩的凛冽之气,显然不是南地领着一群饱食终日部下的人会有的气质。 此刻看到潘炳涵,天歌终于明白,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屯兵谋反。 想到这里,天歌抬头看了看另一个方向,下定了决心。 “朱二这里你盯着。” 褚流闻言阻拦,“我去跟潘炳涵。” 天歌轻轻一笑,“那你知道他去了何处吗?” “一会儿见机行事,若是被发现就赶紧跑。”说完最后一句叮嘱,不等褚流回答,天歌已经从花丛中跃出。 …… …… 绮罗屋内。 一见潘炳涵进来,小媛便跟着那小厮识趣儿的离开。 不过临走之前,小厮倒是机敏的将阿福留了下来。 然而此刻的绮罗却是一改往日的热情,兀自坐在妆台前,不知想着什么。 潘炳涵解开斗篷,露出挺拔的身姿,随手将屋里先前大开的窗户关上。 “暑天多蚊虫,你的皮肤又细嫩,这样开着窗户,仔细晚上睡不安稳。” “就算是不在暑天,我也没睡得安稳过。” 绮罗的声音一改往日温顺娇美,变得很是冷淡,话里更是夹杂着几分针锋相对的意气。 潘炳涵的手滞了滞,却没有动怒,而是顺手捞起先前小厮临走之前留下来的猫儿,朝绮罗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谁又不长眼的惹我的美人儿生气了?” 绮罗忽然不再说话。 潘炳涵顿时明白了,“原来是在生我的气。” 说着他走到绮罗跟前,抚了抚怀中的猫儿,“是因为今天小媛去我府上的事情么?” 绮罗盯着妆台边的青铜小像,轻笑一声。 “一介花楼婢女,不管去哪一家府门前,都是吃闭门羹的结果,被尊夫人羞辱又算什么?说来也是我勾她的夫君在先,夫人就是寻到醉韵楼来闹我一通,也是我该受的。” 花楼女子声色侍人,本就是一夜露水,若是遇上个没有娶妻的,难得演绎一场绝恋,但遇上有家室的,可不就是坏人宅邸夫妻恩情的主儿?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那是要遭报应的。 她如今可不就受着这样的报应么? 潘炳涵闻言笑了起来,这样的话他听了太多次,只觉得是女孩子的赌气之言。 将怀中的猫儿往绮罗的方向递了递,潘炳涵道,“先前那引路的龟公说你喜欢这猫儿,方才见到,便捉了上来给你。” 然而绮罗却是看也不看,依旧木木的坐在那里。 潘炳涵抚着猫儿的动作慢了下来,但依旧是柔声哄劝。 “你且放心,我先前答应你的赎身之事,定然不会食言。只是如今上都来的绩考官仍在临安,我手头上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等此间事了,我便亲自去跟沈妈妈说。” “那到时候,你可能风风光光迎我进门?八抬的大轿我不敢奢望,但四抬甚至两抬的小轿我也不挑。我只要你迎我从你潘家的正门进,哪怕不入祖宗祠堂,只要堂堂正正的进你潘家的门,这一点,你可能做到?” 潘炳涵的笑容凝滞了,手下的动作也蓦地一重,惊得猫儿发出一声叫,从他怀中陡然蹿了出去。 “绮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不懂事的。” “是啊,我以前只觉得,能得一人真心,便已然是奢望。” 回头看着面前的挺拔男人,绮罗忽的笑了起来,眼中噙出的晶莹泪水被她随手挥去,柔软的武器还未出鞘便被丢掉。 “可是我如今却明白了,真心不能当饭吃,真心也不能让我堂堂正正进你潘家的门,真心也不能保住我的儿子,更不能让他在潘家的祠堂里拥有作为子嗣的姓名。” 拿起桌上的小铜人,绮罗站起身来,将那笑得正灿烂的铜像正脸摆在潘炳涵面前。 “你曾说过,你一直想要跟我生一个儿子,让他如你一般英武,又如我一般多才。可是也是你剥夺了他来到这世间的权利!” “你总说还不是时候,没有绩考官的时候,你说不能出疏漏,免得被翟府尹参上一本,所以我还不能进潘家的门,这个孩子也还暂且不能要;如今来了个绩考官,你又说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 “你总有理由,而我除了一味的等待,什么都做不了。你说晚上小心睡不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每天晚上枕着自己孩儿的铜像入睡,怎么能睡好?你有没有梦到过他来你的梦里,一遍又一遍的问你为什么不要他?” 绮罗笑着摇头,“你没有,你连心都没有,你连他都不想要,又怎么会梦到他?可是我有。” “这半年来,我夜夜梦回,听他控诉哭泣,可是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连从这醉韵楼脱身都做不了!我已身在地狱,又如何能够救他渡他?” 听着绮罗越来失控的胡言乱语,潘炳涵眉头紧蹙,拉过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绮罗,你别怕,若是做了噩梦,你尽管说,明儿个一早我就让灵隐寺的和尚来……不!明儿个我亲自上山,去寺里为我们的孩儿超度,他不会再来缠着你,你放心,你放心……” 绮罗握着那小铜像,仍旧兀自挣扎,但奈何潘炳涵的力气太大,她根本无法挣脱。 几番努力过后,绮罗放弃了抗拒,整个人瘫倒在潘炳涵怀中,就连手中的小铜像,也跌落在地,惊动了一旁竖耳警惕的猫儿。 抱着瘫软在怀中的佳人,潘炳涵一揽手,便横抱着人往罗汉榻走去。 “今天晚上我不走了,我陪着你,他就不敢再来了。” 谁曾想,就在他说完这话,正欲解衣的时候,绮罗却睁着无神的双目讷讷开口 “有人要害你,你回去吧。” 潘炳涵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 “我让小媛请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有人想对你动手,你且小心些。”绮罗木木道。 “是谁?”潘炳涵将绮罗拽起。 “不知道。”绮罗摇头,“无意入耳的闲言碎语。我没看清那客人的相貌。” 潘炳涵闻言蓦地起身,沉吟一息,抬手束上先前解了一半的腰带。 “今日我还有事,你且自己歇息,若是害怕,便让小媛来为你点灯守夜,明日一早我就去灵隐寺,你放心。” “嗯。”靠在榻柱上,绮罗目中无神。 然而此刻潘炳涵却已然顾不上这些,急冲冲就往外走去。 踏了两步,却又回头,在绮罗隐隐的期待中,蹙眉叮嘱 “这些日子你帮我留着心,若是醉韵楼里有什么消息,就让小媛来府上,这次不会有人拦着。” 绮罗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 “知道了。” 潘炳涵转身离开,猫儿见他来,当即伸展身子跃了开来。 就在这当口,他忽然被猫儿身上的一处痕迹吸引。 正文 第144话 不留活口与金人 【7月20日修】 天歌贴耳窗外,听到绮罗声泪俱下的控诉之后,心中有着隐隐的吃惊诧异。 醉韵楼的姑娘在侍客之后,都会有专门的避子汤送上,且不说别的,就是沈妈妈自己,先不会让姑娘们将孩子留下来。 有了孩子的女子,往往会特别的倔,以前就闹出过怀了身孕却不肯侍客,最后甚至直接吊死的事情,所以为免姑娘们误入歧途,沈妈妈在这方面一向管的很严。 每每有姑娘侍客,第二日一早便会有一碗避子汤送过去,由专人看着喝下。 不仅如此,醉韵楼中每月还会请大夫来给姑娘们诊脉,以防有漏网之鱼。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严防死守之下,绮罗居然也能避开,可见她对这个孩子是当真看重。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孩子躲过了沈妈妈的防备,却没有躲过自己亲爹的刻意之为。 起先她和姬修齐来醉韵楼,沈妈妈让绮罗过来作陪,她便发现绮罗一听潘炳涵的名字,便面色微变。 那时候她只当姑娘家芳心暗许,许是对于恩客的倾慕,却没有想到二人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 屋里潘炳涵将要离去的声音传来,天歌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那原本关上的窗户却被蓦然推开。 天歌连忙闪避,却因此不小心暴露了行踪。 “好大的胆子!” 潘炳涵一声冷笑,连放在边上的斗篷也顾不上拿,当即从窗口跃出,朝着天歌追来。 天歌完全没有想到潘炳涵居然敏锐到了如此地步,但身体的动作比大脑反应更快,足间在墙壁上轻轻一点,就此跃上树梢,借着枝丫的支撑力,朝着醉韵楼旁边的屋顶腾去。 潘炳涵出行如此谨慎,他的人肯定在周围,因此醉韵楼不是动手的好地方。 刚在屋顶落定,天歌便听到身后撕风之声传来,她连忙朝着侧边躲避,落在屋脊上躲开了那道投掷而来的利刃。 与此同时,更是快速从怀中抽出一方锦帕,覆面系上。 ——整个系帕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早已惯熟。 等到潘炳涵追上屋顶的时候,不远处屋脊上刚站稳身形的少年面容,已经被遮掩了起来。 “宵小之辈!胆敢行那窃听摸爬之事,却如何不敢以真容示人!”潘炳涵冷笑一声,抬手抽出腰间长刀。 天歌没有说话。 对战之时,话多的那一方往往死的比较快。 虽然她并不想杀潘炳涵,但对方显然并不这么想。 从初见到此时,短短的时间之内,眼前这个府军大将带给她太多冲击,让她在应对之时,不得不多添几分谨慎。 耳边有微微撕裂的风声传来。 在潘炳涵的大刀直劈而来的时候,天歌已经一个侧翻,朝着醉韵楼门口一侧的屋顶躲开。 一片檐角被她踩落在地,但好歹稳住了身子,更躲开了从另一侧突袭而来的身影。 原本二人的对峙,顿时化作三足鼎立。 “来的正好!今日就让你们通通有去无回!” 潘炳涵手中大刀一横,放出狠话。 天歌眉头一凛。 她本以为方才偷袭自己的白衣人是潘炳涵的人,然而此刻听他这话,竟然不是? 可是这白衣人先前欲击的对象分明是她…… 一声长啸回荡在夜空,不多时,五个黑衣人出现在屋顶,在潘炳涵周围站成一排。 “白衣直接杀,那个蒙面的,留活口。” 潘炳涵话音刚落,那几个黑衣人便齐齐冲来。 天歌暗叹一声。 这么多人一起,走是不可能了,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只能迎头赶上。 屋顶上响起刀剑相向的声音,然而天歌却一直没有直接出手,只是多次在黑衣人手中长刀袭来的时候,借着脚下步子的速度及时避开。 当每次的袭击都落空之后,黑衣人的攻势越来越猛,招式也越来越急。 天歌唇角微翘,急就意味着乱,而乱,则意味着有破绽。 果然,追击她最凶的黑衣人见她脚下步子有片刻停滞,便迫不及待挥刀而来,然而不等那大刀近前,天歌袖中已然飞出一枚骨针,直直朝着那人脖颈刺去。 一片瓦砾碰撞的声音响起,黑衣人的身子就此倒下。 众人都没有想到,这个瘦弱到只会躲避的蒙面人竟然还有这么一手。 天歌正欲趁机离去,却忽然发现又有两人出现在屋顶之上。 她顿时眉头一蹙,及时收脚撤步,对着其中一人高喊 “小心!” 与此同时,袖中骨针也再次飞出。 褚流听见这一声,一个撤腰躲开了旁边刺来的长剑。 手中的动作也由此变得更加凌厉起来。 先前他在朱二屋外窃听,没过多久便看到有人追着天歌上了屋顶。 尽管那人的打扮很是陌生,但褚流很快想到了潘炳涵,正欲追上去帮忙的时候,却凭空出现一个白衣男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无心恋战,只寻机脱身去追天歌,等到终于稍微将男子甩开一点登上屋顶,谁曾想那人竟是死缠不放。 不过此刻看到天歌无碍,褚流心中的担忧总算是有所减弱。 但形势依旧危急,这么多人一起,那么身后这个麻烦要尽快解决才是。 这样一想,褚流手中的动作便愈发快起来。 白衣人没想到眼前这人出手的风格骤变,更没有想到自己横去的剑竟是被什么东西一击震偏,只一瞬间的错愕,便被褚流抬脚踹下了屋顶。 而这头,天歌已经快速绕开众人,腾跃到了褚流身边。 脚下的步伐,显然比先前的速度更快。 “你忘了我如何跟你说的?”天歌喝问。 “出事了就跑。”褚流言简意赅,但面上的警觉却一点也没有减弱。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天歌感觉自己要被气死了。 “凌云步极耗气力,人多的话,你跑不及。”褚流道。 天歌无奈,她又不是死脑筋,不然方才不怕麻烦跟这些人周旋做什么?只是没想到,她好容易盘算好的计划,却被褚流给搅和了。 但无奈归无奈,她对褚流这样一根筋的行为却一点也气不起来。 到底还是为了她呐…… 天歌叹了一口气,拈了拈袖中的天罗丝,定下神色,声音微沉 “那白衣是第三方势力。一会儿速战速决,寻机分开跑,去揽金那里会合。” 此话一出,二人齐齐出手,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先前微微出神的黑衣人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屋顶上顿时一片混战。 就连原本在旁边观战的潘炳涵,此刻也重新横起自己的大刀,加入其中。 天歌刚踢开一名黑衣人,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见一炳宽刀映着月色对着自己直直砍来。 没有过多花哨的动作,但撕裂夜风的声音却足以证明蕴含其中的劲道。 刀势极快,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天歌只能抬起手中纤细的天罗丝直接迎上。 威势逼迫,使得天歌握着天罗丝被生生逼得向后移步,脚下的瓦砾发出清晰的碰撞声,而她的手上虽然缠着护手,此刻也感受到了隐隐的疼痛。 但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宽刀在遇上天罗丝之后,竟然没有豁口,更没有被崩断,而是发出顿顿的微声,好似铁块撞上了钢线,后者断不掉,而前者却也没有损伤。 天歌诧异非常。 她手中的天罗丝其实不是真正的天罗丝。 当年与褚流和揽金交好的,还有两名女子,一名千丝,一名摸儿,都是云山先生身边的人。 摸儿人如其名,最拿手的本事便是可轻而易举不被觉察地探囊取物;而千丝,则是苗疆女子,擅长毒物暗器,手中最金贵的宝贝便是用金蛊蚕丝和玄铁制成的天罗丝,韧性极强不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也不在话下。 当初千丝为制天罗丝,去北地寻访玄铁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云山先生等人。 先开始,在得知大金汗王手中有玄铁之后,千丝便与自诩神偷的摸儿前去窃出放在大金皇库中的玄铁。 然而二人却被大金守卫识破,千丝本可自己逃脱,但最终因为不愿丢下摸儿,两个人就此双双被捕。 而当时云山先生正好带着揽金和褚流到了大金,却被误认为是大周奸细,与千丝和摸儿二人关在了一处。 再后来,大金汗王为建造佛塔招收能工巧匠,云山先生在狱中应诏,为大金建造出七层佛塔,最终成为大金汗王的座上宾,更是从大金汗王手中求得一块玄铁,用来为千丝做天罗丝。 天歌自然拿不到苗疆的金蛊蚕丝,所以她这条天罗丝乃是纯玄铁锻造而成,输在韧性,却也胜在硬度。 但是此刻,她手中的天罗丝与潘炳涵手中宽刃相撞,却不能损伤对方分毫,这简直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这时候,手握宽刀的潘炳涵翻手,重新将宽刀握在手中,看着天歌的眼神带着嗜血的笑。 “千丝那臭彪子的天罗丝?” 天歌神色一凛,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褚流也听到了“千丝”二字,手中的动作微微一偏,冲着黑衣人袭去的长剑偏了半分,但却依旧划破了那人的胳膊。 “你是金人。” 天歌以绝对的肯定,一语道出眼前这位蛰伏两朝的府军大将的身份。 “你的刀中,加了玄铁。” 天歌再次肯定道。 上一世,褚流带她逃亡的过程中,他们曾见过千丝,也曾同行过一路。那时候,褚流的剑出现了破损,所以正巧问询千丝当初剩下的玄铁的下落,三人一道去重取玄铁为褚流补剑,因此她知道千丝将那玄铁放在了何处。 是以这一世,在重生之后,她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得那块玄铁,着人以部分打造出天罗丝。 骨针和天罗丝,是她保命的东西,也是她在一经复生之后,最先准备的东西。 她的玄铁来源有迹可循,眼前这位的,自然也是一样。 大周境内没有玄铁,而大金的玄铁,除却千丝手中那块,剩下的都在皇族手中。 这样一来,眼前这位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没想到大金汗王这条线埋得足够深,竟是从大齐朝的时候,就已经深入江南。只是当初周帝篡位的时候,阁下选择了屈服,如今又何必蠢蠢欲动。莫不是江南的烟雨,没有润化你的烈性,反倒让那啸月苍狼的再度萌生?” 潘炳涵的身份实在太过令人诧异,乃至于让天歌忘却了面对敌人莫要多说话的禁忌,更忘记了先前与褚流约好的逃跑的计划。 身份被三言两语点破,潘炳涵心中的暴躁再上一层,握刀的手紧了紧,冷笑道 “我本想饶你一条狗命,留下来好生折磨;可如今看来,竟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呢!今天晚上,你的命,便留在这里吧!” 说完,一段奇怪的话从他口中喊出,连带着接下来的攻势也越发凶狠,就连剩下的几个黑衣人手下的动作,也在此之后变得更加狠厉。 褚流到底是曾跟蒋云山在大金生活过一段时间,很快便在回防的空当对天歌喊道 “他说的是全杀不留活口!一定要小心!” 一听这话,天歌朝着一个料想不到的方向飞掠而去,在堪堪躲开潘炳涵刀刃的同时,朝另一侧矮了半分的屋顶掠去。 与此同时,她的口中喊出毫不遮掩的嘲讽之言 “周燮教出来的弟子!看着大金贼人欺侮良民,居然只会袖手旁观!” 这话说完,潘炳涵也紧跟着追了上来。 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屋檐高低错落的空处,居然还藏着另一个人。 想也不想,潘炳涵反手一挥,手中宽刀朝着那人狠狠劈去。 一声叹息传来,潘炳涵甚至还没有看清,那人竟已然躲开了去。 青衣少年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面上只有无奈。 “我只是想看戏,没想着参与进来的。不过——” 少年人顿了顿,抽出自己手中的长剑,轻轻吹了吹,这次,却是看向天歌。 “你说的倒也是,虽然我不大喜欢周老头,但丢人的事情也做不出来。与其被他知道之后听他唠叨,不如直接堵了他的嘴巴。” 长剑在月下映照出皎皎月辉,少年人抬剑直指潘炳涵。 “就当时为了我可怜的妹夫教训教训你好了,布亥大人。” 话音落罢,青衣少年率先发难,直冲潘炳涵而去。 正文 第145话 婚嫁与身份 【7月22修】 潘炳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剑。 从少年直冲他而来的那刻,他的宽刀便已然横起,然而也只能挡住少年人的第一剑。 第二剑再度扫来之时,他已然无法阻挡。 不是不想阻挡,而是根本来不及。 眼见那长剑已到他的脖颈,潘炳涵面上露出骇然的神色。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这般轻而易举的殒命,这不是苍狼之子该有的宿命。 许是听到了他内心的不甘与祈祷,少年的长剑停在他的颈前两寸。 “这一剑,只是希望阁下莫要小瞧中原的剑术,更不要随随便便就在大周的土地上喊打喊杀。大周有律法,王子犯法亦要与庶民同罪,不像在你们大金,人命可以牲畜论。” 少年人的声音如同来自天外,敲醒了潘炳涵失神的魂灵。 他还没有死。 故而清晰的听到了少年接下来的话。 “不管潘大人想要做什么,但既然在大周的地界上,还是好好守大周的规矩。大唐时有日本遣唐使晁衡官至二品大都督,如今大周亦可让金人为官。但若不服管教,阁下只能滚回你老家咯。” 潘炳涵握刀的手紧了紧,但脖子边的长剑使得他一点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谁?”他问。 “大周游侠儿罢了。”青衣少年偏了偏脑袋。 “你不是游侠儿。”潘炳涵断言,“方才那两个白衣人,是你的手下。大周倔强的游侠儿可不会这样随便对人言听计从。” “明知道我不会跟你说实话,为什么还要问呢?”少年人啧了一声,“而且潘大人觉得,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 说完,少年人抬了抬下巴,示意潘炳涵向后头看去。 对少年人毫不掩饰的玩弄与戏耍,潘炳涵隐隐愤怒,但此刻少年的示意,同样让他好奇。 只是这一看,他浑身的血液便已然凝结。 五名黑衣人,先前被那蒙面之人解决掉一个,如今剩下的两个,全部被方才赶上来的陌生男子和先前露面的白衣人解决。 如今站在屋顶上的,除了他和眼前的二人,还有另外两人。 在他看过去的那刻,又有一名白衣人腾跃而上,只是这次却没有动手,反而是跟着先前那名白衣人站在一处,好似在等待少年的示意。 回过头来,潘炳涵看了看少年,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你不能杀我——我是大周的朝廷命官。” “我当然能杀你。”少年手中的剑一挥,潘炳涵的面上顿时多出两道血痕,等到潘炳涵乃至于天歌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的剑已经再次回到了他的脖子前。 “朝廷命官算什么?只要是我想杀的,那就没有不能杀的。” 这话说的极是狂妄自大,可是感受到面上阵痛的潘炳涵却知道,少年人这话不是玩笑。 他是真的不怕,也真的能杀得了。 “但是今天,我却不想杀你。” 少年人挑了挑眉,“潘大人说得不错,你是朝廷命官。所以江湖事江湖结,朝堂事,朝堂了。左右如今上都有官员来,潘大人的事情,还是交给那位大人去费心吧。” 话毕,少年人的长剑忽然撤下。 潘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腕微转,却听那边蒙着面巾的人出声提醒。 “潘大人手中的刀,可要拿小心了,免得一不小心抹了自己的脖子。” 青衣少年难得一笑,“放心吧,潘大人可是难得的聪明人。” 潘炳涵的目光一凝,后撤两步。 “今日你们不杀我,来日可莫要后悔。” 青衣少年抬手作请,显然没有将潘炳涵的那句威胁放在心上。 潘炳涵冷哼一声,飞掠回先前那片屋顶,朝着地上的人一挥手,带着所有人的手下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天歌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一跃而至褚流身边。 潘炳涵的人不在了,接下来,就是他们和白衣人之间的清算了。 她可没有忘记,最开始袭击自己的,正是白衣人中的一个。 少年人方才出剑她看在眼里,很快是很快,但相较于她逃命的凌云步,却还是不够。 况且那两个白衣人,功夫也不赖,虽说她拼力或可与少年人一战,褚流也不见得会输,但二对三,着实不怎么讨好。 况且,他们之间并没有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这样算下来,还是跑更划算。 就在天歌准备示警褚流的时候,青衣少年也已经到了不远处。 “如今已经没有外人在了,林花师还要这样捂着自己吗?” 天歌心头一震,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人认了出来。 似是看出了她的诧异,胡承修将将剑收回鞘中,“你都认出我来了,我认出你难道不正常吗?” 天歌没有说话。 她能认出胡承修,是因为她早在青城就见过且认识这个人,但胡承修就不一样了。就算是上次在渭州一见,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但事已至此,天歌也不再遮遮掩掩,一把扯下覆面的素巾。 “看来胡公子很早就注意到我了,真是深感荣幸啊。” “林花师这样子,可一点也不是感到荣幸的样子呢。”青衣少年啧了一声,视线落在旁边的褚流身上,顿时一脸了悟之色。 “我就说先前在醉韵楼的时候,是谁在楼上看我,原来还真是林花师呐。只是缘何我去甲字间的时候,却不见林花师人呢?” 方才少年人与潘炳涵动手的一幕,褚流看得很清楚,更惊诧于少年的功夫,尤其是当认出此人就是先前醉酒误闯的男子时,面上微有波澜。 “先前你是装醉。” 目的就是为了看甲字间的人到底是谁。 “只可惜还是棋差一招,若不是守株待兔,也想不到隔壁屋子里竟是熟人。”少年人喟叹一声,好似自己先前没有猜出人来,是莫大的遗憾与失误一般。 天歌实在懒得听此人打马虎眼。 “如今看到是我了,胡公子的心愿该了了吧?既如此,你我还是各走各路为好。” 说着,便要与褚流一道离去。 谁曾想胡承修却是伸手拦住她的去路。 “林花师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心愿可还没了呢——敢问林花师可有婚配?” 这话问的极是突兀,天歌眉头一跳,而褚流的脚下则是轻轻崴了崴。 这都什么跟什么? “怎么?胡公子莫不是有龙阳之好?”天歌冷笑一声,“不过很可惜,在下只喜欢姑娘。” “唔……阿寄虽是野了些,刁蛮了些,但到底还算是姑娘的吧?” 胡承修兀自低语喃喃一声之后,蓦然抬头,“没关系,舍妹就是姑娘。” 天歌“???” 褚流“???” “我瞧着林花师风姿卓绝,我家中妹妹也是伶俐动人,你们二人看上去很是相配。” 听着胡承修说完这句话,在他身后的两个人白衣人同时低下了脑袋。 大人什么地方都好,做事的时候更是果决而不拖泥带水,但是有一点极为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就是极其喜欢给自家妹子寻觅夫婿,先前曾关了一个游侠儿十天,只为让人家同意许给自家妹子,等到游侠儿好不容易同意之后,大人却又变了心思,说游侠儿缺少脾性,有些太怂,稍微吓唬一下就软了,配不上自家妹子。 但是不管怎么着,反正来来回回多少次,大家伙儿最终还是没见过这位罗刹大人的妹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毕竟这位大人家眷在何处,姓甚名谁,他们那这些人都无从知晓,只知道大人就是罗刹,而罗刹司的来源,也正是这位大人。 若不是方才听到了眼前这人对大人的称呼,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大人居然姓胡。 但是话说回来,看着大人这般火急火燎费尽心机为自家妹子寻觅夫君的样子,众人反倒是有些怀疑,罗刹大人的妹子许是不若他那样好看——否则哪里用得着强自逼迫别的男人? 若不是太丑,哪里用得着这般? 但是这话没人敢说。 天歌没有想到胡承修相貌堂堂一个人,竟然会说出这么不正经的话来。 “多谢胡公子好意,我早有倾慕之人。”天歌耐着性子胡诌。 “那我就去杀了她好了。”胡承修摸了摸自己的剑柄。 天歌这次是真的没有心思再陪他这般乱扯了。 “胡公子若是没有别的事,恕在下不再奉陪。” …… …… 走在回百花阁的路上,天歌还有些气急败坏。 周燮教出来的都是什么好弟子! 胡说话不说,甚至还脑袋进水! 她现在已经开始怀疑,将禾嘉留在青城盼山堂,让他在周燮门下学习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公子莫气,那人许是玩笑之言。”褚流知道天歌在气什么,但是这句劝慰的话说来,他心中也有些底气不足。 胡承修显然不是傻蛋,更不是那种疯癫的愚蠢之辈,甚至于在褚流眼中,这人很不简单。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最开始跟天歌说妹妹的事情,好容易变得正常说了两句正经话,临走却又再问了一句 “我说的是真的,我的妹妹娇美如花,你当真不愿意娶她?” 气得天歌差点后悔答应了跟他一起联合解决潘炳涵之事。 这样不正经的人,哪里靠得住! 对褚流毫无说服力的劝慰,天歌一句也没听进去,不过胡承修提起的另一件事,她却是极其感兴趣。 “你可听过布亥这个人?”天歌蹙眉问道。 方才胡承修在与潘炳涵对战的时候,天歌曾听他喊出这个名字。 “布亥?” 褚流重复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此人曾是大金汗王账下第一勇士,据说当年在大金境内无人能敌,但是好似因为与大金汗王身边的波斯美人有染,被汗王一怒之下赐死,但是后来在临行刑前,却不见了踪迹。” “那你可知他的长相?”天歌追问。 “不知。”褚流摇了摇头,“当初我和揽金还有云山先生刚到大金的时候,布亥的事情刚出没多久,那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所以大金的守卫才极是森严,也正是因此我们才被误认为是大周奸细。” “方才胡承修喊潘炳涵布亥。” “什么?!” 褚流微微惊呼,紧跟着想起先前潘炳涵的曾提到过千丝,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亮。 “是了,肯定是他!当初千丝跟摸儿前去大金皇库盗玄铁的时候,就是被布亥抓住的。据千丝说,布亥得知她想要玄铁制作天罗丝之后,为了激怒她,曾当着她的面,将一块大金汗王赏赐的玄铁放进熔炉,为自己重新锻造了一把新的宽刀。” “看来还真是他……” 天歌眯了眯眼,她先前还以为潘炳涵是大金皇族,却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层。 “当初布亥逃走之后,大金上下曾一致请求处死那名波斯女子,谁曾想汗王却是将人留了下来,最后那女子还为汗王生下了一个儿子,眼睛也是湛蓝之色。只可惜,那波斯女子最终却难产而死。” 褚流随口道出知道的一些事情,只为感慨与潘炳涵有关的曾经,却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在天歌心中惊起何等惊涛骇浪。 “那个波斯女子所生的儿子,可是如今大金的三皇子佐努?” “不错。”褚流点了点头,见天歌面上不掩震惊,不由想到她知道未来的事情,遂犹疑问道,“这位三皇子……” “莫看他如今并不受宠,又一副装疯卖傻的模样,但实际上他一点都不傻,下一任大金汗王,就是他。”天歌心中百感交集。 “看来先生的评断当真没错。”褚流恍然。 不知褚流为何提起云山先生,天歌不由好奇,“什么?” 褚流道“我们在大金待了四年。有一次,先生见完大金汗王之后,曾偶遇这位年仅三岁的三皇子。那时先生断言,此子非池中之物。可是后来却不知为什么,三皇子突然变得傻了起来,很多人还嘲笑先生看人不准来着,没想到这位三皇子还真被先生给说中了。” 佐努居然跟蒋云山之间也曾有联系,这简直是天歌不曾想到的。 对于这个舅舅,天歌心中的好奇真是越来越重。 此外,还有另一件更让她好奇的事情。 “醉韵楼甲字间的机关布设,你可觉得熟悉?” 褚流闻言,神色顿时有些莫名。 “揽金阁的地室,就有这样的布置……” 褚流曾被揽金关在地室中,是以对这些再清楚不过,虽说揽金阁的地室是用来拷问和监视用的,但这种设计,却的的确确跟醉韵楼的一模一样。 揽金阁的设计者,是云山先生。 那么醉韵楼的设计者…… 天歌口中有些发涩,“醉韵楼是元和二年建成……” 元和,是周帝魏宁称帝后,所设国号。 正文 第146话 邀请与撞破 【7月22修】 褚流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是不是说,先生他真的还……” 如果说蒋云山真的曾在元和年间出现过,那就意味着,他有可能真的活着。 “可若是如此,先生为何不来寻我和揽金……”褚流有些涩然。 天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莫要多虑。 “醉韵楼只是元和二年落成,但到底是何时开建,姬家人又是何时拿到的图纸,却还不一定。不过你放心,等一会儿到了百花阁之后,我便去找姬修齐问问清楚。” “那公子今晚可还回府?”褚流问道。 今天是天衣阁开张的日子,早先出门的时候,宋婶专程叮嘱天歌早点回去,又让小千出门买了鸡鸭鱼肉,晚上好大家一起庆祝。 听到这话,天歌略一沉吟,想起天衣阁还有姬修齐参的股。 “这样吧,你先回府,让宋婶着人多备些酒席,我去百花阁请阿芮和姬兄一道过府同食。” 褚流担心晚上的事情,正想说自己去,却听天歌继续道,“正好我还得去百花阁看看归姑娘,有些话也好问问她。” 这样一来,褚流倒是不好再说,只得听令往林府去了。 …… …… 走在去百花阁的路上,天歌再次想起先前胡承修的事情来。 当初青城见他拔剑威吓众人,她只当此人功夫不俗,但却没有想到竟然厉害到了这种地步,能逼得潘炳涵毫无还手之力。 方才她与潘炳涵也算是交手一次,用上六分力气,也才勉强撑住他的攻击,甚至还被击退几步。 这固然与她女子之身力气不敌有关,但更多的,还是潘炳涵本身功夫不赖。 只是这样的潘炳涵,在胡承修面前,却只有挨打的份儿。 如果让她对上此人,除却跑路之外,好像也的确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当然用药用暗器,那些都另当别论。 想到这里,天歌不由有些庆幸,自己与胡承修之间,尚且不算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但是这个人的身上,却还是有很多她想弄清楚,但却依旧不明朗的地方。 第一,胡承修是周燮的弟子,但周燮却只是一介文人,胡承修这一身的功夫,是从何处习来? 第二,在上一世的记忆中,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人,江湖还是朝堂,甚至是在卢光彦每日来寻她告诉她朝中大事企图刺激她的时候,她也从不曾听过这样一个名字。 对此,天歌觉得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就是这个人或许死的很早。 但是这样的一身功夫,她又实在很难想象,有谁能杀得了他。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胡承修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但是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周燮是何等慎重的人,若是收弟子连身份都不明,未免也有些太说不过去,况且盼山堂同门之间,一个名字又有什么刻意隐瞒的必要? 这般胡思乱想着,很快便到了百花阁。 这两日因为归云岫的事情,揽金阁的人一直守在外头,所以稳妥起见,徐芮听从天歌的建议,留在绕香园,姬修齐自然也是跟着守在这头,只是今日徐芮倒是为他专程收拾出了一间客房。 一见天歌进来绕香园,躺在树下躺椅上,任由阿立为自己摇扇纳凉的姬修齐冲她招了招手,好似先前在醉韵楼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倒是旁边的阿立苦着一张漂亮脸蛋,皱巴巴委屈不已。 “你这是虐待孩子啊,好好的少年人在你这里跟棵苦瓜似的。” 天歌说着摸了摸阿立的脑袋。 姬修齐没好气道,“他心里乐着呢,你当他白扇的?敲了我十两银子呢!谁家书童给少爷搭扇扇风还带讨银子的,你见过吗?” 阿立撇撇嘴,“少爷要是看书,阿立搭扇一晚上都没关系,但是您躺在这里睡觉,哪里好意思?” 天歌扑哧一声,在院子里张望一圈,“芮小姐人呢?” 徐芮的屋子里,此刻没有亮灯。 “在客房里呢。” 姬修齐努了努下巴,“方才徐家来人了,说是徐三爷有事让徐陵回去,那小子先开始死活不愿意,最后还是阿芮答应他好生照看归姑娘,他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的。” 姬修齐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气闷。 若不是那臭小子让阿芮忙活,他哪里还需要在院子里喂蚊子?早就回客房里歇着去了。 而阿立更是委屈,若不是自家少爷非要在这里守着芮小姐,他那里需要在这里扇扇子?早就梦里发财去了。 天歌沉吟一声,“我进去看看。” 客房内,归云岫半靠在软垫上,正和徐芮说着什么。 一见天歌进来,徐芮站起身来,“我方才还说让人去寻你呢。你先前的意思,我已经跟归姑娘提过了。” 说着,她看一眼归云岫。 后者闻言冲徐芮点了点头,看向天歌,“林花师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便是。” “既如此,那你们说话。” 徐芮走过来,临到天歌跟前小声叮嘱,“阿陵已经被我支回大宅了,但你还是要注意些,阿陵临走让我照看归姑娘,说她这时候伤口还未愈合,受不得刺激。” “我明白。”天歌点头。 徐芮遂放心出去,临走将屋里的丫鬟婢子也都一道喊了出去,只留下天歌和归云岫二人。 没有了旁人,天歌便也不再遮掩,先是跟归云岫将揽金阁查出的凶手来源说了清楚,最后想了一想,也将潘炳涵私藏兵甲的事情一道说了。 归云岫放在榻边的手微微攥起。 尽管不过一介小民,但她也知道这事若是真的,会意味着什么。 不过最让她紧张的,还是天歌接下来所说的话。 “潘炳涵藏匿兵甲,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天目山。” 归家人,就住在天目山。 这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天歌却没有把话说死。 “若我所记不错,归先生在天目山隐居的时间颇久,但此前一直寂寂无名。大家知道他,并且慕名而来之时,还是在他以脂粉出名之后。而潘炳涵出任府军大将,是在明河二年,也就是大齐的覆灭的三年前。” 那一年,也正是归云岫出生的年份。 “所以,你是怀疑潘炳涵在任职之后于天目山屯兵,却被我爹发现,所以想要杀人灭口?”归云岫咬着唇。 “有可能是这样,但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爹并未发现,只是潘炳涵担心拜访你爹的人太多,这些来访者万一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总不是什么好事。” 天歌继续道,“所以我来寻你,是想让你好好想想,当年你爹可有什么异样的地方,或许我们可以从中探出些什么来。” 天歌隐隐有些底气不足。 归家灭门案的时候,归云岫只有三岁,小小年纪可以记得多少东西,根本不好说。 还有一点无法肯定的是,她只记得潘炳涵曾屯兵甲在天目山,但究竟在哪一处,她根本不清楚。 今日来寻归云岫,也是想通过归家来试试看能不能问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但归有荣到底是不是因为撞破了潘炳涵的不轨之行而引来杀身之祸,都尚且难说。 见归云岫不语,天歌遂从凳子上起身。 “事情过去这么久,有或没有已是难论,归姑娘一时没有头绪也是正常,今晚还是早些休息,赶明儿个有空了回想一番便是。” 她来寻归云岫,本就是冲着一种极其巧合的可能,所以如今这种情况,倒也谈不上失望。 只是她没有想到,归云岫却是忽然抬头,问了她另一个问题。 “林花师方才说,这次行刺之事,朱家二老爷朱成德也有参与?” 看着归云岫的神色,天歌脑海中闪过一个离谱的念头,但她的面上却是依旧淡然。 “先前在天目山行刺的人,便是这位朱二老爷所请。远处的弓箭手,乃是潘府的手下。” 此话一出,归云岫的面上显出几分诧异和颓然。 天歌将这些看在眼中,不由想起当初归云岫在进入百花阁之前,曾在朱家长到六岁的事情。 但归云岫不语,天歌便也什么都没有说。 就这么沉默了几息之后,天歌先开了口。 “归姑娘伤重,今晚叨扰了。咱们先前所说之事,如今尚未公之于众,为免影响官府办案,这些话就到你我之间为止吧。” 归云岫点了点头,“林花师的话云岫谨记。” “既如此,那在下便先告辞,姑娘且好好养伤,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说;若是想起了什么,也尽可告诉阿芮小姐,让她着人来寻我。” 说完这话,天歌拱了拱手,转身朝外头走去。 归云岫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看着她离开了屋子。 当屋门阖上,归云岫紧紧咬住嘴唇,眼中有泪光闪烁。 院子里,徐芮正和姬修齐说着什么,听到开门的声音,二人齐齐看了过来。 “这么快就出来了?” 徐芮诧异道。 她本以为天歌还得好些时候,所以专程吩咐了大宅那边的人,将徐陵留到明日再让他出门。 “不过是几句叮嘱罢了。”天歌笑了笑,“今日天衣阁开张,我府中设宴,你们可要一道去凑个热闹?” “去去去!” 姬修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我还是天衣阁的东家呢,开张宴席可不得算我一个?” 徐芮望着姬修齐一愣,天歌开成衣铺子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可是你什么时候成为天衣阁的东家了?” 一只蚊虫过来,姬修齐连忙夺过阿立手中的扇子,将那蚊虫从徐芮跟前扇开,这才得意开口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林哥儿这么聪明的人,肯定没有赔本买卖,我可不得好好沾沾光?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加一份进来?咱仨一起?” 徐芮取笑姬修齐,“你也是后来才加进去的,如今倒是自来熟,还邀请起我来了。” “我也没有意见。”天歌笑道,“芮小姐若是想参一份股,在下也是很欢迎。” 上一世跟她跟徐芮合开脂粉铺子,但是这一世徐家得以保全,她就没有必要再在脂粉之上再分一杯羹,能一起开一间成衣铺子,倒也不错。 一听这话,姬修齐登时来了劲儿,手上扇风的力气也越来越足,“怎么样?咱们一起呗!林花师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晚上咱们仨一道,正好吃个入伙儿饭,从此就是一条船的了!” “谁要跟你一条船?” 徐芮瞪了姬修齐一眼,爽利的应下搭伙儿之事,但是在吃饭的事情上,却还是有些犹豫,“阿陵今日不在,他走的时候托我照顾归姑娘来着,我就这么走了,怕是不大妥当。” 姬修齐早就被徐陵这折腾徐芮的嘱托闹得不耐烦,自个儿追小姑娘,竟然让堂姐去照顾人,真是分不清轻重。 将手中的扇子往地上一扔,姬修齐起身就拽着徐芮的胳膊往外走,边走便道 “你又不是婢女,做什么侍候人的事情,百花阁里还差照看的人吗?外头有揽金阁的人,里头有我姬家的侍卫,就连这绕香园里也是仆婢不断,哪里就需要你一个大小姐大晚上不休息去照顾别人?” 徐陵担心那归家姑娘,他还心疼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呢! 徐芮被姬修齐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无奈,偏生又挣不脱,就这么被他连拉带揽地带到了绕香园外,这时候姬修齐才堪堪放开了手。 徐芮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你小着点声,归姑娘还在屋里头呢,被听到了不好。况且阿陵说归说,我又不傻,不过是尽一尽地主之谊罢了。况且归先生曾与我祖父有旧,云岫姑娘也是为阿陵受的伤,我多少也该上着点心,但也不至于像阿陵那样整夜的守着啊。” “那今晚你去还是不去?”姬修齐闷闷道。 徐芮无奈看他一眼,没好声气,“林花师已经来请了,能不去吗?” “哦……” 姬修齐有些憋闷,原来是因为林哥儿来请,不是因为他。 徐芮倒是没想这么多,揉着手腕就要往院里去。 她人走了,院里的事情可不得交代清楚? 谁曾想姬修齐却拦住徐芮,拉过她的手腕看了起来,“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拽你那么紧,你疼不疼?” 徐芮正想说什么,红菡却正往绕香园来,一见门口站着的二人,不由好奇道“小姐,姬少爷,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徐芮忙不迭抽出自己的手,姬修齐也是站直了身子轻咳一声。 真是倒霉催的! 正文 第147话 威胁与曹家 【7月23修】 来香酒楼中,袁应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想到侯茂彦先前让自己过来时候的叮嘱,他心里就有些闹得慌。 一边是上峰的耳提面命,事关自己的官运前程,一边是煞星的威胁,牵涉到自己脖子上的脑袋。 袁应想选后者,但却又有隐隐的不甘心。 躺在屋子里折腾了半个多时辰,而隔壁间依旧没有传来声响之后,袁应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还是要为自己的前程搏一搏! 那人只说了不让自己去见侯大人,又没说不准他送消息! 这么一想,袁应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直挺挺从床上坐起蹬上鞋子,一拉门就往外走去。 且待他出去寻个笔墨给大人写张条子着人送过去! 然而这头袁应刚下楼,便见一个青衣少年提剑当头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白衣人。 袁应忙不迭转身避开,青衣少年却已经先认出了他。 “怎么,袁先生这是要去何处?” 如今袁应在吏部任文书之职,不过一介小官,是以这些文书同僚之间彼此称呼,都不叫大人,而称先生。 少年人这一句袁先生,先是让袁应一愣,紧跟着便哈着一张脸转过来。 “这不是晚上没吃饭么,肚子饿了就出来寻点东西吃……” 说完,袁应的肚子应景的咕了一声。 晚上在醉韵楼,他是胡承修身边的侍从,一直看着胡承修和汪皓二人吃吃喝喝,自个儿却是一口都没有,饿了这话还真不是诓骗。 胡承修自热也想到了这一点,但目光中的警告之意却分毫没有减少。 “袁先生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来香酒楼都是自己人,先生吃什么尽管挑选,直接让小二记账便是。” 说完这话,少年人直接越过袁应身边,领着两个白衣人往楼上去了。 直到楼梯口的身影消失,袁应这才摸着脖子后怕地长出一口气。 真真是好险! 得亏他晚到一步,没有真找店家去要什么笔墨,更没有让店里的人去送什么信件之类,否则这脖子许是真的得挨上一刀了。 缓了缓神,袁应转过身来,谁曾想却正对上一张大脸,顿时被唬得后退一步。 “袁先生想吃什么?”大脸木木问道,方才的对话他显然已经听见。 袁应认得此人,先前他来来香酒楼的时候,就是这大脸小二招呼的他,不过此刻袁应已然没了心情再在这里待下去。 “随便炒两个小菜送上来,若是有酒也来点。” 一定得好好喝点压压惊! 吩咐完这些,袁应转身上楼回到了自己屋里。 然而刚一坐下,他的脑海中便浮现出方才姬修齐身后的两个身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两人身上的白色衣服极其眼熟。 想了一会儿,袁应突然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整张脸更满是骇然惊惧。 他知道了! 那二人是锦衣罗刹! 袁应在吏部乃是整理卷宗的小文书,虽说官职不大,但却以记性极佳熟读卷宗案件出名,也正因为这一点,侯茂彦这次才请他随着自己一道南下,否则这样的资格,根本轮不到他头上。 与锦衣卫的飞鱼服一样,罗刹司的人在服装制式上有统一的样式,他们皆穿白衣,不同等级白衣之上纹饰不同。 看上去是翩翩佳公子,但出手却是血染白裳不留情面。 不过这衣服虽然耀眼,但罗刹司的人在上都行事却颇为隐秘,如今寻常人已经不大能见得到这些只服从于皇帝的人,就连罗刹司的司正罗刹,平素出现也是金色的面具覆面,甚是神秘。 这显然与他们最初现于人前,拔剑斩杀朝中数名大臣的骇人之举不同。 或许可以这样说,罗刹司真正成立并在朝中和百官分庭抗礼之后,他们的行为反而变得低调起来。 但这种低调却并不会抹杀掉他们的存在,就像是如今在上都,那些罗刹们仍旧可止小儿夜啼,可让百官闻风丧胆——自然,也会让那些见过罗刹的人刻骨铭心。 小文书袁应不曾见过罗刹司的人,但他却在当年户部侍郎郭攸殒命的惨案中,见过有人对行凶者的衣着描述。 雪涛纹饰蝠路飞鹤锦衣。 那是罗刹司中百卫一级的人才能穿的制装。 而方才从他面前走过的那两个白衣人,身上的纹饰便是如此! 袁应心头砰砰直跳。 侯茂彦让他跟着胡承修做事,可见此人定然身份不俗,而且那人敢去接近汪皓,也必定不是临安人士,这样排查下来,此人定然跟他们一样,也是来自上都。 来自上都,又能让罗刹司百卫追随身后,这人的身份,至少是罗刹司千卫! 袁应脑门上冒出岑岑冷汗。 若他的猜测不假,那方才他就是真的在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罗刹司杀人,是当真不会顾一点情面! 他们连朝中二品大员都敢杀,更何况自己这样一个跺跺脚都能碾死的小文书! 敲门声传来,袁应吓得一个哆嗦,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 “谁?” “送饭的。”外头响起木木的声音。 袁应一抹额头上的冷汗,迈着虚浮的步子将门打开,彻底绝了再乱来的心思。 侯大人着急就着急去吧,他的命要紧。 …… …… 翟府客房。 从官驿回来的侍从面对侯茂彦的问询,依旧是无奈摇头。 “怎么会这样呢?居然没有一点动静?” 说着他又看向先前安排守在醉韵楼外的人,“袁应既然出来了,怎么不寻机跟你搭话?” 侯茂彦觉得心中憋着一股火气。 这个袁应怎么回事,先前明明嘱托的好好地,让他要么将消息送到官驿,要么递话给醉韵楼外的线人,可是他倒好,架着醉酒的那位头也不抬的离开了醉韵楼,这都是什么事? 不弄清楚接近汪皓的事情进展如何,他怎么能放得下心来? 尤其是一想到先前那位大人一把火烧掉证据的事情,他心里就不停地打鼓。 不行,今儿个晚上他一定要寻机去醉韵楼探一探。 侯茂彦停住来回走动的步子,看向醉韵楼附近过来通传的人 “那个潘炳涵,他可去了醉韵楼?” 如果潘炳涵已经去了,那么他就可以过去堵上一堵。 大周官员狎妓虽不算罪,但却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谁曾想那人却依旧摇了摇头,“小的们在外头盯得死死的,但是根本没有发现潘大人的影子。” 侯茂彦心中一动,忽然冒出一个猜测来。 会不会潘炳涵根本就没有想着去醉韵楼,那位大人说这些其实就是为了糊弄自己…… 这种被骗的感觉,让侯茂彦顿时恼火,“不行,我亲自去找袁应!” “侯大人就这么按捺不住?” 一声冷淡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紧跟着,一道人影落在了屋内。 “什么人!” 看着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屋里的侍从当即守在侯茂彦身前,对来人怒喝道。 看清来人之后,侯茂彦抬手轻轻挥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侍从,在众人的担心中,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当屋内只剩下两个人,青衣少年先开了口。 “侯大人不曾告诉袁应在下的身份吧?” 否则袁应哪里敢动歪心思。 “罗刹大人向来金面示人,此次办事又如是低调,想来也是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自己。”侯茂彦负手身后。 对听说过罗刹司的人来说,金面罗刹的名字可比眼前这张俊脸有名多了。 青衣少年啧了一声,不客气的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 “好教侯大人知道,袁先生是聪明人,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栽到泥坑中。以及,我现在觉得我这张俊脸也不是那么见不得人,所以侯大人往后让人做事的时候,该提点的还是提点清楚,免得那些人不知道我是谁,老是自以为是的做一些小动作。” 侯茂彦有些憋气,这是说他欺瞒袁应骗他办事了? “罗刹大人此刻过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侯大人关心之事。” 青衣少年知道侯茂彦此刻正在生气,难得没有继续硬着说话,“不让大人问袁应,是因为在大人住进翟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盯着这里了,我可不想因为袁应被人识出,而就此坏了大事。” 侯茂彦闻言,心情微微好转,“所以你是为了汪皓的事情来的?” “也不全是。” 青衣少年耸了耸肩,而后说起了醉韵楼的事情。 当听到他将欠条泅进了酒杯,甚至留给了汪皓之后,侯茂彦恨不能掐死眼前人。 “你可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侯茂彦强自保持着自己作为文人最后的风度。 “惟其如此,才能赢得汪皓的信任,否则永远只能做被他防备的债主。”青衣少年淡然道。 “那银子怎么办!” 侯茂彦的心在滴血,那可是九十六万两!就算是卖了他也值不了这么多!果然不能由着眼前这位胡来! “银子的事情,先前不是已经说清了吗?在下不会帮侯大人还的,侯大人还是不要多想了。问我我也没办法。” 少年人一脸无辜,好像侯茂彦说了什么愚蠢至极的话。 “……”侯茂彦感觉自己浑身乏力,挥了挥手,耷拉下肩膀,“罗刹大人请回吧……” 他需要静静。 “那侯大人不听后头的事情了吗?我跟潘炳涵动了手,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呢。” 少年人眨了眨眼睛。 一听潘炳涵三个字,侯茂彦感觉自己又回过来一些气儿。 “潘炳涵不是汉人,而是金人,而且是以前大金第一勇士。但是与我的身手相比,他还有些不够看。” 言简意赅的话语让侯茂彦微微踉跄,可是不等他说些什么,少年人再一次丢出一颗火雷。 “我跟他交手的时候,告诉他上都来的大人会跟他好好清算,所以侯大人你接下来可要小心咯。若我所料没错的话,潘炳涵接下来就要对你下手咯。” “就算他真要杀我,我难道还真会怕了不成?” 感受到少年人话里的幸灾乐祸,侯茂彦有些想骂娘。 陛下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 少年人眨眨眼,继续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丢掉性命的,不然也太没有面子了。” 侯茂彦忽然感觉眼前的少年有些微微的不对劲儿。 这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先前那个提剑威胁他的煞神。 事出反常必有妖。 “罗刹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就是告诉大人,情况危急,我有能力保你,但也有可能不想保你。希望侯大人为了自己的命,这些日子老老实实待在翟府,什么地方都不要去,什么也别乱做。只要吃好喝好,想想怎么给姬家把银子还了就是。” 侯茂彦一拍桌子,“你这是擅权!” 此行陛下只是派罗刹司的人暗中协助,而不是明里查案!真正主管潘炳涵案件的人是他侯茂彦! 然而少年人这次却并不理会潘炳涵,而是走到窗边一声唿哨。 这时候,四个白衣人出现在窗前。 看一眼侯茂彦,少年人对着四人淡声吩咐 “若是侯大人在翟府丢了性命,那你们每个人的脑袋就都挪个地儿——但如果他擅自出了翟府,就由着外头那些人去,到时候让我知道你们之中有谁护着他,那我就剁了谁的手,可听见了?” “是!”齐刷刷的声音传来,惹得侯茂彦眼皮一一跳。 这是擅权,这是软禁,这是红果果的威胁! 这小子想将自己困在翟府! 侯茂彦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儿来,得亏他眼疾手快扶住了手边的桌子,不然指不定摔倒在地。 青衣少年回头看一眼捂着胸口的侯茂彦,暗叹一声这些文官真不经吓后,悠悠然从翟府离开。 …… …… 林府。 天歌带着徐芮和姬修齐二人回来的时候,孙三和红玉也才刚回来不久。 一见天歌,孙三就迫不及待上前来,说起了今天的生意情况,说到最后,面上的欣喜逐渐化作几分担忧。 “来下单的人出奇的多,尤其是揽金阁也将下一季的织物定在了天衣阁,还有几家贵女也来预定了衣服。但是咱们如今铺子里的人手不够,所以除了那些散客,揽金阁的单子我没敢直接应下,只等着见到您再跟您商量。” 孙三到底是第一次做掌柜,对于这样的事情,很是慎重,不过天歌倒是对他这份慎重颇为赏识。 “你做的很好。按理揽金阁的单咱们不能接,但如今徐小姐和姬兄都参了天衣阁的股,绣娘这块姬兄会想办法,明日这单子你尽管放心应下便可。” 一听这话,孙三眉头顿时舒了舒,但却依旧带着忧色。 “还有一事……”孙三顿了顿,“今日有人来店里闹事,最后被风来给丢了出去,但是那人却在外头宣扬咱们天衣阁窃技。” “可是曹家的人?”天歌问道。 孙三一惊,“公子怎么知道!” 天歌冷笑一声,她怎么知道? 因为她这成衣铺子,就是冲着曹家开的。 “曹家的人若是再来闹事,直接着人赶出去就是。赶不出去了,就去府尹衙门报官——对了,秋云订的衣服,先给她做好。”天歌弯了弯唇角。 “可是曹家有人要见公子……” 正文 第148话 不见与雨愁 【7月26修】 “不见。” 天歌断然拒绝。 “什么不见?” 正在跟徐芮说话的姬修齐听到这两个字,不由走过来凑起了热闹。 天歌看他一眼,道了声“没什么”,然后低声对孙三吩咐 “就算是曹弘文亲自上门,也不见。他要是敢闹,你就去府尹衙门,请官府的人来处理。” 孙三闻言,应了一声,而后退了下去。 这厢姬修齐已经走到跟前,“可是天衣阁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是什么大事。临安城的成衣铺子向来都以曹家为尊,如今咱们的铺面开到富贵街上不说,开店前连曹家的山头也没有拜,被找事也是情理之中。” 天歌避重就轻的将事情说了,又提起风来已经将人丢了出去,姬修齐不由击掌叫好。 “就该这样子!闹事的都打出去!小爷的铺子还需要拜山头?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咱们是做什么吃的?” 徐芮此时也走了过来,一听姬修齐这山大王似的大话,忍不住泼一瓢冷水 “做什么吃的?你还会做吃的?你怕是只会吃吧?” 姬修齐一急想要反驳,但偏生徐芮这话又没有说错,他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么一闹两闹,方才孙三过来到底所为何事,也就没有人在意了。 因为今日来了外客,虽说徐芮和姬修齐二人无所避讳,但孙三和宋千还是不大好意思与这些贵客同坐,是以天歌跟众人敬了酒,又将带回来的脂粉给府中女眷们分了,再给每个人封了个红封,便移步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一进清风院,徐芮便被院子里树上挂着的东西吸引。 “这不是先前秋云生日你送的秋千?” 姬修齐闻言抬头,“咦,还真是!” 但是好像有些不大对……姬修齐挠了挠脑袋,先前支秋千的时候,他是在场帮忙的,不过那个好像跟这个不太一样吧? “这是一开始的试验品,比秋云的大,也更重些。” “不是,大小倒好说,就是挂这么高,你这要怎么上去?”姬修齐走到跟前,指着悬挂在比自己头顶还高的秋千,觉得这高度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天歌轻唔一声,看一眼身后的褚流,后者一个跃身,手在那秋千链条上轻轻一抓,便坐进了那半球当中。 徐芮“……” 姬修齐“……” 天歌咳了一声,“那什么,我院子里这树太高,这些链条又都偏重,为防太长的链条压断了树枝,所以只能往高了系,不过这样用这也还行。” 说完,天歌让褚流下来,青玉等人很快在院中摆置好宴席。 看着旁边燃起的香炉,徐芮轻轻嗅了嗅,“这是什么香?有些薄荷脑的气味,加了松香粉、艾蒿粉……还有什么?” “烟叶粉、木屑粉、硫磺和少量砒霜。”天歌道,“按理这香该提前点着用完,再通风才好,不过眼下院中透风,吃饭的时候点着倒也可以。” 一听这话,徐芮顿时了悟,“这是除蚊虫的?” 天歌点点头,“不过眼下还没有完全制好,我还在想砒霜是否可以换成其他的东西,毕竟如果真的将它加到香料当中,一旦把握不好用量,便会徒生事端。” 虽说砒霜在大夫用来也可化毒为药,但是真要追溯起来,因为以砒霜入药致死而让大夫蒙冤的案子其实也不少。 因此在这一点上,天歌还是想要再谨慎些。 如果找不到可以替代砒霜的东西,那她便不会让这除蚊香面世。 本来也就是做着玩一玩罢了。 谁曾想徐芮一听她这话,倒是想起了一桩事。 “先前我曾听祖父提起过,天目山上有一种野菊,焚燃有驱虫之效,所以也有人叫它除虫菊。但是这种野菊点燃之后气味颇为难闻,所以尽管效用不错,用的人却很少。你若能解决那除虫菊的臭味,倒是可以用它来替换砒霜。” “居然有这样的物事?”天歌奇道,“改天有时间了,我去天目山上溜达一圈找找看。” “你还去天目山呢,难不成忘了百花阁还躺着一个刚从天目山上捡回半条命的?”姬修齐哼了一声,夹起一只鸡腿,放在徐芮碗中。 一提起天目山,他就想起徐陵那小子,再一想到这小子为了追姑娘折腾徐芮,他就来气。 然而天歌却是忽然抓住脑海中一线微光。 “你祖父是如何知道天目山上有这样的东西的?” 徐芮拨弄着碗中的大鸡腿,感觉哪里下口都不方便。 “好像是当初他上山去寻访归先生的时候听说的,归先生当初为了制香,没少在天目山上溜达,如果说想找一个比归先生还熟悉天目山的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这是我祖父的原话。” 说完这些,徐芮终于用筷子剥下一块肉来,这才舒了口气,将肉块轻轻放进口中。 天歌同样舒了一口气。 如果徐芮所言无误,那么她可能真的知道归有荣为何会死了。 “明天我要去天目山一趟。” 天歌下定了决心,有些事她必须亲自去验看一番! 徐芮闻言抬头,“你不是说制香的事情不急么?而且如今归云岫的事情刚出,你再上天目山,保不齐会遇到什么事情,眼下那山上可不怎么安全。” 姬修齐同样应和 “阿芮这话说的没错,况且那揽金阁的人不是说了么?三天之内查清归家灭门案的始末。这才第一天,你再等上两日,到时候他们将凶手查出来抓住了你再上山也不迟,反正也不差这两三日。” 天歌不想让二人担心,低头夹菜随口应了下来,但在心中,她却已经开始盘算着上山的事情。 只是天歌没有想到,这次好像连老天也想要拦着她。 第二日一早,天歌被外头的落雨之声吵醒。 推开窗户,顿时一阵风挟裹着雨丝迎面而来,一扫残留的睡意,就连院中地上,也铺了许多被击落的树叶。 这样大的雨,肯定是上不了山了。 天歌关上窗户推门而出,站在屋檐下看着屋檐滴雨成帘,眉头微微蹙起。 褚流站在她身边,看着雨幕解释 “临安夏季向来多雨水,只是今年雨期来得晚了些,前些时候连着三个月晴日,也算是这些年来所罕有的了。” “就是不知道这雨水要下到何时了。” 天歌伸手,看着雨水在自己摊开的掌心四散开来,化作飞屑四溅。 褚流知道她想着上天目山的事情,遂宽慰道,“其实姬少爷和徐小姐所说不错,揽金既然在查这件事情,公子不妨先等等消息,左右也不在这两日。而且有了昨儿个晚上的事情,到底还是慎重些好。” 天歌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有了昨儿个的事情之后,前头会愈发危险,潘炳涵如何不会这么想?而且他会比我们更急。” 雨幕重重,氤氲了天歌的眼睛,也在她的心头蒙上一层浅淡的水汽。 她想证明自己的猜测。 而且如果她所料无误,那么归云岫遇刺的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朱二和潘炳涵之间的关系也将水落石出。 最关键的,是此间事了,她就可以尽快去姑苏,寻找蒋云山的踪迹。 提起蒋云山,天歌忽然偏头,“昨儿个我问过姬修齐了,醉韵楼开建是在元和初年,大周建朝之后方才开始,设计的图纸也是姬老爷子拿出来的。” “姬老爷子?” 天歌点了点头,“如果说云山先生在建造一事上是天才的话,那这位让姬家一跃成为当朝首富的姬老爷子,便可以算是经商的天才。” “如果姑苏那边查不到什么动静的话,那我们就只能去上都了。” 元和初年开建,图纸是何时所画就很是微妙了。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姬老爷子也是认识蒋云山的。 事涉前朝国舅,这样的事情,自然只能当面说。 天歌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她着急的原因。 事情很多,但是只能一件一件来,况且还有先前孙三说过的曹家的事情。 虽说姑苏那边并不着急,但她却还是想去看上一看。 因为她可以肯定,云山先生肯定在元和十三年后半载回过姑苏。 …… …… 此刻看着外头雨幕发愁的,不止是天歌一人。 潘府书房,掌握着杭州府兵权的府军大将此刻紧锁眉头站在窗前。 在他身后,是战战兢兢跪着的黑衣下属。 “不要把自己的无能推脱给对手的强大。就算是再厉害的人,也总会有弱点。我就不相信,府尹衙门真的能跟铜墙铁壁一样,你们连进都进不去。” 潘炳涵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一个晚上,先是被那青衣少年剑指脖颈,手下几无还手之力;再是他派去刺杀侯茂彦的人全部铩羽而归。 这两件事情的连番失利,简直是对他莫大的侮辱。 “三日之内,我要侯茂彦的脑袋。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哪怕是烧了整个府尹衙门,我也要看到他的骨灰。否则,没有用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说完这句话,潘炳涵手中转动的珠子应声而碎。 潘府从来不养无用之人,昨晚跟随主子一道回来的那五个人的下场,就是对他们最大的警告。 听到那些人的应和之声后,潘炳涵挥了挥手,那几人当即如蒙大赦,眼见就要出门,却听主子在后再次提醒。 “记住,你们只有三日的机会——今天,已经是第一日了。” 众人身子一僵,很快再次笼在愁云惨淡中,消失于雨幕。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潘炳涵终于转过身来。 他抬起左手,抚上自己的左脸。 那里,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是昨天晚上那青衣少年在面上留下的十字痕迹。 那伤口好似并未被人清理过,渗出的血痕从伤口直至脖颈,凝固之后的猩红之色,让潘炳涵本就粗犷的面目更加骇人。 “潘云。” 一声召唤,外头登时有人进来。 见到潘炳涵之后,那人先是一抬头,紧跟着便将头死死埋下。 “大人有何吩咐?” “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 潘云微微紧张,“尚未。” 潘炳涵的眸色深了深,“天目山那边呢?” 潘云额上微微滴汗,只能找理由,“今日大雨,下山的路许是不大好走,所以通传之人估计还得些时候。” 然而,回答他的不是雷霆震怒,而是长长的沉默。 就在潘云忍不住想要抬头的时候,却听上首的主子轻叹一声,柔了声气。 “罢了,一会儿你去灵隐寺,求个亡童牌位长明灯供奉着,香油钱给足,让那些庙里的和尚们别躲懒,晨晚都超度着。若是再有护身符,也请一个给醉韵楼那位送去……算了,还是请上两个吧,另一个带回来。” 潘云心中一震。 主子从来不信这些东西,如今居然让他去请护身符,难道这次的形势已经如此危急了吗? 但心中想归想,潘云面上却一点不显,低低应了一声,就这么退了出去。 留下潘炳涵一人站在窗边,敲着窗框神色晦明难辨。 …… …… 百花阁。 归云岫躺在床上,看着徐陵将打开的窗户阖上一半,而后走过来仔细叮嘱 “虽说新雨凉爽,但你如今还是要小心着了凉,窗户开一半就好,能透透气儿,不至于太憋闷,也不会让屋里太冷。” 旁边从食盒里取饭的仆婢以前还会多看这位陵少爷一眼,但如今整个百花阁都知道这位对白芷的关心,是以她们如今听到这样的话已经见怪不怪。 ——对于归云岫,尽管她的真实身份已经为人所知,但百花阁里与她相处多年的人,还是习惯性地称呼她白芷这个名字。 但当着她的面,却还是恭敬地称呼一声归姑娘。 “今日是钱妈妈亲自看火熬出来的乌鸡汤,里面加了大小姐给的桂子和参丸莲子,奴婢服侍归姑娘起来喝点。” 小丫头走上前来,正要将归云岫搀扶起,徐陵已然抢到了她前头。 “还是我来吧,你力气小,仔细扯开归姑娘的伤口。你去盛汤。” 小丫头乐得如此,然而等端着汤碗过来的时候,徐陵再次将碗接了过去。 “我来。” 只是这次,归云岫却是自己伸出了手,带着几分歉意看向徐陵,“我胳膊上没有伤,还是自己来吧。” “我来吧,碗烫。”说着勾了一勺鸡汤送到归云岫嘴边。 归云岫的神色暗了暗,这次却没有再说什么。 就这么就着徐陵送来的勺子,喝完了一碗汤。 见那小丫头捧着食盒出去了,归云岫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徐陵。 “陵少爷的好意云岫心领,不过到底男女有别,往后还是莫要这样了吧。” 正文 第149话 襄王神女与童言 【7月26修】 徐陵的手一滞,望着床边的帐幔,面上的笑意有些微微的僵硬。 “怎么了这是?可是底下人说了什么闲话?” “没有人说闲话,我在这里养病,大家都对我很好,也都很照顾我。芮小姐着人给我备了很多好药材,干娘更是每次亲自熬煮,又有陵少爷衣不解带照顾我。遍数整个临安城,只怕也没人能有我这样的福分。” 归云岫一脸平和娓娓道来,看不出任何赌气或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其实她所说的这些,徐陵心中都有数,但是明明昨儿个还是好好的,怎么他回了一趟大宅,再出来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 他忽然想到爹爹对自己的念叨 “你是徐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阿芮若是嫁了出去,徐家的家业到时候就都会落在你的身上,如今你大伯也对你委以重任,但前几日寻你的时候,却老是见不到人,你说你这样,往后你大伯怎么放心将家业传到你手上?你也老大不小了,一定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其实这话徐三爷在徐陵面前念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平时也常说,可是如今一回想起来,今日这话说的就格外有敲打的意思在。 云岫受伤他悉心照料的事情,因为有芮姐的叮嘱在,百花阁上下都对此守口如瓶,就算是昨儿个他回大宅里,都没有听到有人在论说此事,可是如今爹却好端端的喊自己回去…… 徐陵抬起头来,转身就要往外走去。 “我去找芮姐!” 这件事一定有问题。 “陵少爷,这事跟徐小姐没有关系!”归云岫在后急急喊道。 然而徐陵却是拗着性子,觉得徐芮一定知道些什么,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丢下一句“你不用管,我一会儿就回来。” 就在徐陵将要踏出门槛的时候,屋里突然传出重物坠地的声音,紧跟着,是一声沉沉的闷哼。 徐陵一回头,登时心中慌乱,转身跑回来将摔下床的归云岫小心横抱而起。 “你这是在做什么?” 归云岫的手放在左侧腰间,面上隐有苦意,但说出的话却依旧执着 “我不想你误会别人,这件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是我自己的意思……咳咳。” 徐陵低头不语,却正看到怀中人腰间微微渗出红色,顿时再顾不得其他,连忙轻手轻脚将人平放在床上。 “我去寻大夫!” “陵少爷,我方才跟你说的话……” “我明白。”徐陵的背绷得笔直。 “滴水之恩涌泉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照顾你又算得上什么?等你没有什么大碍了,我自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僭越,归姑娘也不必因此介怀,且放心吧。” 归云岫张了张口,却发现此刻说什么也是徒然。 不管是劝阻还是安慰,都极其无力。 “你的伤口已经渗血,许是裂开了。我去找大夫,很快就回来。” 说完这话,徐陵径直朝外走去,再没有一刻停留。 归云岫的目光随着徐陵的身影,落在放在门口木盆中的油伞上,刚要提醒他带上伞,这才发现窗外倾盆雨幕中,已有人不顾风雨失魂落魄径直前行。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巨响在空中炸裂,那雨幕又变得厚密了一层。 风送来窗外的凉意,躺在床上的归云岫轻轻合上眼睛,想起先前徐陵当着天歌的面剖白心意的话,此刻她心中的愧意越发浓重。 大夫来的很快,这次还带了个撑伞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一上台阶,便收伞在檐下念叨起来 “这么大的雨,要不是我祖父顾念病人的情况执意要来,这次出诊我们肯定是要拒了的!你们也不想想,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大雨天的出诊,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一听这抱怨的话话,那大夫当即喝止了孙儿 “阿亮,说什么呢!病人还在里头呢!况且咱们开医馆可不就是要治病救人?怎么能因为下个雨就置病人性命于不顾?” “老先生高风亮节,确有医者仁心,不过亮小哥也没有说错,今天这天气,还去请老先生出诊,的确是我们的不是。若不是府上的客人无法移动,我们也不至如此——这样吧,今日的诊费我们付三倍,待会儿也定会全须全尾将老先生送回去,您看如何?” 后半句话,是对那老先生的孙儿说的。 此话一出,外头那阿亮的叫嚣这才熄了,只听见外头有人收拾雨布的声音。 屋门推开,徐芮领着大夫并几个婢女一道进来,开始动手拉上帐幔和手持屏障,只小心将归云岫腰间的伤处微微露出。 老大夫从药箱里头拿药,刚合上盖子,又对旁边的徐芮提醒 “对了,一会儿我给陵少爷开几副安神的药,让他好好睡上几日。这些日子他睡得不够,本就有些体虚,今日又淋了雨,情绪波动太大,只怕这病还得缠绵几日。” 徐芮闻言点了点头,“多谢大夫。” 这时,床上的归云岫攥了攥手边的被角,带着几分担忧看了过来 “陵少爷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 徐芮本就情绪不行于色,这话说出来也显得轻描淡写,“不过是淋了雨,发了点烧,如今正在屋里躺着,吃点药退完热,好好歇歇就行了。” 然而归云岫一想到那个闯入雨中的身影,心中的愧疚与忧心便再次涌了上来。 想到这里,她看向徐芮,“我可以去看看陵少爷吗?” 这次不等徐芮回答,旁边正在解绷带的老大夫先发了话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敢来回走动?先前若不是有林花师给的神医之药吊着,只怕你这小命都捡不回来,如今不老实躺着还想做什么?在伤口结痂前,哪里都不许去!” 大夫都这样说了,徐芮还能说什么? “阿陵自己肯定也是希望你先养好伤,不然你就算去看了他,等他知道了也只会自责。” 归云岫神色微黯,只得点了点头。 这时候老大夫正好在帮她处理伤口,许是绷带微微撕扯到,归云岫闷哼一声,眉头紧紧蹙起——但也仅是如此,在那闷声之后,尽管眉头依旧未曾舒展,但床上的少女却自始至终没有喊一声疼。 风雨之声中,伤口很快重新包扎好。 徐芮吩咐婢女们好生照料归云岫,自己则跟着去送大夫。 谁曾想这时候,归云岫却忽然喊住了她。 “怎么了?”徐芮问道。 归云岫深吸一口气,好似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但在真正开口的时候,却带着与她此刻的状态截然不同的果决。 “我想见见林花师。” 说完之后,似是怕徐芮误会,她又补充一句,“很重要的事情。” 徐芮闻言点头。 “好。” …… …… 天歌来的很快。 先前她以为归云岫或许会是归家灭门案的关键点,可是在昨晚的交谈之后,她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归家这位姑娘好似并不愿意跟自己说实话。 这样一来,就算归云岫知道什么,她这里也是一条死路。 与其盲目依赖,不若主动寻找更多的可能和机会。所以她才将主意打到了天目山,想着亲自上去探上一探。 但是今晨突起的大雨,却阻断了她的路。 就在她想着接下来要如何做的时候,徐芮的消息送到了林府。 “这还真是来得巧,只是不知道这位归姑娘想说的,是不是我想听的。” 这是临出门前,天歌跟褚流的随口之言。 “公子走上一趟不就知道了?” 褚流撑伞送天歌上了马车,自己则坐在了车夫的位子上。 自打孙三接手了天衣阁之后,褚流便接替了他车夫的位子,如今都是他跟着天歌一道。 车轮溅起路上的水花,褚流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公子,有人跟着我们。” “又是那些白衣人?” 昨儿个晚上回来的时候,天歌就觉察到有人跟着了,只是如今她已经和胡承修达成协议,便也没有去在意这些。 只要不是潘炳涵的人就可以。 褚流轻嗯一声,而后带着几分犹豫,“那胡承修既然不信任公子,您为什么还要和他合作?” 昨儿个在天歌气急败坏要走之前,胡承修终于收回不正经的言辞,说了一件正经事。 “许是因为潘炳涵这件事,在他心中也并不简单吧,所以他也需要帮手。不过虽然老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抛开潘炳涵,他与我之间,我们彼此也并不信任,所以也还是得防着。” 天歌闭着眼睛说这些的时候,情绪没有任何的变化。 换做是她,也会如此。 “这个人办事看上去离谱大胆,实则心思细腻很有盘算。而且他功夫不赖,虽然如今跟咱们立场一致,但往后见到还是要小心为上。” 外头的褚流应了一声,微一扬鞭,马儿便在行人稀少的路上往百花阁驰去。 “阿陵还没回来?” 天歌到绕香园的时候,正遇见等着她的徐芮。 后者闻言努了努嘴,“如今正在床上躺着呢,也不知抽了什么风,从归姑娘屋里出来之后就淋了好一场雨,给人家请来了大夫,自己却身上发热给病倒了。” 接着徐芮将方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通,天歌不由感慨 “襄王有梦,神女无情。看来这小子是要渡情劫了,果然美人蚀骨呐!” “怎么就神女无情了?” 徐芮微微蹙眉,方才归云岫还想去探望阿陵来着。 天歌看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预感自己的猜测要成真 “我先去见见归姑娘吧,等一会儿出来,或许就有答案了。” …… …… 天歌进到客房的时候,归云岫正盯着屋顶发呆。 “听说归姑娘今日伤口又裂开了?如今可还好?” “多谢林花师挂心,我很好。” 嘴上这样说,可是此刻的归云岫面色却比昨晚天歌见她的时候更要苍白。 “归姑娘考虑好了?” 一句闲话之后,天歌没有再多说,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然而归云岫好似并不觉得这话说的云里雾里,而是苦笑一声,看了过来。 “原来林花师早就知道了。” “也不算早。” 天歌弯了弯唇角,走到窗边,“归姑娘知道吗?今日若不是这场雨,或许此刻我已经在去天目山的路上了。” “那如果我告诉林花师呢?” “那我便不用迎风冒雨。”天歌转过头来,背着天光面色微暗,“而且,也能让归先生免去风雨。”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归云岫眸色暗了暗,但很快便重新仰起头,“林花师可会骗我?” “归先生乃一代香师,我神交已久,就算没有归姑娘,我也会尽力而为。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因此也只能做到尽力而为。” 天歌这话说的很是坦诚。 她是真的无法保证能完全将归家摘离出来,谋反的案子不是小事,若能摘除,那自然最好,可是若摘不出来,那她也无可奈何。 归云岫自然明白这一点,可是如今她已经无可选择。 因为曾经她信任过的人,眼下已经想要她的命。 “我会知无不言,也请花师言出必行。” 归云岫决心已定,而另一头,天歌也将窗户紧紧合上。 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只剩下屋内的你一言我一语。 “我爹在家道中落之后,便带着我娘来天目山中隐居。山中岁月长,读书闲暇他喜欢在山上走动,或循溪流,或看古树。几年之内,天目山便被他摸盘地轻轻楚楚。”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为了取悦我娘,从开始帮我娘晾晒山花制作脂粉,逐渐去寻找更多的适合调香制粉的材料。也慢慢因此在制香之道上闯出些名堂来。” “后来有一次,他去山上取材,在山涧发现了一个受伤的男人。一时仁心起,他便出手救了那个人,并将他带回了家中,后来他才知道,那人竟然是杭州府军大将,因独自上山狩猎虫蛇惊马而坠落。” “潘炳涵感念我爹的救命之恩,有时候上山时不时会来我家中探望,我爹也自是拿出家中自酿的酒水出来招待。” “可是有一次,潘炳涵喝过了头,酒后失言,说出自己在天目山屯兵之事。后来潘炳涵酒醒,问及自己酒后可曾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爹心中惊惶,但面上却不敢显现,以其他由头掩了过去,但潘炳涵却并不相信。” “那时候我刚过周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正巧当时他们喝酒,我也凑在跟前,是以潘炳涵便开始问我,他在酒后说了什么。” 说到这里,归云岫的眼睛微微泛红,说出的话也开始哽咽起来。 正文 第150话 云岫的骗局 【7?月?2?7?修?】 天歌走上前,从怀中拿出一张素帕递去,替归云岫说完了后面的半句话 “所以,潘炳涵就此知道了实情?” 归云岫接过素帕擦了擦眼角,而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气息,这才重新开口。 “那时候我爹以为,自己知道了这样的事情,肯定逃不过一死,他便求着潘炳涵念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放过我和我娘。只是他没有想到,潘炳涵不仅答应了,而且表示我爹的性命,他也可以放过。但是他有一个条件——” 天歌拖了把椅子坐过来,“他是想拖你爹下水?” 归云岫点了点头,没有问天歌为什么会知道。 想要防止别人泄密却又不想杀了那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对方也惹上一身腥。 绑在了同一条船上,便同沉共浮了。 “他知道我爹很熟悉天目山上的地势和布局,其实本就有让我爹为他所用的念头。但是那些日子相处下来,潘炳涵发现我爹心思淡泊缺少野心,生怕自己无法说服我爹。可是出了这样一件事情之后,有我和我娘的性命要挟,我爹便再也无法拒绝。” 说到这里,归云岫的眼中再次泛出泪光,但哽咽之声却被她吞咽下去。 天歌没有想到归家涉入这件事情乃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不过最终的结果想来与她所料不差 “看来潘炳涵如今藏匿兵甲的地方,你爹也知道。” “当初潘炳涵独自上天目山,就是为了重新挑选适合囤放大量兵甲的地方,因为那时候他手中多了很多银子,置办的大批兵甲已经无法再在原处囤放,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失误坠马,又被我爹所救。” “但是他却因祸得福,因为你爹对天目山足够熟悉。如果有你爹相助,那选址的问题将迎刃而解,不是吗?”天歌道。 归云岫微微颔首。 这是潘炳涵的福,但却是归家的祸。 “那一年,正好是明河二年吧?”天歌突然问道。 归家灭门案正好发生在魏周取代林齐的那一年,彼时归云岫三岁,如是算来,她周岁那一年,应当正好是明河二年。 而那一年,也正是广西府大灾,汪家凭借发国难财而一跃成为杭州首富的时候。 汪家的银子从先开始发家,到如今长居杭州之首,通通来源于潘炳涵的背后撑腰,而潘炳涵屯留兵甲的花销来源,想必也是出自汪家身上。 官商勾结,潘炳涵生出反心,汪祉也定然不会干净。 归云岫不知道天歌心中已经想了这么多,只当她问这话只是想要弄清事情发生的时间,遂点了点头。 “是明河二年。” “那之后呢?”天歌继续问道。 按理归有荣已经成为潘炳涵的人,那他为什么还要对归家下手? “许是一开始的时候,这件事情只有我爹一人知道,后来有一次,我无意将这件事说给了我娘,她吓得惊撅了过去,我爹知道之后,便开始盘算着举家搬迁。” 当手中的棋子开始生出翅膀,想要飞出棋盘的时候,下棋之人心中总会生出恐慌和畏惧。 “那个时候,我爹在香道上已颇有威望。早先他遵从道家无为之道制香,更借此道为人,在这些虚名之上不甚在意,可是后来,他却主动开始将自己所制的脂粉送人。潘炳涵府上女人不少,外头也时常有些花楼姑娘,我爹最开始限于在临安为人所知的制香之名,便是从这里越传越广,进而成为大齐出名的花师。” 听到这里,天歌忽而想到一件事来。 “当初有人传说天目山隐居的归先生曾写了一本囊括诸多绝世香方的《归氏香记》,由此引得各方之人云集天目山寻访,一时为世人所称道——这个消息,是归先生放出的吧?” 归云岫闻言苦笑一声,“林花师果然聪明。” “我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书生,除了在香道之上颇有天分之外,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提说的地方,所以他能用的,也只有这些。背离无争无欲的初衷,在香道上出名,他走不出去,那就只能借由如是种种来让更多的人走进天目山。” “这是一场以命为代价的豪赌,若是他选错了人,那么我们一家三口会再也没有活命的机会;若是他选对了人,或许潘炳涵的事情,尚有人可以揭发。” 说完这话,归云岫抬手,从自己的枕下抽出一本册子,给天歌递了过来。 “这不是你爹的《归氏香记》?” 天歌看着封皮上那株熟悉的当归,微微诧异。 一个月前,这本手记还是她从徐直那里拿来,亲自送给归云岫的。 “林花师从第一种包含当归的云鸾香往后翻看,找出往后所有包含当归的方子,看看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此话一出胡,天歌心中忽然腾升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当即埋头在手记中翻寻起来。 这本《归氏香记》她再熟悉不过,里头所有的香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此刻,她还是想要再仔细确认一遍,以防出现什么失误或是疏漏。 遍翻手册之后,她轻轻将手中的手记合上,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除虫菊?” “不错,除虫菊。” 归云岫轻笑一声,“这种花,只有在天目山北麓的一条山涧中才会生长。” “潘家在天目山屯兵之处,就是这除虫菊生长之地吧?而你爹当初选中的人,正是徐家前任家主,徐小姐的祖父,徐化徐老爷子,对吗?” 说出这句话后,天歌脑海中很多不解的谜团,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很多蛛丝马迹,也都在归家之事浮出水面后,得以重新理清。 “林花师果然什么都知道。” 归云岫说完这话之后,忽然咳了两声,“您方才答应我的事情……” “归家牵涉入内,非是主动,就算是官府论处,也罪不至死。况且归先生尚有揭发之心,这本《归氏香记》便是证据,归家沉冤我定竭力相助昭雪。” 天歌只觉心血上涌,甚至有种迫不及待开始行动的冲动,可是还有一些事情,她需要再问清楚。 “归家后来的事情,可是跟徐家……”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天歌心头微有抗拒,她不相信徐家跟潘家之间也会有什么干系,但是眼前种种摆在面前,却让她不得不多虑。 然而这次归云岫却是摇了摇头。 “不是的。” “我爹没有挑错人,徐家跟潘家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勾连。” “先开始我也曾觉得,我爹都将证据给了徐老爷子,徐家也制出了山云归岫香,肯定也知道了我爹放在香记中的秘密。那么为什么徐家却不报案,而且后来紧跟着就有人来杀我们?在我看来,这些事情肯定跟徐家脱不开关系,所以才在后来投奔前来寻香的朱家,想要借此潜入徐府,一则拿回手记,二则为我爹报仇。” “但是直到我拿到这本手记,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归云岫叹了一口气,“徐老爷子是君子,所以除了当初那道赢下的山云归岫香之外,《归氏香记》中所涉及的其他香方徐记根本不曾用过——没有用过,也就不会去寻除虫菊,更不会发现天目山北麓的秘密,更罔论报案?” “我爹算准了徐家与姬家有姻,有姬家在背后撑腰,这件事不仅不会牵连徐家,还会很容易上达天听。只是他错算了徐老爷子的为人,更没有想到徐家会君子至此。” 这不是徐家的错,只是错在了命运。 “其实你知道,当初灭你家门的人,是潘炳涵吧?” 天歌忽然问出一个问题。 一个所有人都想要探寻,但却忽略事实极有可能就在眼前的问题。 既然归云岫知道这么多的事情,怎么会不知道凶手是谁? 天歌这话问得直白。 如果归云岫承认,那就意味着,她先前从最一开始就在撒谎。 如果不承认,那么如何解释她先前那句“我信任的人想要我的命”? “在朱家的时候,你结识了朱二公子朱成德,也是在那个时候,你知道朱二也与潘家有仇,所以你们达成了约定。你进入徐家,而朱二则去应对潘炳涵。所以朱二才会离开临安外出游历。你是朱二的人,在他走后,对朱二言听计从宠爱有加的朱老爷子便成了你们之间交涉的中间人。你所做的事情,也都是朱二借由朱老爷子的手让你所为。” “当初朱大老爷朱成益假传朱老爷子的意思,让你窃取香方,害的你从徐家暴露身份。但是你却没有想到,我会因为你是归家女放过你。等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你便将计就计,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饵,借我之手让我来发现潘炳涵的秘密。” “若不是天目山上出现两波刺客,不仅潘炳涵的人想要杀你,就连朱二的人也想要杀你,只怕你今日也不会说出实话吧?” 被彻底揭穿盘算的归云岫不仅没有惊惶,反倒是吃吃的笑了起来。 “林花师,你真的很聪明。” 说完这句话,归云岫慢慢收了面上的笑意,化作满面悲凉。 “我知道此刻再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错了就是错了,骗了就是骗了。我的过错,我自己来一力承担,林花师就是生气想要我的性命,拿去也无妨——只是请您莫忘了先前应下的事情,帮我归家沉冤昭雪。” “如今我可以信任的人,只有您了。我没有什么旁的身外之物,唯有这一册香记,权作谢礼——林花师在香道之上堪称奇才,或许也不大能瞧得上,但云岫也仅有以此来聊表诚意。” 天歌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手记放回归云岫枕下,并伸手在枕头上按了按,从另一边拿出一柄匕首来。 “归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东西我不能收。虽然我很生气你的欺骗,但正如我先前所言,看在归先生面子上,归家的事情,就算没有你,我还是会尽力而为。” 说到这里,天歌慢慢站了起来。 “归姑娘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轻视自己的性命,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而且,指不定这件事,往后还需要归姑娘亲自作证。所以,这两日还请好好养伤,这份证据,也请仔细收好。至于这个小玩意儿……” 天歌转了转那把匕首,顺手放入自己袖中。 “在下权且代为保管。” 此话一出,归云岫抑制许久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整个人也全然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 天歌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帕子,轻声道了句“告辞”,便这么出了屋子。 一推门,便见徐芮正往这边赶来。 见到天歌,徐芮当即关切地朝她身后看去 “这是怎么了?你们可是闹了什么不愉快?” 天歌摇了摇头,“笑不一定是开心,哭也不一定是难过,压抑的久了,总需要契机好好发泄发泄。这会儿莫让人进去,过些时候,许是自己就好了。” 徐芮还有些担心,但此刻听天歌这么说了,到底还是信任占了上风。 “那也只能这样了。得亏阿陵这会儿还昏睡着,不然要知道了,肯定又坐立难安了。” 一听这话,天歌摸了摸袖中的匕首,唇角弯了弯。 “我那里还有几道新方,届时着人送过来让他这两日研究着解解乏,免得没事做整天胡思乱想。其实,这小子也不见得就没有希望。等这场雨下过之后,天自然会放晴。你且放宽心。” 徐芮闻言,望着比先前小了的雨幕,轻叹一口气。 “但愿吧。” 天歌轻嗯一声,又道 “这两日我手头上有些私事,许是无法来百花阁点卯,正好跟你招呼一声。还是先前所说,这几日你先待在百花阁,哪里也不要去,等到先前那些事情都解决了,再回徐家大宅。” “我明白。” 徐芮点了点头,见天歌吩咐褚流撑伞,这才忍不住也关照一声 “你这几日,也小心。” “好。” 天歌认真应声,就此与褚流迈步迎入雨中。 在她身后,一向沉稳清冷的徐芮看着那离去的背影,面上带着几分忧色绞着手中帕子。 出了百花阁,天歌身上的温和气息便一扫而空。 衬着凉风凄雨,她踏上马车,随口吩咐褚流 “去来香酒楼。” 正文 第151话 劫持与交战 【7月27修】 翟府凉亭。 侯茂彦与翟高卓对坐桌前,面前是一盘已经放置许久的棋局。 白子先行,然而此刻手执黑子的侯茂彦却依旧沉思不曾落子。 雨帘自凉亭八角如珠落下,顺着修筑的过水小径一路渗入四周花林消失不见,时有凉风挟裹微雨而来,在这夏日竟也生出几分寒意。 “你的心思不在此处。” 翟高卓轻叹一声,抬手在旁边的棋盒中轻轻拨动两声。 相识多年,侯茂彦的棋风如何,翟高卓再熟悉不过。 相比于翟高卓的沉稳慎重,侯茂彦下棋时的风格,如同他大胆恣意险中求胜的行事作风,往往在险处重获新生。 可是今日这一盘棋,他落子犹疑不说,更是时时出神,连最明显的陷阱也恍若不见,甚至连轮到他落子,也需要翟高卓出声提醒。 这样的状态,显然并不正常。 “难得有雨,不若赏之清心,我且将这棋盘收了吧。”翟高卓道。 侯茂彦回神,目光落在桌上的残局上,只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那便收了吧。” 已是败局,哪里还有再下的必要。 翟高卓抬手轻扫,乱了棋局,这才将桌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来,慢慢放入棋盒。 看着外头连绵之雨在池中惊起不息涟漪,侯茂彦慢慢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比起先前初来临安的意气风发,此刻的他好似一下老了十岁。 “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将棋子逐一收入,翟高卓这才开口问询。 自打今日初见的时候,他便觉得老友的面色很是不好,先一开始侯茂彦只道昨夜不曾睡得安稳,可是如今看来,好似不是那么简单。 “或许先前你所言不错,这次当真是我太过轻狂自傲了。” 侯茂彦沉声,带着不甘的妥协。 翟高卓微一思索,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潘炳涵那里生了异动?还是又有什么难处?” 翟高卓蹙了蹙眉头,这二者当中,他最担心的还是后者。 潘炳涵就算再放肆,至少还是大周的朝廷命官,只要他不想戴上谋反的帽子,就得顾及大周律法,至少明面上不敢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反倒是后者,能让恃才放旷的侯茂彦愁苦至斯,可见不是什么小事。 回头看着满面忧色的至交,侯茂彦忽然再也不想强压着心头苦闷。 风雨声中,不管是支取银子之事,还是锦衣罗刹之事,都在淅沥的落雨声中,如巨雷震撼着翟高卓的心神。 饶是他对侯茂彦再熟悉,也不曾想过,他居然大胆到了这种程度。 “那可是九十六万两白银呐!两广一年的税银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大周律定,十万两白银便可剥去官爵并加流放之刑,你怎么敢这样恣意行事!” 尽管知道此刻再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但翟高卓还是对自己所听的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难以释怀。 “若是没有罗刹之举,我也不会困顿至此。如今我便似那笼中困兽,被他削去利甲,更不得自由,只能在这一方庭院坐看天地苦无对策。” 侯茂彦抬头望着苍茫天色,面上满是无奈与隐隐愤恨。 “陛下本是让罗刹司众人从旁协助,可如今他们却胆敢擅权独断,若是为了争权抢功倒罢了,怕只怕罗刹司想要护着潘炳涵……” 想着先前胡承修毁去证据以及明言警告他莫要插手安平侯之事,侯茂彦心中便更加烦躁。 他最怕的,还是罗刹司的人跟安平侯有勾结。 如今不管是潘炳涵与安平侯勾结的证据,还是汪皓的欠条,都彻底没了踪影,他便是想要跟陛下言明真相,也没有了凭证。 关心则乱,此刻的侯茂彦已经不是寻常关心,他的思绪,也在彻夜难眠后变得愈发纠扯纷乱。 然而作为旁观者的翟高卓,却敏锐的发现了他的推测中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 “若是罗刹司与安平侯勾结想要保住潘炳涵,那么最一开始,便没有必要同陛下讲说这些。” 举发了潘炳涵的忤逆之举,却又紧跟着想要出手回护,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而且以如今罗刹司的地位,就算是易相也得给那司正罗刹几分薄面,真要论说起来,除了上都那位,谁能欺到他头上去?安平侯怕是还支使不动他。” “那如何解释他如今之举?”侯茂彦问。 “或许当真是为了保你平安呢?”翟高卓沉吟道。 然而侯茂彦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辞。 若是胡承修当真出于好心,何必要毁去那张欠条?他出去信任将东西交托出去,可是那位却倒好,一言不发就这么毁了东西,这到底是想帮他还是想害他? 这样一来,就算杭州之事顺遂解决,背着九十六万两银子的债,回到上都他也逃不脱陛下责难,那时候莫说调任吏部,就是会不会牵连易相都很难说。 “可是事到如今,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尽力做好当下之事,届时再请陛下网开一面。” 翟高卓叹息一声,以他的俸禄,就算是十辈子也偿还不了这么多银子,但是有一件事他却可帮得上忙。 “他不让你出府,却未曾限制我,你想知道什么,或是想查什么,且交托给我,我帮你去跑动吧。” “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侯茂彦堪堪坐了下来,手在石桌上紧握成拳。 然而不及侯茂彦开口嘱托,那厢已有仆役慌忙跑来,一边跑一边仓皇大喊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小姐出事了!” 翟高卓心中一惊,当即不顾外头大雨,直接朝那仆役身边迎了过去。 “出了何事!” 雨水迎头浇下,顿时浇透了他的衣服,那仆役连忙将手中伞撑了上去,也顾不得行礼,急慌慌解释起来 “方才小姐从百花阁回来,马车一路从门口行到芳园这才停下,我们上去给小姐撑伞,谁曾想里面却陡然出现三个黑衣大汉,其中两人更用刀架在小姐和小雀的脖子上!小姐惊厥而晕,如今尚不省人事,那几个黑衣人却叫嚣着要见老爷!” 翟高卓身子微一踉跄,整个人怒气上头 “哪里来的贼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劫持秋云!” “你去府尹衙门调集所有衙役来府擒贼!我去看看到底是何人如是嚣张!” 说完这话,翟高卓不顾大雨,当即带着满腔怒火朝芳园赶去。 前儿个刚出了包家之事,今日又有人进府行凶,甚至每次都冲着他女儿来!这些人真当他堂堂杭州府尹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吗! 这突然生出的变故,也让侯茂彦意想不到,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事来头好似并不是直接对准了翟小姐。 想到这里,他顺手捞起亭子边上的雨伞,追上翟高卓一齐往芳园赶去。 褚流微一扬鞭,马儿再次往前奔去。 今日大雨,是以外头走摊的小贩也不见人影,路边沿街的人家也大都半关着门,马蹄踩出水花向四周溅开,朝着来香酒楼的方向奔去。 到了拐角处,褚流抬手抹去飘落脸上的雨水,将斗笠又往下压了压,谁曾想这时候,却正有一队差役迎面赶来。 褚流忙不迭勒马让路,这陡然的一停,让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天歌稍有趔趄,正待开口相问,褚流已经揭开车帘朝里头看来。 “公子可有磕碰到?” 那一队衙役出现的太过突然,是以马车也停得突然。 天歌摇了摇头,“不曾。” 说完她朝外头看去,“方才出了什么事?” 褚流说完之后,天歌顿时了然。 “官府办事,咱们是该让路。” 话毕,看到褚流面上的雨水,天歌又补充道“外头雨大,且不着急,你赶车慢些,免得淋了雨。” 褚流应了声是,放下帘子再次扬鞭,只是这一回却缓了很多。 有了方才那一遭,马车内天歌已然再睡不着,随手撩起小窗帘口往外看去,谁曾想这一眼却让她眉头微凛,当即冲外头喊道 “停车!” 这次不等褚流来问,天歌已经一掀车帘 “去翟府!” …… …… 芳园内,翟秋云屋门口,三个黑衣人并肩而立,当中一人掐手于昏迷不醒的翟秋云脖颈,旁边一人则拿刀放在小雀喉头。 满院之人哆哆嗦嗦看着这一幕,却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害得小姐人头落地不说,连自己的性命也给搭了进去。 “你们大人到底何时过来?” 黑衣人放在小雀喉头的刀近了近,众人霎时看见那里有红丝显出。 旁边有人被那血色吓得惊慌,当即应道 “大侠饶命,大人,大人很快就来!” “喔?很快就来?” 那未曾擒人的黑衣人轻问一声,顿时飞身上前,将大刀架在了先前搭话的仆役脖子上。 “那我就再等上一刻钟,到时候若是你家大人还不来,可就别怪我拿你第一个祭刀了。” 仆役吓得大惊失色,顿时眼睛一翻,竟是撅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声威吓传来,引得黑衣人转过头来。 “哪里来的歹人!竟然如此放肆!” “翟大人果然爱女心切。” 黑衣人啧了一声,伸出手中的刀在倒地的仆役脸上拍了拍,吓得众人齐齐退散开来。 “放开我女儿!” 翟高卓冷声开口,似是一头被夺去幼崽的头狼,放在身侧的拳头死死攥住,上有青筋隐隐暴起。 “翟大人放心,令嫒我们自然会放,只是还要拜托大人一件事。若是大人答应了,令嫒自会平安无事。” 若在平时,对于这样的要挟之词,翟高卓定是不屑一顾,但如今落在贼手的,是他的女儿,他便是再不愿与这可恶贼人谈条件,如今也不得不屈从。 “什么事?” “交出那位上都来的侯大人。” 此话一出,翟高卓面上顿时更加阴沉,而旁边惊惶的仆婢们则齐齐将目光投射到翟高卓身边撑伞的人身上。 黑衣人只当她们想要知道翟高卓的选择,是以并没有多想,而是继续道 “只要将那位侯大人交给我们,不管是翟小姐,还是府上的仆婢,任何一个人,我们都不会动一根手指。怎么样?翟大人觉得如何?” “宵小之辈,竟然也敢口出狂言妄加威胁!”翟高卓出声怒喝。 “哦?这么说,翟大人是想用自己的女儿换那位侯大人的命咯?” 翟高卓正欲开口,在他身边为他撑伞之人却先说了话。 “翟大人疼爱女儿,自然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选择。只是害怕你们言而无信罢了。他若交出侯茂彦,你们如何保证翟小姐无恙?” 翟高卓瞪着说话之人,谁曾想那人却是看也不看他,只毫无惧意盯着黑衣人。 “我们要的,本就是那位侯大人的性命,劫持翟小姐的车马跟进府中,也不过无奈之举。若是翟大人肯配合,那我们也不会不明事理。” 说到这里,黑衣人手中的刀猛地落下,削断倒地仆役的发髻。 “但是如果翟大人不愿意配合,我们只好不得已而为之了。” “既如此,你们放了翟小姐,我跟你们走。” “你?”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次倒轮到侯茂彦嗤笑了,“你们主子派人来杀我,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这还真是有意思。” 黑衣人的动作一滞,主子当真不曾说过这些。 这时候,黑衣人的刀指向那群仆婢,“他到底是谁?” “就……就是侯大人!” “是是是,就是侯大人!” 望着这一幕,侯茂彦将手中的伞塞到翟高卓手中,伸开双臂迈步而出。 “来啊,我侯茂彦就在此处——抓走我,杀了我,一切都由你们。” 黑衣人见他如此,反倒迟疑起来。 倒是旁边擒着小雀的那一个按捺不住,当即丢下小雀冲着侯茂彦袭去。 左右都是要杀的,不管真假,且解决了再说! 长刀袭来,翟高卓惊吼出声 “子良!” 谁曾想,眼见那大刀迎面落下,就在这时,一袭白衣破空而来,手持长剑替侯茂彦挡住了那长空一击! 一见此景,先前说话的黑衣人登时飞身上前,又一刀从后对着侯茂彦袭来,只是这次却再次被一剑挡住。 先前的一名白衣人,霎时化作了两名,一前一后将侯茂彦护住。 “看来就是你没错了!” 黑衣人冷笑一声,黑巾下发出一声语义不明的长呼,登时从屋顶上再次跃下两名黑衣人,场上的人数霎时出现逆转。 只是那些黑衣人却没有想到,在他们人数增多之时,又有一些白衣人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 一时之间,芳园中刀光剑影混战一片。 而这时,被围在中间的侯茂彦却猛地回头,抓住了翟高卓的胳膊。 正文 第152话 救美与怒火 【待修】 如此紧张的时候,翟高卓被人突然抓住,顿时面上微有失色,可待看清眼前之人的时候,他便稍稍松了口气。 “子良?” “潘炳涵真的反了!” 侯茂彦用力攥着翟高卓的手臂,可见这件事是真的让他吃惊震撼。 先前猜测是一回事,但如今真的看到这些人长刀对准了自己,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胡承修果真不是危言耸听!” 看着周围护着自己的白色身影,侯茂彦神色莫辨。 潘炳涵当真想要他的性命! 胡承修不让他出翟府,也的确是为了护住他。 侯茂彦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挡开劈过来的一刀,将想要趁机袭击的黑衣人击退数步,一名白衣人退到侯茂彦身边,“刀剑无眼,还请侯大人尽快离开此处!” 侯茂彦闻言连连点头,当即便要拽着翟高卓往芳园外退去,谁曾想这一拉却是不能拉动。 “子良你先走!他们不会要我的命,秋云还在这里,我要留下来看着她平安无事!”翟高卓道。 侯茂彦一转头,这才看到屋檐下的台阶上,翟秋云脖子下面依旧架着一把刀。 挟持着她的黑衣人,自始至终没有参与到交战当中,但那把刀,也始终没有拿下来。 看着站在原处岿然不动的老友,侯茂彦连忙向旁边的白衣人求助 “先前是在下误会了各位,如今翟小姐还在贼人手中,敢请阁下出手相助!” 然而那白衣人却是无动于衷。 “大人有令,只让我们护卫侯大人无虞。” 言下之意,莫说翟秋云,就是翟高卓的死活,都不在他们的职责当中。 侯茂彦气得呼吸一滞。 “翟小姐是因为我才落入贼人手中,你们怎可对此不管不顾!你若不愿出手,那我便自去凑到这些人跟前,我自己去救!” 说着侯茂彦竟是豁出去一般,便要孤身往外闯去。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只认胡承修的命令,事情牵扯不到他的头上,这些人就不会管顾。 既如此,那他便逼得他们不得不管,不得不顾! 谁曾想他刚走了两步,便被制住了动作。 擒住他肩膀的,是那白衣人;而另一边拽住他的,则是翟高卓。 “这些人是冲着你来的,你且听言快快离去!秋云的事情自有我来处置,我杭州府尹衙门的衙役也不是吃素的,若是我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又如何守护整个杭州府?” 说完这话,翟高卓放开手,对着白衣人轻一行礼,“有劳阁下,保护好侯大人。” “清言!” 侯茂彦低喝一声翟高卓的字,不及开口再说什么,那白衣人已经道声“得罪”,一记手刀砍向侯茂彦后颈。 这时候,芳园门口正传来一阵喧闹,从府尹衙门赶来的衙役们已经齐齐到来。 一见正中站着的翟高卓,众衙役当即抽出腰刀。 “大人!” “快去救小姐!院中黑衣皆是贼人,生死不论,一个也莫要放过!”翟高卓喝然发令,众衙役顿时朝着屋檐下的黑衣人涌去。 “不自量力。” 围在跟前正与白衣人动手的黑衣男子闻言嗤笑一声,长刀虚晃为自己赢得一息喘息之后,口中再次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 就在这时,屋檐下的黑衣人终于有了动作。 “谁若靠近,我定杀了翟小姐!” 宽刀贴在了翟秋云颈上,只要轻轻一转,便可以切断少女娇细的脖子。 地上的小雀此时也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看见院中一片刀剑之声,而在自己跟前,小姐竟被歹人挟持,置刃于喉! “啊!——小姐!——” 小雀吓得一声惊呼,紧跟着便被那黑衣人抬脚踹下台阶,骨碌碌滚了下去,顿时浑身沾染了泥污水渍,变得狼狈不堪。 而这一声,也让院中众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留下侯茂彦,我们就放了翟小姐,否则今日我们便血染翟府,将所有人杀得一个不留,一个不剩!” 说话的人是先前发出怪声的黑衣人,今日所有的来人,显然是以他为首。 “宵小之辈亦敢置喙!” 风雨中,翟高卓长身直立,没有丝毫的畏惧,更没有任何的妥协。 然而那放在身侧的手,却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愤怒与隐忧。 女儿很重要,朋友也很重要。 但这不代表,要救自己的女儿,便要牺牲别人的性命。 “是吗?” 黑衣人挑眉,目光开始在院中梭巡,最后落在蜷缩在一起的翟府仆役身上。 “既然翟大人无所畏惧,那也就莫怪在下不客气了。” 话音一落,黑衣人脚下攻势瞬变,从原本与罗刹司白衣的对决,转而向翟府仆役攻去。 长刀横扫,切开落雨如珠,挟裹着凌厉的寒风,向围成一团的翟府仆役们带去凛冽杀气。 白衣人没有动,他们的任务,只在保护侯茂彦,其他的事情,不管谁生谁死,皆与他们无关。 衙役们没有动,以他们的身手,缉拿寻常毛贼可以,但眼下及对上出手如此之快的高手,莫说可勘一敌,将就是有心却也无力。 翟高卓手中的雨伞颓然落地,似乎已经看见了府上无辜之人因为他而血溅当场。 有胆小的,已然闭上眼睛,等待生命到来的最后一刻。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原本凌厉一击,在当空而来之后,却始终不落下。 院中流水逐渐泛出血色,但这血液,却非是来自檐下的仆役,而是滴落自雨中一人之身。 “怎,怎么会……” 黑衣人一声喃喃,似是全然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幕。 然而不争的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让他再也没有怀疑的机会。 黑色的身影颓然倒地,从他的脖颈流淌出汩汩鲜血,与地上的水流汇聚成红色的细波。 褚流缓缓站直了身子,而后将手中的长剑收起,如先前赶车一般,轻轻抹去面上的飘落在面上的雨水,扶正了头顶的斗笠。 所有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直到此刻,才终于回过神来,明白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翟高卓望着褚流,只觉此人颇有些眼熟,但到底哪里熟悉,却又一点也说不上来。 但是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了。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翟府千金都敢挟持,看来是不想在杭州府混了哦?” 一声熟悉的声音打破了院中死寂,众人齐齐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位略显消瘦的少年郎此刻正扶着昏迷的翟秋云,在她脚下,是不知为何已然不省人事的黑衣人。 “小姐!” 小雀连滚带爬起身上了台阶,想要凑上去扶着翟秋云,却发现自己浑身泥污,顿时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赶紧来帮把手呀?” 天歌蹙了蹙眉头,催促小雀。 这时候翟高卓终于知道为什么先前那带着斗笠的男子很是眼熟了。 先前在揽金阁,他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天歌拍了拍手,朝着另一边的屋檐上看去 “胡公子,屋顶上的风是不是比院子里凉快些?” 此话一出,不管是翟高卓还是地上的白衣人黑衣人,都齐齐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除了说话的天歌,没有一个人觉察到屋顶上多出来一个人。 剩下的三个黑衣人见势不对,当即对视一眼准备撤离。 胡承修冷哼一声,从屋顶飞身跃下。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真是好大的能耐。” 剑光一闪,一名跑得最快的黑衣人先被当胸刺穿,这一幕发生的太快,快到根本没有人看到胡承修是如何出的剑。 剩下的几个白衣人见此,登时也朝着剩下的两个黑衣人追去。 “留活口。” 胡承修淡声道。 天歌见状耸了耸肩膀,对从一出场到最后连黑衣人都没摸着的衙役们招了招手,然后一指自己脚下踩着的人 “这个还没死,赶紧找跟绳子来将他绑了。” 衙役一愣神,当即看向翟高卓,见他没有反对,当即将人捆了起来。 罢了又在那黑衣人嘴里掏了掏,取出一颗小小的黑丸,这才放心将人带走。 …… …… 翟府客房。 翟高卓看着眼前的天歌、胡承修和褚流,再望一眼床上躺着的侯茂彦,心中涌出无数疑问,却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因为知道胡承修的身份,所以翟高卓想了想,最终选择了更为熟悉的天歌问话。 “林花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先前晚辈从府门前经过,见众多衙役匆忙赶至府内,以为府内许是生了什么事端,便想来看看是否能帮得上忙,谁曾想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侯茂彦住在翟府的事情,天歌本不知晓,只当是翟家有事,但是如今这么一看,事情倒是顿时清楚了起来。 看来昨儿个晚上与潘炳涵交手的时候,胡承修是故意说要让侯茂彦来解决,逼得潘炳涵出手,以此来抓他个现行。 今日这些人,想必便是冲着侯茂彦来的。 在天歌思索这些的时候,翟高卓向她躬身行礼 “林花师接连两次救下秋云,这份恩情,我这个做爹的,定然铭记于心,往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 天歌连忙避过,抬手将翟高卓扶起,“翟大人不必见外,秋云小姐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我自当竭力相助。” 翟高卓缓缓直起身子,目光落在旁边的侯茂彦身上。 此刻自己的老友遇上了难处,自己又能帮他什么? “你不想娶我妹妹,是不是因为翟家小姐?” 一声风马牛不相及的突兀问话在屋中响起,差点闪了翟高卓的老腰。 “你先前说有喜欢的姑娘,是不是就是那丫头?” 天歌的嘴角抽了抽,看向坐在椅子上停下擦剑动作,一脸认真看她的胡承修。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这人是什么毛病?说话都不分场合的吗? 刚遇上那么一桩事,如今侯茂彦还在床上昏迷不醒,潘炳涵也还雄心勃勃虎视眈眈,他却在这里说他什么娶他妹妹,真是见鬼哦! 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而胡承修却浑然不觉有什么该说不该说,甚至一本正经道 “我觉得现在说这个就很合适。我方才看见了,那翟家丫头没有我妹妹好看,性子也绵绵软软不如我家妹子勇敢,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娶我妹妹比较好。” 这话一出,莫说是天歌了,就连翟高卓都想给胡承修两巴掌。 当着人家爹的面说自家女儿不如别的姑娘,这不是找打? 然而翟高卓一想到胡承修的身份,还是放弃了揍这小子一顿的打算。 不过……翟高卓看着胡承修,有些微微不解,听这位说话的样子,怎么好像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先前子良不也说这位罗刹乃是煞神一眼的人物吗? 还有一点,这位的妹妹…… 翟高卓轻轻扯了扯天歌的袖子,“林花师,你跟这位大人的妹妹……” “没关系!” “他是我选定的妹婿!” 二人齐齐开口,说出的不一样的话,让翟高卓整个人都晕乎了。 天歌望着胡承修,面上满是对被戏弄的冷意 “我没见过你妹妹,更不认识她,这样的无稽之谈,还望公子莫要再胡诌。胡公子真为了令妹好,便该顾着女儿家的名声,免得让人以为令妹轻浮恣意” “没关系的,等你见到也就认识了。”胡承修显然油盐不进。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的回答让天歌怒火中烧。 “胡公子若是不想拿到潘炳涵屯兵造反的证据,那便尽管说这些荒唐话吧!你我之间的约定到此为止,告辞!” 天歌愤然转身,带着褚流往外走去,然而这次却是被翟高卓急急拦住 “你说什么?潘炳涵造反的证据!” “潘炳涵出身大金,混入杭州府屯兵多年,自打前朝林齐起至今,一直在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如今我手上握着他屯兵的证据,更知他的兵甲都在何处,可是如今看来,有人口口声声想查潘炳涵,但实际却只顾以不堪风月之语戏弄他人,对此事却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正文 第153话 芳心与举兵 【待修】 “可是我没有戏弄。” 胡承修很认真的为自己辩解,他是真的很用心的在说正事。 为什么每次当他认真说这些的时候,这些平素看上去很不错的男子,都会觉得自己在取笑戏弄他们?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他所说,阿寄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望着那浑然不觉自己错了的人,天歌深吸一口气。 遇上这样冥顽不灵的人算她倒霉,既然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了? “翟大人若是为着百姓们着想,不妨派人去天目山北麓查上一查,但最好莫要打草惊蛇。” 借着最后一丝理性和耐心说完这句话,天歌冲翟高卓拱了拱手,“天歌言尽于此,告辞。”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况且还是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翟高卓哪里会让她走? “林花师林花师,且慢!” 翟高卓急忙赶上去,想要拦住天歌,但去意已决,任凭他怎么说,天歌还是愤然离去。 无奈之下,翟高卓只好又忙不迭到胡承修面前请他帮忙 “胡大人,如今潘炳涵的事情还没弄清楚,令妹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步可好?林花师手上既然有证据,咱们就先说正事吧!” 胡承修看着眼前苦口婆心的翟高卓,心说阿寄的事情也很重要,但转念一想阿寄还远在北地,就算他着急,眼下也无济于事,遂重新开始擦起自己的剑来 “那就听翟大人的好了。你去将人喊回来吧。” 翟高卓闻言一噎,暗骂自己异想天开,居然指望眼前这位去劝林花师。 摇了摇头,翟高卓捞起放在门口的伞,就这么踩进院中的雨水里去追天歌。 等到翟高卓赶来的时候,天歌已经走出了月洞门,眼见便到前头的抄手游廊。 “林花师留步!” 翟高卓抬手高喊,脚下的步子也加快几分,袍脚水污淋漓。 天歌终于无奈回头“翟大人。” “你可千万不能走!” 翟高卓已经到了跟前,“你方才所说之事关系重大,应对之策还需从长计议。为了全城百姓,为了大周的社稷江山,有劳林花师移步客房,咱们将事情说道清楚。” “现在也可说清楚。”天歌已然不愿回去。 “大人想知道什么,我就在此说给大人听,绝不隐瞒,只是再回去见那姓胡的,还是算了吧。” 翟高卓闻言略一沉吟,指了指旁边的抄手游廊 “既如此,那便请花师借一步说话吧。” 天歌颔首,让了半步,跟着之案高卓到了廊下。 轻轻合上伞,翟高卓却没有直接说潘炳涵的事情,而是问天歌道 “你师父临走前,让我在你还在杭州府的时候,好生照应你。按他这话的意思,你日后可是会去上都?” 天歌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这事情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遂点了点头 “不错。” “那你便要听我一句了——你若想要在上都立足,今日便不能走。”翟高卓道。 “翟大人此话何意?” “你可知方才你称为胡公子的人是谁?” “您是说胡承修?” 天歌问完,按捺住自己将要说出他师从周燮的事情,只依旧冷着一张脸,“他是谁关我何事?” “不,他是谁,关你的事情。”翟高卓摇了摇头,“你可听说过罗刹司?” “罗刹司?”天歌微微蹙眉,只觉这个称呼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罗刹司是陛下身边最利的一把刀,在此司设立之前,只有如今的司正罗刹一人。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一夜斩杀数名朝中肱骨,惹得朝野上下人人骇然,然而陛下却一力保住罗刹。” “不止如此,在之后陛下更是力排众议,以罗刹之名成立罗刹司,如当年的锦衣卫一样,单设独立于三司六部之外的第四司,独领皇命。短短十年的时间,其司正罗刹便由济济无名之人,成为可与易相比肩之人。” 说完这些,翟高卓望着外头不见减小的雨幕,“你可知,那传说中的罗刹司司正是谁?” “总不会胡承修。” 天歌冷笑一声,胡承修瞧上去不过弱冠之年,满打满算十年前也只是总角小儿,能有多大的能耐? “就算那什么罗刹是他爹,我也不会随便被逼娶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姑娘,翟大人不必再劝了。” 听到这话,翟高卓被惊得猛咳起来。 “不是这个意思……婚嫁之事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是决断,也该是你的父母师父去断……” 天歌闻言蹙眉,看向翟高卓,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翟高卓正了神色。 “方才我说的罗刹,便是方才那位胡公子。我的意思是,此人在陛下面前颇有威信,甚至可有先斩后奏之权,便是朝中百官,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你若日后要去上都,还是莫要得罪此人才是。” “如今不知为何他在此事上偏赖与你,你固然可以不依,但难保他做出什么事端来。届时你虽有师父帮衬,但自己却无功勋,真遇上他横着来,只怕不好应对。然如今有了潘炳涵之事,你举证有功,那就另当别论了。” 剩下的话,翟高卓没有再多说,不过到了这么份儿上,天歌已经明白了他的苦心。 “翟大人的好意,晚辈明白了。” 天歌冲着翟高卓沉声行礼,“方才意气用事,是晚辈的不是,有劳大人为晚辈着想。” “你明白就好。” 翟高卓松了一口气,拍拍天歌的肩膀。 林神医的这个弟子,的确是个不错的好苗子,只是可惜了此人不走仕途,否则来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心头唏嘘一番之后,翟高卓忽的想起了什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什么,方才在客房,那人所说你对秋云……你可是当真……” 天歌正在吩咐褚流撑伞,一听这头翟高卓这欲言又止,微一愣神,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翟大人莫要听信那人胡言,秋云小姐是晚辈的朋友,又对晚辈有知遇之恩,今日小姐有难,晚辈自当出手。” 说到这里,天歌又补充一句,“况且晚辈尚有婚约在身,于情于理皆不会对小姐存有非分之念,还请大人放心。” “呵呵……呵……” 翟高卓尬笑两声,心里莫名生出几分遗憾来。 另一头褚流一脸茫然看向天歌,他怎么不知道天歌何时许了人家?难不成是那赵家给许的?若真是如此,赵家一介农商,又寻得到什么好人家? 天歌对身边这两人的想法一无所知,只是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在这上头多说,遂道 “我与大人回客房,等侯大人醒来之后,一起论说此事。” …… …… 芳园内。 翟秋云悠悠转醒,旁边的小雀终是长嘘出一口气。 而这时翟秋云也注意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时想起先前临进府门前被人劫持之事,终于后怕地问了起来。 小雀一听这话,当即说起方才发生的事情来,尤其是说到天歌救人,整个人都眉飞色舞,好像不是自家小姐遇险,而是她刚看了什么戏文一般。 “方才救我的人,是林花师?” 翟秋云听完之后,带着几分不知是惧是羞的神色问道,“此刻林花师人在何处?父亲可有好好谢谢他?” 说完这话翟秋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屏风上。 她生辰那日,就是在这屋里,包耀文突然闯入,意图对她行那不轨之事,就在她差点被欺侮之时,也是那人突然冲了进来,将包耀文狠揍一通替她出了气。 接连两次,在她最茫然无助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都是那人出现在她的身边护着她…… 翟秋云的心头涌上几分莫名的暖意与微微的酥痒,似有一只兔子,在她心中扑通乱跳。 她忽的抬手捂住心口,生怕那兔子就这么蹦跶出来。 “林花师跟老爷还有那个白衣人正在侯大人屋中,也不知侯大人醒没醒,不过小姐您如今醒了过来,侯大人应当也快……” 小雀正答着话,忽然见自家小姐捂住胸口,这一看可了不得,她惊得出声 “小姐您怎么了!还有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说着她抬手抚上翟秋云的额头,“呀!额头也有些烫!莫不是受了风,不行,得赶紧去寻大夫!” 说完这话,不等翟秋云说些什么,小雀已经往外奔去。翟秋云伸了伸手,待张口之时,小雀已经不见了人影。 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翟秋云自语道 “许是真的生病了,不然怎么会如此烫,还有心口也跳的如此快……” 说完这话,翟秋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消瘦俊朗的少年人的身影。 这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口跳得更快了。 …… …… 翟府客房。 天歌自打回来之后,就再没有跟胡承修说过一句话。 翟高卓坐在二人中间,更不可能跟这个不知在想什么的罗刹搭话。 就这样,看着大夫给侯茂彦诊完病之后,三个人又坐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昏迷的侯茂彦悠悠转醒。 还是翟高卓先开口,主动跟侯茂彦说完事情的始末。 侯茂彦起身,对着天歌和胡承修逐一道谢,跟天歌说谢之时,尚有几分诚恳,但对上胡承修,侯茂彦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先前误会大人,是我的不是;今日的恩情,在下也铭记于心。但先前证据和欠条之事,在下也不会当做没有发生,该计较的时候,也不会跟大人客气。” “哦。” 胡承修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而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这些废话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说正事吧,我也等得够久了。” 这一点也不友好的傲气,让天歌微微蹙眉,但先前翟高卓的话回响在耳边,她也懒得再去理会这些。 做好自己就行了。 想到这里,天歌开口将事情娓娓道来 “十五年前,前朝香师归有荣在天目山救下独自上山坠马受伤的潘炳涵,谁曾想后者却以归有荣妻女的性命要挟,逼迫其为己所用,着归有荣为他寻觅合适的囤放兵甲之所。” “归有荣无奈为之所用,但本心却并不愿助纣为孽,是以放出消息,说自己手上有绝世香方,引得众人前来天目山拜访。” “在所有来访者当中,归有荣选中了徐家老爷子徐化,并以暗藏了潘炳涵屯兵地点的《归氏香记》相赠,以期徐老爷子可以发现。” “但是徐化为人君子,未曾私用香方,是以这个秘密一直没有被人发现。归有荣苦等两年未见动静,却恰逢林齐覆灭。朝廷已不再,屯兵便是无稽之谈,是以心中无望的归有荣欲带妻女逃出天目山,谁曾想此事却被潘炳涵知晓。” “潘炳涵由此起了杀心,但躲藏在归家地窖的归氏女却躲过一劫。后来归氏女辗转被如今徐家的家主徐直寻得,徐直以《归氏香记》相赠,并在归氏女的请求之下,派人送其回到天目山。” “但之后不久,归氏女便再次遇袭,动手之人,便出自潘府。” 说这些的时候,天歌故意隐去朱成德一层。 先前揽金已经将潘炳涵勾结朱成德,同为安平侯鹰犬的证据送到了侯茂彦手中,若是此时再牵扯出归云岫和朱成德的关系,那为归家正名之事,就难说了。 更有甚者,能不能保住归云岫还是问题。 归家的事情,翟高卓早有耳闻,但是却料想不到竟然跟潘炳涵之间扯上了关系,尤其是一听归有荣竟然留下了证据,且归家还有知情人活着,简直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了。 “那归氏女现在何处?还有那《归氏香记》,可还在她手中!”一旁的侯茂彦急急问道。 天歌微一颔首,“大人放心,归家女虽受了重伤,但如今性命已然无碍,那香记也完好无损。” 侯茂彦喜出望外,“这可真是太好了!有了这证据,就可以直接定潘炳涵的谋逆之罪!早先大齐许他一个金人官至府军大将,如今陛下亦有隆恩,可是此人却不知念恩,竟两朝屯兵,可见其心早异!” 然而天歌却没有这么乐观。 “若是潘炳涵真是坐以待毙之人,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怕只怕,如今他已经不在乎被定罪了。” 侯茂彦脊骨一凉,很快明白了天歌的意思。 “他要举兵?!他怎么敢!” 胡承修闻言抱剑轻嗤。 “他连侯大人你的命都敢要,举兵又有什么奇怪?” 正文 第154话 我有一计 【待修】 侯茂彦神色一凛。 胡承修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却挑不出什么毛病。 大周与大金相交多年,礼部官员必备的能力之一便是通习金人言语,以便在大金前来朝觐之时能与金人直接沟通,由此彰显泱泱大国气势。 所以今日为首的黑衣人以大金话给其余几人传令之时,礼部出身的侯茂彦便明白了那些人的身份。 只是他没有想到,潘炳涵今日竟然敢派出亲信,以挟持翟秋云的方式来威胁清言以换他性命。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叫板了! ——此时的潘炳涵不仅不怕得罪他,连掌管杭州府政务的清言以不放在心上。 若不是有反心,潘炳涵如何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侯茂彦只觉此事比先前军需私用的事情更严重。 “我要上奏陛下陈明详情!潘炳涵若真的要反,定会引起朝中大乱,尤其如今大金朝觐使臣正在上都,此事牵涉已经不仅是大周内务,更有大周和大金两国关系,断然不能贸然处理!” “此去上都,一来一去最快也要十几二十日,等到侯大人的奏折送上,只怕侯茂彦造反的消息也传到上都了。” 胡承修冷笑一声,这就是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些文人的原因。 迂腐迟疑,规矩犹豫,一思二索,直至错过最好的时机。 “潘炳涵杀你不成,自然料想得到你接下来的举动。再加上归家女从他手中逃出生天,以他的性子,侯大人觉得他会坐以待毙,等着朝廷拿着证据派兵围剿他吗?” “不用猜也知道,潘炳涵举兵起事就在这几日。等到侯大人上达天听,只怕整个杭州府都姓潘了。” 一句一句,胡承修那不掩嘲讽的话像鼓点一般,就这么敲在侯茂彦的心上。 然而侯茂彦这次却没有顶回去,而是阐明利害 “此在大金朝觐的关键时间,使臣仍在上都,如此轻率处理,若是由此导致两国交恶,谁担得起这个后果?” “潘炳涵造反在先,大周镇压在后,便是对上大金使臣也不理屈。若是大金借此生事,那倒是正好,北地的镇西军有十二年没动过手了,此番也该是时候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了。” “胡闹!战事怎可轻言!” 侯茂彦对胡承修的轻狂之言很不赞同。 “战事一起,那便是生灵涂炭!北地这些年刚安定下来,百姓安稳日子刚过了没几年,若是贸然举兵,届时得有多少无辜之人受此殃及!” “按侯大人这么说,只有北地百姓的性命才金贵,江南百姓的性命就不算命了。等到潘炳涵真占了杭州府乃至更多的江南州府,届时大周是为了避免战事将这些地方都拱手送上,还是派兵镇压?” 将自己手中的剑“砰”地一声放在桌上,胡承修看向侯茂彦。 “武为止戈,非为穷兵。此刻侯大人不及时决断,日后会有更多百姓因你的迟疑而殒命。” 此话一出,整间客房顿时变得有些压抑沉闷。 就连翟高卓面上,也显出几分凝重。 作为朝廷命官,他很能理解侯茂彦的考虑,这是从大局出发该有的顾虑——潘炳涵身份特殊,不仅是金人,更是林齐留下来的官员,若是动了他,最坏会致使大周内外难安。 万一大金借机发难,陛下想动的那些地方官员也由此人心惶惶,届时将很难收场。 这不是侯茂彦的怯懦,是如今的处境本就如此为难。 但对于胡承修的话,他却也没法反驳。 潘炳涵若真的起兵,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杭州百姓。 一边是他守护十年承平日久的烟雨水乡,一边是他所效忠的大周朝廷,不管怎么选,都难得轻易两全。 望一眼面露不屑的胡承修,再看看两位忧心忡忡的朝中官员,天歌心道好笑。 胡承修看起来与翟高卓和侯茂彦二人同仇敌忾,实则却将二人耍得团团转。 尤其是侯茂彦,被胡承修卖了却还仍不自知—— 若要仔细追究起来,逼得潘炳涵此时出手的人,正是对面抱剑的胡承修。 昨日屋顶一战,若不是胡承修昨日话里话外刺激潘炳涵,表示自己会将所知之事说与侯茂彦,让作为绩考官的后者以大周律法对潘炳涵论处,潘炳涵也不会被逼的狗急跳墙。 换言之,翟府今日这一场大闹,其实是胡承修在后推波助澜。 潘炳涵若真的举兵,亦是胡承修的把戏。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此事逼得如此之急,但终归心思并不简单。 或许胡承修对侯茂彦没有恶意,但也不见得是真的为侯茂彦好。 但是这话她却不能说,因为一说,不仅会招致胡承修的不满,更不可避免地要提及自己为什么会与潘炳涵之间生出嫌隙。 为了免除自己的麻烦,不放看着这二人互相倾轧,反正跟她没有关系。 但是胡承修却不知为何,好似看出了她在旁边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态度,反而直接点了她出来 “林花师对潘炳涵先前的事情查得如此清楚,想来对于这事也早有打算了吧?不知林花师有何高见?” 天歌本想直接送他“没有”二字,谁曾想胡承修这话说完,众人顿时齐齐朝她看来。 就连侯茂彦此刻也不顾她小小年纪,抬手请教 “敢问林小哥高见。” 方才天歌说完潘炳涵的事情之后,侯茂彦便对这个少年人刮目相看。 那些他没有查到以及来不及查的事情,都被这个少年人娓娓道来,此刻他的确也想听听天歌到底有什么好主意。 翟高卓看出了她的犹豫,只当她不敢说,此刻也开始为她鼓气 “你莫要怕,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的就是,就算是说错了也不打紧。”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天歌若再藏拙,就显得有些故意拿乔了。 是以她想了想,说出了一句让众人都意料不到的话来。 “其实这件事,倒也不是难以两全。” 此话一出,侯茂彦登时面路激动之色,跟翟高卓二人对视一眼之后,当即对着天歌拱手 “愿闻其详!” 就连胡承修也带着几分玩味看了过来。 天歌这次倒是不避胡承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淡然开口 “第一,潘炳涵虽是大金人,但他先前却是大金第一勇士布亥,此人从大金来到中原的时候,是以死囚身份。这一点胡公子也知道。” 这时候胡承修终于知道为什么天歌会看向自己了。 这个人竟是想让侯茂彦等人以为这些都是天歌从他这里得知,由此不再关心天歌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胡承修错了错牙,啧,还真是好盘算呐。 天歌继续开口 “大金汗王本就因为潘炳涵与自己的波斯美人有染而意欲处死此人,大金就算是以大周收纳此人作伐,那也该先去找当初为潘炳涵赐官的齐哀帝。” “若是大金不计较这个,而是想要将潘炳涵带回大金处置,那这事就更为简单——如今大金来朝,尊大周为母国,那么母国代为处置一个死囚犯,又有什么可以指摘?若是大金不依,那就证明他们早就有不朝之心,就算没有今日的潘炳涵,明日他们也会以李炳涵、王炳涵为由头生事。” 侯茂彦连连点头,确实如此! “第二,潘炳涵屯兵造反证据确凿,就算他是前朝官员,也没有道理因此忽视他造反的事实,就算他是皇子皇孙,造反也是一样该诛。若是有人因此而有微词,觉得朝廷打压前朝官员,岂不正说明这些人本就是非不辨?”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 “况且人之本性,乃是趋利避害,除非潘炳涵拉拢了各方势力与自己一道起兵,否则有谁会在这个冒着与潘炳涵勾结意图谋反的风险站出来,去跟朝廷说什么打压之事?” “第三,相比于担心北地,眼下杭州才是最重要的。潘炳涵掌握着杭州府军五万兵马,而翟大人的衙役满打满算连百数也不过,如何可与之敌?况且潘炳涵身边还有那样一群黑衣死士,但胡公子这边白衣高手又有多少?当真动起手来,官府又能有多少胜算?” 天歌的层层分析剥盘,尤其是最后的三问,让屋内众人面上都微微凝结。 尤其是胡承修,他曾闯过潘炳涵府邸,对潘炳涵如今手上的势力,也有些微微摸不准。 这也是他如今不敢直接端了潘府的原因。 “若是先前胡公子所料不差,潘炳涵的举兵就在近日,那么我们最大的机会,就在这场雨。” 天歌抬起头来,看向窗外没有一点减弱的雨势,在带着几分晦暗的屋内,眼中有光芒微灼。 窗外雨声如刷,似是上天想要将这几个月来拖欠杭州百姓的雨水一次全部给足。 “若是潘炳涵想在这几日动手,定然会调用天目山上存放的兵甲,可是今日大雨,山路并不好走。天目山虽不如北地高山巍峨,但要在这样的雨势下取用大量兵甲,也会耽搁不少时间,是以这场雨便是官府最好的便利。” 天歌走到窗边,抬手推开面前的窗户,顿时瓢泼大雨被狂风挟裹而来,更有沾雨的树叶被吹到窗户边。 抬手拈起那片叶子,天歌看着守在外头的白衣人,慢慢半转过身来。 “擒贼先擒王,为今之计,当先发制人主动出击,率先擒住潘炳涵,官府才能抢占先机,避免生出更大的动乱。若是大人们怕大金以他生事,留下他的性命就是了。” “至于他手下的那些兵马,就得有劳几位大人想法子跟临近州府请求兵马增援了——两厢齐动,若是赶得快些,在潘炳涵的人马准备充足之前,镇压之兵也该到了。” “除此之外,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盼着这场雨能多庇护杭州百姓一些,多下些时日了。” 天歌轻轻翻手,手中的叶子从缓缓飘落,但她却望着窗外大雨,目光有些渺远微茫。 在她心中,更有几分唏嘘。 晨间她想一探藏兵之处时,尚且苦闷这雨下得不该;但如今明白了如是种种,却又觉得这雨实在及时,甚至期盼它多留一时是一时。 由此可见,这世间事,是真的难用一言蔽之,更难以一论定之。 窗外光线比及屋内亮堂许多,从褚流的方向看去,透过天光刚好看到一抹侧身剪影。 记忆中昭懿皇后的身影好似又再次涌上心头。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眼前的少女跟她的母亲不一样。 比起昭懿皇后,小公主显然更坚毅,也更有决断。 如果皇后娘娘能看到小公主今日的样子,应当也会高兴吧?褚流握紧了手中长剑,心中隐有澎湃。 “胡大人手下高手如云,与那些黑衣人对战自是没有问题;但是没有皇命,杭州府向周遭州府借兵怕是难啊。” 翟高卓叹一口气。 天歌的主意是不错,可是借兵的事情,根本不是他一个府尹所能做到的,周帝为了防止地方坐大,府尹连掌管本府兵马的权利都没有,更罔论染指其他地方州府的的兵力。 至于侯茂彦这个绩考官,虽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但这权力,却并不包含兵权。 这才是最为难的地方。 天歌弯了弯唇角,她能提出这个法子,自然不会是无用之招。 翟高卓和侯茂彦不能调兵,却不代表另一人不能。 先前翟高卓说出胡承修的身份以及另一个名字之后,她终于想起来,胡承修到底是谁了。 上一世,她没有听过胡承修这个名字,却听过罗刹。 当初卢光彦勾结西南势力叛乱,周帝率兵亲征,却身陷孤城,身边罗刹司护卫悉数战死,眼见天地不应之时,从北地赶回手中,手中没有护符与圣意的罗刹司司正罗刹却领兵驰援,最终将周帝魏宁救了出来。 而这些人愿意出兵,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那就是罗刹接连血洗手握兵权的大将营帐,更以司中酷刑对之,使得那些领兵大将骇然出兵,再也顾不得卢光彦的金银利诱。 彼时事关帝王生死,胡承修可以做到那么狠辣,如今情势远不如当初危急,但天歌却相信,这位罗刹司的司正,这位被周帝看重可与易相并举的官员,有这样的能力。 果然,沉吟片刻之后,胡承修看了过来。 “我去。” “那就有劳胡公子了。两位大人和杭州百姓应当会非常感念你的恩情。” 天歌弯了弯唇角,她有些期待魏宁知道自己看重的少年人无令便可号令各州府兵的时候,会是何等反应。更期待朝中百官,又将如何表现了。 正文 第155话 人外有人,坑外有坑 【7月31修】 胡承修的应允之言,让除了天歌之外的其他人都很诧异。 翟高卓惊讶之后,旋即满面欣喜 “胡大人此话当真!若有临近州府兵马相助,杭州今日之危可解矣!” 侯茂彦亦是讶然,但稍一思索之后,却抬眼看向胡承修 “胡大人临出宫前,可是得了陛下的手谕或是虎符?” 若真是如此,那陛下定是有先见之明,但罗刹司的人手握兵权,这可不是什么好苗头。 然而胡承修的回答却极其简洁。 “没有。” “没有?” 侯茂彦神色一凝。 “那大人如何调兵?” “这是我该担心的事情。”胡承修隐有不耐。 侯茂彦却是较起真来 “临近州府兵马的驰援事关重大,与擒拿侯茂彦之为两厢共举,方能化解杭州府之难。大人既没有虎符,又没有圣谕,这兵马便仍是悬而未决,到时候万一驰援不及,可就不是小事了。” 胡承修闻言嗤笑一声。 “我既然应下,便自有法子,侯大人尽管待在翟府,莫要给我添乱就行了。” 然而侯茂彦这次却没有被激怒,相反,他似是从胡承修的话里明白了什么,当即出言劝阻 “先前是我不知误会了大人,但今日之事后,这翟府我不出也罢。只是无诏调兵,甚至逼挟官员,这可是不亚于谋反的罪行,大人还是莫要轻率行事!” “那要不然你去?” 胡承修一脸欠揍的反问。 见侯茂彦语塞,胡承修又看向翟高卓,“还是翟大人去?” 没有人说话。 胡承修翘起二郎腿,“不管你们谁去,都没有用。既如此,还是好好呆在翟府里头吧。” 天歌站在窗边,吹着拂来的凉风,只觉胡承修这人也算是奇葩了。 明明是一片好心,可是却非要用这样狂傲噎人到欠扁的方式说话,也难怪大周朝廷没有人会喜欢他了。 也不知他在大周皇帝面前是不是也这样。 “不过我这一去,潘炳涵那里可就不大好说了。潘府高手众多,少了我这个绝世高手,要活捉潘炳涵可不容易呐。” 自恋的话入耳,天歌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人的功夫是厉害,但说自吹绝世高手,就有些过分了。 “所以嘛,我这一走,就得寻个人来顶替我的位置,领着我手底下那些人抓住潘炳涵,否则我可不放心。” 所以这是不想走了?看来前头应下的话,也就是充脸嘛。天歌腹诽道。 然而没等她在心里对着胡承修继续冷嘲暗讽,一座大山已然朝她压了下来。 “不知林花师意下如何?” 天歌“???” “胡公子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呢?” 扯着一张笑脸转过脑袋,从屋里背光看去,天歌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意思就是说,活捉潘炳涵的事情,就有劳林花师了。林花师心系杭州百姓,想出了这么好的法子,又对潘炳涵调查的那么细致,再加上本身身手不凡,想必这样的任务,应当能胜任吧?” 胡承修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杭州百姓和两位大人,不,还有我,我们所有人都会感念林花师的恩情的。” 天歌面上的笑微微僵硬。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 明知是坑却依旧跳,为的就是反坑她一把。 好个胡承修! “怎么?林花师莫是不愿意?” 见天歌不语,胡承修一脸无辜,转而点了点头。 “想来也是,林花师不是官府之人,这样危险的事情,官府来做就可以了。” “胡公子说哪里话呢?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一介小花师,但在这危及关头,有能出上力的地方,自然也该尽一份力。” 天歌几乎是咬着牙笑着挤出这句话的。 然而侯茂彦和翟高卓的关注点都在她应下了此事,而不是她其实一点也不情不愿。 翟高卓向她躬身行礼,“在下代杭州百姓谢过二位!” 侯茂彦甚至激动地都结巴起来 “好!好!好!有两位相助,此事可平,杭州百姓有救矣!” 好,好,好……个鬼啊! 天歌心里已经不知骂了胡承修多少遍。 但还是得笑着避过,一脸乖顺乐意。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两位大人不必如此。” …… …… 送大夫出去之后,小雀总算是放下心来。 “原来只是受惊之后心绪不稳,还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如今除了这样的事情,依奴婢之见,小姐这两日还是先在家里吧。今日这事想起来就让人后怕,若不是林花师在,指不定是什么样。” 翟秋云起先还没有什么反应,然而“林花师”三个字一入耳,她的心思便被拽了回来。 “方才你去客房那边的时候,爹爹还有客人他们可是还在商议事情?” 翟秋云问得含蓄,小雀亦没没有多想,浑然不觉的点了点头 “开门的时候我见到了,林花师还有那个白衣剑客,都在客房里呢,不过侯大人好像还没有醒,小姐可是想找老爷?”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小姐心中生怕,想找自家爹爹倾诉稳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翟秋云闻言垂眸,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过了片刻,翟秋云似是想到什么,又吩咐小雀 “你且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姜汤。今日大雨,大家因为我的事情,都淋了不少雨,咱们一道送些姜汤过去,好给大家伙儿驱驱寒。” 小雀闻言点头,“小姐放心,先前大夫来的时候就让备着了,这会儿也该好了。” 说完她又劝慰翟秋云,“不过这事小姐就不要操劳了,奴婢去送就成。您受了惊吓,这会儿且在屋里歇着。” 谁曾想翟秋云却是摇了摇头。 “大家是因为我才淋的雨,况且今日如你所说还见了血,小柱的头发被削了不说,侯伯伯如今还尚且晕着,我总该去表表我的心意才是。” 见翟秋云执意如此,小雀不好再拦,但却还是提了要求 “小姐真是心善。不过是这样,客房那边的老爷和客人们,小姐去上一去,等咱们回来了,底下人那边婢子自己去送,您看如何?” 翟秋云本就是想去客房,一听这话哪有不允? 应下之后,她复又从自己的妆奁里取出一些私房,“这些碎银你拿着,一会儿送姜汤的时候给今日在场的人,算是为她们压压惊。” 说着再拿出一只镯子套在小雀手上,“这个给你,今日之后,咱们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主仆了。” 小雀连忙摆手,要将镯子摘下来,“可千万使不得,护着小姐本就是婢子该做的事,况且今日小雀还没能护住小姐,又怎能贪功?” 翟秋云按住她的手,笑道 “你放心收着就是。有在这里跟我推脱的功夫,不如赶紧去看看姜汤,免得一会儿凉了,可就没什么效用了。” …… …… 翟秋云携着小雀一道提着提着食盒过来的时候,翟高卓刚送天歌等人回来。 一见他从对面过来,翟秋云心中一急,当即迎了上去,小雀连忙撑伞跟上。 “爹爹!” “秋云?” 翟高卓正跟手下人说着什么,一听这声唤,当即抬起头来。 “你怎么出来了?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刚才芳园的事情出了之后,翟高卓吩咐完小雀照顾小姐,便与天歌等人到了侯茂彦的客房,仔细算起来还没有好好过问过女儿的情况。 快步走到跟前,翟高卓关切道,“外头的雨这样大,你怎么不在屋里休息?是不是今日的事情吓到你了?” 听着父亲这一连串的话,翟秋云先是心头一暖,这才说明来意。 “女儿没事,爹爹放心。只是我听小雀说了先前的事情,想着众人为我淋雨,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便想着让厨房煮了些姜汤,好为大家去去寒。” “好孩子,辛苦你了。” 翟高卓摸了摸女儿的头,“不过胡大人和林花师刚走,这姜汤给你侯伯伯拿去,他今日倒是的确淋了不少雨。” 翟秋云闻言,心中隐隐失落,但面上却是不显,只带着几分惊喜道 “侯伯伯醒了?” “嗯,醒了。” 翟高卓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按理你刚醒过来,该让你好好休息,不要这样来回跑的。但是今日你被那黑衣人挟持,你侯伯伯愿以自己性命换你,咱们父女怎么也该当面谢谢他。如今你既来了,那便跟我一道进去吧。” 翟秋云点了点头,根上翟高卓的步伐,“父亲说的是。” “对了,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这两日就在家里莫要出去了。至于百花阁那边,我着人去帮你跟徐家丫头说上一声,事出有因,她也不会怪你。” 不过翟秋云想的却不是这个。 “孩儿原本还想着明日顺道去百花阁谢谢林花师的,如今看来倒是不能了。今日听小雀说,是他将女儿从那黑衣人手中救下来的……” 翟高卓心中放着潘炳涵的事情,对这话也没有多想,只道 “谢是该谢,但林花师这两日怕也是没工夫去百花阁,还是等往后再说吧。”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过月洞门到了侯茂彦的院子,翟秋云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听父亲又一次出口叮嘱 “你可千万要记住了,这两日一定莫要再擅自出门。” 翟秋云快速点了点头。 “好了爹,女儿明白的。咱们还是快进去吧,仔细一会儿姜汤凉了。” 翟高卓一噎,唬她一眼,“你这丫头,还嫌你爹烦了!” “哪里敢呀?当真是怕姜汤凉了。” …… …… 翟府门口,天歌刚踏上马车,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欠欠的懒散之言 “林花师如今肩负重任,可一定莫要辜负在下跟杭州百姓的信任呐!” 天歌心中本就有火,一听这话,当即转过头来 “我只有一个人,到底势单力薄,只盼望胡公子的手下可以靠谱些,莫要不听使唤扯了我的后腿,到时候胡公子午夜梦回,仔细杭州百姓寻你说话。” “而且胡公子只有三日时间,若是三日之后,你的兵马还没有请来,那这事情我一介小民也只能有心无力了——相信胡公子也不会让在下跟杭州百姓失望。” 说完这句话,天歌头也不回地进了马车,只留下车帘在身后飘晃映入胡承修的眼帘。 见天歌已经进了马车,褚流也跃上车夫的位置坐好,有意无意冲着胡承修所在的地方一扬马鞭,甩出一溜雨水出去,驱着马儿溅出一滩水花漠然离去。 看着马车逐渐远去,胡承修抬手揩去被甩在身上的雨水,目光收回落在自己袍角的水污上。 身后为他撑伞的白衣人心中一紧。 “大人……” “无妨。” 摆了摆手,胡承修悠悠道,“反正也早被雨污浸脏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星半点。” 说完这话,他转过头来看向白衣人。 “罗真,告诉兄弟们,这几日我不在,不管那姓林的小子有什么吩咐,你们都按着照办。若有违令者,一律作判司论处。” 罗真闻言一惊,猛然抬头,“大人?” 方才那姓林的不是还对大人满怀恶意么?这么这么明显的跟他们不对付,大人怎么还会让他们听从此人之令! “当下一切以杭州事宜为先。若他当真公报私仇,那等此件事了,人便由着你们处置。但是你们这里,先不能出问题。” “属下明白。”罗真羞愧道。 大人到底是大人,事事以大局为重。 “除去保护侯茂彦那五个人之外,翟府外头还有多少咱们的人?” “安排了三个。” “唔,三个怎么够呢?”胡承修微一思索,唇角微弯。 “侯茂彦如今聪明了,应当不会随便乱跑……这样,让那五个人也来守翟府。嗯,再派两个人过来这边,统共十个人一道,除了守着翟府,旁的什么事都不许做,也不用做。明白了吗?” 罗真微有迟疑,“可是那剩下去捉拿潘炳涵的人就只有……” “那我可就管不着了。反正本司只管给人,并保证你们都听话就行了,但是给多少人,本司可没说。” 罗真“……” 当他前头那句大局为重没说过。 正文 第156话 碰瓷失败 【待修】 在马车内吐纳几番,终于将心头暴躁压制下去后,天歌轻轻敲了敲车壁。 褚流闻言动作微停,马车的速度也变得缓慢起来。 “公子?” “去揽金阁。” “那来香酒楼?”褚流问道。 “不用去了。” 先前去来香酒楼,本也是因为她那晚跟胡承修达成约定,所以在归云岫口中得知消息之后,她才准备去跟胡承修商议。 翟府一事,她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自然没有再去来香酒楼的必要。 ——就算有,她也不想去了。 一想到胡承修那惹人厌的模样,天歌就忍不住想骂自己。 本想借胡承修和官府的东风,到最后却被人打了秋风,没得成了苦力,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她如今也只能来揽金阁跟揽金碰瓷儿了。 好歹先解决了眼下的问题再说。 天歌按了按眉心,这都是什么事儿! 若是她自己手上也有人手就好了…… 想到这里,天歌脑海中忽然乍现灵光,她怎么忘了呢! 一把扯开车帘,天歌连忙冲着外头的褚流问道,“先前跟随云山先生的那些游侠儿如今可还在临安?” 褚流勒马一愕,可是很快想起天歌已然活过一世,知道这个也不奇怪。 “大家都在等先生回来。”褚流声音微沉。 “我想见他们。”天歌认真道。 “他们就住在安西街。” “安西街?”天歌微微诧异,那是这繁华的临安城中,最荒僻贫苦的地方。 当年追随云山先生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再不济,还有揽金在…… 天歌旋即了然,“他们不接受揽金给的银钱?” 褚流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天歌微微恍然,然后慢慢放下帘子,“罢了,先去揽金阁,他们的事情,容后再说吧。” “好。” 马车再次跑动起来,马车内再次陷入安静,但天歌心中却难以平静。 上一世,她曾跟褚流见过这些游侠儿,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这些人曾想来见她,但是却被褚流拦住。 因为生怕消息走漏,最后褚流拧不过众人,放了当首的伍怀来见她。 伍怀长得极其细瘦,乍一看也是尖嘴猴腮的样子,让人乍见难生好感,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甚得云山先生看重,当年便让他做那些游侠儿的首领。 而伍怀倒也没有让人失望,尽管偷鸡摸狗出身,功夫在那些游侠儿当中排不上名号,但奈何他混迹下三流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那些怪招,一来二去竟也是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 当初褚流带着天歌从临安逃离的时候,也是伍怀领着人跟官府和卢光彦派来的杀手作乱,为他们夺得了喘息和逃脱的机会。 只是这人却跟揽金极不对付。 当年伍怀初见揽金的时候,曾贼眉鼠眼盯着揽金看不说,还说了一些不干不净的话,惹得云山先生好好教训了一通,谁曾想竟是不打不相识,自此之后,伍怀在蒋云山这里靠了山头。 但这山头虽靠上了,不过他跟揽金之间却还是依旧不对付,就算是云山先生从中调和,也无济于事。 后来云山先生前往上都,揽金阁留给了揽金打理,那些游侠儿则交给了伍怀,所有的人他一个也没有带走,说是为天家修建佛塔楼阁并无危险,谁曾想这一去却是再无消息。 揽金阁在揽金的打理下,成为江南第一楼,天歌本以为伍怀等人应当也过得不错,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住在安西街。 上一世相见的时候,伍怀穿的颇为体面,虽然那一身新衣颇有些滑稽,但多少也是富贵的样子,是以天歌也不曾多想,问过之后知道他们都过得不错,便放了心。 可是如今一听褚流说安西街,她才知道,所谓的“过得不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过想到伍怀和揽金的关系,这件事也就明白了。 揽金阁的银子,只怕也不会给伍怀,就算是给了,跟揽金积怨颇深的伍怀,只怕也不见得会收吧。 寻常人被银子砸许是不在乎这银子是如何来的,但领着这些游侠儿的伍怀可就不一定了。 他们向来是最好面子的。 潘炳涵的事情也好,往后北上上都的事情也罢,揽金明说了不愿参与,可只靠褚流跟她两人也是不可能的。 她得有自己的人手。 尤其是像伍怀这样的人。 不需要功夫好,但需要能在下面跑得开。 天歌叹了一口气,等此间事了,她一定得走一趟安西街,再见见伍怀。 …… …… 马车平稳的停在了揽金阁门口。 今日雨下的大,再加上又是白日,揽金阁里难得没有多少客人。 一见褚流和天歌进来,撑着肉下巴在柜台后打哈欠的黄金登时一个激灵,一边跟大堂里的伙计们招手,一便迈着小粗腿绕了出来。 “你们不是又想乱闯吧?” 褚流无奈地看向天歌,却见后者朝着堂中的滴漏努了努下巴。 “今日这么大的雨,窗户可不好翻,况且都这个时候了,好歹吃饱了才好干活不是?” 说完这话,黄金已经领着人到了跟前,天歌遂上前一步笑了起来 “金总管这其实汹汹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揽金阁的待客之道就是如此呢。” “若真是客人,那我们定然好生招待,可若是来乱闯乱闹的,我们也不会客气。” 一想到这个月的月钱被扣了许多,金总管就心疼。 先前还是只有一个褚流,如今又来了一个姓林的,一个个的只会招惹事端。 最关键他如今尚且摸不着阁主对这位的态度,若说反感厌弃吧,却也没见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但若说当朋友吧,又不见得有多热络,甚至没经允许放人进来还要扣他的月钱,金总管也很为难啊。 “所以敢问林花师,你们二位今日来,是做什么的呢?” “虽说外头下着雨,但你这里头的滴漏却还走着呢,临近午时,不来吃饭难不成还参加豪赌宴啊?” 天歌面上挂着笑,说出来的却是对上次黄金阻拦她的话。 金总管面上的肉抖了抖,让开了路,“那就请二位里面坐了。” 天歌也不客气,当即大摇大摆的带着褚流往里头走去,点菜用饭自是不提。 过了没多久,外头有人敲门。 应声进来之后,天歌抬头,“呦,金总管?” 黄金抽出抄着的手,对天歌和褚流拱了拱,“二位,阁主有请。” 天歌登时笑了,甚至带上了几分揶揄之色,“这次金总管不拦着了?” 黄金眼观鼻鼻观心,“阁主有请,自是不用再拦。” “那让你家阁主等上一等,我还没吃饱呢。” 也不知是不是先前被胡承修坑了的原因,天歌这会儿一点也不似先前好说话,受到的气儿不撒会憋坏,要怪就只能怪黄金运气不好,谁让他平时就老是对她有意见? …… …… 吃饱喝足之后,天歌终于起身,跟褚流慢慢悠悠地上了楼。 一进木屋看到揽金,她便提起了先前的事情。 “不知公子归家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揽金闻言,放下手中的镜子看了过来,“先前说了三日,如今这才第二日,怎么你就等不及了?” 天歌心中一乐,好了,可以敲竹杠了。 “不是我等不及,而是我都听到消息了,你这头还在查,实在是有些不靠谱啊。” “什么意思?” 揽金露在青木面具下的半个眉头都蹙了起来。 “褚流你说吧。” 天歌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示意褚流解释事情的始末。 因为方才很快通了声气,虽然褚流平素不大爱说话,但此刻这么一长串说出来,倒也很是顺溜。 听他讲完,天歌贴心的递上去一杯茶水,这才一摊双手对着揽金道 “你知道的,褚流从来不会撒谎。你自己说说看,你这揽金阁的消息是不是越来越不灵通了?” 揽金看她一眼,从妆台那边走了过来。 “人被你藏着,你又自己去查,事事都是你占先机,早查出来也是正常。若是你不说,最晚明日一早,归家的真相也会有人送到你府上去。” 挥袖在榻上坐下,揽金一脸鄙视,“你自己要受这折腾,倒怪起我来了。” 天歌咳了一声,“哪里是我爱受折腾?这不是如今杭州城里形势危急,早知道早预防嘛,若是明日再弄清楚这些,万一潘炳涵将临安城都围了,那可就了不得了。” “围了临安城关你什么事,又关我揽金阁什么事?就算潘炳涵占了临安城,我揽金阁也能全身而退,保你安然无恙也不不在话下,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不能这么说嘛!” 天歌嘿笑两声。 “你看临安这地方多好?况且你也不想就这么换个地方做生意吧?你可别忘了,先前潘家那侄子汪皓还在你这里输了九十六万两银子呢,到时候潘家得道,汪家升天,那小子指不定怎么找你麻烦。” 揽金闻言轻嗤。 “所以这就是你舍了跟我的合作,去找罗刹司和府尹衙门还有那个京官搭伙儿的理由?我先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耐呢?” “若是你最一开始就将归云岫交出来,昨儿个这事情就该查出来了,哪里会等到你再去醉韵楼探风,又哪里会有你今日背上的这一摊子烂事?” “你真当罗刹司的人是好惹得?你知不知道,就是我揽金阁,也不敢轻易去查罗刹司的动静!你如今可倒好,自己巴巴的送上门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是吗?” “退一万步说,潘炳涵就是造反,安平侯就是造反,可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大周乱了不正该额手称庆?你可倒好,这时候反倒帮人家平息动乱来了。” 听着揽金一句接一句的质问,天歌的脑袋越垂越低。 直到揽金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才带着几分尬笑抬头,“呵呵,那什么,你都知道了啊?” 怎么办,感觉碰瓷儿好像快没戏了…… 不过天歌还是想再努力一把。 “反正潘炳涵造反注定是要失败,不如给大周朝廷卖个好嘛,好歹之后去了上都,也能提前混个脸熟,否则寂寂无名做起事来多不容易?” “至于那个胡承修,我承认他是有点聪明,但总聪明不过你去不是?知道我跟青城赵家有关系之后,你不是都派人将能查到的蛛丝马迹都清理了吗,那还有什么……” “谁告诉你我帮你清理了的?” 揽金打断了天歌的絮叨,然而这话问完之后,他便明白过来了。 能将这事说给这丫头的,除了褚流那家伙之外,还能有谁? “大嘴巴!” 揽金瞪了褚流一眼,骂了一声转过脸去。 话到这里,天歌终于想明白揽金在生什么事情的气了。 乖觉的站起身来,天歌走到揽金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 “揽金叔叔,是我的不是,不该舍近求远,不该跟外人搭伙儿也不想着先找自己人,我……” 天歌的话还没完,面前之人便被烙一般腾的站起来。 “叔叔?!” “叔叔?!” 揽金感觉自己要疯了。 叔叔?! 他已经那么老了吗?! “镜子镜子!给我拿镜子!”说完这话,揽金几乎是冲到妆台跟前,凑近那面可以看清头发丝的琉璃镜仔细端详起来。 越看越觉得不对。 “眼角,额上……嘴角,对,还有鼻子边上……” 看着那边手忙脚乱的揽金,天歌恨不能拔掉自己的舌头。 让你乱说话! “褚流,我真的有那么老了吗?” 揽金猛地转过来,褚流不会撒谎的。 天歌闻言,连忙抢先补救,“不不不不老,一点都不老,揽金大哥,不,揽金弟弟,对,你现在看上去比我还小。” “你给我出去!” …… …… 坐在三楼拐角的木台阶上,天歌靠在栏杆上颓丧抱膝。 “我果然不适合跟那些小姑娘一样学撒娇说好话啊……” 坐在对面的褚流看她一眼,实在没忍住。 “不是不适合撒娇,是你没有说好话。” 天歌顿时将脑袋埋了起来,瓮声瓮气。 “是啊,要不是一时忘了揽金的忌讳,哪里会被扫地出门啊……” “公子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褚流问道。 “等到……我总感觉揽金不会这么狠心的。” 天歌抬起头来,不过她自己心里也没底,听揽金方才话里的意思,虽说一直在训斥她,但终究还是怕她丢了性命,这样算来,应该是会出手相助的吧? 而且上一世,揽金就是这样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不帮,实际却还是竭力护她。 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说是她沾了云山先生的光。 所以她今儿个才想着来揽金阁碰碰运气。 然而木屋那头,依旧没有动静。 天歌拍拍屁股站起来,拍了拍脸往楼下走去。 “罢了,走吧。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时候差不多了,也该去见罗刹司那边的人了。” 褚流闻言起身,回头看了一眼之后,也跟着下了楼。 正文 第157话 山中与糊弄 【待捉虫】 天目山。 瓢泼大雨瓢泼而下,洗过漫山碧树,冲浆满山泥泞。 一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踏雨而来,在这柴夫猎户都不敢上山的时节踩着脚下泥浆凝重向前。 在他们身后,是一辆辆盖着雨布的大车。 若是有熟悉军务的人,定会一眼看出这些车轮的制式乃是大周军营里才可以使用的辎重大车。 而此时,这些大车却从天目山一处不起眼的山涧中缓缓而来,排成长长的一队,远远望去,如同漫山攀爬的蜈蚣。 雨天行路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的山涧当中。 天目山并不算高,可是在山涧这样的位置,却时刻有被山上的落石或是冲击下来的巨木砸伤的危险。 而在此前不久,队伍中已经有一人被滚落的山石砸中,如今只能拖着腿走在后头。 “也不知当初大人是怎么想的,竟然选了这样的第一个地方。” 一名男子推着辎车,抬手抹去面上的混杂着汗水的泪水抱怨道。 “谁知道会下这样的大雨嘞?” 在他对面推车的中年人叹口气,他从最一开始就跟着大人了,这十几年待在杭州府,也算是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咱们这地方向来风调雨顺,绵柔细雨跟小娘们的手一样,莫说滚石了,就是树枝呼啦拍窗的时候都没有,所以大人当年才将地方定在这里,正巧里头山洞敞亮,隐秘不说,还省了人挖动,这地方就这么定了。” 中年人使了使力气,将陷在泥泞中隐隐倾斜的车子稳住,用劲儿往前一推。 “要是早知道是这样,大人肯定就不选这里了。不过说起来这地方倒也不错,这么多年也都没什么人发……哎呦不行不行,峰子你那边得再用点力,我这头趔趄着呢。” 说到一半,中年人忽然喊起来,在他对面一道推车的男子闻言,登时踩实了脚,腿上胳膊上一齐用力。 眼见陷入泥洼中的车轮就要被推出来,忽然“哐”的一声,一道巨大的黑影落下,不仅将整个辎车压得沉了沉,就连先前推车的峰子和中年人这时候也没了声音。 这突然的变化顿时引起巨大的骚动,整个前行的队伍一时都停了下来。 走在最前的领头者回头,一见众人都不动了,当即带着几分暴躁喝问 “怎么不走了?!大雨耽搁了这么久,再耽搁下去,大人生气所有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第一辆辎车的几人互看一眼,终于有人指着后头怯怯开口 “杨参将,后头……后头好像出事了。” 杨参将闻言眉头顿蹙,顿时带着满面狐疑往后头走去。 刚走过第五辆辎车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脚下的步子顿时加快,直到山涧拐角处才停了下来。 这里,本该是峰子和中年人推着的第九辆辎车,可是如今除却拉车的马儿躺在地上,留着半截身子呼呼喘气儿之外,从马身子往后整辆辎车,都被混合着巨石和断木的坠落物掩在下头。 车夫更是被断木的树茬直直从背后戳中,蓑衣掩盖了他的身子,却掩盖不住从上汩汩冒出的鲜血。 就连大雨也好似冲刷不掉那源源不断的鲜红之色,很快便在周边的泥洼当中汇聚起混合着褐色泥污和红色血液的泥浆, 杨参将抬头,正瞧见上头的山壁上一处豁洞,那里以前曾有一棵沿着石缝生长多年的大树。 如今看来,应当是大雨冲击了缝隙,使得大树根部松动,恰巧山上巨石滚落,带动着大树一道砸了下来,又在坠落的过程中砸折了树干,才酿成这样的惨祸。 本是一出意外,听到许是便过,但如今亲眼见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前头那辆辎车的车夫和推车人尤其心神难安。 若是慢上那么一时半刻,此刻被压在下面的,就是他们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们有人对负责后面这辆车的境况,越发的同情和不忍。 “杨都尉,今日雨大,咱们要不等天晴了再……” “天晴?!” 杨都尉本就因为大雨延时,害怕上峰怪罪而心有怒火,此刻一听有人说这话,当即冷眼看了过来。 “你说天晴?” 手中的长鞭抖了抖,杨都尉转了转手腕,慢慢朝着说话的小兵走了过来。 一见这动作,众人都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都尉杨鸣是潘将军的得力手下,但与平素在军中不大动用武力的潘将军不同,杨都尉在杭州府军中是恶神一般的存在,但凡遇见偷奸耍滑不听话,或是在底下乱嚼舌根的,那一条鞭子便闲不下来。 最多的时候,那浸过油的牛皮鞭一日之内绸缎了三根,自此之后,众人见他都是绕着走。 此刻这动作一出,众人都知,杨都尉怕是又要动怒抽人了。 先前说话的小兵心知躲不过,两腿发颤,登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都尉饶命!” 然而杨都尉的鞭子终是落了下来。 “啪”地一声,带着沾染的雨水,在小兵面上抽出一道横亘半脸的血痕,斗笠甩落水中,就连他鬓角的发丝,都被那长鞭挟裹生生扯下一缕,望上去狼狈不堪。 “这一鞭,是你长记性的——军令如山,没有上峰的命令,就是死,也得给老子撑下去!” 整个膝盖都陷在泥水里的小兵瑟瑟发抖,血污很快便被大雨冲了满脸,顺着下巴遍洒斗笠,可是他却不敢伸手去挡,只能任由那从天而降的大雨如同利刃一刀刀刺进他的伤口。 或者,等待那即将到来的第二鞭。 然而,这一鞭,却迟迟都不曾到来。 “所有人都听着——就算今日天上下刀子!也要给老子将洞里的兵甲全部都运到山下去!但凡有一个敢偷懒耍滑,但凡有一个敢坑声抱怨,那老子手中的鞭子,便将你伺候个够!” 话音刚落,杨都尉的鞭子在空中甩动一声,响亮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冷颤。 就连拐角那头看不见这头动静的人,听到这边的声音,此刻也绷直了脊背,噤若寒蝉。 几息之后,杨都尉这才看向那已经被巨石和裂木堵住的路。 “路堵住了,便动手往开挖!今日运不完这些东西,休怪老子不客气!” 说完这话,杨都尉走到依旧跪在那里的小兵跟前,视若无睹地将他的斗笠踩陷泥污,弯下身子用鞭柄抬起他的脸。 鞭子在伤口上点了两下 “今日算你命大,老子饶你一命。若是再有下次,那可就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做完这一切,杨都尉这才慢慢直起身子,看向仍旧愣着的众人。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一个个杵在那里,是等着老子替你们挖吗?!” 一声威吓,使得两侧众人一个激灵,顿时向那被堵的地方涌去,生怕慢了两步落下话柄。 就连先前跪地的小兵,也忙不迭踉跄着向那里奔去。 雨依旧下,天目山的蜈蚣辎重运载队,在忙活半晌之后,也终于再次动了起来。 泥路虚泡,山涧的路走过两边之后,车辙印便会越来越深,运送东西的要耗费的力气也越来越多,和行驶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 然而众人却一点也不敢懈怠,喘着气儿一趟一趟的在山路上奔走往复。 …… …… 天歌终于见到了罗刹司的人。 她有猜过胡承修会故意坑自己,但却没有想到这人居然会这么坑。 “就这么五个人?” 望着眼前掰着一只手都可以数清的人数,天歌冷笑一声,看向旁边的罗真,“罗千卫是吧?” “林公子。”罗真抱剑行礼。 “你们大人只给我留这么几个人,就想让我端了潘炳涵的窝?”天歌问道,“他是在逗我吗?” “回林公子,大人有没有逗您我们不清楚,但我们知道,大人临走时吩咐我等悉数听林公子吩咐。” “你们?” 天歌笑了。 “除了你们剩下的人呢?仔细算算我那天晚上在醉韵楼顶见到的,还有今儿个在翟府的,就算是这些加起来,也不止五个吧?况且这里还有这么多生面孔,你们大人留着那些人,是想做什么?” “回林公子,此次司中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能调出我们五个已经是大人最大的努力。毕竟翟府那边还有两位大人一位小姐,今日那些人掳了翟小姐,明日万一再掳翟老夫人,都是未知数,是以这人手着实是调转不开。” 罗真说的极其为难,好似能调出这五个人来,已经是极其难得。 “好,真好。” 天歌笑着点头,“既然你们大人相信各位,我自然没有怀疑的道理。想来各位都是罗刹司中的佼佼者,就算是五个人,也足以应对小小的潘府——既如此,那咱们今晚的初探,就按照五个人来。” 罗真的嘴角抽了抽,垂首道了声底气不足的“是”。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呐! “如今形势危急,容不得耽搁时间,今晚我们就想初探潘府。可是目前为止,潘府的布置我是一点也不了解。先前你们大人说,诸位曾经夜访潘府,不知可有什么收获?” 收拾了被坑的心情,理起眼下的事情来,天歌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跟先前不大一样起来。 罗真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念及胡承修临走之前的叮嘱,此刻他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将先前他们在潘府的探查结果一一道来。 听的越多,天歌心中便越气。 “你们大人还真是看得起我哦。你们先前一起去潘府,七个人五个人被牵制在外头,才只有他跟你两个人成功进入,如今他不在,只给我留下五个人,是指望我带着他们在潘府屋顶跟那些护卫们周旋遛弯儿吗?” 罗真轻咳一声,虽然也觉得大人此举不怎么厚道,可是终归还是不能长他人志气,更不好跟着应和。 “林公子许是不知,先前同去的另外五个兄弟们,功夫只能算是中下。但是我们五人可就不一样了,我能进去的地方,他们几个也能进去。” “既如此,那便按着你们五个来安排就是。”天歌漠然接话。 “林公子,您不去?”罗真一惊。 “我为什么要去?”天歌一脸莫名其妙,“我出谋划策就行了,去潘府凑热闹,那可不是给你们添乱嘛!” “可是……” 罗真犹豫起来,但是偏生先前姬修齐那话却不能直说。 我们大人说一定要把您骗进潘府去? 这话一说,就是不用猜罗真也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如今这小公子已经怒火中烧,再听了这话,指定不定直接散伙儿走人了。 “可是什么?”然而天歌偏生想听。 “可是……可是先前在翟府救人的时候,您身边这位跟您二人身手都不错,您跟着我们一道去,多少来得及及时调度,我们应变起来也方便些。” 罗真觉得自己说的颇有道理。 谁知天歌却是一脸看傻子的神色望向他 “你看错了吧?我只会跑路的,哪里就功夫不错了?不信你去问问你家主子,昨儿个在醉韵楼,我是不是差点被潘炳涵拿刀砍了?这才一天,我的内伤可还没恢复呢,去了肯定只有被逮住的命。” 说完天歌指了指身后的褚流。 “还有你说我这侍卫,你也知道他是我的侍卫啊?那他可不得保护好我?领着我这个拖油瓶去潘府,你们到底是去抓潘炳涵还是让我去拖后腿?” 耸了耸肩,天歌干脆往后头的椅背上一靠。 “其实要让我去也行。但第一,你们得护着我;第二,今日这事不成,到时候你们大人怪罪下来你可不能怪我。” “到时候等你们大人请兵回来,却发现潘炳涵好好的坐在自己家里,整个杭州府皆被潘炳涵的占领,百姓们生灵涂炭,我也算是不负他的嘱托——反正我是拿命去尽力了。” 这话说完,天歌伸手揽过桌上放着的潘府地图,翘着二郎腿无所畏惧地安排起来 “既如此,那就一起看看今晚的安排吧,你们觉得我有说的不对的地方也可以提。我是这样想的,此处……” “林公子。” 罗真带着几分犹豫,出言打断了天歌。 “嗯?” 天歌抬眼,手依旧指在地图上,“怎么了?” “在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林公子今日不去潘府为好。” 罗真闭了眼睛,心道自己遭了什么天谴遇上这样一个人。 大人也真是高看他,丢处一个他自个儿还难搞的人让他来糊弄。 正文 第158话 夫人与调虎 【待捉虫】 潘府。 潘云从马上下来的时候,正瞧见郭夫人从院子里出来。 他当即牵过马儿退后两步避让,谁曾想郭夫人却是直接向他走了过来。 “云护卫这是去了何处?” “见过夫人。”潘云问候一声后,这才答道,“听老爷的吩咐,出去办了趟差。” “什么差事非这么大雨不可?” “乃是营中军事。”潘云垂首回禀。 “我当又是那醉韵楼小\娼\妇的事情呢。” 郭夫人嗤笑一声,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昨儿个从外头回来,我就见到那小蹄子身边的丫头想来见大人,本是念着大人的名声,这才狠了狠心将人赶开,谁曾想那丫头却是脸面大,竟然得了云护卫的接待。” “昨儿个晚上大人深夜归来,莫不正是怜香惜玉去见了那小蹄子?” 潘云正想着昨日的事情如何解释,然而郭夫人最后一句话,却让他微微一震。 “夫人说笑了,近日营中事务多,大人难免需要来回奔波,跟醉韵楼那边没有什么关系。况且近日上都来的绩考官已经到了临安,大人要想应对的法子,自然也比平日操劳。” “是吗?” 郭夫人狐疑地看他一眼,却见潘云依旧是那垂眉颔首的样子,顿时心知也问不出什么来。 潘云应了一声“是”之后,主动将话题绕开。 “这么大的雨,夫人这是要出门?” 外头的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大人公务繁忙,我这一连几日也不怎么能见得到人,整日间的在这宅子里都快憋闷坏了,若是不学着给自己找点乐子,这个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郭夫人笑着说完,瞥一眼潘云。 “云护卫若是有心,有劳等哪日大人得了闲,多劝说几句让他顾顾家里,念念我这糟糠妻,也比这一两句问候强。”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就算真要劝说,这也不该是潘云一个侍卫该说的话——况且,大人的性子,又哪里是他能劝的了的? 是以对郭夫人这话,潘云只能笑而不言。 郭夫人见他如此,也知道多半是没什么可能,但多少撒撒气儿逞逞口舌之快,心里也畅快不少。 “云护卫事务繁忙,还是赶紧去吧,免得耽搁了大人的事情,往后大人又念我的不是了。” “夫人言重,您请先行。”潘云再退后一步,给郭夫人让开条道儿来。 郭夫人见状倒也不客气,哼了一声气儿,转头便上了等候多时的马车。 眼见那马车悠悠离去,潘云这才呼出一口气,问旁边守门的侍卫 “夫人这是要去何处?” “杨都尉的夫人早上来跟夫人说话,提到富贵街上新开了一家成衣铺子,衣服的料子和样式比曹家的贡品还新奇。再过几日正好是大人的生辰,所以夫人便准备去那铺子订上两套衣裳。” “杨鸣的夫人?” 潘云蹙了蹙眉头,这个杨夫人倒是时常来,因她跟杨鸣夫妻间感情不错,所以郭夫人极喜欢跟她取经,想到再重获大人的恩宠。 妇道人家之间说来说去也就那么点子事儿,再加上杨鸣是潘炳涵在军中的一把好刀,所以杨夫人跟郭夫人之间的往来,便一直没有人拦着。 这么一想,潘云的眉头便逐渐舒展开来。 “最近外头不大安宁,若是夫人再要出府,你们最好劝上一劝。若是劝说不动,那就去几个人跟上护着。” 听着守门的是侍卫应了,潘云这才进了府。 郭夫人原是前任杭州府尹的女儿,当初潘炳涵能升任府军大将的职位,跟这个岳父在杭州府的经营脱不开关系。 只可惜潘炳涵位子还没坐热,郭父便因误食涨腻而亡,后来来了个翟高卓担任府尹,处处与潘炳涵作对,彻底打破了原本郭潘两姓一家独大杭州府的局面。 乃至于后来潘炳涵只要一受到翟高卓的掣肘,便想起郭父的早亡,由此牵连到郭夫人当初乱给自家老爹送补品吃食的事情。 本就只是为了借势而娶的妻子,有了这事情之后,便更不受潘炳涵待见。 好在这么些年里,潘炳涵对郭夫人虽不说热络恩宠,但却连一个美人姬妾都不曾给家里添过,郭夫人便也没有多想。 谁知道这半年却忽然冒出来一个绮罗,可真是愁煞了郭夫人,邀宠的手法也变得越来越多,就连潘云有时候也对她有些隐隐的同情。 但是同情却不代表愿意主动帮她做些什么。 毕竟,他的主子是潘炳涵。 到了书房,潘云将事情很快灵隐寺的事情禀告完,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底金线的福禄锦囊递了上来。 “大人,这是您的。” 潘炳涵闻言接过,打开封口正瞧见里头朱砂写成的黄纸符文,这才重新系上封口,将那锦囊放进了怀中衣襟。 说完这些,潘云想了想,还是将先前跟郭夫人在门口相遇的事情说了出来。 “郭氏的手还真是伸得越来越长了,先前是查绮罗,如今居然连我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都查问的清楚明白。” 潘炳涵的目光变得冰冷,“去查查到底是哪个多嘴,将他的舌头拔了送到郭氏屋里。昨儿个那几个人,也不知蛇窟里的小东西们吃得够不够。今儿个便再丢一个进去吧。” …… …… 来香酒楼。 听完天歌的安排之后,罗真面上带着几分担忧。 “这样真的能行得通吗?那可是蛇窟。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就只有思路一条。” “那不然要如何?如你们所说,潘府守卫重重,潘炳涵的院子里还有机关,整个潘府守卫最少的地方便是个蛇窟。想要不打草惊蛇,最好的选择就是这里。” 天歌面上有着不容忽视的郑重与认真。 “驱蛇的香料我会帮着配制,最多可以维持半个时辰,这样的时间,足够外头的人将守卫引开或是干脆除去。” “但若是不能……”罗真问道。 “那就要么葬身蛇腹,要么被潘府的人发现——有了昨日之事,潘炳涵如今已如惊弓之鸟,想诱他出府显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这趟潘府,必须得进。” 此话一出,整个屋内都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五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真正的以命在搏。 “我去吧。五个人当中,我的功夫最好,能拖得时间也最长,就算是被发现了,也有能力自保脱逃。” 说话的人罗真,也是如今五人之首。 “还是我去吧。千卫功夫好,在外头应变也方便。”罗江道,“况且大人身边不能没有千卫。如今大人不在,咱们哥儿几个还得听千卫的安排。” “我去!” 一个名叫罗放的白衣人站了出来,他的个头比众人都矮上很多,“江子家里还有个老娘,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去最合适。” 桌前几个人的你夺我抢,倒是出乎天歌的意料。 都说罗刹司中都是锦衣罗刹,杀人索命心狠手辣,一点也不会有什么恻隐之心,可是如今听起来,这些人之间倒是像有过命的兄弟深情一样。 天歌不耐听他们这些你来我往,遂离开桌子走到窗边,打开旁边的窗户想透个气儿。 谁曾想这一看,却听她旁边的褚流带着几分诧异出声 “郭氏?” “嗯?”天歌轻疑一声。 褚流伸手一指底下正在下马车的妇人,“那是潘炳涵的妻子,郭氏丹芫。” “郭夫人……” 天歌沉吟一声,看着郭丹芫在婢女撑伞之下走进对面的胭脂铺子。 “方才我们从揽金阁过来的时候,郭夫人正从天衣阁出来。”褚流补充道。 那个时候他虽是看见,但却没有多想,不过如今见天歌对这个郭夫人生出兴致,他便又多说了这一句。 “看来孙三做的不错,天衣阁刚开张,居然就将这么一尊大佛给吸引了来。” 天歌看着下头挑选脂粉的郭夫人,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来。 而这时候,罗真等人也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决定了到底由谁来承担进蛇窟的任务。 看了一眼俨然看破生死的罗放,天歌弯了弯唇角。 “你还真是好运气。这一次,怕是不用你进蛇窟了。” …… …… 从来香酒楼出来,褚流想着先前天歌的安排,心中有满肚子的疑问,但是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想说什么就说吧。”天歌看他一眼。 褚流闻言,先问了第一个问题,“那郭夫人的路子,真的行得通吗?” “若是一般人,许是行不通,但是罗刹司的人能屈能伸,自然就行得通了。” 天歌轻笑一声。 潘府守卫森严,潘炳涵自也是相信自家宅邸无人可破,这样一来,反倒容易放松警惕。 郭夫人旁的不说,就这暴躁性子,只怕出了潘炳涵之外,潘府上下也无人敢惹。 强攻不行,俺就只能智取了。 褚流闻言,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公子今日当真不去吗?” 捉拿潘炳涵,是计划中的另外一支,若是不去,罗刹司五人此行失败,到时候再想动潘炳涵可就真的难上加难了。 天歌闻言步子一滞。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无人,她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 “去自然是要去,但却不能跟罗刹司的人一起。” 揽金说的没错,罗刹司的人想借她之力除去潘炳涵,也是想以此查出她的身份,那她就不能让他们如意。 虽说揽金已经将她跟赵家的关系抹去,但她手上的天罗丝却是仿自千丝的天罗丝。 那日潘炳涵已经认出她跟千丝有联系,相信罗刹司查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情。 而千丝与云山先生有关,制作天罗丝的玄铁又乃是大金特有,不管是关涉前朝还是与大金有染,哪一个牵扯到自己身上,都不是什么小罪名。 所以她更不能在罗刹司的人跟前暴露出更多。 但是潘家的事情她又不能不管。 一者是因为答应了归云岫,二者是此事还有一点让她心中存疑,尤其是方才罗真等人说到潘炳涵宅邸之内的机关,让她心中萌生出另一个大胆的猜想。 “那我陪着公子一道。”褚流道。 “不,你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天歌抬起头来,看向褚流。 褚流这一去,将直接关涉到她心中那个猜测的印证。 “可是潘府危机四伏……” “你忘了?还有罗刹司那些人呢。” 天歌面上露出一个慧黠的笑来,“别人都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今晚有了他们,何止是调走一只虎?” …… …… 暮色渐沉,郭夫人的马车终于缓缓驶到了府门前。 一见是夫人,守门的侍卫当即打开大门。 车轮从搭板上碾过,不留神磕在了旁边一角,顿时猛地晃了晃。 好在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小心扶住了车辆,将那悬空的半边轮子抬起重新扶上搭板,马车这才重新恢复了平衡。 车夫虚惊一场,连忙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水,慌忙道了声谢,便要驱马将车驶进宅子中去。 然而这时候,方才出手抬车的侍卫却是紧皱眉头,看着半个身子已进了门的马车,忽然喊了一声 “停车!” 马车四周挂着的徽记璎珞早已被雨水打湿,此刻车辆猛停,更是让那璎珞重重的甩了两下。 侍卫握了握手中长矛,缓着步子走了过去。 在他身后,守门的同伴同样跟了上来。 “按照惯例,但凡进府的马车,都是要仔细盘查才行。”侍卫扬声,离马车越来越近。 终于,他走到了车夫的位置。 看着手在发抖的车夫,侍卫长矛一指,“摘下你的斗笠。” 那车夫颤颤巍巍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但这张脸侍卫却认识,正是府中的车夫之一。 “你抖什么?”侍卫蹙眉。 “雨……雨点大,敲砸了一路,小的手腕又有雨天酸痛的老毛病,所以有些抖……但是驾车肯定不会出问题!” 说完这话,车夫咽了咽口水,好似生怕府里因为这个辞退了他。 侍卫看一眼他在昏暗暮色下,的确有些冻得发紫的手,心中微微放松,但戒备却依旧未消除。 “请车上的人下来。大人定的规矩——但凡车马进府,都要仔细盘查。” “可是,可是里头是夫人……”车夫有些为难。 夫人的脾气,府中上下都是知道的。 侍卫自然也知道,所以他才会让车夫请人下来。 “夫人是明理之人,你好生相劝,她定然体谅。” 侍卫宽慰车夫,手中的长矛却是一点也没有松开。 正文 第159话 夜访潘府与天目山村 【待捉虫】 面对侍卫这带着些许理所当然的胁迫,车夫根本没得选择。 潘府的守卫跟外头其他府里的可不一样,这些人都是大人的亲信,更有一些干脆是直接从府军大营中调过来的。 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是一个小小的营兵,在潘府压死一个车夫,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无可奈何,车夫只能转过身,面上满是为难的敲了敲车璧。 让他去撩郭夫人的帘子,他的胆子还没有那么大。 车夫咽了咽口水,忐忑开口。 “夫……” “夫人”两个字刚说了一半,便见里头蓦地飞出一物,冲破车帘直接砸到了车夫的脑门儿上。 那车夫本就是心有慌张,此刻见到横飞而来的东西,顿时心下骇然,一个趔趄便从车上摔了下来。 突然闹出的动静让那侍卫握着长矛的手登时向前一挥,直指马车。 谁曾想一只玉手从中探出,一把撩开车帘。 郭夫人探出脑袋,登时对着车外大骂起来 “呵呀还真是能耐了,先是要查本夫人的马车,现在倒还直接拿长矛对着我了?大人让你们来府上,到底是护宅的还是杀人的?若是见我不顺眼,还是干脆一矛刺死我,让醉韵楼那个小/娼/妇做你们的夫人吧!” 这话带着郭氏平素在府中独有的泼辣气势,夹三带五阴阳怪气不说,更是无中生有扣下来好大一顶帽子。 就算是先前在车夫面前吆五喝六的侍卫,此刻也不敢多吭一声气儿。 到底是当家的夫人,虽说并不受大人的恩宠,但到底还是潘府唯一的女主人。 “夫人息怒,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大人明令但凡进出府门的车辆都要好生盘查。” 侍卫连忙赔罪,态度极其诚恳,但是话里却没有半分直接放行的意思,人也依旧杵在原处没有让开半步。 ——夫人的脸面是得顾着,但大人的命令那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郭夫人见状冷笑一声,当即抬手撩大了车帘。 “查!好好查!若是怀疑我那就查个够!免得来日出了什么事情怪到我的头上!” 侍卫闻言,道声告罪,便探着脑袋往里头看去。 天色昏暗,车厢里并不能看得真切,除了可以看到夫人身边跪坐着的一个丫头之外,再往里头便是一个半人高的不知什么东西。 侍卫心中生疑,正想靠近了看上一看,但手中的长枪却是不小心戳到旁边的车辕上,惹得马车将微微一晃。 郭夫人当即怒了起来。 “这是没看够还想再上车来看看?好啊,那就上来好好看!让你看个够!” 说这话的时候,郭夫人正端坐车厢中,没有半分要下去的意思。 那侍卫一个男人,总不能真的闯进主母的马车里去扒拉东西东翻西看,方才那近探一看,他才看清楚那个半人高的东西,原来是垒起来的几个箱子。 想起先前夫人出门说是此行要出去置办衣服,侍卫顿时明白了过来。 女人家买了衣服就定要买鞋子,还要那些头面和将一应的装饰物和胭脂水粉,所有的零零总总加起来,可不就这么大箱小箱的? 想到这里,他轻咳一声退后两步,对着郭夫人拱手告罪 “夫人见谅,我等也是职责所在。” “我不管你们职责不职责的,我只问你一句话——我这车上可藏了什么歹人,或可买了什么不该买的东西?” “夫人说笑了。” 侍卫再次猛咳一声,对着车夫使个眼色,让他赶紧上前来赶车进府。 一场闹剧就这么一无所获的收场,侍卫叹一口气继续站岗,而刚进府内的郭夫人却在帘子刚拉下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怂蔫儿起来。 “夫人表现的很好。” 旁边的跪坐不语的丫头忽然出声,却是男人的声音。 郭夫人轻轻吞咽了一下口水,目光落在自己左腰侧泛着寒光的匕首上。 “我已经照着你说的做了,那个,匕首能不能拿……拿远一些……” “等过了这一程,我自然会依照着夫人所说的来,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婢女挑了挑眉头,让郭夫人心中的骇然顿时增加。 马车从府中小道碾过,不多时便到了郭夫人的院门前。 婢女紧随郭夫人下车,小心的为自己的主子撑好雨伞,一路走到廊下。 “去厨房里看看有没有雪参汤。” 郭夫人随口对身后的婢女吩咐,只等着他出了院子,自己就喊人来捉了他。 小小的贼人竟然敢挟持自己! 可是进得了潘府又如何?一会儿只要她呼喊一声,守在潘府周围的那些侍卫们,就会将这个贼人团团围住,然后丢到蛇窟里去喂蛇! 看着婢女撑着伞眼见便要走到门口,郭夫人的唇角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屋里一个丫头却忽然掀帘出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走上前来。 “夫人,大人吩咐等您一回来,就先看看这个。” 这话一出,登时吸引了郭夫人的注意力。 这几年来,这还是大人头一次给她院里送东西! “是什么东西?”郭夫人带着几分激动和欢欣问道。 “因是大人特地吩咐的,婢子不敢乱开,只等着夫人回来之后亲自开启。” 婢女侍奉郭夫人多时,自然知道大人送来的礼物对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而这话听在郭夫人耳朵里,自然更多了几分夫妻间的甜蜜与羞赧。 郭夫人带着几许少女般的娇羞,慢慢伸手向那盒子,双手轻轻往上一抬,打开了盒盖。 伴随着这个动作,一声尖叫霎时从郭夫人口中传出。 “啊!——” 紧随在后的,还有整个盒子坠地和婢女惊叫急呼的声音。 “夫人!——” 郭夫人晕倒在地,那婢女连忙蹲下身来探看,谁曾想这一看,正瞧见滚落在自己脚边的两只带着血的耳朵,顿时亦是一声惊呼,也径直吓得晕倒在了一旁。 郭夫人的院里人仰马翻,乃至于根本没有人注意从院里走出来的撑伞婢女,更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婢女去了何处。 …… …… 临安城外。 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扬起手中马鞭,身下的骏马便将步子迈得愈发迅疾。 沿途溅起的泥浆四处飞射,一人一骑就这么在暮色中离天目山的方向越来越近。 而此刻天目山山道上,依旧有一队人马在缓缓前行,与之相随的,还有牛皮鞭在空中击过传出的霹雳声响。 “一个个的都给老子放机灵点!若是有一丝的懈怠,老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嘶扬的回声在落雨声中回荡在整个山头,像极了夜吃人的恶鬼发出的森然之声。 走在靠后的一辆辎车后,一个推车人大声地喘着气儿,一天不停不休的劳作已经让他快要精疲力竭。 “这狗/娘/养的天气,折腾死个人!非得这雨天上山,都死了几个了!” 抱怨之声低低响起,越发让推车人心中不平。 “你可小着点声吧!前头那事你忘了?你想挨揍可不要连累我。”在他对面的推车人小心提醒,生怕对面那家伙惹怒了杨都尉,最后却波及自己。 “娘的!” 先前那推车人脚在车轮上踩一脚,这才骂咧着开始用力。 此刻的山脚下,最靠山脚的村子里一片漆黑,隐约有一两点星火在沉沉雨夜中明灭。 这是天目村,背靠天目山,也是要从天目山下山必经之地。 但是今夜的天目村,却沉沉如寂,除却外头守着着戴斗笠穿所蓑衣的兵甲之士以外,再也没有任何村民的踪影。 若是有路过的人,定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一个必死之地。 远远的瞧见那一星火光之后,御马疾驰而来的男子连忙勒马,然后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块布,下马将马嘴裹了起来。 寻了一处并不起眼的地方拴好马儿之后,他这才轻轻将斗笠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竟是本该在天歌身边的褚流。 下午跟罗刹司的人结束会面之后,天歌便和褚流兵分两路。 后者快马加鞭出了城门,一刻也不停歇地往天目山赶来。 连着四个时辰的奔波,褚流终于在子时抵达了天目山脚下。 眼见离天目村越来越近,褚流脚下的步子变得越来越慢,最后趁着夜色从天目村后头的山坳中往里头摸来。 就在这时,褚流脚下被什么东西微微一绊,得亏他眼疾手快用手中的长剑撑地,这才险险稳住了身形。 然而等他拔剑之时,既然不同的感觉让他心中生疑。 微一低头,他正待拿出火折来看,忽然天空中一道亮光闪过,映亮了他脚下的山坳。 褚流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凝滞住。 整个山坳中,是一具具乱扔的尸体,在大雨的冲刷下,最下面的人只能看见一两条腿,而被扔在家上头一些的人,各个面色发白神色狰狞,下头聚积的泥污早已和血色浆成一片。 原本凹陷着的山坳,就这么被一具具尸体填平,而方才在脚下绊着褚流的,则是一具没有被扔入坳中的尸体。 他的剑,好巧不巧,正从那人的胳膊中直直刺入。 只可惜,此刻那人再也感受不到半分疼痛。 巨雷声响伴随着下一道电光闪过,如同朝着褚流的天灵盖直击而来。 褚流的喉头动了动,忽然整个人都干呕起来。 四个时辰的奔波之后,本就隐有困乏和晕眩,此刻见到这样的画面,终于彻底让他只撑不住。 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褚流这才重新站了起来。 小心地将自己的剑拔/出来,褚流对着正片山坳躬身行了一礼,又用自己的剑在旁边挑出些松软的泥浆将那具尸体掩盖,这才退后两步,绕过山坳往天目村的方向走去。 只是这一次,他走的更加小心。 小姐果然说的没错,潘炳涵根本不是人。 这才是刚开始,便已然如是惨烈,他简直不敢想象,潘炳涵若是真的成功拿下杭州之后,杭州将会变成何等模样。 …… …… 潘府。 尽管大雨倾盆,但不管是守在屋顶的侍卫还是守在各个门外的侍卫,都恪尽职守,一点也没有松懈的迹象。 一名婢女撑伞而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临到跟前忽然被侍卫出手挡住。 “两位大哥,夫人这儿刚醒,一听厨房里备着的姜汤熬得多了些,便让婢子各位送些过来。” 婢女含笑开口,声音虽是有些微哑,但却也不算太难听。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带着质询与怀疑看向婢女 “你说夫人?” 婢女微微垂首,却是压低了声音,“两位大人当是知道,大人今日给了夫人警告……夫人醒来心中惶恐,便想着做些补偿,以期能得到大人的原谅,是以这才让婢子来卖个好。若是二位心中存疑,这姜汤倒了也成,只是莫要为难婢子交差……” 说着那婢女楚楚可怜的看向两人。 另一个侍卫见此,看了先头说话的同伴一眼,对那婢女道,“你自己将东西倒了便是。若是夫人问起,我们帮你应说。” “既如此,那便多谢两位侍卫大哥了。” 婢女说完,蹲身将食盒放了下来,探手去里面拿东西。 两名侍卫目光相交,齐齐握紧腰上挂着的兵器,准备随时动手。 谁曾想那婢女当真从食盒中拿出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出来,然后起身先是对着他们二人歉意一笑,这才走了几步,小心地将姜汤都倒进叛变的花丛中。 直到那婢女收拾完食盒离去,始终不曾出现过任何的异样。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是虚惊一场,你还是有些多虑了。”后说话的那位侍卫道。 前者摇了摇头,“防患于未然总没错,大人说了,这些日子一切小心为上。” “话是没错,但咱们这地方,估计也没人敢来使坏……不好……” 直至此时,两人终于隐隐觉察出不对来,然而浑身疲软无力不说,就连话也说不出口。 这时候,先前离开的婢女施施然走了回来,旁边还闪出另一名黑衣人。 踢了踢脚下两人,婢女从袖中抽出一柄软剑毫不留情的刺穿了二人的脖颈。 “那家伙给的香料还真是好使。”婢女轻叹一声。 谁知旁边的黑衣人却是轻笑,“还是你这女人扮的像。” “搬人吧你!多话!” 罗放瞪了罗真一眼,心中有苦说不出。 他本是大义凛然要进蛇窟,谁曾想却被那个姓林的扮成个女人,还被罗真罗江他们嗤笑! 等到他出去,定要让那个姓林的好看! 与此同时,刚摸进潘府的某人鼻子一痒,眼见便要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却见一队巡逻的侍卫正从对面朝着这头走来。 正文 第160话 雨夜的猫和老鼠 【待捉虫】 天歌连忙毫不顾忌形象地捏着鼻子张大嘴巴,生生将那个喷嚏忍了下去。 雨声交杂,成功帮她掩盖住那一刻的气息。 “这破天气,雨还下个没完没了了。” 那一队人逐渐靠近,声音也渐渐清晰。 听着这样的抱怨声,同行的人当中当即有人眼风扫来,不满呵斥 “都睁大了眼睛盯仔细了,如今正是紧要关头,若是出了什么纰漏连累大家伙儿,届时可别怪彼此不顾兄弟情义。” 潘炳涵治家如治军,推行连坐制度,但凡一道办差的人,若是事情不殆,那么悉数受到惩罚,所有人都会被丢进蛇窟去。 但这并不代表死路一条。 被丢进蛇窟中的人,若是可以成功杀掉其他人,成为最后脱颖而出的那一个,则可豁免死罪得到饶恕。 这样血淋淋的规则,使得每次被外派执行任务的人都十足十的小心,相比之下守护潘府内宅的侍卫,就没有这样过大的压力。 毕竟这么些年来,还没有人能成功闯入潘府做出什么不轨之事来。 ——其实若真算起来,也是有的,譬如前些日子闯入府中的两个黑衣人。 但这一次,潘炳涵念着需要人手,罕见的没有惩处府中侍卫。 除了昨晚上的五个人。 “他们那是保护大人不殆。五个人都能让别人伤了大人,不喂蛇还留着做什么?” 先前说话的护卫显然并不将领队的警告当回事。 他在潘府几年了,不是几句威吓就能吓得屁滚尿流兢兢战战的新人了。 那首领见他如此冥顽不灵,显然不想再跟他多说。 只要他多些仔细,那么就算是有那么一两个人疏忽了,那么也不会出太大的纰漏,保住弟兄们和自己的性命还是可以做到的。 天歌睁着眼睛,看那一队侍卫越来越近,愈发不敢发出声音。 好容易等着这一队人走过,她这才慢慢猫着腰站了起来。 今日下午罗刹司提供的潘府地图她已经烂熟于心,眼下只等着按照计划的线路,小心躲过潘府侍卫的布防,摸到潘炳涵的与院子去。 潘炳涵乃是大金人,大金以西为尊,这一点也体现在潘家的宅子布局上。 潘炳涵居住的地方和书房,便是在最西边,而那里也是真个潘府布防最为森严的地方。 而天歌此刻所在的位置,则在布防稍弱的东边。 但这也意味着,距离她要去的地方,还有些距离。 不过好的一点是,因为并不待见郭夫人,所以此处正是郭夫人的居所,也是最一开始潘府初建时期,按照大周习俗设定的婚房。 天歌贴墙而行,然而临到月洞门,还没来的及跨过,便见有人快速往这里走来。 天歌连忙贴靠在旁边一株木槿花后,借着旁边的葱木遮挡了身形,谁曾想那人到了她跟前,却并没有再行,而是左右梭巡一圈,忽然背对着天歌站在了路对面的花丛中。 紧跟着,雨点敲击花木的声音突然加大。 天歌抬头感受了一下飘落在脸上的蒙蒙细雨,再听着那水柱直躺的声音,顿时有种骂娘的冲动。 “看来以后晚上不能多喝了,不然这紧俏起来,还真是不大能憋得住。” 带着熟悉音色的自言自语传来,天歌脑海中顿时冒出一个念头来。 手在袖中微拈,眼见便要挥出,谁曾想那正在自我解放的侍卫忽然回过头来。 “什么人!” 与此同时,天歌手中的骨针无声刺入他的脖颈,只留下那侍卫瞪得圆大的双眼。 天歌趁机窜出,在侍卫倒在那片被浇灌过的花丛之前,将人拖到花丛深处。 窸窣之后,再出来,她已然是潘府侍从的打扮。 …… …… 顺着卵石道走到郭夫人的院子前,迎面而来一个提着食盒的婢女。 一见天歌走来,婢女当即后退一步,半行一礼。 然而她等了一息,却发现眼前的侍卫没有离开,而是忽然在她的跟前停住了脚步。 婢女心中一惊,身子微微抖动起来。 在这府中,护宅的侍卫那是比管家地位还尊崇的存在,而且这些人的行事,底下人也早有耳闻,此刻一见那人停在自己跟前,登时惶恐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侍卫……侍卫大哥……”那婢女怯怯开口,却一点也不敢抬头。 “这位姐姐这会儿是要做什么去?” 府中侍卫护宅守职,有权过问任何人值得怀疑的行径。 但这道清朗中带着润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使得婢女心中紧张一泄,微微抬起头,将手中的食盒往前探了探 “夫人刚用过药,婢子这会儿将东西送回厨房。” “夫人这会儿可醒了?” 听着这声关切,婢女的胆子大了些,“还没有醒,大夫说是惊厥过度,约莫得到明日才能醒来。” “这样啊……”天歌点点头。 她对舌头的事情并不知情,只心道也不知罗放那小子做了什么,竟然吓得郭夫人能晕到明日去。 这当口,那婢女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侍卫大哥……” 然而这一眼,却让那婢女的声音忽然顿住。 眼前的男子跟她平时见到的那些粗莽样子截然不同,竟是有着一张出奇好看的脸,在卵石道上风灯的映衬下,竟是更带着些许让人难以置信的虚幻感。 “不是我不怜香惜玉哦。” 天歌叹息一声,一记手刀砍向少女的后脖颈,另一只手则小心的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 又是一阵窸窣而过,等到卵石小岛上再出现提着食盒的婢女时,已经换了一张截然不同的俏美容颜。 “实在是对不住了。” 朝旁边掩映的花丛看去一眼,天歌这次提着食盒,从容垂首往前走去。 …… …… 潘府游廊亭下,三名侍卫正靠在廊柱上等着什么。 其中一人实在忍不住,径直走到旁边的廊椅上坐下,出声抱怨道 “老四那是怎么回事?撒泡尿都这么久,真他/娘/的懒人屎尿多。” 旁边另一个人跟着应和 “就是,每次都是他偷懒最多,大家给他擦屁股,今晚这鬼天气,他居然还不可着点儿紧。我还等着一会儿巡视完换岗睡觉呢!” 听着两个同伴的抱怨,为首的侍卫望着老四离去的方向紧锁眉头,不多时忽然一声低呼 “不好!” 说完也顾不上多说,当即从长廊上翻下,往先前老四所去的方向奔去。 后头二人一见,也止住了话头,紧跟了上去。 望着迎面飞奔而来的几人,天歌连忙提着食盒垂首避到一旁,听着几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这才重新稳步走了起来。 …… …… 东苑花丛中,三名侍卫终于找到了老四。 看着丢在旁边的黑衣和那身被扒掉的侍卫服,为首的侍卫目光沉沉。 蹲下身来查看的侍卫探着老四的呼吸,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周身,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伤口。” “杀人无形么?” 为首的侍卫冷哼一声,神色冷峻。 一脚踩在老四白色的里衣上,他唇齿间蹦出的字透着森森寒意。 “也该是他!平素偷懒,如今被人夺命,死得不冤。” 剩下两人没有说说话。 虽说对于老四,他们心中颇有不满,但此刻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却还是有些惋惜。 “发令!警示弟兄们戒备,严查所有穿着内宅侍卫服的生面孔!” …… …… 一道令箭划破长空,在雨夜长空中划出一道光芒减弱不少的烟火之色。 但饶是如此,这样独特的烟花令箭,却仍旧让分散在潘府内宅外围还有排布在屋顶之上的暗哨都为之一振。 “又有人闯进来了!居然还杀了人!” 守在潘府书房外头的侍卫小队长蓦然抬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上一次就有人闯到了书房,若不是因为机关排布没法靠近,只怕早已诡计得逞。 那次大人难得开恩,没有处罚他们,但却也明确表示这将是最后一次。 若再有下次,那么就算是他,也得去蛇窟喂蛇。 “所有人听令,有奸细混了进来,从此刻开始,不管是谁靠近,都绝不放行!全部都打起精神,严防死守!但有纰漏,定惩不饶!” “是!” 训完话,侍卫小队长抽出腰间长刀,从身边的里的最近的侍卫逐一查看,夜色浓重,侍卫队长看得仔细,大蒜味儿的呼吸甚至都直接冲着被检查之人直直扑来。 “让你方才别换衣服,你偏要换,这会儿可要怎么躲过去!” 眼见那侍卫队长越来远近,罗真恨不能踹罗放一脚。 方才放倒了两个之后,那家伙就迫不及待的将女装换了回来。 蛇窟那边该安置的东西都已经安置好,但是书房这头却哪里有那么容易混进去? “那你怎么不穿?又没人跟你抢那裙子。”罗放没好气一声,心中也是着急万分。 “别贫了,赶紧想办法吧!” 罗真轻斥,想到方才那侍卫队长一声喊,显然是说他们混进潘府且杀了人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是罗江他们几个暴露了,还是与他和罗放。 潘府侍卫的手段罗真极其清楚,如果真的引了人来,那到时候必会死命围剿。 可是他们只有五个人,大人愿意调动的也就只有五个人,这样算来…… “先前姓林的小子不是说不怕打草惊蛇么?” 罗放突然开口。 “既然不怕,那咱们就好生闹上一番,闹得越乱,让潘府这些人越无从追起更好。” 罗真一惊“你是说?” “反正是那小子自己说的,咱们今晚只顾拿到该拿的东西就行——况且,如今不是已经打草惊蛇了吗?” 罗放冷笑一声,想着先前的女装之仇,看着越来越近的侍卫队长,忽然指着一个阴暗不明的方向大喊一声 “有人靠近!” 说着朝着那个方向直奔而去。 这突然的举动使得侍卫队长当即跟了上去,身后还跟着几个负责侍卫。 而这时候,罗真暗叹一声,蓦然指着另一个方向扬声奔走 “在那边!两个人!” 此声一出,更多人的侍卫拔刀跟上。 然而谁曾想,这么饶了几个弯儿之后,众人跑了几个圈儿,但原先出声大喊的侍卫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终于有人回过神来 “中计了!” 等到侍卫队长领着人回来,先前整齐严密的布防已经打开了一个大口,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闯入书房。 但让他带人核查,去闯书房,他却还没有那个胆子——大人的书房,非令不得入内! 雨落而下,满腔憋闷愤恨瞬间化作三个字 “他/娘/的!” …… …… 而此刻,不仅仅是潘府书房,在其他地方,同样也出现了这样的混乱。 天歌穿梭在花丛中的卵石小道上,专寻无人的地方快步行走,若是万不得已遇上往来的侍卫,则小心的避在路边。 这么一路走来,倒是没有遇上一个对她心生怀疑,或者说根本顾不上怀疑她的人。 而那些侍卫走过时零散的话语,也让她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想着,她转身拐进了一座假山后头。 谁曾想再出来的时候,还没走几步,便被一道声音喊住。 “前头的,站住!” 天歌暗道不妙,脚下的步子又行进几步,然而这一次,身后的声音变得更加响亮,也更加逼近。 “我说,站住!” 天歌的步子终于停了下来,垂首立在道路旁,整个肩膀都微微抖起来。 “哪个院子里的?做什么去?” “东……东苑的,夫人刚用完药,吩咐奴婢去送……送食盒。” 柔柔怯怯的声音传来,再加上那整个都颤着身子的消瘦身形,让潘云缓了声气,但说出口的话依旧不容置疑。 “将你的食盒打开来。” 天歌蹲身照做,待瞧见里头地方却放着一只还残留着药渣的碗时,潘云顿时心下微松。 “夫人现在如何了?”他问道。 郭夫人惊厥的事情他知道,若是仔细论说起来,跟他跟大人禀告的事情脱不开关系,虽说他之所为是阿职责所在,但一想到那样的东西送到一个妇道人家面前,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大夫说,夫人惊厥过度,约莫得到明日才能醒。” “嗯,既如此,你便去吧,早些回去东苑照顾夫人。”潘云说完,挥了挥手。 “是。” 天歌低应一声,缩着身子快步离去。 心中庆幸得亏她方才扔掉了放在食盒中以备换装之需的侍卫服。 而在她走后,潘云先是对郭夫人抱了些许同情,但是他很快觉察到不对来。 从东苑去厨房,根本不会走这条路! 脑中有什么快速闪过,潘云沿着天歌的来处循去,果见一件被丢在假山后的侍卫服正躺在那里! “该死!” 一声暗骂,再一支烟花令箭蹿上夜空! 正文 更新通知 在起点追更看书的小可爱们应该知道,作者今年年底要考研 前段辞了工作,所以现在完全是脱产状态,就是为了逼自己一把,断了临到头放弃的念想 文学类考试,要看的书目很多,要背的也不少 目标院校的简章出来,临时有了变化,所以需要加紧补充很多东西,不然年底就只能陪考了 没有办法,从今天开始,每天估计只能2000+的更新 但是,断更是不会的! 但是,断更是不会的! 但是,断更是不会的! 肯定不会让大家追了这么久的故事无疾而终 而且文学考试也有作文 不过考试的作文还是跟网文不一样,所以少更2k每天挤出来的一到两个小时,会用来做文学批评和短篇记叙的练习,方便备考 后面或许会开一个短篇,用来储存平时的练笔,但是也不一定【写的辣鸡就不给你们看了】 最后,谢谢大家的推荐和喜欢 后面每天2000+,大家多存存,也不好意思再收大家的推荐,大家就投给自己喜欢的更新给力的作者吧? 愿我们都能在追梦的道路上不负挥洒过的汗水? 爱你们! 爱你们! 爱你们! 【一切重要的事情都要说三遍!】 正文 第161话 蛇窟与畸念 【待修】 “居然是个女的?” 正在加紧巡查的分队侍卫首领停下步子,眉头紧蹙。 “什么女人有能耐将老四悄无声息的杀掉?”跟在他身边的侍卫一愕然。 杀掉一个男人不易,而当这个男人还会功夫的时候,这种难度便会翻倍增长。 “这是云护卫传来的消息,想来不会有假。” 分队侍卫首领沉下声音。 能惊动云护卫,说明那人已经靠近书房那边了。 那么也就意味着,大人也已经知道。 “全面排查,从府上的侍卫到婢女,挨个儿往过排查!今日若是找不出这人,我们都得玩完!” 分队首领踹了一脚身边的花树,狠狠地啐了一口。 …… …… 排查的命令越发严密紧俏,潘府侍卫的巡查也愈发仔细,就连平素众人避之不及的蛇窟外面,此刻也出现了搜寻之人。 “这里有人!” 一声惊呼传来,众人登时被齐齐吸引而来。 花丛中靠近墙根的角落,两具只着里衣的尸体安静的躺在墙角,封喉一剑刺穿脖颈,精准而狠厉。 在尸体的旁边,则扔着一个食盒、一身婢女服饰,还有一件夜行衣。 “是守蛇窟的杨盂和马北!” 尸体的身份很快被辨识出来,却让为首之人面色越发凝重。 “将尸体和东西全部送到西苑!” 加上先前那一个,目前为止就一共死了三个弟兄,然而闯入者却还连个踪影都没有。 这是他们的失职,也是大人最厌恶听到的话。 “再搜!” 为首之人拔声怒喝,看着如今已再无人镇守的蛇窟,终是深吸一口气。 “进蛇窟!” …… …… 看着又有两具尸体搬来,潘云面上的乌云又浓重了几分。 被人深夜闯府不说,更在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杀了三个人,不用猜潘云也料想得到大人知道此事后会是何等愤怒。 查看完杨盂和马北脖颈上的伤口之后,潘云的目光落在了旁边的食盒上。 他的目光骤然缩紧。 “派人去东苑夫人那里,查所有的婢女。” “可是这个时候,夫人怕是早已歇息了。没有大人的命令,小的们若是惊醒了夫人,许是不好平息。” 底下人有些为难。 郭夫人虽是妇道人家,但却是潘府出了名的不好惹,所有人对这位夫人的态度,都是能避则避,绝不轻易招惹。 潘云正待说夫人得到明日才醒,外头已经有威严的低沉之声传来。 “那就传本将的命令,彻查东苑所有涉嫌之人!” 此话一出,不管是潘云还是方才说话的侍卫,此刻都心中一沉,齐齐屈膝行礼 “大人!” “莫说是夫人的地方,阖府上下,所有有嫌疑的地方,都给老子去查!就算是将阖府翻个底儿朝天,也要将人揪出来!” “是。”侍卫领命之后撒腿跑开。 潘炳涵看着眼前的尸体,猛地抽出腰间宽刀,对着几人的尸首就这么拦腰斩断! 溅出的鲜血染了他和旁边的潘云一身一脸,流淌而出的鲜艳之色更是化作血色河流,就这么一路流淌到了门口。 “一群废物!” 冷哼一声,潘炳涵径直坐到了花厅的首座。 不顾手上血浆,潘炳涵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就这么灌入腹中。 “查的怎么样了?” 听着问询之声,潘云抱剑禀告 “死去三人中,有两人手法相同,都是一剑刺穿喉咙,而另一人却颇为奇怪,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但却依旧殒命无救。目前看来,丢失的侍卫服有三件,还有一件婢女的衣服,加起来应当至少有四人闯入。” 潘云将自己方才放走一个婢女的事情从容掩盖。 从马北和杨盂的伤口来看,明显是死了有一段时间,因此他们身边的婢女衣服定然不是自己方才所见的那个女子所穿。 这就证明,闯入之人,其实至少有五个。 在阖府排查的情况下,其实到底是四个还是五个已经不大重要,毕竟终究都会搜出来。 但被知道自己因为疏忽竟然当面放过闯入者,却一定会将大人的天雷怒火引至自己身上。 忠诚很重要,但应变和自保也一样不可或缺。 “看来还是蛇窟里丢的人太少了,上一次是两个,这次倒还翻倍了。”潘炳涵冷笑一声,花厅之中顿时森寒入骨。 潘云正欲劝说如今正在节骨眼上,还是莫要自断臂膀。 只可惜话还没有出口,便听外头传来惊急慌乱的声音 “大人!大人!不,不好了!蛇窟出事了!” “什么?!” 潘炳涵蓦地起身,厉声喝问,“出了何事!” “那些蛇……那些蛇全部都死了!” 明白蛇窟在大人心目中的地位,禀告之人这话说的极其小心,生怕大人的怒火就这么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死了?!” 潘炳涵只觉血气上涌,周身的躁怒之意都在此刻被彻底激发出来。 “我的宝贝们都死了?” 抬手掐住侍卫的脖子,潘炳涵不顾那侍卫面色涨青,“你再说一遍?!” 然而那侍卫此刻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又哪里敢说话? “大人,还是先去看看情况。” 潘云在旁小心提醒。 潘炳涵闻言,抬手便将侍卫甩开,大跨步往蛇窟的方向走去。 看一眼摔落在地的侍卫,潘云摇了摇头,吩咐一声“守在这里,有事来报”便跟了上去。 …… …… 不远处的假山后,天歌看着潘炳涵和潘云离去的身影,唇角微微弯了弯。 先前罗刹司的人调查得知,潘府中有一处骇人的蛇窟,而且潘炳涵对此蛇窟看得比古玩珍藏还贵重,每日午间都要前去蛇窟探看。 罗真等人以为蛇窟定是存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以毒蛇作掩,由此防止外人行窃,所以欲往其中探寻。 但此刻天歌心中却生出截然不同的猜测。 传闻中当年的的大金第一勇士布亥心悦大金汗王波斯美姬,因与之有染而被判死刑。 而那波斯美姬最喜欢的一样饰物,便是其族内的蛇形图腾。 当初天歌在佐努身边侍奉的时候,曾亲眼见过佐努脖子上挂着的银蛇。 而潘炳涵…… 天歌转头看了一眼潘府书房院门外那半人高的,与佐努身上佩戴的银蛇式样截然相同的蛇形玉雕,心中不由啧声。 没想到这个潘炳涵还真是个多情种子。 只是不知道他对那波斯美姬这样畸形的执念,若是被远在上都的大金三皇子佐努知道,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或许,这其中会有更为奇妙的缘分呢? 闪身越过巡逻而来将的侍卫,天歌运起凌云步跃入院中的同时,心中开始隐隐期待起日后与这位大金三皇子的相见来。 正文 第162话 探窟与乱箭 【待捉虫】 此刻的蛇窟之中,所有的侍卫都垂首默然。 眼前的景象在最一开始入眼之时,就冲击着他们的神经,而此刻潘炳涵的到来更是加深了这种冷沉的气压。 地下宛如擂台的大小的坑洞中悄无声息,原本扭动嘶声的毒蛇,如今皆安静地交错在其中。 “人在哪里?” 面对潘炳涵的质问,刚被踹醒没多久的饲蛇人摸着法藤的后颈颇不理解,不由颤颤着问0道 “什……什么人?” “守蛇窟之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起来,就连潘云的面上也带上了几许微妙。 “死……死了……” 饲蛇人小声回禀,心道这事不是早都传开了么? “死了?”潘炳涵的面色铁青。 潘云终于出口解释“大人,方才花厅之中,有两人便是守窟之人。” “呵,好,真好!” 潘炳涵冷笑一声,罢了却是反身一脚,蓦地将先前答话的饲蛇人踹入群蛇之中。 “啊!——” 惨叫之声顿时回响在四周。 尽管身下的虫蛇都不再动弹,但是那冰凉的触感,却依旧让人宛如噩梦。 先前愁苦窟内虫蛇悉数不再动弹的饲蛇人,此刻却唯恐有一个没有死绝,忽然扑上来咬自己一口。 饲蛇人想动,却又不敢动,上头的大人比下头的群蛇更可怕。 “查,就算是府中翻个底儿朝天,也要将人给老子揪出来!留活口,老子要剥皮抽筋!” 愤怒的声音回荡在蛇窟当中,直到脚步声远去,依旧徘徊不绝。 饲蛇人终于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寻出嵌在窟壁上的悬梯,正要攀爬上来,谁曾想脚下忽然一动,蓦地显出两个人头出来。 “啊……” 又是一声尖叫,只是这一次没等发出,就这么熄了火儿。 罗真撤回手刀,转了转手腕。 “这家伙带不带上去?” “也是个衰货。带不带上去随你,反正我先上去了。” 罗放望了四周一眼,忍住作呕的冲动,抽出悬梯往上跃去,“你可别忘了,这些蛇可都还没死呢。” 一听这话,罗真不由想起先前来的时候,蛇窟中盘杂交错嘶声窸窣的场面,顿时脊背一麻,一手抓着那饲蛇人的腰带,一手抓住悬梯腾了上去。 “啧,你还真是心善。” 罗放一见罗真将人捞了上来,不由酸了一句。 “留着吧,指不定有用呢。”罗真道,“毕竟下头那些还没死。” 如今再一提起底下的蛇,罗放就有些来气。 “娘的说了让我扮成女人,就不用再进这鬼地方,谁知道他姥姥的最后还是得在里头埋着!今儿个若是出去了,我定将那个姓林的揍得跪下来叫爷爷!” “怪不得人家,是我们自己暴露了身份,才不得已躲了进来,若不是林公子给的麻痹散和驱蛇粉,方才我们也没法这么快逃脱。” 罗真算是是非分明,归根结底是他们自己的疏漏。 “不过瞅着方才潘炳涵不着急找东西的样子,莫非那东西当真不在此处?”罗放皱着眉头在四周梭巡。 整个蛇窟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却没有多余的地方,方才他们甚至连窟壁都寻了个遍,也没找到东西。 “会不会是头儿的消息有误?”罗放大胆猜测。 “就算是你错了,头儿也不会错。” 罗真白他一眼,捏着饲蛇人的下巴瞅了瞅,“不在此处,那就只有书房了,希望江子他们几个能有所获。” “那我们?” 罗真拍了拍饲蛇人的脸,露出一个笑来。 “如今出去只能硬拼,不过有了他,可就不一定了。” …… …… 潘府花厅,又有两个人被带了过来。 只是这一次,却是两个婢女。 与先前的侍卫不同,这次的两个竟然都是活的。 潘云见身后的潘炳涵不语,问押着婢女大的两名侍卫,“这二人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回禀大人,这名是在东苑花园中;这个被绑着的,是在后院夫人的马车中。” 潘云蹙了蹙眉头,居然都是夫人的人? 潘炳涵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 “郭氏真是好大的胆子!先是着人打探老子的消息,如今竟然里通外贼!” 猛一拍扶手,“去将郭氏带过来!” 一听这话,潘云当即开口,“可是大夫说,夫人惊厥过度,许是得到明日才能醒来……” “老子要见她还得等明日?莫说晕了,眼下她就是死了,也去将尸体给我拖过来!” 话已至此,潘云便不再言语,借着侍卫去东苑的当口,审问起尚余活口的二人来。 …… …… 潘府书房。 与府上别处不同,潘炳涵的书房独占一个院子,且院中密布机关。 除了他之外,剩下的所有人都无召不得入内,就连潘云,也只能在书房外候令。 所以镇守书房的护卫,也大都是守在院墙之外。 天歌翻墙跃入,却也同样不敢轻易落下,只带着勾爪,贴于墙壁内侧,先借着暗夜中的风灯,窥探着院内的布局。 按照罗刹司人提供的消息,平素院内人之往来,都会顺着最中间的廊道走,所以一旦入院,只要落脚于廊道之中,便可安全无虞。 可惜庭院大门宽阔,前面守着许多人,并不能直接闯入,只能从旁侧守卫偏松的旁侧入内。 但旁侧最大的问题,便在于与廊道正中间距过长,站在墙上一跃许是可以,但这样一来,却会惊动屋脊上的暗哨。 唯一的办法,只有借着廊檐挡住的盲区,快速翻身跃入贴于墙壁,从而借力腾至廊道。 可是这样由于位置局限,却极难借力。 不过天歌却还是想试一试。 估算着从自己的位置到庭院正中的狭窄廊道的长度,天歌微一蹙眉,单手甩出系了伸缩爪的天罗丝,勾住其中一根石制风灯柱。 用力拽了几下未觉异样之后,天歌在墙壁上曲腿猛一借力,终于在脚下反力与天罗丝的拽力当中落于廊道正中。 微微松下一口气,她收回天罗丝,小心的听着四周的声音,探步朝后头紧闭的书房走去。 当顺利抵达门口,天歌终是稍稍放心。 谁曾想,当她的手刚放在门上正欲推开之时,两侧当即有无数穿风之声传来。 天歌心下大惊,当即撤回两步,闪身腾跃上廊顶,飞脚踢开射来之物。 左右而来的飞箭如同横来落雨穿梭,若不是她躲得快,只怕此刻早已变成了筛子。 天歌心中紧张上升,暗道潘炳涵书房果然机关遍布,就连门上都被动了手脚。 然而很快,天歌便发现了事情的不对。 这些乱箭,根本不是对着自己而来! 正文 第163话 机关与发现 【待捉虫】 罗江吃痛地低呼一声,抬手拔出刺入左臂的利箭。 在他两侧,两名同样身穿黑衣之人长剑飞舞,为他掩护着挡去源源不断刺来的飞箭。 “江子,怎么样了?”罗肃挥挡之迹,出声关切。 “没事!” 从身上扯下一根布条,罗江单手熟练地系好,而后一抽剑,从罗肃身后站出来,正面迎击漫天飞箭。 “接下来要怎么办?”另一名同伴罗年问道。 院子里如今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很快惊动外头的护卫和西苑花厅里的潘炳涵,还有屋顶上的暗哨,潘府人手众多,到时候只有他们三个人肯定难以应对。 “再撑一阵。” 罗江咬了咬牙,劈飞一箭。 “没有潘炳涵的命令,那些人不敢轻易闯入。乱箭无眼,这会儿任是谁进来都会被戳成筛子,潘炳涵想要让人进入,势必要停掉机关,那时候我们或许还有机会。” “好。” 两声低应传来,三人手中的剑越来越快,在劈挡当中,更是背对形成防护之势,慢慢向后头书房的位置移动。 乱箭再多,总会有用完的时候! 天歌看着那三个围成一团越来越近的黑影,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触到机关的不是她,而是同样来探书房的罗江三人。 先前的安排,罗真罗放负责搜寻蛇窟和在书房做掩护,而剩下三人则负责进入潘炳涵的书房——这是罗刹司众人的提议。 天歌本是提议兵分五路,但是在主意被驳回之后,她就懒得再去说服这些人。 胡承修既然只给她留五个人,那她也就没有指望这些人会听她的话。 虽然罗真表现的很是诚恳,但在剩下四个兄弟和浑不熟悉的天歌当中,他还是毅然选择了前者。 或许唯一能表现出合作之心的行为,就是他们答应对蛇窟里的蛇做些手脚。 “来的真是时候呐……” 贴于廊顶的天歌心中暗叹一声,看着脚下飞箭越来越少,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插入门缝之中。 左垫右一撬,屋门顿时开出一条小缝隙。 收回匕首,天歌看准时机,抬脚踢飞几支箭之后,猫腰闪进了书房之中。 房门再次合上,廊道中仍在避箭的罗江却是忽然蹙眉。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外头有人来了。”罗肃道。 这话一出,罗江这才留意到,外头的人声的确是越来越清晰,很显然方才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外头的潘府护卫。 可是他要说的不是这个,“书房里好像也有人,我刚听到开门的声音了。” “该死!”罗年暗骂一声,“莫不是内外夹击?”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三个进来就真的无异于送死了。 “一会儿见机行事,若是当真有诈,就赶紧撤!”罗江当机立断。 事情办砸了还有机会重来,但命却只有一条。这是大人说过的话。 …… …… “大人,我们还不进去吗?” 书房院外,负责守卫书房的侍卫长抹去额上冷汗,好似唯有如此迫不及待的态度,才能弥补自己先前失守让人闯入院中的错误。 “不急” 潘炳涵负手身后,看着面前的玉雕蛇像,声音难得平和舒缓,唇角也挂上了笑意。 那些人杀了他蛇窟那么多宝贝,也是时候让他动动手了。 他还真怕那些人闯不进这院子呢。 听着里头兵器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小,潘炳涵的手忽然探入玉雕蛇像的口中。 …… …… “终于结束了。” 罗年轻呼一口气,将剑抵在地上撑住身子。 果然这些箭不可能永无止境,这一关,他们算是避过去了,但是所耗体力,却也依旧不少。 “现在我们……” “小心!” 不等罗年说完,罗江的疾呼之声便响了起来。 与之同时传来的,还有利器撞击在剑刃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是铁蒺藜!小心!”罗肃出声提醒。 “他大爷的!居然玩的是连环套!”罗年忍不住粗口一声,再次舞动长剑。 若是一直这样源源不断,那么不等潘炳涵的人进来,他们就该被耗得力尽而亡了。 然而很快,三个人便同时发现,这第二道机关不仅仅是将飞箭换成了铁蒺藜,如今就连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出现移形,四周的景象也开始逐渐发生变化。 “不好!是阵法!” 这是罗年在进入一片黑暗之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 长时间处于暗夜之中,使得天歌进入书房之后,并没有产生什么不适之感。 相反,潘炳涵的书房四角和中间的屏风上,各嵌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在昏暗中散发出幽幽明光,使得眼前的一切反倒是有些清晰可见。 进入屋中之后,天歌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在打量几许屋内的布置之后,将目光凝在一进门之后的花株上。 几乎是带着直觉,她抬手附上,沿着花株瓷壁轻轻转动。 忽然,屋内传出细微的声响。 这时候,天歌才看到,地面之上,有几条细丝正被撤回旁侧的摆台,在那上头,正放着一架两卷书册大小的青铜编钟。 方才若是她轻易迈步,那么这一步下去,定然会敲响摆台上的编钟! 天歌神思一震,向那编钟走去。 袖中天罗丝轻轻一划,那先前没有被踩断的系在敲锤上的丝线,就这么被她亲手断破。 编钟发出叮当脆响,就像是黑夜到来的宣告。 几乎霎时间,箭雨冲着门口而来,直直钉入门板当中,尾后箭翎带着凌厉之气微微晃动 ——若是她方才径直前行,就算躲开了院中机关,此刻也会在第一步便被戳出无数窟窿。 而且不等那箭雨停止,顶上还有网罩落下! 天歌手中天罗丝突然甩出,勾爪落在不远处的一只正在转动的银蛇雕像上,生生控住雕像的扭动。 忽然,那落下的网罩就这么停在半空。 天歌咬了咬唇,心中五味杂陈。 网罩之后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系着网罩的引绳落到最后,便会牵动地上的机关,地板开裂,人会落入下头遍布铁针林的狭窄窟洞。 就算闯入之人能逃过所有的机关,但是只要挨上其中一样,便会染上剧毒。 而以潘府书房的位置计算,天歌甚至可以猜出潘炳涵会将这原本止步于此的窟洞引至何处…… 天歌慢慢闭上眼睛,脊背一阵发凉。 尽管先前只是猜测,可是她此来潘府的目的,或许已经达到。 只是不管怎样,她都无法接受,潘炳涵也会跟云山先生有所牵连。 工造大匠蒋云山。 传说中的云山先生。 她的舅舅。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正文 第164话 印章与奇物 【待捉虫】 等待的时间越长,外头的人便越发的不耐与不安。 但看着潘炳涵一直负手身后不惊不动,就算是卫队长心中着急,此刻也无计可施。 终于,等到院中再无动静传来,一直沉默着站定的潘炳涵抬手轻挥。 潘云见状,提醒仍旧愣神的卫队长 “进院!” 此声一下,这一晚丢尽颜面,心中正惴惴不安的众人终于重新抖擞精神,当即有人踹开门就往里头冲。 卫队长一见,当高声对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弟兄高喊 “小心机关!沿着廊道走!” 然而这一声终究是迟了,也不知是谁脚下踩错位置,两侧突然飞出数道利刃,最先闯入的两个人因为没有防备避之不及,霎时间便被斩杀于地。 这一幕看得众人当即一愣,更有刚要踩入的人当即默默将脚撤了回来。 “废物!” 人群之中,潘炳涵看着那两具尸体,毫无情绪地吐出两个字来。 卫队长听到这话,望着前头突然殒命的弟兄,吞咽了一下口水,而后大臂一挥,主动抬脚向前走去 “所有人跟我来!不许踩到廊道之外的任何地方!” 这一声高喝惊醒了所有人,想着畏缩之后的惩罚,众人默默跟在卫队长身后,小心地向前走去。 前方廊道之上,三个黑衣人各占一处,对着虚空卖力地挥舞着长剑,但在他们的周围,除了彼此之外,却什么都没有。 …… …… 外头的动静将天歌从愕然中惊醒。 潘炳涵的人已经到来,此刻若是再不走,后头许是会有很多的麻烦。 想到这里,天歌抬手扯过旁边装饰的织锦,甩手缠上先前转动的银蛇雕像并将之固定,然后将天罗丝撤了回来。 几乎是一步三探,她终于顺着墙摸到了窗户的位置。 正欲推窗而出,想到先前门口的机关,天歌最终还是决定再慎重些。 随手从身边的书桌上捞起一样东西,她朝着窗户砸去。 然而许是物件不够大,只将窗户破出一个小口,并没有什么用处。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随着东西越扔越多,她越来越顺手,眼见窗户边破出一个能容一个出入的大小,天歌捞起书桌上随后一样东西。 然而这一次,她却微微皱了眉头。 手中的东西只是一件小物,约莫鹌鹑蛋大小,但却雕琢精细,尤其是上头的狼头栩栩如生,衬着夜明珠的光芒甚是幽深。 潘炳涵出身大金的事情天歌知道。 大金人信奉的图腾便是苍狼啸月,是以这样的标志不管是在当初青城街上的大金小兵的刀上,还是大金使臣的卫队上,都有这明确清晰的印记,但是眼前这小小的狼头,却又跟那苍狼啸月的图案截然不同。 天歌蹙了蹙眉头,手指触碰到底座之上,粗糙的触感传来,她当即翻转小物,这才发现原来是一枚印章。 莹淡微光下,一个刻着奇怪印记的图案出现在面前。 “……看不懂。” 天歌无奈地将东西顺手揣入怀中,眼见窗户的大小差不多,当即纵身一跃,出了书房。 …… …… 院内众人本是将要围住罗江三人,谁曾想忽然从书房内跃出一个人影。 天歌突然的现身让加众人手上的动作慢了半分,就是这半分的功夫,也让天歌看清了院中罗江等人的状况。 几乎一眼,她便发现他们中了圈套。 目光从院中和屋顶上的人群中扫过,天歌抽出怀中黑巾系在面上。 这么多人候着收网捞鱼,看来她是不得不出手给罗江等人帮帮忙了。 夜色沉沉,潘府护卫本以为这突然闯出的穿着婢女衣服的人会使出什么厉害的功夫来,谁曾想直到此刻,那人也依旧是站在那三名黑衣人后头,迟迟未有动作。 “弟兄们,上!” 卫队长一声喊,当即挥动着手中大刀冲来,在他身后,更是三人一排向前赶来。 天歌心神一动,往口中塞了一样东西,而后脚在廊柱上借力一踩,腾跃上空之际,袖中数颗圆丸便朝着那些护卫甩去。 也不知是何物,一遇到人身上,便化作粉末状团团散开,宛如江湖中盛行的烟雾弹。 其实最一开始,跟在后头躲过的人便这样喊出,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东西却跟那些烟雾弹并不一样。 其一,那玩意儿落在人身上只是化作粉末,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烟雾障目;第二,是空气弥散着的气息,好像有点…… “呕!……” “好臭……” 冲在最前的护卫们,全部掐着嗓子弓起腰泛起恶心,后头一些相对好点,虽是能忍,但却也冲不上来——廊道之外不能走,前面却还有好多人挡着。 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束手无策的感觉。 潘炳涵负于身后的手青筋暴起,站在门口眼睁睁的看着那蒙面的婢女踩脚于那仍在阵中的三人肩膀之上,挨个儿将人给提溜出了幻阵。 …… …… 罗江等人本在挥剑,尽管身心俱疲,可是敌人未尽,他们却一刻也不敢停。 因为停下,就是死。 对于罗刹司的人来说,只有杀人,没有被杀。 然而这一次,对手好似渊源不断无穷无尽,罗江脑海中腾升出一丝多年来从不曾有过的畏惧——或许,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可是眼见他将要力竭,却忽然感受到肩上被人一抓,尚且来不及出手,一股奇丑无比的气味便朝他袭来。 掩鼻猛咳之际,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幻。 先前被茫然的黑暗挟裹,被无止境的对手围攻的窒息与气闷,好似都在瞬间被夜晚的清凉与那冲鼻的臭味冲散。 入目依旧是黑暗,但却不再是浓重的化不开的浓稠,而是可以隐约看见的人影,花木,屋舍和廊柱。 “阿肃!” 罗江看着在自己身边猛咳的人,顿时认出了他的身份,也明白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我们中计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人被丢了过来。 罗江定神,一眼便认出真是罗年。 而丢他过来的人,则穿着一身潘府婢女的装扮,身材有些消瘦,乍一看还真跟女子差不多。 “罗放?你不是跟千户在蛇窟那边?” 那人虽说蒙着面,但罗江还是很快“认出”了他。 天歌闻言先是微怔,但一想到先前的罗放入府的方式,便没有否认,算是默认了罗江的称呼。 “我的个姥姥,什么东西如此之臭!” 罗年捂着鼻子,此刻也逐渐恢复了神志。 天歌面巾下的嘴角抽了抽,忍住没有说这是先前刺激醒装睡的翟秋云时用剩下的黑驴蹄子粉,不止如此,她还在里头加了一些其他增臭之物。 这次独闯潘府,她算是将现有的所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全都带出来了。 其中就包括这个当初研制时差点熏晕她的“臭蛋”。 体会过这种折磨的天歌好心的从袖中拿出几片东西递过去,粗声粗气道 “放嘴里含着。” 因是自己人,是以几人一点也不怀疑,当即照办,口中辛辣的味道传来,总算是冲淡了一些恶臭带来的晕眩。 “风灯和廊柱上头无机关,等下院中机关触发,便以此借力出逃。” 弯腰捡起地上落下的一把剑,天歌出声提醒。 正文 第165话 死亡与不是 【待捉虫】 “你要做什么?” 罗江心中一惊,手中长剑撑地站了起来。 “自然是逃命。”天歌低应一声。 不然留在这里等对面众人缓过气儿来瓮中捉鳖吗? 说着她转头看向三人,“可准备好了?” “好了。” 罗江冲着两位同伴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然而一向谨慎的罗肃望着天歌却有几分犹豫。 只是如今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再去多说什么,因为天歌手中的长剑,已经一挥而划破廊道四周点缀作用的山石。 此一番刚出,随着划破虚空的声音传来的,还有天歌喊出的一个字 “撤!” 廊道中的侍卫们根本没有想到对面会用这样鱼死网破的方式,一时之间,不少人都被横卷而来的利刃侵袭。 但如今的机关虽被破开,却无法跟先前的箭雨与铁蒺藜的力度相提并论——这些本就是以备不时之需,而非主要的攻击力量。 可正因如此,院内重伤之人响起的哀嚎之声反倒比先前殒命的同伴更加响亮。 随着天歌等人向外逃跃,站在四周墙壁和屋顶之上的侍卫也开始出动。 手动的箭雨不及先前的机关力度,但罗江等人的体力也再不如从前。 眼见去路被挡,几人便要跌落院中花丛,天歌眉心一凛,袖中骨针借着挥剑的动作直飞而出,刺中其中三人,为罗江和罗肃争取出一处缺口。 但是离得稍远一些的罗年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黑衣人横来的宽刀,正击中他手中的剑,转而刀背一转,撞击在他的腰腹,生生将他推进院中。 看着滚落在花丛中,霎时被机关利器戳成筛子的罗年,墙壁上罗江和罗肃都愣住了。 “阿年!——” 悲恸之声响彻夜空,宛如杜鹃啼血。 …… …… “奇了怪了,刚才还那么多人,这会儿怎么突然冷清起来了。” 从蛇窟出来后,重新换了一身行头的罗放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小声嘀咕。 罗真拍他一巴掌,“你还想着外头都是人,然后抓咱俩个现行?” “哪里是这个意思?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点总没错嘛!”罗放摸了摸脑袋,瞅准时机向前走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听一道长啸之声破空而来。 罗放和罗真同时止住脚步。 “千户,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罗放回头,似是不大确认自己听到的内容。 “是江子……” 罗真眉头蹙了蹙,神色一震,“阿年肯定出事了!去书房那边!” 此话一出,脚下步子运起,二人登时朝着书房方向奔去。 …… …… 天歌看着落在院中的罗年,心中虽有些不大好受,但眼见先前被逼退的侍卫已经卷土重来,便再也顾不得旁的,低喝一声 “快走!” 然而罗江却依旧看着院内的罗年,好似有些呆愣。 还是旁边更为冷静的罗肃一拽他胳膊。 “走!再不走都得死在这里!” 只可惜就是这片刻的疏忽与停留,使得原本早就在旁边等待多时的护卫再次围了上来,墙壁之上,还有墙下,绕着二人所在的墙壁正围城一个圈。 “来得好。” 罗江看着眼前众人,冷哼一声,甩开拽着他的罗肃,提剑一跃便与下方众人动起手来。 潘府的侍卫功夫不弱,多对一不说,眼下的罗江更是带着伤,很快便落了下乘。 旁边的罗肃见状,一横剑,也不再管顾,就这么跟着下去帮起忙来。 只留下天歌一人站在旁边的檐角上风中凌乱。 什么鬼? 这特么还是罗刹司的煞神吗?这性命攸关的时候,搞什么兄弟情深当场报仇啊! 天歌暗骂一声,感觉胡承修留给自己了一个大坑。 五个人死了个一个,要是再这么“仗义报仇”去了两个,到时候让她带着剩下两个人家怎么活捉潘炳涵? 骂咧两句之后,天歌几乎是带着对罗江的怒火冲入的人群。 …… …… 对面宽刀横来,罗江当即举剑迎击,谁曾想忽然间腰侧一疼,生生一个踉跄倒地。 罗江正要骂人,这才发现一个俏丽女子身影站在自己原先的位置,抬剑挑开宽刀的同时,飞去一脚踹开了旁边动手的另一人。 片刻喘息的机会,天歌声音变得极其冰冷 “要死别拉着别人给你垫背!” 话音刚落,再次提剑刺中一人。 罗肃趁机扶起罗江,在他耳边轻言一句 “此人不是阿放。” 方才天歌在廊道上让他们跑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罗江顿时睁大了眼,看着天歌出剑的动作,的确不是罗放平的招数。 “大人的命令没有完成,阿年的仇也没有报,你我今日不能死在这里。” 罗肃目光落在天歌身上,口中却对着罗江继续言说。 话里的意思,让罗江心中一震。 然而一息之后,他却是摇着头慢慢站直了身子。 手中的剑抖了抖,好似也感受到主人此刻的的郑重与认真。 “不,今日不管是谁,都不能再死。” 罗江的长剑再出,却比先前疲惫时的倦意和同伴死后的混乱更加凌厉而理智。 看着剑意大变的罗江,天歌有些意外,不过这样也好,若是罗江再不清醒,她一个人也撑不了多久。 刀剑这样极耗体力的冰刃本不是她惯用的东西,尽管曾在地府学过练过,但却不是最优的选择。 她把握最好的,还是凌云步这样的轻身功夫和骨针、天罗丝这样的轻巧小物。 只可惜潘炳涵也好,罗刹司的人也罢,都知道她善用的东西是天罗丝,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再暴露更多。 …… …… 罗真和罗放赶来的时候,正撞见三人被围攻的场景。 罗放望着人群中拿道丽影先是一愣,而后笑出声来 “不是吧,阿年那小子也给扮成女子了?” 先前预料罗年出事的罗真也没有想到会看到三个人,不过眼下的情况,却不容许他再想太多。 “动手!” 一声低喝,罗真拔剑闯入人群,罗放亦是收去笑意提剑上前。 看着突然出现的二人,罗江罗肃心中一稳,手上的锋芒显露地更加凌厉迅猛。 罗真和罗放的出现,很快打破了先前围攻的局面,场上顿时混乱起来。 天歌抬脚踹飞一人之后,瞅一眼忙着对敌的四人,顺势在旁边的花台借力一踩,快速跃出人群,运起凌云步沿着无人的方向闪离而去。 一旁的花树下,潘炳涵负手身后,对着身边的潘云抬了抬下巴。 “跟上去。” 正文 第166话 代价与扰眠 【待捉虫】 下了整整一日的雨水,终于停了下来。 最后一辆辎车,也终于从天目山行下,停在了天目山村的村口。 “娘嘞,终于可以喘口气儿了。” 忙碌了一天不曾停歇的兵士们,终于松下了精神,推车之人倚在身后的车上,仰头抹去满脸的汗水。 跟他搭伙儿的人不由皱眉,“都到跟前了,快别偷懒,仔细杨都尉一会儿见到又甩鞭子。” 先前那人一听,当即一个激灵,谁曾想竟是一个趔趄,滑倒在了辎车旁边的泥地中。 “实在是没劲儿了。” 这一躺下,哪怕是在泥水地里,也都是舒坦的。 望着黑漆漆的天,那人喘气儿念叨,“我今儿个就吃了早上一顿,你是没见到,晌午分给我一那干粮都泡发了,牲口都不见得愿意吃。” “可你不还是吃了?”同伴干笑一声,他们这日子过的,说起来还真连牲口都不如呢,“得了,赶紧的,人都要来了,应该马上要卸咱们这车了。” 抱怨之人无可奈何,撑着地正欲起身,旁边斜里忽然伸出一条胳膊。 他心中一惊,只当杨鸣回来,当即准备挣脱爬起来。 谁曾想慌忙一回头,却对上了一张生面孔。 “累了就先缓缓,我帮你卸车。” 来人说话的同时,手臂探道他的胳膊下,微一用力,便将他从泥地里搀扶了起来。 “你是?” 不光被搀扶之人,就连他的同伴也对着突然冒出的人有些戒备。 然而来人却是一脸淡然,指了指前头正在卸货的辎车 “时候不早了,大人吩咐我们过来帮把手。” 二人一眼,眼前这位还真是穿着守村将士的衣服——跟他们这些负责辎车运货的不一样,能被留下来守村的,都是杨都尉的亲信,只有他们这些攀扯不上的下层将士,每次被安排去干最苦最累最不讨好的活计。 这么一想,二人先前的怀疑便化作了些许嫉妒与不平。 面上虽是不显,但手上的力气却小了许多,显然是指望这帮忙的人多出力。 褚流手上微微运力,尽管地上泥泞,又只有他一人推车,但车子却依旧稳稳当当的向前驶去,慢慢进了村。 暗夜中,没有人发现早有同伴换了面孔,更没有料想,这一晚发生在天目山村的种种,都落入了他人眼中。 …… …… 天歌没有想到,尽管潘府的大多数侍卫都聚集在了书房,但散守在府中的侍卫却依旧有不少。 而且这一晚的动静,全然打破了先前罗刹司提供的布防图,好容易避开几个眼见便要对上的侍卫,天歌终于看到了潘府的院墙。 脚下步子加快,天歌腾上墙壁微一借力,眼见便要落于外头的街上,谁曾想拐角处却忽然冒出一个人影来。 天歌欲及时收势,却已然来不及。 对面的男子忽然拔刀,天歌心中一惊,袖中天罗丝再不藏掖,带着勾爪扣上了旁边的一棵老树,在那宽刀袭来之际,生生将她拽偏了几分。 “进了潘府还想走,真是做梦!” 潘云嗤喝一声,手中宽刀换了个方向,正朝着天歌的位置砍来。 天歌眉目一凛,听出眼前之人便是先前在潘府花园差点认出自己的那人。 既然是潘炳涵的人,那出手便不用客气了。 一咬唇角,脚踩老树带出天罗丝,天歌脚下凌云步再起,手中骨针亦随之掷出。 潘云举刀相挡,然而就在此际,天歌几乎是霎时间便移到了他的身后。 潘云心中大惊,感受到破风而来的刀刃之气,当即躬身翻转,就此避过直冲他脖子而来的利器。 只是对手的速度更快。 在刺颈不成之后,天歌顺势转手,袖中的匕首就此插在潘云后腰侧。 潘云完全没有想到,眼前之人出手竟如此之快。 方才在书房院墙外,此人出手虽干脆,但眼见功力不足,尤其是越到后期,那种后劲不足的迹象便愈发明显。 所以大人才会放心只让他来追击。 可是为什么,在这突然之间,却好似换了一个人? 先前,算是故意隐藏实力么? 腰间的刺痛让潘云在匕首刺入的同时便疾步撤离,天歌倒也没有趁机再动手。 “方才你放我一步,如今我也给你一次机会。” “你就是方才的那个丫头?” 潘云终于认出眼前之人是谁,只是谁曾想到,先前还颤颤巍巍连投也不敢抬的柔弱婢女,一转身就变成了伸手不俗的闯入者。 “我真是后悔先前轻易放过你。” 扶着腰的手收回,将手上沾染的血迹涂在刀刃之上,潘云声音恻恻,“这一次,不会再放你走了。” 看着潘云攻势再起,天歌轻叹一声。 “方才有句话我说错了——不是你放我一步,而是你太无能,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 话音落罢,天歌不再多言,正面迎上潘云。 一撞,一侧,一勾,一卷。 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传来。 背对着潘云,天歌抬手用袖子将天罗丝上沾染的血痕轻轻捋去。 “但愿你的主人配得起你的忠心。” 夜风拂过面庞,潘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来自这夏夜雨后的清凉与清新。 断腕处豁口的辛辣疼痛与浓重的血腥气,还有那始终不曾露面的女子,成为这个夜晚,他最深刻也最骇然的记忆。 …… …… 今夜的潘府不安宁,安和巷小小的林府,同样并不安宁。 看着闯入自己屋中的四个大男人,身着白色里衣打着哈欠的林花师一脸烦躁 “你们这大晚上私闯民宅是想做什么?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吗?” 罗真等人面面相觑,最终目光落在了罗肃身上。 方才从潘府逃出,是罗肃提出要来林府一探。 慌乱之际,众人显然不曾多想,可是如今真闯到别人屋里来,却发现着实不妥当。 眼前这位林公子,显然不是大人那样,一旦出事觉也可以不睡的人。 罗肃看着睡眼惺忪甚至还打着哈欠的天歌,嗅着屋内君子如竹般的雅致香气,心中原本升腾起的猜测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天歌见无人说话,忽然吸了吸鼻子,又连忙后退两步掩鼻 “你们是掉到粪坑里了吗?身上怎么会这么臭?” 罗江罗肃二人想起了什么,脸顿时黑了黑,而罗真和罗放也像是忽然被提醒,后知后觉的掩起了鼻子。 然而不等他们有人解释,天歌又问出一声 “你们今晚不是去夜探潘府吗?怎么又来我府上了?” 罗真终于开始说话 “我们被潘府的人发现,所以及时撤了出来……” “什么?!”天歌几乎是颤声惊喊,“你们撤到我这里?!娘的不会将潘炳涵的人引到我府上来了吧?!” 正文 第167话 听闻与敌友 【8月12修】 此行虽算不上顺利,但众人到底是罗刹司出身,藏匿形迹脱身的能耐不至没有。 “潘府的人被引去城东,并没有跟过来。” 罗真说完这句话之后,看了一眼旁边神色有些黯然的罗江。 “但是罗年……” 罗真的话没有说下去。 天歌被这一提醒,好似也忽然意识到眼前人数不对。 蹙了蹙眉头,她朝着罗真等人身后张望,“罗年怎么了?你们不是五个人一起去的么,怎么这会儿不见他人?” 此话一出,屋内霎时间陷入死寂,就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阿年死了。”罗江低声道。 天歌闻言一吓。 “怎么会?先前不是说你们是胡承修带到江南的人当中身手最好的么?就算事情办不成,最不济逃命也该会吧?” 罗肃抬头看了一眼天歌,复又低下头去,眼中的疑惑更加深重。 而这厢罗江双拳紧攥,左臂的箭伤因为用力再次浸出鲜血,漫出当初罗年从自己衣服上扯下让他包扎的布条,最后渗入血迹斑斑的黑色夜行衣。 “我们中了潘府书房院中的机关。后来在一名女子的帮助下眼见便可逃脱,但因为先前耗费太多体力,阿年被潘府侍卫从墙上击落……最后被院中触发的机关……” 罗江抚着肩上的布条,没有再说下去。 阿年的尸体还在潘府。 屋子里有些沉默,就连呼出的气息,也显出几分沉重来。 “罗年……” 天歌喃喃一声,但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年是她亲眼看着死去的——就算不死,潘炳涵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早在刚一回来,她就开始在想要如何应对,才能表现出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时,会自然流露的震撼。 是表示悲伤同情,还是责怪他们不听自己的劝言,又或许让他们以当下的大局为重? 天歌在脑海中预演过许多遍,也想过很多应对之策。 可是真的等到如今罗江告诉自己这个消息的时候,那种言语间悲痛的感染,忽然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众人的沉默与身上遍布的伤痕血迹,让她忽然想到了当初在悬崖边,拼命在卢光彦的杀手中因护她身亡,但最后却依旧悔恨没能护好她的褚流。 “褚流无能……不能再陪护公主左右了……” “……公主,别哭。” 这是上一世,褚流死前最后的话。 明明已经拼尽全力,明明已经用生命去呵护,却依旧觉得不够,依旧悔恨做的还不够好。 天歌曾一度憎恶自己。 如果没有她,褚流就不会死。 如果没有她,那么多的人就不会受到她的牵累。 只可惜直到后来,她才明白,悔恨自怨其实是最没有出息,最懦弱无能的逃避行为。 入眼的光芒凝成光晕,天歌背过身走到更漏前,抬手揩去眼角的泪水。 “眼下已是第二天。杭州府接下来的境遇,或许会比晚上的潘府更加严峻。我没有时间留给你们悔恨或难过。” 说完这句话,天歌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如果你们真的在乎罗年,那便做好为他报仇的准备。” 四人闻言,齐齐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消瘦,甚至有些文弱的少年,最终在他坚定决然的注视下做出决定 “但听林公子安排。” …… …… 林府客房。 罗放抬起自己的胳膊嗅了嗅。 “这姓林的倒是风雅,府上下人穿的衣服都会薰上一熏。” 说话间,他凑到罗江跟前,也嗅了一嗅,“还别说,你这沐完浴之后再换一身衣裳,先前的臭味都没了。” 罗真正在给罗江上药,闻言横了他一眼,“不帮忙就一边去,哪里来的这么大精神。” 罗放闻言讪讪的耸了耸肩,往榻上一躺,“我还是睡觉吧。” “阿江,你可觉得先前在潘府书房出手的女子有些熟悉?” 一直沉默的罗肃忽然开口,让罗放正要合上的眼睛眨巴了起来。 “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罗江微微蹙眉。 方才在林公子屋中,他们已然探讨过这个问题。 只可惜,不管是罗刹司掌握的消息,还是从林公子那里,都不知那神秘女子的来头。 但罗肃不会说无用的话。 他向来话少,但开口,必是非说不可。 “阿肃你可是有什么发现?”罗真问道。 “这林公子给我的感觉,很像那蒙面女子。” “怎么会?”罗江失笑一声,“林公子说了今晚不去潘府,先前千户请他他都不愿掺和,哪里真就愿意趟这趟浑水?况且他可是男子。” “阿放不也是男子?”罗肃反问。 刚躺下的罗放一听这话,登时坐了起来,“喂!话可不能这么说啊!” 然而罗江却沉默了,罗肃这话说的不错,阿放扮得了女子,林花师那样瘦弱的身形,若真是打扮起来,只会比阿放更逼真。 “可是,我们方才亲眼所见林公子人在家林府。而且真要算起来,那蒙面女子也算是帮了我们一把。” 罗肃摇了摇头,在几人里头,罗江太重感情和道义,其实最不适合成为罗刹司的一员。 所以他一直很好奇,当初大人怎么会收他入司,甚至短短两年,就让他跟自己一样做到了百户的位子。 “那人可不是跟我们一起战到最后的。” 罗肃漠然开口,“况且,出手帮忙的,不见得就是同伴——你莫要忘了,那人是从潘府书房出来的。很可能我们要取的东西,早已落入他的手中。”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起来。 就连罗真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缓了许多。 罗肃说的没有错,他们此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从潘府书房寻出那样东西? 若是被人捷足先登,且不说窃物者目的何在,单就今晚潘府的交战,他们便极有可能枉为他人做了嫁衣。 而这个人若真是林公子…… “你们难道忘记了,今晚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就在犹疑蔓延之时,罗真站起来,打破了屋内的凝重。 “三个人去探书房,两个人去蛇窟,不是我们自己的主张吗?若是按照林公子的计划,可没有书房什么事情。” 罗肃抬头看他。 “你这是在替那小子说话,你莫要忘了,我们今晚死了一个人。这些年来,罗刹司何曾……” “阿年的死不该是我们一起的责任吗?” 罗真毫不客气的打断罗肃的话。 他看向身边三人。 “没有我们擅作主张,明知潘府书房机关重重却还非要去闯,哪里会有如今这样的事情?” “况且,我也不是为那小子说话,而是相信大人的选择,听从他的嘱托。” “我们已经没有再错的机会。” “潘炳涵,也不会再给我们一意孤行的可能。” 正文 第168话 分尸与反了 【待捉虫】 元和十三年的夏天,对于临整个大周朝而言,是连续数年都难以忘记的一个夏天。 这一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在元江以南下了整整三天三夜,河水泛滥,沿江一带的农田皆被淹没,造成了大周十三年来,最大的一场天灾。 但对于临安城的百姓而言,这个夏天的难以忘却,却不仅仅在于天灾。 一场酝酿已久的,也在这个夏日无声降临。 百姓们觉察到不对,是从悬挂在城门楼上的一具尸体开始的——其实确切的说,那已经不能算作是一具尸体。 没有五马,亦可分尸。 也不知是谁,四肢和脑袋被分解开来,像是一只被卸开的螃蟹,就那么明晃晃的挂在了城门楼上。 惯了安闲富足生活的临安百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尤其是当有人发现这些时候,大雨已经将那断口处冲的发白,甚至连一丝血迹都看不出来。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因之干呕,据说更有见了这一幕的小儿夜啼数日而不止。 罗刹司众人是在从林府回来香酒楼的路上听到城门楼挂尸的消息的。 昨夜为便他们躲过搜捕,天歌将罗真等人留了下来,让他们住在了府上剩下的一间客房。 听着沿街百姓的议论之声,罗真心头一震,当即转头去看身边的罗江。 果不其然,后者踉跄两步之后,面色泛白,登时不管不顾地冲进大雨,朝着城门楼的方向而去。 罗江一见,夺过罗放手中的雨伞,丢下一句“你们先回去!”便追了上去。 被豆大的雨点敲击在脑门上,罗放无奈看向木着脸撑伞的罗肃 “那什么,挤挤?” 罗肃看他一眼,没有拒绝。 罗放当即移到伞下,一边没话找话的嘟囔 “可怜林府也就这两把伞,到底是小门小户。” 罗肃没有搭话,只继续迈步向来香酒楼的方向走去。 罗放讪讪的耸了耸肩,将自己小心的塞到伞下。 跟黑脸木头一起,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 …… 罗江冲的很快,但没有受伤的罗真速度更快,终于在罗江将要冲到城门楼下的时候,将他拖拽进旁边无人的小巷。 “不要拦我。” 整个人都被雨水打湿的罗江,此刻看上去落魄至极,红眼的样子像极了疯狂的赌徒,让人对他接下来的举动满怀戒备。 “你冷静一点!也不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罗真一手拽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撑伞替罗江挡着雨水。 “冷静?!阿年被人分尸了!现在就那么明晃晃的挂在城门楼上!潘炳涵杀了他不说,甚至连全尸都不愿意给他留!你让我怎么冷静!” 罗江几乎是咆哮着说出的这些话,声嘶力竭到让人骇然。 罗真闻言忙不迭左右看了一眼,拉着他又往巷子里走了走。 好在如今满城皆知此处惨景,再加上大雨的天,原本人来人往的热闹地儿,此刻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知道阿年的死你很难过,可是不管是阿放还是阿肃,我们所有人的伤心都不比你少!昨天晚上的教训还不够吗?潘炳涵做出这样的事情,就是想逼着我们出手,所以你如今一旦动手,便遂了他的愿!” “那怎么办?任由阿年在那里受着风吹雨淋,受着那些人的取笑?” 罗江几乎笑出声来,眼中也蒙上了一层雨水。 “那可是我们同生共死的兄弟!” 这一声“兄弟”,让罗真默然了。 他缘何不将罗年他们当自己的兄弟?可是身在罗刹司,除了兄弟之外,还有大局。 听着罗江凄凉的笑声,罗真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元和三年,我第一次见到大人。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坪山一役中,是他将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才有了如今罗刹司的罗真。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这条命,是属于大人,也是属于罗刹司的了。” “元和七年,江州年硕义盐铁案,我带着底下三个弟兄前去探查,却中了埋伏,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那时候我日日借酒消愁,甚至连剑也拿不起来,夜夜梦回都是弟兄们喊我喝酒。可是当我睁眼,他们却再也看不真切。” 罗江慢慢止住笑意,带着几分惊愕看向眼前的罗真。 罗刹司中,罗真是最受大人看重的人,每次出手都无有疏漏,甚至有人说他算得上是罗刹司的副司。 可是眼前的罗真却说什么? “当时大人听到消息,亲自赶之江州,兜头一盆水浇在了我的头上。” 说到这里,罗真松开了手中的雨伞,任由雨水击打在他和罗江的脸上身上。 “就像这样。” 张开双臂,罗真仰起头来,回想起六年前的那个傍晚。 …… “若早知你是这样窝囊,当除我就不该在坪山救你。” 变声期的少年郎声音有些哑,可是却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 “罗刹司中没有不背负他人性命的人——任何一名罗刹,包括我,都是踩着同伴的尸体才活下来的。当初坪山之中,六个人只能救出一个,所以在我选择救你的时候,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都已经断了剩下五个人的生路。” “如果要死,其实比你更该死的,是我。”少年人面色漠然。 “但是我不能死,罗刹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为百姓,为苍生。” “至于你,背负着那五个人唯一的生的希望,凭什么自甘堕落,又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 “活着,为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好好活着,然后报仇,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情。” …… “活着,然后报仇……”罗江喃喃道。 罗真慢慢睁开眼睛。 “不错,先活着,然后报仇。” “阿年不会白死,而他也不会希望我们徒劳送死。” “我明白了。”双拳紧握,罗江的眼神恢复些许清明。 从巷口出来,罗真撑着伞,与罗年同时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城门楼上在风雨中飘摇的四肢,转身离开。 今日之仇,定会加倍偿报! …… …… 雨越下越大,临安城的街道也愈发清冷,但是在府尹衙门和翟府外头,却是出奇的热闹。 书房中,翟高卓一着急,连桌上的砚台也扫落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潘炳涵竟然真他/娘的反了!” 正文 第169话 围府与授令 【8月14修】 平素光风霁月,看重文人风雅气质的翟府尹一改往日平和,头一次说出这样的粗话来。 倒是一向激越的侯茂彦,此刻反倒冷静非常,甚至还悠闲地哼着曲儿。 “外头那些人都指名道姓要你的性命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哼戏?” 翟高卓横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早间,翟府后厨的婆子出门买菜,结果门一推开,便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让她回来传话给翟高卓,交出侯茂彦。 那婆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作为一州府尹,自家大人在杭州城里算得上是天大的人物,向来都是衙门里的官兵抹别人的脖子,如今可倒好,有人竟然对着翟府之人刀剑相向。 这得有多大的胆子! 婆子吓得爬了回来,而这头的之翟高卓也气得不轻。 纵然猜到了潘炳涵有举兵的意思,可是从昨日的暗杀到今日明目张胆的围府,只用了一天的功夫,这中间的变动,未免也太快太突然了些。 然而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的侯茂彦,此刻却甚是云淡风轻。 “反正你又不会将我丢出去,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况且罗刹司那位大人不是说了?只要我老实待在你府上别乱跑,那便性命无忧。” 若不是熟悉侯茂彦的为人,翟高卓只怕会直接将这个一脸事不关己的人丢出去送给潘炳涵。 “你可是有什么见解?” 侯茂彦蹲下身来,捡起地上的砚台,“你不觉得,潘炳涵是无计可施了吗?” 这话一出,霎时点醒了翟高卓。 “你是说,林花师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否则潘炳涵怎会狗急跳墙,连一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动用私兵将翟府围起? 如今甚至还敢放话,直指代表帝王的绩考官! “虽然我一点也不想承认,但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法子。” 侯茂彦蹲在地上,看着手中的砚台,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 “可是我们不能光靠着胡承修和林花师——府外的兵能不能请到还是一回事,潘炳涵能不能捉到更难说。我只知道一点,如今潘炳涵既然敢将矛头指向你我,那城中百姓便更危险!” 翟高卓心中很是焦灼。 他是杭州府的父母官,在他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怎能这样缩在后头? “那不然呢?你试着探出脑袋去?潘炳涵都敢杀我,又何惧于砍掉一个你?你若真死了,那整个杭州府,可就当真是他说了算了。” 说完这话,侯茂彦撑着腿站起身来。 “如今出府冒头,只会给那两个小子添乱。既然计划已经定好了,你也该相信他们。罗刹司的人不是摆设,那个姓林的小子也不傻。” 对于自作聪明给人添乱这一点,昨天暗杀之事过后,侯茂彦算是深有体会。 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像他们这些文弱书生,不该出头的时候强出头,只会给人当靶子使。 “可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翟高卓叹一口气,只要一想到外头的百姓,他心中的焦灼便越发上涌,考虑事情也不大理智。 当真是关心则乱呐! “你若是真想做点什么,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什么意思?” “翟府被围,但有些地方却还没有,有些人,潘府的人也拦不住。” 说完这话,侯茂彦走到门口,一把将屋门打开,外间风雨带来的湿意当即扑面而来。 …… …… 翟府外。 侍卫撑着雨伞,带着几分为难看向身边面无血色的男子,几番犹豫之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劝言 “云护卫,您要不先回府歇上一歇?您的伤还没好,这边有我们……” “不用。” 潘云盯着对面的动静,冷声回绝。 他不需要休息。 此时的歇息,便代表着无用。 而无用的人,又哪里有活着的资格? 想着昨夜大人的暴怒,潘云面色更加坚毅。 那侍卫见他如此决然,也不好再说,视线在他那包成粽子一般的左手腕上停留一瞬之后,便很快移开。 潘府不会养闲人。 就算是云护卫这样的人,若失了用处,也是如此吗? 昨夜追出府门外之后,他们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云护卫,也不知是被谁所伤,整只手齐腕断落,饶是看惯了这些血腥的他们,心中也不由得一骇。 以云护卫的身手,可以说是众人当中最好的,可竟然也免不了受到如此重伤。 但最令众人胆寒的,尚不是这伤口,而是之后的事情。 醒来后的云护卫不顾重伤,踉跄着寻了大人,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昨夜闯府死去的那人,就被抬进了屋子。 等到再被抬出来,便是今日城门楼上的光景。 明明是六月的暑天,却有些出奇的冷。 侍卫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都怪这场大雨! …… …… 罗旭来到林府的时候,天歌正在书房看林回春留下来的那本极厚的《针典》。 闲茶听雨读书,若是不顾外头的风起云涌,倒真的有几分活在世外的意思。 “居然围了翟府啊……” 天歌轻叹一声,没想到潘炳涵居然这么急不可耐。 加上方才城门楼的事情,看来昨晚这位气得还真是不轻。 不过按照潘炳涵这丧心病狂的行径,只怕用不了三日,事情就会愈演愈烈。 看来有些安排,需要作出一些变动了。 心中微微盘算,天歌抬起头来看向本该守着翟府的白衣人 “翟大人的意思是?” “授公子权宜,令不必再出翟府。府尹衙门四十衙役,府尹治下五百校尉军皆凭公子吩咐。” 罗旭拿出专属于杭州府尹的印信,双手呈上。 “翟大人言,望公子竭尽全力,救临安百姓于水火。” 拈起罗旭手中的印信,天歌苦笑一声。 “全城百姓的性命就这么压到我的头上,府尹大人还真是敢。” 罗旭没有说话,他只是传话之人。 其实若不是侯茂彦以死相逼,他此刻应该还在守着翟府。 这是大人的命令,可是如今他却承担起为两边跑腿的用处来。 翻转印鉴看了片刻,天歌合上面前的医书。 “那五百校尉军现在何处?” “已整兵待发,校尉洪勇正在外头候令。” 天歌闻言当即起身,推开门,看到站在廊下有过一面之缘的大汉,天歌出声招呼 “洪校尉,又见面了。” 当初去接林回春,后来又送他去码头的人,正是眼前这位。 “奉翟大人令,单凭林公子吩咐!”洪勇朗声开口,冲着天歌抱拳行礼。 “辛苦洪校尉。”说完这话,天歌转头看向罗旭,“有劳回禀翟大人,请他放心,林某会竭尽所能,护佑百姓无恙。” 正文 第170话 向你借一人 【待捉虫】 许是因着下起来便不知停歇的大雨,许是因为城门楼上可怖骇人的肢骸,又许是临安城中最有权势的两位大人之间出现了明面上的角逐而向来亲民的翟大人却在其中落了下乘。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原本繁华至极的临安街道,如今清冷到了无一人。 走街串巷的小贩不用多论,但开着铺子的人家,居然也大都关了门。 天歌撑着伞,倒成了整条街上唯一的路人。 走着看着,天歌忽然明白过来,其实百姓们总有着异常的敏锐,这种敏锐在危险到来之际尤为突出。 或许他们并不知潘炳涵的反心,但终究还是感受到临安城的天要变了。 从安和巷到东、西、南三个城门,天歌最终执伞停在了离北城门稍有些距离的一家铺子前。 这样的显眼,很快让吸引了散在城门暗处的人手。 就在天歌的手刚要抬起之时,忽然从她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戒备的质问 “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天歌闻言转过身来,看着台阶下两个横刀胸前,一脸戒备的军卫,收起伞躬了躬身,然后指了指头顶上方的铺子匾额 “草民是脂粉行的花师,今日制香材料缺了两样,因用的急,所以来陈记的铺子看看有没有,谁曾想今日这陈记竟是没有开门,如今正准备敲门问上一问。不知两位军爷有何指教?” 天歌这气定神闲不光不乱的模样,倒是让那两个军卫一愣。 抬头一看,上面“陈记花材铺”五个字大的戳人眼。 “这铺子好像是朱记脂粉行老爷子的小舅子开的。” 其中一人小声给同伴解释。 “可是那个朱家?”另一人蹙了蹙眉头。 “不错。” 说完这话,两人都沉默了,片刻之后,其中一个人带着几分不耐开口 “人家铺子没开门肯定是有事,你在这里敲门不是为难人?赶紧散去,莫要无事生非扰民!” 这话说的极其离谱,罪名也是莫须有,然而天歌听在耳中却并不生气,甚至带着被震慑之后的惶恐,告罪一声之后便忙不迭撑伞快步离去。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其中一个军卫将长刀收入鞘中,往地上吐了一口 “奶奶的,这么半天了,那些人居然还不来,倒是真忍心自家弟兄们在城门上风吹雨淋?” “谁知道呢?昨儿个一晚上都没有搜到人,指不定都逃出城外了,哪里还知道这里的光景?” “可是四个门都有咱们的人,若是有人逃了出去,定不会没有消息。” “这可就不一定了。要说除了这北门,剩下那三个可还不是咱们的呢!那几个城门都是翟大人手底下的,饶是大人也才好不容易才丢了几个进去。” “几个不也足够了么?”先前粗口说话的军卫嘿然一笑,“到时候大人一声令下,还不跟砍瓜切菜一样,直接那些校尉军的人给剁了?” 按理临安城的守城之责都是归校尉军,但是前些年因为魏周代大齐之乱,导致江南亦恐生变波及自身,当时的杭州府尹郭大人便把守城的重任托付给了自个儿的女婿潘炳涵。 后来郭大人涨食而亡,这守城之任潘炳涵便一直不曾交还如今的府尹翟高卓。 原本四城门皆是杭州府军之人,但这十年来,翟高卓想尽办法,竟还是从潘炳涵手中拿回了东西南三城门的权守。 而北门因为连接着天目山,所以任由翟高卓软硬皆施,潘炳涵始终不曾松口。 但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军卫自足一笑。 用不了多久,漫说四个城门,就是整座临安城,乃至于整个杭州府,都将是属于大人的! …… …… 绕出军卫们的视线后,天歌一转身便拐进了一条小巷。 看着面前的小兵,天歌轻声吩咐 “告诉洪校尉,人暂时不要动。” 小兵看着眼前这张年轻但陌生的脸,心中虽有疑问,但也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微一抱拳,便快速离去。 片刻之后,天歌从小巷走出。 只是这次,却不再是去任何一个城门,而是往百花阁的方向行去。 …… …… 此时徐芮还在给花师们授课,天歌因着下雨也两日不来,这着实让姬修齐很是苦恼。 当然更苦恼的还是雷霆,漫天大雨完全限制了它去城外放风的自由,是以天歌一进百花阁客房的院子,便瞧见花厅里一人一狗坐在地上,旁边还有被撕扯得乱糟的帐幔,乍一看像是刚遭了劫。 “你们这是……” 饶是心有沉重,看着这一幕天歌也有些噎然。 姬修齐一听声音,当即带着控诉之声开口“林哥儿你可算是来了!你是不知道我这两日在此是有多无聊!” 天歌嘴角抽了抽,望着双手箍着雷霆半个身子的某人。 “我觉得你挺能自娱自乐的。” 姬修齐摘出说话间蹭进嘴里狗毛,先是喊生阳来将雷霆牵出去,这才拍着屁股站起来,“你先等等,我去换身衣服再来跟你说话。” 天歌想着自己此来的目的,望着眼前这满身狗毛的人,觉得的确很有这个必要。 再出来的时候,姬修齐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我听阿芮说,你不是大雨告假了么?怎么今儿个又来了?” “我这次来是有事要求你帮忙。”天歌开门见山。 姬修齐先是一愣,而后大笑起来,“好好好,你小子总算是开窍,不跟我见外了!说说看,是什么事情?” 天歌闻言,细听门外声响之后开口,“今日北门和翟府外头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一听这话,姬修齐当即敛去笑意,“你是为了这事来的?” 天歌点了点头。 “你等等。” 说完这话,姬修齐走到门口将门关上,这才回身过来,“你想做什么?” 天歌暗叹一声,姬修齐果真知道。 漫说平素是一副浪荡模样,可是到底是姬家的子孙,不会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潘炳涵要造反,翟大人和上都来的侯大人如今被困翟府。只怕过不多时,临安城中的百姓也会遭受池鱼之殃。为了阻止这件事情,我需要向你借一个人。” 言简意赅的话语透出令人惊诧的信息,就算是姬修齐早就隐有猜测,但此刻还是有些收不回下巴。 造反……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昨夜有人夜闯潘府,如今便被悬尸城门,若我没有猜错,潘炳涵定是以为那些人乃是侯大人派去的。昨日他派人暗杀侯大人不成,今日这解尸,想来便是警告。潘炳涵藏在天目山的私兵已经出动,若是再晚,只怕就真的拦不住了。” 刺杀朝廷命官,解尸高悬,起兵造反? 临安城还真是危险啊…… 想到这里,姬修齐眼中忽然散出光芒。 不过祖父是怎么说的来着? 风险与机遇并存嘛! “你要借谁?”姬修齐激动的喊道。 正文 第171话 记住与送走 【待捉虫】 从百花阁跟着出来的一路,姬修齐整个人都亢奋非常,一度让天歌怀疑他听错了自己先前所说的话。 “你确定要亲自去吗?外面如今可不太平。” 临出门的时候,天歌忍不住再次叮嘱,希望姬修齐好生考虑。 “哎呀你就放心吧,有风来云腾他们两个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姬修齐挥了挥手,率先往马车上行去,“小爷的命金贵着呢,若是没有保命的把握,也不会凑这个热闹。只是到你表功的时候,莫让忘了小爷就是。” 天歌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叮嘱了身后的风来云腾二人不可离开姬修齐左右之后,这才上了马车。 姬修齐此刻内心激动难耐。 老爷子总说风险与机遇,如今他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机遇。 姬家本是前朝首富,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对于魏帝的篡位朝中声音不一,就在此际,老爷子将率先向新帝投诚。 当初因反对魏帝,大齐许多州府造成的地方兵乱与流民,尽管魏周代林齐不过是一夜的功夫,但是这场改朝换代的余波却席卷了整个大周。 地方动乱加上大金趁火打劫,就在这内忧外患之际,姬老爷子的出现无异于一口甘泉,成为魏帝在经济上的绝对仰仗。 军需也好,镇压地方反臣之后对百姓的安抚也好,姬家在朝局的稳定中,也稳定着自己的位置。 有了这样的渊源,后来的事情自不必再多说。 内外平定之后,曾经暗中将银钱留出以供地方兴兵,或是借机发国难财乱抬物价的商人,皆受到极大亏损,有的甚至被连根拔起,资财全部充归在大齐时早已亏空的国库。 相反,唯有在前朝时便傲然挺立的姬家依旧雄风不倒,甚至比之大齐时更加风光。 不止如此,上都姬家隆昌钱庄的总铺匾额,也是魏帝亲笔题的字,甚至于每一年的宫宴,也有姬家一席之地。 士农工商的分化,在姬家这里好似彻底不再管用。 “齐儿,祖父告诉你,但凡生意人,不管这生意做的多大,都要时刻保持对时局的警惕和敏锐。” “讨好的官员可能会落马,打点过的的关节脉络也有可能断截堵塞,甚至是皇帝,也有可能轮着做。但做到了这一点,就可保祖业延续不迭。” “自古以来,真正的商者,都不会只关注生意上这一头。经营生意的手段好学,但经营人的手段却不好学。往小了说,需要你能识断手底下的人;往大了说,就是你要学会经营好上头。” “上头可以是把权的官员,更是整个王朝的政令与帝王的态度,甚至于是整个时局的兴废更替。古往今来,巨贾无不是政客与商人的结合。你若不信,便看那越国急流勇退的商圣范蠡,看那奇货可居的吕不韦。” “用你的眼,用你的心,去看,去感受,保持对时局的警惕与敏锐,然后感知风向,并作出选择。” 祖父的话清晰的印刻在姬修齐的脑海中。 以往他只是在旧有的历史中练习,可是如今,却有了真正的实操机会。 尽管这实操的机会好似没有什么难度,但他依旧如同拿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无法自抑此刻的激动。 …… …… 醉韵楼。 与周遭的铺子一样,醉韵楼的大门也是紧紧关闭。 当然,这原因不仅仅是生意的主场在晚上。 见风来正准备去敲门,姬修齐拦住了他,指了指旁边的小径。 “从后门进。” 马车哒哒轻响,很快便到了后头,门栓三重两轻一重之后,从里头探出一个脑袋来,却是带着歉意开口 “客人来的不巧,姑娘们还没起,您请等晚上。” 姬修齐撩开帘子,“去跟沈妈妈说,财神爷来了。” 那看门的小厮有些不解,但还是应了一声,将门关上之后这才去了前头的楼里。 天歌暗叹一声,这欢场之地果然也是敏锐至极。 过不多时,那扇门再次打开,只是这次伙计却是极其热络,小心的上前布置马凳不说,更是撑伞卸车拴马不停歇。 一进门更有沈妈妈亲自候着。 “少爷今日怎么来了?” 等到进了堂屋之后,沈妈妈问道。 “有些事要跟妈妈打个商量。” 一听这话,沈妈妈当即请人上楼,但目光落在天歌身上,却笑了笑道,“林公子来得巧,昨儿个楼里新开了两坛酒,我这就让人给公子开一壶再配几个小菜过去。” 这话说的客气,但里面的避让之意却再清楚不过,天歌轻笑一声,“那就有沈妈妈了。” …… …… 一上楼进屋,沈妈妈面上的警惕和紧张便逸散而出。 “少爷怎么今日过来了?如今临安城中极不太平,有人围了府尹大人的府邸,甚至还悬尸城楼,大家都在闭不出户,生怕遇到什么险处。” “那是普通老百姓,小爷怕什么?”姬修齐一脸无所谓。 沈妈妈咬了咬牙,绞着帕子,“那少爷可知做这些事的人是谁?” “不就是绮罗的相好,那位潘大人么?” “少爷知道……”沈妈妈说了一半,忽而长叹一声,“既然少爷已经明白,沈湉也就直说了,潘炳涵怕是要造反!如今城中人心惶惶,据闻不少大户人家都准备趁机出城,少爷身份金贵,依沈湉之见,也该尽快出城,免得遭受殃及。” “那我若是不想出城,就想待在你这醉韵楼里,又如何?” “少爷万万不可!” 沈妈妈上前一步,“少爷知道潘大人和绮罗的关系,非是沈湉诓骗,如今醉韵楼外头也都是潘大人的人,方才少爷进来,只怕已落在那些人眼中。为着少爷着想,此际还是越快离开越好。” “那还真是不巧了。小爷不想走。不仅如此,你说到绮罗,倒是让小爷想起一事。”姬修齐干脆寻了个地方坐下。 “绮罗的卖身契在何处?” 沈妈妈一愣,“少爷问这个是?” “醉韵楼不能待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潘炳涵的姘头在此吗?既如此,干脆送个人情,将那丫头送给他,不就可保醉韵楼无虞了?” 姬修齐说的轻松,沈妈妈却是心里一揪。 “少爷知道送走绮罗意味着什么?” 正文 第172话 不能与心思 【8月17日修】 “怎么,沈妈妈舍不得?”姬修齐戏谑一笑。 看着眼前这个从小生活在富贵乡里的少爷,沈妈妈苦笑一声。 “不是沈湉舍不得,而是少爷怕是不知如今绮罗代表着什么。” “醉韵楼培养出这样的一个可人儿固然所耗资费不少,但这些银子都是老爷子的,自然也都是少爷您的。若是主子不稀罕,或是要拿绮罗出去做人情,就算是沈湉不舍,那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照办便是了。” “但眼下的情况却不一样。” “潘炳涵如今起了反心,若是醉韵楼在这个时候巴巴的凑上前去送美人讨好,落在有心人眼中,将会如何作想?” 说到这里,沈妈妈顿了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潘炳涵真的能成就大业,那到时姬家便是表功之臣,后面的事倒还好说了。可是您觉得,这种几率有多大?” “就算潘炳涵占了杭州府,想要与朝廷对抗,那也是蚍蜉撼树注定只会一败涂地。况且您在杭州府,老爷子还有姬家的全部生意可都在天下脚下。” “送美人事小,但此举若被人大做文章,到时候便是姬家的当头灾祸!是以此事还望少爷慎重。” 沈妈妈苦口婆心,只盼着眼前这位莫要头脑发热意气用事。 然而姬修齐听完这些话,却笑得更加灿烂,甚至带着几分任性孩子气地开口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将人给送出去呀!若是等到潘炳涵自己来接人,沈妈妈不还得双手奉上?只是那时候想套近乎,可都没有机会了。” 沈妈妈感觉自己快要被气死了。 眼前这祖宗是脑袋里哪根筋儿搭错了吗?为什么一点也听不懂她说的话。 一向笑脸迎人的沈妈妈是真的恼了。 “少爷这般一意孤行,是在拿整个姬家玩火!您就不想想日后姬家真的因此被陛下惩治,您要如何面对老爷子?” 姬修齐继续笑嘻嘻,“如何面对老爷子沈妈妈就不用操心了,您将绮罗的卖身契交给我就好。” “今日就算是少爷将我赶出这醉韵楼,沈湉也不会将东西拿出来。” 说完这话,沈妈妈冲着门口抬手一指。 “少爷请回吧——” 在这毫不客气的逐客令之下,姬修齐站起身来,但却没有推门离去,而是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双手递到沈妈妈面前。 “先前老是听祖父说,醉韵楼的沈妈妈乃是真性情,虽是女儿身,但遇事却极有见地,而且是难得的对姬家忠心。祖父还说,我在临安若有要事难决或是需要与人商议,尽可于醉韵楼寻沈妈妈。先前我还不信,但今日一见,方知祖父果不欺我。这一杯茶,算是晚辈为方才的孟浪赔罪。” 此时此刻,沈妈妈终于明白了过来。 推开茶杯,沈妈妈面上难得赧然,尤其是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辞,越发觉得不大妥当。 “虎父无犬子,老爷子何等手段,教养出来的孙儿自然更非俗家纨绔,是沈湉冒犯了少爷才是。少爷这杯茶,沈湉当不得。” 姬修齐伸出的手并没有撤回,面上更是敛却笑意,满是认真。 “旁的不说,凭着沈妈妈的长者身份,这杯茶也当得起。” 沈妈妈遂不再推脱。 茶水下肚,她忽然想起姬老爷子来。 那时候沈妈妈还是倚香阁的头牌姑娘,然而却因芳心错付不良人,所有资财被骗不说,更是由于拒不接客,被倚香阁的老鸨暗中筹划准备卖给已是杭州第一富商的汪祉。 汪祉肥腻好色不说,房/事上更是出了名的凶残猎奇,以往被送进郭府的美人没有一个好端端活生生的从里头出来。 临此际,性子要强的沈妈妈选择了自断。 谁曾想故意游湖落水之后,却被姬老爷子给救了回来。 当得知沈妈妈的境遇,姬老爷子也不知如何想的,竟然直接着人去倚香阁为沈妈妈赎了身。 不止如此,姬老爷子居然就这么将花了数万两银子换来的卖身契给了沈妈妈,然后姓名也不曾留便拂衣离开了。 等沈妈妈从错愕中回神,老爷子已经不见了人影。 此事之后,沈妈妈泯却轻生之念,几经打听寻到了尚在临安的姬老爷子,表明愿为奴为婢以报恩情。 姬老爷子不应,沈妈妈便长跪一日一夜,直到最后,姬老爷子终于收下了她。 至此之后,倚香阁的头牌沈湉不再,新起的醉韵楼却有了年轻的鸨儿沈妈妈。 在沈妈妈的经营之下,短短三年,醉韵楼便一跃成为临安第一花楼,到如今更是名列江南三大花楼第二,隐隐有与姑苏香盈楼齐头并进之势。 想着这些往事,沈妈妈深吸一口气,先请姬修齐坐下,然后当着他的面,毫无避讳地从软塌下秘处拿出一个盒子,而后双手递了一张薄薄的卖身契过来 “少爷想用绮罗做什么?若有用得上沈湉的地方,也可一并吩咐。” 拈着那张纸,姬修齐唇角微微翘起。 不管是当年的长跪,还是今日醉韵楼的地位,乃至于今日之事,都确凿的证明,老爷子并没有看错人。 欲成巨贾,看人看势看时局。 只是希望,他能跟老爷子一样,没有看错人。 …… …… 天歌第三遍数盘子里花生粒儿数量的时候,姬修齐终于推门进来。 晃了晃手中的纸页,他面上满是得意。 “看吧,我就说了非我亲自来不可。沈妈妈那老抠,若不是我软磨硬泡,还不肯将东西拿出来。先前你还说让我待在百花阁,写封信指派个人过来就行了。现在你就偷着乐万幸我跟来凑热闹了吧!” 天歌站起身来,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纸,面上显出了然之色。 “放心,该你的一点跑不了。” “果然是好兄弟!” 姬修齐笑眯眯的拍了拍天歌的肩膀,然后开挥手始赶人。 “你要的东西有了就快去忙吧。对了,一会儿你自己回去,好不容易出趟门,我得在这里再喝酒听曲儿透透气。” 天歌望他一眼,又看了跟在后头的风来和云腾,最后道了句“多加小心”,转身出了屋子。 屋门阖上,姬修齐面上的笑意收了下去,转头看向身后的风来 “除了百花阁那边不能动的人手之外,咱们还有多少人可以用?” 正文 第173话 给姑娘治病 【待捉虫】 按照醉韵楼的布置,一楼大厅公区专为那些赏乐舞喝花酒的普通客人准备,二楼小半楼则专为一楼舞台布置上等的座位,正二楼则是专程的包间,以便贵人们议事宴客与赏乐舞同行。 而到了三楼,则都是姑娘们住的地方。只是这地方却仍不大一样。 整个三楼以阶梯式排布,两头最低,中间最高,美其名曰平步青云登高台。 而住在最中间,最高,也是最精美的那间屋子里的,自不用多说,便是楼中的花魁了。 在这间屋内,内可纵览整个醉韵楼全景,外可赏尽外间两条街的风光,而此刻,醉韵楼如今的花魁绮罗姑娘便依靠在窗边双目痴痴望着外头,手中摩挲着一样东西,也不知在看着什么想着什么。 “姑娘,外间的风越发大了,您若再这样吹下去,怕是要着凉。” 婢女小媛第三次开口劝说。 今日早起之后,姑娘便一直一言不发的站在这里,到如今已经快两个时辰,这不得不让小媛心生担忧。 就在小媛以为这次又要听到拒绝之声的时候,窗边的人忽然动了动身影,离开了原处。 “那就关上吧。” 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却让小媛心中一松,当即“哎”了一声,利索的走到窗边将窗台上落下的雨水擦干净之后,一把将窗户关上了。 喧嚣的雨声不再,灌遍冷风的屋内好似也忽然多了几分暖意。 “将那几盏灯都点上吧。” 绮罗抱膝坐在榻上,开口吩咐。 小媛没有多问,应了一声之后便熟练的将灯一一点上,原本因为阴雨而显得有些昏暗的屋内霎时亮如白昼。 这几日来,姑娘夜夜惊梦,便是晚上睡觉都要点着灯,白日里若光线不好,一样也得亮堂着。 小媛多多少少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她也知道,那话是不能提说的。 屋内一人做事,一人发呆,明明有着两个人,却静的可怕。 是以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不管是正在燃灯的小媛还是兀自出神的绮罗,都被着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回头看了一眼绮罗之后,小媛放下手中的火芯,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姑娘正休息呢,你们莫要扰了……你是谁?” 眼前的陌生人吓了小媛一跳,这人不是醉韵楼里的龟公小厮,此刻又还不是开门迎客的时候,面前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冒昧唐突,林家小郎来为绮罗姑娘诊病,还望姑娘代为通传。” 天歌抬手行礼,然而却换来小媛上下大量一番之后的满面质疑,“你这样子不像是大夫,倒像是个登徒子!况且我家小姐可没病!” 说完这句话之后,小媛便要将门关上,谁曾想对面这个俊俏郎君却抬手抵住了门。 “你这人是要做什么!再不我可要喊人了!”小媛压着声音愤愤道。 “姑娘都未曾通传,怎么知道绮罗姑娘不愿见我?况且你家姑娘若是没有病,怎么会夜夜惊梦难以入眠?” 小媛原本已经准备唤人来赶人,谁曾想听到最后一句,却是蓦地停下了动作。 姑娘惊梦的事情,除了她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知道,姑娘甚至让她连沈妈妈都瞒着,此时出现这人一语道破姑娘的症状,难道是沈妈妈已经知道…… 想到这里,小媛心中打起鼓来,“你先放开门,我去问问姑娘再来跟你回话。若是小姐自己不愿见你,那你也就莫要再赖着。” 天歌展颜,“那就有劳姑娘通传了。” 关上门,小媛带着几分忐忑走到绮罗跟前,不等她开口,听到响动的绮罗先开口询问。 “怎么了?方才怎么那么吵闹?” 看了一眼绮罗,小媛试探着开口,“外头来了一个姓林的人,满嘴胡言乱语的说是来给姑娘看病……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知道了姑娘晚上睡不踏实……” 说到这里,一见绮罗面色微变,小媛登时改了口,“姑娘若不想见,奴婢这就赶他走!” 说着小媛转身便往门口走去,心中暗恨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有坚持将人赶走。 谁曾想就在她刚走了没几步,身后的绮罗却开了口。 “你说的那个姓林的,是何相貌?” 小媛转过身来,微垂首抬眼,“是个少年郎君,看起来白白净净很是俊秀……他还说,姑娘若是知道是他,肯定不会不见。” 听到最后一句话,绮罗面上微微动了动,“那就请林公子进来吧。” “啊?”小媛一楞,没想到姑娘居然真的愿意见这个人。 “正好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雪梨莲子汤。还有,林公子来此的消息,莫要说与那些人。” 听着绮罗所说的这些话,小媛心中甚是惊诧,在开门将天歌迎进来的时候,更是忍不住多看了眼前这个俊俏郎君两眼。 这人到底是谁,竟能得姑娘如此看重,不止如此,听姑娘的意思,好像连潘大人那边也要瞒着…… …… …… 天歌进门的时候,绮罗已经从榻上起身下来。 一改先前的讷然无神,面上笑意清浅诱人一如往日。 “林公子想见绮罗,差个人传唤一声就行,怎么亲自来了?” 天歌看着绮罗眼底一抹粉黛也无法掩去的青色,笑了笑道,“以往姑娘见我乃是不得已的应酬,所以纵有不愿,也不得不为。但今日开始,姑娘的身份便可以免了这样的应酬,在下要见姑娘,自然不能再同样轻慢。” 绮罗心中先是一惊,而后带着几分自嘲一笑,“林公子这话可就是取笑绮罗了,进了着红尘场,都是声色侍恩客,哪里还有什么今日明日的区别?” 说着,转身走到旁边的桌边奉茶,“先前小婢说,公子今日是来诊病的,可是如您所见,绮罗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有些病,可不在肌理。” 天歌走到跟前,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卷递过去,“在下相信,姑娘的心病用这一张方子,定可药到病除。” 绮罗放下手中的茶壶,接过东西来一看,双手顿时抖了起来。 慌乱地将东西塞回天歌手中,她背转过身去,声音显然有些呼吸不平引起的急促。 “林公子莫要拿绮罗玩笑了。” “我今日可是诚心送东西来的。” 天歌缓步绕到绮罗面前,拉过她的手将那张卖身契郑重地放了上去,又帮她握攥起来,“况且,我这也并不是开玩笑。” 绮罗愣愣的看着眼前人,在那双黑亮的猫儿眼中一点也看不出半分戏弄的意思。 她低下头来,轻轻展开手中的卖身契,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和手印,眼泪顿时抑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正文 第174话 办法与条件 【待捉虫】 如果说在醉韵楼的这些年是一场绮丽挟裹黑暗的梦,那么这一张薄薄的纸就是将绮罗卷入这一场暗无天日的梦境的洪流。 没有走投无路,不会有人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可是选择之前,却也从来没有人知道背后真正的代价是什么。 “林公子有何条件?” 失控过后的绮罗很快收泪恢复镇定。 天上从来不会白白掉馅饼。 生命中的一切,其实早就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当初进入醉韵楼的时候她愚钝不明,可是如今,却已然足够清醒。 这是一张价值不菲的纸,不菲到她朝思暮想求而不得,不菲到包括潘炳涵在内的不少人都曾对她夸下海口,却始终无法履诺。 所以这样的机会,她不想轻易放弃。 当然,她也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面对女孩子这样的通透,天歌抚掌轻笑,“绮罗姑娘果然聪明。” 说着她看向绮罗手中的卖身契,“姑娘若觉得这张方子有些用处,我们不妨坐下来仔细说道说道如何?” 看着天歌的神色,绮罗只一瞬沉思,便伸手请天歌坐下,“林花师请。” …… …… 一场大雨,浇裹着临安众人内心的同时,也浇裹着淮西府府军大将江陆昧的心。 抱剑斜倚在廊柱的白衣少年看着雨帘自瓦当垂下,伸手扣了个哈欠。 “江大人真不愧江南各道中出了名的铮铮铁汉,这脾性就是硬气。看来只用绳子是远远不够了。” 懒懒的收回目光,少年人乜斜着被倒着吊在房梁之上,“怒发冲冠”的江陆昧,神色甚是玩味。 “无召出兵等同谋逆,你小子莫以为有陛下在后头给你撑腰,就真当国法于无物。你今日就算是杀了本将,本将还是这一句话——想让我出兵?做梦!” 被捆成粽子倒吊在梁上的江陆昧挣扎着怒声呵斥,身体急剧抖动的同时,带着上方的绳子同样晃来晃去,于是整个人也跟着原地倒转起了圈。 “江大人原来还知道是陛下在为本司撑腰啊!” 胡承修上前蹲下身子,凑到江陆昧的鼻子跟前,“既如此,江大人还不配合,莫不是与潘炳涵有什么勾结?” “我呸!” 江陆昧趁着脸转过来的功夫,冲着胡承修面上就是一口吐过去。 “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狗,也敢冒着主子的名讳出来仗势!” “江大人真该多读书了,明明可以用狗仗人势四个字替代,却要说得这么麻烦。” 胡承修抬手抹去面上的口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忽然展颜笑了起来。 若是罗真等人在此,看到胡承修这样的神色,定会向江陆昧投去同情的目光。 “不过这倒也提醒在下了,”胡承修从怀中抽出一张帕子擦了擦手,随手塞进江陆昧口中之后,撑腿站了起来,“明明可以自己拿,为什么非要得了的人应允才行呢?” 说完这话,胡承修后退两步,手中长剑出鞘,霎时间挥动地让人看花了眼。 随着布帛开裂的声音传来,原本衣衫周正的江陆昧此刻身上处处划痕——那一剑又一剑扫来,却只从麻绳缝隙间割破衣衫,而不损身体肌理。 那是剑术极其精妙的人才能使出的手法。 可是此刻的江陆昧却一点也没有欣赏的心思。 相反,这样的对待,彻底激怒了他。 一州府君大将此刻犹如一条被捏住尾巴的鱼,拼命甩动着上半身。 胡承修停下手中动作,摸着下巴面有疑惑,“居然没有藏在身上?看来淮西府的罗刹们给的消息不大准嘛!” 说话间,他的目光忽然一凝,看到了一抹带着几分鲜艳的红色。 抬手凑过去,胡承在那红色的线头上一扯,顿时一块精巧的铜符从江陆昧的靴子中被扯了出来。 与那铜符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股极其浓烈的气味。 胡承修顿时挂剑腰间,抬手捂住鼻子,捏着兵符红穗放在雨帘下冲了起来,“江大人的口味当真独特。” 江陆昧整个人“呜呜”起来,身子也扭个不停,但奈何口中帕子塞得太实,身上的绳子又捆得太紧,愣是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将那铜符冲了有一会儿,胡承修这才将东西拿了回来,用剑鞘将那吊人的绳子又戳着转了起来。 “先前我宰了刘尚书的时候,陛下训斥我一顿,说是能不动手解决的问题,就不要随便动手。用武力解决问题,是最不入流的选择。可是我今儿个发现,有些人,跟他讲道理是一点也行不通的,只有真刀真枪动起来,他才会真的听话。” 江陆昧整张脸涨得通红,像极了一只熟透的虾子,只是不知是因为被倒吊太久,还是因为被气的。 说着,胡承修抽出手中的剑,在江陆昧身上比划一番之后,落在他的胯下三寸。 “江大人说,若是我这一剑下去,将会怎么样?听说江大人虽过了天命之年,但却只有两个女儿,眼下连个儿子都还没有呢。” 江陆昧目眦欲裂,姥姥的!罗刹司的狗根本不是人! …… …… 屋内的烛光摇曳闪烁,虽然照亮了整间屋子,但绮罗却依旧觉得有些冷。 “林公子所说……”绮罗吞了吞口水,“可有虚言?” “姑娘觉得呢?污蔑一州府军大将,那可不是什么寻常罪名,况且事情是真是假,也就在这一两日,绮罗姑娘是聪明人,相信自有判断。” 天歌伸手轻叩桌面,哒哒的声音,却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擂在绮罗心中的鼓面上。 深吸一口气,绮罗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坚定地看向天歌。 “我可以答应公子的条件,但绮罗也有一个条件。” “哦?”天歌挑了挑眉,“说说看。” “公子先前所说会留他一命,这话是真是假?” “没有人愿意他死在杭州,但是到了上都,他的生死可就不一定了。” “有公子这句话就足够了。” 绮罗站起身来,冲着天歌行了一礼,“还请公子允准绮罗届时一同北上。” 天歌手中的动作顿住,“你可要想好了。” “绮罗想的很清楚。既然事成之后,绮罗便是自由之身,那愿去往何处,便没有人可以管得着吧?” 天歌轻叹一声,这话没有说错,“的确没人能管得着。” “既如此,还请公子允准。这样先前所说之事,绮罗定将竭尽所能。” 正文 第175话 上门与相撞 【待捉虫】 潘府。 潘炳涵的书房屋门大开,远远的从外头看去,一眼便会发现那满屋的狼藉,但饶是如此,从昨夜到现在,依旧没有人敢进去收拾。 而坐拥杭州府军的潘大人,此刻便坐在这狼藉之中,面色阴沉,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传话的小厮有些犹豫,不知在如今这个时候进去打扰,到底合不合适。 “鬼鬼祟祟在外头做什么!” 屋内传来一声喝问,随即有东西破碎的声音传来。 小厮一听这话,当即吓得双腿微软,慌忙颤着膝盖一进门便跪下禀告 “大……大人,醉韵楼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说是绮罗姑娘想出城……” 一听是醉韵楼的消息,潘炳涵神色微微好转,但一听“出城”二字,潘炳涵的眉头又再次皱起来。 “这个时候出城是想做什么?”潘炳涵警惕道。 “说是什么要去灵隐寺拜佛还愿……那边还传来消息,说是……”说到这里小厮有些犹豫,抬头一看潘炳涵凝眉的样子,后半句话干脆吞下了肚子。 然而潘炳涵还在等着,“说是什么?吞吞吐吐,你这舌头可是太碍事不想要了?” 一听这话,那小厮当即脱口而出,“说是绮罗姑娘想请您一同前往礼佛!” 潘炳涵的眉头微微舒展,想来是昨儿个潘云送过去的护身符起了效用。 抬手探进怀中,潘炳涵捏着自己怀中同样的灵符,语气平缓了不少。 “你去告诉那边,让他们转告绮罗姑娘,就说这两日雨大,山路不好走。等过两天天气放晴了,我定会陪着她一同前往。” “是。”小厮应了一声后快步往外走去,完全没有想到大人居然会对一个青楼女子如是宽纵。 尤其是再一比对昨晚大人下令砍去夫人双脚的样子,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过了没多久,那小厮再次跑了进来。 “大人,大人!那个叫绮罗的女子如今正在门外头呢!” “带路!” 潘炳涵当即起身,连伞也顾不上拿便往外走去,害得那小厮连停下喘口气儿的功夫都没有,再次跑动起来。 …… …… 潘府门外,绮罗正站在门口的镇兽石狮旁。 贴身婢女小媛此刻就站在她的身边,仔细地撑着伞。 潘炳涵远远的还没到门口,便瞧见大开的府门外那道在大雨中显得更加纤细消瘦的身影。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潘炳涵走上前来,先是捧了捧绮罗的脸,而后又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暖了起来。 “你如今身子本就虚弱,怎么不好好在醉韵楼歇着?” 绮罗看着眼前这小意温存起来极是体贴的男子,垂眸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昨夜我又梦到……” 绮罗话刚说了一半,手便被人一拽。 潘炳涵一手拉着她,一手从小媛手中夺过伞,“进去说吧。” 绮罗面露愕然,“这怕是不妥,郭夫人……” “放心,她如今没那精力,更没那胆子。”说话间,潘炳涵已经领着绮罗踏进了府门。 小媛抬手挡在脑袋上遮着雨,心中有气却不敢言。 而旁边跟着走的小厮更是大气都不敢乱出。 大人说的没错,夫人的确是没有什么精力再拈酸吃醋,毕竟她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再加上大人不让人去叫大夫,夫人能不能保住一条命,都还很难说呢。 …… …… 沿着卵石道一路前行,忽然对面出现一个带着些许蹒跚的老头,手中拖着个大麻布袋。 一见潘炳涵迎面而来,老头两条腿顿时都僵住了,攥着麻袋角的手也不由得活动了下。 “你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潘炳涵显然也看到了他,不止如此,甚至还起了疑心。 从方才那人拖动麻袋的样子,里头的东西可一点也不算轻。 “回……回大人,是……窟里的那些东西。您昨儿个不是说,要老奴好生处理么,所以小老儿就想将这些东西寻个地方给埋起来,也算是让它们早早为安……您若是不放心,要不老奴这就打开给您瞧瞧?” 说着老头开始解起手中的口袋,眼见便要张开,潘炳涵忽然将绮罗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出言制止了他 “算了,你自己处理就是见过。” 说完,潘炳涵转身看向身后跟着的小厮,“蔡老身子骨不好,你别让老人家一个人拖动,你过去帮把手。” 说完这话,潘炳涵领着绮罗继续往前去。 “方才那老者的袋子里是些什么?还说什么早早为安……”绮罗回头看了一眼正往老头袋子里看去的小厮,转过头来问潘炳涵道。 “你听错了,那袋子里的东西是花肥,壮苗用的。” 想着天歌先前所说的话,绮罗对潘炳涵的蹩脚理由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只跟着潘炳涵的牵引继续前行。 …… …… 看着那袋子里一动不动的蛇,小厮忍住恶心,搓着胳膊将头转去一边。 “赶紧绑上绑上,免得有没死透的窜出来!” 老头闻言露出黄牙一笑,“若是没死透,大人哪里会这样生气?” 说着,老头熟练地绑好口,然后将袋子往小厮那边推了推,“有劳小兄弟,跟我一块将这东西抬到那边林去。” 小厮跳开一步,“噫!说什么呢!” 老头一脸实在,“方才大人不是说,让小哥给我搭把手嘛……” “瞎说什么!”小厮唬起眼来。 方才大人那话明明是不放心这老头儿,但是又有美人在怀,因为怕吓到么美人,所以才让自己来验看验看。 哪里就真的是帮忙来着? “你赶紧去,我还忙着呢!” 说完这话,小厮逃也似的离开了,只要能给大人交差就行了,旁的大人才不关心呢! 看着小厮抛开的背影,老头面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但是这笑很快就被那满面皱纹敛去。 转身,卵石小道上再次响起麻袋在地上拖拉的声音。 没有人看到,那装着死蛇的麻袋底部,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的蠕动起来。 正文 第176话 花肥与沙弥 【待捉虫】 潘府东边的花圃有一片繁茂的林子,生得比外间许多花木都要旺盛。 这固然与临安气候适宜,有利于花木丛生有关,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滋养花木的花肥独特。 蔡老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里。 雨水滋润,使得林子里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息,就连土壤也隐隐显出几分红色来,乍一看倒像是南地长剑的红壤。 可是潘府的老人都知道,这些红色是什么。 这里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尽管曾经任务失败的兄弟和冒犯大人的人都长眠于此。 守林的人是两个护卫,一见蔡老拎着麻袋上前,其中一个笑了起来,低声与同伴说笑道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居然派一个老头过来送花肥。” 守园的差使虽并不讨喜,但好在只用守园子。 所以昨儿个晚上潘府那么大动静,甚至连潘云都折了进去,他们却一点都不被牵扯,所以在整个潘府都阴云密布的时候,这二人反倒心情不错。 另一个眼尖,见那麻袋上没有丝毫血迹,不由撞了一下同伴的胳膊,“好像不是新花肥。” 两人一对视,登时紧张起来,在蔡老还有十步远的时候,就抽出宽刀喝问,“做什么的!” 蔡老忙不迭躬身赔笑,“蛇窟那边的宝贝们昨夜生了差池,大人让小老儿将它们送过来做花肥。” 说着蔡老开始解起手中的麻袋。 趁着这功夫,两个侍卫低语起来。 “好像还真是蛇窟那边的老头,要不去看看?” 这样想着,其中一人往前行去,这时候蔡老正好从袋子里抓着一条蛇出来,差点戳到前面那人脸上,“您看。” 那护卫被吓了一跳,再一看那袋子里满满当当的蛇,登时再没了盘问的心思。 “收起来收起来!” “哎!”蔡老乐呵呵将手中那条往袋子里一扔,然后将口袋束起。 “大人原本差了个小兄弟帮我运送的,谁曾想那家伙走了一半却害怕给跑了。小老儿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敢问大人这东西小老儿自己运进去培土,还是您二位负责?还有就是蛇窟那边的宝贝比较多,小老儿估计还得来个三两趟……” “就算是你来个十趟八趟,也得自己去!”侍卫理直气壮道,“我们二人只负责守园,不然到时候有人闯入,你可担待的起?” 笑话!这一条蛇就够吓人的了,再来个三四麻袋? 况且这地方随便一铲子下去就是尸骸,都让他们动手埋,晚上还吃不吃得下饭了? 反正是个不懂规矩的老头子,糊弄糊弄也就是了。 蔡老闻言点头哈腰,“说的是,说的是。” “行了进去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侍卫退后两步让开了路。 “哎!”蔡老再应一声,拖着麻袋继续往前走去。 眼见他刚踏进林子,后头忽然传来一声喊。 “喂!” 蔡老先前赔笑的神色彻底僵住了,脊背也隐隐发凉,甚至连转头的勇气都没有。 “铲子在你手边,记得拿上。还有别贪几步路在外面一圈乱挖,尽量给里头走。” 护卫终于说完了话,蔡老闭眼长吁一声,这才躬身转头,哈腰应和 “哎!” …… …… 潘炳涵一路领着绮罗到了西苑的屋里。 “我听人说你想去灵隐寺?”靠坐在榻边,潘炳涵将绮罗揽入怀中。 “嗯。”绮罗点了点头,“昨儿个晚上我又梦见他了,但却不再控诉质问,反而说是他要往生去,在此之前,想要再见爹娘一面。” 说这话的绮罗,就是不看面上神色,也能让潘炳涵明白那份心思。 从袖中拿出一个红色描金的锦囊,绮罗继续道,“我原以为你那晚不过是托词,可是昨天云护卫送它来的时候,我就明白,你并不是不在意他对不对?妈妈本是不愿我出来的,可我不能不见他最后一面。” 说着绮罗从潘炳涵怀中坐起,正面看着他,“我会见到他的,对不对?” “是的,你会见到,但不是现在。如今天降大雨,上山的路实在难行,况且我如今手上尚有要是处理,还不能离城。等此间事了,我亲自带你上山礼佛。” “可是那时候他早就不在了!” 绮罗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眶也变得通红,尽管是控诉之言,却依旧如低声祈求,忘在潘炳涵眼中,是真的见之犹怜。 “大人若真脱身不开,那绮罗便自己去好了……” 说着,绮罗要挣扎着站起身来,奈何力气太小,并不足以挣脱开来,反倒被潘炳涵拢地更紧,最后二人径直倒在身后榻上。 低低的吟泣声传来,让潘炳涵在心中暗下决定,“你不用去。若那灵隐寺真有这么神,那便着人去请个僧侣回来做场法师,你在家中见见孩子便是。” 绮罗的泣声渐止,“可是妈妈不会同意的……” “你既已经进了我的府门,哪里还有再回去的道理?”潘炳涵埋头在她脖颈一声轻笑,而后伸手去解腰侧的束带。 女儿家身上独有的香气溢散开来,若有似无剑,像极了春闺梦里,尽管与绮罗平素惯用的香气截然不同,但却依旧让潘炳涵为之迷醉。 …… …… “什么?!秃子?!不可能!”罗放听着天歌的话,慌忙摆起了手。 笑话,先前让他扮女人,如今让他当秃子,下次是不是要让他脱了衣服满城狂奔? “可是正面干架,那么多人你们可能保证生擒潘炳涵?” 天歌刺出一句,霎时让罗放熄了声,可他还是有些不大甘心,“那为什么不是千户,不是江子,不是阿肃,偏生是我?” “也行啊,只要你能说服他们。” “千户……”罗放转头,罗真当即摆手,“我不行的,我这时时跟着大人出门,若是秃了哪里还有威信可言?连带着大人都一道丢人。” “江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家里还有老娘呢,回去若被瞧见了你们就等着清明见我吧。” “阿……”看着罗肃那张万年木脸,罗放闭了嘴。 当他什么都没说。 “你们这是歧视!一个欺负我职位低,一个欺负我孤家寡人!” “真聪明。”罗真点了点头,“所以就还是你吧。” 几息功夫之后,来香酒楼忽然亮堂了不少。 天歌端详几番之后,点了点头,“瞧着倒像是有几分小沙弥的样子了。” 然而此刻的小沙弥却苦着一张脸,皱成了一颗橘子。 在众人轮番对罗放摸头的时候,天歌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 “这个东西你带好。” 正文 第177话 雨中与灵隐 【待捉虫】 温存过后,潘炳涵周身的戾气敛去不少。 看着榻上的绮罗潮红未散,他轻揽薄衾替她盖上,“你且先在这里歇着,醉韵楼那里也不用再想,我会派人去跟沈妈妈招呼一声。” “这样怕是不好吧……”绮罗略有担心。 “没什么不好的,这样的小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说这话的时候,潘炳涵颇有些自负。 等今日过后,最晚明日,整个临安城都是他说了算,区区一个醉韵楼算得了什么?更不用说问沈妈妈要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情。 “我已派人去灵隐寺请僧,最晚今日傍晚也该到了,那件事,你便莫要再挂心了。”掖了掖被角,潘炳涵站起身来,“我还有些公务要忙,你一会儿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外头那些人去做便是。我忙完了便来看你。” 绮罗默声点头,心头颇为复杂。 就算潘炳涵想要谋反又如何?他就算对不起天下人,但至少对自己…… “潘郎。” 眼见潘炳涵转身,绮罗按捺不住轻唤一声。 潘炳涵转过身来,有些疑惑,“怎么了?” “你……”绮罗顿住声音,唇角牵起一抹不太自然的笑意,“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潘炳涵闻言抚上自己的左脸,想起那一夜在醉韵楼顶所受的侮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可是有什么人要对你不利?”绮罗再次糯声问道。 “不碍事。不过是一些小毛贼罢了。”潘炳涵轻笑一声,“指甲虽利,却还杀不了人。” …… …… 天目山通往杭州城的官道上。 看着一长队的车马,沿途茶棚的百姓直犯嘀咕。 “这么大的雨,居然还赶路,这商队可还真是要钱不要命。” “不赶路怎么办?这么多人,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地方住?”喝茶的客人应了一声,而后压低声音,“况且这些人可不是商队。” “不是商队?” “你见过这么长的商队?”茶客白了那人一眼,“当年汉武陛下派遣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为扬天朝王威,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况且那辎车一看就是军中制式,若我没猜错,这些人定是军中之人。” 看着茶客一脸自信的模样,问话之人有些恍然大悟,却又有些懵懂,“那这些人是哪一支军?这个时候赶路又是去做什么?” “这些嘛,许是天机咯。”茶客起身展腰,对身后的小厮一声轻唤,便抬脚往茶棚外走去。 后者从怀中拿出一块碎银放下,撑着伞跟上茶客的脚步。 看着那穿道而行的队伍,茶客踏凳上了马车,“打道回府吧。” 小厮微微一愣,“二爷,咱们不是去天目山吗?” “想看的都看到了,想知道的也知道了,何必多此一举?这么大的雨,还是在家中睡觉最方便。” “诺。”小厮不再多问,当即开始解马驾车,从另一条路往临安城赶去。 …… …… 天降大雨,不仅是朱二爷觉得合该在家睡觉,就连寺庙里的和尚,也觉得这样一个没有香客上门的日子里,应该好生歇上一歇。 只可惜运气不好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第二次被人揪起的时候,寂然感觉自己也该好生拜拜佛。 “昨儿个那位云施主来的时候,是你帮着请的长生排位?”面前身带风雨的大汉面色冷峻,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正是小僧,敢问施主……”寂然刚说了一半,便被打断。 “是你就行了。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一趟。”说完这话,那大汉当即往外走去。 只是寂然还有些懵,“去哪里做什么?” 他连眼前这位是谁都都不知道呢。 “做法事。”大汉言简意赅,踏步出了禅房,“方丈那边已经说好,师父收拾好了的东西跟我走便是。” 寂然微微一愣怔,目光不由朝着香室看去,里头正巧走出来一个光着脑袋的小沙弥,个头不算高,但却眯着眼嘻嘻而笑。 “师父这是要出门啦?” 听着那句“师父”,寂然的喉头动了动,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僵。 这时候,先前那大汉再次进来,“怎么还不收拾?” “这就收拾这就收拾。”寂然连忙埋下头走到旁边的箱子里,正准备翻找法衣的时候,却听一声嘻嘻笑声而来 “我来吧师父!” 眼前的箱子被轻易打开,小沙弥拿出最上面那套袈裟,双手捧着请了出来。 这时候大汉也看到了沙弥,眼中略有疑惑,“这人是谁?” 方才他进屋的时候,可没发现还有这么一个人。 “是……是小僧的徒儿。”寂然说完这话,又听见一声嬉笑,连忙加上一句,“做法事只小僧一人怕是力有不逮,是以小僧得带上徒儿搭把手……” 大汉看他一眼,再看看那正在收拾东西的小沙弥,心中闪过一丝烦躁。 大手一挥,“那就赶紧的!磨磨蹭蹭误了事儿,仔细让你们师徒二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寂然忙不迭念了声佛号,转头催促起身后的沙弥来。 半柱香后,一辆马车从灵隐寺山脚下使出,飞速碾动的车轮溅起四散的泥浆,车内的灵隐寺和尚寂然被颠地差点抓不稳。 这时候对面坐着的小沙弥一把搀扶好自己的师父,靠近他嘻嘻轻笑。 “像这样老实就很好嘛!等今日事了,徒儿多给师父添些香油钱。” 寂然闻言打了个冷颤,香油钱他不敢要,解药给他就行了。 …… …… 当蔡老将最后一袋蛇按照约定放好之后,天色已经隐隐有些阴沉。 揉着肩膀将铲子送来,他甚至连走动的劲儿都没有了。 “可真是累死小老儿了。”哎嘘一声,蔡老如是重负。 守园子的侍卫见状一笑,“老头儿这不行啊!才这两下就腰酸背疼。” 听出话里的戏谑,蔡老也不生气,反倒望了二人一眼,“年纪大了嘛!” 侍卫见他如是无趣,也没了戏弄的兴致,挥了挥手,“走走走,忙完了就赶紧走,别在这里瞎溜达。” 蔡老带着几分同情看了二人一眼,再没有说一句话,就这么晃晃悠悠离开了二人的视线。 此刻潘府外头的小巷里,罗真再次扯出一只麻袋出来。 “娘的怎么还有!”车里头的罗江数着袋子,往旁边又让了一步。 “最后一袋了。”放下帘子,罗真左右查看一眼,坐上车夫的位置,将斗笠往下轻轻一压,驾车出了巷子。 正文 第178话 进城与送蛇 【8月23修】 因为给北门和翟府派去许多围守之人,所以纵然潘府守卫不少,但却已然没有先前那般森严。 布防的重点,更多是在潘炳涵所在的西苑书房。 这样一来,原本守卫偏少的花林一带,就显得更加零落。 若不是自己的小命还被人拿捏在手,蔡老是绝对不会将潘府这处破绽说出,罗真等人更不会想到要他们竟然疏漏了这里。 当然,罗真更不会想到,蔡老真的有法子瞒过潘炳涵的耳目,将这些整整四个麻袋的蛇全部装了出来。 马车一路前行,专挑无人的巷道绕路,拐弯的功夫,车内的罗江一个趔趄,手按在了那麻袋外头,圆软细长的触感传来,惹得他一个寒战。 “潘炳涵还真是恶心,居然好这么一口。” 坐好了之后,罗江拿起手边的剑戳了戳里头开始动弹的家伙,再次咕哝自语。 “林公子也是奇葩,怕是除了他没人能想到用这个法子。” …… …… 当罗真驾驶马车一路远离潘府的位置,北门之外,另一辆马车却在这时快速朝着临安城靠近。 一路疾驰奔腾,就算是到了城门处,也依旧没有半分停留。 守城之人本想拦着,可是待看到车夫的打扮,却意外的放行,由着那辆马车一路疾驰奔腾进了城。 这番景象顿时让旁边刚被拦下的另一个车夫微微不满。 “官爷拦着我们盘查,却放任方才那辆车随意进城,这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说不过去?你他/娘的算老几,能跟潘府的人作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让你下车就下车,哪那么多的废话!若是再多言,仔细老子把你也挂上去!” 说完这话,守卫似是极其自得一般,斜睨了城楼上的悬挂的肢体一眼,挥着手中的长刀将车夫赶了下来。 正待用刀去挑那帘子,却见车帘从里头已经被人撩开,露出一张颇有几分精干爽朗的脸,不过不一样的是,那人却是文士打扮。 “几位官爷雨天守城辛苦,阿七,还不拿些银子给官爷们沽酒暖暖身子?” 文士一开口,却不是跟守城的将士说话,而是对车夫吩咐。 一听这话,先前颇有几分不满的车夫阿七当即换了容色,从怀中拿出一枚银锭递了过去,“这是我们二爷的孝敬,还请官爷们笑纳。” 一见那银灿灿,守卫的目光顿时变得热络和善起来,“难得你们有这份心。” 说着让开了路,“雨天路滑,先生一路小心。” “多谢官爷提醒。” 车帘放了下来,车夫坐上驾座,吆喝着马儿向前行去。 看着那马车远去,忽然有一人回过神来,一拍脑门,“哎呀,方才过去那人好像是朱家二老爷!” “啥玩意儿?”收银子的人一脸茫然。 “就是朱记脂粉行那个在外游学才回来的二老爷。” “啧,怪不得出手这么大方。”颠了颠手中的银锭,守卫并没有将小兵的话当回事,自然也没有看到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出来。 “什么朱二老爷?” 这一声问话惊得守卫一回头,待看到一个腰胯宽刀的男子站在后面之后,登时吓得一个哆嗦,揣银子递了上去 “程爷!” “你方才说朱二老爷怎么了?”潘程看向低着头的小兵,并没有在意守卫的动作。 北门的人都是潘炳涵的人,但这些人,首先在潘程辖下。 “方才有人进城,小的瞧着像是朱二老爷……”小兵说完之后,快速低下了头。 潘程神色不定,望了二人一眼之后,留下最后的示意。 “从此刻开始,关闭北门,除了潘府或府军营中之人,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是。” 亲眼看着城门关闭之后,潘程拈着手中的银锭,沿着内阶上了城楼。 前些日子,大人曾亲自在畅观楼见过这位朱二老爷。 若是他没有猜错,这位朱二老爷应该是自己人。 可是既是自己人,那便当知道,如今这关头,像他这样的文弱书生,最好待在家里闭门不出。 然而这朱二老爷却方从城外回来…… 难不成大人对这位也有吩咐? 潘程有些不解,想要将此事上呈,但想了想,却最终还是作罢。 一个文人而已,就算是私自外出,又能掀得起什么样的大风浪?这种小事,还是莫要打扰大人为好。 …… …… 昏暮之色中,揽金阁后头的巷子里,一家馄饨铺子的门被敲响。 “今日不开张,客去别处吧!” 屋子里有声音传来,门却并没有开。 “别家可没有没馅儿的馄饨圆子。” 说完这话,敲门声停止,屋里头也没了应答之声,过了半刻,铺门开了一条缝儿,从中探出个中年短须的脑袋来,“客人来自何方?” “没有来处,却有去处。只是上不得天庭,只能下地狱。” 此话一出,那中年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后退两步将门打开,“客人请进。” “你且等等,我还带了些食材来。” 说完这话,罗真走到马车跟前,车帘撩开之后,跟着罗江二人逐个将那几个麻袋搬了下来。 店门关上,借着屋里的灯光,看着墩放在灶边麻袋,里头甚至有东西在动的麻袋,店老板犹疑开口 “敢问两位大人,这里头是……” “晚上做蛇肉馄饨如何?” 罗真凑近之后一抬下巴,难得开了一句玩笑。 店老板登时头皮发麻。 “行了,逗你的!”收了笑容,罗真认真道,“临安这边的兄弟还有多少?” “回大人,还有二十人。年初西南那边调动了不少,老家伙们没留下几个,如今在的大都是新晋不久的生蛋子。” “那也够了。”罗真心下微宽。 除了他们这些由大人亲自培养的人之外,上都其余的罗刹们大都是大人亲自从地方挑选而来。 能入得了各地司籍的,要么功夫不俗,要么颇有怪才,总之若真对上潘府那些人,还是有几分胜算可言。 “大人是为了潘炳涵而要动这些人?”店老板问道。 罗刹司不是没有过这样为灭一贼倾尽一巢的先例,但这种做法,早已被胡承修废除。 一巢之倾,便是疏漏一处,往往会给人可趁之机。 这个道理罗真自然也明白。 “放心吧,问你人数,便考虑的是这个。拨几个机灵的人给我,功夫不强求,出了事会跑路就行。今夜子时之前,将这几袋东西丢一半去汪祉院里,剩下的一半,丢去北城门外的那口盖着的枯井里。” 说完这些,罗真似是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一个拳头大的葫芦。 “让去汪家的弟兄们带上这东西。” 正文 第179话 法事与怀疑 【待捉虫】 在罗真等人进入馄饨铺子的时候,另一辆马车中的人也被领进了潘府。 大汉跨刀在前,寂然和沙弥紧跟在后。 与寂然的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同,小沙弥倒是饶有兴趣地一路东张西望。 到了西苑跟前,大汉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时候正瞧见小沙弥张望的神色,不由眉头一皱。 寂然见状连忙一扯沙弥袖子,将他拽了过来。 “一点也不懂规矩!”寂然呵斥道。 沙弥却是不怕,继续一脸真诚嬉笑,“师父,这院子比咱们寺里要大不知多少倍呢!” “那也别乱盯看!” 又训了沙弥一句之后,寂然冲着大汉合掌念了声佛号,“小徒常年在山上,不曾出过远门,见到贵府的气派难免惊叹,还望施主莫要见怪。” 听了这话,大汉面上的不满微微散去。 不过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和尚罢了,哪里就有什么旁的心思? “你二人先在此等候,莫要乱走乱瞧,我去跟大人招呼一声,再来吩咐你们如何做。” 叮嘱完毕,大汉转身往西苑书房行去,留下寂然和沙弥二人留在苑门外等候。 看着人远去,寂然轻呼了一口气。 小沙弥见状一笑,轻声道,“师父别着急松气儿,好戏还没开始呢。” 先前还颇有师者风范的寂然一下子静默不言起来。 他怎么忘了,自己的性命还在眼前这小秃驴的手上? “师父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最晚明日我便安然送你回灵隐寺去。”小沙弥挤了挤眼睛,远远瞧去倒真像是顽皮逗趣儿一般。 …… …… 听到底下人汇报将灵隐寺的师父请了来,潘炳涵顺口便要传见。 然而话还没出口,心思一动,他亲自站了起来。 “让人去花厅候着,我这就来。” 出了昨晚的事情之后,他已然不得不再多加留神。 昨夜那些黑衣人闯进府中,他原以为院子里的机关足以将人困住,却没有想到那些人竟还闯入了书房里。 而且闯入之人不仅没有被机关所伤,甚至还盗走了那枚印章。 这对潘炳涵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事情。 更不能容忍的,是直到此刻,整整一天过去,却依旧没有那些人的动静。 “人还没有找到?”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潘炳涵扫看身边之人一眼,不出所料,得到的依旧是为难中带着否定的回答。 “除了北门之外,剩下的三门可都拿下了?” “禀大人,都已拿下。先前洪勇的校尉军尚有反抗,非要翟大人的文书,后来都被安插进去的兄弟们控制住了。如今临安四门都在咱们掌握之下。北门那边在有潘程在,大人也可放心。” 听到这话,潘炳涵的面色终于稍有舒展。 “接下来可还要继续在城中搜寻?”护卫问道。 从昨夜开始,大人便下令搜寻那些人的踪迹,甚至不惜围了翟府,又夺了校尉军负责的其他三门,可饶是此刻,却依旧没有那些人的消息。 出去寻人的护卫们不少都猜测,那些人定是早已逃出城外,毕竟除了北门晨间未开之外,其他三门都曾开过一段时间。 尽管后来这三门都在他们掌握之下,但若是那些贼人,这么一小段时间也足够出城了。 然而潘炳涵却并不这么认为。 “昨夜那些人能为了一个死人自乱阵脚,便不会不管北门那边的尸首。潘程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可见这些人还在城中。让你的人莫要停下,若是两个时辰内还找不到,那就挨家挨户破门去搜!——到时候若还找不到……” 说到这里,潘炳涵的眼睛迷了起来,闪过一阵狠厉之色。 “那就不管不顾破了翟府。哪怕是放火,老子也要将他们烧成灰!” 时至此刻,潘炳涵也算是猜到了昨夜那些人,极有可能那晚在醉韵楼顶伤了自己的人。 如若不然,那至少也不会跟上都来的那个侯茂彦脱不开关系。 只是不管是谁,如今挡了他的路,那就只能死! 护卫垂首应是,不再言他。 潘炳涵再次抬步,进到花厅的时候,寂然已经惴惴不安的喝了半壶茶。 “你就是灵隐寺的那个高僧?” 潘炳涵一进门,便打量起寂然和小沙弥来。 忐忑起身,寂然合掌行礼,念了声佛号,“施主过誉,唤小僧寂然便是。” 这时候,小沙弥也学着寂然的样子,合掌行了一礼。 潘炳涵走到主位坐下来,“今日为何请师父来,想必师父已经知道了吧?” 寂然恭然道,“说是因着小僧昨儿个承了云施主立了长生排位,所以今日让小僧再来做一场法事。” “既如此,想必师父对事情也都了解了。内人说师父请的平安符很好,昨儿晚上灵童寻她说是将欲往生,所以累动师父帮衬着母子二人再见最后一面。若师父确有本事,今年灵隐寺的香火,便会再多上几番。” “施主心善,小僧竭尽所能。” “很好。若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师父尽管给底下人说,今夜子时之前,圆了内人相见之愿便好。” 说完这话,潘炳涵望着寂然和沙弥,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 …… 夜色沉沉,踩着一脚深一脚浅的泥泞,从天目山跋涉而来的辎车队伍终于停缓了下来。 晨间两个馒头,中午一包干粮,到了此刻,甚至连干粮都只有先前的一半,这让队伍里的怨声越来越多。 在用鞭子抽了两个人之后,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安静。 “都给我听好了!你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休息,时间一到,立即出发!若是耽搁了行军要事,不管是谁,老子都饶不了他!” 用油浸泡过牛皮鞭一甩,将路边的野草齐齐拦腰截断。 所有人都低下头,闷声啃着手里有的已经泡发的干粮,生怕下一鞭就这么落在自己身上。 然而谁曾想,就在这时,却偏生有人不长脑子,咕哝一句。 “一没敌寇二没贼人的,大人要我们这么紧巴巴的重甲行军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想造潘大人的反?” 这话声音不大,但却也不小,尤其是在眼下这没有一人敢说话的时候,听上去便是格外的清晰。 这话一出,莫说杨鸣如何,便是先前安静下来的队伍,此刻也都重新闹哄起来。 “谁他/娘/的乱嚼舌头!站出来!”杨鸣一声威吓,然而队伍之中却颇有几分压不住的躁动。 虽然没有敢直接站出来,但方才那人说的话,却忽然好似点醒了众人。 从昨儿个进山运送盔甲,到今日一路行军,还有中途加进来的队伍,这么多人,冒着大雨急匆匆的赶路,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们,如今这般乃是为何。 尽管从他们进入军营的那刻,便向往着征战沙场,可是如今杭州府承平已久,他们这种重甲备战的样子,又是去做什么? 杨都尉是营中管辖他们的没有错,可他们到底是潘大人辖下的杭州府军。 若是杨大人起了私心,这事情可就不简单了…… 正文 第180章 人心与安排 【待捉虫】 听着底下人窃窃之言,杨鸣气得肺都快炸了。 “老子自打入了杭州府军起,就没有做过对不起潘大人的事!” 空中划出一道响鞭之声,众人的的声音终是稍微弱了一些。 “我造潘大人的反?你们也还真是敢想敢说!今儿个我这话还就撂在这儿,如今拔营进城,就是大人的主意!你们若有什么疑问的地方,等进了城,自己去问大人!” 这话一出,众人彻底安静了下来。 问潘大人? 笑话! 他们这些小角色,哪里够格跟潘大人搭上话? 但杨鸣既然敢这么说,看来这还真是潘大人的意思…… 这么一想,借故撒气闹事的劲头登时泄得没了多少。 见众人不再言语,杨鸣走近一步,再次追究起方才的事情来。 “先前说老子造反的人是谁?站出来。” 除了细语飘落夜风拂叶的声音外,没有一个人吭气儿。 “怎么着?方才胆子不小,这会儿怎么就开始孬起来了?” 朝着方才声音传来的位置走去,杨鸣挨个儿往过盯看,“是男人的就站出来!跟小娘们儿一样,在背后嚼人舌根算什么能耐。” 然而,梭巡完毕之后,所有人都静默垂首,依旧没有人说话。 “好,不站是吧。”杨鸣举着手中的鞭子点了点,拔高了声音,“若是有谁能说出方才是谁乱嚼舌头,赏银百两!” 这话一出,众人面上都生出几分动摇,尤其是杨鸣如今所站的位置附近,许多人都开始张望起来。 可是就算再怎么张看,也没有人站出来。 不是不想,而是无话可说。 ——那先前站人的地方,如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快半个时辰的时间过去,杨鸣用尽了一切办法,却依旧没有揪出那个混在人群中瞎说话的人。 眼见又一个一刻钟就要将过去,他终于收起了鞭子,脸上还有着尚未散去的愠怒,面向众人朝着那个缩头乌龟喊话 “今日行军紧要,老子就先饶了你这小子!若下次再乱说话,仔细你的舌头!” 风波过后,队伍继续前行。 有了先前的威吓,众人对杨鸣的畏惧又多了三分,但与之而来的反叛与不满的情绪,也是同样的愈发在心中翻涌。 除此之外,还有心安之后莫名涌上的好奇潘大人让他们如此汲皇进城,到底所为何事? 队尾,一个兵丁压了压头顶的斗笠,仿佛一不小心便会消失在暗夜里。 人是个很奇怪的生物。 他们对于太突然的,尤其是冲击自己认知的东西,往往不大愿意相信。 但只要心中已有成见,就算有些事情再无稽,好像也具备了成真的可能性。 褚流此番出城的目的之一,便是让这些在潘炳涵带领下的将士们一点一点的明白,他们到底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还是谋逆造反的贼子。 人总是有选择的机会,而他们正好运气不错,也会有人愿意给茫然被利用的他们一次选择的机会。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 天歌仔细的检查着自己所带的东西。 从各式药粉,到匕首骨针天罗丝。 几乎所有可能用得上的东西,都被她带在了身上。 按照褚流传回的消息,今夜潘炳涵在城外的驻军便会抵达临安城外。 若是运气好,她和罗刹司的那些人或许还有一夜的机会。 但洪勇那边的消息已经传来,潘炳涵的人已经成功掌握了东西南三城门的主动权。 这样一来,那些驻军就会有极大的可能性在今晚进城。 到的那时,若潘炳涵还没有被拿下,那么就算胡承修请的援军到来,也必然少不了一场恶战。 所以,将一切泯于无形的机会,就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 在腿上绑好匕首之后,天歌踢腾了两下,确认它不会轻易掉落下来,这才放下心来。 天歌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罗真、罗江、罗肃、洪勇等人正候在檐下,树下挂着的半球秋千好似一张大口,在暗夜里悄然张开。 “可都准备好了?”天歌问道。 “随时待命!” 肃然之声响起,气氛好似也因此凝重不少。 “罗放那里会在夜子时动手,换言之,擒拿潘炳涵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眼下是戌时三刻,只剩下最多一个半时辰。在这段时间内,不管是三门的占守,还是翟府那边,都不能出现任何错漏。” “是!” 说完这些,天歌朝着洪勇微一拱手 “洪校尉,实在抱歉,我不能将罗刹司的人手挪动开,所以只能靠你们校尉军自己拿下这北门,并坚持守到援军到来之时。” 北门是潘炳涵多年经营的地方,翟高卓自然也曾插人入内,但更多的,是潘炳涵自己的人,尤其是如今北门仍悬尸等着罗刹司等人入瓮,高手必不会少,按理让罗刹司的人前去,最为合适。 但是眼下人手着实抽调不开。 而且北门不能在夜子时之前惊动,否则便会打草惊蛇,让潘炳涵有所防备,到时寂然和罗放的那场法事,只怕也会跑堂。 是以北门只能在天歌等人进入潘府,潘炳涵已经自顾不暇之际,才能动手去占夺。 且只能依靠洪勇他们自己。 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因为他们面临的不仅仅是潘府的高手,还有时刻紧逼的有可能从北门进城的杭州府军。 “林公子放心,我校尉军跟潘府那些贼人相比,虽是功夫不及,但我们可都各个不怕死!校尉军中儿郎皆出临安,为了这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为了父老乡亲,我们也会拼死守护!” 天歌将手中盖了府尹印信的手谕递过 “校尉军首领洪勇听令率校尉军三百,夜子时之前,不惊动潘府之人反占三门;夜子时之际,府军抵达之前,占领北门掌控权,并死守四门。” “领命!” 看着洪勇领命而去,天歌转向罗真“那些蛇的安置可有问题?” “林公子放心。”罗真说完,最终还是开口道,“公子为什么要让我们将那些东西分别放到汪府和城外井中?” “防着狡兔三窟罢了。” 想起当初在书房见到的那个机关,天歌对此没有多说。 “对了,罗旭呢?” 想到这里,天歌蹙了蹙眉头道。 翟府也是重要的一环,可是直至此刻,罗旭还没有出现。 正文 第181话 逆转与归魂 【待捉虫】 “罢了,翟府的事情容后再说。” 时间紧迫,还是眼下的事情要紧。 “罗江,你去安平巷中杨府,将杨都尉的那位夫人劫出来安置好,注意切莫惊动杨府中其他人。” 都尉杨鸣乃是潘炳涵最得力的心腹,眼下杭州府军便是由他领着赶往临安,潘炳涵所做所为,也只有杨鸣最为清楚。 但杨鸣虽在营中狠厉决绝,却有一个软肋,那就是他的妻杨周氏。 如果洪勇等人夺取北门不力,或是府军提前抵达,有杨周氏在手,都将会多出一分筹码。 “除此之外,汪家父子也要劫出来。” 说完这话,天歌看向罗真和罗肃二人。 汪家与潘家面上姻亲关系,其实汪府的夫人根本不是潘炳涵的亲妹子。 当年一力扶植汪祉的时候,潘炳涵自然也会顾忌能否将汪祉握在掌中,除却利益往外的牵扯之外,他还将自己所认的妹子许给了汪祉,面上结亲结好,暗中自然也有把控的心思在。 这也是为什么汪祉好色成性,其夫人却视若不见的原因。 对于潘炳涵来说,只要汪家还愿意给他提供银子,那就足够了。 汪家是潘炳涵的底牌之一,自然也能变成潘炳涵的不定数。 “那些蛇不是对付汪祉的么?”罗真愣了,怎么还要去汪家拿人。 “对付汪家,可一点也不需要蛇。”天歌唇角微弯,那些蛇,是她为另一个人备下的。 况且,她还答应了姬修齐一件事呢。 自打那日翟府书房四人会谈之后,明白了胡承修的身份以及他根据翟高卓此来的目的,天歌便自然而然地明白了为什么当初隆昌钱庄愿意拿出那么多银子出来,甚至连姬修齐也问不出来去处。 聂掌柜自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所以首肯的还是姬老爷子。 姬修齐和侯茂彦背后站着的人是谁不言而明,是以这银子,自然是姬家给上都那位的诚意。 但是这样一来,这银子只怕也再没了指望。 不过姬修齐却还是想试一试。 毕竟九十六万两,卖的是皇家的人情,但最后便宜的却是汪家。 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这银子,自然得再从汪家身上扒拉下来。 这便是先前姬修齐愿意帮忙的条件之一。 “汪家守卫虽不及潘府,但却也不弱,而且你们的时间也并没有多少,还请各位大人切莫掉以轻心。”在三人面上扫过,天歌再次叮嘱,“等这些事情处理好之后,夜子时前一刻,潘府花林外见。” …… …… 夜色沉沉,原本已有些减弱的雨势,忽而豆子般急急而落。 临安南城门,守城的卫军忙不迭从城垛上躲下,寻了个能挡雨的地方避免被浇透了身子——尽管有盔甲在身,而且校尉军亦有规矩,便是雨夜,守城也不可停歇。 下头休息等着轮守的卫军见他下来,不由看一看旁边的更漏,“这时间不还没到呢么?这么会儿就换防?” “哪儿呀,雨太大了,我下来躲躲。”抹去脸上的雨水,躲雨的卫军道。 “你不怕一会儿给人知道告了你去!这关键的时候,还敢躲懒。” “反正那些校尉军都不在了,谁还能罚到老子头上?洪勇?呵!打今儿个起,这杭州府便是大人的地盘!连翟高卓眼下都保不住自己,他洪勇还能牛上天去?” 卫军放下手中的长枪,走到旁边的草垛后摸了摸,兜出一个小坛子来。 “来,我这酒平素都舍不得喝的。今儿个雨大,一会儿你也别去换防了,咱俩一起痛快喝一场!” 桌边坐着的卫军先前还有犹豫,这时候看到酒,喉头动了动,话还没说,手倒是先伸了过去。 三两口下肚,话匣子打开,藏酒的卫军似是想到了什么气愤的事情,“娘的说起那个洪勇我就来气!等到咱们大事成了,老子定也要洪勇那孙子吃吃军棍!” “是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后传来,惊得那卫军手中酒壶一晃,可是不等他拿起手边的长枪,油灯下已经有尖刃在他胸前散发出带着血色的寒光。 “我说过很多次,不认真守城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就算挨了军棍,你还是学不会。” 抽出手中长枪了,洪勇的声音中颇有几分讽刺与遗憾。 而这时候,与那卫军一起喝酒的人,同样不曾免过劫难。 在他的同伴遇刺的同时,另一把校尉军制式佩刀也抹断了他的脖子。 与此同时,临安的东西二门,也在发生着同样的逆转——白日里的守城权夺得多么轻易,夜晚的所属权转变得便有多么快。 一场悄无声息的翻盘之战,在这个雨点砸地的夜晚默默进行。 …… …… 潘府。 在打了第三个哈欠之后,小沙弥似是已有不耐,扯了扯寂然的袖子,“师父,咱们还有多久开始呀?” 同样困倦的寂然慈和地望了徒弟一眼,“还有一刻钟才到夜子时。咱们出家人,处事定要静得下心来,往后才能明悟佛法。” 可是嘴上这么说,他在心里却早就将小沙弥骂了个遍。 是谁非要等到夜子时才开始的?又是谁逼着他说夜子时和晨子时交替之际最不易伤魂魄的瞎话的? 明明他才委屈,可是如今还得陪着笑脸继续胡诌,这年头当和尚居然也这么难。 看着屋里等着的潘大人和那名漂亮的年轻女子,寂然心中的压力更大。 一会儿他要怎么变出一个童子的魂魄出来跟这二人见面…… 就在寂然有一出没一出乱想的时候,旁边已经开始有人提醒他。 “大师,时辰快到了。” 眼见滴漏将尽,寂然暗一咬牙,走上前便开始提笔沾朱砂在摆满香火果盘祭品的桌子上挥毫鬼画起来。 黄符燃尽,寒风骤起,挟裹着些许雨滴飘入屋内。 就在这时,寂然陡然开口,念起了佛经。 从门外涌入的风将他的袈裟宽袖灌满,好似真有几分高僧入定的意味。 不多时,他的眼睛猛然睁开,口中喝道“魂归来兮,闭门留亲!” 方才寒风骤起,已经将屋内众人唬得一愣,如今听到这话,所有人面面相觑愣怔起来,不知道大师这话什么意思。 似是觉察到众人没有反应,寂然再道一声“魂归来兮,闭门留亲!” 这时候,小沙弥忽而大喊起来,“要归魂了!你们这些闲杂人等留在这里会将魂魄吓走的!血亲留下,其他人全部都关门出去!” 正文 第182话 相见与动手 【待捉虫】 此话一出,屋里的护卫们全都看向小沙弥,但很快,他们的目光都凝聚在潘炳涵的身上。 从进屋之后,就一直倚在潘炳涵怀中的绮罗同样抬头看他,只是神色却与护卫们不同。 前者是征询,而后者是期盼与祈求。 “潘郎,咱们的孩子……” 看着泫然欲泣,眼眶微红的绮罗,潘炳涵目光微沉,却终是抬起头来,对着身边的护卫们发令。 “听小师父的,全都出去在外头候着,没有吩咐不许入内,” “是!” 尽管心有戚戚,但大人已经发令,护卫们也只好遵从。 屋门从外头关上,霎时间寂然那被夜风吹起的袈裟也慢慢垂落下来。 一时之间,屋内竟变得出奇的静穆。 香烛袅袅,飘然绕梁;梵音喃喃,悠然入耳。 潘炳涵一手揽着绮罗,另一手摸上了自己腰间的宽刀。 鼻翼间有浅淡的香气传来,是绮罗身上的体香,让潘炳涵戒备的心稍稍平和。 念经的和善依旧闭目吟诵,而那边的小沙弥则像是梭巡什么一般,仰着头向四方看去。 顺着小沙弥的视线望去,潘炳涵眉头一皱,目之所及什么东西都没有。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怀中蓦然一空。 潘炳涵心中一惊,却见绮罗已经冲到不远处的屏风边跪了下来,望着那边投射出窗外树影的黑黢黢的窗户激动哀泣 “孩子,我的孩子!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潘炳涵眉头拧得更紧,绮罗所跪的地方,除了光秃秃的屏风,再无他物,而那窗户边,除了树影之外,也看不到什么孩子。 但绮罗的泣诉声是那样真切动情,就连那小沙弥此刻也盯着那窗户,退步回到寂然身边,扯着他的袈裟喃喃道,“师父,师父,我看到了,婴儿,一个婴儿……” 潘炳涵投来狐疑一眼,按着腰间宽刀,抬脚便要上前。 谁曾想就在这时,寂然的眼睛陡然睁开,口中喝然“阴魂太弱,不可靠近!” 潘炳涵先是被那喝声惊得一滞,可是很快便回过神来,看向寂然“可是大师,缘何我什么都看不到?” “灵童故去已久,气息本弱,若非早亡有怨与母血牵系,只怕远等不到这时候。法事择于阴盛阳衰至极的夜子时,便是以免阴魂受损。男阳,所以的夫人见得,我等见不得。”寂然一脸凝重。 “那为何你这徒儿也看得到,他不也是男儿?” “因为我还是童子身呀。”小沙弥嘻嘻而笑。 潘炳涵闻言,目光落在寂然面上,“大师方才说,‘我等见不着’,这意思,是连你也看不见?” 不等潘炳涵继续质疑,小沙弥也转了过来看向寂然,“对哦,师父为什么你也看不见呢?难道你不是童子身吗?” 寂然嘴角一抽,一张老脸上忽然泛起可疑的红色,“别瞎说话!” 潘炳涵望着越说越离谱的师徒二人,先前的犹疑稍稍和缓。 佛门圣地不见得都是清净之所圣洁之地,剃度吃荤的和尚可算是不少,想来眼前这秃驴也是一样。 寂然不知潘炳涵心中对他的揣摩,只暗骂这小秃子竟然敢揶揄他。 而另一边的沙弥,见潘炳涵不再关注他们师徒二人,目光则悄然落在了旁边的香烛台上。 离刻痕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 …… 潘府花林。 天歌看着如约抵达的三个人,一指地上被撂倒的护卫,冲罗江罗肃二人抬了抬下巴。 “你们二人换上衣服,一会儿趁乱守在西苑外围混入其中。我跟罗真先去书房。” 凡是留一手,是那一晚夜探潘府之后,天歌最大的体会。 因为人手都聚集到了西苑,又有一部分拨调出去围着翟府,从花林到西苑的路上,竟是出奇的轻松,就连遇到的巡守侍卫,也不过两人,被天歌和罗真三两下便解决掉。 临近西苑,天歌放缓了脚步,“一会儿多加小心,潘炳涵应当早有准备。” “好。” 罗真轻应一声,按照天歌的示意,摸向了西苑另一侧的围墙。 …… …… 西苑花厅外,潘府的护卫警惕镇守之余,听着屋里传来的泣诉之声。 大人没有下令,难不成那大师当真是得道高僧,可以招引阴魂让人阴阳相见? 随着里头的声音渐渐减弱,甚至可以隐约听见大人低声劝慰的声音,门外守着的人心中的警惕也逐渐降低。 不过是两个和尚罢了。 这样想着,院中凝重的气氛也稍有缓和,而当人的精神放松下来,很多平素无暇顾及的事物便会萦然于心。 譬如雨后泥土的涩味,还有花朵的清香气息。 站在园子里花圃边上的护卫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难能可贵的清新。 尽管下过大雨,可如今到底还是夏日,也正该是这种花香柳绿…… 想到这里,护卫猛然睁眼! 眼前的繁华早已被连日大雨大尽,就算夏日花繁锦绣,如今也只剩残枝落红,哪里来的半分香气! 然而他已经没有了警惕的机会—— 利刃入喉,血溅碧叶,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罢了。 尸体倒地砸出的声响,让整个院子彻底沸腾起来。 “有刺客!抓刺客!” 罗真手中的长剑收回,斜里再刺出一剑。 今日出手,不用再做顾忌! 他可没忘,罗年便是殒命于这潘府当中! …… …… 潘炳涵本在屋内劝慰绮罗,好容易哄得她哭声止住,外面兵刃相交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潘炳涵神色一凛,当即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行去,谁曾想绮罗却是伸手拉住了他,“潘郎,不要,不要出去。” 看着绮罗眼中的惊惶与担忧,潘炳涵只当她害怕自己被丢下,遂伸出一只手抚上绮罗的手背 “不过是一群小毛贼罢了,成不了气候。你且在屋里待着,不要出来,我自会护你无虞。” 说着看向旁边似在发呆的寂然和沙弥,目光狠厉,“你们二人护好她,如果绮罗受了一点伤,老子就剁了你们供奉佛祖!” “是是是……”寂然咽了咽口水,连忙应下。 潘炳涵冷哼一声,最后警告似的望了点头如捣蒜的寂然和吓得发傻的沙弥一眼,转身往门外走去。 然而一等他走过祭桌,正欲开门,小沙弥呆傻的神色陡然一变,脚下也迅速移向祭桌,从下面抽出一把细长的剑刺了过去! 正文 第183话 倒戈与上钩 【待捉虫】 这突出其来变动,让绮罗和寂然都来不及回神,然而利剑划破虚空的声音却还是传入潘炳涵耳中。 自一开始就放在腰侧不曾移开的手陡然抽出长刀,侧身翻转之下迎上了小沙弥刺来的一剑。 避开剑锋撤退两步,潘炳涵目光沉沉,目光从执剑的沙弥身上,移到两股颤颤的寂然身上。 忽而,他一揩嘴角,笑出声来,“早就看你们这两个秃驴不大对劲儿了,只是我却没有想到……” 说到这里,潘炳涵看向仍旧泫然欲泣的绮罗,“你居然也来骗我。” 金人有自己的信仰,那就是神圣的啸月苍狼。 尽管大金汗王曾下令建造佛塔,但那不是为了接受佛法的教义,而是为了证明哪怕是被认为是蛮子的大金,也有着不输于中原的精湛工艺。 所以从最一开始,潘炳涵便不曾相信人的魂灵能被请回——他的儿子,当一样是苍狼的子民,就算归魂,也该去往神圣的月牙泉,而不是听从一个中原和尚的召唤。 本是为了安抚美人,却不曾料到美人已是蛇蝎。 见潘炳涵神色冰冷,绮罗心中揪得生疼,甚至一着急,便要冲过来对他解释,“不,不是的,潘郎你听我说!” 然而不等她冲过来,旁边的寂然已经一把拽住了她,“不能过去!” 从方才绮罗苦着喊着唤自己孩子的时候,寂然就顿悟了,眼前这个居然也是自己人。 不然怎么他随便点几根香烛,念个大悲咒,那姑娘就能看见什么鬼啊孩子啊? 这装神弄鬼的样子,简直比他还厉害。 既然是自己人,他慈悲为怀,自然救得一命是一命咯! 看着被老秃驴拽着的绮罗,潘炳涵的恼意更甚。 他果然猜的没错!都是一伙儿的! 愤恨催心,也催动着潘炳涵手中的宽刀。 举刀直击,却不是冲着小沙弥,而是往寂然和绮罗的方向而去。 寂然见状吓得忙不迭拽着绮罗便往屏风后面躲,谁曾想绮罗却是反力要挣脱他,这一来二去,潘炳涵的刀已到跟前。 寂然忙不迭一松手,自己一个人躲到了屏风后。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一次,他还是不贪图这功德了吧…… 然而,潘炳涵的宽刀终究没有落下。 不是因为他不忍,而是一柄长剑挡在了绮罗身前。 “你的对手是我,可别找错了人。”小沙弥冷哼一声,手腕发力,潘炳涵再次被逼退两步。 这一次,再没有过多的废话,两个人刀剑往来,每一分力气都使得不留情面。 绮罗呆愣在地,寂然也猫腰在屏风后瞠目结舌。 娘嘞,得亏他先前听话,不然这小秃驴要是真动手剁他,那还不跟碾死个蚂蚁似的? 然而很快,寂然便发现出不对来。 原本站在他不远处的绮罗,却好似不怕死一样,不仅不躲开,反而愈发往正在交手的两个人跟前凑。 花厅之内地方虽然大,但是摆件器具甚多,潘炳涵这样高大魁梧的身材挥动着厚重的宽刀,根本不大能施展得开来,而且手中的动作,好似也越来越慢。 反倒是身形偏瘦小的沙弥,手中的细剑使得愈发游刃有余。 且也知那沙弥从何处得来的怨气,竟似是不惊不怕,剑剑狠厉,使得潘炳涵愈发招架不住。 就在这时,沙弥瞅准了一处疏漏,长剑没有分毫迟疑,便使出全力直直刺了出去。 利刃入肉的声音传来,却不是眼前玄色衣衫的高大身形,而是一道宛若惊鸿的丽色裙衫。 “绮罗!” 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潘炳涵惊呼出声。 “我不……不是想要害你……” 靠在潘炳涵身前,绮罗缓缓回头,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为自己辩白。 沙弥也完全没有想到绮罗会这样冲过来,看着面前鲜血浸湿了大半衣裙的女子,他紧紧蹙起了眉头。 林公子说过,只拿潘炳涵,不动那个叫绮罗的女子的。 可是眼前这样的场景,好像跟预期中的不大一样。 但是沙弥的眉头很快舒展开来。 错伤了人不打紧,该拿的人却还是得继续拿。 想到这里,长剑抽出,再度袭来。 潘炳涵已然无法去想绮罗如今的伤势如何,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他绝对不能死。 尤其是眼下不知为何,他身上越发疲软无力,若是再在此处耗下去,只怕他今日当真得死在此处! 念头一生,手中的动作随之而起,抬到一挡沙弥的剑,潘炳涵顺手见将旁边多宝阁上的一层珍宝挥刀扫下。 趁着沙弥闪身躲避之际,他拼着最后的劲头,一刀劈开窗牖破窗而出。 沙弥紧随其后跟上。 眨眼间的功夫,狼藉的屋内就只剩下寂然和倒在血泊中的绮罗。 在屏风后张望许久不见动作之后,寂然终是小心翼翼地猫了过来。 待一瞅见绮罗身上的血色,口中的佛号便连连呼出。 然而此刻的绮罗,除了胸前尚有呼吸起伏,整个人都不省人事。 寂然叹了一口气,小心地将绮罗屏风后头拖,边拖边道,“你这女施主,怎么偏生就想不开呢!瞧,临阵倒戈没有好果子吃吧?人家连管不都不管你就跑了。” …… …… 黑衣人的出现,彻底惊动了院中护卫,但更让他们惊诧的是,那人仅凭一人之力,便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掉了四个人。 这样的功夫,让人害怕,但也容易让人血脉喷张。 一时之间,院中鸡飞狗跳一片。 哪怕有人想起主子还在屋里,都以为潘炳涵正在软玉温香在怀,在得道高僧的指引下与自己的孩子阴阳相见。 直到有人破窗而出。 “大人!”“来人!救大人!” 呼声一起,顿时有不少人赶上前来,罗真身边的压力减弱不少,但沙弥那头的对手却又多了起来。 “啧啧啧,每次都是人多欺负人少。” 嘴上虽贫,但小秃驴手中动作却一点不慢,尽管比起罗真欠了些火候,可对付潘府的侍卫却是足够了。 “屋内那个秃驴也是贼人,所有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过!” 得了喘息的机会,潘炳涵当即发号施令,袖中的信号烟火也几乎在同时腾上天空。 西苑外围,原本藏身匿形的众人一见此景,当即齐齐冒出头来,其中一人一挥手臂 “鱼儿上钩了!进苑!” 正文 第184话 烟火与好巧 【待捉虫】 腾空的烟火在漆黑的雨夜当空散发出绚烂的光芒,比及以往信号焰火光色更繁盛,传示的范围也越广。 镇守北门的卫军最先看到那来自潘府的亮光,得到授意的卫军当即准备吹角警示。 然而不等号角声响起,从背后伸出来的一双大手便陡然扭断了他的脖子。 看着倒地的尸首,洪勇长出一口气。 北门是潘炳涵的地方,想要混入其中并不容易,若不是内有线人,只怕他们连这城楼一角都混不上。 得亏动手及时,否则他们只怕就要被潘炳涵的人发现。 然而不等洪勇招呼着自己人上来,不远处号角连番响起,惊得洪勇顿住步子。 随着号角之声而起的,还有卫军高呼通传之声 “报——!府中焰火传信!” 洪勇心中一惊,抬头之际,正瞧见潘府方向逐渐湮灭的焰火余光。 是了,此时已到夜子时,林公子等人在潘府也已经开始动手。 若是如此,想来方才那卫军并没有发现他们。 这样想着,洪勇一咬牙,摸身去唤身后跟着的同伴。 今夜这场博弈,此刻才刚刚开始。 …… …… 潘府外的长街上,直至此时仍有一家茶楼灯火通明。 小二坐在柜台后,倦意袭来,脑袋时不时地磕向桌面,然而楼上的客人不下来,他却也不敢擅自请走,更不敢前去招惹。 夜风从店门口开着的半扇门吹进来,亦从二楼一张大开的窗户挟裹而来。 萌生困意的小二搓着胳膊御寒,而二楼的断腕客人,却大马金刀挺拔而坐,面上的神色,比之外间的夜风更冷。 就在这时,一抹鲜亮的焰火光芒映亮了外间天空,客人见状陡然起身,转头吩咐身边的护卫 “动手!” “是!” 护卫得令下楼,踩踏地板的声音惊醒了正在打盹儿的小二。 看到上面的人终于下来,小二喜出望外,忙不迭绕出来送客出门,然而那客人步履匆忙,不等小二走出门口,已经消失在暗夜里。 站在门边的小二哑然无语,但站在门口的位置,却正好看到焰火坠落的余晖。 “我的个乖,这雨天大夜晚的,谁家吃饱了没事放眼花……” 口中虽是咕哝抱怨不停,但小二却并没有转身进店,而是带着几分凑热闹的期待,再度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只是这一次,他等了好大一会儿,却并没有等到下一朵烟花绽放。 但是近在眼前的地方,却蓦地腾起一片火光,映着街上的积水,染红了临安的夜晚。 小二一个趔趄扶住门。 那是翟大人府邸的位置! 这么晚的时候,生出这样的大火来,熟睡之际哪里能及时发现?! 想到这里,小二撒开脚丫子便往那边翟府大门的位置跑,然而刚跑了没两步,他忽然停下脚步。 店里好像还有一位客人,店门还没关…… 望了望冷清的街道和再无他客的店面,再一看那席卷滚滚的漫天大火,小二最终还是一咬牙,朝着翟府的方向冲去。 被东家罚就罚吧! 但翟大人护佑临安多年,如今总不能就这么遭了难! …… …… 潘云站在窗边,透过窗户满意的欣赏着不远处卷起的红光。 大雨的天又如何?天降大雨,可他偏要用这场大火逆天而行。 报仇,可并不只有一条路可走。 既然翟府不愿交出人来,那么,就跟着一起陪葬好了。 伸手抚上自己的断腕,潘云忽然觉得,那断口之处好似也没有那么疼痛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奔跑的身影映入眼帘。 借着茶楼中的微光,潘云辨认出了那个人影。 好像是奉茶的小二,先前便是此人迎客送茶,难得他有点印象。 可是,这人是要做什么? 眉头微皱,紧接着很快便舒展开来。 完好的手在窗户上一撑,他跃下茶楼,不多时,已经挡在了小二的面前。 “小兄弟这是去往何处?” 小二没有料到楼上的客人会挡住自己的路,不过他知潘云虽不是善客,却也并不知他出身潘府,见状连忙应声道,“客人见谅,那头翟大人家中起了火,小的念着此时入了夜,怕府上无人觉察,想着去报声信儿。” “报信儿啊……”潘云轻啧一声,“可是,我最讨厌的,便是多舌之人呢……” 说完这话,潘云冷笑一声,尚好的手腕抽出一把匕首,当即冲着小二刺去。 那店小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愣在当场,甚至连躲避都已经忘记,眼见匕首当胸而来,却传出并刀剑相撞的清脆之声。 手腕一麻,潘云连忙撤步后退,看着被挑落在地上的匕首,目光狠厉如狼。 “你是何人!” “路见不平之人。” 白衣人剑花翻转,反手竖剑身后,乍一看宛如天降神祗。 这时那小二也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躲到白衣人身后,疾呼“大侠救命!” “留下你身后那个人,方才的事情,我便权当没有发生过。”潘云神色不明道。 “果然是潘炳涵那蛮子养的沆瀣之流,该人的事情没学会几件,腌臜的狂言倒是吠个不停。”白衣人嗤笑一声,“虽说欺负一个残废传出去不大好听,但要你的性命,却也不必顾忌那么多。”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就连店小二也不由咽了咽口水,没想到眼前这大侠也是个狠角色。 潘云果然被轻易激怒,顾不上有伤在身,伸出左手抽出腰间佩刀,便挥舞着向白衣人袭来。 他的左手刀法虽不如右手,但却也并非看不过眼,既有人要自寻死路,那他便出手送上一程! 然而这一次,潘云再度体会到昨夜的恍然。 看着不远处地上那条仍旧握着刀的手臂,他有些迷茫。 那是他常年不离身的佩刀。 那么,那条手臂呢? 慢慢低下头,潘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臂上,那原本应该完好无损的地方,此时豁然一处断口,鲜艳的液体宛如雨水滴答落下,垂成一道亮丽的水帘。 那鲜艳的色泽,是潘云留存的最后一片记忆。 眼前这几乎发生在一瞬间的画面,惊得小二眼前发黑,然而不等他倒下,已经有人在他肋下三分一戳,一下子疼得他清醒过来。 “你可还不能晕。”罗旭看着提溜着小二,指着地上的潘云,“背着他,跟我走。” “什……什么?” 小二眼前再度发黑,扑通一声跪下来,“大小饶命!小的只是一个店小二,平素蚂蚁都舍不得踩,更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 “你不是要去翟府报信么?”罗旭打断了小二的话,“很巧,我也是。” 说着,他踢了踢脚下的潘云,“既然是同行的,而我又这么帅,自然不该我来背这个腌臜货。” 正文 第185话 喜欢与喜欢 【待捉虫】 小二一脸委屈,但见罗旭抬剑吹着上头的血渍,想要拒绝的话便生生吞了回去。 不过让小二没有想到的是,这人方才的举动看上去凶神恶煞,但竟然会先让他去将茶楼的门锁上再回来。 “呀,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翟大人家中如何了,这么大的火呢!” 背着潘云往翟府走的时候,小二终于重新留意到那漫天火光。 旁边的罗旭捏着那只断臂,却是一点也不担心 “放心吧,你的翟大人安全着呢。” 有了那姓林的家伙预警在前,再加上暗中护着翟府的罗刹司众人,不会真让两个朝廷命官就这么白白丧命。 况且林齐时皇帝阔气,不光自己大兴土木,就连各州府官员统制宅子也是一样的宽敞奢侈,翟高卓是清贫没错,但翟府那么大的地方,寻个宽敞的地儿避个火还是不成问题。 眼下最主要的事情,是如何防止这火蔓延到周边百姓的宅子。 但这是翟高卓该操心的,他可管不着也懒得管。 听着罗旭淡定的打着包票,小二想多问几句,可是一瞅见他手中那血粼粼的手臂,恶心上头,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 …… 茶楼跟翟府相去并不算远,是以没多久,二人便看到了翟府大门。 “居然是有人故意纵火!”小二喊叫起来。 翟府门前,一队着装一致的护卫正将大门围起,前头两人正将旁边堆着的酒坛往大门砸去,另有几人火把在手,火苗在夜色中跳跃升腾。 “啧,宵小之辈也敢效仿先贤乱摆华容道。” 火势是从后方起来的,翟府大门却一直未燃,显然是这些人留给翟高卓和侯茂彦等人的逃生之路,烧了宅子不说,还想堵门生擒,真是敢盘算,只不过…… 有点想当然的蠢。 罗旭嗤笑一声,捏在手中的断臂直直冲着其中一支高举的火把砸了过去。 “什么人!” 突然生出的变故,使得众人一惊,顿时回转头,朝着这边望来。 人群中走出一人,望着站在路对面的罗旭和小二,面上横肉一凛,愤怒之下却仍有几分谨慎“方才那东西是你丢的?” “怎么,你们不是潘府的人吗?难道不喜欢?” 罗旭一脸无辜,旁边的小二却下了个半死。 这些人居然真是潘大人府上的! 先前他在店中还只是听闻潘府的人围了翟府,却哪里想得到潘府的人居然还想烧翟大人的宅子! 而此刻,小二又机敏的发现了一个事实,对面这些人的穿着,跟先前从店里跑出去的那个客人完全一样! 那是不是说,自己背上这个,也是潘府的人…… 小二两腿发软,完了完了,对面这么多人,他们这边才一个,这下肯定死定了! 不行,他得往后躲躲,不能让人给发现了! 然而罗旭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想法,不仅阻住了他的动作,反倒抓起他背上人的脑袋,好让对面看得更真切 “既然不喜欢,那你们自己看看喜欢哪一块?脑袋?还是腿?还是更喜欢一起挂到城门上风干?” “呕……” 胃中翻涌奔腾,饶是心中畏惧,那小二此刻也再忍不下去,捂着嘴巴跑到一边吐了起来。 这一次,罗旭倒是没有拦着他,而是压低了声音嫌弃一句,“躲远点吐去!” 小二如蒙大赦,再也顾不得其他,就这么远远的跑开了。 到了这个时候,潘府众人也终于知道将眼下这人的来头。 “大人说的真不错,你们果真会来给自己的同伴报仇。”横肉脸阴恻一笑,“不过,杀了潘云这么一个废人,就当自己颇有能耐了吗?” 说完这话,他冲着左右抬手一挥,“甲字队,上!” “轻敌的人,总是容易吃亏。” 罗旭剑花一挽,干净利落地迎了上去,第一剑便削去最前面之人持刀的手臂,“不过我就不一样了,我轻敌可从不会吃亏。” “因为,你们实在太差劲。” …… …… 围击翟府的人的确算不上多么出色,但留守在潘府西苑的人,可就不一样了。 尽管有天歌的迷药,但在院子里这样的露天之所,这种由嗅觉引起的效用,来得快却也去得快。 短时间内要配出强效的软筋散,很多材料都配备不齐。 就算是用在潘炳涵身上的那种,也是得绮罗身上的香料和罗放所用的香烛搭配才能起效。 而院中只有罗真和沙弥罗放二人,及至埋伏在外的众人看到焰火示警涌入院内,双方的强弱再次发生逆转。 “娘/的,那姓林的呢?!” 好容易将院中原有的人清理了大半,可是这再次补上来的人,却还是让罗放头皮发麻。 再厉害的人也扛不住这车轮战呐! 踹飞迎上来的一人,罗放再次骂娘,“那小白脸难不成自己跑了?” 然而话音刚落,便有细微的破空之声传来,罗放险险避过,那不知是什么的暗器便刺入旁边一名正欲偷袭的潘府护卫眼中,疼得他当即哇哇大叫起来。 “说谁小白脸呢?” 一道悠然的声音传来,天歌从墙上一跃而下,加入混战当中。 手中天罗丝所到之处,无形无影却见血封喉。 饶是出身罗刹司见惯了诸般血雨腥风的罗放,也被这东西震得心中一惊,连想问方才天歌去了何处的话也忘在脑后。 “注意屋子里。” 看着正被潘府护卫护送离开的潘炳涵,天歌留下一句话,跃身追了上去。 这时罗放回头,正瞧见一名潘府护卫手中宽刀朝着寂然而去。 “娘/的,连秃驴都不放过!” 暗骂一声,罗放抽身上前,在那宽刀冲着寂然落下的前一刻,手中长剑直直抛出。 寂然原本正一边碎碎念一边将绮罗往屏风后头运,谁曾想刚走到一半,屋门陡然破开,冲进来一人就举刀对着自己而来。 想他在寺中挑水都躲懒,一见此景哪还有力气还手?眼睁睁望着那长刀直来,只觉得佛祖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都是骗人的。 他好心救人,这会儿却要因人丧命了。 寂然闭上眼睛,只觉似有什么东西泰山压顶而来,紧跟着不多时,那种重压之感突然消失。 这感觉,好像不大对? “师父还想再抱着这个?” 熟悉的嬉笑声传来,寂然陡然睁眼,却见一张双目圆睁嘴角淌血的大脸出现在在自己面前,比佛堂四周的罗刹相貌更加骇人。 “啊——!” 惊叫之声传来,罗放忙不迭松开护卫捂住自己的耳朵,而某人则再次感受到那种被压个满怀的沉重。 正文 第186话 处理与金蝉 【待捉虫】 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寂然猛拍胸口顺气。 见他仍旧生龙活虎,罗放也不再逗他,“没什么事就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 寂然连忙拍屁股起身跟上,然而刚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下步子,一指身后还躺在地上的绮罗,“那这个要怎么办?” 罗放闻言蹙眉,显然也没有想到还有绮罗这茬。 方才自己那一剑刺的可不算轻,虽说只是刺中腹部,可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说,这样的一剑,只怕大半条命都没了。 而且按照先前林公子所言,这女子还是自己人…… 罗放有些为难,寂然却还在念叨,“这姑娘可伤得不轻,就算是想背着扛着也不行。万一伤口裂开来,怕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不然你留下照顾着?”罗放一乜斜眼。 “那肯定不行啊!”寂然摆着手,“方才都够要命得了,再来一次我俩都得死。” 说到这里,寂然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拽住罗放,“要不徒儿你也留下来?我可记得呢,先前你说过,要送我安全回到寺里的!” “……不可能。”罗放断然拒绝。 今晚的行动,罗刹司等人本来就不大够用,若是这个时候自己为了一个秃驴留下,那可就真是太过儿戏了。 想到这里,罗放从怀中拿出一只瓷瓶,倒了两粒丸药递了过去,“养心丹喂她服下再仔细藏好,等到明日再来带她出去。” “这样不大好吧?”寂然有些犹豫。 “那不然你留下照看着?”罗放懒得再扯皮,说出的话也隐隐有些冲。 且不说这个时候能不能将人活着带出去,这个时候肯定找不到大夫诊治,与其冒着风险来回折腾做无用功,还不如将人先留在这里,等今晚的事情处理完再来理会。 就算潘府的人发现了绮罗,凭着她为潘炳涵挡剑这一出,至少也没有性命之忧。 这样一想,罗放心中的念头便更加确定。 “动作快点!再拖延就等着去见你的佛祖吧!” …… …… 眼见潘炳涵被送出苑门,罗真也注意到追了过来。 但不管他再怎么费劲儿,却始终难以触及被护在最中间的潘炳涵。 天歌也面临着同样的情况。 手中天罗丝飞动,引得血溅四方,却依旧耐不住人多。 骨针击中一人,天歌微一停步,踩身借力从众人头顶越过,趁着这个机会,袖中早已藏着的香粉飘散而下,洒在众人身上,也逸散在空气中。 随着众人呛咳之际,天歌手中天罗丝一转,冲着潘炳涵所在的地方跃去。 然而守在中间的众人似是料想到她会从上方接近,在她靠近之际,竟是齐齐靠拢,将蹲身的潘炳涵护在人群最下,手中宽刀亦向天而举,生生逼得天歌无出落脚。 一见此景,天歌连忙错身撤步,这才险险避过刀阵。 “看来这些人早有准备。” 不知何时,罗真已经来到天歌身边,面上亦是忧心忡忡。 方才他从旁侧围攻,亦是不能靠近分毫,若是一直这样死耗下去,他们之怕占不到半分便宜。 天歌眉头紧皱,也没有想到潘炳涵居然会选择这样窝囊但却有效的自保方式。 但不多时,天歌便骤然舒展眉头,“你去蛇窟!” “这时候?” 罗真不解,眼前的境况,就是他们二人一起只怕都有些头疼,自己却那个没了蛇的蛇窟,留下林公子在此,双方之力只怕悬殊更大! 然而天歌却皱着眉头,“没时间解释给你听,你快去那边盯着,若是有打开的通道,那便直接去汪家候着。” 快速低声说完这些之后,天歌再次腾跃而起,只是这一次,却是直接冲着人群砸下几颗一碰即化粉末的圆珠。 若说先前的粉末,是逐渐让人分神卸力,那么这时候的东西就是真正的烟弹。 随着起此彼伏的吭呛声传来,原本围散在一起的人群登时散了开来,瞅准时机之后,天歌陡然落身人群,伸手直接冲着最当中一人抓去。 谁曾想,还不及她动手,那人忽的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带着得逞笑意的陌生容颜,与此同时,周遭众人之刀也在此时参差刺来。 夜色下,站在人群最终的天歌就像是网罗中的羔羊,等待着四周无情劈下的屠刀。 …… …… 而在这时候,罗肃却伸手拦住了将要冲上去的罗江。 “你干什么!” 罗江全然不解,然而前者却一脸冷静。 “你不觉得,这林公子就是昨夜那个黑衣人吗?”若说先前罗肃只是猜测,那么这个时候,就已经是彻底的确定。 昨夜那人同样是黑巾黑衣,同样是以化粉之物为暗器,若说有区别,只怕就在与昨儿个臭气熏天,今儿个是馥郁芬芳。 果然这话一出,罗江的动作也由此慢了几分。 只是很快,他便摇了摇头,“你怕是忘记了,昨儿个那人用的是剑,林公子用的是丝,还是不一样的。” 说着,罗江抽出自己的手,“再者,如今抓潘炳涵才是要紧,而昨天的人到底是不是他,还是等抓到人之后再说吧。” 看着提剑冲上的罗江,罗肃的神色暗了暗,但很快也跟着冲了上去。 …… …… 看着上方长刀齐落,天歌神色一凛,袖中椒粉轻撒,脚下凌波步则并着天罗丝齐动,生生在围堵之中切开一道一人宽的出口,从人群中折身翻转而出。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中间众人都来不及反应,快到刚赶上来的罗江和罗肃还来不及动手。 二人片刻愣怔,天歌却并不能顾及到那么多,冲着二人留下一句“去花林”之后,便自行飞身离开。 到底是罗刹司出身,二人很快明白了天歌的意思。 “金蝉脱壳。” 对视一眼之后,二人不再多言,当即冲着潘府埋尸的花林腾跃而去。 等到罗放领着寂然赶来的时候,众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回过神来的潘府护卫。 一见两颗明晃晃的光头,当即有人认了出来,一指长刀 “抓住那两个秃驴!” 正文 第187话 蛇窟与袈裟 【待捉虫】 寂然一见此景,忙不迭躲到罗放身后,而后者此时见到乌泱泱冲来的一群人,先是一愣,接着转身便跑。 虽是不知眼前的景象为何跟想象中不大一样,但不见罗真和姓林的,想来此处也不该久留。 然而不等罗放撒腿,寂然似是早已料想到他会这么做,当即搂住罗放的腰 “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跑了!你还要送我回寺里的!” 罗放微一趔趄,“你先放开我!” “不放!放了你就自己跑了!我还不想死呢!” 罗放整个人彻底无奈,眼见潘府护卫越来越近,“你再不放开,两个人都得死!” 说完这话,冲在最前头一人的刀已然迎头落下。 罗放气得一咬牙,伸肘在寂然臂上用力一磕,挣脱开来,手中的剑将那当头一击生生挡住。 而这个时候,紧随而来的另一人,则挥刀袭向了地上的寂然。 望着明刀晃晃,寂然早已吓得忘记了动弹,眼见宽刀将落,细剑挑来,削去持刀之人的臂膀,粘稠的血液顿时溅了寂然一身一脸。 “起来!” 罗放怒喝一声,再也没有先前的嬉皮笑脸,手中的长剑也越发凌厉凶狠,生生绕着寂然拓出一个圈来。 围在周边的众人,显然也被这小和尚狠辣的出手惊到,出手也变的有些犹豫迟疑。 寂然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早已忘记了思考,只忐忑又小心的跟在罗放身后。 人群逐渐朝着一个方向推移,眼见便到了一处岔路口。 罗放挥剑再次击中一人,手中一物冲着某个方向急袭而出。 “娘的又是这东西!” 然而这话刚出,人群中便传出惨叫。 因为这东西跟先前逃跑的那人所用截然不同,不再是让人呛咳不止,更让人一时间难以睁开眼睛。 趁着这功夫,罗放挥剑斩开一处豁口,伸手一拽寂然便直直冲了出去。 …… …… 蛇窟外,罗真看着眼前一片漆黑,脚下的步子逐渐放慢,手中的长剑也抽离剑鞘。 探步入内,一边回想着昨夜来时所见的蛇窟布局,一边仔细听着内里的动静。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呼吸声传入耳中,而且离得越来越近,罗真手中长剑当即毫不客气地刺了出去。 只听“哐当”一声,东西落地的声音传来,随之而起的,是求饶之声和微微亮起的光芒。 望着眼前逐渐清晰的那张老脸,罗真眉头紧蹙 “怎么是你!” “是我是我!大侠饶命啊!” 蔡老忙不迭应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罗真的剑并没有放下来。 “小老儿无处去啊!没有潘大人的命令,出不了府门不说,小老儿可还等着您二位来送解药呢!”蔡老一脸委屈。 然而罗真却没有理会他的第二句话,“你一直守在这里?可曾见到有人进来?” 蔡老连忙摇头,“小老儿一直在,今儿个晚上除了您再没别的人来了。” 罗真蹙眉想着蔡老这话的真假,却听蔡老儿犹豫几许之后,忽然压低声音道,“大侠,你们先前问小老儿的地方,小老儿找见了……” “你说什么?”罗真急问,“在哪里!” 根据罗刹司的消息,潘炳涵的蛇窟并非简单的饲蛇之所,所以昨日他和罗放才来蛇窟探寻。 可是饶是有林公子的驱蛇粉和迷蛇散,他们却依旧苦无所获。 最后罗真顺手将蔡老从蛇窟捞了上来,给他塞下一粒养心丸作毒药相骗,也是为了打听出蛇窟是否有其他通道。 然而最后什么也没有问出来,罗真不得不怀疑起这消息的真假来。 可是如今一听这话,那早已湮灭的希望,却又再次腾跃而出。 …… …… 蛇窟中再次亮起灯光,蔡老领着罗真从浮梯下到最底层。 绕行几步之后,蔡老指向角落里的一处豁口,“您看,就是这里。” 罗真顺着蔡老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处三指粗细的洞口,里面黑黢黢一片,并不能瞧得真切。 这种大小的洞口,也难怪昨儿他和罗放并不曾发现。 不过就算是发现了,这尺寸也不是他料想中的那样。 “没有那种可由人通过的吗?” “这个还真没有……”蔡老无奈,若是有能让人通过的那还得了? 况且真如此,潘大人也不会由着自己去清理蛇窟了。 然而一想先前天歌的吩咐,罗真还是有些不想放弃,“将这洞挖开来看看。” “啊?” 蔡老全然没想到自己的多嘴竟莫名揽了活儿,虽是无奈,却还是上去拎了撅头过来。 “挖吧。” 一听罗真这话,蔡老拎起了撅头,只是不等那撅头落下,却又被罗真拦住,“等一下。” “怎么……” “不要出声。”罗真压低了声音,眼睛盯着那处洞口,手中的剑也再次握紧。 不多时,嘶嘶之声传来,一只三角样貌的脑袋从洞口冲出,直直朝着正站在洞口的蔡老袭去。 不等蔡老避过,罗真手中长剑已经落下,直接将那长蛇砍成两半。 蔡老手中撅头落地,整个人都有些脱力,口中的话也有些结巴 “还……还有……” 罗真也没有想到,这小洞口里居然还藏着蛇。 若是如此,只怕这里也不会通往什么逃生之处。 这样想着,他神色一凝,看来要去汪家了。 抬手去拽瘫坐在地的蔡老,就在这时,罗真眸色一暗,持剑将那条蛇的后半截身子拨拉出来。 只见那条蛇的后半尾,仍有一处被齐齐斩断的新鲜伤口正在淌着血。 那伤口伤得偏后,所以并无损性命,乃至于它还有力气爬回来。 但不管如何,却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伤口,乃是人为。 换言之,这条小道,定然通往某处可由人行走的地方。 想到这里,罗真神色一凛,再次想起天歌先前的嘱咐。 看来他当真得去汪府了。 从蛇窟底部一跃而出,便往蛇窟外奔去,谁曾想刚一出去,便对上迎面而来的一人。 “阿放?” “千户!” 罗真正欲再问,一见被罗放拽着,一停下就瘫坐在地的寂然,顿时明白了他的处境。 而这个时候,蔡老也喘着气儿从蛇窟里跟出来,“解药!解药!说好的解药呢!年轻人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罗真回头,视线从蔡老转到寂然身上。 忽然,他一把抓起寂然,先是将他身上的袈裟夺下,而后将人推给蔡老 “护好这个和尚,明晚来翟府找我拿解药,否则就等着死吧。” 说完这话,手中长剑在地上一挑,碎石击中石壁上的灯烛,整个蛇窟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夜色里,罗真反手披上明黄暗褐接驳的袈裟,跟罗放一道奔出了蛇窟。 等到翟府护卫追近之时,正瞧见小秃驴拽着跑得脊背佝偻的师父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在那边!追!” 正文 第188话 反贼翟高卓 【待捉虫】 沉沉雨夜,在淮西赶往临安的道路上,一队队轻甲卫披着油布冒雨而行。 然而五千人的队伍,在这豆大雨点的敲击下,却自始至终沉默寂静,如同毫无情绪的木人。 这是来自淮西府江陆昧帐下的将士,也是胡承修此行的收获。 淮西府府军大将,是元江以南治军第一人——虽说与北地的镇西大将军相比差得还有些远,但要应对杭州府军,却还是绰绰有余。 淮西临近临安,但行军却也颇费精力心神,是以拿到兵符之后,胡承修并没有调动太多的人手。 五千将士,轻甲上阵,可以以最快得速度抵达临安,又不至于不敌杭州府军的兵力。 对于胡承修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临安的那些人,能不要让他失望。 抹去面上雨水,胡承修望着临安的方向,脚下的步子比先前更加沉稳。 …… …… 与淮西府军相对,另有一支队伍,同样朝着临安方向行进。 只是与先前的队伍相反,这支队伍人手更多,也愈发嘈杂。 若是仔细听去,便会发现这些声音都是抱怨之声。 尽管语焉不详,又具体不知是从哪一个人口中传出,但一直听着这样蚊子般嗡嗡的说话声,却是实实在在的闹心。 “都给老子闭上嘴!” 杨鸣终于忍受不住,手中长鞭一挥,在空中击出一阵响动。 “有话说便出来说!窝在人群里嚼舌头算什么能耐!” 这一次,人群中只静了一息,便再次嗡声四起。 这一路走来,杨鸣的鞭子与威吓甩了不知多少次,但是次数多了,人总会疲,就像眼下的人群,对这声响好似也司空见惯了。 甚至有人在后头壮着扬声 “大人!咱们这一万多号人,今儿个晚上是在城里过夜还是在城外过夜啊!” 此话一出,当即有不少人都应和起来。 方才他们私底下说的就是这话。 从昨儿个忙了一天到今日,他们吃不饱休息不好不说,甚至连要去做什么也不清不楚。 尽管军中向来有要事秘闻不能轻泄的说法,但如今是去临安城,又有什么不可说的? 当然,大伙儿最关心的,却还是今晚歇在何处。 如今已经到了子时,临安城也遥遥在望,众人这才想到,此时早已到了宵禁的时候,除非是急令行军,否则根本没有进入城的可能。 若是如此,他们暗夜疾行又有什么用处,还不如就地安营扎寨,好生歇息之后再前往临安。 这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尤其是众人昨日一大早就运送兵甲下山,夜里只歇了两个时辰不到便再次起身,一路重甲行军至此,除了三餐各一刻钟的歇息时间之外,根本连歇脚的功夫都没有,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精力体力,都如强弩之末。 于情于理,队伍都该好生休整修整再重新起行。 然而杨鸣却不能设身处地的思考。 对他来说,最重要是潘大人的命令。 若是错过了今晚的时辰,让外间知道大人围了翟府,那大事便无法起行,所以不管是为了大局为重,还是为了他自己的脑袋,眼下都不能停步。 尤其是先前闹的那一出,已经耽搁了不少功夫。 可是如今这情势,在威逼只怕反会引起众人抗拒。 想到这里,杨鸣示意众人莫要喧闹 “将你们的心放回肚子里!再撑十里,等进了城,大人的犒赏下来,醉韵楼的姑娘们任由你们挑选!软玉温香哪里不比这荒郊野岭强个百倍!” 这包票一打,众人登时有了奔头,然而就在这当口,却听有人大笑出声,从人群中腾跃而出 “无功不受禄,杨都尉可能说说潘大人缘何要犒劳我等?雨夜重甲行军,更从天目山中拿取积放多年的私器,这般大费周折,总不会是大人们想要检阅我们平素备战的准备吧?” 杨鸣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问出这样的话来,眼见周围众人都盯着自己,显然这些问题也是众人的疑惑。 手中长鞭紧了紧,面上却是同样带笑,“是又如何?” “若是如此,那大人为什么要屠了山脚满村百姓的性命?”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就连杨鸣面上的笑意也挂不住了。 “什么意思大人不是很清楚吗?是了,后来加入的弟兄们可能不知道,但昨儿个歇在山脚的人,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村中被褥齐全齐整有序,但是却一个活人也没有吗?” “杨都尉不能告诉大家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去临安,那么我就来告诉大家——那是因为潘大人为了自己的私欲欲行谋反之事!换言之,如今前往临安,那么我们便坐实了反贼的名头!” “诸位身后都有父母妻子,或许你们无所畏惧,可是他们呢?” 看着眼前忽然出言煽动,引得众人再度动荡的人,杨鸣冲着身侧二人一使眼色,上前两步对着北方举手高拱 “圣人在上,造反这么大的名头,杨鸣一个小小的都尉担不起,潘大人更担不起。如今既然有人信口雌黄唆使大家伙儿,那有些话,我也就不得不说了。” “我等雨夜行军,的确是因为有人造反——” 听到这亲口的承认,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却听杨鸣继续道,“但是意图造反的人,却不是潘大人,而是翟高卓翟大人!” “怎么会!” “怎么可能!” 讶然之胜此起彼伏,杨鸣冷笑一声,“怎么?翟大人造反不可能?那潘大人造反就有可能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顿。 却听杨鸣继续道,“你们跟着大人时间不短了吧?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大人真想造反,缘何十三年前不等着林齐国灭之时动手,反要在如今海晏河清之际与圣人抗衡?但凡有脑子的,谁会这么做?你会吗?你会吗?你呢?” 杨鸣一连指了数个人,这些人都齐齐往后退去。 是啊,潘大人不傻,守卫杭州府十几年,若真有不臣之心,早就该动手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尽管翟大人不大像,但潘大人好似也没有道理这么做。 看到这一幕,杨鸣放缓了声气 “先前不跟大家说,就是怕我们当中混入了奸细,或是有人将消息传了出去,让反贼翟高卓早有准备。可是没有想到,却还是有人混了进来。” 叹一口气,杨鸣沉重道,“你们的父母妻子都在城中,如今潘大人着令你们回城去守护他们,你们却不相信,难道要听凭这贼人的狂言,放任他们不管不顾吗?” “若有人信他的话,那便跟着此人走吧,剩下的愿意守护自己家人的勇士们,再撑过这最后的道路,一道护卫这方生养大家的土地!” 这些话,一改杨鸣往日严词厉色的风格,忽然显出几分温情,尤其是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离临安更近,才能更好地守护家人。 想到这里,褚流这半道冒出来的人的话,就显得有些荒唐可笑。 尤其是在这时,更有一人指着褚流喊了起来 “是他!先前歇息吃饭的时候,就是这个人从中生事!” 正文 第189话 利箭与暗道 【待捉虫】 人群中声响一出,当即有不少人应和出声。 “没错!就是此人先前撺掇来着,小的原先想将此事及时禀报大人,却寻不到此人隐去了何处,这才一直不敢开口!” “是啊是呀!怪道我觉得此人陌生,原来根本不是咱们的人!” 此起彼伏的声音传来,好似大家都在此刻睁开了被懵逼的双眼,终于看到了事情的真相,终于有机会说出先前不敢说的实话。 这样墙倒众人推之势,让褚流眉头拧在了一起。 眼前这样的画面是他不曾想到的。 他说的都是实话,也都是为了这些人好,可是他们为何却反而宁肯听信杨鸣的谎言,也不肯相信他的实语? “如果没有人愿意说服你,那就直接夺了将领的首级。” “有些问题,非言语而不能解决,但有些时候,快刀斩乱麻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动手的时机,你得选准了才是。” 临行前天歌的嘱咐在耳边响起,褚流抬手握住了腰间古朴长剑。 不善言辞并没有关系。 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并不需要舌灿莲花。 长剑出鞘,带着野外风雨的草辛气息,越过横档在中间的重甲将士,朝着杨鸣袭来。 然而褚流不曾想到的,身后有东西比他的剑还要快。 破空之声入耳,数道利箭从后方直冲他而来,密箭如雨,在夜色中泛着幽幽寒光。 褚流不得不及时回头,原本进攻的去势也在此时化作守势。 长剑翻飞,斩断无数此起彼伏的箭头,也惊得原本围在跟前的众人不断后退,最后生生在官道正中留下一处空旷之地。 而那空地正中,便是手中剑分毫不敢停下的褚流。 …… …… 潘府暗道之中,天歌忽然停下了脚步。 不知为何,她心中生出几分慌乱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莫名地扰乱着她的思绪。 手中天罗丝捻了捻,天歌用巾帕掩鼻,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绪这才稍稍定下。 眼前的暗道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除了发霉的气息与诡异的虫蛇怪味之外,再也没有旁的照明之物。 若不是空气中若有若无散发着些许逐痕香的气息,她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追错了方向。 ——不错,眼下她所在的地方,便是潘炳涵书房中的那条链接了蛇窟的机关道。 从发现潘炳涵以金蝉脱壳之法逃出视线之后,天歌便率先追了出来。 只是一路沿着气息前行,却未曾料想到居然会摸到先前被她发现的机关处。 看着下方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稳妥起见,她顺手从潘炳涵书房中捞了一颗夜明珠。 也是得亏了这颗夜明珠,才让她在刚一下来不及站稳时,及时发现了下方的蛇。 只是可惜天罗丝在上方借着悬身,以便防止底部的尖刀阵。而匕首甩出的时候,正好被下方刀阵微阻,只斩断一小截蛇尾,被那条蛇趁机逃走。 到得此刻,她甚至都不清楚那条蛇到底还不会会再次出现。 素帕上薄荷的气息嗅入鼻尖,中和着暗道中潮朽的气息,让天歌感觉好了点。 尽管这地下暗道因为连通了蛇窟气息不大好闻,但天歌仍有颇有几分震撼。 本以为只是为捉闯入者的暗道,却没有想到里面竟然另有天地。 沿着最一开始的入口走了一刻钟有余,就已经见到了三处岔口,她甚至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又会通往何处。 此处的布局,跟她曾见过的布局很像,却又并不一样。 谁能想到,在偌大的潘府地下,竟然有这样一张四通八达的罗网,而显然,这张网显然比潘府更大更开阔。 天歌甚至隐隐担心,自己所猜测的几处地方,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她猜错了,那么潘炳涵很有可能便会逃出生天…… 这样想着,天歌的神色变得凝重,再次借着明珠微光,在暗道中沿着漆黑的洞壁摸索前行。 …… …… 没有了寂然这个累赘,罗放显然少了很多掣肘。 毕竟正面对敌和只身逃脱,显然后者更容易一些。 “居然被潘府那些个杂碎逼得临阵脱逃,说出去还真是丢人。” 停步歇息的功夫,罗放叹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丢下那个和尚呢。”罗真调侃道。 “笑话!小爷带出来的人,自然得安生送回去啊,不然以后还怎么在司里混?” 罗放白了他一眼。 罗真闻言一笑,摸了摸罗放的亮脑门儿 “那些人的功夫可不赖。若是我带着那个和尚,只怕还不如你。” 他这话倒是没有客气,先前跟林公子一起对上那些人的时候,罗真是真实见识过这些人的功夫的,单独拎出来不经打,但一群人却也不大好解决,尤其是还有个拖油瓶。 可是这推心置腹的话配上摸头的动作,听在罗放耳中就莫名多了几分安慰戏谑的味道。 脑袋一偏,避过罗真继续摸头,罗放面上露出几分不自在来 “其实说起来,得亏了那姓林的给的这玩意儿,不然我还真不好破出一道口子来。” 说着,罗放从腰间捻出一颗鹌鹑蛋大小的黑丸。 “我还留着几粒以备不时之需。也不知道那姓林的从哪里搞来的这东西,倒是跟咱们的烟弹有些像。” 罗真接过那黑丸看了看,随即自己收了起来。 “行了,缓了这么一会儿,还是尽快去汪府吧。” 罗放想收东西回来,但罗真已经率先往前走去,他只得急忙跟上。 “你说去汪家真有用吗?” 虽说那姓林的歪门邪道的东西不少,可是对于他的安排,罗放还是有些怀疑。 “去了不就知道了?” 显然,罗真也不知道。 只是眼下,他们已经没有了更好的选择。 与其说是相信天歌,不如说,他们相信的是大人的判断。 …… …… 夜色沉沉,笼罩着整座临安城,也笼罩着沉寂挺立在最北端的城门。 风灯寂寂,照着城门楼上飘零风雨中的残肢。 而在这残肢后的城垛上,一人正负手身后,看着远处升腾而起的火光。 手中把玩着一块银锭,那人轻叹一声“看来云护卫那头已经动手了……不过杨鸣的人,却是着实有些太慢了……” 城墙另一侧,是空荡寂静的官道。 那原本约定子时之前抵达的队伍,此刻依旧不见踪迹。 “看来这场雨还真是让人为难不少。”摇了摇头,潘程将手中的银子丢给身边之人,“好好守着,若是杨大人领兵而来,便传人知会与我。” 然而不及身边的城将答话,不远处传来危急传讯之声 “报——” 正文 第190话 北城与废物 【待捉虫】 “有人抢城!” 回荡在夜色里的通传之声划破了寂静的黑暗,也让潘程准备下城楼的就此停滞。 “怎么回事?” 快步上前,潘程一把揪住传令兵的领子,“说清楚!” 被扯住的兵士来不及行礼,只能就这样被揪着通报 “东北角发现大量闯入者,守城将皆已被杀,那些人此刻正冲着这边而来,如今已经快到跟前了!” “锣卫呢?为什么现在才发现!”潘程咬牙道。 因为今晚情况特殊,所以原本一个时辰巡守一次的锣卫,在他的吩咐下特地改为每半个时辰巡守一次。 这样严密的防守,怎么会连闯入者都发现不了? “就是在锣卫刚巡完东北角之后才出的事。” 传令兵满是委屈地讲出实情,但这话说出来,有意无意都多少带了几分嫌弃锣卫疏漏无能的意思——不管是不是,至少在潘程听来是这样。 一把推开传令兵,也不顾后者的脑门磕在旁边的城垛上,潘程对着身边的城将吩咐 “传令下去,集结所有人手,不惜一切代价,解决所有闯入之人!” 夜子时将过,晨子时马上便到,然而杨鸣带的人马还没有进城,所以此时此刻,北城门决计不能出现任何疏漏! 敢在此刻闯城门,这些人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想到这里,潘程的目光落在了旁边高挂的残肢上。 “看来等了许久的人,终于来了。” 眼中诡笑闪过,他看向捂着脑袋的传令兵,“去,将那边挂着的尸体摘下来,带上他们随我一道去会会这些人。” …… …… 挥剑刺死一名城将之后,洪勇再夺一人长枪,反手送进了对方的腹部。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身着与城将衣装截然不同的身影迎面而来。 手中宽刀一刺,戳中洪勇身边一名校尉军,紧跟着宽刀高举,冲着城垛外侧用力一甩,原本穿在刀尖之上校尉军便直直被扔下了城楼。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包括洪勇在内的所有校尉军动作一滞。 最关键的是,在此人身后,还跟着数名同样衣着的持刀者。 “大人,这些人跟先前的不大一样。” 身后的校尉军神色一紧,手中兵器也握得紧了些。 洪勇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示意身后众人小心,“所有人注意,转攻为守!切莫贪功冒进!” 命令一达,所有人都向洪勇的方向靠近几分,原本颇为分散的校尉军,此刻宛如一股绳索拧在一起。 然而这样的举动看在潘程的眼里,却还是有些不大够看。 “啧,原以为是条大鱼,结果没想到居然是洪校尉。” 潘程从褐甲卫身后走出来,带着几分遗憾与戏谑,“不过校尉此刻出现在这里,莫不是翟大人在性命不保的情况下,还想着觊觎潘大人的北门之权?” “觊觎?” 洪勇嘲讽一笑,“四门之权原本就属于一州府尹,该由校尉军掌管镇守!潘炳涵私兵僭越,怎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 “守城之权事关临安城中百姓安危,校尉军无能,自然得由潘大人代为效劳。谁曾想翟大人不仅不念潘大人的好,居然还这般诋毁诽谤,实在是让人心寒呐!” “到底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私欲,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洪勇冷笑一声,“可不要告诉我,今日你们夺校尉军东南西三门之权,也是为了临安百姓好!” “啧,原来是清算今日的夺权之怨呐。” 潘程轻啧一声,“我竟是不知道,洪校尉居然看得这样透彻——不过洪校尉如今上我北城门,想来如今其他三门,应该也回到你们手中了。既然校尉这样聪明,我倒是有些不大忍心就这么杀了你。” 说到这里,潘程伸手向城内一处涌光之地指去 “看到了吗?今夜之后,这临安城里可就再没有翟高卓这个人了。若是洪校尉识趣儿跟潘大人合作,那今晚你上城楼的事情,我就当做并没有发生过。” 顺着潘程所指的方向望去,洪勇与身后的校尉军皆是心头一震。 那染红了半边夜色的火光,正是来自翟府的方向。 看来林公子说的没有错,这些人已经彻底丧心病狂,白日里想要侯大人的命,此刻竟然连翟大人也不放过! 洪勇心中担忧,却还是咬了咬牙,尽可能安慰自己,翟府那边有罗刹司的人在,眼下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夺去北门的守卫权! 若是他们做不到这一点,当真让潘炳涵在临安城成事,那将是全城百姓的苦痛与灾难!那时候,守护这座生养他们的城池,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想到这里,洪勇牙槽一咬,“贼子宵小亦敢口出狂言!只要校尉军仍在,只要洪勇仍在,就断不会容许你们做出这等不臣之事来!” 说完这话,洪勇手中长剑高举,“尽屠逆贼!誓卫临安!” “尽屠逆贼!誓卫临安!” 齐齐的呼应声传来,在城楼上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既然洪校尉这么不识抬举,那你们就去送他们一程吧。” 一挥手,潘程面上笑意不见,向后退了几步,将地方留给先前那些持刀褐甲卫。 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北城楼上霎时陷入混乱之中。 洪勇执剑拼杀,多少跟为首一人打个平手,但他身后的校尉军,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先前布阵共御还有些用处,可是校尉军统共只有五百人,除去被留在其余三门守城的人之外,如今洪勇带着偷袭北门的只有一百来人。 军营里寻常体格训练出来的将士,与练武之人的身手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不多时众人便被迅猛的攻击打散,死伤不少,更有被丢下城门的,在坠落之时发出惊恐的喊叫。 看着身边弟兄们的惨状,洪勇目眦欲裂。 手中剑挥地更加拼力,但即使他杀了两人伤了一人,双方势力依旧悬殊。 只是几名褐甲卫,就已经将他们拦截至此,他真的能如先前所允诺的那样,在子时结束前拿下北城门吗…… 想着先前自己所领的敕令以及允下的承诺,洪勇手中的动作变得更快。 “不够,这样还不够。” 杀不掉这些褐甲卫,根本不可能拿下北门! “放弃吧洪校尉,你得承认,就你手底下这些窝囊废校尉军,在潘大人的府卫面前,根本连看都不够格。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让出三门之权,或许还能留下一条性命。”潘程站在后方,悠闲地看着好戏道。 “做梦!” 洪勇红了眼,再次砍伤一名甲卫,脚下步子一移,下一刻,直冲潘程而来。 潘程摇了摇头,抽出自己的佩刀 “不听善人言,吃亏在眼……” 潘程的话并没有说完。 一道从旁侧飞来的利刃径直隔断了他的脑袋,滚落在地的头颅仍然可以最后眨动着眼睛,却再也讲不出话来。 正文 第191话 散步与障目 【待捉虫】 洪勇惊愕地顿步回头,却看见不知从何处出来一群人。 其中一人站在不远处,转着手腕活动了一下肩膀,方才那利刃显然便是出自此人之手。 洪勇蹙眉,戒备再起。 眼前这些人他并不认识,就算他们杀了潘程,也不能证明便是友人。 “看来话本子里说的没有错——反派都是死于话多。” 暗夜细雨中,一名摇着扇子的俊俏公子哥儿从几人身后走出来,望了一眼潘程的尸首之后,这才收起扇子,对这洪勇一拱手 “洪校尉,久仰。” 洪勇蹙眉看向此人,不是因为那人雨夜携扇太突兀,而是因为此人他见过。 前些日子,秋云小姐生辰宴之后,他奉府尹大人之命护送林神医前往码头,此人曾在门口与林神医挥别作辞。 若是他没有记错,这人应该就是隆昌钱庄的少爷,姬老爷子的独孙。 姬修齐。 “姬少爷缘何出现在此?”洪勇狐疑道。 “小爷是个热心肠,平素最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雨夜散步,正巧听到这城楼之上不大对劲儿,所以便来帮洪校尉一把。” 说完这话,姬修齐一抬手,跟在他身边的诸人当即动手迎上了褐甲卫。 潘府的护卫伸手的确不错,但对上姬修齐带来的人,身手却还不够看。 可是望着那些人犹如砍瓜切菜一般轻而易举的将人制伏,洪勇面上却依旧不见喜色。 散步偶遇不平这样蹩脚的理由,实在是太不走心。 且不说连日大雨,白日里街上都没有人,如今夜子时已过,早到了宵禁时刻,正常人可决计不会出门。 更何况,还带着身手如是不凡的护卫晃荡在这悬尸城楼的北城门。 城防之地散步,这话怕是连小孩子也骗不过去。 姬修齐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必须先问个清楚。 然而不等洪勇说话,姬修齐已经先开了口 “洪校尉放心,姬家乃是皇商,背国弃民的事情本少爷可做不出来。校尉与其在此犹豫,不如尽快按照林公子的吩咐做事——我的人虽然腿脚不错,但到底还是两只胳膊两条腿的凡人,前头那么多城将,还得靠您的校尉军呢。” 一听这话,洪勇面上的疑惑虽然不曾减少,但也算是想清楚了各种关节。 不错,姬家乃是当朝最大的皇商,靠着圣人吃饭,又怎么会做出这等自毁前途的事情来。 更何况,这位姬少爷好似还是林公子的知交好友,既然他也知道是林公子的安排,只怕也是林公子托请他前来帮忙…… 想到这里,洪勇心下稍安,对着已经聚拢在自己身后的校尉军一挥手,开始着力解决剩下的人。 城门楼上攻略再起,但已然不如先前那样为难,尤其是当众人看到潘程已死,而褐甲卫死的死伤的伤全被制伏之后,北城门之上,几乎出现了一边倒的局势。 一片狼藉中,姬修齐向前走了几步,在潘程尸首旁不远处停下步子。 “这就是那个被分尸的罗刹么?” 看着被随意丢弃在地上显然已经泡的虚胀泛白的残肢,姬修齐问道。 方才潘程被杀之后,他身后那个抱着这些东西的城将便丢下这些撒腿跑了,若不是先前看到那人在城门楼上解绳子,只怕姬修齐还认不出眼前这已经不大能看得清原貌的东西。 风来伸手挡住姬修齐的眼睛,“少爷还是不要看了。” 姬修齐抬手拨开风来,“又不是真的罗刹鬼怪。” 不过话虽这么说,姬修齐到底没有再看,而是挥了挥手 “帮着收个尸吧,再放到明日,跟潘家这些人的尸首混在一起,也不知道还分不分得清楚。虽然是罗刹,到底也是血肉之躯。” 说完这话,姬修齐打开扇子扇去扑鼻的血腥气息,望着城外漆黑的官道悠悠而叹 “祖父说得不错,果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呐。” …… …… 翟府门外。 罗旭就着最后一人的衣服擦去剑上血痕,收剑入鞘。 在他身后,遍地残肢散乱,若是有人看到,定会怀疑自己来到了修罗地狱。 从地上捡起一支不曾熄灭的火把,罗旭抬手将剩下的酒坛子摔在那些尸体上,微火遇酒,当即烈焰燃原,在街上点亮一片光芒。 “若非实在没有那个精力,你们这些家伙,也该被挂起来晾一晾拿去喂野狗。” 除却尸体燃烧发出的滋滋之声外,再没有旁的声音给予他应答。 转身踏入翟府,这才隐隐有几个守门之人从山石后头探出头来。 “一会儿将门口清理干净。” 说完这句话,罗旭没有再理会那些个翟府护卫,径直朝着后头的院子走去。 而那些护卫显然也得了吩咐,并没有拦着他,反倒是唯唯诺诺的回到了自己原本该在的地方。 翟府后院,翟高卓与侯茂彦坐在回廊之下,另一边的亭子中则坐着本该歇着的翟老夫人和翟秋云祖孙。 正中间的空地上,则堆了好几处柴火堆,旁边一堆下人前前后后仔细照料,尽力让那火苗往高里撺。 一见罗旭过来,翟高卓当即起身迎了上去,“大人,眼下外头的情况如何?” “林公子等人已经动手,洪校尉也上了城门楼。” 说这话的时候,罗旭的视线落在那些柴火堆上,而旁边的罗刹司剩下的人,也都全部守在跟前,“看来后方也已经解决了。” 翟高卓点头,由衷感谢,“多亏了诸位大人帮忙,才使得翟府上下免于此祸。” “职责所在,不必如此。”说完这话,罗旭移开了目光。 那个姓林的,倒是猜的有几分准。 …… ……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然而眼前的黑暗却依旧不见尽头。 逐痕香的气息,也慢慢地不再似先前那般清晰可闻。 就在天歌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的时候,前头忽然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天歌眉头一簇,当即将手中夜明珠藏于袖袋,屏息贴身在后头的道壁上。 这暗道虽四通八达,却颇有些许逼仄,也亏得她瘦小,这才能勉强回开身子,但是若真要在这里头动起手来,只怕手脚都施展不开。 就在天歌凝神等待之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道低呼 “哎呦我去!” 正文 第192话 暗道与相遇 【待捉虫】 天歌拈着天罗丝的手微凝,只觉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然而就在她相要再听下去好分辨仔细的时候,那声音却戛然而止,就连原先细小的脚步声此刻也消失不见。 暗道里寂静无声,饶是天歌耳力不错,但此时除却能感知到自己的心跳之外,却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就在天歌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的时候,前方再次传来细小的摩擦声。 “还真是狭路相逢呐。” 天歌心道一声,警惕起来,细听着那有意被放缓放轻的脚步声。 “看来还不止一个。” 而且听声音,好似正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来。 天歌双目一凛,做好了一会儿对上后交手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道嘶嘶的声音,更有几分辅入暗道时熟悉的腥朽气息逼近,天歌胃里登时泛起一阵恶心。 但恶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伴随嘶声而来的气息,就在她的头顶,而且,越来越近。 天歌暗骂一声,以尽可能微小的动作捻出一枚骨针,在嘶声近在耳边之时,弹指崩出。 东西落地的声音传来,脚步声再次停下。 天歌合上双眼,看来对方已经发现。 这该死的蛇!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直接动手好了! 猫腰腾向前方,手中骨针业已同时飞出。 然而就在这时,天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她走了一路只在书房下的暗道口遇见了一条蛇,而远离书房的此处却会再次出现蛇来? 只是她并来不及思考,因为先前飞出的骨针撞击出脆响,显然已经被人挡住。 不止如此,利刃破空的声音也在暗道中清晰传入耳中。 天歌心神一动,天罗丝换作一枚黑丸掷出,而自己的身子却急速往后撤离数步。 破裂声传来,整个暗道之中顿时散发出呛人的气息,惹出一片闷咳连连。 “千户你也扔准点呀,干嘛照着自己脚下……咳扔!” 用帕子掩鼻的天歌手中动作一顿,眼睛登睁的圆大。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对面再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不是我。” “罗真罗放?!”天歌唤出声,“你们怎么在这里?” “是……林公子?”罗真等人此刻也反应过来。 误会破除,先前的紧张就此一扫而空。 “不是让你们去汪家吗?” “我们是循着蛇的爬痕而来的。”罗真解释道。 先前他们按照吩咐摸进了汪家,却发现府中一片风平浪静,仆役护卫各个如常,好似并没有人发现府中被人投放了大量的蛇。 就在罗真以为馄饨铺子的老板并没有践约安排人放蛇的时候,罗放却发现了脚下泥地上数道爬动的痕迹。 “我们按着那些爬痕的方向追寻,一路循到了汪夫人的院子,在墙角之下发现了这处暗道。” “汪夫人?” 天歌闻言蹙眉,很快便想起这人正是潘炳涵的妹子。 她先前只根据方位猜到了潘炳涵狡兔三窟或许会以汪家为一条出路,却忽略了相比于汪祉而言,汪夫人或许对他而言,是汪家更值得信任的人。 不过不管怎样,值得庆幸的是,这条暗道是真的与汪家相连没有错。 若是这样,那么城外的枯井,怕是也不会有问题了。 不过还有一点。 “你们进来多久了?”天歌问道。 这话问得有些突然,但罗真很快便明白了天歌的意思。 “进来约莫半刻钟,但是此前找到位置之后,我们还在那出口外头守了有一刻,这期间除却看到那些爬痕之外,并没有看到旁的人,那见出口附近也没有人的脚印。” 换言之,潘炳涵并没有选择走汪家这一条路。 不过这样也说得通了。 这个时候留在城里等着被追杀,相比之下,出城的确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毕竟杨鸣带着的那些人,可都还没有进城。 想到这里,天歌伸手一指旁边剩下的唯一一条还没由走过的岔道。 “从这里走。” 然而刚走了两步,天歌似是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后头的罗真 “你们若是可以进来,那花林那边罗年等人怕是会守空,北门那边只靠洪勇的校尉军怕是力有不逮,正好你们几人一起去北门。这里留下我和罗放就可以。” 若是潘炳涵当真敢出城,那么他对北门的防守一定颇有信心,而且笃定了等杨鸣的人马到来,定然会有人大开城门迎他们进来。 换言之,北门的人,只怕校尉军并不足以与之匹敌。 罗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当即领命离去。 不过临走之前,天歌倒是没忘记让他将前一日用剩下的驱蛇粉交出来。 “只有这么一点。” 天歌有些气馁,她出门将能用得上的药粉都带上了,但唯独没有带驱蛇粉。 所有调制的大罐驱蛇粉都被她给了先前闯蛇窟的罗真,眼前这一点,还真是不够看。 “咦,我这里还有些。”罗放从怀中掏了掏。 天歌眼前一亮,“还有多少?” “好像……没有了。” 罗放面色讪讪,先前在灵隐寺打晕小沙弥换衣服的时候,因为僧侣衣服袋子太少,他好像只带了要加在香烛里的药粉和那些黑丸。 “……”天歌翻出一个看不见的白眼,“罢了,小心着些省着点用吧。” 暗道洞矮,不过以天歌和罗放的身高,正好可以顺利在其中穿行,若是换成高一些的罗真,只怕得一直弯着身子。 如今锁定了方向,又凭空多出一个帮手,二人脚下的步子明显加快。 行走了不到半刻中,天歌便再次嗅到逐痕香的气息。 “看来方向没有错,继续追!” 然而再往前的时候,空气中逐痕香的气息却被另一种味道掩盖。 这一次,浓烈的腥臭就算是罗放这样的臭鼻子也闻得清清楚楚。 “娘的什么味道这么臭!” “是蛇血。” 天歌幽幽开口,这气息,跟先前她削去蛇尾的时候嗅到的腥臭气完全一样,只是这次却愈发清晰。 “将这个放在嘴里。” 拿出一片姜片递给罗放,也给自己舌尖压了一片,天歌将散发着薄荷清香的巾帕系在自己脸上,取出袖袋中的夜明珠。 幽幽光芒下,看着天歌脸上的面巾,罗放心里不平衡了,“也给我一张帕子呗!” “没了。”天歌白了他一眼,拿着夜明珠向前走去。 罗放无奈,只能从僧衣上扯下一块布,照着将自己的口鼻也捂了起来。 正文 第193话 去死与幸会 【待捉虫】 借着明珠幽光,眼前的景象显得可怖又恶心。??w?w?w?.r?a?n?w?e?na`com 许多被拦腰斩断的蛇散落一地,更有碧绿的胆汁逸散出来,伴随着三角状的脑袋与圆眼,蛇身薄薄的鳞片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早上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罗放一阵眩晕,这些玩意儿可比尸首什么的恶心多了。 “仔细看路,这些蛇有毒。” 天歌走在前面,用夜明珠照着脚下的路,头也不回地提醒道。 罗放闻言忙不迭赶上,跟在天歌后面一阵后悔哭丧: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头发没了,如今还要受这份罪,早知道就应该让千户……” “闭嘴!” 天歌打断了他的念叨。 这么聒噪多舌的人,是怎么进的罗刹司? 然而罗放对天歌的话显然充耳不闻,在她刚说完之后,便指着前面地上: “那是什么?” 天歌抬眼望去,当即凑上前。 “是断臂。” 一条被削断的胳膊静静地躺在众蛇的残躯中,连带着潘府褐甲卫统一的服饰。 “啧,断臂求生呀。”罗放感慨一声,收去话中玩笑之意,“看来这些蛇的毒还真不小。” 天歌看他一眼,“小心些吧。” 洞道内再次恢复了安静,除却细小的脚步声外,再也没有旁的声音。 这么一路走下去,前面的蛇虽然还是三三两两的残骸散落,但比起先前的密集而言,已经好了很多,就连洞内的腥臭气息,也好似有所好转。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些泥土的辛涩气息。 “看来快到出口了。” 前方已经微微可以感受到几分凉意,显然是属于外面的清新。 “难道我们来晚了,那些人已经逃出去了?” 罗放蹙眉,前面许久都听不到动静,如今他们马上就要到出口了,那些人不会已经被跟丢了吧? 天歌没有说话,而是蹲下身来,用手中的明珠映看着地上的脚印,循溯了一会儿,她唇角微微翘起。 “不,他们没有出去。” 站起身来,天歌扬声出口,“各位还要再藏着吗?” 这一次,没有分毫遮掩的声音,清晰响亮地回荡在暗道中,罗放握紧了手中细剑。 果然不多时,从前面岔道处的一片暗色里走出几个人来。 然而为首之人却不是潘炳涵。 天歌看着前方的褐甲卫,“看来潘炳涵留下你们几个送死,自己却先逃了。” “少废话!今日就让爷几个来替你们收尸!” “是吗?” 天歌侧身看向罗放,低问一声的同时,袖中骨针捻起。 旁边的罗放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了,“奶奶的龟孙,居然敢在老子面前称爷,今天就让你们尝尝厉害!” 说着从天歌让开的空间冲过去,手中细剑直刺,然而临了却是直接砸了几颗东西过去。 在这当口,天歌手中骨针掷出,烟弹中传来几声闷响。 来不及理会那些人死没死,天歌和罗放先后窜入旁边的另一条道中。 而身后则传来几声让空气都有几分震响的惊雷之声。 “你方才扔的那东西,不是我先前给你的黑丸吧?” “你的黑丸可拦不住多久,那是我们罗刹司专用的烟丸!乃镇西军中特有的制式,不过大人说这东西危险,所以制成携带的这些,威力有意削弱了不少。” 一提起烟丸,罗放就有些得意,这些东西平素只有司中千户才有资格携带,这次破例给他们,也都是因为情况特殊,如今逮着了机会,他可不得好好试一试? 天歌心中颇为讶异,但面上却是不显,“方才你小子挺聪明啊。” 天歌难得开口夸他一句,罗放登时有些翘辫子,“那是!小爷可是罗刹司中最厉害的百户长!” 方才天歌蹲下来看脚印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不对劲了。 风是从外面传来的不假,更清晰的脚印也是通向前方,但却有一点那些人所站的方向,泥土显然不如另一边岔口湿润。 换言之,而且他们不曾注意到的是,另一边的岔口处,显然有另外的脚印。 所以他才会当机立断,而天歌这么及时的出手,甚至比他快一步进入岔口,显然是他没有想到。 但不管怎样,方才那一出手,倒是当真难得的默契。 天歌不知道罗放在想什么,只继续快速前行。 果然,不久之后,暗道前方再无通道。 然而在那上方,却有一处井口正有雨水飘下。 “就是这里没错了。” 天歌抬头,如今应当已经到了北城门外。 “我上去看看。”罗放好胜之心一起,主动道。 这次天歌倒是没有拒绝,自己往后退了退。 “小心井外。” 罗放随意应了一声,足尖在旁边的洞壁上一点,便踩在壁侧借力而上。 然而眼见他就要冲出井口,上方却忽然显出一颗人头来。 天歌眼中一寒,惊呼的同时手中天罗丝甩出: “小心!” 然而已经晚了几分,居大的石块从上方当头坠下,伴随着阴恻恻的得意之声: “去死吧!” …… …… 夜色茫茫,越发显得远处城门楼上的灯烛之光明亮耀眼。 这对于跋涉了许久的杭州府军来讲,可谓是莫大的安慰。 “终于到了!” 有手持弓箭的兵士欢呼,旁侧亦有不少人应和。 这一次,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杨鸣却并没有出声阻止。 临安城已经近在咫尺。 这的确是一件值得人开心的事情。 虽然路上出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双拳到底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是数名弓箭手。 没能抓住那个人的确是有些遗憾,不过眼下已达临安,这些小事,就不值一提了。 “继续前进!” 杨鸣面上洋溢着笑意。 这一次,大业必成! …… …… 罗真等人抵达北城门的时候,洪勇及校尉军已经在姬府护卫的帮助下完成了对城门的防守交接。 尽管从具体的人员盘点上还需要一些时候,但该换上自己人的地方,都已经全部换上了自己人,城楼上的尸首也已经有人开始清扫。 “这位便是姬公子。” 跟罗真等人说明方才的情况之后,洪勇领着罗真前来见姬修齐。 姬修齐冲着罗真一拱手,“朱桥巷,姬家,姬修齐。” “罗刹司罗真,幸会。”罗真还礼。 作为对上都上下诸事无所不知的罗刹司,自然知道眼前这少年的身份,更知道只是商户的姬家在圣人眼中有着何等地位。 虽然和洪勇一样,对于姬修齐出现的理由一点也不相信,但毫无疑问,这富贵少爷并无恶意。 罗真不是罗放那样喜欢说话的人,是以互报姓名之后,城楼上再度静默。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出现,成功打破了这沉静的尴尬。 正文 第194话 热闹与出死士 【待捉虫】 “洪校尉!城楼上的尸体在何处?!” 众人回头,喊话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跟着罗真一起来的罗江。ranw?enw?w?w?.?r?a?n?w?e?n?a`com 方才他一上护城围墙,便直奔城楼上的悬尸处,然而几番搜寻下来,罗年的肢体却始终不见踪迹。 洪勇上城所领的吩咐只有攻占北城门,因此他并不知晓城楼上那悬尸的真实身份。 再者,解决潘程以及后来换防的事情都折腾了不少时间,到如今才算是刚刚交接好,哪里还有什么时间或心思想那尸体的事情。 是以当罗刹司剩下二人闻言,跟着一起向洪勇看来的时候,只看到后者面上的茫然之色。 倒是姬修齐对着身边的人一招手,当即有人将一样被包裹地严严实实的东西送上前来。 “阁下要找的可是这个?” 罗江先是一愣,而后带着几分狐疑将布包打开,刚一见到里面被泡得浮肿的熟悉面容,他的眼眶登时红了起来。 颤抖着双手一言不发地将包裹从那人手中接过,罗江再不发一言,转身便往城墙的另一侧行去。 不止是他,罗真罗肃二人亦是闷声转身,默默跟了上去。 洪勇望着这一幕先是不解,随后很快明白过来,一脸震惊道: “先前城楼上的尸体是罗刹司的大人?” 姬修齐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夜风吹过,北城楼上显得愈发清冷。 除却身后的清扫之声外,便只有寒风的呜咽。 “少爷。” 风来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姬修齐一回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一眼,姬修齐便陡然心神一晃,示意洪勇: “洪校尉,您看那边是……” 洪勇凝神定睛,只见城灯照着的远处影影绰绰的朦胧暗夜里,似有此起彼伏的波涛涌动,随之而来的,还有脚下隐隐感受到的撼动。 “很多人……军队……这是军队!” 洪勇喃喃两句之后,忽然扬声:“来人!死守城防!死守城防!” 林公子所说的时刻到了! 洪勇血气涌上头顶,整个人都震颤起来。 似是觉得方才口头的命令不足以让自己放心,洪勇甚至顾不上跟姬修齐招呼一声,直接撒腿朝着下方城门处奔去。 远处的声响越来越大,攒动的人头和身影也越来越明晰,然而望着这一切的姬修齐面上却愈发平静淡然。 “少爷,我们不用回避吗?”风来问道。 “为什么要回避呢?”姬修齐一挑眉,“好戏才刚刚开始嘛。” “可是我们不是为了……” 风来忽然有些摸不清姬修齐的想法,然而话没有说完便被他打断。 “就在这里等着看着,必要时趁手帮帮忙。”姬修齐道。 想起什么,他又补充一句,“这样凑热闹的机会可不多。” …… …… 巨石从头顶直击而下,然而罗放的冲势却依旧向上,眼见就要这般硬生生撞在一起,忽然脚踝处传来一股拖拽之力,生生将他就这么拽了下来。 罗放全然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就这么直接被那一股力拽摔向到旁边的暗道。 与此同时,旁边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几乎是与他摔地的声音同时回响在黑漆漆的暗道之中。 天歌将甩缚在罗放脚上的天罗丝收回来。 “可伤着了?” 罗放心有余悸地看着旁边的石头,长出一口气之后便骂将起来: “奶奶的,居然出阴招算计小爷!” 说着捂腰拎剑站起来,整张脸皱成一朵灿烂的雏菊。 “很好,生龙活虎。” 天歌觑他一眼,指着旁边的石头道,“瞧这形状,应当是原本盖井的圆石,这里是一半,那么外头应当还会有一半。” 说着,她的话头一转,“你那烟弹可还有?” “还有几个留着备用的,怎么……” 懵懵懂懂回答到一半,罗放揉着腰的手微微一滞,“这次还是我?不带这样的吧?” “你若能拽我下来,我上去也没什么问题。” 罗放脸一黑,“……我上吧。” 这一次,天歌提前将天罗丝绑在了罗放脚踝上。 看着那纤细如丝的绳线,罗放有些不大放心,“你这玩意儿结实吗?” “那解了?” “别介,还是绑着吧!” 罗放开口阻拦,至少方才那一拽没断。 抬腿绷了绷那细线,罗放忽得想起先前在潘府见到天歌出手的方式,“这便是你先前杀人的玩意儿?啥材料做的呀,不会拽断我的腿吧?” “你再东扯西问,外头的人可就跑了。”天歌木着脸,觉得眼前的光头很是聒噪。 活动了两下筋骨,罗放再次叮嘱,“你可得拽住了!” “上吧。” 罗放张了张口,只好默默拿出仅剩的几颗烟弹,放在掌心并着拜了拜,“就靠你们了!” 说完这话,他脚下再次踩着石壁往外冲出,这一次,果然再有落石下井。 这一次,掷石的力气更大,石头的冲速更是愈发迅速,罗放掷出烟丸的手甚至与那石头险险擦过,就连他的脑袋也撞上石头,发出“咚”地一声。 罗放登时脑袋一痛,就在他暗叫一声完了的时候,脚踝猛然一痛,差点让他喊出声来。 石块落地,正砸在趴了个狗啃泥的罗放面前,随之而起的,还有外间传来的轰响之声。 “成了。” 天歌一手收回天罗丝,随即在那两块叠落起来的石头上借力一踩,登时从深井中疾步跃了出来。 井外狼狈不堪的二人一见有人腾跃出来,当即抽出腰间佩刀冲着天歌砍来。 只可惜,再快的速度,也快不过凌云步;再利的刀,也利不过小金短语的天罗丝。 刀与丝相撞的瞬间,两把佩刀齐齐折断,更有一人直接被自己的断刀残片击中脑袋,双目圆睁地晃倒下去。 另一人见情形不妙,当即抬腿便跑,谁知道一把匕首忽然从后方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潘炳涵在何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连连摇手。 天歌手中匕首凑近几分,“看来你是想死。” 身前的人没有说话。 天歌蹙眉,匕首再欲动时,忽然一阵沉力传来,天歌连忙撤刀,原本直挺挺站着的人当即砸在了地上。 天歌带着戒备抬脚一踹,正瞧见那被翻倒过来的人唇角躺下的血迹。 正文 第195话 军队与狭路 【待捉虫】 确定好周遭再没有旁的人之后,天歌这才放心将罗放从下头的井中给拽了上来。 一到外头,罗放便直接一屁股坐在井边的石台上,按起自己的脚踝来。 “你的脚没事吧?”天歌关切道。 方才在下头,因为夜明珠微光黯淡,是以她只顾得上关注罗放是否及时将烟弹扔了出去。 谁曾想石头的下落之势比先前更猛,导致她去拽天罗丝的时候,罗放脑袋上已经挨了一下。 不止如此,因为拽力太猛,天罗丝箍的太紧,导致罗放脚踝处纵然已经缠了几圈僧袍上扯下的布料,却还是被勒出了一圈不算浅的红印。 “得亏你没下死手,不然我这脚可就真没了。”揉着脚踝,罗放心有余悸。 “的确是我的疏忽。” 天歌主动承认失误,接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包,在里头翻找了几下之后,最终将一枚小瓷瓶递了过来。 “这是活血化瘀的药,还带有镇痛的效用,你先用着。” 知道眼前这人师从林神医,罗放当即乖顺地给自己涂抹起来,一边揉按一边道:“我说你这是出门捉贼来的,又不是治病的,怎么老带着这么些个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 先前的驱蛇粉和逐痕香,还有放在香烛里的致幻粉,避人耳目遁逃用的黑丸,再加上眼下的药物。 林林总总加起来,当真是一大堆。 天歌白他一眼,“若是好了便出发吧。方才我已经看过了,留下来的人乃是死士,潘炳涵应该早已逃走,接下来我们许是需要兵分两路去搜……” “等等。” 罗放抬起一只手,双目忽然闭合上。 “怎么?”天歌眉头一动,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见罗放凝神闭目,天歌似是想到什么,也忽然蹲了下来,甚至将另一只手按在地面,俯身贴耳细听起来。 几乎是在同时,天歌神色一变,与罗放齐齐喊出声来: “是军队!” 天歌腾地一声站起来,面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胡承修是去淮西请援兵,是以根本不会从北门路过。 这样算下来,此刻逐渐逼近的行军动静,只剩下隶属于潘炳涵的杭州府军。 换言之,褚流的拦截应当是失败了。 “潘炳涵一定会循着动静去和杨鸣等人会合……”想到这里,关于潘炳涵的去向顿时豁然开朗。 天歌看向仍旧坐在井边的罗放: “你可还能动?若是不行便先留在这里,我去追潘炳涵。” “问人行不行可不是好问题。”罗放将裤腿放下来,提起手边的长剑,“走吧,一起过去。” …… …… 城郊的林子潘炳涵不是没有来过。 但不管是哪一次,都不似如今这般狼狈地提着刀,在林中踩着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地窜逃。 作为一个府军大将,今夜这般流窜,简直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该死的杂碎!” 啐了一口之后,潘炳涵抹去脸上的细雨。 相比较先前的昏沉欲睡,如今形势的危急与细雨的扑面,足以让他重新恢复清醒。 可是无望的奔逃依旧只是无头鼠窜,到底去往何处,潘炳涵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带着几分撼地的轰鸣之声传来,使得他停住了脚步。 凝神细听之后,潘炳涵面上绽放出奇异的光彩。 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最后一根浮木,他当即换了自己奔走的反向,冲着那声音的来处奔去。 …… …… 密林当中,有人头戴斗笠提剑前行。 若是有人关注他的行走方向,便会明白此人亦是冲着杭州府军而去。 说得再准确一些,这人其实是一直跟着行军的队伍一路而来。 剑客右臂上缠着一圈布,那是先前箭雨袭来时留下的伤。 功夫再好,双拳也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四面八方袭来的箭雨。 眼见刺杀杨鸣的打算落空,褚流只能按着天歌所说的见机行事,自保为上逃了出来,以便再寻机会动手。 谁曾想这一路以来,杨鸣直接吩咐弓箭手挽弓走在行伍两侧,自己更是下马混入队伍当中。 褚流一路跟随,乃至已经临近临安北城门,却依旧没有找到机会。 就在他心中着急之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褚流凝神望去,只觉那人手中所持宽刀的样式有几分熟悉。 几乎是直觉使然,他脚下一动,当即提剑冲了上去。 潘炳涵根本没有想到林子会凭空出来这么一号人,等到听到声音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挥刀,就这么生生受了褚流一剑。 只可惜他身上覆有软甲,那一剑虽是有些力度,却也只是让他气息一滞,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等到第二剑再来的时候,他已然可以及时提刀反击。 刀剑相撞之后,二人同时被对方逼退两步。 “果然是你。” 褚流将右手的剑递到左手,目光沉沉。 这把刀他认得。 那一晚在醉韵楼楼顶,公主便认出这把刀乃是玄铁制成。 换言之,此人便是杭州府军大将潘炳涵。 尽管不知本该在潘府的这位大人为何会孤身出现在此处,但褚流却明白一点,那就是决计不能让此人跟杨鸣的队伍会合。 这件事比起刺杀杨鸣来说,更为重要。 “我当与阁下无冤无仇,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潘炳涵握紧了手中的刀,此刻并不是树敌的时候。 “潘大人与我无仇,却于杭州百姓有害。”褚流摘下斗笠,好让自己的视线更加清晰。 听到这句话,潘炳涵冷笑一声,“原来是专门在这里后者我的。既如此,那便接招巴吧!暗道中老子死不了,在这里凭你一个,也莫要妄想拦住老子!” 话音一落,潘斌涵手中大刀铆足了力气劈将过来。 褚流左手挽过一个晃眼的剑花,亦是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 这一次,剑影飘忽,甚至看不清方向,巧妙地避过与潘炳涵玄铁宽刀的正面对抗,借着脚下移步的动作和剑术的精妙轻巧,居然割破了潘炳涵的几处衣袍。 也只割破了这几处衣袍。 “大金勇士的护体软甲,想不到一个叛国贼子,还有脸继续穿着这东西。”褚流出言嘲讽道。 被这番话激怒,潘炳涵低喝一声,劈出的刀更加狠厉决绝。 “苍狼之子,从来不会叛离他的明月!” 正文 第196话 不开与无能 【9月10日修】 叛国一词,对潘炳涵而言,是毕生最忌讳提及的耻辱。 不曾通敌,不曾背离,谈何叛国! 他穷极一生,哪怕时至今日在大周为官,也不曾背离过苍狼与月牙泉的明月。当年的罪名,分明是汗王公权泄私愤! 如同被拂去逆鳞的暴龙,潘炳涵手中的刀挥动地愈发狠厉。 在这样狂躁到杂乱无章,只剩下绝对力量的招式面前,褚流的剑法数次被打断,再不能似先前一般近到潘炳涵身前。 但潘炳涵却也并没有因此占到半分好处,二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在林中缠斗起来。 …… …… 漫长而困顿的奔波之后,众人终于抵达向往已久的目的地。 杨鸣抬头望着熟悉的门楼,对着身边的兵士示意。 那兵士从队列中走出来,抬头对着楼上戍守的城将高呼: “潘大人帐下杨督尉领杭州府军入城!请楼上之人代为通传潘程大人,开门迎大军进城!” 寂寂夜色里,这呼声就连队伍中间的将士们都清晰可闻,但不远处的城门楼上却并无动静。 兵士见此,只好再次扬声重复前言,声音比先前更加响亮,可是城楼上方却依旧沉默无语,就连从垛口依稀可见的城将身影,也如同雕塑一般纹丝不动。 那兵士无奈,只好退回到队伍当中,征询杨鸣的意见: “大人,城上好似无人理会。” “那就再去喊,直到有人回应为止。” 杨鸣面上原有的喜色化作不耐。 他好不容易累死累活领着人长途跋涉而来,如今潘程的人却敢将他拒之门外,等会儿进了城,他定要仔细计较一番! 兵士按着杨鸣的吩咐再次提气高呼,终于在第三次,上方传来了动静。 “你们要找潘程?” 从垛口传下的声音问道。 兵士一喜,也顾不上那人竟然直呼潘程的姓名,只连连点头: “有劳阁下代为通传潘程大人!” “有什么话你自己给他说吧!” 城楼上的回答完全出乎兵士的意料,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上方话音刚落,便有一物被抛了下来,好巧不巧正落在兵士的脚下。 城门下的灯笼在风中飘曳,昏黄的灯明暗交错,驳杂映照在脚下怒目圆睁的脑袋上。 兵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跟着连连后退。 一脚没踩稳,那兵士差点摔在了泥地里。 只是此刻的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回过神来的第一刻,便回身冲着队伍中杨鸣所在的位置奔去。 “大人!大人!潘大人……潘大人死了!” 这话一出,登时引得队伍中一片哗然,杨鸣更是如坠冰窟,一把上前揪住那兵士: “你说什么?!” “潘潘潘潘程大人死了!有人刚将他的脑袋从城门上扔下来了……” 听到“潘程”二字,杨鸣长出一口气。 就说! 潘府守卫森严,大人怎么可能这般容易为人所害! 不过潘程居然死了…… 一把推开兵士,杨鸣面上露出几分寒意。 从队伍中走出,他亲自抬头对着楼上喝问: “如今北城门守将是谁!杭州府军督尉杨鸣奉命进城,请阁下打开城门!” 这一次,城楼上终于有人露出脸来。 “奉命?敢问杨大人奉的是何人之命?” “本将所奉,乃府军大将潘大人之命!” “阁下说的是潘炳涵潘大人?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宵禁时间开城,需有府尹大人的亲笔书函。” 杨鸣闻言面色一变。 北城门乃是潘大人的地盘,然而如今上头这些人声声念叨的却都是府尹大人的名号,难道说翟高卓的人居然占领了北城门?! 想到这里,杨鸣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对着身后随几人低声吩咐过后,杨鸣抬头冷笑出声: “早就听闻翟大人有造反的心思,却没有想到居然如此迫不及待!北城乃潘大人下辖,我等乃潘大人亲兵,奉命长途跋涉守护家园,谁曾想却还是晚来一步,被翟贼抢了先机!” 这话一出,当即引得城门楼上的洪勇朝下吐了一口: “真是放他/娘的狗/屁!” 说着便要掰扯开垛口传话之人,亲自上阵跟杨鸣对峙。 谁曾想,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姬修齐却伸手拦住了他。 “既然知道是狗屁,洪校尉还跟他计较什么?” “那杂碎污蔑翟大人!” 洪勇很是不平,这么多年来,翟大人劳心劳力为杭州百姓付出,如今却被倒打一耙反说是贼子,这莫须有的罪名当真是让人恨不能直接剁了杨鸣的舌头! “既然知道是污蔑,再去辩驳岂非上了他的当?” 姬修齐淡然说完,冲着城下几处指去: “校尉且看。” 洪勇顺着所指的方向看去,登时瞪大了眼睛,“娘的杨鸣!居然玩这套!” …… …… 朝着官道行至一半,天歌忽然顿住了步子。 “怎么了?” 罗放有些诧异,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你可听见了什么声音?”天歌偏了偏脑袋,凝神细听。 不多时,她抬手朝着某个方向一指: “去那边!” 行军的动静已经停下,林中打斗的声音便愈发清晰,不曾被刻意隐藏的脚步声也就越发清楚。 在天歌看到两道正在交手的熟悉身影时,潘炳涵也看到了两个正朝着这边快速掠来的人。 牙槽一咬,对着褚流直来一剑不曾躲闪,腰腹承上那一剑的同时,潘炳涵手中宽刀也狠狠地切向褚流腰侧。 好在褚流反应迅速及时撤步,这才没有被削成两半。 但趁着他撤步的功夫,潘炳涵及时收刀不再恋战,一跃身便朝着官道的方向疾驰而去,等到褚流意识到中计想追,潘炳涵人已到了五十步开外,距离官道的队伍越来越近。 “该死!” 褚流暗骂一声,手中剑一挥,随手劈倒了旁边一棵小儿手腕粗细的树。 “火气这么大的嘛?” 跳开一步,罗放咋舌,褚流这才注意到刚刚赶到的两人。 “公子?!”褚流惊讶道,“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说来话长。”天歌叹了口气,“我们本是追潘炳涵来着,没想到还是被他给跑了。” 褚流闻言面有愧色:“是属下无能,方才应当拦住他才是。” 天歌摇了摇头,“不怪你。” 说完这话,她又问道,“你此去天目山情况如何?” 听到这问话,褚流羞愧更甚,如实将情况说完之后,便伏跪于地: “褚流无能,请公子责罚!” “怨不得你。” 扶褚流起来,天歌的目光朝着隐约可见的官道望去,“况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正文 第197话 山雨欲来时 【待捉虫】 城门楼上越发沉默,下首的杨铭便说得愈发得意。??火然文??ww?w?.r?a?n?w?e?na`com 在他口中,十年来为整个杭州府殚精竭虑的府尹大人翟高卓已经成为龌龊不堪的贼子,怀着不忠不义不仁不正的私怨,牵累着整个杭州府的无辜百姓,成为自己造反道路上的铺路石子。 相反,真正叛国谋逆的潘炳涵却成为忠于大周,有着先见之明和一腔赤诚的英武将军。 行伍之中一片哗然,尽管先前杨鸣在路上便曾说过翟高卓乃是贼子,但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兵士们,尤其是那些新津入伍的兵士们看来,这其中或许有着什么误会。 然而如今不管杨鸣在阵前如何说,城楼之上却依旧一片寂静,若不是借着楼上的灯笼烛光讲依稀可见城将的人影,众人甚至以为北城门已然变成一座空城。 既然有人,为什么没有辩驳之声? 既然有人,为什么没有澄清之言? 除却心中有鬼之外,众人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跋涉的疲惫之意被眼前的情形浇透,尤其是一想到自己的至亲就在这座已经被反贼占据的城池之内,或许正在受着什么非人的折磨与苦难,将士们心中的愤懑与苦痛便涌上心头。 “擒反贼,护家园!” “擒反贼,护家园!” 听着身后传来的呼声,杨鸣面上露出一丝深深的笑意。 是的,就是这样。 愤怒吧! 狂躁吧! 这座城,终将属于我们! 只要等待着这份怒火不断发酵,攻城入内,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就在杨鸣等待着这份酝酿不断升腾之时,忽然从队伍后方跑出一个通传兵,于沸腾和喧闹声中在他耳边禀报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杨鸣闻言面上的笑意散去,“人在何处?快快请上来!不,我亲自去!” …… …… 听着这越来越响亮的呼声,城垛口的洪勇气得火冒三丈: “直娘贼!不能让他们再这样骂咧误会!明明潘炳涵才是贼子!翟大人才是好官!” “看来洪校尉是很有信心,觉得你这一百来号人可以抵得住大军攻城了。” 姬修齐同样望着关注着下方的动静,原本在他身后护卫的风来等人此时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一人独立城楼之上。 “那不然怎么办?万一下放那些人真的急了开始攻城,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放心吧,若是想攻城,估计刚一来就开始攻城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杨鸣让那些人探动静,自己又在下方叫嚣,可不不就是心里没底?洪校尉若是陪着一起拖,只怕会让人看出咱们心里也没底。既如此,倒不如学那武侯摆摆空城,岿然不动让他有所忌讳。况且,翟大人要来,可还有些时候。” 风来等人已经去解决那些触手,只要让杨鸣的人吃个教训,便能多拖得一时。 至于辩驳式的拖法,那可得往后头放一放,等到更有威信力的翟大人亲自来,不然一不小心说崩了,可就直接杠上了。 洪勇气得将手中剑往旁边一砍,干脆背过身去。 不远处城内,已有数户人家的窗户亮起了灯。 这样吵闹喧哗的动静,早已惊醒了住在城门附近的人。 尽管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是这一晚,是注定不会太平了。 一双手按上了洪勇的肩膀,让他的叹息声一滞。 “洪校尉若是不放心,那便去告知百姓们如今的情形吧。外间的将士们不知情,城中的百姓们却清醒得很。更何况,相比于官府的自白,百姓们的言语,才更值得人相信。” 洪勇眼睛一亮,不得不说,姬修齐说的这是一个好主意。 当初刚占据北门之后,他便派人去翟府探问情况,得知翟大人无虞之后,他尚且来不及开心,却又发现府军兵临城下,再度派人去知会请人,这当中自然又是一番功夫。 如今翟大人到来之前,真让他什么事情都不做,实在是太过窝心。 想到这里,洪勇的目光又落在自打拿到包裹之后,便一直沉闷的罗刹司三人身上。 尽管颇有几分顾忌,他还是上前去请教起来: “几位大人,林公子可曾还有别的吩咐?” 罗真抬起头,夺取北城的事情的确是天歌的安排,但之后的守城之事却并不是他们的义务。 若是洪勇不言,他们可能会一直袖手旁观,但如今既然问起,罗真倒是想起一件事。 “杨鸣怀了身子的妻子,在我们手中。” …… …… 看着面前狼狈带伤的潘炳涵,尽管杨鸣有些难以置信,却还是直接下拜行礼。 “大人!” 缓过神的潘炳涵纵然满身疲惫,但真正到了自己的底盘,却还是比先前更有底气。 “北城门被占了?” 知道城门依旧关闭之后,潘炳涵便明白北门出了事情。 杨鸣心中一颤,“我等赶到之时,潘程大人他……” 说到这里,杨鸣一叹息,对着身边之人一挥手,不多时,便有人将潘程的脑袋捧了上来。 潘炳涵只觑了一眼,手中刀便将那托盘劈成两边。 他的视线移到城楼之上:“翟高卓真是好大的能耐!既如此,那我们便直接攻下这临安城,好让这些杂碎看看,谁才是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 杨鸣心中一急,“大人且莫着急,末将方才派人前去探北城的……” “都尉!都尉!人回来了!” 通传之声打断了杨鸣的话。 “情况如何?” 通传兵忽然缄默不言,让开两步,后头有人捧着四颗脑袋整整齐齐的站成一排。 “一刻钟不到……他们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几处留口,便被……” 话没有说完,但看到这一幕,不管是潘炳涵还是杨鸣,都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当初潘炳涵为了防止今日的事情出现,早在四门都在手中的时候,便曾在各个城门处设置有秘密的攻城之道。 除了自己人,根本不会有外人知道,只要接近这些地方,那么攻城完全不在话下。 可是如今这些人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上头的人发现,那就说明北门的防守,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潘炳涵目光微寒,“其他三门。” …… …… 随着临安城内从深夜寂寂化作万家灯火通明,终于有一人行色匆匆地从翟府赶到了北城门。 看着登上城楼的人,洪勇面上带着几分不满与失落: “怎么是你?翟大人在何处?” 正文 第198话 大人说的话 【待捉虫】 罗旭的出现完全出乎洪勇的意料。 眼下这样的情景,唯有翟大人出面主持大局才有可能解决,可是如今翟大人不见人影,却再来一位罗刹司的大人算是什么道理? “若不是你家大人委托,我也不愿意来。”罗旭双手环胸反击道。 此话一出,洪勇终于想起了什么明白过来。 “如今这关头你们还是不愿意让大人踏出府邸?你们罗刹司的人怎能这样不知变通!” 洪勇现在很生气。 先前翟大人让罗旭代为周旋,甚至将府尹印信交给林公子的时候,不外是因为胡承修走的时候曾嘱托翟大人和侯大人不能出府门。 那时候潘炳涵的人在外头虎视眈眈,甚至更有人入府行刺,所以为了两位大人的安危,出此下策洪勇倒是可以理解。 可是如今这个时候,翟府外头的危机已经解除,潘府那边也正自顾不暇,北城正是需要翟大人的时候,怎么这些人依旧要困着他? 翟高卓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先前还帮忙的煽火的罗刹司众人转眼持刀围住他,一句商量的话都不听得时候,他便只能认命。 果然,这些人除了圣人之令外,就只认胡承修一人。 管你富贵荣华皇子王孙,管你封疆大吏天王贵胄,使得动小鬼,动不得罗刹。 “区区守城都要你家大人亲临,敢问校尉凭什么护得了翟大人周全?” 罗旭毫不客气的戳向洪勇,才不管这话给不给面子。 旁边的罗真见状,连忙上前插在了两人中间。 作为司中最正常最愿意与人和气的人,他有必要在二人闹出不愉快之前阻止这场争吵。 “洪校尉也知道,我家大人早有吩咐,不让两位大人出府,都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起见。如今城中正乱,围府的危机是解除了,可潘炳涵到底留下什么后手,还很难说。而且如今大军临城,咱们却只有一百多人,退一万步说,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翟大人有个万一,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说完这话,罗真冲着身后的罗江使了个眼色,让他将罗旭拉开,这才又继续道: “杨鸣下方满口胡言蛊惑,但这场仗终究不是的口舌之争。就算有人信了潘炳涵的反行,又有多少人愿意倒戈?先前姬少爷说得不错,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拖住下面那些人。” 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姬修齐突然被点到,有些错愕地抬头,但罗真却并没有看他,而是继续在和洪勇说话: “林公子和罗放二人已经去追潘炳涵了,算时间大人所请的援兵也快要到了,我们只要能拖到他们事成,那临安今夜的祸事便可免过。到的那时,不用校尉为翟大人正名,百姓们也知道孰是孰非。” 好容易一番苦口婆心下来,洪勇终是放下了当即要为翟高卓正名的执念,甚至还为自己先前的冲动跟罗旭告罪致歉。 行伍中人性子直,有一说一爱憎分明,对人不对事。 这一点在洪勇身上体现地尤其明显,乃至于原本还板着脸闹不愉快的罗旭有些不大自在起来。 轻咳一声,他看向旁边的城砖: “你家大人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罗真有些无奈,若是洪勇先前不道歉,这会儿怕是根本无缘听到这话。 毕竟罗旭是司中出了名的爱记仇,除了大人之外,没有人能有那么好的记性给人记小黑本。 “大人说什么?” “拖等死守,擒贼擒王。” …… …… “只要洪勇等人能拖得一时,那我们就还有机会擒住潘炳涵。” 密林当中,天歌和褚流罗放同样在考虑着下一步的动作。 “方才的下马威或许有一定的震慑效果,会让潘炳涵和杨鸣等人有所顾忌,但时间久了,以潘炳涵的性子,很快便会明白这根本是城中有人故布疑云。” 临安城中有多少人马,潘炳涵再清楚不过,若是翟高卓真的曾调用大量人马入城,以潘炳涵先前的布置,不会收不到消息。 所以用不了多久,潘炳涵就会明白,临安四门如今皆是外强中干。 仅凭几名高手就想万夫莫开? 那也未免天真了些。 “可是莫说守城不易,咱们想拿下潘炳涵也不容易吧?” 罗放指了指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这么多号人,你可知道潘炳涵藏在何处?真要动起手来,他往人群里一躲,这乌漆嘛黑的,找不到人不说,肯定反将咱们自个儿也给折了进去。” “所以,要等他自己迫不及待现行才行。” “他又不傻,刚被追得跟孙子一样,哪里会这么容易冒头?” 追了这一路,罗放算是明白了,如果说先前在暗道里还有几分狭路相逢的可能,那么这个会儿让潘炳涵溜进大军之中,那可就真是海阔凭鱼跃了。 这会儿再想抓到人,啧,难。 “所以,等他从孙子变老子的时候动手不就得了?”天歌挑了挑眉,心中已有念头生成。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让洪勇等人最好多守住一……”说到这里,罗放忽然醒悟,“我明白了!” 天歌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唇角微微翘起,“所以接下来,我们只要等着就好了。” …… ……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对天歌等人来说是这样,对心有悲愤等着随时报仇的潘炳涵来说更是这样。 尤其是当看到派出去剩下三门探查的人都只有一人狼狈至极地逃回后,潘炳涵着实没有了耐性。 “攻城!” 暴喝之声响在耳边,杨鸣连忙点头哈腰称是,可是脚步却没有移开分毫。 “大人,咱们可还需要再慎重……” “不需要慎重!所有人就地整顿,两千人云梯攻城!老子就不信,区区五百校尉军真能欺我到天上去!” 就算城中有人又如何?他就不相信,翟高卓能在偌大的临安城里不声不响地藏下千百号人! 看着面前已如狂狮怒吼的潘炳涵,杨鸣无奈应声安排人攻城。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上峰的脾性。 这时候他若再不知趣地拗着开口,下一刻等着他的,便是那茹血无数的玄铁宽刀。 罢了,左右军中人多,这两千人舍了,便舍了吧。 杨鸣没有任何的犹豫,这几千人的牺牲或许还不会牺牲,根本不足以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但是有些事,他想要心如止水,却完全做不到。 比如面前这个传令兵汇报的内容。 “你再说一遍!” “上头的人说……说大人只要攻城,那尊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就只能祭旗了……” 正文 不看会后悔!!!╭ ╯^╰ ╮ 1请看完这篇使用说明,再决定是否要继续阅读,好节约阅读时间 2本使用说明针对评论区的好评差评的集中反馈,后面涉及到的问题将不再一对一回复。火然????文w?ww.ranwena`com 3答疑相关: 第一、更新与完结 第二、角色智商在线不在线,书到底讲的是啥玩意儿,差评好评都有我信哪个? 第三、总结:看还是不看 说明有点长,共计5200+,懒得看的直接看带的那一行。 原本是给孤凌6宝宝【我前面居然一直打错字oo】的回复,因为太长了,评论区放不下,又正好有很多话要说,所以我就发单章了 换言之嘻嘻嘻今天没更新~ 第一、更新与完结 完本字数200w+,不会烂尾不会太监,预计【明年6月~7月结束,最晚不超过8月】 立下一个不怕倒的flag,这本书肯定不会无疾而终,更不会草草结尾。 不仅仅是作者想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是因为这本书其实陪伴着作者从工作到考研,算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选择方向的见证,很多可能读者不会在意的细节,其实都有作者的现实投射在。 比如小千这个员工在李氏那里辞职,却被坑一把的经历,就是我们公司辞职的映射。 比如【反锦鲤】的设定,就是运气和能力的思考,与学生的经历有关,也与自己的经历有关。 举其中一个例子来说: 作者是西安人,辞职之前是老师,带的是小学与初中。 西安教育现状:五大名校(初中和高中一体)都是民办垄断生源,公办根本不够看,2018年西安教育电视问政,教育局100分满分得了21分,这21分还是内部人员的满意票。 公办什么概念?高考下来考上一本211都很厉害。 民办什么概念?包揽省上清华北大国外名校,省状元都是公办五大名校里出来的。 也就是说,如果你小学升初中没有踏入五大,那么你大学踏入了985甚至清北,那简直是奇迹。 对于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小升初,西安这两年的升学政策是什么? 摇号。 摇号上学是什么意思呢? 就跟抽奖一样。 摇上了,ok你可以上好学校。 摇不上?呵呵。 摇不上,但是你能找到关系? ok,西工大附中(最好的民办)一个名额35w。 没有人脉关系? 不好意思,六年努力白费。 回你的公办学校,民办不会收你。 为什么?你没摇上,“运气”不好呗。 如果这样还不直观,那么我们来算这样一个账: 作为一个新一线城市,西安的小学升学压力不比北上广,但也是全国前排。 这年头,05后的孩子基本没有不报名补习班的,按照有大量生源的x而思机构类比,一个20人的大班,,春秋各16节,寒暑各10节,加起来52节课,每节课200元【一对一500元一节课】,单科算下来,需要10000+。 但是一般学生都是语数英一起学,x3之后,一年下来语数英,这三门文化课的课外补习班,30000+打底。 这还不算现在的孩子每个都有至少一个兴趣班(我班上一个很厉害的小姑娘课外班9个,国画,街舞,羽毛球,钢琴等等,全是省上拿过奖的) 这样算下来,一个小学生,一年下来花费在学校之外的额外费用,40000+人民币都是基础款,甚至连标配都算不上。 (别忘了还有游学研学之类的活动) 六年折合下来,我们除去一二年级(但事实上学前的拼音班其实都有很多孩子),160000+【16万】才是一个小学生的门槛级别教育费用。 注意,这才是【门槛级】。 这还不算家长周六日接送的精力,不算孩子十一二点睡觉的努力。 是的,你没有看错,这就是小学五六年级的孩子的睡觉时间,晚上十一二点。 2019年的孩子,早已不是我们当初玩泥巴的时代了。 恐怖吗? 这还不算。 更恐怖的是你就算这么努力,投入了这么多的钱,耗费了这么多的精力,全家齐上阵,也还是拗不过所谓的摇号“运气”。 所以很多平时学习很好的孩子摇不上理想的学校,只能去对应的公办学校。 我曾有这样勤奋却运气不好的孩子哭着问我: “老师你说努力就会有回报,为什么平时不学的人都可以摇上西工大附中,我不行?为什么我家没有学区房,为什么我爸妈不给我找关系?” 这种问题我无法回答。 这时候就算举再多的努力有回报的例子,也无法弥合孩子心上既有的创伤。 我也很想问为什么。 可是没有人能给你回答。 讽刺吗? 我们在学校里讲的伟光正,在现实面前完全不堪一击,信念被摧毁,高尚被湮灭。 这些“好运”就这么残酷的,无视你的汗水,无情降落。 几家欢喜几家愁。 愁喜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不是成人可以一笑而过的东西彩票没中奖。 而是十一二岁的小孩也要去明悟和早早懂得的现实社会的规则。 可怕吗? 但这就是现实。 所以,作为一个极度反感所谓运气定命运的人,我很庆幸我们还有相对公平和透明的高考,庆幸我的孩子们还有中考高考可以扭转乾坤。 所以看到有读者还在高中,真的很想职业病地多说一句,一定要好好读书,未来不可避免的不公会有很多,但眼前的高考,是你能抓住的最公平的机会。 备考的过程可能会很累,但熬过去,你就会拥有选择而不是被选择的权利,就会有更多的机会和更光明的未来。 这是本书【反锦鲤、反运气】立意的初衷,但不代表本书就是说教的。 注意,不是说教! 有点扯远了……回到原题。 一句话,这个故事不会随便终结。 就像读者看书会代入主角,我写故事也会代入主角,人需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也会对自己塑造的人物和她的人生负责。 2000+的更新会持续到10月底 11月和12月的时候临到考试冲刺阶段,大概每天1000+,那会儿大家就别看了,存着吧。 考试那两天断更; 考完第二天,12月23开始,爆更,每天至少6000+,明年1月1日恢复正常 第二、角色智商在线不在线,书到底讲的是啥玩意儿,差评好评都有我信哪个? 这个问题我们从后往前解答。 1差评好评 评论区以及章评的评价我从来不会删,好评也好,差评也罢,我都会留着。 哪怕影响心情。 所以你看到的,都是最真实的书评 【说到书评,我希望不仅仅是楼主本身,顺带可以看看下面的解释】 罗兰巴特曾提出一个观点,叫“作者已死”,福柯也同样提出过类似观点。 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作者在写完一部作品之后,或者说文本既成以后,这个作者在解释权方面,就跟作品完全没有关系了。 因为第一,作者在写作过程中,肯定会有无意识的东西加进去。 这些受作者经历、背景影响而产生在潜意识里的东西,或许连作者都没有意识到,但它又的确存在,所以其实有时候,连作者自己可能都无法完全解读出自己作品里的蕴意; 第二,作品真正从一个形式上的文本转化成文学作品,必然要通过读者的解读,没有阅读这个文学消费过程,那么文本就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作品。 而阅读的过程,读者自然不可避免的会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结合自己的价值观去解读作品,这样就有了“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 说这个的目的在何? 第(一),我不想让自己的故事成为死气沉沉的文本,我想它变成有读者解读的作品,这样它才有价值,所以我很喜欢看书评跟大家互动; 第(二),好评也好,差评也罢,其实都是读者阅读后的态度,这个解读过程受到每个人不同的人生经历、阅读态度、阅读经验、阅读期待等诸多方面的影响。所以除了看都不看就开骂的傻狍子,认真读完之后,给出的不管是正负面评价,我都尊重并认真思考。 我很喜欢台大教授欧丽娟。 (我女神!超级喜欢!不看书也可以,但是一定要去看她讲的《红楼梦》!b站和台大官网都有公开课视频,看了绝对不亏!) 在《红楼梦》解读课程的导论那一部分,她曾提到过一句话: “什么样的人就会读出什么样的红楼梦。” 我想这句话放在这里也可以用。 这句话不是苏东坡和佛印那个“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心中有猪所见emm”的梗。 而是说,你怀着什么样的态度或者期待来看这本书,那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带走的、收获的也就是什么。 比如《金瓶梅》,从**到解禁。 你把它当小h/文看,奔着露骨描写而来,那它在你心中的最高价值也就在那些描写; 你把它当作一本文化宝典来看,它的价值就不亚于红楼,所以贾三强教授的《金瓶梅》解读课才会那么受欢迎。 再比如《红楼梦》。 你觉得它是小儿女故事,那就只能看到大观园里的男/欢女爱,家族琐事; 你觉得它是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那么你就会发现,处处是惊喜。哪怕是开篇里一僧一道出现后,是道人而不是僧人去渡化甄士隐这样的小细节,都蕴含着独特的中国文化内涵。 更不用提说其他更多更明显的东西。 所以,怀着什么样的态度或者预设来看书,那么就会get什么样的东西,达成什么样的理解。 当然,先入为主其实并不算对错,但也不算对。 关于期待,在文学理论中也有个概念,叫做期待视野。 也就是说因为类型成规的存在,读者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期待视野。 比如看小说就是主要看故事,看散文就是主要看情感与文辞; 看玄幻就是想看神魔人诸界与修仙,看校园就是想看学生时代的纯真而不是后宅宅斗。 当然,不符合成规不一定必死无疑。 因为所谓创新,就是打破成规,甚至刷新期待视野,让人眼前一亮。 但网文时代,逆天而行必然死路一条。 当然,这跟大部分作者不按套路出牌但是又达不到创新有关,也跟读者缺少耐性有关系。 这不是批判,而是很实在的一句话 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为什么要陪着你这个作者作死? 而且网文本就是娱乐为主,开心看,不开心删除,凭什么浪费时间吃自己不喜欢吃,或者有可能不喜欢吃的菜? 是吧,读者都会这么想,我自然也理解这么想的读者。 所以说了这么多,就引入到了我要说的下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很多读者应该是被“锦鲤”两个字吸引来的,但是上一篇必看指南开篇应该就提醒大家避雷了。 这本书文题不符,书名也不能改。 本书【不是大金手指锦鲤文】,【是反锦鲤、成长系、女帝奋斗文】 想看暴爽文的小可爱们可以及时止损移书出书架了。 这本书慢热,看到分卷就应该很清楚了。 但,慢热,≠,水 所有呈现在你面前的情节存在都有必要,很多都是伏笔。 尤其是很多人看了十几章二十几章就觉得这是啥玩意儿,这种批评,我可以解释,但不接受。 评论区已经解释过好几个帖子,感兴趣的可以移步。 虽然我的确用慢热在快爽的潮流中作死试探,但我还有安全带啊! 很多情节看起来没用,其实很有用。因为没有了这些情节,故事就没有了合理性。 比如李氏这个人。 很多人都觉得她该死,但其实可怜和可恨其实永远并存。 为什么她会那样对女主? 因为女主是她的婆婆牵线带来的养女。 而婆婆做过什么? 在李氏怀孕期间,婆婆想着李氏如果生不出儿子就再抬个小妾; 然后在临死前,将李氏五岁都不到的亲生儿子以培养的名义送到本家,让母子数年分隔难以见面。 如果你是李氏,会喜欢婆婆吗?会喜欢婆婆牵线带回来的女主吗? 哪怕养育这个孩子会得到很丰厚的养育费用。 你还会觉得,我收了钱就要对这个婴儿好吗? 当然,这并不代表,李氏就可以坦然的对女主实行报复。 所以女主会对李氏有同情,但其实却还是会报复。 还有小可爱提到的觉得前面几章配角降智的,可以换位思考一下。 作为一个母亲,你唯一的儿子在外养了数年,眼下只有唯一一次机会可以让儿子回来。 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个人给你提了个条件,这个条件不算过分。 只要你答应,她就不闹事,让你把儿子成功接回来;但是你不答应,她就捣乱,而且她还的确有能力捣乱搅黄这件事。 这个时候,你会不会为了让儿子回来,迁就这个人的条件? 我想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先息事宁人,等儿子回来后再算账。 不是因为这个母亲傻,是因为她害怕出纰漏,她不敢赌。 所以我不觉得,女主三言两语说服配角,就是配角弱智。 相反,女主只是利用了配角会有的正常的心理; 而配角是一个有着正常情感的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如果直接杠女主,那李氏才是蠢蛋。 智商和逻辑不是不服就干来体现的,更不是用一件事做的容易还是困难来衡量的。 而是看这件事本身,这个行为本身,是否合情合理,是否经得起推敲。 回到李氏本身。 这个人如果用单纯的好坏评价,其实是单薄的。 我想展现出来李氏,是这样一个可怜的母亲,可恨的养母。 虽然是网络小说,但我也想刻画出圆形人物,而不是僵化的扁平人物来。 哪怕是反派,也是有血有肉而不是无缘无故的坏。 每一个人的行为,都能赋予他们站在自己视角的合理性。 所以当看到有人骂李氏的时候,我是开心的,因为她可恨的一面成功了。 但只看到骂的时候,我又有点失落,因为这个人物的复杂面没有人看出来,当然,很大程度上也许是我对于人物的塑造并不到位。 所以今天看到孤凌6宝宝留言说读出人物复杂面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惊喜。 那种现实中的读者,终于和作者写作时的理想读者融合融合的感觉,当真是对一个作者来讲,最值得庆幸叫好的事情。 开心,雀跃,欣慰,满足。 没有词能形容出这种感觉来,就像是俞伯牙等到了自己的钟子期,终于有人明白了你的苦心孤诣。 说了这么多,真的是嗦至极,但归根结底,我想说的是 第三、总结:看还是不看? 如果屏幕前的你期待的是快节奏大爽文,那么放下这本书,它会浪费你的时间。 如果你愿意付出一点耐心,那么你会在这故事里获得一些有趣的体验。 第二卷到了快要收尾的地方,真正的第三卷,才是矛盾冲突聚集的地方,但凡在第一二卷埋下的伏笔,都会慢慢抽出来。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给你原来如此的恍然感。 那会儿要是还觉得难看,我背锅,百分百给你打钱还点币。 第三卷啥时候写? 考研后吧哈哈哈哈,皮一下很开心,来打我呀~ 最后,中秋快乐,话痨结束。 今天开始到12月22号这100天里,考试前综合性焦虑期。 没看完一卷就批评我的,我会还嘴的! 我都敢跟我妈顶嘴了,还会怕你? 怂了算我输。 (^) 正文 第199话 卑鄙与黄雀 【9月14修】 补上昨天的2000,4000+,还修了!夸我!?(????ω????)? —————— “大人!” 杨鸣求助般看向潘炳涵,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慌乱。 他的妻子腹中尚有孩儿,那是他杨家唯一的骨肉。 潘炳涵看着杨鸣,本想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但眼见杨鸣满面焦急,到嘴边便换作了另一句话: “你放心,翟高卓自诩正人君子,这种以妇孺性命做筹码来要挟的行为,他断然做不出来。” 杨鸣对这个娇妻的心思,潘炳涵再明白不过。 当初杨鸣愿意归顺在他的麾下,便是因为郭夫人给他保的这个媒。 所以潘炳涵丝毫不怀疑,那个女人或许当真可以动摇杨鸣的心思。 与其火上浇油,不如循循善诱。 “能想到用妇人来胁迫,就说明他们心中已经慌了。所以,胁迫,也只能是胁迫。” …… …… “胁迫吗?” 罗旭耸了耸肩,吩咐旁边拽着绳子的两名城将将手中的缆绳再往上提了提,下方系着的竹篓里登时传来妇人凄厉的尖叫。 “洪校尉做不出这样的事情,那就让我来做嘛!你瞧瞧,多有趣?” 罗旭手中刀架在洪勇的脖子上,颇有几分玩味。 洪勇面色铁青,却不是因为自己危在旦夕。 “造反的是潘炳涵和杨鸣,跟他的妻子有何干系?阁下这样做,与下面那些人有何区别!” “罗真,来听听这话,这洪校尉跟你还真是一路人。” 罗旭啧了一声,也不管旁边的罗真面上不满。 “对付小人,可不就得用小人的法子?你要守护整个临安,下面那些人却要毁灭临安,既如此,又何必讲这些妇人之仁?若是人家自己都连妻儿不管不顾,你还管这些闲事作甚?” “歪理!” 洪勇愤然道。 “贼子不仁,我等君子如何能与之同龃!战不杀俘虏,伤不及妇孺,难道罗刹司连最基本的仁善之心都不要了吗!” “仁善之心呐……要这个有什么用?洪校尉既然知道我罗刹司,那便也该明白,我司之中,只有罗刹,没有君子。” 罗旭冷笑一声,目光从罗江怀中的包裹扫过。 “况且,下面那些人做了什么?洪校尉难道不知?” 不等洪勇再说什么,罗旭再次沉声吩咐旁边的城将: “绳子再放下去一些。” 看着他手中剑离洪勇的脖子越来越近,城将只得照办。 哪怕洪勇已经喊着阻挠,可是为了他的性命,并没有人真正听他的命令。 一旁的风来看向着眼前的景象眉头紧蹙,低声向姬修齐请示: “少爷……” “先看着。” 姬修齐抬手阻断了他的话,视线落在罗真等人身上。 从最一开始罗旭做出这等事的时候,罗真等人就没有任何的反应。 如果说最后来的这一位有些不大正常的话,那么先头罗刹司的那几位倒还是算是个正常人。 罗刹司众人的确是有修罗之称,但据他这些日子了解来看,却也不见得是冷血无情之人。 所以眼下这情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不好说。 …… …… 夜色寂静,携裹着细雨的寒风将城楼上越发清晰的呼号之声送到杨鸣耳边。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看着那高大的城楼边犹如飘萍一般左右摇晃的竹篓小影,杨鸣手中握着皮鞭的手暴出隐隐青筋,就连嗓子也有些哑然: “大人,内人尚在城楼之上,万一他们真的不顾她们母子的死活……” “不会有万一。” 潘炳涵乜过一眼杨鸣,“你跟着我这么久,我可曾有什么哄骗过你的地方?” 杨鸣喉头微动,闭上眼睛,“没有。” “所以,将你的心放回肚子里。” 潘炳涵站起身来,望着面颓意的杨鸣半刻之后,伸出手,“先前给你的虎符呢?” 杨鸣微微一愕。 “关心则乱。你此刻心思不稳,那么便由我来调兵遣将。”潘炳涵道。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杨鸣自没有拒绝的道理,只能顺从地将东西交还到潘炳涵手中。 “跋涉许久,你先歇上一歇。” 留下一句叮嘱,潘炳涵再也不看杨鸣,移步领着身后其他军中亲信向前走去。 …… …… 妇人的哭号之声源源不断,城楼上的洪勇面色铁青,但城楼下的潘炳涵脸色固然也不大好看,却还没有到跟杨鸣同样的忧心忡忡。 对着身边人吩咐完毕,潘炳涵再度确认,“可听明白了?” “可是大人,方才您不是答应杨都尉……” “嗯?” 潘炳涵乜斜他一眼,而后望着城墙边晃动的篓子幽幽开口: “我说的,是那些人不会动手。” 所以,他才要动手。 将士周身一凛,想要说出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只能顶着潘炳涵讲的注视,握紧手中弓箭,领着身后一小队弓箭手朝着旁边的林子里行去。 看着消失在林中的身影,潘炳涵面有不屑。 因为一介妇孺便甘愿受人掣肘,这样的窝囊事,只有杨鸣这样瞻前顾后的人才做得出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所以,没有人能威胁得了他,更没有人能阻挠得了他的路。 …… …… 城楼之上死气沉沉,洪勇恨不能用眼睛穿透罗旭,然而后者却对这恶意浑然不觉。 “洪校尉再这样看我,我会以为您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呸!” 洪勇恼怒至极,然而眼前之人却轻而易举地绕到他身后,躲过了这无力的攻击。 罗旭掏了掏耳朵,轻轻吹了吹,“得亏这后脑勺没长着嘴巴。” “别闹了。” 皱了皱眉,一直没有说话的罗真终于开口,若说先前那妇人的事情他可以不过问,但眼下这玩笑,可就有些过分了。 “好好好,听你的。” 罗旭耸了耸肩,见下方篓子有些低了,遂再次吩咐,“将绳子多收些回来,上头亮堂,女人家胆小,可别给吓坏了。” 这话一出,莫说洪勇,就连收绳子的城将都在心里骂了起来。 别给吓坏了? 娘的到底是谁在吓唬人家? 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拿女人孩子撒气! 这样气愤上头,城将手中的力气也都大了些,谁曾想忽然间,绳子断裂,二人手中力气陡然被卸除,眼见拽到离垛口一人高的篓子就这么直直向楼下坠去! 随之响起的,还有妇人撕心裂肺的惊呼: “啊——” 洪勇心底一沉,却听耳后一阵风起,传来急促的“守城”二字。 …… …… 几乎是在妇人惊慌坠落的同时,一声“攻城”令下,早已备好云梯的将士们当即冲着前方城楼奔去。 杨鸣猛然抬头,望着坠落的竹篓目眦欲裂: “不——” 绝望的惊呼之声湮没在身边队伍的奔涌之中,杨鸣奋力扒开身前的将士,拼力向前方挤扑而去。 脚下是泥泞一片,可是他却一点也顾不上,只望着不远处下坠的竹篓,连片刻都不愿移开。 正是这样的注视,让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随着竹篓一起坠落的,还有一道腾跃而下的白影。 如同夜色中的白鹤,在青砖垒就的城墙前,展翅拽住了竹篓上方的提手。 “停下!停下!不能攻城!不能攻城!” 似是明白了什么,杨鸣登时竭力呼喊,甚至想要伸手拦住继续前行的兵士。 然而号令已出,此刻还哪里有人会听人群中这样的小小动静? 奔走的人潮带着杨鸣一个趔趄,差点就这么摔倒在地,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将他扶住。 “怎得这般狼狈。” 一见眼前人,杨鸣登时像是看到了救星。 “大人!不能攻城!不能攻城!奇兰还在他们手中!奇兰还在他们手中!” “奇兰……唉……” 似是遗憾万分,潘炳涵面带同情地拍了拍杨鸣的肩膀。 “你放心,奇兰和孩子的仇,咱们这就给她们报。等到拿下了临安城,那些害死她们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没死!奇兰没死!有人救了奇兰!” 杨鸣伸手指着不远处城墙,“我看见了!奇兰被人救了!不能攻城!不能激怒他们!” “你看花了眼。奇兰已经死了,而且,是被城中那些自诩君子的官员们从楼上坠下摔死的。方才所有人都看见了。” 潘炳涵的声音轻缓温和,充满了关怀与同情。 看着面前状若疯癫的杨鸣,潘炳涵按着他的肩膀,从他手中拿过那条牛皮鞭,而后对身边几人带着些许无奈吩咐: “杨都尉悲恸过度,有些不大清醒,你们几人可要将他照料仔细了。”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上前来,抬手便将杨鸣押住朝反方向而去。 到得这时,就是再不敢置信,杨鸣也明白了眼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人!潘大人!下官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您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看在下官的份上,救救奇兰!救救奇兰!” “瞧你,奇兰都死了,却还说这些胡话。正因为明白你的忠心,所以我才体谅你,让你好生休息嘛,等到进了城,论功行赏自然不少你的。去吧,好好歇歇,接下来的事情,就不要再管了。” 挥了挥手,潘炳涵不再理会杨鸣,只望着前方的攻城状况。 杨鸣的心彻底凉透,似乎这两日行军所淋的雨水皆在此刻倾盆浇下。 “大人!潘大人!潘炳涵!你这个朝廷反贼!反贼!造反!造反!害死了奇兰!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唔唔唔!” 一场闹剧,以杨鸣嘴巴被塞住算作终结。 但最后他留下的三言两语,却像是撒开蹄子的疯马,跑遍了剩下的将士耳中。 到底,谁才是反贼? 到底,谁才是造反的人? …… …… 看着朝着自己这头奔涌而来人,带着竹篓安全落地的罗旭骂一声娘,反手将竹篓连带着里头吓得晕过去的妇人背在背上。 趁着那些人还没到跟前,他在墙壁上微一借力,以手中剑作支撑,向上方的城墙腾跃攀爬而上。 谁曾想就在这时,虚空中数道飞箭袭来! 罗旭当即更换方向,以手中剑相挡,可是这样一来,上城的计划便彻底被打乱。 再加上背上妇人沉重,他的手脚根本难如先前一般施展开来。 “你可真是嫁了个好夫君!” 也不管背上的妇人听不听得到,罗旭咬牙暗骂一声,只觉自己就该做个罗刹恶人才好。 …… …… 下方的动静看在城楼上众人眼中,洪勇亲自前去监守城门。 而一见罗旭受到掣肘,罗真当即下去接应,就连罗江罗肃,也亲自去寻绳子好让罗旭有所凭借。 捻着先前那条绳子的断口处,姬修齐唇角微翘: “可断清了位置?” “不会有错。”身侧的风来颔首。 “那就去吧,留下一人即可。” 将手中的绳子丢下,姬修齐朝着箭雨的来处望去,然后慢慢退到城墙的另一边。 像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公子,还是离这打打杀杀的地方远一些更安全。 …… …… 攻城之势一起,原本隐匿在人群中的潘炳涵便就此显露出来。 战鼓声擂动,金戈铁马之声已然让他忘记了先前的林中之辱。 只要攻城成功,成王败寇便就此昭彰。 也正是由此,城楼上那跃动的白衣猴子,便显得愈发碍眼。 “弓箭。” 对着身边一伸手,当即有人递上弓箭一把。 搭箭,挽弓。 眯眼循箭所向的,正是背着竹篓的白色身影。 …… …… “弓箭。” 在潘炳涵握住弓箭的同时,林中亦有人伸手问箭。 将方才从队尾窃来的弓箭递上,褚流却仍有几分担心: “公子可使得惯?要不还是我来吧……” “无碍。” 天歌口中应声,但手中动作却没有半分马虎。 军中弓箭都是统一的几种制式,尤其是对于江南的守军来讲,因为常年免于战事,是以普通将士用的弓需要的臂力都不大,再加上这弓箭的材质着实算不上好,若是罗放和褚流等人来用,极不趁手不说,一不小心还容易坏。 但对天歌这样臂上有力的女子来讲,却刚刚合适。 搭箭,挽弓。 这一次,循箭所向,却是队伍前着甲之人。 …… …… 飞箭而出,混杂在先前的箭雨当中急速驰来。 然而罗旭一手拽着上方坠下的绳子,另一只刚断去上方乱箭,及至此时,已然来不及去挡住那枚飞箭。 眼见箭矢奔来,罗旭脚下一个用力,刚好背着竹篓偏去三分。 凌厉的飞箭钉入青砖缝隙,尾部翎羽在他面前三寸颤颤晃动。 罗旭微松一口气,只是还来不及回神,破空之声再次传来。 这一箭,不如方才那一箭遒劲有力,却是直直冲着他后背的竹篓而来。 挥剑阻拦已然来不及,罗旭一咬牙,执剑的手臂挡在竹篓之前。 “噗——” 利器入肉的声音传来,那支箭,就这么刺中他的小臂,当即染红翩翩白衣。 ……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潘炳涵面上难得露出笑意。 “一会儿进城之后查查清楚,射出方才那一箭者,赏银百……!” 话未说完,一道飞箭擦脸而过,在潘炳涵本就疤痕未散的伤口旁再添一道血痕。 仿佛真应了他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与此同时,旁侧林中赫然飞出两道人影,一者手持古剑,一者秃头袈裟。 切雨挟风利剑横来,对准的方向,正是前一刻还满怀欣喜的潘炳涵。 正文 第200话 擒贼与陪葬 【9月15修】 眼前的变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就连潘炳涵自己,也是在箭簇将至之际方才反应过来。 闪避虽及时,却依旧伤了面颊。 “保护大人!” 一声呼喝传出,本就在潘炳涵周围守护的亲信当即围成一圈,将他护在最中。 至于军中众人,此刻却还来不及回神,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是好。 没有任何的交流,褚流与罗放二人齐齐动手,手中剑直接招呼上去。 尽管同为潘氏亲信,但相比于潘府护卫,这些军中之人的功夫却还是差了些火候。 不多时,一半人便被解决掉。 剩下之人一见情势不对,当即对着队伍中仍在发呆的将士们呼和: “列阵!除贼!” 此话一出,听惯了排布军阵之令的卫军很快明白过来,刀枪盾箭齐齐上阵,原本稍有宽敞的官道之上当即人影憧憧。 可也只是人影憧憧。 有褚流罗放先前动手的威慑在,真正敢上来攻击的人其实并没有几个。 不过这么多人哗啦啦挡在潘炳涵前面,形成的人形屏障却也是不小的阻碍。 有这道人墙在前,后方的潘炳涵借机拿起手中弓箭,这一次,双箭齐搭,对准的,正是人群外的褚流罗放。 只是他没有想到,斜侧里同样有两箭射出,不仅击落了他的箭簇,更有一支直冲他而来,带着几分熟悉的淡淡香气,险险从他发髻掠过,惊散几绺发丝。如果说先前那擦脸一箭只是运气,那么这第二箭,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与侮辱。 “林中有贼人!搜林!” 丢开弓箭对着林子施令搜林,潘炳涵抽出腰间宽刀,赫然自人群中腾跃而出。 横刀一劈,卯足了力气与怒意,与前方罗放挥下的细剑碰撞。 一声脆响传来,断刃飞落一旁。 罗放眼睛瞪直,望着手中残剑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 方才那一瞬的利刃相向,他的剑就像是豆腐遇菜刀,被拦腰截断,不堪一击。 这剑陪了他数年,是他拜别师父后下山所打的第一把剑。 虽细长利薄,却并不减坚韧,这些年来,更是陪着他对敌无数皆不曾破损,怎么会这般轻易断裂! 罗放尚未从震惊中回神,潘炳涵的第二刀已经到来。 旁边褚流见状,当即换剑至左手。 剑花飞挽,以极快的速度用剑面横来撞向潘炳涵的刀面,帮着罗放避过那险险一刀。 “他的宽刀乃玄铁制成,万不可直迎其刃。” 撤步护在罗放身侧,褚流出声叮嘱答疑。 只可惜这话对痛失爱剑的罗放来说,实在是太晚了。 “真他娘的……” 罗放心疼至极,然而骂了一半的话却没能继续说下去。 因为潘炳涵已经再度袭来。 褚流率先迎上,罗放只能踹开一名将士,从他手中抢过一把军中制刀,带着几分不甘心砍瓜切菜般解决手边的小喽啰。 一时之间,官道上乱成一片。 不止如此,也不知是谁,将原本早已被押解下去的杨鸣放了出来。 在这边打得不可开交之际,竟然让他扯着嗓子吆喝着动摇起了军心: “大家住手!住手!潘炳涵是反贼!他要造反!他要造反!大家不要助纣为虐!” 此话一出,官道上顿时哗然一片,就连正在给潘炳涵打掩护的府军也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潘炳涵气得咬牙切齿。 早就该杀了这蠢货! 目光从人群中扫过,潘炳涵气得头晕。 身边得力的手下此刻正七七八八躺在地上,全然不能用。 而先前为了保留军力,属于他的亲兵全都安置在后方以便保存实力,队伍最前的前锋都是杭州府军中弃卒一般的窝囊废,眼下他竟连想寻个堵住杨鸣嘴巴的人都寻不见! 脚下一顿,心念微动,潘炳涵虚晃一刀,挥退面前的褚流,跃身便往杨鸣所在的方向挥刀而去。 死了就不这么聒噪了! 长刀挟风落下,惊得众人齐齐后退,就连杨鸣本人都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眼见血色将涌,却忽然冒出一人,无惧无畏地徒手挡下这奋力一刀。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空手的神通之人,简直难以置信。 但刀势被阻的潘炳涵却看得明白,这人根本不是徒手接刃。 接下他刀刃的,是一根丝线。 一根熟悉的丝线。 这跟丝线,早在那一夜的屋顶对战中,便在他面前无声叫嚣。 “是你。” 潘炳涵终于认出了眼前人,尽管衣着已换,尽管面上仍有巾帕遮颜,他却依旧认出了这个人。 冷笑一声,潘炳涵目光冰冷,大刀再度压下。 “今日没有了那人帮你,且等死吧!” “说大话的人,是很容易被打脸的。” 天歌难得回声,天罗丝阻住力道的同时,抬腿便朝潘炳涵胯下踢去。 潘炳涵哪里想到此人竟会使用如此下三滥的招数,当即后退避过。 谁曾想这时天歌正好及时撤回天罗丝,将袖中骨针飞出。 趁着潘炳涵躲针之时,天歌一抬脚将挡路的杨鸣踹开,免得他被一刀砍废。 潘炳涵嗤笑一声,运气举刀,眼中狠厉闪过。 “无知小儿,既敢口出狂言,那就看看今夜到底鹿死谁手吧!” 谁曾想他正欲上前,却猛然一阵晕眩。 持刀撑地,潘炳涵面色一变。 这种感觉,像极了先前他从府中被迫逃出时的乏力之感,甚至比及先前更甚。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际炸响。 “我明白了……你跟那两个秃驴都是候茂彦的人……” 潘炳涵咬牙切齿,“还有方才射箭的人,箭簇上的香味……绮罗也是你的人!” 明白了,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同嗅香烛气息,那个小秃驴却可以不受影响,他本以为是早有解药,原来根本竟在绮罗身上的香气…… 潘炳涵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红粉蛇蝎,先前那挡刀只怕亦是做戏! 若有机会,他一定要杀了那个贱人! 潘炳涵如何作想天歌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逐痕香根本撑不了多久。 先前可以有绮罗身上的逐痕香和香烛里混杂的药粉同时作用,达到无声无息持久卸力之效,但眼前却没有那样的时间。 所以她只能用逐痕香涂过的箭头射伤潘炳涵,引出其遇血致眩之效。 但这种眩晕感,来得快却也去得快,是以眼下必须速战速决! 天罗丝再度出手,不留半分余地! 与此同时,早已潜伏在潘炳涵身后的褚流与罗放似有灵犀,三方同向而行发力起攻,直奔潘炳涵而来。 值此之际,一朵绚烂的烟火炸向天空。 随着口出狂言的潘炳涵成为俎上鱼肉,那朵烟花也在空中绽放开来,映亮了官道上方漆黑的夜空。 握着潘炳涵那把玄铁制成的宝刀,天歌抬头看向方才那一瞬被潘炳涵放向空中的焰火,眸色微沉。 将潘炳涵用绳子五花大绑之后,罗放终于逮着机会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原本风光至极的府军大将踉跄摔倒于泥泞之中,随之而起的还有某人愤慨之声: “他娘的断老子的剑!让你还嘚瑟!” 然而伏倒在地的潘炳涵却忽然大笑出声,全然没有沦为阶下囚的消沉与萎靡。 哪怕此刻他的脸上,血水早已与泥水混杂交织,看上去狼狈至极。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以为抓住我,就赢了吗?” 天歌眉头微蹙,宽刀落在潘炳涵的脖颈边。 “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要你们所有人,包括整个临安城,全部都为我陪葬!” 天歌咬牙,蓦然想起那朵升入天空的烟花。 “不好!” 正文 第201话 临安终战 上 【9月17修】 这一夜,是从不曾有过的漫长。 哪怕是对于平素训练艰苦的淮西府军来说,仍旧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体会。 从白日里跋涉至今,片刻都不曾歇息,尤其是脚下的泥泞,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但是一路行来,却始终没有人讲一句怨言。 饶是胡承修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江陆昧的确治军有方。 “前方再有十里,便是临安城西门,大家再坚持片刻。” 说完这话,胡承修的目光被远处的天空吸引。 转瞬即逝的烟花很是绚烂,可是这深夜雨幕中唯一的一朵,却一点也无法激起他欣赏的情致,反而让他心头涌上隐隐担忧。 “希望还来得及……” …… …… 潘炳涵止不住的笑意狂肆放/荡,让天歌心中越发不安。 抬眼看向褚流,天歌急声吩咐: “去看队尾可曾有异。” “迟喽!迟喽!来不及喽!” 潘炳涵笑得愈发狂放,幸灾乐祸之色全然不曾遮掩。 罗放心中本就有气,见状手中刀背一抡,直接朝着潘炳涵背上击去。 “去你大爷的迟了!” 潘炳涵匍匐在地,眼中闪过狠色,“侯茂彦那孙子也就只敢如此!真有能耐,就杀了老子呀!来呀!杀了老子!” 罗放咬牙,握刀的手气得颤抖,却始终不曾落下。 若不是圣人有令,早在方才他就该宰了这杂碎! 一命偿一命,旁的不说,便是他对阿年做的那些事,就该当被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见罗放不曾动手,潘炳涵愈发得意。 然而很快,这引人厌烦的笑意便戛然而止,化作带着狂怒与悲愤的哀嚎。 转着手中的宽刀,天歌躬身看向潘炳涵,吟吟笑道: “原来潘大人也知道疼啊?我当您男儿血泪一笑过呢!” “狗杂碎!古一哇啦呷家里科萨拉!” 地上的潘炳涵扭身挣扎,嘴里到最后干脆吐着不知什么话。 只可惜,早先被捆得太紧,挣脱不开不说,因为他的动作太大力,那被削去的断指冒出更多的鲜血。 “啧啧,我都忘了,潘大人是出身大金呢,如今这一着急,连骂人都用起大金话来了。” 天歌轻轻一笑,用刀尖将落在地上的半截断指扫到一旁的草丛中: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要我说,潘大人也不亏,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有幸感受你这宝刀的锋利呢?是不是?” 似是终于被激怒,潘炳涵口中叽里呱啦的谩骂愈发多样,天歌正欲说什么,方才前往后队后的褚流已经慌忙赶回来。 “公子,不好了!后方有一半人马不见了踪影!” 天歌心中一沉,目光从潘炳涵移到旁边的几个领将身上,横刀一指: “说,那些人去了何处!” “不不不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啊!” “公子看到了,我们就在此处,什么地方也没去过呀!” 望着天歌宽刀指来,众人忙不迭摆手,只可惜这话天歌一句也不信。 潘炳涵是定然不会说实话了,那么剩下这些人就是不想张嘴,她也得给撬开了! “不说是吧?那留着你们的性命也就没什么用了,反正都是反贼,留着你们家大人去交差就足够了。” 说完这话,宽刀长落,登时血溅三尺! 一见此景,众人当即哭嚎求饶,尤其是旁边被溅了一脸血的人,更是惶然失色倒地叩首。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我等都是听从杨都尉吩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啊!” 这话一出,天歌蓦然想起自己差点忘了一人。 “杨鸣?” 她低喃一声,转向另一边,“那朵烟花,是什么意思?还有后方那些人都去了何处?” 坐在泥地里的杨鸣终于缓过神,一见天歌如是问,眼中登时有光芒闪烁: “你方才许诺我的事当真算数?!” “若是你的妻儿有命活到明天。” 不然,她总不能去地府给人捞回来吧? 杨鸣一咬牙,看向地上的潘炳涵,目光中满是恨意: “那是攻城之号。后方五千兵士非府军编制,而是潘炳涵所养私兵,不管是兵力还是战备,都在杭州府军之上,此刻他们应当已经赶往另外三门,寻机攻城。” 此话一出,天歌面色霎变。 寻常攻城之战,大多集中兵力攻克一环,因为分而破之的法子极其耗费兵力,很容易功亏一篑。 可是眼下临安城中只有五百校尉军分守四门,划分下来各门只有不到两百人,此时各门齐攻,就算是城内想要彼此支援,都没有可能。 再加上此刻这五千精兵正好在队伍后方,如今已然率先赶往另外三门…… 然而这还不是最残酷的现实。 犹豫半刻之后,杨鸣再次开口,“城中潘府的护卫你们若是没有杀光,他们只怕会从城内接应……” “该死!” 天歌暴喝出声,刀背直接冲着潘炳涵的脑门横拍过去。 一声闷哼,还在聒噪的某人霎时伏在地上,再也没了声音。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这里交给你们,挑了他的手筋,带他去战鼓台,勒令北门所有人停止攻城!若是有谁不从,削了脑袋便是!” 对着罗放和褚流吩咐完,天歌的目光从那几名将领身上扫过,所有人顿时各个乖如鹌鹑,就连杨鸣此刻也极有眼力见地主动配合: “公子放心,我会协助二位大侠!” “这样最好!” 说完这话,天歌当即凌云步运起,冲着北门城楼而去。 …… …… 尽管杭州府军算不得精锐,可是两千人的数目却并不算少。 北城门上射下的箭矢和投下的流石不断,可是仍旧有人离城楼越来越接近。 因为姬修齐吩咐风来等人出手,早先潘炳涵派去林中的弓箭队已被全部解决,罗旭等人也成功抵达了城楼。 看着下方的攻城兵,罗真抽出腰间长剑: “罗江罗肃,跟我下去拦人!” 谁曾想,不等他们跃身下楼,已经有人从下方凌越而上。 不及他们反应过来,那人已然落在了几人身后。 “不用拦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姬修齐忽然抬起眼睛,“咦,林哥儿?” “林公子!” 罗真同样诧异天歌的出现,甚至顾不得天歌方才惊人的速度,只紧跟着问道,“为什么?这些人……” 话刚说到一半,远处传来一阵号角声,带着鼓声擂动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 不光是罗真的话戛然而止,就连正在爬云梯的攻城府军,也停下了步子。 “这是……撤兵?” 作为军中之人,洪勇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似是为了验证他的判断,城楼下原本的攻城兵此刻已经开始齐齐后退。 “我们抓到了潘炳涵,但是他手下另有五千精兵已经前往另外三门,潘府的护卫不出所料会从内对守城的校尉军动手接应。所以此刻最危险的,是另外三门。” “什么?!” “多言无异,烦请罗刹司各位听我安排,前往东南西三门协助校尉军守城。” “林公子尽管吩咐!” 罗真果断应道。 “此去南门最远,兵力应当最少,罗江肩部有伤,去南门正合适;西门离北门最近,更有官道可通,想来人数最多,交给我来处理即可;至于剩下的东门,便交给罗大人与罗肃。洪校尉便留在北门,以防万一。” 至于罗旭…… 明白罗刹司众人脾性之后,天歌已经不指望没有胡承修的吩咐,除了罗真几人外,其他人能听自己的话了。 吩咐完之后,天歌看向几人: “可有问题?” “没有。”四人齐声摇头。 谁曾想,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有!” “姬兄?” 看到举手插话之人,天歌不由眉头微蹙。 被点名的姬修齐环臂悠悠一笑,指了指风来云腾等人: “我身边这几个,不是人吗?” 正文 第202话 临安终战 中 【9月19修】 钟五是平留巷钟家第五个孩子,也是钟家唯一一名男丁。 钟家老太太接连生了四个女娃子,直到钟五,才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再也不用整日间受着街坊邻里明里暗里的排揎指点,在平留巷里直起了腰板儿。 更让钟老太太觉得扬眉吐气的是,钟五打小就聪明伶俐听话孝顺。 小时候日日散学归来,不消多说,都会跟姐姐们一道去城郊割猪草。 长大之后,更是在府尹衙门下辖的的校尉军中谋了个小分队长的职务。 虽说手底下也就领着五个人,但多少也算是官家的人,先前端午的时候,翟大人还亲自给他们送了雄黄酒,这些可不是寻常百姓能有的殊荣。 对于能让老娘面上有光,钟五也是极其高兴,当初母亲生他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儿,所以他打小就念着长大要让老娘样样顺心如意。 有时候去买德顺记的肉包子,有时候去买盛隆祥的蹄筋儿,只要娘喜欢的,他都事事顺着。 今年开春,年纪最小的四姐也说好了人家,母亲的兴致便从四姐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譬如这个月来,每每他回家,都少不得听老娘念叨东家的姑娘贤惠,西家的姑娘孝顺,念到最后,吓得钟五连着好几日跟人换值,连家都不敢回。 不过今儿个钟五却突然极其想家。 这两日雨下个没停,也不知道爹的腿怎么样了,娘的腰还疼不疼。 等今儿个值守完了,还是回一趟家吧,再去富贵街上的盛隆祥买些蹄筋儿给娘带回去。 到时候她老人家念叨就念叨,相看就相看,那些姑娘总不会吃人,哪里就把他吓成这个样儿了? 这样想着,钟五松了一口气,听着旁边的更漏声,准备领着弟兄们再去巡视一圈。 洪校尉说过了,今晚守城极其重要,尽管东南西三门不如北门,可是却也不容忽视。 其实按道理他今晚该去北门的,可是校尉说了,北门只要那些家里有兄弟照应的弟兄们去,一根独苗的,只能留在其他三门。 这让钟五很是不乐意,但军令已下,自是没有再改的道理,所以,西门就西门吧,在哪都得好好干! “北门已有叛军攻城,弟兄们定要提高警惕,莫丢了咱们校尉军的脸面!” 领着弟兄在城楼上巡查,钟五口中的吆喝声一声不落。 洪校尉已经拿下北门,那边交战一起,消息便很快传了过来,所以此时此刻各门都是严阵以待。 哪怕眼下城楼之下并没有任何军队的痕迹,可大家伙儿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是!” 所经之处,所有守城将士发出异口同声的呼喊,在夜色里给予钟五最肯定最安心的响应。 一轮巡视完毕,跟着钟五的几个弟兄发现他驻足,不由道: “头儿,该咱们歇着了,您不去?” 三个时辰一换防,如今该他们喘口气儿了。 “你们先去吧,我还不累。”钟五摆了摆手。 不知怎么回事,许是想到明日便可以回家太激动,他的心跳的极其快,便是下去了,估摸也歇不好。 与其在下头闷着,还不如正好在城楼上透透气,多守会儿城,等到明日回家好生睡一觉,若是能趁此免了听老娘念叨人家姑娘,那就再好不过了。 钟五笑了笑,忽然觉得今儿个的夜风也不是那么冷了。 看着几个弟兄下楼,钟五将身子转了过来,往远处的官道上望去。 很快,他脸上的笑意便僵住了,不是因为他借着城楼的灯光看到那个疾驰而来的白色身影,而是因为西北方向的官道上,传来了清晰可闻的行军之声! “戒备!戒备!所有人戒备!西北方向!有人攻城!有人攻” 钟五的话没有说完。 年轻的面庞上,仍旧挂着焦急与吃惊的神色,他想要呼喊,想要提醒,却再也说不出一句。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后方的内城中,穿透了他的脖颈。 带血的箭簇在风灯的摇曳映衬下,忽明忽暗。 朝气活力的身体颓然砸地的声音将所有城将惊醒。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城中再有三人上了城楼,站在手持弓箭的褐甲卫身边。 “杀!” 执弓之人一声令下,所有褐甲卫齐齐动手。 剑影刀光间,伴随着城楼之上四起的号角,响起撕心裂肺的呼号。 但这呼号的声音,却非是来自守城的校尉军。 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又如何出手的白衣人,众守城卫面面相觑。 这个人,他们并不认识。 可是掉落在地上的两颗脑袋和两只手臂,他们却数得过来。 剑尖滴着鲜血,从锋利的剑刃一路滑落,滴落在白衣人身边。 “援军马上到,诸位放心守城。” 说完这话,白色的身影直冲另一边而去。 在那里,同样出现了动手的褐甲卫。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乃至于直到那道身影远去,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疾声高呼的声音传遍整个西门布防。 “援军马上就到!大家撑住!死守西门!死守西门!” …… …… 听着夜风送来的消息,天歌微一蹙眉,脚下的步子变得更快,就连跟着她一起过来的风来都暗暗吃惊,完全没有料想到平素看着比自家公子还要瘦弱的林花师能够有这样的爆发力。 几乎是没有半分停留,天歌微一借力便轻而易举登上了城楼。 然而刚一落脚,便差点被绊倒在地。 险险稳住身子,她这才看清自己方才踩到的东西是什么。 一颗头颅。 圆滚滚,血淋淋的头颅。 旁边还有同样的一颗,以及两具尸首,只可惜那尸首被断去一臂不说,胸前还各有几个血窟窿。 褐甲红须,明晃晃地昭示着这些人的身份。 潘府的褐甲卫。 “什么人?!……林!林公子?” 呼喊的城卫正欲动手,却发现眼前之人有一张熟悉的脸。 这个人,洪校尉今日带来让他们见过,如今代翟大人行事。 “援军到了?”想起先前听到的呼喊之声,天歌问道。 “到了!到了!如今正在下方交战!白衣公子让我们好好守城!” 一提起援军,城将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 天歌起身快步行至城垛向下望去。 影绰的灯光下,下方无数人影,正殊死拼杀。 天歌收回目光:“你方才说,白衣公子?” 正文 第203话 临安终战 下 【9月19修】 一听天歌问起这个,城将连忙道,“是啊!白衣公子!方才这些人从内城冲上来,一箭射杀了钟五老弟……” 说到这里,他鼻头一酸,朝着内城墙壁边看去。 天歌这才发现,在那几具尸首残骸边,还有一具穿着城将衣服的全尸。 那张年轻的脸,乍一看似曾相识。 “原来,他叫钟五。” 天歌喃喃一声。 是今日白天奉洪勇之令,在她查看完北门动静之后,留在小巷中与她接头搭话的那个机灵的小兵。 “是啊,钟五,还没娶媳妇儿就……” 城将止住了话头。 尽管同伴的死让他很是心酸,但他却依旧没有忘记天歌问自己的问题是什么。 听着城将说完,天歌算是了然。 “你是说,那个白衣公子杀完所有的褐甲卫之后,领了一队人马去了东门?” “对!”城将连连点头。 “明白了。” 天歌应了一声,转身便看见了身后的风来。 “西门这边的危难已解,看来咱们算是没什么用处了。” 听到“没什么用处”五个字,风来的眉毛动了动。 少爷让他们来,可不是做没什么用的摆设的。 “既如此,那我便去东门出一份力。” 听着风来主动请缨,天歌微微一笑。 “南边人手少。” “先前林公子不是说了?南门最远,所以最危险的地方还是在东西二门。况且南门那边有平阴等人在,应当可以掌控局面。” 天歌点了点头,面上的笑意一份不减,“那就去东边。” 风来被天歌看得有些不自在,抱拳微一行礼,便疾步跃下城楼,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风来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天歌唇角的笑意才慢慢收拢。 方才情况紧急,她来不及去想姬修齐为什么会出现在北城门上。 可是眼下看来,不管是姬修齐现身于北门,还是向来不会讨价还价的风来执着于东门,一切,未免也太巧了些。 按道理,姬大少爷此刻应该在醉韵楼睡觉才是。 今夜之后,就算她不提说绮罗之事,可但凡参与到今夜这场战斗中的人,又有谁会忽略姬家的存在呢? 抬手接着飘落的细雨,天歌眼中闪过几分道不明的情绪。 …… …… 此时此刻,揽金阁顶楼最高的观景台上,同样有人探手檐外,感受着如丝细雨。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揽金公子鞋袜皆在。 “雨小了。” 看着指尖莹润,揽金轻声道。 “是的,雨小了。” 一道莺啼般的应和之声清脆传来,与闷葫芦般的白银截然不同。 “公子小心着凉。” “无妨。” 撤回手,揽金转过身来看着面前女子,“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请公子过目。” 纤纤玉手递上一张纸条,在揽金细看的同时逐一回禀: “潘炳涵逃走之后,潘府里有人去见了汪潘氏,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夫婿和儿子也不见了。罗刹司的人做事细致,墙角入口处的痕迹清理的很干净,所以汪潘氏并没有发现异常。后来命人暗中寻人的同时,汪潘氏送出飞鸽传书。不过鸽子被奴家拦了下来。后来,汪潘氏又去见了一个人。” 揽金合上手中的纸条: “可是朱二?” 未央心中一惊。 “公子怎知?” 揽金没有回答,而是继续淡淡道: “朱二不会见他的。” 未央一默。 “不错,朱二今日从城外回来之后,便吩咐了府人概不见客。” 揽金笑着摇了摇头: “习惯了匹夫之勇的人,可不如文人的花花肠子多。而一个久居内宅的妇人,至多,也就是揽财的本事好一些。” 说着,他将手中的纸条递给未央,“送上门的财路,那就勉为其难收了吧,不然老天爷都不答应。白银不在,你自去安排便是。” “是。” 未央双手接过正欲侍奉揽金下楼,却见揽金转过身,再度朝着亭外望去。 揽金阁的观景台,是整个临安城最高的地方,白日里可俯瞰临安全景,夜晚,则可看到四方夜色。 尤其是灯火璀璨的夜晚,更是可将街巷繁华尽收眼底。 “公子可是在担心林公子?”未央问道。 先前林公子来找公子借人,公子并没有答应,难不成眼下知道了临安的处境之后,开始后悔了? “担心么?” 揽金摇了摇头。 “不担心。” 那丫头不是说过么? 潘炳涵不成气候。 既然不成气候,那又为何要担心? 况且,如果她连临安一城之危都解决不了,又凭什么去和周帝作对? 又凭什么能让他愿意将揽金阁的一切放心托付? 公主又如何? 王侯将相本无种,若真有天纵之才,便是没有什么血脉,亦可让人影从,爬上那万人之上。 而若只有皇室血脉,自身却是庸碌无能之辈,便趁早歇了心思,莫去牵累别人性命谈什么复国。 便是他自己,如今也不敢去说什么为扶余复国的话。 更漫说改朝换代年年新,新朝换旧代,所谓血脉,历朝历代算下来,一点也算不得稀罕。 “那公子这是……” 未央有些不解。 公子向来最是注重养护自己的容颜,平素从没有过子时过后还不歇息的情况,今日这么晚还不歇着,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虽然知道这临安城破不了,但是感受一下破城之危时的氛围,倒也难得。” 听着揽金公子的解释,未央有些无语。 她跟随公子十年,却还从未听说过公子有这样的癖好。 不等她再说话,揽金已经摆了摆手: “奔走一天,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侍奉多年,未央早已明白揽金的性子,话到这里,她便明白揽金是真的想一个人呆着了。 “未央告退。” 一礼行罢,观景台上再度只剩揽金一人。 漫夜从四方带着寒风袭裹而来,揽金的目光闪了闪。 微不可闻的声音被夜风带走,转瞬即散。 “当年,你见到的,也是这样漫长而混乱的黑夜么?” 不,还是不一样的。 九层摘星摘星揽月阁,明明会比这小小的观景台更冷。 苦笑一声,揽金拿起桌上的酒壶,仰头直灌而下。 正文 第204话 天晴与赶出 【9月19修】 连日阴雨过后,临安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晴日。 天歌便是被这透窗而来的阳光唤醒的。 听到屋内的动静,早已候在外头的青玉叩了叩门,声音不敢太大。 “公子可是起了?” “嗯。” 听到这话,青玉顿时放下心来,也不再怯着嗓子: “洗漱的水婢子放在屏风外的盆架上,公子且先梳理,青玉这就去厨房,您的饭张妈妈正温着呢。” 听着脚步声远去,天歌从床上下来,熟练地清洗上妆。 因为每日睡前她需要将脸上的妆卸掉,晨起再重新描画,所以晚上她的屋里并不留侍奉的人,床上也罩着纱幔,就连青玉送水,都只许在屏风之外。 先前天歌还想着如何解释,但后来青玉得到吩咐后一直乖觉照做,天歌便也没有多提。 收拾好之后,天歌一抬头,正看到屏风边青玉早就放好的白色花菱衫,想了想,自去柜子里取了条白青色竹衫,这才推门走了出来。 这时候,青玉也正带着食盒过来。 天歌兀自走到院中石桌边,却见青玉急忙说了声“公子稍待”,便放下食盒跑了开,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个团花棉垫。 将垫子放在石凳上,青玉这才松了口气: “公子坐。” 尽管太阳出来后,石凳上的雨水很快便干了,可是到底还是湿凉,坐上去难免伤身子。 天歌冲她一笑,“你有心了。” 青玉摇了摇头,“这是婢子该做的。” 说着,手脚利索地开始布菜。 天歌正欲动筷,忽然想起少了一人,当即问道: “褚流呢?” “先府尹衙门有人来请公子,那会儿公子还没醒来,正巧褚先生在院里,听到之后便过去了。” 正说着话,已有人踏入了清风苑。 一见天歌正坐着吃饭,褚流当即快步上前: “公子。” “吃过了么?没吃的话,就让青玉再添份碗筷。”天歌道。 不等褚流开口,青玉倒是应了声,“婢子这就去,褚先生还没有吃呢。” 说完欠了欠身,便出了院子,一时之间,院中便只剩下了天歌和褚流两个人。 “说吧。” “府尹衙门的人来说昨夜的事情多亏了公子帮忙,不过眼下府衙事情还很多,所以他代表翟大人来上门致谢,等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之后,翟大人会亲自宴请公子。” 天歌点了点头。 昨夜一战之后,潘炳涵被擒入狱,有了淮西府军的及时出现,临安也得以顺利保全。 剩下的事情,不管是城中百姓的安抚,还是乱军的处置,潘炳涵的审问,甚至淮西府军那边,都有的是翟、侯两位忙。 所以,该自己的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之后,她去翟府露了个脸儿,便领着褚流回来歇着了。 沐浴之后一觉睡到三竿起,才真正觉得舒坦。 “你手臂上的伤如何了?” 目光落在褚流的手臂上,天歌忽然想到褚流昨儿个的箭伤。 “谢公子挂怀,您昨儿个给的金疮药很好用,如今伤口已没什么大碍。” “仔细别见水,别用力,免得留下旧伤。”天歌小心叮嘱。 昨天回来的路上,知道褚流又受了箭伤之后,她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一脚没踩好差点摔进水坑里。 前世的阴影太深,导致如今她一点也见不得褚流受伤,所以回来之后就将林神医临走时留下的药塞了一半给褚流。 说话间,青玉已经重新拿了碗筷,又添了些分量的菜过来,手中同样还拿着一个团花垫子,给褚流放好。 平素天歌在府中吃饭的时候,会与宋婶小千孙三等人同席,所以如今跟褚流一起同桌而坐,青玉倒也见怪不怪,而以往褚流还有些不自在,后来明白了天歌的心性之后,便也不再推诿。 “公子和褚先生慢用,婢子去给宋婶送个花样儿,等会儿回来收拾。” “好,你去。” 对于这样善解人意的青玉,天歌很满意,当初选人的时候,她最满意的就是青玉,看上的也正是她这一点。 “过会儿跟我去趟揽金阁,咱们去见见揽金。” 青玉走后,天歌跟褚流吩咐。 “是。” “还有安西街那边,伍怀他们……寻个方便的时候,你跟我过去一趟吧。” 这次,褚流没有应声,扒饭的动作也突然顿住。 “潘炳涵的事情如今差不多收尾,接下来我应当会去姑苏一趟,已经答应了揽金不说,也到了去祭奠的时候。” “但是此行到底能不能找到云山先生还很难说,所以对争取到揽金阁的人手这件事,我并不抱希望。” “先前还有临安的事情挡在眼前,可是眼下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差不离,临安这边或许还会回来,或许届时便直接前往上都。” 说到这里,天歌手中的筷子放下来。 “所以,这可能是我唯一见他们的机会。” 一息沉默,褚流终是点了点头。 “好。” …… …… 安抚完百姓,又解决了乱军,送走淮西府军后,奔波大半日的翟高卓终于回到了衙门。 “渴死我了,快快快倒水倒水。” 翟高卓口干舌燥,拍了一把身边的衙役,小衙役当即机灵地往花厅跑去。 抬脚刚一进院子,翟高卓便被吓得一个趔趄,口音都带了出来。 “哎呦我的天,你站这里干啥呀?” 站在一进门位置的侯茂彦一见他回来,面上的愤愤之色当即越发明显。 “你是不知道,今日我在狱中审问潘炳涵,还没说几句话,罗刹司那些……” 这时候小衙役正好倒了一杯茶水跑出来,递过来之后,翟高卓当即拿过来灌了一口,谁曾想还没下肚,便一口吐出来。 “烫死我了!拿走拿走!” 龇牙咧嘴的翟高卓这时候还没有注意到,自己方才这一口,好巧不巧,正吐了侯茂彦一身。 等他注意到的时候,侯茂彦已经认命地闭着眼睛擦去溅到脸上的茶叶。 “那个子良啊,我这不是……” “无碍,正事要紧。”侯茂彦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好,你说你说。对了,方才你说什么,罗刹司怎么了?”翟高卓这才想起方才听了一半的话。 说起这个侯茂彦就来气。 “那个胡承修!将我赶出来不说,自己带着人进了牢房!直到如今还没有出来!” 正文 第205话 逼问与惨叫 【9月20日修】 如果说朝廷为了天子脚下上都的安定,设置了包括京兆尹、大理寺、刑部等分管不同等级案子处理的官所,那么地方上各处便只有自个儿所属的一处牢狱。 小的地方有县衙,大点的如临安这样的州府府城,犯事儿的人便都关在府衙牢狱。 而由于潘炳涵所犯之事特殊,更是独自享受着与其他寻常犯人区别开来的特殊待遇。 眼下,罗刹司司正胡承修,便一袭白衣坐在这散发着血腥和恶臭气息的污秽之地,没有丝毫的不耐。 在他对面,正是镣铐着身,固定在身后架子上的潘炳涵。 “印章到底在何处!”站在旁边的罗江再次逼问。 然而蓬头垢面的潘炳涵却似乎并不为所动,甚至笑着装起了无辜: “大人说什么印章,我可一点都不明白。若是问府军印信,你们不是早就拿走了吗?” “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却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好,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私通大金的证据,那枚金人印信,到底在何处?” “私通大金?大人可真是敢说呢!当年齐哀帝尚且不曾揪着我的金人身份,如今大周的皇帝却容不下我?先是污蔑我造反,如今又说我私通大金。看来大周还真是贪心不足,这是想主动破坏盟约,寻机引战了吗?” 听着潘炳涵颠倒黑白阴阳怪气的话,罗江当即抽出手中剑,“放你/娘的狗屁!” “怎么着?就要逼供作假了?还是要杀人灭口?早就听说罗刹司刑讯逼供比大理寺的沈凌祀还要厉害,如今瞧来,也不过如此。” 这话听在耳中,罗江再忍不住,当即抽出剑来。 罗刹司的手段? 这一次,就算是大人拦着,他也要让此人见识见识罗刹司的手段! “罗江。” 胡承修淡淡开口。 然而罗江却已经管不得那么多。 杀死罗年的元凶就在眼前,先前他还可以克制自己,可是眼下潘炳涵这嚣张的样子,让他一点也不想再忍。 罗刹司的刑罚中,有一法叫做飘萝裙。 用极薄的刀刃,每隔一寸宽,刮去一道皮肤,整整一圈下来,有皮无皮之处,便会呈现出红白二色,这时候伤口血色流淌,便像极了女子身穿的飘萝锦带。 因为不曾全部剥皮,所以犯人并不会死,但却永远无法躺坐,只能忍着痛一直站着。 等到第二天,会有狱卒徒手撕去伤口那些刚刚结下的一层薄痂。 日日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犯人最终愿意开口。 这是罗江新进罗刹司的时候,跟带领自己的百户所学,也是迄今为止,练得最精湛的一个。 今日正好,就让他在潘炳涵身上好生用上一用! 长剑出鞘,转眼便在潘炳涵下腹处削去三条一寸,等到第四剑再出,却陡然被一物击开。 “解解恨就行了。” 胡承修站起身来,从桌后绕出。 “你若真给他穿了飘萝裙,这一路北上便算是给我出难题了。” 话已至此,罗江自然不好再动手,尽管不得已收剑入鞘,却仍旧恨意未消,带着委屈与不甘道: “大人,阿年就是此人所害!便是将他分尸喂狗都不算过分!飘萝裙又算得了什么!” “罗年的事情,我自有盘算。” 胡承修看他一眼,慢慢踱步至潘炳涵面前。 “不管你认是不认,杨鸣已经招供,包括你公需私用、擅自屯兵屯器的证据,如今都在这里。” 一张摁着红手印的罪书在潘炳涵面前展开,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按照大周律法,这一张纸,已足以抄你九族。但是,你若应我一事,我便可保你一命。” 此话一出,不光是罗江骇然,就连一向性子随和的罗真也忍不住制止: “大人不可!” 潘炳涵没有说话,胡承修也没有接罗真的茬,而是慢慢地将手中罪书卷起,悠然开口: “你可以不说话。但今日我一旦出了此处,你便再没有见我的机会。放眼整个大周,敢给你如此承诺又能做到的人,只我一个。” 目光扫过角落里的香炉,胡承修声音淡淡: “你还有半柱香的考虑时间。” 潘炳涵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哑: “你的条件是什么?” “说出印章的下落。” 听到这个问题,囚室中再次陷入沉默,胡承修倒也不急,回到桌子后面,开始闭目养神。 然而潘炳涵内心却陡然升腾焦灼。 从方才的罗江的话里,他已然明白那夜闯入府中的黑衣人的身份。 可是这些人明明偷走了印章,却又为何揣着明白装糊涂? 回想着那一夜的事情,潘炳涵蓦然忆起那个中途落跑的人。 当初在门口,借着风灯,他清楚看到院中黑衣人人从原本的三个变成四个,那第四个人,正是从书房的窗户出来。 只是后来四人一齐动手,他便没有多想。 可是眼下看来,他们也许并不是一伙的。 所以,印章应该在那个落跑的黑衣人手中…… 想到这一点,潘炳涵抬眼向胡承修看去。 看来,他们并不知道。 若是不说出印章的下落,他必死无疑,但罪名仅仅是造反,而与大金无关反正他早已被逐出大金,算不得金人了。 若是说出印章的下落,那么他或许可以留得一条性命,可是若被这些人找到印章,那么通敌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定然会牵累…… 不,不行,不能认,不能让这些人找到印章。 再次抬眼,潘炳涵的目光中已然坚定决然。 这时候,胡承修正巧看了过来。 燃香,已经到底。 “潘大人可是做好了决定?” 潘炳涵正欲开口,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吵闹,用力拍门的声音与呼声交杂,使得囚室内的紧张氛围一下被打破。 “把门打开!就算你们是罗刹司的人,也不能欺人太甚!” 听着侯茂彦的聒噪,胡承修掏了掏耳朵,示意身边站着的罗真: “出去看看。” 小囚室的门关上,罗真走出牢狱大门,这时候侯茂彦正吩咐衙役们寻了条柱子准备开撞,翟高卓则在旁边心疼地劝着: “子良,子良,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别冲动!这牢门也不便宜,我……” 话说到一半,大门陡然打开,看着站在门口的罗真,翟高卓当即示意手下人放下柱子: “你看看,刚咱们说的没错吧,罗刹司的大人们还是很讲理的。”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罗真便抽出手中剑,唬得衙役们纷纷后退。 “二位大人,对不住了。我家大人正在审问犯人,还请二位稍待片刻。” 侯茂彦正要愤然开口,一下子被翟高卓捂住了嘴巴。 “你们先问,你们先问,问完了我和侯大人再审,一样的,一样的。” 侯茂彦扭着身子挣扎,这时一道惨叫之声从囚室传来,惹得众人动作全然一滞。 不等众人回过来神来,方才的一道化作此起彼伏的连续凄厉,听在人耳中,犹如揪心。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暂歇,翟高卓才喃喃开口: “这……这是潘炳涵的声音!” 正文 第206话 残忍与图纸 【9月22日修】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莫说是侯茂彦,就连翟高卓都吓了一大跳。 “你们对潘炳涵做了什么!” 潘炳涵是此次谋反的主谋,尽管证据确凿罪该当斩,但因着其金人的身份,牵扯到如今大周和大金之间的邦交,根本轮不到翟高卓这样的小小府尹来行判决大权。 这是要送到上都去面见圣人论处的人,怎么能在自己手上出事! 就算是翟高卓脾性再好,这时候也忍不住动了火气。 “大人放心,人还活着。此番押解犯人前往上都,自有我罗刹司的人负责,若是出了什么事陛下怪罪下来,也有我罗刹司的人担着。” 听到翟高卓的质问,正巧从牢狱中出来的胡承修给出了保证。 一见胡承修出来,罗真当即收了剑,让到一旁。 牢狱门口敞开一条道,胡承修单手负于身后: “二位大人请便。” 翟高卓原本还想说什么,可是听到胡承修这句话,最终还是将话头咽了下去。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罪罗刹司的人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然而看着翟高卓和侯茂彦上了台阶,胡承修似是想起什么,又添了一句提醒: “我建议两位还是过些时候再进去。” 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顿时让二人心中一慌,微一顿步后,脚下步子加快,差不多是小跑着往囚室赶去。 临到跟前的时候,还差点跟刚从囚室出来的罗江和罗肃二人撞了个满怀。 顾不上计较是否冲撞,二人推门而入。 不看还好,这一看,冲在前头的侯茂彦差点一翻眼撅了过去。 得亏后头的翟高卓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才免得他倒在地上磕碰到。 而等到翟高卓看清眼前景象,整个人也是一阵恶寒 原本被拷在架子上的潘炳涵此刻正倒在地上,身上没有任何的锁链束缚。 而原本锁着他四肢的铁链,则留着血粼粼的四肢,淋淋血色,早已看不清原本的形状。 看着四肢尽丧的潘炳涵,状元出身的翟高卓忽然想起当初吕后报复戚夫人时,将其制成的人彘。 唯一的不同,许是戚夫人是被拦腰截断置于瓮中,而眼前的潘炳涵,尚且留下了两条及膝之腿。 四肢齐断处,森森白骨清晰可见,然而断口处却没有半分血迹,甚至有些出奇的干净。 可是这样一来,愈发显得那断口截面的骨肉森然可怖。 翟高卓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方才在门口,胡承修让他们晚点再进来。 一阵恶心涌上头,翟高卓再忍不住,冲到门外吐了起来。 重新返回来的罗江看到这一幕,不由有些同情: “翟大人若是看不惯这些,还是晚些再过来,等我收拾好了,就没这么可怕了。” 翟高卓一抬头,面前的白衣人抱着一个大瓮言笑晏晏,身上上好的凌云绸不染纤尘。 乍一看风度翩翩,可是谁能想到,就是这些锦衣罗刹,做出了那等骇人的事情来? 想起方才看到的一幕,翟高卓连跟罗江招呼一声都顾不上,便再次吐了起来。 罗刹,罗刹。 真的是心狠手辣的罗刹! 罗江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文人,就是矫情。 只削皮剔骨抽筋断四肢这样的小把戏,就吓成了这样,若是他们看到罗刹司大狱中的开口笑、**肠、三尺锋,怕是胆儿都要下破了吧? 更何况,方才他出门的时候,用特制的止血散把断口处收拾的还挺干净呢。 …… …… 有了罗江进去处理善后,胡承修等人正站在牢狱外的榆树下。 方才潘炳涵死咬着不知印章是什么,最终惹怒了胡承修,连带着罗年的账一起与他清算。 可是如今想起来,潘炳涵誓死不肯承认,难道说他真的不知印章是何物? 胡承修眉头微蹙,很快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印章肯定有,这个消息不会出错。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潘炳涵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印章,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要? 为了避免大周先发制人攻打大金? 不会的,若是对大金的忠诚在潘炳涵眼中如是重要,那么当年他就不会从狱中逃离。 就在这时,被派去潘府搜寻的罗旭回来复命: “整个潘府所有可能的地方都已搜遍,甚至是蛇窟与书房的密道都一并寻过,并没有找到印章的痕迹。” “都没有?”胡承修眉头沟壑更深。 不可能。 印章,一定在。 “大人,属下想起一事。” 木木的声音插进来,胡承修不消抬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何事?” “那一晚我等夜闯潘府,属下与罗江、罗年皆被机关困在院中,但最后却有一黑衣人从书房中破窗而出。当时潘府府兵围堵,周围又有机关,是以我等不及多虑。那黑衣人与我们一道逃出书房外院后,便失了踪迹。” “你是说,印章有可能被人捷足先登?” “只是猜测。且以属下之见,那人身形与林公子有九分相似。” 此话一出,胡承修顿时目光一沉。 然而旁边的罗真却并不认同罗肃的武断。 “只凭身形判断,未免有些太过轻率。况且那黑衣人蒙着面巾,使用的武器也是剑。而林公子用的武器,乃是一根细丝,二者截然不同,哪里就可当做同一人?” 罗肃面色木然:“你我所用皆剑,便不会舞枪弄棒了吗?” 这一问,当即使得罗真哑口无言。 罗刹司的人多以剑法为主,但真要说起来,不至于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每个人至少还是有三两样使得不错的其他兵器。 但仅管如此,罗真还是颇有几分为天歌抱不平,不明白罗肃为什么从那天回来就一直咬着林公子不放。 “那也不能如此随意就说是林公子。若要说起来,此番临安可免此役,脱不开林公子的功劳。” 罗肃没有再说话,只看着胡承修,听他的决断。 “那一晚的事情,你且详细说来。” 胡承修的声音有些冷。 …… …… 揽金阁。 看着又一次从窗户跳进来的两人,揽金已经比先前淡定了许多。 一张纸笺递来,天歌接过一看。 “新装的上等琉璃窗两扇,并着香檀木的窗框,一共两千三百四十八两。” 尤其是看着下面落款处留着的签字画押的地方,天歌翻了个白眼: “零头都不抹,果真无商不奸。” 揉纸成团,她指了指窗户。 “完好无损,没破。” “留着吧,万一下次破了,正好照赔。” 拿起桌边的茶水,揽金悠悠道。 褚流:“……” 天歌:“……” “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问你。” 正了神色,天歌开门见山。 “我记得你这里有一册云山先生的图集,里面汇集了所有云山先生着手设计的建筑图纸,包括已经修筑落成和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实施的建筑?” 揽金的手一顿,不过想起天歌的经历,便明白她知道这个也不奇怪。 轻啜一口茶水,他抬起头来: “你要这个做什么?” 正文 第207话 相同与娜可莎 【9月22日修】 云山先生的设计图纸千金难求,不仅仅是因为独特的建筑样式,更是因为其中含括着一些机关装置。 与其说许多人愿意一掷千金是为了别具一格的建筑,不妨说那些人看上的,其实是云山先生设计的机关。 名传大齐的蒋云山是工造大匠,实则更是机关师。 因此云山先生出手的图纸,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所有的图纸只单一份,用后即焚,图纸所涉之秘,亦白纸黑字声明不会外泄。 担心有人买去图纸低价转卖多人? 那还真是多虑了,能出得起千金之价的人,自然明白秘密与金钱哪个更重要。 担心有人得到图纸之后杀人灭口? 那更是想多了。 且不说蒋云山十二岁便出门游历,自己习得一身好功夫,后来身边又招揽了不少能人异士;就是后来其妹蒋鸾嫁为皇后,这当朝国舅的身份,也足以让人忌惮。 但其实根本没有人想到,云山先生承诺的“不会外泄”,只是不外泄。 自己留存,便不算“外”。 所以但凡出自他手的图纸,不管售出与否,都被他留存下来,汇集成揽金手中的《云山图集》。 这样做最早是云山先生为了让自己的成果得以保存,所以外人并不知晓。 但是天歌却知道,在云山先生前往上都之前,这册集结了云山先生北上前所有设计图纸的《云山图集》,被交到了揽金手中。 她今日来寻揽金,为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云山图集》。 因此听到揽金问她想做什么,她也并不遮掩: “潘炳涵书房中的暗道,不管是方位排布,还是机关的牵引方法,都与图集中的一处截然相同。” 此话一出,揽金猛地站起身来,连手中茶水洒在身上,于昂贵的云锦织绣上浸出一块浅碧色污渍也顾不上在意。 “这不可能!” 且不说云山先生没有给潘府设计过家宅,就是拿到图集之后,揽金自己也不曾翻看过里面的内容,又哪里会让人知道其中的机关设计? 至于云山先生自己?更不可能! 谁人不知云山先生是重诺之人? 说好了不会外泄,便定然不会外泄! 天歌如何不知这些? 上一世她有幸看到图纸,也都是因为当初揽金许诺允她一样珍宝,在挑选的过程中,她恰巧将图集碰落在地才得以偶然一瞥。 后来还因此惹得揽金大怒,连原本许诺给她的珍宝都收了回去。 是以这件事,她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谁能想到,当初她看到的那一部分,画的便是潘炳涵屋中的机关? 那一夜,从看到转动的银蛇雕像的那刻,她就觉察到不对劲,后来书房下的暗道也好,另外几个出口也罢,无不验证着她的猜测。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可昨夜,我就是从那暗道中出了临安城,在北城外捉到的潘炳涵。” “虽然我也不愿相信云山先生那样高风亮节的人会和潘炳涵这样的人会有牵连,可是事实如此。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潘府一探究竟。如今府尹衙门尚且忙不过来,应当没有人有精力去理会那书房中的机关。” 天歌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就像是重锤一般砸落在揽金胸口。 他抬起头来,对着门口扬声: “未央!” 娇俏的美人施施然进来,未行几步,便听揽金肃然道: “去潘府书房,暗道也好,布局也罢,查看个清楚!” 未央当即颔首领命,临出木屋的时候,天歌喊住了她,又说了书房中的几个地方,让她注意留心观察。 见此,揽金的神色有些莫名,却并没有出口阻拦。 不多时,未央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张纸,上面所描绘的,正是潘府书房的布局。 先前天歌所叮嘱的几个地方,也都被绘在上面,甚至还补充着一些运转描述。 天歌不由得多看了未央一眼。 未央是揽金身边杀手的事情,天歌是知道的,可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能将事情办得如此出色,倒是当真让她刮目相看。 当未央退下去之后,天歌看向揽金: “如今两张图纸皆在此处,到底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到得此时,就算是当初揽金早已答应云山先生不会翻看图集,这时候也顾不上承诺了。 相比于死的承诺,能探寻到跟云山先生相关的蛛丝马迹才更为重要。 内室之中,一道精巧的机关被打开,露出一面让人眼花缭乱的珍宝阁。 从上头拿下一个锦盒,揽金将一册厚厚的书卷递给天歌。 “哪一页,你来寻。” 天歌也不推脱,接过图纸小心放在桌子上,便认真翻了起来。 图册很厚,但找起来却不怎么难。 因为设计图纸需要面面全观,所以所用的图纸幅面很大,订成册子之后,多出来的幅面都被折叠起来。 因为当初碰掉图集使得一页损坏,所以天歌清楚的记得那一页的位置。 “找到了。” 随着天歌出声告知,一页图纸被她小心翻开,摊平在桌面上,几乎占据了整张桌子。 上面密密麻麻的构图细致严谨,与未央先前送来的那张纸简直天壤之别,可是天歌很快便指着其中一处。 “看这里。” 云山先生的图纸很大,是因为那是整座建筑的完整设计图,潘炳涵的书房,其实指占据了巴掌大的一块。 对比手中未央所画的图纸,揽金公子薄唇紧抿。 若是忽略具体尺寸,两张图所描绘的屋室布局几乎全然相同! 而因为书房的设计涉及机关暗道,云山先生更在图纸一侧将机关设置详细的画在一旁,就连那多宝阁上转动的银蛇,也活灵活现清清楚楚。 暗道连接的三个出口,按照方位和图例推算下来,对应的正是汪府、花林和北门外枯井。 “这下,你可信了?” 如山铁证放在眼前,就算揽金不愿相信,此时也不得不相信了。 小心的将图纸折好,揽金翻到了那一页背面的装订处。 尽管不曾翻看过图集,可是他却知道云山先生的习惯。 何时所画图纸,用于何人何宅,在反面装订处都会有清楚的记录。 “永和九年,大金王庭,娜可莎。” 听着揽金念出的名字,天歌不由眉头一簇。 “娜可莎,是谁?” 揽金轻叹一声,似是带着些许遗憾: “娜可莎,是一名波斯女子,当年大金汗王最爱的美人儿。如今大金的三皇子佐努,便是她所生。只可惜,红颜薄命难产而死。” “佐努的母亲?!” 天歌愣住了。 “不错。若真说起这位,其实还跟潘炳涵有些关系。当初潘炳涵还是大金第一勇士,然而却因为宫宴之后醉酒调戏娜可莎而引起大金汗王震怒,将他下了大狱。谁曾想后来潘炳涵逃了出去再寻不着,大金汗王便下令将他逐出大金,不得入境。” “竟然是这样……” 天歌喃喃道,她只知道潘炳涵是金人,竟不知还有这一层。 “那潘炳涵当初在大金的时候,他可与云山先生有交集?” “交集?” 揽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嗤笑出声。 正文 第208话 渊源与云山 【9月23修】 “笑什么?” 对于揽金这莫名的反应,天歌很是不解。 “你呀。” 叹了一口气,揽金有些无奈。 “你对你这个舅舅的事情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 “谁让你们以前也没告诉我多少。” 天歌所说的“以前”,指的是上一世。 她所知道的关于云山先生的所有往事,都来自于揽金和褚流的讲述。 是以大体上的事件她知道,但要说具体到跟某个人是否相熟,又在具体哪一年做了什么事,交了什么朋友,那她还真不知道。 毕竟就算是一个人自己细数往事,也不至于如此细致,更何况天歌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这些,那就更只是个大概了。 是以生出这样的疑惑,倒还真不怪她。 “云山带着我和褚流去大金的时候,乃是永和九年。” 揽金将往事说给天歌听。 “潘炳涵则早在永和八年就下了大狱。当初我们刚一入境便被金人当作奸细捉到狱中,便是沾了潘炳涵越狱的光。不然那时候大金的戒备可没有这么森严。” 毕竟是当年到大金之后发生的第一件事,所以揽金至今仍记忆犹新。 但话说回来,若非今日情况特殊,而天歌又不算是外人,这种糗事他根本不会主动跟人提及。 “那也就是说,潘炳涵是永和八年入狱,永和九年逃狱,是吗?” 想着先前揽金说云山先生带他们前往大金的时间,天歌想要将信息确认清楚。 “不错,我们被抓与他逃脱正是前后脚的关系。他在狱中待了一年。” 得到了揽金的肯定,天歌点了点头,而后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可以说说娜可莎和潘炳涵之间的关系,还有云山先生为什么会帮娜可莎设计这么一张图纸吗?”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言说之事,所以揽金喝了一口茶,便娓娓道来。 …… …… 娜可莎是波斯贵族的后代。 当初大金的商队前往波斯行商,返程中途受到了马匪的抢夺,伤亡众多,几经拼杀之后,最终只有一人得以返回大金。 因为商队被夺的物品中,有准备献给大金汗王的礼物,是以这番抢夺惹得汗王震怒,当即派出第一勇士布亥也就是潘炳涵,让他领着强悍的兵马前去征讨。 不远万里的征程遥远漫长。 但出人意料的是,潘炳涵最后不仅带着被抢的财物回来,还带回来一个波斯美人。 这个美人,就是娜可莎。 宝蓝色的迷人眼睛和风情万种的娇美容颜,让盛年的大金汗王一见倾心。 几乎是看到的第一眼,便下定决心要让这个绝美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女人。 谁曾想,在汗王犒赏返程勇士们的那一夜,有人却瞧见潘炳涵趁着醉酒,调戏汗王的新美人儿。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汗王震怒,当即将潘炳涵惩处下狱。 昨日还是大金的英雄,转眼便成为阶下囚徒。 美丽的娜可莎我见犹怜,汗王对她的喜爱并没有因为这一出插曲而有所动摇。 相反,汗王对于娜可莎的喜爱与日俱增,美丽的少女荣宠渐盛,甚至越过了当时的王后。 揽金跟着云山先生到大金的时候,正是娜可莎最为风光的时刻。 汗王每次出行狩猎,身边带着的美人一定是娜可莎。 就连当初修建七层佛塔,也是因为娜可莎的提议 尽管波斯人信奉祆教,可是娜可莎这一支,却因为领地临近迦毗罗卫国,所以向来信奉佛教。 出于对娜可莎的宠爱,也正好想着借此向中原挑战,才有了大金汗王举国征寻能工巧匠,修建佛塔的事情。 再后面的事情,就是天歌所熟知的那些。 狱中的云山先生主动请缨建造佛塔,最终凭借精湛的技艺,成为大金汗王的座上宾。 由此,云山先生才逐渐声名鹊起,工造大匠的名头,也是那时候慢慢为人所知。 “因为大金地质特殊,所以在修建佛塔的过程中有许多要调整设计的地方,为了确保稳固性,又要让佛塔的设计让汗王满意,云山多次出入王庭。这张设计图纸,就是那个时候所画。” “可是娜可莎居于后宫之中,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天歌觉得有很多说不过去的地方,一介宫妃,就算再受宠,大金汗王也不会由着她在王庭中修建这么大一个带暗道的宅子吧? “所以这张设计图纸,是娜可莎给自己的孩子准备的。”揽金道。 “孩子?”天歌蹙了蹙眉,“你是说佐努?” “不错。” 揽金点了点头。 …… 天歌有些无语,佐努在大金的王府竟然是云山先生设计的,还真是乱七八糟的缘分。 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岂非可以这样说 眼下她手中有了这张图纸,就知道了佐努王府的布局和机关? 往后的日子,肯定少不了要跟佐努打交道,这样一来,倒也算是多了一分筹码。 不过想这些还有些远,眼前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可是为什么娜可莎给佐努定下的图纸,最后会跑到潘炳涵那里去?” 天歌的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后,屋内并没有人给她回答。 因为就连揽金也有些想不明白。 那时候潘炳涵早已越狱数月,按道理并不会出现在大金,而且娜可莎也没有理由会将图纸给潘炳涵。 不管是宫妃为囚徒千金求图纸,还是一个母亲让调戏自己的犯人与自己的孩子共用一张包含了暗道的设计图,反正哪一个都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除非…… 天歌忽然生出调笑之心。 “莫不是娜可莎倾心潘炳涵,甚至就连她腹中孩子也是潘炳涵的吧?毕竟一路将娜可莎从波斯带回大金,两人互生情愫也不是不可能。” “……你当大金汗王傻呀?” 揽金抛了个白眼过来。 “就算是汗王傻,大金的王后可不傻,娜可莎若真和潘炳涵有一腿,王后早借机生事了,哪里轮到娜可莎爬到自己的头上去?” 天歌瘪了瘪嘴,开个玩笑嘛。 然而揽金说完之后,却没有停,反而想起什么似的,带着些许喟叹: “想当初,娜可莎生前是何等风光,可是人死如灯灭。难产而亡后,便有人开始对她的儿子下手,那时汗王正值悲恸,甚至将娜可莎的死迁怒到佐努身上,若不是云山几次出手,只怕那个孩子都活不到今日……” 揽金的无心之言如道道惊雷,炸响在天歌耳畔。 她猛地拽住揽金的袖子。 “你说什么?” 正文 第209话 王子与天罗 【9月24日修】 揽金将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然而天歌面上的惊愕却仍旧没有消散。 “怎么了这是?” 将自己的袖子从天歌手中拽出来,揽金有些不解。 “据我所知,佐努在大金并不受宠。” 天歌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一念闪过的念头实在太过离谱。 听到这话,揽金叹了口气。 “可不是么?王后生了两个皇子,对于汗王来讲,再多这一个两个,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尤其是小皇子的眼睛还是蓝色的,跟娜可莎一样,一见那孩子,汗王便会想起娜可莎是因他而死,所以哪里能受宠呢?” 与众不同,意味着独特,也意味着不合群。 幼年的佐努,莫说不受自己的父王喜欢,连手足玩伴都没有几个。 如果不是云山在王庭时常走动,对那个孩子多有照拂,那孩子能不能平安长大还是另外一回事。 “云山先生……对佐努很关照吗?”天歌酝酿着自己的言辞。 “不过是同情罢了。一个刚出生便没了母亲,还不得父亲喜欢的孩子,若是真没人照拂,怕是也活不过多久。说起来云山也不想管这件事……” 说到这里,揽金顿了顿。 当初他和云山一道去王庭,正巧看见佐努的乳娘用手捂着怀中孩子的口鼻,小小婴孩睁着红肿的眼睛,连哭泣都忘记了或者已经哭不出来。 是揽金上去将孩子从乳娘怀中夺了回来,才救下了佐努一条小命。 后来云山先生去见汗王,揽金便抱着佐努在外头。 等云山先生出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胖婆子将揽金怀中的孩子接了过去。 往后的事情不必多说,就算汗王依旧不喜欢这个儿子,但却再也没有那天的事情发生。 再怎么不受宠的王子,依旧是王子。 虎毒尚不食子。 “我们在大金待了三年,佛塔正好建成,原本云山还想着依照先前答应娜可莎的事情,准备再给将王子府做一个大致的规划。可是不及他跟汗王提说这茬,齐哀帝下诏求娶你娘的消息便传了过来,于是云山便带着我们回到了姑苏。” 揽金说完最后一句,先前大金的种种便算是跟天歌记忆中剩下的知道的事契合成环。 不过眼下她最关心的,倒还不是这些。 “也就是说,云山先生带着你们回到中原的时候,佐努也就才两岁多还不到三岁?” “刚过两岁。” 揽金记得很清楚,临走的时候,他还给那个孩子送了个小玩意儿。 堂堂王子,除了他们这几个中原人之外,整个大金竟没有一个人记得他的生辰。 天可怜见。 比他在扶余当皇子还可怜。 “两岁啊……” 天歌喃喃一声,那就一点也不可能了。 一个两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又能记住什么呢? 就算云山先生曾对佐努照顾有加,可那也只是一个心智尚未开化的蒙昧孩童。 或许真的是她多想了吧。 掩下心头的离谱的念头,天歌将话题带回先前说到的地方。 “不管潘炳涵的图纸是如何得来,按照潘府建成这么多年来看,这图纸应该在当初潘炳涵离开大金的时候,就已经带在身上了。如今娜可莎已死,那就只能从潘炳涵那里问出点什么了。” “潘炳涵如今不是在府尹大牢?” 事情闹得这么大,这一点揽金还是知道的。 “你这个时候去见他,不怕引出什么误会来?” “我自有办法。” 对于跟潘炳涵搭话,天歌倒是并不担心。 想到这里,天歌从袖袋中拿出一样小小的东西。 “这东西你可认识?我在潘炳涵书房中找到的。” 揽金将那枚小玩意儿接过,很快便了然: “这是一枚印章嘛!” “是印章,不过上面的符号你可看得懂是什么意思?” “不是金文,也不是中原文字,更不是扶余文……” 揽金蹙了蹙眉,“这样,东西先留在我这里,我着人帮你查一查,有消息了再告诉你。” “好。”天歌点了点,而后又提醒道,“罗刹司的人好像正在找这个。” “你放心,我会注意不让他们发现的。” 有了揽金的承诺,天歌便彻底放了心,说起了此来的第二个目的。 “先前我们约好,等临安事了,我便亲自走一趟姑苏。出门的时候我瞧了一眼,下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正适合出远门。” 揽金微一恍神,忽然想起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先前说归说,可是眼下真论说起来,这感觉又不大一样了。 低头收拾起桌上的《云山图集》,揽金状似随意应了声“好”。 天歌倒是没有在意揽金忽然的安静,只耸了耸肩,准备就此告辞。 不过视线一转,眼睛余光瞥到褚流手提着的东西,这才想起自己差点忘了另一件事。 “你有烧琉璃的瓷窑,也有打铁炼器的地方吧?我记得你手底下那些人用的兵器就是你们自己打造的。” “有是有,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揽金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里。 天歌冲着褚流伸了伸手,一把暗黑色的宽刀递到她手中。 轻轻一敲刀面,天歌冲揽金笑道: “呶,上好的玄铁材料。瞅着帮我做几条天罗丝,还有褚流手里那把剑,若是能加固或是重铸,也顺带帮他补铸一下。” “天罗丝?还几条?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揽金翻了个白眼。 他很清楚,天歌口中的天罗丝,可不是她手中现有的那种玄铁锻拉而成的假天罗丝。 而是跟千丝所用的材料一样,以金蛊蚕丝和玄铁一道制成,真正能削金断玉的天罗丝。 当初千丝去大金盗玄铁,便是为了这个。 而恰好,参与了制作过程的他恰好对此了然于心。 “你有玄铁是不错,可是金蛊蚕丝是苗疆圣物,你当桑林随便捉来的蚕张口一吐呢?” 苗疆的金蛊蚕,光是个头就有小儿手臂大小,跟成了精一样,那玩意儿吐的丝除了千丝这样身份的人,谁能弄得到? “别人弄不到金蛊蚕丝,可千丝当初用剩下的,不都留给你了?那盒子里装的就是吧?” 天歌指着多宝阁中一个宝蓝色的锦盒,一脸别想糊弄我,我一切都知道的神色。 “况且这么宽一柄刀,我和褚流能用多少?剩下的玄铁都归你,这样你总不吃亏吧?” “那也很亏……” 揽金一脸不情不愿,却再也没有说拒绝的话。 …… …… 从揽金阁出来之后,天歌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手中的天罗丝是当初在青城制成,用料只有玄铁,虽说比起寻常器械已经很是锋利,但接连几次跟潘炳涵手中的宽刀对上,已经有些岌岌可危。 昨天她顺势将宽刀拎了回来,便是想让揽金熔了宽刀帮她重新锻拉几条。 不过方才珍宝阁打开,她一瞥眼才想起揽金这里还有多出来的金蛊蚕丝,便又换了念头。 用顺来的一把刀,换几条货真价实的天罗丝,倒还真是意外之喜了。 心情变好,天歌好似连回去的路都没注意走错了,还是褚流提醒道: “公子,这不是回去的路。” 天歌却闻言一笑。 “不着急回,我还有一事要办。” 正文 第210话 探望与养人 【待捉虫】 许是翟高卓先前的宽慰起了效果,又或许昨夜的动静来得快,却也去得快。 街上的百姓好似一点也没有受到那被平息在夜里的谋逆之乱的影响,连日大雨过后的头一次放晴,使得临安街道再次恢复了喧嚣热闹。 小心地避过对面走来的行人,天歌在路边的糖人摊边停下。 几个铜板递过去,换回一个写着“福”字的糖人。 “呶。” 看着天歌递过来的东西,褚流嘴角动了动。 “属下不吃这个。” 天歌伸出的手没有收回。 “虽说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但也没人说不让大人吃。难得放晴,往后还不知会不会下雨,若是跟昨儿个一样,怕是想吃也无处去买了。” 听到这话,边上卖糖人的老板连忙应和,“对对对,咱们家的糖人可遇不可求,若是再遇上昨儿个那么大的雨,只怕客人想吃都吃不到喽!” 天歌笑了笑,“拿着吧,就当图个好兆头。” 褚流这次没再拒绝,接过手便继续跟在天歌身后往前走去。 不过看着手中的“福”字,他算是明白了天歌的意思。 …… …… 看着天歌停下的地方,褚流有些愣。 “公子这是要逛青楼?” “大白天的,自然是来找人。”天歌摇了摇头,率先上去敲了敲门。 不多时,一个脑袋探出来,“对不住了客官,咱们楼里晚上待客,白日里不营业。” 说着便要关门,褚流眼疾手快将门推住,那伙计登时来了气,以为有人要砸场子。 “劳烦小哥去跟沈妈妈通传一声,便说姬少爷的朋友来了,我姓林。” 行了一礼,天歌示意褚流松开手,而后走到一边开始等着。 那伙计一见此景,忙不迭将门关上。 以往都是跟姬修齐同来,所以还没遇上过今日这情形,可是眼下姬修齐在百花阁,她要见的人却在醉韵楼。 很快,身后的门再次打开,人却比先前恭敬了许多。 “林公子请进,沈妈妈在堂里候着您。” 天歌冲他点了点头,抬腿进门,第一眼便看见风韵犹存的沈妈妈。 不过与往日的风光明艳不同,今日的沈妈妈面上多了几分疲惫。 “打扰沈妈妈,我来看看绮罗。”天歌开门见山。 “公子请随我来。” 虽然面色不大好,但沈妈妈倒也没多说什么。 该说的话,该叮嘱的事,昨儿个姬修齐在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清楚。 纵然猜测出绮罗如今这境况跟眼前这少年脱不开关系,但说到底醉韵楼也不是没有得好处。 而且绮罗如今已是白身,没有了那张卖身契,说到底也跟醉韵楼没什么关系了。 “绮罗姑娘伤势如何?” 借着上楼的功夫,天歌随口问道。 沈妈妈叹了一口气。 “少爷将人送回来的时候,眼见着只剩一口气了。就连大夫都说,若不是有人给她塞了个吊命的药,怕是都撑不过昨儿个晚上。” 虽说绮罗已经从醉韵楼出来,但这么多年的情分仍在,沈妈妈也不是真黑心黑脸的人。 见沈妈妈进屋,忙着倒水的小媛当即放下瓷壶,“妈妈怎么过来了?……是你!都是你将我家姑娘害成这样的!” 看到沈妈妈身后的天歌,小媛当即要扑打着过来。 还是沈妈妈眼疾手快,将人拦住之后,呵斥出声: “你家个姑娘还躺着呢!大夫说了要静养,你就这般喧闹,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绮罗不再是醉韵楼的姑娘,但小媛却还是醉韵楼的丫鬟。 一听这话,小媛当即停下了动作,只是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天歌,眼眶愈发红肿。 昨儿个就是这林公子来见了姑娘一面,姑娘就去了潘府。 若是姑娘好好待在醉韵楼里,哪里会像现在伤成这样? 小媛恨得牙痒痒,沈妈妈见状连忙将小媛赶了出去。 关上门,她按着脑袋长出一口气,“一个个的,一点也不叫人省心。” 天歌倒是不气,“也算是难得的忠仆。” 说着,走上前去查看绮罗的病情。 床上躺着的姑娘如今没有半点脂粉色,愈发显得面色泛白,虚弱娇怜。 仔细把过脉,又揭开被子看了看腹部,那里如今已经包扎好,但却依旧可以看出几分血色。 瞧上去有些骇人,不过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倒也没了性命之忧。 天歌放下心来,而后从袖袋中拿出两个瓶子递了过去: “白瓷瓶里是愈合生肌的药,下次大夫来换药的时候,让他直接用此药就好。青瓷瓶是徐记的雪肌消痕膏,等伤口好了之后再用。” 前面的药是什么沈妈妈不知,可是后头听说了“雪肌消痕膏”几个字,她便明白这林公子对绮罗是真心实意。 天可怜见的,那孩子怎么就喜欢上了潘炳涵那个祸害! 看沈妈妈将东西接过,天歌与她往门口走来,免得扰了绮罗休息。 “敢问妈妈一声,方才那丫头的身契有多少银子?” 听到天歌这话,人精如沈妈妈只微一愣,便明白了天歌的意思。 “林公子想替绮罗买下小媛?” “不知妈妈可愿意?” “自是不愿意的。” 沈妈妈想都没想就拒绝。 不过不等天歌反应,她难得笑了笑: “林公子能为绮罗送这样的珍品,我这个妈妈,也不能太寒碜不是?虽不是亲生的,但绮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离了醉韵楼,我别的给不了,一个丫鬟,还是舍得出。” 天歌了然,“沈妈妈有心了。” …… …… 一番折腾,再加上本就起得晚,等到天歌回到府里的时候,夕阳已经挂上了梢头。 今日难得回来的早,天歌先是去宋婶那里,见宋婶在屋里画花样,又不免叮嘱了几句记得点灯,叙说了一番天衣阁的生意。 不过刚听了没几句,天歌便蹙了眉头。 “那曹家又来闹了?” “是啊,三儿最近愁着呢。” 宋婶放下手中的伙计,叹了口气。 “那孩子知道公子忙,一直不曾提说,还是红玉中午回来拿花样的时候跟青玉说,我才知道。按理这事不该烦动公子,不过那曹家到底是皇商,三儿红玉两个又都年轻,若是应对不好,最后许还是公子的麻烦,是以婆子见公子今儿个得了闲,便多嘴跟您提说一声。” 知道宋婶的苦心,天歌微微一笑。 “您放心,我明白的。赶巧下月我要出一趟远门,正巧这事也该出门前解决了才是。” “公子要出远门?” 天歌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多说,望着油灯下宋婶,脱口道出自己的发现: “我瞧着您又年轻了不少呢。” 宋婶的手微微一抖,手边一团绒线掉在了地上。 天歌弯身去捡,低头的时候话没有停,面上的笑也没有收: “看来还是南方的水土养人,不似咱们北地干燥地紧,前几日我看镜子,也觉得自己又俊俏了不少。” 看着天歌将绒线递过来,宋婶连忙伸手去接,而后又摸了摸脸,带着几分喃喃: “是啊,南方养人……” 正文 第211话 上门与怀疑 【待捉虫】 府尹衙门,素衣老者和僧衣和尚满面忐忑的看着眼前一脸疲惫的翟高卓,心中极为忐忑。 若说昨儿个晚上的事情还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今儿个一出门,大街上传说的关于潘府的事情,就足以让他们清醒。 茶楼里的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渲染昨夜的紧张与危急,而他们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场动乱的。 尤其是老和尚,简直是从刀光剑影里捡回来的一条命。 不过犹豫了一日之后,蔡老念着自己还有解药没拿到,老和尚生怕自己回山的路上被人杀了,就这么一合计,就壮着胆子来了府尹衙门。 反正潘炳涵是造反的人,那些人虽然不明身份,但明显是与潘炳涵为敌的,这样一来,总不会把他们牵扯到造反的事情上去。 再者说了,就算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两个老人家,还得仰仗官府护佑不是? 不过想是一回事,眼下当真站到公堂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堂上的官老爷,堂下的执板衙役,无不威慑十足。 翟高卓按了按自己的脑袋,催问身边站着的衙役: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怎么过了这许久还不见人来?” 今日忙碌一整日,本就疲累不堪,谁曾想临了来了两个击鼓的,虽不是鸣冤,但事情牵扯到潘炳涵和罗刹司,翟高卓便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 尤其是罗刹司,如今一提起这三个字,他的眼前就浮现出那血淋淋的四肢,还有一个半人高的大瓮。 尤其是今日罗江进去后,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就那般将潘炳涵塞进了瓮里,下午审案的时候,他面前一直放着大瓮,翁口一颗脑袋凸出来,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漫说是他,就是一向胆大的侯茂彦,下午都审问不下去。 如今的翟高卓,只想着让罗刹司的人来将堂下两个人带走,让他好生洗个澡去去乏。 是以当罗放顶这个亮脑门儿过来,简单说了蔡老和寂然的事情之后,翟高卓总算是放下心来,一下衙就长出了一口气。 圣人说,小人难养,要他说呀,得是罗刹司难惹。 看着避鬼一般急急出去的翟高卓,罗放挠了挠自己的脑门儿,然后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粒丸药递给蔡老,一本正经道: “呶,解药给你。” 蔡老忙不迭张口塞下,罢了又瞅着罗放手中瓷瓶。 那里好像还有几颗…… “大人,只吃一粒会不会清毒不彻底啊?要不您再给我两粒?” 罗放板了脸,“怎么?不相信我?” “相信!相信!” “相信还要?一粒管你药到毒清生龙活虎赛神仙!有没有感到腹部发热,体内一股热流涌动?” 蔡老一摸肚子,惊喜道: “有有有!” “有就行了!回家睡着去,保你明儿个一早神清气爽能挑能扛。” “哎!好嘞!” 感受到体内解药开始作用之后,蔡老也顾不得再理老和尚,应了一声便欢喜地跑出了府尹衙门。 打发走了蔡老之后,罗放这才注意到寂然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瓶子看。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昨儿个给绮罗喂养心丹的时候,老和尚好像就在边上。 轻咳一声,罗放将瓶子塞了回去。 “那什么,按照先前说的,如今事情已经办完,我送你回灵隐寺去。”说完率先朝着外走走去。 方才来的时候他已经跟大人打过招呼,正好这会儿将事情解决了。 谁曾想忽然有人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什么,我能不能不回灵隐寺去?”寂然一笑,挤出脸上的褶子。 “那你想干嘛?” “大人您想想看,如果您送我回寺里去了,反贼余孽找上门来,老和尚可不就得等死了么?灵隐寺里的护寺僧那拳脚功夫,肯定护不住和尚我呀。” “那你还想我一直跟你身边护着你?”罗放没好气道。 剃了个光头已经够让人难过的了,这老秃驴还想让自己出家当和尚,喊声师父还真把自己当师父了。 “不不不,不是这意思。”寂然连忙摆手,而后嘿嘿笑道,“大人是不是要将那反贼押解到上都去?” 罗放顿时戒备地看着寂然,“你问这个作什么?” “大人别误会别误会,老和尚没别的意思。这不出了昨晚上的事,老和尚在临安待不下去了嘛,价所以想着换个庙去。正巧我师叔就在上都做主持,我投奔他去!圣人脚下,也放心不是?” 罗放上下打量一眼寂然,有些不大信: “就你这种别人做早课你睡大觉,屋里还藏着鸡腿儿的假和尚,上都还有寺庙敢收留你?” 若不是那天在寂然屋子里亲眼见到,罗放还真不相信灵隐寺的高僧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过转念一想,眼前这秃驴连功夫都不会,罗放倒也没再说拒绝的话。 临了他似是想起什么,多问了一句: “你那师兄在哪个庙里呢?” 上都的寺庙挺多,不过敢收留这假和尚的,他往后可得绕着点走,估计拜了佛祖也不灵。 寂然掸了掸衣服,念了声佛号,道: “皇寺九层佛塔。” 罗放一个没忍住,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说释慧大师就是你师叔呢!还皇寺九层佛塔,就你这酒肉和尚,进门不被打出来都算好的了。” 吃肉躲懒爱扯谎,这和尚,估摸佛祖都不认。 笑够了之后,罗放拍了拍寂然的肩膀,“那什么,你去找翟大人问问衙门的客房先住着,能不能带你走,我做不得主,等问过我家大人之后,我再跟你说。” 说着,又是没忍住,笑着出了门。 留下身后的寂然一脸怨愤。 “明明是真的,怎么就不信呢?” …… …… 府衙后院。 潘炳涵捉拿归案之后,胡承修便从来香酒楼搬到了府衙后面的客房。 如今屋内灯明如昼,罗旭正道说着自己查出的结果: “今日林公子先是去了揽金阁,又去了醉韵楼探望绮罗姑娘,再后来便回了林府,并没有什么异常之举。不过揽金阁周围暗卫不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尚且不大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去见的人,是揽金阁的阁主。” “哦?那个人?” 胡承修眉毛挑了挑。 江南第一楼的东家,揽金公子。 手中握着无数信息网,养着一批杀手,生意上还渗透了不少地方。 他曾经一度想要动用罗刹司的人手去查此人,谁曾想却碰了钉子。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向来不管这些杂事的圣人知道此事后,竟是半晌沉默,下令让他不要再查。 圣人有令,他自然不能违背,但胡承修心中却就此埋下了一个疑惑。 是以后来临安建暗桩的时候,他甚至在揽金阁后面的巷子专门留了一处,便是那家馄饨铺子。 可是这么多年来就,却依旧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过有一点,他是知道的。 “那个揽金公子,平素不是不大见客么?” 罗旭犹豫几许,“属下听人说,前些日子揽金阁的豪赌之夜,林公子和姬家那位少爷夺得头筹,赢了百万白银,由此得以与揽金公子相见。” 豪赌之夜夺得头筹可为阁主座上宾,这是胡承修也知道的规矩。 胡承修摸了摸下巴。 “下次豪赌之夜,是七月初一吧?正巧来了临安,咱们也去见识见识。” “那押解潘炳涵前往上都……” “不慌,下月初三再启程。” 印章的事情还没有下落,总该查查清楚才是。 “这几日,仔细留心林府的动静。” 正文 第212话 苦愁与舒坦 【待捉虫】 “汪!汪汪!汪汪汪!” 临安城郊,半人高的黄毛大狗可劲儿地撒欢叫唤,似是要将这几日阴雨天困在府中的沉闷抑郁一气儿撒出来。 姬修齐半躺在马车里,车帘高高揭起,正巧能瞧见雷霆和生阳的身影。 连着下了几日雨,郊外尽是泥泞,一脚踩下去带出半腿泥不说,再加上先前城外交战的残局还不曾收拾完,这两日他都没带雷霆出来遛弯。 直到今日,还是给花师们授课的徐芮实在听不下去雷霆在院里狂吠,这才差姬修齐赶紧将这罪魁祸首牵了出来。 瞧着前面追了生阳半个时辰还不歇息的雷霆,姬修齐坐起身来啐了一口: “若是汪家那老小子还不松动,就让雷霆在他屁股后面追着咬去。” 旁边的风来一抹额头,嘴上没说什么,可面上却是一脸的不认同。 “怎么着,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姬修齐乜斜道。 风来老实答道:“那个汪祉又虚又胖,怕是跑不了两步,就被雷霆一口咬掉了屁股。” 姬修齐“嘁”了一声,“还咬掉屁股?雷霆平日里吃的牛腩肉,可比那老东西的屁股金贵多了,谁稀罕咬他。” 说完这话,姬修齐摸了摸下巴。 “不过都连儿子的债都不认,这汪家老儿,有些狠心啊。” 片刻沉吟之后,他抬起头来,示意风来附耳过来: “去肉铺子里买半斤猪下水,中午做成包子给汪祉那老家伙送去,完了再告诉他……” 听完之后,风来神色莫名的点了点头,而后又问: “那如果到时候那姓汪的还不愿意……” “那就削他屁股一块肉,当场做给他吃!” 姬修齐抬脚一踹旁边车辕,吓得马儿一抖身,马车也开始晃动。 风来眼疾手快连忙稳住了马儿。 “少爷当心。” “嗯,当心着呢。”姬修齐敷衍一句,身子往后一靠躺了下来,“赶紧去吧,衙门大狱也不是想进就进。” 微风阵阵拂面,姬修齐双臂枕在脑后,有些郁闷地望着上方交错的枝叶。 阳光斑驳细碎洒落,衬得雨水洗过的翠叶更青,可姬修齐此刻的心情却一点也不如这景色美丽。 按照约定,天歌得帮他讨回胡承修拿走的九十六万两银子。 可是胡承修是何等人? 莫说天歌,就是姬修齐自个儿也不愿去跟罗刹司的人过多牵扯。 是以这银子自然还是得从得了便宜的汪家身上捞回来。 那一晚,天歌借着罗真等人之手将汪家父子劫了出来,本是想借此以汪皓的性命让汪祉替子还债,可谁曾想罗真最后将人送到了翟府。 这么一来,再想对汪皓动手脚便不大方便。 毕竟潘府暗道与汪府相通,说谋逆之事没有牵扯简直是无稽之谈。 况且汪家这些年敛财的事情也没少做,这府尹大狱自然逃不掉。 好在天歌机敏,临送汪家父子入狱前,拿出早先备用的欠条,趁着汪皓昏迷按了手印。 虽然原有的计划不成功,但到底也不算食言。 姬修齐看到天歌送来的欠条,整张脸都有些绿。 他要的是银子,可不是这欠条啊! 但天歌漠然的神色,登时让他啥也不敢问,只能默默地收了条子,然后笑着夸天歌事情办得好。 毕竟攻城那一夜,的确是他自作主张了。 不过林哥儿没有问他那晚为什么会及时出现在北门,姬修齐自然也不会主动提。 潘炳涵已经落网,天目山上的刺杀自然也不足为惧。 百花阁不再用人守着,姬修齐便也回了西湖畔的宅子住,只是白日里还时不时去点卯在徐芮眼皮子底下混脸熟。 但这几日放晴之后,天歌一直在百花阁。 到了月底,徐记新秋香的预售马上要提上日程,下月初一,便是秋香正式放售的日子。 往年这些都由徐芮负责,可是如今五款秋香都出自天歌之手,自然少不得她多方把关。 两个人时常在一起,胡承修总觉得林哥儿有时候看自己的时候总有些审视的味道,但是他回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发现没有什么异常。 这一连几天下来,直让姬修齐心里发毛,但是不去百花阁,他又怕林哥儿生气了撬他墙角,弄得他一连数日不大自在。 今儿个出来遛狗,倒也算合了姬修齐的心思。 毕竟一来可以避着林哥儿,二来还能在阿芮面前落得好。 只是一想到往后一直都要这样尴尬,姬修齐就莫名烦躁。 “太难了!我真是太难了!做人可真是太难了啊!” 伸手捂住脸,姬修齐呜呼哀哉。 他冒着失去林哥儿这个朋友的风险,在守城一战中让姬家露了脸,也的确获得了翟高卓和侯茂彦的青眼。 譬如说当他拿着那九十六万两银子的欠条去找翟大人报案,要求汪家还钱,不等翟大人开口,旁边喝茶的侯大人先给他说起了好话。 有了侯茂彦的劝说,翟大人竟然出奇的接下了这案子,但是因为还有潘家造反案这一大摊子的事儿,讨债的事情居然就落到了他自个儿的身上。 翟大人给了他每日两次出入牢狱见汪祉的特权,方便他先自行讨债,若当真讨不回来,等衙门的其他事解决了再处理他的问题。 尤其是那个侯茂彦侯大人,还主动送他出门,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让他一定要不负众望。 那一瞬间,姬修齐差点以为自己接了什么了不得的差使。 可如今这几天过去了,他这银子每讨着不说,又让林哥儿生了芥蒂,真是怎么想怎么亏。 “命苦啊,苦得就像石头缝里的黄连,车轮下的野草,被狗追的生阳啊……” 这时候,生阳好容易遛狗结束,满头大汗领着雷霆回来。 一听这话,差点一个趔趄。 好我的主子,您还知道被狗追苦呢? …… …… 自打姬修齐来了趟府衙之后,侯茂彦整个人都轻松多了。 原本看着各种厌烦胡承修如今落在眼里,好似也不是那么可恶了。 毕竟姬家小子讨回了那九十六万两,他使圣人牌子在姬家调银钱的篓子,便算是给圆了回去。 这日从前堂过来,一过月洞门,侯茂彦便瞅见了胡承修。 “呦,胡大人今日挺精神啊。” 抬眼一看侯茂彦,胡承修冷冷清清道:“侯大人今日挺高兴。” 说着又加了一句,“看来潘炳涵审问的挺顺利。” 不说后面那句话还好,一听后半句话,侯茂彦霎时笑脸一收。 潘炳涵嘴硬不开口是一回事,可每次对着瓮口那颗脑袋审案,那简直跟噩梦一般。 都是罗刹司这些混蛋! 见侯茂彦再也高兴不起来,胡承修心里终于舒坦了些、 印章的事情还没有下落,他这边还正愁着呢,哪里见得了别人开心? 擦肩而过之时,胡承修似是想起什么,又提醒道: “下月初三我等便要返程回上都。我若没记错,侯大人还有姑苏一处的绩考未做吧?” 正文 第213话 上门与逗弄 【待捉虫】 就像提醒一个休沐日即将结束的学童,先前夫子布置的课业还没有完成一般残忍。 侯茂彦一听这话顿时胡子飞了飞。 今日已是六月二十六。 就算他此刻赶去姑苏,等做完一轮绩考,也差不多要到七月中旬。 更不要说如今如今杭州的绩考还未完成。 虽说翟高卓是他的老友,但该考绩在册的东西,却是一点也不能含糊,尤其是潘炳涵嘴硬如斯,潘府相关的账目还没有弄清,一团烂摊子片刻都马虎不得。 最重要的是,易相准备借此将翟高卓调回上都,顺带将他安插进吏部,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是以登记的数据上越发做不得假。 但是这样这样一来,等他回到上都,潘炳涵的案子怕是早就审判结束。 尤其眼前这罗刹鬼再在圣人面前多舌两句,让圣人知道他先前冲动干出的蠢事,就算他这次考绩做得再好,多少都会在陛下心中留下问好。 若是再因此坏了易相的布局…… 这样想着,侯茂彦再顾不得其他,瞪了一眼胡承修一眼之后便匆匆往外头走去。 得赶紧催着姬家那小子敢进讨钱了! …… …… 姬家别院。 遛完狗的姬修齐好容易在百花阁里蹭了顿饭,这才回到了自家宅子。 不过因着天歌今日中午恰巧被徐芮留下用饭,而某人又心里有鬼,一顿饭没吃几口,差点让徐芮误会他少爷脾气挑食。 姬修齐有苦难言,只想着赶紧寻个法子让林哥儿莫再要记恨他了。 躺在榻上没多久,肚子咕咕叫起来。 姬修齐一摸肚皮,翻了个身扬声对着外头喊道: “阿立,买点雪花酥去,爷饿了!” 守在外头的书童一听这话,不情不愿地磨蹭进来,站在门口道: “这么大热的天,大家都下晌呢,哪里有的雪花酥卖?” “胡说。”姬修齐皱了眉头,这小子什么记性? “哪还有开铺子下晌的?你莫不是忘了,上次爷就是这会儿给你带的雪花酥。” 阿立干脆往门边一靠,袖着手老大爷般抬首望天,语气幽怨: “上次是哪次?这些日子一个人守在宅子里,早就不知外头岁月了。得亏少爷这两日回来了,不然您若再晚两日,阿立怕是连人都不认识了。” 姬修齐气极反笑: “好你个小子,还记恨起爷来了,让你守家几日,这就开始忘了主子是谁了。” 先有归云岫遇刺,后有潘炳涵造反,他为了阿立这傻小子好,知道他肯定会跟着自己到处跑,所以这才在归云岫一住进百花阁就寻了个借口差阿立回来守宅子,谁曾想这会儿居然被这小子怨上了。 然而阿立不过小小书童,仔细说起来还带着孩子气,又哪里懂这些? 只觉得自家主子许是在外头瞧见了更漂亮的书童,不想要他了。 他可没忘记,以前主子换他当书童,就是因为他比以前的那个长得好看。 越想越委屈,阿立嘴巴一噘: “反正少爷也不心疼阿立,干脆换了阿立再找别的书童好了!” 若说先前姬修齐还有点生气,这会儿一见阿立的样子,倒是心里一乐,真心笑了起来。 逗弄的心思一起,他从榻上翻身坐起来,重新对着外头喊: “平阴!” 一道人影从阿立跟前擦过,出现在姬修齐面前。 “去福运街上买两包……算了,买一包雪花酥吧,阿立这会儿已经气饱了,怕是没肚子再吃了。” 一听这话,阿立连忙站直身子跑了过来,“我哪里生气了!” “没生气也不能吃。” 姬修齐冲着平阴挤了挤眼,然后朝着阿立一摊手,“你中午又没饿着,吃多了积食。” “雪花酥可以放两天的!” “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可是……” 阿立的可是还没说完,平阴已经从屋子里消失无踪。 愣了片刻之后,一道哭嚎之声差点掀翻了屋顶。 刚被迎到花厅的侯茂彦莫名被唬了一跳。 “贵府这是?” 身边领路的府丁尴尬一笑,“这……小的也不知道,大人还请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跟主子通传一声。” 姬修齐捂着耳朵,看着干嚎没眼泪的阿立,啧啧两声: “你装也装的像一点啊,每回都是这个样子,假不假?” 哭声消失,阿立气得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姬修齐。 无奈地摇了摇头,姬修齐正要跟阿立解释,却听外头有人传告,说是有客来访。 一听来的人是侯茂彦,姬修齐刚刚转好的心情便再次沉了下来。 莫不是大人们嫌他今日对汪祉做得太过? 可是不对呀,风来这会儿来没回来呢,怎么可能翟高卓比风来还回来的快? 带着满腹疑惑,姬修齐来到了花厅。 一见他来,侯茂彦就放下了茶盏。 “见过侯大人。” “来来来,不见外不见外。” 侯茂彦起身拉过姬修齐,好似长辈跟子侄叙话般一脸和乐,“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瞧着你们府上这景儿不错,还是你祖父有眼光。” “大人过誉了,江南本就是好地方,不独我们宅子里好看。”姬修齐谦虚道。 “好好好,都好。”侯茂彦应和了两声,话题一转,“对了,先头翟大人允你自行讨债,你那事情,办得如何了?” 姬修齐暗叹一声,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实不相瞒,那汪祉是个硬骨头,偏生不认这债,只让晚辈去寻他那儿子汪皓。可是汪皓若有钱,也不会写这欠条了,您说是不是?” 姬修齐看着侯茂彦的神色,斟酌着词句,“晚辈也知道这样老是进出衙狱不大合适,不过为免麻为翟大人再添麻烦,还请侯大人帮着多宽限两日。” 侯茂彦心中一喜,面上却是为难: “倒不是不帮着你,我今儿个来就是为了这事。下月初三罗刹司的大人们会押送潘炳涵前往上都,汪家父子定然也逃不开,到时候就算是我和翟大人有心帮你,怕是也爱莫能助。所以免得你的银子打了水漂,尽可能在此之前,早些将银子讨回来。” “多谢侯大人提点,晚辈明白了。” 姬修齐心中微紧,若是汪家父子去了上都,这银子不消说定是没影儿了。 说话间,姬修齐一抬头,余光瞧见外头一道人影,好似想进又犹豫一般。 “风来!” 姬修齐喊道,外头那人闻言,登时走了进来。 “少爷。” “怎么样,如何了?” 风来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过来,“成了。” 姬修齐一喜,当即要接过,谁曾想先有一只手拿了过去。 “好啊,好啊!”侯茂彦欢喜地胡子飘起来。 姬修齐和风来对视一眼,不明白眼前是怎么了。 不过风来机敏,很快便回禀道: “汪祉松了口,写了一张提银子的亲笔信给钱庄,并着他的信物,让咱们自去提钱。好巧不巧,存的地方正是咱们隆昌钱庄。” 姬修齐心情大好,“你这就去跟聂掌柜说一声。” 自家铺子,又有凭证,这事可就好办多了。 “是。” 风来应声,而后看向侯茂彦,等着他将那张纸还回来。 谁曾想侯茂彦却是将东西一折,对风来道: “本官跟你一起去。” 这时候,不光是风来愣了,就连姬修齐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然而侯茂彦却并不理会这些,招呼着风来就往外头走去。 风来看一眼姬修齐,见后者点头,这才行了一礼跟在侯茂彦身后走了出去。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再想着自己碰都没碰到的书信,姬修齐一点彻底懵了。 这侯大人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明明是给自家讨的银子,怎么好像是给他讨的银子? 瞧那样子,竟是比自己还高兴。 直到拎着平阴买回的雪花酥回到屋子的时候,姬修齐还没想明白。 罢了,不想了,左右银子是自家的,飞不了就是。 况且,他已经想到如何让林哥儿不再生气的法子了。 心情愉悦起来,姬修齐也不再逗阿立,将手中两包雪花酥都一齐塞到他怀里: “呶,都是你的,吃吃好,明儿个跟爷百花阁去。” “哎!” 阿立一把将雪花酥抱进怀里,喜笑颜开。 主子给他买了雪花酥,还要带他出门了! 他就知道!主子不会不要他的! 正文 第214话 劫持与第一楼 【待捉虫】 从隆昌钱庄往府衙赶去的侯茂彦心情很是愉悦。 要么说圣人对姬家一介商户另眼相待呢,且不说姬家小少爷办事牢靠,就连钱庄分行小小的掌柜都极其懂事。 一见他带着那汪祉的亲笔凭信去了,顿时明白了他的来意,不消多说便将先前的账记平了。 这样一来,就算是圣人问起,他也有的可说。 毕竟借出来的银子最后还是还回去了,至于到底是记在姬家大账之下,还是姬少爷自己的账下,那便没有区别了。 左右没有亏他姬家的银子就是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聂掌柜懂,姬老爷子自然也懂。 哼着小曲儿进了衙门,还没走两步,便见一个衙役急匆匆赶来,一见他眼睛都亮了: “哎呦好我的侯大人,小的可找到您了!翟大人这会儿正寻您呢!” “嗯?”侯茂彦迟疑片刻,连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会儿还是下晌的时候,若非有什么突发之事,哪用得着这么急急慌慌? 衙役一拍大腿,带着些许愧疚,“汪家夫人失踪了!” 侯茂彦闻言,连忙往书房赶去。 踏入屋内,正瞧见翟高卓坐在堆得半人高的案卷后扶额叹息。 “清言。”侯茂彦喊道。 翟高卓抬头,瞧着侯茂彦再叹一口气。 “方才在路上我听衙役说了,怎么会这样?”侯茂彦很是不解。 潘炳涵的谋反罪板上钉钉,但汪家与之勾结在军械上营私的事情却还有许多账目不曾算清,换言之,眼下汪祉还没有完全定罪。 按照大周律法,除了谋逆叛国之罪可直接将女眷一道收押之外,旁的罪责在未宣定之前,无需囚押妇孺。 是以汪潘氏虽是潘炳涵的妹妹,但嫁入汪家之后冠了夫姓,眼下便还不能直接收押。 不过为了确保汪潘氏逃走,汪府外头已经派去衙役把守。 至于汪家和潘府的暗道,早在攻城的第二日,翟高卓便着人查探清楚之后,将之彻底封死。 按道理来讲,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 可是今天风来吓唬汪祉吃的是自家儿子的人肉包子,又在旁边着人吓唬汪皓让其发出哭嚎之声,使得汪祉以为自己当真吃了儿子的肉,惊骇之下,当即同意了风来的要求。 牢狱之中,每次姬修齐派人过来,都会有人禀告翟高卓所生之事,是以这一次翟高卓也很快知道。 趁着汪祉仍在骇然之中,翟高卓趁热打铁审问汪祉,终于撬开了汪祉的嘴巴,让其认罪伏法。 罪书已成,自然可以拿人。 然而方才衙役进府拿人的时候,却发现扑了个空。 甚至就连汪潘氏的贴身婢女,也都不曾料到主母失踪。 翟高卓一拳砸在桌子上: “汪祉说,汪潘氏把持着潘府银钱的十之有四,那些银钱都是按约要交给潘炳涵的定数。” 如今此人在衙役的眼皮子底下失踪,该上缴国库的银子是否还能找到且不说,有一点,便足以让翟高卓切齿悔恨。 他们一直忽略了一点。 悄无声息劫走汪潘氏的人,可是潘炳涵留的后手?既如此,他们可会劫狱? 若不是潘炳涵的人,为什么要劫走汪潘氏一介妇人? 据汪祉说,汪潘氏只是两府中间银钱的周转者,甚至连功夫都不会,身边也没有养过什么死士高手,那么到底是谁劫走这个妇人,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潘炳涵背后,还有别的人? “你的意思是安平侯?” 听了好友的疑惑,侯茂彦问道。 潘炳涵重礼巴结安平侯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然而翟高卓却摇了摇头,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若是安平侯,那也应当是灭口潘炳涵,而不是劫走一介妇人。况且,安平侯又有什么资本,可以让潘炳涵誓死绝口呢?” 潘炳涵没有子嗣,他的妻子郭夫人甚至被他削去双足,这样一个来去无牵挂的人,根本没有道理为人顶罪牺牲。 若说他为了攀扯别人下水,胡乱指摘同党还有可能,但眼下这样,实在是太反常。 想得越多,翟高卓眉间沟壑便越深。 潘炳涵身后,一定还有更大的幕后黑手! …… …… 揽金阁里,未央立于塌前,面上神色凝重。 在她前方,揽金揉着自己的手腕,不辨喜怒。 “人是在哪里跟丢的?” “北城外二十里处,对方有十数人。” “十数人……这个汪潘氏,还真是好大的场面。”揽金冷笑一声。 还是大意了啊。 这个汪潘氏,他早就派人查过,早年乃是流落的孤儿,据说因为长得像潘炳涵幼年饿死的妹子,这才被他收留在潘府认作妹子,后来又借着跟汪祉结了亲。 如今看来,这妹子认得,倒是有些意思。 “朱家那边动静如何?” “朱二这两日除了偶尔去隔壁的茶楼喝茶,其余时间都在家中看书准备州试。” 不是朱二,不是安平侯,那么,到底是谁? 事情,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揽金唇角翘了翘,“对了,那批银子可得手了?” “回主子,官银六十万两,另有珍宝古玩十担。” “银子记得拿去铸炉重铸,至于那些珍宝……金银都融了,旁的按照旧法处理,莫要引人怀疑。” 大周的官银都有专门的刻记,名贵些的珍宝,也大都有制记,这些东西若不处理便拿出去,指不好便是杀身之祸。 是以揽金在这方面一直很注意。 “是。”未央颔首抿唇。 揽金顺手从桌上拿出一个果子递过去,“对方人多,跟丢了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你也不必自责。这几日你来回奔波也辛苦了。歇上几日,下月十三,与我一道去姑苏。” 未央闻言陡然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连果子都忘了接: “您要亲往姑苏?!” 怎么可能! 自打她进了揽金阁这年来,见主子出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那几次出门,还是因为揽金阁建立没几年,仍要顾及杭州地界上的地头蛇,有些场合不得不露面。 可是后来揽金阁成为江南第一楼之后,主子便再也没有踏出过揽金阁,甚至连出屋下楼都极少。 但是她刚才听到了什么? “再不拿着,我可就拿不住了。”揽金抬了抬下巴。 未央连忙接过果子。 从榻上起身,揽金踱步至窗前。 “闷了这么些年,也的确该出去透透气散散心了,我记得你先前不还老说我不嫌闷么。” “可是姑苏实在危险。”未央急道。 主子想去姑苏做什么,她自然清楚。 尽管她没有见过云山先生,但她不明白那到底是一样什么样的人,能让主子与白银挂怀这么多年。 姑苏那边势力交错,主子若是贸然现身,先前被揽金阁打压的那些人,怕是会借机报复。 江南第一楼,不仅仅是一座楼。 揽金阁主,也不仅仅独掌揽金一阁。 这一点,主子应该比她更明白。 “所以,这次我会带着你一起去。” 揽金转过头来,神色坚定,“人手你自己挑选,姑苏那边也可提前布置。下月十三,我们与林公子一道出发。” 正文 第215话 新香与皮相 【待捉虫】 六月二十八日,宜沐浴、冠笄、安床、开市,忌移徙、出行、嫁娶。 这一天,众人期待已久的徐记新香终于开始预售。 位于富贵街正街的徐记总铺外,不等开门便已经守了一圈仆婢家丁。 这些仆婢家丁自然不是来自徐家,而是整个杭州府颇有头脸的富贵之家。 尽管三日后,七月初一,便是新香正式发售的日子,可是对于后宅的夫人小姐们来说,头一批用上徐记新香和后一批用上新香,完全不是一回事。 当然,这其中也混杂着各大脂粉行的人。 作为大周三大脂粉行之一,尤其是如今势头压过苏记,更有直逼朱记之势,徐记每一次发售的新香,都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更不用说,这回徐记一次推出五款新香。 不远处的茶楼上,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位老者和书生打扮的男子。 此刻不过巳时,茶楼之上除了这一桌外,并没有旁的客人。 老者饮着茶水,但目光却一直不曾从下方的人群中移开。 “茶香在嗅其清,品其香,怀其韵,父亲这样三心二意,哪里能得茶之真味呢?”男子摩挲着茶杯道。 老者转过脸来,将手中茶盏放下,脸上颇有几分无奈,“你就莫要排揎我了,明知道我今日来带你是做什么的。” “徐记制香的能耐如何,父亲不是已经知道了么?”男子声音淡淡,似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话题。 “不甘心呐……”老者喟叹一声,“若不是你那没出息的大哥,咱们朱记哪里至于受制于人?” 盗方之事虽然就此平息,但这也意味着,朱记再也没有了可以争取到林花师的可能。 那个少年人的制香才能,朱老爷子再清楚不过,如今朱记卖得最好的几款香,便是当初窃方之香。 “徐记得此子,犹如虎之添翼,往后朱记必将受到冲击,一想到我压了徐化一头,到头来却被他的儿子欺上来,我这心里便怎么都不舒服。” 徐记如今的势头,犹如朱老爷子的一块心病。 “况且往后朱家终要传在你手中,我不得不多思多虑呐……”朱老爷子喟叹一声。 朱二稳手分茶,一丝不晃,“父亲忘了,大哥才是嫡长子。” 提起自己的长子,朱老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哼!朱家若是传到他头上,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被他败光了。” 朱二重新给老爷子递了一盏茶过去,朱老爷子的面色这才转柔,声音也和气了不少: “你虽不是长子,但你娘乃是平妻,你亦是我朱家记了谱系入了祠堂的嫡子,这家业传到你的手中,并没有人敢置喙半分。” “孩子志向所在,乃是仕途功名。”朱二道。 “我知你心不在此,但你在上都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身后有一份家业傍身意味着什么。官场上若是没有银子打点,出头是何等之难?多少人寒窗十年科考有名,最后却直至老死仍只是一介芝麻官。” 朱老爷子长出一口气,“我知道你介怀这商户身份,但人的出身无法选,所以爹能做的事情只有帮你捐一个参加科举的资格。” 朱二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白,却没有打断朱老爷子的话。 “可是我老了,便是想再为你做事,又能做几年呢?到时若这家业落在你大哥手中,他可会为你做什么?退一步说,就算你不染指家中这些事,又能改变得了这出身吗?” 茶水微微晃动,青碧的清波拂动着透白的瓷盏。 朱老爷子看在眼中,虽心又不忍,却还是不后悔说了这些话。 柳氏出身官家,乃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嫁给他一介商户,本就受了委屈。 就算柳氏平素贤淑端恭不提此事,也从不表现出来,可成德自小是柳氏带大,这孩子对于商户身份的不满与厌恶尽管有所隐藏,可他多少还是看得出来。 原因为何,他自然清楚。 正因为清楚,所以一直不曾揭破。 以往在府中,他不便说这么多,可是今日在外头,尤其是徐记势头愈盛,让他不得不将这些话说明白。 况且…… “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几息沉默后,朱二抬起头来。 朱老爷子心头一震,面上却是半分不显: “哪里有什么事呢?” 朱二看了他半晌,最终点了点头,“既如此,父亲安排便是。” 朱老爷子闻言,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州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三家联香的事情,他心中总是不大放心,如今尽早分家,这差事交给老大去做,便是出了什么事,也落不到老二的头上。 …… …… 徐记外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随着一道开市响锣声,一队护卫在店门外围成一排,后方的店铺大门这才缓缓打开。 胡承修走过来的时候,正瞧见远处这黑压压的一片。 “这是在聚众闹事?” 手中的剑紧了紧。 “小兄弟是外乡人吧?”旁边的老太太听到他这句话,呵呵笑着问道。 “嗯。”胡承修点了点头,“敢问大娘前头这是?” “那是徐记预售新香呢!徐记,就是开脂粉行那个,你知道吧?他们家每次新香预售的时候,数量都不大多,所以不少人会去抢着买,也有一些人买到,转手就卖出高价的,每次都热火朝天的,抢到就是赚到。” 老太太眼睛发亮,“若是我年轻上几年,也就跟着去抢了,转手卖给那些没抢到的大户人家,赚的银子都够了摆上一两个月的摊儿了。” 胡承修嘴角抽了抽,忽然想起上都好似也有这么回事,只不过上都那些大户人家,徐记大掌柜大都会亲自上门送香,不至于像临安城这般疯狂拥趸。 “今年的秋香据说是林花师制的,林花师你知道吗?那是林神医唯一的弟子,先头徐记给大家施送的药香,就是林花师和他师父一道制的。还别说,用了之后呀,真的就驱暑去湿,还有驱虫之效,等到七月中和八月中还会各有一次,到时候小兄弟也可以去领一份。” 听着老太太的絮叨,倒是有些出乎胡承修的意料。 林神医收了个徒弟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却没有想到这人正是林花师,还有后头的施香之事。 见胡承修没有不耐,老太太兴致更浓: “小兄弟,我告诉你呀,这一次徐记除了有五款新香之外,还出了两款男儿用的香。” 听到男香的时候,胡承修的眉头蹙了蹙。 徐记居然出了男香么? 有了前朝之事,本朝男香渐消,圣人虽然没有禁止男香,但众人都是讳莫如深,如今徐记再推男香,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就在胡承修兀自思索时,老太太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次却压得低了些: “小兄弟长得这样俊俏,倒是可以去看看,没有喜欢的姑娘了,给自己买着用也是可以的。” 胡承修闻言回神,朝说话的老太太看去,只见满脸的褶子中间,嵌着一双老鸨瞅雏儿的眼睛。 握剑的左手用拇指崩出半截剑,胡承修面色寒若冰霜: “不用!” 男香虽禁,但却仍有人在背地里用。 用的人,便是那些红楼楚地的小倌儿。 看着胡承修离开的背影,老太太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对着身后巷子里的两个人摇了摇头。 真是空长了一副皮相! 白让她费了那么多口舌。 正文 第216话 五香与安西 国庆快乐! 【待捉虫】 随着人潮消散,茶楼二层的二人面前已经摆上了三只小瓷瓶。 朱老爷子面露探寻,旁边的侍从连忙带着愧意低下了头: “今年徐记改了规矩,预售香的数量减少了一半不说,更是规定五款香每人只能买一样,多了不给卖。这剩下的两只,还是小的从倒卖的人手中买来的……” 能买到三种,已经算是拼尽全力,这还不算那些倒卖之人坐地起价。 都怪徐记今年改了规矩。 “倒是越来越稀罕了。”朱老爷子哼了一声,却还是拿起其中一只,选扭着盖子慢慢打开。 一道白桃般的香甜气息飘散出来,让人心情莫名愉悦。 这份愉悦中,夹杂着几缕清新微涩的气息,彼此冲淡中和之后,那香甜之气中夹带出几分秋风般的清爽,让人愉悦而清明。 嗅到这阵香味,就连正在专心品茶的朱二也不由抬起头来。 “这是加了乌龙茶?” 味道虽然浅淡,但对于爱茶的他来说,这气息却很容易分辨。 朱老爷子一听这话,顿时有些恍然之感。 就说为什么味道如此熟悉。 因着制香惯用的材料便是那些,他根本没有从这方面去想,如今听到朱二这么一提,他顿时了悟过来。 “还真是!白桃乌龙的香气!” 居然将食材用作制香的材料,这真是…… 一只手伸过来,从朱老爷子面前拿过另一只瓷瓶。 不多时,同样一阵香气飘出。 “这是……青桔与碧螺。” 第三只瓷瓶打开。 “蒲陶与龙井。” 果香茶香袅袅相杂,朱二看着手中的瓷瓶轻笑,“这林花师,莫不是很喜欢吃?” 朱老爷子被这话一噎。 林花师喜不喜欢吃他不知道,可是他却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样配香方的。 具体的配料肯定不止这几种,但用果香作秋香,却简直有些玩笑了。 这样的制香思路,简直跟以往大不相同,远的不说,便是跟他们先前盗用的香方相比,都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朱老爷子似乎有些明白徐记为什么此次预售香的数量如此之少了。 这是一次尝试。 若是成功,徐记便算是开创出一条前所未有的制香之道,可若是失败,那这次,便是一次自砸招牌的莽撞之举。 想到这里,朱老爷子隐隐有些激动。 如果徐记此次大败,那朱记的机会,便来了! 相比于朱老爷子脑中千回百转,朱二却更专注于桌上的几个瓷瓶。 “这个林花师,倒是有点意思。” …… …… 朱老爷子的猜测,同样出现在苏记、陈记、刘记等诸多脂粉行。 尽管态度上仍有张望的意思,但各家脂粉行开始着手将其他水果和茶叶一起配香的尝试却没有停止。 早秋将近,南地的水果已然成熟,有的是新鲜的果蔬可供尝试。 可是不知为何,不管众人如何操作,漫说能否制出成香,便是制得出来,最后也全变了味道,好似放了满院的腐烂水果。 就连原样的白桃乌龙,青桔碧螺,蒲陶龙井,都远不是徐记新香的那份或甜或涩或清新或孤高的感觉。 而在各家制香一律惨遭失败之际,在预售日买到徐记新香的夫人小姐却有了新奇的发现。 譬如那白桃乌龙,乍一初始,乃是白桃的香甜盖过乌龙,让人心生愉悦,可是过上半个时辰之后,白桃之甜趋淡,乌龙的兰花香则逐渐清晰。 宛如一开始娇美饱满的少女,逐渐出落优雅。 时间越久,兰香则愈发沉稳而静人心气,愈发多出几分温婉,但这温婉之中,因着白桃的甜淡,却又会多出几分俏皮。 香脂不再是香脂,而似是变成了能描摹出女子模样,塑造出一种令人着迷的气质的神奇事物。 最主要的是,未出阁的女子用此香,让人觉俏皮中生出乖巧,闺中妇人用此香,则典雅端庄中透出亲切。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体验。 七月初一,不及徐记开铺,门口的街道已经挤满了人。 “我说错了……徐记这次不是尝试,而是势在必得!” 朱老爷子颓丧地靠在身后的垫子上,连烟斗都懒得再吸一口。 他早该想到的,那个姓林的小子最开始送给客栈掌柜的紫气来,不也是这种会变味道的香么? 徐记如今得了此子,压过朱记,不过是早晚的事了…… …… …… 从预售到正式开售,这几日间徐记新香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就连制香的林花师,也成为临安城中的名人。 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当初潘炳涵造反那一夜,林花师也曾立了不小的功劳,再有先前神医收徒的事夹杂在一处,一时之间,林花师这个人便莫名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而面对临安百姓热火朝天的讨论,话题正中的某人,却坐上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来到了临安城中最荒僻贫苦的安西街。 临安自古繁华,可是就如皇帝也有一门穷亲戚,这繁华的背后,也有丐子贫民长居的僻陋之处。 安西街便是临安华袍上的虱子。 这里尽管穷僻,却三教九流集聚,是官府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只眼的地方。 只要不闹出什么事情来,安西街便是孤立与临安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马车缓缓而行,在城西拐进一条巷子。 行了不久,路边便尽是破衣烂衫的褴褛丐子。 但与外面那些懒散无神的丐子不同,这里的丐子尽管也拿着破碗,可那一双眼,却亮得骇人。 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外间的景象,天歌神色淡然。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阁下怕是走错路了吧?此处无路可通。” 路边撑腿坐着一人,正用手中的木拐挡住马儿前行的步伐。 那人头发枯槁如草,面上却是一副无所畏惧的痞样。 “我找伍怀。”天歌听到了褚流的声音。 “伍怀是谁?我们这里可没有这号人。” “我与伍老三约好了今日带客见他,苟六,你莫要拦路。” 褚流抬了抬头上斗笠,露出脸来。 被称作苟六的人有些不屑一顾,这张脸可是陌生的很。 “阁下经能叫得出在下的名字,可是老伍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你说你们约好了,可有凭证?” 凭借老伍的名号,能被人知道可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个呢?” 马车一轻,褚流已经站在苟六身前。 手中长剑直指苟六脖颈,虽未出鞘,可只看那剑鞘上的古朴纹路,就已经足够苟六眼熟。 “我的个娘嘞!褚流?!你咋给换了张脸!” 重新打量着褚流斗笠下的脸,苟六突然见鬼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 “我的亲娘,你这模样谁能认得出来?你可不能跟我记这个账!”苟六拍着屁股连忙道。 褚流将剑收回。 “带我们去见老三。” 正文 第217话 规矩与不输 【10月2日修】 马车继续前行,最终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前。 青石板靠近墙角的地方,蔓滋着一圈绒绒的青苔,看上去似乎鲜少有人往来。 可是最中间的石板道上,却已被磨得发光发亮。 “到了,就是这里。” 苟六指着眼前的宅子,转身对褚流招呼一声,而后余光带着几分探究往马车里望去。 褚流抬手阻断他的视线: “有劳。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苟六站直了身子,悻悻地原路返回,口中却仍碎念: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兔死狗烹……” 看着苟六的身影逐渐远去,褚流这才上前敲门。 不多时,里头探出一个小童的脑袋。 不等那孩童发问,褚流已经率先递了一张木牌过去。 “已与伍老有约。” 童子接过看了半晌,目光在褚流身后的马车上梭巡一番: “客人稍待。” 说着关上门往屋里跑去了。 等待的时间不算久,却也不怎么短。 脚步声再次传来,屋门打开,童子行了出来: “客人请进。” 这时,褚流揭开帘子,同样戴了斗笠的天歌从车上下来。 童子看了一眼,接过褚流手中的马鞭,吆喝着马儿继续往前行去。 进门之后,另有一孩童从里头将门关上,然后领着二人往宅子里走去。 透过斗笠的缝隙往外看,外间瞧上去简单平凡的小宅,里面竟是千回百转别有洞天。 尤其是当童子领着二人从院中篱笆边的小径下到地下的时候,天歌终于明白,为什么褚流会说无法直接前来拜会了。 且不说这院子里搭棚住着不少丐子,一直到地下,还有正在烧水的老者,有正在训斥孩子的妇人,更有擦着手中大刀长矛审视望来的大汉。 这样的地方,处处有眼睛,若是没有人自己人领路,一现身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抬头看着上方半尺宽的一线天井,天歌终于知道伍怀等人所住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处地方。 领路童子的步子停住,敲了敲门带着稚气扬声道: “伍老,客人来了。” 里面传来一道声响,童子遂转身对着褚流一笑,伸出一只手来。 褚流了然地放上一块碎银,童子毫不客气地收下,这才让开地方: “客人请进吧。” 褚流推开门,与天歌一道入内。 昏暗的屋内点着两盏油灯。 外间是阳光明媚的灿烂白日,内里却是不辨天光沉沉寂色的夜晚。 躺在靠椅上的,是一个形容枯瘦的老者,手中烟锅的火光随着抽吸明灭可见,缭绕间弥漫着呛人的烟气。 褚流拿下斗笠,抬手扇了扇凑到跟前的烟味。 “伍老,你这烟也该戒了。” 那双耷拉着的眼睛终于睁开,精光一闪而过后,化作挤出褶子来的笑: “年纪大了,也就只有个爱好了。一天不抽两口,怎么着都不舒服。” 说着,伍怀的目光从褚流身上移开,看向旁边的天歌。 早在方才褚流摘下斗笠的时候,天歌也随着摘掉了。 此刻她任由伍怀上下打量,并且回以凝视。 四目相对,不闪不躲,不避不移。 老头窝在躺椅上,半长的山羊胡挂在瘦长的脸上,再配上那精亮的眼睛,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 伍怀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却毫无疑问是重诺之人。 而且……虽然看上去显老,如今的他也不过四十岁出头。 回想着上一世剃了胡须收拾干净来见她的伍怀,天歌感觉眼前之人简直像是老了二十岁。 沉默半晌之后,伍怀吐了一口烟圈,眯着眼睛道: “这就是你带来的客人?” 话是问褚流的,但视线却一刻也没有从天歌身上移开。 云山先生手下能人众多,揽金阁如今交由揽金打理,三教九流乃至游侠儿们,归服的则是伍怀。至于褚流、千丝、摸儿等人,则谁也不依附。 可是如今有求于人,便多少矮了半头。 褚流没有介怀伍怀的态度,点了点头。 “正是。” “那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伍怀目光悠悠,“我不帮女人做事。” 此话一出,天歌眉头一挑。 不等褚流解释什么,她率先问道: “为什么?” 此刻再去问怎么看出来,已经没了必要。 “江湖是男人的江湖,至于女人,最好还是在家相夫教子。”看在褚流的面子上,伍怀难得给出解释。 “相夫教子么?” 天歌回味着这几个字,而后看向旁边的褚流: “当年他也对千丝说过这话么?” 听到这话,莫说是褚流,就连伍怀自己的嘴角都不由抽了抽。 然而有胡须掩盖,脸上这细微的动作并不易觉察,可是身子就不大好藏匿了。 看着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的伍怀,天歌笑了笑: “看来,也是说过的。就是不知结果如何?” 结果如何? 自然是被千丝追着打,十几个游侠儿都挡不住千丝的怒气,若不是褚流及时出手,眼前吞云吐雾的老头早被拔掉了舌头。 见伍怀带着警告之色看过来,褚流连忙摆手: “不是我说的。” 他怎么会说这个呢? 那不摆明了看热闹不嫌事大么? “你是谁?从何处知道的千丝?” 伍怀目光沉沉看过来,天歌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依旧对前一个话题刨根问底。 “所以,是千丝不算女子,还是伍老的规矩本就不大对?” “油嘴滑舌巧言令色!” 伍怀手中的烟锅在桌上一敲。 然而天歌却并不畏惧。 “伍老要论规矩,那咱么就论规矩。可既然是规矩,却有特殊,这规矩便站不住脚,不是么?” 伍怀讥笑一声: “你既要论规矩,那我便跟你论!你说千丝?她一人可敌我十众游侠儿,自有寻常女子不能相提并论的侠女风范,你可有这能耐?” 天歌炸了眨眼:“夸口的事情不好说,可试试却总是可以的。” 听到这话,伍怀站了起来: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天歌点头:“褚流作证。” 旁边的褚流正欲插话,却被天歌打断。 “若我赢了你的人呢?” “那我便允你一个要求。” 伍怀眯了眼,“可你若是输了……” “我不会输。” 正文 第218话 胜负与是谁 【待捉虫】 听着面前这个女孩子口中的狂言,伍怀有些不屑一顾。 且不说他手中如今的游侠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些寻常游侠,便是眼前这丫头身板,都足以让人看到即将到来的结果。 院中很快腾出一块空地。 晾衣服的老太太拎着木桶,里面还有未曾抻开的衣服;妇人揪着孩子的耳朵,耳根已经红成了猴屁股;大汉擦着自己手中的刀,眼睛却一直关注着院中难得敞亮开的地方。 众人如同街上看热闹一般,热闹地围成一圈,看着场面正中被二十个大汉围在最中间的消瘦少年。 没有人发出目睹恃强凌弱后的唏嘘或是同情。 安西街的规矩,从来都是能者居上。 若是没有本事,却还想对安西街动脑筋,只会死得很惨。 被揪着耳朵的小童看着场上没有动静,不由咬了咬指甲: “咋还不开始啊?” 旁边的妇人听他这话,气得一笑,松开手当着小童后脑勺轻拍一巴掌: “看热闹还多话!” 不过话虽如此,但孩童的话却还是道出了众人的心声,尽管没有催促,可是老太太俨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衣服再不赶紧抻开晾着,干了怕是要起皱的。 伍怀的视线从天歌身上移向褚流: “看在客人是你带来的份上,我可以破例让她反悔一次。只要她说出跟千丝之间的关系,这场对决便可以就此结束。你们怎么来,还怎么回去。” 褚流有些无奈: “我可做不得她的主。不过我劝你还是让那些人手下……” 说到一半,褚流似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然而伍怀却是明白了,“手下留情?” 他吸了一口烟斗,面上笑意不达眼底。 “你是自己人了,应当知道这条街上,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就算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你,也由不得我让你手下留情。” 眼前这些人,是一根筋带反骨的游侠儿,可不是那些府邸宅子里唯主命是从的护卫侍从。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跟这丫头到底是什么关系。不仅带着她来见我,甚至连她的身份也要瞒着。”伍怀打量着褚流,想从他的面上看出些什么来。 可是眼前的男子面上尽管没了疤痕,比之前俊朗了不少,可是那常年的面瘫却半分不曾改变。 褚流心说我倒是想告诉你,可是主子不让,那也就没有办法了。 对于天歌隐瞒身份来此见伍怀,是褚流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不过不管想到想不到,他只要听主子的吩咐就是了。 伍怀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便也没有了再等下去的耐性。 他重新看向场中,拿着烟袋的手抬了起来。 场中游侠儿见此,当即动了起来。 与那些出自不同门派或是家族的人功夫路数不同,这些游侠儿四方闯荡,一身功夫从不讲究花哨,也没有规章可言。 走一地,见一人,学一功夫,一锅乱炖出来之后,便是保命要命的铜筋铁骨。 在四周的游侠儿们动开来的同时,最中间瘦小的少年也动了开来。 一道金光在日头下闪过,旁边正在抽着烟斗观战的伍怀动作一滞,原本要吐出的烟气就这么被他吸进喉咙,顿时将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然而他却顾不上呛烟,伸出枯瘦的手拽住褚流的手臂,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天罗丝怎么会在她手中!” 褚流理解伍怀为何会如此失态。 当年云山先生出事之后,原本跟揽金伍怀等人一直留守在临安的千丝和摸儿一闻讯息,便赶去了上都云阳。 跟所有人一样,她们二人并不相信云山先生会就此丧命。 可是便如多年后今日所见,至此为止,没有人找到云山先生。 而当初兀自离开的千丝和摸儿也就此不见踪迹。 揽金阁自然派出不少人手去找,可是却始终没有音讯。 两个大活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半分消息。 同样在寻找的,还有伍怀与他手下的势力。 只可惜,这十三年来,依旧是半分音讯也无。 但尽管如此,褚流却是知道的,直至前段时间,伍怀依旧在让人寻找千丝与云山先生。 如果寻找云山是因为义气重诺,那么寻找千丝,便是因为他那份多年来所有人都明了,独他以为深埋不敢启齿的心思。 目光从伍怀震惊与期待并存的眼睛移开,褚流面不改色: “那不是千丝的天罗丝。” “怎么可能!”伍怀几乎是低吼出声,“天罗丝需要金蛊蚕丝和赤金玄铁,除了千丝,谁能拿到金蛊蚕丝!” “这是揽金当初跟前千丝换来的蚕丝。” 是了,揽金手中有金蛊蚕丝。 伍怀的手松了松,却并没有放开。 “这丫头到底是谁?” “若是她愿意告诉你,你总会知道的。至于现在,” 揽金将伍怀拽着自己手臂的手拿了下来,示意他看场上,“你该关注的事情,在那里。” 听到这句话,伍怀这才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是在观看一场比拼。 可饶是心中有事,但看到眼前景象的时候,他却还是免不了哑然。 偌大的空地上,如今只有一人站着。 身上的衣服纤尘不染,俨然文弱优雅的翩翩公子。 可围在周遭的众人,却清清楚楚地看到,方才就是瘦如猴子的文弱少年,凭借一己之力,让二十名壮汉游侠惨遭败落。 而这二十名壮汉,可是伍老手下最得力的人手。 放眼整条安西街,能敌得过他们的人,根本没有几个。 可就是这些人,如今却齐齐败落。 金色的丝线缠绕在少年带着白色指套手指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伍怀面色凝然,盯着被少年人把玩在手中的丝线,一言不发。 对他来说,输赢都没有关系了。 如今他在意的,是眼前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以及,她跟千丝到底是什么关系。 褚流从来不会撒谎,那关于千丝的事情,便是这女孩子本就知道的。 “胜负已出,伍老先前的话,可还作数?” 庭院正中,少年人望着旁边磨台上站着的伍老,脆生生开口。 正文 第219话 条件与正经 【10月4日修】 再次回到先前那间不见天日的屋子,依旧还是原先三人,可是伍怀的态度,却已经与先前截然不同。 “姑娘与千丝是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的迂回,伍怀不等天歌坐下,便开门见山。 旁边褚流用剑柄碰了碰他,提醒道: “公子。” 伍怀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改口道: “公子与千丝是什么关系?” 天歌看着伍怀,却没有说话。 似是明白过来什么,伍怀干笑一声: “公子先说条件吧。如先前之约,你赢了这一局,我当允你一个条件。不过若公子愿意说出千丝的下落,我便可再答应你一件事。” 这一次,天歌终于开口: “伍老若是因为天罗丝而有此一问,那在下只能抱歉地说,千丝姑娘如今的下落我并不知晓。” 看着伍怀笑容僵硬,眼中却是全然不信的样子,天歌继续道: “但我可以肯定,千丝姑娘尚在人世。伍老若是往北边找上一找,许会有所收获。不过时间过去的久了,如今再去能不能找到,也不一定。” 这话说得犹如废话,可是天歌能说的,却也只有这么一些。 上一世她见到千丝,乃是褚流带她逃亡的途中。 在北地一家客栈中三人巧会,可是不仅她和褚流被人追杀,就连千丝也正在躲避他人追击。 三人由此结伴同行几日,可却没有想到行路愈发艰难。 鉴于此,勉强避祸之后,三人为免彼此牵累,约好了日后相见之处后,依旧是各自亡命。 只是后来,不等她和褚流履约抵达,卢光彦的人手已经将他们逼至绝境。 褚流身死,她被囚,哪里还有再相见的可能? 那仅有的几日相处,便是唯一的缘分。 直至上一世终了,她甚至都不知道,千丝是否躲过了那些追杀。 不过就时间上来看,截至目前为止,千丝应当还好好的活着。 这也是她能,也仅能肯定的事情。 但对于忧心难安十三载的伍怀来说,哪怕是这一句简单的肯定,也足以让他悬挂多年的心稍稍放下。 没死。 没死呐……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伍怀的神色和缓下来。 “公子所说的北地,可否能再具体些?是北边的什么地方?” 当年云山先生在上都出事,千丝和摸儿所去便是上都,所以这些年来,伍怀便一直让人在上都乃至于整个北地搜寻,可是迄今为止,却依旧一无所获。 他甚至猜测过,千丝是不是因为云山先生之死伤心欲绝,所以回了西南苗疆做回了她的圣女。 然而就算他派人前往苗疆,结果却依旧是失望。 对于期待了整整十三年的伍怀来说,如今有人告诉他千丝没死,这莫过于天大的好消息。 可是只一句所谓的“北边”,却也太笼统了些。 “汾城,金谷镇。” 说完这句话,天歌顿了顿: “时间过去的有些久,伍老若是去寻踪迹,怕是有些不大容易。不过若是有耐心,或许有所收获也不一定。” 听到这句话,伍怀大笑一声: “十三年我都等得,便是再等一时,又有什么所谓?” 说完这话,他跟二人招呼一声,当即踏出屋门,去外头着人出发前往汾城金谷镇寻找千丝的踪迹。 趁着屋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机会,褚流低声问道: “公子所言可是真的?” “为什么要说谎呢?”天歌一脸坦然。 汾城金谷镇是千丝与他们约好相见的地方,可是后来她和褚流却再没有机会前去与千丝会面。 但不管怎么说,千丝会说出这个地方,就证明这里曾是她到过,或是以后定然会去的地方。 若是伍怀真有耐心,今时今日寻不到踪迹,再过个三两年,能有所获也说不准。 毕竟这约定,来自不久后的将来。 可是尽管如此,她却还是没有说谎。 “可是先前并不曾听公子提起……” “那是因为你和揽金都没有问过。”天歌摊开双手。 当初在揽金阁中,不管是揽金还是褚流,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问云山先生身上,至于千丝的存在,只提说了一嘴,话题便被带到不知何处去了,又如何能怪她不曾主动提起? 包括如今提说起千丝,也是因先前伍怀那句“不帮女人做事”,才让天歌想起那个相处虽短,可是却脾气火爆让人印象深刻至极的女子。 她的随口一问,本是无心之言,可是眼下看来,却算是误打误撞。 千丝对于伍怀来说,竟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 毕竟当所有人都在好奇云山先生的时候,却只有伍怀一人,仍旧挂怀着千丝。 褚流还想再说什么,伍怀已经从外头进来。 见此,他当即止了口。 “若是此行可以寻到千丝姑娘的踪迹,伍某定当感念公子之恩。” 若是安西街上有人听到这句话,定会高兴地跳起来。 可是眼下天歌却依旧神色淡淡: “时间已久,若是寻不到,那也不是人能决定的事;但话又说回来,伍老寻得到人,那也都是您的本事。感念恩义的话倒是不必说,毕竟,这也算是咱们之间的交易。” 这句话乍一听不怎么给人面子,但若仔细论起来,却也是大实话。 是以伍怀也不生气,只哈哈一笑,又问道: “我倒是还有一个疑惑。” “那我也还有一个条件。” 伍怀闻言一愣,而后再次大笑起来: “好你个丫……小子!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天歌弯了弯唇角,却没有说话。 伍怀正了神色: “已应了你两件事,再加这一件,不能更多了。” “伍老想问什么?”天歌道。 “你为什么会有天罗丝?还有你跟千丝……到底是什么关系?” 伍怀的眼睛不曾从天歌面上移开。 眼前的女孩子约摸十三四岁,按照年纪算,千丝若有孩子,拔得比寻常孩子快一些的话,差不多也该是这般大小。 他很清楚,当年千丝为制天罗丝,到底付出了多少艰辛。 如今这丫头手中有着一样的天罗丝,定然也与千丝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吧? 这个念头一生,伍怀便越发觉得眼前这丫头跟千丝相像,也越发害怕听到一个不敢听到的答案。 “伍老这是两个问题。”天歌挑了挑眉,“不过我还是愿意一道回答了。” “我跟千丝姑娘之间算是萍水相逢,不过是因为合她眼缘,由此从她口中得知并亲眼见到了天罗丝这东西。至于我手中的天罗丝,乃是用潘炳涵手中的玄铁宽刀和揽金公子手中的金蛊蚕丝仿制,非是千丝姑娘原有。” 说着,天歌摘下缠在自己指套外的天罗丝递了过去。 就着桌上的油灯,伍怀仔细端详许久,终于确定眼前的天罗丝的确不是千丝的那一条。 将丝线还了回去,也不知是眼花还是怎得,伍怀忽然发现眼前的丫头好似又不大像千丝了。 暗自松了口气,伍怀重新说起正事: “我要问的已经问完,公子可以说自己的条件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安西街虽是三教九流云集处,但触犯律法的事情,可是不干的。” 天歌理着手中丝线,点了点头。 “伍老放心,我要做的事,可都是正经事。” 正文 第220话 思量与拦路 【10月5日修】 被小童从宅子中领着出来,一路直到系放马车的地方,褚流才终于有机会开口。 “公子方才为何不告诉伍老您的身份?” 先前约见伍老的时候,天歌吩咐褚流只以他自己的名义去约见即可。 那时候褚流便以为天歌准备亲口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伍老,便如同那一晚告诉揽金与他知晓的时候一样。 毕竟天歌身上的经历,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不当面亲自言说,怕是难以让人置信。 可是让褚流没想到的是,哪怕方才话题已经说到了千丝,天歌却依旧不曾说起重生之事。 这就让褚流很是不解了。 若说天歌不相信伍老,为什么要亲自来见伍老? 可若说是相信,那又为什么白白浪费当面解释的机会,宁肯被伍老误会,也不愿意说出真相? 天歌停在马车前,状似无意地将车帘揭起,见车中空空,这才转过身来道: “非是我不信任伍老,只是这些事情,并没有那么多人知道的必要。” 与褚流相认,乃是天歌之本愿。 哪怕告诉揽金这件事,也无非是因为当时情形所迫,当着褚流的面,话题已经被引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她便多说了几句。 若非如此,这事她连揽金也不会说。 可是对于伍老,她是着实没有想说的打算。 非是因为信不过,而是觉得没必要。 就像哪怕是对徐芮,天歌也从没有想过告诉她上一世之事。 至于原因,很是简单她来临安,只是为了徐家免祸,为了找到褚流。 只要徐芮的命运可以扭转,那相认与否,其实并无必要。 只要上一世舍命救她的褚流相信她,那始终忠诚于云山先生的揽金或是伍怀是何态度,便没有那么重要。 对于这二人的势力,她能争取便努力争取,可是争取不到,也不会强求。 那些,是云山先生的人,不是她的人。 除却主动离开云山先生,选择跟着昭懿皇后的褚流,没有人会愿意为了她的事情,真正舍生忘死。 这些话天歌不愿与褚流说。 对他而言这些人是当初一道跟随云山先生的兄弟,可是对她来说,到底还是不大一样的。 想到这里,天歌顺道对着褚流吩咐: “等到伍老将人送到府中之后,你多上些心,往后教习他们的事情,都依托在你的身上。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半年之后,你领着他们前往上都时,这些孩子都可独当一面,并且,拥有绝对的忠诚。” 一听这话,褚流当即领命,可是片刻之后他便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可是姑苏之行……公子准备一人前往?” 方才在伍怀屋中,天歌有三个提条件的机会。 可她却保留了两个,只对伍怀提出了一条,那就是让他帮忙找寻二十个根骨好的机灵孩子。 安西街底下孤儿丐子颇多,挑选出二十个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根骨好的,却并不容易。 天歌甫一提出,伍怀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要将这些孩子放在自己身边作为亲信力量培养了。 对此天歌没有否认。 伍老重江湖义气,由他送来的人,定然都是身家清白,不会担心与各方势力有所牵扯,可是往后这些孩子会被调教成什么样子,却都在天歌自己。 而眼下,这个重任,被交托给了褚流。 有他带着这些孩子,旁的且不说,至少功夫一道上,不会有什么担心的地方。 至于少年心性,容易歪,却也容易掰正,在这一点上,天歌有自己的办法。 只不过这样一来,若是将褚流留在临安教养这些孩子,七月十三的姑苏之行,天歌便只能独行。 这对于褚流来说,实在难以放心。 然而对于天歌来说,却并不成问题: “你放心,揽金那边定然也会派出人,他可比我更关心云山先生。况且再不济,白银还在姑苏,多少总会有个照应。” 说完这句话,天歌抬脚上了马车: “况且,我们没有再多的时间了。” 姑苏事了,便需尽快前往上都,在那里,还有一局大棋等着她尽快铺展。 对于即将到来的元和十四年,她已经等不及了。 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已经足以让褚流熟悉天歌的性子。 眼下她既然已经拿定主意,怕是再改也没有可能。 看着青布车帘放下,褚流叹了口气,重新戴好自己的斗笠,马鞭一扬,赶着马车往外走去。 天歌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想着等伍老将那些孩子送来之后该如何安排。 二十个人,吃饭倒是小事,穿的衣服也有天衣阁的绣娘。 况且这些孩子正是发变长身体的时候,衣服很快就会穿不上,也不需要铺子里的那些精细花样,这样一来,换洗的衣服等那些孩子来了再做也来得及。 倒是住的地方,先得收拾好了。 后头还有一间杂货屋,上一世是她和徐芮用来放置花材的屋子。 不似上一世需要在家中制作香脂,她如今制香都在百花阁,这屋子收拾出来,并着后院的三间客房,正好宽敞的四间。 生活上头倒是不成问题,府中人手都是她精挑细选,皆非多舌之人,想来也不会对这些孩子的来路多说多论。 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得想想教这些孩子些什么了。 年纪还小,定然是不能只习武的,若如此,往后怕是有勇无谋…… 天歌正兀自思索,忽然马车一停,外头传来褚流带着几分不满的声音: “你们想做什么?” 天歌睁开眼,顺着车帘的缝隙往外望去,路边角落里还有不少眼睛晶亮的丐子坐着。 还没有出安西街的地界。 车帘再上挑三分,天歌终于看到前面的情景,也终于明白褚流为何会有此一问。 马车前面,乌泱泱站着一群大汉拦住去路。 好巧不巧,这些人正是先前院中对战时,天歌的手下败将。 …… …… 黑屋之内,伍怀手持烟锅,正准备将烟斗塞进口中吸上一口。 不过刚到嘴边,他似是想起什么,又将烟斗拿了下来,目光落在灯下的三个瓷瓶上。 那是方才临走时,褚流带来的那个丫头留下来的。 “长颈瓷瓶里的水和胖肚瓶里的药膏等量拌匀,涂在腿上可以活血止疼,尤其对于泅水泡出的积疾效用甚好。绿瓷瓶里的丸药清肺止咳,对于烟疾有特效安西街这么重要的地方,有了伍老镇守,才能安稳至今,您的身子,可定要养护仔细了。” 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楚。 不是因为这是医嘱。 而是因为这话里充斥着对他身体的了解。 他喜欢抽烟的事情,整个安西街的人都知道,可是他腿上的隐疾,却鲜少有人清楚,更罔论落下病根的缘由。 就在伍怀眉目不展之际,外头传来敲门之声。 “进来。” 来人上前两步,带着几分小心禀告: “伍老,许三他们几个,去拦方才那小公子的车了,您看……” 伍怀眉沟更深,不过很快便舒展开来: “不用去管他们。” “是。” 来人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却听上方再传来熟悉之声: “这几样东西,你拿去让济世堂的老大夫瞧一瞧。” 正文 第221话 讨教与取消 【待捉虫】 看着拦在马车前的众人,褚流握紧了手中马鞭。 斗笠被轻轻抬起一些,传出他清晰淡然的声音: “许三。” 这是为首一人的名字。 到底是与伍怀相识多年,这些年来又时常在安西街走动,只一眼褚流便认出了拦路之人。 若是仔细论说起来,也算是一起喝过酒吃过肉的兄弟。 但那是以前了,如果这些人要对公子动手,那么他也不会客气。 褚流决心已定,目光便有些决然犀利。 “场上事场上了,遇事对公不对私安西街的规矩,你们应当比我更清楚。” “所以我们才来拦路。” 许三站在马车前,精壮的身子高大威猛。 “愿赌服输,我想你们不是输不起的人。”褚流道。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拦路,输了就是输了,赢了便是赢了。 莫说并无死伤,便是有,下了太子,出了伍老的小院,也该一笑泯过。 然而许三却似是听不进去褚流的劝言,依旧领着众人向马车前走来。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就连路边捧着碗的丐子们也拖着身子往后坐了几分,好腾出空地来。但那一双双晶亮的眼睛,却是盯得愈发仔细认真。 褚流抬手伸手欲拿佩剑,身后却探出一只手,隔着车帘在他背后点了点。 “且看他们想做什么。” 褚流的手顿了顿,顺势将剑穗理了理,又将马鞭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而这时候,许三引领着的游侠儿们也在车前三步之遥停下。 “许三,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一次,褚流彻底将斗笠摘下,正视着最前方的人。 忽然,许三抽出自己的佩剑,凛凛寒光在阳关下炫目闪烁。 “方才院中地方小人又多,我们施展不开来,所以输得不甘。此来别无他意,只为跟小公子重新讨教。” 此话一出,身后其他人也纷纷亮出自己的兵器,一时间,街上传出齐整的声音: “特来与小公子重新讨教!” 褚流有些怒了。 若说只是一人,切磋讨教这便罢了,可是如今二十个人一起,真刀真枪明晃晃拦路,可就算是挑事了。 褚流的目光落在周边的丐子身上。 马车如今还在安西街上,此处又离伍老的小院不远,从许三等人拦路至此时,传信的人便是爬,也该带着伍老的意思回来了。 可是眼下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这不是伍老的行事作风。 “你们想要讨教,可以。我代为奉陪!” 至此,褚流再也顾不得天歌方才的叮嘱,抽出自己的佩剑跃下马车。 玄铁重新铸固的尘霄剑还不曾用过,今日便让他来好好试试到底顺不顺手。 “我们是来找小公子的,与你讨教,往后也可。” 许三执拗开口,目光一直看着后头的马车,浑然不去理会站在自己面前的褚流。 就在这时,车帘微微一动,却不曾撩开。 一道清冷脆声带着随着风拂车帘送入耳中: “切磋讨教,本是双方之事,提剑上门便要当场比试,这算挑衅,不算切磋。” 听到这一声,褚流连忙转身: “公子。” “回来吧。你不是说过,安西街的游侠皆义士吗?既然是义士,便是讲江湖道义之人,而非拦路围堵之辈。” 褚流张了张口,想说我哪里说过这话,但最终还是噤声回到了马车前,但手中的剑却依旧没有收起。 “诸位的切磋之邀,在下接下了。不过今日着实有事,怕是无法于此奉陪。几日后伍老与我送人之时,诸位可一并来我府上,届时咱们校场上战个淋漓酣畅,如何?” 一听这话,许三眼睛一亮。 “小公子此话当真?” “来得安西街,说出的话不当真,岂非让人笑话么?” “既如此,我等定当如约而至!” 说完这话,许三往路边退了几步,他身后领着的几人也同样后退让开。 原本被围堵的道路,就这么重新恢复了宽敞。 褚流跳上马车,抬手刚牵住缰绳,忽听旁边许三再度开口: “你我已有两月不曾切磋,届时我会一并与你讨教。” 没有点名道姓,但这话却俨然是对褚流说的。 这一次,褚流终于收剑入鞘,将缰绳重新换了手,横了许三一眼将斗笠扣在脑袋上。 马鞭扬起,马蹄哒哒,随着车轮辘辘声,留下一句话甩给后头的许三: “放心吧,这次你定然还是输。” 感受着马车快却平稳的律动,天歌唇角微微翘起。 方才还想着如何让这些孩子懂事,这就送来了瞌睡时候的枕头。 …… …… 在青布马车低调使出安西街的同时,揽金阁门口却竖起了一块牌子。 富贵街上最不缺闲散富贵人,是以很快这则消息便传遍了整条街上的茶楼酒肆。 “什么?今夜的豪赌之局取消了?老子专程从陇西慕名赶来,居然告诉我取消了?!” 来香酒楼之中,正在饮酒的客人一听,当即掷了杯子站起来,似是觉得旁边说这话的人在诓骗自己。 那人一见眼前之人膀大腰圆,当即矮了半截气势,但说出的话却半分不怵: “这是人家揽金阁贴出的通知,哪里是我们自己随意乱说?不相信你去揽金阁外头瞧瞧,硕大的红纸金字写得明明白白。而且不止今日,就连往后这几个月的豪赌之夜都一并取消了呢!” 说完这句话,那人翻了个眼转过身去,面上甚是不悦。 就你陇西来的觉得亏,我还是山东府来的呢,还不是一样没得玩? 酒客闻言一顿,似是不大相信,又差使着身边的随从去看。 不多时,随从回来,带来的消息却与先前那人所说一模一样。 酒客心有不甘。 “那揽金阁可说了是什么原因不办豪赌了?咱们这千里迢迢来的,若是就此扑了一场空,还没个盼头,他揽金阁可过意得去?” 随从当即应声回禀: “说是三楼豪赌之场需要重新修补施建,工期未定。等到修建完成之后,才能重新开设豪赌之局。不过为了不扫慕名而来的客人们的性质,二楼最大的赌面将会开到以往的三倍,赔率也会增加。” 一听这话,与酒客一样,奔着豪赌刺激的其他远来之客的心情这才好了些。 在揽金阁贴出的消息传遍富贵街的同时,府尹衙门后院之中,胡承修比酒客们更早收到了这个消息。 正文 第222话 嫁衣与祛臭 【待捉虫】 年轻的罗刹站在院中花树下,透过枝叶罅隙投射在他身上的光斑明灭可见,就如同他此刻晦明莫辨的神色一般。 “偏巧在这个时候取消……罗真,你怎么看?” 被点到的罗真微一思索,道出一种可能,“莫不是那揽金公子听到了公子想去一探的风声,想要借此避开?” 不过这话刚说完,他便摇头推翻了自己: “这也不对呀。且不说揽金阁如何得知公子要去,就算是知道了,只要避开这一次便可,何必连往后的豪赌都一并取消。听临安这边的弟兄说,这揽金阁一夜豪赌便可赚百十万两银子,这放着银子往门外推,着实说不过去。” 掰下枝头一小截树枝,胡承修眼睛微眯:“事出反常必有妖。去查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揽金阁设立多年来,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取消豪赌,哪怕是临时取消,哪怕这理由看似很充分很合理。 可是胡承修却依旧觉察出些许不对来。 罗真奉命离去,正与从外头回来的罗旭打了个照面。 见此,胡承修丢开手中断枝:“可有眉目?” 一听这话,罗旭当即面有愧色: “属下跑遍了整个临安,不管是地下暗桩,还是咱们留在临安的人,都没有见过有这么一号人。按照常在临安的江湖中人比对罗肃和罗江的描述,身材相近的,没有那样的功夫;功夫不错的,却都身材魁伟,并不能对上号。” “那就是说,没有结果了。不管是人,还是印章,都杳无音讯。”胡承修帮罗旭总结道。 “属下无能,请大人责罚!” 到了这个时候,罗旭已然别无选择。 然而胡承修却只淡扫他一眼,便越身走到后边的石几旁坐下。 “起来吧。你连人都不曾见过,要罚也不该罚你。” 那一夜,真正接触过黑衣人的,是罗江、罗年和罗肃。 如今罗年已死,剩下的罗江和罗肃本该是最适合却调查此事的人,可他们二人却在此事上意见不一,再让他们去查,难免失了偏颇。 是以这任务才落到了罗旭头上。 不过眼下看来,将这件事交给罗旭去查,显然也不是什么正确的决定。 “翟大人他们,如今在做些什么?”扫下石桌上一片落叶,胡承修随口问道。 罗旭转过身来上前两步: “汪祉已经招供与潘炳涵勾结公需私用,私吞赈灾银趁机哄抬物价诸事,如今翟大人和侯大人正在忙着清算汪家账目,不过因为先前汪家夫人失踪,大批现银变成空账,便是想要入缴国库,也没得可入。而潘炳涵那边却还是死不开口,想来只能押往上都再做后算。” “那就是说,侯茂彦这一趟,只捉了两条虫,却没能搬走虫穴里的金山银山。” 胡承修轻笑一声。 圣人这次之所以赶着动潘炳涵,不止是因为再也不能容忍潘炳涵的藏私,还有一条,是相中了与之关联的汪家的百万资财。 如今可倒好,汪家随着倒了,可是圣人等待的银钱,却就此打了水漂。 借调姬家的银子最终还是被姬家小子拿回去,仔细算起来,除去汪潘氏失踪累带的百万两银子,剩下竟是被姬家小子和揽金阁在豪赌之夜赢了去。 这样一看,凭空得了好处的,竟是姬家和揽金阁。 一想到揽金阁,胡承修便蹙了眉头。 尽管得了便宜,可揽金阁赢去汪家的这些银子,却是挑不出半分毛病。 甚至汪皓那原本赊账的银子,还是当初侯茂彦自己向他借牌子从姬家隆昌钱庄借调代还,来路就更无可指摘了。 若非他亲自经手此事,甚至都要怀疑揽金阁是否与汪家有关了。 还有姬家那个小子,守城之夜不少他,讨债也不少他,最后算起来倒是让姬家名利双收。 至于侯茂彦自己…… “真是枉为他人做嫁衣啊……” 听着胡承修的轻叹,罗旭不知该如何回答。 按道理此番大人和侯大人同理此事,侯大人办事不利,大人不也会受到影响吗? 可是眼下看来,大人这话里,好似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不等罗旭多思,胡承修已经再度开口: “先前让你的人盯着林府那头,可有什么异常?” 罗旭摇头: “并无异常。这些日子正赶上姬家推新香,据说用的都是林花师的香方,所以林公子一直在百花阁盯着制香,除了最早那一日去过揽金阁外,往后都是林府和百花阁两处走,比隔壁院子那和尚打坐念经还规律。” 听到后一句,胡承修并没有往心上放。 那一日罗放与他说了事情的始末之后,他便允了寂然的同行之请。 罗刹司心狠手辣,但却非是不讲理之辈,更罔论牵连无辜,尤其是汪潘氏在府尹衙门的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便足以证明临安仍不大安全。 故此顺手带一个不会功夫的和尚前往上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过说起制香。 胡承修从怀中摸出两只瓷瓶摆在桌上。 看着眼前精巧却又雅致的小瓷瓶,罗旭不由好奇: “大人这是?” “香脂。” 罗旭登时睁大了眼,八卦之火燃烧起来,将先前的怂胆壮肥: “大人您这是有心上人了?哪家姑娘呀这是?” 天耶!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人红鸾星动了! 胡承修白了他一眼: “这是男子用香。” “男……男子用香?” 罗旭好容易找到自己的舌头,忽然脊背一僵。 大人从来不用这些小倌儿喜欢的东西的,今日突然拿出这玩意儿来,难道是为了送人? 方才罗真在的时候大人没有拿出来,这会儿却当着他的面拿出来…… 难道是为了送给……不会吧?! 虽然他算是司中除却大人之外长得最好看的人,可是大人若是因此瞧上了他…… 那他到底要不要从? 大人长得比女子好看是没错,可自个儿喜欢的却是姑娘啊! 可若是不从,大人若是因此记恨上他,以公徇私对他惩处报复…… 罗旭越想越慌,就在这时,正巧瞅见罗江出现在视野中。 他顿时急中生智,对着罗江出口便喊: “江子快来!先前你不是说那晚被熏得慌么!大人给你买了熏香祛臭呢!” 这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中传来,莫说惊得罗江一愣,就连在他后头跟着过来的翟高卓也是一愣: “祛什么臭?” 罗江的脸顿时黑了黑,“大人且安心走路。” 胡承修瞅了一眼突然发疯的罗旭,目光落在近前走来的罗江身上。 然而很快,他的视线便陡然一缩,重新看向桌上的香脂。 似是有什么一直被忽略的东西,就这么在他脑海中炸裂开来。 正文 第223话 邀请与此人 【待捉虫】 胡承修腾地站起来,惊得旁边的罗旭连忙后退两步。 “罗旭,去临安各个脂粉铺子或是药铺好生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曾经制过带有奇臭的东西。” 此话一出,似是想起什么,胡承修又朝着罗江喊道: “罗放呢?喊他过来!” 院中原本闲适的氛围陡然变得凝然凌厉。 罗旭乐得趁此离开,而在隔壁院子里监督假和尚给罗年骨灰念经超度的人罗放也被传唤过来。 “大人有何吩咐?” 挠着光头,罗放有些不解,这急急慌慌的,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胡承修看他一眼,面色微冷: “剃了光头还真拿自己当和尚了?赶明儿回了上都,我便去跟佛塔住持招呼一声,收你去守塔去吧。” 一听这话,罗放当即垂首肃立,面上却是哭丧: “别介啊大人,属下这不是怕那秃驴偷懒么,万一他不好好念经,佛祖感受不到诚意不收阿年,那到时候……” 然而歪理不曾讲完,便被胡承修打断: “那一夜你们夜袭潘府时,姓林的给你们的软筋散可还在?” 一听这话,罗放当即停止干嚎,在身上摸了半会儿之后,拿出一粒白色蜡丸放在胡承修面前。 “就是这个。遇到撞击之后蜡丸会破裂,届时里面的药粉便会逸散到空气中,让人口鼻生呛,腿脚无力。但是林公子说这玩意儿是个半成品,临时凑的材料,效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提起这个,罗放就像是打开话匣子一般,一句也停不下来: “那天晚上要不是这玩意儿效用不佳,也不至于让潘炳涵从暗道里给跑了。折腾半天让属下头发都剃了,结果还是制出个半拉子的东西,怎么想怎么来气。早知道还不如用咱们的雷火丸直接炸了潘府省事。” 罗放越说越来劲儿,没有看到自家大人已经盯着他的脑门儿看了半晌。 直到他觉察到不对,挠着脑袋的时候,才止了话头,“大……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剃了你的头发的确是不该。” 罗放当即心中一酸: “我就说大人最是体谅属下的不易!下次再见到那个姓林的,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也上去剃了他的……” “早知道应该让那个家伙拔了你的舌头,再削了你的脑袋才是。” 胡承修冷冷开口,将那蜡丸抛了回去。 罗放忙不迭接口,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时,胡承修看向旁边的罗江: “我记得你和罗肃说,当初你们去探潘府书房的时候,那黑衣人扔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弹丸。只是那被抛出的东西散开来却是阵阵腥臭。” 罗江点头: “那东西沾染在衣服上头后味道极难散去,若非林公子收留我等,怕是那一夜逃不开潘炳涵的追捕。” “换下来的衣物呢?” “丢在林府了。”罗江道,“林公子拿了府上仆役的衣服让我们换洗。” 若是不换洗,莫说他们自己忍不忍得住,就是一出现在大街上,只怕也会引得众人侧目,从而招致追兵。 “也就是说,剩下的唯一追溯到黑衣人踪迹的证据,也有可能已经找不到了。” 胡承修望着桌上的香脂瓷瓶,眼中情绪模辨。 罗肃说那黑衣人身形极像姓林的。 夜探潘府之际此人正好不在。 带着臭味却无杀伤力的臭丸与此人的软筋散极其相似。 唯一可以追溯到蛛丝马迹的衣服,也被丢在了林府。 一环扣一环,还真是巧妙的很。 “罗放,你去查那姓林的经手的脂粉与药物,看看可有带着奇臭之味的。”说到这里,胡承修顿了顿,“不止是成品,还有采购的所有原材,但凡有腥臭之气的,都一并带回来。” “……” 对于这个光荣而考量耐力的任务,罗放发自内心地想要拒绝,可是看到自家大人阴寒的面色后,还是陪着笑脸欢欢喜喜应声而去。 看着罗放离去的背影,自打一进院子便没有机会开口的翟高卓蹙了蹙眉。 林花师经手的带着腥臭之气的原材,他倒是知道一样。 当初秋云昏迷,林花师在翟府所熏药炉,即是如此。 正当翟高卓思量要不要说的时候,忽听旁边的罗江带着几分犹豫开口: “大人,潘炳涵是林公子抓的,那夜守城也多亏他全力而为,那黑衣人应当与他无关,不然他何必要帮我们呢?” 翟高卓掩在官袍中的手微微一动,向胡承修看去。 就在他目光投射而来的一瞬间,觉察到视线的胡承修也看了过来。 没有理会罗江的疑惑,胡承修忽然对着翟高卓一笑: “是我的不是,只顾着与下面的人论说事情,倒是让翟大人久等了敢问翟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胡大人的正事要紧,等得一时半刻倒也没有什么。” 说着,翟高卓从袖中拿出一物: “先前子良与我说,大人准备初三押解反贼前往上都,眼见日期将近,感念大人当初借兵救城一事,清言准备在后日设宴,一来替临安百姓谢过大人,二来正好为大人践行。” 胡承修接过请柬,随意扫了一眼问道: “既有致谢的目的,想来大人的客人不止我一人吧?” “罗刹司诸位自然不少,此外,还有林花师和姬少爷。” 听到“林花师”三个字,姬修齐唇角微扬。 “既如此,在下定然如约而至。” “如此甚好。”翟高卓笑了笑,“大人且先忙,清言后日于来香酒楼静候。” 说完,便要出言作别,却听姬修齐忽然开口: “翟大人觉得,这林花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翟高卓心中一惊,然而却见姬修齐面上只有纯粹的疑惑,顿时暗松了一口气: “林花师来临安不足三月,本官对其所知也不过尔尔。但就守城一事,可见其缜密细致,大胆沉着;于制香一道,可见其专注出挑技艺精湛;平素为人,亦是不骄不躁,稳重知礼。再有旁的,倒是不大清楚了。” “看来大人对此人评价颇高呐。”胡承修轻啧一声。 “不吝溢美,只因此人本就如此。”翟高卓不卑不亢,似是听不懂胡承修话里的玩味。 “大人中正。” 耸了耸肩,胡承修看向罗江,“江子,送送翟大人。” 尽管不过府衙前后院,可话不投机却还是半句嫌多。 从后院出来之后,几乎是罗江折身离开的同时,翟高卓便吩咐人备车回府。 然而等到马车真的准备好的时候,却见他忽然摆了摆手: “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今日徐记售香,秋云还跟她的小姐妹在百花阁,不用回去陪她用饭的……撤了撤了。” 车夫虽然郁闷,却还是庆幸可以少晒一晌午的日头。 而后院之中,胡承修听着罗江的回禀,俊秀的眉头凝起一道沟壑: “只是为了用饭么……” 正文 第224话 留下与宴请 【待捉虫】 两日时光转瞬即逝,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然而饶是胡承修让人调查了所有药铺和脂粉行的采购原料,摘选出所有带着腥臭之气的东西,这两日之内对黑衣人的调查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药材铺里来的带着臭味的东西倒是不少,可去路大都没有问题。 至于香料铺子,都是采撷香物,哪有用臭料做香脂的道理? 而罗放查到的结果更是直接: “林花师制香所用花材都是徐家现成的,而所需药材,也都是济世堂买的常规药料,所用之处也都是制作蜡丸中的软筋散,若说这带着臭味的,那还真是一点没有。” 唯一的可能性也成为死局,这让胡承修本就不大愉悦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揽金阁豪赌的取消,便意味着见揽金公子的打算泡汤,如今这件事停滞不前,就意味着他此来临安的任务无法顺利完成。 执掌罗刹司这些年来,他头一次感觉到处处掣肘的感觉。 若不是七月底便是圣人正式会面金人使者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想在此刻离开仍旧迷雾团团的临安。 脚步声传来,罗旭踏入院中。 “大人,侯大人派人送了密折与这些日子以来整理的潘汪两家的罪证。” 胡承修淡扫一眼: “交给罗真收着吧。” 事发之后的第一道汇报密折在擒贼后一大早便送了出去,眼下这些不过是后续,是以并不紧急,只要随着人犯一道抵达上都便不算晚。 而且此番临安之事兹事体大,与其让官驿快马加鞭递送,远不如让回京的罗刹司一并带回上都让人放心。 交递完东西,罗旭顺眼瞅到旁边的滴漏: “翟大人宴请的时候要到了,大人还不出发么?” 胡承修望了一眼,随口道: “牢狱那边处理地如何了?” “大人放心,潘炳涵和汪家父子一并收押,那大瓮稳当地很,放在囚车里正正好。该收拾的东西也都收拾完了,只等今日午宴终了,咱们便可启程。” 胡承修点了点头,忽然问罗旭道: “你觉得临安这地方如何?” “蛤?” 罗旭一愣,脱口道,“挺好一地儿呀。” “既如此,你便留下来吧。” “……?大……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罗旭忽然心里一慌,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更没有说错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除了前儿个提了一句大人红鸾星动什么的…… 胡承修站起身来,掸了掸自己的衣服: “我走之后,盯着林府的动静。” 不管是罗真还是罗放、罗肃,都多多少少对那姓林的带着维护或偏见,唯有罗旭一人,与林花师相处较少,调查起来也会相对客观。 而且此前这些事,也都一直是罗旭在着手调查,相比于旁人也会更加熟悉。 既然觉得临安仍不放心,那便留下人就是了。 决断已定,胡承修的心情稍稍好转一些。 临安的事情已经结束,却也还没有结束。 “走吧,去来香酒楼。” 抬脚迈步,胡承修率先向外间走去。 …… …… 看到罗刹司众人进来的时候,来香酒楼的掌柜与小二皆是骇然,差点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 可是很快,当见到胡承修等人进了翟高卓订的包间,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因着人多,除却胡承修之外的其他罗刹皆被安排在一处,独他与翟高卓、侯茂彦、天歌、姬修齐等人一桌。 看着天歌身边的空位,胡承修自然落座。 尽管在知道了翟高卓宴请的人之后,天歌便猜到了这样的座次可能,但当真见到胡承修坐在自己身边,却还是微微蹙了眉头。 这些日子在府外晃荡的光头虽说手脚利索,可她却还是瞧得清清楚楚。 不管胡承修出于什么原因让罗放盯着自己,都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好在这顿饭之后,这些惹人厌烦的苍蝇,就都彻底消散。 伍怀那边的孩子已经准备好,若非罗刹司这些难缠鬼,她已经可以着手训练。 似是觉察到天歌的不悦,胡承修看了过来: “今日翟大人盛情之邀,莫非让林公子不喜?” 当着东道翟高卓的面,这话问得着实诛心。 屋内空气一凝,却听天歌叹一口气: “翟大人之邀,哪里会有不喜。不过在下如今倒真有一些难处,若是胡大人愿意相帮,那就再好不过。” 胡承修没有想到这人会顺竿上爬,但话已至此,却也没有价戛然而止的道理,遂问道: “林公子为何事忧心?” “倒也不是我自己的事。”天歌说着看向翟高卓,“大人可还记得醉韵楼的绮罗?” 翟高卓闻言点头,“自然记得。” 先前复盘守城之夜的时候,他记得罗放提起过这个女子。 本是潘炳涵的姘头,后来被林花师说服帮着捉拿潘炳涵,后来却因替潘炳涵挡剑而被罗放重伤。 “按理我是不该说这话,但当初劝说绮罗姑娘的时候,在下答应她一旦潘炳涵被捕,可让她随行前往上都。绮罗姑娘因情挡刀,却到底也是为捉拿潘贼出了力气,所以在下想麻烦胡大人,可否允绮罗姑娘同行?” 胡承修闻言眉头微敛。 前头先是带着个和尚,再有归家那个证人归云岫,如今再带上个青楼女子。 这一个两个,到底是押解犯人前往上都,还是带着一帮子拖油瓶观光? 拒绝的话将要出口,却听坐在对面的侯茂彦道: “这姑娘虽说糊涂了些,但到底也算是出了半分力,胡大人此行人手众多,想来也不在乎多这一个两个的。” 一听这话,翟高卓也点了点头: “若是没有先前的允诺也还罢了,如今既有约在先,倒是不好反悔。再者如今潘炳涵这状况,也的确需要人在跟前照顾,若是绮罗姑娘同行,这倒也不用忧虑了。” 一句话出口,半桌人呼应,胡承修自然没有再拒绝的道理。 至此,翟高卓起身与众人举杯: “潘贼之事,若非有诸位帮衬,临安必遭大难。如今化险为夷,皆仰仗各位鼎力相助。大恩不言谢,翟某唯有以酒为敬。这第一杯酒,翟某替临安百姓敬诸位!” 杯酒尽饮,翟高卓再倒一盏: “今日乃是胡大人押解潘贼前往上都的日子,也是子良继续前往姑苏视察绩考之日,这第二杯酒,且愿二位此行顺利!” 正文 第225话 是在审问我? 【待捉虫】 有两位大人在,再加上一天歌与胡承修彼此之间看不对眼,这一餐饭吃得极其规矩沉稳。 大多数时候,都是侯茂彦与翟高卓在说,胡承修懒得参与,姬修齐迎合两句。 短短半个时辰,宴请便到了尽头。 最终的结果,便是翟高卓与侯茂彦对姬修齐这个后生越发喜欢。 尤其是得知姬修齐此来杭州府是为了参加州试,便越发多了几分期待。 “姬少爷机敏聪慧,想来明年三月,上都的国试定会榜上有名。” 有了讨银子的事情之后,侯茂彦简直是对姬修齐青眼有加。 由着侯茂彦拍着肩膀殷勤期待,姬修齐扯着嘴笑了笑: “承蒙大人吉言……” 还国试? 他能过得了州试都很不错了,哪里还敢肖想国试? 老爷子生怕别人背后指摘,专程让他回南地按祖籍参举,要知道这么些年来,南地学子多如牛毛,北地却鲜少有人出头,为了均衡维稳,最终的国试都会多多少少向北地学子倾斜一些,他还没见过这般坑孙子的。 是了还国试,他能不能进国试都难说呢…… 想到这里,姬修齐面上挂笑,心却在滴血。 自打来了临安,那些书他还没翻过呢,如今侯茂彦这一提醒,倒是让他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儿。 九月中便是州试,瞅着也就两个月的光景,要是连州试都考不中,老爷子怕是要撕了他…… 嘱托话别之后,翟高卓与侯茂彦终于离开。 见两位大人上了马车,天歌转身便往反方向行去。 谁曾想却有一道身影很快跟了过来。 “林哥儿,等等我!” 这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姬修齐。 天歌脚下步子不仅没有变慢,甚至还加快几分。 “这才刚吃完饭,林哥儿你慢点!我有话跟你说!”姬修齐揉着肚子紧赶慢赶。 “说吧,我听着呢。”天歌目不斜视,信步而前。 姬修齐心中叹气,他就知道,林哥儿还在跟他计较呢。 方才从一进屋,再到后来席上,林哥儿跟所有人都说了话,唯独除过他。 眼见停步是不可能了,姬修齐顿时迈腿跑快几步,拦在天歌前面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这个给你。” 天歌瞥了一眼却没有接,但步子却是停了下来: “什么东西?” “隆昌钱庄的银票,从汪家那里捞回来的,五五分。” “这是你姬家的银子。” “也有你的功劳。” 说着姬修齐将东西塞到天歌手中,“守城那夜是我的不是,如今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这便算是愚兄一点歉意。” 展开那张纸,赫然是四十八万两白银落在名下的账据。 再一想先前豪赌之夜赚来的银子,天歌忽然觉得有些沉。 但心情却莫名愉悦轻松。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面不改色的将账据收下,天歌抬起头来,“姬兄要去何处?若是同路便一道吧。” 看吧,她就是这么一个好说话的人。 姬修齐嘴角抽了抽,“我去百花阁。” 侯茂彦的提醒让他不得不正视即将到来的州试,若是堂堂姬家少爷连州试入榜都不能,莫说丢姬老爷子的人,就是他自个儿这张脸,都捡不起了。 若是这两日就开始发奋,或许还能抓个尾巴。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他再不能如现在这般,整日在阿芮面前晃荡了,既如此,便多少得去解释一下,免得阿芮误会。 天歌点了点头,“正好,我去醉韵楼找绮罗,倒是可以顺路一段。” 二人正欲前行,却听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既如此,林公子可否带在下一道?” 两道视线投射而来,胡承修面不改色: “林公子不是委托在下带着绮罗姑娘一道上路么?正巧饭后散食,在下便去顺路接一接绮罗姑娘。” 堂堂罗刹司司正去接一个红尘女子? 这话也就鬼才信了。 姬修齐见势不对,在胡承修向他看来的同时,忙不迭尬笑一声: “那什么,我正好想起来,还有一桩事未了。林哥儿,你和胡大人先行,先行。” 说着脚底抹油,反向溜了。 天歌望一眼胡承修,面上笑意敛去: “既如此,还请大人跟上了。” 晌午的街道不似凉时那么多人,可是不管天歌步子如何加快,胡承修却始终能与她调至一致。 最终的结果,便是马车也要走上一刻钟的路程,生生被他们不到一刻走完。 眼见醉韵楼将至,天歌终于放缓了步子。 “林公子好似极其讨厌我?”一路不曾说话的胡承修终于开口。 “胡大人若是姑娘,在下或许会有几分兴趣。” 这话说得极其大胆,若是罗旭在此,怕是要称一声“好汉”。 果然,胡承修的眉头蹙了蹙,没了拐弯抹角的兴致: “当初罗真等人初探潘府的那一夜,林公子人在何处?” “胡大人这话可真是有意思,更深露重,自然是在家中睡觉。” “你身边的护卫呢?” “胡大人这是在怀疑我?”天歌双目一凛。 “不是怀疑,只是心中存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问清楚比较好。” 天歌看了胡承修半晌,忽然笑着点了点头: “好褚流在那日午后便赶去了天目山,否则潘贼屠村之事,如今怕也无处可查除此之外,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可一并问清楚了,日后再论及此事,可莫怪草民不配合官府查案。” 听出话里的讥讽,胡承修却没有点到为止: “据说那一夜潜入潘府书房的黑衣人,与林公子颇有几分相似。” “证据呢?” “本来是有的,便是罗江罗肃二人的夜行衣不过如今应当已经不在了。”胡承修注意着天歌的神色,“我们已经查出了黑衣人所用黑丸。” 然而听到这话,天歌不仅浑不紧张,更带着几分兴味挑了挑眉: “夜行衣?谁说那东西已经不在了?胡大人不说在下都快忘记了。四位大人换下的衣服如今都安然存放在林府杂货房,待会儿我就派人将那衣服给大人送过来。” 看着天歌神色磊落,胡承修忽然有些疑惑了。 难道这件事,真的与眼前之人无关? 不等他继续开口,天歌继续道: “胡大人可还有别的要问的?” 胡承修微一摇头。 “既如此,那在下便先回府了,定赶在大人出发前将东西送到码头。醉韵楼已到,绮罗姑娘便在上头,大人要接人便去吧,告辞。” 一番话利落说完,天歌转身离开。 几乎是转头的刹那,面上笑意彻底收去。 查到了黑丸? 笑话! 就算是找得到黑驴蹄子,也凑不出那奇臭之味,再者有衣服又如何? 半个时辰后,临安城外码头。 看着面前叠放整齐干干净净,甚至散发着皂角淡香的衣服,胡承修的眉头再也舒展不开来。 正文 第226话 窃听与现形 【待捉虫】 随着潘炳涵被押解离开,徐记秋香的成功大卖,临安好似又回到了先前那个脂米流香的江南福地。 而在百花阁忙碌多日的天歌,也终于得了闲,难得没有出门,半倚在树下秋千里悠闲乘凉。 而在不远处的屋顶,则有一人正苦哈哈地顶着大太阳,趴在屋脊上,心中颇有几分不平: 罗刹司所有人都随着大人一道回了上都,眼下定然吹着江风悠游自在,可怜他却只能守着这一间小宅子,盯着底下那人享受生活。 伸手小心抹去额上浸出的汗水,罗旭微一偏头,目光却落在正从外头进来的一群人身上。 大人小孩几十号人乌泱泱一片,全部跟在那个叫褚流的人身后。 罗旭愣了愣,这是要做什么? 这林府虽说不小,可也不至于大到找这么多下人吧? 而且那些人可一点都不像是服侍人的护院仆从。 孩子各个如褴褛丐子,大人却都携带兵器。 罗旭探前几分,眯着眼想要瞧个真切,正巧这时候众人停下步子,也不知褚流说了什么,其他人都候在原处,唯独他一人朝着清风苑走来。 几张熟悉的脸随之映入罗旭眼中,使得他心生讶异: “这不是临安城中叫得上名号的游侠儿么?” 尤其是最前头那个叫许三的,他记得最为真切。 当初大人让他查临安势力的时候,他便远远的见过此人以举磨盘来练习臂力。 这些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林府当中? 看着褚流进来,罗旭将探出的身子往后撤了撤,以免被人发现。 清风院中并没有多余的闲杂人等,是以哪怕离得有些距离,主仆二人的对话还是隐隐约约传入罗旭耳中。 “公子,许三他们送那些孩子过来了,如今正在院外等候。” “让他们去校场,我换身衣服便来。” “要先带那些孩子去沐浴更衣吗?” 都是遍地走的丐子,个个衣衫褴褛脏兮兮,这样子与主子见面怕是不好,褚流想道。 谁曾想天歌却是摇了摇头: “不用,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况且这些孩子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还难说。你先带他们过去。” 此话过后,脚步声渐渐远去,罗旭带着疑虑探出脑袋,看着褚流领着人往远处去。 林府有校场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不过就他以及先前罗放盯梢那几日来看,这姓林的大都不去校场练功夫,倒是他身边那个叫褚流的随从,一得闲就去练习,那身手腿脚,倒是的确不俗。 不过眼下带着这些人去校场……罗旭心中冒出一个猜测来。 仔细听着院中的动静,见再没有什么响动,想起方才姓林的也说自己会过去,罗旭边准备提前挪个窝儿,去外头校场旁边的屋顶上趴着。 谁曾想,他刚半撑起身子,后方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屋顶风光还好么?” 罗旭惊得一个趔趄,手一抖,就这么半张脸磕在屋脊之上。 得亏这屋脊并不似檐角铺设脊兽,相对平整不说,又因为前些日子连日阴雨,外头生着一层绒绒青苔,并不曾让那张算是有些俊逸的脸破相。 但饶是如此,这么一磕,也剐蹭了他一脸绿的苔痕。 不过眼下这些都顾不得,撑身站起,罗旭一脸心虚地看着眼前之人: “林……林公子。” “罗旭大人。” 天歌挑了挑眉,尽管守城那日只与此人有过两面之缘,一次是接受他带来的府尹印信,一次是后来他姗姗来迟领命,可是她却还是清楚的记得这个名字。 “罗刹司众人不是都在昨日随着胡大人一道押送犯人前往上都了么?怎么大人却还在临安?” 天歌神色淡淡,出口却并没有问罗旭为何会在自家屋顶上出现。 而且瞅着他晒得通红的面上汗水滴躺,想来在这地方趴着也不是一时半会了。 走了罗放,却换了身手更好的罗旭,罗刹司的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罗旭尬笑两声: “我昨儿个闹了肚子,没赶上回程的趟儿,本想着在临安寻个医馆吃两副药好了再回去,可是谁曾想那帮子庸医不靠谱,想到林公子师承林神医,便想着来讨个方子,这不是想着正门太远,这就上了屋顶……” 这话说完,罗旭都想咬了自己的舌头。 居然能想出这样蹩脚的理由来…… 但是话又说回来,谁能想到他会被发现呢? 这么些年来,他还是头一次探听反被人发现,甚至在这个姓林的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他都没有留意到。 不对呀,这人原本是在前面院子里的,要上屋顶得当着他的面吧? 他是没有听到动静,可不不代表看不见这么大个人影吧? 就在罗旭思索的时候,却听天歌念道: “紫参半斤,加水五升,煎成两升,再加甘草二两,巴豆一钱,监至半升,分三次服,可解罗大人之难。” 听到“巴豆”两个字,罗旭嘴角抽了抽。 他不懂医,但却知道巴豆致泻可不治泻,这姓林的满口胡邹,还真是敢乱说。 心中虽纳闷,但话到这份儿上,显然对方也是给足了自己面子,药方对不对且不说,至少先脱身了再论其他。 这样一想,罗旭对着天歌拱了拱手,“有劳林公子赠方,在下这就回去试试。” 说着一捂肚子,往林府外头跃去。 看着罗旭落荒而逃,天歌的神色逐渐冰冷。 本以为罗刹司的人一走自己就可以不用再有所顾忌,可是眼下看来,这些孩子是不能继续留在林府了。 想到这里,天歌腾身跃下,往后院校场而去。 终于离林府远了些,罗旭这才停下了步子。 抬手一抹脸上汗,顿时染得手和袖子发黑发绿,暗骂一声之后,他沉思半刻,反身往林府折回。 方才的疑惑还没有解,他得再去探上一探。 不过这一次,罗旭变得聪明了一些,不敢靠的更近。 等他远远看见林花师屋子另一侧的窗户之后,顿时明白了方才天歌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原因。 想着这会儿天歌估计去了校场,他腾身跃下,准备去屋里探上一探,但刚一伸手,看见自己手心全是黑绿苔污,最终只能不甘作罢。 已然打草惊蛇,想来校场那边便更去的不得了。 接下来的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 正文 第227话 赖皮与除非 【待捉虫】 林府的校场是后院开辟出来一方宽敞之地。 早先上一任宅主在这里开出一片菜地,日常种着些日常蔬食。不过等到天歌买下这宅子的时候,因为中间有几个月的空置期,其中杂草已经盘了不少。 草多之处易生虫蛇,再加上上一世她跟徐芮置办下这宅子的时候,此处已成一片空地,正好用来晾晒平素需要的花材。 所以这一世她依旧按照先前的布置,也将荒废的菜园改作了空地,不过后来倒是没有再用作制香之处,就这么一直空着。 先前动了见伍怀的念头之后,她便吩咐人将这里改成了练功的校场。 不过虽如是说,但自打发现有人盯梢之后,她便没怎么来过,倒是褚流,一得空儿便过来。 攻城那日拦截杨鸣等人失败,想来对褚流打击不小,所以练功便越发勤恳。 天歌看在眼里,却一直没有点破。 功夫再精进一层,遇到危险时候生还的机会便会多出一分。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午后的最热的时候刚刚过去,但被晒了半日的地面却还是散发着燥热。 天歌穿着一袭短打过来的时候,院中众人正在旁边的树荫下站着,倒是许三领着几个人,正在校场正中比划拳脚。 一见天歌过来,不管是乘凉唠嗑的,还是活动手脚的,都停下动作朝着天歌看来。 褚流上前,“公子。” 天歌冲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些正看着自己丐子身上。 “去让青玉拿些茶点过来。” 褚流应声而去,天歌越过许三等人往那些孩子走去。 “旁边有木桶,都先去打水洗把脸。” 然而对于她的这句吩咐,那些孩子却没有一个人动。 天歌转过头来看向许三,“伍老是怎么说的?” 一听天歌提起伍老,那些孩子各个激灵一下,却依旧没有动静,反而也一样瞅着许三。 许三咳了一声,扬声对那些丐子道: “伍老既送了你们过来,往后你们便不再是安西街的乞儿,今后这位林公子,便是你们的主子,一切以他的吩咐为是!” 谁曾想,这话一出,乞儿群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来: “凭什么让我们听一个小白脸的!三哥我要跟着你!不要在这破宅子里供人差使!”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一静,可是很快便想起窃窃之声,虽只是兀自咕哝,但以天歌的耳力,却依旧听得清楚。 看来果如她想的那样,这些孩子并不是那些容易管教的。 望着天歌神色莫辨,许三心中一紧。 今日送这些孩子,本是伍老本是伍老身边的管事来,但是他们因为早与天歌约了切磋,便揽过了这事,眼前这局面若是解决不了,回去怕是不好交差。 转过头,他冲着乞儿群道: “田鸡,你出来!” 一听许三发话,乞儿群当即一静,自发让出一条道来。 一个高瘦的男孩子从人群中走出,看着柴杆儿一般瘦,却神色凌然,没有半分惧意。 “跟林公子道歉。” “凭什么!”田鸡一瞪眼横道,乍一看那模样还真跟他这名字有几分相似。 许三脸一黑:“我以往是怎么教你的?” “三哥说了,游侠儿四海飘荡仗义行侠,只认有情有义之人!”田鸡梗着脖子,“可是眼前着小白脸跟我有什么情谊之说?我又凭什么要认他!” “不是这句。”许三一巴掌拍过去,“是那句若是遇上比你强的人,你要怎么办。” 田鸡蹲身一转,许三巴掌落空,紧跟着传来不平之声,“识时务者为俊杰,该低头时就低头嘛!可是这小白脸哪里强了?” 许三脸更黑了,撸着袖子就准备揪住田鸡。 这臭小子跟着自己在安西街几年,竟是越来越皮了。 这帮乞儿有不少都是以田鸡为首,若是今儿个制服不了他,往后这林公子还不得再去安西街闹一番? 伍老点了头的事,若是办不好,这后果他们可是清楚的很。 谁曾想许三还没逮到人,动作便被挡住。 看着拦在他面前的天歌,许三一愣:“林公子?” 天歌弯了弯唇角,“小儿狂言而已。” 这当口,田鸡已经回到了乞儿堆中,站在最前面一听这话,当即不满道: “谁是小儿!谁说的是狂言!就算三个今儿个不带我们走,你也不要指望我们弟兄听你的!” 天歌越发好笑,转过身来看向田鸡: “你会功夫?” 许三方才是真的情急出手,所以没有故意防水,但这孩子却仍旧顿身侧转脱身,这反应速度和机灵敏锐,是藏不住的。 伍怀果然言出必行,旁的孩子且不多说,这田鸡倒的确是个好苗子。 对天歌的问题,田鸡直接鼻孔出气懒得理会,许三只得在旁边道: “跟着我学了些拳脚,平素有喜欢跟人打架,便越发无矩无状了。除了他之外,其他孩子也都会一些,主要是免得他们在外头受人欺负。” 天歌点了点头,这倒不是什么坏事。 “你方才说,我这个小白脸不如你,所以你们不愿意留下来的,对吗?” “哪里是不如我们?你比我们大赢了我们算什么回事?除非你能赢了我三哥!我们才会考虑要不要帮你做事。” 天歌眨了眨眼,倒是有几分聪明。 不过…… 转过头来,她看向许三: “那天在安西街的事情,他们不知道?” 许三有些尴尬。 他们那么多人一起上,却赢不过一个瘦小子,这么糗的事情,哪里会跟人传扬? 不过说来也怪,那天在院子里目睹那一场对战的人,竟然也没有提说过这件事。 发生在小宅院中的那一场交手,就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见他不语,天歌顿时了然。 想来是伍老的意思了。 “所以,若我赢了你们三哥,你们便会听我的,对吗?”天歌挑了挑眉。 这孩子机诡,话可要点白了才行。 听到这句话,田鸡张了张口,最后哼了声气,满脸不情不愿: “那也得你赢了再说。” “也就是说,就算我赢了许三,你们还是不会听我的。”天歌明白了,面色也逐渐恢复冷清。 若非条件所限,她定然会亲自去挑选中意的孩子来培养,那样才最为放心。 因为经了他人之手,这忠心之上,便多少打了折扣。 但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有执念是好,至少知恩念旧。 只是对她来说,不大合适罢了。 她是收人以备大用,却不是强买强卖的人口贩子。 这些孩子不愿意跟她了那也简单,退回安西街便是了。 想到这里,天歌正要跟许三开口,却听旁边传来一声咕哝: “要我们听你的也行,除非你能把这些哥哥们全部都打败……” 天歌忽而笑了。 “这次可不会耍赖吧?这么多人听着呢。” 正文 第228话 孩子与肤浅 【待捉虫】 一听“耍赖”两个字,田鸡面上顿时有些不自在。 孩子的面子也是面子,怎么能就这么随意戳破呢? “我田鸡在安西街的名号响着呢!才不会耍赖!” 就是瞧不上你这小白脸罢了。 以天歌如今的年岁,其实跟田鸡差不多大小,只是一人在外,为免被人欺小,所以平素妆容上都显出几分老成。 但以她真正的经历来说,给这些小破孩当祖奶奶都够了,自然也不明白这孩子心性。 见田鸡给了句准话,她又指了指身后其他孩子。 “那你们呢?可还有不愿意或是有什么条件的,都尽早一并说出来。” 后头的孩子显然没想到天歌会有这么一说,面面相觑之后,视线往田鸡哪里瞥去: “我们听田鸡哥的。” 原来算是孩子王。 天歌了然。 这当口,褚流带着青玉过来,一人拎着茶水瓷碗,一人拎着两个食盒。 早先听褚流说客人颇多的时候,青玉便将东西准备的颇足,可是眼下看到这一大群人甚至还有许多孩子的时候,却完全让她大吃一惊。 但讶然归讶然,青玉面上却是神色不变,利索地将食盒中的点心吃食拿出来,一一摆在树下的石桌上。 桃酥、雪花酥、绿豆糕、莲蓉糕色泽诱人,而且香气更是让人食指大动,恨不能直接放一块在口中好生品尝。 天歌在吃之一道上虽不大讲究,却不代表她会因此委屈自己。 林府的厨子比不上揽金阁或是来香酒楼的大厨,但比及外头寻常馆子的掌勺师傅却也能耐不少。 是以这些东西一摆出来,那些常年在街上摸爬长大的孩子们都移不开眼睛。 更甚有人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青玉往那声音来去看一眼,目光落在那脏兮兮的手上,不由清浅带笑,婉声道: “吃东西之前先得洗洗手,不然要闹肚子的。” 说着已经利落布置好一切,提着空食盒向旁边的天歌复命: “公子,东西已经齐了,可还有旁的需要?” 天歌摆了摆手,“辛苦了,这些就很好。你先去忙吧。” 青玉应声离去,这时候,所有孩子的目光都往天歌这里看来。 点心的香气还在绕鼻,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方才这人要让他们去洗手洗脸,如今后悔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天歌由着他们看,却并不理会,而是看向许三等人: “几日这地方够宽敞,你们是一起来,还是咱们逐一切磋?” 这是应和那日拦车的时候许三说过的话。 因为伍老院中地方不够宽敞,施展不开,所以才轻易败落。 那么今日的地方,已经够了。 许三向众人看去,再瞥到旁边田鸡等人期待的神色,不由轻咳一声: “还是逐一来吧。这样对公子也公平一些。” 天歌点点头,想起先前罗旭的举动,冲着褚流道: “去屋顶。” 就在许三不解地看着褚流离去的时候,天歌已经重新发问: “你们谁先来呢?” 谁先来? 先来若是输了,那岂不是太丢人了? 许三有些犹疑,毕竟田鸡这些毛孩还在旁边呢,虽然他很想让田鸡等人如约留下,但一出手若是就败了,他这脸可就实在搁不住了。 犹豫间,有一人站了出来: “三哥,我来。” 天歌向那人看去,此人身材虽不如许三魁梧,却也算得上精壮,手中提着一杆长枪,红缨衬着烈日下锃亮的枪头颇有几分英武。 许三松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那人肩膀: “好,那就十六你先来。” 天歌没有什么问题,只对许三道:“接下来的顺序,有劳安排。” 说着抬脚往旁边的武器架边走去。 就在这时,忽然再听一道“咕咕”声。 天歌停步转身,正对上树下孩子们的视线。 蹙着眉头,她似有几分疑惑看向桌上的糕点:“天气大,糕点放凉了可就不好吃了。还是说,你们不喜欢?” 此话一出,众乞儿顿时眼睛一亮: “喜欢!” “那还不去打水洗手洗脸?” 一听这句话,顿时雀跃传来,眨眼间井边便被人围满。 先前颇有几分硬气的田鸡依旧梗着脖子瞪天歌,但那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井边和石桌上梭巡。 天歌无视转身,却在回头之后,弯了弯唇角。 再闹的孩子,终究还是孩子。 等到抓着糕点的乞儿们和剩下的游侠们在校场旁围城一圈的时候,天歌已经挑了一杆同样的长枪过来,只是那长度,显然比十六的短上几分。 但对上天歌的身高,却正正合适。 依照切磋惯例,天歌对十六抱拳为礼,谁曾想后者却皱着眉头,看着天歌手中缨枪: “林公子惯用的怕不是这兵器吧?” 他记得上一次交手,此人所用,乃是一根金丝。 天歌摇了摇头: “这个就可以了。” 加了金蛊蚕丝之后的天罗丝,便是真正的天罗丝,远飞她往日所用可比。 今日只是点到为止的切磋,不是毁人器械的你死我活,并没有用天罗丝的必要。 然而听在十六耳中,却觉得天歌这是有些瞧不上自己。 况且,他也不愿以己之所长,欺人之所短。 “林公子还是换用金丝吧。” 天歌摇头:“不用换,缨枪也很好。” 说着,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挽出一个枪花作迎战之姿: “请。” 事已至此,自然再没什么好说,十六一咬牙,出手并无客气。 辱人者,人必辱之! 长枪直刺而来,天歌却是急退避过。 一出手便似底气不足的模样,使得旁边观战的田鸡鼻子哼气,“果然是没什么能耐的小白脸!” 说着顺手从旁边孩子手中掰下一块糕点塞进口中,气得那孩子直跺脚: “田鸡!你做什么!” “你中午又不是没吃,刚才还肚子叫,羞不羞?”田鸡脸不红心不跳。 那孩子却是委屈,“你吃的比我还多,干嘛还抢我的糕点?” 说着一口将剩下的半块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对田鸡做鬼脸。 田鸡不屑哼声,“幼稚!” 几块糕点就给人收买了,他才没这么肤浅!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倒吸凉气之声,惹得田鸡忙不迭顺着众人目光看去。 场中依旧是一高一低、一壮一瘦两个身影,但局面却已经不再是先前的追躲之势。 只看两眼,田鸡便明白了大家缘何会是这般反应。 正文 第229话 交手与吃酒 【待捉虫】 原以为只知退避的小白脸,此刻依旧退让。 只是那却不是被逼入绝境的无奈之举,而是她以退为进的进攻之道。 因为长枪可以远战,所以若是选择近身武器,必然会处处受到掣肘,这也是最一开始,十六主动请缨的原因。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天歌居然也会选择用缨枪。 本以为这是天歌对自己的不屑与羞辱,可是此刻十六才明白,自己根本低估了眼前这个少年人。 他的缨枪也使得极好。 最要命的是,他的速度比自己的更快。 最开始那一退,只是为了拉开双方距离,等到他出手的时候,原本近在眼前的少年却倏忽不见。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后已有一杆缨枪破风而来。 他急忙闪身而避,那枪势却并没有紧随而来,反倒是撤离之后继续从他后方出现。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他的不断退让,是被逼无奈的躲避之举。 而对面小子的退让,却是一次又一次直逼要害后的及时收手。 不多时,场上只顾得上躲避而无暇出手的十六已然冷汗连连。 而观战众人,也看得脊背发凉。 得亏这只是切磋,若是真正的不遗余力的交手,十六怕是已然被伤了不知多少次。 随着一声来自孩童的惊呼,众人的心也就此提到了嗓子眼儿。 田鸡捂着嘴掩盖自己方才的失态,可是此刻已经没有人有功夫去关注他。 一枪横来,直指十六脖颈,再近三寸,便可破肉刺入。 被缨枪直指,十六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自己错乱的呼吸,而后退后两步,对着面前的少年抱拳: “多谢林公子手下留情,在下愿赌服输。” 天歌反手收回缨枪,回以一礼: “切磋而已。” 十六叹一口气,捡起被天歌击落在地的缨枪,朝许三所在的方向走来。 不等他开口,许三神色凝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必多说。辛苦了。” 方才这一场交手如何,所有人有目共睹,不是十六不尽力,而是这姓林的小子太强。 原本带着不甘,准备在今日一雪前耻的游侠儿们,此刻心里也开始没了把握。 他们真的有赢的可能吗? 然而此刻已经没有留给他们思考与担忧的时间。 “接下来是哪一位?” 此话一出,就算是再有犹疑,也只能抛出脑后。 游侠儿当中走出一人。 天歌看着他腰间长剑,道了声“稍待”,而后行至武器架前,放下缨枪,抽出一柄剑重新走来。 观战诸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孩子们沉不住气,吸溜一声,道出众人心**有的惊讶: “难不成公子十八般武艺皆通,要根据每一个挑战者的武器同样应对?” 旁边的田鸡心中亦是讶然,可此时却还是有些不甘。 给了说话乞儿一个脑瓜崩,他翻出个大白眼: “还公子呢,叫的可真热乎,不就是装模作样么?我就不信她还能每一次都赢,总有他翻船的时候!” 场外的动静并不会影响场内的交手。 这一次出手,又是截然不同的招式套路,但在众人惊呼声中落幕而得的结果,却是截然一致。 瘦弱的小白脸再次赢了。 田鸡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 一场又一场的切磋,在后院的校场上演,每一场少年人所用的兵器都不同,但最终的结果却截然一致 赢。 只有赢! 等到第七个人败下阵来,下一个人沉默而熟练地上场准备等着少年换兵器应战的时候,却见面前的少年人没有动静。 游侠儿抬着头,看着少年人因为方才剧烈运动而泛红的脸,有那么一瞬,忽然觉得这林公子若有一个妹子,想来也是极其好看。 “挨个儿实在太浪费时间,若是剩下的几位没有意见,不妨一并上场。” 天歌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已然有些紊乱的气息被人察觉。 托白折的福,在她重生之际赋予了这具身体以独特的抗耐之力,可是却不代表全然不受性别和年龄的制约。 且不说十三岁的少女身体是否经受地住不停歇的体能消耗,就是这高温之下所出的汗水,用不了多久也会浸透外衣。 眼下这场切磋,必须速战速决。 许三等人互看一眼,站了出来。 直至此刻,他们已然明白若是自己对上眼前的少年,结果会是如何。 若是非要纠缠着少年一对一到最后,凭着一方力竭,一方精力充沛,或许有几分赢得几率,但这却是为他们这些人所不耻的举动。 不止如此,就算是他们剩下的人此刻齐齐上阵,赢了也胜之不武 更何况,还有很大的可能并不会赢。 决心已定,许三跨步上前,对着场中的少年人抱拳行礼: “林公子好身手,许三愿意服输。那一日切磋公子能赢,的确不是凭借运气。” 此话一出,跟在许三身后的其他游侠儿也纷纷呼应: “张十七愿意服输。” “苟六愿意服输。” …… 天歌颇有几分意外,但听完之后,脑袋却是微微一侧,看向围在旁边的乞儿们。 原先只是看热闹的孩子们,此刻目光中皆是热望与崇拜。 天歌越过他们,看向最中间的田鸡,笑了笑道: “可是,若我不真正赢了你们,我便算是输了约定。” 许三一愣,这才想起今日可不止是他们彼此的切磋。 但真要再让他趁人之危动手,他却是一点也做不出来。 这样想着,许三走到田鸡跟前: “你如今可服气?” 尽管赖皮,可田鸡到底也是功底不错,直至此时,哪里还会质疑自己口中那个“小白脸”的身手? 因此咕哝了几句之后,不情不愿开口: “那也只是今天服他,我以后肯定会比他还厉害!” 许三闻言呲牙一笑,伸出大掌在田鸡头上好一顿摩挲: “臭小子,就你嘴硬!” 事已至此,不用自己再动手,天歌自然乐见其成。 这时候,许三摸了摸脑袋,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 “那什么,林公子身手不错。在下一介粗人,有相惜之意,不知往后若是方便,可常与公子切磋?” 不止许三,他身后的游侠儿在听到这句话后,亦是带着些许期待。 今日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可是却不代表愿意丧失再与林公子交手的机会。 每一次高手过招,都是绝好的提升机会,若是能争取到,那真是莫大的幸事。 天歌看一眼众人,笑了笑: “诸位义气体谅林某,在下又怎会不愿与诸位义士相交?若有愿者,在下定然奉陪。” 此话一出,场上诸人皆是喜不自胜。 林府好歹也是小富之家,愿与他们这些游侠儿相交,可见这林公子也是义气之人。 江湖逢义士,对游侠儿来说,那无异于最值得开心的事。 而对于这些游侠儿的主动交好,自然也是天歌的意外之喜。 “先前听许义士说,今日还要与褚流切磋,正好趁此机会,在下去换身衣裳。若是诸位愿意赏脸,晚间府中设一小宴,在下请众位吃酒。” “如此甚好!” 许三闻言大喜,“林公子也不必见外,喊我许三便是。” 天歌点了点头,扬声唤褚流下屋,自行先往清风苑行去。 正文 第230话 兄弟与出事 【待捉虫】 这一晚,林府超乎了以往的热闹,几十号人大人小孩一道,全部都围在院子当中。 没有足够的桌椅摆放,天歌便干脆让人将院中腾出一块空地,架起篝火,让厨房里备好食材香料,与众人直接烤起肉来。 浓郁的肉香酒香在院中飘散,让换上新衣的乞儿和性情豪爽的游侠儿再无顾忌。 林府的仆役下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还有几分不大适应,不过见天歌并无阻拦,甚至示意他们也自去闹腾的之后,便也加入了这狂欢的人群。 天歌站在廊下,神色淡然。 这时候,青玉拿着一盘肉走过来,并着一双银筷子。 “公子,您也用些吧。” 青瓷的盘盏中,原先串起来的肉块已经被剥下,而且被细心地切成碎块,浸出的油裹着一层馥郁的香料,让人胃口大开。 天歌微微一笑,接过筷子就着吃了两口。 忽然她似是想起什么,抬起头来问道: “宋婶呢?” 青玉闻言福了福,“宋婶说院中都是年轻人,她一把年纪就不出来凑热闹了,让公子与朋友们玩得尽兴。” 天歌停下筷子,目光落在院中跟着一块欢闹的小千身上。 扶余在大周以北,山林禽肉居多,所以这烤肉的习俗,最早还是从扶余传出。 不过后来因为金人喜欢狩猎,逐渐在大金流行,就连接近扶余的大周北境,也因此受到一定影响,有了这炙烤肉食的饮食习惯。 但周人到底是开化之民,对事物的讲究也更为精细,譬如烤乳鸽或是兔肉之前,会先掏空内里脏物,填充各式香料,外面再刷油以荷叶包裹,最后再泥固定防焦,这才算好。 但不管怎么吃,这炙烤之俗,却始终是扶余百姓心中永远怀念的故国之思。 当年在揽金阁的时候,饶是揽金这样对扶余了无好感之人,也依旧会偶尔烤食以怀。 宋婶作为扶余人,今日却避于屋中…… 从青玉手中接过盘子放在面前石桌上,天歌道: “给宋婶那里也送一份过去吧。” 青玉一应声,当即领命而去,然而没多久却又折了回来。 除却手中拎着的一个小食盒之外,还有几串烤好了的肉。 只是这次却不是给天歌,而是递给了她身后一直站着的褚流。 看着褚流面有讶然,青玉轻然一笑: “满院子的人都吃上了,自然也不能少了褚大哥的。” 褚流木木的点了点头,从青玉手中接过。 可直到青玉送食的背影逐渐远去,他才想起自己忘说一声“谢谢”。 天歌夹着盘中肉,眼中闪过一丝后知后觉的微妙。 “你也去吃吧,这么多人在,不必守着我。” 褚流微一迟疑,最终咬着手中肉串,向院中许三等人走去。 天歌笑着摇了摇头,埋首专心吃肉。 熟肉凉了容易串味,所以盘中肉食本就不多,等她吃完最后一块,盘子上忽然一片阴影。 天歌抬头,拿起帕子擦拭着唇角,目光落在眼前的瘦长小子身上。 “有什么事吗?” 田鸡咕哝了一会儿,最终下定决心:“你为什么在这里吃,不跟我们大家一起?” “都在一个院子里,有什么区别吗?” “你请我们吃饭,只是为了收买我们,但你心里还是觉得我们这些乞丐不配跟你一起吃饭,对不对?” 天歌微一愕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本想否认便算,可是想了想,她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坐下说。” 田鸡一屁股坐下,但却依旧盯着天歌,好似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哪怕是一丝慌乱,也能证明他的猜测没有错。 然而天歌的神色却分毫不变,甚至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 “没有瞧不瞧得上,配不配得上之说。敬人者人恒敬之,辱人者人必辱之,但欲人敬己,先得自敬自重。这样一来,别人如何,便也与你无关了。” “……听不懂。” 天歌:“……就是说,只有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人,才会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只要你瞧得起自己,就算别人践踏你辱骂你,依旧无法将你踩落泥潭。” 田鸡咬了咬唇,沉默半晌: “读书人就是会说瞎话。” 天歌没有笑,反而想起先前的打算: “你想读书识字吗?” 田鸡眼神一亮,不过很快便灰暗下去,“书院的先生不让旁听,我跟豆包去爬墙头的时候,被里面的人赶下来,那些孩子也用石头砸我们。” 说到这里,田鸡又加一句,“不过我们也不会吃亏,那些砸我们的小兔崽子散学路上被我们用弹弓崩得屁股开花!” 天歌噗笑出声,忍不住伸出手在田鸡的脑袋上摸了摸。 “倒是不吃亏的性子。” 田鸡面上有些不大乐意,但却没有避开。 天歌忽然就想到了赵禾嘉。 那个留在青城,师从周燮求学的聪明孩子。 收回手,天歌站起身来: “你们若是跟着我,除却可以学到功夫,还会有先生教你们读书习字。但是,就如你们先前会对我提条件一样,我愿不愿意收你们,也一样有条件。” 田鸡微微一愕,可是很快跟着站起,两只拳头紧紧攥起: “我肯定能留下来。” “谁知道呢?” 天歌耸了耸肩,唇角弯向一边,抬步越过田鸡往前走去: “走吧,再不去,可就真没多少剩的了,说不准这就是最后一顿了。” 田鸡站在石桌前,看着白脸少年远去的身影,咬了咬唇,还是跟了上去。 见天歌走来,许三当即将自己手边的酒递过去: “来来来,林公子来饮!” 天歌笑道:“各位义士尽兴便好,林某饮少辄醉,不敢轻尝。不过许三哥烤的肉味道不错,在下倒是想多吃几块。” 许三虽是莽汉,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尤其一听天歌后头的话,当即将自己手中烤好的肉串递了过去。 天歌也不客气,当场便咬下一块。 虽与先前银箸小品不同,但却依旧比众游侠吃相好看。 灌下一口酒,许三抬手拍向天歌肩膀: “今日林兄弟如此厚待我等,便是拿我们不当外人,往后若是有什么用得着咱们弟兄的地方,尽管开口比不客气!林兄弟的事就是我许三的事!” “也是我十六的事!” “也是我的事!” 听着院中此起彼伏的呼声,天歌心中只觉说不出的酣畅痛快。 然而这声音对刚一进府的孙三来说,却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但此时此刻,他已然顾不得这么多,只冲着院里跑来,一向持重的样子也有几分慌乱,甚至还没见人就大喊起来: “公子!不好了!出事了公子!” 正文 第231话 被抓与钓鱼 【待捉虫】 院中的热闹随着孙三的突然闯入戛然而止。 就连原本闹得正欢的乞儿们,此刻也是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关注着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灌下两口水,孙三方才给冒烟的喉头灭了火气,一缓过神儿,急得猛拍大腿: “公子!红玉被人抓了!” “你说什么!” 一道疾呼传来,众人回头,正看见拎着食盒回来的青玉。 似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青玉正要告罪,却听天歌并不在意,只继续问孙三道: “谁抓的,为了什么事,你且细细说来。” “是曹家那些人!” 孙三愤愤出声: “自打咱们开店以来,曹家人多次上门说咱们盗取他们的绣图织方,以往有风来在店里看顾,人都给丢了出去。可是昨儿个起,风来他们回了姬公子府上,这些人便又上门闹事!红玉看不过他们蛮横生事扰客便跟他们理论,可是那些人欺人太甚气得红玉一怒之下动了手,结果刚才准备收铺回府的路上,被曹家人劫持走了!” 一口气说完,孙三大口喘着气就,原本涨红的面色更加通红。 不及天歌说些什么,旁边的许三等人先听不下去了,当即大臂一挥,招呼道: “姥姥的在临安城里闹这样的事情,竟然还敢动林兄弟的人!弟兄们,咱们一道去闯一闯那曹家大院!” 话音一落,群声呼应,天歌心中一暖,却是拦下了众人。 “哥哥们的好意小弟心领,不过眼下的情况到底如何还得先问问清楚。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小弟再麻烦大家不过翟大人执掌临安,量曹家还不敢藐视王法。” 众人一听,稍稍静下。 天歌示意青玉送给孙三润喉,继续蹙眉问道: “确定是曹家的人?” 孙三端着茶碗刚到嘴边,又放了下来: “绝对不会有错,就是曹家人无疑!领头的人正是曹家那个侄子杨焕!那小子临走的时候还说,若不想红玉出事,公子必须亲自去见他……” 说到后面,孙三的话有些微微弱气。 然而天歌的关注点却并不在此: “所以,曹家终于知道天衣阁的东家是我了。” 这件事情先前她是示意孙三瞒着的,不过若是有人有心去查,倒也不难发现。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才查出来,甚至还用这样让人不齿的行径,可一点也不像是曹弘文的行事作风。 “既如此,这杨焕可说了让我何时去何处见他?” “说是明日午时茗香楼,还让公子带上螺织绣、盘龙绣、乱针绣的绣图。” 听到最后半句话,天歌不由冷笑出声: “这胃口倒是大得很。” 孙三牛饮完茶水,终于缓了过来。 自打天歌有意让他在天衣阁做掌柜,他便做了不少功课。 了解各种绣法和布料不说,这些日子在店里,他一有空便去观摩后面绣娘织绣。 如今天衣阁里的绣娘除了临安本地精挑的绣娘之外,还有数名姬修齐参股之后从姑苏请来的苏绣巧手,飞针走线飘若游龙,让他见识了不少奇巧的绣法。 譬如方才杨焕所提到的三种,尤其是螺织绣和盘龙绣,都是极其难学的绣法。 就像脂粉铺子以香方安身,绣坊靠的便是绣法立命。 交出这绣图,无异剥夺了天衣阁以此法织锦的资格哪怕天衣阁的绣娘学会了,按照行规也不能再私自织绣。 孙三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天歌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因为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这些绣图太珍贵了,甚至于如今很多预订客单都是要求以这些绣法织锦,若是在此际交出绣图,那后面因此要赔偿给客人的银钱,怕是两个天衣阁都不够! 尤其是揽金阁的单子,整整一季都是以螺织绣为主,只这一单,便足矣让天衣阁关门。 但若因此让红玉受委屈……他不也狠不下心来。 “既如此,那明日午时,我便去会会这个杨焕。” 天歌捻了捻袖中丝线。 余光扫过,见孙三和青玉二人面有忧色,她出声宽慰: “杨焕劫人是为了要绣图,所以应当不会伤害红玉,你们不必太过担心。孙三,你明日随我一道去茗香楼。” 有了这句话,尽管二人心中仍有惴惴,却不再似先前那般提心吊胆。 只要公子愿意出手,那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夜色渐晚,再加上出了这样的事情,院中的欢聚自然不能再进行下去。 众游侠遂与天歌告别。 吩咐青玉带乞儿们下去安顿,天歌送许三等人出门。 “若是那曹家蛮不讲理欺负兄弟,你便尽管让人来安西街!凭他是皇商又如何?就算翟大人不好动他,在临安这地界上,也没有咱们安西街搞不定的事!” 听着许三拍胸脯保证,天歌难得一笑。 “许三哥的这话我记住了,若真到那个时候,小弟也不会客气。” 送客至门,见众人远去,天歌这才折身回府。 府门关上的刹那,她面上的柔色骤然散去,霎时满布寒冰。 咬线的姿势如此之丑,可不是她想钓的那一条。 不过没关系。 姓杨便姓杨,只要跟曹家有关系就行了。 …… …… 如果说朱家是脂粉行的魁首,那么曹家便是织绣界的执牛耳者。 甚至若在商行中以地位论处,曹家怕是还要高出朱家一头。 原因很简单朱家一介民间商户,就算生意做得再大,也远不及曹家一介皇商。 各家做生意,背后黑白两道的势力,少说也得有一方,才能稳坐山头,可若背后是皇家,这地位再怎么也得排到最前头去。 若不是上一世在香脂大竞中夺得头筹,成为脂粉界的皇商,天歌本也不会跟曹家有什么干系。 可同去一趟上都之后,有些事情便瞒不住了。 最喜曹家织绣的人,乃是如今宫中最受宠的皇贵妃。 魏帝周宁发妻早丧,是以后位一直空悬,有不少朝中肱骨觐见周帝重新立后,都被周帝拒绝。 众人多道周帝发妻情深,再加上皇贵妃卢氏代管后宫,亦是打理地井井有条,时间一长,这件事便不再被提起。 而宫中以贵妃名头为尊的那位,在众人眼中,除却一个虚名之外,也与真正的皇后没有什么差别。 想起这位皇贵妃,天歌袖中手紧握成拳。 卢家的女儿。 卢之南的胞妹。 卢光彦的姑母。 贤淑端恭的可人儿呢。 正文 第232话 贵妃与曹家 【待捉虫】 在江南设置织造局,是朝廷本就有的事情。 只不过最开始的时候,是在姑苏。 那时候还是大齐,因为南地多是桑田鱼塘共生互利,所以从桑蚕缫丝的便利程度来讲,远比北地更有优势,而且技艺也更为精湛。 为了更好地利用南地的原料,高祖皇帝在位期间,便下令在江南设置织造局,负责宫中织物制造,开创了前朝官商共赢互利的先河。 当初蒋鸾嫁入宫中为后所穿的华服,便是苏州织造局所制。 但后来随着哀帝时期王朝覆灭,苏州织造局也因此受到牵累,最直接的,便是苏绣在大周四大名绣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反被杭州曹家的绣坊后来居上,替代成为为大周王室供应织物的皇商。 而曹家作为一介后来者,不仅盖过苏绣,甚至爬到其他三大名绣的头上,直接为皇家供应织物,其中最关键的因素,便是攀上了宫中的皇贵妃卢氏。 卢氏闺名之婉,乃如今御史大夫卢之南的胞妹。 当年本是魏宁帐下幕僚,后来魏宁篡位夺权,小小的幕僚自然也水涨船高,一路怕升至如今的三公之位。 早先还在北地的时候,卢之婉便与皇后郑氏交好于闺中。 后来魏宁称帝之后,郑氏恶疾而终,临死前嘱托魏宁纳了卢氏,以关照左右,就此,卢之婉从小小的幕僚之妹,一跃成为宫中后妃。 皇后之死,使得众人觊觎后位,纳了代表北地势力的卢之婉,自然少不了在亡齐旧臣中选择一名闺秀以安抚百官之心。 就此,丞相易伯瑾的侄女沈青莲,同样成为魏帝新纳后妃之一,另有其他几位贵女,多少让北地和亡齐的旧势力在后宫之中达成了平衡。 但与卢之婉的柔中带刚不同,易家这位侄女是个不争不抢的淡泊性子。 在闺中之时,就常随姑母丞相夫人礼佛抄经,等到因身份被亡齐旧臣一派选为入宫贵女之后,依旧不曾因为身份的变化而转了性儿。 一边是淡然如水的佛系贵女,一边是跟魏帝早在北地相识,又有先皇后嘱托在前的卢氏女,若说最开始魏帝还为了两边势力的制衡而一碗水端平,可时间长了,自然免不了偏颇。 时光倥偬一晃十几年,卢之婉最终爬上了离后位只有一步的贵妃之位,而柳青莲却仍旧只是四妃之一。 若早几年,许还会有人争竞一番,可如今魏宁帝位已稳,宠幸谁待见谁,这些前朝旧臣已经没有了可以置喙的资格和胆气。 不过却还是有一些人,明着不敢指摘皇帝,却暗地里抱怨当初便不该送易家侄女进宫。 但被易相听闻之后,直接怼了回去,就此再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毕竟当初沈青莲一心向佛,都是后来众人以她是易相侄女的身份权衡,又让沈父出面劝谏,沈青莲这才不得已进了宫。 这么些年来,其实若长远一看,其实沈青莲也并没有比卢之婉输去什么。 对于宫中女子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母凭子贵,可是截至如今,沈青莲尽管无欲无求,却依旧为魏帝孕育了一子一女,而身为贵妃的卢之婉却自始至终无有所出。 许是因为自家没有孩子,所以卢贵妃一直对自己那个打小便有才名的侄子卢光彦喜欢至极。 卢光彦是卢贵妃看着长大的,甚至说视若亲生也不为过。 天歌第一次见到卢光彦的时候,便是在卢贵妃宫中。 当初苏绣被打上了前朝的烙印,需要重新筛选绣坊以供皇家,念着宫中女眷对此颇多讲究,周帝便将这件事交给了卢之婉和柳青莲。 柳青莲本是中意蜀绣,但在众绣坊选送绣样至宫中那一日,她却孕中腹痛提前离开,便由卢之婉做了决定。 最终的结果不必多说,卢氏选择了寂寂无名的曹家,一举将曹家从市井商户拔升至百绣之首。 曹家实在太平凡,平凡到几乎查不出其背后到底与北地有关,还是与亡齐势力有关。 也正因此,这结果反而没有引起两方势力的争端织绣背后的绝大利益宁肯旁落无关之人,也不能肥了对手。 可是众人却因此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在卢氏选定曹家的那一瞬,曹家便已经成为卢家背后的力量。 确切的说,是只属于卢贵妃,而不是北地旧人,也不是亡齐旧党的力量。 柳氏先一步怀孕,便足够让聪明的卢家女儿警钟大震。 但是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 同为宫妃,只要一日不为皇后,没有嫡出一说,长子便是首选的储君。 在柳氏有孕并被诊为男孩的那一刻,一场为未来而准备的无声之战,便已然开始。 最一开始,卢氏的首选是姬家。 可是精明如姬老爷子,哪里会在皇帝仍旧壮年之时,做出什么愚蠢的决定来。 上都的手脚不能动,已有的人不能拉拢,那么何妨自己扶持一方? 曹家的忠心与成功崛起,让卢贵妃看到了希望。 继绣坊之后,脂粉行成为她的又一个选择。 这才有了脂粉大竞,才有了上一世的天歌一介白身,却盖过朱记,夺得给宫中供应脂粉的资格。 这固然与香技有关,又何尝不是运气使然? 没有人怀疑贵妃此举的目的,甚至就连宫中妃嫔,也为了变得更美对此极其赞成。 所以当贵妃在宫中召见女香师的时候,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那一场会面中,闯入了一个不该闯入的人。 年轻的卢公子常来宫中探望姑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偏巧那一日他看到等候的香师被花木挂住衣衫,情急帮忙却看到花师那被刮破的左肩显出一道疤痕。 疤痕的位置与样子,实在太过让人熟悉。 熟悉到香师惊慌大叫,卢家公子依旧浑然不觉,甚至探手想要去瞧个仔细。 还是卢贵妃及时出现喝止,让人女香师下去换衣,这场失态的闹剧才堪堪收场。 再次见到贵妃,女香师等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为了平息心中惊悸,她去上都郊外的女庵求佛,也是在那时,见到了画着女子的双面画,可落下画作的女尼,她却再寻不着。 两日后,贵妃再次召见了女香师,赏了些东西,说了两句话,便着人送香师离开。 后来,香师与曹家同船而返,看到曹家的双面锦之际,随手打开了捡到的那幅双面画。 沅江之上一路顺风,可是自江路折返,一切却化作腥风血雨。 正文 第233话 猪油蒙了心 【待捉虫】 从宫中脂粉使得贵人们烂脸,到脂粉铺子被官兵围剿,徐芮与所有的伙计花娘死于非命,再到一路逃亡流离……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自上都折返临安之后。 宫中的巧合是一层,那双面画呢? 卢光彦毫无疑问是罪魁之一,可是天歌却并不相信,这其中没有卢贵妃的参与。 作为贡品,天歌将脂粉送入宫中之前,便已经无比小心仔细的排查过。 除了卢贵妃,谁能在宫中贵人所用香脂中掺杂那种寻常大夫便能诊断出的东西,却在最终造成宫妃毁容之后才被发现? 一个作为外男的卢家公子? 他还没有这个能耐和资格。 要想剪除卢光彦的羽翼,那么卢贵妃这座大山,便绝对不能忽视。 以天歌眼下的能力,想要去动卢贵妃,无异于蚍蜉撼树,但由此对她最为得意的曹家动动手脚,却不是不行。 …… …… 尽管出了红豆的事情,可天衣阁却依旧得开门做生意,是以一大早,孙三便顶着两只乌青眼,打着哈欠出了门。 不多时,天歌也从房中出来,不过却是来到校场寻找褚流。 临时的变故,让天歌暂时还没有心思去管那些乞儿,是以今日校场还是褚流一人。 见天歌过来,褚流忙不迭放下手中剑: “公子。” “将这封信送去曹府直接翻墙进去,确保曹弘文亲阅。” 褚流将信件接过。 “是。” 有了交代的事情,褚流当即下去换衣准备送信。 新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透过东方的院墙,洒下金色的光辉,在整个校场之上都铺开一层金色。 天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正欲抬脚离开,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准备在那里看到什么时候?” 没有人回应。 天歌转过身,冲旁边的树杈上看去。 忽然,地上树影中一阵晃动,很快旁边便多出一个被拉长的细瘦影子。 “你是怎么发现的……方才褚大哥都不知道我在……” 听着田鸡有些不大甘心的话,天歌从地上的树影间扫过。 就在田鸡懊恼自己不该大意的时候,一道声音凉凉传来: “褚流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戳穿你。” 田鸡:“……” “你们还有今儿个一日的歇息时间,正好让宋管家带你们熟悉熟悉府上的环境。过了今日,往后可就没有这么悠闲了。” 天歌抬脚欲走,身后田鸡连忙追上: “你昨儿个晚上说,要留下得经过你的考核是……” 天歌脚步不停。 “一切等明日再说。” 看着天歌越走越远,田鸡一阵懊恼。 昨儿个就因为这个没睡好,今儿个又得再熬上一天并一晚? 想到这里,田鸡心情越发沉重,闷闷走到旁边的兵器架边,抽出一把剑,在校场中有模有样地比划起来。 那一招一式,乍一看过去,与天歌昨日的招式有几分相似,但再多看几眼,又有些褚流剑招的样子。 …… …… 滴漏声声滴答,眼见离午时越来越近,茗香楼雅间中的客人也越发坐立难安。 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又在窗户边看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衣着贵气的公子哥儿终于按捺不住: “还有多久?” 随从看一眼旁边的滴漏,小心回禀: “回公子,还有一刻钟。” “一刻钟……那小子不会不来了吧!”公子哥猛一合扇。 先前来茗香楼的路上,他刻意让人去天衣阁外盯着,可是谁曾想店里的人都被掳走了,今儿个天衣阁却是照常开张。 不止如此,昨儿个晚上跟那叫红玉的疯婆子同路,最后却被他故意放走报信的掌柜,也依旧没事儿人一样在的店里忙活。 那姓林的不会真不把这疯婆子当回事儿吧? 想到这里,公子哥的目光落在身后的屏风上,三两步跨过屏风,扯掉了后头被捆住的一人口中的布料。 “看来你们那位东家,甚至铺子里的掌柜,都不拿你当回事呢。” 蹲下身来,公子哥用手中折扇拍了拍那人的脸。 一夜未眠,红玉此时已有些精神不济,如今听到公子哥这话,只瞪眼横过,懒得与他理会。 谁曾想这公子哥却越发来劲儿,靠得更近了些: “这么娇滴滴一个可人儿,做什么非要跟着那姓林的呢?那些绣图,你手中肯定也有,只要你愿意交出来,再帮着说动那些绣娘离开天衣阁为我所用,莫说是铺子里的半个掌柜,就是舍你一间铺子,都不成问题,如何?” 他已经查的很清楚了。 这丫头本是林府一个服侍人的小婢女,后来得了那姓林的抬举,在天衣阁做了半个女掌柜。 这样的抬举,对一个低贱的婢女来说,定然是感恩戴德,可他如今给出了比林家更有吸引力的条件,他就不信这女子不心动。 面上带笑,公子哥等着红玉点头应允。 然而他没有等到想听的答案,却等来一口迎面啐痰。 公子哥面色骤变,起身抬脚便踹了过去。 闷声传来,红玉眉头紧皱,但却没有呼一声痛,反而嘲讽而笑: “不知杨家的祖宗知道自家子孙紧赶慢赶去喊姓曹的做爹,会不会从祖坟里爬出来!一个连明面过继都没成的外姓,那来的脸面装大尾巴狼?区区利诱就想逼我叛主,杨公子怕不是猪油蒙了心,浆糊堵了脑?” 红玉平素嘴皮子就极其利索,所以天歌才有意安排她跟同样活泛的孙三一道经营打点天衣阁。 如今这一看,这丫头在骂人之上,也颇有几分天赋。 杨焕被这劈头盖脸一骂,登时怒火中烧,抬手抹去面上口水,再次朝着红玉踹来。 然而这次红玉多少有些准备,险险滚开几分,避开了杨焕第二脚。 杨焕怒气更甚,然而就在他准备再次动手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敲门之声。 见杨焕仍在怒火之中,随从连忙提醒: “公子,午时到了。” 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与此同时还有小二的通传之声: “杨公子,您的客人来了。” 杨焕狠狠地瞪了秀眉紧蹙的红玉一眼,冲着随从使个眼色。 等到随从重新堵住红玉的嘴,将她拎回屏风后面之后,杨焕这才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展开扇子往门口行去。 正文 第234话 为谁与巴掌 【待捉虫】 屋门打开,少年人领着一名中年男子从外头进来。 看着眼前的公子哥,天歌恍然点头。 “原来杨公子便是杨公子。” 第一个杨公子,自然指的是眼前的杨焕。 第二个杨公子,则是先前在揽金阁豪赌之夜,坐在天歌旁侧那位一直对天歌连输数场取笑不断的杨公子。 原来这两个人,乃是同一人。 还真是巧得很。 相较于此刻才对上号的天歌,杨焕则是早就知道天歌的身份。 “林公子好久不见。” 一声问候,重新回到富贵公子的做派。 “是啊,好久不见。” 天歌应和一声,越过杨焕往后面的桌边走去。 行走之际,她的目光在屋内一扫而过,尽管入眼除了杨焕一人之外,再没有旁的人,可天歌还是听到了屏风后头微小的声音。 “杨公子一个人?” 天歌自寻了一处地方坐下,似闲话家常。 杨焕神色微凝,不自觉往屏风边一看,见没有露出来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 “林公子知道某今日约你来,是为了什么吧?” 天歌对身后的孙三一招手,后者登时从怀中拿出一沓折叠起来的羊皮卷放在天歌手上。 只是最后站直身子的时候,带着几分不甘用乌青的双眼狠狠地瞪着杨焕。 “绣图都在这里。” 天歌挥了挥手中的东西。 杨焕闻言一喜,当即抬脚上前,然而在他伸手将绣图抓在手中之前,天歌将绣图往旁边一偏。 杨焕笑容一滞: “林公子这是何意?” “我的人呢?” 杨焕重新换上笑意: “容我验过真假,若是林公子信守诺言,那么在下也不会爽约。” “谁不知道杨公子本族便是绣坊出身?虽然不如曹家的身份地位,可到底也是绣图中浸染长大的,令姑母亦是有名的绣娘。这一眼看过去,与我先交了绣图有什么区别?” 出身山东府杨家,却被选来做曹家的儿子,尽管前途富贵,可若是一个无知孩童,许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杨焕的年岁已近弱冠,这种事被人当面提前,不管有意无意,听在耳中都像是极尽讽刺。 尤其是在方才红玉开口大骂之后。 不过杨焕但凡脸皮薄一点,也不会真的来临安喊别姓做爹。 是以他望一眼天歌手中的绣图之后,笑道: “林公子还真是谨慎。” 说着,转身扬声: “将人带出来。” 此话一出,天歌身后的孙三当即抬头。 当看到头发微散,嘴巴被堵,甚至捆得跟粽子一般的红玉时,他看向杨焕的眼神便越发恨得慌。 “人就在这里,只要在下验过绣图,林公子便可以带人离开。” 听到这话,红玉目光落在天歌手中的羊皮卷上,登时睁大眼睛不停摇头,嗓子也是呜呜个不停,旁边的随从本欲动手打断这疯婆子,却在看到对面的天歌冷冷扫来的眼神之后,停了动作。 “绣图我可以给公子,不过我倒是还有一个疑惑想要公子解答。” 杨焕隐有不耐,但看在绣图还未到手的份上,却不得不耐住性子。 “林公子请说。” “天衣阁如今开店半月有余,签下订单的客人大半都是奔着我们的螺织绣、盘龙绣等特有的针法而来,如今杨公子要去了这绣图,天衣阁无法依约继续织绣,这中间的损失,杨公子是想让林某自己出认了吗?” “这……” 杨焕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这的确是个问题。 天衣阁有什么别的单子他不知道,但那日开业揽金阁总管当着众人的面又是送金蟾蜍,又是约定揽金阁下一季的单子皆要从天衣阁订货的事情,却是人尽皆知。 且不说天衣阁是否赔得起,就是能担得起,这姓林的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女掌柜如此破费么? 这简直是傻子都能想明白的问题。 但绣图近在眼前,若是就此打了水漂,前面的努力可就功亏一篑了。 他已经在姑母面前夸下海口,承诺想到了解决曹家新绣瓶颈的办法,若是拿不到天衣阁的绣图,那姑母会如何看待他? 想到这里,杨焕一咬牙,“只要林公子将绣图交给我,这毁约的损失,在下出了便是。” “杨公子真是爽快!” 天歌用羊皮卷一击掌心,“不过这银子可不少,杨公子出得起?非是在下信不过你,只是所有的订单加起来,上万两的银子,想来杨公子一人怕是拿不出来。” “那你想如何?” “让曹家出人担保,万一杨公子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曹家总兜得起这个底儿。” 听到“曹家”二字,杨焕眼皮一跳,不过却并没有多想: “这点银子,我杨家还是出得起,犯不着让曹家掺和进来。” 笑话,若是让姑父姑母知道自己是从天衣阁拿来的绣图,那还了得? 天歌余光自门口扫过,唇角挂笑: “原来杨公子竟是为了你们杨家,这才不惜触犯律例,当街绑了我店里的掌柜威胁索要天衣阁的图纸。我还当是杨公子为了给曹家送一份见面礼呢。开来倒是误会曹老爷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要银子我给你银子便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说!”杨焕心中愈发烦躁。 天歌一点也不生气,示意孙三拿出算盘算账: “孙掌柜先算账目。” 杨焕见状,知道这一时半会怕是拿不到绣图,只能一屁股坐下来,拿起旁边的凉茶浇灌心中怒火。 然而天歌话却没有停: “原本我担心杨公子是准备拿图纸给曹家,还想劝着公子呢。虽然天衣阁的客人没多少,可临安也就这么小一片地方,若是被人知道身为皇商的曹家却从别的小铺子里面掳人勒索绣图,怕是会明珠蒙尘。可是公子既是拿绣图给杨家,那这倒不必担心了,毕竟杭州府和山东府一南一北,怕是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听到这消息。” “嘭” 一声响动传来,杨焕手中的杯子猛掷在桌。 “今日之事,若是再有另外的人知道,林公子便莫怪杨某不客气!” 天歌闻言而笑: “杨公子想要如何不客气?林某虽来临安不久,却也知道翟大人治理有方,上有王法,下有府君,什么时候杨公子竟能只手遮天了?是谁给公子的底气?是杨家,还是如今深得贵妃宠信的皇商曹家?” 杨焕猛然站起,然而不及他说话,屋门“嘭”地一声被人撞开。 等他刚看清来人模样,一只带风的巴掌已经迎面而来,带出皮肉相撞的响亮之声。 正文 第235话 公道与把柄 【待捉虫】 “混账东西!” 训斥之声从楼上传来,使得茗香楼大厅中的客人都不由朝着上头看来。 但眼见门口站着衙门的衙役,顿时将目光收了回去,不过耳朵却都各个竖起来,想听个仔细。 就连旁边说书的老头也停了下来,一时之间寂寂无声。 原本空荡荡的包厢此刻人影云集,除却站在杨焕面前怒火中烧的中年男子外,还有翟高卓与府尹衙门的差役们。 伸手捂着脸,杨焕抬眼朝着天歌看去,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然而天歌却似乎对这道充满恨意的目光全然不察,示意孙三去给红玉松绑。 孙三见此,忙不迭冲到对面,用手中算盘撞开还在发愣的杨焕随从,摘下红玉口中布块急急给他解绑起来。 许是一时心急,本就是死结的疙瘩分毫不动,天歌见状上前两步,抽出那随从腰间佩刀,挑断了束缚红玉的绳索。 甫一得救,最开始还不哭不闹的红玉登时后怕地大哭起来: “孙哥……公子……” 孙三看得一阵心疼,可是到底男女有别,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干着急,恨不能将杨焕揪过来一通暴揍。 天歌扶着红玉站起身来: “别怕,你受的委屈,翟大人都会帮着讨回来。” 旁边还一句话没说的翟高卓闻此,登时眼睛一跳。 就连原本在怒火之中的中年男子,此刻也转身朝天歌看来。 “你就是天衣阁的东家?” 听着身后传来的问话,天歌并没有理会,而是放开红玉,对着面前的翟高卓躬身行礼: “方才大人在外头想来听得很清楚了,这位杨公子为了夺取我天衣阁的绣图,不惜掳掠我铺中掌柜以作要挟,还望大人为我们主仆做主,帮我们讨一个公道。” 红玉被束有目共睹,方才屋里的对话也不止一个人听见,这案子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是以翟高卓点头: “你放心。” “多谢大人。”天歌谢道。 “你就是让人给我送信的林公子?” 身后的声音再次问道,比先前更加洪亮。 这时天歌再也不能装听不见了。 转过身,她看着眼前比记忆中年轻不少的中年男子,颔首道: “看来阁下就是曹老爷了。” 曹弘文的眉头自打一进屋就没有展开过,如今有了对面细看天歌的机会,眉间沟壑又加深了几分。 眼前的少年年纪不大,甚至比杨焕还年轻几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人,却这般心机,给杨焕下了这么一个套。 当然,如今这样的局面,与杨焕自己玩火**脱不开关系,可先是约他来茗香楼,再请了府尹衙门的人在外头窃听,隔着一道门让众人将来龙去脉听了个清楚,这算计还真不是杨焕这夯货能比得上。 掳人威胁?亏他能想出这种损招来! 真当杭州府的府尹与山东府的李源员一样,是那种软包脓蛋么? 最重要还不是这个清如千挑万选从娘家选了这么一个小子,对他跟亲生儿子一样,谁曾想这小子竟还是想着帮杨家争什么绣图,甚至不惜带累着曹家受人怀疑。 如今他尚在人世,这小子都是这般吃里扒外,等他百年之后,曹家几个女儿还能仰仗的上娘家人? 想到这里,曹弘文回头瞪一眼杨焕: “这事情你既然敢做,便自己去担。证据确凿,府尹大人不管怎么判,我都不会替你置喙半句。既然你心在杨家,我曹家也供不起你这样的儿子,等到这件事情了了,便去与你姑母作别,回山东府去吧。” 听到这句话,杨焕顿如五雷轰顶。 让他回山东府去! 怎么能! 在他离开山东南下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乡里的笑柄,若是不能继承曹家基业再荣归故里,他如何让那些人后悔?! 若是再被人知道他是被曹家退回来的…… 杨焕脑袋昏胀。 不,不能,他不能回山东,不能离开临安,不能离开曹家! 他为什么要掳人,为什么要天衣阁的绣图?还不是为了曹家新绣? 他是为了曹家!他曹弘文凭什么如此轻易将他一脚踢开! “天衣阁的盘龙绣乃是脱胎曹家新绣!我是为了曹家才这样做的,不是为了我自己!姑母可以作证的,姑母知道的!我是为了曹家!姑父,你不能这样无情的!我是为了曹家!” 情急之下,杨焕再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出声大喊,震得屋内众人皆是一愣。 “哦?杨公子这意思,是曹家夫人授意你如此做的?既如此,翟大人您看……” 一道诧异之声清晰入耳,曹弘文心头一震,抬手便再度朝杨焕而去: “满口胡言!” 谁曾想这一巴掌却被杨焕避过,就这么落了空。 曹弘文怒气更甚,转过身来双目灼灼逼视天歌: “林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方才我跟翟大人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这混小子亲口承认是为了杨家才如是做。” “那方才杨公子所说的话,难道是我听错了?” 天歌一点也没有被曹弘文威慑到,反而带着几分懵懂看向翟高卓: “翟大人,方才杨公子所说的话,您听到了吗?按理我这年纪,还没到幻听的时候啊。” 翟高卓看天歌一眼,要是这时候还看不出这小子的盘算,那他就白看了这么久了。 轻咳一声,翟高卓上前两步: “曹老爷,既然这事情已经交由衙门处置,这人本官这就先带走了,至于杨公子方才提到的贵府夫人,容后在下派人去请的时候,还望曹老爷行个方便。” 说着一挥手,身后衙役登时上前将杨焕和随从压制住。 曹弘文还想说什么,翟高卓已经在跟天歌说话: “尽管方才在外已经听得仔细,可各中细节本官还要再了解清楚,请林公子和贵店掌柜红玉姑娘与本官一道回府衙。” 天歌乐得借此脱身,当即点头应声,浑不理会身后曹弘文的视线,弯唇跟在翟高卓身后,一道往外行去。 翟高卓是易相门生,曹弘文是贵妃利刃。 平素井水河水不相犯,可如今抓到把柄,可就不是这么简单能了结的事情了。 尤其是遇上杨焕这样为了富贵狠得下心的人,曹家想要从中抽身,可没那么容易。 上一世杨焕杀掉曹弘文继承曹家的事情,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总觉得多少算是恶有恶报。 只恨宫里那位与卢家,却依旧稳居高位。 不过这一世,她可不想让曹弘文如是便宜,更不想让卢家那两位连鞋子都不湿。 正文 第236话 卷轴与想起 【10月21修】 凭窗而立,曹弘文看着官兵离去,神色愈发冰寒如霜。 外头店小二拎着抹布进来,却没有想到屋里还有人,吓得一愣之后登时告罪: “对不住对不住,小的不知里头还有人。” 说着便往外退去。 曹弘文没有说话,但被这一声提醒得回过神来。 方才杨焕那蠢货说什么来着?清如知道这件事? 想到这里,曹弘文一拂袖不管怎么样,得在官兵去请清如之前将事情问个清楚,否则曹家可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与身后随从匆匆下楼,顾不得大厅众人打量的神色,曹弘文抬脚便要上马车,谁曾想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疾呼: “客官!您的东西落下了!” 曹弘文拧眉转身,本欲说不曾落下,可在看到小二手中的羊皮卷时,到嘴边的话又改了过来。 “多谢。” 接过羊皮卷,曹弘文头也不回地进了车中。 车夫甩鞭前行,还没走两步,忽被后头车厢里的一道怒喝惊得一抖: “混账东西!” 话音刚落,一物从车中被扔了出来,好巧不巧正展开耷拉在车辕上。 车夫连忙勒马停车,小心问道: “老爷……” “回府!” 怒喝之声打断了询问,惹得车夫不敢再开口,只能赶紧扬鞭御车。 马车一动,那挂在车辕上的羊皮卷全然抖落于地,中间一只浓墨画就的蹩脚乌龟展现在眼前,如同孩童戏耍的玩笑。 …… …… 从衙门里出来之后,天歌吩咐孙三送红玉回府歇息。 方才在去府衙的马车上,她已经为红玉探过脉,除却没有休息好又有些惊悸之外,再就是一些皮外伤和淤痕,旁的倒是没有什么,只要好好歇上两天就无碍了。 “公子您不回府?”孙三问道。 “我还有些事,你们先回去。消肿化瘀的药褚流知道在什么地方,你找他拿便是。” 天歌说完,目送二人乘车离去,这才抬脚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今日这事,皆出于杨焕自行不义,所以公堂上对天歌主仆的问话几乎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不过这事一出,倒是让天歌想起了一个人。 相比于自小长大的青城,天歌反倒对前世久居的临安更为熟悉。 这里的每一条街,她几乎都走过一遍。 尤其是到了暮春飞柳的时节,漫溯垂杨与芬芳花香,看西湖初荷吐尖,简直比烟花三月的扬州还要惬意醉人。 可是这一世来临安近三月,除了通往揽金阁、百花阁、林府这些地方的路,她还没有去过旁的地方。 沿着大道初行不久,经过两个小巷口,天歌拐进了一条陋巷。 说是陋巷,是因为这里实在太过破旧糟乱,甚至站在巷口,都能闻见刺鼻的腥臭气。 沿着巷子行了两步,天歌终于站定在腥臭气最浓重的一户人家前。 不待她上前,旁边一户人家忽然屋门打开,一个身材宽肥的妇人冲了出来,举起肉掌开始在邻居大门上一阵猛砸: “卫家的小娘皮你给老娘出来!出来!说了多少回了,下次拿去河边熬!简直熏死人了知不知道!” 随着催命咒一般的叫骂和拍门声肆虐,原本紧闭的卫家大门从中打开,更加浓腥的气息扑鼻而来。 胖妇人登时捂着鼻子后退两步,骂咧却是不停: “要死啊!成天儿的在屋里捣鼓那些破烂东西,不等你家老卫好过来,这街坊邻里要先被你给熏死了!” 站在门口的年轻妇人衣着泛白,消瘦的面上未施粉黛,袖口还有几处补丁,不过却缝得细致,分毫不显糟乱。 听到胖妇人这话,年轻妇人连忙欠身: “刘姐,实在对不住,我给您赔不是。不过大夫说了,老卫这腿再泡上半个月,便会有所好转了,咱们街坊邻里的,您就看在相处多年的份儿上,再担待几日,等老卫好了,我们割两斤肉给您赔礼。” 一听这话,胖妇人嗤声而笑: “谁稀罕你那两斤肉?你家老卫要是能好早就好了,哪里至于熏了大家伙儿大半年,却还是只能瘫在床上?要我说,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省着点银子置办两身衣裳,尽早进了张员外的府享你的福,别再祸害咱们街坊邻里才是正经!” 闻言,年轻妇人的面色霎时发白起来,贝齿紧紧咬着没有血色的薄唇,面上难能显出几分与性子不符的坚毅来: “我敬您年长,喊您一声刘姐,可是您这话说得可实在太过诛心。老卫能不能好,是大夫说了算,刘姐还是莫要满口胡诌。还有那些平白毁人清白的污言秽语,也莫……” “嘭” 妇人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被重物坠地的声音打断。 紧跟着一道苦痛的闷哼传来,惊得妇人当即转身往屋里奔去。 胖妇人登时眼睛睁大,捂着鼻子便要凑上前去看个究竟。 谁知不等她踏入卫家大门,便有一人挡在她身前,神色清冷: “张员外给了刘夫人什么好处,竟然能让夫人在人门外说这等诛心之言?若是卫廉死了,刘夫人应该也脱不了干系吧?” 胖妇人闻言,顿时心中大骇,不过等看清眼前不过是身材瘦弱的少年人,便复又回到先前的蛮横之态。 “那姓卫的死了跟我有何干系?又不是我害得他!你这小子,莫要红口白牙乱排揎!” “是或不是,去见见翟大人自有分晓。断案这么多年,翟大人好像还没有判错过一桩案子,若是与夫人无关,想来翟大人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少年人声音淡淡,但说出的话却让妇人心中发毛。 “又穷又臭,简直熏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老娘才不惜的呢!” 翻了个白眼,胖妇人扭身往自家走去,“哐”地一声关上了门。 天歌收回目光,转身看着面前的卫家大门,没有丝毫犹豫地踏了进去。 卫家的院子不算大,但却收整地极为整齐干净。 循着气味,天歌进了东厢的屋子。 入眼便见屋中躺着一只翻倒的木桶,还有一只留了孔的原木盖子,地上黑褐的液体肆意铺散,那腥臭的气味便是来自这里。 正文 第237话 有病与废人 【待捉虫】 屋里二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 微一愣怔之后,卫娘子顾不上理会天歌,依旧用自己消瘦的身子去搀扶身边的男人。 说是搀扶,不如说是借着炕沿的力道拖抱更为合适。 然而在这当口,那被她抱在怀中的男人却不知怎得,从卫娘子怀中挣脱出来,推开她自己伸手,想要借着床沿撑身而上。 只可惜炕边无物可抓,他的双腿却又借不上力,就这么摔在了地上。 卫娘子连忙上前,却还是慢了一步,男人整个人都坐倒在药污之中。 “卫……”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男子神色坚毅,手臂撑上旁边的小杌子。 卫娘子眼圈一红,尽管心中疼惜,却依旧咬着唇什么也没说,只飞快地用手背拂去泪水,抬头看向天歌。 然而不等她开口问询,门口的少年已经渐步走近。 “我是大夫,卫先生不必为了面子为难自己。你这双腿若是还想继续行走,最好还是少受些不必要的折腾。” 听到这句话,卫娘子眼睛登时一亮,可是很快又黯淡下去。 眼前这少年未免也太年轻了些。 地上的卫廉显然也是如此作想,手上的动作只停了片刻,便又再次动起来。 “如果你想拖着这么一副残躯,去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大可继续如此不过我想到时候卫先生怕是连参加国试的机会都没有。” 看着杌子上男人手臂青筋鼓起,天歌知道自己说到了卫廉心坎上。 “我在院中等二位。若是卫先生信的过我,半个时辰后,在下为先生诊治。” 说完这句话,顾不上屋内惊诧的二人,天歌走出东屋。 出门之时顺手将屋门拉上。 身后的屋门开合两次之后,卫娘子带着几分恭谨站在天歌面前,鼻翼还有细细微汗: “小公子……” “在下姓林。” “林大夫。”卫娘子连忙改口,“您方才说,卫的双腿还能继续行走……” 听出的那话里渴盼夹杂犹疑,天歌眉头微动: “卫娘子信不过在下?” “不不不,不是。” 卫娘子连忙摆手,见天歌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看一眼屋门紧闭的东屋,压低了声音: “林大夫不知道,卫的腿自从那次摔了之后,我们看了许多大夫,个个都说能治好,可是后来卫不仅不能走,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如今这偏方我们也用了小半年,可是却依旧收效甚微,卫不止一次说过不愿再治……他心气高,若是林大夫给了他希望,接过却又跟先前一样,我怕他再受不住……” “卫娘子请放心,在下既敢开这个口,便不会让卫先生失望。” 天歌声音虽清,却没有分毫犹豫迟疑,落在卫娘子耳中,竟当真生出几分希望来。 她欣喜而笑: “卫的腿受不得寒,还请林大夫随我进屋。里头药腥味有些重,还望您莫要介怀。” “我是大夫,不碍事。”天歌道。 …… …… 重新进入屋里,不管是先前地上的药污已被清洗干净,卫廉身上方才染脏的衣服也重新换过。 天歌不由看了旁边细腰不盈一握的消瘦妇人一眼。 娶贤妻如此,也难怪卫廉后来不再续弦。 天歌站定在炕边,感受到铺面而来的热意。 火炕在寒冷的北地常见,睡着冬暖夏凉,但是在南地,却鲜少有人家睡火炕,尤其在暑天还烧着炕火。 这一切,应当都是因为卫廉不能受寒的双腿。 卫娘子拿出一件衣服叠成方形放在床边,又去拉卫廉的手。 方才她注意看过了,林大夫并没有随身的药箱,只能先拿衣服当脉枕凑凑数。 坐在矮炕边沿,天歌伸手探脉,不多时又站起身来,准备揭开被子去看卫廉的双腿。 直到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任由卫娘子摆动的卫廉却出手按在了被子上。 天歌微微蹙眉: “你的病在腿上,只靠把脉是探不出根由的。” 卫娘子见状,连忙温声去劝自家夫君,然而刚说了两句,就被卫廉打断: “你先出去,我有话与大夫说。” 卫娘子一愣。 她知道自家夫君的脾性,平素都是极好说话的,可是在摔伤了腿之后,整个人都跟变了一样,尤其是提到腿伤,性情便无比暴躁。 方才她见林大夫三言两语说动夫君看诊,本还有有些开心,可是如今这样子,又让她止不住担心起来。 万一惹恼了林大夫…… “卫,林大夫年纪虽小,可是……” “出去!”卫廉的声音拔高几分。 “卫娘子不必担心。”天歌拿开悬在被子上方的手。 犹豫几许之后,卫娘子带着几分乞怜看向天歌: “若是卫有什么冲撞,还望林大夫您多海涵。” 见天歌点了点头,她这才离去,临了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张看。 听到屋门阖上的声音,天歌看向眼前的男子: “卫先生想说什么?” 卫廉抬起头来,消瘦的面容显得凹陷的双眼愈发深邃幽深: “你到底是谁?” 听到这句话,天歌忽而一笑: “卫先生想问我的,是我为什么知道那句话吧?”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虽是杜少陵毕生的夙愿,却也是卫先生的追求。” “若在先生还未受伤的时候,以您州试魁首的名头,在国试上大放异彩由此佐君以明并不难,可是这双腿一日不好,先生便一日于国试无望,只能隐埋于这陋巷破屋之中,忍受无知妇人讥讽,更罔论竟毕生之志。” “先生问我是谁,其实并不是问我的身份。只是想知道,在下来此有何目的,为什么要在先生病躯缠榻之中,戳破先生的痛处。” “其实我来此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想看看当年意气风发的苏州州试榜首卫廉,是否还有一腔热血,是否还记得自己在放榜时道与世人的抱负,是否还是当初那个卫廉。” 听到这句话,靠坐着的卫廉忽然笑出声,只是那笑声中,似有道不尽的无奈与悲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你所见,卫廉已经是个废人了。他连走下这张炕,走出这道门,走出这间屋都做不到,又如何走进上都,走入朝堂?他连自己都顾不好,又如何去顾及整个天下?” “苏州府的卫廉,早已经死了。公子面前的,只是一个在临安陋巷等死的废人。” 听完这闷声之言,天歌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也没有帮你治腿的必要了人心若死,药石无灵。就是能再走动,也是行尸走肉。叨扰了,告辞。” 看着少年人离去的身影,炕上的卫廉面色挣扎,放在被子上的手攥紧又松开,眉间也浸出一层细汗。 终于,在少年人探手向门框的时候,声音从卫廉口中破嗓而出: “等等!” 正文 第240话 病因与敢吗 【待捉虫】 对于卫廉纠结之后的反悔,天歌并不意外。 若是卫廉就这么任由她出了屋子,那才会让她想不通。 重新站定在炕前,天歌看向他: “卫先生可想好了?” “想好了。”卫廉咽了咽口水,“还请大夫为卫廉诊治。” 说着,他主动去揭开盖在腿上的薄被。 天歌却制住了他的动作。 “先前是我主动愿为卫先生诊治,可是如今是先生喊我回来的,所以这其中的性质便不一样了。” 卫廉微一愣怔,很快明白过来: “大夫有什么要求?” 天歌弯弯唇角,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我想请先生入府讲学。” 听到这句话,卫廉没有作声。 “先生不愿意么?”天歌问道。 “你的腿想要正常行走,至少得在这个冬日之后。先生只要在明春三月国试之前,入我府中孩童讲学即可,国试之后,这诊金便算是两清了。” “大夫所说的,是正常行走?” 卫廉的声音有些颤。 天歌顿时明白了方才卫廉的缄默因由。 他不是不愿意答应自己的条件,而是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可以治好他的腿。 一个无法行走,事事需要人照顾的人,如何能帮去他人府邸做教书先生? 天歌暗叹一口气。 所以就算是觉得自己治不好他的伤腿,卫廉也还是重新把自己唤了回来。 因为在他枯瘦的身体内,见那颗意欲一展宏图报负的雄心始终不曾死去。 这才真正的卫廉。 天歌不闪不避地迎上卫廉的眼神,一字一句说得认真而清晰: “是的,像卫娘子,像我,像街上的任何一个健全的人那样,迈开双腿健步而行。” 卫廉睁大了眼睛,从震惊讶异到喜出望外,再到泪意涌动。 “大夫……” “不过到底还是跟你原来有些不一样。你的腿积疾太久,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不可避免的留下一些后遗症,尤其是往后到了阴雨天,会极易疼痛。不过届时再调制膏药止痛也还来得及。” 天歌将可能出现的结果都一并说出来,免得卫廉期望太高。 可是她却并不知道,对于缠绵病榻日久的卫廉来说,能重新行走,已经宛如再生,小小的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见卫廉不语,天歌轻咳一声: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若是卫先生觉得没什么问题,那在下就要开始了。” “好,好好,先生请,先生请。” 卫廉抑制不住胸腔中腾溢的热浪,不等天歌动手,已经自己先将被子拉开。 天歌垂首看去,入眼第一瞬,便是一双骨棱分明的脚。 这双脚有着异于寻常的灰青之色,显然是血液供给不足所致,天歌探手向卫廉脚上摸去,本该青筋鼓动的地方,此刻浑然不见颜色,但那一双指甲,却修剪地及其干净。 天歌将手移到足踝向上三寸之处,拇指与食指并力双向按压。 “可有感觉?” 卫廉摇了摇头。 天歌重新低头,将卫廉两只裤腿一并卷至双膝以上。 眼前这双腿,宛如枯柴一般,由一层皱巴巴发青发黑的松皮裹着下垂的小腿肚,尤其是当天歌讲卫廉的双腿屈膝,膝盖便彻底成了嶙峋枯骨。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卫廉自己也将头转去一边不愿再看。 天歌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两条骇人的腿上。 林神医留下的针典,其核心便在看穴辩骨,而天歌由于惯用骨针,对人的骨骼更是不能再熟悉。 相比于饱满紧实的躯体,此刻卫廉的这两条腿骨骼更加分明,辨别起来也更加轻松容易。 “卫先生的腿伤本在双膝刺入了东西吧?” 天歌将卫廉的腿重新放平。 卫廉点了点头: “是与友人上山时候不幸落山,虽然有幸被横出来的树枝架住,但双腿却正好被枝干断刺戳中。” 一场出游,几乎断送了他的全部人生。 “按理来说,这种伤口比骨折还轻,只要诊看及时,最多十日便可行走如常。不过卫先生的伤口应当是隔了至少两日才处理。”天歌道出自己的论断。 “因为落在半崖,上下无路不说,又没有足够长的绳子,再加上山上没有其他人,同伴只得下山求助,一来一回,等到在下得救下山,已是第三日了。” 天歌颔首: “这样就说得通了。三日的时间,伤口定然已经开始自愈,寻常大夫自然只会清理那些比较明显的木刺,但深一些的,想来已经跟伤口黏连在一起,不易发现。” “若是在腿肚这样的地方,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人的双膝却不同,这里多是骨骼,且是最关键的骨节连接处,并没有什么肌肉,反而遍布连接上下的筋脉。” “木刺刺入骨骼缝隙,最开始挤压只会有微微疼痛,可是时间一长,骨骼之间滑润之处的黏液裹上木刺,会不断在缝隙累积黏着,然后挤压周围的筋脉,以致血液流通不畅。” “到了一定的时候,下肢供血不足,便会乏力麻木使失去知觉,由此先生的腿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听着天歌全然不差地说出自己双腿从最初恢复再到重新发病的经过,卫廉张开的嘴已经不大能合得上。 他双腿无法行走,是在受伤一年之后,只以为是突发恶疾,根本没有跟先前的落崖想到一处。 毕竟在落崖之后,他的腿经过诊治,根本没有出现过什么问题。 不过如今大夫这么一说,倒让他当真想起,确实有那么几次,疾走之后双膝会有刺痛之感。 “原来病根竟是一开始就落下了吗?其中因由竟是这样简单……” 卫廉喃喃自语。 天歌却摇了摇头: “听起来很简单,却也不简单。先前的大夫应当是将先生的腿疾当作寻常瘫病或腿疾来看,所以只注重内调与外养,却不知这样一来反倒促进了黏液的滋生黏着,加重了病情。当然,或许也有大夫看出来了,只是不敢为先生诊治罢了。” 卫廉心中一紧: “可是不好治?” “要让先生重新行走,自然需要讲阻碍上下血液流通挤压筋脉的罪魁摘除,但这就意味着需要切开先生膝上的皮肉,寻常大夫没有人敢这样尝试。” 天歌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上一世林神医愿意为卫廉诊治,想来也是因为断出了他的腿必须开刀。 就像先前在翟府,愿意主动为那个被她在脖颈钉入骨针的屠夫开刀诊治一样。 谁曾想,卫廉却将这一声叹息当作了天歌的无能无力。 原本灼灼期待的双目,渐渐蒙上了一层阴灰。 但他还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大夫不必遗憾。您能诊出卫廉病根,让卫廉能死得明白,已时卫廉的恩人。” 天歌看他一眼,不由笑出声: “卫先生放心,按理你这病症只有我师父可医,而如今你的病情怕是等不及见到他便会恶化。不过卫先生运气不错,如今放眼整个大周,除了我师父之外,还有我这个同样会替人开刀的大夫。” 不等卫廉喜出望外,又一盆水泼了下来: “可是我这是头一次,卫先生敢让在下试吗?” 正文 第239话 目的与流言 【上一章序号乱了,应该是238,内容没问题哈】 【待捉虫】 “大夫,如何了?” 见屋门打开,卫娘子连忙开口问道。 不等天歌开口,屋里卫廉已经发话: “阿凌你先去给林大夫打水净手。” 有了这话,卫娘子就算是再着急,也知道先得等上一等。 应了一声,卫娘子转身离去,天歌转过身来,重新向卫廉走来: “不想她担心?” 卫廉没有否认: “阿陵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当年惜我之才委身于我,可是成亲之后没多久,我这双腿便再不能行走,没有让她过上好日子不说,还与我吃了这多年的苦。我相信大夫的医术,所以还请先生莫要与她多说。” 未等天歌开口,脚步声已经由远到近。 卫娘子利落进来,熟练地将搭着素布的木盆放在热炕边的一只高凳上,又放下两块皂荚: “先生净手。这布也是干净的。” 天歌道了声谢,俯身净手。 这时候卫廉已经喊了卫娘子过去: “阿凌,林大夫说我的病还有救治的希望,若是晚了怕就真的是药石无灵了。” 治病这么些年,失望这么多年,卫娘子头一次见到卫廉以这种口吻说话,那种欣喜与期待,一点也不似作假。 卫娘子听着高兴:“这可真是太好了!” 说着看向天歌,“林大夫,您可真是我们的贵人!” 天歌拿起素布擦手,正瞧见卫廉眼中的着急。 目光从卫廉身上划过,看向卫娘子: “先前用的药且先停了。这两日我会让人来接二位过府,到时就可以开始正式看诊了。” 卫娘子先是一喜,可听到后头,心里有些不安: “林大夫,这诊金……” “诊金不必担心,卫先生已经给我,二位只需安心等人来接便是。” 说完,天歌在卫娘子的诧异中开口作别。 饶是拒了卫娘子相送,后者还是送他到往外行去,临到门口,卫娘子停下脚步: “大夫,有句话虽不合适,可小妇人还是想多舌一句,您和卫……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天歌暗叹一声七窍玲珑心,笑了笑:“卫娘子多虑了。” 说着想起什么,“隔壁刘氏的刻薄之言卫娘子不必在意,还有那个张员外,恶人定有恶报,卫娘子且放宽心。” 话被岔开,在卫娘子怔忡的时候,天歌已经从卫家离开。 等到卫娘子回神,眼前哪里还有大夫的影子。 关上院门回到屋里,卫娘子收拾好屋子,依照惯例给卫廉按揉双腿。 不过这次,却在按了一会儿后停下来: “卫,先前林大夫说的诊金是怎么回事?” 家里的钱财都由卫娘子打理,方才她问天歌这话的时候,就是想心里有个底儿,若是家里的银子不够,那她再去想办法凑,可是却没想到诊金已付。 这会儿她问这话,倒不是觉得卫廉藏私,而是觉得这诊金怕不是简单的银子。 卫廉听此招了招手,示意卫娘子坐到自己身边,揽着消瘦的妻子将事情的始末道出。 卫娘子听后一愣: “请你去讲学?他知道你是谁?” 说完这句话,卫娘子心中隐有不安。 他们在临安这陋巷之中居住已有两年,便是左右的邻里都不知道卫廉曾经的身份,如今却忽然有人知道他在此,还提出了这样的一个条件,实在是太让人诧异了。 非是卫娘子不信任天歌。 只是突然造访的大夫,突然可以诊治的病症,突然的讲学邀请,一切都太过突然。 杭州也是江南才子聚集之地,讲学的大儒也不是没有,为什么最终却选了卫廉呢? 先前被喜悦冲击的卫廉此刻也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过他很快便笑了起来: “就算他有所图,咱们又有什么让人看得上的东西呢?” “若是林大夫当真治好了我的腿,受益最大的不也是咱们吗?退一万步说,若是治不好,又会比现在坏到哪里去?阿凌,你还年轻,若是有一天我真的……你一定记得回姑苏去,莫再跟岳父岳母……” 卫娘子一下坐直身子,眼圈微红: “我不!你莫要乱说话!要回去也是治好了之后咱们一起回去!林大夫不是说了吗,现在还不是药石无灵的时候,肯定还是可以治好的!” 抬手抚上卫娘子细柳眉梢,卫廉面上漾出一抹柔和,声音也轻了不少: “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姑苏去。” …… …… 从陋巷中出来之后,天歌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确定身后并无眼睛之后,她的动作霎时快了起来。 从城南到城西,再到从安西街出来,一个时辰已经过去。 重新走回大街,天歌寻了一处馄饨铺子坐下来。 从早上吃过饭到这会儿,她还没有吃过其他东西。 要了一碗馄饨并着一张肉饼,还没吃两口,便听旁边茶棚里有人闲话: “听说了吗?曹家自个儿研究不出来绣图,就掳了人家天衣阁的人,要挟天衣阁将绣图给他们不说,还诬陷说天衣阁盗了他们家的绣图!” “不会吧?那可是皇商,我记得天衣阁不就是一个小铺子么?绣图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若是他曹家的,何必去掳人?直接告去府衙,让天衣阁毁了绣图不就是了?只可惜曹家如今自己都还没研究明白这针法如何呢,人家天衣阁已经开始售卖盘龙绣的织物了,你说到底是哪个先哪个后?” 苏杭盛产丝织,便是寻常人也能说出些门道来,这话一出,便是傻子也明白了。 绣图针法一旦被研究明白,那就是绣娘刻在脑子里的东西,说白了,有绣娘便不需绣图,反而是旁人需要学习或是后世流传的时候,才需要比绣品更直观的绣图。 曹家索要绣图这一行为本身,就已经证明他们根本没有会盘龙绣的绣娘。 “一介皇商,居然做出这等强盗行为你说他曹家今日想盗天衣阁的绣图,往日难不成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你这还真是说对了,去岁曹家贡品所用的缠锦绣,据说就是逼死了一家爷孙两个,这才拿到手的。宫中贵人每年要求绣法和图样翻新,曹家只靠自个儿,哪里有这本事?” 就着耳边聒噪却不烦人的对话,天歌心情颇好的吃完了最口一颗馄饨圆儿,拭了拭嘴角后在桌角放下几枚铜板。 三人都可成虎,更何况事实真相呢? 今日去茗香楼赴约前,天歌便让褚流联系许三在临安放出跟曹家窃方的新事旧闻。 一开始还没有多少人相信,可是当翟高卓领着人从茗香楼出来之后,这一切便似被彻底坐实。 眼下不过半日时光,街谈巷议便如此热闹,可见事情的确进展地颇为顺利。 弯了弯唇角,天歌的目光从茶棚扫过。 永远不要轻视人的这张嘴。 口舌虽软,一张一合,却可化作世间不见血的利刃。 收回视线,天歌起身出了馄饨摊,没走两步,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而那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天歌。 不等天歌开口,他便率先举起双手,一句话破口而出。 正文 第240话 回来与考验 【10月25修】 “我这次可没有跟着你啊!” 听着罗旭这句话,天歌眉毛微动。 “那先前罗大人是曾跟踪过我了?” 罗旭暗骂自己多嘴,瞥一眼天歌,无奈道: “先前也没有过。我这不是怕林公子误会么,谁曾想反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了。” “嗯,那就是真的巧了。”天歌淡声道。 是真的巧,因为她先前已经确定过并没有人盯着自己,想来罗旭也知道那日被撞破后再被发现不大合适,所以从昨儿个午后到今日,都没在她跟前出现过。 “罗大人今日出来走动,可是身体好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话,罗旭嘴角一抽: “林公子的药方开得好,我这肚子今日果然不再闹腾了。” 天歌点点头,不动声色: “那就好。身子好了,罗大人这两日应该也要继续北上了吧?正好我这里有些东西要给我师父林神医,若是罗大人方便,可能帮我带去?” “……”罗旭懵了。 生病留下不过是一个由头,没有大人的吩咐,他那里能擅自离开临安? 更别提帮人顺路捎带什么东西了。 但话却不能这么说。 “既如此,等我定好了出发的时间,再跟公子联系。”应和完一句之后,罗旭微一抱拳,“在下还有些事,先行一步。” 天歌颔首让开一步,“罗大人请便。” 迈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去,罗旭心中很是着急。 难不成,他还得再继续装病下去? 可是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罢了,还是给大人传信说一下吧。 被人发现还戳破,这活儿哪还能继续干下去?他不要面子的吗? 每次都被撞破,偶遇变成处心积虑,他也很委屈的好吗? …… …… 暮色渐沉,商州官道边的客栈里迎来了一队客人,直接订满了店里的所有房间。 为首白衣男子刚一下马,身后便有一人疾步上前: “大人,罗旭的传书。” 胡承修闻言接过纸条,朝着另一头走去。 只是还没走几步,那对英气的眉毛便蹙成一团。 纸条在他手中化作细碎。 “罗真!” 一听这话,先前递送纸条的人当即走了过来: “大人。” 然而他等了几息,却一直没有等到吩咐。 “大人?” “告诉罗旭,让他滚去函州那边,这件事要是还办不好,就别回罗刹司了。”说完这句话,胡承修再补充一句,“用我的原话,不许改一个字。” “这……” 看着自家大人转身离去,罗真有些哑然。 罗旭那小子是造了什么孽,居然惹得大人这样生气。 函州那边出了乱子,是今日才接到的消息。 因为事情比较棘手,按理该是大人亲去才镇得住,可是宴请大金来使将在不日,大人须得回去护卫圣人安全,所以眼下到底派谁去还没有决断。 如今这烂摊子就这么随意地丢给罗旭…… 罗真忽然有些同情起那个家伙来。 …… …… 第二日一早,天歌刚刚起身,便听外面有人来报,说是有一位姓罗的客人求见公子。 天歌带着诧异来到花厅,果见罗旭一身行囊已备的模样。 “罗大人这就要走了?” “是啊,要走了。”罗旭精神抖擞,终于觉得自己的腰板儿挺直了。 天歌点了点头,一边想着该给林回春捎点什么东西好: “还请大人稍待,在下这就吩咐人去收拾要带给师父的东西。” 昨天不过试探之言,真要带东西还得斟酌一番。 然而这时罗放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 “在下今日来是跟林公子说声抱歉的,原是打算今日便回上都,可是昨晚收到司中传书,让我另去他处办事,所以这东西想是无法再帮公子捎带。” 天歌一愣,忽而笑起来: “原是这样。既如此,罗大人且忙自己的,给家师的东西,我再着人另送便是。” “林公子体谅,告辞。” “罗大人一路顺风。” 天歌含笑目送。 等到罗旭被林府仆役领着消失在视线中,天歌抬步往后院校场去寻褚流: “去跟着罗旭,看他到底是不是真要出临安城。仔细莫被发现了。” …… …… 尽管是寻常的食材,可是一经林府厨娘的手,却好似一下变成了山珍海味,吃得安西街的乞儿们意犹未尽。 看着一群猴孩儿再把碗递过来,厨娘何婶笑着对旁边帮忙的青玉道: “得亏你提醒的及时,我今儿个早上的饭备得足,不然可不得饿着这些孩子了?” 青玉笑了笑,帮着递碗过去: “可不是,还是昨儿个晚上见识了他们的胃口,不然我也想不到这里去,看来这些孩子先头是真给饿着了。” 拿到了第二碗肉粥,换洗一新的乞儿们重新围坐在长桌前呲溜起来,这样一对比,有一人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想着先前主子吩咐自己照顾这些孩子,青玉轻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不吃?可是觉得不合胃口?” 听到这句话,正在发呆的少年抬起头来,张了张口: “没有,饭很好吃。” 青玉闻言一笑,伸手去拿少年面前的碗: “既然很好吃,那就多吃点。你们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管要做什么,都得吃饱了才有力气。肉粥放凉了会不大好,我去重新给你换一碗过来。” 未及少年人回神,碗已经被人拿走。 旁边的孩子从碗里抬起脑袋,小声凑过来道: “田鸡哥,你昨儿个不都答应留下来了吗,怎么这会儿还是不情愿的样子?是肉不好吃,还是这里日子不好?难不成你还想回安西街去?” 田鸡闻言瞪一眼过去,伸手朝着那孩子后脑一按,重新给他按回碗里呲溜粥。 “闭上你的嘴安心吃饭!” “噗。” 一声轻笑传来,田鸡的面前重新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热肉粥: “快吃吧,不然一会儿可就没了。” 田鸡朝着盈盈浅笑的青玉看去。 他张了张口,正欲说什么,后头何婶正巧开口喊青玉: “青玉,红玉的药熬好了,我给食盒里放了一小碟蜜饯,免得那丫头又喊苦。” “好了,就来!” 青玉应声离去,正巧将田鸡挤了半天才说出口的“谢谢”落在身后。 “呀,田鸡哥,我还头一次听你跟人说谢呢!”旁边的孩子笑闹道。 田鸡面色一黑: “闭嘴吧你!” 入口的肉粥粘稠筋道,比他以往喝过的粥都好喝,田鸡不由再呲溜几口。 没错,吃饱了才有力气干事,才能想办法通过考核留下来。 正文 第241话 去留与不够 【待捉虫】 考核的事情,天歌在头一天就当着许三的面与乞儿们说过。 丑话说在前头,一来是让这些孩子自己心里有个准备,二来也是让许三做个见证,免得到时候她将一些孩子送回安西街的时候,生出什么误会来。 可是面前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都证明这些毛孩子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除却一个人。 压下手掌,示意众人安静,天歌从众乞儿面上扫过。 一时间,校场的嘈杂声消失,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 “伍老,或是许三哥送你们过来之前,可有告诉你们,是让你们来做什么的?”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落在田鸡身上。 “让我们听你的话。”田鸡道。 天歌点了点头,继续道:“还有呢?” “还有?” 众乞儿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有什么? 一番窃窃之后,忽然一道细细怯怯的声音传了出来。 “张伯说,让我们从今往后就不要再想着安西街了……” 天歌眉头一挑。 张伯是伍老身边的管事,能说这话,自然不是张伯自己的意思,归根结底,应当还是伍怀所说。 “你叫什么名字?”天歌看着说话的男孩。 “我叫糯米。”说完这话,男孩低下头去,似是有些畏怕。 天歌没由来的觉察出几分不对,但仔细一想,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遂继续就着先前的话说了下去。 “糯米方才所言,你们可都清楚?” 乞儿们啄米般点头。 “既如此,看来伍老的意思你们应该都明白哪怕你们以前是在安西街生活,那里有你们的朋友,你们的过去,可是一旦你们进了林府,往后就只能听我一人之言。” 此话刚出,就有孩子问道: “那三哥的话呢?我们也不能听?” “自然可以听。只是听他的话,便不用再继续留在林府,等到今日午后,我便送你们回安西街。” 若说前头那句还让孩子们有些欣喜,那么随之而来的那一句,就彻底让校场中陷入沉默。 不能留在林府,是不是就不能继续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 似是猜出了众人沉默的原因,天歌下一句,便提说到了这里: “如果是为了饭菜留下来的,这个念头你们可以歇掉了。” 孩童们齐齐抬头。 “从今日中午开始,早晚清粥馒头,中午白饭素菜,你们在安西街如何吃,在这里也会是如何吃当然,若是吃饭之前任务达不到,那么也会没有饭吃。” 哗然之声四起,天歌却不曾理会。 安西街的乞儿,自然不会真如外头那些流民丐子一样饭都吃不饱。 不止如此,因为行乞所得资费交公之后,会由安西街专门负责吃食,所以这些孩子几乎不会饿到肚子。 尽管平日吃的东西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抵也是寻常白粥馒头白饭,但考虑到他们都是孩子,每十日会专放一次荤食。 这样一比较,留在林府,似乎还不如留在安西街。 “尽管你们是伍老送来的,但是你们只是乞儿,不是买了身的奴仆。换言之,你们仍旧是能决定自己来去的自由人。” “不管是离开,还是留下,都是你们本身所有的权利,并不会因此受到惩罚这一切,我也会给伍老解释清楚。” “你们有一刻钟的考虑时间,等一刻钟后,仍然想要回安西街的人,站在校场东侧,剩下的人,站在校场西侧。” 说完这句话,天歌抬步往树下行去。 那里,青玉正安静的站着,旁边放着一个食盒。 见天歌来,青玉当即准备打开食盒,谁曾想天歌却拦住了她。 “不用,这些不是给我的。” 青玉微一愕然,然后点了点头,向校场中看去。 不是公子自己吃,那就是给那些孩子的了。 没有再多问,青玉静立一旁。 一刻钟的时间不算长,等天歌重新走来的时候,场中人已经分成两拨。 “你们可想好了?东边,也就是这一边,是想回去的;西边,也就是这边,是想留下的。” 确定没有认错方向的人,也没有要再改动的人,天歌点了点头: “很好,准备回安西街的人,去青玉那边。” 先开始站在东边的孩子还有些犹疑,可是等到有人动了动脚,后头的人便跟着一窝蜂似的涌了过去。 树下,安静站立的青玉将手边的食盒打开,顿时一阵飘香传来。 站在场中的众人顿时有些愣怔。 因为食盒中荷叶鸡的泥壳一个个被敲碎,香嫩的肉却都进了那些准备回去的乞儿口中。 而树下那些决定了回去,却依旧害怕受到惩罚的孩子们此刻则是彻底的放了心。 飘香四溢中,天歌看向场中剩下的十二个乞儿: “留下,不止是你们想留下就可以。我府上不养吃白食的人,所以你们必须要有足够强壮的体力来干活。所以,接下来,每个人先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尽管颇有几分愕然,但剩下的乞儿却还是在天歌的面前散开,一个个歪歪斜斜的蹲扎起来。 除却田鸡的马步勉强能看得下去之外,其他人的姿势都惨不忍睹。 天歌先是示范一遍,接下来一个个去纠正姿势,然而过不多时,有的孩子动作便又再次斜扭起来。 走到旁边折下一根树枝,天歌重新走回来,抬手便打在了一人撅高的屁股上。 响亮的声音在院中回想,使得树下孩子吃东西的动作都停了一停。 “原来留下来还要挨打!” “还好我们是要回去……” 孩童的声音并没有刻意遮掩,自然而然传到了扎马步的乞儿们耳中。 更不用说他们此刻正顶着大太阳,额头汗水才涔涔,而视线正对着的,正是树下乘凉吃得开心的伙伴们。 “但凡被我打了屁股的,一次多加半刻钟,两次便是一刻钟!不管你是考虑到什么原因,只要你想留下来,那就必须忍到时间。当然,你们仍然可以选择放弃,回到树下跟那些同伴一起吃饱喝足,安心回到安西街。” 天歌拎着树条,在几人当中仔细盯查,遇到一个不规范的,就毫不狠心地抽一下屁股。 终于有孩子忍不住疼痛,哭着朝树下跑去。 天歌对此视若不见,旁边有所动摇的孩子见状,下一刻也忍不住。 这一跑,接连四个人都离开了校场,只剩下七个人在场上依旧坚持。 只是等到这时,天歌手中的树条已经不怎么挥动了。 伍怀果真守信,送来的孩子大都颇有习武天分,最开始不怎么规范的动作,到头后个个都像模像样。 看着时间渐进,天歌一边唇角勾起。 可是,这些还远远不够。 正文 第242话 饭团与决定 【10月28日修】 随着天歌一声“时间到”,马步扎得腿脚酸软的孩子们“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一点也顾不得会不会弄脏了衣服。 更有人卸了劲儿,直接躺倒在地上喘气儿。 当头的烈日炎炎而照,明晃晃地刺人的眼,可是此刻他们一点动弹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褚流回来复命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然而与此截然不同的是,不远处的树底下,十几个孩子正啃着瓜果乘着凉,旁边还有精美的点心与荷叶鸡的残骸。 正当褚流疑惑不解之际,天歌已经向他走来: “如何了?” 褚流收回目光,压低了声音: “已经出了杭州府的地界。那罗旭快马加鞭,想来不是作假。” “可知去了何处?” “应当是往西南而去,但具体却是不知。” “西南……”天歌略一沉思,“看来应该是函州了。” 元和十三年仲秋,函州府出现兵乱,府军大将吴悠杀府尹鲁仁,然翌日吴悠却死于罗刹司司正之手,函州兵乱遂终。 若是按照记忆中的旧事,这一年西南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吴悠之乱。 按照罗旭的匆匆离去来看,只怕吴悠之举已经落入朝廷眼中。 否则也不会一夜的功夫,就被镇压平息。 但是话又说回来,如今已有潘炳涵之鉴,这吴悠但凡有点脑子,也不该在此时惹事。 摇了摇头,天歌止住了自己多思乱想。 无关的事情,不值得多费脑筋。 “等会儿用过午饭之后,你且将那些孩子送回安西街。” 听到这话,褚流面上无波,但说出的话却显示出此刻的诧异: “公子难道是想只留下这几个?” 天歌顺着褚流视线望去,看着仍在缓气儿的孩子们,吐出几个字: “也不一定。” …… …… 似是为了验证先前所说,午饭一经端出来,又一次引起哗然一片。 长条桌的另一头,鸡鱼虾蟹各色果蔬应有尽有,而田鸡等人坐着的这一头,每人面前一碗白米饭,一碟青菜炒菇,飘着的油腥还没有那一头桌上鸡腿所泛的油光亮堂。 几个孩子咽了咽口水,饶是一上午已经饿得不行,可这巨大的反差,实在让他们吃不下面前的青菜白饭。 “为什么他们有肉吃,我们却只能吃这些?” 天歌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筷子看向终于忍不住的田鸡: “因为他们不愿留在林家,那便是上门的客人,自然要好吃好喝招待着;而你们选择了留下,那往后便是林府的人,所以我吃什么,你们自然也吃什么。” 说完这话,天歌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青菜放入口中。 这时候田鸡等选择留下的孩子才发现,天歌面前放着的菜跟他们一样,也是青菜炒菇。 这样一来,纵使心里有怨,也说不得了。 看着埋头扒拉米饭的田鸡,天歌复又开口: “你们若是想吃,也可坐过去。” 桌上的气息沉了一沉,却没有人动,反而都埋头扒拉起饭来。 伍怀送来的这批孩子,大都有一些功夫底子,虽说深浅不一,但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小儿。 若是上午刚一开始,还觉得让他们扎马步是为了锻炼体格好做事的话,如今回味过来,也大都猜出了这是在教他们练功夫。 在安西街的时候,许三也给他们交过扎马步,可是却从来没有这么细心地纠正过他们的动作。 虽然屁股确实挺疼的,可是他们直觉觉得,留下或许比回去做乞丐会好一些。 “青玉姐姐,还有米饭吗?” 一道声音传入耳中,天歌抬起头来,正看到一个有些微胖的男孩抱着空碗跟青玉说话。 注意到天歌的目光,青玉抱歉地跟男孩摇了摇头: “每人只有一碗哦。” 男孩闻言低下头,带着几分沮丧回到桌边。 这时旁边推来一只碗: “肉包,我的分你一点,你不要嫌弃……” 男孩眼睛一亮,不过很快又黯淡下去: “不用不用,分给我你就会饿肚子了。” 不过话虽如此说,那双眼睛却忍不住盯着那白花花的米饭看。 “没事的,我饭量小,能吃饱的!” 看着说话的孩子,天歌记起这正是上午回答张伯说了什么的那个,好像是叫糯米。 就在肉包犹豫之际,一块白米饭掉进了他的碗里。 “天鸡哥?!你平时吃那么多,怎么能给我呢!” 对面的田鸡扒饭的手一滞,目不斜视: “我又不是你,少吃一口就走不动。赶紧吃,再不吃我就拿回来了。” 一听这话,肉包忙不迭拿起筷子扒起来,就在他刚吃完的时候,又一块饭团进了他的碗: “糯……糯米?” “我少吃一块不会饿的。” 抱着碗冲着肉包一笑,糯米又给对面的田鸡夹去一块。 “田鸡哥你也吃,我饭量小。” 田鸡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点头啃饭。 有了这么一出,旁边其他人也从自己碗中扒拉出一块米饭放进肉包碗中,生生吃得胖小子打起了饱嗝儿。 身边几人被这一声嗝儿逗乐,注意力放在了摸着肚皮的肉包身上。 没有人留心到坐在他们不远处的天歌,眼睛也弯了弯。 …… …… 午后的太阳依旧闷热,可是当其余十三个孩子离开之后,校场之中便只剩下树上的蝉鸣聒噪。 七个孩子站成一排,齐齐看着面前拎着树条的天歌。 “先前我说过了,你们并不是卖身到林府,所以需要你们干的活,我会付给你们工钱。” 孩子们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这一回事。 “但是,以你们现在的能力,能做的事情并不多。所以我会帮你们请师傅教你们,可这就意味着你们需要交学资。” 孩子们又是一愣。 学资?他们哪里来的钱? “所以,眼下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选择不学东西只做简单的事,那么从这个月开始,每个月我会给这些人每人十两银子的工钱;第二,选择跟着师傅学东西,然后帮我做更困难的事,但是每个月十两银子的工钱抵作学资。不管是哪一种,林府都会给大家一样的食宿。” 如果说学资让人诧异,那么每个月十两银子的工钱就足以让这些孩子瞠目结舌。 寻常三口之家吃饱喝足,一年的米粮也不过五两银子,他们一个孩子给人做工,一个月就能赚够这么多! 是了,这是不学东西才能拿到的工钱。 若是学东西,就没有工钱可拿了…… 而且不学东西做简单的事,学了东西要做的事情会更困难…… 可饶是差距如此之大,却没有草草做出选择。 “我们要跟师傅学的是什么?”沉默几许之后,有人问到。 这一次开口的是个麻子脸的孩子。 到了这个时候,这些孩子反而没有了上午的紧张,说出的话也逐渐显露出与上午经不住美食诱惑还吃苦怕累的孩子不一样的冷静与谨慎。 “文师傅会像学堂中一样,教你们读书识字;武师傅会像许三哥一样,教你们功夫。” 到了这个时候,天歌也不再藏着这些话。 “我们的武师傅是你吗?我们会像你一样厉害吗?”有人迫不及待问道。 天歌摇了摇头: “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你们愿意学,总有一天会比我厉害。可是所有的回报都需要相应的付出,如果你们要学东西,要经历的事情会比上午扎马步痛苦十倍百倍。但是 只要选择了不学,就不用经受这些,林府的杂活很简单,你们只要帮着扫扫院子,除除草,喂喂鱼,每个月就能拿到十两银子。 你们每个人都有一刻钟的考虑时间。我就在树下,等你们考虑清楚了,来找我说便是。 记住,没有人能帮你们做决定,也不要去看别人如何做。在做出选择之前,考虑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别人的决定,不一定适合于你。” 说完这话,天歌迈步往树下走去。 似是先前的话起了作用,尽管孩子们面有迷茫,也会忍不住张望旁人,却并没有彼此商量讨论。 滴漏声声,不多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天歌面前。 正文 第243话 不要与发现 【10月29日修】 “我不要工钱,我要学东西。”直愣愣的话,带着少年不自在的别扭。 “为什么?”天歌挑了挑眉。 “我不想被人瞧不起,我想成为很厉害的人。” 田鸡咬着嘴角,发亮的眼睛却有着一股莫名的执着。 “那你觉得,许三厉害吗?” 虽然不知天歌为什么会这么问,田鸡微愣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厉害。” 在整个安西街,许三哥的身手算是叫得上名号的,因此一直以来都是他崇拜的人。 他以后也想成为像许三哥一样厉害的游侠儿。 “所以,要是为了学功夫,你在安西街也可以学到,而且做工赚来的银钱足够你在临安最好的学堂去求学,甚至吃喝不愁。” “可是……”田鸡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我想变得更厉害。” “以前我觉得许三哥那样就是最厉害的,所以我想变得跟他一样;可是现在,我想变得跟你一样。” “那往后呢?你遇见了更厉害的人呢?” 话到这里,田鸡终于知道天歌想问什么了。 “你是害怕我跟你学会了东西之后,然后跟着别人跑了?” “不错。”天歌坦然承认。 眼前这些孩子虽然只是少年,可他们却不是有父疼母爱家里宠着的孩子。 那些孩子少不经事,到了十三四岁仍可保持烂漫天性;可是这些在安西街长大的乞儿们,却在小小年纪就在这世道摸爬滚打,自然更加早慧。 只是这早慧里除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之外,还有一些陋习恶癖。 习惯举止可以慢慢来改,但是心性上的一些东西,却不是那么好扭转。 譬如趋利避害,譬如汲营爬高,或是贪利忘义。 这些已经在他们年少时形成并烙印在骨子里的东西,并非像外在的举动那样可以轻易纠正。 这样的人哪怕再出挑,她也不敢要。 可孩子终究是孩子,就算再精明,也不会像大人那样对伪装轻车驾熟。 所以她也没有必要去否认自己的担心。 果然,听到她的承认之后,田鸡先是皱了眉头,不过很快便抬起头来: “你若教我,就是我的师父,我们游侠儿不会做这样背恩忘义的事情。” “那么这样算来许三也是你的师父。若是有一天我与许三反目成仇,你又当如何?” “我……”田鸡显然没有想到会被这么问,一时间有些懵,“为什么会反目成愁呢?你和许三哥是好兄弟,怎么会……” “你只需要说,你会帮谁就是了。”天歌打断他的问题。 田鸡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天歌也没有催他,由着他考虑,但是目光却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田鸡终于开口,手攥成拳,双目带着决然看向天歌: “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反目成仇的。如果非要选一个帮,那我就帮对的那一个。” “嗯。” 天歌轻应一声,不置可否。 就在田鸡茫然不知这是何意的时候,天歌已经示意他去另一头,让下一个人来了。 兀自站在校场的空地处,田鸡忽然有些迷茫,难道方才他说的不对吗? 他其实想说帮林公子的,这样林公子肯定会开心。 可是那就是撒谎。 许三哥说过,游侠儿江湖行走,靠的就是心中的义与道,否则再厉害也是江湖败类。 所以在仔细思量之后,他还是说出了实话。 林公子果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林公子先前要他们记住,进了林府就跟安西街没有关系了,可是怎么能没有关系呢? 若不是安西街收容了他,或许他早就冻死了;若不是许三哥教他拳脚,他指不定受到那些地痞怎样的欺负…… 林府虽然好,可是让他因此离弃安西街,他却做不到。 想到这里,田鸡忽然觉得有些轻松。 虽然依旧很难过,可是就算林公子不要他留下,他还可以回安西街去。 不至于真的无家可归。 安西街就是他的家。 父母不要他,可是安西街要他,那里没人会欺负他,那里就是他的家。 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愿意来林府。 可是…… 想到这里,田鸡的面容忽然有些僵硬。 可是,伍老让人将他们送来了林府,让他们不要再念着安西街,是不是就意味着,安西街也不想要他们了? 这个念头甫一滋生,就如惊雷般劈得田鸡四肢百骸皆麻。 他目光微涩的朝着天歌看去,却正瞧见天歌面带笑容与糯米说着什么,到最后甚至还伸手摸了摸糯米的脑袋。 想到先前天歌对自己的态度,田鸡心中愈发苦涩。 …… …… 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等到了宣告结果的时候。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每一个人都选择并被允许获得在林府学习的机会。 田鸡差点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能在林府学习?也就是说他不用被送回去了? 不止是田鸡,天歌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七个人,在没有任何交流沟通的情况下,都抵制住了银子的诱惑,选择了修文习武。 如果说上午抵制住食物的诱惑又能吃苦,是这些孩子心志坚定的初测,那眼下的选择,就证明这些孩子非是盲目贪财之辈。 尽管这并不能保证以后这些孩子都会忠心耿耿,但她至少不用担心他们会轻易被人收买或是有所动摇。 培养一批亲信并不容易,真正的考验,自然也不是这一次两次,可这至少让她看到了可塑的希望。 “从今天开始,褚流会作为你们的武师傅教你们习武,所有的一切,你们都听他的。至于文师傅,你们还得些时候才能见到。” 说完这句话,天歌看向褚流,示意他给这些孩子指点教导。 早在这些孩子来之前,天歌便与褚流说过此事,是以尽管训练开始的突然,但一步一步,却进行的有条不紊。 看了一会儿之后,天歌离开校场去寻青玉。 “如今只剩下七个孩子,将最大的那间屋子床铺换成六人的,那间最小的单留出来,让糯米住。” 青玉有些不解。 府中原本的两间客房并着收拾出来的杂屋,按大小安置二十个孩子住正正好。 如今走了十三个,剩下七个,按理也该是三个一屋或四个一屋,再不济留出最大的一间让七个人同住也行,如今单拎出来一个糯米独住,是不是有些不妥? 旁的且不说,就是其他孩子该怎么想? 似是知道青玉的顾虑,天歌叹了口气: “看来你也没看出来,糯米是女孩子。” 青玉不由睁大了眼睛,昨儿个这些孩子可是一个屋的通铺挤着睡的! 还有沐浴的时候……不对,沐浴是挨个儿进去的…… 想到这里,青玉拍了下胸口: “还好昨儿个没让他们一起沐浴。” 那些孩子本是准备一起的,可是青玉想着他们指不定玩成什么样,就没敢让一起。 这些孩子们最大的如田鸡十二三岁,最小的如肉包糯米也有个十岁,安西街没有这么多讲究,男孩女孩混成一团玩,许三送人来的时候也没说清还有女孩,可是进了林府,这些却不能不注意。 若不是方才与糯米近处说话,天歌怕是还发现不了。 这也终于让她想起上午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总觉得不大对劲。 糯米的声气就算是作为男孩,也太过弱气了些。 原以为是害怕,如今才知道是女孩子的原因。 得亏发现得早。 天歌暗叹一声,按了按脑袋,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 “对了,剩下的那间客房,仔细布置一番,缺什么东西便去找小千添置,无需顾虑银钱。明日有贵客上门,他们夫妻二人往后应当会在府中长住,切不可怠慢。” 正文 第244话 照应与丢下 【10月30修】 翌日晨起,天还灰麻亮的时候,后院已经传来喧闹之声。 望着当空挂着的弦月,没睡够的孩子们个个面如苦瓜。 “褚师父,这么早鸡都还没打鸣呢吧……” 褚流虽非安西街的人,但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这个以往常出现在安西街,跟许三交手过招的人并不算陌生。 是以尽管褚流看上去虽比天歌严肃,却并不至于让这些孩子们害怕。 这么一大早被从床上一个个提溜起来,这哀怨之声便如泄洪出闸,统统倒了出来。 “现在不辛苦,往后与人交手只有挨打的份儿。” 褚流望了抱怨之人一眼,指着通往前院的小道: “沿着这条路起,绕府跑二十圈,半个小时后校场集合。若有到了时间却没跑够的,早上便没有饭吃。”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哀嚎。 褚流指了指专门放在屋檐下的滴漏: “开始了。” 三个字一出,尽管抱怨仍旧没有停止,但却都随着一道道小小的身影远去了。 厨房外,后厨采买的仆役正从往下卸菜,忽然就见一溜儿毛孩子远远跑了过来,后头还跟着褚流。 帮着拿菜的何婶忍不住啧舌: “年轻人就是精神气儿旺,瞧这这一个个小子,精神得很嘛!” 花亭边,正在扫院的仆役见一群小不点远远跑来,忙不迭一扫把将刚扫了一半的落叶拢到边上,让开了不太宽敞的卵石道。 奔跑带起的风,旋起两片边上的叶子,登时被仆役重用扫把拢回来。 “得赶紧扫了,这一个个小崽子,生龙活虎的。” 园子里,青玉正在挑花。 露水在花瓣上垂滚,让人看着都心生怜爱。 每日给公子和宋婶屋里换花,是青玉长久以来的习惯。 脚步声传来,随着人影拂动,惊落了最边上花枝的露水。 “这些孩子还真是一点也不躲懒呢,昨儿个就起的挺早。” 看着人影越来越远,青玉垂首继续挑选,只是她不知道,昨儿个这些孩子是因为初来乍到起得早,而今儿个则是不情不愿被人从床上提溜起来的。 毕竟昨天一整天的训练累不累不知道,但个个都是倒头睡。 清风院中,天歌倚在半球秋千上,看着从近到远再由远到近的奔跑小队。 最开始还个个精神抖擞,越往后就越来越肩垂手抖。 奈何褚流在后头收着尾,旁边觉摸出味儿来的林府仆役们也在旁边看起了热闹,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这一路跑下来远远近近倒是不少鼓劲儿之声。 “好好跑,今儿个早上的粥香得很。”这是正在熬粥的厨娘何婶。 “快快快,你要落下了,前头那小子没你腿长呢!”这是拎着扫把的仆役。 “肉包坚持住,今儿个早上的粥管够吃呢!”这是拿着花往回走的青玉。 林府的下人们别的不说,但个个都是热心肠,虽叫不上这群小子的名儿,但在看到这些孩子们一圈又一圈的跑动之后,都热络起来。 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有人想偷懒,也实在是不好意思。 临近清风院,眼见时间将近,忽然有人腿一麻,脚丫子一崴,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这不小的动静传来,正瞧见这一幕的仆役便要凑去搀扶,谁曾想却被褚流一个眼风扫过,不由僵在了原处。 “这孩子还小,要是……” “她可以。” 褚流抿唇停步,却没有伸手去扶摔倒的糯米。 话已至此,那仆役也知自己不该再过问,但心中却仍是担忧,视线在褚流和摔倒的孩子中间来回切转。 眼前的路颇为平坦,不似先前都是卵石,是以这一摔算不上有多险,但连着跑了数圈本就力竭,这时候陡然一停,浑身的劲儿似乎都被卸去。 糯米撑着地,几次想要从地上起来,可是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到面前。 糯米抬头,正瞧见满脸涨红汗水直淌的肉包站在面前,在他身后,站着方才已经跑开的伙伴们。 “我拉你起来,快,我们一起。” 糯米眼圈一红,露出粲然笑意。 然而就在她将要伸手过去的时候,旁边一道声音斜插而来: “还有两圈。你们只有不足半刻钟的时间。” 此话一出,就是褚流的眉头也微不可见的动了动。 “没有跑完,就没有饭吃,你们还要拉着她一起吗?” 肉包的肚子适时的“咕”了一声,饿肚子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可是一想到昨天糯米分给他的白米饭,他有些犹豫的手又往前伸了伸,咬了咬牙: “饿肚子就饿肚子,我们一起饿!” “我自己可以,肉包你们快走,不用等我。” 抬手抹去脸上的汗水,糯米摇了摇头,自己撑地往起爬。 可是这一次,刚起到一半,便又摔倒下去。 “我们一起!” “对,不能丢下你!” “又不是没饿过肚子,就一顿饭,忍忍就行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凑上前来,七手八脚扶起糯米。 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听一道极快的脚步声远去。 有人抬头看着那狂奔的身影,不由皱了眉头: “田鸡哥怎么能这样!” “居然自己跑了,一点也不讲义气!” 褚流看着天歌,后者却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只能继续跟着前面慢行的孩子们踱步向前。 走了没多久,脚步声自后头传来,靠近,又很快远去。 带起了孩子们又一阵愤愤不平。 “你们不要怪田鸡哥,他听了会难过的。其实应该怪我,是我不好拖累了大家,害你们跟我一起饿肚子。” 糯米咬着唇,愧疚万分。 “行走江湖不就是要互相照应嘛!” “就是就是!一方有难,八方来援,这才是义气嘛!” 听着这些小小的少年人说着所谓的江湖,褚流不由翘嘴角。 欢声笑语中,脚步声再次靠近。 “二十圈。” 听着气喘吁吁的声音来。 看着面前面红耳赤的少年人,心中颇有些复杂的点了点头。 “没有超时。” 田鸡忽然咧嘴大笑。 只是旁边却传来讥讽之声: “还说要当大侠,为了吃饭连义气都不顾,算什么大侠好汉!” 田鸡的笑意僵住,褚流正欲出口,却见青玉疾步而来: “褚大哥,公子说让没有跑完的人继续跑。糯米就先交给我,公子要给她看伤。” 说完,青玉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田鸡身上: “公子说,田鸡也一并过来。” 正文 第245话 不能与破例 【待捉虫】 清风院里,天歌帮糯米仔细检查上药。 所幸扭伤并不严重,再加上林神医的药效用非凡,过了没多久,糯米的痛意便减缓了不少。 “咦?不疼了!” 听着糯米惊喜的呼声,天歌叮嘱道:“虽然不疼了,但还是得小心着些,这两日先歇着,等好了再将欠下的功课补上来。” 若是因为受伤便可歇着,往日怕府里都是病号了。 这边处理完毕,天歌才有功夫去看旁边一直站着的田鸡。 “跑完了?” 田鸡点了点头,只是面上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 天歌遂吩咐世青玉: “带他去用饭吧。” 按照规定,只有在半个时辰内跑完的人,才有吃饭的资格。 青玉示意田鸡跟自己走,却见后者一动不动,只盯着天歌看。 “怎么?”天歌抬起头来。 “是不是早上的饭管够?”田鸡问道。 “管够。” “那我能不能把我的那份让给大家吃?就当是我吃了六个人的份儿。” 这话一出,就连正在低头穿鞋的糯米也抬起头来。 田鸡哥说什么? 天歌眯了眯眼: “不能。” “可是先前也没有说不能!”田鸡有些急了。 “但先前也没有人说能。青玉,带他去厨房,褚流那边应该也结束了,有什么事情,容后再说。” 说完这话,天歌不再理会田鸡,伸手去搀扶糯米。 田鸡还想说什么,糯米已经冲他甜甜一笑: “田鸡哥,你快去吃饭,不然等会儿可就没得吃了,你别因为大家饿肚子,咱们能吃饱一个是一个。” 原来方才大家都误会田鸡哥了。 田鸡咬了咬牙,“那就一起饿着。” “饿肚子也别在我院里饿着。” 天歌丢下一句话,扶着糯米往外走去。 青玉张了张口,示意田鸡跟上自己。 …… …… 厨房侧屋,六个人气喘吁吁地站着,但目光却都齐齐向桌上的包子和白粥小菜看去。 香气直冲鼻头,可是他们个个都清楚,自己应该与这顿饭无缘了。 除了田鸡一人,他们都没有跑完。 所以面前只有一人份的饭。 虽然包子很圆,粥碗也很大,但的的确确是一个人的碗筷。 想到这里,不少目光朝对面的田鸡看去,都带着些许抱怨与不满。 说好的讲义气,到头来还不是只顾着自己? 然而被瞪着的田鸡却没有注意这些目光,只低着头看着地板,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天歌望他一眼,向其他人踱步而去。 “为了顾念所谓的义气,没能按照时间跑完,这是你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在你们决定停下来等同伴的时候,便应该想到这样的后果,何必这样看着别人?” 冷冷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凝滞了空气。 “如果不能承担后果,那便莫要去打肿脸充胖子。但一旦做出了决定,也要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到底,而不要想着去迁怒旁人这是我要告诉你们记住的第一句话。” “你们重情重义很好,但明明可以只留一个人照顾糯米,为什么除了田鸡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办事本可变通,但你们却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 “若今日你们都陷于危险之中,这种方式无异于为了义气放弃生还的可能。明明有机会让一些人先走求援,再折过头来想办法帮你们脱险,可你们却通通选择了坐以待毙。” “重情重义,不是同生共死,而是想办法,让你与同伴一道活下来这是第二句话。” 说完这些,天歌看向众人: “除了田鸡,所有人都坐。” 这话一出,垂着脑袋的小子们一下抬起头来,面上皆是不解。 “按理今日只有田鸡一人有饭可吃,可是他说要将自己的饭让与你们吃,所以,桌上的饭,是你们六个人的了。不过,他的饭让给了你们,自己就没得吃了。” 田鸡陡然抬头,带着几分惊愕朝着天歌看来。 先前不是说不可以吗? ……方才林公子莫不是在诓他? 不等田鸡想明白,屋里已经传出喃喃之声: “田鸡哥先跑原来是为了赢到粥饭,免得大家饿肚子……” “原来我先前误会田鸡哥了……” “早知道应该跟田鸡哥一起跑,留下一个人照顾糯米就行,这样就能多赚点早饭……” 窃窃之声不停,最终一道声音打破。 “公子,这饭还是让田鸡哥吃吧,我们不能吃。”肉包离得最近,按着肚子道。 “是啊,我们不能吃。” “都不吃,那就都没得吃了。”天歌神色无波,“青玉,将饭菜端走。” 看到这一幕,田鸡急了,忙上前拦着: “你们好歹吃一点,要是都饿着我不是白跑了?” 少年人面面相觑,可不就是这样? 但是哪里有他们误会了人家,却还吃着人家的饭让别人饿肚子的事情? 眼见僵持不止,田鸡的目光落在受伤坐在旁边的糯米身上: “你们都不吃,那就让糯米吃,她受伤了得补一补。” 听到这话,糯米忙不迭摆手,“不能的,我害大家都没有饭吃,哪里还好意思吃饭……”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来,显然是必须让她吃。 糯米咬了咬唇,怯怯看向天歌: “公子,我们能不能跟田鸡哥一起分?就当是他让给我们吃的,我们再让给他,不让他饿着好不好?” 听到这主意,旁边几个人眼睛一亮,应和道: “是啊,公子,就让田鸡哥和我们一起吃吧!” “是啊,公子,求您了!” 望着一双双巴巴的眼,天歌神色清冷,示意旁边的褚流: “把饭菜拿走。” 孩子们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公子这是生气了? 所以所有人都没得吃了吗? 望着身强体壮的褚师父动手,再没人敢上前拦着,屋内的氛围再次冷凝,提出建议的糯米心中愧疚,霎时红了眼眶。 谁曾想就在这时,门外脚步声传来,何婶端着托盘喜气洋洋进来: “一群臭小子,今儿个早上算是有口福了,公子吩咐专门用骨汤熬的白粥,比昨儿个早上的肉粥还香!” 孩子们个个愣住,不明所以。 直到何婶、褚流、青玉三个人忙活半天,将桌上摆地满满当当的时候,才有人反应过来: “这……这些都是给我们吃的?” “按道理都没得吃。不过看在你们彼此照应的份儿上,破一回例也罢不过下一次再有人无法按时完成,这肚子可就真得饿着了。” 说完这句话,天歌弯唇转身,踏出了屋子。 身后传来嬉闹与呲溜饭的声音,一扫先前沉闷。 屋檐下,褚流跟了出来。 “这些孩子,很不错。”负手身后,天歌望天轻叹。 “褚流定会悉心教导。也希望这些小子能明白公子的苦心。”褚流道。 “人交给你,我放心。” 说完这句话,天歌的目光落在匆匆进来的一人身上。 那人一见天歌,当即回禀道: “公子,外头有位姓许的郎君来寻您,说是您要的人已经请来了。” 正文 11月~12月更新通知 【请耐心看完,没耐心了直接看最后】 1. 11月开始,最后50天不到的冲刺阶段也就开始了。 先前允诺的是11月之后每天1000+,想了想,字数少,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实在影响阅读体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而且备考时间也的确越来越不够用了。 所以这一项怕是要食言了。 请大家谅解。 2. 深思熟虑之后,接下来的更新如下: 为了保大家的投资,我会7天冒泡一次,看时间情况有无更新 有的话,2000+,每周五更新 没有更新的话,就是一些冒泡话,同周五 所以这一个半月里,大家先不要看书了。 停更肯定会流失一批小伙伴,但这也是很无奈的事情,毕竟事有轻重,得分清。 但是最终重要的!!! 请不要抛弃你们亲爱的狗子我!!! 作为补偿,贴上考完后12月23开始的更新规则: 月23日复更,日常4000+ 2.为12月23号以前粉丝榜上的舵主每人+2更,执事每人+1更(加更每章2000+) 【目前舵主2人x2更+执事2人x1更=6更,以起点这边为准哈,其他地方的名单我好像看不到】 3.为每个月宠我到极致月票不断的2109唯小天使+1更 4.为每天投推荐票的所有章末点名的小天使们+1更 【6+1+1=8更,这是目前确定会在12月23~12月31之间完成的加更】 月1日0点~12月23日0点期间: 推荐票满500加一更【1日0点至今+20票 收藏满500加一更【1日0点至今+3收 月票满20加一更【1月0点至今+3票 【对比别人的加更条件,你们的狗子是多么的卑微……所以请继续宠我吧!给我一个为爱加更的机会!!】 【等下放上本周的更新,卡在上一章实在是卸力的慌】 正文 第246话 铁头与卷入 【11月1日修】 马车缓缓驶进林府,停在后院客房外。 先前在路上的时候,卫娘子一直以为要来的地方是医馆,可是瞧到后头,却越发觉得不太对劲。 临安城里有哪些医馆,又有什么大夫,她再清楚不过,可是马车所驶,根本不是任何一家医馆的方向。 许三的身子实在太过魁梧,尽管先前带去了天歌的话,可卫娘子还是怕万一是张员外的人所扮。 自打开春她去取药被张员外瞧见,这中间就没有安生过,卫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邻里的刘娘子总是盯着,先前还假意交好往来,到后头见她不应张员外,便连装也懒得装,整日阴阳怪气在外排揎。 倒是卫廉拍着她的手,示意她莫要多心。 直到此刻真见到了天歌,卫娘子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林大夫。” 下了车,卫娘子忙不迭行礼。 “卫娘子不必多礼。” 天歌示意她起身,转身吩咐旁边跟来的下人: “小心着些,将卫先生送进屋里。” 趁着下人忙动,卫娘子在旁边小心照应的功夫,天歌与许三移步院中树下: “有劳三哥亲自跑动一趟。” “自家兄弟不说见外的话。”许三摆了摆手,而后微压了声音,“昨儿个晚上有人翻进了卫家的院子,被咱们兄弟给逮住了。” 天歌蹙了蹙眉头,“是那张员外家的人么?” 许三点头,“不错。那两人身上带着迷药和绳索,想来是对这小娘子动了心思。” 那一日从卫家出来确定无人跟随之后,天歌便先去了安西街找许三。 上一世张员外对卫娘子求而不得,遂着人将卫娘子下药直接绑回了府中以行玷污之事。 醒后的卫娘子本欲寻死,但张员外以卫廉性命相胁,迫使卫娘子屈从。 后来林回春医好了翟高卓的母亲,在临安名声大噪,卫娘子为夫求医,才有了林回春帮卫廉诊治,使其重新行走的事情。 谁曾想卫廉双腿恢复,却发现妻子自缢而亡,旁边还有留书一封,控诉张员外与邻里刘氏的种种恶行。 卫廉悲痛万分,一纸状书将二人告至府尹衙门,一查之下,牵累出张员外强人妻女的多件恶事。 冤情得沉,卫廉送妻还乡葬于卫家祖坟,后悬梁苦读,于元和十四年春日国试中一举夺魁。 入朝为官后,他不畏权贵,谏言献策抨恶揭贪,得了个铁头书生的名声。 而这树敌无数的铁头书生,却偏巧得了魏帝的青睐,在短短五年之内,断出数桩冤案错案,一路擢升至大理寺丞。 彼时上都不少官宦之家都欲嫁女与卫廉续弦,谁曾想都被卫廉拒绝,直到连着两次上门的媒人被打了出去,众人才明白这铁头书生还铁了心要为亡妻守节。 而在天歌记忆中,卫廉铁头撞向的最后一个人,正是卢氏姑侄。 卢光彦为此在她院中大发雷霆,直骂卫廉疯狗咬人。 最后的结果如何,天歌已经没了知晓的机会,可她却记住了卫廉这个名字。 这一世翟老夫人的病症有了她插手,林回春治愈病症的时间便比先前早了数月,根本没有留出让旁人求医问药的时间,自然也就没有走投无路的卫娘子求医一说。 那日与杨焕对峙公堂出来之后,看着外头的鸣冤鼓,天歌这才想到了这一桩在杭州府流传甚广的案子。 她只记得卫廉出身姑苏,本欲此次姑苏之行正好有结交的机会,却差点忘了元和十三年夏,卫廉还在临安城中。 那天去寻人,她其实只是想去碰碰运气,但却没有想到正撞见刘氏与卫娘子的对话。 而且瞧着样子,显然张员外的目的尚未得逞。 这不得不说是意外之喜。 想到这里,天歌看向许三: “这个张员外,相必做过不少掳人妻女的事情吧?” 许三闻言嗤声: “这个姓张的与汪祉那老匹夫算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老色鬼。汪祉多寻青楼女子,这姓张的却颇好人妻,被他欺辱的女子多半家贫,多给些银钱封口,这些年倒也没什么人闹出来。有不知的,还传他是什么善人。” 别人不知道,但安西街是什么地方,三教九流云集,这些伪君子背后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在这里简直人尽皆知。 “既如此,那就有劳许三哥再推上一把。” “你想怎么做?” “那个刘氏愿意拉这个皮条,便让她自己也尝尝个中滋味。我听说刘氏的夫君是个屠户,算是临安城里的出了名的暴脾气?” 许三顿时了然: “我知道了。” “辛苦三哥。”天歌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物,“这个你且收着,拿去与弟兄们买酒喝。” 看着面前的银票,许三连忙挡了回去: “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天歌却是不让: “与三哥我自是不见外,但这大热天的,弟兄们累动辛苦,我也不能不厚道。” 见天歌执意如是,许三只好叹了口气收下。 “往后有什么事情,你尽管与咱们兄弟说,不过下一次可就莫要这样生分了。” “好。” 天歌笑着应声,送许三出院。 许三性子本就爽快,一路行走话也没停: “对了,先前咱们放出的曹家案子,官府已经找到爷孙二人的尸体,曹家这些日子怕是安生不得。” “方才我来的时候,正遇上曹家夫妇往府尹衙门去。有了这件事,往后曹家应当不会再寻你天衣阁的麻烦了。” “富贵街那边的兄弟我也招呼过了,你那铺子应当不会再有人敢去闹事。旁的地方不夸海口,但在临安城里,还没有人敢欺上咱们兄弟罩着的地……” 说到一半,许三止住话头,望着忽然停下的天歌有些不解: “林兄弟?” “铺子的事情,有劳三哥费心。”天歌心中甚暖,但此刻她真正想说的却不是这个。 一桩命案,曹家再蠢,也会寻人来顶罪,所以这些不过是名声上的一些小打小闹,时间一久,便会被人遗忘。 想用这件事情动摇曹家根本,算是异想天开,但趁机咬下一块肉来,却不是不可能。 “张员外桑蚕所产之丝,所供乃是曹家吧?” 因着曹家的皇商身份,临安城中大多数桑蚕之丝都是直供曹家,像张员外这样的大户,自然不会去跟寻常绣坊合作。 许三点头: “这姓张的跟曹弘文倒是多年的交情。两人都是最早进杭州商会的一批,原本曹家还非皇商的时候,便是从张家购丝,如今往来自是不少。” 天歌忽然莞尔: “张员外一边交好汪祉,一边搭上曹家,想来曹家与汪家的往来,也必定不少吧?” “这是自然。旁的不说,只说一个原是杭州首富,一个是杭州唯一的皇商,并居商会会长之位,又哪里少得了往来?只可惜汪祉自寻死路,娶了潘炳涵的……” 接口将话说完,许三心中一震,恍然明悟: “你是想让曹家卷进……” “这不是想不想,而是事实。汪曹两家交好,临安百姓有目共睹,不是吗?”天歌笑意吟吟,“只是翟大人先前没有留意多思罢了。” 许三微微晃眼,却挑不出错来。 不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罢了。 曹家若是沾上潘炳涵的案子,虽不致死,却也多少会膈应到上都的贵人。 这样一来,曹家就是再想作妖,也不敢在这一时半会儿。 许三面露欣赏:“林兄弟这一招直击三寸。” 望着近在眼前的府门,天歌颔首行礼:“还得仰仗三哥才是。” 许三拱手辞别,朗笑出声: “兄弟且等哥哥的好消息!” 正文 倒计时42 周常冒泡救投资~(17) 昨天现场确认完慌了,尤其是在备考群里看到大家的练笔和复习动态,有种自己注定炮灰的感觉…… 统考剩下2个名额的压力实在是太重了……救救孩子…… 奶一口自己“我可以!(虽然还是很虚) 挥挥手,你们苦逼的狗子要继续去xiáo习了~ 对了,超级感谢本周和打赏的小可爱们~等后面时间ok了列一个名单出来~ 无以为报只能等考完一边劈叉一边给你们加更~ 冲冲冲! 喜欢重生之第一锦鲤请大家收藏重生之第一锦鲤更新速度最快。0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此章节g,请稍后刷新访问 努力更新中——请稍后刷新访问。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咯 推荐大神作家老鹰吃小鸡书籍全球高武 全球高武l7474192 全球高武7474192 内容简介 今日头条——“大马宗师突破九品,征战全球!”“小马宗师问鼎至高,横扫欧亚!”“乔帮主再次出手,疑似九品大宗师境!”“股神宝刀未老,全球宗师榜再入前十!”“……”看着一条条新闻闪现,方平心好累,这剧本不对啊 全球高武列表7474192 全球高武录l7474192 第一章剧本不对 2008年,4月5日。 周六。 阳城一中,高三(4)班教室。 方平花了半小时,总算确定了一件事,不是做梦,不是拍戏——废话,拍戏能让自己那些同学返老还童,这剧组可以上天了! 等确定了重生的事实,方平小小的忐忑片刻,紧接着便坦然接受了。 作为新世纪的五毒青年,谁还没点重生的经验? 就算自己没重生,网上一大把,光看看就知道,这是矮矬穷逆袭高富帅的至高法宝! 再说了,自己要钱没钱,要妞没妞,重生了什么都不干还能多活一些年,怎么算都不亏。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熟悉中带些陌生的老师,硬是拖了好几分钟堂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至于老师临走时最后说的那句话,方平就当自己听岔了。 “武科报名,下个星期开始了,有想法的同学做好准备。” 方平没当回事,他听成了“文科”报名,高考都是提前报名的,不过一般都由学校代劳,没必要再提醒才对。 关键的关键,高三(4)班是理科班,和文科无关吧? 7474192 不过有了重生的事,方平哪还在意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这当前,方平想的是拳打杰克马,脚踢马华腾才对。 尽管08年这个时间段有些晚了,可重生者不干点出人预料的事,能叫重生者? 又或者不从商,改从政? 方平心里暗暗盘算,也没心思和四周的同学闲聊。 这些小年轻,哪能想象到自己脑海中的雄伟目标,从今天起,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正当方平为自己的未来谋划添砖加瓦之际,前排那个长的五大三粗的杨建同学,忽然转头问道“方平,陈凡,你们报不报名?” 方平对杨建印象可谓深刻,倒不是杨建帅破天际。 关键在于,大学毕业后,方平他们高中同学聚会,刚毕业的杨建,居然养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差点让方平以为杨建他爸也来参加同学会了。 打那以后,方平就没忘记过这位络腮胡子同学,特征太明显。 心里想着事,方平一时间也没想着接话。 方平同桌,被班上同学戏称为“平凡二人组”成员之一的陈凡,这时候则是摇头道“我不报名了,浪费钱而已。 报个名就要一万,指定考不上,有这么多钱,大学一年生活费加学费都差不多够了。” 杨建有些唏嘘道“也是,可总有些不甘心,不试试,就怕后悔一辈子。” 杨建的同桌,也是个男生,名字方平有些模糊了,此时也转头加入讨论,脸色黯然道“这是咱们唯一一次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可惜,跟我们无关。” 三人又是唏嘘,又是遗憾,听的方平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7474192 报名? 刚刚老师说的“文科”报名? 报名费就要一万? 这可是08年,要是没记错,阳城这时候的市区房价也才4000一平左右,考试报名要这么多钱? 这几个家伙没说错吧? 又或者被人骗了? 方平刚想插话问问,同桌陈凡扶了扶眼镜,脸色坚毅道“就算不考武科,考文科,也不一定一辈子无法出人头地! 社会上也有武道培训班,等我们毕业了,挣了钱,到时候也可以进修。 就算不如武科生,起码还有希望!” 这话一出,杨建的同桌也面色激动道“不错,考个文科名校,毕业了出来,工资待遇也不会低!” “我还是想试试……”杨建有些犹豫,他家境还算不错,加上身体健壮,不试试不甘心。 对于杨建想要尝试的话语,陈凡二人也没阻止,尽管希望渺茫,可机会就在眼前,总有人不甘心。 虽然大家都还年轻,可也明白,这时候劝阻杨建,真要让杨建错过了机会,那就结下大仇了。 三人说的火热,此刻的方平却是满脸懵。 什么情况? 咽了咽口水,方平看了三人一会,没看到有开玩笑逗趣的意思,这时候方平总算察觉有些不对劲了。 正想问话,结果再次被人抢了话语。 方平他们旁边的课桌,原本有两个男生窃窃私语,这时候大概是觉得人少了讨论不够味道。 等方平他们这边安静下来,旁边那桌的一个平头男生就面带激动,喜不自胜道“杨建,陈凡,你们昨晚上网看新闻了吗?” 杨建二人摇了摇头,高考在即,现在家里管的都严,哪有时间上网。 7474192 见二人不知情,方平和另一位男生也是茫然,平头男生顿时笑道“太可惜了! 昨晚可是爆出了大新闻! 你们知道吗? 马宗师突破八品了! 马宗师今年还不到40岁,已经是青年一代第一武道强者。 昨天企鹅集团,正式向谷歌亚太区总裁,老牌八品强者泰姆下了挑战书!” “什么?” “真的假的?” “马宗师突破八品了?他不是前几年才突破七品吗?” “不敢置信!” “张浩,快说说,是公开挑战,还是私下进行?” “八品之战,好想去看,可惜咱们根本没资格去观战……” 高的不多,所以昨晚爆出的消息,尽管已经引起轰动,可班上知道的人却是不多。 平头男生,也就是张浩,刚刚说话声音不小。 全球高武l7474192 全球高武7474192 等他说完,方平这伙人还没来得及接话茬,附近听到的同学都亢奋了起来。 而张浩,这时候也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愉悦,满脸喜色道“是真的! 马宗师真的突破了,不止我们,全世界谁敢相信他会这么快突破八品? 所以挑战书一出,全世界都震惊了! 只要这次马宗师战胜泰姆,企鹅集团就能大举进军亚洲各国,成为亚洲霸主集团之一! 再过些年,马宗师一旦突破九品,那企鹅集团就能成为世界霸主集团之一了!” “天,这也太快了,八品宗师境!” “宗师榜排名更新了吗?马宗师这是要杀进前三十啊!” 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去去去,还前三十,要我说,前二十都没问题。” “不至于吧,马宗师毕竟刚突破,哪有那么快上升到前二十,除非战胜泰姆之后,还有戏。” “……” 这时候的同学们,已经各自议论了起来,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兴奋、崇拜、激动、渴望的神态。 哪怕那些女生,这时候也不例外。 整个班级,唯一例外的便是方平。 这时候的方平,满脑子浆糊,满脸的茫然,整个人都傻了。 7474192 啥情况? 大家说的话他都听懂了,每个字写出来他也肯定认识。 可为什么串联到一起,他完全听不懂? 马宗师是谁? 企鹅集团他当然知道,08年的时候,企鹅集团已经是it业的一霸了。 谷歌他也知道,不知道才怪了。 刚刚张浩话中的意思是,企鹅和谷歌业务竞争?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违和! 方平喉咙再次鼓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嘴唇有些干燥的厉害,这剧本,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全球高武列表l7474192 全球高武列表7474192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重生之第一锦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showContent("295654","78195618") 正文 倒计时35 周常冒泡27 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默默学习并在小本本上记下所有投票打赏的小天使 做你们勤奋的狗子ㄟㄟ∠ 请继续爱我! 天歌:你在想each!??? …… 《重生之第一锦鲤》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重生之第一锦鲤请大家收藏重生之第一锦鲤更新速度最快。0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此章节g,请稍后刷新访问 努力更新中——请稍后刷新访问。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咯 推荐大神作家老鹰吃小鸡书籍全球高武 全球高武l7474192 全球高武7474192 内容简介 今日头条——“大马宗师突破九品,征战全球!”“小马宗师问鼎至高,横扫欧亚!”“乔帮主再次出手,疑似九品大宗师境!”“股神宝刀未老,全球宗师榜再入前十!”“……”看着一条条新闻闪现,方平心好累,这剧本不对啊 全球高武列表7474192 全球高武录l7474192 第一章剧本不对 2008年,4月5日。 周六。 阳城一中,高三(4)班教室。 方平花了半小时,总算确定了一件事,不是做梦,不是拍戏——废话,拍戏能让自己那些同学返老还童,这剧组可以上天了! 等确定了重生的事实,方平小小的忐忑片刻,紧接着便坦然接受了。 作为新世纪的五毒青年,谁还没点重生的经验? 就算自己没重生,网上一大把,光看看就知道,这是矮矬穷逆袭高富帅的至高法宝! 再说了,自己要钱没钱,要妞没妞,重生了什么都不干还能多活一些年,怎么算都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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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想试试……”杨建有些犹豫,他家境还算不错,加上身体健壮,不试试不甘心。 对于杨建想要尝试的话语,陈凡二人也没阻止,尽管希望渺茫,可机会就在眼前,总有人不甘心。 虽然大家都还年轻,可也明白,这时候劝阻杨建,真要让杨建错过了机会,那就结下大仇了。 三人说的火热,此刻的方平却是满脸懵。 什么情况? 咽了咽口水,方平看了三人一会,没看到有开玩笑逗趣的意思,这时候方平总算察觉有些不对劲了。 正想问话,结果再次被人抢了话语。 方平他们旁边的课桌,原本有两个男生窃窃私语,这时候大概是觉得人少了讨论不够味道。 等方平他们这边安静下来,旁边那桌的一个平头男生就面带激动,喜不自胜道“杨建,陈凡,你们昨晚上网看新闻了吗?” 杨建二人摇了摇头,高考在即,现在家里管的都严,哪有时间上网。 7474192 见二人不知情,方平和另一位男生也是茫然,平头男生顿时笑道“太可惜了! 昨晚可是爆出了大新闻! 你们知道吗? 马宗师突破八品了! 马宗师今年还不到40岁,已经是青年一代第一武道强者。 昨天企鹅集团,正式向谷歌亚太区总裁,老牌八品强者泰姆下了挑战书!” “什么?” “真的假的?” “马宗师突破八品了?他不是前几年才突破七品吗?” “不敢置信!” “张浩,快说说,是公开挑战,还是私下进行?” “八品之战,好想去看,可惜咱们根本没资格去观战……” 高的不多,所以昨晚爆出的消息,尽管已经引起轰动,可班上知道的人却是不多。 平头男生,也就是张浩,刚刚说话声音不小。 全球高武l7474192 全球高武7474192 等他说完,方平这伙人还没来得及接话茬,附近听到的同学都亢奋了起来。 而张浩,这时候也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愉悦,满脸喜色道“是真的! 马宗师真的突破了,不止我们,全世界谁敢相信他会这么快突破八品? 所以挑战书一出,全世界都震惊了! 只要这次马宗师战胜泰姆,企鹅集团就能大举进军亚洲各国,成为亚洲霸主集团之一! 再过些年,马宗师一旦突破九品,那企鹅集团就能成为世界霸主集团之一了!” “天,这也太快了,八品宗师境!” “宗师榜排名更新了吗?马宗师这是要杀进前三十啊!” 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去去去,还前三十,要我说,前二十都没问题。” “不至于吧,马宗师毕竟刚突破,哪有那么快上升到前二十,除非战胜泰姆之后,还有戏。” “……” 这时候的同学们,已经各自议论了起来,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兴奋、崇拜、激动、渴望的神态。 哪怕那些女生,这时候也不例外。 整个班级,唯一例外的便是方平。 这时候的方平,满脑子浆糊,满脸的茫然,整个人都傻了。 7474192 啥情况? 大家说的话他都听懂了,每个字写出来他也肯定认识。 可为什么串联到一起,他完全听不懂? 马宗师是谁? 企鹅集团他当然知道,08年的时候,企鹅集团已经是it业的一霸了。 谷歌他也知道,不知道才怪了。 刚刚张浩话中的意思是,企鹅和谷歌业务竞争?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违和! 方平喉咙再次鼓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嘴唇有些干燥的厉害,这剧本,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全球高武列表l7474192 全球高武列表7474192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重生之第一锦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showContent("295654","78195620") 正文 倒计时28 慌得一批 我去继续肝政治了 四天刷完近代史,前面还有毛中特等着 现在流下的血和泪都是脑子进的水 让你以前偷懒! 劈个叉 ↙ ̄◇ ̄↘ 爱你们 四周后见完了只剩四周了,我又开始慌了 差点忘了,感谢继续投票和打赏的宝宝们,我还会回来的! 喜欢重生之第一锦鲤请大家收藏重生之第一锦鲤更新速度最快。0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此章节g,请稍后刷新访问 努力更新中——请稍后刷新访问。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咯 推荐大神作家老鹰吃小鸡书籍全球高武 全球高武l7474192 全球高武7474192 内容简介 今日头条——“大马宗师突破九品,征战全球!”“小马宗师问鼎至高,横扫欧亚!”“乔帮主再次出手,疑似九品大宗师境!”“股神宝刀未老,全球宗师榜再入前十!”“……”看着一条条新闻闪现,方平心好累,这剧本不对啊 全球高武列表7474192 全球高武录l7474192 第一章剧本不对 2008年,4月5日。 周六。 阳城一中,高三(4)班教室。 方平花了半小时,总算确定了一件事,不是做梦,不是拍戏——废话,拍戏能让自己那些同学返老还童,这剧组可以上天了! 等确定了重生的事实,方平小小的忐忑片刻,紧接着便坦然接受了。 作为新世纪的五毒青年,谁还没点重生的经验? 就算自己没重生,网上一大把,光看看就知道,这是矮矬穷逆袭高富帅的至高法宝! 再说了,自己要钱没钱,要妞没妞,重生了什么都不干还能多活一些年,怎么算都不亏。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熟悉中带些陌生的老师,硬是拖了好几分钟堂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至于老师临走时最后说的那句话,方平就当自己听岔了。 “武科报名,下个星期开始了,有想法的同学做好准备。” 方平没当回事,他听成了“文科”报名,高考都是提前报名的,不过一般都由学校代劳,没必要再提醒才对。 关键的关键,高三(4)班是理科班,和文科无关吧? 7474192 不过有了重生的事,方平哪还在意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这当前,方平想的是拳打杰克马,脚踢马华腾才对。 尽管08年这个时间段有些晚了,可重生者不干点出人预料的事,能叫重生者? 又或者不从商,改从政? 方平心里暗暗盘算,也没心思和四周的同学闲聊。 这些小年轻,哪能想象到自己脑海中的雄伟目标,从今天起,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正当方平为自己的未来谋划添砖加瓦之际,前排那个长的五大三粗的杨建同学,忽然转头问道“方平,陈凡,你们报不报名?” 方平对杨建印象可谓深刻,倒不是杨建帅破天际。 关键在于,大学毕业后,方平他们高中同学聚会,刚毕业的杨建,居然养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差点让方平以为杨建他爸也来参加同学会了。 打那以后,方平就没忘记过这位络腮胡子同学,特征太明显。 心里想着事,方平一时间也没想着接话。 方平同桌,被班上同学戏称为“平凡二人组”成员之一的陈凡,这时候则是摇头道“我不报名了,浪费钱而已。 报个名就要一万,指定考不上,有这么多钱,大学一年生活费加学费都差不多够了。” 杨建有些唏嘘道“也是,可总有些不甘心,不试试,就怕后悔一辈子。” 杨建的同桌,也是个男生,名字方平有些模糊了,此时也转头加入讨论,脸色黯然道“这是咱们唯一一次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可惜,跟我们无关。” 三人又是唏嘘,又是遗憾,听的方平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7474192 报名? 刚刚老师说的“文科”报名? 报名费就要一万? 这可是08年,要是没记错,阳城这时候的市区房价也才4000一平左右,考试报名要这么多钱? 这几个家伙没说错吧? 又或者被人骗了? 方平刚想插话问问,同桌陈凡扶了扶眼镜,脸色坚毅道“就算不考武科,考文科,也不一定一辈子无法出人头地! 社会上也有武道培训班,等我们毕业了,挣了钱,到时候也可以进修。 就算不如武科生,起码还有希望!” 这话一出,杨建的同桌也面色激动道“不错,考个文科名校,毕业了出来,工资待遇也不会低!” “我还是想试试……”杨建有些犹豫,他家境还算不错,加上身体健壮,不试试不甘心。 对于杨建想要尝试的话语,陈凡二人也没阻止,尽管希望渺茫,可机会就在眼前,总有人不甘心。 虽然大家都还年轻,可也明白,这时候劝阻杨建,真要让杨建错过了机会,那就结下大仇了。 三人说的火热,此刻的方平却是满脸懵。 什么情况? 咽了咽口水,方平看了三人一会,没看到有开玩笑逗趣的意思,这时候方平总算察觉有些不对劲了。 正想问话,结果再次被人抢了话语。 方平他们旁边的课桌,原本有两个男生窃窃私语,这时候大概是觉得人少了讨论不够味道。 等方平他们这边安静下来,旁边那桌的一个平头男生就面带激动,喜不自胜道“杨建,陈凡,你们昨晚上网看新闻了吗?” 杨建二人摇了摇头,高考在即,现在家里管的都严,哪有时间上网。 7474192 见二人不知情,方平和另一位男生也是茫然,平头男生顿时笑道“太可惜了! 昨晚可是爆出了大新闻! 你们知道吗? 马宗师突破八品了! 马宗师今年还不到40岁,已经是青年一代第一武道强者。 昨天企鹅集团,正式向谷歌亚太区总裁,老牌八品强者泰姆下了挑战书!” “什么?” “真的假的?” “马宗师突破八品了?他不是前几年才突破七品吗?” “不敢置信!” “张浩,快说说,是公开挑战,还是私下进行?” “八品之战,好想去看,可惜咱们根本没资格去观战……” 高的不多,所以昨晚爆出的消息,尽管已经引起轰动,可班上知道的人却是不多。 平头男生,也就是张浩,刚刚说话声音不小。 全球高武l7474192 全球高武7474192 等他说完,方平这伙人还没来得及接话茬,附近听到的同学都亢奋了起来。 而张浩,这时候也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愉悦,满脸喜色道“是真的! 马宗师真的突破了,不止我们,全世界谁敢相信他会这么快突破八品? 所以挑战书一出,全世界都震惊了! 只要这次马宗师战胜泰姆,企鹅集团就能大举进军亚洲各国,成为亚洲霸主集团之一! 再过些年,马宗师一旦突破九品,那企鹅集团就能成为世界霸主集团之一了!” “天,这也太快了,八品宗师境!” “宗师榜排名更新了吗?马宗师这是要杀进前三十啊!” 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去去去,还前三十,要我说,前二十都没问题。” “不至于吧,马宗师毕竟刚突破,哪有那么快上升到前二十,除非战胜泰姆之后,还有戏。” “……” 这时候的同学们,已经各自议论了起来,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兴奋、崇拜、激动、渴望的神态。 哪怕那些女生,这时候也不例外。 整个班级,唯一例外的便是方平。 这时候的方平,满脑子浆糊,满脸的茫然,整个人都傻了。 7474192 啥情况? 大家说的话他都听懂了,每个字写出来他也肯定认识。 可为什么串联到一起,他完全听不懂? 马宗师是谁? 企鹅集团他当然知道,08年的时候,企鹅集团已经是it业的一霸了。 谷歌他也知道,不知道才怪了。 刚刚张浩话中的意思是,企鹅和谷歌业务竞争?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违和! 方平喉咙再次鼓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嘴唇有些干燥的厉害,这剧本,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全球高武列表l7474192 全球高武列表7474192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重生之第一锦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showContent("295654","78195623") 正文 第247话 治病 因为客房早就已经是准备好的,所以天歌回到后院的时候,卫娘子那头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一见到天歌,卫娘子忍不住红了眼。 屋里的布置,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心的。 “林大夫的大恩,我们夫妇定当相报!”说着卫娘子便要下拜,却被天歌拦住。 “卫娘子不必如此,这是我跟卫先生的交易。屋子里的一应事物你看看可有什么短缺,若有需要的,便直接跟青玉说就是。” 卫娘子连忙摆手:“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虽然林大夫话是交易,但她却知道是他们夫妇占了大便宜。 教书的差事换来治病的机会,甚至受到林府这般优待,这哪里还是等价的交换? 这等恩情,就算是林大夫自己不往心上放,至少她该记在心中。 “不用见外,也不用觉得麻烦。”天歌摇了摇头,“这两日我让青玉在这边帮衬着你,过几天再挑个丫头过来给你搭把手。往后便当这府上是自己家,不必太过拘束。” 只是没想到卫娘子一口回绝: “不不不,丫头便不必了。” 说完这句话,卫娘子才觉生硬,怕天歌误会,又连忙解释道,“这些年来我照顾夫君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苦累,林大夫的好意小妇人心领,只是着实不必再这般麻烦。再者……卫郞如今的身体,怕也不好吓到别人。” 话已至此,天歌只能点了头,与卫娘子一道往屋里行去。 帮卫廉重新检查了一番,天歌放下心来: “府中没有火炕,这时节即使现盘也得好几日才能烘干,好在夏日气候正好,这两个月屋子里放些炭火也没什么区别。等到后头秋凉,先生的腿应当也快大好了,不冻着便么有什么大碍。” “秋凉便可大好?!” 尽管先前天歌已经说过卫廉的腿可以治好,可是如今听到天歌说出准确的时间,卫娘子还是有些失态地惊呼出声。 天歌弯了弯唇,“如果一切顺利。” 说完,她又道:“今日开始,先生需要早晚各泡一个时辰的药浴,东西我已经让人在准备了。三日之后,等到经络稍通,在下便会为先生动刀剔去骨刺,还请二位先有个心理准备。” 卫娘子的眼睛又一次开始泛红,就连一直没有说话的卫廉,也不由将被子下手攥紧又松开。 天歌嘱托了这几日需要注意的事情和关于药浴的安排,这才从屋里出来。 一抬头,忽见不远处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带着几分好奇往这边看来。 “你不在屋里躺着,跑出来做什么?” 问话的同时,天歌朝着那头走去。 见自己被发现了,糯米也不再躲着,扶着墙单腿跳了几步,露出身形来。 “我想去校场那边……” 用罢早饭,青玉便将受伤的糯米送了回来,后院两间客房,小的那间正是糯米住的。 “你如今脚上有伤,走动容易加重,等到之后好了再去跟田鸡他们一起练功也不迟。” 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口吻,让糯米的目光暗了暗,正好看到天歌身后跟着的年轻妇人。 天歌见此,顺道介绍卫娘子: “隔壁屋里住着的是日后教你们读书识字的卫先生,这位是他的夫人,也是你们的师娘。” 一听这话,糯米登时眼睛一亮,甜甜地应声: “师娘好!” 卫娘子先是一愣,平素还没被人这么称呼过。 不过她很快冲糯米笑了笑,应了一声才看向天歌:“这孩子是……” “她叫糯米。我请卫先生进府,便是给她和其他几个孩子授课。等后面先生好转了,我再带剩下几个闹腾的过来见过先生。” “公子,先生是生病了吗?”听着天歌跟卫娘子说话,糯米好奇开口。 “是啊,先生病了,不过跟你一样,用不了多久,先生就会恢复了。”天歌道。 “那……糯米能去探望师父吗?” “等过上几日吧。”天歌看一眼糯米,“这两日让先生好生休养,你也一样,等好利索了再说别的。“ 说着,吩咐青玉送糯米回屋。 望着糯米的身影消失,天歌这才对卫娘子道:“他们原是城中乞儿,性子虽说闹些,却都是好孩子,往后若是有什么冲撞的地方,还望您和卫先生多担待。” “林大夫放心。”卫娘子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又生出几分别样感觉。 如果说先前天歌为他们夫妻二人所做的事让她心生感激,那么此刻知道天歌做这些竟是为了几个乞儿后,卫娘子心中的感动便翻了翻。 天歌并不知道自己在卫娘子心中已经成为活菩萨般的存在,又与她说了几句别的,这才出了院子。 林府不算小,但也不算大。 是以府上多了卫廉夫妻二人的事情,很快便被人知道了。 尤其是猴孩子们,午饭过后回屋小憩前的功夫,还专程绕到后院栅栏外走了一圈才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先生和师娘是什么模样他们没瞧见,但客房附近的药味却是闻了个清清楚楚。 最后所有人得出了一个结论: “先生不仅病了,甚至还病得不轻!” …… …… 随着客房接连三天弥漫着药味儿,随着天歌在自个儿院子里用专门让揽金阁打造的薄刃刀对着牛骨练了三天手,终于到了要给卫廉治病的这一日。 比起躺在床上坦然十足的卫廉,卫娘子显然更担心。 蹙起的眉头自打一开始就没有舒展过。 天歌看在眼里,在动手之前先开了口: “一会儿我治病的时候,不能有人打扰,卫娘子还请在外稍后,若有需要我会喊你过来。” 卫娘子有些犹豫。 不是因为信不过天歌,而是出自本能的紧张和忐忑。 尤其是在知道天歌是要用刀切开卫廉膝上皮肉,刮除骨间刺垢之后,那种担心便升腾了数倍。 “我……我不说话,也不打扰林大夫诊治,我就在屋子里可好?”卫娘子征求道。 “不好。” 说话的人是卫廉。 天歌往外拿东西的手一滞,倒是有些意外。 “阿凌你听林大夫的话,且去外头候着。”卫廉语气微软,但比平日里却冷了几分。 “我不会打扰林大夫诊治,我就只是……” “出去。莫要平白耽搁时间。”卫廉语气愈发强硬。 这是卫娘子料想不到的。 想到这两年来卫廉脾气越来越不好,卫娘子转过脸去,点了点头不再强争。 “好,我出去,你听林大夫的话,好生诊治。” 按照卫廉如今的脾性,卫娘子生怕若是不顺着他,他会一气之下拒绝受诊。 带着恳求之色望向天歌,卫娘子深深行礼: “卫郞便拜托林大夫了。” 屋门关闭的声音传来,天歌取出两颗药丸示意卫廉吃下去。 而后将旁边捣好的麻液涂在卫廉的膝盖四周。 “方才说话那么凶,你就不怕她误会生气?” 听到这句话,先前还有些冰冷的卫廉笑了一声,“就算生气,也比吓到她要好。” 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性子,卫廉再熟悉不过。 本就是大家小姐,大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虽然这些年跟着他吃苦受了不少委屈,甚至凭借一己之力撑起了他们这个家,可是归根结底,还是当年那个胆小的丫头。 这伤口要如何治,先前天歌就跟他们二人说得清楚,也将风险一并说了个明白。 到了这个时候,卫廉自是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可是卫娘子却一直揪心。 所以这才有了方才故意将她支出去的做法。 尽管他知道,妻子是担心自己。 可是一想到要让平素连杀鸡都怕的妻子看那破皮刮骨的血淋淋画面,他却又万分不忍。 想着这些,卫廉的头逐渐昏沉。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只觉小腿陡然刺痛。 一声闷哼发出,可是很快便彻底沉静。 听着方才那声,天歌将手中的银针往下又捻了几分。 看来这三日的药浴还是有些用处的。 先前没有任何知觉的小腿,居然也有了知觉。 弯了弯唇角,天歌手中布针的动作加快,但却沉稳准确。 等到周围几处大穴都封好了之后,她这才拿出薄刃小刀,放在旁边的火焰上灼烤。 正文 第248话 动刀与灯会 4000+ 平安夜快乐~ 卫廉的腿很瘦。 药浴的效果只在活络筋骨和促进肌体循环,对于积年累就的血液不畅导致的嶙峋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但正是这样,也才减轻了天歌动手的难度。 皮包骨的消瘦,使得她很快便找准了位置。 小心避开几条明显的青筋,想着林回春所赠《针典》中那张骨骼穴位图,天歌手中刃刀轻落,划开了卫廉只剩下一层薄皮的膝盖。 …… 日头从院中缓缓移动,卫娘子只觉从未有过的焦心。 似千万蚂蚁啃噬心头,她的脑袋也一下又一下突突地疼起来。 “卫娘子来喝点梅子汤吧。” 青玉从外头拎着食盒过来。 暑天太热,天歌吩咐何婶煮了梅子汤给校场练功的孩子们备着,后来一并给府上每个人都留了一份。 “青玉姑娘。”卫娘子回头应了一声,却很快又转过身去,焦急的望着紧闭的屋门。 也不知里头到底怎么样了。 “卫娘子放心,公子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青玉一边取碗一边宽慰,“天热,忧焚之心过甚容易中暑,卫先生可还得您照顾呢。” 卫娘子叹了一口气。 道理她都懂,可那里面是她的夫君,她怎能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师娘先喝。” 软糯糯的声音响起,青瓷碗捧到面前。 卫娘子低头一看,正是一直陪她站在门外侯着的糯米。 今日是用药的最后一天,糯米的脚踝已经好的差不离。 本就是坐不住的孩子心性,趁着卫娘子得闲的功夫,糯米这两天总往这头跑。 而卫娘子与卫廉成亲之后,一直忧心他的伤情,二人也没有孩子,瞅着乖巧的糯米,自然便多了几分疼爱关怀。 接过碗,卫娘子摸了摸糯米的头,难得展颜:“好孩子。” 糯米开心一笑,转而又跑到边上,将自己面前的那碗捧给青玉:“青玉姐姐喝。” 青玉被她这模样逗笑,“快喝吧,这是你的。何婶给我留了。” 院中凝重的氛围稍松,就在这时,关闭许久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 刚捧碗到嘴边的卫娘子一愣,当即放下碗就往屋里奔去。 天歌拭去额角的汗水,一边让开几步: “人还睡着,得半个时辰才会醒。一切尚算顺利,但注意这几日伤口不要见水。” 卫娘子奔至床前,眼见躺着的人呼吸绵长,双膝上也已经包好了纱布,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林大夫大恩,小妇人没齿难忘。” “卫娘子快快起来,不必多礼。”天歌避开一旁,想要伸手去搀扶卫娘子,可手上先前缝合时沾染的血渍还没有清洗,一时之间搀也不是,不搀也不是。 好在青玉打了水进来,见此天歌连忙让她去扶人,自己就着皂荚和清水清洗起来。 一来二去,卫娘子这才被劝住。 “伤口已经缝合,这两日天热,我会每天来给先生换一次药。喝的汤药,我会让何婶每日熬好之后送过来。就是有一点,这几日为免碰到伤口,要委屈卫娘子晚间歇在榻上,等过上三日,一切便可照旧。” 天歌想着需要注意的事情一一嘱托,卫娘子认真听着记下。 等到从后院出来,已经夕阳漫空,染出远处一片红霞。 “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公子可随时沐浴。”见天歌额角发丝贴在脸上,青玉贴心提醒。 卫廉的腿不能受寒,所以屋内一直放着火盆,再加上治病是紧张专注,如今天歌贴身的衣物已经半湿,额角的碎发也黏在了脸上。 点了点头,示意青玉去帮衬着即卫娘子,天歌兀自回了清风苑。 沐浴更衣之后,方听人说来了客人。 …… 侯在花厅里的,不是旁人,正是前几日刚来过的许三。 “方才我瞧着那几个小子在跟着褚流练功夫,倒是有些像模像样的。”不等天歌说话,许三先开了口。 “伍老挑的好苗子。”天歌笑了笑。 “能得褚流手把手指点,这是他们的运气。”说到这里许三叹了口气,“就是可惜剩下的那十三个娃娃,平白错过了这难得的机会。”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罢了,倒也没什么好坏之分。”天歌亲自倒了茶水递给许三,这才坐了下来,“三哥今日过来,可是先前的事情有了眉目?” 一听这提醒,许三猛一拍脑袋,“还说呢,差点忘了!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事呢!” “怎么?” “那王屠户提着刀把张员外给砍了,气得张府的人告到了府尹衙门,谁知不告还罢,这一告,公堂之上王屠户指着张员外的鼻子大骂,说他***女,不止抖落出来刘氏的丑事,就连其他几家遭欺的人家都被扯了出来。这一出,原本告人的反被告,两个人都被押到府尹大牢了。” “这王屠户怎知其他几家的事情?”天歌有些意外。 “张家能给钱封口,咱们自然能让人拿钱张口,顺带给王屠户透个信儿。今日那些人站出来指证张员外,那老小子也算罪有应得。” 天歌点了点头,这就难怪了。 想到这里,她着人喊来小千,吩咐从账上支取一千两银子过来。 许三一听登时起身,“林兄弟这是要做什么?” “妇人家的名声最重要,三哥能让那些人开口,使出去的银子自然不少,事情是为我做的,自然没有让哥哥破费的道理。” 天歌很清楚这中间的辛苦。 以张员外的德行,欺过的人定然不在少数,那些敢于站出来的,定然是为了钱。而这事一出,那些站出来的女子想来难以在临安再待下去,一来二去中间耗费的资财,定然不在少数,至少会比那天她给的许三的五百两银子要多。 “三哥若是不拿,往后再有事情,小弟便只能再去寻别人帮忙了。” 僵持片刻之后,许三终是无奈地坐了回去。 天歌笑了笑:“三哥且放宽心,小弟不缺钱,这些银子您放心拿去与弟兄们喝酒便是。” 当初在揽金阁赢下的银子,还有前几日姬修齐从汪祉那里讨回来与她五五分的银子,两厢加起来也有近乎百万两了,也确实不怎么缺。 更别提还有天衣阁的进项和徐记新香的分成。 许三嘴角抽了抽。 他们在安西街虽然颇有几分名头,可是这钱财之上,却着实不是那么宽裕,既然天歌话到这份儿上,他也只好收下。 “对了,曹家那头如何了?” 这几日忙着在府中练手给卫廉治病,她都没有顾得上去想曹家的事情。 那日翟高卓带走了杨焕之后,曹家便再也没有为难过天衣阁,这些孙三从铺子里回来的时候跟她汇报过,那时候腾不开功夫,便也没有再想旁的。 如今卫廉这边已经没什么大碍,也是时候动动曹家了。 她要的,可不是曹家不找天衣阁的麻烦这么简单。 “曹弘文和他的夫人那日被请去了府尹衙门,虽然杨焕死咬着是自己的姑姑曹夫人的意思,可是空口无凭,翟大人也没法惩处。还有那对死于非命的祖孙二人,最后是曹家绣坊一个管事跳出来认了的,如今人也关在府尹衙门。城中虽然非议曹家,但却无法真正让曹家伤筋动骨。” 许三拿起茶水喝了一口,继续道:“如果这两桩事情无法波及曹弘文,那么只怕让曹家扯上潘炳涵的打算也只能落空。这也是我今日来寻你的原因,得你拿个主意。” 天歌闻言算是明白了许三的意思。 游侠儿明里做事不在话下,但官场上和生意场上的一些事情,却并不拿手。 尤其是这个时候如果贸然流出潘炳涵与曹家的关系,定然会让曹家警觉,提前有所防备。 将曹家扯入潘炳涵的案子,的确能让曹家动动筋骨,但如何牵扯,又在什么时候扯入,这一切还得盘算清楚才行。 沉吟片刻,天歌抬起头来:“曹家那个担命案的人劳烦三哥查查清楚,看看曹家是许了他什么好处还是以旁的东西作胁迫,先弄清楚他跳出来的原因。” “至于杨焕那边,他没有证据,那我们就给他送几样证据,让他能咬死了曹夫人。” 说到这里,天歌忽然想起什么: “砍伤张员外的那个王屠户是哪一个?” “西街铺子开门面的那个,前些日子一直趴着养病,据说是脖子里给人动了刀,好不容易养好了,脾气比先前还躁。”许三答道。 天歌不由笑出声来:“如果是他,那一切都好办了。” 许三一愣:“怎么?” “这屠户先头闹疯病,是我师父给他治的,如今我师父不在临安,自然得靠我这个徒弟去给他复诊一番。”天歌眼中颇有几分玩味,“算算日子,等三哥将这些事情查好了,正好是复诊的日子。” 许三顿时了然。 如今那个屠户、张员外、杨焕以及曹家的管事可都被关押在府尹大牢中呢。 “既如此,我这便回去安排。” 大笑一声,许三起身辞别。 天歌送他出门。 等到回来的时候,想了想往宋婶院子里走去。 还没到跟前便听到笑闹之声。 “完蛋了,没穿过去,织女娘娘这下肯定不会给我赐巧了……”听着声音,是在宋婶跟前侍奉的莺歌。 “红玉姐姐,你在天衣阁里做事,手肯定最巧,快教教我,我还想嫁个如意郎君呢!” “这么不羞不臊,我看你还不如去求求公子,让他给你指个人赶紧嫁了吧!”红玉一边穿着自己手中的巧线,一边打趣儿莺歌。 绑架的事情出了之后,这几日红玉听天歌的吩咐,一直在府中养伤,闲着无聊便一直来宋婶这边动手绣些活计,与莺歌之间说起话来,便不大顾忌。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有人很快接了一句,吓得她手一抖,偏离了最后一个针眼儿,没能成功一气儿九连穿。 “莺歌说说看,你这是瞅上了哪家的小子,不用织女娘娘赐巧儿,明儿个咱就给你说亲去。” 院子里灯下穿针的几个人全都站了起来。 “公子您来了!” 莺歌羞的脸发红,得亏夜色暗,瞧上去看不大清楚。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玩便是。”天歌笑了笑,往旁边看着丫头们笑闹的宋婶跟前走去。 “也是我的不是。这几日忙糊涂了,差点忘了今儿个乞巧。若不是来这一趟,只怕要坏了这几个的好姻缘。” “公子!”红玉嗔声道。 “也别委屈,在府上乞巧,不若出门闹上一闹,指不定姻缘就来了呢。”天歌揶揄道,“若我没记错,平素乞巧节街上会有灯会,今儿个晚上放你们出去热闹热闹,可还行?” 一听这话,几人哪里还管先前的羞怯和穿针不成的遗憾? 当即站起来对着天歌施礼:“多谢公子!” 天歌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外头人多,记得留些心。” “哎!” 看着雀跃离去的几个丫头,天歌无奈地笑了笑,转头问宋婶: “我也陪您出去走走吧?自打来了临安城,您一直在家里,还没出过门呢。听说江南的灯会比北地的更有意思,正好趁着今儿个热闹,咱们也出去看看灯。” 宋婶拍了拍天歌的手,“你们年轻人去吧,我这年纪大了,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在屋里安安静静的,也挺好。” “那不然我让小千陪着您?”天歌眼里带笑,“那小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难得这临安城的姑娘们齐齐出门,您不得替他相看相看?” 这话一出,倒是让宋婶愣了一愣。 是了,她怎么忘了,按着小千的年纪,也是时候说门亲事了…… 就这样,平素门都不愿出的宋婶,终于在天歌的陪同下出了府门。 本就是有名的富庶之地,临安城中的灯会自然比北地青城的小地方热闹不少。 沿街望去,道边皆是华美花灯,映照灯市如昼。 饶是宋婶这样不喜热闹的人,也不由看得绽出笑意来。 灯谜会,花灯展,还有吐火龙玩杂耍的,比平时热闹了许多的街上,往来之人各个面带喜色。 见宋婶被灯笼上的灯谜吸引,天歌不由安静的笑着站在一旁。 不经意间抬头,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 ------题外话------ 今天的四千更新送上,大家平安夜快乐~ 晚点十二点前送上第一个加更~(晚点发个截团说明和加更统计~) 正文 第249话 偶遇与高楼 就在这时,那边的人也正好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间,天歌挥了挥手。 “林花师也来逛灯会?”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翟家小姐翟秋云。 “没想到能碰到秋云小姐。”天歌笑道。 这些日子百花阁里没有旁的事情,她便没有去过,算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翟秋云了。 仔细算来最近的一次,还是那回她被潘炳涵派去的黑衣人劫持的时候。 想到这里,天歌才发现平素跟在翟秋云身边的小雀并没有在后头。 “秋云小姐一个人?” “小雀回府那银子去了,我跟她约了在揽金阁等候,谁曾想正好遇见林花师。”说着翟秋云主动邀请,“听说揽金阁今儿个也办了灯盏,比这头的要好看许多,林花师可要一起去看看?” 天歌正要拒绝,可想起先前宋婶看花灯的高兴样子,便转而点了点头: “也好。” 正巧这时候宋婶往天歌身边走来,天歌便顺道给二人介绍: “这位是我府上的宋婶,这位是翟府尹的女儿秋云小姐。” 闻言宋婶带着几分拘谨:“秋云小姐。” 翟秋云倒是随和,伸手搀上了宋婶:“您不必见外,我跟林花师是朋友,作为晚辈该跟着称您一句婶子的。” 宋婶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倒是天歌并没有觉得想太多,跟宋婶提前了先前说过的事情: “听说揽金阁的花灯比这头的还要好看,咱们这就一道去瞧上一瞧吧,好在也不大远,就在前头。” 宋婶愣怔中点了点头,就这么被天歌和翟秋云一左一右护着往揽金阁走去。 走了没几步,宋婶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公子,要不我还是回去吧,您跟秋云小姐自去逛,不用管我。” 天歌一听,才知道宋婶怕是误会了什么,不由噗嗤一笑: “您多虑了,我跟秋云小姐只是偶遇,她正巧要去揽金阁等身边的丫头,咱们恰巧顺路罢了。您别忘了,咱们今儿个出来可是为了什么。” 天歌说话的时候看着宋婶,是以并没有注意自己说完这些后,翟秋云眼中一瞬的黯淡失意。 宋婶还欲再说什么,翟秋云也笑着劝说:“是啊,我们只是恰巧同行一段,若是因为这个害得您今晚不尽兴,秋云可要自责死了。” 话到这份上,便也没有再推诿的必要,一行人就这么慢慢悠悠踱步到了揽金阁外。 富贵街上的铺子都极其富贵,门口的的盏盏花灯果然比先前几人看到的更为精致,而要数最漂亮生动的,还真是揽金阁外头的两方大的花灯架。 相比于街上的热闹,揽金阁三楼的木屋中却清冷至极。 “据蛛网来报,汪潘氏曾在姑苏码头出现。”未央站在屋中,对面正是斜倚软榻上的揽金。 “居然去了姑苏啊……让白银的人在那头盯着吧,有什么消息及时来报。” “那公子还要去姑苏吗?”未央抬起头来。 带走的汪潘氏的人身手不俗,若他们没有离开姑苏,此去只怕更加危险。 “去,为什么不去?”揽金挑了挑眉,“我倒是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从我揽金阁手中将人带走。” 未央咬唇:“是未央办事不力,让公子失望了。” 榻上之人摆了摆手,“先前说了,不关你的事。你且下去按照之间的计划安排,去姑苏的日子也没几日了。” 话已说得如此明白,再说别的也无济于事,未央只得应声退下。 只剩下一个人的木屋,登时变得清冷非常。 揽金兀自在榻上靠坐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多久,却又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抬手将琉璃窗打开来。 夜风送来浅浅的热浪,还有外面街道的热闹欢乐。 远处的街上亮起一道道绚烂火龙,还有时不时的烟花绽放。 揽金心头忽然有些落寞。 这些热闹却都是别人的。 他什么也没有。 拎着酒壶登上顶楼观景台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夜风扑面而来,揽金拎着酒壶,靠坐在观台的亭座上,望着远处的暮色灯豆,望着如潮涌动的人流,灌了一口酒。 临安城里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他等的那人。 …… 天歌等人花灯赏了没多久,小雀便来寻翟秋云。 主仆二人买了几多花灯便往辞别折返,宋婶也慢慢没了玩赏的兴致。 天歌于是提议:“宋婶若是乏了,便去咱们铺子里歇会儿吧,等会儿正好跟孙三一道回去,也省的再走动乏累。” 天衣阁就开在揽金阁不远处,也不过两步路的功夫。 是以宋婶点了点头,在天歌拦着人流护佑之下,往天衣阁走去。 天衣阁门口也挂了两盏花灯,不过与周围其他铺子门口的花灯差不离,好看是好看,但富贵街上有了揽金阁的花灯展,旁的铺子也不会傻到自己也搞一出与揽金阁一较高下。 节日的气氛有了便也足够。 …… 白玉壶里的酒并没有多少,喝了没几口,便见了空。 揽金蹙了蹙眉头,有些不大尽兴,当即扬声冲着外头招呼: “拿酒来!” 这一声不谓不响,可是在热闹的街道人声中,便不大清楚。 然则天歌耳力远超常人,在听到夜风送来的熟悉声音后,便不由止住了步子,抬头朝着高出望去。 高台之上,一人斜倚独坐,散乱的衣衫下摆从木栏的缝隙垂下,随着夜风轻轻飘荡。 宋婶正欲上铺子的台阶,忽见天歌止步,也不由顿住了步子,与他一道,顺着目光仰头望去。 随手扔了酒壶在一旁,揽金枕手趴在栏杆上,视线落在下方的街道上。 似是冥冥之中的感应,他的目光落在了下方两人身上。 街上的灯光很亮,照得街市如白昼,更罔论那两人正站在天衣阁的花灯旁,更加映衬得面容清晰。 揽金一个激灵,登时酒醒了半分。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他揉了揉眼睛,再次往下方看去。 是的,他没有看错! 天歌身边站着的妇人!那张他幼年时再熟悉不过的脸! 揽金站起身来,竟是直接踩上了亭座! 下方的天歌登时吃了一惊,没想到上头那人竟然会做出如此危险的动作。 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人似乎正是揽金! 此刻的揽金站在亭座上,面前是无所遮挡的虚空,夜风里,他消瘦的身形微晃,一个不稳,登时整个人趔趄着向前倒去! 正文 第250话 身份与母亲 天歌搀扶着宋婶的手正要松开,却忽然又放了回去。 眨眼间的功夫,观景台上原本摇摇欲坠的人已经不见了身影,好似方才不过幻觉一场。 等了几息没见揽金再爬上栏杆,天歌回头搀扶起宋婶: “走吧,小心台阶。” 宋婶点了点头,与天歌一道进了天衣阁。 孙三没想到天歌会在这个时候来,更没有想到同来的还有宋婶,当即亲自招待二人去后头。 天歌摇了摇头:“你带宋婶去歇会儿吧,我看看近来的绣品。” 孙三应声带着宋婶下去,天歌则在铺子里随手翻看了几样。 不过虽说是看绣品,但她所站的地方,却好巧不巧正抬头可见不远处的揽金阁观景台。 许是并没有人留心,方才观景台上那一幕并没有别的路人注意到。 外面节日的氛围依旧热闹喜庆,但清冷的高台上却再也没有方才出现过的人影。 就在天歌放下手中锦缎,准备吩咐孙三今日早些关门回府的时候,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人,一见站在铺子正中的天歌,登时眼睛一亮。 “林公子!您果真在这里!” 天歌蹙了蹙眉头,发现这人她并不认识: “阁下是?” “小的乃是揽金阁的伙计,方才我家阁主见您出游,特派小的来请您进阁一叙。” 这些日子来,凭着天歌在揽金屋里出入的次数,揽金阁上上下下的人大都明白眼前这个个少年人得了自家阁主青眼,哪里还有不认识天歌的? 听着小伙计麻溜的话,天歌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告诉你们阁主,在下容后便到。” 只是谁曾想,小伙计却并没有马上离开。 天歌顿时明白:“怎么,你家主子还有旁的吩咐?” 说着望一眼铺子里还有正在看料子的客人,遂踏步出了铺子。 花灯下,人群往来,并没有人注意站在天衣阁门口的二人。 “说吧,还有什么?” 这时小伙计才压着声音开口:“阁主说,方才您身边的那位,极似他的一位故人,不知公子可否方便带着那位一道进阁一叙?” 天歌眉头动了动。 宋婶么? 所以方才揽金那般异常之举,不是又登台喝酒撒疯,而是因为看到了宋婶? 这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关于宋婶的身份,天歌也曾有所猜测,可却没有想到宋婶竟有可能是揽金的旧识。 尽管二人都出身扶余,但压根没有联系到一起的理由。 如今看来,宋婶的身份并非先前她所想的那般,只是出身寻常勋贵之家。 忖度片刻,天歌摇了摇头: “我先去见你家阁主,至于那位的事情,等我见过他之后再说。” 如果二人真是旧识,那见或不见,就不是揽金或是她一人能决定的事情了。 还得问问宋婶自己的意思才行。 那伙计还想再说什么,可见天歌已经抬脚往揽金阁走去,只能无奈地跟了上去。 …… 观景台上,未央双手环胸站在一旁,眼睛一直盯着坐在桌前的揽金,目光没有移开分毫。 公子真是越来越癫狂了,若不是方才她上来送酒救人及时,只怕主子这会儿已经摔了下去。 以后可万不敢再留着主子一个人在这观景台上,尤其是喝酒之后。未央认真地想着。 天歌抬脚上来的时候,瞅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见来人,揽金霍然起身朝着天歌身后张望而去,可是后头除了虚空,再没有旁的人。 “别看了,人我没有带过来。”天歌白他一眼,“你要见人家,也得问问人愿不愿意见你不是?” 说着走到旁边的位子坐下,随口问道:“宋婶是你什么人?竟能让平素悠游自在世外仙一样的揽金公子急成这样,甚至还想不开要跳高台。” 旁边的未央终于转换了注意力:“公子方才不是因为醉酒?” 天歌笑出声来:“他酿的酒哪里能醉人?充其量也就喝多了多跑几趟茅房。” 未央:“……这样吗?” 她没喝过公子娘的酒,只知道公子每次喝完之后,那副醉态远非平日里的冷静沉稳。 趁着天歌还没有说出旁的什么话来,揽金已经挥了挥手,示意未央先下去: “我与林公子有些话要说。” 纵然仍有好奇,可揽金已经吩咐,未央只得依言退下。 临风的高台之上,一时间只剩下两个人。 只可惜天歌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话没有听到揽金说,却眼睁睁看着他喝了两壶酒。 就在揽金伸手再去拿第三壶的时候,天歌已经先将白玉壶抢了过去。 “你让人来请我进阁一叙,便是为了让我看你喝酒?若是如此,时候也不早了,宋婶他们只怕还在铺子里等着我一道回府呢。” 说着天歌站了起来,便要下了高台往楼下行去。 谁曾想身后之人却陡然开口: “方才那人……” 话说到一半,却又被咽了回去。 天歌转过身来:“宋婶也是扶余人,当年扶余灭国的时候,她带着自己的孩子躲灾来到大周,后来在青城里安了家,平素她在安阳城里给大户人家浆洗衣服,她的儿子宋千在赵家的铺子里做伙计,后来宋千跟了我,我南下的时候便将他们母子二人一道带来了临安。”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关于宋婶的身份,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她不主动提及,我也便没有问过。所以就算你想见她,我也没法替她拿主意。” 天歌的话说的很明白,宋婶的事情,只能她自己做主。 不愿提及自己的身份,很大程度上许是也是不愿意在提起,或许有什么秘密,可那是属于宋婶自己的。 “她……果真是扶余人吗……” 揽金的声音有些哑,天歌不由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的确是扶余人。” 隔了几息,揽金做了决定:“既如此,你便帮我问问,问她愿不愿意见我吧……” 天歌一愣:“什么?” …… 从揽金阁出来的时候,天歌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她甚至有些怀疑揽金是不是认错人了,可是扶余那样小的地方,又哪里会有同样相貌的两个人呢? 扶着额头进了天衣阁,孙三和宋婶正在铺子里候着。 外头的人流渐少,好几家铺子都正在关门,到了该打烊回府的时候了。 见天歌进来,孙三顿时松了一口气:“公子回来了?咱们这就套马回府。” 说着往外走去,铺子里的伙计们则开始准备上门落锁。 与宋婶站在铺子门口,天歌按着脑袋抬头,还能瞧见观景台围栏边的依稀人影。 天歌扶着宋婶先上了车,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独坐高台的某人,终是将车帘放了下来。 望着马车逐渐远去,揽金将手中最后半壶酒一饮而尽,方才带着踉跄在未央的照看下回了木屋。 马车上哒哒向着林府驶去。 许是晚上走动当真累了,宋婶一上车便打起了哈欠,靠着车壁显然已有睡意。 而被先前揽金所说的事情刺激,此刻的天歌比白日里还要清醒,想着要如何跟宋婶开这个口。 今日看来显然不行,只能等到明日再寻机会了。 到了这时,天歌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日子将养之下,宋婶的容貌要比寻常年近四十的妇人年轻许多,而且容色不俗。 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江南的山水养人,而是宋婶本就姿色不凡。 扶余王虽好男色,但却不代表他不喜欢美人。 至少为了王室尊严,明面上的一众妃嫔,都是姿色绝佳。 这其中,便包含了宋婶——或许称她为丽妃更为合适。 没错,眼前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妇人,正是当年扶余王众妃当中最美的一位,一手好绣工,便是连扶余锦绣阁中的绣娘也自叹不如。 不止如此,她还曾为扶余王产下一子。 而这个孩子,正是的扶余九皇子敖亦。 扶余国男风颇盛,就连扶余王也不例外,其龙阳之好诸国皆知,宫中如云妃嫔对其而言,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和笼络朝臣平衡各方势力的棋子。 起先扶余皇后不甘如此,领着众妃在宫中长跪死谏,谁曾想却因此惹怒了扶余王,干脆在宫外建了一座行宫,将宫中所有妃嫔皇子遣入其中。 此举曾惹得朝中一片哗然,但奈何扶余男色之风太盛,官员们罢了几次朝后无济于事,这事居然也就这般糊弄过去。 由此之后,扶余王变本加厉,后头更是为了讨好大齐勋贵,听从奸佞之言将最为俊美的九皇子敖亦作为礼物送给大齐高官。 若非离家的蒋云山让褚流半道将人劫走,只怕一国皇子已成为人之禁脔。 彼时的敖亦,便是如今的揽金。 扶余被灭国之后,他曾派人去扶余寻母。 谁曾想却只得到行宫被大火烧毁,无一人幸存的惨讯。 直到今日,揽金在高台之上一眼看到那妇人。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张脸。 在行宫多年的黑暗里,陪伴他整个童年的那个人,如今忽然出现在眼前,如何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可是欣喜之余,却又有茫然与无措。 天歌明白揽金心中的担忧,所以离开揽金阁之前才与他说定,待她亲自问过宋婶之后,再来告诉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子,宋婶,到家了。” 外头传来孙三的声音,紧跟着车帘揭起,打断了天歌的思绪。 “红玉她们可回来了?”宋婶下了马车之后,天歌从上一跃而下,随口问守门的府卫。 “公子放心,红玉姑娘几人半个时辰前便回来了。” 听到门人应声之言,天歌放下心来,一路陪着宋婶回了屋。 临走之前似想起什么,道:“宋婶明日可有时间?我今儿个又想起几个花样和针法的思路,明儿个您帮我看看改动改动,作为咱们天衣阁今秋的新绣如何?” “哪有方便不方便的,我这整日在府中左右也无事,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许是今日的灯会确实看的开心,宋婶面上比平日多了许多笑容。 天歌笑着应了,又吩咐莺歌好生照顾宋婶,这才回了自己的清风苑。 第二日一早,在校场看过孩子们的训练情况,又去客房探问了卫廉的病情,天歌这才拿着画好的花样儿去寻宋婶。 红玉的身体已经大好,今日吃过早饭便随着孙三一道去了天衣阁,是以院中只剩下莺歌在陪着宋婶说话,帮衬着做些活计。 见天歌进了屋,莺歌连忙拿了个小软杌过来。 天歌就着坐下,对莺歌道:“方才我从客房过来,青玉说何婶那边有些事忙不过来,莺歌你去帮着搭把手,看看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 林府的主子不多,平时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活计,所以一听这话,反正也是闲着的莺歌当即应了一声,便往厨房那边去了。 屋内只剩下了天歌和宋婶两人。 不知怎得,宋婶右手微微一抖,下针的针脚错乱了位置。 她干脆放下手中的绣品,笑问天歌:“公子昨儿个说的花样儿可拿来了?” 天歌轻嗯一声,将手中早已备好的卷轴递了过去:“有劳宋婶帮着看看,瞧瞧哪里还需要改动。” 宋婶将手中的绣篮放到一边,伸手接过卷轴。 谁曾想打开只一眼,肩膀便猛然一震,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卷轴已经掉落在地,顺势滚卷开来,显出里面的花样—— 那是一张百蝠图,喜庆吉祥,是常见的用作孩童新年祈福的花样。 只是与平素的百蝠不同,这些蝙蝠各个栩栩如生,形态各异,且每一只身上都有一样奇怪的文字,且各个不同。 “到底是年纪大了,手脚不大利索……”宋婶轻咳一声,便要伸手去捡。 只是天歌比她的动作快了一步。 一边弯身收拾着卷轴,天歌一边道:“宋婶许是不知道,这是张百蝠图乃是一位客人订下的秋单。” “据那位客人说,这绣图乃是当年他的母亲亲手为他所绣,熬了数个日夜,才赶在他十岁生辰前将衣服做好,所有蝠身的文字合起来,恰好是扶余民间为孩子祈福的百字小调。只是可惜,那位扶余客人故国已灭,当初寻母也不得音讯。” “前些日子见咱们铺子里能织扶余乱针绣,他这才动了订做一批百蝠童衣赠予贫童,以念其母的念头。” 说到这里,天歌直了身子,唇角带笑将手中的卷轴重新递了过去: “我记得宋婶是扶余人,想来对这小调和百蝠图上的文字应该不陌生吧?” ———— 等会儿出趟门,十二点左右应该还有一更,节日快乐! 正文 第251话 相认与短缺 4000+ “公子说的那贵客如今人在何处?我……我可能见见他?” 宋婶没有回答天歌的问题,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卷轴。 可是急切间开口说出的话,却已经足以证明先前的猜测。 天歌微微一笑,拉过宋婶的手将那幅画卷放入她手中: “说来也巧,那位客人也正想要见见您。” …… 揽金阁雅间。 天歌兀自品着小酒,心中颇有几分愉悦。 宋婶愿意来见揽金,那么说明先前揽金的担忧都是多余。 上一世宋婶一直与小千生活在安阳青城,可这一世却因缘际会随她来到了临安,想来也是天意如是。 揽金阁主的身份纵然风光,可天歌却知他也是个可怜人。 如今能母子相认,作为朋友,她自然替揽金和宋婶二人开心。 未央进来送酒的时候,正瞧见天歌一个人含笑饮酒。 放下手中酒壶,这次未央却并没有如先前立即离去。 “未央姑娘有事?”天歌抬起头来。 眼前之人,是揽金阁常人难见的头牌,也是揽金手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如果天歌没有记错,未央向来懒得理会除自家阁主之外的其他人,如今站在自己跟前不走,定然是有话要说。 然而未央却迟迟没有开口。 天歌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左右无事,未央姑娘不妨同饮一杯。” 说着从旁边翻叩开一只玉杯,给未央斟酒推了过去。 看着眼前的酒水,未央心里很想拒绝,可是没等她开口,已经不自知的坐下来喝了一口。 嘶…… 未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公子酿的酒,好像还挺好喝? 不是那种辣喉烧嗓的烈酒。 天歌埋首弯唇继续给未央满上,假装没有看到方才少女的神色变化。 两杯酒下肚,未央拦住了天歌再给自己添酒——虽然确实还想继续喝。 “未央有一事想求林公子帮忙。” “哦?”天歌放下手中酒壶,抬起头来,“什么事?” “林公子本月十三便要动身前往姑苏?” “不错,届时你家阁主应当也会同行。”天歌没有隐瞒,这种事以未央的身份,知道也是必然。 听到这里,未央默了一默,方才开口道:“能否请林公子劝说我家公子……” 说到一半,似是觉得有些唐突,未央将后头的话又咽了下去。 “你想让我劝说揽金不要去姑苏,是吗?”天歌帮她把话说完。 未央瞳色一深,抬头许诺:“只要林公子愿意帮忙,未央……” “看来你已经劝说过,却并没有成功。”天歌没有等未央说出后面的条件。 被打断之后,未央沉默几许,最终点了头。 “他连你的话都没有听,必不可能听我一个外人的劝。” 天歌弓起食指敲了敲手边的杯壁,“你在揽金身边这么多年,应该明白,他不是一个会听人劝的人。” “或许曾经有人能劝得住他,可那人必不是你我。” 说到这里,天歌看向未央,轻笑一声:“况且,你家阁主,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 “若你实在担心,那就按他的吩咐做好启程的准备,在沿途多安排一些人手,同时不要忽略了留人守好揽金阁,免得被人鸠占鹊巢。” 未央原本还在想前头天歌说的那人是谁,可是一听最后一句,当即面上一冷,神色警觉: “林公子的意思是揽金阁中有异心之人?!” 天歌失笑:“随手一说罢了。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不算少,有备无患便是了。” 说完这话,天歌站起身来,摇摇头往外走去: “这么许久,人没等出来,肚子倒先饿了。” 天歌的背影很快不再,可未央面上的凝重却依旧不曾消失。 先头阁中杀手私自接单行凶之事尽管已经查明,所涉触犯规章的人也已经惩处,可她却直觉那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天歌不说还罢,如今一提起,倒是让未央再次警惕起来。 …… 在天歌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揽金着人下来请她。 然而等天歌人到三楼的时候,宋婶已经不在屋里了。 “宋婶人呢?”天歌问道。 方才她一直在楼下,没道理人离开揽金阁她却不知道。 “未央带她去隔壁了。” 揽金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可语气显然比昨儿个晚上的状态要轻快愉悦许多。 看来她猜得不错,方才母子相处尚算愉快。 “你把宋婶支开是想跟我说什么?”天歌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我……她说,这些日子以来,你对她和宋千二人很是照顾。”母子分别多年,如今让他在旁人面前喊自己的母亲,的确还有些不太习惯。 “所以你这是准备感谢我?”天歌挑了挑眉,“虽然我不是奔着挟恩来的,也没有做点好事索要好处的习惯,但如果阁主心情不错想拿钱砸我,或是给我什么别的好处,我也并不介意。” 揽金白了她一眼:“你跟姬家那小子合伙薅了多少银子当我不知道么?若是仔细论说起来,至少有一半是揽金阁身上薅下来的,还想贪心不足要什么?” 天歌耸了耸肩,“银子这种事,哪有人嫌多的?我前些日子听人说,汪家握在汪潘氏手中的银钱都被人半道劫了,在江南这地盘上,除了你有谁敢抢要到官家嘴里的肉?我要的这点,跟你劫的那些比起来,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揽金:“……” “她想继续住在你府上,所以我准备将西湖边上的另一座宅子赠与你。” 不再与天歌扯皮,揽金说出自己喊天歌来的目的。 “那座宅子在姬家别院旁边,只是比姬家的宅子要大一些。当年小的那座我输给了姬家老头,大的那座虽然常年有人清扫,如今却依旧空着。你若应下此事,地契和宅契午后我便让人送去林府,你们随时可以搬进去住。” 天歌微微愣怔,没有想到揽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以为她仍在犹疑,揽金又道:“那宅子有一座高阁,可便览西湖美景,更配有一处校场,各式需要之物皆有不说,跑马也足够宽敞。听说这些日子你让褚流在带那些孩子,可惜却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他的功夫。我手底下倒是有一些武师,最近这些日子好像刚好无事可做,正巧还多出来一些良驹……” “妥!”不等揽金说完,天歌当即拍桌敲定,“就这么说定了!可不许反悔!” 揽金闻言笑了:“君子一言。” “立字为据!”天歌接口说完,已经从旁边的书桌上拎过来白纸,顺带还蘸了几笔墨,脸上漾着笑,“白纸黑字的,我这心里踏实。” 对视之下,终究是揽金败下阵来,接过笔就着榻几在纸上写了起来。 天歌这才美滋滋问道:“放着你揽金阁这好地方不住,非要去我那小破屋,难不成小千是你的亲弟弟?” “他是我乳娘的儿子。”揽金埋首写字,话却没有停,“当年乳娘为了救出我母妃,自己大火困在行宫之中。那时她身边还有一个不足岁的小儿子,被母妃带了出来。” “母妃当年生我的时候,身子不大好。我由乳娘一直带到了三岁,母亲的身子才勉强恢复。后来出了皇后宫谏的事情,乳娘又随着母妃到了行宫,一直在她身边悉心照料。宋千是老来子,乳娘很是上心,所以母妃便特许她将孩子带进行宫养在身边。” 二十多年的渊源说的简单,但其中的波折辛苦,却非是三言两语便能盖过。 乳娘对揽金母子的忠心难得,宋婶对其子的照料又何尝简单? “她不想让宋千知道这些,我便依着他。揽金阁里她既不愿来,我便只能尽己所能,让她和宋千能过顺心一些。所以这宅子说了给你,便是真的给你。” 说完这话,揽金放下笔,将手书递给天歌。 天歌一边吹着上头的墨渍,一边道: “我倒是觉得宋婶怕给你添麻烦。若是她住进揽金阁,有心之人只要留意到,定会翻出你的身份来说事,届时只怕小千也会牵连进来,于谁都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既然如此诚心,我便也给你做个保证,不让宋婶在府上受半分委屈,如何?” “谅你也不敢乱来。”揽金轻哼一声。 “要不你顺带再安排上几个人去那大宅外头守着?过几日便要去姑苏,褚流一个人我怕照应不过来。”天歌继续建议。 “不消你说这个我也会安排好。”揽金颇有几分得意。 天歌耸了耸肩膀,将手书卷好塞入袖中拍了拍:“得了,还是我多嘴了。” 看在母子相聚的份儿上,她便不跟揽金一般见识了。 …… 从揽金阁回来的路上,宋婶颇有几分不好意思。 先前去的时候满心着急,如今回来的时候惊喜愉悦,却最终多了几分愧然。 “这些日子以来,我非是有意隐瞒公子,还请公子莫要介怀。” 天歌笑着安抚:“您说的哪里话?事出从权,换做是我也定不会轻易与人言说。只是遗憾没能早些带您出来,不然也不用等到现在这时候。” “公子千万莫要这么说,若非您昨儿个带我出门赏灯,我也不会有机会与那孩子相见。所有这一切,都是公子的恩德,这份恩情,我跟亦儿都会记得。只是往后还要再叨扰公子,还望公子多多担待……” 天歌闻言将袖中手书掏出:“且不说您是小千的母亲,光就阁主给了这么大一份儿礼,您便是住到地老天荒也不碍事。” 宋婶看着上头所写的转赠西湖大宅一事,不由轻咦了一声。 天歌遂问:“怎么?” 宋婶面有疑惑:“我记得亦儿说还有赠公子纹银十万,连带着铺子几处的,怎么竟没有写么?” “……是么?” 天歌面上的笑意凝住了,恨不能立刻杀回揽金阁,问问揽金擅自克扣是怎么回事。 …… 然而天歌终究还是忍住了。 一者今日在揽金阁耽搁的时间太多,二者也到了该回府给卫廉换药的时候。 下了马车,宋婶似是想起什么,又跟天歌道:“今日的事情,还望公子莫要跟小千那孩子提及。” 天歌闻言应下:“宋婶放心,晚辈心中有数。” 宋婶拍了拍天歌的胳膊:“好孩子。对了,今儿个我听亦儿说,过几日你们要出趟门,趁着还来得及,这两日我给你们做两件换洗的衣服,路上带着穿。” 天歌刚要婉拒,却听宋婶道:“这么些年,就当是让我弥补弥补遗憾吧。” 天歌遂不再推诿,将宋婶送至院门口后,这才转身往客房行去。 这两日,得了天歌的吩咐,青玉一直在客房这头帮衬着卫娘子做事。 一见天歌过来,青玉连忙放下手中正在打的络子起身:“公子来了?” “来看看卫先生,今日该换药了。” 天歌应了一声,示意青玉继续忙自己的。 恰巧这时卫娘子闻声出来,连忙迎了过来:“林大夫。” “卫先生今日如何了?” “先头说是伤口和小腿疼,但吃了您开的方子之后便好多了。”卫娘子答着话,一边将天歌往屋里迎去。 “能感觉到到疼便是好的。卫先生的腿积年不畅,所以才导致下肢没有知觉。如今既然能感受到小腿的疼痛,便说明膝上的经络已然畅通。” 天歌一边走一边解释,“不过若是由着一泻而下,怕是会撑坏他的小腿,所以我用针封了他几处穴位,免得腿上血液走得太快太急。那药里有止疼的成分,等熬过这几日,取了针之后便再不用担心这些了。” “好好好,多谢林大夫。”卫娘子甚是激动。 里屋,卫廉正平躺在床上,为了伤口的愈合着想,除却如厕之外,天歌吩咐他一直要保持这个姿势。 尽管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怎么好受,可是一想到熬过这段自己就可正常行走,一切又都不是那么难捱了。 拆了纱布重新换药,这一次天歌倒是没有让卫娘子出去,反而让她在旁边看着并顺道搭把手。 甚至连最后的包扎,也让卫娘子试着自己来。 “过几日我会出门一趟,往后换药虽然不用这么勤,但还是得三两日换上一次。往后我不在的时候,只怕还得卫娘子亲自动手。” 听了这话,卫娘子连忙道:“林大夫放心,小妇人定会好好学。” 天歌笑了笑,这个她一点都不担心,而且真正要说的也不是这个。 “我此行乃是去往姑苏。若我没有记错,卫先生和夫人都是姑苏人,这些年长久未曾回去,若有什么想带给家里的音讯儿,在下倒可顺路带一声过去。” ———— 十二点左右有加更 正文 第252话 去信与恩义 卫廉夫妻显然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之后,卫娘子很快红了眼。 离家的这些年,他们并不是没有想过回姑苏去。就是前几天天歌上卫宅说卫廉的腿能治的时候,他们还曾提起这事。 那时候卫廉还做了最坏的打算,念着万一自己命不长久,嘱托妻子返回姑苏也有家中照应。 只是卫廉没有想到,自己的腿真的可以治好。 期望便在眼前,若非伤口完全痊愈的这半年间不能长途颠簸,他实在是不忍妻子再受思乡思亲之苦。 如今一听天歌恰要去往姑苏的消息,以往因为病情压抑心底不敢直抒的思亲之苦,顿时齐齐涌上心头。 好在天歌并没有在屋内待太久,叮嘱了几声需要注意的事情之后便离开了去。 天歌一走,卫娘子便蹲在床边泣出声来。 卫廉躺着无法大动,只能伸出自己靠外的胳膊揽住妻子,在她的背上轻拍安抚。 “阿凌不哭,不哭,若是想家了,便给家里去上一封信。等我的腿好些了,咱们明年开春便回一趟姑苏,好不好?到时候我亲自去给岳父岳母赔罪,求他们将你嫁给我。若是他们生气恼怒,便让他们打我怨我,不要怪罪你……” 卫廉轻拍着妻子颤动的背,一句一句慢慢的说着。 过了许久,卫娘子起伏的脊背和耸动的肩膀这才平缓下来。 抬起眼,任由卫廉伸出粗糙的手掌帮自己拭去眼角泪痕,卫娘子带着些许鼻音喃喃开口: “要是爹和娘连我的信都不收怎么办?要是他们不认我这个女儿了该怎么办……” 卫廉心中一疼,却还是笑着抚慰:“你是他们最疼爱的女儿,他们怎会不要你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咱们两个一起想办法,总会让他们原谅的。别吓自己好不好?” 暮色渐渐下沉,屋中也亮起了带着暖意的烛火。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尽管鼻头沁着细汗,卫娘子拿笔的手却一笔一划写得沉稳。 床边卫廉侧着脑袋,望着妻子的侧影目光半分不离。 …… “施完这最后一次针,往后便不用我再动手。” 将银针一根根捻出,天歌示意卫娘子动手上药包扎。 这几日下来,卫娘子换药包扎已经非常熟稔,再加上多年来照料卫廉的习惯,比起天歌这个半路出家的人要熟练许多。 “这几日我吩咐人做了一张带木轮的椅子。卫先生的腿上已经结痂,虽然内里彻底愈合还需几日,但却没有先头那般危险,趁着日头好的时候,可以让夫人推着椅子带您在院里转转晒晒太阳。不过得注意盖好毯子挡着风。” 听到天歌这话,卫廉眼睛一亮。 这么些年来,他常见瘫在床上,尽管妻子为了他着想,在老宅东屋靠窗盘了一台炕好让他能看着外头,但隔着窗户到底跟自己亲身触碰到阳光不一样。 卫娘子显然也没有想到天歌居然会这么贴心,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将“林大夫大恩”来来回回的念叨着。 天歌被逗笑了:“先前说过不必见外的。这几日青玉都在外头,夫人需要人手或是别的吩咐便尽管与她讲。” 说着让青玉将准备好的药和取了来递给卫娘子:“这几日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后面的药两天换一次,有劳夫人亲为。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让青玉去找我便是。” “还有就是再过几日,咱们会换个大点儿的府邸,那边的客房比这边大上许多,我已经让人盘了一台炕如今正烘着,等到搬过去的时候刚好赶上用。就是这屋里需要的东西,可能要麻烦夫人再收揽一次。” 半个月里一连搬两次家,的确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不过对于卫氏夫妇来讲,随身的物品本身就不大多,再加上有林府的吓人帮忙,真的轮到自己动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少。 更主要的,还是卫廉的移动。 不过按着天歌如今周到的安排,想来后头就算要换地方也不成什么大问题。 怀着感激之情,卫娘子送天歌一路到院门口。 似是想起什么,天歌对卫娘子道:“还有一件事情好教夫人知晓。” “林大夫请说。”以为是关于卫廉的病情,卫娘子不由敛神凝气。 却听天歌道:“前些日子外头传说你们先头那地方的邻居娘子刘氏,被自家夫君王屠户发现与植桑田的张员外有染,被自家夫君就此休弃。那王屠户拎着屠刀去找张员外,得亏被人拦着,但最后还是砍废了张员外的一条腿。后来又有几个受了张员外欺负的妇人出堂作证供说张员外辱人害命,想来那位员外爷往后余生只能在府尹衙门里度过了。” 卫娘子没有想到天歌说的会是跟刘氏和张员外有关的事情,更没有想到这二人居然也有罪有应得现世报的一天。 庆幸与解恨之余,忽然有些不明白天歌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难道是因为那日在门口刘氏满口胡言,让林大夫以为她也曾受了张员外的欺辱? 卫娘子心中一急,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天歌道: “与夫人说这些,只是想起当初那刘氏满口胡言编排,希望夫人不要放在心上。还有就是想教夫人知道,这世间善恶终有报,恶人恶语总有该受到报应的那一日。而上天,终是向着那些良善之人的。” 说完这话,天歌拱手作辞。 看着被风灯拉长逐渐远去的身影,回过神来的卫娘子追着跑了几步,可是很快又停了下来。 而后不顾地上卵石硬硌,竟是对着那背影伏跪于地,贴额几息。 那传闻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尽管林大夫不曾明说,可听到这个所谓巧合的人,谁又能比她这个当事人心里更清楚此事到底是如何呢? 伏在地上的卫娘子含泪闭眼。 林大夫的恩情,她萧凌此生没齿难忘。 …… 日子一天天的移近,眼见着再过两日便到七月十三,林府上下都已经开始大包小包收拾东西,天歌等的人却还没有来。 扔下手中书册,天歌不愿再被动等待下去,正要吩咐人备车出门,却听外头有人来传有客来见公子。 天歌当即起身信步往外头花厅行去。 ------题外话------ 计划不如变化,加更晚了,好在睡觉前终于补上了!大家晚安 正文 第253话 探监与香囊 来的人是许三。 这么几日下来,先前天歌吩咐他去调查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曹家在临安的势力不小,为了让那位绣坊管事顶罪,做出的事情也足够利落干脆。 等许三的人找到管事家宅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据邻里说是出事前一日,管事媳妇儿就领着孩子回娘家省亲去了。 “省亲的话自然是假的,弟兄们寻到那管事娘子的娘家,发现根本就没有这回事。想来人应该在曹家人手中。” “守城的兄弟们有几个认识的,打听之后发现那一日根本没有妇人带着孩子出城,于是这几日咱们便在曹家附近盯着。果不其然,蹲出了猫腻儿。” 说到这里,许三缓了口气儿:“曹家在城西有一座宅子,挂在曹夫人的名下,原是看上了那地方准备拓绣坊的,结果这么些年因为偏了些到没用得上。那一日曹夫人身边的婆子悄着出门,咱们跟上去才知道原来管事一家就被安置在那宅子里。” 直接进去掳人打草惊蛇是不可能了,但是趁着婆子离开,守卫不注意的时候摸进去将人带出来倒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几日每餐饭时都会有人去看那管事的妻儿,弟兄们要是一动手,曹家肯定会警觉,所以哥哥来找你拿个主意,面的乱了你的筹算。只要你说一句话,咱们这就能将人带出来。” 许三虽是粗汉一个,但心思却是细腻,这般顾忌让天歌很是庆幸。 “三哥考虑的不无道理。人就依旧留在曹家宅子里,只是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须得三哥帮忙,这或许比直接劫人更难一些。” 许三闻言讲当即拍着胸脯:“林兄弟尽管说便是。” 天歌遂示意许三附耳,几声叮嘱过后,天歌与他确认:“三哥觉得难吗?” “不难不难,小事一桩。那曹家的人手就是再厉害,哪里能敌得过咱们兄弟?” 有了这句保证,天歌于是放下心来。 “既如此,我这便收拾东西去给那王屠户复诊。” 许三应了一声,自来熟的兀自出门。 王屠户的病情在林回春的照料下算是回府的差不多,所以天歌充其量也只需要带几根银针便是,不过为着样子像一点,她还是备了一只更大点的药箱。 一路缓行,天歌先是到了屠户的猪肉铺子。 肉铺子门口挂着歇业的牌子,背着着医箱的少年人带着疑惑跟邻居打听,方才知道王屠户被抓紧了府尹大牢。 少年人道谢离去,倒是先头解释的邻居反应过来:“呀,方才那不是林花师么?怎得如今开始行医了?” 旁边有人带着几分嗤声笑话他见识短浅:“前些日子还领了徐记施的香呢,难道忘了那香正是林花师的师父,林神医调制出来的?师父是神医,徒弟会给人看病又怎么着了?” 邻居恍然明悟:“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不过说起来这月十五也快到了,到时候徐记又要施第二次香了,那天可得早些去排队,不然又得等上许久。” 身后的对话少年人并不知晓,而是背着自己的医箱没有半分隐藏地往府尹衙门走去。 路上有认出少年身份的人,间或还会跟他招呼一声,更有胆子大点的姑娘家往他身上抛香花,还有丢香囊的。 大周如今民风开放,真正世家女子或许还有几分矜持,可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没有那么多规矩困着,香车抛物的事情不在少数,更何况小小的丢这少年人一下。 看着丢在脚边的香囊和花果,少年人停了停步子,最终却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弯身将脚边的东西全都收揽了起来,抖开自己药箱旁边的褡裢一股脑给放了进去。 这一下顿时惹得路边看热闹的人哄笑起来。 按照规矩,捡了谁的东西,就说明心仪那一位。 可是眼前这少年人照单全收一个不落,显然是根本不知道姑娘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然不知道,方才的举动便被当做是玩笑一场。 少年人迈着步子向前继续行去,身后的人潮也逐渐恢复了原有的往来。 站在府尹衙门外,不等少年人说些什么,先有人主动搭话: “林公子今儿个来衙门是要找咱们大人?” 有了上次潘炳涵的事情,再加上先头天歌领着红玉上了一次公堂,如今府尹衙门内外哪个不认识得了府尹大人赏识的林公子? 天歌点了点头,一拱手道:“有劳官爷帮忙通传一声。” 差役腿脚利索,去得快,回来的也快。 “林公子里头请,大人在书房等您呢!” 道了声有劳,天歌这才踏入了府尹衙门。 自打胡承修带着潘炳涵等人离开,潘汪两家的账目便算是彻底清算结束。 因着后头还有地方要取巡绩,所以侯茂彦也已经离开临安前往姑苏,如今的书房中,仍如早先一般只有翟高卓一人在。 客套一番之后,天歌说明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翟高卓略一沉吟,道:“也罢,虽然那王屠户身上惹了官司,但治病的事情,却与这官司无关。林神医向来注重自己的医名,既然他让你来为王屠户做个复诊,我也没道理拦着。” 说完翟高卓似又想起一茬事儿:“不过你先头是知道的,那王屠户的脾性可不大好,不妨我派几个差役跟你一道进去?” 天歌却是不解问道:“不知那屠户犯了什么法?若是刑罚严重要秋后问斩,我看这病倒也不用看了。” 翟高卓没想到天歌打的是躲懒的主意,不由笑道:“不过是砍伤了人,倒不算是什么要命的罪行,左右也就是关上个一两年,到了再给放了。” 说着将王屠户和张员外的渊源死结说了,这才叹息:“论说起张员外所做的事情,挨这么一刀也算大快人心,只可惜《大周律》明文有定,伤了人便得受罚,这也是没可奈何的事情。罢了,让洪勇送你过去吧。” 随口叹了几声,翟高卓吩咐洪勇过来送天歌往牢狱去。 “那一晚别后,洪勇还没有机会跟林公子当面致谢,如今一见,方知公子不仅韬略甚高,还有一手好医术,实在是让洪某人佩服。” 作为守城之夜的主要参与者之一,洪勇自然明白天歌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是以这些话也非是客套虚言。 天歌谦虚一笑:“洪校尉说的哪里话,若非您领着将士们死守城门,只靠我一人也无法护住这满城百姓。守住临安如今和乐安宁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些一直站在最前的勇士们。” 一番话虽是迎合着常人自得的心,但的确也道出了实情。 就这样一来二去间,两人便到了牢狱之外。 洪勇对守门的卫兵解释几句,便领着天歌畅通无阻的进了牢房。 翟高卓治下清明,牢狱之中其实并没有多少囚犯关押,是以一踏入虽觉几分潮湿,却不至于像旁的牢狱之中,有过分刺鼻的腐蚀腥臭的气息。 天歌本是与洪勇同行,但在进入牢房之后,便有意落后了两步,借机观察着牢狱中的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囚服的老者,靠坐在角落里,兀自数着地上的草杆,听到脚步声也无动于衷,显然是在狱中关押太久,神志已经有些不大清明了。。 再往后走,还有几个男子,但都无一例外,对新进来的人丝毫不感兴趣。 除却最靠里的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 牢房中久待之辈和新进之人区分起来再容易不过,是以这个一听到脚步声便盯着天歌和洪勇看的人,定然是这两天才关进来的。 许三调查的很清楚,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张员外和曹家的案子之外,府尹衙门并没有旁的冤案,自然也没有新的人犯关押。 王屠户天歌见过,而张员外则是出了名的胖子,那么这人不必多说,定然是被曹家推出来顶罪的管事郑永。 念头一定,天歌扶在药箱旁边的手微微一动,那原本挂在药箱旁边的褡裢便忽然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 洪勇闻声回头,正瞧见天歌一脸歉意:“实在对不住,东西掉了。” “我帮林公子捡。”洪勇没有多想,当下折回几步,蹲身帮着天歌捡起来。 然而瞧着手中的花和香瓜,洪勇登时有些纳闷儿:“林公子,这些花花草草还有香果也是药?” 天歌轻咳一声道:“这是方才我走在路上,那些女孩子们砸过来的。不止是这花花草草和香果,还有缝的香囊。我想着东西都被丢在大街上清扫不便,也不好让姑娘家难堪,便随手一并都捡了起来,倒是叫洪校尉看笑话了。” “不笑话不笑话!”洪勇朗笑着开口,“只是林公子非是临安人怕是不知道,这些姑娘愿意用这些东西丢你与当年香车投瓜一样,那是心悦与你的表示。只可惜林公子却以为她们乱弃杂物,要是让那些姑娘家知道了,怕是心里要委屈死。” 说着拿起天歌手中刚捡的香囊啧了声道:“瞧瞧这香囊细密的针脚,缝制香囊的姑娘肯定有一手好女工,是难得一见的贤惠女。林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不等天歌应声,旁边牢房中忽然传来一震锁链的响动声。 紧跟着便有一个人影扑了过来。奈何前面的牢门生生将那人挡住,蹲在走道中的二人才没有被人袭击到。 平素牢狱之中哪里会遇到这种情况? 洪勇一下子丢下香囊站起身来,抬脚就是在牢门木柱上一踹,弹出手中腰刀将刀面横拍在木柱上喝声道: “做什么!想越狱造反吗!” 似是被这一声暴喝惊醒,那失控的囚犯登时气焰半消,人也委顿下去,但是却并没有如洪勇所想的那样往墙角退去,而是靠着牢门颓然滑坐下来。 只是那双眼睛,却在散乱的头发中直直盯着已经落在天歌手中的香囊看。 洪勇站的高,瞧不清楚那囚犯的神色,然而蹲在地上的天歌却看的清清楚楚。 她拍了拍香囊上面沾着的灰,显出清晰可见的精美香囊,然后将方才已经拢在一起的东西与香囊一并放回褡裢之中,慢慢站了起来。 “牢狱之中不见天日,犯人情绪失控应该也是常事。先前我听师父说,大多数人入狱的头几天,总不可避免的要生上一回病,等适应了牢里的环境,才能慢慢恢复过来。洪大人就不要与此人再做计较了,咱们还是先去看看那王屠户如何了吧。毕竟我这进来是帮他复诊看病的。” 天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劝慰着洪勇。 听到天歌这么说,洪勇这才半消了气儿,又警告了那囚徒几句,这才领着天歌往前行去。 这一次,两人并肩而行,天歌再没有落后,也没有四处梭巡打量。 但她却清楚的感受到,身后有一道目光一路追随着自己,直到她与洪勇一道拐进了关押着王屠户的牢房,才最终感受到那道目光的消失。 如果先前林神医亲自诊治的时候,王屠户还有些不情不愿不甘心,那么后来遭了半个月的罪,如今再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关押了这么许久,本能的求生欲望便使得他对于天歌的到来显得极其热情。 天歌拿下自己的医箱放在旁边,取出银针之后方才哎呀一声。 “怎么了?”洪校尉关切道。 “师父说施针之前得先过过火,我却忘带火捻和灯烛了。不知洪校尉可方便……” 天歌的话说到一半,洪校尉便明白过来,当即点了点头:“没问题,我这就出去着人给林公子取灯烛过来。” 说着看一眼已经半趴着的王屠户,又有些犹疑。 天歌乖觉的从牢房中退步出来,示意洪勇将门锁上,“洪校尉放心去吧,只要王屠户还想活命,就得安生等着你的烛火过来,由我给他施针治病。除非他嫌自己这条命活得太久。” 想起先头在城门上见到天歌的身手,准备拿钥匙的手放了下来:“罢了,以林公子的身手,量这小子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林公子稍后,在下去去就回。” 说着疾步往牢房外行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天歌这才从门口的位置走了过来。 看着一脸戒备的王屠户,轻声道出一句话来。 ——今天无加更,明天安排。 正文 第254话 必须与中毒 “想让张员外死吗?” 极轻的声音从头顶飘来,使得王屠户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张俊俏的脸,却完全无法想象方才那句渗人的话就是从那张檀口中吐出。 “他强占了你的妻子,又让你如今身陷牢狱,难道你就不恨吗?” “按我说的去做,我不仅可以帮你报仇解恨,还能替你免去这牢狱之灾。” 天歌轻笑一声,目光朝着牢房外移去。 尽管不再看王屠户,却让他全然沉浸在她的话语之中。 临安府的牢房很大,也很空。 被分开关押的囚犯隔着好几个牢室才能见到一个,是以天歌并不担心自己的轻言细语会被别人听到。 “洪勇很快就会回来。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只有这一次机会。 王屠户脊背一凉,眼中似要喷出火焰。 姓张的必须死! “我要怎么做?” …… 诚如天歌所言,洪勇回来的很快。 烛火之类的东西,牢头的门房处便有,一个来回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看着老老实实靠着墙壁坐在角落里的王屠户,洪勇心头的担忧总算放下。 “林公子,您看这烛火放在何处?” “就放在床板边上吧,我过针也方便些。不过注意离柴草远些,免得引了火。” 说着天歌示意王屠户趴在牢房中作床用的木板上,重新从医箱中拿出针包打开。 各式大小不一的银针插在内里,看得人颇有些头皮发麻。 天歌从中取出一根,在烛火上过了过火,用素色棉布擦拭去上面的一层浮黑,这才稳稳当当的扎进了王屠户的脖颈中。 随着一声闷哼传来,王屠户疼得便要翻滚,倒是天歌眼疾手快拿过差点被打翻的烛火,洪勇见状当即上前将王屠户按死在木板上,使得他不能再动分毫。 “有劳洪校尉帮我多按他一阵。” 说完这话,天歌踢开脚边干草,将烛火放在地上,取针、过火、去灰、入穴,一连串的动作比先前快了不少。 许是洪勇压制有效,先前还有几分闹腾的王屠户后头倒是老实了不少。 直到拔出最后一根针吹灭烛火,天歌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好了,今日这最后一次针施完,这屠户先头的疯症便算是彻底治好了。” “疯症?”洪勇没想到这屠户的病居然是如此。 “不错,疯症。若我没有记错,城里开木料铺子的陈老板也犯了这样的疯病,据说前些日子犯病的时候哭嚎乱叫满地打滚,只可惜他没有这屠户这般好运气,遇到了我师父顺手就给治了。” 说完这话天歌埋头收拾起东西来。 倒是洪勇想起来:“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半个月前那陈老板在自己的铺子里用木料板砸伤了几个客人,后来还闹到了大人这里。当时还是在下去押的人,后来陈家给受伤之人赔了些银子,这事便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居然真是疯病。” 天歌手中动作不慢,很快便将医箱收拾好。 “论说起来这王屠户的病症比那陈老板还重,因为他是伤在脖颈,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做出疯魔狂事,而陈老板伤在肩膀,多少还是有些清醒。不过今日这最后一针施完,将养几日,这屠户便会彻底恢复,不会再有魔怔之举了。” “当初在翟府的时候,这屠户那叫一个胆大,疯症上头当着翟大人的面差点没杀了济世堂的老大夫。得亏旁边就有衙门的官差守着及时拿下,这才免得他连翟大人和我师父一并伤着了。后来我师父这一诊治,才知道原是生了病的。” 说着天歌重新背好自己的医箱,看向洪勇:“好了,施完针在下也该回去了。帮师父处理好最后的病患收尾,想来日后他见了我不会再训我了。” 洪勇一听这话,当即笑道:“若是林公子这样的人也叫无能,那这世间就没有有才之人了。” “哈哈哈洪校尉过誉了。”天歌爽朗一笑,往牢房外走去,洪勇跟在她身后重新给牢门上锁。 “今日有劳洪校尉陪我跑这一趟。” “这本就是在下该做的,林公子不必客气。”洪勇摆了摆手,与天歌往外走去,顺道说起自己的好奇: “方才听林公子说,那陈老板的与这屠户一样都是疯症,既然这屠户的病可医得,那陈老板的病症是不是也可以?” 谁料却见天歌摇了摇头,面上带着几分为难:“洪校尉许是不知,治这疯病需要动刀切开内里皮肉,放眼整个大周,也就我师父才有这样的本事,我跟师父只学了不足两月,施针和诊病开方还看得过去,但动刀却是一点都不会。” 听到这里洪校尉不由喟叹一声:“林神医之名果不虚传啊!” 天歌笑了笑,没有说话。 牢房中只剩下脚步声回荡。 眼见出口便在不远处,却忽然一声尖叫传来。 洪勇当即拔刀,却见声音来处一人倒地抽搐,口中已然吐出白沫。 “这是……中毒了?”天歌本能的抓紧自己的医箱,做出作为医者的基本判断。 其实不用天歌说,洪勇自己也明白过来了。 只是这个时候,不管此人是什么原因中的毒,都必须要保住他的性命! 念及此处,洪勇看向天歌:“林公子,今日怕是得再耽搁你些时间了。” 天歌倒也爽快,神色凝重的点头应下:“洪校尉放心,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有了这句承诺,洪勇当即打开牢房,让天歌进去给那人看病,自己往外头奔去喊人并跟翟高卓通传。 …… 一听牢里的犯人中毒,原本在书房查阅卷宗的翟高卓很快火急火燎赶来。 而这头天歌已经吩咐被洪勇安排来的狱卒准备了陈醋等物,当翟高卓进来的时候,人已经催过吐,牢房中散发着几分酸臭的气息。 “先将人抬出去,这里收拾收拾。”瞅着床板上半死不活的人犯,翟高卓掩了口鼻吩咐。 一出牢房,天歌便抬手挡住了刺目的阳光。 牢狱与外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犯人已经被抬到外头,如今面色枯黄半死不活,瞧上去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想到此人身所负命案,翟高卓不由蹙了眉头,走到天歌跟前: “林公子,不知那人状况如何?” 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之后,天歌将手拿了下来,先是应了一声翟大人,这才继续道: “所中之毒乃是应兰草汁和噬心粉所致,这两种毒物放在一处,有噬心蚀骨之效,而且发力甚猛,一旦救治晚于一刻,便会药石无灵。好在方才洪校尉发现及时,如今此人算是性命无忧,但往后怕是多少会留下些病根,身体也会比旁人虚上很多。” 听到天歌这么说,翟高卓总算是放下心来,但面上神色却依然凝重。 感受到周围的氛围,天歌拱手作辞:“既然人已经无碍,在下便不耽搁大人公务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晚辈的地方,大人尽管着人传唤便是。” 翟高卓顾着思考眼前的事情,自然没有阻拦,二人说了两句话后,天歌便在官差相送下出了府衙。 牢房外,翟高卓看着躺在地上喘气儿的绣坊管事,声音微寒:“毒物是怎么来的?” 旁边狱卒小心回禀:“是从这小子牙齿里翻出来的……先前想着这人不过是小小的绣坊管事,便只搜了周身藏物之所,并没有去查看口中……” 听到这话,翟高卓反被气笑了。 “好一个曹家。寻常的管事也能有杀手的魄力。只是这次他们为免也太过心急,居然连这几日也等不及,忙着想要杀人灭口。既如此,那咱们便好好看看,到底是谁更棋高一着!” 爷孙二人的命案在曹家管事跳出来认罪的时候,就几乎已成定局,尽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曹家打马虎眼的方式,可是苦于没有证据,翟高卓只能忍下这口恶气。 但到底心有不甘,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拖着没有动这个管事,只是押解在牢狱之中,就是等着曹家按捺不住要动手的时候。 原以为还得等上几日,却没想到曹弘文的耐性却如此不足。 不过,这样也好。 翟高卓露出笑意,旁边的狱卒见到不由打了个寒战。 …… 曹弘文是在别院被府衙官差围了之后才听到消息的。 等他气得踹翻了晾布架,踩着飘落在地的新漂洗的布料赶到别院的时候,原本被关押在别院中的管事郑永的家人早已被官差救走。 “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素文质彬彬的像极了读书人的曹弘文此刻咆哮出声,唬得别院侍从扑通一声全跪了下来。 半晌才有一个声音颤颤巍巍带着些许不甘道:“原本官兵围宅的时候,小的们是准备将人转移的,那会儿分明来得及,可是却忽然冒出来一伙人,将咱们弟兄全部揍了一顿却又跑了。等小的们回过神来正将人往外转的时候,那些官兵又闯进来了,这才抓了个正着。若非那些闯进来的人,郑家妻儿肯定已经……” “废物!” 曹弘文一脚踹到那人身上,截断了他的话头。 若是这些话不假,那么他这次就是被人给阴了。 能查到别院这里,看来翟高卓一开始就想要将杀人的主谋扣在自己的脑袋上,不然也不会这么久迟迟不动郑永。 如今郑家妻女不在手中,郑永只怕不会认罪。 想到这里,曹弘文当即吩咐下去:“安排人手,潜入牢房杀了郑永!” 只要郑永一死,那件事情便没有反水的余地。 就算郑家妻儿在曹家别院出现又如何?旧主念着主仆情谊,接济孤儿寡母又有什么错处? 然而曹弘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手底下的人出门之前,洪勇已经带着人先出现在了他面前: “曹老爷,翟大人有请——” …… 相比于府衙和曹府的天翻地覆,林家这边尽管也颇有些闹腾,却多了几分欢乐吉庆。 马车早已经在府门外等候,所有提前包好的行李都已经装车。 揽金所赠的那座大宅一应物事俱全,所以说是阖府搬迁,实则只需要搬动各人自己的私物,因此这两趟下来便搬得差不多了。 其中最开心的,还要数褚流带着的孩子们。 新的校场果然如揽金所说的那般,就是在里面跑马都绰绰有余,更别提其他院子的宽敞程度了。 一时之间,校场之上闹腾一片,达到了几日苦练沉闷后头一次热闹欢腾。 姬修齐原本正在院中树荫下书本盖脸睡得酣畅,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惊得他一个颤腿,书从脸上掉了下来,扬起地上浅浅的浮灰。 “少爷,那边的宅子搬来人了!”跑进来的是书童阿立。 姬修齐登时坐直了身子:“可知道搬来的哪一户?” 西湖边上的这两座宅子的由来,姬修齐再熟悉不过。 姬家这边人在上都,老爷子留给他以备往后和徐芮成亲后居住倒还好说,不过隔壁那座宅子,自打他来临安之后,就没有见过有人走动。 但他知道那是揽金阁的地方——毕竟放眼整个临安,能在西湖边上建这么一座大宅的,也就只有那江南第一阁了。 不过据说揽金阁主神秘至极,平素并不轻易出揽金阁,如今有人搬过来,难道是那揽金阁主想明白了,准备出门晒晒太阳? 不管怎么着,既然住的这般近,往后总不免做抬头低头的邻居,还是多少备份礼去问候一声的好。 这样想着,姬修齐便支使阿立出去瞧个仔细。 谁曾想没过多久,阿立带回来的消息却让姬修齐差点跳起来: “什么?!你说搬过来的是林哥儿?!” 再没有什么消息能比这更惊人的了。 姬修齐连忙穿好鞋子,连掉在旁边的书也懒得捡,就撒腿往外跑去。 这厢天歌见宋千安排布置底下人做事还不错,便准备四处走走熟悉熟悉这宅子的环境,谁曾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让她不由顿住了脚步。 正文 第255话 来客与拜师 4000+ “林哥儿?!真的是你!” 姬修齐几乎是跳着跑过来的,巴掌拍在天歌肩膀上,一脸不可置信的惊喜:“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自家兄弟!” 天歌扒拉开姬修齐的胳膊,笑讽他道:“怎么,你不是在家里温书准备州试呢么?怎得刚搬来个邻居便按捺不住出来放风了?” 姬修齐闻言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这不是看书看累了么。” 说着一脸好奇问道:“我记得这宅子不是揽金阁名下的吗?怎么如今是你搬进来了?” 天歌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头已经属于姬家的地方:“你如今住的那宅子原来不也是揽金阁名下的吗?怎么现在是你在住?” “这你不是知道嘛,我祖父在豪赌之夜从揽金阁主手底下赢过来的……” 说到这里,姬修齐目瞪口呆:“这座宅子不会也是你赢下来的吧?不过我记得揽金阁这几次的豪赌之局不都取消了啊!” “豪赌之局取消了,不代表就没有旁的赌局。” 天歌乐得姬修齐如此理解,原本她还想着如何解释,这样一来倒是正好省了说着示意姬修齐让开一点地方,别挡着后头的府卫运送东西。 姬修齐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带着一脸哭诉道:“林兄弟你不厚道啊!居然跟揽金阁开私赌不带弟兄!你这是彻底伤了我的心啊。” 天歌白他一眼:“你在温书。” 姬修齐顿时呜呼哀哉:“这种事可比温书重要多了!下次再有这种事,就是我在洞房花烛夜也得起来,这宅子可值不少银子啊!” 天歌:“……姬兄敢在阿芮面前说这话吗?” “……” 沉默一息,姬修齐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跟你计较,既然来了赶紧带我瞅瞅里头什么样儿。” 说着自来熟地往外头走去。 天歌跟在后头,任由姬修齐挨个儿院子蹿腾着看。 “不是我说,你这宅子是真比我那边的好,我家老爷子当年怎么不多努力一把,指不定如今我就住在这里头了。” 听着姬修齐的感慨,天歌望天无语。 “乔迁贺宴在什么时候?”溜达一圈之后,姬修齐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山石上,以手掌作扇扇风。 “这次乔迁没有设宴的打算。” 姬修齐一愣,手也停了下来:“为什么?” 不为别的,就是图个吉庆也不该这般随意,况且还是这么大一座宅子,换做是他肯定好好操办操办。 “不过那头搬这头,没有必要。而且这宅子也不是刚建好的新宅需要辟邪驱祟。” 天歌说的随意,心里也确实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 换宅子只是因为这边除了姬家一户之外,并没有太多人家,不管是揽金阁的人护宅还是旁的什么都方便一点,也不会让人轻易怀疑到宋婶的身份上。二来那些孩子们也的确需要这样一个宽敞的地方练功学习。 只是很多事情,却不是你想低调便能低调的。 “你怕是不知道这临安城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揽金阁的这两座宅子吧?” 姬修齐一脸你真是无知的神色:“当年我家老爷子赢下宅子的时候就不说了,光就隔了这么多年,我来临安之后就有不少人在外头拿着名帖上门求访,更别提你如今搬到这里来,瞧着吧,过不了多久,那些人就要踩破你家的门槛了。” 果然,这话刚说完,便有府卫跑来寻天歌: “主子,外头有位孙公子上门求见,说是庆贺咱们府上乔迁之喜。” 姬修齐闻言大笑:“哈哈哈,你看,我就说吧!” 天歌懒得理他,直接吩咐府卫:“回了吧,就说我不在。” 府卫退了下去,姬修齐的笑却还没有停止: “今儿这个你推了,明儿那个你也推了,往后还能一直推下去不成?” 天歌掸了掸落在肩膀上的柳叶:“若我没有记错,这几日姬兄在府中温书,也没时间帮阿芮遛狗吧?正好我午后去趟百花阁,领雷霆过来镇镇宅。” “??那是我送给阿芮的!” “我也就借用这两日,挡挡那些没事瞎溜达的人。等过两日我离开临安的时候便还回去。” 主人不在,就是再有什么赵钱孙李来拜访,那也是白搭。 “离开临安?”姬修齐愣了愣。 “嗯,出门办一趟事,也没多久。” 天歌说的简单随意,姬修齐本想问出门去做什么,想了想却还是咽了下去。 若是想说,林哥儿方才自己就说了,也不至于这三言两语就将他给打发了。 “什么时候走?用不用兄弟给你饯行?”收了先前的不正经,姬修齐正色道。 天歌笑了:“饯行倒是不必,不过明天中午我在揽金阁设宴,请你和阿芮一叙,可有时间?” “这是自然!”姬修齐当即应下,“不妨这样,明儿个中午算我的,就当是祝你此行顺利。不准跟我抢!” 有人抢着请客,天歌自然不会去再去争什么。 又扯了些有的没的,天歌终于将姬修齐送走,这才腾出时间去看卫廉。 …… 当初林回春留给天歌的药各式都有,而给褚流分去一些后,剩下那些基本能用给卫廉的,天歌没有任何犹豫,都砸到了卫廉身上。 这几日将养下来,先莫说卫廉伤口如何,只一打眼看过去,他的气色都比之前好了不少,人也圆了一圈。 以前形销骨立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如今人圆润了一圈,倒是显出几分原有的俊朗刚毅,有几分当年那铁头书生的感觉了。 尽管有侍从帮衬着收拾,卫娘子却还是亲力亲为布置在屋子里布置。 院里树下,卫廉正坐在木轮椅上晒着太阳,一见天歌过来,便伸手去转轮子上前。 天歌连忙快行几步赶上去免得卫廉累动。 “卫先生今日觉得如何?伤口可还疼?” “不疼了不疼了,虽然还是使不上力气,但却没有先前那么刺痛了。” 许是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好转,站起来的希望就在眼前,卫廉比以往见到的时候多了许多笑容,身上文人的谦和气度也慢慢显现出来。 “那就好。” 天歌点了点头,林回春留下的药效的确是好,天歌本以为按照计划,得到明日才能拆线,可是昨儿个她去探望卫廉的时候,才发现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想着在她出门之前,多留出几日观察,便提前将先前缝合的线帮他拆了。 这厢天歌将卫廉腿上盖着的褥子往上卷了卷,在他小腿上的几处穴位按了按,又问了问他的感觉,这才将褥子又重新放了下来。 “腿上的经络应该都通畅了,几个触觉较浅的穴位都有感觉,如今便只等膝上的伤口彻底愈合,便可以慢慢试着走动了。” 一听这话,卫廉精神一振:“当真?!” “话是这么说,但先生的小腿常年不曾活动,比寻常人消瘦许多,脚掌亦是如此,刚刚一开始怕是不怎么受力。明日我跟夫人说说按摩的法子,往后这一个月需要每日按上一按,等腿上和脚上有力了,慢慢下地行走才不会轻易受伤。不然直接落地,怕是会损到骨头。” 一个月的时间或许对别人来说太长,可是对于已经卧床多年的卫廉来说,已经再短不能了! “后日我会出趟门,等今日屋子收拾好了,我让孩子们来见见先生,算是正式拜在先生门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惊喜之余,听到天歌这样的话,卫廉很快将思绪拉回。 想起先前的承诺,再加上这两日糯米得空儿了就过来找卫廉夫妇说话所带来的的快乐,还有那些孩子自以为隐藏很好的在院外探头探脑的好奇,倒是当真让卫廉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了这些毛孩儿。 因此对于天歌的提议,卫廉自是欣然应允。 …… 这一趟要搬的东西本就不多,加上换了新的宅子,府上各人都热情高涨,因此只半个上午,一切便收拾的差不多了。 之前因为姬修齐来串门,天歌跟着走了一圈,多少算是熟悉了宅子里的布置,便将整个博雅苑作为专供卫廉讲学的地方,并着里头一间向阳的屋子让人给他改作了书房。 因此行拜师礼,就在这博雅苑里头。 孔子圣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腊肉、芹菜、莲子、红豆、枣子和桂圆六礼束脩天歌也在乔迁之前就已经让人备足了七份。 当青玉领着一众毛孩沐浴更衣过后的毛孩来到博雅苑的时候,所有人眼睛里都满是惊喜和忐忑期待。 尤其是看到坐在椅子上不苟言笑的卫廉时,原本一进屋还有些吵闹的几人登时噤口不言。 倒是糯米因为这些日子与卫廉夫妇相处的多一些,进门一见便喊了声“师父师娘”。 博雅苑里开学堂讲学,归根结底算是林府族学,但对于文人出身的卫廉来说,却没有任何敷衍。 从拜孔圣,到行拜师礼交束脩,再到后来的训话诫言,都一丝不苟一处不差。 原本还有些嘻嘻哈哈的孩子似也被他这份认真感染,安安静静老老实实跪在下首听训。 在旁边观礼的天歌和褚流等人见状,此时终于放下半个心。 卫廉身子不好,而这些孩子又个个机灵捣蛋,万一真有哪个熊一点,不服管教要跟卫廉对着干,那天歌先头所做的努力只怕就白费了。 好在目前看来,一切都还好。 卫廉非是古板之人,也并没有过分好为人师的习惯,说了些尊祖守规、勤勉做人、刻苦奋进的话之后,便让几个孩子起了身。 这时,一直默声观礼的天歌才开了口: “如今正式行了拜师礼,往后你们便算是卫先生的门生。老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尊师重道自不必说,我只说一点——不管你们先前经历如何,从今往后,林府便是你们的家,这府上的人包括卫先生都是你们的亲人,希望你们能跟着褚流和卫先生勤勉修学,莫要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大家的期待。” 如果说先前跟着卫廉拜师是好奇与欣喜,那么此刻天歌说出口的看似平淡的话,便足以让田鸡糯米等孩子心头一震。 收拢在安西街下的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或是被丢下的弃婴,看见别家孩子有父母疼爱,哪个能不心生羡慕向往? 只可惜安西街给得了他们容身之所和温饱,却给不了他们打小渴望的那份真正对家的渴望。 大家,和小家,始终是不一样的。 如今天歌这么一说,那些原本已经被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忽然就隐隐浮现出来。 尽管没有爹娘,可是他们或许也能拥有受到关怀与温情的权利。 “那……公子……可以请先生给我赐个名字吗?” 沉默中,怯怯的声音打破寂静。 说话的人是糯米。 作为女孩子,她打小就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糯米这个名字是许三哥起的,说是刚领糯米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她的名字,发现她喜欢吃糯米糍粑,就随口这样叫了,包括田鸡肉包之类的名字,来由也大都如此。 小时候不知事却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慢慢长大,听到别家小孩的名字,那份羡慕与便再也掩盖不住。 只可惜,在安西街这样的地方,从来都只有一个随意的名号,而没有真正属于他们的姓名,真正像女孩子一样的名字,甚是会被同龄人笑话——当然,他们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原本该姓什么。 由此,那对于姓名对于身份的渴望,便不得不被抑制在内心深处。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许是有人开了这么一个头,其余孩子包括平素有些傲气的田鸡在内,都朝着天歌看过来。 没有言语,但眼神里的渴望却是如出一辙。 天歌沉默一息,看向卫廉: “往后这些孩子里若有愿意走仕途的,的确也需要一个正经的姓名才是。先生才学高深,不知可愿为这些孩子赐名?至于这姓,便随我姓林如何?” 前一句话问的是卫廉,但后一句话问的却是这些孩子。 林府内里和睦,从上到下都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勾心斗角。 孩子最是敏感,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来到林府是他们的幸运,也由此对府中上下众人生出难得的依恋情感。 因此听到天歌这句话,哪里会有不愿的道理? 跟着姓林,那他们便是真真正正属于林府的人了! 他们也是有家的人了! —— 明天会有爆更,1w以上吧。 正文 第256话 赐名与消息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是李青莲的豪情抒怀,亦是卫廉对几个孩子的期待与寄言。 以诗托体,七个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田鸡最大,摘了乘字,得名林乘;接下来几人按年龄依次分了林风、林浪、林帆、林济、林海。 糯米最小,念着是女孩子,又是所有人掌中宠着的,便取了中间的云字,唤作林云。 有时人就是这样的奇怪,一件新衣服,一个新环境,都可以成为崭新人生开启的起点。 而一个新的名字,一个新的身份,也可以给予人不一样的人生开端。 午后校场的训练,七个孩子甚至比褚流到的还早,面上挡不住的喜悦欢愉,使得平素漠然的褚流也温柔了几分。 不过对于天歌来说,属于她的愉悦,却来自许三送来的消息。 …… 曹家管事郑永因为有天歌及时救治,并没有危及性命,而且在府衙医官的后续诊治下,很快便能开口说话。 许是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生死利害与真假一并看透,管事郑永终于开口说了实话。 承认因为妻儿被曹家挟持,他无奈之下被迫出来顶罪。 据郑管事说,按曹弘文的吩咐,他在假牙中藏入了假死之药,只等府尹衙门判了问斩之后,假死遁亡以得曹家解救。 谁曾想翟府尹不知为何迟迟不落罪名,曹家心中着急,生怕出了什么乱子,便开始动起了手脚。 前几日,管事郑永本在牢中发呆,谁曾想却忽见巴掌大的天窗口砸进来一团纸块,上面写着让他尽快服药好了却案件。 郑永盼着与家中妻儿团聚,本欲直接吞下药丸,但临了心中却又有几分畏惧,生怕自己中了曹家的圈套。 这一迟疑,便迟疑了好几日。 恰巧那日天歌进牢狱给王屠户看病,从她和洪勇的交谈中,郑永明白过来天歌乃是神医的徒弟,而且学医不足三月,这才重新萌生按照纸条所写假死遁逃的念头。 在他看来,纵然是神医的徒弟,但学医不足三月,说明医术应当不精。 而且按照常理,没有大夫会承认自己医术不精,所以只要神医这个入门不久的弟子判定他药石无灵,那么不管曹家出不出手,他都可以瞒骗过府衙顺利死遁。 只是郑永算来算去,却算错了曹弘文交给他的药丸非是假死,而是真正要命的毒药。 也得亏他算计错了天歌的医术,这才及时得到救治,保住了一条命。 鬼门关上走一圈,郑永大彻大悟,但对于翟高卓来说,郑永的一面之词与那张纸条根本不足以让他去动曹家。 且不说旁的关系牵扯,单就一点,翟高卓都必须考虑到。 那就是如果找出郑永妻儿被困之处,贸然出动,只会逼得曹家狗急跳墙,到时候找到的,或许只会是尸体。 就在翟高卓颇有几分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人通传说是狱中的杨焕有事要见他。 让翟高卓没有想到的是,杨焕一开口便说自己知道郑永的妻儿被关在何处。 翟高卓本心有怀疑,但听完杨焕的说辞之后,便直接吩咐洪勇带人出门。 按照杨焕的说法,当初自己按照姑母杨清如的吩咐,去绑架天衣阁的女掌柜红玉以骗取绣图的时候,便是将红玉关押在曹家的城西别院。 而且不止红玉和郑管事的妻儿,甚至以往曹家行掳人绑架胁迫之事的时候,都会将人关在城西别院。 曹家之所以迟迟不将城西别院改做绣坊,为的便是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杨焕这番话,霎时揭起了惊涛骇浪。 洪勇带着衙门众人出发,直接在城西别院抓了个正着,算是彻底验证了杨焕的说辞。 不止如此,先前杨焕掳人胁迫天衣阁交出绣图的事情,也须得重新审理。 如果说掳走红玉当真是曹夫人杨清如的意思,那么杨焕在其中便不是主谋,而是从犯,这其中罪行的轻重,便完全不一样了。 因此,当曹弘文被洪勇从别院带走之后不久,曹夫人杨清如也被人从姐妹相聚的宴会上被请去了府尹衙门。 只此一出,漫说临安百姓之间,就连几家大商户之间,也逐渐嗅到了风向,觉出曹家如今怕是要出什么事儿了。 许三跟天歌说完前头的进展,颇有几分尽兴酣畅: “若非那纸条上的字迹是我亲自从曹弘文亲笔书信上拓下来的,我差点都要信了那管事的说辞。” 说着他看向天歌:“不过林兄弟你是如何做到这些的?只进牢狱一趟,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让曹家如此焦头烂额。” 天歌笑了笑,也不瞒着许三: “还记得先头你找到郑管事妻儿的关押之所后,问我要不要将人直接救出来的事情吗?” 许三点头:“自然记得,当时你还让咱们的人暗中护着郑家人,若是有人想害郑家妻儿或是将人转移,要注意及时出手护着或是跟上去。后来还让弟兄们从郑家媳妇儿那里窃来了随身佩戴的香囊。” “是啊,香囊。”天歌抿了一口茶水。 “街上香瓜香囊砸的事情,是我安排人做的,那个香囊也一并在里头。” 想起当初的安排,天歌的声音有些悠远: “我先去了王屠户的铺子,他的邻居可以证明,我并不知道王屠户关押在牢狱中,这就摘除了我故意进牢狱的巧合。” “姑娘家送的花和香囊都被我收下,所以当我在牢狱中散开褡裢掉出香囊的时候,街上众人都能证明这并非是我有意携带,就算是洪勇怀疑,也查不出什么证据来。” “郑永手里的药和纸团是我趁着洪勇不注意提前丢进去的,我在他的面前拿出香囊时,看到他的失控,便明白此事可以成功。” “郑永是个聪明人,他为了妻儿愿意听从曹弘文的安排,便已经明白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当他看到我手中的香囊,便明白他现在要听的,是我而不是曹弘文的话。” “他不怕死,也知道自己终归会一死,所以才敢吃下我丢进去的药丸。更何况,我还是神医的弟子。他听曹弘文的话必死无疑,可是听我的话,却还有一半活命的机会。” 听到这里,许三不由有些好奇:“可是为何郑永发病的时间刚好赶上了你经过的时候?” “我告诉他的。”天歌道,“当时我跟洪勇说,我来此地是给王屠户复诊的,这话是给洪勇说,也是说给郑永听。” “复诊?” 许三琢磨到这两个字,不久有些了然:“所以,这是告诉郑永在你第二遍过来的时候再吃?” “不错。”天歌笑着点头,“三哥也很聪明。” “可是他如果不吃,或者吃晚了呢?”许三说出另外的可能。 “他不会不吃的。” 天歌说得很肯定。 在进入牢狱之前,天歌已经清楚的调查过郑永这个人,不管是他的性情还是这个人的思考习惯。 能在曹家这样的皇商绣坊中担任管事,就算不是大管事,那也是懂得察言观色弦外之音的主儿,随便一个都是人精儿似的,自然听得明白天歌话里的暗示。 与其他管事相比,郑永最大的缺点便是太疼爱自己的妻儿,于是才会被曹弘文选出来顶罪。 而也正是这一点,天歌才能趁机反用郑永将了曹弘文一军。 换做其他凉薄却聪明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至少天歌甚至无法骗别人吃下毒药。 “如果他吃的时机不对,那我也就只能如字面上的意思,再来牢狱中复诊一次——只是这一次,不是给王屠户,而是给他了。” 许三闻言奇了:“不是说药石无灵吗?” “对别人来说药石无灵,可对我师父来说,却算不得什么问题。旁人不能解,但是我能,只是到时候受折腾的还是他自己。” 林回春临走之前,留给天歌的东西里,可不仅仅治各种病的药。 就像他留给天歌《针典》,也不是为了让她去施针救人。 在这次出手之前,天歌已经设想了各种可能,确保能够做到万无一失,才敢真正前往牢狱。 “这其中纵有运气使然,但更多的还是得感谢三哥提供的那些消息。” 天歌的夸奖让许三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憨憨而笑。 “都是林兄弟想出来的主意,我不过是照做罢了,说不得说不得。” 天歌给许三倒了茶水,继续说下去: “那纸条是我们前几日准备的,按着的又是曹弘文的字迹,所以就算别人再怎么怀疑,也怀疑不到我们的头上。至于郑管事,由此救出了自己的妻儿,更洗脱了自己的罪名,以他的处境,也不会供出我来。不过就算供出来也没事,那纸条上的字迹是曹弘文的,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天歌如今能安安稳稳坐在自个儿家里的原因。 “可是那个杨焕呢?他又是怎么回事?” 今天打听到衙门里发生的事情之后,许三完全难以置信,是以现在逮着机会就想问个清楚。 “杨焕以往与我为敌,是因为我手中有绣图,可是如今而言,他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反手便舍弃他的曹弘文和姑姑杨清如。他想洗脱自己的罪名,就必须将这个罪名甩回去,没有别的选择。” “杨焕嫉恨曹家,对他而言,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嫁祸给曹家的,且能拿出证据的机会。所以我便给了他这个机会。红玉先头被关在什么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咬死了之前是奉杨清如之命将红玉关押在城西别院。” 洪勇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但这时间足够天歌跟王屠户旁边隔了两间牢房的杨焕搭上话。 “原来如此。”许三终于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对了,我先头让三哥放入曹家城西别院的东西,三哥可都安置好了?” 听到天歌问这话,许三连忙点头:“放心,都已经放好了。” 说着他问道:“那东西是?” 天歌先前让他放置的时候,他并没有多问,可是如今听了牢狱之中的事情,许三忽然生出了极大的了解兴趣。 然而这一次,天歌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了笑: “三哥再等等就知道了。” 这话使得许三颇有几分扫兴,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为什么天歌会让他等等。 因为从府尹衙门打听到的消息,更让人激动酣畅。 …… 杨焕的供词得到了印证,也由此证明了曹家所涉掳人绑架的案子不仅仅是红玉和郑家妻儿两桩,所以在洪勇带人将曹弘文带回衙门之后,翟高卓紧跟着便下令让人去曹家城西别院进行搜查。 曹府的大宅不好直接动,但小小的本就涉案的宅邸,却足够让人翻出个底儿朝天。 不翻还好,这一翻登时翻出不少东西来。 枯井里的骨头,花田里的碎布,曹家城西别院里的尸首加起来,竟然能拼凑出至少三具。 这些不在天歌意料之中的发现,已经足以让所有人哗然,更罔论还有一副藏得颇为隐晦的潘府褐甲卫的盔甲。 那夜守城捉拿潘炳涵之后,潘府褐甲卫基本全被缉拿,但因为官府手中没有完整的名单,所以这些褐甲卫到底是否真的无一漏算全部落网,还是未定之数。 不过自那之后,罗刹司的人巡城几日,倒是并没有在城中再发现褐甲卫的踪迹,由此这件事才算揭了过去。 可是如今在曹家别院里发现这样一套只属于潘府褐甲卫的盔甲,其中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旁的不说,至少可以证明曾有褐甲卫逃来曹家避祸,并趁机换装以逃出生天。 换言之,曹家跟潘家之间,已然有了扯不清的关联。 攻城之夜的激战百姓们并未参与,但他们却知道多年稳坐府军大将一职的潘炳涵落得凄惨下场是因为意图谋反。 所以如今的曹家,显然也已经挂上了谋反的影子。 没有什么能比口舌更为锋利,也没有什么能比三人成虎更显出真实,所以流言蜚语捕风捉影的猜测在临安城中盘旋了半日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认定,曹家真的参与了潘炳涵的谋反一案。 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人跳出来,说出口的话再次将矛头指向了曹家。 正文 第257话 跳出与看法 跳出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牢狱之中的王屠户。 杨焕的证词加上城西别院中的证据,足以让曹夫人杨清如染上一身同样的泥垢。 作为先前涉案之人,杨焕被关押入狱,那么对于曹夫人,自然也得一视同仁。 是以曹夫人尽管出身皇商,但断案时向来无情的翟高卓根本没有卖曹弘文任何面子,连带着曹夫人一并,押在了杨焕侧对面的牢房中。 至于曹弘文自己,牵涉着最早祖孙二人的性命,如今又加上城西别院的三具尸体,还有意图谋害管事郑永的罪名,自然也逃不开被关押的命数。 进入牢狱大门的时候,曹弘文还止不住暴怒,带着不可置信要跟翟高卓算账,可是当牢房的锁链直接锁扣上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作为犯人被关押在了牢狱之中。 平素在临安受万众羡慕,到了上都甚至能跟贵人同坐言谈的曹弘文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 沉默了两个时辰,发现翟高卓不是闹着玩之后,他当即在牢狱中大骂起来。 说来也是有趣,这头曹弘文一开骂,那头杨焕也骂咧起来。 姑父和侄子隔着好几间牢舍对骂,使得原本清冷至极的牢房居然一下子热闹了。 府尹衙门中的犯人并不多,狱卒根本不害怕会引起什么骚动,至于犯人之间彼此动手的现象,更不会在杭州府尹牢狱这稀稀拉拉一人一间的牢房中出现。 是以这头骂起来,那头狱卒不仅没有阻拦,反而干脆搬了个凳子就着花生米跟看热闹一样看起了笑话。 甚至于两边骂累了,狱卒还贴心的送了两碗水过去给二人润嗓子。 …… 书房中,翟高卓听着牢头的汇报,停下手中写折子的手。 “既然愿意骂,就让他们骂个够,骂着骂着,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你去继续盯着,顺带嘱咐厨房给他们俩晚饭多加两个馒头,免得明儿个没了骂的力气。” 说完这话,看着狱卒出去,翟高卓继续提笔书写起来。 按照目前人赃俱获来看,若是寻常人,翟高卓或许当即就下了判决。 可是曹家身份不一样,皇商虽是商,但到底还算半个官家的人,更何况曹家背后还牵扯着宫中秋冬的织造,若是翟高卓真的依律将人办了,那么后宫之中的妃嫔怕是会一齐来找他算账。 更何况这件事情还牵扯到潘炳涵,如果曹家真的跟潘家有关联,那么是否意味着,朝中还有潘炳涵的同伙? 所以思来想去,翟高卓只能将曹家夫妇关押,然后写封奏折派人加急送到上都,顺带写信给易相说明如今的情况。 不管怎么说,曹家背后站着的都是卢贵妃,而易相的侄女儿沈青莲亦在宫中。 翟高卓不喜牵扯进后宫的争宠当中,但让自己的老师多知道一些事情,他却还是乐意的。 只是就在翟高卓准备火漆封口的时候,忽然外头狱卒又跑了进来,说是有犯人要见他。 翟高卓放下手中活计,吩咐带人进来。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关押在牢狱之中的王屠户。 许是复诊生了效,许是那疯病真的针到病除,总之这一次出现在翟高卓面前的屠户跟以往两次都不大一样。 “小的求见大人,是想起有件事情忘记跟大人禀告。” 跪在书桌对面的屠户有些瑟缩,完全不是先前飞扬跋扈的疯魔状态,更不是当初提着刀被官差拿下时候的狂躁。 牢房里天歌诊病所说的那些话,洪勇都逐一汇报给翟高卓。 是以看到眼前这屠户的模样,就连翟高卓也有些摸不准,先头王屠户伤了张员外是不是因为正好赶上了犯病的时候。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息,因为王屠户到底是不是犯病,翟高卓目下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因为眼下急需解决的,是曹家的问题。 “你说有事要求见我,是什么事情?”闭上眼睛,翟高卓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沉默一息之后,屠户抬起头来:“回禀大人,小人要说的事情,与那张员外有关,也与曹家有关!” 这话一出,翟高卓陡然眉心一跳,眼睛赫然睁开: “你说什么?” 屠户似是被翟高卓的神色和动作吓到了,一时间竟讷讷不敢开口。 还是翟高卓好言安抚了他几句,这才重新使得他重新开口: “当初小人回家时,并非直接看到刘氏与那张员外……” 不堪之词王屠户没有说下去,而是顿了顿,继续道:“小的为了教训那对狗男女,一时头脑发热便将院中劈柴用的砍刀拎了过来。谁曾想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那张员外在与刘氏那女人说话。” “张员外说,他和汪祉与曹弘文之间私交甚好,那些功夫不少都是在跟汪祉一道逛花楼的时候,从汪祉那里学来的。” 那功夫是什么,说到这份上翟高卓自然明白,一时之间不由脱口大骂“荒唐!” 屠户吓得当即跪伏在地,人也开始瑟瑟发抖。 翟高卓深吸几口气,努力将方才听到的污言秽语抛之脑后,这才道: “你继续说。” “那张员外还说,汪祉自己办事不利索,明面上跟着潘炳涵交好,这才把自己给舍了进去,不像那个姓曹的,躲在暗处夹着尾巴,就算是出了事,也查不到他的头上,依旧可以做风风光光的皇商……” 说到这里,屠户的脊背颤得更厉害,甚至连抬头都不敢。 然而听得倒吸一口气的翟高卓并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 他的关注点全部放在了屠户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上。 杭州府姓曹的人有很多,可是做皇商的姓曹的人,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曹弘文。 汪祉和张员外因为臭味相投而交好的事情,在临安算不上什么秘密,张员外与曹家之间的生意关联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如果事情真的如同这屠户所言,那么有些事情,就得重新算道算道了。 想到这里,翟高卓挥了挥手,示意手底下的人送王屠户回牢房。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但翟高卓却明白,屋里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 拿起手边先前写好的奏章在桌上轻轻磕了磕,翟高卓抬头开口: “这件事你怎么看?” 正文 第258话 供词与收获 “属下以为,王屠户并无骗人的理由。” 答话的人是洪勇。 这两日因为曹家的事情,他一直留在翟高卓身边随时听候调遣,是以有什么问题,翟高卓都会问他一问。 这是先头侯茂彦还在的时翟高卓养成的习惯,如今还没有改过来。 不过最终回味过来后,他仍会自己做决定。 “王屠户的确没有骗人的理由。” 翟高卓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似是有些脱力。 说起来,王屠户和张员外的案子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可这个时候王屠户却来找了他。 王屠户按律羁押一年,张员外则因为先头还背负了乱人妻女不成杀人的命案,所以除却家财充公一部分之外,后半辈子基本也都得在牢狱中度过。 生囚与死脱,在翟高卓看来,显然前者更为折磨人。 所以换作他是王屠户,也没有必要在判决已下的时候再去诬告张员外为他求个解脱。 但话虽如此,翟高卓依旧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虽然没有骗人的理由,但不代表说的就是真话。” 想到这里,翟高卓抬眼看向洪勇:“你去找王屠户那个被休弃的妻子刘氏,我有话要问她。” 王屠户的话不可信,那么张员外的话定然也不可信。 翟高卓甚至已经料想到,如果自己直接去问张员外,得到的肯定是否定的回答。 既如此,那唯有夹在中间的刘氏的供词会有几分价值。 只是翟高卓没有想到,洪勇出去了一圈后,再回来整个人都有些颓然。 翟高卓的心凉了半截。 “没找到人?” 洪勇愧然复命:“刘家邻里熟悉的人说,刘氏在被捉奸的事情出了之后便收拾东西回了娘家。不过属下去刘氏的娘家并没有发现刘氏,他的弟弟和弟媳都说刘氏没有回来过。如此看来,人应当已经不在临安了。” 对于一个妇人来说,出了这样的丑事,的确是再羞于见人。 翟高卓不关心刘氏如何作想,只是找不到刘氏,王屠户的话便无法验证真假。 想到这里,翟高卓就有些头疼。 不过很快,他便顿住了按脑袋的手: “去问问狱中牢头,将牢中曹弘文和杨焕骂过的话全部送过来!” 由着两个人对骂,自然不是骂骂这么简单。 搬着椅子坐看热闹,自然也不是看看热闹那么纯粹。 牢头很快将一沓厚厚的新墨记录送了过来,翟高卓逐一细看,除却一些龌龊到口不择言的字眼外,更多是曹弘文骂杨焕白眼狼不知好歹,而杨焕则回骂曹弘文心思歹毒仗着自己是皇商乱行其事害人不浅。 总之通篇看下来,倒是的确牵扯到一些细节,但大多都是与曹弘文作为皇商欺压小商,谋取图纸,陷害他人的事情,却完全没有提说到潘家。 “从曹家搜到盔甲的事情,看来杨焕并不知道。” 在记录上点了点,翟高卓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毕竟杨焕若是知道,这对骂的话里只怕会说得更为精彩纷呈。 洪勇每弄明白翟高卓怎么忽然变了话题,扯到了杨焕的身上,于是发挥不懂就问的精神,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可是杨焕知不知道盔甲的事情,又跟那王屠户的供词有什么关系?” 他可没忘记,大人调记录是为了查证王屠户供词的真假。 板了一天脸的翟高卓终于难得一笑: “不管外面怎样疯传,但牢里就连杨焕也不知道曹弘文藏甲之事,王屠户又怎么会知道?” 翟高卓似是一下顿悟。 “如果说王屠户与张员外有仇,将张员外与汪祉之间牵连到一处,可是曹家却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又有什么必要去编排曹家?” “所以,大人的意思是……那王屠户的证词用以佐证张员外的罪名虽是不足,但其中牵涉到曹家的部分,却不见得并不可信?”洪勇终于明悟过来翟高卓的意思。 “正是这样。” 翟高卓坐直了身子:“磨墨!我要重写一份奏折和书信!” …… 牢房里,吃晚饭的功夫终于得了一会儿安静。 不过不同的是,已经住了几日的杨焕大口扒饭,而吃惯了山珍野味的曹弘文却连狱卒送来的饭看都没看一眼。 从曹弘文身边走过的时候,狱卒颇有几分看笑话的心态。 不吃饭,看你接下来如何骂得过一个年轻后生! 这厢狱卒瞥眼曹弘文,后者也在看他。 只是曹弘文没有想到,那狱卒并不是来带他出狱,而是直接从他面前的牢房绕过,径直往最里头走去,带了另一个身材高大粗壮,却看上去有几分窝囊的人出去。 气得曹弘文一脚踹翻了地上的饭碗,汤饭洒了一地,顿时吸引来几只老鼠凑了过去。 府尹衙门的牢狱干净是不错,但却依旧是昏暗阴沉之处,再怎么收拾,也无法完全排查鼠洞。 眼睁睁看着那些老鼠将自己的饭瓜分干净,曹弘文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向旁边的木栏。 然而除却震得腿麻之外,再也没有旁的收获。 …… 狱卒带走的人是王屠户。 翟高卓有了盘算之后,又跟王屠户问了些细节,最终坚定了心中所想。 而从书房出来的时候,王屠户身上已经半湿。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按照先前施针的林大夫所言做了,并且翟大人并没有怀疑。 想到这里,王屠户抬头看了一眼狱中再难见到的天空,期待自己方才的表现足够让翟大人痛下决心判处张员外问斩。 与翟高卓的想法不同,王屠户只想让张员外死。 张家不缺钱。 只要那个姓张的还活着一天,那么就始终存在被人动动手脚放出去的可能。 或许是翟大人,又或许是往后接替官职的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 对于一个屠户来说,唯一能让肉老老实实躺在砧板上的,只有已死猪,而不是养在后院猪圈里跑动的那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那个少年人的要求。 但是那个人的确说的没有错。 他只有一次机会。 而且往后余生,只有杀了张员外,他也才有机会。 这时候的王屠户并不知道,自己应下的这个承诺,说出去的这番话,会最终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他自然也不明白,这简单的几句话,又会为他带来什么意料不到的好处。 正文 第259话 情怯与添火 衙门里鸡飞狗跳各方登场,茶摊酒桌上百姓茶余饭后谈资愈盛。 相比之下,新迁居之后的林府则在这大风大浪的衬托下显得安静而沉寂。 尤其是在雷霆担任起守门的重任之后,那些本还有些攀附之心的人算是看明白了主家意图,全部都歇了心思。 随手丢给雷霆一块据生阳说专制的肉干,天歌擦了擦手上了马车。 今日她与徐芮和姬修齐约在了揽金阁。 按理揽金阁的包间并不对寻常人开放,一楼的厅室已经足够满足来客。 但如今的天歌对揽金阁来说,已经不能再以常人论。 今日出门颇早,天歌来了揽金阁之后,并没有去直接去包间,而是上了揽金阁顶的观景台。 按说这样的高楼,当初天歌在南下的时候,也曾在寿州见过一座。 那时她还带着孙三和小千一道去吃了顿饭。 但是白日风光与夜景不同,寿州的宅邸连绵又与临安的小桥流水不同。 天歌还记得,当初褚流带她来揽金阁避难的时候,她其实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处观景台。 但这里四方袒露,最容易受到暗算,所以为了安全考虑,褚流和揽金并不允许她来到此处。 看着脚下的静默的屋舍和飞扬的柳枝,还有逐渐变多的往来人群,天歌唇角慢慢弯起。 江南的确是个好地方。 如果不知道那么多的事情,没有以往的那些经历,生活在这座城里,的确也是不错的选择。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这观景台比起那座宅子的如何?”背后人声传来,天歌不用回头便听出是揽金。 “那里可纵览西湖美景,遥观雁荡、普陀、天目三山,景致悦目愉心,只可惜少了些许热闹的人气儿。” 说完这话,天歌忽然明白为什么揽金会选择放下西湖边的那座宅子,反而多年住在这揽金阁里了。 为了缅怀旧人,也因为害怕孤独。 “给你的那座宅子,其实是出自云山之手。”揽金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天歌挑了挑眉:“那你输给姬家的那座?” “那一座是先头便有的。” 揽金的声音有些轻。 “当年我们来到临安的时候,那主人正欲将宅子转手,云山得知之后便将宅子买了下来,并着西湖边上的一圈地方,说是临湖设阁,春花秋月夏风冬雪都是好精致。” “只可惜,等宅子建好之后,他却将揽金阁丢给了我,自己一个人跑去了上都。这么些年,我都有些乏累了,可他却依旧没有将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拿回去。” 蹙了蹙眉头,天歌微微感觉今日的揽金有些不同于往日。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好像与平素带着假面的阁主是两个人。 转过头来,青木面具依旧如常带在揽金面上,可是天歌还是觉察出几分不一样了。 沉默一息,天歌开口问道: “可是想到明日便要出发,心中有些近乡情怯?” 其实近乡情怯这个词用的不对,但却直接戳中了揽金的心思。 对扶余的九皇子敖亦来说,家乡在已经沦为大周属地的前扶余,在极北的地方。 可是对于揽金这个人来说,心之安处方是家乡。 他的家乡,他的心安之处,始终在那个人之所在。 他的确是有些怯怕。 怕是一场梦,怕又是一场空。 “就算此行无果,你也莫要失望。”见揽金默然不语,天歌出声安慰。 说起来,她是发自内心的感动于揽金和云山先生之间的兄弟情义,也不想万一此行真的无所收获,导致揽金失望伤心。 揽金没有解释什么,而是颔首笑着摇了摇头,再抬头向天歌看来的时候,好似又变成了先前的揽金阁主。 “曹家的那些事,你做的不错,但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动摇曹家的根基。” 话题转的太快,天歌甚至有一瞬跟不上揽金的节奏。 好在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揽金的意思。 “我也没想着凭借这点小动作便直接端了曹家。曹弘文这么些年能稳掌织造,纵然有卢贵妃在背后支持,也离不开他在上都各方跑动。那些官员收了他不少好处,就算卢贵妃不出面,那些人也不会真让曹弘文吃了瘪。” 对于这一点,天歌其实想得很明白。 如果说曹家真的就这样轻易倒下,那么她现在甚至可以直接杀去上都寻个机会刺死魏宁。 这世间没有蠢人,也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她要报仇,要不动声色,要最终能全身而退。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她并不觉得划算。 “帝王大都生性多疑,卢贵妃在背后支持曹家的事情,我不相信魏宁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罗刹司那些人也不会装傻充楞。一个曹家倒下了,或许还会有下一个曹家。我要曹家苟延残喘,要让这曹家扶不去,亦甩不掉,生生拖死卢氏。” “只要魏宁因为曹家怀疑卢氏的忠心,那么曹家就算再蹦跶,也不过是一颗随时会被丢弃的棋子。” 揽金没想到天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晃失神之后,他笑了出来:“你跟云山,有时候真的很像。” “嗯?”天歌这次跟上了节奏,“怎么个像法?” “他做事也喜欢有备无患,也喜欢周全齐备。他曾经说过,做事之前必须随时留有后手,大义凛然以身殉道的事情,交给圣人去做就好,普通人还是先保住小命,才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天歌点头:“这话说的虽然随性了些,但理儿却的确是这么一个理。” “所以,看在云山的面子上,就让我来为你再添上一把火吧。” 揽金的心情似乎突然变得不错,乃至于好似忘记了自己先前说过,绝对不会搅和进天歌复仇的这摊子烂事。 揽金没有说这一把火要怎么烧起来。 天歌也没有去问。 因为她相信,不管这把火要怎么烧,一旦揽金阁插手,事情便不是曹家动动人使使银钱,就能简简单单压下来的了。 正文 第260话 皇商与不愿 天歌下楼到包厢的时候,徐芮和姬修齐已经在等着了。 一见天歌进来,二人顿时止住了话头跟天歌招呼。 落座之后,徐芮先跟天歌求证:“林花师明日要出远门?” 天歌递给徐芮的帖子上并没有说邀约的原因,只说一并请了姬修齐过来揽金阁一聚,若非方才二人先碰面,姬修齐提到了这茬,徐芮只怕此刻还不知道。 天歌点了点头,吩咐伙计进来点菜,这头才跟徐芮道: “本想等着今日见了再跟你说的。的确是准备出一趟门,有些事情要去跑动跑动,不过也不会离开太久。” “林花师是准备去往何处?”徐芮随口问道。 那头正在看单子的姬修齐顿时竖起了耳朵。 昨儿个他问林哥儿的时候,林哥儿可是故意绕弯子没跟他说呢! 谁曾想如今徐芮问起,天歌却并没有隐瞒回避:“准备去一趟苏州。先头姬兄找来的苏绣娘子很不错,趁着如今徐记还不忙着制香,我准备去苏州观摩几家绣坊,看看天衣阁那边的工艺要如何再改进改进。” 姬修齐直觉不大相信,倒是徐芮闻言没有任何疑问,点了点头道: “前些日子我听说红玉姑娘出了事,据说是跟曹家觊觎天衣阁的绣图,好在如今曹家罪有应得,若是天衣阁发展的不错,往后倒不是不能对曹家取而代之。” 天歌听到这话,不由看了旁边的揽金阁伙计一眼,见那伙计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什么都没有听到的神色,这才抿了一口茶水,悠然道: “取而代之什么的,天衣阁没有这个想法,发点小财就够了,至于跟官家打交道的事情,我办不来,也不想去办,小富即安也挺满意的了。” 说着天歌看向姬修齐:“姬兄菜点的如何了?” 听到天歌催问,姬修齐一下明白过来,随手阖上单子跟那伙计道: “差不多了,就方才说的那几样,再把你们家的招牌菜各来一样,外加两壶酒。” 伙计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见屋门关上,姬修齐离座走到门口,又将门顶了顶,确信不会有人陡然闯进来这才放心走了回来。 还没落座便对天歌道:“林哥儿你真不考虑吞了曹家的生意?天衣阁是咱们仨合起来的,你若是不喜欢与那些官员打交道,那就交给我,上都那边我家老爷子的脉络好着呢,挤垮一个小小的曹家还不在话下。” 姬修齐这话说得张狂,但却也是实话。 对于国之首富,甚至能支撑国库大半开支的姬家来说,哪怕曹家做的是皇家生意,也不过是小小的商贾。 若是姬家真想取而代之,哪也不过是姬老爷子动动手指的事情。 可是天歌方才所言却并非说给伙计听的虚话。 “你家老爷子已经尽量避讳锋芒,你却还要张扬招风,不怕他知道了揍你?” 天歌看了姬修齐一眼。 “方才我说的不是场面话。我没想过用天衣阁取代曹家。天衣阁就是我闲着没事儿开的一家铺子。你们愿意投一份银钱,那我们便一道赚银子,若是不乐意了,也可以随时抽钱走人。只是招惹皇家的事情,我不会去干。” “嗨,我也就随口一说,我如今连温书都快顾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工夫去理会那些有的没的。”姬修齐摆了摆手坐了下来。 虽然口中随意,但面上却着实显出几分气馁。 天歌想了想,觉得自己方才说话太重,遂又解释道:“皇商看上去风光,实则都是众人眼中的靶子。朝中显贵总想从中捞一把,宫中贵人又时常喜怒不定,若是陪着一个不小心,那便是殃及全族的事。咱们有钱赚就行,提着脑袋的事情,还是莫要去试探。不划算。” “罢了,树大招风的道理我也知道些,就是想着曹家那事儿挺有些不爽罢了。既然林哥儿已经这么说了,咱们听你的就是。” 听着姬修齐爽利的话语,天歌只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多谈曹家如何。 想着先前徐芮问出的问题,天歌忽然萌生出一个猜测。 “方才你问我可有皇商意愿,难道是徐记已经收到消息,宫中准备也将脂粉制造下放到民间皇商?” 徐芮闻言一愣,没有料到天歌一猜便中。 到这个时候遂也不再藏着掖着,点了点头道:“不错。宫中确有这样的消息传出,说是卢贵妃跟圣人提议,制香司的脂粉如今愈发粗滥,宫中贵人用的脂粉还不如几家贵妇的好,不如干脆如织造局一样,让制香司和民间脂粉商合产。听父亲的意思,宫中在各家中更倾向于徐记。” 徐芮没有说的是,那几位贵妇所用的脂粉,都是先前天歌香方所制,所以宫中贵人看上的,实际更多还是天歌的手艺。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坦然跟天歌说出这些的原因。 如果天歌愿意,那么徐记成为脂粉皇商便几乎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如果天歌不愿意,那么徐记就得慎重考虑一下,接下来要如何选择。 而从方才天歌对皇商的评置中,徐芮已经嗅到了几分态度。 果然,天歌一听徐芮的说法,便微微将眉头蹙起: “虽说这是徐记自己的事情,但我并不建议徐记沾惹上宫中妃嫔。” “旁的不说,如今宫中两位娘娘,卢贵妃位份虽高,却并无儿女。而易相的侄女儿虽然不争不抢,却有一儿一女。现在看上去两人安然无恙,可往后若是卢贵妃有了孩子,这事情就不是简单的生意事了。” “卢贵妃一经提议,徐记便一跃而上,纵然徐记清白,可一定会因此打上卢贵妃的烙印,就算是徐记没有参与党争的心思,可在别人看来,这便已经是站队了。” 说到这里,天歌看向徐芮。 她没有去说有人可能在脂粉中动手脚企图陷害徐记的事情,反而选了个另一个明晃晃在前的例子。 “若是你觉得犹疑,不妨看看曹家往后的处境。曹家因卢贵妃起,是卢氏最器重的棋子之一,可是如今曹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卢贵妃又有何反应?如果徐记不考虑清楚贸然应下,那么今日的曹家,或许就是往后的徐记。” 正文 第261话 无心与防止 徐芮完全没有想到天歌会这样说。 先前父亲与她提说这件事的时候,她非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皇商的位子固然诱人,对于没有儿子继承家业的徐记来说,却并非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对于徐父来说,他要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让自己的女儿往后有一份可以傍身的丰厚嫁妆,这样一来就算日后自己不在了,徐芮依旧能够在夫家挺直腰板。 可是一旦成为皇商,就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担当,牵扯到朝中官员,中间便必须男子从中斡旋,由此一来,不管是徐陵接替还是姬修齐接替,都多多少少会让徐芮感到掣肘。 这非是徐父不相信自己的侄儿或是女婿,只是当爹的,总是想要为自己的孩子做好最完全的准备。 因此哪怕徐记只是在三大脂粉行中排位第二,徐父也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去争去抢。 在这一点上,徐芮与父亲颇有分歧。 跟在父亲身边多年,她要强起来性格不输男儿,因此并不惧怕生意的苦与累,她的犹豫点在于,宫中贵人表面上看重的是徐记的脂粉,但实际看重的却是背后的天歌。 如果天歌一直在徐记,那么徐记或许可以一直长盛不衰——如果天歌离开徐记,那么徐记便没有了成为皇商的仰仗。 这非是徐芮对徐记制香的能力不够信任,而是这些日子以来,天歌展现出来的制香才华已经让她全然折服。 况且在她看来,天歌已经不仅仅是徐记雇佣的花师,也是她的朋友。 所以出于尊重,她也该问问清楚天歌的意思。 如今得到这样的答复,讶然之余,却又反倒释然几分,更为天歌周全的考虑而生出敬佩之意。 “你说的没有错,宫中水浑,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摸一把鱼,一个不小心,指不定连带自己都折了进去。有朱记珠玉在前,徐记还需要再精进制香之技,才不会贻笑大方。” 徐芮平素清冷的面颊上终于难得绽出一丝笑意,以茶代酒敬了天歌一盏。 旁边看到这一幕的姬修齐有一瞬间的愣怔,而后霎时红了耳根。 天杀的,这臭丫头怎么越来越好看了! 对饮的二人没有注意到姬修齐的失态,恰巧这个时候外头伙计敲门上菜,姬修齐忙不迭跳下椅子跑去开门。 三人本就熟稔,这一餐饭倒是吃的自在舒畅。 罢了想起天歌明日便要走,徐芮询问时间准备前去送行,姬修齐跟着应声。 谁曾想天歌却摆了摆手:“又不是就此不相见了,不必要去送这么一趟,左右没过几日也就回来了。再过两日又到七月施香的时节,阿芮还有的忙;至于姬兄,州试的日子也越发近了,还是赶着时间好生温书才是。” 一听到让自己温书,姬修齐顿时哭丧起脸来:“我在府里有阿立整日念叨,这好容易出趟门,林哥儿又老是提醒我这茬,我可真是太难了。” 天歌喝了几杯酒,一时间恣意了些,闻言干脆直接抬脚踹他: “连州试都过不了,还指望将我家阿芮娶回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这话一出,徐芮面上的容色有些微愣,姬修齐也有些愕然。 到底也是多喝了几杯,姬修齐虽然不至于直接撸起袖子动手干架,但却没有掖着话,直接破口对着天歌喊起来: “林哥儿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对阿芮并无心思!阿芮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明明是我姬家的人,怎么就成了你家的了!朋友妻不可欺,你做人可不能不厚道!” 姬修齐不喊还罢,一喊出口,徐芮顿时半羞半气闹红了脸,恼得直瞪二人。 若非知道他们二人多喝了几杯,指不定已经起身走人。 姬修齐这话扯着嗓门,原本还有几分微醺的天歌一下被他喊得醒了酒,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咳,那个姬兄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徐记的花师,按年龄该喊阿芮一声姐姐。尽管你与阿芮有亲事在先,但多少得让阿芮高看你一眼,才会欢欢喜喜的嫁入你姬家。像你这样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人,相貌上虽是配得起阿芮,但若是连小小的州试都过不了,让别人怎么说你,又会如何看待阿芮的眼光呢不是?” 天歌恨不能把所有的好话都糊在姬修齐耳朵里,让他明白自己是真的对徐芮没有非分之想。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的有什么非分之想,两个女儿家怎么可能? 好说歹说半晌,天歌终于成功将姬修齐安抚下来,然而那头一直沉默的徐芮,却已经周身散发着寒气了。 天歌按着脑袋,直想抽自己的嘴巴子:让你乱说话! 一顿饭到最后,徐芮带着红菡走的时候,连天歌和姬修齐理都没有理。 倒是姬修齐看见天歌不招徐芮待见之后,乐得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算是出了口气,惹得天歌恨不能再给他一脚丫子。 看着徐府的马车远去,天歌踢了仍在撒酒疯的姬修齐一脚: “人都走了,别装了!” 揽金阁的酒根本没有醉韵楼的烈,当初姬修齐诓骗天歌去醉韵楼的时候,一个人喝了两壶才醉,这一趟跟天歌两个人喝了两壶,哪里有醉的可能? 见实在装不下去,姬修齐咳了两声: “嗨,方才我还晕乎呢,没想到出来透透风散了口气儿忽然就有几分清醒了。” 天歌没有搭理他,兀自上了自家马车,临了丢下一句: “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马车悠悠往西湖驶去,车上的天歌正色对姬修齐道: “我这趟出门时间不定,这些日子你温书之余,别忘记派人盯着些城里的动静。宫中既然意嘱徐记,凭着朱记和苏记的势力,自然也会探出这样的消息来。若是徐记愿意与宫里做生意还好说,可是如今看来,不管是徐老爷还是阿芮都不大愿意,所以便要防止朱记和苏记因为心生妒意对徐记下手。” 正文 第262话 祸水与送别 听到天歌这话,姬修齐也敛了神色,认真承诺: “有我在,没人能动得了徐记,也没有人能伤得了阿芮。” “这些还不够。” 天歌摇了摇头,“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所以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进攻。” “林哥儿的意思是?” “祸水东引。”天歌弯了弯唇角,“朱记是大周第一脂粉行,不管名头还是招牌,百年积淀下来足以让所有脂粉商心服口服。想来朱老爷子自己也很乐意自家更进一步,一旦与皇家做上生意搭上线桥,那么往后朱二老爷的仕途应当也会更顺遂些。” “你是说,让我动动手脚将这桩生意落在朱记头上?” “不,不是我们主动落,而是他们主动抢。” 天歌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慧黠,“有些人对直接掉落的好处会心生戒备,但对于那些辛苦争来的东西,却很是放心。得到的越不容易,他们便会越发珍惜,也会越发深信不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姬修齐哪里还不明白天歌的意图? “放心吧,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姬修齐拍着胸脯应下来。 “万事小心。”天歌最后叮嘱一句,先头的隐忧算是搁置下来。 只要姬修齐愿意,以姬家背后的实力,足够护住徐记周全。 上一世因为茫然不知事,导致徐记中了别人的圈套,可是这一世,有了她,有了姬修齐,阿芮与徐记定能安然度过这多灾的元和十三年。 …… 半日时光一晃而过,转瞬便到了七月十三这这一日。 为了避过众人的视线,天歌与揽金选择在天光微亮的时候出发。 褚流头戴斗笠,驾驶着马车在街上默声而过,车里坐着的,是天歌和宋婶。 “过会儿回去,您一定记得好生歇会儿,莺歌说进昨儿个晚上熬了许久,今日又起这么早,这样下去身子会受不住的。” 听着天歌嗔声,宋婶不由笑了起来:“这不是为了赶上你们出门的时候嘛,这一日半日的,倒不至于真就伤到了。况且如今年纪大了,也没什么瞌睡,不碍什么事儿。” “话不是这么说的,不管怎么着,晚上总要睡够,白日里才有精神。我出来之前给青玉留了两道方子,一道是凝神安眠的,一道是补气养血的,您若是睡不着了,就让她按方子煮些用用。” “好好好,都听你的。” 尽管睡得少了些,但宋婶显而易见心情不错,“待会儿见了亦儿,公子可莫要跟他提说这事,那孩子心思太细,总是喜欢为人操心。我如今在府上过得很好,不想让他在外头还挂怀着。” 谆谆慈母之心,天歌虽然没有感受过,但却也明白这份心意。 “您放心,我不会跟他说的。” 夏日天色亮得早,城门也开的比以往要早半个时辰。 等到褚流赶车而过的时候,城门已经大开,周围还有稀稀拉拉进城出城的人。 一番检查之后,马蹄随着鞭子扬起,一路驶向城外码头。 天歌搀扶着宋婶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码头已经停着一艘船。 船头站着两人,一人身着劲装,发髻高束,虽是女子却显出几分英气,而另外一人则头戴斗笠,瞧不清楚下面的容颜。 但只就背影看去,却也是长身玉立的挺拔出色。 天歌拎好包裹,领着宋婶上船,临到跟前的时候,却止住了步子,对守在斗笠男子身边的英气女子喊道: “未央姑娘,劳驾过来搭把手。” 未央略一迟疑,还是应声而来,与此同时,宋婶拎着手中的包裹与未央擦肩而过,带着笑意往男子跟前走去。 未央顿时警觉,抬手便往宋婶肩上抓去,谁曾想却被天歌预先出手挡住。 未央柳眉竖起,正欲开口质问,却听天歌澹声道:“放心,你家公子不会有事,也不会生气。” 未央的手微微一顿,顺着天歌的目光看去,果见那妇人正将手中的包裹递给自家公子。 奇的是平素不喜欢别人近前的公子,这时候却极其乖顺的任由那妇人替他整理衣服,二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那人是谁?”未央蹙起眉头。 她跟着公子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更不知道公子与这么一个妇人交好。 “是谁不重要。眼下最终要的事情,是这一路布置的如何?” 听到天歌有意岔开话题,未央便也识趣的不再纠缠: “水路和陆路都已经安排好人手,便是那些蝇营狗苟知道公子同行,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提到自己的专长,未央颇有几分傲气。 有她在身边护着,没有人能伤到公子分毫。 天歌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抬着下巴指了指守在跟前的褚流:“那你的伸手与褚流相比如何?”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未央顿时瞪了褚流一眼不再说话。 天歌顿时明白了过来,噗嗤一笑看向褚流道:“你跟人小姑娘动手的时候没让着点?” 褚流依旧是那张木脸板着:“武道切磋没有让不让。” 天歌实在忍不住笑:“你知道吗,你这样耿直是娶不到媳妇儿的。” “褚流无意娶妻。”木木的声音,噎的天歌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时之间,三个人就这么互不理睬,各自杵在原处,如同树在船上的桅杆一般。 得亏这时候宋婶与揽金那边叙话完毕,正朝着这边走来。 未央见状忙不迭赶到揽金身边,天歌则伸手去护住宋婶,防止走动之际传神晃动不稳。 “你们这一路一定彼此关照,安安生生的回来。”下了船,宋婶看一眼依旧站在甲板上的身影,伸手拍了拍天歌的肩膀。 “您放心,一切有我在。”天歌应下声来,谁曾想宋婶却是一笑: “傻孩子,亦儿比你年长,哪有你照顾他的道理?我已经嘱托过他了,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他提说,让他护着你。” 天歌心头一暖:“好,我听您的。” “到了姑苏,记得差人送信报个平安。”宋婶说完转过脸去。 天歌点了点头,吩咐褚流照顾好宋婶。 目送马车离去,天歌这才登船。 朝阳初升,漫天金色里,客船悠悠离开码头,朝着水色天际里乘水远去。 正文 第263话 姑苏与超过 甲板之上,揽金依旧拎着宋婶先前送来的包裹。 “宋婶说,外面做的衣服到底不如自家做的针脚细密,尤其是夏日里的薄衫,外间的总是硌人。” 一路同行,天歌自然知道揽金包裹里的东西是什么。 这几日宋婶日日赶工,专程为她和揽金各做了两套换洗的衣物,若非莺歌今儿个无意提起,她还不知道这两日宋婶如是辛苦。 “当初在行宫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我还记得她一直念叨负责织造的针工们针脚不好,每次衣服都是亲手给我缝制。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没留神闷头便往她怀里冲,害得她手指被刺了很深一针,可是她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与我生气,反倒安慰我怕我吓到。” 当年扶余行宫中的经历并不算美好,但提起与母亲有关的事情,斗笠下露出的唇角却是弯着的。 听出揽金话里的温柔,天歌的眉目也舒展开来。 “宋婶是个好母亲。你是真的有福气。” 福气两个字,说起来实在太过勉强,但也足够充分。 “你说的不错,我很有福气。” 揽金抬起头来,看向渺远的江面。 纵然童年种种不幸,可他却始终有母亲陪伴关怀。 纵然父亲不尊不厚,但他却因此遇到了云山。 自从云山一去不复返后,他曾经以为人生就此了无生趣,可是如今找到了本以为早已亡故的母亲。 如果上天真的眷恋厚爱于他,那么这一趟姑苏之行,是否能让他再见到那个人? 茫茫水色天际里,揽金感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当年随着那个少年乘船南下的时候。 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 江水悠悠,一路顺流航行,风拉满了船舷,鼓起的帆在江风中烈烈作响。 只一日的功夫,便从临安来到了姑苏。 暮色里,没有人注意到乘风而来的船客。 看着未央在前敲门,随后有人恭敬地将自己一行人请进门去,天歌不由看向揽金: “这不会也是揽金阁的宅子吧?” “先头白银过来置办的。”揽金道,“住在客栈酒楼中,难免人多眼杂,这里安静好行事。” 天歌打量着这间宅子,由衷感慨钱多就是任性,随便置办一座都比先头林府的宅子大上两倍不止。 就在天歌感慨的时候,未央已经从屋里出来。 “公子,林公子,热水已经备好,等二位沐浴过后,会有丫头将晚饭送入房中。” 揽金闻言点头吩咐:“先领林公子下去,过会儿沐浴过后,让白银前来见我。” 跟在未央后头,天歌不由感慨:“能暗杀,会绘图,安排起居之事也游刃有余,更有一副好相貌。未央姑娘真是难得的奇女子。” 未央滞了一滞:“未央不过是按照吩咐办事罢了。” 说着便不再言语。 天歌耸了耸肩,也不再多说。 一日船上的光景,虽说不必跋涉奔波,但却也晃得人心神匮乏。 沐浴用饭之后,算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用过早饭,揽金换了一身浅碧色新衣,就连面上的青木面具也换成了半掩的银色,比先前露出更多的皮肤在外。 乍一看上去,尽管真容依旧不显,可周身的风姿也已经能让人料想到银面之下是何等高华卓然的相貌。 “怎得不带先前那面具了?”天歌揉着自己的肚皮问道。 “姑苏众人更熟悉那幅青面。” 在去往临安之前,揽金待的更多的地方,是蒋家所在的姑苏。 而在他将揽金阁经手打造为江南第一楼之后,临安便已经是他的地盘,那些曾经不安分的人,大都从临安来了姑苏。 带着青木面具,无疑是活的靶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诚如未央先前在揽金阁中所说的那样,以揽金的的身份,这样贸然出现在姑苏,本身就是一个活的靶子。 “我也没想瞒着,能遮一时算一时,遮不了便也不打紧。” 听完揽金说的话,天歌有些无语。 这都是什么逻辑? 要说觉得银面跟衣服更搭一点都比说什么隐藏身份的狗屁理由可信度高。 就在天歌兀自腹诽的时候,揽金忽然轻飘飘抛出一个问题。 “你可去过蒋府?” “当初褚流带我远远的看过一眼。” “那就是没有进去过了。”揽金直接戳破。 “当时忙于奔逃,哪里来的时间进去看上一看?”想起当初的处境,天歌不由失笑。 “那今日上午,我们便去蒋府走一趟。” 说完这话,揽金率先往外走去,天歌与未央紧随其后。 这次出门没有马车,揽金领着二人沿路向前,遇到一处熟悉的地方,便对天歌介绍一番。 乃至于天歌最后生出一种错觉:揽金不是为了带她去看蒋府,而是想要带着她顺路缅怀自己来过的各个地方。 “这家福满楼,是云山回来后的第一个手笔,也是他在大齐打开名头的第一座建筑。” 看着面前客来客往的酒楼,天歌上前几步往里头看去,当即有店小二前来迎客,却被天歌挥手打发。 退步回来,天歌道出自己的观点:“倒是有几分像揽金阁的布局。” 揽金笑了笑,抬脚继续往前走去:“揽金阁本就是脱胎于福满楼,但二者又有不同。福满楼当年只是快要倒闭的寻常酒楼,一经云山设计修改之后,便由此来客不断。这里的布置是按照酒楼来的,而揽金阁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作为赌场,一楼的设计,还是后来增补进去的。所以,二者一样,却也不一样。” 一句一句的听着,天歌逐渐琢磨出揽金这一路介绍的目的。 所有他停留的地方,都有一个人曾在这里有过故事。 与其说揽金是在这里会议自己的过去,不如说是在怀念另一个人。 云山先生。 蒋云山。 有那么一瞬,天歌甚至有种错觉,揽金对于云山先生的感情,似乎已经远远超越了寻常的兄弟情义。 至少当年褚流带她来姑苏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就在天歌兀自沉思的时候,揽金终于再次停了下来。 “到了。” 正文 第264话 蒋宅与闹鬼 荒草凄凉中,一座半毁半立的宅邸出现在面前。 四壁是已经搬空了的同样长起疯草的人家,与方才人来人往的热闹,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眼望去,是说不出的凄惶惨淡。 谁能想到,以往这里曾门庭若市,上门求访的学子络绎不绝? 一代大儒蒋成和,生时惹得四方何等孺慕,如今却连旧宅都有如荒坟枯冢。 “走吧,进去看看。” 说着,揽金率先往前行去,但是越到跟前,步履便越发缓慢。 倒是两世都没有见过蒋家一个亲人的天歌步伐沉稳的率先踏入其中。 门口蒋府的牌子晃晃当当,蛛网遍布其上,天歌绕过正门,从旁边坍塌了一半的院墙进了院子。 整座府邸其实算不上有多大,约莫也就是先前林府宅子的大小。 院中放着一口大瓮,里头的积水发黑发绿,外面还飞舞着亲水的飞虫,旁边的假山石上积了一层泥灰,间隙还有碧色的青苔,一看便是落魄许久。 绕过院子的照壁,往后过了月洞门便是花厅,书房,连带着后院的屋舍和两间客房。 屋子天歌倒是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但所有的屋舍无一例外都被搬得一空,想来是蒋家遭难之后,有人趁火打劫将东西全部洗劫运走。 不到半刻钟,天歌便走完了整座宅子,回头之时才意识到不见了揽金。 沿着原路折返,不多时便看到某人正蹲在半高的草丛中。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也不怕这些蚊虫叮咬。” 听到声音,揽金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天歌这才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木工齿轮。 “这东西是?” “齿轮。”揽金一边解释一边从怀中掏出素巾擦拭着木齿轮上面沾着的泥土灰尘。 “好像有点眼熟。” 天歌蹙了蹙眉头,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东西。 “这定然是云山当初做的。” 似是得到宝贝一般,揽金话里带着几许愉悦,“当初他在图纸上画给我看过,说是有了齿轮和与之相嵌的链条,便可以做出许多省力的工具,甚至还可以制造出比马车还快的运输工具。只可惜因为材料不足,那玩意儿只能想一想。” 看着揽金忽然像孩子似的愉悦,天歌先头生出那种感觉,又一次萌生出来。 揽金和云山先生之间,到底…… 就在天歌犹疑之间,忽然一震风声传来,原本还站在旁边的未央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登时抽出腰间软剑朝着外头冲去。 天歌顿时一警,捻起袖中银针眉目敛起: “小心。” “出来!” 女子的喝问声传来,紧跟一个瑟缩着的身影颤颤巍巍举起双手半直了身子。 “女……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天歌与揽金对视一眼,抬脚朝着未央所站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者。 面上带着些许疤痕,就连牙齿也豁了一块。 在他的脖子旁边,正放着未央的剑,一眼望去整个人满脸慌张失色。 “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听着未央的喝问声,那老者连忙结结巴巴解释:“我……我是附近的乞丐……平时住,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问这句话的人是揽金。 一见是个温和些的公子哥儿,老头似是松了口气,但却没有开口。 揽金示意未央移开剑,这时那老者才张口答话: “那边的破庙人都满了,我,我没地儿住,他们说这边的宅子是先前造反的荒宅,平时没有人敢来,我就住……住到这里了……” 说着伸手指了指不远处。 顺着老头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会发现在院墙角的地方搭了一座简单的草棚,因为混在残垣之中,一眼看去还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 “既然你住在这里,为什么不去屋里头,反要在这里搭个草屋?” 老头似是有些为难,然而未央手中的剑抬了抬,老头顿时开口: “这里闹……闹鬼……” “闹鬼?”未央的手登时顿住。 三人对视一眼,揽金继续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早先有……有人住在这里头,发现半夜的时候有人在外头晃荡,还有鬼火……绿莹莹的,是蒋家的冤魂……” “先头不是说造反么?怎么又成了冤魂了?” 天歌接过话茬,有意无意拔高了声音,“要我说,逆臣贼子,合该落得家破人亡无人收尸,得亏还是一代大儒,给别人讲授礼义廉耻忠孝悌,到自己身上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叛贼,这样的人,谁给他的胆子出来做孤魂野鬼吓唬人?” “说不得!说不得!” 老头吓得浑身哆嗦,要不是碍着未央的剑明晃晃扎眼睛,他差点就扑上去伸手捂住这无知小儿的嘴巴了。 “先头有人骂蒋家,隔天但死在了荒野,这话可万万不能再说了!” 许是一着急,那老头连说话都利索了不少,连结巴都好了。 天歌闻言挑了挑眉: “老先生这是说的什么话。蒋家的鬼怪要真如此危险,你怎么还住在蒋家的院子里?” 老头左右看了两眼,这才小心翼翼悄着声音,似是怕被旁人听到: “蒋家的鬼怪只闹那些侵占蒋家家宅的人,我这草棚自己搭的,不作数,不作数的!” 天歌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有劳老先生答疑解惑了。” “不谢不谢!” 老头摆了摆手,然后目光移到未央的剑上,看向说话最少,看上去最温柔的揽金:“那……大侠,我……我能走了么?” 揽金点了点头,未央收剑入鞘,先头还有些颤颤巍巍的老头登时脚底抹油溜开了。 “方才那老头有问题?”揽金看向目光一直追随着老头的天歌。 “回去说吧。” 天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寂寂无人的四周,抬脚从蒋府的荒园中迈出。 风吹过四周的荒凉,挟裹来草木和污水的气息,若非青天白日乾坤朗然,或许真有几分闹鬼的特质。 只是不管是天歌还是揽金,都明白方才那老头所说的鬼,并非真正的鬼。 但是装神弄鬼的人,却让他们很感兴趣。 正文 第265话 奇怪与刨坟 “你的人先头没有发现蒋府闹鬼的事情吗?” 回到落脚的宅子,天歌跟揽金谈起今日的事情。 揽金喝了口茶水:“几乎所有的荒宅传的久了,都会跟闹鬼扯上关系。” 掌握着揽金阁的情报信息,揽金见惯了这种传闻,是以先头听人说到荒废的蒋府也闹鬼的时候,并将没有将此事往心上放。 听完揽金的说法,天歌开门见山:“今日那老头,应该不是乞丐。” “怎么说?” “第一,装的不像。他看上去是害怕未央手中的剑,却在畏缩中看出来未央会听你的话,并以此与你谈条件让未央将剑拿开。寻常乞丐哪里会有这样的洞察和魄力?” 天歌记得清楚,当初揽金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要说通过外表看身份,今日天歌的打扮并不比揽金差到哪里去,相反,带着面具的揽金至少看上去要比还算是个半大少年的天歌要疏离许多。 一眼锁定揽金,要么是事先就认识揽金,要么就是洞察与分析能力超绝。 不管是哪一种,都证明他是有人故意安排在蒋府的人,而不是真正流离失所的丐子。 “还有呢?”揽金追问。 “还有就是他不是结巴,却要装成结巴,后头一激动,话倒利索了。” “最后一点,就是他最后逃开的步伐,那不是普通人跑路的样子,应该是懂些功夫,不过功夫不太高。” 听着天歌逐一将有问题的地方点出来,揽金不由露出笑意: “你说得很对。” 看着揽金的笑容,天歌忽然生出几分不解,似有什么念头在脑中将要冲破而出。 就在这个时候,揽金扬声开口,在天歌的注视中将白银喊了出来。 “跟林公子说说吧,这些日子你在姑苏都查出了什么。”轻轻吹出茶波,揽金并不像天歌那般,对方才的发现表现出什么重视。 这时候,天歌终于明白过来方才那奇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方才那乞丐是你在试探我?不对,那乞丐本就是你的人!”天歌心头忽然生出几分恼火。 揽金翻开一个杯盏给天歌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先前既然说定了来到姑苏之后一切由你安排,那我至少得看看你到底值不值得信任和托付。现在看来,倒也不算太差,勉强可以让你带着白银他们。” 这话说得光风霁月,就算是试探的理由也是如此的理直气壮,天歌顿时生出一种有气儿无出撒的憋闷。 一口灌下茶水,浇了浇心头怒火,天歌这才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看向站在旁边的白银: “说吧。” …… 方才蒋宅那老头的确是揽金阁安排的人,但以那人的身份,却还不至于见过揽金。 所以今日这一撞见,也算是误打误撞。 至于派出这么一个人的原因很简单,单纯是有人将蒋家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后,城中乞丐开始占据蒋府,肆意盘踞。 得知消息的揽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才有了先前老头所说的那些妖魔鬼怪。 解释完这些之后,白银开始汇报如今姑苏城中的情况: “如今盯着蒋府的势力除却我们之外,还有两股。” “其中一支多次在蒋府外盘旋,甚至多次进入蒋府各院房中翻找,如若所料不差,这些人应当与先头洗劫蒋家的所谓匪盗是同一批人,应当是蒋家曾经藏着什么让人惦记的东西,但是洗劫蒋府之后那些人并无所获,所以才会不死心的多次冒险而来。” “至于另一支,则与我们一样,只是在暗中关注着蒋府的动静,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来,至于其后人手是谁,暂时亦没有查出来。不过那些人好似很关注蒋家祖坟那边。” 听完白银所说的这些,天歌略一沉吟: “蒋府那边先不用管,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找到的东西,也不会三两天之内就能找到。倒是你方才说的后一股势力,需要多加注意。” 能注意到蒋家祖宅,说明那人并非是奔着蒋家的财物而来。 甚至极有可能…… “那些人可能要找的,跟我们一样,是云山先生,而是不是蒋家的什么珍藏之物。” 这话一出,旁边喝茶的揽金登时顿住动作看了过来。 天歌倒也不躲不避,反而带着几分条调笑开口: “我这舅舅果然不是寻常人,这都十几年过去了,不止你坚持不懈的找他,竟然还有人也相信他仍活在这人世间。” 揽金却没有笑。 他知道自己找云山是因为什么。 可是对方呢? 同样的执迷,却不见得是同样的善意。 “你打算怎么做?”虽然打定了注意当甩手掌柜,但到了这个时候,揽金还是忍不住想听听天歌会如何安排。 天歌眨了眨眼:“明日便是中元节,百鬼夜行,正是刨祖坟吊孤魂的好时候。” “你准备明晚去蒋家祖坟?” “不。”天歌弯了弯眼睛,却没有任何笑意,“是今晚。” …… 纵然已经接近中元,但今日的雾却比平日厚了几分。 月黑风高夜,的确是刨祖坟的好时候。 然而天歌一回头看到自己身后跟着的人时,心情就真的很应景的如同上坟一般。 “不是说你当甩手掌柜一切让我安排么?现在跟着我过来又是什么道理?” 尾随她身后的男子银色面具泛出暗光:“跟着你才知道你做事靠不靠谱,我想了想,觉得上午那老头的试炼太过简单,并不能测出你的真正能耐。” 天歌:“???兄弟你是闹着玩的吗?” 她怎么从来没有发现揽金居然是这么一个说话当喝水,一口一个模样的人呢? “别发呆了,赶紧走。” 见天歌还站着不动,揽金一边将黑巾给自己绑好,一边急忙催促。 天歌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念在宋婶的面子上,她是真的想给揽金扎上一针丢回宅子里去。 深吸一口气,天歌跟揽金再次重申要求: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我建议你一会儿认真听安排不要乱来。若是上了山你还擅自行动,那就别怪我撂挑子不干了。” “好好好,好说好说,赶紧走。” 听着再次催促的话语,天歌觉得揽金可能压根儿就没有把她的话往心上放。 但眼下丢人回去,却是真的来不及了。 正文 第266话 坟茔与活着 蒋家的祖坟城外寒山寺后的山上。 其实因着山寺的高僧普渡,这里除却蒋家的祖坟外,还有好几户家族的坟茔。 只是相较于别家而言,经年无人打理的蒋家祖坟便显得与蒋宅一般落魄。 荒草枯藤,连带着坟头树上凋零的枯黄腐叶,使得整座坟茔像极了乱葬岗外的孤坟凄惶。 雾气氤氲里,天歌回想着上一世褚流带自己走过的小路,在偌大的蒋家坟茔间穿梭往来,最终俯身于一处凹陷处。 “过会儿不许多说话,若是遇到危险你就先逃。”望一眼跟着自己伏下身子的揽金,天歌小心叮嘱。 揽金点了点头之后,忽而又问:“你说,那些人今晚会来吗?” “不知道。看运气。” 揽金:“……” 所以先头这臭丫头信誓旦旦的模样只是因为看运气? 那他放着大觉不睡跟着跑来干嘛? 伏在地上关注着前方动静的天歌并没有注意到揽金的泄气,就算可以,这黑压压的天色下,也无法看清揽金黑巾外带面具下的黑脸。 说道理这也怨不得天歌,毕竟这种事情真的是要靠直觉和运气。 当初褚流带她来的时候,是在中元鬼节当天。 上山祭拜的人很多,为了隐藏身份当初褚流还想了不少办法,最终才顺利带着天歌进入祖坟祭拜。 因为女儿乃是前朝皇后,所以蒋家祖坟也算是人皆避讳的存在,若是被发现在有人为蒋家祭祀,那么定然会惹来不少麻烦。 只可惜当初褚流和天歌在姑苏停留的时间有限,便是竭尽全力,也只能争取到中元一晚的时间。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在褚流带着天歌出现在蒋成和坟茔前时,那里已经有了残存的纸钱灰烬,以及淡薄的酒味。 从飘散的残余来看,应当是中元之前有人来烧过,而得亏天歌制香练就的独特嗅觉,也才嗅出那逸散许久却微微残留的酒气,应当是在约莫一日之前。 这便是为什么她准备在今夜来祖坟一探的原因。 因为不敢肯定自己当初的猜测是否正确,所以今晚上山,本就带了运气的成分。 夜色愈发深沉,山风也开始卷起。 地上的落叶被卷动飘晃,天歌只能伸手挡住差点迷进眼睛的灰沙。 寂寂夜色里,只剩下树叶的婆娑和破空的风声。 也不知瞪了多久,天歌的腿已经有些微微发麻。 就在她觉得今夜不会有什么收获,准备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几声落叶咯吱的响声。 旁边的揽金趴了这么许久,也同样有些腿脚发麻,见天歌欲起身,自己也撑了撑胳膊准备起来。 谁曾想胳膊还没来得及抻直,便被天歌按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能。 “有人。” 极轻的声音传入耳中,揽金登时停下了准备反击的动作。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细微的落叶咯吱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四周静的可怕,就连风声里也带出几声呜咽。 随着远处的山鹞传来几声凄鸣,那树叶咯吱的声音再次传来,并且越来越清楚,越来越靠近。 夜色里,一道比浓雾更黑的影子渐渐靠近,从模糊朦胧的一片,到最后呈现出人形,最后站定在天歌和揽金藏身地的不远处。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甚至连眼睛都敲不出。 但根据体型,却看得出是个男人。 此刻,这个身披斗笠的神秘男子站定在蒋成和的坟茔前,忽然跪伏余地。 这陡然一跪,不仅让天歌看愣了眼,就连旁边的揽金也有些愣神。 同是祭拜,但坟茔前之礼却是不同。 学子拜师长是一礼,子女拜父母却又是另外一礼。 眼前这人所行之跪礼,赫然正是子女之拜! 天歌依旧按着揽金,可是却已然感受到被自己按着的人的身体在微微抖动。 纵然心中着急,可天歌却生怕揽金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来。 只是天歌没有想到,纵然手下之人浑身发颤,但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那般跟着自己一起,看着那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从袖中拿出纸钱焚烧,然后缓缓将酒水洒于墓前。 然而可惜的是,做所有这一切的时候,男子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这便彻底断绝了天歌准备窃听的打算。 祭礼终结,男子缓缓起身,显然准备折身离去。 到了这个时候,自然没有半分犹豫的道理。 袖中银针飞出的同时,天歌脚下借力,撑地而起直奔那男子而去。 虚空划破的声音传来,黑衣人陡然回头,宽袖一挥扫落天歌甩出去银针。 “白银未央!” 天歌扬声一喊,藏匿在暗处的白银与未央二人齐齐现身,一左一右冲着黑衣人袭去。 一直关注着黑衣人的天歌发现在自己出声之时,黑衣人的身形有一瞬的凝滞,不过很快,同样一声传唤在坟茔中响起,唤出数名黑衣人来。 一时之间,双方众人缠斗在一处,场面短时混乱起来。 原本跟着天歌起身奔来的揽金在听到黑衣人声音的瞬间心头一凉,脚下的步子也就此停住。 那是一声沙哑到宛如枯柴的声音,如同山坳里的老鸦,难听到要人性命。 根本不是记忆中清朗如明日的少年恣意。 不是。 许是揽金突然闯出的动作太大,忽然站立杵着不动的动作又太傻,被左右围击的斗篷人身形一晃,竟是直接朝着揽金直冲而来。 天歌心中一惊,登时甩出天罗丝逼退对手之人,冲着揽金所在的地方运起凌云步疾驰而去。 万险之中,终是快于黑衣人一步,将揽金护了下来。 黑衣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如此之快,不过只一瞬的功夫,便在自己手底下将人夺走。 慌乱之中,揽金面上的银色面具与面巾齐齐掉落,未至圆满的月亮终于挣破乌云山雾,探出了半个脑袋。 然而只这半个脑袋,也足够黑衣人看清那张比女子还俊美的脸。 追击的动作就此一停,给了天歌带着揽金退出安稳距离的机会。 而这个时候,白银已经率先一步赶到黑衣人跟前。 巧妙躲过白银出手一剑,黑衣人再次发出老鸦般的啸喝之声,疾步跃入夜色里,越去越远。 而先前被他召唤来的同伙,也在这一声啸喝里,随同消失在黑夜之中。 山野荒坟再次恢复了先前的冷清寂静。 “公子!” 等到未央赶至跟前的时候,揽金已经重新带好面具,挂上面巾,看上去与先前并无差别就。 但天歌却清楚,此时的揽金,怕是受到了什么绝大的刺激。 不想让揽金难堪,天歌看向周围,问未央道:“白银人呢?” 话题被岔开,未央浑无意识,当即回禀道: “追着先头那黑衣人去了。林公子,还要再追上去吗?” 天歌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先带揽金回去,你在这里等半个时辰,若是白银折返,你与他一并回宅,若是半个时辰还没有等到人,便自己回来。” 未央虽担心揽金,但见自家主子并无吩咐,便按照先前安排,依照着天歌嘱托在原处等待白银。 ……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轻松许多,约莫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天歌终于开口: “方才那人……” “那不是云山的声音。”揽金的话里带着冰凉。 想到揽金此行的期待,天歌正准备出言安慰,却听揽金紧跟着接了下一句话: “我现在可以确定,你说的没有错。云山没有死。” 天歌的脚步顿住。 “你说什么?” “云山没有死。” 月色下,揽金直视天歌投来的目光,冷静、认真、肯定道: “蒋云山没有死。” “他没有死在十三年前的破城之夜,也没有殒命于其他不幸之中。” “直至眼下,元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他还活着。” 天歌望着揽金,发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除却坚定不移的笃信,还微微泛出一层晶莹之色。 莫名的,天歌弯了弯唇角,将目光移开,转身向前走去。 “既然如此,这一趟也不算白跑。我们赶紧早些回去,准备着手找人吧!” …… 在揽金和天歌回宅后不久,白银也提着剑回来。 面上的气馁之色,一看便知并没有追出什么结果来。 揽金挥了挥手,正欲让白银下去,却见白银忽然持剑跪地: “白银无能,请阁主责罚!” 揽金按了按眉头:“起来吧,对方人多,你就一个,追不上也在情理之中,不必过多介怀。” 然而跪在地上的白银却没有动,直到揽金说第二遍,他才站起身来,抱剑离去。 看着白银离去的身影,天歌的目光闪了闪,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天歌遂直接开口: “方才在山上,为何你那般肯定云山先生没有死?” 揽金轻笑一声:“我若说是直觉,你信吗?” “信。” 一个信字,让揽金的笑容凝住:“可现在我快要不信了。” 天歌没有理会揽金的反复,而是直接戳破今晚的所见: “若是云山先生已死,今晚你我不会看到那子女之礼的祭拜。尽管,那人到底是不是云山先生还很难说。” 正文 第267话 证明与偶遇 ——————不要订阅这章!——————— ———今天为了月更6w的保底字数,加起来更新了2w6,有生以来头一次一天现码现更这么多,手已经抽搐了,最后这3000字实在在12点之前写不完了。所以这一章有重复内容,今天先不要订阅,等我明天写完这一章的字数,替换完内容再更新看。 ———如果有小可爱订阅了,别害怕,明天我替换的新文字肯定比这一章的3099字多,但还是15点币的价格,不会坑大家点币,大家放心,也请谅解—— …… 这世间不乏无儿无女的老者为了自己入土时有人送葬,专请人来哭丧扶灵的事情。 但以蒋成和的身份与他死时的处境,根本不可能自己去雇人如此。 而蒋鸾死在那场大火中,唯一能时隔十三载还前来祭拜蒋成和的,除却蒋云山,只有可能是蒋云山请来代己行孝的人。 寻常人便是托人祭拜,也不至请人行子女之祭。 由此不管是哪一种,都证明蒋云山这个人,是真的活着。 “所以,他活着,这不是直觉,而是事实。”天歌看向揽金,给予他相信自己所谓直觉的力量。 ——以下为前一章内容—— 蒋家的祖坟城外寒山寺后的山上。 其实因着山寺的高僧普渡,这里除却蒋家的祖坟外,还有好几户家族的坟茔。 只是相较于别家而言,经年无人打理的蒋家祖坟便显得与蒋宅一般落魄。 荒草枯藤,连带着坟头树上凋零的枯黄腐叶,使得整座坟茔像极了乱葬岗外的孤坟凄惶。 雾气氤氲里,天歌回想着上一世褚流带自己走过的小路,在偌大的蒋家坟茔间穿梭往来,最终俯身于一处凹陷处。 “过会儿不许多说话,若是遇到危险你就先逃。”望一眼跟着自己伏下身子的揽金,天歌小心叮嘱。 揽金点了点头之后,忽而又问:“你说,那些人今晚会来吗?” “不知道。看运气。” 揽金:“……” 所以先头这臭丫头信誓旦旦的模样只是因为看运气? 那他放着大觉不睡跟着跑来干嘛? 伏在地上关注着前方动静的天歌并没有注意到揽金的泄气,就算可以,这黑压压的天色下,也无法看清揽金黑巾外带面具下的黑脸。 说道理这也怨不得天歌,毕竟这种事情真的是要靠直觉和运气。 当初褚流带她来的时候,是在中元鬼节当天。 上山祭拜的人很多,为了隐藏身份当初褚流还想了不少办法,最终才顺利带着天歌进入祖坟祭拜。 因为女儿乃是前朝皇后,所以蒋家祖坟也算是人皆避讳的存在,若是被发现在有人为蒋家祭祀,那么定然会惹来不少麻烦。 只可惜当初褚流和天歌在姑苏停留的时间有限,便是竭尽全力,也只能争取到中元一晚的时间。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在褚流带着天歌出现在蒋成和坟茔前时,那里已经有了残存的纸钱灰烬,以及淡薄的酒味。 从飘散的残余来看,应当是中元之前有人来烧过,而得亏天歌制香练就的独特嗅觉,也才嗅出那逸散许久却微微残留的酒气,应当是在约莫一日之前。 这便是为什么她准备在今夜来祖坟一探的原因。 因为不敢肯定自己当初的猜测是否正确,所以今晚上山,本就带了运气的成分。 夜色愈发深沉,山风也开始卷起。 地上的落叶被卷动飘晃,天歌只能伸手挡住差点迷进眼睛的灰沙。 寂寂夜色里,只剩下树叶的婆娑和破空的风声。 也不知瞪了多久,天歌的腿已经有些微微发麻。 就在她觉得今夜不会有什么收获,准备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几声落叶咯吱的响声。 旁边的揽金趴了这么许久,也同样有些腿脚发麻,见天歌欲起身,自己也撑了撑胳膊准备起来。 谁曾想胳膊还没来得及抻直,便被天歌按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能。 “有人。” 极轻的声音传入耳中,揽金登时停下了准备反击的动作。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细微的落叶咯吱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四周静的可怕,就连风声里也带出几声呜咽。 随着远处的山鹞传来几声凄鸣,那树叶咯吱的声音再次传来,并且越来越清楚,越来越靠近。 夜色里,一道比浓雾更黑的影子渐渐靠近,从模糊朦胧的一片,到最后呈现出人形,最后站定在天歌和揽金藏身地的不远处。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甚至连眼睛都敲不出。 但根据体型,却看得出是个男人。 此刻,这个身披斗笠的神秘男子站定在蒋成和的坟茔前,忽然跪伏余地。 这陡然一跪,不仅让天歌看愣了眼,就连旁边的揽金也有些愣神。 同是祭拜,但坟茔前之礼却是不同。 学子拜师长是一礼,子女拜父母却又是另外一礼。 眼前这人所行之跪礼,赫然正是子女之拜! 天歌依旧按着揽金,可是却已然感受到被自己按着的人的身体在微微抖动。 纵然心中着急,可天歌却生怕揽金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来。 只是天歌没有想到,纵然手下之人浑身发颤,但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那般跟着自己一起,看着那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从袖中拿出纸钱焚烧,然后缓缓将酒水洒于墓前。 然而可惜的是,做所有这一切的时候,男子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这便彻底断绝了天歌准备窃听的打算。 祭礼终结,男子缓缓起身,显然准备折身离去。 到了这个时候,自然没有半分犹豫的道理。 袖中银针飞出的同时,天歌脚下借力,撑地而起直奔那男子而去。 虚空划破的声音传来,黑衣人陡然回头,宽袖一挥扫落天歌甩出去银针。 “白银未央!” 天歌扬声一喊,藏匿在暗处的白银与未央二人齐齐现身,一左一右冲着黑衣人袭去。 一直关注着黑衣人的天歌发现在自己出声之时,黑衣人的身形有一瞬的凝滞,不过很快,同样一声传唤在坟茔中响起,唤出数名黑衣人来。 一时之间,双方众人缠斗在一处,场面短时混乱起来。 原本跟着天歌起身奔来的揽金在听到黑衣人声音的瞬间心头一凉,脚下的步子也就此停住。 那是一声沙哑到宛如枯柴的声音,如同山坳里的老鸦,难听到要人性命。 根本不是记忆中清朗如明日的少年恣意。 不是。 许是揽金突然闯出的动作太大,忽然站立杵着不动的动作又太傻,被左右围击的斗篷人身形一晃,竟是直接朝着揽金直冲而来。 天歌心中一惊,登时甩出天罗丝逼退对手之人,冲着揽金所在的地方运起凌云步疾驰而去。 万险之中,终是快于黑衣人一步,将揽金护了下来。 黑衣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如此之快,不过只一瞬的功夫,便在自己手底下将人夺走。 慌乱之中,揽金面上的银色面具与面巾齐齐掉落,未至圆满的月亮终于挣破乌云山雾,探出了半个脑袋。 然而只这半个脑袋,也足够黑衣人看清那张比女子还俊美的脸。 追击的动作就此一停,给了天歌带着揽金退出安稳距离的机会。 而这个时候,白银已经率先一步赶到黑衣人跟前。 巧妙躲过白银出手一剑,黑衣人再次发出老鸦般的啸喝之声,疾步跃入夜色里,越去越远。 而先前被他召唤来的同伙,也在这一声啸喝里,随同消失在黑夜之中。 山野荒坟再次恢复了先前的冷清寂静。 “公子!” 等到未央赶至跟前的时候,揽金已经重新带好面具,挂上面巾,看上去与先前并无差别就。 但天歌却清楚,此时的揽金,怕是受到了什么绝大的刺激。 不想让揽金难堪,天歌看向周围,问未央道:“白银人呢?” 话题被岔开,未央浑无意识,当即回禀道: “追着先头那黑衣人去了。林公子,还要再追上去吗?” 天歌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先带揽金回去,你在这里等半个时辰,若是白银折返,你与他一并回宅,若是半个时辰还没有等到人,便自己回来。” 未央虽担心揽金,但见自家主子并无吩咐,便按照先前安排,依照着天歌嘱托在原处等待白银。 ……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轻松许多,约莫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天歌终于开口: “方才那人……” “那不是云山的声音。”揽金的话里带着冰凉。 想到揽金此行的期待,天歌正准备出言安慰,却听揽金紧跟着接了下一句话: “我现在可以确定,你说的没有错。云山没有死。” 天歌的脚步顿住。 “你说什么?” “云山没有死。” 月色下,揽金直视天歌投来的目光,冷静、认真、肯定道: “蒋云山没有死。” “他没有死在十三年前的破城之夜,也没有殒命于其他不幸之中。” “直至眼下,元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他还活着。” 天歌望着揽金,发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除却坚定不移的笃信,还微微泛出一层晶莹之色。 莫名的,天歌弯了弯唇角,将目光移开,转身向前走去。 “既然如此,这一趟也不算白跑。我们赶紧早些回去,准备着手找人吧!” 正文 第268话 从前与图册 收了画卷之后,云仙的话题终于从蒋鸾身上扯了回来。 “揽金让你替他过来,可有说让你来代他做什么事?” 天歌摇了摇头:“未曾说过。” 云仙目光投向天歌身后的白银:“云山的事情,这小子知道吗?” “林公子此来,便是为了帮阁主寻找我家主子的。”白银答道。 听完这话,云仙这才点了点头,看向天歌: “既然如此,云山那小子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天歌斟酌了一下:“从带着妹妹第一次出门四月起,再到当年破城之夜,揽金知道的事情,在下应当都清楚。” “那你可知我和云山那小子是什么关系?” “……”天歌微噎,还真不知道。 不光不知道,甚至在来姑苏之前,都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想着方才这天仙儿对揽金的回护,天歌觉得自己若是实话实说,保准会气得这天仙儿变脸,所以再三斟酌之后,准备自己背起这个锅来: “阁主许是提过,不过信息太多,在下一时疏漏几分。” “疏漏?骗鬼去吧!”天仙儿翻了个白眼,“我不知你是何人,但却了解揽金的性子。若你是疏漏之人,他会将这样的事情交给你来做才怪。” “你就直说吧,反正我也猜得出来,那小子估计跟褚流一样,一鼻子一眼都不待见我,所以就根本就没给你提说过老子。” 天歌面上赔笑,心里却差点骂开。 明知故问都是什么怪癖? “罢了,既然那小子将云山的事情交代给你,我便与你说道说道你该知道却没有知道的事情。” 重新填了一锅烟丝,天仙儿轻吐一口云烟,悠然说起了从前。 …… 与揽金和褚流一样,云仙是最早跟在云山先生身边的人之一。 只是与所有人折服于云山先生的为人与才华而选择跟随他不同,云仙跟着蒋云山来到姑苏,却是为了蒋家的小姑娘蒋鸾。 当初蒋云山带着蒋鸾偷跑出去四个月后,除了原模原样带回了自家妹子,还领了一个怎么赶也赶不走的跟屁虫。 这个跟屁虫就是云仙。 后来蒋云山第二次独自离开的时候,云仙则选择留在了姑苏,做尽了给蒋家院里丢纸团,买通门房给小姐送小玩意儿之类惹人误会的缺德事儿。 最后气得蒋成和管得蒋鸾越发严格,甚至连门房都换了一茬儿,谁曾想云仙就此之后居然开始学会了爬墙,直到蒋家养了好几条大狼狗,这事才算完。 蒋家家风严谨,这事不好宣扬,几年下来,云仙难得还能安安稳稳的待在姑苏城里没被蒋家人动动手脚给赶出去。 日子跑疯马一样的过,云仙凭借自己的手段居然在姑苏城里也逐渐有了身家和名气。 原本等着蒋鸾及笄之后便上蒋家求亲,谁曾想来自上都的封后诏书先他一步送到了蒋府。 此事一出,饶是云仙再怎么折腾,也无力与皇帝叫板。 没过多久,得了音讯的云山先生从大金回来,身后带着这些年结交的褚流、揽金、千丝和摸儿等人,这才有了云仙与这些人的相识。 只是最开始的相识方式,并不怎么让人开心—— 回家之后的云山先生从父亲和妹妹那里知道了这些年来,自己不在的时候一个混小子所做的混账事儿,因此领着褚流等人直接上门砸了云仙的铺子,还将他给狠揍了一顿。 还是后来心软的揽金看不下去,帮着说了几句话,云山先生这才放了云仙一马。 于是云仙自此见到揽金,总是有种别样的亲厚。 尽管这样的亲厚,让揽金觉得这人脑子不大好,甚至有时候干脆直接躲着他,可这也耐不住云仙永不熄灭的如火热情。 再说回蒋云山回来之后。 当初圣旨一下,就算是他再有能耐,也无力与大齐最有权力的人相抗衡,但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愿意让任人安排宰割。 福满楼的重新设计,便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而这中间负责牵线搭桥的人,正是云仙。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管能不能成为以后的小舅子,总之也曾是以前梦寐以求的小舅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随手帮个忙简简单单。 而在了解了蒋云山的设计思路之后,心思本就活络的云仙当即转手卖出了自己的铺面,将当时已经快开不下去的福满楼从并不信任蒋云山才能的原东家手中买了过来。 “所以,除却云仙楼之外,这福满楼也是天仙公子您的?”这是天歌完全没有想到的。 “那可不?揽金那小子守着揽金阁瞎嘚瑟,可是老子也有福满楼,而且可比他的早多了。”云仙的话里带着几分得意,让天歌哑然失笑。 再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福满楼与其他建筑的成功,让云山先生迅速在江南扬名,而后宫中天火,齐哀帝举国寻觅工造大师,由此便有了云山先生一跃成为御批的工造大将。 “揽金阁便是在当初从上都回来之后开始建造的,念着姑苏已经有了一座福满楼,所以云山那小子才地方安置在了临安。只用了两年时光不到,揽金阁便落座而成,后来在云山的经营之下,成为临安有名的赌坊。” “只可惜,后来他奉皇命前往上都修建摘星揽月阁和九层佛塔,揽金阁便交给了揽金搭理。那小子看上去虽然弱弱气气的,但到底是云山带出来的人,竟然也做出了几分成绩。” “如今揽金阁的地位你也看到了,我倒是约了揽金那小子几次,他倒好,从来不肯踏出那小破屋。现在好不容易来一回姑苏,居然还让你一个毛小子前来赴宴。当初他是最心软的那一个,如今却变成最无情的一人,真是伤透了我的心呢……” 听着云仙说话的腔调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儿,天歌不由轻咳一声,在脑袋里将他方才所说的事情过了一遍,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家伙都在说什么。 说了半天就是想倾诉自己当年是如何以人神共愤的方式追小姑娘然后被人家兄长揍了一顿! 除了那句福满楼是他的地盘有些用处之外,竟都是满满的废话! 天歌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褚流带着自己逃亡的时候,在临安会选择找揽金求助,而到了姑苏之后,只是带自己去祭拜了一下先祖便离开,甚至与揽金一样默契的压根儿就没提说过云仙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当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乃至于天歌甚至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真的选择跟云仙合作。 尤其是这个人在讲完了这些有的没的之后,还带着几分炫耀道: “怎么样,我给你提供的这些消息,都很有用吧?” 天歌再次默然,酝酿了一番之后,决定最后给这位天仙儿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天仙公子说的这些,的确都是林某先前未曾耳闻的,不过相比于这些,林某更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 “先前揽金阁查出来,有两股势力都在暗中关注着蒋府的动静。不过揽金阁多年在临安经营,到底不如天仙公子在姑苏的人手,所以目前还不知晓那些人都是什么身份。故此在下想问公子对此可知晓?” 在烟雾缭绕里自我熏陶的云仙听到这话,微微睁开眯着的眼睛: “搜宅的人是上都的人,那个瘸了腿儿的诗文侯爷安平侯。蒋家出事之后没多久,那些人就将蒋府的东西搜刮一空。不过文人家底儿,都是些穷酸破落的东西,蒋老先生平生最看重的古籍书册,早就被我着人提前搬走,他们就算再翻腾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至于另一方势力,虽然不好意思承认,但事实上我也还没有查出来。” 难得听到云仙这么干脆利落的答案,天歌终于将心放下,认真问出自己的疑惑: “不知公子可查出安平侯搜寻的东西到底是何物?” “好像是什么图册。不过我将蒋老先生留下的书册都翻了个遍,却并没有找到那什么图册。”云仙说得随意,显然并没有将这东西放在心上。 然而天歌听到后却是心中一凉,直觉想到了揽金屋里的那册建造图集。 云仙能查出找图的人是安平侯,那就证明福满楼在姑苏并不是摆设,而这样的情况下,云仙却仍然不知道图册是什么东西,想来当初云山先生并没有告诉他自己手中留有建筑图册的事情。 但不管云山先生是出于什么原因只告诉了揽金,如今图册在揽金阁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约。 主意已定,天歌便选择了对此避而不谈,但有一件事还是得问个清楚。 “先生既然已经查出来是安平侯的人,难道就不知道那些人要寻的图册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云仙吐了一口烟:“那些人只知道要找的是一本图册,但到底是什么图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不过以他们的身份,想来也没有资格知道。” “不过也有说法猜测是藏宝图,说什么当年那姓林的娶小鸾儿就是图这图纸,只可惜最终蒋家并没有拿出来。但我觉得不是。姓林的若是奔着图纸,那图纸应该早已随着小鸾儿进了宫,哪里还能等到那些人来蒋家搜腾。” 天歌点了点头,在这一点上,她与云仙的看法一致。 弄清楚了云仙对图册之事的了解程度,天歌略一沉思,说出了昨儿个晚上在蒋家祖坟发生的事情。 不过选择昨天去祖坟的原因她并没有说出来,而是用揽金阁的调查一言带过。 但饶是如此,却还是让云仙放下了手中碧色烟斗,也将身子坐直了几分: “揽金真的肯定云山没有死?” 尽管先前心中一直执念觉得故人未亡,但所有人其实心中都明白,那有极大的可能是自己在自欺欺人。 可是如今天歌将昨天的发现与论证一一摆出,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从一厢情愿近乎自欺欺人的相信,到如今真正的事实,那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语的。 “昨天晚上那几人身手甚好,就连白银出手,最后居然也没有追上。” 说到这里,天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白银,而后才缓缓道:“不知天仙先生底下的人可曾发现什么不对,或是注意到这些日子以来有什么奇怪的人进城出城?” 云仙闻言亦看了一眼白银,眼中闪过一丝差异。 “白银的身手不输褚流那家伙,居然还有他也追不上的人。” 听到这话,白银抱剑颔首似是颇有几分羞愧:“是白银无能。” 天歌笑了笑:“不是你无能,是对方人多,分散开来,那你得把自己拆个几块去追。” 云仙看了天歌一眼,又恢复了先前那颇不正经的模样。 “也是,一个人追多个人,的确是有些难。不过既然你说到这里了,这几日我会派人盯着城门那边,若是有了消息,再与你们知会。” 天歌道了谢,又与云仙说了两句,算是彼此之间讯息达成互通。 话了,忽然两声“咕咕”在屋内响起。 天歌顿时有几分尴尬。 昨儿个晚上折腾了大半夜才睡,今日又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被揽金差遣出门,这么一会儿跟云仙说话,少说也有快一个时辰,肚子不叫那才是有鬼了。 不过虽然尴尬,但想来辛苦了这么半天,应该有顿饱饭吃,谁曾想云仙闻声却是抱起了手边的画卷悠悠起身,望着窗外的日头顺手打了个哈欠: “看来晌午已过,也是时候去午憩了,林公子既然饿了,便也赶紧去吃饭吧。” 说着迈步往门口走去。 到了这个时候,虽然很不好意思开口,但天歌却还是没忍住,看向旁边的白银: “天仙公子的请贴上写的是宴请吧?” 谁曾想不等白银开口,云仙却是头也不回悠悠道: “可是宴请的人叫揽金嘛!” 天歌:“……???” 屋门打开,云仙飘然离去,天歌看着白银,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心疼自己。 云仙因为揽金不亲自来,故意坑天歌,可是天歌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 问清了姑苏除福满楼外,哪家酒楼酒菜最贵,便带着白银下馆子去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她受了委屈,自然得让揽金破财才能消灾不是? 正文 第269话 客人与捉鬼 拽着白银一餐饕餮,满足了自己的肚皮,天歌终于将原先憋着的那口闷气排遣出去。 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天歌等着白银前去结账,自己则漫无目的的随意打量着酒楼里的布置。 此时已经过了午时人最多的时候,因此飞鸿酒楼中并没有多少客人。 除却旁边一桌摆了不少酒瓶子的两个酒客外,便只剩下最靠里面那一桌悠然就着花生米的男人。 那人坐在楼梯边的角落里,因为背对着门口,所以从天歌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瞧见半个侧面,望不见那人的尊荣。 不过饶是如此,却还是引起了天歌的注意。 因为一碟花生米,那人生生从天歌和白银刚进酒楼的时候,一直吃到了如今他们准备结账。 男子的动作颇有几分悠然,穿着的衣服料子也质地绝佳,但在这样一座一份素凉菜都要二两银子的酒楼里,只点一碟花生米还能吃到现在,也算是奇人一个了。 付完账的白银从柜台那头走来,天歌见此站起身子,最后看了那男人一眼,与白银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迎面而来一个素巾蒙面的女子,天歌于是主动退后两步让开了路。 那女子见此抬手抱剑,道了声“多谢”便往楼中走去。 先前还不曾经留意,不过这一照面,天歌的目光便被那柄剑吸引,一路追随着女子的背影,看着她一路走到先头那男子的身边。 素巾微动,显然二人之间正在说着什么,就在这当口,天歌忽然一瞥看到了那男子的半张脸。 那半张脸上,靠近左眼的部分,有一道核桃大的疤痕,远远看去颇有几分骇人。 天歌倒吸了一口气,终于知道那男人为何一直要背对着人了。 似是感受到天歌的目光,抱剑的女子陡然转过脸来,目光中带着几分警惕戒备。 当看到那人乃是先前的让路之人时,女子持剑的手松了松,但眼中那份警觉却分毫不渐。 天歌报以一笑,若无其事的与白银往酒楼外走去。 透过敞亮的窗户从路边看去,其实按理还可以看到男子的侧脸,但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先头那女子所站的位置,正好挡住了来自路边的视线。 天歌将目光收回来,看向白银:“方才那女子,你觉得如何?” “手中持剑,目光敏锐,应当会武功,而且身手不赖。” 听完白银的话,天歌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不过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昨儿个晚上时间太晚没来得及问,最后你将那些人追到了何处?” 白银没有想到天歌会问这个,微微一愣后道: “追到了快到山脚的地方,那里有屠户设下的陷阱。我不小心踩了个空,得亏以剑借力撑住洞壁,才没有掉落进去,不过等我出来的时候,那几人已经不见了。” 天歌哦了一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昨儿个晚上闹得太突然,对面一共几个人来着?” “一共四个人,除却那个带斗篷的男子之外,还另有三个黑衣人。” “四个人啊……”天歌轻啧一声,“那这城门还真是不大好出,云仙虽说乍一看不大正经,但做事想来还是靠得住,这么多人,就算不能全拦住,挡住一个也是好的。” “福满楼暗探不弱于揽金阁,云仙公子也颇有手段。”白银没有直接回答可能与不可能,而是一板一眼的评价起福满楼和云仙来。 “那比及你家主子云山先生和阁主揽金呢?若是云山先生遇到云仙,你觉得云仙还可能拦得住吗?”天歌侧脸看向白银,眼中带着几分纯粹的好奇。 白银默了一默,握剑的手紧了又松。 “白银不知。” 天歌笑了笑:“也是,没发生过的事情,又有谁可以猜得准呢?” 说完这话,天歌没有再说什么,脚下的步子也比先前快了许多。 一来而去,回到宅子的时候,已经到了半下午,除却沿街卖纸钱的铺子之外,旁的店面大都开始准备打烊。 中元鬼节,百鬼夜行。 有些生意,是做不得的。 踏步回到宅子的时候,也不知天歌行到了什么,忽然停住了迈过门槛的步子,差点被身后的白银撞到。 “如果昨儿个晚上那些人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还认得出来吗?” 对于天歌突然的发问,白银直觉答了句可以,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又补充一句: “尽管那些人带着面巾,但动手的感觉我还记得,只要他们再次出现,我便有把握认出他们来。” “好的,我知道了。” 应下这一声后,天歌再也没有看白银,而是径直走向揽金的的屋子。 相比于在外奔波了的天歌,揽金的生活就显得格外滋润了。 这一日不仅没有走动,甚至还有未央红袖添香,精美果食不断,恁的让人艳羡。 见天歌进来,揽金随手挥去了在旁给他按脚捶背的女子们,又吩咐未央将果盘都收拾下去,这才敛了敛自己的衣服,看向天歌: “回来了?今日出门这趟,可有什么收获?” 天歌先是将账单给揽金递了过去,这才说起了白天的所有事情。 云仙说的那些关于蒋鸾的事情两句带过,最后重点提及安平侯派人在蒋家搜寻东西之举。 “今日云仙提到那图册的时候我并没有插话,如今他应当还不知道那图册是什么,但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东西应当在你的手中。” 听到这话,揽金哪里还有不明白天歌的意思: “你指的是云山交给我的建筑图集?” 天歌点了点头:“不错,正是这个。” “那什么藏宝图的话,我是不信的。若是蒋家真有这东西,为什么早先无人去争去抢?偏生在蒋家遭难之后,三番五次膜摸金蒋家老宅?尤其这件事还是安平侯的授意。” 说到这里,天歌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猜错。 上一世安平侯可不是讲简简单单的满足于一个诗文侯爷的名声。 当初他和卢光彦合作,差点杀了魏宁成功篡位。 这个人平静充傻的外表下,有着非同一般的隐忍和狼子野心。 小小的侯爷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宁肯兄弟残杀,他也要去够一够那至高无上的九五之位。 “那图册包含着所有经过云山先生之手设计过的建筑。其中有不少是如今上都和地方勋贵的家宅。” 那些人看重其实并不是蒋云山的名声,而是堂皇豪宅背后,或许可以用作保命的退路和机关布置。 但反过来,若是这图册流落出去,最先惊慌失措的,也是这些人。 譬如醉韵楼中甲字间的窃听机关,譬如揽金阁中的地宫,再譬如潘炳涵府中的暗道和机关。 “最要命的,是里面也包含了那次宫中大火修建后的布局图,甚至于上都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的机关排布。” 那一日在揽金阁中,天歌虽然只看了潘府一座宅子的全局设计图,但侧翻页的部分,却清楚的标记着每一张图纸的时间以及雇主额姓名。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如今九层佛塔已成为新的皇寺,摘星揽月阁也成为皇家重地,若是安平侯真的想对周帝做些什么,那图册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这些很重要,但也不重要。” 天歌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找图纸的人只有安平侯一方,那便说明云山先生留下图纸的事情并没有别的人知道,至少从这一点上来说,对我们,对揽金阁而言都是好事。” “但这却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当初你说云山先生将图纸交给你的时候,此事只有你一人知道。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你没有必要抖落出这件事,那么安平侯又到底是如何知晓图册的存在的?” 最关键的是,安平侯甚至是在十三年前大齐灭亡之后不久,便开始搜寻图纸的下落。 揽金眉头紧蹙,天歌所说的这个问题,也是他所想不明白的。 他可以确定以及肯定,当初云山将图纸交给自己的时候,根本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更不可能有人在旁窃听,这件事以前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当然,现在天歌和褚流也知道了,但这跟安平侯知道此事,却没有绝对的关系。 “不管以前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知道图纸在你手中,否则揽金阁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天歌叮嘱揽金道。 没有人知道图纸在何处,那么就算知道图纸的存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在天下人眼中,云山先生早已死在十三年前。 可若是图纸现身,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旁的勋贵之族且不说,只就皇家一脉,便足矣让揽金多年经营的江南第一楼成为蝼蚁齑粉。 揽金面色凝重:“你放心,这一点我明白。” 二人又闲叙了两句,天歌提起一件事情来: “对了,云仙说这两日会安排人手在城门观察往来之人,我寻思着既然白银跟那些人交过手,想来会更熟悉一点,不妨丢过去让他给福满楼的人手帮帮忙。” 听到这话,揽金并没有将之往心上放,而是随意挥了挥手: “如今这些事既然已经交给你处置,你便一切都按自己的心意拿主意便是。” 天歌应了一声,当即扬声招呼白银进来。 将方才与揽金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天歌摸了摸下巴: “那些人昨儿个被发现,想来也不敢在姑苏再久待下去,今夜是中元之夜,许多人都要出城上山祭拜,想来是最容易混进混出的时候。你这边收拾收拾,尽快去给云仙那不靠谱的家伙搭把手。” 白银没想到天歌真的会这样安排,但听到命令之后,却还是抱剑行了一礼后离去。 看着白银离开的背影,天歌转头看向揽金: “白银这个人,你觉得如何?我听说尽管他如今在揽金阁做事,却归根结底并不算你的人?” 揽金轻嗯一声,解释道: “从始至终,他只认云山一个主子,这么些年来他留在揽金阁,也是因为我在不遗余力的寻找云山。” “倒是一个难得的忠仆。” 听到天歌这话,揽金摇了摇头: “云山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过仆从,只是白银这个人执拗认死理,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十头牛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所以后来云山也就任由他这样叫着,但平素做事,却还是拿他跟我们一样,当作兄弟看的。” “所以在你们的眼中,我的这位舅舅,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才华出众,舒豪仗义。”提起蒋云山,揽金的神色总是不自觉地变得温柔,就连眼睛中,也似乎闪烁出与平时不同的光芒,“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到他,也没有什么人能及得上他的风华。” 天歌轻轻一笑:“被你说的这么神,我倒是真的很想真正见一见,他到底是何等模样。” “你会见到的。”揽金道,“我们都会再见到他的。” 听到这话,天歌便明白揽金许是又一次陷入对云山先生的缅怀中。 自从来了姑苏之后,揽金在这一点上便不再遮掩,或者说,是熟悉的环境勾起了他对于过往的回忆,以至于他再也顾不得遮掩。 但天歌是不同的。 蒋云山是她的血亲的舅舅,也是她听过无数次却并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她会向往与他的相见,但却不会因此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今日中元,百鬼夜行,不知阁主可有闲情跟我一道去捉鬼?” 轻轻扣了扣桌面,天歌绽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捉鬼?”揽金有些不解。 昨夜在蒋家祖坟他们已经同那些人交过手,不管是出于何等理由,那些人应当都不会再在寒山寺后山出现。 若要捉鬼,又会是什么鬼? “这世间从来没有谁规定过,鬼怪只能在荒郊野岭出现。左右今夜无事,若是阁主不想出门,那我就自己出去玩玩。不过有点,未央姑娘得借我一用。” 揽金按了按头:“你既要未央,缘何先前还要将白银差出去给云仙那臭小子帮忙?” 天歌闻言一笑:“男人捉鬼和女人捉鬼,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正文 第270话 跟踪与认出 天歌并没有说男人捉鬼和女人捉鬼到底不一样在什么地方,但揽金听完她这句话后,还是选择了跟着一并出门。 暮色渐沉,中元节的街道,已然变得与往日热闹不同,来去行人匆匆,间或还可以看见纸钱飘飞。 四周的铺子大多关了门,好在更灯与月辉映照,尚能看得清前行之路。 南街宅子里的后角门便是在这个时候打开了一条缝儿,里头一个穿着仆从衣服的人弓着身子出来,没两下便没入了黑暗之中。 仆从一路低头行走,步履虽快却并不混乱,从他所穿行的方向,也能看出对姑苏布局的熟悉。 鬼节之夜,所有人都精神紧绷,没有对话,只有穿梭,没有人关注到这个闷头走路的男人。 是以也没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时,他一个错身闪进了一条小巷弄,匆匆步履就这么停了下来。 不多时,巷道里传出一道声音:“换上衣服。” 窸窣几声之后,巷道里再次传来一声:“你的面具太扎眼了。” 正在系衣带的揽金顿住动作:“我不会摘下面具的。” “你这样会吓到鬼的。”说话的声音停了一息,再次响起,“我知道你不想让人看到你这张脸,我帮你想法子遮住。” 说完这话之后,巷子里便沉默了。 约莫半刻时光,再次有微小的声音传来,“好了,自己对着镜子瞧瞧。” 夜色沉沉,但月光却澄澈如水,透过山墙之间的缝隙投射而来,正好让揽金看到了镜子中陌生的脸。 “还行。” 听到显然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认可,天歌将易容的东西重新放回自己随身的小袋。 “若是在宅中东西齐备,应当会更好一点,不过宅子里人多眼杂,我不大放心,只能在这里帮你随便应付应付了。” 揽金递还手中的铜镜,似是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是怀疑白银?” 所以才会故意支走他让他去给云仙帮忙。 天歌耸了耸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揽金:“未央出门了?” “比我早一步,我换装花了些时间。” 说这话的时候,揽金的目光并未从天歌身上移开。 而后者则一直窝在黑暗中,凝神注视着前方的动静。 说是三个人一齐捉鬼,但天歌与揽金说完那些神神道道的话之后,便率先摸出了门,又要求揽金换上一身仆从装后和未央分别离开,但碰面的地点却并不一样。 天歌是与未央单独说的小话,所以这次出门揽金除了只知道自己要来细环巷找天歌外,并不知道未央被安排去了什么地方。 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天歌既然选择了让他一并行动,那就代表他最终还是会知道。 这是早晚的事情,他也不是等不得。 月光轻移,揽金亦往暗处移了移身子。 顺着天歌的视线望去,他正瞧见街对面一扇紧闭的后门。 院墙很高,但却挡不住当中更高的三层亮着灯光的屋舍。 “这是飞鸿酒楼的后门?”揽金很快认出了这地方。 整个姑苏城里,建有三层高楼的地方并不多,先头他还在想天歌为什么会选择在细环巷碰头,如今一看到前面的酒楼,便明悟了过来。 “要捉的鬼在飞鸿酒楼?” “或许在,也或许不在。” 天歌这话说的有些随意,乃至于像是在开玩笑一般。 不过揽金却知道不是玩笑。 原本的勃勃兴致霎时被冷水泼灭,差点没被气噎过去的时候,忽听一声: “出来了。” 揽金神色一定,放眼看去,果然见酒楼的后门打开,从中出来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月色清辉下,天歌看得真切,认出这两人便是先前在酒楼中遇到的男人和抱剑女子。 中元之夜因着避讳,大多数酒楼并不会开大门。 但遇上那些赶路的客人,又不能囚在里头,因此大多从角门出。 所以先头支走了白银之后,天歌没有任何耽搁便一直在此蹲守。 人在不在,的确不知道。 但在的几率,想来是远大于不在的可能。 如今看来,她没有赌错。 前方的人影逐渐从酒楼的阴色中出现在月光下,天歌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 先前只看一个侧影,天歌倒不觉有什么,如今瞧见了正脸,忽然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普通到丢在人堆里甚至都找不到的那种。 当然,这也是一张有辨识度的脸,因为左眼角下核桃大小的胎记实在太过明显。 身后的揽金显然也觉察出了几分不对: “这个人有些问题。” 不是因为天歌如今盯着这人,而是源自多年的经验。 纵然很多事情懒得亲力亲为,虽然这么些年来长居木屋不见外人,但那毕竟是揽金阁的主人。 一双识人之眼,早在揽金阁还未至今日之时便已练成。 “应该跟你一样,精通易容之术。” 揽金的声音再次传来,然而天歌忖度几分之后,却摇了摇头: “不,不是易容。” “什么意思?”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的功夫,先头那一男一女已经上了一辆缓缓驶来的马车。 看着车轮滚滚向前,天歌与揽金二人从巷道里走了出来。 “这个方向,是去南门。” 姑苏是揽金除临安外最熟悉的地方,是以打眼一看,便明白了马车的去向。 …… 马车轻轻晃动着向前驶去,然而原本靠坐在最里头闭目养神的男子却陡然睁开了眼睛。 对面的抱剑女子当即警觉:“主子?” 那男子开口道: “确定是南边么?” 抱剑女子微松口气,点了点头: “确定。” 然而男子沉默一息,却开口道:“不,去西边。” 抱剑女子颇有几分不解:“可是西边今日没有渡船,而且那人也说了,今夜那边……” “今夜不走。”男子道, “不走?”女子颇有几分吃惊,“可是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今夜宵禁最晚,若是错过白日里就更不好出城了。” “不要小瞧云仙,他不傻。更何况……” 说到这里,男子皱着眉头顿了顿声,“从前面的石桥拐去西门。” 抱剑女子还想说些什么,但男子显然再没有开口的打算。 无奈之下,女子将帘子掀开,与车夫说了两句,很快原本一路南行的马车掉头上了石桥,向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重新坐好之后,女子看了一眼男子,似有几分犹豫: “那可要通知他们?” “不用管。”男子没有睁眼,身子随着马车的抖动晃动。 …… 看着下方的马车忽然调转了方向,在屋顶上飞跃的二人也忽然停下了步子。 对视一眼之后,揽金蹙眉开口:“可是被发现了?” 看着马车使动的速度不变,天歌摇了摇头: “没有被发现,但或许里面的人改了主意。” 说到这里,天歌转头看向揽金:“我继续跟上去,你带人直接去守住寒山寺。” “寒山寺?”揽金没有想到天歌会这么说,但看到马车行驶的方向,很快明悟过来天歌的意思,“那些人就是昨晚在蒋家祖坟的人对不对!” 见揽金已经猜出,天歌遂不再隐瞒:“不错,就是他们。” “你是如何得知?” 揽金满是不解,昨天晚上那几个黑衣人包得严实,甚至连眼睛都藏在缝隙中看不真切,天歌又是如何认出来的? “再说这些就追不上人了。”看着马车越来越远,天歌最后望了揽金一眼,“今晚过后,你就会知道答案。记得,速度要快,在他们赶到之前做好布置。” “我先去了,一切小心。” 夜风吹来天歌最后的一句叮嘱,等到揽金再看时,天歌跃动的身影已经到了远处的屋顶,变得越来越小。 …… 随着时辰渐晚,出城祭拜的车马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都是从城外祖坟返回的人。 守门的护卫打着哈欠,一个个查看着排队进城之人的身份,显然已经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没有人注意到在四周暗处,正有人盯着城门口的往来。 南门一处暗色旗幡之下,一名黑衣女子环胸靠柱。 在她的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一些的少年,脸上尚未脱去稚嫩之气。 朝着不远处的宽阔街道张望了几番,少年有些耐不住性子: “千姐,你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久主子还没过来?我们要不要回去找他们?” 被唤作“千姐”的黑衣女子望了一眼越发空阔的街道,目光转向只剩下进城之人的城门: “不用回去。我们直接出城。” 说着站直了身子,准备往城门走去。 少年人不由伸手拉住她:“可是主子还没过来!咱们若是先走了,到时候要是主子需要什么帮手,咱们帮不上忙怎么办?” 黑衣女子顿住步子,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几许之后重新开口: “在姑苏,不用担心。” “可是……” “现在还没有来,就说明主子已经改变了主意,但不至于让我们知道。我们只要按原定计划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说完这话,黑衣女子再次往城门走去。 少年人尽管心中仍旧不安,但张望犹豫几许之后,还是跟了上去。 主子的意思他不知道,但千姐跟了主子这么些年,也没见主子训斥过她,不管怎么,跟着千姐总是没错的。 …… 查看入城的守卫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喊下一个的时候,却发现跟前光色一暗,自己的左手边多了两个人。 一个容色清冷的黑衣女子,旁边还有一个在她耳垂高度的少年小子。 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守卫皱了眉头: “你们是要出城?” 女子开了口,软糯地道的苏州话要让人酥到骨子里:“爹娘出去祭祖忘带了一篮元宝,我跟阿弟一道送过去。” 说着将胳膊间挎着的篮子往前探了探。 金色的纸糊元宝在城门口的灯笼下散发着亮眼的色泽。 守卫收回目光,指了指旁边正在挨个儿受检进城的人: “这会儿人都回城呢,你这出门还不知道撞不撞得见你爹娘,万一走散了你爹娘还得找人,大晚上的,外头乱,赶紧跟你阿弟回去。” 谁曾想女子却是摇了摇头:“爹娘说少了这一份,爷爷在下头过不好的,官爷您就让我们出去吧。” 守卫有些为难,不是他不愿,只是大晚上的,姑娘家带着一个娃子出城是真的不安生,前些日子上都来的绩考官刚过姑苏,这些日子大人治安查的严,尤其是今儿个又三令五申强调,若说真出了什么事儿,到头来他们也会受到牵累。 但奈何女子百般请求,少年人也睁着眼睛汪汪看,守卫终于松口: “既如此,那你们就拿出户籍碟盘来,我放你们出去。” 左右今日也是大人自己设置的城门时间,按道理只要能拿出户籍碟盘,也没有道理不放人出城。 反正就算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左右他该做的都做了,跟前这些人都可以证明。 想到这里,守卫只等女子拿出东西来。 谁曾想这时候少女寻了几许,却陡然一愣,带着几分泫然欲泣: “哎呀军爷,方才出门急,碟盘想是落在了家里……若是这时候去取,怕是来不及出城……” 一听到这里,守卫正了容色,伸出长枪挡在身前: “那就对不住了,这是大人定下来的规矩,没有户籍碟盘不能出城。” 女子眼中顿时晶莹:“军爷,是小女子疏漏了,等送完了元宝,我们一定将碟盘及时送来让您过目可好,这会儿实在是……” “不行。”守卫面色亦冷。 没有碟盘放人出城,真出了事那就是他们得负责的。 少年人拽着女子的手紧了紧,目光在女子和守卫之间来回看了两眼,就在这时,却听一道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哎呀阿兰你这是怎么搞的!你爹娘都快急死了,这么半天还不见送东西过来!别家都回城了,你再不去送元宝你爹娘他们还怎么赶得及回城!” 女子闻言泪水流下:“我……我忘记带碟盘了,无法出城,现在回去取怕是来不及了……可是我若出不了城,爹娘便要在城外待上一晚,夜里山上风冷,他们身子又不大好,我……” 哭声在守卫耳边响起,霎时让他有些头大,心中烦了不由看向旁边方才说话的人: “你认识她?” 细短胡子的男人闻言点头:“二桥街上卖茶水家的丫头,方才我过来的时候正见她爹娘在坟头等着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女子的哭声也大了几分,守卫心烦意乱,拿开长枪摆了摆手: “那就赶紧出城,早早回来,再有两刻钟就关城门了!” 女子闻言一喜,连忙拉着弟弟的手往外走去。 城门上的灯笼拉长了二人的影子,很快便再也照不见二人的身影。 拿出火捻点燃篮子里的糊金元宝,女子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泪痕。 正文 第271话 老友与大师 “千姐,方才那人……” 看着女子的动作,少年人有些后怕,方才他差点以为他们无法混出来了。 “自己人。” 黑衣女子淡淡的说了一声,却没想到引起了少年人的好奇: “可是怎么好像没有见过,是主子新收的人吗?” 黑衣女子的动作一顿,差点被火舌舔了手指。 甩了两下手,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不是新人。老朋友了。” 少年人顿时来了兴趣,谁曾想还没开始问,就被熟知他德性的黑衣女子截住话头: “去找柴火,我们今夜得在外头过夜。百鬼夜行,山里荒郊野岭的,游魂野鬼最多,你可仔细些。” 最后一句话不说还好,一提这茬少年人顿时尖叫着抱住女子: “啊啊啊!千姐你知道我最怕鬼了!” 尤其是这个时候,身后再传来一道声音,吓得少年人箍得女子越紧。 “主子人呢?” 本来已经进城的短须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在少年尖叫声的衬托下显得极其低沉。 黑衣女子拍了少年人一巴掌,把他从自个儿身上扒拉下来: “再喊就把你一个人丢山里。” 叫喊声戛然而止,少年人双手捂住嘴巴,一双眼睛颇为委屈的眨巴着。 然而黑衣女子却不看他,而是望着出现在面前的短须男子: “没有等到人。主子许是临时改了主意,不想出城了,也有可能换了其他的门走。反正,谁知道呢。” 听到这话,短须男子转身便走,谁曾想却听身后有人喊他: “哎!” “怎么?”男子没有回头,却停下了脚步。 “主子身边有人,你别太过担心。”想了想,黑衣女子又补充一句,“你别忘了,这里毕竟是在姑苏。” “但见如今的姑苏已经不是当初的姑苏了。” 说完这话,短须男子再没有半刻停留,径直往前走去。 看着那背景很快消失,少年人终于拿下了捂着嘴巴的双手,迟疑着问道: “千姐,那人说的……‘如今的姑苏已经不是当初的姑苏’是什么意思?” 黑衣女子目光沉沉:“不管是什么意思,我们都要相信主子。” 少年人看了看他,想开口,但最后却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 城外官道上,一辆马车逆着返城的人流朝西北方向驶去。 在马车之后,一道影子正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身如鬼魅。 夜色愈发深沉,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没有注意到这驾距离姑苏城越来越远的马车,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快速跃动的身影。 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 外头传来一道声音: “剑姑,到了。” 被称作剑姑的抱剑女子闻言揭开车帘,果然见到一座寺庙出现在眼前。 剑姑率先跳下车来,左右张望一番确定没有人跟着之后,这才折身回来: “主子,没有人。” 闭阖的双眼睁了开来。 等到男子下车之后,车夫这才驾着马车离去。 看着紧闭的寺门,剑姑率先上前,正欲伸手拍门,却被男子拦住。 “莫要打扰到寺人。” 说完这话,指了指旁边的寺墙。 不远处的昏暗里,看着一跃寺墙而过的两人,天歌正欲跟上,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借力轻身上了旁边一棵高树。 夜晚的山寺院中几盏风灯轻晃,隐约映照出当中放生池中的水色荷莲,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握着剑柄贴墙而站的剑姑凝神屏气,但是除却夜风吹动树梢的声音之外,再没有旁的声音传来。 她不由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男子:“主子……” “许是我多虑了。走吧。” 想起方才从城里一直延伸直城外的莫名感觉,男子虽说的轻描淡写,但眉头却一直紧紧蹙起。 随着男子重新往寺内走去,剑姑似是并不放心,终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可是除了月色和黑色树影婆娑,再没有旁的物事。 远处的树影婆娑里,天歌看着先前消失如今却又再次出现的人影,神色变得越发凝重。 …… 寒山寺禅房,老住持正在灯下诵念着佛经。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翻开了面前的一页。 老主持回头,看到忽然出现在自己屋内的男子,没有愤怒没有生气,而是站起身来对着男子合掌念了声佛号。 “施主深夜到访是有何事?” 男子将身后的屋门阖上,挡住了门外的夜风,而后兀自近前几步寻了个地方坐下。 沙哑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带着几分粗噶刺耳,似是修罗地狱里传来的索命阎罗。 “多年不见,圆海大师还是如是冷静沉着,也不怕进来的乃是谋财害命的贼人。” 然而被称作圆海的住持却不为所动,走到一旁拿起茶壶开始倒水。 “施主若是贼人,那如今也不会有贫僧说话的机会。况这寒山寺多年凄贫,也没什么好让贼人惦记的东西。” 说着递过茶水,自己也坐了下来:“暑夜陋寺唯有凉茶,还望施主见谅。” 先前在外谨慎的男子如今竟是坦然至极,拿起盏便一饮而尽。 罢了才道:“寒山寺中凄贫没有好物,但大师这屋内却不见得。我听说大师曾与前朝工造大将蒋云山交好,当初云山先生还给大殿里捐了两座佛像,又为大师彼时漏雨的屋舍做了些许添补,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一抹诧异在圆海大师耷拉着的眼皮下一闪而过,但他的动作和声音却依旧如前持重沉稳。 “虽不知施主是从何处听来,但这消息却是讹传。寒山寺内的确有当初蒋家所捐的两座佛像,但却都是当初蒋家女儿出嫁时,大儒蒋成和为女所捐,一座释迦佛,一座观音像,施主若是有兴趣,贫僧可领施主前往一看。” “至于如今寒山寺的修缮,却不仅仅是蒋家捐的香油钱。寒山寺能有今日依旧香火绵延,是姑苏百姓们对佛祖的虔诚。” 说完这话,圆海再次念了声佛号。 谁曾想,这一次等待他的,不是客套的答话,而是一把的搭在脖子边的剑。 “大师还是不肯说实话吗?” 然而圆海却依旧老僧坐定岿然不动:“贫僧说了实话,只是施主不肯相信罢了。” 说完之后,竟是不再理会男子,闭上双目开始诵经。 当圆海快要诵完第二遍大悲咒的时候,屋内忽然响起了老鸦般粗噶的笑声。 正文 第272话 千丝与和尚 屋内突然传出的笑声惊动了守在外面的剑姑。 只是不等她开口征询,一道剑光便冲着她直击而来。 剑姑忙不迭拔剑,一声沧浪作响,两把剑迎面对上。 剑姑是女子,然而对方也是女子,这些年来她出手多次,却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子能对得上自己一剑。 吃惊诧异过后,更多的是被激怒而生出的争斗之心,是以出手便不再遮掩。 第一剑对上之后,未央同样没有想到眼前的女子同样剑术不凡,她亦是好胜心强之人,是以在女子第二剑飞来的时候,便没有丝毫迟疑,与女子缠斗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慢慢摸向禅房之门,眼见便要推开之际,却忽然一板宽斧迎头劈下,若非天歌撤步及时,只怕真要挨了那凌厉一斧。 看着那身材魁梧其貌不扬的男子,天歌这才想起,自己竟是差点忽略了方才赶车的车夫。 男子守在门前,人高马大宛如门神一般挡住前路。 天歌以手嘬哨,一道清亮得声音在寺中响起,原本蛰伏在四周的揽金阁杀手登时跃步而出,与那男子缠斗在一处。 然而不管对手如何,手持板斧的男子始终站定原处不动,只守不攻,看上去虽有笨拙,却稳稳当当的挡住前路。 天歌的目光微微移动,落在了旁边窗户之上。 身随心动,一跃便至窗前,眼见便要破窗而入,忽然一枚飞刀从别处飞来,逼得天歌不得不后腿几步。 不知何时,场上又多了一名黑衣人,这人不管不顾旁人如何,却从头至尾一直纠缠着天歌,不让她靠近窗户分毫。 眼见两次都不能逼近,天歌终于不再犹豫,手中天罗丝抽出,在月下以细微寒光在她指尖舞动。 利器刮上剑刃的刺耳之声在夜色中响起,蒙面黑衣人手中长剑就这么被刮拉出参差不齐的豁口。 许是那声音太过刺耳,原本正在与未央缠斗的剑姑也不由看了过来,余光一撇,看到受持细丝的女子竟然和出手帮忙的黑衣人缠斗在一处,不由带着几分着急与气愤喊出一个名字: “千丝!” 此话一出,站在暗处的揽金登时神色一凝。 黑衣男子也没有想到剑姑会唤出这个名字,但他却清楚的知道,眼前与自己交手的人绝对不是千丝。 就在黑衣男子想要提醒剑姑认错人的时候,却听与自己交手的人已经轻声开口: “我本不愿意毁了你的剑,但现在,只能说——对不住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黑衣男子神色大凛忙不迭准备撤剑,谁曾想眼前之人已然双手交叠,丝线缠绕上了他的剑身。 一声清脆的崩断声之后,半截剑身砸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黑衣男子怒目圆睁,但事已至此,已然不允许他再继续待下去。 袖中烟弹掷出,呛人烟雾里,天歌急退两步,等烟雾消散,先前掉落的断剑和黑衣男子都就此消散。 如先前来时,来得突然,亦走得突然。 持斧大汉身手不错,剑姑的身手亦不俗,但再厉害的人,却也耐不住揽金阁杀手的围击,几乎半刻钟不到,便双双被人拿下。 “林公子。” 未央持剑复命,却听天歌身边站着的相貌平庸的男子率先开口: “带他们二人回宅,好生关押,若是跑了一个,你们也不用再回揽金阁了。” 熟悉的声音让未央神色一凛,当即下拜: “谨遵阁主之令!” “别着急。” 说完这话,天歌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从中拿出两颗药丸扒拉着持斧大汉和剑姑的嘴巴塞了进去。 “睡着了路上就不闹腾了。” 剑姑狠狠地望着天歌,挣扎着想要挣脱控制:“你不是千丝!” “答对了。”天歌挑了挑眉,“不过有些晚,没有奖励。” 说完这话,她转过身大步往圆海住持的屋舍走去,揽金紧随其后。 未央心中一急:“阁主,可要我等留下几人?” 揽金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都回去。” 未央还欲再说什么,然而余光看见远处被打闹声惊醒,正缩着脑袋探看的寺中僧众,终于与众人带着剑姑和持斧大汉跃墙离去。 原本喧腾的寺院随着揽金阁众人的离去陷入沉寂,几个沙弥对望一眼,终有一个怯怯开口: “那些人走了?” “还有两个进了师父的禅房……” “那……我们去看看?” “还……还是算了吧,刚才的场面你们没看见么……” “可是师父万一出了什么事……” …… 外头的小沙弥依旧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来探勘一番,然而揽金与天歌二人却已经站在了诵经的老和尚面前。 “二位施主深夜造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盘跪诵经的老和尚波澜不惊,好似方才屋外发生的争斗并不存在,今夜只是两个寻常的香客前来拜访。 如同先前一般,老和尚起身拿起茶壶缓缓倒茶。 揽金扫了一眼一目即穿的禅房: “喝茶就不必了,只要大师说出云山如今人在何处就行。” 然而圆海和尚的动作却并没有因此打住,茶水依旧缓缓流淌,从第一杯换到第二杯。 “施主说的话,贫僧并不明白。” 揽金显然气急,平素倜傥淡然的他此时竟然也发了狠,伸手便拽住圆海的僧袍领口: “我没有时间跟你打机锋。方才进来的人,你的老朋友,蒋家公子,大齐工造大师蒋云山,如今人在何处!” 被扯住衣服的圆海手中茶壶微动,打翻了满杯的茶水。 他轻叹一口气:“施主这样说,老和尚便更不明白了。” “云山先生确然是老和尚的故友,但世人皆知他早在十三年前便亡故于上都之变中。人死如灯灭,有哪里还会出现在这世间?” 圆海放下手中茶壶,丝毫没有因为眼前之人的野蛮而慌张或是动怒。 “别给老子装蒜!方才进你禅房一直没有出来的人!他在哪里!” “您若指的是先前那位施主,方才已经离开了。” 说着,老和尚指了指另一边的窗户。 然而这时,却听一道笑声传来:“先头听说寒山寺的住持也算是难得的得道高僧,谁曾想今日一见,才知原来也是个惯会扯谎的。” 正文 第273话 暗道与放人 圆海这才将目光转到进门后一直没有说话的黑衣少年身上。 因为此人先前一直站在年长些的男子身后,所以圆海并没有留意到这少年,不过此时一说话,少年人便显了出来。 “若是方才那人当真从窗户走了,我们二人如今也不会出现在大师面前了。” 说这话的时候,天歌在屋内踱步缓行,上下打量着禅房内的布置。 在那男子进入禅房之后,天歌便安排了人在外头围了一圈,如果真的有人从窗户逃遁,哪里会没有一个人发现? 所以,不出意外,人定然还在禅房之中。 “听说云山先生精通工造机关之术,大师既然是云山先生的挚友,那这禅房,想来也不是寻常的禅房了。” 听着少年人所说的话,圆海垂下双目:“云山先生一图千金,寒山寺凄贫潦倒,何德何能可得先生之图?况寒山寺建寺多年,迄今除却修补未曾大兴土木,施主说这话,实在是有些不明不白。” “哦?那大师如何解释这人进了禅房,就突然消失了呢?” 少年人走过来,眨了眨眼,“莫非那不是什么人,而是山野精怪?不过也不对呀,寺中佛陀方正罗刹凶蛮,应当没有什么精怪敢吃了豹子胆来寺里撒野吧?” 圆海终于抬眼,这次却是重新合掌念了声佛号: “两位施主既然不信,那便请自行寻找吧。” 说着,再不发一言。 揽金似是也被这和尚的油盐不进气到,当即恨恨松开圆海的领子,自顾地在屋内开始搜腾翻找起来。 倒是那和尚心如止水,一被松开之后,便重新回到了先前诵经的地方,重新兀自念念有词,好似屋内发生的一切与己无关。 天歌看着揽金发疯似的在屋内翻腾,甚至连老和尚床铺上的被褥也一并揭开,不由将目光重新落回圆海身上。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之声,紧跟着响起一声带着几分怯意的问询: “师……师父,可要添些灯油?” 听着小沙弥的声音,圆海未曾抬眼,只波澜不惊道: “灯油还有,你们且先睡去。明日早课诵经若有疏错,便罚扫院三日。” 许是圆海的声音太过沉稳,许是定下的惩罚颇重,随着几声远去的脚步,屋外重新恢复了安静。 而就在这功夫里,揽金已经将能找的地方全部找了个遍。 莫说是一个人了,就连一个能藏人的地方都没有。 天歌敛了衣服蹲在圆海和尚面前,看着经书上的文字,忽然笑了一声。 许是这笑声太过突兀,一直入定的和尚竟是难得抬头: “施主缘何发笑?” “我笑大师慈悲为怀,渡人却还要挑挑拣拣。” “施主此话何意?” 天歌伸出手在和尚座下的蒲团下摸了摸,“暗道渡得旁人,却渡不得我等,大师说是什么意思呢?” 圆海瞳孔猛地一缩,想要说什么却已经来不及。 天歌伸手在几案下方轻轻一扣,霎时圆海所坐的地方传来一阵声响,紧跟着坐在蒲团之上的圆海竟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移动几许,空出下方一个赫然洞口来。 拍了拍手掌,天歌满意的站起身来: “看吧,我就说大师偏心吧。” 到了这个时候,圆海哪里还能在说什么? 尤其是当揽金闻声而来,一见到那依稀可见的阶梯,想也不想便直接向下行去,圆海便是想拦都拦不住。 看着老和尚认命似的合掌称佛,天歌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几案之上。 “今夜叨扰贵寺,实非我我等所愿,这些银子便权做香火,还望大师莫怪。大师与云山先生知交甚厚,有回护之心,我等亦非寻仇之辈。还请大师放心,今夜之事,我等不会妄言。” 说完这话,天歌对着圆海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跟着揽金的步伐,同样迈入暗道之中。 看着天歌的背影消失,禅房内顿时只剩一声叹息。 …… 寒山寺下的通道并不长。 诚如圆海所言,寒山寺建成之后并未再大兴土木,想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暗道修筑,可谓是难上加难。 但这并不代表无法修筑。 当天歌弯着身子从暗道出来,看见站在寒山寺大殿内站着的揽金,便明白了一切。 “看来人已经走了。” “嗯。” 一声轻应,方才在禅房内暴躁动手的揽金好似又回到了一阁之主常有的冷淡。 “走吧。” 不等天歌开口安慰,揽金已经率先抬脚往外走去。 夜色里,月光洒在前面之人消瘦直挺的脊背上,显得越发孤孑。 禅房门口,圆海和尚看着那道孑然离去的背影,摸了摸几个瑟瑟发抖的小沙弥的脑袋。 “今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没有任何人来过寺里,明白吗?” 众沙弥愣了愣,最终点了点头。 “去睡吧,明日不查诵经,但早课可不能耽搁了,迟到还是得罚。”说完这话,圆海挥了挥手,转身回了禅房。 众沙弥对视一眼,也忙不迭四散离去。 屋门重新阖上,山寺之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老和尚默默的收拾着散落在地的经卷,重新将一切摆放回原处,忽然一双手伸过来,帮他捡起地上的掉落。 “这么些年过去,那小子脾气还是没有变化,让大师受委屈了。” 粗嘎的声音在禅房内响起,不知何时消失的人影重新出现在屋内。 “气急之举罢了。”圆海接过经卷,小心的用素巾擦去上面的浮灰,“况且也是老和尚先骗了那位施主。” 重新将屋内收拾干净,老和尚盘腿在蒲团坐下。 “这一别,已有十六年了吧?” 男子同样盘腿而坐,点了点头:“算上上都三年,确然已经十六年。” “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去找他?” “我此行回来,不过是为了弥补当初不能替爹娘收尸祭拜的遗憾,并未想过让更多的人知道。说来这些年蒋家诸位先祖,多仰仗大师代为照看祭扫了。” 老和尚摇了摇头:“蒋家多添香火,蒋老先生又桃李诗书耕读传世,老和尚随手之举,当不得提说。” “但这一拜,还是少不得。” 说着,面前的男子转坐为跪,对着圆海大师伏跪行礼。 老和尚偏了身子,念了声佛号。 重新坐好之后,男子终是没有忍住,还是开口问道:“探出方才密道的,可是揽金?” 老和尚摇了摇头:“是一位年轻的小施主。” “小施主?” 男子微微蹙了眉,不过很快了然。 “看来他信守诺言,并没有范看出我留给他的东西……不过,那位小施主……” 男子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天晚上出手救下揽金的瘦小身影。 “他如今身边能有这样的人帮衬,倒也不错。”说着伸手去拿旁边的茶壶,这才发现壶里已经空了。 “今夜叨扰大师了,来日若有机会,再来与老友相会。” 男子从蒲团上起身,对老和尚行了一礼。 老和尚双手合掌:“施主且行。” 夜风吹进禅房,又很快被窗户格挡在外,除却对面蒲团上的几分温热,证明方才曾经有人来过。 只是苦心追寻许久的两人,却再也不知道了。 …… 月光在暗色里逐渐推移。 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色,大宅里一夜未睡的揽金终于走出了屋子。 清晨的新露还在叶间流淌,莺鸣如碧色青翠欲滴,揽金的面上却是泄尽力气的疲倦。 “昨晚捉到的那两个人,都放了吧。” 听到这句吩咐,侍候在侧的未央一阵愣怔,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公子,咱们好不容易才捉到那二人,如今还未审问,怎能就这么放了?” 别的人或许不知,可她却十分清楚,这些年来公子为搜寻云山先生的踪迹,到底耗费了多少心血和人力。 如今终于有了进展,却忽然就这么将人放了,不管揽金如何作想,至少在未央看来,她无法接受。 然而对于未央的不解和不愿,揽金并没有听劝的念头,而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重申着自己的吩咐: “我说放了,便放了。让他们走,所有人都不许追踪。” 听到这样决绝的话,未央便明白自己再劝也没有用处了。 但真的照办,又害怕自家主子冲动之后后悔。 是以出了院子之后,她咬了咬牙,一转角拐进了旁边的院子。 熬了半宿的天歌正在酣眠,谁曾想外面却传来敲门之声。 收拾好蹬着迷糊开门的时候,正瞧见未央在外等候。 “怎么了这是?” 望着青麻色的天幕,天歌忽然有些无奈,“可是你家主子又有什么吩咐?” 昨夜回来的时候,揽金就有些不对劲儿,她跟揽金说了一路的话,却都没见人家回半个字。 自打那会儿起,天歌就知道后面指不定又要发生什么,是以睡前早就做好了听候揽金阁主差遣的心理准备。 做苦力的准备稳稳当当,但天歌却没有想到揽金那个丧心病狂的居然会这么早就让她起来干活。 “这次又是跑什么腿儿?”天歌打了个哈欠。 谁曾想未央犹豫几许之后,却开口道:“阁主说要放了昨儿个晚上的那两个人,未央觉得兹事体大,生怕主子做错了决定,因此特来与林公子说,好教您帮着拿个主意。” 听到这话,天歌打到一半的哈欠就此停住,整个人也浑一机灵,驱散睡意清醒了过来。 “你说揽金要放人?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一见天歌如此反应,未央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不止自己觉得不正常。 “昨儿个晚上阁主与公子回来之后,便一直在屋里枯坐直至天亮,今晨一出门,便有了这样的吩咐。”未央将揽金昨夜的反常道出,不由叹了口气。 “阁主平素最喜养生,若非万急之事,大都早早安睡养颜,但自打来了姑苏之后,前一日熬到了半宿,昨儿个晚上更是不眠不休,着实反常至极。” 听着这话,天歌不由按了按脑袋往外走去:“罢了,你不必为难,我去问问他,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 天歌到了揽金院里的时候,正瞧见某人手中拎着花壶,颇有闲情逸致的为院中花草浇水。 “起了个大早在这里莳花弄草,这还是你么?” 天歌从揽金手中拿过花壶,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开门见山: “为什么要放人?” 揽金没有看天歌,而是望了那花壶一眼,转身往屋里走去:“看来未央也不拿我当主子了。” “别给未央身上推赖。正是因为拿你当主子,她才会去找我。况且你可别忘了,你先前说过,在姑苏这件事情上,一切听我的吩咐。”天歌跟了上去,再次提出自己的问题,“为什么要放人?” “想放便放了,没什么为什么。至于你说的听你的吩咐,从现在开始便不用了。” 天歌冷笑一声:“想放就放?说不用便不用?所以让我帮你寻人,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将手底下众人折腾这么久,就这么说算就算了?任性也不是这般胡闹着来的!” “我没有胡闹,也不算任性。” 被天歌呵斥的揽金忽然笑了出来,“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真正任性的,是以前的我,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不过往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看到这样的揽金,天歌忽然有些失语。 脑袋一懵之后,她忽然想到什么,声音也有些微苦涩: “因为昨晚……他不愿露面吗?”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让揽金发生变化,天歌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出了暗道之后。 进暗道之前大的揽金虽然愤怒,但那是因为他迫切希望找到人。 而出了暗道之后的揽金虽然平静,可却显然已经丧失了继续寻找的冲劲儿。 “昨晚在暗道之中……可是发生了什么?” 想到比自己先进一步的揽金,天歌唯有这一个猜测。 “没有发生什么,也不需要发生什么。”揽金摇了摇头,“或许是寒山寺的佛陀显灵,终于让我灵台通透,知道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话天歌自然不信,但不等她再说什么,揽金已经带着几分无力再次开口: “去让未央将人放了,便说是我认错了故人,往后揽金阁再没有等候归返之人的陈酿。” 说完这话,他兀自向里屋走去: “放了人之后,你便去忙你的事情,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回返临安。” 正文 第274话 返程与走吧 看着正在宽衣的揽金,天歌终是走了出来,顺手带上屋门。 眼见天歌出来,未央忙不迭凑上前来: “林公子,如何了?” 天歌回想方才揽金所说,一时间有些沉默。 未央却已经有些忧焚心急,再次催促道:“林公子!” 天歌抬起头来,对未央摇了摇头:“便按你们阁主方才所说的,将人放了吧。” “可是万一届时阁主后悔,再想要拿人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不会再拿人了。” “什么?”未央一愣。 “我说,你们阁主不会再想要捉拿这些人了。具体是何原因你也莫要多管,去将人放了,然后准备收拾收拾,后日咱们回临安去。” “这么快?!”未央吃了一惊,“这是阁主的意思?” 当初在临安的时候,按照她所了解和阁主的布置,她以为至少要在临安待够一个月! 可是如今这才整整三日,怎得就着急要走? 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未央压低了声音问天歌道:“昨天晚上在寒山寺……可是发生了什么旁的事情?” 天歌摇了摇头:“我若知道,也不会被你喊来一并劝说你家阁主了。” 说完,打了个哈欠踱出了院子。 看着离去的天歌,又看一眼紧闭的屋门,未央终是奉命朝着关押持斧男子和剑姑的地方行去。 屋内,原本更衣歇息的人却并没有沉睡安眠。 撑腿半依在床边,揽金望着透窗而来的天色,忽然开口。 “白银。” 两个字刚一出口,屋内便陡然出现一个人影,也不知先前藏身何处。 “阁主。” 持剑抱拳,白银一脸肃然。 “你昨夜,是何时回来的?”望着投射在地上的天光,揽金的声音有些随意,似是在问昨天晚上吃了什么饭。 “昨夜属下在云仙公子的安排下,负责盯查南门守卫,子时三刻待所有进出城百姓全部巡查之后折返回来。” “哦。”揽金淡淡的应了一声,“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做什么了吗?” “禀阁主,属下不知。但方才听林公子之言,阁主可是出城去了寒山寺?” “是啊,我去了寒山寺。” 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似追溯回忆渺远。 “去见了一个人。不,不对,我没有见到他,他也不愿意见我……哪怕这十三年我一直在找他,哪怕他明知道我在姑苏,也不愿意见我一面。” “公子说的人是……” “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呢?我们找了他十三年,可是他却始终不愿意露面。”揽金失笑一声,“不,他只是不愿意在我面前露面。” 白银皱了眉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听揽金已经重新开口: “白银……你跟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回阁主,十六年。” “十六年……是了,这十三年,再加上先头他在上都的三年,整整十六年了……”揽金喃喃一句,忽然转过头来看向白银,“如果他回来了,你是要继续留在揽金阁,还是想去追随他?” 白银没有想到揽金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但他也非是一个喜欢打马虎眼的人,纵然知道这是一个并不好回答的问题,但还是遵照自己心中所想开口: “这些年来阁主给白银容身之所的恩情,白银没齿难忘,但白银这一生,罔论生死,都只有一个主子。” 听到这毫不客气毫不遮掩的回答,揽金再次笑了出来,只是面具下的眼睛里,除却幽静惘然,却再也没有旁的情绪: “既如此,你便与他们一道去吧。” 白银微微愕然,却还是持剑抱拳:“阁主此话何意?” “方才林公子过来的时候,我与他说的话,你应当听清楚了吧?我让未央放走了昨天晚上抓回来的那对男女。既然你不愿留在揽金阁,便与他们一道去吧。” “阁主……” “你的剑,还好吗?”不等白银说完,揽金便带着几分疲惫之意打断了他。 “昨天晚上,在寒山寺里被林公子的天罗丝斩断剑刃的黑衣人,是你没错吧?那天晚上,你便已经追上了他们,对吧?” 揽金侧过脸,看着目光下垂的白银,慢慢站了起来: “那夜在蒋家祖坟,林公子将逐痕香丢在了那些黑衣人身上,你说没有找到人,但是你的身上,却有逐痕香的气息。所以你其实不仅仅追到了人,还与他们在一起待了一段时间。” “但是你回来之后,却不仅对此只字未提,更反口说是未曾寻到。我了解你,你非是那种扯谎之人,但你却会不管不顾的听从一个人的吩咐。” “第二日鬼节宵禁延后,城门出入虽四查,但却并无平素严格,所以你便以为,他们能成功混出城去。只是你没有想到,林公子会误打误撞去了飞鸿酒楼,更没有想到,会在那里碰到他们。” “你以为林公子并没有认出来他们,所以并未作出旁的举动,却没有想到,在哪持剑女子进入飞鸿酒楼的时候,林公子便已经嗅出了她身上逐痕香的气息。” “林公子安排你去帮衬云仙,但其实四门之中西门人流最大,可你却去了人数最少的南门,那是因为你知道,昨夜他们肯定会选择从南门走。只可惜你疏漏了,临了有人改了主意,并非所有人都在你的帮衬下成功出城。” 白银持剑的手紧紧绷住,依稀可见鼓起的青筋,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揽金慢慢踱步到他跟前,轻轻握住剑柄,一点一点将他手中剑往外抽出。 但抽了约莫一掌的长度,却又忽然停住。 “你的剑虽非名剑,却是阁中锻师亲手打造,寻常器械根本不会损它分毫,但对上玄铁和金蛊蚕丝所制的天罗丝,就只有剑断刃卷的下场。当初为你打造这把剑的时候,用了不少好料,只可惜,如今只剩一片废铜烂铁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揽金松开手,在剑柄之后轻拍,剑身便滑向剑鞘之中。 揽金脊背昂直,向前几步背对白银: “你来时我赠你宝剑,如今去时,也算将这剑还了揽金阁,自此咱们便各不相欠。你走吧。” 正文 第275话 且去与天罗 你走吧。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是有万钧之重,让从不曾轻易下跪的人单膝跪地。 “阁主,白银非是有意隐瞒。” “我明白。” 揽金的声音依旧很轻,就像他微动的衣摆,飘然不曾垂落。 “他是你的主子,是他不愿意见我,而这一切跟你并没有关系。” “这些年来,是我过分执念了。守着别人随口道出的三言两句,却当做了重若千金的誓言承诺。如今看明白了,倒也不算晚。” 话到此处,揽金似是无意再继续说下去,挥了挥手: “去吧,再晚便赶不上了。” 白银抬起头来,解释的话到了嘴边,想起主子的吩咐,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听到身后没有动静,揽金又道一句: “我要歇着了。” 说着重新坐回床榻,面朝里躺了下来。 到这个时候,白银只能无声地在地上叩了一礼,抱着自己的断剑朝外走去。 关门的声音传来,床上的人这才慢慢躺平。 修长的手指抚上脸上的青木面具,用力一拽,将之抽取下来。 经过多年贴面,面具的内里已经滑润如玉,摸上去细腻光滑,宛如绸缎亦似琼玉。 慢慢将手中的面具举起,揽金仔细地瞧着眼前这再熟悉亲密不过的东西,最终臂上用力,狠狠将之甩了出去。 一声东西碎裂的脆响传来,地上被摔得四散的木块微微摇晃,裂口处的木刺直剌剌地探出,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 …… 大宅外的街道上。 剑姑警惕的望着四周,与持斧大汉背对而立,如临大敌般警觉地留心四周的动静。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二人当即神色一凛,却没有想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 认出眼前的男人,剑姑秀眉横起,“你家主子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原本面上无神漠然的男子竟带上了几分杀意直看过来: “我只有一个主子。” 剑姑陡然想起那一夜主子与此人夜谈时,此人陡然下拜之事。 事情过去的并不久,因此她尚记得主子的吩咐。 ——无碍,是自己人。 想到这里,剑姑深吸一口气,换了口吻:“那人捉了我们又放了我们,到底目的何在?” 看着二人的戒备,熟知一切的白银漠然开口:“放便是放,不需要目的。” 说着提剑沿着大道向前走去。 这冷漠的态度让剑姑气不打一处来,但考虑到眼前的处境,还是与持斧大汉对视一眼,跟上了白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可以放心去寻主子,没有必要这般疑神疑鬼。” 听出白银话里的嘲讽,剑姑当即便要拔剑,谁曾想白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与其在这里多费唇舌,不如好生赶路。若是想要出城,就闭嘴跟我走。” 看着脚下步子加快,一步步越来越远的男子,剑姑气得咬牙切齿,但最终却还是跟了上去。 …… 姑苏城外,小渡茶棚。 看着活脱脱站在自己面前的主子和熟悉的伙伴,剑姑才真正放下心来,觉得先前那宅子的人是真心想要放了他们。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能想明白这捉了又放,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些人昨夜捉了我和盘山之后,却并没有动用刑罚,关了我们一夜之后,一大早又将我们放了出来,着实诡异得很。” 劫后余生的剑姑跟千丝说着先头的经历,更多的不是庆幸,而是不解。 千丝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而后示意他看向前方正在单独叙话的二人:“白银正在跟主子汇报,想来不多时,一切便都清楚了。” 剑姑顺着千丝所指看去,果见先前还有几分猖狂的人此刻正规规矩矩的站在面前自家主子面前,老老实实的说着话。 似是心头的不满终于消散,她这才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千丝,昨儿个晚上出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顺耳一听,最先感兴趣的竟是昨儿个晚上的那名少年人。 千丝不由伸手敲了他一个脑瓜崩:“怕鬼的是你,爱听奇闻怪事的也是你,仔细今儿个晚上再吓得哭嚎乱叫,到时候可没人管你。” 少年人抱着脑袋假意装疼,嗷嗷了两声之后这才道:“青天白日里才没有鬼怪,就算是有,晚上大家都在我才不怕呢!” 似是早已习惯了少年人如此做派,剑姑难得轻笑一声: “我要说的倒不是什么神仙鬼怪,而是一个人。” “什么人?”帮少年人揉着额头,千丝随口问道。 “昨天晚上我见到了另外一个使用天罗丝的人。” 听到天罗丝三个字,千丝的手停了下来: “天罗丝?” 剑姑点了点头,一脸凝重:“昨天晚上是我亲眼见到的,那人出手所用与你一样乃是一根丝线,但却断掉了他的那把剑。” 说着,剑姑冲着不远处的白银抬了抬下巴。 千丝顿时若有所思。 “我想我应该知道了。” 剑姑却是茫然:“什么?” “天罗丝需要玄铁和金蛊蚕丝。当年我手中剩下的金蛊蚕丝送给了一位故人,恰巧他也知道天罗丝要如何炼制。至于所用的玄铁,我听说布亥先前自作主张结果被大周官员做成人彘运往上都,想来他的那柄玄铁刃正如今应当在那位故人手中。” 说这些话的时候,千丝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却反而让剑姑更加好奇。 “你便不气么?” “没有什么好气的。”千丝摇了摇头,“这些年来,他相必比我们过得更不容易。况且,就算生气,也没有什么用处,我总不可能跑到他面前去。主子也不会允许。” “主子为什么不允许?”剑姑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乱了。 千丝止住了话头:“多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说着她朝远方的山水看去: “此来姑苏事情已经办完,往后大周便与咱们没有旁的关系,这山清水秀的江南丽景,趁着如今有时间,你且多看两眼,往后怕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正文 第276话 扔掉与口味 千丝不愿再说,剑姑自然也不好再问。 这些年跟在主子身边,她其实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她也知道规矩是什么。 能跟在主子身边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也是主子愿意将她们带在跟前的原因之一。 那就是不多管,不多问,安安静静听吩咐办事。 在这边沉默之际,那头的男子也已经和白银说完话,领着他来与众人见面。 “今日起,白银会跟我们一起返程。这些日子要做什么,千丝你与白银细说便是。” 看着熟悉的旧友,千丝点了点头:“主子放心,千丝明白。” 男子点了下头:“今日时候已经不早,泊船也已经备好,启程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正色起来,跟在男子身后往不远处的渡口行去。 白银跟在男子身边一路前行,临上船的时候,忽听男子再次问出了先前的问题: “当真不回揽金阁去了么?” 白银握着剑鞘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回去了,白银只愿追随主子。” “好。” 粗哑的一个字后,泊船微晃,众人挨次登上船只。 白银紧随其后,没有丝毫的犹豫眷恋,乃至于船只离渡一路前行,他都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 姑苏城中大宅子,睡到午歇的揽金终于懒懒起身。 未央闻言进来服侍他梳洗,却陡然被吓了一跳。 “公子,您的……” 看着未央站在摔毁的木面前瞠目结舌,揽金倒是颇为淡然不屑。 “一会儿收拾收拾拿出去扔掉。对了,仔细将地上的碎屑收拾干净,免得硌到脚。” 说完这话,兀自就着未央打来的水开始洗漱,与平素并无任何异样。 但未央却清楚的知道,已经有天翻地覆的事情发生了。 平素这面具公子根本不许旁人触碰,就是贴身伺候的她,也没有去摸一下碰一下这青木面具的资格。 可是如今她看到了什么? 原本被主子视若珍宝的东西,如今却化作残破骸痕散了一地,甚至还要被拿出去丢弃? 未央无措地看了看地上碎裂的木片,又看了看那头正在淡然使用皂荚的揽金,最终咬了咬牙,从怀中拿出自己的巾帕,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好小心地包裹起来。 背对着的揽金没有看到她的动作,只兀自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一会儿让人去香满楼买些烧鸡带回来,还有麻辣味儿的酱肘子,出来这一趟还没吃些好的,着实太亏待自己了。” 未央手中的动作滞了滞,起身应了声“是”然后退了出去。 …… 底下跑腿的人听到未央转述的吩咐,面上满是吃惊。 “您说什么?吃辣的?主子不是平素最喜清淡么?怎得今日竟然要吃辣的?” 未央亦是无奈。 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主子今日转了性儿不说,就连吃饭的口味也突然换了。 不过转念一想,主子今儿个本就奇怪的很,一切又好似说得过去了。 想到这里,未央叹了口气:“许是清淡的吃的久了,想要换个新鲜的吧。你先去按主子的吩咐买,再舔上甜藕莲子和鲫鱼豆腐汤两样,还有香满楼解辣的甜米酒也带上一些,免得回来之后主子吃不惯,也能有个替换的。” 侍从一听领命离去。 倒是未央无奈地回看了身后的屋子一眼,小心地将包着残骸的巾帕放在怀里收好抚平,直到再看不出来,这才转身往屋子里回去。 等她重新进来的时候,屋内的揽金已经梳洗好坐在桌前。 未央连忙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先前备用的银色面具递过去,准备等揽金戴好后给他梳头。 谁曾想揽金见此,却是摆了摆手。 “往后这些东西便不用了,直接为我束发便是。” “不用了?” 饶是今日见到自家主子多次反常,可是如今听到这一句,未央还是忍不住惊呼。 这么些年来,除却洗漱和睡觉之外,她从来没有见过主子摘下过面具。 青木银面已经成为揽金阁主在临安最有代表性的标记,没有人不知道揽金阁主神秘至极,因为他从来不肯将真容露于人前。 有人说揽金阁主奇丑无比,带着面具是因为自卑也害怕吓到人;也有人说揽金阁主乃是女人,以为怕人轻看,所以带上面具扮作男儿。 但不管对于哪一种揣测和传言,揽金阁主都从没有给过回应,也从来没有因此便显出真容,来堵住那些有的没有悠悠之口。 可是今日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长久以来陪伴主子的青木面具被摔得四散,如今主子甚至连面具也不愿意戴了? “主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了不得的大事! 未央拿着面具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今日的主子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反常来形容了。 然而拦击却似浑然不觉未央的相反,只换着角度看镜子里的自己,端详了一番之后自语道: “每个角度看过去都不算丑,为什么我以前要想不通把这张脸盖住呢?” 说完这句话之后,揽金瞥向未央: “你说说,爷不带那玩意儿,能见人不?” 未央:“……” 能见人,不仅能见人,还能惹得人人竞相探看,为这好看的皮囊癫狂疯魔。 未央自己长得也不赖,每日对着镜子,早已没有什么容颜在她眼里可以算作是美人。 但如今看到自家主子这张脸,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感慨老天的偏心。 不过这些话想归想,却不能直接说。 略沉吟片刻后,未央斟酌着开口: “阁主姿容倜傥,不带面具宛若天上圣仙,哪里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揽金显然很满意这句赞美,不由动了动眉毛点点头:“既然如此,一会儿便将你手中的银面一并丢了吧,从今日起,本阁主再也不会带这些劳什子的东西了。” 说着挺直身子重新坐好,敲了敲桌子下令: “束发吧!” 未央的手极其灵巧,再加上多年来日日为揽金束发已成习惯,所以很快便打理好了一切。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揽金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还不错。” 未央颔首站在后头,就这样沉默几息之后,外面已经有人来传声说是午膳已经从香满楼买了回来。 未央忙不迭出去,谁曾想却看到那人两手空空,不由奇了: “怎么回事?东西呢?” 跑腿的人有些为难,最终还是开口道:“饭食是香满楼的东家亲自送过来的,方才在门口遇到了林公子,如今正领着人在花厅说话,食盒也在花厅那边……” 听到这话,未央一时语塞。 尽管她不曾来过姑苏,但香满楼的东家是谁,她却清楚的知道。 因此她也知道当初云仙递帖子过来,自家阁主非但不赴约,还将林公子推出去顶包的事情。 如今这两人遇到一处,也不知自家主子…… 就在未央犹豫着要如何回禀的时候,身后已经传来一道声音:“云仙和林公子都在花厅?” 听着熟悉的声音,侍从当即应了声事,然而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再合不上。 “这这这……” 眼前的人衣衫熟悉,声音熟悉,可是那张好看至极的脸却陌生至极。 这人?!是阁主?! 不等那侍从弄明白,俊俏至极的男子已经风度翩翩地从他面前走过,兀自往院外去了. …… 花厅内,天歌目光落在云仙手中的食盒上,神色颇有几分玩味。 “当初在下代阁主赴约的时候,云仙公子连顿热饭都舍不得与我,今儿个却顶着日头亲自来给揽金送饭,看来云仙公子还真是对阁主另眼相待。” “你若是愿意出钱,我也愿意对你另眼相待。”云仙敲了敲食盒的木壁,“多跑这一趟,我可得多收他一千两银子。” 谁曾想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道冷笑: “我倒是想看看,是谁脸面这么大,送一次饭还要多收千两银子!” 随着一句话说完,人也出现在花厅之内。 天歌还未起身,眼前便刮过一阵风,原本坐在自己旁白的云仙公子宛如花蝴蝶一般,直奔揽金而去,如同八爪鱼一般扒在揽金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唬得天歌一愣一愣。 原本带着几分不满进门的揽金显然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道这么一遭,先是身形一晃后退几步,紧跟着忙不迭伸手将挂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往下扒拉。 谁曾想云仙看上去瘦弱,劲儿却不小,揽金扒拉了半天,愣是没将人给弄下来。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帮忙!” 平素从不大声说话的揽金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吼出来的。 天歌强忍着笑意站起来,但是临到跟前却不知该如何出手,好在这时候云仙自己松开了揽金,摇着手中扇子带着几分娇嗔开口: “这么些年不见,可怜我每日念叨着你,好容易来见你一面,你却如此冷淡,还让旁人来拽开我,可真真是大周第一负心人了。” 天歌轻咳一声,转过身去。 如果不是云仙的声音是个男人,她甚至都觉得光靠那张脸和这嗔怪的娇羞模样,都可以让无数男人为之痴迷了。 不过可惜了,他是个男人。 也正是因此,这画面不仅并不诱人,还有些说不出地惹人发笑。 “收起你的阴阳怪气,再这般说话,仔细我让人将你赶出去!”揽金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望着云仙气儿不打一处来。 这家伙每次见到他都是这种阴阳怪气地故意恶心他,本以为这么些年不见能有好转,谁曾想这次反而变本加厉,简直丧心病狂。 听到揽金这话,云仙无奈地叹了口气,但却终究恢复了正常: “你看看,这么些年你不近女色,我这不是担心你喜欢男人,所以帮你探上一探么?何至于这般苦大仇深,见了我跟见了仇人似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惹得揽金心里一抽,话里的冷意更甚: “你若只知满口胡言,便莫要怪我不跟你客气。” 云仙连忙笑着掩口:“玩笑话玩笑话嘛!莫要当真莫要当真!” 说着走到旁边的桌子跟前,打开食盒将东西挨个儿往外拿: “烧鸡和酱肘子,还有鲫鱼豆腐汤和甜藕莲子羹,外带一壶米花酿,个个都热乎着呢。” “方才说的那什么银子不银子的,都是瞎扯,咱们俩什么交情,怎么能收你银子不是?” 话说完,东西也全部摆了一小桌,云仙讨好的拍了拍手边的椅子: “来,阁主坐,尝尝我们香满楼里的菜可合口味。” 香气在屋内飘散开来,直勾勾的引动着揽金腹中的馋虫。 就算是云仙的行径再让他生气,但揽金却绝不是那种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是以上前几步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拿起筷子便夹了一块麻辣酱肘塞进口中。 谁曾想刚吃了没两口,便辣的呛咳起来,脸上也憋得通红。 “来来来喝水喝水。” 云仙连忙拿过旁边的茶水递过来,瞅着揽金一口灌下,又给他倒上解辣的米花酿续杯。 手中忙活,口中却也没停:“我说你这怎么回事儿呀,以前不挺能吃辣的么?如今居然一口就给呛成这样,还是之前那北地小子么?” 听到这话,天歌不由朝这边看了过来,这才注意到揽金的面具已经在不知何时摘下,如今正红着脸呛咳。 而好容易缓了口气儿的揽金在听到云仙口中的无心抱怨之后,动作微微一滞,再次拿起筷子加了一块更大的麻辣酱肘放入口中。 可想而知,这一次呛咳得比先前更为厉害,甚至有些说不出的狼狈。 天歌不由蹙了眉头,觉得揽金现在的变化比早晨要放人的时候更要让人看不懂。 这么些年来,不管前世今生,在天歌记忆中的揽金,从来没有在人前摘下过自己的面具,可是如今却这般明晃晃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还有,揽金阁的人都知道,阁主在饮食上颇为注意,向来不食辛辣之物,可是今天的揽金,却一口两口的奔着那麻辣肘子而去。 一件两件,都毫不遮掩地向人宣告——他是真的跟先前不一样了。 正文 第277话 变化与萧家 那头的揽金还在咳嗽,云仙在旁念叨着递酒,忽然天歌好似忽然明白了揽金反常的原因。 一切的变化,都是从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开始的。 寻了多年的人,忽然就这么陡然放弃;喜欢了多年的口味,忽然就这么变化;带了多年的面具,忽然就这么毫无理由地丢弃。 这些所有看上去没有关联的事情,仔细思索起来,却都有着同样的关联。 而这最终的连接点,都是一个人。 一个本以为死去,却依然存在于这世间的人。 在自己进入暗道之前,揽金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天歌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这些都跟自己的舅舅蒋云山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可是天歌却觉得有些地方依旧不太对。 既然是寻找多年的朋友,不管是生出误会还是彼此无法认出,最重要的不该是出口解释化解矛盾,最终相识相聚么? 可是如今遇到阻碍,揽金的态度倒像是带着几分赌气,跟姑娘家置气一般。 这念头一起,天歌不由瞪大了眼睛。 一个可怕骇人的猜测在她脑海中炸裂开来。 尽管难以置信,但当过往的种种联系在一处,一切好似全部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多少年来如一日的寻找与等待,多次楼阁之上的酗酒与宿醉,所有的执著都在对方明明活着却不愿意相见的选择中化作不满气恼与绝望。 如果她的猜测不错,那么揽金对于云山先生别样的依恋和如今判若两人的气恼与漠然,都来自于那别样的情愫与疯狂的念想。 望着再一次伸出筷子去夹麻辣肘子的揽金,天歌纵然觉得自己不该多管闲事,却也忍不住就这样任由揽金自我置气下去。 上前两步,她伸手夺过揽金的筷子,顺带着将麻辣肘子和酱辣烧鸡一道连盘端起,反而将甜藕莲子与鲫鱼豆腐汤推到他面前: “吃不了辣的就莫要吃。宋婶这么些年口味改过,都已经不再进辣,你在临安和姑苏待了这么多年,却还想捡回原来的习惯?况且就算想重新练出食辣的本事,也不带这样一口两口就能变回来。” 揽金没有想到天歌会突然如此,一时间有些发懵发愣。 旁边的云仙亦是觉得意外,不过比起揽金来,他此刻到底反应更快一些。 是以尽管不知天歌口中所说的宋婶是谁,却还是眼疾手快的在天歌收盘的时候,将勺子和备用的碗筷拿了出来给揽金换上。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吃不得辣就莫要勉强,就算是想要换换口味,也不能陡然就这样刺激味蕾,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今儿个添一点辣,明儿个加一点辣,这一日日下来到最后,便也能跟北地人一样无辣不欢了。” 云仙一句句的说着,然而揽金却没有看他,只望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天歌,默然不语。 “民以食为天,祭好了五脏庙,才有力气做别的事情。你如今可不是自己一个人。” 说完这话,天歌将食盒收拾好,拎着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转身出了花厅。 她没有再多说别的话,也没有再去看揽金。 但她却清楚的知道,话里的意思揽金能明白。 有些人在生命中的确重要,但若是看开了,却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人这一生,终究是要为自己,为身边的人,为身上肩负着的责任与使命负重前行,而非因为某个人,就自甘堕落自暴自弃,忘记了自己的价值和存在的责任。 望着突然离去的少年,搭腔的云仙有些摸不着头脑,总觉得这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不过他也没想着去问,且不说那少年人与他不熟,就是相熟的揽金也不见得会跟他说实话。 想到这里,云仙不由有些无趣的摸了摸鼻子。 谁曾想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动作的揽金却忽然间从他手中拿过筷子,夹了一块嫩豆腐放入口中,又啜了一口鱼汤。 “这么些年没有喝过香满楼的鲫鱼豆腐汤,如今一尝,竟是比过去还要鲜美。” 赞美完之后,揽金再次一言不发的对付起面前的食物,云仙则在旁边就这么摸不着头脑的看着,直到他吃完最后一口,然而优雅地放下勺子用素巾拭了拭嘴角。 直到这时,云仙才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小桌对面的椅子上,直勾勾的看着揽金,一脸严肃: “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以往不明白的东西罢了。”揽金神色淡淡。 “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云仙颇有几分不依不饶,“想明白了什么事情,能让从来不摘下面具的你,也舍得露出这张脸来?” 别人不知道摘下面具意味着什么,可云仙却清楚得很,是以这句话问得斩钉截铁,好似要看穿到揽金的心里去。 面对云仙近乎逼问的质疑,揽金再没有似先那般动怒。 他看着云仙几许,忽然笑了出来: “当初罩上那东西,是因为这张脸只会招惹祸端。可是如今我既然身为堂堂揽金阁主,掌管着整个江南最大的势力,露出真容来,又能如何呢?”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云仙并没有笑,反而神色更为凝重。 “那云仙公子说的是什么呢?你我已经十三载未见,姑苏临安虽近,但却不代表任何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曾经的自以为是,可莫要在岁月变换了之后还原模原样的往头上套。” 如果说前面的话只是漠然,那么此刻的言论就有些刻薄诛心。 “你该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揽金轻笑一声站起身来: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意思,我也不想知道云仙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当真顾念往日的情分,后日一早我启程回返临安,作为老友来送我一趟便罢。其余的事情,我想你我都过了少不更事的年纪,也该知道什么事情做得,什么做不得。” 云仙抬头看着揽金,最终沉默一刻,点了点头: “好。” “既如此,我便先不奉陪了。容后那一千两银子,我会让人送去香满楼。” 说完这句话,揽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徒留云仙一人望着面前的空碗盘发愣。 许久之后,他猛地一拍脑门:“老子这回真成跑腿送餐的店伙计了?” 丧着脸收拾着盘子,云仙忽然又兀自乐呵起来: “不过跑这一趟能赚个一千两,倒也不算吃亏。” 说完这话,他脸色一变,又懊丧道:“哎呀,早知道方才就该多说个数儿,揽金阁这么有钱,叫个五千两应该也不成问题……唉,失策失策,着实失策。” …… 揽金的变化,大宅中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心中也多有嘀咕。 但不管各人心中如何作想,至少没有人敢出言质疑和问询,在大宅中众人的忐忑里,天歌则好生睡了一觉之后,给姑苏萧家的递上拜帖上了门。 如果说当年的蒋成和算是江南乃至大齐最有名的传世大儒,那么如今萧家的家主萧恒便是另一个属于大周的蒋成和。 江南府学渊源久长,学子更是占了大周多数,再加上再过两月便到州试,是以为了获得萧恒在学问上的指点,平素上门求访拜谒的学子简直可以排成一条长龙。 但奈何这几年来,原本身体颇为康健的萧恒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每日见客,也不过一两人。 是以萧家守门的护卫甚至专门将拜谒之人列了个名单,按照自家主子的身体状况安排好了拜访的时间排次贴在了府门外。 然而今日,如约前来拜访的学子在花厅等了半刻钟之后,却依旧没有见到萧恒出现。 反倒是府里的侍从带着些许歉意前来道歉: “对不住了公子,今儿个我家老爷有故交前来,许是没有时间当面指点您的文章,不过老爷说了,请您将带来见的诗文暂且留下,这两日他会抽空亲自给您批注修改,到时让人送至您府上,您看可好?” 那学子闻言忙不迭又喜又奇地站起身来。 喜的是萧恒亲笔批阅修改后的文章,会比当面三言两语的点评更费心力,也更让人获益匪浅,今儿个这是自己难得行了大运。 奇的是不知那位故交,到底是何方神圣。 早先听闻萧恒还在上都云阳书院授学之时,曾与当世不少大儒交好,若是今日有缘一见,许是可以同时得到两位贤人的指点,这可是莫大的运气! 是以双手递上自己的诗文之后,那学子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递过去,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既如此,便有劳小兄弟帮忙将诗文递交先生……不过,今日上门拜访先生的那位故交,小兄弟可知是哪一位先生?” 侍从本欲推脱,但听到那学子的问题之后,又松了口气接过诗文,而后将碎银掩入袖中: “倒不是什么先生,而是一位小公子。” “小公子?”那学子倒是没有想到。 许是收了好处,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侍从便也不再瞒着,而是靠近几分道: “是一位姓林的小公子,拿着一封说是家主故交的信上了门。家主看完信之后,先是恼怒至极,甚至摔了最喜欢的笔洗,但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之后,却又让人将那小公子请了进来。如今两人正在书房中叙话呢。再有旁的,家小的就不知道了。” 漫说知道不知道,光就眼下这三言两语,便已经足够那学子瞠目结舌。 要知道,作为有名的大儒,萧恒修身养气的功夫已是一流,不说别的,就是周身的修养,也使得他从来不会轻易与人置气。 如今气得蒋笔洗摔碎不说,更为诡异的是居然是在生气之后反将人留下私谈,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就在书生兀自沉思的时候,那侍从已经等着催促他离开。 浑浑噩噩踏出萧家大门之后,书生还有些迷瞪,直到对面茶楼里有人唤他名字,他这才回过神来。 “哎呦刘兄这是怎么着的,得了萧先生的指点,竟是行走都变得飘飘然了?” 那书生没有理会茶楼上取笑他的几人,而是回头望了一眼,略一思索坐在了正对着萧府的茶楼大堂,盯着那扇漆红的朱色大门,准备看看那姓林的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此刻萧府的书房中,萧恒也同样看着眼前的少年人,想着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但沉默半晌之后,萧恒还是怒目圆睁问出了自己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在在下府中。” “你府上又在何处?” 听到萧恒的第二个问题,天歌并没有直接回答: “虽然林某只是负责送信传话,但先生这问题,却还是让林某不得不多问一句——知道了小姐人在何处,先生准备如何做呢?将人绑回来么?” 本就有些气急的萧恒闻言一噎,登时怒气上头,准备再次发问,谁曾想却是心口忽然一痛,踉跄两步差点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天歌忙不迭上前扶住萧恒,搀扶着他就近躺在旁边歇息的软榻上,摸脉施针好一通忙活,终于让萧恒缓过来一口气。 从旁边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水,天歌亲手递过侍奉萧恒饮下,这才开口道: “萧先生明知道自己的身子受不得气,却还要这般动怒,难不成是故意跟自己置气?” 听到这话,萧恒冷哼一声:“你懂什么!” 虽是依旧带了几分气,但却显然不如之前再火气冲天。 “萧先生这会儿为什么生气,在下的确不懂,不过萧姑娘的事情,在下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 天歌说完这话,伸手扶起萧恒,然后从旁边拿过一个垫子帮他垫在身后。 也不见外的坐在塌边重新给萧恒探脉。 一边摸脉象,一边问道:“萧先生觉得卫廉此人如何?” 萧恒闻言冷哼一声,将头转去一边: “竖子小人行径!圣贤经典只存于口不结于心!枉为读书人!” 听到这话,天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恒顿时横眉,转过来瞪着她:“你笑什么!” 正文 第278话 父女与为妻 “笑萧先生口是心非。” 天歌说完这句话,迎上萧恒的不满。 “萧先生说卫廉圣贤经典存于口,想来还是颇为欣赏他的才学,不然也不会在对此人心存不满的同时,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也有可能是萧先生本就客观,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在您心目中,卫廉非是无才之人。” 听到这句话,萧恒忍不住冷哼:“有才学又如何?有才无德,便是有所建树,往后也只会成为国之蛀虫!” 天歌没有着急出口争辩,而是笑了笑:“看来萧先生对卫廉的不满,还不是一星半点。” 说着,她慢慢收了笑容,正色开口: “在下虽与卫先生相识不久,但过去的一些事情,却也知道一些。所以冒昧猜测,萧先生是觉得卫廉与萧小姐奔走无名,而因此觉得他乃小人行径么?” “聘则为妻奔是妾!” 萧恒伸手猛地一拍旁边小案,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愤怒:“阿凌年纪小不懂事,卫廉那小子也不知事么!多年圣贤书读下来,便读出这样一个诱人奔逃的小人?!我萧家的脸面,就这么被他卫廉一个废人碾碎在脚底下!” 说完这话,萧恒又是止不住一震猛咳,天歌身后帮他拍背顺气: “萧先生郁结于心,平素切不可动怒躁然。持平和淡然之心,才能免得急火攻心。您这一身病,非是外力之故,而全在心结,若是自己不放过自己,怕是再有神医也难为您根治。先生就算自己不以为意,却也该为家中亲人作想才是。” 萧恒咳了几许之后,终是缓解了许多,但到底身体不适,说话显然不再似方才那般有力。 他看向反身回去给自己倒水递归过来的天歌: “你小子会诊病?” 天歌微微一笑:“家师乃林回春,不过晚辈学艺不精,连师父的皮毛之技都不曾习得。” “哼。怪不得这般狂傲,原来是林神医的徒弟。”萧恒虽是口中冷哼,但却老实接过天歌递来的水。 天歌笑了笑,“萧先生虽是看上去不好亲近,但却非不近人情。晚辈医术虽不精,但对先生如今的病情却有解决的法子,就不知先生愿否一试。” 萧恒喝着水没有抬头,但在听到天歌说有办法的时候,却是明显的动作一顿,不过饶是如此,萧恒却依旧嘴硬: “一把老骨头,算来算去也没个几年,便是当下就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 天歌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却并没有说破,而是笑了笑主动道: “萧先生看得淡然,只是晚辈能尽绵薄之力,却不忍先生再受病魔之痛罢了。再者萧姑娘在府中曾多次提及遗憾不能亲侍汤药于您身边,此次特地委托晚辈上府帮她探看您与夫人,不管于医道还是于人情,都得请萧先生圆了晚辈的心愿。” 天歌说得谦卑,萧恒果然态度好转不少,伸出手来让天歌重新诊脉: “那你再看看,可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说着带着几分小孩似的置气道:“那臭丫头知道我病着,缘何不自己回来?以为送一封信就成了吗?难道我生她养她,还不及一个外头来的混小子不成?” 天歌含笑把脉:“萧姑娘是恐您和夫人还在生气,生怕回来之后依旧得不到原谅吧。萧家诗书礼仪传家,您自己养大的闺女儿,想来比别人更熟悉她的性情,萧姑娘重情重义,绝非那种凉薄之人。” 听到天歌这么说,萧恒倒是没有否认:“那死丫头什么都好,打小就不让我跟她娘担心,不管温书习字都是绝好的,就是随了我这一身臭脾气,性子倔的不行,一旦认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萧府众人都知道,这几年来,在萧恒跟前有一个不能提说的忌讳,那就是萧家大小姐萧凌。 曾经萧凌是萧家的掌上明珠,萧恒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是以打小就将闺女儿宠到极致,就连两个儿子也比不得。 可是自从萧凌离府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在府中提及这个名字。 然而如今最不愿听人提起萧凌的人,却对着一个陌生的少年郎打开话匣,一句一句的絮叨着女儿从小到大的别扭事。 而天歌也不打断,就这么安静的坐在旁边,听着老人的讲述,时不时地点头应一声问两句。 茶水变凉,日头渐移,直到嗓子实在发干,老人这才最终停了下来。 “茶凉了,萧先生可不敢再喝。”天歌从萧恒手中拿过茶杯。 “你这小子,还管我喝水!大热天的,喝一口凉茶怎么了!”萧恒唬眼。 “别人喝没事,但萧先生却得多注意着些,不然在下回去可没法给萧姑娘交代。若是届时萧姑娘回来见到您病情加重,可不还得怨在我头上?” 萧恒一愣,想起女儿在信上所说,不由嘴角抽了抽,带着几分不自在问道: “他们何时回来?” 天歌笑了笑:“看来萧先生是原谅卫先生和萧姑娘了。” “不原谅又能怎样?”萧恒冷嗤一声,“先前那卫廉成了瘸子我不好揍他,往后恢复过来,若是再敢欺负阿凌,我就重新打断他的腿,让他做一辈子的瘸子!” “若是这样,下次我可就真的治不好了。” 天歌笑着说完,又道,“如今卫先生的腿刚缝合好。我出门之前,伤口和经络已经愈合的差不多,只等再随走锻炼上小半载,便会与常人无异。所以等开春之后,卫先生便会与夫人回姑苏一趟,将小姐送回之后北上参加明春的国试,待取得功名之后上门提亲。” 听到这句话,萧恒不由想起当年那个开榜之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来。 当初他着实对卫廉印象不错,虽说出身不好,但为人坚韧肯吃苦,又在学识上颇有造诣,壮志雄心一腔热血,一看就是前途不可限量之辈。 那时候他也是动过念头将女儿嫁给卫廉的,只可惜后来卫廉出事后,却连行走不能。 他虽然欣赏卫廉的才华,但作为一个父亲,却并不愿意将女儿的后半生托付给这样一个或许连生活都困难的人。 谁曾想他刚表现出反对的意思来,一向乖顺的女儿竟然开始与他置气,父女之间闹得不可开交,到后来更是与卫廉那小子私奔离去。 一时之间,萧家成为整个姑苏城里最大的笑话,他越是清名在外,这迎面而来的巴掌便扇得越狠,一连许久,萧家都成为他人嘲笑的对象。 这让他如何能不气,如何能不恼? 甚至请了祖宗老人出面,开宗祠将女儿逐出了萧家族谱。 有人说他无情,有人说他重礼,却没有人明白他作为一个父亲,心中的悲痛与后悔。 时隔这么多年,有时候午夜梦回醒来,也曾想过如果再来一次,自己该当如何? 萧家虽然诗书出身,但他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在朝中为官,就算女儿真的嫁给卫廉,只要萧家还在,总不至于受人欺负或是过不下日子。 况且大周名医那么多,但凡他有些耐心,帮衬着卫廉多寻医问诊,也不至于闹到跟女儿撕破脸面的地步。 这些年来,没人敢在他的面前提及阿凌,可在他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再见到女儿。 当年闹得多么荒唐多么僵,如今便多么难以收场。 阿凌害怕自己不原谅她,他又何尝不害怕阿凌记恨自己的绝情? 可是当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他心中的忧虑全然放下,转而到来的是带着几分置气的委屈。 所以才有了先头与天歌之间的怒声喝问,才有了多年来想要吐露的胸臆。 但随着一点一点回想起过去,他却又忽然释然起来。 为人父母所做所求,归根结底不正是孩子的幸福快乐么? 阿凌不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需要他们帮她做决定的孩童了。 她长大了,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对事情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的判断,能自己做决定拿主意,也能并且应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人生在世,总要经历这一步,父母的经验固然可贵,但那终究只是万千人生中的一种,而不是子女必须模仿必须因循的唯一道路。 想的越多,萧恒心中的积郁好似便散的越多,最终再想到卫廉这个人的时候,也好似没有那么可恨可气了。 “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如何……” 萧恒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显出一个老人合乎年龄的颓然与无力,甚至还有一丝悔恨与疼惜。 对于这个问题,天歌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先头过得如何晚辈暂且不知,不过有一点,如今在晚辈府上,应当是不会亏待了卫先生和夫人。” “哼,怪不得这两个要到明年才回来。原是乐不思蜀了!” 听着萧恒口是心非的话,天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既然两个年轻人乐不思蜀了,萧先生也该跟他们一样,放宽心先养好自己的身体,等到来年再见的时候不让小辈们担心才是。” 说着站起身来,指了指旁边的书桌:“先生的笔墨可能让在下一用?正好写个调养的方子。” 萧恒“嗯”了一声,看着天歌提笔写字,又不由主动开口问道:“你府上是在何处?若是不远的话,要不让他们回家里来住?这样免得你那头费心,家里人手多,也正好出出力气。” 天歌一边写一边道:“寒舍在临安城。在下既然愿意将卫先生夫妇接入府中,自然是不怕麻烦的,还请萧先生放心。” 然而萧恒却是直接忽略了后半句,靠坐在塌边兀自琢磨: “临安啊……临安到姑苏也不远,走水路也不过一天不到,铺好软垫多注意些,下了泊船再用马车载回来,一路也磕碰不到……” “是啊,磕碰不还好,磕碰到了可就不是擦伤碰伤,而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天歌说完这话,停下笔拿起纸轻轻吹了吹,这才往这头走过来,“这方子先生收好了,每日早晚熬成汤药,连续服用三个月,便再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放宽心。” 萧恒接过单子,仔细看过一番之后小心收好,道了声谢之后,临了又补充着问了一句: “是当真不能将人载回来么?” “当真不能。”天歌说得斩钉截铁。 见萧恒有些失落,天歌又补充道:“一者是出于对卫先生的身体考虑,二来也是想让先生养好身子,这样小姑娘回来才不会再伤心愧疚。” “当然,最重要是,当初他们二人离开本就不算光彩,若是如今您接了二人回来,多少只会再让人看笑话。但若是后头卫先生恢复过来,再在国试中夺得名头,便再也没有人敢用当初的事情乱说了。” 听到这句话,萧恒想起过去的自己,慢慢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 “但是卫先生在乎。他不想让萧家,不想让您,更不想让萧姑娘一直为人诟病,他想让萧姑娘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让她不再为人指摘。唯有夺得功名,这一切才可期。” 在从临安出发之前,天歌曾单独与卫廉谈过。 留下他教导那群孩子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还是想听听卫廉自己的看法。 如果他想要与萧凌先回姑苏,那么天歌也可以想法子将这些孩子送到姑苏。 毕竟对于褚流来说,在临安还是在姑苏,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卫廉对此却明确表示了态度。 这些年萧凌随着他在临安吃过的苦头他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功不成名不就的去见萧家人,让他们受人非议,曾经的卫廉无力改变,可如今他却不能再如此莽撞。 唯有功名在身,带着荣宠与尊荣,真正八抬大轿将萧凌娶过家门,这才是他真正的担当与责任。 听完天歌的话,萧恒没有再说什么要接人回家的话,而是沉默许久之后,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天歌一句一句认真道: “既如此,那就烦请小公子转告卫廉那小子,若是此次国试不入三甲,那我萧家的女儿便不会与他为妻。” 正文 第279话 偶遇与谄臣 从萧恒书房出来的时候,天歌唇角依旧挂着微笑。 萧恒最后所说的那句话,证明她此来的目的成功达成。 由此也证明,萧家对于卫廉的认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或许是多年来的折磨与沉思,让萧恒对于卫廉复杂的情感中,因为对女儿的珍重和疼爱,使得惜才与接纳占据上风。 这与上一世的经历是截然不同的。 当初萧凌受辱自绝之后,萧恒闻讯惊怒之下病情加重,未过半年便郁郁而终。 由此之后,萧家将所有的愤怒都转移到了卫廉的身上,诱女私奔害得萧凌身亡的旧仇与连累萧恒重病身亡的新恨合在一起,使得在朝中为官的萧家兄弟与萧恒的众多门生一度联合起来弹劾卫廉。 那是卫廉多年为官中,最为惨淡的一年,若非周帝魏宁偏宠力保,或许朝中再无卫廉的立足之地。 而如今来看,卫廉与萧家的旧怨已然化解,往后他的为官之路也会走得更稳更远。 这样的结果,对卫廉对萧家是好,当然对于天歌自己而言,更是乐见其成。 这样想着,天歌脚下的步子又轻快了不少。 婉拒了萧恒的宴请提议,又留了如今在临安的住址,天歌在萧家仆役的带领下一路出了萧府。 临到萧府门口,仆从从怀中取出一样玉佩递给天歌: “这是家主给与小公子的信物,往后小公子若是遇到什么难处,拿着这枚玉佩不管是来咱们府上,还是在上都寻大老爷和二老爷,都会有人帮您引路。” 天歌颇有几分受宠若惊,方才在书房里的时候,萧恒对她可没有这么客气。 不过既然东西已经递到手边,自然也没有不要的道理。 双手接过玉佩,天歌郑重道:“有劳小哥回去替在下谢过先生,好教先生知道,在下定会替先生将人照顾好,请萧先生放心。” 仆从虽然不明白天歌说的人是谁,但如今萧府上下都知道有个少年人与家主在书房畅谈半日,并得了家主礼遇,所以忙不迭应声之后,将要转达的话记了个仔细。 又与那仆从道了谢之后,天歌这才最终收好玉佩与之作辞。 出了萧府大门之后,正欲寻个地方吃饭,不成想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小公子,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面前的男子脸上带笑,一脸乐呵应承,虽有几分谄媚之意,但许是长得颇为憨实,瞧上去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反倒带着几分喜庆之感。 天歌挑了挑眉:“兄台.说的方便,是什么方便?” “实不相瞒,在下乃是来姑苏参加州试的书生,今日本是出门用饭,谁曾想却不小心被人摸去了钱袋……说来也是羞愧,沿街问询了不少人,却始终无一人愿意借在下几个铜子儿去换两个馒头,这才不得已问到小公子跟前。” 那人带着几分哀叹说完,又道:“我瞧着小公子也是读书人,想来也明白真让咱去沿街行乞,那万事做不出来的,是以应当明白我的难处。今日小公子若是能借在下几个铜子儿应急,赶明儿我家仆从乡里取了银子回来,定会加倍奉还给小公子。” 天歌笑着打量着这个陌生人,望着他嘴角甚至都没有擦干净的辣酱,爽快的点了点头。 “兄台落难至此,的确是颇为不易。不过几个铜子儿实在是太过磕碜,眼见州试在即,这些天可不敢闹起了肚子。” 那人一听这话,忙不迭应和:“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还是小公子体谅!对了,不知小公子家在何处?今日你借了我银子,改日我总得亲自上门致谢还钱才好。” 天歌含笑道:“家在何处就不必了,左不过是一餐饭钱罢了,全当在下与兄台有缘,正好我还没有进午食,兄台若是不介意,便与我同去如何?” 那人先是一愣,不过很快便满脸堆笑:“好好好,只是要让小公子破费了。” “不算破费,只要兄台不辜负在下的心意便好。” 说完这话,天歌伸手作请,与那人一路同行至旁边的一家酒楼。 先头的时候,那男子还笑容满面乐呵喜气,可是等到天歌点菜的时候,他面上的笑容就有些不大能挂得住了。 “这这这……这么多菜,咱们只两个人能吃得完么?” 天歌放下单子递给旁边的小二,一脸慷慨大气:“兄台一日未食,若是小弟不多点些,怎么能让您挨到明日去?若非明日在下便要离开姑苏,倒是可以接你回府住上两日。” 听到这话,那男子有些坐不住了:“小公子明日便走?这可不行啊!” 天歌眉头微动:“哦?为什么不行?” 男子这才觉察自己失言,轻咳一声道:“是这样,我那仆从明日傍晚才能赶回来,若是小公子明日便走,在下惶恐无法还你银钱。要不是这,你留个地址给我,等日后我让人给小兄弟将银钱送去府上。” 听着男子一次两次的探问自己住的地方,天歌弯了弯唇角,伸手去拿旁边的茶壶:“银子什么的便不必了,方才在下已经说过,这顿饭权当是我请兄台的,因此兄台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这话,不等那人开口,天歌主动换了话题: “在下姓林,平素大伙儿都唤我林兄弟,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男子闻言遂道:“原来是林兄弟。愚兄姓刘,文刀刘,单名一个擅字,手亶擅。若是林兄弟不介意,唤我一声刘兄便好。” 听到这个名字,天歌拿着茶壶的手顿了顿,不过很快便继续翻倒过来茶杯倒水。 “原来是刘兄。小弟虽不才,倒是听闻过刘兄的贤名。敢问兄台可是出身昭文县?” 此话一出,刘擅果真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天歌居然知道自己这个人。 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后悔。 “咳咳,愚兄不过是昭文一介书生,倒是没有想到竟能有幸得到林兄弟的认识。只是不知,林兄弟是从何处得知愚兄的姓名?” 看来果真是那个刘擅了。 天歌心中虽颇有几分唏嘘,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将茶水递给刘擅,看着这张脸上虽然颇谄媚,但还有几分憨实,天歌忽然就想起上一世在朝中红极一时的那个人来。 对于帝王御下之道,天歌不能说自己足够熟悉,但却也知道一些无奈的不成文的规矩。 从民间百姓到上位者,最终渴望实现的都是尧舜之治,实现政治清明海晏河清。 这是没有错的。 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盛世该有的模样。 但是在实际的朝堂中,在人性始终有贪嗔痴念的欲望世界里,这样的情况,其实根本无法实现。 只要人还有私欲,只要人人都无法达成圣人的境界,那么黑暗便必然存在,朝堂之上便必然需要方正贤良与钻营圆滑之人的存在。 如果说上一世周帝魏宁对卫廉的关照是对朝中两袖清风刚正清官的扶持与认可,那么他对于刘擅这个人的偏宠,便是在这混沌朝堂中撒下的另一盘迷惑之沙,让人看不清他的意图。 出身江苏府昭文县的刘擅本是一介穷苦书生,在本县苦读多载不得出头,好容易考了个秀才,还在第一年被人顶了名额,不得不因此再经三年寒窗。 如果有人熟悉刘擅的一生,必然是在可恨之后又会添上几分可惜与可悲。 正是在名头被人顶下挤压之后,刘擅逐渐养成了钻营的性子。 元和十三年,因为一纸拜谒文章,刘擅得到了姑苏大儒萧恒的赏识,并凭借萧恒对其学问上的指点,在当年的州试中一举夺魁。 萧恒虽是长居北地,但曾经在上都云阳书院执教数年,再加上这些年来指点过的学子无数,朝堂中除却易相门生之外,大多数文官都与萧恒有着半师之谊。 再加上萧恒退隐姑苏,在朝中并不参与党争,且与易相私交不浅,所以二人的学子,大多数都有重叠,但凡萧恒称赞过的人,到了上都之后,多会受到朝中勋贵的重视。 而刘擅便是凭借萧恒这股好风助力,在上都如鱼得水,于国试和殿试中大放异彩,成为卫廉的同科。 同一批中举之人中,卫廉得了周帝青眼,却得罪了萧家一脉,而刘擅则游走在朝中众臣和皇帝之间。 如果说卫廉是难得一见的清官,那么刘擅便是权极一时的谄臣媚臣,便是先头萧恒口中的国之蛀虫。 而这一切,都是在刘擅掌管户部之后才逐渐显露出来的。 更为让人瞠目的一件事在于,后来曾有南地学子鸣冤,声称当初刘擅获得萧恒青眼,并因此受到萧恒指点,在学业上精进,在人脉上游刃的那一篇拜谒文章,其实乃是伪盗之作。 而真正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鸣冤的学子自己。 当时朝中一片哗然,无数人因此指摘刘擅无才无能,做尽小人之事。 然而刘擅却对此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甚至出言要与那学子对峙。 只可惜,谁也没有想到,那名学子在北上前往上都的时候,被人残杀在半路,由此死无对证,这庄盗作的案子便由此成为悬案。 原告之人一死,案子自然无法继续下去,但这并不代表这件事便就此终结。 原本与刘擅交好的文官,在这件事之后,大都与刘擅割袍断义,但奇怪的是,周帝魏宁却好似并不为所动,依旧重用刘擅。 乃至于后来大金的交涉中,派出刘擅出使,而刘擅更是出乎众人意料的从彼时已经与大周剑拔弩张的大金口中咬下来一块边疆之地。 当时消息传回大周,朝中一片哗然,就连卢光彦也因此变得躁动不堪,在天歌所在的小院中大肆发火,甚至一怒之下砍残了半片花丛。 如果说卫廉代表着光明与正义,卢光彦代表着小人与奸诈,那么大周朝堂当中,天歌最看不透,却也最搞不明白的人,就是刘擅。 刘擅出身萧家一脉,因为萧恒和萧家两兄弟的原因,在朝中其实颇得易相看重,看上去算是以易相为代表的为国分忧劳心劳力的一派。 但他又跟易系众人不同,他是个谄臣,是个贪官,是个为人所不齿的小人。 但他却又并不亲近卢家,不管是宫中的卢贵妃,还是后来在卢之南死后继承父亲官位的卢光彦,他都不曾表现出过分的亲近,甚至于在朝堂上还多次与卢家为难,断去卢光彦的多次安排与布置。 这样一个人,好似游离于朝堂之外,却又游刃于朝堂之内,说是坏人,却又好似也做过一些像模像样的事情的人,让当初朝中不少官员都无比迷惑。 天歌当时也曾揣度过,刘擅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还有当初说他抄袭拜谒文章的事情,其实天歌一个人的时候,也曾想过实情到底如何。 刘擅自从在殿试大放异彩之后,曾经写过的文章便为诸多学子所推崇拜读,尤其是当初得到萧恒赞赏的那一篇,更是成为学子们争相诵读模仿的名篇。 但是在他起于微末之际,始终没有人站出来指说这抄袭之事,反倒是他一跃成为户部尚书之后,却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学子来,以人欺软怕硬落井下石的本质而言,这时机选择也未免太不讲究。 其次,在答应了与那学子当面对质之后,在所有人都关注着这件事情的时候,那名学子却突然死在半路,论是谁都会直觉猜测到乃是刘擅所为。 对于刘擅这样的聪明人而言,这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乍一看上去像是为求自保所为,实际上只会更让人怀疑他。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刘擅这一路科考之路的历程。 萧恒不是愚蠢之辈,如果拜谒的文章与刘擅的实际文采出入太多,他不会在后来的指点过程中看不出来。 纵然当年昭文县出现过冒名顶替之事,但州试国试乃至于殿试却不是依靠关系舞弊就能夺得名头。 尤其是殿试。 纵然天歌不喜周帝,但周帝却是整个大周有名的文武双全之人,将门出身的他功夫不浅,而作为振远大将军的嫡长子,打小便有专门的夫子教授他学识。 所以刘擅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身居高位且有着罗刹司在身边的周帝不会不明白。 过往的种种在脑中闪过,天歌再看向眼前之人的时候,便不由多出几分感慨。 正文 第280话 贪官与开诚 上一世天歌并没有见过刘擅,如今曾经耳闻许久的人出现在面前,甚至主动找到自己头上,这种感觉不得不说有些微妙。 天歌默默算着时间,大概估摸出了刘擅寻上自己的原因。 如果她没有记错,刘擅是在元和十三年,也就是今年的州试中取得苏州府的头筹的。 也就是说,今年正是他以拜谒诗得到萧恒的赏识,在学业上加以指点的关键时期。 九月州试在即,按理说刘擅搭上了萧恒的那条线。 想到萧恒,天歌忽然明白了过来。 是了,怪道刘擅会找到她头上来,原来并不是因为她如何,而是因为看上了她与萧家的关系。 前些日子尽管一直在忙揽金阁的事情,但天歌却还是抽出了功夫去调查萧家相关,在今日登门之前,便已经明白萧恒会客的规矩。 平素因为身体原因,萧恒会见来访学子每次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可是今日自己足足在萧家待了半日有余,这也难免会让有心盯着萧府的人生出旁的心思来。 若是她没有猜错,此刻的刘擅应当还在琢磨求见萧恒的法子,所以才会有了今日的“偶遇”。 琢磨明白了这些,天歌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正待她开口的时候,外面小二传菜的声音传来,使得她不由禁住了口。 等到桌上饭菜铺满,屋内重新剩下她与刘擅两个人的时候,天歌忽然改了主意。 “小弟初来姑苏,也不知这家口味如何,若是有不得刘兄心的地方,还请刘兄莫怪。” 听着天歌这般客气,刘擅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应声道:“不不不,林兄弟盛情款待,愚兄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至于如此。倒是这么多东西,让林兄弟破费了。” 天歌笑了笑,拿出一双新筷子亲自给刘擅布菜:“我与刘兄有缘,又向来仰慕刘兄才华,如今有缘见到,自然得好生款待刘兄。饿了这许久,刘兄多进些。” 大半桌子的菜,天歌挨个儿给刘擅面前堆,看着自己面前的肉越来越多,刚吃过午食的刘擅哪里还吃得下? 但偏生他想跟天歌套近乎,如今听来天歌还对他颇有几分热情,便是再吃不下,也得硬着头皮扒拉。 关键那头天歌手还不停,酒也是一杯一杯的与他灌。 一餐饭吃下来,刘擅不仅没有感受到美味,反倒焦头烂额地一遍遍跑茅房,直到最后一次回来,整个人已经虚的有些走不动路。 刘擅原本便有几分虚胖,如今浑身无力地瘫在椅子上,瞧上去哪里还有先前的谄媚劲儿? 天歌抿着茶水,等刘擅歇得差不多了,这才缓缓开口:“刘兄今日寻上我,非是偶遇吧?” 这话一出,刘擅登时一个机灵坐直了身子,因为气虚无力,面上难得显出几分被戳破的尴尬: “林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歌笑了一声,放下杯子看过来: “刘兄的钱袋子不仅没有丢,反而在见我之前,便已经食过午饭,不然唇角也不会还有未擦拭干净的辣酱了。” 听到这话,刘擅登时又悔又恼,不过后悔过后,他望着眼前的饭菜,忽然了悟。 “怪不得你一直劝我进食,原来你早就……” 话到一半,刘擅没有再说下去。 到底是自己先扯谎在前,如今被人戳破戏弄,倒也算在情理之中。 若在平时他或许早就羞地没脸寻个由头赶紧溜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少年人当着他的面坦然道出实情,再一想方才这小子直接道出自己的籍贯,心中的好奇占了上风,屁股便连在了椅子上。 “得了得了,被看穿就被看穿了吧,得亏我还觉得自己装得挺像。”刘擅叹了口气,人往椅背上一靠,倒是显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认命来。 上一世的记忆中,天歌对刘擅此人的认知都来自于卢光彦在她面前提说过的那些事。 根据一个人的行事作风去一点点琢磨揣度一个人的为人,的确可以勘破一些东西,但到底比不上真正接触过眼前活生生的一个人来得准确。 许是如今刘擅仍在微末之时,也没有过分掩饰自己的意识,看着他如今的样子,天歌忽然觉得这或许也是一个妙人儿。 心中结交的念头深了几分,天歌笑了笑道: “所以下次刘兄若是再要如此狂骗人,可得把戏做足了些,不然功夫不错,却输在小细节上,难免得不偿失不是?” 刘擅也没有想到天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且听这话的意思,这小兄弟好像并没有跟自己计较扯谎骗人的意思? 若是这人真气急败坏跟自己计较,刘擅许还会赖皮一通,可是如今人不仅不气,反倒还比先前和善,倒是让刘擅自己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摸了摸鼻子,刘擅不由尬笑两声:“不会了不会了,断不会再有下次了。” 天歌笑了笑,没有再就骗或不骗的话题再说下去,而是直接开诚布公: “刘兄找上我,应当是为了萧先生的事情吧?” 刘擅闻言一愣,今儿个这一句一句的,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好似被人看透,如同不穿衣服一般明晃晃站在人前的感觉。 这种感觉虽然不是很美妙,但他也并不是那种扭捏之人,话到这份儿上也不再否认。 坐直了身子,他点了点头:“林兄弟果然眼辣,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愚兄的确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寒门难出士子,纵然如今圣人选贤举能,但各地却也难免蝇营狗苟之辈,若是像愚兄这般寻常读书人,自己不为自己想想办法,那便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天歌闻言若有所思,忍不住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那若是刘兄有朝一日青云直上,又当如何做?” 刘擅显然之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此刻看来,最重要的事情是出人头地,不再被人压过一头,但至于真的有一天可以官居高位之后,到底要做什么,怎么做,都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或者可以这样说,就他眼下的身份而言,还不够格去考虑这些问题。 在刘擅愣怔的时候,天歌缓缓开口: “刘兄先前在乡试中的遭遇,小弟曾有所耳闻。虽是糊名阅卷,但那县令却凭借自身关系,打通上峰,用自己的儿子顶替了本该属于刘兄的乡试头名,害得刘兄不得不再耗三年光阴。经历了这等不公,若是刘兄有朝一日成为掌权之人,会如何做呢?” 乡试冒名顶替之事,不可谓不是刘擅心中最悲愤不平的经历,只是当初被顶名之后,他曾不止一次击鼓鸣冤,可官官相护之下,莫说是诉讼无门,甚至就连同窗学子也觉得他异想天开得了癔症。 后来还终是有人好心提醒他莫要再闹,免得后头连重新参加乡试的资格都没有,他这才咬着牙忍了下来,赶上三年后昭文县换了新的父母官,点了他为乡试头名。 可饶是如此,当年那件事在绝大多数人看来,依旧是他想中举想疯了的狂言。 自那之后,刘擅便将这桩事藏在了心底,再也不会如先前年少时那般莽撞的说与人听。 然而他没有想到,今日却有一个少年郎亲口对他提及当年之事,而且显然是全然相信他。 伤心事重提的感觉并不好,但相较于终于有人明白自己,终于有人体谅自己,刘擅甚至生出浮三大白的痛快来。 别过脸去,刘擅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酒水,仰头连灌几次之后,这才对着天歌拱手: “让林兄弟见笑了。” 看着刘擅的失态,天歌越发觉得此人本性与上一世听闻的那个刘擅有着截然不同。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天歌并不知道,但或许此人的确值得相交——或者说,至少不能交恶。 天歌喝了一口茶水:“刘兄见外了。” 许是酒水起了作用,又许是憋闷许久的气儿终于有了可以派遣的出口,刘擅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林兄弟方才问我,若是有朝一日青云直上,会如何做,我便告诉你该当如何——前昭文县令陈安以公徇私,科考舞弊,按大周律例当以问斩之罪!不止陈安一人,各地但凡查出科考舞弊之举,不管官职大小,不论皇亲贵胄,也当一律按律处理绝不姑息!” “科举是为国储备贤良最重要的一条通道,想要直接廉政治国,那是天方夜谭,人皆有私,便就如今朝野来说,又有哪个官员不见蝇狗之举,但老树根深,想要彻底拔出,定会惹得朝野动荡,因此最稳定却也最有效的方式,便是让新的血液能够以公正的方式流入朝中。” “便是再大的蛀虫,总会老死,当朝中皆是贤能,又哪里还需再愁不能海晏河清?我重科举之廉,虽有自身之因,但却也着实觉得此事乃选贤举能之重。” “朝有贪官污吏并不可怕,怕的是黑夜中连通往光明的路都找寻不见,到得那时,才是真正的绝望与终结。” 听着刘擅的话,天歌好像忽然明白了刘擅的选择,也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刘擅,还是那个刘擅。 只是眼下的刘擅还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愿意去道出自己哪怕会为人诟病的立场,而往后的刘擅,却不会再与旁人叙说这些。 他不需要人懂,也不需要向别人解释自己的所为,骂他也好,弹劾他也罢,他始终记得自己最初的目的,并不遗余力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元和二十年,也是天歌丧生的那一年,朝中发生了一件事。 掩盖在西南和西北两方夹击的动乱中,显得并不是那般轰动。 但天歌却清楚,那件事带给了大周读书人什么样的震撼与希望。 那一年的大周律里,将七品以下官员科考舞弊夺职处决,七品以上官员科考舞弊降职一等,应举学子舞弊停考三年的条律改作但凡牵涉科场舞弊,悉数三族连坐处决。 条律一出,有不少人深夜给提出这一条律的刘擅家中投石泼粪,但反而被刘家护卫捉住,架了高台栓了绳子剥光衣服挨个儿挂在上头。 这样的不雅之举,一时之间在上都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在骂刘擅仗势欺人,弹劾他的折子甚至多过对于战事上奏的那些。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些折子最后被周帝寻了个篓子丢了进去,看都没看便让刘擅自己给背了回去。 这种偏宠,再度将刘擅推向风口浪尖,但却再没有人敢怀疑周帝对他的信任,也没有人再敢对此事置喙。 一场暴风雨就这么以笑话收场,但那条律令,却终究成为白纸黑字歇在大周律上的律法条文,成为约束所有人的悬在头顶的一把明晃钢刀。 听着刘擅絮叨,天歌回想着往事,忽然她好似理解了刘擅为什么后来宁肯被萧家一系误会,也不再张口解释。 因为相比于那些或许并不信任也不认同他的人而言,刘擅其实已经找到了真正懂他的人。 那个人,便是大周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他从来不属于任何一系,不属于萧家,不属于易相,更不属于卢氏一脉。 他和罗刹司众人一样,是周帝手中的一把刀。 看着眼前这把还没有开刃,却已然显出隐隐锋芒的利刃,天歌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庆幸自己来姑苏这一趟,来萧家这一回。 絮絮叨叨说完,刘擅再灌一口酒,望着天歌自嘲一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这念头很残忍,也和疯魔?就像是为泄私愤却做出遮羞的幌子一般。” 天歌认真地望向刘擅,摇了摇头: “我没有这样觉得。有些人以直身为国为民,有人在误会中负重前行。或许一时看不明白,或许一时无人理解,但时间是个好东西,历史功过总有后人评说,便如女皇武曌,无字之碑未书功过,却也不掩其盛名功勋。” 刘擅再次愣住。 从来没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 喉头微哽,他灌下一口辣酒,低了声音:“今日愚兄酒后疯言,林兄弟莫要在意,还有你方才所说,往后也莫要再在外头说与旁人。免得惹祸上身。” “我明白。”天歌点了点头。 刘擅轻嗯一声埋头喝酒,却听天歌提起了另一件事。 正文 第281话 尸体与期待 “先前说到萧家,那小弟便也替刘兄妄揣两句:萧恒萧老先生乃真正惜才之人,刘兄也当相信自己的才学见识,纵有明珠蒙尘,但刘兄当会大放异彩。” 天歌将话说得笼统,因为他并不知道此时刘擅到底有没有将拜谒的文章递交给萧恒,若是将话说的太满,反而会让人生疑。 所以只多鼓励刘擅去主动以才华亲近萧府,而不是像如今找上自己一样走些旁门歪道。 但这话听在刘擅而中却又不一样了。 尤其是天歌刚从萧府出来,他不由心中一讶,带着几分惊喜道:“林兄弟这话,莫不是萧先生方才已经看过愚兄的文章?!” 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天歌暗自庆幸方才措辞小心了些,不过刘擅这话问出,她也不好直接承认或否定,只抿了口茶水: “那是萧先生自己的事情,小弟不好多言,只望刘兄莫要妄自菲薄,一切劳苦定当不负。” 也不知刘擅想到了什么,虽没有再继续多问,但听到这句话之后面上的喜色再也这挡不住,拿过杯子给天歌添酒,非要与她不醉不归。 天歌知道自己的酒量,自然是不会与他不醉不归,因此二人只饮了两盏,又絮叨着说了些别的,这场饭局便就此作罢。 临了的时候天歌将如今在临安的住处地址留给了刘擅,又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银子相赠助他科考。 尽管二人之间年龄颇有几分悬殊,但一时之间,刘擅对他却是实打实的感恩戴德。 …… 因为喝了些酒,天歌为了散散酒气,并没有坐马车,而是徒步一路从酒楼往大宅走去。 悠悠而行,等回到宅子里的时候,已近日落西山。 霞光染红半天天色,瞧上去甚是美丽,但天歌进门之后,却发现宅中氛围有些不对。 本是准备回自己院子里的她到了岔路口,不由自主的换了个方向,等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揽金的院子里。 相比于外头的氛围,揽金院中显然更为凝重。 揽金阁的手下人如今好几个都直挺挺地站在外头,与平时里藏匿身形不现人前截然不同。 “可是出了什么事?”天歌迈入花厅,正瞧见揽金眉头微拧地望着地上一物出神。 天歌顺着目光瞧去,不看还好,这一看也不由唬了一跳。 “尸体?这谁呀?明晃晃的摆在这里。” “潘炳涵的义妹,汪祉的妻子,汪潘氏。”坐在上首的揽金面色凝然道。 天歌也愣住了。 “前些日子在临安失踪的那个?” 当初翟高卓专程派人将汪府给围了起来,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人最后居然活生生的丢了,当时惹得翟高卓还发了不小的火。 “人居然跑到姑苏来了?” 自问自语一句,天歌蹲下身来,去查看尸体的情况。 银针刺穿皮肤,并没有发生异常的变化,但就着尸体上大片的青印,却也足以得出一些信息。 “死了应该有一段时间了,照着如今这天气,应该刚过两日,也就是中元节那天。身体也没有明显的中毒痕迹,不过看着这伤……” 说到这里,天歌的目光从妇人脸上胳膊上的尸瘢转移到被头发掩去一部分的脖子上。 那里,一道细若发丝的伤痕泛着红黑色的印儿。 “看来是被人用线给勒死的。”天歌说完又蹙了眉头,“不过这么细还能划破皮肤入肉如此深的,倒是不多见……” 就在天歌琢磨的时候,揽金在上头开了口: “人是在蒋家老宅附近发现的,姑苏官府还不知道。” “蒋家?”天歌愣了,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李勤,尸体是如何发现的,你再说说吧。” 听到这句话,天歌这注意到角落里杵着一个人,正是先前揽金带她去蒋家老宅的时候,见到的那个住在旁边草屋里的老乞丐。 但听那老乞丐应了一声后娓娓道来: “小的今天下午闹肚子,因为天热,所以生怕寻得地方近了往后日子不好过,便往外多久了几步,谁曾想却在蒋家老宅后面的树林里被一张席子绊了一跤,爬起来一看,便发现了这具尸体。” “因为这些年来,蒋家宅子那一片已经荒废,所有城里有很多人会将一些没用的东西丢弃在那头,但是抛尸的还是头一回。” “因为小的住的最近,所以生怕不管报官不报官,后头被人发现尸体总会被府尹大人带去盘问,便着人跟主子通报了一声,谁曾想竟是……” 老乞丐李勤话到这里没有再讲下去,但天歌显然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目下为止,查出来了什么?”天歌抬起头看向揽金。 后者摇了摇头:“也就跟你前后脚进门的功夫,连仵作都没有来得及请。赶巧你回来,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听到这话,天歌重新低下头来去看伤口的位置,但口中却继续问那老乞丐: “中元节那天,你可听到过什么动静?或是此前几日,可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在蒋家周围走动?” 老乞丐皱着眉头沉吟几许,最终摇了摇头:“中元那天就连丐子都不上街,小的也一直在草屋里没有出来过。大家都知道蒋宅附近闹鬼,所以那日比平时还安静。” 说到这里,老乞丐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事:“不过前一日倒是有人从蒋宅经过。” 天歌闻言拧眉:“可是我们与阁主去蒋宅的那日?” 老乞丐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那天。公子跟阁主还有未央姑娘是在中午的时候过来的,不过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还有一个姑娘也从此经过,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般,不过途径蒋宅的时候并没有停留。” 天歌不由与揽金对视一眼:“那姑娘什么模样你可还记得?” 老乞丐一边回忆一边道:“什么模样倒是记不清楚,对,她面上蒙着纱巾,怀中抱着一把剑,样子瞧不清楚。” 此话一出,天歌再度与揽金的目光相遇。 “应该是剑姑。” 老乞丐一愣:“谁?” 然而却没有人回答他。 揽金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下揽金天歌和未央三人。 别人不知剑姑是谁,但他们却很清楚。 姑苏女子温婉如水,各个娇美娴静,如此特征之人,想来也只有那晚他们捉到又放过的那个女子了。 “那一晚在寒山寺中,你有没有发现少了一个人?”天歌忽然开口问道。 经历过当晚围击之事的揽金很快反应过来,却又带着几分不可确定: “你是说……千丝?” 天歌站起身来点了点头:“不错。当初那剑姑见我与白银动手很是吃惊,想来多是因为我用了天罗丝的缘故,由此可见此次千丝也与他们一起来了姑苏。但是寒山寺中没人,她定然去做了旁的事情。” “而且,”天歌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这么深的口子,却没有大量血液溅出,只有小部分染红了脖颈,说明杀人的凶器极细,乃至于根本不会血溅当场。” “除了天罗丝,我不认为有别的东西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当初在潘府,天歌用天罗丝杀过人,自然知道天罗丝断人脖颈是什么样的症状。 “如果真是他们……”揽金的眼睛微微眯起,方在旁边的手不由颤了颤。 汪潘氏背后的人毫无疑问是潘炳涵,而潘炳涵显而易见与大金相关。 如果当初汪潘氏落入翟高卓手中,那么最终的矛头指向便会是潘炳涵与其身后的大金。 在那些人劫走汪潘氏之前,她手中的银钱已经全部落入揽金阁手中,若非为了金银之物,那么唯一的目的,便只剩一个。 汪潘氏之死算不得大事,但不管如何说,都是对指证潘炳涵的证据的一次削弱。 若说受益之人,其实归根结底只有一个。 那就是大金。 而人若真是千丝所杀,那是不是就证明,蒋云山如今是在为金人做事。 若是这样…… 天歌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若是蒋云山这些年真的在大金,那么当初他是如何从上都逃出的? 况且如今的大金,不管是大金汗王也好,大皇子也罢,甚至还有三皇子佐努,各方都心怀鬼胎,若是云山先生真的与大金有关,他所效力的,又是何人? 纷杂之事涌上心头,就在天歌兀自梳理之际,揽金再提起一事: “先前盯着蒋家老宅第三股势力,这两日已经消失了,算算时间,正是我放人的那一日。” 天歌看向揽金,转瞬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是随着蒋云山和剑姑等人的离开消失的,那也就意味着,或许当初揽金阁和香满楼都查不出来的那股盯着蒋家老宅的神秘势力,便是云山先生的授意。 不管是姑苏的香满楼,还是临安的揽金阁,如今虽然分别是云仙和揽金掌权打理,但最开始的构架与布置,都出云山先生之手。 这些年来,若他真的没有死,以他的能耐培养出一批超越揽金阁和香满楼的势力,倒也不算奇怪。 只是这样无声的消失,却让人有些莫名的寒心。 来也悄然,去也寂然,甚至对于昔日好友,连半分相认的意图都没有。 若是云山先生依旧留人在姑苏,那至少还证明姑苏有他在意的东西,至少还有再回来的可能。 可如今他带着人悄无声息的离去,显然之后的姑苏,再也不会出现他的身影。 天歌带着几分担忧看向揽金,却见烛光闪动里,揽金的神色已然晦暗不明。 “未央,尸体让人去处理干净,今日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晚上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启程回临安。” 说完这话,揽金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临到天歌跟前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 “你跟我过来一趟,先前你托我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 从揽金屋里出来,天歌不由摊开手对着灯仔细瞧了瞧手中的东西。 方才揽金唤她过去,便是将当初天歌在潘炳涵书房中发现的小印章还了回来。 只说了一句是波斯文字,又说了上面的意思,便又将她赶了出来。 天歌认真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图案,没有想到让她先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串符号,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 娜可莎。 那个红颜薄命的波斯女子。 潘炳涵当初因为她被大金汗王打入牢狱,谁曾想却在多年之后,却依旧保留着这枚本该属于那个女子的东西。 看着上面属于波斯贵族一支中代表性的银蛇缠绕标记,天歌忽然想起当初在潘府书房内和书房外见过童颜给的银蛇雕记。 如果一切只是因为那个女子,那潘炳涵作为大金曾经的第一勇士,未免也太痴情了些。 只是不知道如果罗刹司的那些人知道自己费尽心思想找到的东西,其实是一枚波斯女子的私印,又该是何等心情? 轻叹一声,天歌将半截食指大小的小小私印放入袖袋。 …… 第二日一早,天歌便与揽金等人出了城。 渡口边云仙已经在候着送行,揽金停下与他说话,天歌则与未央等人上了船。 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天歌忽然有些唏嘘。 前些日子,也是这时候,他们一行人从临安出发前往姑苏,可是这才几日没过,返程之路却已经少了一人。 自从没有见到白银之后,天歌便明白了一切。 以揽金的性子,定然是会放白银走的。 就算白银不走,出了那件事之后,揽金也不会再留他在揽金阁。 这一趟姑苏之行,若按原先的目的来看,收获算是远超期待。 但就结果而言,却不得不说让人有些遗憾和失望。 其实不管是揽金,就连她也不明白自己那个舅舅的选择。 但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继续向前看。 而且天歌有预感,如果云山先生如今真的效命于大金,那么之后,他们还会再次见面。 想到这里,天歌不由弯了唇角。 对此,她很是期待。 …… 帆船悠悠,终于离渡扬帆,与此同时,姑苏城里一间客房的门恰好被人敲响。 ————看到一个万币打赏,那叫一个惶恐心颤,加更明天安排!感谢大佬! 正文 第282话 皇帝与木兰 屋内正在伏案读书圆脸男子看着眼前出现的陌生人,面上有几分不解。 “阁下是?” 听到这句话,旁边领人过来的店小二当即解释道:“刘公子,这位是咱们姑苏府萧恒萧先生府上的人,今日是特地来找您的。” 刘擅住在这家客栈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店里的人早就知道他在为今秋的州试做准备,甚至连他费尽心思想要得到萧恒的指点的事情也清楚非常。 平日里听到的时候,小二总觉得刘擅此人异想天开。 毕竟姑苏学子众多,想要得到萧恒青眼的人更是多如牛毛,人人都有刘擅之志,但却不是任何人都能有运气得到萧恒的指点。 纵然出于大儒提携后辈的善意,萧恒并不会将学子们拒之门外,但三言两语的点拨和真正的看重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然而今日萧府的人亲自前来寻找刘擅,这其中的意味可就全然不同了。 小二笑得谄媚,看在刘擅眼里,惊喜过后却更多是怀疑。 萧府的人亲自找上他? 在外诓人久了的刘擅莫名有些怀疑这人极有可能也是来诓骗自己的。 然而等那人拿出萧府的府牌,又道出刘擅递交给萧恒的那篇拜谒文章的名字的时候,刘擅终于难抑心中狂喜。 “您先里面请!” 打开门刘擅这就准备将人请进屋,不过转头看到自己屋内书卷正放得散乱,不由尴尬一笑,对着小二招呼:“可还有包厢?将店里的招牌菜和好酒赶紧备……” 话说到一半却被那萧府侍从拦住:“小的今日来不是吃酒传话,而是请您去府中一趟。老爷子今日看了您的文章,直叹才华锦绣,想见你一面好多了解几分。” 听到这话,不等刘擅先说什么,旁边的小二先高兴地惊呼起来:“恭喜刘公子贺喜刘公子!” 尽管早就想过如何得到萧恒的赏识,可是想归想,当如今萧府真的有人来告诉他萧恒不仅欣赏他甚至还要亲自见他的时候,那种飘然与做梦般的感觉,还是让刘擅觉得好似踩到了云彩里。 直到出了客栈,走到临近萧府的时候,一瞥眼看见昨日天歌请他吃饭的酒楼,才蓦然想起昨日填个与他说的那句话来。 有的明珠或许会蒙尘,但是他刘擅这一颗,却注定不会了。 元和十三年七月十八日,姑苏萧府的书房里一场看似平淡无奇的会面正式拉开序幕,没有人知道,这一场会面会给一个书生带来怎样的影响,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场会面之后的数年里,整个大周的未来将会受到怎样搞得影响。 就连天歌自己,在后来见到刘擅之后,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的小小举动,会有怎样的扭转之力。 …… 泊船悠悠,一路顺风从姑苏驶向临安,在泊船停泊靠岸的时刻,一行车队也缓缓驶入大周上都云阳城。 黄昏的落日将车队的影子拉长,城门口进出的路人在见到骑在马上的数名白衣人的时候,悉数自发让开位置地方,留出一道可供两马并驾的宽阔官道来。 白衣骏马,罗刹鬼面,那是整个上都城中鬼见也愁的罗刹司。 看着四周熟悉的情景,为首一人终将勒马转身,对身边另一人吩咐道: “罗真,你带人将犯人押回去,我进一趟宫。” 说完这话,腿击马身,马鞭微扬,在让开的关阔官道上很快疾驰不见。 中州朝廷多年来更迭变化,但新朝旧代的更替中,却唯有一样未曾变化,那就是都城。 上都云阳从周唐之际,到前朝大齐,再到现在大周,都永远的坐落在据说龙脉最盛的云阳城。 相比于水乡江南的临安姑苏,云阳城里显然更干燥闷热,尽管宫中水榭楼阁坡多,但仍旧无法改变地域本身的气候特征。 胡承修赶到御书房的时候,周帝魏宁正穿着一身亵衣斜倚在软榻上看折子。 四周摆放着几盆已经半消的冰块,每个冰盆之前各有一个太监执扇将冷气往周帝那头扇。 凉风将大周这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发丝拂起又吹落,让他乍一看上去显出几分懒散纨绔的意味。 但熟悉这位皇帝陛下的人都知道,在阳光下漫步丛林的雄狮,依旧是雄狮。 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他都有可能化身出最原本的烈性。 见胡承修进来,正在看折子的人的微微抬起头来,鹰隼般锐利的的目光一瞬化作平和。 他微微抬起手,正在打扇的四个太监齐齐停手,福了身子默默退下。 身后的书房门重新闭合起来,屋内顿时只剩下周帝与胡承修二人。 将手中的折子随意扔到旁边的几案上,周帝伸懒腰般直了直身子。 “回来了?” 淡淡的一声问询,相是在问一个刚刚回家的孩子。 但饶是胡承修自己,也不敢这样以为。 白衣少年一撩袍,直挺挺地跪在地板上,俯首认罪: “微臣该死,并未寻潘炳涵的那枚印信,潘汪两家银财满算征获也只有二十万两。” 周帝从榻上下来,只着素袜不着屐履的在地上行走。 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书房内的气氛好似也因此越发压抑。 罗刹司此次南下,究其任务主要有三桩。 一者,是解决潘炳涵谋匿之事,防止江南在出现动乱。如今大金不臣之心渐显,若是大周内部自己先自顾不暇,那么大金便会夺得渔翁之利。 二者,因为潘炳涵的大金身份以及当初罗刹司初步调查之下,发现的潘炳涵与大金之间仍有往来的证据,寻出双方通信往来的印信。 若此二者顺利,那么大周与大金之间,最终将会是大周占据主导。 第三件事,其实是周帝在胡承修临南下之际交给胡承修和侯茂彦二人共同的任务。 这些年来,大周国库一直处于亏状态。 尽管周帝尽心尽力兢兢业业,但却耐不住前齐留下的硕大漏洞。 纵然国之首富姬家主动供予以补给,但一国之耗终究不是一个家族所能全部承担。 便是可以,周帝也断然不会如此,姬家的私业,毕竟姓司而不姓魏,不加节制的攫取,只会寒了人的心,只会让有意与朝廷亲近的富商巨贾望而却步。 按说这些年来的经营,大周国库已然有了盈余空绰之额,但耐不住去岁西南大灾,大批银钱流向西南以供赈灾,原本稍微好转的国库再一次显出捉襟见肘的趋势来。 正巧在这个关头,潘炳涵出现在周帝的视野之中,与之相关的汪家也是因此拔出萝卜带出泥。 杭州府首富,虽然比不得姬家国之大贾,但挤一挤动一动,落下来的银子也够不少开支,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阴差阳错之下,最后从潘汪两家合起来所缴,也不过二十万两之余。 事情的结果如何,早在胡承修回到上都之前周帝便已经知道,但如今入宫之后,胡承修却还需要再面述原委,同时准备承受来自这个举国之内最尊贵的人的怒火。 伏跪在地,胡承修一直没有抬头,但他已经准备好迎接的怒火也没有到来。 “人还活着吧?” 许久的沉默与踱步之后,周帝终于开口,却是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胡承修微一愣正,不过很快便明白了周帝的意思。 周帝问的是潘炳涵。 “活着。” 胡承修说完这话之后顿了顿,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过眼下的状况并不乐观。” “哦?”周帝波澜不惊的语调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微臣手中有人死在潘贼手中,被分尸悬于城楼曝挂,是以微臣同样剁了他的四肢,将他做成人彘藏于瓮中。” 说这话的时候,胡承修没有半分悔意或是认罪之感,甚至还能感受到几分余怒。 周帝显然也感觉到了。 不过他却没有对此计较,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只要人没死,能说话就行。” “谢陛下恩典。” 周帝挥了挥手,浑不在意。 胡承修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自打十岁那年被送到上都,一路的成长与变化他作为主子作为长辈都看在眼里,也清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无情无义,却也重情重义。 这两种矛盾的特征集中体现在这样的一个少年人身上,却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周帝只是庆幸,胡承修并没有像当初初掌罗刹司的时候那样,一眼不发便砍了三名朝中大臣的脑袋。 “只要人活着,一切就都好说。印章继续找,不过人也得看牢了。如今大金的时臣正在上都,若是人丢了或是死了,那时候你当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陛下放心,没有人能在罗刹司眼皮子底下惹事。” “起来吧。” 周帝似是终于想起眼前的少年自打一进门之后便跪地未起。 “拉个杌子自己坐。” 自己坐会榻上,周帝随手指了指地上的几个小凳。 那是北地常见的小凳子,在民间各家都会备上几把在长辈房里,以供年岁小或是辈分低的晚辈拜访时坐。 然而这东西却出现在周帝的御书房里,用作赐座朝臣的东西。 先前还有朝中仪官指出不合规矩,但在后来周帝的坚持之下,便也不了了之。 见胡承修依言坐下,周帝干脆直接将自己的腿盘了起来,颇有几分不见外的随性在。 “抄家银子的事情,侯茂彦与翟高卓做的账目朕都看过了,此事与你关系不大,你也不必再多虑,等后头侯茂彦回来了,我再与他论说此事。” 说着周帝在手边的奏折篓子里翻了翻,拿出一本抛给胡承修: “正巧你今日回来了,这里有份折子你且看一看,说说你的想法。” 胡承修轻巧接过奏折熟练翻开。 这些年来周帝让他看过的折子不少,先开始他还觉得逾矩,有些犹豫考量不敢妄自打开,但随着次数多了,周帝再让他看的时候,他便也不再推脱。 只是打开这份折子之后,刚看了两眼,胡承修便面色大变,甚至连后半部分都没有看,便一把将折子合上,重新跪了下来。 周帝一乐:“怎么了这是?我寻思那上头也没写什么太离谱的事情,怎么你这还没看完就这般了?起来起来,坐回去。” 然而胡承修却铁着脸跪在原处没动。 “微臣不应,请陛下替微臣回绝。” 周帝见他执意不动,也不再提说让他起来的事情,只叹了口气,带着几分缅怀道: “你离家也有十三载了吧?从朕当初北上,便一直跟在朕身边,这些年随着朕见证了大周的建国到朝朝局变革,可是却从来没有回过一趟家。” “你父亲如今身子不大好,大金又在虎视眈眈,他想让你回去继承他的位子,于情于理,于私于国,都在情理之中。朕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让你们父子分离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放你回去了。” 谁曾想挺直脊背跪在地上的人却一脸漠然:“自打来到上都,微臣便是陛下的人,再与胡家没有任何关系。至于袭位之事,朝中不乏武将之才,非是唯有微臣才可。” “如果陛下觉得这些人不行,那么阿寄亦有将才,虽是女子,却有木兰之风,半分也不输于微臣。” 周帝想过胡承修会拒绝,却没有想过他会拒绝的这么干脆利落,甚至连代替自己的人都已经想好。 不过听到胡承修提到的那个名字,周帝却在愣怔之际有些失笑: “你那个妹妹朕有所耳闻,当年年纪还小的时候,便是个火辣性子。这些年来仗着你父亲的纵容,更是在军中风风火火,好似还自己建了一支不输男儿的女军。” 说完这话,周帝却又叹了一声:“不过那些女军虽然厉害,但真正冲锋上阵的,却多是军中儿郎,且不说军中众人是否服她做个女将军,光就以后的亲事,怕都不好说人家。” “我若真如你说的那般做了,你父亲准会气个半死。唯一的一个儿子都被我拢在身边,如今就连宝贝女儿都要为大周沙场血战。这不妥,不妥。” 一向只会领命办事的胡承修闻言,却是难得的开口与周帝争取。 正文 第283话 说亲与警告 “沙场报国乃是阿寄打小的愿望,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变过,还请陛下不要因胡家之故忽视阿寄报国之志。况且陛下也是认可阿寄的将才,若只因她是女子之身便否认其领兵之才,未免有失偏颇。” “至于陛下担心阿寄的亲事……不妨亲自替她指一门亲事。左右开春便是国试,届时定有很多青年才俊,也省得微臣再替她的婚事担心。” 这话听着不甚客气恭敬,甚至有些过分放肆,若是旁边文官在侧,弹劾的折子只怕立刻就能冲着胡承修雪花般飞过来。 但是周帝却不以为意,甚至在听到他后一句话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说这些年你费心费力替你家那妹子寻亲,少说也瞅上了不少人,如今难不成个个都不满意,又要将魔爪伸向朕未来的肱股之臣?若朕没有记错,你家那妹子可是扬言要养面首的吧?” 这些年胡承修在上都所为,周帝都再清楚不过。 他对自己的父亲不满,但对这个胞妹却疼爱有加,尽管知道周帝忌讳他与胡家亲近,但哪怕是刚来上都的时候,却仍每逢胞妹生辰之际,还是会寄送生辰礼回去。 这些年来,更是利用罗刹司在北地的人,了解着胞妹的生活与变化。 这些事情胡承修一直不曾避讳周帝,而且每次也只关心与胞妹胡寄容相关的消息,所以久而久之,周帝也便由着他去了。 如今听到胡承修的话,再一想到当初胡承修为了追着一人揍只为让人家给自己当妹夫的事情,一向严肃周帝居然也难得笑出了声。 见周帝笑话,胡承修却是一点也不畏缩,甚至带着几分耿直开口:“男子都可三妻四妾,我家阿寄不输男子,缘何不能三夫四首?” 周帝愣了愣,才终于回过味来弄明白胡承修的那句“三夫四首”是什么意思。 “你倒是比你家阿寄还会想!从明年的士子里选一个人与她朕已经够心疼了,你还想挑上七个给他做夫君和面首,到时候满朝文武和天下读书人联名抵制,朕可再护不住你。” 听到这句话,胡承修登时眼睛一亮:“陛下这意思是答应微臣的请求了?谢陛下开明,谢陛下隆恩!” 听出胡承修话里毫不遮掩的喜悦,周帝面上也柔了几分。 “胡振远就你们两个孩子,你既决心留在上都,北地那边朕自然得让你放心才是。” “明日朕就下旨让寄容那丫头领镇西军南军,若是这半年之内她做的不错,明年开春朕便昭她来上都,让你们兄妹好好见一面,也正好由你把关,给她挑个好夫婿。” 御书房里的君臣之约就此敲定,而与此同时,镇西军营地中,正在看新送来的军图的高束乌发的少女则莫名打了一个喷嚏。 她揉了揉娇俏的鼻子,眉头忍不住蹙了蹙。 “没道理啊,这才七月中,还没转冷呢。” …… 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若说快,其实也会度日如年;若说慢,其实也会一日如三秋。 而对于侯茂彦来说,从离开上都到折返上都这做绩考官的几个月时光,是真的太过漫长了。 再加上当初在临安出的潘炳涵之事,再次看到云阳城几个大字的时候,他甚至有种再生一回的老泪纵横感。 相比于当初胡承修的待遇,周帝对侯茂彦便没有那么客气了。 毕竟原本潘汪两家的资财乃是一块大肥肉,被侯茂彦后来那一折腾,瞬间白折了大半,罚自然还是要罚的。 但念在这次造反之事及时止损,侯茂彦这一路绩考下来也颇为辛苦,又有易相的面子在,这处罚便与先前说好的拔擢抵消了。 不过饶是如此,许是宴请大周使臣的宴会便在近期,周帝倒也终究开恩,还是将翟高卓从刑部调任至吏部。 虽是平级调动,但多少还是看得出周帝希望他能在吏部做出些成绩的期待来。 而说起宴席,不输于这些朝臣关注度的,还是要数朝中贵女和宫中妃嫔们。 而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卢贵妃卢之婉。 锦安宫里,卢贵妃看着婢女们一件件送上来以备挑选的衣物,从颜色到布料和花色绣工,一件件挑选下来,竟是没有一件合乎心意的衣服。 “曹家如今这是怎么回事?送来的衣服一件不如一件,大金来朝三年才有一次,本宫若是穿上这些,怕不是要被那些大金蛮子给消化我大周连精致的布料都没有了!” 听着卢贵妃的不满,宫中婢女一个也不敢多说,生怕惹恼了自家主子。 不管宫外的那些丫头如何艳她们,但只有她们自己清楚,自家主子到底是怎么样的脾性。 其实说句公道话,曹家这次送入宫中的衣服都不差,跟别论同为贵妃,礼服也都在卢贵妃挑选之后,剩下的那些才会送到清和宫的沈贵妃那里。 但这次的宫宴到底不同,据说卢贵妃会与周帝一起与百官和使臣共酒,这便意味着,同时贵妃,卢贵妃已然要压过沈贵妃一头。 因此这着装的挑选上,自然得更加用几分心力。 看着伏跪在地的女掌柜,卢贵妃吹了吹自己的指甲: “你回去告诉曹弘文,若是他再继续这样不用心,不等本宫说什么,宫中那些个挑剔的姐妹们怕是要先看不下去这些绣品,到时候本宫就是想要保他皇商之位,他怕是也得给那些更出彩的绣商让路。”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满是警告之意,听在那女掌柜耳中,只剩下惶恐与忧心。 东家还让她趁着这次进宫送绣服的功夫跟贵妃娘娘提说临安最近发生的事情,顺带着再求个恩典下来。 可是如今卢贵妃这话一出,莫说是恩典了,就是维持现在的恩宠,都足够让人愁了。 看着女掌柜诚惶诚恐地领人抱着衣服离去,卢贵妃看向身边的侍女: “香脂呢?可都备好了?” 听到这话,侍女琴心忙不迭吩咐小丫鬟将东西逐一摆在桌上,而后打开最左边的一匣子,露出里面多层多种可供搭配备选的胭脂水粉: “这些是宫中制香司送来的东西,这……” 然而没等琴心说完,便被卢贵妃打断。 正文 第284话 陷害与图谋 卢贵妃一听制香司几个字,顿时连看的欲望也没有就摆了摆手: “收了吧,制香司的脂粉涂上去跟鬼面一般,这么些年了,也没见什么长进,往后再有制香司的东西送来,一律丢出去。” 琴心应了声是,而后将匣子阖上,也将匣子一角显出精透碧色琉璃样的东西关入匣中放至角落。 排除了制香司的香脂,琴心再指向桌上的另外三盒,逐一打开呈现在卢贵妃面前: “剩下这几盒分别是上都三大脂粉行的掌柜送来的当季新品,这是苏家送来的,这是朱家的,这个是徐记的。” 听到琴心的话,卢贵妃直接越过苏记,在朱记和徐记的香脂中去挑选。 挑来挑去,卢贵妃的手最终在徐记的瓶瓶罐罐中停下,戴着护甲的手一指其中一枚雨后天青色的瓷瓶: “这个拿出来瞧瞧。” 琴心依言拿出,然后将瓷瓶打开,轻轻点染一点在旁边与卢贵妃同肤色的试妆娘脸上。 蔷薇色在妆娘面上晕染开来,原本素白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生气,然而卢贵妃只看一眼便摇了摇头: “不行,这颜色不够庄重,既然本宫站主位,便没有选这种偏色的道理。” 听到这话,琴心顿时了然,从脂膏那一层挑选出几个正红,又分别在妆娘脸上试过,几番挑选之后,卢贵妃才终于敲定了一个中意的。 见卢贵妃的目光落到第二层,琴心连忙将第二屉层拉得更往外一些: “这一层是香露。” 想着方才最终挑选的脂膏乃是徐记所制,卢贵妃这次甚至根本没有在徐记和朱记之间抉择,便从徐记的香露中点了一个: “打开这个我闻闻。” 琴心闻言去拿,瓷塞打开,霎时间一股青松溪林的清爽气息传来,让人顿觉暑意消散一空,饶是卢贵妃用过的香料不少,却也没有用过这般能让人觉得凉沁,甚至好似还能看到漫山翠竹的香露。 她登时来了兴致,问道:“这香露叫什么名字?” 琴心闻言拿高瓷瓶,去看瓶底贴着的字条,然而这一眼看去,她便霎时间变了脸色。 旁边卢贵妃还在徐记的香露瓶子中挑选摆弄,琴心见她未曾觉察,忙不迭敛却神色强装镇定道: “娘娘,这香露的味道虽说新奇,但在会见使臣的场合,却略显轻薄,而且也与咱们方才挑选出的香脂颜色不搭,您不妨再看看别的?” 说着将那瓶香露放得远了些,重新从香脂屉里拿了一瓶打开递过来。 白桃乌龙的香气顿时在寝宫中弥散开来,然而卢贵妃却只是看了琴心一眼,便挡开她探过来放香的手,自己去拿先头那瓶被琴心放远了些的香露。 见到这一幕,琴心顿时面色发白,僵站在原处再也不敢动。 当卢贵妃将瓷瓶拿在手中倒转过来看到瓶底香露名字最前的两个字时,面上的笑意渐渐收住。 琴心再也顾不得其他,登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娘娘饶命,这一瓶许是徐记情急之下放错了的,不是有意送到宫中来的。” “情急之下放错?” 卢贵妃挑了挑眉,望着瓶底的香名:“给宫中送香的事情,若本宫没有记错,早在一月之前便已经说与各家脂粉行知晓了吧?一个月准备的功夫,还能送错?” 琴心硬着头皮,尽管知道卢贵妃已经动怒,却还是强自解释道:“娘娘说的没错,不过这是徐记第一次给宫中送香,那掌柜听闻之后受宠若惊,激动之下慌乱中送错也是有可能的……” “可能?”卢贵妃的目光落在琴心身上,转而化作一声嗤笑,话里已是冷意十足,“根本不可能。” “娘娘……”琴心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自家主子的性子,没有人比她更熟悉。 但凡认定了的事情,没有人能轻易动摇她的态度,这个时候再多说两句,不仅没法为徐记开脱,就连自己许也会受到怀疑。 果然,不多时卢贵妃便伸出手指,轻轻拈起琴心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笑问道: “怎么,可是因为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徐记做学徒?还是你收了徐记的好处,这般迫不及待的想要为徐记开脱?” 琴心手心发凉,直觉想要叩头,却因为卢贵妃的手指没有移开,只能强自挺住脊背,惶然解释: “奴婢该死!请娘娘恕罪!奴婢往后再也不敢多舌了!娘娘恕罪!” 到底是自己身边跟了多年的大丫头,卢贵妃虽然不喜琴心多舌说话,却也并不止于因此便怀疑她的忠心。 松开琴心,卢贵妃美目一扫旁边已然跟着跪下正战战兢兢伏地的其他婢女,澹声开口: “都下去吧,琴心一人留下。” 侍女们忙不迭鱼龙退出,寝宫之内顿时只剩下卢贵妃和琴心二人,气氛凝滞中,卢贵妃缓缓起身,重新拿起那瓶香露,悠悠开口: “你自打出阁的时候起,便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的时光,这东西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你也应该清楚吧?” “奴婢……清楚。”琴心咬唇道。 “那你说说,这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 琴心咽了咽口水:“意味着陛下的忌讳,意味着满朝文武的不满……” “是啊,意味着陛下的忌讳,意味着满朝文物的不满。” 卢贵妃重述了一遍,松开手,手中的香露顿时落在地上,瓷瓶碎裂,内里的凝露流淌开来,屋内好似满是青翠碧竹,盛夏的闷热也被这气息扫荡一空。 卢贵妃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这可真是要命的气息啊。” “男香之事,本就是前齐灭国的因素之一,当初不少武将,乃至于陛下也对这男香嗤之以鼻,你仔细算算,多少前朝武臣如今依旧在朝中任职?若是我当真选了这一瓶香露,你说,那日宫宴之上,将会有什么东西等着我?徐记这是害我啊……” 后宫从来都是上都贵妇乃至举国潮流的源起之地,卢贵妃甚至不用想都可以预料到,宫宴之后自己的衣饰装扮和香脂发髻,任何一样都会成为所有人效仿的对象。 如果那时候被人得知自己所用乃是徐记的男香香露,那么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只怕当真要败在这一瓶小东西上。 徐记的胆子,还真是不止一星半点的大呀。 卢贵妃冷哼出声,然而想到这里,她却又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是了,不对。 徐记一介商户,缘何要与自己过不去? 难道不知道但凡被自己选中的香脂,都会由宫中记录在册么? 尽管这一惯例的初衷乃是防备往后使用中出现什么问题,但不管怎样,香脂的名字都会被记录在名录当中,不等自己真的在宴席上使用,只怕也会被造册记录的宫人发现。 如果徐记当真存了这样的心思,那断然不会明晃晃地将“男香”两个字明晃晃的写在香露名称之前。 念及此处,卢贵妃看向需放着徐记香脂的盒子,凤眼微眯: “琴心,将徐记所有的脂粉贴条撕下给本宫瞧瞧。” 一张一张小小的名称贴条摆放在桌上,卢贵妃一行一行的看过去,看到一半之后,猛然一拍桌子: “徐记这是想找死么!” “娘娘仔细手!”琴心连忙放下手中活计,捧起卢贵妃的手仔细地呼了呼,看着大片的泛红当即准备往外去,“奴婢去传太医!” “回来!” 卢贵妃出言制止,在琴心的疑惑中抬了抬小巧的下巴,“这种小事,不用让太医院那边知晓。去把上次西南进贡的化瘀膏拿来,涂上一涂便行了。” 琴心闻言连忙去取,趁着琴心擦药的功夫,卢贵妃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些已经被她刚才那一拍震乱了次序的签条上。 不过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到上面的名签信息。 所有的胭脂和螺黛都只写了名字,唯有那些香露上,清楚的标记着“女香”和“男香”两个字。 这般清楚明确的备注,定然不是为了让卢贵妃在宫宴上出丑。 卢贵妃这时忽然想通了。 “呵,徐记果然大胆,他们不是为了害我,而是为了告诉我,他们已经开始制作男香寻思了。” 如果真的陷害,不会标明;如果是为了和其他几家一样争取被选中在宫宴上露脸,那么徐记只会送来女香,而根本不会将男香标注清楚还送来。 堂堂贵妃用男香?脚指头想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徐记此次送香,根本就不是为了被卢贵妃选中,乃至于目的甚至恰恰相反。 “徐记这几款男香都是何时制出的?” 琴心闻言连忙却拿先前报备的单子,翻找到徐记的部分后递给卢贵妃。 “您看,是本月初,不过当时是先在临安推出的,上都这边倒是晚了半月,只在铺子里出现,却并没有以新品的名义推出过。” “看来他们还是怕死的。”卢贵妃扫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 “所以,这男香是当真专给本宫一人看的。”卢贵妃说完,看向琴心,“咱们派去临安的人走了有几日了?” “今日是第十三天,算算时间若是路上不耽搁,快马加鞭之下,想来也就这几日便回来了。” “本宫就说徐记做什么将东西送来呢,原来是在想方设法的拒绝本宫。也罢,既然徐记不识抬举,不愿意接这生意,那便本宫也不至于巴着他们。方才的胭脂换成当初犹豫的朱家那套,至于徐记的这些,全部送出去。” “放出去话,便说徐记的东西用了伤肤,本宫试过之后脸上出现了疹子,最好让上都各家妇人小姐都听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听完这话,饶是琴心已经回过神来,却还是陡然一惊:“娘娘,要不是还是等咱们的人带了徐记的准信回来之后再说?万一要……” “没有万一。” 卢贵妃很是肯定。 “我知道你担心你那个弟弟,过会儿让朱记送香的掌柜来一趟,你那弟弟便送到朱记去,这大周第一脂粉行,总比徐记这算不上排面的好。” 说完卢贵妃看了看自己仍有些泛红的素手,轻飘飘道: “正巧这两日手疼,趁这功夫,也好好养养,宫宴也没几日了。” “那陛下那边……”琴心有些犹豫。 旁的人的确可以称病不见,但以主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若是传出生病,陛下那关肯定是躲不过的。 然而卢贵妃却是浑不在意,只挥了挥手,“去叫韩太医来吧。” 说完这话,卢贵妃又指了指四周的窗户:“先把窗户打开,让这香气儿散上一散,再去做这些。” …… 如果说有什么像风一样,能够长腿般快跑,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流言蜚语。 几乎是在宫中卢贵妃病了的消息传出的同时,整个上都也同时弥散着另一种声音: 徐记的脂粉里面掺杂了不好的东西,用了之后会让人肌肤溃烂,尤其是这季的新品,宫中的贵人用完之后面上登时出现了大片红疹。 寻常百姓多擅食瓜,这消息一经口耳相传,霎时间便掩盖过了南地有人想要造反却被镇压的消息,成为茶余饭后新的谈资。 甚至被人群围着指点的徐记脂粉铺,也不得不在一众食瓜百姓的围堵下暂时关门歇业。 倒是消息传入易家的时候,易老夫人却颇有几分不以为意。 看着坐在自己下首的几个陪自己说话的媳妇儿,易老夫人道: “你们不都用的是徐记的脂粉么?这么几年下来,缘何就没有出过事情?莫不是徐记铁了心专给卢贵妃制了能烂脸的香脂?” 听到这话,易大夫人连忙解释:“这怎么可能呢?徐记再怎么傻,也不至于做出这样要命的事情来,况且用给宫中贵人的东西,不都会先有太医验毒,再有专人亲身验试么?” “是啊,为什么太医和试妆娘都没有验出的问题,却出现在卢贵妃的脸上了?”易老夫人问道。 易二夫人平素最喜耍小聪明,听到这话迫切期待在老夫人面前表现自己,因此忙不迭开口道: “许是那东西根本验不出来呢?况且这次出事的据说是徐记的新香,以前的用过没有出事,这次的可就难保了不是?” 说完这句话,易二夫人带着几分期待看向老夫人,谁曾想却只听到一声冷笑与几分鄙薄的神色。 正文 第285话 夫人与应对 “这样做与徐记有什么样的好处?” 易老夫人问道,“商人向来趋利避害,莫说是徐记,换做任何一家商户,纵然有可能糊弄百姓,但对宫中贵人使坏,这可就不仅仅是关乎自家前途,更甚至于是关乎身家性命。换做是你,你会做出这等愚蠢之事吗?” 易二夫人被老夫人这一通说,心里自是觉得委屈,遂开口为自己辩解:“我就是……” 易二夫人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她刚一开口,坐在她旁边的大夫人便扯了扯她的袖子,抢过了她的话茬: “母亲,二弟媳妇儿也是无心之言,您莫要往心上放。您也知道,她是个直愣性子,这些弯弯绕绕的,她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 听易大夫人这般说自己,二夫人自然更不高兴,但她再蠢,却也知道大夫人这话是在护着自己,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错了,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但这个时候不能冲撞老夫人的简单道理她却还是懂的。 “大嫂说的是,还望母亲见谅,儿媳一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浅,让母亲笑话了。” 听着老二媳妇儿闷闷的话,老夫人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只摆了摆手: “今日就这一次,往后你们也记着自己的身份,上都的那些街巷蜚语也好,宫中的流言也罢,都不是你们该管该论说的事情。你们就是不想自己,也多想想你们父亲,多想想你们的夫君,莫让他们为难。我乏了,你们下去吧。” 两个儿媳闻言起身,应了是之后,从老夫人屋中退了出来。 一出老夫人的院子,二夫人就忍不住从旁边的花树上扯下一片叶子,带着几分不服道: “老夫人就是看我不顺眼,好似每次我说什么都是错的,既如此当初何必选了我来入易家的门?” 大夫人听着二夫人这要命的抱怨,暗叹一声入门多年来,能性子半分改变没有,长进半分不增也真是难为自己这个弟妹了。 “弟妹往后这话还是莫要再说,府里人多口杂,若是传入老夫人耳中,怕是又要惹她生气。况且老夫人也非如弟妹所说这般。也是咱们先头主动提起宫中之事,坏了该有的规矩。” 听到这句话,二夫人瘪了瘪嘴,显然是不以为意。 大夫人不由摇头,都是老二给宠坏的。 当年易家二老爷出游在外,一眼便看中了襄州巡抚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二夫人。 回来之后朝思暮想,甚至因此害了一场大病,易老夫人心疼儿子,便将原本准备说与二老爷的亲事放下,请了媒人赶往襄州替自己的儿子提亲。 提亲成功之后,二老爷的病当即便好了,后来成了亲,更是只专宠二夫人一个。 府上大老爷如今除却大夫人一个之外,还有两个姨娘和一个通房提上来的侍妾,便是易相早年也曾有过一个姨娘。 纵观整个易府,却唯有二老爷一人没有妻妾,多年来更是什么事都依着自家媳妇儿。 这也是为什么二夫人纵然没心没肺说话老不过脑,但至今却在府上没有人与她真的计较的原因。 眼见分头的路便在前头,大夫人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 “再过三日便是宫中宴席,到时候沈贵妃许是会召见咱们,二弟妹这两日得了闲,多想想到时候送什么礼,咱们妯娌也好提前通个气儿。” “我知道了。”二夫人敷衍应了一声,显然是没有当回事。 大夫人遂看了一眼二夫人身后的丫头,那丫头倒是机灵,当即应声: “大夫人放心,等主子这边定好了东西,奴婢会及时去您那边商量斟酌。” 大夫人点了点头,这才与二夫人道别,往大房那边走去。 转了个弯,等后头的二夫人不见了身影,这时大夫人身边的婢女才带着几分不乐意开口: “主子每次都护着二夫人,可是人家每次都不领情,这次您拿沈贵妃的事情提醒二夫人,可是奴婢瞧着以二夫人的性子,怕是仍旧不明白您的深意。” 端庄的大夫人笑了笑,步子分毫不乱,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大家闺秀该有的风范。 “领情不领情是她的事情,我做好了我该做的事情便好。在易家这四方天地里,没有能躲过那位眼睛的事情,所以我这么做,倒也不全是为了老二家的。” 二夫人以为出了老夫人的院子便可肆无忌惮开口,却不知在这院子里,从来都没有能藏得住的秘密。 方才那句提醒,她听进去最好,若是听不进去,落在老夫人眼中,她这个大儿媳妇也算是尽力了。 说起来大夫人也算是颇为佩服老夫人。 卢贵妃与沈贵妃不和,而沈贵妃乃是易家的侄女儿,对于老二媳妇儿今天这明晃晃的替卢贵妃说话的行为,老夫人纵然不满,但却也只是简单敲打,甚至连重话都没有说两句。 这种忍耐不动声色的功夫,以前在家中当姑娘的时候,大夫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自己上有公婆下有子女之后,才明白到底有多不容易。 想到这里,大夫人问婢女道:“青哥儿今日去了何处?” “回主子,三公子今日应赵家公子之约去了诗会,如今还没有回来。” 听到这句赵家公子之后,大夫人面上的不喜一闪而过。 年初的时候,父亲将她和夫君一道唤去书房,直言为青儿寻了一门亲事。 先一开始她还有些惊喜,因为老二家的如今还没有说亲,青儿明显年纪更小,如今父亲主动提起,这说亲的人家应当还不错。 谁曾想一听父亲说完,她霎时便有几分不喜。 提说的亲事乃是北地安阳城中赵家的嫡女赵知惜。 父亲说赵家乃诗书之家,虽然门第低了些,但以易家如今的地位,提亲倒也不需看门第。还说赵家族中规矩严格,女儿教养有道,将来定是相夫教子的好妻子好母亲。 道理大夫人都懂,但安阳云阳只差一字,却是天地之别。 云阳乃是龙脉上都福地,而安阳则接近大金,一个如此靠近蛮荒之地的地方出来的女子,就算是书香门第,只怕也是骄横无礼的。 所以大夫人宁肯在云阳选一个出身稍低的官家女子,也不愿意接受安阳的世家之女。 远的不说,就看看眼前的二夫人,若是当初二老爷娶的是国子监博士海坤的女儿,后院哪里会经常闹出这等笑话? 亏得二夫人还是襄州巡抚的女儿,她的父亲当年也不也是状元出身,又有什么用? 可是当她以青儿还小,没有二公子还没定亲先给最小的说亲的道理回绝的时候,自家夫君却是大喇喇地应了下来,乃至于之后她还闹了半个月的脾气。 直到大老爷连着半月宿在姨娘处,她才不得不低头认了这亲事。 时隔半载,如今想来,这件事还怄得大夫人胸口疼。 而方才婢女所说的那个安阳赵公子,好巧不巧正是那赵知惜的胞弟赵知昀。 如今赵知昀与易家三公子同在云阳书院读书,因着有这么一层关系,再加上赵知昀颇有几分才名,两人便走得近了几分。 但这却不是大夫人想要看到的。 “今日青儿回来之后让他来见我。往后他散学之后,也让书童将人揪回来,再不许出去与那些个凭关系进书院的假才子厮混。” …… 卢贵妃和徐记的消息在易家就此打住,但在外面却愈演愈烈。 此刻上都徐记脂粉铺总铺的宴客花厅里,几家分铺掌柜已经急得额头冒汗,对着坐在上座的总铺掌柜徐如海说个不停。 “大掌柜,如今这事情闹成这样,咱们难道就只关铺子么?且不说这一日的损失有多少,便是为了咱徐记的名声,咱也不能闷声一言不发啊!” 上都所有徐记脂粉铺暂时关门歇业的事情,是大掌柜徐如海告诉给所有人的。 在上都,东家不在的时候,所有的主意都是大掌柜来拿,其他分铺掌柜都得听从吩咐。 可是如今听吩咐归听吩咐,众人心中的疑惑与焦虑,却还是无法抵挡掩盖。 “方才我在来的路上,遇到朱记那个冯掌柜,那一个劲儿的幸灾乐祸,气得我恨不能给他一拳头。如今城中都在说咱们脂粉的事情,咱们难道就不解释解释么?” “还说这个,礼部侍郎的夫人在我出门前甚至还来铺子里说着要退先前买的脂粉,连带夏季用成空瓶只剩最后一层的香脂都给拿了过来,说什么不敢再用,没给我气个半死。都快用见底儿了,有用没用、到底能不能用自己都不知道吗?” “要退的便都给退,莫要因为这点银子得罪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的大掌柜徐如海终于开口说话。 听完这话,先前抱怨的掌柜叹了口气道: “这个您放心,这忌讳咱们肯定不会犯,那些官员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咱们再怎么不乐意,也不敢给东家添麻烦,只能笑呵呵的给人把银子退了。” “但是话是这样说,咱们若是真的不解释,往后一个两个都这样,这生意咱们还能做下去么?大掌柜,您给咱们一个准话,接下来咱们到底要如何做?” 听到这句话,众掌柜都有些沉默地看向徐如海。 当下他们就想知道如何做,稳下心,而不是一味的惶惶不安。 徐如海沉吟一声,慢慢开口,却只说了一个字: “等。” “等?这是什么意思?”众人给听懵了。 “东家的意思。” 徐如海想了想,没有道出大小姐吩咐他将男香一并送入宫中的事情。 有些事,并不需要很多人知道。 可饶是这一句,也已经出乎众掌柜的意料。 “东家?可是今儿个事情才出,东家怎么会知道?” 徐如海缓缓开口: “不管东家如何知晓,我只问大伙儿一句,这一次咱们徐记栽了跟头,当真是脂粉的问题么?且不说这次送入宫中的脂粉是我亲自核查过的,就算是光就咱们徐记的脂粉品质来说,在座的各位难道不清楚,徐记的东西到底会不会伤脸么?” “肯定不会啊!况且都是先前月初的新品,若是真有问题,那些官家夫人小姐早就闹开了,怎么会到月底才会出事?” “是啊,怎么才到月底才会出事呢?先前大半个月都没有出现的问题,今日才送入宫中,半日不过便传出这种消息,说是脂粉的问题,你们信吗?”徐如海问道。 “这……是有人想害咱们徐记?” “莫不是宫中贵人?可是不对呀,咱们从来没有与宫中那位打过交道,那位怎么会与咱们过不去?而且这消息若是泛滥下去,那可就是砸招牌的事情,陛下素来偏宠那位贵人,若是真动了大怒,咱们这生意能不能做下去都说不定,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仇和怨?” “宫中贵人与我们没仇,可是却有的是人觊觎我们徐记如今的势头,这件事情当中最受益的是哪位,大伙儿难道看不清么?” 听到其中一名掌柜如是说,众人顿时嘶了一声。 “你是说朱记?” “肯定是朱记!这次宫中据说选中的就是朱记的东西,方才我来的时候,朱记大掌柜脸上的肉乐得都快堆一起了。只是没想到这种龌龊行径他们也干得出来!” 听到众人愈发愤怒,徐如海颇有几分愧疚,然而大小姐说了不能说,他便只能忍住不多嘴,只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清楚: “大伙儿先冷静一下。不管是不是朱记,咱们如今没有证据,出去了便莫要多说。记着东家一句话,等就是了。这两日铺子里的事情你们交给底下人打点,上门退货的咱们给退便是,多余的话不要说也不要管,更不用解释。这半年来你们辛苦,这几日就先在家里多陪陪妻儿。大家放心,东家心里早有算数,咱们徐记定然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倒下。” 徐如海这话一出,顿时如同一颗定心丸一般,稳住了众人的躁动,尽管还有不满朱记的,但为着铺子着想,也忍气吞了声,没有再说什么。 看着身边的掌柜们,徐如海颇有几分感慨。 这些年来,徐记不是没有经历过风雨,这些掌柜们都是与他一道,看着徐记在各大脂粉行的厮杀中逐渐在上都站稳脚跟,变得越来越好。 以前的风雨能过去,如今这一场早在大小姐预料之内的风雨,又有什么好怕呢? 正文 第286话 惩处与帝心 锦安宫门口。 琴心刚代替病中的卢贵妃婉拒并送走各宫前来探望的妃嫔,正欲转身回到宫中,却蓦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然靠近。 琴心心中一惊,当即扬声行礼: “见过陛下!” 周帝摆了摆手示意琴心起来的同时,径直越过琴心直奔宫中。 后头的琴心连忙起身跟上,一边感慨自家主子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一边却又担心宫中的卢贵妃还没有准备好。 方才几位宫妃在宫中的时候,因为锦安宫中卢贵妃最大,所以她避不见客,那么也没有人真敢闯进去看贵妃到底如何,但此刻的陛下可就不一定了。 就算是琴心想拦人也拦不住,只能紧赶慢赶追上健步如飞的皇帝,一边扬着声音提醒:“陛下您慢着点,小心脚下台阶。” 然而爱妃生病,周帝哪里顾得了这些,再加上周帝本就是习武之人,几乎不多时便越过院子到了屋里。 缠花罗汉床上,卢贵妃正撑着身子准备起身,周帝连忙上前拦住: “你还病着,无需这些虚礼。” “陛下……” 卢贵妃声音里带着感动,然而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似又想起什么,又连忙推开已经将她揽在怀中的周帝,抬手捂住左半边脸。 “怎么了这是?”周帝问道,但却并没有被推开。 “妾身……妾身无事,许是身子乏困,修养两日便好,陛下日理万机,还是早些回去处理国事吧……” 卢贵妃低着头捂着脸,闷闷的声音里显然带着委屈。 周帝哈哈一笑,反将她拥在怀中: “可是嫌朕来晚了?朕方才来的时候,看到沈贵妃她们刚刚离开。原本你这头出了事,朕该立刻赶过来的,但是今日朝中和西北的折子太多,再加上眼见便到宴请大金使臣的日子,跟那些老匹夫说完之后,才看到传信的宫女,是朕的不是。” 卢贵妃微微转过脸去:“陛下日理万机,朝中事务繁忙,自然先是以国事为重,妾身明白的。” “既然明白,为何自打朕进来之后,你却连看朕一眼都不乐意?嗯?” 听完周帝这句半玩笑话,卢贵妃正要开口,那一直捂着脸的手却被周帝牵住拿了下来。 “陛下不要看!免得惊吓到……”卢贵妃似是惊慌,脑袋再往旁边偏转了几分,就连声音也因此拔高,但听在耳中却依旧是柔和温婉的。 “朕年轻的时候在沙场斩杀金贼,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哪里就这般容易被吓到?朕来的时候已经听宫人说了,据说今日宫外脂粉行上贡的脂粉有问题,你用了之后脸上便起了不适。” 说完这话,周帝捧着卢贵妃得的脸转过来看向自己,目光则落在先前一直被捂着的那边脸上。 那里出现了铜钱大小的红色,由细密如针点的红色颗粒组成,乍一看上去甚是瘆人,就连周帝看到之后,也有些头皮发麻。 “太医呢!可来看过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息怒。先头太医已经来过了,开了方子,说是两日之内便会好,必定不会影响后头的宫宴。” “这不是宫宴的事情!”周帝的声音里已然带了怒气,“是哪一家的脂粉!” “倒与那商家无关,都是妾身不好,来自宫外的东西,就算再喜欢,应该先让试妆娘试过,再自己用的。都是臣妾自己不曾留意,怪不得那商家……” 卢贵妃越是忍让宽容,周帝心头的怒火便烧得越旺,“不管谁先试,都不是试不试得出的问题,而是东西本身的问题!” 见卢贵妃不肯开口,周帝转头看向侍奉在侧的琴心: “琴心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卢贵妃央求一声,而后对琴心道,“屋子里的茶凉了,你快出去重新给陛下泡上一壶来。” “朕不喝茶。” 周帝说完盯着琴心:“说!” 这一声威吓,霎时吓得琴心伏跪下来,将事情按先前串好的说法一股脑全部讲了出来。 说完之后,琴心仍旧伏跪在地颤颤巍巍,周帝的语气却有些莫名的和缓。 “原来是临安的那个徐记。” 听着周帝这句话,不知为何卢贵妃心里一跳,但见周帝依旧冷着脸,原本的忐忑便又散了几分。 “陛下……一介商户,咱们还是莫要与他们计较……”卢贵妃小心提醒,在周帝思索的同时,快速地朝地上的琴心使了个眼色。 琴心得到授意,咬了咬牙,再次开口:“陛下……奴婢,奴婢还有一事要说。” “琴心!你出去!”卢贵妃出言喝止。 “娘娘,婢子知道您好心,不想与那商户计较,但此事奴婢若是不禀告与陛下,便是欺君之罪!况且徐记这么多年来脂粉一直没有问题,偏生到了如今送进宫中给娘娘用的时候便出现差错,难道就真的是偶然吗!” 听到琴心这番话,周帝眸色深沉,他看向琴心: “说下去。” “今日娘娘用完徐记的脂粉之后,发现颜色不错,便准备在徐记的香露中挑选以用,谁曾想奴婢刚取出一瓶,娘娘的脸上便开始刺痛,情急之下奴婢打翻了香露,这才看见徐记给娘娘这边送来的男香香露!” “且不说徐记给娘娘送男人用的香是出于何意,便是徐记私制男香一事,便是无视规矩。娘娘心软,本不想这事闹大,只让奴婢去敲打敲打徐记,谁曾想徐记这脂粉竟然害得娘娘如此!韩太医已经说过,若非娘娘看医及时,只怕往后这张脸都得如此了……” 说到最后,琴心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周帝望着伏跪在地,脊背和肩膀颤抖耸动的琴心,将卢贵妃拥入怀中:“让你受委屈了。” “陛下……”卢贵妃霎时眼中含泪。 “你放心,等宫宴之事过去之后,朕定当给你一个交代。” 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靠在周帝胸前的卢贵妃眼中却难掩诧异。 宫宴之后? 明明是当下便可处理的事情为什么要放在宫宴之后! 纵然顾及不能在大金使臣面前给人看了笑话,可是徐记一介商户,就算抄家问斩,又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儿来! 卢贵妃心里很是不平,但面上却不能显出半分,甚至口中还得因此千恩万谢,顺带帮着徐记开脱: “臣妾相信陛下,不过徐记许也不是故意的,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你体谅便好。”周帝拥着卢贵妃,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既然太医已经来过,你便遵照他们所说好生调养。” 说完这话,周帝松开卢贵妃,拍了拍她的背站起身来:“朕还有些事,便先走了。” 卢贵妃一愣,没想到周帝这么快便要走:“陛下!” “今儿个朕新得了一颗照夜明珠,过会儿让人给你送过来。御书房那边还有些事,朕等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周帝看向琴心,“好生照顾贵妃,若是再有差池,朕饶不了你们!” 在卢贵妃的张望里,周帝竟是头也没有回便离去。 来的时候有多着急,走得时候便有多匆忙。 见卢贵妃神色不对,琴心不由关切道:“娘娘……” “滚出去!” 随着怒喝传来,琴心也被扔过来的靠枕砸个正着。 …… 御书房里,周帝撑腿坐在软榻上,旁边站着身着白衣的鬼面男子。 “徐记制作男香的事情,你先前在临安可曾耳闻?” “确有此事。” “哦?说说看。” “徐记今秋新香乃是一位姓林的花师所制,包括这次推出的男香和先前在临安城中施香的香料,也都出自此人之手。临安男香是在月初和女香一道推出,并没有刻意隐瞒,不过上都却并没有推出男香,只在铺子里存了货。” “施香?”胡承修给出的信息很多,但周帝却莫名抓住一句话。 “不错,林花师研制,徐记加工,姬家少爷出钱,两家一并制作夏季防暑去热祛湿的香料,六七八三月,每月十五日各施一次。” “倒是个胆大的小子。听过施粮施粥,没听过还有施香的。徐记和姬家也是,竟然跟着一起闹。” 周帝沉吟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不对,姬家那个小子,应该是为了徐记,真正施香的,还是徐记一家——这个林花师,可是你和翟高卓先前在折子中提到的那个?” “正是他。对了……此人乃是神医林回春南下时所收徒弟。临安施香的方子便是林花师草拟,林神医帮着给修整确认无害之后,才敢施给百姓用的。” 听到这几句话,周帝有些讶然。 “林回春那倔驴收徒了?” 神医林回春妙手回春,在上都为不少勋贵治好了病症,就连先前周帝那个太医院多年都治不好的偏头痛,也是被这个林回春轻松解决。 当时周帝想让他入主太医院,谁曾想这老小子却死都不答应,也不愿收徒弟教导,周帝无奈,只能亲笔御书给他如今开的那个医馆写了个牌匾。 明明不愿收徒的人,如今南下一趟却悄言不语的收了一个弟子,还是一个做着调香制粉之事的匠人。 若不是知道早就听闻了天歌在临安守城之战中的所作所为,周帝甚至都要怀疑林回春是不是瞎了眼。 “这个林花师有点意思,若他一直在南地,那便由着他去折腾,只要不翻出不该有的浪花来,看在林回春的面子上,朕可以由着他随便玩。不过此人若是北上来了上都……到时候就带进宫里来先让朕瞧瞧。” “微臣明白。” 周帝轻嗯一声,揭过这个话题,重新说会先前卢贵妃的事情: “徐记和姬家有亲,两边都是一根独苗,动了徐记姬家多少会受影响,再有那徐记的花师乃是林回春的徒弟,若是恼了他,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情来。此事关系不小,你去仔细查查清楚,宫宴之前,关于贵妃受伤之事,朕想听到一个准确的答复。” “是。” 胡承修应声之后,书房内顿时有些沉默,看向被鬼面遮挡了容颜的少年,周帝想了想,道: “明日你去养心堂给林回春那小子传一声,就说他徒弟调制的香粉出了问题,害得贵妃面容有损,请他来宫中给卢贵妃瞧一瞧。” 宫中的太医虽然医术不错,但三日之后便是宫宴,以卢贵妃的身份,自然是要出席的。 如今卢贵妃脸上有伤,太医说是两日便好,不过周帝还是不大放心。为保万全,还是多少趁机让林回春进宫一趟,这样就算是当真查出徐记脂粉中有什么问题,惩处林花师和徐记之时,也不会有人不服,更不会伤了姬家的颜面。 盘算到这里,周帝摆了摆手,示意胡承修退下,然而后者却站在原处没动,反而开口道: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 “嗯?什么事?说来听听。” “徐记私制男香的事要如何论处?如今州试在即,据说徐记联合朱记和苏记,正在一起研制一款新的男香,专供州试学子用以提神醒脑明目清灵。州试关系明春国试,可要由着他们继续这样闹下去?” “你说他们准备为州试制香?” 周帝眯了眯眼,沉吟半晌之后,这才缓缓开口:“若他们只在杭州府地界上动,那便由着他们去,若是出了杭州府,哪一家乱动心思,那也不用再留着了。” 胡承修心中微讶,但话中却不显,依旧是木木的应了声“是”,告退离开。 若是他此刻没有戴着鬼面,那么怕是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位罗刹司司正面上难得的惊愕。 周帝方才的话说的虽有威胁,但却已经是莫大的宽容。 原本男香在开国之初,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东西,如今陛下的意思,竟是默认允许了男香的制作和推出。 哪怕仅仅是在杭州一府,也足够让人觉察到陛下的态度转变和脂粉行的风相转变。 胡承修大抵是明白周帝的意思的。 三大脂粉行的根基都在杭州,且不说此次有多少学子愿意购买,若是当真有人买了男香,却因此在州试中落榜,到时不用朝廷抵制,舆论足以直击三大脂粉行的根基。 但若男香当真有效,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为男香正名的好机会?更罔论周帝近年来对男香的态度本就有了转变,等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州试虽然是取士之策,但只杭州一府,与举国人才比起来,却算不得什么。 更别提去岁西南大灾,国试中西南的举子定要多分几个名额以振西南;如今朝中文官多出南地,为了平衡南北之势,也定会往北地倾斜几分。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杭州府散落几个自愿为男香吃螃蟹的举子,在拥一国之才的周帝看来,实属九牛一毛。 更何况,这些人到底会不会因为男香栽跟头,还得另论。 毕竟三大脂粉行也不傻,商人向来趋利避害,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想来也并不会做。 正文 第287话 无关与帮忙 许是关涉到自家徒弟,这一次胡承修出面去请林回春的时候,后者很快便应了约。 卢贵妃是在林回春快到锦安宫门口的时候,才知道的这个消息。 斜倚在软塌之上的贵妃娘娘猛地坐直了身子,差点没将手边的果盘打翻。 “你可确定是来为本宫诊治的?”卢贵妃盯着琴心,似是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千真万确!而且是罗刹司那位亲自领过来的。咱们的人传过消息来说,陛下将彻查的此事的任务交给了罗刹司那位……” 话到一半,琴心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一脸紧张的看着卢贵妃。 卢贵妃蹙了眉头,略一思索便拎着裙子便从软榻下来,甚至连鞋也顾不上穿便往寝宫罗汉床奔去,一边走一边吩咐琴心: “昨日韩太医留下的药水拿过来!放下帐幔就说本宫尚未醒,你自己想法子拖够半个时辰,若是出了纰漏别怪本宫不客气!” …… 胡承修领着林回春来到锦安宫外的时候,琴心刚忙完一切从寝宫中退出来。 见到婢女领着二人进来,琴心连忙凑上前去与胡承修见礼。 “胡司正。”说着看向胡承修身边的林回春,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林回春林神医。”胡承修道,“两日之后便是宫宴,为确保娘娘可安然出席,陛下请林神医来为贵妃娘娘看伤。” 琴心顿时面有喜色:“皇恩浩荡,陛下果真时时刻刻念着我家主子的!” 说完这话之后,却又显出几分为难:“不过娘娘刚刚歇下,二位许是得等上一会儿。昨儿个娘娘睡得不好,今日一直犯困,刚才喝了安神的汤药。” 说这话的时候,琴心的目光一直落在后头的林回春身上。 这个林神医的怪脾气她是有所耳闻的。 莫说陛下让他领太医院院正结果他拒不接受,当初成国公府的老夫人据说请了他去诊治,结果因为听戏耽搁了半刻钟,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林回春的人影。 后来成国公府派人专程请了好几趟,甚至世子亲自上门,林回春也不管不顾,连门都没让人进,后来更是直接扬言但凡成国公府的病人,都一律不诊不治。 知道了神医的这个忌讳,再也没有人敢在诊病的时候迟到或让神医多等。 但卢贵妃到底不是成国公府的人可比,况且这诊治的消息也来的突然,所以琴心只盼着林回春为等待而生气,最好当然是干脆甩袖离去不愿再治。 然而想终究只能是想。 因为林回春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等上一等也没什么。” 更让琴心没有想到的,是就连平素在后宫之中很难见到的胡承修也应和了一声: “本司陪神医一起等。” 领着二人去殿中等候,琴心小心侍奉在侧,想着一会儿要如何继续拖下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刚一到殿里,林神医便跟她讨了一盘棋,也不知他是怎么说动的胡承修,两个根本搭不到一处的人居然就这么坐在锦安宫中展开了厮杀博弈。 茶水换了一茬又一茬,林回春甚至都跑了两回茅房,寝宫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 倒是琴心先自己撑不下去,寻了个借口去见卢贵妃。 听完琴心的说法,靠坐在罗汉床上的卢贵妃面有诧异: “这都两个时辰了,居然还没有走?” 为免露馅,她一直没有传人,本以为拖得时间够久人就走了,谁曾想居然还在锦安宫中赖着。 到了这个时候,卢贵妃终是无奈,对着镜子将脸上红痕看了又看,确保万无一失之后,这才摆了摆手: “罢了,去将人请来吧。” 琴心领命离去,却又很快回来。 但卢贵妃却没有看到她身后领着什么人。 “人呢?”卢贵妃蹙眉。 琴心硬着头皮道:“林神医说等他与胡司正下完这一盘。” 卢贵妃嗤笑一声:“这老匹夫倒是喘上了。也罢,本宫也就等他几分。” 只是卢贵妃算错一着,自己这一等,竟是径直等了一个时辰。 眼见着困意上头,差点儿盹儿过去的时候,琴心终于将人带了进来。 “见过贵妃。”胡承修领着林回春行礼。 等得早不耐烦的卢贵妃按着脑袋,颇为烦躁地摆了摆手:“起来吧。” 说着看向胡承修后头的林回春:“你便是陛下派来的林神医?听说你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赶紧来给本宫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说得极其轻蔑,就连胡承修也不由隔着鬼面看了卢贵妃一眼,倒是林回春没有当回事,拎着药箱便凑上前去,脾气莫名的好。 待在旁边琴心甚至觉得外头的传言不对。 这林神医分明就是一个再规矩不过的大夫,哪里有拒绝成国公府老夫人和世子的那种魄力? 不过也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自然不是别人可比的。 这头各人自怀心思,那头林回春却是只看了卢贵妃脸上的伤一眼,便往后退了几步: “草民可能看看害得娘娘受伤的那瓶香脂?” 卢贵妃挥了挥手,琴心很快将将一个瓷瓶拿了过来。 林回春取出一块窄木片,从瓷瓶中轻轻剜出一小块放在素布之上,又隔着布捻了捻,嗅了嗅,很快便将素布丢到一旁的桌子上,让人去打一盆水来。 卢贵妃等着看林回春接下来要如何查验,却眼见老头旁若无人的就着盆里的水洗起手来。 卢贵妃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神医这是诊看完了?” 林回春擦着手,语气随意:“嗯,看完了,娘娘脸上伤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也跟这瓶香脂没有半分关系。” 这话一出,罗汉床上的卢贵妃登时沉了脸,就连胡承修也不由看向林回春。 “神医只看一眼,便这般轻率的做出决定么?”卢贵妃的语气颇为不善。 胡承修则是若有所思:“神医可能确定?” 林回春看向琴心,不见外地吩咐道:“你们宫中可有薄荷叶?若是没有便去太医院拿上一些过来。” 琴心看了卢贵妃一眼,见她没有出言阻止,遂点了点头:“还有些配花茶的薄荷。” “那就都拿过来,顺便取一个空茶壶,用沸水冲泡一壶薄荷叶水。” 需要的东西很快准备好,等薄荷水泡了一盏茶的功夫,林回春继续指使琴心: “将滤后的薄荷水用帕子热敷在贵妃娘娘的伤口处,凉了便及时换热的,持续一刻钟。” 琴心看看林回春,又看看卢贵妃,颇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卢贵妃发了话:“按神医的吩咐做,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有神医替你担着。” 琴心只得硬着头皮按吩咐给卢贵妃热敷,刚开始的时候卢贵妃还有些烫得嘶声,可随后便也习惯。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当帕子拿下来的时候,琴心登时瞪大了眼睛。 “娘……娘娘……没了!” 卢贵妃闻言不由薄怒上头:“本宫还没死呢!” 琴心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是说,是说娘娘脸上的伤痕没……没有了。” 听到最后一句,卢贵妃自己也愣住了。 她不由探出手指去抚摸左脸的肌肤,原本铜钱大小的细密颗粒好似凭空消失,原有的凹凸触感再不存在,只剩下一如往昔的光滑细嫩如绸缎的皮肤。 似是不大相信,卢贵妃急声道:“镜子!快!将镜子给本宫拿过来!” 宫人连忙递过镜子,藩国进贡的琉璃镜里,女子的脸上除却因为热敷过后留下的红痕,再没有半分其他痕迹。 “怎……怎可能……” 卢贵妃一次次喃喃,看在宫人眼中,只当自家主子喜出望外太过激动,然而只有卢贵妃和琴心知道,韩太医给的那药需要涂上半个时辰的药膏,才能将面上的痕迹消去半分。 先头琴心说的话里有半句是没有错的。 那就是卢贵妃昨夜的确没有睡好,因为药膏无法完全祛除疤痕,她甚至担心韩太医所说的两日内可以恢复是假话,害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怕到了宫宴那一日,自己因为未消尽在宴会上出丑。 那药膏如今就放在妆台最下面的屉子里,可是眼前这个老头却只用热的薄荷水,就将她今日刚刚新引出来的伤痕全部消去,还了她原有的肌肤。 一时之间,卢贵妃不知该喜该忧。 这时,自打开始敷面,便一直没有说话的林神医开了口: “贵妃娘娘脸上的伤看上去可怕,实际是由车前草与马刺鞭的汁液混杂之后,接触到皮肤引起的肌肤不适,薄荷叶水清热解毒,热敷之后可以更快渗透肌理与这些汁液调和,使得毒素快速散去。” “不过前提必须是沾惹毒素的面积和时间较短,否则一旦超过二十四个时辰,大小又超过胡桃,怕是少不得得留下瘢痕了。” 说完林回春指了指桌上沾着香脂的素布: “这瓶香脂里虽然有车前草,但凝练成香脂之后的车前草已经无法与马刺鞭的汁液作用,就算是真的涂抹了这香脂,再在脸上涂上马刺鞭的汁液,也不会引起不适。所以定然不会是这香脂引起的问题。” “若不是香脂,那又是什么?”回过神来的卢贵妃攥着袖中素手,面上不留分毫破绽。 “这一点,草民就不知道了。草民只奉命诊病并验看香脂,至于查案……”林神医看向旁边的胡承修,“是胡司正的事情。” 说完这话,林回春也不管卢贵妃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只对着胡承修道:“老头子的任务已经完成,司正可否差人送老夫出宫?” 胡承修看了卢贵妃一眼,想着先前周帝的吩咐,对卢贵妃行了一礼,而后朝着林神医伸手作请: “我送神医出宫。” 看着二人同行离去,卢贵妃的神色重新恢复冰冷。 “琴心留下,其余所有人全都出去!” …… 宫门口,林回春与胡承修作别。 “有劳胡司正送我这一程。今日与司正下棋老夫很是开心,下次若有机会,愿与司正再对几局。” 出了锦安宫,胡承修已然懒得再陪林回春作秀,遂直言不讳道: “你的棋艺太差,棋品也不行,本司没有兴趣与你再闹。” 若不是因为皇命在身,胡承修才懒得跟一个次次落子反悔不说,还输得惨不忍睹的老臭棋篓子浪费时间。 “那如果我能告诉司正可从什么人身上入手呢?”林回春袖手看着远处的宫墙,面上带笑。 鬼面下的胡承修暗骂一声老匹夫,最后带着几分妥协开口: “就两局。” “三局。反正多一局也没多久。” “……说。” “去太医院瞧瞧。最好查查昨日给卢贵妃诊病的太医。车前草这种东西还好说,但马刺鞭非是寻常人能拿得到的,这东西不管在宫中还是宫外都是禁物,剂量大了可以引人致死。” 说完这句话,林回春袖手往前面自家马车走去,临到车前还不忘转身提醒胡承修: “司正可别忘了,三局哦!” 胡承修翻了个白眼,转身朝着与林神医相反的方向行去。 …… 一队侍卫军忽然闯入平素悠闲安逸的太医院,惊得碾药晒草看医书的众人各个弹起来。 太医院医正吕太医从药房出来,面上的怒气在看到为首的鬼面白衣男子时强压下去。 “胡司正?您这是做什么?” 胡承修看着吕太医,声音冰冷:“奉旨查案。”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登时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他们这些人整日里顶多也就给宫中贵人看看病,这也没听说哪个贵人看病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啊? 就算有,宫中这么大一点地方,他们怎么会没听到半分风声? “敢问司正这案子……”吕太医斟酌这言辞,“可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胡承修转过脸来,看着须发半白的吕太医几息,终于开口道: “吕太医这么一提醒,倒是让本司想起来了。确有一事需要司正帮忙。” 正文 第288话 为止与赐婚 太医院所有的人都被带到庭院当中,有的人甚至手中还拿着捣药的石杵,一群人被腰佩长剑的内宫侍卫围在中间,纵然心有怨愤,却偏生敢怒不敢言,只能生生忍着。 胡承修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吕太医指挥医徒在架子上翻找。 “再往左边一点,对,就那一册,拿下来。” 接过医徒递来的录册,吕太医打开翻找起来,不多时便寻出一页,顿时带着几分喜悦道: “对,就是这个!我就说我没有记错的!龙鞭草这两年来采用都很少有,我记得上一次还是去年的记录,我亲自复核过的嘛!” 说着将手中的册子递给胡承修。 作为太医院的医正,吕太医如今除却应贵人们之邀,定期去给请个平安脉,基本已经不怎么亲自诊病了,很多问题手底下那些擅长骨科、妇科的太医们完全可以解决,得了闲的吕太医便喜欢上了看库房里的医典录册。 是以当胡承修方才提出要查龙鞭草的记录时,吕太医当即自告奋勇包揽了这事。 录册上记录的很清楚,元和十一年春和十二年春太医院各进龙鞭草一次,每次各八两,再往前则是每年一斤,相比于旁边动辄几十斤的其他药材,实在是再少不过。 “龙鞭草这东西比较特殊,不管是《本草》还是《千金方》等各大医典所记药方,都很少取用,除却一些催吐的方子或是以毒攻毒的方子里才会少量使用,所以太医院在采购之时也对其把控严格。” 听着吕太医的话,胡承修若有所思。 “那这些龙鞭草的支取记录呢?都有哪些太医用过?用来做什么?剂量如何?” 胡承修问的很详细,好在吕太医记录的也不模糊,旁边两摞翻开的册录里,都记录着每次的用法。 胡承修挨个儿看过去,很快就发现这法子根本行不通。 正如吕太医所言,太医院对龙鞭草的把控十分严格,几乎很多太医都取用过龙鞭草,但剂量都是三五钱左右,而且用处明确可查,吕太医甚至贴心的根据方子判断了支取的剂量,发现根本没有多支的可能。 “前几年的记录呢?”胡承修阖上手中录册。 这两年的录册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以前的呢? 想着方才录册上支取过龙鞭草的太医的名字,胡承修还是觉得不大对。 那上面并没有昨日给贵妃看病的韩太医。 吕太医摇了摇头:“记录在是在,但胡司正许是不知,这龙鞭草入药保期只有两年,过了两年便会失了药效。” 换言之,如果案子当真跟龙鞭草有关系,那么两年前的支取记录就算查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 胡承修沉吟一声:“宫中可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拿到龙鞭草?” 吕太医叹口气道:“除了太医院常与这玩意儿打交道,哪里还有什么旁的地方?便是宫中花匠都不能接触到的。因为御花园与各宫之中引入栽种的花草,都是经过百般筛选,像龙鞭草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其他地方。除非当真用得到。” “本司明白了。”胡承修站了起来,“今日之事有劳吕太医相助,惊扰之处还望包涵。至于方才所言,尤其是所涉龙鞭草之事,还请医正莫要让他人知晓。” “大人放心。” “多谢。” 内廷侍卫来得快,却也去得快,风风火火半日,却既没有搜查太医院各处,也没有抓走任何人,除却与吕太医闭门谈说半日,再没有别的举动。 对于今日这场突然的变故,太医院众人自然少不得去跟医生讨问原委,但最终只得了一句“没什么,散了吧。” 但正是因此,反而弄得太医院众人更加惶惶不安,直到快放衙的时候,还在议论这桩事。 …… “朕是让你去查案的,不是让你闹得宫中惶惶不安的。你今日去太医院这一闹,让旁人如何看待此事?知道的明白是跟锦安宫中有关,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别的大事。眼见宫宴在前,你闹这么一出,不是让人笑话么?” 御书房里,周帝看着胡承修,等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胡承修却道:“微臣正是因为不想让人看笑话,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此事若不早日查清,上都关于徐记的说辞便只增不减,到时只会让金人看到更大的笑话,让他们以为就连民间商贾也可欺压到宫中贵人头上,到时还如何显我大周国威?” “微臣以为,要想尽快将事情解决,最好的办法是将如今的水搅浑。微臣有信心,明晚之前,可将此事查清,不会影响后日晚上的宫宴。” 今日在太医院,吕太医说宫中只有太医院才能接触到龙鞭草,可是出了太医院之后,胡承修忽然想起,其实除却太医院,还有另一个地方能寻得到龙鞭草。 只可惜,不等他去查去验证,人已经被召到了御书房。 “贵妃那边已经有个丫头承认,是因为收了苏记脂粉行的好处,为了被贵妃选中在宫宴中使用,才会做此手脚抹黑贵妃中意的徐记。你回来之前,那丫头已经自己投了井。” “太医院那边的动静,朕会让他们闭嘴。如今既然贵妃容颜已经恢复,林神医也证明了此事与徐记无关,这件事便到此为止。至于民间对徐记的风传,朕也有法子帮着消弭。这件事到此为止,不用再查。” 听着周帝说的这些话,胡承修面具下的眉头皱得更厉害。 但凡知道宫中龙鞭草的取用情况,也根本不会相信这粗陋的说辞。 更何况,若真是那个苏记所为,为什么只抹黑徐记,而不抹黑朱记?按照三大脂粉行在民间的名声,朱记比徐记更有威胁,若说是朱记如此做,倒还在情理之中,苏记如此?除非是苏记的家主脑袋出了问题。 胡承修心中腹诽无数,出口却只有一句:“但实情非是如此。” 周帝的手叩在旁边的几案上,发出一声沉沉之音。 “有些时候,真相也不是那么重要。” “还有贵妃派人去临安的事情,也不用再查。” 胡承修抬起头来,看着周帝的背影,忽然明白了过来。 动徐记引出即姬家是大动,动贵妃带出卢家也是大动。 拔出萝卜带出泥,没有那边是简简单单一株草,能轻而易举摇动而不受影响。 或许周帝是真的念于与卢贵妃多年的情分使得的偏宠大过了真相,纵容她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又或许是为了朝中的稳定屈与当下的情况,有意的压下一些本该及时解决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此刻的皇帝,并不是真的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是真的不明白幕后之人有可能是谁。 但他却选择了无声的压下这件事。 明白了这一点,其实对胡承修来说就已经够了。 他要的不是匡扶正义,也不是澄清真正的真相。 他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正如周帝先前所言,有时候,真相也不是那么重要。 尤其是人在明白真相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这一点便更为突出。 “微臣明白了。” 胡承修默然领命,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 徐记暂歇经营的第三日。 当徐记脂粉伤脸的传闻演化成徐记有意以脂粉谋害宫中贵人的荒唐消息之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来自宫中对于这胆大包天的徐记脂粉行的惩处与判决。 但是上都城中的食瓜百姓也好,还是勋贵之家的夫人小姐也罢,所有等着看好戏的人都没有想到,自己当真等来了一场绝大的好戏。 宫中万人之上的圣人终于降下了旨意。 只是这旨意不是抄家问斩,不是惩处判决,而是一纸婚书。 陛下亲书,指婚姬家独子姬修齐与徐记脂粉行大小姐徐芮。 “怎么会这样?谁不知道姬家代表着国库,代表着比陛下的信任,一个小小的脂粉行小姐,何德何能与姬家攀亲,更何德何能让陛下亲自赐婚?更何况,这徐记还卖假脂粉谋害卢贵妃在前!” “你说这话可得小心着些!你难道没听说先前的事情乃是误会?据说是宫中婢女不小心让贵妃食用了过敏的东西,才导致贵妃面上生疹,跟人家徐记可没有任何关系!” “就是!再说回来了,你当陛下跟你一样傻么?如果徐记真的有什么问题,陛下还能亲自指婚?圣人赐婚!这是何等荣耀,传出去祖宗八代都有光!” “况且指婚的可是姬家!姬家在陛下面前荣宠,甚至不输于当朝宰相,如果徐记真的是那种奸商,陛下能这样做?” 一纸婚书,如同凭空一声响雷,破灭了先前在上都流传发酵愈演愈烈的流言。 当初众人对徐记的批驳与讽刺有多难听,如今对徐记的艳羡吹捧之词便有多丰富。 最尴尬的当属这两日趁机在徐记退香敛财的各家夫人小姐,当然,还有先前得意洋洋嘲讽徐记的朱记掌柜。 贵妃的青睐,与陛下的欣赏,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到底哪一个更值得骄傲。 锦安宫中,琴心小心的侍立一旁。 “娘娘,彭亨回来了。” 卢贵妃的手一顿,陡然掐断一株兰花。 琴心见状连忙将帕子递过来。 卢贵妃擦拭着染在手上的汁水,声音淡淡: “不见。” “娘娘不听他么?” 琴心有些吃惊,当初派彭亨去临安之后,主子可是多次问起彭亨何时回来,如今人回来了,却又不见了,这…… “都已经知道结果是什么样了,还有什么好见的呢?” 卢贵妃将帕子丢给琴心,兀自离开窗边。 当初派彭亨去临安,是与徐记家主商量合作之事,如果徐记聪明应下,那么下一个脂粉皇商就是他徐记。 只可惜,不等彭亨回来,徐记便已经将脂粉送入宫中,无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答案都已经知晓,至于过程如何,卢贵妃现在一点也不关心。 “今日陛下赐婚,足见其对徐记的看重,有此一事,只怕过不了多久,朱记那第一脂粉行的名头便会被徐记夺了去,到时候选择徐记,许会比朱记更有用处,更何况如今徐记与国之首富结了姻亲,往后能为娘娘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一些。” 姬家的银子养得起整个大周,徐记随了姬家,水涨船高之后,锦安宫中再做什么事情至少银子再不用愁。 琴心比别人更清楚,纵然贵妃手中有一手扶植的曹家,但曹家每年送来的孝敬,对锦安宫中的花销而言其实只能算勉强。 否则卢贵妃也不会生出再招揽徐记的心思。 很多事情,没有钱,是办不成的。 这些道理卢贵妃何尝不懂?只是比起琴心,她却看得更清楚。 “没有陛下赐婚青睐的时候,徐记都敢这么明晃晃地拒绝本宫,如今有了陛下给他们舔脸,徐记还会答应么?琴心,你还是太天真了啊。” 卢贵妃喟叹一声,拨弄着手上长长的护甲。 “况且,你也说了,姬家背后是皇上,姬徐两家联姻也好,陛下对徐记的提拔也罢,这件事情之后,徐记身上已经打上了陛下的印子。你让本宫去跟陛下抢人,是嫌命太长么?” 听到最后一句话,琴心登时吓得跪在地上: “娘娘饶命,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起来吧。”卢贵妃懒懒的看了琴心一眼,“本宫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件事,你若多想一点,也断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奴婢愚钝。”琴心说完,又带着几分犹豫问道,“那朱记那边……” “陛下没有依照先前花怡死前的供词处置苏记,便说明他对本宫给出的解释并不相信。如今以赐婚提拔徐记,便是对本宫的敲打,朱记那边的事情,便先放一步吧。” 琴心听得战战兢兢,讷讷地应了是。 寝宫中一时陷入沉默,卢贵妃面上的伤痕虽好,却反比先前灰拜不少。 这一次陛下没有与她计较,算是她的万幸。 不过经过此事,也该她重新审视陛下的态度了。 正文 第289话 圣意与瞧上 御书房里。 周帝依旧如先前一般,未着外袍倚靠在身后的榻上,在他对面不远处,是坐着小杌子的老者。 说是老者,其实那人看上去并不显老,虽然头顶有几缕银丝,脸上也有不少褶子,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老者其实已经显得足够年轻矍铄。 “上次宫宴你没有来,算起来朕已经有快三个月没有见过你了。” 周帝的语气很是随意,如同老友之间的寒暄闲聊。 但是没有人真的敢将一国之君的寒暄当做真正的寒暄,罗刹司任职的胡承修不能,眼前据说颇得圣宠的老者自然一样。 “两个孩子的事情,让您费心了。”坐在杌子上的老者道。 “修齐那小子,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当初你领着他第一次来宫宴的时候,还是个刚及朕腰的毛头小子。朕记得当时他和光彦还干了一架,头上挨了伤也不哭不闹,倒是比光彦争气几分。” 老者袖手低头:“那会儿孩子家胡闹不懂事,冒犯了卢公子,让陛下看笑话了。若非陛下仁慈,那小子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听到这话,周帝哈哈一笑:“你对那孩子也太苛刻了些,少年人气性足,打打闹闹也正常,光彦也是贵妃偏宠,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如今二人皆已长大,瞧着不也都是知礼懂事的好苗子么?” “卢公子才名远播上都皆知,只是家里那混小子,却是个皮猴似的浑不吝,着实让草民头疼。”老者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无奈。 “你倒也不必如此,哪个男人成长不经这一步?未结亲的时候是个孩子,待娶妻生子,这性子自就敛了。这几日外头那些关于徐家的消息太过离谱,就算官府将真相公之于众,只怕一时之间也难以将那些流言消弭,所以朕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但下了旨意之后,方才想起没有跟你这边招呼一声,这才召你进宫,说说此事。” 说完这话,周帝的目光从老者身上扫过,后者从始至终都规矩而恭谨地垂首坐在杌子上,没有什么逾矩之为。 “当年草民南下经商,遇上风浪翻了船,若非徐家老爷子相救,也不会有现在的姬家。徐老爷子高风不慕钱财,这才有了后来两个孩子的亲事。” “这桩亲事外头百姓不知,但两家人却都是清楚的,每年徐直领着阿芮那丫头来家里拜年的时候,府上人也都喜欢的紧,如今又有陛下为这桩亲事保媒,是两个孩子的福气,也是姬徐两家不敢奢求的恩典。就是陛下不传召,草民也要来宫里与您谢恩。” “只要你不怨朕自作主张便是。”周帝朗然一笑。 姬老爷子亦笑,却平和而谦逊,“陛下说得这是哪里话,若是早知陛下保媒的意思,不用陛下亲指,草民早就先求了上来。” “您是不知道,我家那混小子去岁和阿芮闹了一场不愉快,便撒着泼闹着要退亲,气得草民没辙,将人丢去了临安,若早能求下陛下的旨意,草民定然早就将这混小子给降服了。”话到最后,姬老爷子听上去颇有几分无奈。 但这份无奈却惹得又笑了几声。 “这事朕也有所耳闻,听说修齐那小子承了你的长处,在经商之道上很有天分,却向来不喜读书,但你却与他约定,除非拿了州试三甲,才能取消婚事,甚至还将人丢去杭州府这样才子云集之处,要朕说也算是欺负小辈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旁的事情草民可以纵着他胡闹,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尤其是长辈在多年前便敲定的事情,只因着他一时好恶便作罢,未免也太过儿戏。” 说到这里,老者难得神色严肃,“况且姬家经商之道便在一个信字,若是因此轻易退了亲,岂非让世人笑话。所以陛下这一道旨意,算是给草民吃了一颗定心丸,往后总算是有个咒儿能困住那猴小子了。” “听你这么一说,朕就放心了哈哈!”说完这句话,周帝的笑声比之前大了几分。 二人又絮叨了几句,再说到临安的事情,姬老爷子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交给内侍递了上去。 周帝将盒子打开,看着里面躺着的厚厚一叠银票,带着几分不解道: “这是?” “临安钱庄分铺的掌柜昨儿个刚将修齐那混小子做的事情报来,草民这才知道那臭小子在临安做出了什么荒唐之事。陛下仁慈不跟他计较,但这些东西,还请陛下收下。” 周帝随手将盒子扣上,示意内侍递还回去: “那件事本就是侯茂彦冲动为之,算起来还是你姬家吃了亏,修齐那小子讨回去本也是应该,况且也是汪家那个儿子输了银子在线,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这两件事情并无干系,这银子你拿回去便是。” 然而一直坐在杌子上的姬老爷子这次却起身撩袍跪下,伏地道: “陛下仁慈不与修齐计较,但还请莫要拒绝姬家的忠诚。” 看着长跪不起的姬老爷子,周帝也没有再开口,一时之间御书房内陷入沉默,只剩捧着盒子的内侍战战兢兢不知如何自处。 终了,还是周帝无奈叹了一声: “罢了,既是你姬家的心意,朕也便不跟你客气了。后日宫宴,你可不能再出远门了。” 姬老爷子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日色已经西沉,宫中地砖上涌的热浪很快将他背后的衣衫打湿。 一上马车,姬老爷子身上先前恭谨谦和内敛全部散去,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加遮掩的冷意: “给临安那边传信,州试结果一出,即刻带小少爷回上都!” …… 长脚的消息就像风一样,远比四条腿的马匹跑得快,更罔论是与圣旨有关。 在姬徐两家的婚事成为上都百姓津津乐道的新话题,徐记的脂粉铺子重新开张做生意的时候,临安大街小巷里也开始论说起这件事。 百花阁里,天歌看着坐在对面的徐芮,笑着道了声恭喜。 然而徐芮面上,却仍旧笼着一层愁云。 “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也不知好是不好。本是不愿意纠缠到皇家的事情里,如今却反而避讳什么来什么。这圣旨一下,徐记便再不能独善其身了。” 听着徐芮的叹息,天歌摇了摇头。 “只要你们两家亲事在,徐记就注定不能独善其身。姬家背后是皇帝,你一旦嫁给姬兄,那不管徐记如何看待,不管陛下是否在意徐记,在别人眼中,徐记都是陛下手底下的棋子。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这都是事实。” “唯一的不同便在于,以前你们的亲事没有放在明处,很多人都以为徐记只是寻常商户,孤立无援,总免不了有人想要拉拢或是来踩上两脚。暗箭难防且不说,就算一旦徐记与其他贵人扯上关系,也都是在给自身招祸,只能落得个弃子下场。” “但如今皇帝指婚,徐记的地位水涨船高,又有了明面儿上的靠山,任是谁想要打徐记的主意,都得好生思量思量。所以事情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坏。至少卢贵妃那边,不会再动什么歪心思。” 听到天歌的开解,徐记面上的愁绪散去一些。 让上都的大掌柜将男香放在送入宫中的香屉中,乃是徐芮自己拿的主意,包括自己的父亲徐直那边,徐芮也一并瞒着。 天歌知道她的这番安排,也是在刚从姑苏回到临安之后。 一听说此事,再念及卢贵妃的性子,天歌当即给人在上都的林神医飞鸽传书,委托他将先前带去上都的东西重新处理一番。 谁曾想到终究还是迟了一步,等消息传到的时候,关于徐记的流言蜚语已经开始蔓延。 在赐婚的旨意传来之前,天歌一直在陪着徐芮,并再次给林回春去信一封,嘱托了宫宴之上的一些事。 这样一来,就算是宫宴之前事情查不清楚,宫宴上的事情也会成为徐记的转机。 但不管是天歌还是徐芮,都没有想到会有周帝赐婚的事情发生。 一道旨意落下,之前所有的流言蜚语就此消失,甚至无形中帮着徐记挡去卢贵妃的刁难。 “不管皇帝出于什么考虑如此做,你只要知道,眼下徐记应当是逃过一劫,但男香的事情,我觉得你还是须得跟你爹说上一声。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可能还在自责,觉得是自己婉拒了卢贵妃的人才会带来这样的结果。” 徐芮默了默没有说话。 天歌猜的不错,徐直的确以为是因为自己拒绝了卢贵妃的橄榄枝,才惹得卢贵妃记恨使坏,但眼下让徐芮去说明这件事,徐芮却又有几分犹豫。 “父亲若是知道我擅作主张,定不会再让我们做男香之事。” 如果知道祸起非是拒绝,而是男香,那么接下来三家联合制香的事情会打了水漂不说,就连天歌能不能继续留在徐记,或许都很难说。 徐芮了解自己的父亲,尽管不是凉薄之人,但行事却颇为谨慎。 不知为何,她一点也不想父亲因此迁怒天歌。 再者男香的事情,也是祖父的心愿,对徐芮自身而言,也不希望因为受到一点阻力,就轻易被迫放弃。 将男香送入宫中的事情的确是她冲动的安排,但那也是在担心彭亨返程太晚,而卢贵妃有可能已经先将徐记捧起来之后。 到得那时,不上不下的境况才是最大的尴尬。 听着徐芮的担忧,天歌略一沉思,摇了摇头: “不会的。我们先前的猜测不对。先前的流言与将男香送入宫中没有关系。” 徐芮一愣: “怎么说?” “如果真的与男香有关,你觉得卢贵妃不会在男香上做手脚,而只会污蔑徐记的脂粉伤脸么?”天歌挑了挑眉。 按着男香这些年来人人避之不及的微妙处境,像卢贵妃这样的聪明人定然会首先选择在皇帝面前以男香告状,这样徐记就会背上违抗圣令的罪名或是引得朝中武将不满,由此受到弹劾。 这样的结果比之脂粉品质不好,用了会让人伤脸这样砸招牌的手段来讲,会更直接更狠辣。 卢贵妃是锱铢必较的性子,却选择这般避重就轻的手段,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有人有意将男香的事情压了下来。 否则不会逼得卢贵妃给徐记扣上以脂粉陷害宫中贵人的帽子。 而在整个大周,能压在卢贵妃头上的人,除了那一位,又能有谁呢? 更有力的证据,则是这一旨婚书。 “如果陛下当真对男香抵触,恐怕如今圣旨上说的便不是指婚,而是对徐记的抄家问斩了。” 天歌说完这句话,越发清楚自己的判断。 周帝的的确确是有重兴男香的念头,尽管天歌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不管事前世的经历,还是如今发生在徐记身上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在证明,周帝对男香的态度,的的确确是跟世人所以为的不一样的。 “罗刹司众人已经回到上都,州试联香的事情,想来也瞒不过皇帝,接下来的联香,一定一定不能出错。” 天歌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她看着徐芮,认真而郑重地开口: “若我没有猜错,这一次州试的男香,将会是一次不容疏漏的试探。进一步,是似锦前程,但退一步,却是万丈深渊。” …… “所以胡司正与老夫说这话,是想做什么呢?” 收着面前棋盘上的棋子,林回春觉得胡承修与自己说的这些话有些莫名。 明明是应约来下那三盘棋的,但是感觉处处让着他这个老人家不说,还叽叽歪歪说了不少有的没的。 林回春头一次发现,这个罗刹司的司正好像有时候话也不少。 见林回春又开始摆棋,胡承修站起身来:“三盘已经下完,林神医莫不是数错了数?。” “……再多下一盘呗,今儿个这太快了,我连你方才的话都没有记全,你再跟我下一局,我指不定就记清楚了,然后快马加鞭让人送信告诉我那徒弟,让他别搞砸了这次制香的事情,您看如何?” 听这林回春耍赖的话,胡承修忍住脾气:“最后一把。” “好好好,最后一把,你可别再让我了啊,哎呦不行,刚才那个我落错了,老人家眼睛不好,得放在这里,对对对,放在这里。” 看着又耍赖的老头,胡承修深吸一口气,憋着气儿努力不显得太敷衍。 重新落下一子,林回春看一眼胡承修:“我说,司正干嘛这么关心我徒儿的事情呢?” 胡承修堵住林回春的下路,也不瞒着:“明春陛下会给舍妹指亲。” 林回春手一哆嗦,手中的几颗棋子撒落棋盘: “你这是瞧上我徒弟了?不对,你家妹子瞧上我徒弟了?” 正文 第290话 交给与要求 听到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惊,乃至于胡承修已经离开养心堂,林回春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罗刹司司正大人瞧上了自家徒弟……不对,是替自个儿的妹子瞧上了自家徒弟。 嘶,这可真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林回春倒吸了一口气,不过当他一想到这事有得自家那小徒弟头疼,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敞亮快活起来,甚至还有一丝看好戏的期待与幸灾乐祸。 “路儿!笔墨伺候!” 一声吆喝,林回春径直将棋盘上散落的棋子扫到一边,收拾都懒得收拾便开始挽袖子。 笑话,胡司正给的消息这么重要,可不得赶紧让人送到临安去? 对了,还得再附带一些提神醒脑的方子,多多少少能帮得上忙,这样一来徒弟可不就能早些来上都了么? 什么,说亲的事情? 这种大事怎么能在信上提说?肯定是要等徒弟来了上都自己发现才行啊! …… 这厢林回春乐呵呵的提笔写信,那头天歌则正在府中校场旁观。 许是早有习武的根基,又许是褚流教导有方,而这些孩子自身又很是上进,一趟姑苏之行再回来,天歌再看这些孩子的身手,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来。 原以为半年功夫算是很短,但若按如今的状况,只怕用不了半年,这些孩子都会练就一身不简单的功夫。 当然,这些是对除却糯米,也就林云之外的其他孩子而言的。 几日观察下来,再加上褚流的汇报,天歌也的确发现了林云身上的一些问题。 相比于其他普通孩子来说,林云足够聪明,但相较与林乘(田鸡)等人来说,进步便显得有些慢了。 先开始褚流以为是先前林云扭到脚,耽搁了几日所致,后来发现乃是体力上的问题。 很多东西林云一点就通,但源自体能上的先天劣势,使得褚流所传授的功夫对于林云来说,接受起来颇有几分吃力。 而林云本也是敏感多思的性子,这几日显然比先前更沉默,这些天歌也都看在眼里。 随着褚流将众人集结起来,总结了今日所教授的武学,又点出了几个比较集中的问题之后,终于放了众人前去厨房吃饭。 从午后折腾到这会儿,几个孩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再加上这两日天歌吩咐何婶根据这些孩子的年纪,专配了菜谱变着花样儿顿顿有菜有肉做美食,如今众人一听可以去吃晚饭了,当即撒着腿儿就往厨房冲去。 天歌看着走在最后的林云,默默走上前去,与她并肩同行。 林云显然没有想到天歌会与自己同行,当即后退两步行礼道: “公子。” ““这几日你跟褚师父还有卫师父学习的时候,我都在旁边看着。” 一听这话,林云登时吓得抬头,“请公子不要赶我走!我会努力赶上大家的!不足的地方我一定会补上来的!” 见林云误会了她的意思,天歌冲她一笑,“不必慌张。我不是这个意思,也没有人想要赶你走。自打让你们拜师起,我便没打算赶走任何人。” 说完,天歌示意她跟自己一起往前走。 “尽管武学之上比那些男孩子差了一点,但卫夫子教的功课,你是所有人当中学的最快最好的一个。这说明你在读书识字上,比起其他人更有天分。这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资本。” “可是往后万一遇到危险,读书识字岂非无用?先生也说过,有时候秀才遇到兵,有理也会说不清。”林云仍旧有些气馁。 “话是这么说,但有时候,读书识字却比蛮横莽力有用多了。所以除了你方才说的那句,还有一句话,叫做智者使人,力者使于人。” 天歌说完又道:“褚师父的那些功夫,本也不是女儿家学的,所以我今日留你多说这两句,便是想问你,愿不愿意换个师父学其他的功夫。虽然没有褚师父的功夫这么多套路,但却胜在直接,至少遇到危险的时候,能保你不丢性命,甚至还能有更大的用处。” 林云闻言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天歌半天没有说话。 天歌眨了眨眼睛,俯瞰着这个与自己齐胸高的小丫头:“怎么,不愿意么?” “不!愿意!糯……阿云愿意!”愣怔过后的林云慌忙开口,心中原本的担心陡然化作惊喜,只要不让她离开,只要能让她继续留下来学东西,怎么都可以! 天歌看着惊喜之后又有些无措的林云,摸了摸她的脑袋: “快去吃饭吧,再晚一会儿,那几个毛小子可就把好吃的都抢没了。” …… 揽金阁门口。 抬头看着熟悉的门匾,天歌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入其中。 大堂里的总管黄金见天歌进来,面上迎客的笑意登时愣了愣。 旁边的伙计见状,当即凑近几分小声问道:“金总管,这人可是有什么问题?要不要小的们将人……” 想着先前阁主的吩咐,黄金摇了摇头,低下头来重新拨算面前的算盘。 “不必……往后此人再来,也不用拦着,揽金阁随便他出入,你们就当没看见就行。” 听到这句话,那伙计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黄金对着面前的账目,一边拨着算盘,一心三用道:“这些都是阁主的吩咐,你们照做就是,若是觉得难以置信,那就自己去问阁主。” 伙计登时住了口。 去问阁主? 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搭着毛巾退开两步,伙计再抬头的时候,天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这是天歌从姑苏回来之后头一次来揽金阁。 虽然依旧是原模原样的布置,人也是熟悉的人,但心境总是不同。 “我以为你准备缩着脑袋一直不打算见我呢。” 如今摘下了面具,但揽金却还是习惯一个人呆在三楼的木屋里。 但这并不影响当初他乍一进城之后,在整个临安掀起的漫天风雨惊雷。 旁的且不说,那几日揽金阁一楼来吃饭的各家小姐倒是多了不少,揽金公子江南第一美男子的名声,也不知怎么就给传了出去。 但不管外间怎么说,不管揽金阁的人暗地里怎么打压这说法,揽金倒是再也没有再将脸遮住。 只是让一众倾慕他的绝色前来揽金阁蹲守的姑娘们遗憾的是,这个阁主实在是太难见到。 而眼下这个旁人巴不得见上一面的人,却在嗔怪天歌不愿来见自己,怎么听怎么有些让人泛酸。 但天歌却清楚,揽金的话绝非面上的这个意思。 “我这次来不是跟你说这个的。尽管我的确很想揽金阁能为我所用,但却不想以这种方式。等你想清楚了,不再赌气的时候,咱们再说这个不迟。” 听到天歌这句话,揽金顿时有几分生气: “在返程的船上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有赌气,更犯不着赌气。当初去姑苏之前,咱们便已经说定,若是你能帮我找到人,那么揽金阁任君差遣,这事褚流也可以作证。” 天歌今日来本不想说此事,但见眼前怎么都饶不过这个弯儿,只能认真对揽金道: “如果没有姑苏的事情发生,你将揽金阁交给我,我许是早就乐呵呵接了,但你如今自己想想,你是真的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么?我不想你后悔,也不想趁人之危。所以才让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清楚。”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因为你若当真将揽金阁交到我手里,后面想要再要回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一股势力,如果确定要易主接手,那可就不是简单的买进卖出换个主子的事情。 与此对应的,还有一轮新的人员调整规划和布置洗牌。 尽管天歌如今手底下能用的人并不算多,但对先前只忠于揽金的人做出适当调整,轮换成服从自己的人,倒也不是那么难。 按说当初在返程的时候,揽金提起此事的时候,天歌本是该欣喜的,但自打揽金屡屡异常之后,即使二人有约在先,但揽金越是如此轻易地将揽金阁交出来,天歌便愈发觉得他是因为蒋云山的事情在置气。 人在冲动时候做出的决定,往往是不够理智的。 “我已经想的很清楚。当初守着这揽金阁,便是因为有人说自己会回来。可是如今他连我都不愿见,路过姑苏甚至连临安也不回,这座高阁我再守着,也没有了必要。” 揽金坦然地笑了笑,说出从来都没有与人说过的往事。 “揽金阁这些年来,最主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抽寻云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一趟去姑苏,也算是圆了我的心思,多年来的疑惑如今有了答案,我也不必再想着念着,跟自己过意不去了。” “至于你担心的后悔……我不会后悔的。揽金阁交到你的手中,比留在我这里会有更大的用处,不管当年的事情如何,我想你要做的事情,总也是他愿意做的,这样算来,我也没有辜负他建阁的初衷。” “不过在将揽金阁交给你之前,我还有一个要求。” …………………………以下防盗章,30min后刷新看———————— 而眼下这个旁人巴不得见上一面的人,却在嗔怪天歌不愿来见自己,怎么听怎么有些让人泛酸。 但天歌却清楚,揽金的话绝非面上的这个意思。 “我这次来不是跟你说这个的。尽管我的确很想揽金阁能为我所用,但却不想以这种方式。等你想清楚了,不再赌气的时候,咱们再说这个不迟。” 听到天歌这句话,揽金顿时有几分生气: “在返程的船上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有赌气,更犯不着赌气。当初去姑苏之前,咱们便已经说定,若是你能帮我找到人,那么揽金阁任君差遣,这事褚流也可以作证。” 天歌今日来本不想说此事,但见眼前怎么都饶不过这个弯儿,只能认真对揽金道: “如果没有姑苏的事情发生,你将揽金阁交给我,我许是早就乐呵呵接了,但你如今自己想想,你是真的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么?我不想你后悔,也不想趁人之危。所以才让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清楚。”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因为你若当真将揽金阁交到我手里,后面想要再要回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一股势力,如果确定要易主接手,那可就不是简单的买进卖出换个主子的事情。 与此对应的,还有一轮新的人员调整规划和布置洗牌。 尽管天歌如今手底下能用的人并不算多,但对先前只忠于揽金的人做出适当调整,轮换成服从自己的人,倒也不是那么难。 按说当初在返程的时候,揽金提起此事的时候,天歌本是该欣喜的,但自打揽金屡屡异常之后,即使二人有约在先,但揽金越是如此轻易地将揽金阁交出来,天歌便愈发觉得他是因为蒋云山的事情在置气。 人在冲动时候做出的决定,往往是不够理智的。 “我已经想的很清楚。当初守着这揽金阁,便是因为有人说自己会回来。可是如今他连我都不愿见,路过姑苏甚至连临安也不回,这座高阁我再守着,也没有了必要。” 揽金坦然地笑了笑,说出从来都没有与人说过的往事。 “揽金阁这些年来,最主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抽寻云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一趟去姑苏,也算是圆了我的心思,多年来的疑惑如今有了答案,我也不必再想着念着,跟自己过意不去了。” “至于你担心的后悔……我不会后悔的。揽金阁交到你的手中,比留在我这里会有更大的用处,不管当年的事情如何,我想你要做的事情,总也是他愿意做的,这样算来,我也没有辜负他建阁的初衷。” “不过在将揽金阁交给你之前,我还有一个要求。” 正文 第291话 图册与心境 “你是说,让未央教你府上的小丫头功夫?” “正是。”天歌点了点头,“这也是我今日来的主要目的。阿云那丫头聪明伶俐,但褚流的功夫不适合她。所以我才想到了未央。若是未央愿意教她,那就再好不过了。” 其实在考虑未央之前,天歌本是想着自己亲自教导林云。 但转念一想,却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如今她能轻易使出骨针和天罗丝,都跟当初在地府的积年练习脱不开关系,尤其是天罗丝,看上去轻巧简单,由于锋利无比,若是一个不小心,那就不是伤人的东西,而是自残的利器。 而且骨针对于用针者来说,必须极其精通人体穴位,这样才能一击致命,否则便与隔靴搔痒无异。只这一点,半年的功夫便远远不够。 所以多方考量之下,若是想要半年内有所成效,天罗丝和骨针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未央的轻身软剑就不一样了。 未央动手的剑招天歌见过,且不说本就是适合女子的功法,最主要的是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花架子,每一剑都干脆直接的落在实处,对阿云这样本身体力稍弱,但又有一定剑术基础的女孩子来说,学起来再合适不过。 “不过这只是我自己想法,具体还得看未央的意思,若是方便你帮问她一问,倒也不必勉强,实在不行,我教阿云易容之术也可以。” 不过话虽这样说,但天歌打心底里却还是希望未央可以同意。 这里面固然有她自己的私心在,但其实也是出于另一番考虑。 作为一个男性外客,揽金纵然可以住进林府,但若是过分亲近宋婶,看在别人眼中怎么都有些不大合礼数。 但若有了阿云和未央在中间搭线,揽金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宋婶多走动。 这样一来,揽金也不必像如今这般,整天一个人呆着。 如果林府的热闹,能够帮助揽金扫清目下的阴霾,天歌自然会不遗余力。 “未央如今人不在,等她回来我问过再给你答复。”揽金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到旁边打开多宝阁,“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天歌依言上前,看着揽金从架子上拿下一个锦盒,心中忽然泛上一个念头。 不等她说什么,揽金已经先开了口: “移交揽金阁的事情,将在三日之后,等各处的舵主都来临安,我会让人去林府请你过来。眼下的话,我有一样东西要先交给你,你可得仔细收好了。” 说着揽金已经将锦盒递了过来。 天歌看着上面熟悉的纹路,并没有伸手去接。 “这是云先生交给你保管的东西。” 揽金笑了笑,“我连揽金阁都可以交给你,这图册又算得了什么?姑苏一行,你也该知道,安平侯这些年来一直在找这玩意儿,我如今既然铁了心不愿再沾染这些烦心事儿,自然也不想还留着这祸害。但是真让我一把火将它烧了,却到底有些不大忍心。” 说到这里,揽金许是觉得手累,见天歌仍旧不接,便将盒子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将这麻烦玩意儿跟揽金阁一起交到你手中,也算是没让你白占便宜。好处与责任,总该一并担着才算公平不是?至于你想如何处置,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到时候可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再者……” 揽金顿了顿,走到天歌跟前,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又帮她将衣服的边角整了整,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的笑意: “这里面除了后宫的布局图之外,还有九层佛塔与摘星揽月阁的完整图纸。” “从外殿布局,到所有的机关之处,一切你能用到的,用不到的东西,都在里头。只要你还要去上都,这本属于你舅舅的东西,于情于理,你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 天歌不得不承认,揽金说的话很对。 这本图册是除却揽金阁之外,她再怎么也没有理由去拒绝的东西。 旁的宅邸设计图且不说,单就摘星揽月阁一处,便足矣吸引她接受这份馈赠。 拥有了这份图纸,她甚至可以比每逢十五会独自登阁一次的周帝还要熟悉那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神奇建筑。 更罔论眼前这厚厚的一册图纸里,并不仅仅是这几处地方。 摩挲着图册的边角,天歌带着几分疲累靠在椅背上。 手边的茶水早已放凉,屋内也逐渐陷入了黄昏之后的沉沉暮色。 今日从揽金阁带了图册回来之后,她便一直看到现在。 内里堪称鬼斧神工的布局设计,已经不能用叹为观止来形容。 天歌甚至难以想象,云山先生的脑袋中,怎么会填满这样让人惊叹却又让人后怕的东西。 昔年有公输一族以机关术闻名于世,如今有云山先生这般神奇的建造之术……不,不是如今。 天歌看着暮色中的虚空,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虚脱之力。 揽金说过,云山先生……是来自未来的人。 未来……是有多远的未来? 如果是指知晓未来即将发生的一些事情,那么她也算是。 可是凭借直觉,天歌完全可以肯定,揽金所指的云山先生原本生活的未来,比之自己所经历的未来,可能更加久远,更加无从触及。 若是如此,云山先生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如果他早已知道未来将走向何方,那么先前所做的一切,与当下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若一切都是定数,那么她眼下的执着,到底是别人算计中的按部就班,还是在真正的努力挣脱命运的枷锁,逃脱宿命的牢笼? 暮色无声,天歌颓然在黑暗中静坐,像一只茫然无措不知去路的鸟儿,在黑夜里踟蹰犹疑。 忽然,吱呀一声屋门打开。 随着摇晃的灯烛闪烁,映照出一张明灭参半的脸。 天歌抬眼望去,却听陡然一声惊吓,灯烛落地,蓦然熄灭。 …… 当光明冲破黑暗,灯光重新填满书房,青玉仍旧心有余悸。 她本以为书房里没人,正好一整日忙下来,得了空儿便来收拾,谁曾想一进屋抬头之间,便见一道人影坐在窗边的桌案旁,映衬着外间透亮的院灯,唬得人心惊胆战。 “奴婢还以为公子又出门了,谁曾想居然在屋里坐着,这黑灯瞎火的,您也不知道传人点灯。” 与天歌熟悉之后,青玉也摸清了主子的脾气,是以这会儿被吓到之后,话里便带了些熟稔的嗔怪。 天歌对此倒也理解,只不动声色将手中早已合上的图册放回锦盒,笑着道: “这不是闷在屋里看书,一时间就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么?你倒是说我吓到你,我这刚一抬头,看到烛光照了你半张脸,那才叫一个害怕,只不过我忍住了没喊出来罢了。” 听着天歌说笑,青玉不由噗嗤笑出声来,放下手中擦拭桌子的抹布对着天歌福了一福: “是奴婢的不是,把咱们公子给吓到了,这就给您告罪一声。” 天歌朗笑两声,让开两步看着青玉重新擦桌子。 一时之间,屋内就这么陷入了沉默。 天歌坐在青玉刚擦过的凳子上,看着她利落的动作,忽然不知怎的,便开了口。 “青玉,你家中,可还有旁的亲人?” 青玉的手蓦然顿住,对着天歌的脊背也僵了几分。 不过很快,她便再次擦拭起来,只是这一次比之先前更加卖力。 “奴婢家中只有一个哥哥。” “我听说你每个月的月钱都会寄回家里?” 青玉埋头擦桌,“奴婢小时候家里穷,父亲早早去了,母亲将我和哥哥拉扯大。母亲临终之前,念叨着哥哥娶亲没有彩礼,无奈之下便让我出来与人做工,这些年来,每个月的月钱寄回去一些,倒也习惯了。” 说完这话,青玉又换到旁边的多宝阁边开始擦拭。 天歌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方才轻描淡写的话,不由想起当初从牙子那边买人时候的事情来。 当初天歌第一个看上的丫头便是青玉。 安安静静的站在角落,不去理会旁边人的排挤与,就那么安静的站着,颔首看着前面的地面,却将背挺得笔直。 当天歌走向青玉的时候,谁曾想那牙子却指着青玉说她曾勾引主家背离主母,是被主母给发卖出来的,原本是要卖到青楼里去的,倒是还没有来得及送人。 牙子说这话的时候,青玉就站在那里,旁边的丫头片子们闻言嫌弃又嗤笑,倒是红玉难得替青玉说了句话,还因此被牙子给扇了一巴掌。 青玉虽然一句话没有解释,也没有开口反驳,但天歌却清楚的见到她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攥在一处,上下颌也紧紧地咬在一起。 是愤怒,也是不甘,却也有对命运的屈服。 很多时候,人的力量都太小太小,小到无力与一些不公抗衡,小到无法不管不顾去颠覆不平。 也是在看到青玉不甘却又隐忍的样子之后,天歌才最终决定收下她。 牙子的话做不得数,真正会背叛主母勾搭主子一心想着往上爬的人也不会这般模样。 果然,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证明天歌当初的判断并没有错。 青玉是难得做事仔细又知轻重懂事理的人,那么先头牙子说的事情到底如何,想来也显而易见。 看着青玉一丝不苟的做着手中的活计,心里有些乱的天歌继续随意与她闲聊: “为什么不把每个月的银钱自己留下来,日后出嫁的时候给自己做嫁妆呢?” 能卖女儿给儿子娶亲的人家,天歌不觉得能多么疼惜青玉。 更何况,一个已经结亲的有手有脚的兄长,如今还要妹子的工钱养家糊口,怎么算也没有真的拿青玉当家里人。 如今青玉已近二十,如果她的兄长真的惦念这个妹子,不会让青玉真正拖到现在还不结亲。 “我娘离开的时候,让我多帮衬着兄长。”青玉的话有些木。 “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呢?你自己过得可开心,这样的日子,是你想要的吗?” 天歌没有注意到青玉的异常,到后头似是在与她说话,又似是在问自己: “一眼就能到尽头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到未来的生活,或许永远都在别人的安排之下,那么还有因循向前的必要么?你有没有想要换一种活法?嗬,也是,或许换过之后,依旧是被安排,被决定,无法再改变什么……所有的变化,指不定都是在别人设定的套子里,以为可以挣脱,实际依旧是命运的囚徒罢了……” 一声轻响,青玉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 她带着几分错愕回头,看着靠在椅子上的天歌,当即提着裙子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下: “青玉不懂公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自打进了林府,青玉便没有想过要离开,青玉喜欢这里,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公子尽管说,青玉一定听话及时改正,只要公子不赶青玉走!青玉不想嫁人,青玉就想侍奉公子一辈子!” 说到最后,青玉似乎有些慌乱,着急之下差点哭出声来: “公子是不是听到旁人说什么闲话了?青玉可以解释,青玉可以解释的!青玉之前没有背主,从来都没有,是白老爷想强要奴婢,奴婢不从,踹伤了老爷之后,被老爷和主母污蔑的,青玉从来都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情,公子您相信青玉,青玉……” “我没有。”天歌摇了摇头,想要将脑袋里的混乱都撇开,“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伸手去抚青玉: “你先起来。没有人跟我说闲话,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不然我也不会收你入府。你先起来。” 好容易将青玉劝起,天歌这才看到她的眼眶已经发红。 “你别多想,我刚才也就是随口一问,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这府上再也没有谁能如你这般能将事情打理地如此井井有条,我庆幸自己捡到宝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要赶你走?况且如果赶你走了,那些臭小子找我要他们的青玉姐姐怎么办?” “公子……”青玉的声音仍带哭腔。 “你放心,只要你自己不愿意,没人能将你从林府赶出去。” 天歌郑重地给青玉一颗定心丸之后,拍了拍她的胳膊,笑道,“今日书房也不用再收拾了,你这整日擦拭,哪里就有那么脏?你先下去吧,今儿个早些休息,明日那些猴小子们又有的你劳累。” 看着青玉又千恩万谢一番,这才捡了抹布离去之后,天歌重新坐了下来。 书房重新恢复宁静,只是这番,天歌的心境却又与先前不同。 正文 第292话 焚烧与宴会 她想到了当初在地府见到的那些人。 那些与她一样,或悲愤或悔恨或期待或茫然的,依旧等待着重新轮回的人。 尽管知道,出生的时候,无法选择为男做女,无法选择家世背景;尽管知道长大之后,或会受制于地位与处境,遭受不公与打压;尽管知道到了迟暮之年,甚至无法确保一个安乐的晚景与满堂子孙的福祉。 可那些人依旧如扑火飞蛾,满怀期待的等待着重新回到这世间。 哪怕知道,最终无法避免命运的牢笼与桎梏。 哪怕知道世事无常,最终的归途,依旧是尘归尘,土归土,一抔黄土埋身。 但却依旧向往,依旧追逐。 便如青玉,当初若是真的被牙子卖去青楼,那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天歌不敢说当下在林府的处境如何,但至少胜过风尘火坑。 所以相比于当初的沉默寡言,如今的青玉在以为天歌怀疑自己之后,会愿意解释,会主动争取,会想要挽回。 这便是抗争,便是与命数的对峙。 或许微小,但依旧是不甘被安排的挣扎。 “是命数又如何?来自未来又如何?没有谁能完全主宰别人的人生,蚍蜉撼树或不自量力,但力齐亦可断金。茫然被动,才是最大的不值与辜负。” 天歌深吸一口气,慢慢撑着椅子站起身来。 人的命运,终究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不管前面等待着的是什么,总要拼一拼,搏一搏,方不悔重走这一遭。 灯烛在书房中摇曳,细致厚实的图册被一页又一页翻过,那些精巧到令人咋舌的图样设计,在仔细的观察与研读记忆中,烙印在翻看者的脑海之中。 …… 许是决心下定,这几日的功夫,天歌除却三餐时间,基本不出书房门,就连褚流都有些好奇的来书房寻她。 直到见她在纸上默写一些奇奇怪怪的文字,画些不怎么能看懂的歪绕符号之后,只能无奈退了出去,重新去管教那些猴孩子。 停下最后一笔,天歌将图册翻开,与原图中的一些细节挨个儿做对比。 这几日来,她几乎把毕生所有的记性和努力都放在了图册记忆上。 许是当初白折放水,重活一世后,她的体力与记忆比之先前不知好了多少倍,单在记东西这件事上,说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 但是为着保险起见,她还是在看过图册之后,凭借着记忆中的印象,以更为简单却明了的方式将各个建筑的关卡与破解之道结合着默了出来,然后再与原图对比,看哪里有不对的地方,重新纠正记忆。 整整三十四幅大开图纸,凝聚着从北地到南地,从大金到大周诸多贵人宅邸的设计图,在这两日之内,终于全部烙印入天歌脑际。 重新复查完一遍之后,确保再没有一处疏漏,天歌终于抬起头对着外面传唤: “来人!去拿火盆来!” 几日不曾说话,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过大的精力消耗,也让她的面色颇显苍白。 书桌一侧,是已经堆成大堆的用过的草纸。 …… 夏风微热,煽动着盆里的火苗。 清风院上空,徐徐烟雾连带着些许纸张焚烧过的灰屑,袅袅飘入墨色苍穹。 院子里,天歌将手边篓子里的废纸一把一把丢进火盆,看着纸张蜷曲,变色,最终化作灰烬。 废纸烧的很快,一片一片,转瞬便到了剩下的那个锦盒。 见天歌伸手拆开锦盒,连带着上好的丝绒一并随手丢进火盆,一直安静侍立在旁的青玉不由惊呼一声。 “怎么?” 天歌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过去。 青玉带着几分为难,指着天歌手中的锦盒:“公子……那是上好的绒丝锦,红玉说外面一匹至少值三百两银子……公子连这也要一并烧了吗?” 天歌先前烧的是什么东西,又为什么要烧,青玉不懂,在主子没有提说的情况下,也没有主动去打探的意思。 可是眼前这东西,饶是她没有在天衣阁做事,却也认得清楚。 这样贵重的东西,就这般轻易拆卸烧毁,看着就心疼。 听完青玉这话,天歌想了想,道: “不用心疼,赶明儿让红玉从铺子里拿上几匹,给你们几个正好做件秋装替换。” 说着看了看手中的盒子,再次没有丝毫犹豫的撕扯丢烧起来。 锦盒撕成的碎片在火盆里撕拉撕拉地燃烧蜷曲,化作袅袅黑烟。 青玉闻言一愣,连忙道:“公子误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不碍事,本也到了该给你们备秋装的时候了。”天歌说这话的时候,手动的动作半分没有停,“对了,你去看看校场那边忙完了没,若是结束了,便喊褚流来见我。” 青玉心疼的看了火盆一眼,最终带着几分无奈出了院子。 转眼间的功夫,锦盒已经烧尽,只剩下手中无字封皮的图册。 天歌翻开一页,看着上面描绘工整精细,设计精美构图严谨的阁楼宅院,微一狠心,将那一页撕扯下来。 火舌很快舔舐上纸面,那精巧的阁楼在火苗的吞噬下,很快化作暗色纹路,然后在火焰之风的吹动下或散向四周,或飘上天空。 一页又一页,曾经耗费了无数心血绘就的细致入微的设计构图,在小小的火盆前,就这般轻而易举的作飞灰散。 褚流来到清风院的时候,天歌手中最后一页图纸正在燃烧,等褚流人到跟前,只剩满盆的灰烬。 拍了拍手,天歌慢慢站起身来: “后日给那些小子暂休一日,你随我去一趟揽金阁。” “可是移交之事?”想起天歌前两日所提,褚流很快敏锐地反映上来。 “不错。” 天歌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没有补给之后,火苗越来越小的炭盆上。 “可要提前做些什么?”褚流道。 “不用。”天歌摇了摇头,“静观其变即可。” …… 暮色渐沉,弦月挂梢,映衬在太液池清澈的水色里,依稀还可看见鱼儿游动激起的涟漪。 今夜的宫中,比起平日的肃穆沉静,多了热闹与喧嚣。 尤其是一向安静的宜春园,更是远远的便可听到人语之声。 内侍领着姬老爷子一路行走,一路介绍: “按说今年咱们宫宴应当还在太和殿的,但陛下念着如今暑气未消,怕贵客们觉得憋闷,便提说将宴席安置在宜春园中。旁的且不说,便是旁边畅春湖夜风轻拂,也足以让人心神舒畅。” 姬老爷子袖手走着,随声应和:“陛下这主意好,席上免不了饮酒,这风一吹,人便醒了,回家倒也省了被念叨。” 内侍闻言一笑:“您说这可不是么,去年张阁老宫宴上喝的多了,回去之后被夫人关在外头不让进屋,酒醉之下也忘了寻去书房,就这么在院子里冻了一宿。这得亏还是夏天,不然若是冬日里,可就不仅仅是冻出个老寒腿儿的事儿了。” 张阁老是朝中出了名儿的惧内,发妻与他结于微时,一路苦着难着过来的,虽说多少还是有些当初乡野妇人的粗野,但张阁老却也是难得的念旧之人,这么些年来,诸事都由着自家夫人。 这在外人看来,是惧怕家中那个母老虎,但于姬老爷子而言,却并不觉如此。 以张阁老在金銮殿上与其他文武官员唇枪舌战的能耐,真要与一介妇人计较,简直是再简单不过,可这么些年来,他却顶着惧内的名头,被自家夫人管教的服服帖帖没有怨言,那就不是简单的怕老婆了。 姬老爷子懒得与满脸讨好的内侍去解释这些,更不想再跟他议论朝中官员的私事,因此只呵呵笑了两声,便没有再搭话。 好在宜春园也就几步路的功夫便到,内侍将姬老爷子领到了位子上,便行礼退下。 距离开宴时间还有些功夫,朝中早来的官员及各家夫人小姐之间各围在一起寒暄交谈,姬老爷子一介商户,尽管甚得皇帝欢心,但落在那些颇为清高的文臣眼中,又不屑与他多说。 这么些年来,姬老爷子对此也早已习惯。 况且再说回来,姬家尽管是商户,但到底与那些寻常商人不同,背靠着皇帝,自然不用在官府的脸面下讨饭吃,因此也从来犯不着去迁就或是逢迎那些人。 宫宴对于姬家来说,不过是证明圣恩的方式,卖给陛下一张脸,便算是达到了目的。 因此眼下的姬老爷子只旁若无人的品着面前的酒水,对于有意无意看来的目光不仅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甚至对上视线之后,还会笑着遥遥一敬,倒弄得对方颇有几分尴尬。 就在姬老爷子准备示意身边的宫女再给自己添酒的时候,忽然面前站了一个人,将光线挡住。 姬老爷子抬头,看着面前熟悉的脸,不由笑出声来: “我当时谁呢,原是你这老小子!不是说这劳什子的觥筹交烦人么?怎的今日这就又来了?” 说完这话,姬老爷子往旁边挪了点地儿,给面前之人腾出块地方来。 那人倒也不跟他客气,一屁股坐下来,敲了敲桌子示意宫女倒酒,但话却是对着姬老爷子: “这不没见过世面么,趁着有出来长见识的机会,多见见这些大人物,免得赶明儿又有人说我这老匹夫有眼无珠。” 姬老爷子闻言朗声一笑:“哟,原来气儿还没消呢!” 有眼无珠,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这话,是安国公府小世子说的。 开春的时候,安国公府老太太身体不适,便着人去养心堂请林回春。 结果林回春去了国公府,却听人说身体不适的老太太正在园子里听戏,还得等上个一时半刻的。 林回春也是个轴性子,一听这话,直说还有心思听戏,可见还没病到非他不可,当即着药童拎着箱子,拍拍屁股走人了。 后来便有了安国公府重新请人,甚至连世子也派去养心堂请大夫的事情。结果林回春愣是不答应,登时气得娇养的世子在养心堂外破口大骂,威胁嘲讽。 方才林回春说的这两句,便是当初安国公世子口里蹦出来的话。 这事儿当初闹得不小,甚至连周帝也知道了,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责令安国公世子上门道歉,并禁足三月,对林回春却是半分责难没有。 如今旁边有耳目清明的,一听这边提起当初的事情,一下子便认出了林回春,不过想比于对于神医的吹捧,更多的人却是对这个不好惹的大夫的畏惧,过不多时,两人这一桌旁边站着的人便少了许多,愣是给腾出片地方来。 不过二人倒也不以为意。 林回春喝了口酒,看着姬老爷子道:“我听说前儿个陛下给修齐那小子和徐家丫头赐婚了?” 姬老爷子举手高拱:“陛下厚爱,算是圆了我一桩心事。” 林回春点了点头:“当初得了你的嘱托,徐家那丫头我见过了。虽说性子冷些,但却是个不错的姑娘,给你当孙媳妇儿,你姬家不吃亏。” 姬老爷子一听人夸徐芮便开心,当即从宫女手中拿过酒壶,亲自给林回春倒上: “不是我夸耀,阿芮那丫头是的确好!这些年越发出落得好,明理懂事又聪慧,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丫头我跟云芳都喜欢的紧。就先前那臭小子还不大乐意,如今倒是赖不掉了。” 听着姬老爷子的幸灾乐祸,林回春撇撇嘴: “什么乐意不乐意,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你家那小子在临安,那是有事没事都往徐家钻,整日间的跟在人徐家小丫头屁股后面,我看哪里是不乐意,那是乐意得很!” 姬老爷子哪里想到还有这一出,一时间竟有些愣怔,当即忍不住拽了林回春的袖子: “不是,你这话得给我说明白咯,什么叫修齐乐意得很?这小子转性儿了?还有你不是去临安给人瞧病去了么?怎得这些事儿好像还知道不少?” 林回春拍了姬老爷子手:“松开松开,给我弄皱了。要不是当初南下的时候你专程托我帮着撮合,谁稀罕管你家这小子的破事儿?” 姬老爷子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当初给里临安的老熟人都写了信,让有机会撮合撮合来着,不过瞅着如今林回春这样子,这话可不敢说。 “我这不是没想到你还真放心上了嘛!”姬老爷子笑出满脸褶子,讨好似的帮林回春整理着衣袖。 林回春戚了一声:“若不是我家那徒弟与修齐和徐记丫头交好,我本也懒得去打听。” “你徒弟?这事儿难不成是真的?”以姬老爷子对林回春的了解,这老家伙会收徒就怪了,当初消息传来的时候,姬老爷子压根儿就不信。 林回春整了整领子,乜斜道:“那你以为呢?” “说说!说说!赶紧说说!” 姬老爷子这一刻可真是太庆幸自己没推脱掉这场宫宴了。 正文 第293话 使臣与皇子 论说起徐芮和姬修齐的事情,本也没有多么复杂,是林回春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始末讲了个清清楚楚。 然而这对于迫切希望两个两情相悦的姬老爷子来说,远远不够,是以又缠着林回春又说了两遍,生怕听漏了哪里,甚至还揪着细节刨根问底儿。 说到最后,林回春都有些不大耐烦了。但看在外人眼中,却是姬家的老爷子和林神医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儿,甚至在宫宴之后,还传出姬家老爷子得了病症,在宫宴上求着林神医帮着诊治的没影儿的闲话。 这头应约前来赴宴的官员与家眷已经悉数到场,那头卢贵妃依旧在锦安宫中对着镜子左右相看。 “发冠上已经有了明珠,本宫若是再配上这串南珠链子,会不会显得太过俗气?” 镜中人华服着身,妆容精致,比起平日里的娇美,又多了几分威仪与端庄。 旁边侍奉的琴心闻此,连忙小心道:“这南珠是陛下前些日子刚赏您的,戴出去陛下自会开心不说,也能让外头那些人明白陛下对您的恩宠。据说整个后宫之中只有这一串。那些人怕是羡慕都来不及,哪里有人敢觉得俗气?” 卢贵妃闻言一笑:“你这话倒是说得没错,放眼整个上都,怕是也就只有本宫这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南珠项链了……” 说到这里,卢贵妃的笑容淡了下去:“不,不对。我听说姬家那个老太太,手中也有一串,只不知她今日可会随着姬老爷子赴宴。” 据说姬家那串南珠项链,各个有鸽子蛋大小,圆润齐整,远非卢贵妃手中这条可以作比。 琴心见卢贵妃面色变化,当即劝慰道:“消息说是那么说,但真正有几个人见过姬家老太太那串项链?若是当真个个都有鸽子蛋大小,那坠在脖子上,岂非要把脖子都压断了?况且那位一个平素足不出户的老太太,又如何能与娘娘您作比?” 说着琴心又靠近几分,带着笑道:“奴婢听说,清和宫那位,今日连新首饰都没有,等过会儿在宫宴上,您定然是场上最万众瞩目的那一位。” 卢贵妃向来与沈贵妃不对付,尽管后者平素吃斋念佛,也不怎么参与宫中诸事,但整个后宫当中,同为贵妃的只有这一位不说,沈贵妃身后还有其姑父易相在。 更罔论相比于无所出的卢贵妃,沈贵妃还有一对儿女傍身。 就算沈贵妃摆出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卢贵妃最大的威胁。 尤其是如今周帝后位悬而未定,尽管后宫大印一直是卢贵妃掌管,诸事也是由她做主,但只要一朝没有登上后位,所有的一切便皆是不靠谱的虚妄。 在这一点上,卢贵妃看得极其清楚。 不过清楚归清楚,并不代表她便不会因为自己眼下盖过沈贵妃一头而欢愉。 就像她尽管知道琴心的话是为了取悦,却依旧乐得听入耳中。 深宫之中,有些事情是不敢细想的,能及时行乐的时候,自然不能留待以后。 “今日有外臣来朝,陛下甚是重视,若是过分清减,不说显得咱们大周不够重视,指不定还给人瞧了笑话,以为咱们大周连拿得出手的宝物都没有。既如此,这南珠链子,本宫也就勉为其难的戴上吧。” 卢贵妃慵懒说完,示意琴心再给自己补一些口脂。 “瞧跟你说话说的,这口脂又给吞了一块,快些补上,别耽搁了一会儿陛下来接本宫。” 琴心依言补妆,而后小心翼翼的将一套脂粉全部仔细收到小匣子里放好。 “一会儿宫宴上娘娘定然要与陛下随众臣饮酒,奴婢将这些东西一并带着,到时候娘娘补妆也方便。” 卢贵妃见状也不由叹息:“这朱记的脂粉好看是好看,就是容易掉,不似制香司的那些,半日下来还是原样,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琴心闻言一笑:“娘娘只管艳压群芳在宫宴上出彩,麻烦的事情奴婢们来做就好。” 卢贵妃伸手一点她脑门儿:“就你这张嘴会说话。” 主仆二人笑闹间,外头已经有宫人来报,说是陛下派来接人的舆驾到了。 卢贵妃当即起身,琴心随侍在侧,旁边还跟着另外四个婢女,帮贵妃拎着裙摆一路出了锦安宫。 …… 大周皇宫沿袭的乃是前齐旧址,除却先前雷劈之后经由云山先生改造过的佛堂附近,旁的地方几乎完全依照原样。 远的不说,便说今日宴客的宜春园,乃是当年齐哀帝为了避暑专程着人所建,绕着整座园子,挖出一面比太液池还大的畅春湖,远远望去,整个宜春园便宛如一座湖中小岛。 夜风拂过水面,带着氤氲水汽而来,在这暑气仍盛的时节,如其名般让人感受到宜春畅春之意。 更妙的是宜春院中,仍有与畅春湖想通的活水流淌,每当殿试之后,宫中赏状元宴,更可在此借着曲水流觞以便衔觞赋诗。 卢贵妃与周帝一道,携手从舆驾转游舫而下,早已候在旁侧的内侍当即高呼唱名: “陛下、贵妃娘娘到——” 一听这话,原本围在一处叙话的众人当即散开,纷纷下拜行礼。 “见过陛下,贵妃娘娘——陛下圣安,娘娘金安——” 周帝面上慈和而笑,招呼着让众臣起身,但在皇帝没有落座之前,并没有任何一人敢抬头或是擅自起身。 卢贵妃昂首直背,款款走在周帝身侧,享受着众臣工一致的称呼,目光从跪在最前面的易相身上,转到主座身后的宫妃位上。 不错,宫中的的确确有两位贵妃娘娘,但是真正当得起这一声“贵妃”的,却只有她一人。 能坐在皇帝身侧的,也只有她一人。 随着皇帝落座,众人也按照先前的位置安排坐了下来。 放眼望去,在皇帝下首左侧,还留有三个位置空着。 就在这时,外面唱名的内侍再次出声: “大金使臣三皇子佐努,副使冒伊、达尔到——” 众人的目光霎时被齐齐吸引过去。 今晚的主角,终于来了。 在内侍的引带和众人的期许之下,三个人影终于逐渐出现在视野当中。 为首一人穿着大金的皇子服饰,腰间系着一条宽如手臂粗细的纯金腰带,乍一看上去甚是俗气,但奈何配在此人身上,却只显富贵,不显庸俗。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颀长挺拔的身材,与那张比女人还要美丽的脸。 莫论旁人如何,就是卢贵妃自己在看到佐努长相的那一瞬,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完全不同于大金之人的灵秀妖娆,没有金人膀大腰圆的粗鲁,也没有金人的大鼻子与宽颧骨。 卢贵妃甚至在这一刻忍不住猜想,若是眼前的少年乃是女子,那将会是何等的勾人心魂。 随着一行人逐渐走近,那份震惊与惊愕越发止不住。 因为到了明处,众人这才发现这少年皇子的眼睛,居然是比天空还要深邃的碧蓝之色! 大金使臣到了上都之后,行事颇为低调,基本从来不出住处,也不在上都街头游走闲晃,是以哪怕这些人已经到了快月余,众人依旧觉得陌生。 当然,除了三人当中,身材最为魁梧的副使冒伊。 而此时,也是这位副使打破了场上的宁静。 ————————以下防盗章,1h后刷新看吧,30分钟估计会有延迟,刷新不过来———— 尤其是如今周帝后位悬而未定,尽管后宫大印一直是卢贵妃掌管,诸事也是由她做主,但只要一朝没有登上后位,所有的一切便皆是不靠谱的虚妄。 在这一点上,卢贵妃看得极其清楚。 不过清楚归清楚,并不代表她便不会因为自己眼下盖过沈贵妃一头而欢愉。 就像她尽管知道琴心的话是为了取悦,却依旧乐得听入耳中。 深宫之中,有些事情是不敢细想的,能及时行乐的时候,自然不能留待以后。 “今日有外臣来朝,陛下甚是重视,若是过分清减,不说显得咱们大周不够重视,指不定还给人瞧了笑话,以为咱们大周连拿得出手的宝物都没有。既如此,这南珠链子,本宫也就勉为其难的戴上吧。” 卢贵妃慵懒说完,示意琴心再给自己补一些口脂。 “瞧跟你说话说的,这口脂又给吞了一块,快些补上,别耽搁了一会儿陛下来接本宫。” 琴心依言补妆,而后小心翼翼的将一套脂粉全部仔细收到小匣子里放好。 “一会儿宫宴上娘娘定然要与陛下随众臣饮酒,奴婢将这些东西一并带着,到时候娘娘补妆也方便。” 卢贵妃见状也不由叹息:“这朱记的脂粉好看是好看,就是容易掉,不似制香司的那些,半日下来还是原样,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琴心闻言一笑:“娘娘只管艳压群芳在宫宴上出彩,麻烦的事情奴婢们来做就好。” 卢贵妃伸手一点她脑门儿:“就你这张嘴会说话。” 主仆二人笑闹间,外头已经有宫人来报,说是陛下派来接人的舆驾到了。 卢贵妃当即起身,琴心随侍在侧,旁边还跟着另外四个婢女,帮贵妃拎着裙摆一路出了锦安宫。 …… 大周皇宫沿袭的乃是前齐旧址,除却先前雷劈之后经由云山先生改造过的佛堂附近,旁的地方几乎完全依照原样。 远的不说,便说今日宴客的宜春园,乃是当年齐哀帝为了避暑专程着人所建,绕着整座园子,挖出一面比太液池还大的畅春湖,远远望去,整个宜春园便宛如一座湖中小岛。 夜风拂过水面,带着氤氲水汽而来,在这暑气仍盛的时节,如其名般让人感受到宜春畅春之意。 更妙的是宜春院中,仍有与畅春湖想通的活水流淌,每当殿试之后,宫中赏状元宴,更可在此借着曲水流觞以便衔觞赋诗。 卢贵妃与周帝一道,携手从舆驾转游舫而下,早已候在旁侧的内侍当即高呼唱名: “陛下、贵妃娘娘到——” 一听这话,原本围在一处叙话的众人当即散开,纷纷下拜行礼。 “见过陛下,贵妃娘娘——陛下圣安,娘娘金安——” 周帝面上慈和而笑,招呼着让众臣起身,但在皇帝没有落座之前,并没有任何一人敢抬头或是擅自起身。 卢贵妃昂首直背,款款走在周帝身侧,享受着众臣工一致的称呼,目光从跪在最前面的易相身上,转到主座身后的宫妃位上。 不错,宫中的的确确有两位贵妃娘娘,但是真正当得起这一声“贵妃”的,却只有她一人。 能坐在皇帝身侧的,也只有她一人。 随着皇帝落座,众人也按照先前的位置安排坐了下来。 放眼望去,在皇帝下首左侧,还留有三个位置空着。 就在这时,外面唱名的内侍再次出声: “大金使臣三皇子佐努,副使冒伊、达尔到——” 众人的目光霎时被齐齐吸引过去。 今晚的主角,终于来了。 在内侍的引带和众人的期许之下,三个人影终于逐渐出现在视野当中。 为首一人穿着大金的皇子服饰,腰间系着一条宽如手臂粗细的纯金腰带,乍一看上去甚是俗气,但奈何配在此人身上,却只显富贵,不显庸俗。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颀长挺拔的身材,与那张比女人还要美丽的脸。 莫论旁人如何,就是卢贵妃自己在看到佐努长相的那一瞬,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完全不同于大金之人的灵秀妖娆,没有金人膀大腰圆的粗鲁,也没有金人的大鼻子与宽颧骨。 卢贵妃甚至在这一刻忍不住猜想,若是眼前的少年乃是女子,那将会是何等的勾人心魂。 随着一行人逐渐走近,那份震惊与惊愕越发止不住。 因为到了明处,众人这才发现这少年皇子的眼睛,居然是比天空还要深邃的碧蓝之色! 大金使臣到了上都之后,行事颇为低调,基本从来不出住处,也不在上都街头游走闲晃,是以哪怕这些人已经到了快月余,众人依旧觉得陌生。 当然,除了三人当中,身材最为魁梧的副使冒伊。 而此时,也是这位副使打破了场上的宁静。 正文 第294话 辱骂与何在 宴席终于开始,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发的方式。 众人望着坐在皇帝左手最近前的大金皇子,虽说再没有嘲笑的神色,但此时再向他投去的眼神却不再似先前那般惊叹。 就算有一张好皮相,也抵不住这人是个傻子的事实。 能在宫宴中露面的人,多是朝中能叫得上名号的肱股之臣,一个傻子在他们眼中,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也没有再去关注的必要。 而对于坐在主位的周帝而言,佐努在没有开席的时候便开始动筷进食,好似也算不上不够敬重了。 傻子总是能够得到别样的宽容和体谅。 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傻子。 不过冒伊到底还是知道收敛,并没有任由自家皇子就这么一直不停筷的吃下去,在佐努第三次将筷子伸向面前的乳猪时,终于轻咳一声,倾身向佐努那边说了几句。 许是垫吧了肚子,佐努这次倒是难得将的乖巧听话,虽然眼中还有不舍,但到底是还是放下了手中筷子,如同一个上学堂的孩子一般,坐得端端正正起来。 周帝望一眼佐努,而后将目光落在冒伊身上,举起酒杯: “大周与金国盟约多年,至今恰好是第十二载,这些年来,两国平戈止战,通商互利,百姓也因此获益不少。这一杯酒,愿两国和顺绵延,盟约永在,结利国利民之好!” 诸臣子闻此,并着冒伊等人一道,高呼“结利国利民之好”举杯欢庆。 趁着喧闹的功夫,姬老爷子靠近林回春几分,冲着佐努抬了抬下巴: “这位皇子,你如何看?” 林回春扫了一眼佐努,顺势放下手中酒杯,目光落在面前的酒席上: “说痴也痴,说傻也不傻。” 姬老爷子闻言,拿着酒杯的手一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那小子装傻充愣?” 林回春看一眼四周,见没有人关注他们这边,这才笑了声开口: “就算是都喊我是神医,可也没有不经望闻问切就给人定性的道理。” “那你说这话。”姬老爷子白了他一眼。 “你自己也看着,方才那话那模样,你觉得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吗?”林回春道。 姬老爷子再往那边看一眼,略一沉思: “说话的确是傻子的话,但这话说的也太巧了些。” 方才若非佐努开口,朝中文武定然会揪着大金的礼仪计较到底。三年前这个冒伊便随着大金大皇子前来朝觐,没有道理不懂朝觐之礼。 先前几次都是周礼相见,如今却行金礼,完全没有理由。 但因为这傻皇子一闹,甚至径直动手砸伤了大周官员,先前众人的关注点便因此全部移到了这三皇子身上。 攻击朝廷命官,尤其是在这样两国交好的筵席之上,那是会引起公愤与麻烦的大事。 可因为动手的人是个傻子,因为大周要体现母国的胸襟和气度,这件事情便不能再计较下去,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一个傻子,就这么搅混了水面,偏生还让人无法计较,为免也太过巧合。 傻子或是真傻,但若有人教傻子如何说傻话,这傻子可就不见得真的憨傻了。 姬老爷子放下手中酒杯:“看来那大金汗王这次是冒着丢人的风险,让这傻子出来当搅屎棍子。” 听着姬老爷子的话,林回春想起先前收到的传书,不由轻笑一声: “当不当得成,还得另说。” “怎么?”姬老爷子看过来,“你知道什么?” 林回春抬了抬下巴:“场上坐着这么多满朝文武,若是比不过大金两个莽汉一个傻子,那今儿个这宴席未免也太不是滋味儿了些。咱们只管喝酒吃肉,瞧着热闹便是。” “说的也是。”姬老爷子点了点头,左右跟他们没有关系。 这边说着话,那头周帝已经敬酒三回,无非都是些愿两国互利互好的场面话,最后便是卢贵妃跟着敬酒一杯,算是代行后宫主母的惯例。 本是过过场的举动,谁曾想那边卢贵妃刚说完话,便听一声震天响的喷嚏响起,惊得卢贵妃愣差点将手中酒水洒在衣服上。 众人视线自然被那极其不敬的喷嚏吸引,落在声源处,才发现又是大金的那位皇子。 卢贵妃倒是应变不错,当即和声对佐努关切道:“可是这道酱辣蹄花味道太重?” 说着吩咐旁边的宫人:“快给三皇子倒杯桂花酿缓一缓,面前的菜品也重新换上。” 温言细语却又照顾周到,尽显宴席主母之态。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正在揉着鼻子的少年皇子却带着几分不满看向卢贵妃,甚至还伸出手指指向她,出声抱怨: “你这个女人,身上的味道好刺鼻!” 这话一出,满庭皆是哗然,就连原本准备举杯应和的众人,也陡然僵住动作。 宜春园中的气氛陷入难以言喻的尴尬与沉重。 一息沉默过后,卢贵妃手中的酒杯依旧举在半空,但面上却已经彻底僵住,就连往握着酒杯的手也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在宫中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话,也从来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场合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句陡然从一国皇子口中蹦出的话,让卢贵妃遇到了这些年来最大的难题。 她有些无措。 她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愤怒,可是她不能生气,因为这不是在自己的锦安宫中,自己的怒气,将牵动大周与金国之间的关系。 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尴尬,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若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这么一笑而过,往后她的颜面何存?那些本就对大金不满的朝臣将如何看她? 就在卢贵妃觉得自己的胳膊已经如巨石沉坠之际,终于有人站出来发声。 “三皇子童言无忌,还望贵妃娘娘见谅!” 说话的人是大金副使冒伊,依旧是以金礼抵胸,做出请罪的姿势。 看着恭敬,却愈发恼人。 “童言无忌?贵国皇子这么大一人,再说童言,未免也太过无稽!”席上的大周官员当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站了出来。 冒伊回头,看着那官员的容貌,略一沉思,终于想起了此人的身份。 “原是张阁老。阁老许是有所不知,鄙国三皇子天性单纯,虽年岁渐增,但却依旧保持孩童天真,此事在我大金人尽皆知。今日皇子此言,想来乃是无心之为,若有得罪贵妃娘娘之处……” 冒伊说到这里,目光从张阁老身上转移到卢贵妃这边,躬了躬身子:“还请贵妃娘娘见谅。” 卢贵妃心中顿时起了骂人的冲动,可面上还是得依旧保持原有的端庄之笑。 见谅? 好一个见谅! 这话还真是说的轻巧又简单! 暂代国母之位母国贵妃,在受到属国皇子当众辱骂之后,岂是简单的见谅二字便能泯灭! 且不说她一点都不想见谅,如果她当真这般轻而易举的见谅,那今日宴席过后,被满朝文武骂得最狠的,必定不是惹事的痴傻皇子,而是她这个宽容大度的贵妃娘娘了! 卢贵妃脊背发凉,拧着僵硬的脖子,向旁边的周帝看去,然而等待她的,是一张正看向冒伊,面上神色不明的侧脸。 这个本该是她的天的男人,并没有要替她解围的意思。 这一刻,卢贵妃周身泛起冷意。 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感涌上全身。 尽管她明白此刻并不是周帝出声的最佳时机,尽管她明白这场博弈中,周帝应当是最终收尾的那一人。 可是当期待中的那双手没有伸出,卢贵妃还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无望。 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能比这一刻让刻更加绝望和漫长。 幸而在这近乎冰冷的黑暗,并非一直延续下去。 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 在那人开口的瞬间,卢贵妃伸出的手臂,终于颓然落下,杯中酒水洒在桌上,淋出一滩酒渍。 就在这时,一道暖意自手上传来。 卢贵妃低头去看,一双宽大的手,正挟裹着她已经冰凉的手指。 那是她期待的温暖,是她期待的支撑,也是她期待的依靠。 她本该高兴,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暖意自手上传来,却再也无法到达她的心底。 混沌的脑袋在这一刻终于恢复清醒,甚至比先前还要明晰与冷静。 她带着几分娇怯抬起头来,泫然欲泣中却又有强撑的坚强,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似委屈,似感动,轻声开口: “陛下……” “无碍,朕在。” 手上的温暖带着力道紧了紧,卢贵妃的面上也绽出一丝微笑,只在颔首阖目的那一瞬,消散一空。 出声的人是一个与佐努差不多大小的少年郎。 青袍着身,发冠高束,白玉为簪,琉璃作佩。 “使臣此来我大周,想来应是代你们汗王与我大周修两国之好,可是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贵国皇子先是伤我大周臣子,如今又冒犯我们大周贵妃,这便是贵国的诚意么?” 少年人声如金玉,在虫鸣啾啾与枝叶婆娑的宜春园里无畏无惧,掷地有声。 “贵国皇子生性烂漫,但一句童言无忌,便可将这件事轻而易举的消弭了吗?你们汗王明知三皇子如此,却依旧以其为主使臣,难道就没有人想过教过他该如何做事如何说话么?” 冒伊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少年人站出来,更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直接的话来。 但微微讶异之后,却还是温言开口: “敢问这位是……” “我是谁与这问题有关吗?金国觐见我大周,却在宴席之上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作为大周子民,难道就没有质问一声的资格吗?” 冒伊看了一眼少年,目光又落在上座的周帝身上,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知这少年人的身份怕是并不简单,只能就着少年人的质问说下去: “大金与大周订盟以来,向来是皇子为使。从元和三年的汗王之弟左都王,到元和六年的大皇子,再到三年前的二皇子,乃至如今的三皇子,挨次以臣心代表汗王朝觐大周陛下,这是两国打一开始便定下的协约,大金依言照做,从没有半分违背之意。” “三皇子虽心智单纯,但在我大金依旧是皇子之尊,代表的依旧是我汗王威仪,汗王不曾因此鄙薄三皇子,以出使重任交托,难道到了礼仪之邦的大周,便要因此轻视我大金皇子了么?” “在下先前已经解释过,三皇子虽说稚子心性,但却并无坏心。先头失礼砸人,是出于腹饿与那位大人出言叱问之顾;方才出言,亦是无心之为。” “我大金与大周交好数年,此番依盟约朝觐,自是为了修固两国之好,此心天地与苍狼皆可明鉴,公子句句怀疑之言,莫不是有意挑起两国争端?” 这顶大帽陡然扣下,直接道破蒙在布下的怀疑,登时惊得宴席之上再没有动筷之人。 除却不远处被树影遮去半桌的角落。 见场面再次陷入不可控之中,一直关注着场上动静的姬老爷子连忙用胳膊顶了一下旁边依旧进食之人,小声警告: “别吃了!” 林回春被撞得胳膊一抖,刚夹起的一片肉掉在桌上,正欲重新再夹一筷头,但对上姬老爷子唬起来的眼,只能颇有几分不甘地放下筷子。 拿起怀里的帕子擦了擦嘴,他小声嘟囔: “这会儿不吃个够,今晚怕是再没有动筷的机会了。” 姬老爷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无奈摇头。 阴影之下,没有人看到林回春在转头看向场上之际,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攥了攥。 ……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人并没有被冒伊的反问吓住。 “若是我大周不敬贵国皇子,也不会以客席主座相待,更不会在先前贵国皇子动手伤人之际不作计较!只是事有再一,没有再二再三,这一连串的事情,就算当真是巧合,那么代表着大金汗王的贵国皇子,难道就没有必要代表大金,向被冲撞之人道歉么?” “如果童言无忌便可泯灭错误,是否大周无知小儿出言辱骂贵国汗王,也可算作无心之失?若是事皆以此为由,那礼仪何在,国之威仪何在!” ————感谢朵朵打赏!笔芯! 正文 第295话 劝阻与不如 质问声一句又一句砸下,虽颇带几分少年意气,但听在席上诸位大周臣子耳中,却是莫名觉得解气与痛快。 众人的目光随着少年人的质疑,投射在冒伊身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涌上心头。 冒伊看向坐在首席的周帝与卢贵妃,此时的周帝正挽着贵妃的手,后者羞怯低头,前者着面带关切,不管是哪一个,都没有想要出面理会此事的意思。 冒伊只能颇有几分无奈地看向佐努。 如果真的因为此事惹怒了大周官员,纵然可以达成出使的目的,但最终却会是大金落人话柄,不管是伤人还是辱人,说出去都会让人指着金国的脊梁。 眼下的境况来看,是不得不让三皇子殿下主动低头认错了。 反正也是一个傻子,就算是皇子,日后传入大金,也没有人会觉得是此举辱没了汗王与金人的尊严。 若能以此平息周人眼下之怒,倒也不是不行。 想明白了这些,冒伊很快便释然,对着那少年人道: “这位公子言之有理,三皇子虽无坏心,但冒昧冲撞,却也的确该为此道歉赔个不是。” 说到这里,冒伊对着卢贵妃躬身行了一礼:“还请贵妃娘娘稍待,微臣这便劝劝皇子殿下。” 说着,冒伊前行几步走到佐努身边,低声与他说着些什么。 那边出言劝阻有所表示,这头大周的官员们自然乐见其成。 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此刻也有所缓和,趁着这间隙话题也引到方才无畏直言的少年人身上。 “卢公子果然少年英才,如此胆气与魄力,该当是我大周少年该有的模样。” “是啊是啊,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少年意气如虹!” “卢御史教出此子,往后定当是我大周栋梁之才!” 一句又一句的夸赞绕着少年人与少年身边的中年男子展开,没有人留心到旁边的树影半遮的那一桌旁边,有人颇不服气的轻哼了一声。 林回春看一眼身边的姬老爷子,不由忍笑出声: “怎么,卢家那个小子当中出彩,你这是不服气了?” 姬老爷子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 “一个毛大的孩子,我有什么好服气不服气的?” 林回春带着几分揶揄:“你是没什么不服气的,不过为了你家那孙子,可就不见得了吧?” 上都城中谁人不知,姬家小少爷和卢家独子卢光彦之间互相不对付? 虽然同样名列云阳四大公子,但姬修齐凭借的是与那些狐朋狗友之间的往来,以及那风流倜傥的皮相,而包括卢光彦在内的剩下三位,则皆出身名门清流。几人同样的相貌不凡,但其才名却更胜样貌,是以更得上都男儿的吹捧。 文人相轻本就是读书人中间的常态,如今四大公子当中混入一个不学无术的商户公子,自然成为被群嘲与拉踩的对象。 不过有意思的是,作为姬家三代单传的一棵独苗,姬修齐从来不是一个吃亏的主儿,每次被拉踩,总会变着法儿的让背后乱嚼舌头的人出丑给报复回来。 因此这恩怨打从四公子的名号出现的时候,就一直没有任何停歇的到了如今,现在更是愈演愈烈。 而这四人当中,与姬修齐恩怨最重的,自然还是卢家独子卢光彦。 当年姬老爷子领着小孙儿应约来宫中赴宴,宴席过半,姬修齐偷跑出去遇到了同样在外头的散闷气儿的卢光彦。 那个时候卢光彦还一直养在卢贵妃身边,宫中内侍与宫女上上下下都将他皇子一般捧着看着,乍一看一个愣头小子见到自己不行礼,顿时便不大乐意了。 到底是年纪小的孩子,话不投机半句多,没过几息,竟还你来我往地动起手来了。 最后惊动内侍和宫女们将人拉开的时候,打小被卢贵妃宠着的卢光彦已经挨了皮猴姬修齐的狠揍,脸上更是被抓伤了几道。尽管姬修齐也受了几下,但相比于卢光彦来说,却远没有那么惨。 自此之后,卢光彦便被卢之南接回了卢府教养,除却逢年过节或是贵妃召见,再也不好在宫中露面;而姬修齐则在回家之后被姬老爷子抽着藤条教训了一顿。 有些时候有些事,小孩子过后就忘,但有些事情,却能一直被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好巧不巧,姬修齐和卢光彦二人关于这场架的事情,便属于再怎么也忘不掉的后者。 这恩怨一下子便从小时候记到现在,惶惶然间已经有快十年了。 姬老爷子纵然教训姬修齐,但到底却也是一个私心护短至极的人,该做给别人看的事情不落下,可私下纵容姬修齐在外头教训卢光彦的等人的事情却也没少干。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是有乐子在。 这一点别人清楚与否说不准,但作为姬老爷子的老友,林回春对他这一点小心思却是再熟悉不过。 不然他若是真要管教孙儿,如今的姬修齐哪里会是这样的脾性,哪里会有这样的纨绔之名? “那些人也就是看在卢贵妃的面子上吹捧两句,修齐那小子若是在场,只怕比他说得更好。”林回春出言宽慰自己的老友,一脸我都懂的神色。 姬老爷子颇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 “虽然你说的没错,但日后见了那混小子可不能这样说,他会骄傲的。” 林回春听到这厚颜无耻的话,登时恨不能打自己一嘴巴子。 就在他准备再与老友闲聊两句之际,一道熟悉的洪亮的声音再次划破夜空,在整个宜春园的宴席当中响起。 这话一出,莫说大周官员们如何作想,就连此刻的冒伊,也有些止不住的头疼与额顶冒汗,恨不能掐死眼前这个憨傻皇子。 ————————————————日常防盗章,一小时后刷新看—————————————— 质问声一句又一句砸下,虽颇带几分少年意气,但听在席上诸位大周臣子耳中,却是莫名觉得解气与痛快。 众人的目光随着少年人的质疑,投射在冒伊身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涌上心头。 冒伊看向坐在首席的周帝与卢贵妃,此时的周帝正挽着贵妃的手,后者羞怯低头,前者着面带关切,不管是哪一个,都没有想要出面理会此事的意思。 冒伊只能颇有几分无奈地看向佐努。 如果真的因为此事惹怒了大周官员,纵然可以达成出使的目的,但最终却会是大金落人话柄,不管是伤人还是辱人,说出去都会让人指着金国的脊梁。 眼下的境况来看,是不得不让三皇子殿下主动低头认错了。 反正也是一个傻子,就算是皇子,日后传入大金,也没有人会觉得是此举辱没了汗王与金人的尊严。 若能以此平息周人眼下之怒,倒也不是不行。 想明白了这些,冒伊很快便释然,对着那少年人道: “这位公子言之有理,三皇子虽无坏心,但冒昧冲撞,却也的确该为此道歉赔个不是。” 说到这里,冒伊对着卢贵妃躬身行了一礼:“还请贵妃娘娘稍待,微臣这便劝劝皇子殿下。” 说着,冒伊前行几步走到佐努身边,低声与他说着些什么。 那边出言劝阻有所表示,这头大周的官员们自然乐见其成。 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此刻也有所缓和,趁着这间隙话题也引到方才无畏直言的少年人身上。 “卢公子果然少年英才,如此胆气与魄力,该当是我大周少年该有的模样。” “是啊是啊,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少年意气如虹!” “卢御史教出此子,往后定当是我大周栋梁之才!” 一句又一句的夸赞绕着少年人与少年身边的中年男子展开,没有人留心到旁边的树影半遮的那一桌旁边,有人颇不服气的轻哼了一声。 林回春看一眼身边的姬老爷子,不由忍笑出声: “怎么,卢家那个小子当中出彩,你这是不服气了?” 姬老爷子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 “一个毛大的孩子,我有什么好服气不服气的?” 林回春带着几分揶揄:“你是没什么不服气的,不过为了你家那孙子,可就不见得了吧?” 上都城中谁人不知,姬家小少爷和卢家独子卢光彦之间互相不对付? 虽然同样名列云阳四大公子,但姬修齐凭借的是与那些狐朋狗友之间的往来,以及那风流倜傥的皮相,而包括卢光彦在内的剩下三位,则皆出身名门清流。几人同样的相貌不凡,但其才名却更胜样貌,是以更得上都男儿的吹捧。 文人相轻本就是读书人中间的常态,如今四大公子当中混入一个不学无术的商户公子,自然成为被群嘲与拉踩的对象。 不过有意思的是,作为姬家三代单传的一棵独苗,姬修齐从来不是一个吃亏的主儿,每次被拉踩,总会变着法儿的让背后乱嚼舌头的人出丑给报复回来。 因此这恩怨打从四公子的名号出现的时候,就一直没有任何停歇的到了如今,现在更是愈演愈烈。 而这四人当中,与姬修齐恩怨最重的,自然还是卢家独子卢光彦。 当年姬老爷子领着小孙儿应约来宫中赴宴,宴席过半,姬修齐偷跑出去遇到了同样在外头的散闷气儿的卢光彦。 那个时候卢光彦还一直养在卢贵妃身边,宫中内侍与宫女上上下下都将他皇子一般捧着看着,乍一看一个愣头小子见到自己不行礼,顿时便不大乐意了。 到底是年纪小的孩子,话不投机半句多,没过几息,竟还你来我往地动起手来了。 最后惊动内侍和宫女们将人拉开的时候,打小被卢贵妃宠着的卢光彦已经挨了皮猴姬修齐的狠揍,脸上更是被抓伤了几道。尽管姬修齐也受了几下,但相比于卢光彦来说,却远没有那么惨。 自此之后,卢光彦便被卢之南接回了卢府教养,除却逢年过节或是贵妃召见,再也不好在宫中露面;而姬修齐则在回家之后被姬老爷子抽着藤条教训了一顿。 有些时候有些事,小孩子过后就忘,但有些事情,却能一直被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好巧不巧,姬修齐和卢光彦二人关于这场架的事情,便属于再怎么也忘不掉的后者。 这恩怨一下子便从小时候记到现在,惶惶然间已经有快十年了。 姬老爷子纵然教训姬修齐,但到底却也是一个私心护短至极的人,该做给别人看的事情不落下,可私下纵容姬修齐在外头教训卢光彦的等人的事情却也没少干。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是有乐子在。 这一点别人清楚与否说不准,但作为姬老爷子的老友,林回春对他这一点小心思却是再熟悉不过。 不然他若是真要管教孙儿,如今的姬修齐哪里会是这样的脾性,哪里会有这样的纨绔之名? “那些人也就是看在卢贵妃的面子上吹捧两句,修齐那小子若是在场,只怕比他说得更好。”林回春出言宽慰自己的老友,一脸我都懂的神色。 姬老爷子颇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 “虽然你说的没错,但日后见了那混小子可不能这样说,他会骄傲的。” 林回春听到这厚颜无耻的话,登时恨不能打自己一嘴巴子。 就在他准备再与老友闲聊两句之际,一道熟悉的洪亮的声音再次划破夜空,在整个宜春园的宴席当中响起。 这话一出,莫说大周官员们如何作想,就连此刻的冒伊,也有些止不住的头疼与额顶冒汗,恨不能掐死眼前这个憨傻皇子。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是有乐子在。 这一点别人清楚与否说不准,但作为姬老爷子的老友,林回春对他这一点小心思却是再熟悉不过。 不然他若是真要管教孙儿,如今的姬修齐哪里会是这样的脾性,哪里会有这样的纨绔之名? “那些人也就是看在卢贵妃的面子上吹捧两句,修齐那小子若是在场,只怕比他说得更好。”林回春出言宽慰自己的老友,一脸我都懂的神色。 姬老爷子颇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 “虽然你说的没错,但日后见了那混小子可不能这样说,他会骄傲的。” 林回春听到这厚颜无耻的话,登时恨不能打自己一嘴巴子。 就在他准备再与老友闲聊两句之际,一道熟悉的洪亮的声音再次划破夜空,在整个宜春园的宴席当中响起。 这话一出,莫说大周官员们如何作想,就连此刻的冒伊,也有些止不住的头疼与额顶冒汗,恨不能掐死眼前这个憨傻皇子。 正文 第296话 斗脂与鬼斧 “使臣不必这般谦虚客气。我们大周有句话,叫做见贤思齐。方才三皇子既然指出我大周脂粉的问题,便说明金国的脂粉会有更出彩的地方。今日在场的,除却本宫之外,还有后宫中的姐妹与各位官家夫人小姐。女子皆爱美,想来不止本宫一人对此感兴趣。” “况且使臣此来,亦是为了交两国之好,彼此互利共交,咱们在这脂粉一道上的探讨切磋,也算是一次彼此提升学习的机会不是?” 说完这话,卢贵妃掩唇一笑,对着旁边的周帝行礼道: “陛下可愿帮臣妾和诸位夫人小姐圆了这个小小的心愿?” 从一开始出现在众人面前,周帝便一直是这般唇角含笑的慈和样貌,如今听到卢贵妃的请求,亦是含着笑宽和大度的点了点头: “贵妃有此之请,朕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左右今日宴席也是为了两国之交,若是大金的脂粉当真如此好,明年开始的通商货物里,便把大金脂粉算在里头,也让咱们的制香司和民间脂粉行好好跟着学学。” 这话一出,冒伊顿时抬起头来。 大周多年来经济与货物上自给自足,这些年来两国的贸易往来多处于大周货物销进大金的状态,茶叶、丝绸、瓷器等等一系列东西,甫一进入大金,便会被哄抢一空,填满了大周商人的口袋。 而大金能卖到大周的货物,则多为马匹,且基本是与大周官府直接进行交易,真正所得收益比起大周所赚,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因此冒伊此行的任务之一,便是与周帝协约在以往的盟约当中添加通商货物,好让大金子民在这场交易中也可获得一定的利益。 这些东西里面,就包括方才佐努所提说的脂粉。 当初汗王在与他说这些的时候,佐努也是在场的,但是冒伊却没有想到这个傻子居然将汗王的话记得这么准。 不过遗憾的事情在于,傻子到底是口无遮拦的,眼下根本不是最好的开口时机,这话一出,得罪了这位贵妃娘娘,大金的脂粉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就算真的好过大周,只怕也不会被认可。 单偏生话头已经赶到了这里,若是什么也不说一味的推诿,便证明大金脂粉是当真不行,往后他想要再寻机会与周帝说及此事,恐怕会更难。 想到这里,主意已定,冒伊也不再推脱。 “既然陛下和娘娘都这么说,那在下便献丑了。” 说完这句话,冒伊拍了拍身子从地上起来,对着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副使达尔耳语两句,便带着几分恭顺站在一旁。 被吩咐的达尔对着周帝与贵妃行了一礼,很快便从宴席上离去。 趁着这等待的功夫,原本剑拔弩张的宜春园中难得恢复了一些生气儿。 姬老爷子看着冒伊的一脸泰然,不由看向一直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中年男子: “大金那边出了新的脂粉?” 男子闻言当即躬身:“据说是单家出的,不过具体是什么样的,金国那边还没有流通。” 姬老爷子眯了眼睛:“可是那个单云?” 男子小心回应:“正是此人。” “果然是他。”姬老爷子轻哼一声。 这一声哼气儿,自然引来旁边林回春的好奇。脖子伸了伸:“单云是谁?” 姬老爷子看他一眼:“大金这些年来新冒出头的商户。有几分神秘,没露过脸,但应该是大周人士,且跟大金王室交好。” 这话说的简单,但话里的意思却足够让人震撼。 谁人不知大金王室向来排外,尤其是并不怎么相信异族人,就算是大周的商人在大金行走,也绝对不会有大金王室的人正眼相看。 可是这人却与大金王室交好,那便说明他对于大金王室来说,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最主要的,是一个大周人,一个大周商人,一个连姬家也查不出真实身份的周人,与大金王室交好。 如同所有人会有的猜测一样,乍一听这句话,通敌叛国四个字涌上林回春喉头。 但是很快,他似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当初从临安回来的时候,有人曾托他带了一样东西回来给制香司。 若是将那件事和前两日飞鸽传书里的叮嘱联系在一处,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那个傻徒弟,早在当时,就已经大金此来的目的,知道那个叫单云的在做什么…… 林回春蹙了眉头,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袭上全身,让他一时间思绪飘远。 旁边的姬老爷子见林回春颇有异样,不由用胳膊肘顶了顶他:“怎么了这是?吓到了?” 林回春回过神来:“没,没有。能吓到我什么?我一个治病的庸医,就算那些人怎么闹,都挡不住我的生意,跟你们姬家比可不一样。” 姬老爷子哼了哼:“我们姬家可不卖脂粉。” “你那亲家卖。” 说完这句话,不止姬老爷子愣了愣,就连林回春也愣住了。 好似有什么东西忽然在他脑海中炸裂开来,原本不着边际的猜测生出一种莫名的可能。 不等林回春再说些什么,那头达尔已经带人前来。 来人显然是大金侍从的装扮,手中捧着一个盒子,外面雕刻着芙蓉牡丹的吉祥富贵图样,并以彩绘染色,栩栩如生。 随着那人走近,冒伊也上前两步走到跟前。 “烦请大周陛下搬一张几案过来。” 周帝闻言道了声“准”,很快便有一张桌子被搬上来,放在最中间的位置。 冒伊从侍从手中接过托盘,小心的将托盘放在桌上,示意侍从让开两步。 卢贵妃看着这个比自己的妆盒而言,并没有出彩多少的盒子,不由笑着开口:“请问使臣,你们此行带来的脂粉,便在这盒子里么?” 冒伊颔首:“回禀贵妃娘娘,正是。” “既如此,还请使臣尽快打开,好让我等好生瞧瞧。” “娘娘稍待。” 说完这句话,冒伊蹲身在几案旁边,努力不让自己宽大的身子挡住桌上的动静。 这般大费周章,终于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四方盒子之上。 但见冒伊探出手,在盒子背后绘着碧茎的地方轻轻一按,顿时一声天籁般的乐声响起,让所有人皆是一愣。 不过若有人看得清楚,定然会发现,在坐诸人当中,最惊讶愕然的还是半张屁股差点离开凳子的姬老爷子。 “你怎么了这是?”林回春望着颇有几分失态的姬老爷子,不由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就算是会唱歌的盒子再稀奇,也没有道理能让这个见惯天下珍奇的老头这般失态。 “没……没什么……” 姬老爷子舔了舔唇,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但目光却已一直没有从那盒子上移开。 林回春看他遗憾,也重新关注起那盒子来。 随着叮当作响的清脆之声响起,原本四四方方的盒子好像忽然有了生命一般活动起来。 那些雕刻而成的芙蓉牡丹轻轻摆动,花瓣一片一片从原有的盒子表面伸展而出,宛如春风拂过的蔓延舞动,伸展着腰肢。 最神奇的是,伸展出来的花枝自旋拧成一朵朵新的花苞,一点一点在桔梗出拉伸出一只又一只新的小盒子。 流光溢彩的颜色填满了那些小盒,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些盒子里放置着全然不同的小瓷瓶瓷罐,一个个精致剔透。 盒子里的音乐很简单,很快便演奏完毕。 随着音乐的终结,盒子木刻花枝的动作也就此打住,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副美妙的画卷。 场上诸人哪里会想到冒伊呈上来的会是这么一个玩意儿。 就连卢贵妃此刻望着那盒子,都有些目不转睛了。 尽管她一点也不想承认,但她却不得不接受,这个精巧至极的盒子,让她动了占为己有的念头。 大周从来没有哪个能工巧匠可以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从来没有。 就连在下方的诸位臣子,也与卢贵妃生出同样的惊叹来。 这一刻,脂粉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只这一只盒子,便足矣让人为大金能工巧匠的手艺而惊叹。 “这手艺……宛如神工鬼斧,大周没有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人啊……” 惊艳过后,有人带着莫大的惋惜慨叹出声。 然而悠悠里,一只有近前之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响起。 “不,有的。” “大周……曾经也有过这样……不,比这还厉害的工造大师。” 邻桌坐着的人闻言带着几分惊愕看向坐在隔壁的老者,虚心请教: “易相说的是?” 然而老者在说完那两句话之后,便闭阖上了双目,如老僧般岿然坐定,竟是再也不再开口了。 那人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看向同桌之人:“方才易相说的那人是谁?” “许是……”同桌官员犹疑片刻,“许是修建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的那位吧……” 问话之人闻言当即倒吸一口气。 那位! 前朝皇后蒋鸾的胞弟,前齐工造大匠蒋云山! 是了,如果是那位在世,的确可以做出这样神奇的东西来。 只可惜…… 官员喟叹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关注着场上的动静。 “还请娘娘着人来试妆。” 对于在座大周官员的反应,冒伊很是很满意。 果然只要单先生出马,一切将都会变得简单。 心放到肚子里的冒伊笑着冲卢贵妃行礼:“妆盒已经打开,请娘娘着人试妆。” 此话一出,顿时让很多人明白过来。 是了,今日比的是脂粉,不是雕工。 就算盒子再精美,也比不上放在里头的脂粉。 只要大周的脂粉可以赢,那么其余的一切,便不在话下。 想清楚了这一点,大周诸人又重新燃起斗志。 卢贵妃对着身边的琴心低语几句,很快后者便离开宜春园,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个试妆娘一一跟在后头了。 “请使者为装娘们上妆。”琴心行了一礼,而后站回卢贵妃身后。 冒伊倒也不客气不见外,虽是看上去的莽汉,竟然也真能亲自动手为妆娘描眉画腮。 ——————日常防盗章,半个小时后刷新看—————— 这一刻,脂粉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只这一只盒子,便足矣让人为大金能工巧匠的手艺而惊叹。 “这手艺……宛如神工鬼斧,大周没有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人啊……” 惊艳过后,有人带着莫大的惋惜慨叹出声。 然而悠悠里,一只有近前之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响起。 “不,有的。” “大周……曾经也有过这样……不,比这还厉害的工造大师。” 邻桌坐着的人闻言带着几分惊愕看向坐在隔壁的老者,虚心请教: “易相说的是?” 然而老者在说完那两句话之后,便闭阖上了双目,如老僧般岿然坐定,竟是再也不再开口了。 那人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看向同桌之人:“方才易相说的那人是谁?” “许是……”同桌官员犹疑片刻,“许是修建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的那位吧……” 问话之人闻言当即倒吸一口气。 那位! 前朝皇后蒋鸾的胞弟,前齐工造大匠蒋云山! 是了,如果是那位在世,的确可以做出这样神奇的东西来。 只可惜…… 官员喟叹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关注着场上的动静。 “还请娘娘着人来试妆。” 对于在座大周官员的反应,冒伊很是很满意。 果然只要单先生出马,一切将都会变得简单。 心放到肚子里的冒伊笑着冲卢贵妃行礼:“妆盒已经打开,请娘娘着人试妆。” 此话一出,顿时让很多人明白过来。 是了,今日比的是脂粉,不是雕工。 就算盒子再精美,也比不上放在里头的脂粉。 只要大周的脂粉可以赢,那么其余的一切,便不在话下。 想清楚了这一点,大周诸人又重新燃起斗志。 卢贵妃对着身边的琴心低语几句,很快后者便离开宜春园,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个试妆娘一一跟在后头了。 “请使者为装娘们上妆。”琴心行了一礼,而后站回卢贵妃身后。 冒伊倒也不客气不见外,虽是看上去的莽汉,竟然也真能亲自动手为妆娘描眉画腮。 正文 第297话 威胁与喻佐 卢贵妃说完这话,侧头看向站在旁边的琴心。 在卢贵妃甫一开口提到宫人的时候,琴心便陡然心头一跳,知道自己怕是逃不过这一关了。 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是卢贵妃的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婢女,最初因为一手梳妆的功夫,得了卢贵妃的赏识,后来更是一路凌驾于贵妃身边原有的四大宫女之上,成为锦安宫中的最得主子欢心的那一个。 本是羡煞旁人的殊荣,此刻却成为要命的东西。 琴心几乎可以预料,如果自己被这位大金使臣比下去,那么往后在锦安宫中,自己再不会有出头之日……不,往后宫中还会不会再有她这个人,许都难说了…… 琴心低着头恭顺站立,袖中双手互绞,止不住的颤抖瑟缩。 她如何能比得过那位大金使臣呢? 方才那人上妆的手法,她根本见所未见,便是照猫画虎,也不见得能描出三分颜色。 旁的不说,便是看周围一众夫人小姐乃至于贵妃娘娘的神色,便知这人的妆技带来了何等震撼。 而她所会的,只是周人习惯的妆容,虽然她的妆技比起寻常妆娘来说,算得上出彩,但司空见惯东西,总是要比新鲜奇特的事物更难让人艳羡。 就在琴心心中泛苦的时候,卢贵妃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 “琴心,方才冒伊大人的话你可听见了?既然使臣诚意至此,你便代替本宫,与冒伊大人讨教讨教。” 话已至此,琴心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僵着身子行了一礼,接过旁边的内侍递来保管的妆盒,琴心木然向着场中妆娘所在的位置走去。 然而不等她走过两步,身后的卢贵妃却是忽然喊住了她。 琴心心中大动,惊喜回头,以为卢贵妃换了主意,准备让别的人代她出场,谁曾想却听到自家主子轻柔的叮嘱: “等会儿可要小心些,莫要再像那一日,不留神连香露瓶子都掉在地上了。朱记送来的东西,可就这一盒子,这一时间的,要换也再没得换了。” 琴心身子一震,登时睁大了眼睛看向卢贵妃,那张脸上除了温柔与亲切,再也看不出别的神色。 但琴心却读懂了卢贵妃话里的意思。 这是威胁。 是以她那个前些日子刚被贵妃娘娘从徐记安排到朱记的弟弟的性命做出的威胁。 那一日,她生怕牵累弟弟,为送来男香的徐记说了好话,最终惹得卢贵妃将徐记的香脂摔碎,最终将徐记排除在宫宴用香之外,甚至差点为徐记惹来灭门之祸。 今日贵妃旧事重提,但对象却变成了朱记。 如今她手中妆盒里的胭脂水粉,已经不仅仅代表着朱记,而是代表着与大金作比的大周脂粉。 若是今日败落,贵妃想让朱记成为皇商的心思定然落空,到得那时,不管是朱记,还是她或者弟弟都将会成为弃子,承担起来自贵妃的愤怒。 琴心提着妆盒的手止不住颤抖,几乎是出自服从的惯性,才道出一句“奴婢遵命。” 看着琴心慢慢向妆娘那便移步离去,周帝握了握卢贵妃的手: “贵妃的手怎么这么凉?” 卢贵妃强自笑了笑:“许是夜风吹着,有些冷。” 周帝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交叠着将卢贵妃的手握起。 动作温情暖人心,但话里却没有风月之色: “方才贵妃说这脂粉是朱记的,可是那个起自临安的老字号?若是朕没有记错,那朱记如今应当是我大周三大脂粉行之首?” 卢贵妃没有想到周帝会问这个,但此刻也只能实说:“正是那个朱记。” 周帝带着几分恍然大悟的样子点了点头,又带着几分疑惑道:“不过朕记得,后宫中的脂粉不都是由制香司供给么?” 卢贵妃面上的笑容僵了僵:“陛下许是忘记了,这次的脂粉是在制香司和朱记、徐记、苏记三大脂粉行的新品中一并挑选的。这些年来民间制香的手艺颇有口碑,前些日子臣妾与几家夫人小姐说话,才知道外面也有好的脂粉,想着在这次宫宴中不能让人小瞧了去,所以这才选用了口碑颇好的朱记脂粉。这些都是先前已经报备在册的,只是谁成想……” 说到这里,卢贵妃叹了口气,面上颇有几分无奈与悔恨之色。 “你不说朕差点都忘记这事了。”周帝点了点头,似是才想起来,“是了,先头姬家那亲家徐记,也还是朕指的亲事。” 说完周帝拍了拍卢贵妃的手:“今晚之事你也莫往心里去,大金此次有备而来,许是早就摸清了大周的情况,不然也不会如此自信,且看看一会儿境况如何。” 卢贵妃闻言,登时感动涌上心头,伸出手指与周帝五指交叠。 望在身后不远处的一众宫妃眼中,则又是一番钦羡嫉妒不提。 琴心提着妆盒走到妆娘跟前,打开盒子将里面放着的能用到的东西一一拿出。 相比与方才冒伊那鬼斧神工般的神奇妆盒,与那造型奇特的胭脂水粉和上妆工具,琴心拿出来的这些瓶瓶罐罐虽然精美,但落在那些见惯了这些东西的夫人小姐眼中,这一眼便失了兴趣落了下乘。 事关大周颜面,男客那边对场上的关注也是一点不少,但其中最为关注的,还要数林回春。 几乎是在琴心将所有能用得到的脂粉全部拿出来的那一瞬间,林回春便猛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因为处在树影之下,邻桌并没有人关注到此处,但同桌坐着的几人,尤其是姬老爷子则第一时间留意到,甚至被他这陡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姬老爷子蹙着眉头问道。 林回春揽了揽肚子,冲姬老爷子和同桌宾客笑了笑,道: “方才吃多了,闹肚子。” 说着躬了身子,摸着边缘退了出去。 宾客们自是不关注林回春的肚子如何,而姬老爷子则在目送林回春的身影消失之后,所有所思的转过头来。 …… 宜春园不远处,几艘小船安然停泊在旁边,撑船的船夫则正坐在边上,互相感慨着吹嘘。 要知道平素要来宜春园,只有畅春湖上那一座画舫,今日是因为在此宴客,宾客众多且身份不同,这才专程从皇家别院那边调了几艘小船过来临时渡客。 对于这些船夫来说,能在宫中引渡客人,那可是难以形容的殊荣。 就在众人说到正酣处,忽有一人行色匆匆的赶来。 原本坐着的船夫之一见到此人,当即站了起来:“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可有什么小的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林回春见状一楞,望着船夫有些犹疑:“你是?” 船夫闻言当即嘿然一笑:“您贵人多忘事,方才来园里的时候,是小的渡您过来。” 能在宫中做事,自然各个都是人精儿,认脸的功夫一个比一个准,毕竟惟其如此,才能及时抓住贵人,抓住机遇。 林回春正愁没法出园,听到这话当即拍了那船夫的肩膀,乐道: “撑船,送我出园。” 船夫闻言躬身,一边麻利的解缆,一边客套:“今日宫宴散得这么早么?” 林回春默了一声,对着旁边同样眼巴巴听着的船夫警告道: “陛下有所吩咐,出去办趟事儿,事态紧急,你们的嘴可得把严实了!” 几人闻言当即点头如捣蒜:“大人放心!” 林回春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临上船的时候又警告一次: “若是多嘴多舌,出了事老子可不保你们!” 这一唬一吓,直到泊船已经使出一半,留在宜春园这边的船夫们还有些愣,最后回过头来一对视,当即各回各船,连聚众吹嘘也放弃了。 畅春湖虽然大,但船夫划船却并不慢,很快便到了另一头与御花园相接的岸边。 从船上跳下来,林回春吩咐准备折返的船夫: “寻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过会儿咱们再回去。” 说罢,林回春再不停留,迈着步子往一路往宫中另一个方向急行而去。 …… 宫中各司放衙的时间大都在晚饭之前,而制香司这样的地方,相比于太医院更为清闲,甚至从来没有临时派活要赶至深夜的情况。 但是宫中各司中人都知道,制香司的灯,却是各司当中最晚才熄灭的。 至于原因,便在于下一任制香司的司正喻佐。 之所以说是下一任,是因为如今制香司的司正仍旧是方古。 作为方古最喜欢的关门弟子,喻佐如今在制香司中已经开始行司正之实,年迈的方古则早已做了甩手掌柜。 除却每日上衙的时间可以看到赏花饮茶的司正,其余时间,尤其是下衙之后仍在司中忙碌研究脂粉配方的,唯有喻佐一人而已。 今日宫中有宴,为提前准备,各司都提前了半日放衙,但林回春赶至制香司的时候,司中的灯依旧亮着。 门口守门的宫人正打着盹儿,林回春极其顺利的进入,直奔最里头那间亮着灯的屋子行去。 瘦弱苍白带着文气的少年人正在用碾料,忽然屋门被陡然推开,夜风将旁边放在纸上的料末吹散一地。 ————————日常防盗章,一小时后刷新看—————— 要知道平素要来宜春园,只有畅春湖上那一座画舫,今日是因为在此宴客,宾客众多且身份不同,这才专程从皇家别院那边调了几艘小船过来临时渡客。 对于这些船夫来说,能在宫中引渡客人,那可是难以形容的殊荣。 就在众人说到正酣处,忽有一人行色匆匆的赶来。 原本坐着的船夫之一见到此人,当即站了起来:“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可有什么小的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林回春见状一楞,望着船夫有些犹疑:“你是?” 船夫闻言当即嘿然一笑:“您贵人多忘事,方才来园里的时候,是小的渡您过来。” 能在宫中做事,自然各个都是人精儿,认脸的功夫一个比一个准,毕竟惟其如此,才能及时抓住贵人,抓住机遇。 林回春正愁没法出园,听到这话当即拍了那船夫的肩膀,乐道: “撑船,送我出园。” 船夫闻言躬身,一边麻利的解缆,一边客套:“今日宫宴散得这么早么?” 林回春默了一声,对着旁边同样眼巴巴听着的船夫警告道: “陛下有所吩咐,出去办趟事儿,事态紧急,你们的嘴可得把严实了!” 几人闻言当即点头如捣蒜:“大人放心!” 林回春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临上船的时候又警告一次: “若是多嘴多舌,出了事老子可不保你们!” 这一唬一吓,直到泊船已经使出一半,留在宜春园这边的船夫们还有些愣,最后回过头来一对视,当即各回各船,连聚众吹嘘也放弃了。 畅春湖虽然大,但船夫划船却并不慢,很快便到了另一头与御花园相接的岸边。 从船上跳下来,林回春吩咐准备折返的船夫: “寻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过会儿咱们再回去。” 说罢,林回春再不停留,迈着步子往一路往宫中另一个方向急行而去。 …… 宫中各司放衙的时间大都在晚饭之前,而制香司这样的地方,相比于太医院更为清闲,甚至从来没有临时派活要赶至深夜的情况。 但是宫中各司中人都知道,制香司的灯,却是各司当中最晚才熄灭的。 至于原因,便在于下一任制香司的司正喻佐。 之所以说是下一任,是因为如今制香司的司正仍旧是方古。 作为方古最喜欢的关门弟子,喻佐如今在制香司中已经开始行司正之实,年迈的方古则早已做了甩手掌柜。 除却每日上衙的时间可以看到赏花饮茶的司正,其余时间,尤其是下衙之后仍在司中忙碌研究脂粉配方的,唯有喻佐一人而已。 今日宫中有宴,为提前准备,各司都提前了半日放衙,但林回春赶至制香司的时候,司中的灯依旧亮着。 门口守门的宫人正打着盹儿,林回春极其顺利的进入,直奔最里头那间亮着灯的屋子行去。 瘦弱苍白带着文气的少年人正在用碾料,忽然屋门被陡然推开,夜风将旁边放在纸上的料末吹散一地。 正文 第298话 求见与割爱 听到林回春这话,姬老爷子抬了抬下巴:“你自己看呗,贵妃身边那丫头,拖拖拉拉这半天的,也刚才捣鼓完,如今正待品评呢。” 林回春闻言朝着前方看去。 此时,两名试妆娘已经转过面来,正对着做在座的各位宾客,纵然是夜间,但宫宴之上灯火通明,便是林回春所在的这个位子看过去,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平心而论,琴心的上妆手段确然不俗。 方才林回春离开的时候,见过那素面朝天的妆娘容貌,如今比对着判若两人的妆后样貌,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但这只是就琴心本身而言。 比对起旁边经由冒伊亲自经手上妆的另一名试妆娘,这种在大周常见的妆面便失了新鲜,尤其是盛妆之下,明明是同龄的妆娘,但琴心经手的那一位,却比旁边冒伊淡扫蛾眉的女子多出几分老气来。 而这一点,也是大周女子妆容的通病。 因为注重礼节,所以大周女妆多为弄涂厚抹,以体现端庄持重。而日常境况下,也多为口脂眉黛胭脂几样搭配,并没有过多繁复的步骤。 淡妆不够精致,盛妆失了灵动。 相比之下,由冒伊经手的试妆娘则宛如出水芙蓉,清纯中添了活泼,娴静中显出娇美,莫说男客如何作想,便是在座的夫人小姐们都不由私语起来。 评判是靠主观,但却不能当真昧着良心。 看着一众官员的沉默,周帝倒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面上的笑意不如先前深: “先前朕总以为金人好勇,却没有想到苍狼亦可嗅蔷薇。今日使臣才算叫朕开了眼界,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冒伊一听这话,原本聚在心头的紧张顿时消散。 周帝能出此言,可见在这一场比拼中,大周是准备认输了。 冒伊强忍面上笑意,对着周帝行礼谦虚: “大周陛下过奖。大周脂粉悠久绵长,如今我金国能有此物,到地与两国结盟通商脱不开关系,受益于大周陛下隆恩,金国亦有相报之意。若陛下不嫌弃,此后愿以脂粉造福大周佳人。” 此话一出,莫说周帝如何,就连坐在下面的大周臣子也有些忍不住想骂冒伊得了便宜还卖乖。 明明是要求大周依照前言将脂粉列入通商名单,如今却说得好听,一句造福大周佳人便将名利都收入囊中。 一众文臣武将听着恼怒,但随宴的多数夫人小姐们却并没有这个意识。 一想到自此之后,她们自己可以用上方才冒伊拿出来的那些脂粉,也可以更年轻漂亮几分,彼此间的私语与愉悦便再抑制不住。 周帝的目光在席上扫过,眼底生出寒意,旁边一直留神周帝反应的卢贵妃见状心头一颤,正待说些什么,却见旁边有一内侍匆匆赶来。 卢贵妃一眼认出那人乃是周帝身边最信任的刘公公。 但见那刘公公在周帝耳边轻语几句,忽然周帝转过脸,直直看向旁边坐着的卢贵妃。 “陛……陛下……?”对上周帝陡然投射而来的视线,卢贵妃有一刹那间的愣怔与茫然。 “制香司送去锦安宫中的脂粉在何处?” 周帝在问这话的时候,旁边的刘内侍已经开始高声唱名传人: “陛下有旨,宣制香司喻佐喻大人觐见——” 两厢话语交叠在一起,原本有些不解的卢贵妃霎时生出一个猜想,惊愕之下不觉吐出: “陛下是想用制香司的脂粉与金国抗衡?” “怎么?有什么问题么?”周帝的目光眯了眯。 卢贵妃见此,很快冷静下来,约莫猜出方才刘内侍与周帝所说。 今日的宴席规格,按理以喻佐这样的人是无法入宜春园参宴的,此刻他在求见,定然是因为有人将这边的动静传了出去,让喻佐知晓。 制香司与后宫之间的关联比起太医院与妃嫔的往来还要密切,毕竟制香司所产之物大都为供给后妃之用。 而如今制香司真正掌权的人喻佐,卢贵妃也很是熟悉。 但熟悉归熟悉,对于这个文弱甚至多病的少年,卢贵妃是打心底里不怎么喜欢和看好的。 尤其是这些年来,民间三大脂粉行的脂粉越发精美,而制香司的手艺却一直停滞不前,碍于宫中规制要求,卢贵妃与宫中妃嫔不得不在制香司的脂粉当中选用,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暗中着人在民间脂粉中选取。 就制香司本身而言,其实是有改变的心思的,尤其是这些年来,方古对喻佐这个弟子大加培养,而喻佐也研制出许多新的胭脂水粉,但制香司所取得的成果比起民间几个百年脂粉世家来说,却还是有很多不足。 再加上喻佐此人性子孤僻,常年在制香司中闭门不出,从不与外人往来交道,还是个病怏身子,包括卢贵妃在内的很多人都不怎么看好他。 今年是方古任制香司司正的最后一年,到了明春,这司正之位便会落在他的爱徒喻佐身上,因此这新旧交接的关键时刻,正是卢贵妃提拔朱记以取代制香司的关键时节。 这一次宫宴选用民间脂粉,便是卢贵妃计划的第一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宫宴之上会闹出这么一桩事,大金的脂粉竟然直接盖过朱记,彻底打乱了卢贵妃想让朱记在宫宴上出彩的盘算。 如今卢贵妃心中本就不大顺畅,听到皇帝的问话与喻佐的求见,只觉甚是可笑。 但面对周帝,卢贵妃还是克制着自己的言辞: “臣妾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喻佐过来还有些功夫,周帝遂道:“你且说。” 卢贵妃想了想:“陛下许是不知,这些年来,宫中制香司的脂粉大多陈旧,比不得民间脂粉行锐意求新。臣妾此次选用朱记的脂粉,便是想要更好地在宫宴上出彩,谁曾想……” 说到这里,卢贵妃轻叹一声:“如今来自民间的朱记脂粉败给了大金贡品,琴心一个小婢女输给了大周的使臣,不管怎么说,输了也不算丢了咱们大周的脸面,毕竟民间之物与贡品到底有所差别。但若是出身制香司的喻佐大人也出面,这事情或许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话到此处,卢贵妃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却已经足够清晰。 相比于大金精挑细选的脂粉,大周只以民间粗鄙之物相较,就算是输了,顶多被人说大周民间脂粉不佳,算不到大周朝廷身上。 但若是制香司这样专司胭脂水粉的衙司出面,却依旧败落,那就是在向全天下人宣告,大周不如金国。 周帝此刻虽然心中也忧愤着急,但贵妃这话中的道理,却的的确确没有错。 喻佐若是真的再败一次,那么今日大周的颜面可就是实打实的全部丢尽了。 女子对胭脂水粉这样的东西比男子熟悉,所以周帝此刻不得不认真考虑卢贵妃所说的话。 然而这转眼的功夫,喻佐已经从外头到了近前,对着上座的周帝与一众妃嫔行礼。 看着跪在地上的孱弱少年,周帝眉头蹙的有些明显,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存了些许期待。 方古是个精明人,他收的徒弟按理来说不该一个糊涂的莽夫,若是没有把握,喻佐应该没有胆量求见吧? 想到这里,周帝的声音缓和了些: “喻爱卿,你此番宫宴求见,所为何事?” 喻佐正欲开口,却是先忍不住咳了两声,而后才掩唇回禀: “启禀陛下,方才微臣在外间听闻宜春园中斗香,一时之间起了兴致,便想来向大金使臣讨教。这般冒昧,还望陛下恕罪。” 周帝摆了摆手:“喻爱卿痴迷香道,乃是满朝皆知的事情,今日宫宴不在拘泥,不多喻爱卿一人。只是你若想要讨教,还得与大金使臣冒伊大人请教。毕竟方才冒伊大人献上的脂粉,已经将咱们大周民间朱记脂粉行的脂粉比了过去。” 这话一出,坐在下首敏锐的大周官员们已经嗅出一些圣意来。 若说方才还有些许气馁,这个时候周帝便算是将应对的法子递到了嘴边。 大金胜过的只是民间脂粉,若是一会儿咬死了这一点,那么大金想要将脂粉纳入通商名单的计划便无法落实。 一众文臣登时精神抖擞,伏跪在地的喻佐却是慢慢直了身子: “不知陛下可允微臣近观?” 周帝欣然应允:“这是自然。” 皇帝已经表态,冒伊自然更不会拒绝,尤其是此时他已经胜券在握,便更没有半分恐慌,任由喻佐靠近两个妆娘,在二人妆容之间对比端详,又在几案上的脂粉盒中拨动翻看。 场上一片寂静,全都关注着这个病弱少年的动作。 很快,便见喻佐对着上首躬身行礼,只是这次所拜却不是皇帝,而是卢贵妃。 “微臣不才,愿以拙技向金使讨教,还请贵妃娘娘成全。” 这话一出,卢贵妃面上的笑容当即有几分僵硬: “喻大人这是何意……” “微臣想借先前制香司送至锦安宫中的成套脂粉一用,还请娘娘允准。” 卢贵妃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若是她没有记错,那天制香司送来锦安宫中的脂粉,她看到的第一眼便让琴心给丢了出去,如今喻佐揪着她要东西,她哪里拿得出来? 事是这么一件事,但话却不能这么说。 卢贵妃轻咳一声:“那些脂粉本宫已经用过,喻大人再拿来用许是不大合适。既是送至锦安宫中的,想来这些脂粉制香司也还有备用,喻大人既然需要,本宫这就着人去制香司中替喻大人将所需取来。” 谁想卢贵妃话音刚落,便听喻佐接话道: “贵妃娘娘许是不知,此番制香司所送脂粉皆是本次新品,因为材料难得,只制成一套,经由太医院试测无碍之后,全部递送后宫,制香司中并无备用。” 卢贵妃没由来的一个激灵,背上冷意袭来,只觉这喻佐是有意与她为难。 什么只此一份! 制香司的东西除了那些不受宠的妃嫔外,向来没有多少人会用,多得使不完才是,哪里会有什么只此一份的说法! 莫不是喻佐知道她有意用朱记取代制香司,所以这才狗急跳墙以什么只此一份的说法将制香司摘除在外,让她背了这输给大金的罪名?! 就在卢贵妃恼恨交加之际,旁边的周帝见喻佐坦然无惧,也开口催促: “既然只此一份,贵妃也不用再过多忧虑,只将脂粉拿出来,日后再让制香司为你另制便是。左右试妆也是在妆娘面上,想来大金使臣也不会因为脂粉是鬼狒狒用过的而介意。” 这一番话说的体谅至极,然而卢贵妃却是欲哭无泪。 拿出来拿出来,她要是能拿出来,哪里还需要在这里来回扯皮? 制香司的那些破东西,以为她稀罕啊? 尤其是这个当口,冒伊也凑热闹似的开口: “请娘娘给我等一个机会,见识大周真正的脂粉好长长眼。” 这一句又一句的话砸来,卢贵妃气得差点翻白眼。 正值此时,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怯怯传来: “既然陛下也这样说了,娘娘也不必觉得过意不去,奴婢这就回锦安宫中将脂粉取来。” 卢贵妃目光霎时移到下方,随着声音落在站立在试妆娘身边的琴心身上。 声音中虽有怯然,但琴心面上却是坦然。 卢贵妃霎时放下心来,面上重新挂上温婉知礼的笑容: “既然陛下和使臣不介意,你便快去宫中将脂粉带来,好尽快让喻大人取用。” 说完这话,望着琴心离去,卢贵妃又带着娇声开口: “还望陛下体谅,臣妾非是不愿割爱。” “朕明白,一切且等你那婢女回来再说。” 满园人静坐席位,只等卢贵妃的婢女带着东西回来。 这时候姬老爷子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看向林回春,凑近几分: “这喻佐是不是你喊来的?” 林回春闻言瞪大眼睛:“哪儿能呀我!” 姬老爷子却不相信:“你一回来这小子就来,不是你是谁?制香司可不在宜春园里头。” ————感谢@SAKURA、@阿刀小天使的打赏! 正文 第299话 琉璃与惊艳 “可我当真是去如厕了啊。”林回春话里带着委屈,说着将自己的袖子伸过来凑到姬老爷子鼻子跟前,“不信你闻闻,是不是还带着味儿呢。” 姬老爷子见状当即捏着鼻子将脑袋移远了些,顺带以手作扇扇了几下: “拿远些,别给熏到我。” 林回春将袖子拿开,颇有几分失落道:“我让你闻的是皂荚味儿,又没让你闻别的,宫里的茅厕那能有别的味儿么?” 这话一出,莫说姬老爷子如何了,就连同坐一桌的人也不由离林回春远了些。 林回春见此,只得叹了口气,作哀怨状。 许是贵妃亲自发话,这头又等着琴心尽快回锦安宫将东西带来,一个来回的时间竟比先前林回春去一趟制香司所用还短。 看着琴心匆匆赶来,将印刻着制香司徽记的盒子放在桌子上,众人的目光终于再次被吸引。 这一次,琴心没有再如先前一般站在妆娘跟前,而是回到了卢贵妃身边。 见琴心站定,卢贵妃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却见琴心一脸坦然的行了个礼,道了声:“娘娘放心。” 卢贵妃半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重新关注起场上动静,想看看能喻佐到底能使出什么应对的法子来。 但见喻佐打开匣子,先是将最上面一屉的瓷瓶全部拿了出来。 若是有坐的近的,一眼便看出这些瓷瓶和先前朱记的脂粉瓶子别无二致,若要仔细说起来,顶多是瓷瓶上的彩釉图案显出几分富贵来。 但当喻佐抽出第二层屉子的时候,众人的眼睛霎时直了直。 旁边一直关注着这头动静的冒伊在看到喻佐手中之物的时候,亦是睁大了眼睛,甚至低呼出声: “这不可能!” 台上的卢贵妃也一直关注着这边,在冒伊呼声之际,她的心也陡然缩在一处,手也忍不住颤着一攥。 握着贵妃的周帝自然觉察出身边人的不对,关切询问:“怎么了这是?” 卢贵妃扯出一个笑容:“没……没事。” 话是这样说,但卢贵妃失神之间,依旧盯着喻佐一一摆放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些与方才的瓷瓶不同的瓶瓶罐罐,看上去颇有几分古怪,但比对着方才冒伊所拿之物,便会发现这些东西竟然是神一般的相似,便是那些小小的刷子等物,也完全如出一辙! 然而冒伊手中的动作却还并没有停下来。 当第三屉打开,一样在灯光下闪烁着璀璨光辉的物件出现在众人面前。 桌子上物件不足巴掌大小,玲珑剔透的纯色琉璃瓶中,樱粉色的液体轻轻晃动,透光折射来的图案看不真切模样,但却在流光溢彩中呈现出别样的光芒。 不及众人看清那图案到底是何模样,喻佐已经对着上首的皇帝与贵妃行了一礼,而后示意第三个试妆娘上前。 按照喻佐的吩咐,热水与毛巾早已准备好,在挽起袖子为妆娘洁面之后,喻佐终是拿起了放在旁边的瓷瓶。 制香司是宫中的衙司,司正乃是朝中四品官员,就算是小小的司员,也至少有八品的官职。 而对于喻佐这样的司正高徒,下一任的司正候选人,其身份自然非是琴心这样的梳妆婢女所能比。 但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文弱却俊秀的少年人却毫不在意的当着众人的面为一个小小的试妆娘梳妆打扮。 先前出身大金的冒伊亲自动手是一回事,喻佐这样的大周官员动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众文臣在期待之中,望着御佐的神色又多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来。 好在喻佐对此并不在意。 妆娘所站的位置,从原本的面向众人换做如今的背对,除却喻佐和周帝与贵妃之外,没有人能看见妆娘面上到底生出怎样的变化。 众人所能看见的,就是少年人纤细修长的手指来回动作,一会儿在妆娘面上涂抹,一会儿用小刷或是眉黛在妆娘面上刷动摆弄,那认真的模样,好似眼前只有这妆娘一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同样的动作,就算是再新奇,重复的次数多了,也就失去了新意。 是以静坐观看的众人目光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 一片沉默里,忽然一道声音讶然传来: “快看!那琉璃瓶投射出的图案!” 声音不算大,但却妙在引得众人齐齐向喻佐旁边的几案上看去。 但见一道粉色的仕女飞天图画安静的躺在地毯之上,尽管因为周围光线的颜色有几分暗淡,但那样子却是栩栩如生。 就连周帝此刻也忍不住惊讶出声:“竟然有这般精美的琉璃器!” 如果说方才冒伊拿出来的匣子让人惊叹设计精巧,那么眼前纯色的琉璃器就不是简单的技巧了! 谁人不知火法烧制琉璃难得,莫说纯色琉璃器,便是内勾壁画的手艺,也已经失传多年,万里都不一定能制成这样一只琉璃器,更罔论一只如眼前这般精美的! 周帝当即朝着喻佐看去,然而后者却依旧全神贯注的看着面前的妆娘,用那些看上去极其奇怪的东西给妆娘描绘妆容。 终于,喻佐将手中刷绘口脂的尖细小刷放下,但他却并没有直接让妆娘转过身去任由众人品评。 尽管周帝一眼望去,那妆娘的容貌比之先前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 望着周帝面上的惊艳之色和卢贵妃的不可置信,座下众人当即窃窃私语起来,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清楚喻佐经手之后的妆容到底是何等模样。 然而喻佐却似是故意吊众人胃口,折身对着周帝开口作请: “求陛下赏妆娘舞衣一件。” 到了这个时候,周帝哪里有拒绝的道理,当即开口道: “刘恒!朕记得前几日西南进贡了一件霓裳雀羽衣,速去库中取来!” 旁边的刘内侍当即领命离去,这头喻佐却拿出一条素帕给妆娘蒙上了面容。 正当众人不解之际,喻佐再次躬身作请:“方才微臣听陛下对此琉璃器感兴趣,不知您可愿与百官仔细瞧瞧这琉璃器的巧妙?” 这话一下说到周帝的心坎上,当即一口应下:“喻爱卿要朕如何做?” “暂熄周围明灯,只在琉璃器后留下一盏即可。” 左右取羽衣之际众人无事,周帝当即便下了吩咐,内宫侍卫为防生变,又在周围围了几层,灯烛熄灭自然也花了不少功夫。 而趁着这中间的空档,喻佐也并没有闲着,而是从妆盒旁边拿出梳子,重新为妆娘散发梳了一个飞天高髻。 这头梳妆的功夫,那边周帝已经依照喻佐将的说法将一盏灯放置在瓷瓶一侧,登时一副灵动的飞天神女画出现在众人面前。 许是周围的光线变暗,衬托之下那如花笑靥,亦清楚可见。 “请陛下着人转换灯源位置。”喻佐的声音在暗色里再次响起。 “准!”周帝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惊喜。 持灯内侍闻言转换灯的方向,则另有一女子绘像出现在众人面前,同样的精美细致,却是截然不同的绰约风姿。 在众人的惊讶感叹中,灯盏的位置四个方向轮着替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琉璃器投射的图案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内侍刘恒已经取了雀羽衣来,更没有人注意到试妆娘已经离场再重新换衣登场。 ——————日常防盗章,一个小时后刷新看—————— 桌子上物件不足巴掌大小,玲珑剔透的纯色琉璃瓶中,樱粉色的液体轻轻晃动,透光折射来的图案看不真切模样,但却在流光溢彩中呈现出别样的光芒。 不及众人看清那图案到底是何模样,喻佐已经对着上首的皇帝与贵妃行了一礼,而后示意第三个试妆娘上前。 按照喻佐的吩咐,热水与毛巾早已准备好,在挽起袖子为妆娘洁面之后,喻佐终是拿起了放在旁边的瓷瓶。 制香司是宫中的衙司,司正乃是朝中四品官员,就算是小小的司员,也至少有八品的官职。 而对于喻佐这样的司正高徒,下一任的司正候选人,其身份自然非是琴心这样的梳妆婢女所能比。 但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文弱却俊秀的少年人却毫不在意的当着众人的面为一个小小的试妆娘梳妆打扮。 先前出身大金的冒伊亲自动手是一回事,喻佐这样的大周官员动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众文臣在期待之中,望着御佐的神色又多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来。 好在喻佐对此并不在意。 妆娘所站的位置,从原本的面向众人换做如今的背对,除却喻佐和周帝与贵妃之外,没有人能看见妆娘面上到底生出怎样的变化。 众人所能看见的,就是少年人纤细修长的手指来回动作,一会儿在妆娘面上涂抹,一会儿用小刷或是眉黛在妆娘面上刷动摆弄,那认真的模样,好似眼前只有这妆娘一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同样的动作,就算是再新奇,重复的次数多了,也就失去了新意。 是以静坐观看的众人目光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 一片沉默里,忽然一道声音讶然传来: “快看!那琉璃瓶投射出的图案!” 声音不算大,但却妙在引得众人齐齐向喻佐旁边的几案上看去。 但见一道粉色的仕女飞天图画安静的躺在地毯之上,尽管因为周围光线的颜色有几分暗淡,但那样子却是栩栩如生。 就连周帝此刻也忍不住惊讶出声:“竟然有这般精美的琉璃器!” 如果说方才冒伊拿出来的匣子让人惊叹设计精巧,那么眼前纯色的琉璃器就不是简单的技巧了! 谁人不知火法烧制琉璃难得,莫说纯色琉璃器,便是内勾壁画的手艺,也已经失传多年,万里都不一定能制成这样一只琉璃器,更罔论一只如眼前这般精美的! 周帝当即朝着喻佐看去,然而后者却依旧全神贯注的看着面前的妆娘,用那些看上去极其奇怪的东西给妆娘描绘妆容。 终于,喻佐将手中刷绘口脂的尖细小刷放下,但他却并没有直接让妆娘转过身去任由众人品评。 尽管周帝一眼望去,那妆娘的容貌比之先前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 望着周帝面上的惊艳之色和卢贵妃的不可置信,座下众人当即窃窃私语起来,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清楚喻佐经手之后的妆容到底是何等模样。 然而喻佐却似是故意吊众人胃口,折身对着周帝开口作请: “求陛下赏妆娘舞衣一件。” 到了这个时候,周帝哪里有拒绝的道理,当即开口道: “刘恒!朕记得前几日西南进贡了一件霓裳雀羽衣,速去库中取来!” 旁边的刘内侍当即领命离去,这头喻佐却拿出一条素帕给妆娘蒙上了面容。 正当众人不解之际,喻佐再次躬身作请:“方才微臣听陛下对此琉璃器感兴趣,不知您可愿与百官仔细瞧瞧这琉璃器的巧妙?” 这话一下说到周帝的心坎上,当即一口应下:“喻爱卿要朕如何做?” “暂熄周围明灯,只在琉璃器后留下一盏即可。” 左右取羽衣之际众人无事,周帝当即便下了吩咐,内宫侍卫为防生变,又在周围围了几层,灯烛熄灭自然也花了不少功夫。 而趁着这中间的空档,喻佐也并没有闲着,而是从妆盒旁边拿出梳子,重新为妆娘散发梳了一个飞天高髻。 这头梳妆的功夫,那边周帝已经依照喻佐将的说法将一盏灯放置在瓷瓶一侧,登时一副灵动的飞天神女画出现在众人面前。 许是周围的光线变暗,衬托之下那如花笑靥,亦清楚可见。 “请陛下着人转换灯源位置。”喻佐的声音在暗色里再次响起。 “准!”周帝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惊喜。 持灯内侍闻言转换灯的方向,则另有一女子绘像出现在众人面前,同样的精美细致,却是截然不同的绰约风姿。 在众人的惊讶感叹中,灯盏的位置四个方向轮着替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琉璃器投射的图案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内侍刘恒已经取了雀羽衣来,更没有人注意到试妆娘已经离场再重新换衣登场。 正文 第300话 宴散与召见 “你去做什么?” 林回春望着莫名激动又震惊的姬老爷子,有几分不解。 连带着同在一桌坐着的几人也向姬老爷子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不去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姬老爷子深吸一口气,“我需要先静静。” 虽然眼前之人颇有几分怪异,但一个商户老头,显然无法无此刻的喻佐更惹人注目。 “女子的妆容,不仅仅是面上涂脂抹粉描眉画黛,乃是从发髻至衣衫周身的修饰。虽是在美,但也少不得符合不同身份不同场合的要求。因为妆容算作仪容,乃是礼仪的一部分。” “方才冒伊大人与在下所示淡妆,可作女子日常修饰,旨在还原与方大女儿家本身的娇美动人,但这样的妆容,若是这样的国宴或是宗庙祭祀场合,便多少显出几分轻飘来。” “方才在下所取用,乃是制香司本次的日常脂粉,第一屉层,则是庙典之礼的浓脂,因为新香制作复杂,本是等到冬日庙典之际一齐推出好给各宫送去,但没想到赶上宫宴,所以只能先将这些送到锦安宫,还望其他娘娘们莫怪。” 说到最后一句话,喻佐对着周帝身后一直当背景板一般坐着的宫妃们行了一礼。 也不等她们答话,心情颇好的周帝已经率先开口: “这倒也不是你的问题,等到冬日再将香脂给各宫补齐便是。倒是今儿朕算是长了眼,没想到喻爱卿这般上妆的手艺,俨然如传说中的易容术一般,能让一个人似脱胎换骨。” 喻佐闻言行礼:“多谢陛下宽宏。不过易容术虽称易容,却也会在人之肌体上有所修正,但上妆却只是在人视觉达成一种错觉,到底还是有所不同,便如这骨骼肌体,就无法变化。” 周帝并不是真的对易容感兴趣,因此听完喻佐这句话,哈哈笑了笑,便招呼方才跳舞的妆娘上前。 看着娇艳动人的女子款款而来,旁边的卢贵妃已经从一开始的不安化作震惊,再转为此刻的嫉妒。 女子越来越近,周帝与卢贵妃也看得愈发明显,还有旁边的冒伊,自然也瞧清眼前这女子比及先前自己经手的那位更显动人。 盯着那女子看了半晌,冒伊忽然开口: “方才昏暗之际,喻大人可是让姑娘下场过一次?” 那边周帝正赞着喻佐,却听这么一句横插而来,忽然有些不大高兴起来。 “冒伊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大周李代桃僵?” 冒伊并没有否认,只是状似谦逊:“微臣只是想不起来这妆娘先前的容颜,非有冒犯之意。” 但场上众人都不是傻子,哪里读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喻佐倒也不怯,只吩咐人打了热水前来,让人将热水放在冒伊跟前的桌子上,又吩咐妆娘站了过去。 “既如此,冒伊大人可亲自为此女卸去妆容,这样近一些,也可瞧得更清楚。” 这话一出,席上登时有几道嗤笑声传来,众人看向喻佐的目光又有不同。 平素作为方古的徒弟,喻佐此人向来不大与人交际,与其他衙司之人相见,也不过点头之交。 在大多数人看来,眼前这小子定然是一个软柿子一般的病弱少年。这其中便包含想从制香司下手的卢贵妃。 然而此刻这少年人一次次的开口,却让人看到一个看上去文文弱弱,却半点也不吃亏的小子。 这一句两句的,听上去恭谨守礼,却是一点也不畏惧地直讽冒伊。 能让冒伊亲自验证,哪里还怕什么真与假? 论说起冒伊倒也不是这等莽撞之人,只是方才眼前的境况太过让人震撼,让他难以相信单先生亲自与他传授的妆技居然输给了周人少年,这才有了那一番话。 如今听着喻佐的话,重新冷静下来,哪里还会真的去给小小的宫女卸妆,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就在冒伊想着要如何化解之际,忽然一声大大的饱嗝儿声从旁边突兀传来,在这样的场合,显得极其不敬。 周帝身边的刘内侍蹙眉,顺着声音循去,准备瞧瞧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这般无礼,却瞧见周帝左下方正有人半倚在位子上摸着肚皮。 那饱嗝儿声,就是从那吃饱喝足摸着肚皮的皇子那离传来。 似是觉得一个不够响亮,没隔多久,又一个饱嗝儿响起,连带着憨傻的话语: “冒伊,我吃饱了……嗝儿……好困,什么时候回去睡觉……” 若是放在往常,瞧见佐努这般憨头憨脑的傻气模样,冒伊定然会对这皇子嫌弃至极。 可是此刻佐努这样子,却让他再也顾不上这般仪态到底会不会丢大金的人,只觉天降神运,给他了一个绝佳的好由头。 “陛下与喻大人的好意,冒伊心领,今日讨教之下,大周果然人才辈出,工艺出奇,是冒伊班门弄斧了。如今三皇子这般,今日这宴席,我等怕是要冒昧先行请辞……” 宴席的主角已然要离开,晚宴自然没有再继续的道理。 遂听周帝带着几分体谅点了点头: “使臣客气了。皇子殿下既然累了,那今日的宴席便到此处,朕着人送几位出宫。” 弦月斜挂,围坐的众人也终于在皇帝与众妃嫔离席后纷纷起身。 憋了半晌的文臣武将自然少不得扎堆儿抒臆,而各家夫人小姐自然也少不得与平素交好的小姐妹凑在一处。 只是她们交流的话题,不在大金使臣身上,而是都围绕着另一个男子。 确切的说,是喻佐今日所展现出的妆技。 “方才位置离得远,也没有瞧清楚,不知那喻大人是如何画的,那妆娘一下子跟变了个人似的,也难怪那金人难以置信。” “原以为喻大人只知制香,却不知原来上妆也有其独技,就是不知道这手艺他是不是愿意传以他人……” “这话倒是真的,若是咱们府上的梳妆丫头都有这般能耐,往后也不比整日为描眉贴花忧心了。” “方才我听喻大人说,制香司今冬会将这些新香一道推出,不过好像只供宫中,也不知咱们有没有这样的运气讨得一些,方才那香什么来着,对,香水,我倒是瞧着不错的,那味道嗅着就跟眼前的景儿一个样,倒是让我想起了徐记的那款竹香。” “徐记的那款香我倒是记得,但徐记那香还是得用在香囊里或是作为熏香过衣,与今日喻大人拿出的香水还是不一样的。” “咱们自己说这么多,猜来猜去,不妨过会儿出了园子差人去请教请教喻大人,不管是妆技还是香脂的事情,讨个准话多少更放心些不是?”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女人便是春日的园子,你来我往叽喳不停。 而在这议论声里,林回春也一边等船一边碰了碰姬老爷子的胳膊: “别张望了,人早就走了。” —————日常防盗章,一个小时后刷新看—————— 喻佐闻言行礼:“多谢陛下宽宏。不过易容术虽称易容,却也会在人之肌体上有所修正,但上妆却只是在人视觉达成一种错觉,到底还是有所不同,便如这骨骼肌体,就无法变化。” 周帝并不是真的对易容感兴趣,因此听完喻佐这句话,哈哈笑了笑,便招呼方才跳舞的妆娘上前。 看着娇艳动人的女子款款而来,旁边的卢贵妃已经从一开始的不安化作震惊,再转为此刻的嫉妒。 女子越来越近,周帝与卢贵妃也看得愈发明显,还有旁边的冒伊,自然也瞧清眼前这女子比及先前自己经手的那位更显动人。 盯着那女子看了半晌,冒伊忽然开口: “方才昏暗之际,喻大人可是让姑娘下场过一次?” 那边周帝正赞着喻佐,却听这么一句横插而来,忽然有些不大高兴起来。 “冒伊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大周李代桃僵?” 冒伊并没有否认,只是状似谦逊:“微臣只是想不起来这妆娘先前的容颜,非有冒犯之意。” 但场上众人都不是傻子,哪里读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喻佐倒也不怯,只吩咐人打了热水前来,让人将热水放在冒伊跟前的桌子上,又吩咐妆娘站了过去。 “既如此,冒伊大人可亲自为此女卸去妆容,这样近一些,也可瞧得更清楚。” 这话一出,席上登时有几道嗤笑声传来,众人看向喻佐的目光又有不同。 平素作为方古的徒弟,喻佐此人向来不大与人交际,与其他衙司之人相见,也不过点头之交。 在大多数人看来,眼前这小子定然是一个软柿子一般的病弱少年。这其中便包含想从制香司下手的卢贵妃。 然而此刻这少年人一次次的开口,却让人看到一个看上去文文弱弱,却半点也不吃亏的小子。 这一句两句的,听上去恭谨守礼,却是一点也不畏惧地直讽冒伊。 能让冒伊亲自验证,哪里还怕什么真与假? 论说起冒伊倒也不是这等莽撞之人,只是方才眼前的境况太过让人震撼,让他难以相信单先生亲自与他传授的妆技居然输给了周人少年,这才有了那一番话。 如今听着喻佐的话,重新冷静下来,哪里还会真的去给小小的宫女卸妆,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就在冒伊想着要如何化解之际,忽然一声大大的饱嗝儿声从旁边突兀传来,在这样的场合,显得极其不敬。 周帝身边的刘内侍蹙眉,顺着声音循去,准备瞧瞧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这般无礼,却瞧见周帝左下方正有人半倚在位子上摸着肚皮。 那饱嗝儿声,就是从那吃饱喝足摸着肚皮的皇子那离传来。 似是觉得一个不够响亮,没隔多久,又一个饱嗝儿响起,连带着憨傻的话语: “冒伊,我吃饱了……嗝儿……好困,什么时候回去睡觉……” 若是放在往常,瞧见佐努这般憨头憨脑的傻气模样,冒伊定然会对这皇子嫌弃至极。 可是此刻佐努这样子,却让他再也顾不上这般仪态到底会不会丢大金的人,只觉天降神运,给他了一个绝佳的好由头。 “陛下与喻大人的好意,冒伊心领,今日讨教之下,大周果然人才辈出,工艺出奇,是冒伊班门弄斧了。如今三皇子这般,今日这宴席,我等怕是要冒昧先行请辞……” 宴席的主角已然要离开,晚宴自然没有再继续的道理。 遂听周帝带着几分体谅点了点头: “使臣客气了。皇子殿下既然累了,那今日的宴席便到此处,朕着人送几位出宫。” 弦月斜挂,围坐的众人也终于在皇帝与众妃嫔离席后纷纷起身。 憋了半晌的文臣武将自然少不得扎堆儿抒臆,而各家夫人小姐自然也少不得与平素交好的小姐妹凑在一处。 只是她们交流的话题,不在大金使臣身上,而是都围绕着另一个男子。 确切的说,是喻佐今日所展现出的妆技。 “方才位置离得远,也没有瞧清楚,不知那喻大人是如何画的,那妆娘一下子跟变了个人似的,也难怪那金人难以置信。” “原以为喻大人只知制香,却不知原来上妆也有其独技,就是不知道这手艺他是不是愿意传以他人……” “这话倒是真的,若是咱们府上的梳妆丫头都有这般能耐,往后也不比整日为描眉贴花忧心了。” “方才我听喻大人说,制香司今冬会将这些新香一道推出,不过好像只供宫中,也不知咱们有没有这样的运气讨得一些,方才那香什么来着,对,香水,我倒是瞧着不错的,那味道嗅着就跟眼前的景儿一个样,倒是让我想起了徐记的那款竹香。” “徐记的那款香我倒是记得,但徐记那香还是得用在香囊里或是作为熏香过衣,与今日喻大人拿出的香水还是不一样的。” “咱们自己说这么多,猜来猜去,不妨过会儿出了园子差人去请教请教喻大人,不管是妆技还是香脂的事情,讨个准话多少更放心些不是?”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女人便是春日的园子,你来我往叽喳不停。 而在这议论声里,林回春也一边等船一边碰了碰姬老爷子的胳膊: “别张望了,人早就走了。” 正文 第301话 不眠与囚禁 御书房里的问话正在继续,锦安宫这边也并没有闲着。 从宜春园回来之后,卢贵妃竟是出奇的安静与淡然,由着身边的婢女侍候梳洗,临到最后,这才让所有人都退下,单留了琴心一人在跟前侍奉。 灯火明灭间,爆出一个烛花。 琴心连忙拿起剪刀上前,小心地将长出来的那部分灯捻剪去,只是下手的时候,不知为何一个没注意,差点将烛火捻灭。 卢贵妃望了琴心一眼,随口道:“本宫渴了。” 琴心连忙放下手中剪刀,倒了盏热茶递过来。 卢贵妃伸手接过,轻啜一口道:“今儿个得亏了你将那一匣子脂粉带过来,不然本宫今儿个在宜春园里可就下不了台了。” 颤颤巍巍这么许久,终于听到卢贵妃提及此事,琴心一下子跪在地上: “娘娘恕罪!” 卢贵妃轻笑一声:“我这是夸你呢,怎么你这还求起恕罪来了?你哪里有什么罪过啊,分明是有功之臣嘛!” 谁曾想一听这句话,琴心的身子反而抖了起来: “是奴婢的不是,不该在娘娘吩咐将东西丢出去之后却依旧留着那些脂粉,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娘娘恕罪!” 卢贵妃双手捧着茶盏,轻轻吹动当中青碧茶水,云淡风轻道: “敢与不敢,哪里是这一句两句便说了算的呢?当初为了徐记的开脱的人是谁?将本宫的话置之脑后私藏脂粉的人又是谁?以前的本宫也就不计较了,可是眼下这才几日,琴心姑娘便三番两次不将我这个主子的话往心里去,搞得本宫实在是不得不思量,姑娘的主子到底是谁了。” 卢贵妃的声气不紧不慢,好似茶余饭后的闲谈般随意,但这话却如同重锤一般,一句一句落在琴心身上,让她顿时抖如筛糠。 “娘娘明鉴!琴心绝无二心,绝无二心呐!先前徐记之事,只为家中幼弟,娘娘的恩德琴心没齿难忘,怎会背离主子?至于制香司的脂粉,奴婢只是可惜那些东西丢出去浪费,这才私自将东西留了下来,并没有也不敢生出别的心思,娘娘明鉴啊!娘娘要打要骂,琴心绝无辩驳,只盼娘娘莫要怀疑琴心的忠心啊……” 一句一句的聒噪,惹得卢贵妃甚是心烦。 “你既要表忠心,那便让本宫看看你的忠心。去门外跪着,没有本宫授意,不许起来。” 听到这句话,琴心如蒙大赦,又是磕头又是谢恩,好容易才从贵妃寝宫中退了出去。 当屋里再赌恢复宁静,卢贵妃面上的笑意也就此收敛,甚至连带着手中的茶盏,也被她带着怒气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琴心的忠心她自然是一点也不会怀疑,可是底下人阳奉阴违的做法,却是着实让她心中不满。 尽管今晚正是这阳奉阴违帮她解围,但晚上诸般事情加到一处,却依旧无法消弭她的满腹怨气与怒气。 她刚当着皇帝的面说了制香司的脂粉不如朱记,后脚喻佐便用制香司的脂粉让众人心服口服,她想提拔出彩的朱记,那脂粉在琴心手中,却俨然成为不入流的寻常货色。 且不说皇帝会如何想她此举的意图,如今怕是连制香司都看出来了她的排挤之意,若不是琴心及时将东西拿出来,今晚她将会成为宴会上最丢丑的人。 按理来说,她是应该念着琴心的好的,可是转念一想正是琴心留着制香司的东西,这才给了喻佐翻盘的机会,卢贵妃心头的怨怼又升腾而出。 出了今夜这样的事情,皇帝自然是不会再来锦安宫中过夜,种种事情交叠在一处,卢贵妃愈发心烦意乱。 这样的烦乱,作为尊贵的贵妃娘娘,自然不能一人承受。 站在窗边,看着琴心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身影,卢贵妃心头这才好受了点。 但是很快,更大的忧心却又再次涌上心头。 喻佐今日与制香司大出风头,后面就算她再怎么想捧一捧朱记,只怕都难了。 况且今日在场有不少官家的夫人小姐,那些人各个都不是傻子,有了今晚这一出,只怕会想方设法巴着制香司讨要脂粉,原本该大放异彩的朱记,只怕反会成为陪衬与笑柄。 到得那时,朱记也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一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苦心经营全部都毁在这一夜,卢贵妃便愈发烦躁。 皱着眉头,忍不住光着脚在屋内地毯上来回踱步。 弦月斜坠,星子微沉,今夜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管是对于宫中的周帝与卢贵妃,还是对于宫外的其他人。 从宫宴中回来之后,姬老爷子便有些失神。 院子里的花树下,老头躺在太师椅上,望着天上的星辰怔忡。 许久之后,这才给自己倒上酒,就着切好的牛肉往肚里灌。 “都说北斗七星可指引方向,以便让人寻到来时的路。可是我已经看了你这么多年,却依旧寻不到我的来时路。如今我好容易放下执念,你却又让人来与我作祟,你这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呢?” 寂静的院子里,除却风声,没有人给他答案。 也没有人能懂他此刻的茫然与惊怯。 酒水一杯杯下肚,随着不胜酒力的姬老爷子醉成烂泥躺倒在门前,屋门终于打开。 一个身着素衣的垂髻老妇推门出来,当即有守夜的老仆上前: “老夫人,您怎么起了?” “去将老爷扶回房吧,夜深露重的,没得染了风寒。”老妇人轻缓的声音响起,目光明澈,显然是在屋内同样静坐至此时。 而上都柳明巷的宅子里,亦有少年人凭窗而立。 伴随着周围的虫鸣之声,传来依稀轻咳。 若是在以往,作息规律的喻佐是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还迟迟不睡。 但今夜,实在是太过特殊。 再度打开手中纸笺,望着上面详尽而具体的解释,喻佐生出从未有过的好奇来。 今夜在制香司,林回春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 明明利于制香司的事情,却让这个神医三番两次前来,喻佐不得不好奇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手中的纸笺所书,乃是先前林回春送来的各种脂粉的用法及图示,早在一个多月前,林回春将整盒脂粉送来的时候,便随附在内。 那时候他并没有多思,只根据上面所述所写,尝试着在妆娘面上施展。 本是无心的尝试,最终的结果却让他讶然震撼,丝毫不输今日在场诸人的反应。 当初林回春说这些脂粉是他亲自研制,只是一介大夫做这些,到底显得不务正业,好东西也无法发挥最大的效用,所以才将东西送给制香司。 那时尽管有所怀疑,但对喻佐而言,好的脂粉远比别人出于何种目的更为重要。 可是今夜再将这些纸拿出来,却又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那娟秀的字体,应该是女子所特有,而非林回春这样的老人所能勾画。 今夜他以香脂之方作为条件,逼着林回春答应,这才愿意在宜春园中出面。 林回春虽有犹疑,应的也算痛快,不过有一点倒是让喻佐不得不多心。 那就是递交方子的时间,需要再等些时日。 如果香方当真是林回春自己所研制,哪里会需要等这么久呢? 如果不是林回春,那么又是谁驱动了这个连京中贵人都不放在眼里的神医,让他心甘情愿卷入这件事情当中? 这些脂粉今夜能在宫中引起这般震撼,想来早在那人的预料当中,不然林回春不会亲自离席来制香司请他。 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制香司到底是官家衙司,就算研制出不俗的脂粉,也都只是供给给皇家与一些颇有声望的官员之家使用,并不能私自贩卖,若说是为了钱财,并不能说得过去。 因为这些香方落入民间几家脂粉行手中,一定会有更加丰厚的利润,且由此凌驾于朱记百年老铺的名声之上也说不定。 为了权么? 那更不可能了,宫中二十八司中,除却罗刹司司正胡承修掌管着不输于易相的大权之外,其余包括制香司在内的其他各司,司正皆是四品无实权的小官,听上去威风,但在朝中却说不上什么话,只能在自己这行的一亩三分地儿里受人敬重。 况且真想卖制香司一个好,却不去找老师方古,反而找上他,甚至让他一并瞒着老师,这种要求,也的确是有些不大能让人看得懂。 夜风里,少年香师掩唇轻咳,望着手中的纸页叹息出声。 眼下对于他来说,要思考的不仅仅是香方背后之人的目的问题,还有在皇帝召见他之后,即将接踵而至的来自其他人的打探与问询。 诚如林回春所言,今日之后,没人敢再小觑制香司,但与此同时,也会有更多的眼睛盯上制香司。 也盯上他。 譬如大金的使臣。 花厅里,碎裂的瓷盏落了满地,若是此刻有人来,定不知该如何落脚。 冒伊一改先前的恭谨,站在花厅中宛如愤怒的豹子,一双眼睛直瞪坐在椅子上吃着东西的某人。 而被盯看的佐努却似浑然不觉,只伸手从旁边的果盘中取出一颗梅子啃完,然后朝着对面将核儿吐得又高又远,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 此时这般亢奋快活的劲头,哪里有先前宫宴上喊困的样子? 冒伊只觉说不出的闹心。 今日若不是这混小子收场,他将会有更大的难堪,但这些所有的为难,又何尝不是这小子一句两句给闹出来的? 本来香脂的事情,可以放在后头真正商议盟约的时候再论,如今被这傻瓜皇子一闹,大金显然已经落了下风,往后再谈别的事情,周人定会心生戒备与抵触。 想到这里,冒伊深吸一口气,再也不管佐努乃是正使,甚至皇子之位也在自己的将位之上,招呼人过来便道: “去将三皇子请回房中仔细看顾!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房门半步!” 听到这句话,一直守在旁边的另一副使达尔当即开口反对: “冒伊大人不可!” “怎么不可!”冒伊火气上头。 达尔斟酌道:“三皇子孩子心性,若是困在屋子里,怕是得闷坏了,若是被汗王知道,咱们许是回去无法交代……” “被汗王知道?”冒伊冷哼一声,“若是汗王知道是这傻子坏了事情,那才是真正的无法交代!咱们在大周停留的日子,也剩不了多少,既然达尔副使怕三皇子闷坏了,那正好,左右你也没有什么用,不妨便留在使馆中好生照顾三皇子,也好咱们回去之后,能给汗王一个交代!” 说完这句话,冒伊伸臂一挥,示意手下众人将佐努与达尔带回,自己径直出了花厅,将身后达尔的辩解与劝服抛至脑后。 使臣三人,看上去正使最为威风,但真正掌权的却还是冒伊一人。 且不说正使佐努是个傻子,就是副使之一的达尔,先前在大金地位也远不如冒伊,这此同作副使出使,充其量也就在周人面前显显身份,真正在金人使团中,这些属于冒伊的手下,根本没有一人会听他的话。 所以纵然达尔说的再多,最终还是被人丢到了佐努的屋里,气得骂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歇了精神停下来。 外间的守卫哈哈大笑满是不屑,屋内好容易歇口气儿的达尔却是从佐努手中接过递来的茶水。 “先前以为达尔大人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谁曾想如今骂起人来,倒是颇有几分架势,这一句一句的,让人不敢小瞧了去。” 坐在桌前的皇子一扫先前憨傻,带着几分揶揄开口。 达尔苦笑一声:“您就别笑话下官了,这不还是为了让冒伊相信么,不然这不声不响的,他少不得生疑。” 佐努笑了笑,示意达尔坐下来: “今晚闹了这么一出,他想法子要巴结大周那些臣子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工夫顾及你我?若真能再分心神,也不会这般不管不顾将你也一并困起来了。” “可是如今外头有人守着,您的事情怕是不好办吧?”达尔面露担心。 “我想做什么,可不是外头这几个人能困得住的。”少年人笑了笑,碧蓝的眸子闪过狡黠。 ————感谢@菁菁小胖子、@陆小凤a两位小天使的月票! 正文 第302话 命案与内鬼 夜色沉沉,几道黑影从大金使臣居住的使馆闪过,如一道看不见的疾风,卷起街角的落叶。 一场宫宴,是属于赴宴者的殊荣,也是紧绷精神劳心费力的应酬。 回到府中的大理寺右卿冯允谦吃完宵夜,心满意足地泡在浴桶当中,享受着此刻难得的轻松与畅快。 今夜宫宴罢去,明日大金使臣便会与百官一道上朝,很多事情就不像往日这般轻松了。 打了个哈欠,冯允谦倚靠着桶壁,想着一会儿要去何处歇息。 再过几个月,便是他知天命的年纪,朝中像他这般大的官员,不少仍屈居人下,甚至这些年参加州试的学子里,也有比他年纪更大的举子。 能如他这样不足五十便爬升此位的,整个大周朝中,掰着指头也能数的过来。 更何况如今他儿女双全,府中夫人知书达礼,前不久他还新抬了一个姨娘,正是风姿绰约的年纪,知情又知趣。 想到这里,冯允谦便又舒坦了几分。 他的上峰大理寺丞韩平已经到了告老的年岁,若非周帝留着,这位子早该空出来了。 不过这倒没有关系,韩平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一年两年的,若是周帝再不放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到时候接手韩平位子的人,无非是他或者左卿池清。 想到池清,冯允谦面上的笑意便敛却不少,不过很快,屋内却传出大笑之声。 只有活人,才有与他竞争的可能。 一个人如果死了,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守在门外的侍从听到自家主子的笑声,当即在外关切: “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笑声戛然而止,传来颇为惬意的咕哝: “再添些热水来。” 侍从闻言,当即应了一声,推门进来提着屏风外的桶便往厨房那边快步行去。 风声寂寂,没有人留心到一闪而过的影子,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屋内发生的动静。 不多时,侍卫提着一桶热水而来,然而刚到近前,便吓得手一抖,将满桶热水泼洒在地,惊愣地连热水烫脚也毫无知觉。 半晌之后,一道惊呼从屋内传出: “来人啊!大事不好了!老爷出事了!” 呼号之声伴随着侍从捂脚单腿跳走的滑稽动作,惊扰了本已陷入沉睡的大理寺右卿府邸,让这寂寂黑夜,重新燃起灯火,映得那满浴桶的殷红血水和滚落在地的瞠目脑袋更加骇人。 …… 翌日,上都街道的戒严显然比平日更加严密。 往来的百姓敏锐的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很快便有消息灵通的人道明缘由。 昨夜一夜的功夫,城中三人被悄无声息断头取命。 除却在朝为官的大理寺右卿冯允谦之外,还有一名司马监的饲马者,以及西城根脚下卖豆腐脑儿的老板。 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出奇一致的在同一夜以同样的方式丧生殒命,说是巧合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周帝刚刚坐定龙椅,本该交由刑部处理的事情,因为牵扯上了大理寺,便径直落到了胡承修头上。 谁曾想不等胡承修领命,便有人提出质疑: “冯大人的死法,倒是让微臣想起了前些年的几桩旧案。” 此话一出,登时有人反应过来,再看胡承修的目光,便有些不大一样。 那桩旧案是什么,不提倒还好,一提便使得场上众人都不由身子一颤。 当年新朝甫定,周帝位登大宝,但朝中臣子除却北地从龙之臣,更多的还是前齐旧臣,对新政新君自然有颇多不满。 尤其是周帝任命年方十二的小儿胡承修领罗刹司司正之位,独从皇令不属三省六部十六卫二十八司之后,朝中的非议之声霎时间达到了顶峰。 甚至有前朝旧臣私下联合准备罢朝抵制。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众人约定罢朝的前一晚,最先提议罢朝跪请的三位老尚书全部丧生。 等到众人依照计划在往常上朝的时间来到宫门外,准备齐齐跪下罢朝逼迫周帝收回成命的时候,只看见宫门口三颗脑袋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各个睁着眼睛满脸惊恐的看着前来赴约的同僚。 那些撩袍欲跪的朝臣们膝盖闪了闪,却终究还是稳稳的站定,绕过那三颗脑袋,朝着金銮殿中一步一步走去。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对罗刹司的存在提出质疑,也没有人敢对那小小的恶魔少年提出非议。 这些年来,所有人都避免与罗刹司起冲突,当然,也畏惧与这些戴着鬼面的白衣人打交道。 十几年的功夫过去,当年的孩子已经长成大人,多年来的相安无事,让众人差点忘记了当年这桩事的存在。 直到此刻再次有人提起。 众人朝着说话人看去,抱着同情与悲悯的神色。 提出质疑的人是大理寺左卿池清。 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在当年那桩事出的时候,尚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小子。 可这个当年连上朝资格都不曾拥有的人,却是惨死罗刹司之手的礼部尚书赵敬文的门生。 这些年来,随着池清一路官运亨通,与胡承修之间的矛盾,也愈发不遮不掩。 但此刻听闻他在这样的场合提起当年旧事,众人仍是为他捏了一把汗。 当年凶案既成之时,陛下都没有罪责那少年,如今时隔多年,又哪里会再重论当年事? 奈何池清是个执拗起来一犟到底的,只持着玉笏站出一步: “按我大周律,关涉四品及以上官员,事由刑部问审,大理寺复查核审,还请陛下以律法为准,将此事交由刑部与我大理寺同问。” 这话一出,莫说周帝如何反应,刑部尚书先站不住了。 早知道池清是个直愣性子,却哪里料到竟是这样一个夯货? 大理寺信不过罗刹司,那为何不自请接手此事,偏生要拉着刑部一道下水,这一来而去的,没得给别人身上揽活儿,还是吃力不讨好的棘手活计。 但见刑部尚书冲着身后眼锋一扫,站在后头的刑部侍郎只得硬着头皮走出一步启奏: “按周律确是如此,但律法中另有规定,关涉本司,不得经手亲审。冯大人乃是大理寺右卿,若是真是论算起来,此事大理寺怕是也不当插手。刑部倒是愿意亲为,但是复核这一关,却是落实不了。这些年来罗刹司断处冤案不少,行事又迅速,依微臣之见,此事还是依照圣意,交由罗刹司查问更为妥当。” 说到这里,刑部侍郎再补一句:“况且如今大金使臣还在上都,此事越快解决,于我国威影响越笑。又及使臣安危,许是得再调兵卫保护,免得两国之间因此生出龃龉,给人可乘之机。” 说完这句话,刑部侍郎退回队伍,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站定,也不看池清一眼。 池清冷哼一声:“侍郎大人说得好,既然我大理寺得避嫌,有着同样作案手法前科的胡大人就不用避嫌了吗!” “若当真是我,可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池大人也未免太小瞧本司如今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场上诸人皆眉头一皱。 知道这小子嚣张,却没有想到会这般放肆张狂。 这话是要做什么? 威胁朝廷命官? 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竟然出此狂言? 就在众人气闷之际,坐在上首的周帝已经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昨夜胡司正一直在宫中,不会是他。况且此番除了冯爱卿之外,还另有两人丧命,身份从寻常百姓到马监小吏,同样的死法必有联系。这件事就按照朕先前所说,交由罗刹司处置。至于方才陈爱卿所提使馆之事,需要再做安排。” 周帝口中的陈爱卿,正是丢出新话茬的刑部侍郎陈云良。 池清还想再说什么,那头已经有官员就着周帝所说的保护大金使臣的事情商议开来。 一场朝会,始于凶案,终于重新约见大周使臣。 在殿外等候传召的大金使臣冒伊听到明日再论事的消息后,面上尚算镇定,但一出宫门上了马车,便甩袖挥落马车中上的茶点。 得亏车里铺着上好的软垫,才没在宫门外闹出什么动静来。 “该死!这个冯允谦早不死晚不死,偏生在这个关头丢了性命,是想故意与老子为难么!” 回到使馆之后,周围皆是自己人,冒伊再也不用藏着掖着自己的情绪,抬脚便对着花厅的椅子踹去。 旁边的随侍见状冷噤,但却还是壮着胆子上前: “大人息怒。要说着冯允谦此刻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咱们与他定下的契还没有送过去,就算如今人没了,咱们也还能再换一个。若是等契书落在他手中,这人再没了,事情怕是会被周人发现,那时候才是最大的问题。” “人没了再换一个?你说的倒是轻巧!如今没了的人可不止一个,而是三个!司马监那边的人暴露了,往后大周的军马消息,哪里还能轻而易举得知!西北军如今的马匹,可都是司马监调动过去的。若说这人暴露也还罢了,那西城跟底下卖豆腐脑儿的呢?他缘何也能暴露!” 想到这里冒伊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抬脚对着那椅子又是一脚,直踢得椅子散了架。 “死了三个人,一死一个准儿,今日大周皇帝延迟会面修订盟约,谁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冒伊咬牙切齿,昨夜不仅在大周皇宫中丢了人,这才一夜的功夫,二皇子安排在大周上都城里的钉子便有三颗被拔出,这让他回去如何给二皇子交代! 深吸一口气,冒伊望着随侍的目光带了几分冷意。 “随行的队伍里有内奸。” “什么?”随侍闻言一愣,“这怎么可能!此行人选都是您亲自挑选,各个都是跟了主子多年的老人,断不会有异心之人。” “若非有内奸,怎么会一杀一个准儿?”冒伊冷哼一声,“我差点忘了,还有昨夜大周制香司的那个小子拿出的脂粉。” “脂粉?”随侍更不明白了,这又跟脂粉有什么关系? “单先生出手的东西,向来是世间独一无二,这脂粉与上妆的手艺,都是单先生亲传,若非有内鬼,大周制香司怎么会拿出同样模样的东西?甚至连上妆所用的工具都是一样?” 冒伊眉头紧皱,若是如此,那这内鬼也埋得太深了些。 这脂粉是单先生自去年就着手在研制的东西,今年终于大成。 早在使团来大周之前,大周的脂粉现状他们就已经调查的很是清楚。 大周官衙的制香司向来墨守成规,尤其是司正方古从来听不进去劝告,乃至于大周民间的脂粉行制出的香脂也比制香司好上不知几何。 单先生说过,女子的钱比男子的钱好赚,尤其是大户人家,夫人小姐一年下来胭脂水粉和衣服的花销,不比整个家里的柴米钱少,只要此事能成,大金将不再只是从周人手里买东西,让钱币涌入大周。 但是谁曾想,苦心孤诣一场,最后却被一个制香司的小东西给坏了事! 冒伊越发气愤,旁边的随侍却是皱了皱眉头,说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来: “既然这样,您说会不会是单先生?毕竟他是周人,万一……” “放他娘的狗屁!” 不等随侍将话说完,冒伊已经抬手一巴掌抡了过去,出手之狠,使得那毫无准备的随侍摔倒在地,一口吐出和着碎牙的血水来。 “单先生乃是汗王跟前的人,又是二皇子的授业恩师,岂是你这等小角色可以怀疑的人!” 那随侍当即吓得匍匐在地,也顾不上去管肿起的半张脸,只含混着说不明白的金人话不住求饶。 缓过神来的冒伊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激,但语气却并没有改善: “任何人都可以怀疑,但单先生,任何人都不允许怀疑!若非你跟在我身边多年,这惹人的怀疑的内鬼你也跑不了!” 说完这句警告的话,他才长舒一口气道: “三皇子和达尔那边如何了?昨夜那边可有什么人走动?” ————感谢@菁菁小胖子小天使的月票!微信读书的小可爱可以随手给个五星评价吗~谢谢啦(小声捂脸 正文 第303话 试探与来客 “不够不够!我还要再来!你可接好了!” 欢笑声隔着围墙一路远远传来,冒伊还没有近前,便听到那头的熟悉的聒噪与喧嚣。 他脚下的步子当即快了几步,刚一进院门,便有一物从天而降,险险砸中他的脑袋。 冒伊不由皱了眉头,侧身闪过,伸手将那砸过来的东西接入手中。 一见此景,院内原有的热闹霎时收声,周围众人都不由低着脑袋静默不言起来。 唯独始作俑者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甚至还跳着拍手叫好: “哦!哦!砸中了!砸中了!这局我赢了!” 看着手中缝制的沙包,冒伊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仍旧欢跳的佐努身上。 “三皇子好兴致,居然能玩得如是开心。” 佐努似是觉察不到冒伊此刻情绪不佳,伸手便要从他手中去抢那沙包,一边伸手一边道: “我们一起玩!他们都玩的不好!” 冒伊却是将沙包收在手中负手于后,另伸出一只手竖指唇前笑道: “嘘——三皇子且莫着急,等下微臣便陪您玩,不过这会儿嘛,您先回屋歇歇喝口水。” 听到这句话,佐努点了点头: “对哦,喝点水!渴了!” 说着折身便往屋里跑去,然而一等他进了屋,门口守着的人便当即将屋门从外关上。 回过神来的佐努似是觉察到不对,很快便在屋里连连拍门不停。 然而不管他喊什么或是做什么,门外的侍卫都无动于衷。 听着那声响不断传来,冒伊面上笑容收敛,走到花树下的石凳上坐下: “是谁放三皇子出的屋子?” “是下官。” 站出来的人是达尔。 “殿下昨夜心情便不好,闹了半晌才睡着,今日若是再继续关在屋内不出来缓口气儿,怕是会被闷坏,所以下官这才私自将殿下放了出来,要打要罚,冒伊大人处置下官便是。” 冒伊盯着达尔颤抖的双腿半晌,忽然笑了出来: “达尔副使这是说的哪里话?如今你我皆为副使,出门在外不分高低,我怎么会打你罚你呢?况且达尔副使方才这话也说的没错。三皇子生性天真活泼,若是整日待在屋子里,着实也闷得紧,也是该白日里出来散散心。这样回去咱们才好给汗王交代不是?” 说完这句话,冒伊看向后头侍立的守卫们: “这门是谁开的呢?也是达尔大人吗?” 这话问得有趣。 谁不知道先前达尔和佐努都被关在了屋里? 沉默几许之后,终有一人带着几分紧张迈出一步: “禀大人……是,是小的……” 看着站出来的侍卫,冒伊点了点头: “很好。” 说着目光梭巡之际,随手从身边的侍卫手中抽出腰刀,在手上掂量了两下,反手便刺进先前站出来承认的那名侍卫的胸口。 重物砸地的声音传来,顿时院中跪倒一片。 尽管早知冒伊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的性子,可是此刻这一幕发生在眼前,众人还是不由自主的惊慌惶恐。 冒伊看了一眼旁边伸手捂住眼睛别过脸去的达尔,拍拍手笑着站起身来。 “昨儿个上都城里死了三个人,两个小角色便不说了,还有一个据说是大周的大理寺右卿。我让你们好生守着三皇子,以保护殿下的安危,可你们便是这样的护卫的么?这得亏凶手没有来使馆,若是来了,你们说说,真出了什么事,到时候应该如何给汗王交代?” 使馆中的守卫哪里知道这些事情,此刻听冒伊说出这话,登时惊吓得匍匐更低,连连告罪。 “方才呢,算是一个教训。若是今后再有人枉顾殿下性命,私自动什么手脚,可就莫怪本官不客气了。” 说完这话,冒伊挥了挥手: “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干净,别一会儿吓到了三殿下。” 此话一出,几个侍卫忙不迭将现场清理的干干净净,好似方才的一切全然不曾发生。 屋门重新打开,却见一人正躺倒在地,正是方才被关在屋里的佐努。 刚被警告过的的侍卫吓了一跳,连忙去探看佐努的情况,最后才长出一口气,虚惊一场: “许是方才跑动再加上哭闹太累,殿下睡过去了。” 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将佐努送回床上,冒伊转头将先前的沙包放入达尔手中: “这些日子,三殿下就拜托达尔大人了。大人先前说的话不错,院子里玩玩不成问题,但这院子,还是莫要轻易踩出去。” 说完这话,冒伊也不理会达尔的反应,转身出了院子。 望着冒伊离去的背影,达尔原本发颤的腿终于陡然停止了抖动。 “你们先出去吧,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等会儿殿下醒来又要闹了。” 侍卫们本就不大想侍候佐努,再加上方才冒伊那般举动,只恨不能早早离开,听到这句吩咐当即撒腿出了屋子,在自己该站的地方老老实实站定。 等到四周秩序重新恢复井然,达尔伸手将屋门关上。 床榻边,少年人原本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显出碧蓝色的瞳子。 “殿下,昨夜的事情会不会暴露了?” “若是暴露了,今天冒伊来可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躺在床上的少年道。 “那方才他……” “应该是在试探你。”少年人笑了笑,“如今老二手底下的三个点被断,冒伊应当是怀疑使臣队伍里有内鬼,他怀疑你倒也正常,毕竟整个队伍里,就你跟我不是老二跟前的人。这些日子你只要保证自己都出现在有人能看得到的地方就行,其他的事情无需担心。” “可是出了这桩事之后,院里的戒备肯定会更加森严,为着两国当下的往来,大周应当也会加派人手保护使馆,到时候咱们怕是再想动手,就不大容易了。”达尔出声提醒。 佐努干脆将双臂交叠枕在脑后: “若是他们连这些耳目都躲不过,本殿下也不指望他们能摸进那地方去了。” 此话一出,达尔默了一默: “殿下说的是。” 冒伊底下的人手他们再了解不过,就算再多,也总有避开的办法。 倒是大周那边会派什么人来有些说不大准。 如果是寻常兵士,自然也即没什么好担心,如果是那些人…… 也是,正如皇子所说,如果连这些人在外的盯视搜寻找不到,那么到了那地方,怕是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这里,达尔不由松了口气。 然而此刻的冒伊却依旧愁眉不展。 “如今大周的官府定然着重去搜查那三户人家,安排人下去盯着,若是当真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东西,即刻销毁掉!” “那剩下的人手?” 冒伊摇了摇头:“先按兵不动。看看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既然达尔和傻子那边没有什么动静,那么问题应当出现这院子里,且先瞧瞧看吧。” 方才他有意试探达尔,可是仅仅是杀了一个人,就将他吓成那个模样,那两股战战面色发白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能做出昨夜那种事情的人。 事实上,相比于痴傻的三皇子和莫名被汗王提拔一同出使的达尔,冒伊更担心的是人手或许是大皇子安插。 大金汗王共有三子,大皇子与二皇子皆为皇后所生,且只有两岁之差。 三皇子佐努是个傻子,且母妃早在他出生后没多久便已不在,根本没有任何担心的必要。 至于剩下的几个小皇子,都是这些年才新添的毛孩子,且母妃也多出身卑微,完全不用放在眼里。 大金的王位继承,不若周人这般顾及嫡长,而是凭借能力互相争夺。 若是当真计较起来,唯一有望继任下一个汗王之位的,除了大皇子,便是二皇子。 大皇子性格粗豪,交结了不少勇士在府中,但遇事却少了些缜密与耐性,反观二皇子,虽是金人,但却在精通骑射的同时,研习大周的谋略之道。 相较之下,冒伊自然更相信后者更有争夺汗位的可能,所以早在多年前,便将全部身家压在了二皇子身上。 但是这些年来,汗王身体康健,太子之位自然也不曾定下,趁着这空档的功夫,大皇子身边也收揽了不少能人异士,逐渐不再似先前那般莽夫无智,几次三番在朝局当中竟也给二皇子使了不少绊子,使得汗王对二皇子多多少少有了些不满。 而冒伊此次出使,便是背负着二皇子一派的期待。 这次出使大周若成,二皇子这头便可在汗王面前扳回一局,到时候大皇子再想轻松独占鳌头,便没有那么容易。 只是冒伊算准了大皇子或许会想法子下手,却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冯允谦死了不要紧,要紧的如今周帝能查出些什么来。” 只要大金与大周的新盟约没有落笔成书,他的任务便没有完成,大金与大周两国面上的和平友好便还得维持下去。 想到这里,冒伊揉了揉脑袋,这一趟出使,可真有够烦的。 …… 这头焦急愁苦,养心堂后院却一派安静闲适。 林回春拿着小锄头在药田里翻动,一眼望去俨然老农一般。 但在整个上都,却从来没有哪个人敢将这个老头当做种地老农。 就在他舀了一瓢水顺着根部一点点淋下去的时候,身后传来急急脚步声。 “怎么样,事情可办好了?”林回春仔细的掂量着分量,在每棵药草下方轻淋,人却没有回头。 “已经送出去了。”来人回话道,说完又是一顿,带着几分不解,“不过您这次既然这么着急,缘何不再以飞鸽相传,要寻了人去……” “有些话太重,天上飞的鸟儿可传不得。”林回春呵呵一笑,“不然会压坏它们的翅膀,等掉下来的之后就只有被炖汤的下场了。” 下人听不懂林回春话里的意思,只得挠了挠脑袋,不过很快,他似是想起什么道: “哦对了,老爷,方才小的过来的时候,瞅见姬老爷子的车架,许是来找您的。” 姬老爷子和林回春往来不浅,再加上年纪大了,姬老爷子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便来养心堂见见老友,顺便请个平安脉。 这在养心堂众人眼中早已习以为常,是以这头顺带便提说了。 水乡层林回春却是停下手中的动作,蹙了蹙眉,看着那下人道:“你说那老头子这会儿来寻我?” 侍从不明白林回春为何这么问,只愣着点了点头: “瞧着像是。” 这边话音刚落,那头便有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 “嘿,又种地呢?” 林回春瞅着姬老爷子的笑脸,无奈的随手将瓢扔进水桶,就着凉水洗了洗手,这才吩咐下人将桶拎走。 “你今儿个不有事呢么,怎得还来寻我?” 指了指旁边的小马扎,林回春示意姬老爷子坐下说。 若是他没有记错,今儿个不该是姬老爷子约见方古,然后方古为他和喻佐牵线搭话么? 这么两桩事占着,居然还有工夫乱跑? “这不是昨儿个晚上回去之后喝了点么?肚里便有些不大舒服,就来寻你瞅瞅。”姬老爷子嘿笑。 然而林回春却不上当。 “我先前说你不能多饮,可不是说你不能饮酒。况且你真的饮出问题,面色才不会是这样。别忘了我是大夫,你糊弄不过我。”林回春毫不犹豫揭穿姬老爷子,坐在了对面的小马扎上。 姬老爷子打个哈哈:“神医就是神医,别人需要望闻问切,你这里只需要望这一眼就行。” “别吹嘘了。说吧,寻我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弯弯绕绕的。” 姬老爷子闻言收了笑:“我今日来寻你,为的还是那香水的事情。” “不是说了找喻佐就行么?” “你可以糊弄别人,但是糊弄不住我。我听人说,喻佐自称他的香水瓶子乃是舶来商手中所买的玻璃,别人不懂或许会信,但我却知道,那是实打实的琉璃器。而且这样的琉璃器,整个大周,应当只有一个地方才会有。” 姬老爷子看着林回春,目光炯炯:“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么?” 正文 第304话 承诺与调查 “你这可就问到我了。”林回春摊开手,“且不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就算知道,我又何必要瞒着你呢?” 见林回春依旧如此,姬老爷子也不再藏着掖着,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林回春。 林回春带着几分疑惑接过,打开之后顿时有些不解: “这是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玻璃。” 姬老爷子道:“旁的我不敢多说,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东西放眼整个天下,莫说是大周,便是海外如今都不会有。只有我姬家,只有我手中,才会有这东西。” 看着盒子中晶莹剔透光洁如水晶的碎片,林回春将盒子合上递还回去,笑道: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你该问的,不应当是喻佐吗?” 然而姬老爷子却状若惘闻,只兀自开口: “以当下的工艺,根本不可能烧制出玻璃这种东西来,而水晶更不用说了,纵然有这么大块,但不管是切割还是内雕,都没有这么简单。按照如今的工艺水平,昨日喻佐手中的东西必然是琉璃。” “而好巧不巧,当年我南下的时候,曾在号称江南第一楼的揽金阁中见过揽金公子私藏的琉璃器。纵然彼时那东西不如眼下精美,但这十年的功夫,有如此长进,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说到这里,姬老爷子看向林回春: “而这些日子以来,见过喻佐又恰好是从临安回来的人中,只有你。” “旁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问你一句——给你这瓶香水的人,到底是谁?” 见姬老爷子如此执着,林回春无奈一笑: “你我相识多年,我有何骗你的必要?从临安回来的人里,可不是只有我,今日宴席上的侯茂彦不也一样?还有藏在暗处的那位罗刹,这么多人,都是从临安回来的,你为什么非得咬住是我呢?” “因为只有你见过喻佐。” 姬老爷子此话一出,院内顿时一阵沉默。 林回春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会被人揭穿。 毕竟当初刚从临安回来的时候,他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多重,去见喻佐的时候也并非无声无息无人所见。 只是他没有想到,第一个查出此事的乃是姬老爷子。 民间早有传闻,姬家身后也有不小的情报信息网,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若非早已答应天歌和喻佐,要一口咬定这香乃是制香司亲制,许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便与老友道出实话了。 但如今姬老爷子自己查出来了,又怎么算? 心里一阵恼气,姬老爷子随手从旁边揪了一片薄荷叶塞入口中嚼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说必有自己的难处,但知道背后之人是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这一生到如今这份儿上,家大业大子嗣绵长,便是生死面前也无所畏惧,但这么多年来,却始终有一个难解的疑惑。若是无法找到答案,怕是死也无法甘心。” “我知道你瞒着我,是想护住那人。但你得明白,今日我能查到你这里,宫中那位真要查也不会有多久。更何况昨夜宜春园中那么多人,你就当真以为无人看见喻佐是如何来的么?到时候万一落欺君的罪名,可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够解决的了。” “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告诉我这人是谁,我不会对他动任何手脚。而且,这件事中你与喻佐会面留下的所有蛛丝马迹,我都会帮你清理干净。” 见林回春依旧一言不发的嚼着草叶,姬老爷子叹口气站了起来: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只好南下一趟,去临安看看你那个新收的徒弟了。” 林回春闻言陡然站起身来: “你敢!” 姬老爷子忽然一笑:“看来我没有猜错,这件事果真与你那徒弟有关。” 林回春一愣,很快明白过来: “你个老子!诈我!” “不诈你你如何会说实话?”姬老爷子笑了笑,“还不是你昨夜跟我说,你是个大夫,只管治病救人,瞧不上什么胭脂水粉。但我却没忘,你那徒弟却是个香师,而且你能为她去做什么药香,想来也是真心护着的。”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你关心除了治病之外的任何事情,瞧不起脂粉俗物却还要做,再与方才你千方百计的遮掩联系起来,多半跟你那徒弟脱不开关系。” 说到这里,姬老爷子长叹一口气,正了神色: “诈你归诈你,但我方才说的话去没有半分虚言。我从来没有求过人什么,但是这一次,我却必须要知道这香水的来路,便算是我求你。至于你想瞒着的事情,我也会帮你把尾巴处理干净。” 看着面前老友这张脸,再一想多年相处下来,姬老爷子确实从来没有这般与人说过话,林回春终是闭上眼长出一口气。 “也罢,我便告诉你。但你也必须依言承诺。” “你放心。” …… 养心堂后院的药园边,林回春与姬老爷子慢慢絮叨,而制香司中也有一场长谈正在进行。 眼光透过窗户投射而来,正洒在窗边躺椅上的老者身上。 拢手放在肚子上的老者闭目似寐,但话却一句也没有停: “所以那香水便是你这些日子以来整日将自己困在香室中的成果?” “是。” 说完这个字,少年人忍不住轻咳一声,手却依旧碾着槽中的香料。 “既如此,先前为何没有听你说过?” 听到这句话,少年人的手滞了滞,不过很快碾料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少年人清清淡淡的声音: “师父既然将司中诸事都交给徒儿来管,徒儿以为这点小事,应当还有自己拿主意的资格。” 老者闻言呵呵一笑。 若是外头有人看到这一幕,定会惊得瞠目结舌。 谁人不知制香司司正方古性格古怪,做事向来睚眦必报?敢在他面前这般说话,那无异于想不开要去撞茅坑里的臭石头。 然而如今这块臭石头在听到喻佐这句带着情绪的话之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阿佐,你不适合学我说这样的刻薄话。”老者慢慢睁开眼,看着窗柩目光平和,“而且你的性子我了解,若这东西当真是咱们制香司的,你不会是这般反应。” “师父这是不相信徒儿能做到么?”碾料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是我的徒弟,我自然清楚你的才能。若是没有我给你定下的规矩,如今外头三大脂粉行的那些香师,没有一个人能制出比你还出色的脂粉。归根到底,是我,也是这制香司囚住了你,拖累了你。” 听到这句话,喻佐皱着眉头从碾座上起身走过来: “师父又开始说浑话了。” 老者摇了摇头:“我没有糊涂——至少这一刻我是清醒的。就像我尽管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为了守住制香司,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如今你也长大了,很多事情会自己拿主意,我也相信你会做得更好。因此昨夜的事情,我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只要你记住一点。” 说到这里,老者转过头来看向这个从小便养在身边的徒弟。 喻佐闻弦知意,认真的点了点头: “师父放心,徒儿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制香司。我决计不会让制香司毁在我手中。” 老者闻言一笑,重新望着透过窗柩渗入的阳光: “你记得这一点,我便放心了。我知道就这些年的境况而言,你要守住制香司会很难,但难,不代表没有可能。” “当年你师祖将制香司传到我手中的时候,我也觉得很难,因为你师叔明明比我更合适,但我依旧挺过来了。况且再难,也难不过当初封禁之事。制香司能在当年那场风浪中闯过来,自然也能迎击以后的阻碍。” 喻佐微蹙的眉头跳了跳,有几分不解: “师叔?” 当年的封禁之事他清楚,可是这个师叔,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死了。”老者说的干脆。 喻佐顿时收声:“师父,对不住……”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对不对得住的,当年将他从制香司挤走,是我亲自所为。所以他的死,我一点都不难过。” 这句话一出口,喻佐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自己的师父为人如何,外间又如何传闻,他很是清楚,甚至有很多事情,是方古亲口告诉他的,是残忍的现身教学,也是明晃晃的官场警示。 “你得看着,也得记着,你可以不像我这样做,但你必须得知道这些手段,才能继续守好制香司。” 这是师父多次自剖暗举时,少不得要说的一句话。 先开始的时候,喻佐很怕,但是时间久了,他却忽然明白了师父的苦心。 你可以善良,但也必须明白黑暗与血腥。 官场如是,做人亦如是。 所以不管别人如何评价自己的师父,在喻佐眼中,眼前的老者始终是自己最亲,也最信任的那个人。 不管他做出什么事,喻佐都会原谅并理解。 哪怕如今再次听到方古说起那个从不曾提起的师叔。 许是沐着阳光多了几分惬意,又许是人到了这个年岁,总爱缅怀过去的事情,方古的话没有说完。 “我不伤心,我只是有些惋惜。惋惜他的制香才能,而事实证明,他的确比我更适合做个香师。但我也不得不说,以他那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做制香司的司正。” 平素方古提起这些事的时候,喻佐总是会安静听着。 可是今日,他却忽然对这个师叔生出几分好奇。 “您所说的那位……师叔,是……” “世人称那小子叫前齐第一大香师。” “归有荣?!”饶是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听到这个答案的喻佐还是止不住诧异。 “是他。” 方古点了点头,似有喟叹:“只可惜,《归氏香记》已经失传,不然你会发现,制香司不该如今这般模样。” 归有荣对于脂粉界意味着什么,喻佐再熟悉不过,而那《归氏香记》也早在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成为传奇。 只是喻佐却没有想到,那个活在别人故事里,隐居江南最后死于非命的传奇香师,居然会是自己的师叔。 想起当年那幢灭门案,喻佐斟酌着开口: “那当年师叔之死……” “不是我。”方古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离开上都南下,制香司传至我手,他于我便再没有威胁。” 没由来的,喻佐暗自舒了一口气。 却听方古扣了个哈欠: “我有些乏了,你先去吧。” “是。” 喻佐应了一声,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一条备用的薄毯,轻轻盖在老者身上,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 虽然已经是入秋的七月,但地处北方的上都云阳城依旧有些闷热。 西城根边的茶铺里冰镇的酸梅汤依旧是三个铜板一碗,比起凉茶贵了足足两倍,但罗真却毫不犹豫的买下了所有的酸梅汤,示意老叟分发给巡视的兄弟。 看着眼前这些人白衣鬼面的装扮,老者捧着罐子的手都有些抖,直到攥着钱收回碗回到自己的茶棚之后,还有些瑟瑟发抖。 在茶棚不远处,就是先前三桩命案的案发地点之一,那个卖豆腐脑儿的铺子。 小**仄的屋子只有一间小窗,在这晴日朗朗的时候,依旧显得有些昏暗憋闷。 尽管先前已经有梅子汤解暑,但一进屋子却仍旧让人忍不住先要拭汗。 再加上屋内豆腥味儿与血气交杂,众人都有些忍不住想要作呕。 胡承修见状示意其他人出去,只留下罗真在身边。 “方才那茶铺的老板怎么说?” “说这刘宁是个光棍儿,平素也没什么喜好,更没有什么相好的,整日间就是闷在屋里磨豆子,闲了就坐在门口晒太阳,跟往来的行人扯上两句唠唠嗑儿。” “从不离开这作坊么?”胡承修皱了皱眉头。 “倒也不是,有时候会给人送豆腐脑上门,不过除了这个之外,就没什么走动的了。” “上门?都给哪些人家送过?” “这得从司里去调记录,城西这片应该是罗江负责的。”罗真说完不由问道,“大人是怀疑此人有问题?” “能跟往来行人都唠嗑,必不是闷葫芦的性子,换做是你,会这么多年一直待在这小破地方哪里也不去么?”胡承修冷笑一声,探手在四周的墙壁上仔细摸索。 罗真闻言一凛:“属下这就让人去调记录!” 正文 第305话 端倪与条件 逼仄的小屋闷闷沉沉,但该有的物事却一应俱全。 尸体早在罗刹司众人到来的时候便经过仵作尸检送离,但地上的血迹却依旧留在原处。 胡承修看了一眼地上的血痕,绕过几步避免踩到,摸上了另一面墙壁。 许是因为常年在屋中磨豆,从墙角蔓延而上的地方有许多生霉渍的污痕,墙皮也有几分脱落,只是相较于其他地方散落的白灰,此处墙角却颇为干净,想来是经常清理的缘故。 上方的墙面上贴着民间常见的年画剪纸,上面胖大的娃娃穿着绣福肚兜,骑坐在鲤鱼身上,正是常见的连年有余的挂画样子。 旁边其他几幅也是多子多孙,福寿延绵之类寄寓着好兆头的剪画,看上去多少为这独身男人的小屋增添了几分热闹与吉庆。 有意思的是,那年画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小儿才会玩耍的拨浪鼓。 只不过相比于这些今年新贴的年画,那拨浪鼓显得陈旧非常。 小鼓外围一圈的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细腻,甚至泛着微微的光,而用来甩动锤鼓球的绳子还有打结的痕迹,明显是先前曾经断过一次,后来被人重新接了上去。 摸完一整面墙之后,胡承修拍着沾染在手上的灰,但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拨浪鼓上后,忽然就此凝住。 在罗真走后被替换进来打下手的罗刹见胡承修愣住,不由出声: “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我记得你们先前说,这刘宁乃是一人独居?”说这话的时候,胡承修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拨浪鼓上。 “不错,此人自打来到上都之后便一人在此,无有父母妻儿。” “那此前呢?可有妻儿?” “据那边茶铺的老板说,好像没见过有什么女人或是孩子来寻刘宁,此人与大伙儿聊天的时候,也从来不曾提说过这些,但遇到媒人来说亲,却从来都是拒绝。” “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胡承修伸出手,慢慢将挂在墙上的拨浪鼓拿了下来。 不同于方才他摸过去的地方,拨浪鼓的手柄光滑细腻,甚至没有一丝灰尘粘在上面。 “哒哒——” 轻轻的鼓声随着胡承修手的转动传来,在逼仄的小屋中响起。 “哒哒——哒哒——哒哒——” 拨浪鼓一声一声传来,在沉寂的屋内显出几分诡异,不过这声音很快止住,因为持鼓之人被鼓面上的图案吸引。 上面是一个光着脚丫穿着肚兜的总角小儿,只是与年画上胖小子所穿兜头上的五福图案不同,鼓面上的总角小儿衣服上面的图案是一头狼。 一头在月夜下啸月嘶鸣的苍狼。 胡承修捏着手柄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白,最后完全将那拨浪鼓攥入手中。 “仔细搜查这间屋子,所有与文书或是有苍狼图案的东西全部带回司中!” 说完这句话,胡承修大步从屋里跨出。 “等下让罗真将调来的记录全部送到冯允谦府上!你们几个留下来搜屋,剩下的人跟我去冯府!” 望着胡承修大跨步离去的背影,被点到的几人面面相觑。 “咱们不是刚查过冯府么?大人是不是忘记了?” 一只脚伸过来踹到疑惑之人的的屁股上: “大人怎么可能会忘记!一定是冯府有什么别的动静!都麻溜的别发愣了!跟上跟上!” …… 大理寺右卿冯允谦府邸。 看着去而复返,甚至有几分气势汹汹的罗刹司众人,冯夫人不由愣怔住: “大人们这是……” “冯大人书房在何处?”胡承修问道。 冯夫人愣了愣,直觉开口指路:“这边过去最前面那间便是。大人们……” 不等她说完,胡承修已经迈开步子朝着书房而去,将冯夫人晾在原处。 旁边的婆子见状颇有几分不满:“知道的明白这几位是来查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府上犯了什么事儿呢!” 回过神来的冯夫人闻言白了婆子一眼: “仔细收紧你的嘴巴,说错话得罪了这些人,便是我也保不住你!老爷就这么不清不白的没了,咱们阖府上下就指望这些大人帮着查案呢!” 说完这句话,冯夫人连忙跟了上去。 书房外,几名罗刹分立两边镇守,只留了胡承修一人进内查看。 见冯夫人上前,顿时有人抬手挡路: “夫人留步!我家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冯夫人被这话一噎,虽然心中有几分憋闷,但却还是依言后退两步: “几位大人莫怪,是小妇人唐突了……只是夫君离世突然,几位大人过来查案,小妇人便想着过来看看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既如此,这便不打扰各位了。” 说着行了一礼折身回走,只是没过两步便被人出声喊住: “夫人请留步!” 冯夫人回头,正瞧见原本在屋内的胡承修出现在门口,“请夫人进屋说话。” 上都各个官员的府邸都是按照规制建造,因此冯允谦的书房并没有特别的地方,除却书架上多是卷宗与大周律之外,与寻常读书人无异。 站在书架边,胡承修随手翻阅着上面的卷宗,与冯夫人叙话: “冯大人之死,夫人好似并不悲伤。” 这话说的直接,甚至猛不丁带着几分怀疑的意思,但冯夫人诧异过后便重新恢复淡然。 “人终有一死,老天爷早收还是晚收,又有什么区别呢?老爷虽然走的突然,但比起那些临走时多灾多难病痛缠身的耄耋老者来说,又何尝不是好事一桩?” 听到这话,胡承修微有几分讶然。 这些年来他经手的案子不在少数,见过的死者家人也不少,但这样平淡到似乎与己无关的说法与态度,还是头一次。 “冯大人是朝中肱骨,也是府上的顶梁柱。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夫人不会不懂吧?” 冯夫人笑了笑:“先前怕,但现在罗刹司的大人们接手此案,小妇人便不怕了。” “夫人此话何意?” “先前见到老爷的惨状,说不怕是假的,小六就离开了那么一会儿,再回来老爷人就没了,甚至还是那般模样。昨儿个一整夜,阖府上下想来不会有一个人睡好。小妇人亦然。” “但我们活到了今日一早,所以小妇人怕的事情便不再是这一桩。若是凶手想要我们其他人的性命,那么昨夜冯府只有下人的时候,便是最好的时机,可是那一夜我们挺过来了,由此可见,那凶手的目标只在老爷一人而已。” 胡承修没有想到会从一介女子口中听到这话,而且显然这样的分析并没有错,只是这样似乎在说无关之人事情的口吻,让他很是不解。 但是很快,他便明白了冯夫人缘何如此。 冯允谦之妻,也就是眼下的冯夫人,乃是武将之女,其父是前齐武状元出身,如今正在上都十六卫中任职,而其子冯志远向来仰慕外公,打小便是准备走武举的路子。 而且冯志远这些年来在上都也颇有名声,只是不同于寻常文士因文章诗词出名,而是因为在上都一众年轻人中少有对手,真要走武举之路,凭借自己的能耐夺个武状元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算来,其父冯允谦作为一介文官,能在朝中帮衬到他的地方便没有多少,只要外祖家不倒,于冯志远来说,有没有这个父亲便没有什么差别。 更罔论上都曾有诸多传言,提及冯允谦后宅女子颇多,尤其是今年新娶了一位年轻的姨娘,甚至还被池清以作风不佳参了一本。 这样一计较,这位发妻对冯允谦没有什么情感便说的过去了。 但说的过去,却不代表不值得怀疑。 “夫人方才在外头说想来帮帮忙,不知您能帮上什么忙?”胡承修将卷宗放回架子,负手身后隔着鬼面看向冯夫人。 压迫之力从头顶传来,冯夫人面上的神色颇有几分勉强,额头上的汗水也细密浸出。 “小妇人想与大人做个交易。” 面具下的眉毛挑了挑:“哦?” “大人乃罗刹司司正,而小儿毕生心愿,便是进入罗刹司效力。” “夫人是想让本座以权谋私,将贵府公子调入司中任职?”胡承修面色清冷几分,眼神也带了几分冷意。 “小妇人的确是想让大人谋私,但却不是为了我儿谋职。”冯夫人深吸一口气,“我儿自小习武,又甚是仰慕大人之名,这么些年来拼力考取武举,只为有朝一日可以入得罗刹司中带上鬼面。” “这于他是心之所向,但于我这个做娘的,却是再怎么也不愿意看到的。当然,我不是说罗刹司不好,只是我也了解过罗刹司在外面到底会做什么。我没有别的奢望,对我儿也没有其他期待,只愿他这一辈子平平安安,所以我不希望他进入罗刹司出生入死。” “因此小妇人所求,是大人不要将我儿收入司中。” 冯夫人迎上胡承修的注视,这一刻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 胡承修张了张口,最终道:“罗刹司也不是那么好进。除却本座亲自调人入内,唯有每一年的殿试武举状元才有资格自选入内。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因武举入司的,唯有一人而已。” “那也是有不是吗?”冯夫人道,“我不求他风光,但求他平安。只要大人应我此事,小妇人会将大人需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胡承修不由笑了:“夫人这话说的有些大了。” “大人许是不知,冯允谦的书房向来是小妇人在收拾,他这些年来做了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阖府上下没有谁人能比小妇人更清楚。” 此话一出,胡承修再也笑不出来:“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冯夫人摇了摇头,“但我猜的出来是因为什么。而且我也知道,我若将此事告知大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已经依稀猜出答案的胡承修大概明白了冯夫人的意思:“所以夫人的条件不是让我拒绝令郎进入罗刹司吧?” “只要大人能护住我儿,小妇人甘为牛马。”冯夫人敛裙在胡承修面前跪了下来。 “冯允谦做错了事情,但远儿自幼与我父亲近,此事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屋内陷入沉默。 胡承修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人的聪明。 罗刹司中除却他亲自挑选收编入内的人之外,还有另一层罗刹,那就是所有的罪臣之子,只是相比于罗真这样能被委以重任的罗刹之外,这些戴罪之人,是囚笼中试刑的棋子。 是被折磨到宛如鬼殿罗刹般的罪囚。 所以这便是方才冯夫人口中的“怕的事便不是这一桩。” 不怕凶手索人命,只怕皇恩罪囚徒。 谋逆之罪,的确足够冯家上下喝够一壶。 若是落在刑部或是大理寺那些人手中,必然没有周旋的余地,可是换做罗刹司处置,事情的确便不一样了。 “冯大人做过的那些事,夫人早就知道了吧?” 不然等这一天终于到来,如何会这般淡然,如何会这般冷静? “还望大人体谅为母之心。”冯夫人伏跪在地,再次恳求。 若是换做平日,被人这般以条件要挟,胡承修早已不耐甩手。 凭借罗刹司的能耐,找出冯允谦通敌的证据,并不是什么难事,最多多花些功夫,多费些时间。 可是不知为何,如今他却直觉不想这件事再耽搁下去。 望着地上的背影,鬼面白衣的司正终于点头:“我答应你。若是陛下当真定罪,本座会出面保住令郎。” …… 久闭的屋门终于再度打开,守在外头的罗真当即迎了上来: “大人,罗江那边查出来了,刘宁经常送食上门的地方共有三处,一处……” 说到这里,罗真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跟在胡承修身后的冯夫人。 胡承修拱手辞别:“冯大人之死,还望夫人节哀,此事本座定会尽快给府上一个交代,请夫人放心。” “多谢大人宽慰。”冯夫人行礼,“小妇人相信大人言出必行。” 胡承修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来时如何风风火火,走的时候便有多雷厉风行。 后头的罗真快步赶上,努力与胡承修保持步伐一致: “大人,刘宁常送食的地方……” “除了司马监,冯府,还有什么地方?”胡承修停下步子。 罗真愣住:“您怎么知道?” “剩下的那一处,在哪里?” “西城门的守岗处。” ——感谢@云中麋鹿小天使的月票和@20200111184727356小可爱的打赏,比心?! 正文 第306话 信至与接手 夕阳暮色里,白色的鸽子带着一路风尘,在橘色天幕的映衬下,扑棱着翅膀飞落窗边。 坐在书桌前的少年闻声,推开椅子从案前离开,取下信鸽脚环上所附纸条。 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三封传书。 算算时间,应该是在昨夜宫宴结束后所写。 尽管早在收到前两封信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底气,但直到此刻收到准确的答话,天歌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只是宫宴上所发生的事情,到底还是与记忆中有所不同。 上一世,卢贵妃所用脂粉乃是制香司所出,因此在受到金人嘲讽之后,制香司整个都因此陷入非议,再加上金人脂粉的确较制香司出众,周金两国之间便将脂粉加入了两国往来的贸易货物中。 但周帝到底不是傻子,金人本想将本国脂粉单向流入,但最终盟约定下的结果却是两国双向往来,大周准许金人脂粉入内,而金人也必须允许大周脂粉在大金平等售卖。 而制香司虽然依旧存在,但因为大金脂粉流入,周帝为了抵制大金,也给与了三大之分行给宫中进香的权力。 这样一来,纵然大金的盘算得逞,但也因此让大周三大脂粉行从中受益,到最后金人竟是没有占去多少便宜。 而三大脂粉行中,成为最大赢家的不是居于首位的朱记,而是脂粉更新换代最快,最善于开拓创新的徐记。 徐记的脂粉因为种类多,且价格比大金本土脂粉更为便宜,再加上早就在北地扎稳了根子,一入大金后,很快便风靡一时,成为最大赢家。 但是大树向来容易招风,一时的繁盛,却成为最后灭族的源头。 不过比对近来种种,事情的走向已经脱离原先固有的轨道,逐渐走向另一个方向。 譬如卢贵妃对于徐记的拉拢,与拉拢失败后的报复,又及周帝对姬徐两家的指婚,和卢贵妃在宫宴上对朱记欲抬反贬的巧合,再加上如今制香司的风头大盛。 一切都在朝着另一个未知的方向行去,但不管终途如何,至少目前看来,对徐记而言都是有利的。 但是还有一桩事,出乎了天歌的意料。 那就是喻佐。 她没有想到,喻佐会问林回春索要那些脂粉和香水的方子。 天歌非是心疼这些身外之物,而是在想喻佐这般做的原因。 方古的这个徒弟,仔细说来天歌其实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当初她与徐芮所开的脂粉铺子在香赛中胜出,夺得皇商资格之后,曾进宫谢恩。折返的路上宫人曾帮她指过制香司的位置,那时候喻佐恰好从司中出来。 带着几分病弱的少年肤色有种异于常人的白皙,甚至在初夏的时节,也伤风似的咳个不停,宛如富贵人家里久卧病榻的病弱公子哥儿。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仍然能在制香司已经形同虚设的情况下,守住这个虚头衙司。 要知道,宫中制衣司当年因为所制衣料绣品不若民间,最后周帝直接敕令整改,取缔制衣司衙署,重设织造局与民间商户合作,这才有了曹家一跃成为皇商的契机。 所以相较之下,制香司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而这个喻佐,也成为天歌颇为好奇的人。 只是遗憾在于,上一世天歌并没有与此人结识的机会,归根到底也就只是那远远的一面之缘。 脂粉方子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给了也就给了,喻佐能开口索要,便说明制香司是真的对此心动,这样一来,只要制香司咬死了东西是自个儿的,靠着这些东西,也足够一两年内继续凌驾于民民间脂粉行之上。 空出来的这些时间,足够徐记不断默默壮大,到得那时徐芮与姬修齐的婚事也已经落定,那会儿就算是有什么人想对徐记不利,也得好生掂量掂量了。 想到这里,天歌走到灯烛边,将那传书化作灰烬,开始提笔将先前托林回春送去制香司的脂粉方子一一默下。 不过刚写了一页,她便停下动作。 写满字的纸笺被揉作一团丢进纸篓,再提笔的时候,执笔的手已经换成左手。 与右手秀挺重带着凌厉的字迹不同,左手的写出来的字迹显然多了几分柔气,一看便是贵阁女子常书的簪花小楷。 …… 天光渐白,林府出行的马车上比及平时多了两个人。 看着坐在对面的天歌和褚流,红玉颇有几分欣喜: “公子今天这是去何处?” 早上孙三与红玉临出门的时候,才知道今日天歌要与他们同行,既然是同行,去的地方显然不是百花阁。 说起百花阁,公子好似许久都没有去过百花阁了。 想到这里,红玉自然多出几分好奇来。 “我与褚流去揽金阁玩玩。”天歌道。 “揽金阁?”红玉讶然,“不是说揽金阁的赌局已经撤了么?说是整修来着,具体重新开始的时间还没有定下来呢。” 听到这话,旁边的褚流难得开口:“整修的是三楼,只牵扯豪赌之局,二楼的场子并不受影响。” 听到这句话,红玉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每天在揽金阁跟前,还没有褚先生知道的多。” 说着目光落在褚流身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亮了亮: “褚先生可曾婚配。” 褚流嘴角抽了抽,轻咳一声:“叫我褚流就好。” 并没有回答红玉的问题。 天歌看出褚流的尴尬,笑着横插一句:“怎么?你这现在开始,改名儿叫红娘了?还是红鸾行动,想着要嫁人了?” 红玉闻言霎时红了脸,声音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清亮:“公子说什么呢……什么红娘不红娘,成亲不成亲的,红玉可不要嫁人!我还要在天衣阁做一辈子的掌柜呢……” 看着红玉害羞,天歌轻笑一声,也不再揶揄她,问起了近来的情况。 “如今阁中生意如何?只你和孙三两个人手可够?还有那些绣娘,可有什么不尽意的地方?” 自打去了天衣阁之后,红玉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铺子上,平素回到府中,好容易与青玉有说会儿话的机会,也都是拉着她说阁中遇到趣事和遇到的各种客人。 如今一听天歌问起这些,红玉哪里还顾得着方才自己的慌乱与羞怯?当即眉飞色舞的回禀起当下的境况来: “姬少爷先前送来的那些苏绣绣娘个个肯吃苦,且手艺都是一流,不过咱们这边原本收的绣娘也不差,这些日子赶单子颇为顺利,先前预定的那些单子大多数已经交工,就是揽金阁的单子量太多,如今还在赶制。不过第一批已经送过去,第二批也快了。公子今日若是得了空儿,不妨过来瞧瞧。” 天歌闻言点头:“若是有时间,我便去看看。不过就算不去,你和孙三做事我也放心。只是遇到上次那样的事情,莫要强撑,尽管让人及时知会与我便好。” 提起上次的事情,红玉少不得心有余悸,不过很快她的面上害怕便化作了笑意: “自从上次之后,许三哥他们隔山差五会来铺子里转转,外头那些宵小之辈哪里敢在咱们铺子里闹事?” 说到这里,红玉似是想起什么,面上笑意更深: “公子先头人在姑苏,这几日又时常闷在书房,许是不知道一桩事。” 天歌挑眉:“何事?” “曹家!”红玉激动道,“在先头大人走后没有多久,翟大人便将当初的事情查清楚了。曹家污蔑管事和侄儿不成,只得出面认了命案。原来一切都是曹弘文的夫人杨清如若做,就连他的侄子杨焕也拿出证据,证明自家姑故草菅人命。” “您是不知道,传说中向来爱妻如命的曹弘文这一次居然毅然休妻,如今杨清如人还在府尹大牢中,等着为自己背负的人命秋后偿命。只是便宜了曹家那个侄儿,只押解了半个月,人便被山东府杨家保了回去,但是曹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据说这些日子曹家的四个女儿每天都在咒骂家曹弘文无情无义,堵得曹弘文连家都没得回。” 红玉的话还在继续,天歌却已陷入沉思。 曹弘处事决然,但天歌却的确没有想到,此人竟然会冷情到这种地步。 杨清如是曹弘文多年来唯一的妻子,尽管一生所育的四个孩子都是女儿,但二人的感情却始终没有受到影响,成为临安城中一时传颂的佳话。 但如今,为了整个曹家,曹弘文居然当真舍得将妻子推出来承担这一切,还真是让人唏嘘。 不过若是仔细论说起来,杨清如倒也不是真的清清白白。 这么些年来,曹家所做种种,都少不得杨清如为自己的夫君出谋划策,曹家能搭上卢贵妃的线,也跟当年杨清如在宫中的走动脱不开关系,要说爷孙俩的命案与曹家夫妇一分关系没有,可就是笑话了。 所以杨清如一个人换了曹家蹲在里头,可是一点都会不亏。 但有些时候,人很容易被说服,有些时候,却也很容易感到不甘心。 这样想着,又有一个念头在天歌脑海中升腾而起。 ……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与孙三和红玉作别之后,天歌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褚流。 “去街口那边找许三,让他找人尽快送去上都,给养心堂的林神医,完了之后再来揽金阁寻我。” 褚流领命快步离去,天歌则难得展开一把折扇,信步往不远处的揽金阁行去。 晨间的揽金阁并没有中午与夜晚那般热闹,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伙计在日常打扫,是以这头天歌一进来,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不过因为先前早已得了授意,并没有人上前来迎接,也没有人出声阻拦,而是将在原地看着她径直往楼上走去。 眼见天歌的身影消失,才有伙计窃窃私语: “先前阁主那话不会是真的吧?当真要让这小子接手咱们揽金阁?一个白脸的毛头小子,有什么能耐!” “主子决定的事情,岂是我们这等小角色可以左右?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反正又不会提拔你。” “但那么多分阁舵主在,甚至金总管也在,哪里轮得到这个外来的小子?阁主就算再意气用事,也不该这般不管不顾,实在让人失望!” “你这话去阁主面前说啊?在这里跟我说什么?你去上去,只要你敢,我往后跟着你混!”说着这伙计伸手推搡前一个说话之人。 那人吓得当即扒住桌子,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步子。 一声咳嗽传来,伴随着训斥之声: “怎么?嫌活儿太少?后院茅坑还需要再刷两次,你们这是想去了?” “金总管?!” “不去不去!我们这就干活!” 看着散开之后麻溜的擦着桌子的伙计,黄金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楼梯上,满脸褶子挤出一个笑来。 接手揽金阁? 真当上门吃顿便饭这么容易么? …… 观景台上,揽金负手身后,望着远处的小桥流水青瓦白墙,深吸了一口气。 “先前不是说不怵么,今儿个怎么来这么早?” 天歌上前两步,与他并肩而立:“左右在府中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顺路便早早过来了。” “可是你这早也太早了些。” 说完这话,揽金应景儿的打了个哈欠。 但话是这么说,许是因为即将卸下重担,他的面上一点不见疲累,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激动与亢奋,是和平素完全不同的样子。 “你当真想好了?过了今儿个,可就再没有你后悔的余地了。”天歌转过脑袋。 揽金上下打量一番天歌,啧声道: “那不然呢?我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吗?显然不是对不对,所以你要担心的,是让今日来的人心服口服,而不是担心我会不会改主意。要是揽金阁四分五裂的交到你手中,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天歌噗嗤笑出声来,一边点头一边敛袍坐了下来。 “这话说的也是,既然阁主这般诚心诚意,那不妨跟我说说,今儿个来的人都有谁吧。” “啧,你不是一点也不担心么?” 天歌眨了眨眼:“不担心归不担心,但多了解一点,也没有什么坏处不是?” 正文 第307话 对谈与对峙 作为江南第一阁,揽金阁只有一座坐落在杭州府临安城中的这么一座镶金嵌玉的阁楼。 但作为一个势力波及整个大周乃至临近诸国的情报组织和杀手组织,它便不仅仅是一座小小的阁楼。 从北地十三府到南地二十六府共计三十九州府,皆有揽金阁下的蛛网暗布,譬如当初天歌与孙三小千等人南下时,在渭州相约碰头的阁云楼,便是揽金阁的下辖的据点之一。 这三十九州府,除却杭州府与上都云阳城单设一舵之外,剩下的三十七州府按照地界又分了东南西北四舵,除却北舵因为临近上都只领七府,剩下的三舵均各领十府。 尽管同为舵主,但六位舵主的地位却还是有所不同。 不过这不同不在于所掌州府的数目,而在于所辖州府的位置。 譬如掌管北舵的舵主北陵便比掌管西舵的西楚更有威严,而遇见意见分歧的时候,只掌管上都一处的寒山却比北地七府的北陵更具有话语权。 面上看起来都是舵主,但当真划分下来,却依旧有先后之别: 上都云阳的舵主寒山仅次揽金,接下来是北地七府舵主北陵,南地十府舵主南横,东地十府舵主东鸢和西面的十府舵主西楚。 还有一个舵主,超乎天歌预料。 那就是杭州府舵主,竟是黄金。 相比于其他五位舵主来说,黄金显然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似是知道天歌在想什么,揽金笑了笑,主动出声解释: “我人在揽金阁,按理杭州府是不需要另设舵主的,但很多事情太小,所以到底还是需要有人先行处理过。黄金作为揽金阁的总管,对杭州府一众事务比起常人更为熟悉,所以便揽了这桩差使。虽然说不比上都的寒山说话举重若轻,但黄金在总舵多年,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得卖给他一个面子。所以他的地位,并不能仅仅就先头的排名来单纯计较。” 这话是客观的阐释,也是一种别样的提醒。 天歌很快明白了揽金的意思: “看来你知道黄金对我颇有微词。” 尽管天歌不曾在揽金面前提起,但揽金阁真正的主人到底还是揽金,所以黄金对天歌的态度,他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 虽然不明白因由为何,可在该避免的时候,还是会尽可能的避免黄金直接与天歌对上。 便譬如上次让人去林府的时候,本该将应酬之类的事情交给黄金,他却差了白银前去。 固然当初有让白银认人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不想让黄金参与到与天歌有关的事情当中。 因为从当初送琉璃器去百花阁的时候开始,揽金已经意识到黄金对天歌的莫名敌意。 但话又说回来,以往倒是可以避免,但这次将会是直接面对面的碰上,就算是揽金自己,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让你这样一个他们眼中的外人来接手揽金阁,最直接的便是难以服众。今日我若是再出言力保,定然会让他们几个愈发反感。所以今日这一场会面,最终还是得靠你自己让这些人信服,否则就算我力排众议将你推上阁主之位,这些人也不见得真正听你的使唤。到时候揽金阁不仅不会成为你手中的一把利刃,反倒会成为阻碍你的烫手山芋。” 说到这里,揽金顿了顿:“而且从我自身的角度来说,也不希望揽金阁就此分崩离析。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天歌点了点头:“明白。反正就是一句话,今日这场会面,只许胜不许败,要我将这些人都收整的服服贴贴对嘛!” 说完这句话,天歌轻嘶一声: “先头觉得简单,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岂不是要让我舌战群儒过五关斩六将了?怎么办,我觉得有点难啊,能放弃么?” 见天歌这么说,揽金顿时威胁道: “可以放弃。但是你放弃之后,后果得自己担着。左右你如今已经是六个舵主明面上知道的人了,以后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可别怪我不出手救你。” “喂,不带这么坑人的吧!”天歌语带哭丧,但却没有害怕的意思,反倒继续笑闹道:“这几个家伙都是谁指派的啊?你吗?当初选人要选这么凶的吗?” 听到这句问话,揽金默了默,这才开口回答: “人是他挑的。” 他是谁,揽金没有挑明,但除了蒋云山之外,天歌想不出还会有第二个人。 “既然这样,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天歌正了神色,“如果说云山先生和你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你说他们是会听你的还是听他的?” “这个问题重要吗?”揽金转过脸去,显然并不像就这个话题说太多,“反正根本不会有那么一天。” “这不是有没有这一天的问题。”天歌语气中带了几分郑重,“这关系到我是否能信得过他们的问题。万一有一天——我是说万一,云山先生出现在他们面前,如果他们连你的话都不会听,我不觉得他们会听我的安排做事。” “而且你是知道的,他还活着。活着,便有任何可能。” 天歌并不想将事情想的太坏,但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有备无患,如果揽金这十几年的经营,在这些人眼中仍旧敌不过云山先生,那么就算揽金阁到手,也是天歌难以信任且不敢放手去用的力量。 白银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前面。 在云山先生出现的时候,他毅然背离了揽金。 如果这六位舵主也是这样呢? 明白了天歌的顾虑之后,揽金的神色终于恢复正常: “你放心,人是他临去上都前建议物色的,但是真的放他们出去掌管分舵,是在我将临安这边的根基打牢之后的安排。他们当中有的人或许连云山是谁都不知道。唯一知道云山,且是云山经手带过的人,只有黄金一个。” 当初蒋云山离开临安前往上都的时候,揽金阁刚建立并没有多久,阁中人手也是由揽金出面收拢进来,云山先生最大的参与,便是在背后给揽金出谋划策,并对这些人的性子和以后如何用做了些判断与建议。 ——————日常防盗章,一个小时左右刷新看———— 作为江南第一阁,揽金阁只有一座坐落在杭州府临安城中的这么一座镶金嵌玉的阁楼。 但作为一个势力波及整个大周乃至临近诸国的情报组织和杀手组织,它便不仅仅是一座小小的阁楼。 从北地十三府到南地二十六府共计三十九州府,皆有揽金阁下的蛛网暗布,譬如当初天歌与孙三小千等人南下时,在渭州相约碰头的阁云楼,便是揽金阁的下辖的据点之一。 这三十九州府,除却杭州府与上都云阳城单设一舵之外,剩下的三十七州府按照地界又分了东南西北四舵,除却北舵因为临近上都只领七府,剩下的三舵均各领十府。 尽管同为舵主,但六位舵主的地位却还是有所不同。 不过这不同不在于所掌州府的数目,而在于所辖州府的位置。 譬如掌管北舵的舵主北陵便比掌管西舵的西楚更有威严,而遇见意见分歧的时候,只掌管上都一处的寒山却比北地七府的北陵更具有话语权。 面上看起来都是舵主,但当真划分下来,却依旧有先后之别: 上都云阳的舵主寒山仅次揽金,接下来是北地七府舵主北陵,南地十府舵主南横,东地十府舵主东鸢和西面的十府舵主西楚。 还有一个舵主,超乎天歌预料。 那就是杭州府舵主,竟是黄金。 相比于其他五位舵主来说,黄金显然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似是知道天歌在想什么,揽金笑了笑,主动出声解释: “我人在揽金阁,按理杭州府是不需要另设舵主的,但很多事情太小,所以到底还是需要有人先行处理过。黄金作为揽金阁的总管,对杭州府一众事务比起常人更为熟悉,所以便揽了这桩差使。虽然说不比上都的寒山说话举重若轻,但黄金在总舵多年,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得卖给他一个面子。所以他的地位,并不能仅仅就先头的排名来单纯计较。” 这话是客观的阐释,也是一种别样的提醒。 天歌很快明白了揽金的意思: “看来你知道黄金对我颇有微词。” 尽管天歌不曾在揽金面前提起,但揽金阁真正的主人到底还是揽金,所以黄金对天歌的态度,他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 虽然不明白因由为何,可在该避免的时候,还是会尽可能的避免黄金直接与天歌对上。 便譬如上次让人去林府的时候,本该将应酬之类的事情交给黄金,他却差了白银前去。 固然当初有让白银认人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不想让黄金参与到与天歌有关的事情当中。 因为从当初送琉璃器去百花阁的时候开始,揽金已经意识到黄金对天歌的莫名敌意。 但话又说回来,以往倒是可以避免,但这次将会是直接面对面的碰上,就算是揽金自己,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让你这样一个他们眼中的外人来接手揽金阁,最直接的便是难以服众。今日我若是再出言力保,定然会让他们几个愈发反感。所以今日这一场会面,最终还是得靠你自己让这些人信服,否则就算我力排众议将你推上阁主之位,这些人也不见得真正听你的使唤。到时候揽金阁不仅不会成为你手中的一把利刃,反倒会成为阻碍你的烫手山芋。” 说到这里,揽金顿了顿:“而且从我自身的角度来说,也不希望揽金阁就此分崩离析。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天歌点了点头:“明白。反正就是一句话,今日这场会面,只许胜不许败,要我将这些人都收整的服服贴贴对嘛!” 说完这句话,天歌轻嘶一声: “先头觉得简单,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岂不是要让我舌战群儒过五关斩六将了?怎么办,我觉得有点难啊,能放弃么?” 见天歌这么说,揽金顿时威胁道: “可以放弃。但是你放弃之后,后果得自己担着。左右你如今已经是六个舵主明面上知道的人了,以后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可别怪我不出手救你。” “喂,不带这么坑人的吧!”天歌语带哭丧,但却没有害怕的意思,反倒继续笑闹道:“这几个家伙都是谁指派的啊?你吗?当初选人要选这么凶的吗?” 听到这句问话,揽金默了默,这才开口回答: “人是他挑的。” 他是谁,揽金没有挑明,但除了蒋云山之外,天歌想不出还会有第二个人。 “既然这样,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天歌正了神色,“如果说云山先生和你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你说他们是会听你的还是听他的?” “这个问题重要吗?”揽金转过脸去,显然并不像就这个话题说太多,“反正根本不会有那么一天。” “这不是有没有这一天的问题。”天歌语气中带了几分郑重,“这关系到我是否能信得过他们的问题。万一有一天——我是说万一,云山先生出现在他们面前,如果他们连你的话都不会听,我不觉得他们会听我的安排做事。” “而且你是知道的,他还活着。活着,便有任何可能。” 天歌并不想将事情想的太坏,但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有备无患,如果揽金这十几年的经营,在这些人眼中仍旧敌不过云山先生,那么就算揽金阁到手,也是天歌难以信任且不敢放手去用的力量。 白银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前面。 在云山先生出现的时候,他毅然背离了揽金。 如果这六位舵主也是这样呢? 明白了天歌的顾虑之后,揽金的神色终于恢复正常: “你放心,人是他临去上都前建议物色的,但是真的放他们出去掌管分舵,是在我将临安这边的根基打牢之后的安排。他们当中有的人或许连云山是谁都不知道。唯一知道云山,且是云山经手带过的人,只有黄金一个。” 当初蒋云山离开临安前往上都的时候,揽金阁刚建立并没有多久,阁中人手也是由揽金出面收拢进来,云山先生最大的参与,便是在背后给揽金出谋划策,并对这些人的性子和以后如何用做了些判断与建议。 正文 第308话 激怒与依言 面对这样的指摘,揽金没有拦着,而是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以手撑着把下巴玩味似的看着这一幕。 介绍口儿他帮着开了,接下来的事情,只能靠天歌自己了。 “觉得好笑,便笑了,并没有旁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天歌也站起身来,随着她开始踱步,手中折扇也在掌心击打。 “我知道各位对我这样一个凭空出现的外人并不信服,怀疑也好,质疑也罢,甚至不满与抵触都不存在任何问题。这些我理解,自然也会接受,所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也用不着再虚与委蛇,免得彼此都觉疲累。” 众人显然没有想到天歌会说这样的话,面上一刹的诧异闪过,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不过天歌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放弃关注众人的态度,是以尽管这刹那很是短暂,还是被她看在眼里。 这明显带着傲气的话,显然彻底激怒了本就有些暴躁的西楚。 一听这话,他便上前几步洪声开口: “算是你小子有自知之明!早在你刚一进来的时候老子就看你不顺眼了!” “原来阁下对我的不顺眼来的如此之晚?那可真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以为嫡出舵主早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恨不能让我长长记性了呢!” 越发嬉笑甚至带着挑衅的声音传来,惹得西楚心里火气更盛。 “今儿个爷就让你这黄口小儿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夹着尾巴做人!这般口出狂言自以为是,别以为阁主为你撑腰老子就怕你了!揽金阁可从来不是凭一张嘴就能站住脚的地方!” 说着,西楚毅然抽出腰间佩刀,宽大的牙刀刃面森寒,在殿顶琉璃光的映衬下,发出冷冷幽光。 天歌撇了撇嘴巴:“西楚阁主想要教训我不是不可以,但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自然也就没有白挨的打。既然咱们要动手,不下个赌注怎么行?说起来遗憾的是阁主将豪赌之宴暂时取消了,不然在下倒是还可以借着今日咱们这一场,再好好赢上一局呢!” 听到天歌提起豪赌之宴,旁边的黄金笑了笑,好心提醒道: “林公子许是忘记了,上一次的豪赌之宴,胜出的可不是您,而是您的那位朋友,姬家的小少爷呢!” “话是这么说,但我以为金总管掌管杭州分舵,又在揽金阁中,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呢!原来也是只会人云亦云啊~” 知道黄金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是以天歌说话的时候也并没有给他留半分颜面,阴阳怪气的话她不喜欢说,但不代表不会学着说。 倒是已经退到揽金身边静静侍候的未央蹙了蹙眉头,带着几分忧心看向揽金: “公子,今日这林公子怎么有些不大对劲儿?” 且不说平时根本不是这般刺儿头的样子,就算是,今日这样该拉拢各个舵主的场合,不也该收敛锋芒好生好气儿么? 这才开口说了几句话?六位舵主有两位即都被他得罪了,再说下去还不得气得所有人都恨不能拿刀砍他? 然而揽金却显然没有未央这样的担心,只摸着下巴看向场中,出言安慰未央: “莫要担心她,若是心里没数儿,她不会这般做。且看看再说。” 以为揽金有所误会,未央连忙出声解释:“未央只是担心林公子这样会坏了阁主的好事。” 之前一路同行前往姑苏,算是有过共处的时候,但未央对天歌只能说没有对寻常人那般漠然,真要说关心,只是害怕她这样的说话方式触怒几人,让揽金的计划泡汤罢了。 虽然未央并不理解揽金为什么突然之间要将揽金阁转手于人,更不理解为什么会选择天歌这个甚至相识不足半年的人来继任。 但对于她来说,她只关心揽金想做什么,然后再不遗余力的帮助揽金完成他的想法与计划。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不想关心,也没有必要去关心。 只认这么一个人,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这边在小声窃语关注着天歌,那头另外一人也带着几分意外看向天歌。 只是这意外不是来自她的态度——这样的激将法,的确是率先解决西楚这个只以强者为尊的人最好的办法,如果眼前的少年人当真能赢过西楚,那么至少说明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 他诧异的,是方才天歌所说的豪赌之局。 揽金阁的豪赌之局到底如何,没有人能比曾经亲自主持过豪赌之局的北陵更加清楚。 尽管这些年他一直人在北七府的地盘上,但揽金阁每月两次的豪赌之宴复盘及结果都会有人送到他的桌上。 但是从当初他所亲见的姬老爷子赢得赌局的那一次起,往后的好赌之宴便再也没有数额超过五十万两的真正意义上的豪赌之局。 直到上一次那场最终胜额九十八万两的赌局送到他面前。 赌徒的心思其实是很微妙的。 当数额很小的时候,他们会尚存一定的理智,输赢尽管影响心情,但却不会真正的痴迷。 而在连翻赢局或连翻输局之后,他们便会陷入一种自己运道无双或是不会一败到底的执迷当中,逐渐陷入癫狂之中,直到不断的赢局,或是最终输得屁股都剩不下。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会及时收手止损,或是害怕下一局翻转亏空,这样人拥有难得的理智,算是赌徒中颇有自控力的一种。 但还有一种人,他们真正的掌握了赌客的精髓,尽管入局下注,但却始终如看客一般处在赌局之外,赌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游戏,他们看破规则,甚至玩转规则,而非被规则所戏弄与掌控。 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些以往在豪赌之夜胜出的人,过不多久便会再次进入揽金阁二楼的赌局,要么在零散的赌局中将以往赢去的银钱还给揽金阁,要么会在下一次的豪赌之局中受到教训。 可是上一次姬修齐在完胜之后,却再也没有传出重进赌场的消息。 知道他是姬老爷子的孙子之后,北陵总以为是姬老爷子教导有方,可是如今看来,事情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如果眼前的少年人所言不虚,那么除却他足够清醒之外,驭人的手段倒也不能小觑。 若是他没有记错,眼前这少年与姬家小少爷相识也不足半载。 那姬家小子是什么性子,他掌管北七府自然再清楚不过,能将姬家未来的家主收揽在身边,日后对揽金阁定会大有裨益。 这样想来,北陵倒是难得对天歌生出几分期待。 “既然你敢狂言至此,那就让老子瞧瞧你到底有什么能耐!今儿个老子把话给你撂在这里!赢了老子,阁主说什么就是什么,由着你做那劳什子的阁主!若是输给老子,那可不要怪老子的牙刀不长眼睛!到时候缺了胳膊腿儿的,可别对着老子哭丧!” 早就明白西楚性子的天歌在听到这句话后,心中算是放下一块石头。 本以为还得再激一激,如今看来倒是没有那么难。 “既如此,那就有劳西楚舵主多多指教了。” 抱拳说完这句话,天歌伸手示意西楚前往不远处的擂台:“请——” ——————日常防盗章,一个小时后刷新看—————— 面对这样的指摘,揽金没有拦着,而是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以手撑着把下巴玩味似的看着这一幕。 介绍口儿他帮着开了,接下来的事情,只能靠天歌自己了。 “觉得好笑,便笑了,并没有旁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天歌也站起身来,随着她开始踱步,手中折扇也在掌心击打。 “我知道各位对我这样一个凭空出现的外人并不信服,怀疑也好,质疑也罢,甚至不满与抵触都不存在任何问题。这些我理解,自然也会接受,所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也用不着再虚与委蛇,免得彼此都觉疲累。” 众人显然没有想到天歌会说这样的话,面上一刹的诧异闪过,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不过天歌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放弃关注众人的态度,是以尽管这刹那很是短暂,还是被她看在眼里。 这明显带着傲气的话,显然彻底激怒了本就有些暴躁的西楚。 一听这话,他便上前几步洪声开口: “算是你小子有自知之明!早在你刚一进来的时候老子就看你不顺眼了!” “原来阁下对我的不顺眼来的如此之晚?那可真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以为嫡出舵主早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恨不能让我长长记性了呢!” 越发嬉笑甚至带着挑衅的声音传来,惹得西楚心里火气更盛。 “今儿个爷就让你这黄口小儿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夹着尾巴做人!这般口出狂言自以为是,别以为阁主为你撑腰老子就怕你了!揽金阁可从来不是凭一张嘴就能站住脚的地方!” 说着,西楚毅然抽出腰间佩刀,宽大的牙刀刃面森寒,在殿顶琉璃光的映衬下,发出冷冷幽光。 天歌撇了撇嘴巴:“西楚阁主想要教训我不是不可以,但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自然也就没有白挨的打。既然咱们要动手,不下个赌注怎么行?说起来遗憾的是阁主将豪赌之宴暂时取消了,不然在下倒是还可以借着今日咱们这一场,再好好赢上一局呢!” 听到天歌提起豪赌之宴,旁边的黄金笑了笑,好心提醒道: “林公子许是忘记了,上一次的豪赌之宴,胜出的可不是您,而是您的那位朋友,姬家的小少爷呢!” “话是这么说,但我以为金总管掌管杭州分舵,又在揽金阁中,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呢!原来也是只会人云亦云啊~” 知道黄金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是以天歌说话的时候也并没有给他留半分颜面,阴阳怪气的话她不喜欢说,但不代表不会学着说。 倒是已经退到揽金身边静静侍候的未央蹙了蹙眉头,带着几分忧心看向揽金: “公子,今日这林公子怎么有些不大对劲儿?” 且不说平时根本不是这般刺儿头的样子,就算是,今日这样该拉拢各个舵主的场合,不也该收敛锋芒好生好气儿么? 这才开口说了几句话?六位舵主有两位即都被他得罪了,再说下去还不得气得所有人都恨不能拿刀砍他? 然而揽金却显然没有未央这样的担心,只摸着下巴看向场中,出言安慰未央: “莫要担心她,若是心里没数儿,她不会这般做。且看看再说。” 以为揽金有所误会,未央连忙出声解释:“未央只是担心林公子这样会坏了阁主的好事。” 之前一路同行前往姑苏,算是有过共处的时候,但未央对天歌只能说没有对寻常人那般漠然,真要说关心,只是害怕她这样的说话方式触怒几人,让揽金的计划泡汤罢了。 虽然未央并不理解揽金为什么突然之间要将揽金阁转手于人,更不理解为什么会选择天歌这个甚至相识不足半年的人来继任。 但对于她来说,她只关心揽金想做什么,然后再不遗余力的帮助揽金完成他的想法与计划。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不想关心,也没有必要去关心。 只认这么一个人,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这边在小声窃语关注着天歌,那头另外一人也带着几分意外看向天歌。 只是这意外不是来自她的态度——这样的激将法,的确是率先解决西楚这个只以强者为尊的人最好的办法,如果眼前的少年人当真能赢过西楚,那么至少说明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 他诧异的,是方才天歌所说的豪赌之局。 揽金阁的豪赌之局到底如何,没有人能比曾经亲自主持过豪赌之局的北陵更加清楚。 尽管这些年他一直人在北七府的地盘上,但揽金阁每月两次的豪赌之宴复盘及结果都会有人送到他的桌上。 但是从当初他所亲见的姬老爷子赢得赌局的那一次起,往后的好赌之宴便再也没有数额超过五十万两的真正意义上的豪赌之局。 直到上一次那场最终胜额九十八万两的赌局送到他面前。 赌徒的心思其实是很微妙的。 正文 第309话 交锋与同意 正如那一声撞击出乎台下众人的意料,西楚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牙刀在与那丝线相撞的瞬间会发出这般声音。 少年人手中的丝线完好无损,而方才那一声又非是作假。 那就说明…… 想到这里,西楚再也不敢轻视天歌,对她手中的丝线也生出戒备之心。 防守之道的核心,在于无所顾忌,无所恐慌。 惟其如此,才能以无畏之心与无惧之态换回真正的的固若金汤。 一旦防守者心中出现担忧,那么防守之阵便会出现漏洞。 西楚手中的牙刀与他相伴已有数年,一起经历无数风雨,自然不舍得折损在这样一场对决当中。 因此撞击过后,他再出刀的时候,显然不再似先前那般无羁无惧,这样一来,动作便处处掣肘,原本牢固的防守态势也因为气劲的削弱显出几分漏洞来。 “这小子是占了兵器的便宜啊。” 观战的南横显然有些遗憾,在他看来西楚不该就这么输掉的。 旁边的寒山没有与他搭话,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 果然,天歌如众人所猜,手中丝线直接借着西楚暴露出来的缝隙切入,谁曾想这时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挥刀的西楚却陡然凌厉撤刀,眨眼之间便朝着靠在近前的天歌击来。 南横见此霎时激动: “我就说老五不会这么蠢!这一招请君入瓮真的不错!” 然而南横并没能高兴太久,因为场上的少年人几乎是随着西楚的刀劲而动,次次气劲险险擦身,却每一回都没能伤到少年人。 若是一次两次,倒可以说是侥幸,可是一连数招皆是如此,那就不是偶然或运气了。 “老五给人设套,却反入了人家的套,不过能掐准老五的性子,这小子倒也有点能耐。” 寒山陡然开口,使得南横微惊,看着仍旧胶着的局面: “可如今胜负尚未有定。” “老五已经没有赢面了。” 随着寒山这句话落下,一道清晰的脆响传来,西楚手中牙刀陡然落地,人也似受力不住,急急退后几步这才稳住身形。 “你来阴的!” 西楚出声暴喝。 方才明明他即将胜出,这臭小子却凭空置来暗器。 在他躲避之际,手中牙刀竟是不知被何处飞来之物狠狠击中,使得他手腕微麻,牙刀脱手,先前运出的内力与气劲也反噬回来将他击退。 这简直不能忍! “用了暗器便是来阴的么?真正对敌交手时候,莫不是还有不能使用暗器的规矩?” 天歌站定在场中,看着不远处的西楚,轻轻将天罗丝缠上指间护套。 “若我当真要玩阴的,阁下的牙刀就不是豁了小口,而是断作两半。若我当真玩阴的,那骨针便不是击中你的刀柄,而是废掉你的手腕。若我当真玩阴的,我手中这些淬了毒的银针,早够你死不知多少回了。” 这些话一句比一句轻,但映着少年人不知何时捻在指间泛着寒光的银针,却绝非夸张的玩笑话。 西楚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是无力反驳。 少年人说的没有错,在江湖中真正遇到交手的时候,可从来没有什么规则可言。 对于杀手来说,保住性命并完成任务才是第一要义,旁的东西说再多,都是没用的废话。 但就这样败下阵来,西楚却又有几分不甘。 “方才你击中我刀柄的东西是何物?” 方才气劲相撞间,他听到一声碎响,尽管那声音比他牙刀落地的声音要小很多,但他却听的清楚。 只是等他睁眼细看时,地上却没有任何碎裂之物的痕迹。 这一局输便输了,技不如人他认了便是,可是若是连击败自己的东西都不清楚,听着都有些臊得慌。 场下几人显然也被西楚的这句问话吸引。 方才交战当中,二人原本呈胶着之态,可是因为天歌故意露出破绽牵制西楚,原本准备设套的西楚反被引入彀中,一连几次眼见便要击中,最后却被人险险避过之后,体力消耗再加上耐性的丧失,终于使得西楚暴露出真正的空们。 而天歌丢出的暗器,便是从那空门击入,攻了西楚一个出其不意。 如今天歌手中的东西有天罗丝,有银针,却唯独没有方才抛出之物,众人不好奇那才怪了。 见众人如此期待,天歌面上带了几分遗憾,指着地上一层白色浮灰: “东西应该是被西楚舵主的气劲震碎了。毕竟骨头这种东西,说硬也硬,说不耐用也的确不耐用。” “你这小子糊弄谁呢!”说这话的是西楚。 笑话,他居然被一根骨头击败了?! 怎么可能! “揽金阁又不是没有检测证物查询蛛丝的地方,你若不信,尽管着人来查,若我没记错,应该是鸡骨头。” 说起来这些骨针还是当初在青城的时候做的,赵家毕竟是开客栈的,别的东西不说应有尽有,但做菜剔出的鸡骨头却是一点不缺。 真要计较起来,牛骨是最好的选择,但鸡骨却相对好打磨制作,所以天歌便趁着得空儿的时候,做了不少骨针以备不时之需。 却没想到今日也给用上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西楚就算是再觉得难以接受,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败在了鸡骨之下。 见他一改先前的狂傲,甚至有些发懵难以置信的样子,天歌蹲身捡起牙刀,上前两步递了过去: “不管我用的是什么,最终击败舵主你的,还是你的牙刀气劲,若非你本身气劲霸道,那反噬之力也不会这么强,自然也不会有方才那一幕出现。自己输给自己,可没有什么丢人的。” 西楚显然没有想到天歌会这样说,按理不该是借机嘲讽他两句,再把先前受的气儿撒出来么?这样客气是作甚? 到底是一根肠子的人,心里这样想着,竟然就直接开口这样问了。 天歌轻笑一声:“若换做寻常,我肯定会嘲讽回去,但今日我可没忘记,要指着西楚舵主点头承认我,所以我就算再想嘲讽,也得忍着,甚至还得给你说话好不是?” 这样直剌剌的目的毫不遮掩脱口而出,虽然听上去功利心极强,却难得合了西楚的胃口。 “比起伪君子,老子还是喜欢你这样的真小人!得,既然阁主瞧上了你,那就是你好了!我没啥异议了!” 天歌闻言,冲着手中牙刀努了努下巴: “那这刀阁下还是尽快收好,我可不想因为你说了几句好话,就得帮你捧着这么重的刀。” “这小子倒是有点意思。” 看着场上天歌和西楚从先头的剑拔弩张到如今看上去彼此磕碜,事实上已然有几分惺惺相惜,东鸢难得开口对未央评置。 罢了又开口问询: “你这些年来一直在阁主身边,对这小子应当了解不少,你觉得他比之阁主如何?” 未央闻言心头一跳。 以她对东鸢的了解,能让东鸢主动开口打听,就说明天歌在东鸢心中至少已经有些价值,而不再是先前的毛头小子。 如今会开口问自己,那么她的话自然也会增添不少分量,至少在东鸢做出决定的时候,她此刻的回答与态度多少会有机一定的参考价值。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揽金的态度,未央斟酌着言辞,将先头潘炳涵造反时,天歌在临安防御战中所扮演的角色说了,又将姑苏之行捡能说的消息说给东鸢。 后者听后沉默片刻: “看来这小子不是一个空有武力的莽夫,” 对于揽金阁来说,真正需要的主人,是一个灵活变通,心思缜密,能够掌控全局的智者。 没有智谋只有功夫的所谓高手,在揽金阁这样的地方,根本不是稀罕的玩意儿。 直到此刻,东鸢才算是彻底正面认识了这个少年。 但她却没有想到,这并不是这个少年的全部。 “林公子功夫出众,竟然还会用毒么?”问话的是南横。 看着眼前的枯瘦却目光如鹰隼的老头,天歌明白第二个人的挑战已经开始。 按照天歌目前所了解到的消息,寒山重谋,北陵好赌,南横喜毒,西楚敬勇。 剩下的东鸢做事看心情,而黄金就更不必说了,不管他喜欢什么,反正对天歌是没什么好印象。 所以今日天歌的重心还是放在先头那四人身上。 如今听到南横开口,她并没有借着对方的兴趣打肿脸充胖子,而是坦言开口: “在下对毒物只是微有涉猎,在南先生面前不敢说会。若是仔细论起来,在下倒是勉强算得上一个刚入门的大夫。” “大夫?”南横对此颇有怀疑,“医者仁心,据我所知,大多数大夫可不会像林公子这般随身带着毒针。” “所以说,我只是一个刚入门的大夫罢了。” 说完这话天歌笑了笑,“况且南先生方才也说了,大多数大夫不会随身携带毒针。不巧的是,我师父偏生是那少数大夫之一,所以我这个徒弟自然谨遵师命。” “我师父说过,医者自然须有仁心,但仁心只对仁义之人。有的人你救了他,他却想害你,这种人不仅不能救,在外行医我们还得学会自救——所以欲救人,先救己,随身带着些毒物,才能有备无患。” 这番话一本正经说出来,南横竟然觉得颇有几分道理,进而对天歌口中的师父也生出几分兴趣。 “你的师父是谁?” “家师性林,取妙手回春后二字为名。”天歌说的不经意,但听在南横耳中却是意外至极。 “你是说林神医?!他不是声称宁肯一身医术随身埋土,也不愿意传与后人么!怎么会收你这个小子为徒?!” “这您就得问问我师父了。”说着天歌看向原本在旁边看好戏的黄金,“我有没有扯谎,掌管杭州府的金总管应该可以回答。” 听到这句话,南横当即看向黄金。 揽金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却始终站在场边,所以这个时候黄金就算不情不愿,也不得不老实为天歌作证: “林公子说的不错,林回春此来临安,的确收了他为徒。” 有了黄金的佐证,南横再看向天歌的时候,神色便与先前不同。 张了张口,到嘴边即只剩一句话: “你的师父……用毒也很厉害。” 听到这话的天歌心头一毛,敢情自家那老头儿以前还干过这样的营生?而且南横这话里的意思,好像跟林回春还颇有渊源? 这一发现简直是出乎天歌预料了。 她说这话本是为了吸引寒山的注意的,谁曾想居然歪打正着称了南横的心意? 就在天歌讶然无语之际,南横再度开口: “先头你那银针上的所淬之毒……” 天歌霎时了悟,从袖袋针匣里捻出一枚小心递过去:“毒物是家师临行所赠。” “好好好!好极了!” 南横阴翳而枯瘦的脸颊上露出惊喜之笑,比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更为骇人,但天歌却知道,这一关自己算是歪打正着的过去了。 接下来要应对的就是寒山和北陵了。 先头在抛出豪赌之言的时候,她之意便在引起北陵注意,而寒山则被她放在了最后攻略的一个。 因为这二人当中,她对北陵更为熟悉。 当初在阁云楼的那些日子里,北陵拽着褚流与她一道赌钱的经历,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说有臭棋篓子一说,那么北陵便是传说中十赌九输还有一个来平局的臭赌篓子。 毕竟能被天歌这样的新手赢去银子,这赌运着实没眼看。 只可惜碍着他的身份,北七府的人根本没有敢跟他玩的,生怕这位爷一个不开心,将赌场给连锅端了。 但是越这样,北陵便越手痒,所以在这一点上,天歌有自信解决北陵。 然而天歌千万万算也没有料到,在她刚准备往北陵那边去的时候,站在旁边的寒山已经与揽金搭话: “今日见了林公子,放知先前阁主信上所言不虚。移交阁主之位的事情,寒山代表上都分舵认可接纳。” 天歌闻言愣住,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寒山怎么会答应的这样顺利?! ——感谢@墨柔然小天使的打赏,比心?! 正文 第310话 原因与瞒着 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反应,让天歌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照正常的走向,不应该是她顺利说服北陵之后,寒山出口百般刁难,然后她再绞尽脑汁与他斗智斗勇,最终成功让寒山输得心服口服,不得不接纳她作为新阁主这样吗? 那些话本子上的套路不都是这样么? 如今寒山这反应,就跟那些侠义话本子里有人闯入江湖门派索要武功秘籍,本以为要费尽周折,结果对方却乐呵呵双手捧上甚至还设宴请了顿饭一个样。 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和无力。 若不是知道揽金阁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又多少清楚揽金准备将阁主之位拱手相让的原因,她甚至有些怀疑是有人故意设局要让她入彀。 然后等她拿到“武功秘籍”翻看着练了一半,结果发现秘籍上淬了毒或是被人做了改动,自己马上要毒发身亡或是走火入魔,才发现一切都是个圈套。 就在天歌默默腹诽之际,不远处的北陵拱了拱手: “北七府分舵没有异议。” 拎着牙刀的西楚愿赌服输,说话表态也利落: “我西楚说话算话,西十府分舵也赞成这小子做阁主!” 正在小心的用汗巾包裹那枚银针的南横甚至根本没有往这边看,也跟风似的道: “就这小子了,南十府分舵没意见!” 东鸢似笑非笑摊开手: “既然这样,东十府也只好期待新阁主的表现了。” 话到最后,只剩下黄金一人,肉脸上的褶子挤到一处,将那不及眼的笑意遮住: “那就恭祝新阁主了。” 天歌:“……” …… 六位舵主都无异议,揽金阁新阁主就这么轻率而直接的定了下来,甚至连接任的仪式都免了,只有揽金当着几人的面,将手中阁主印信传给天歌,事情这便成了。 从地宫出来的时候,天歌已经成为众人口中“阁主”。 尽管先前已经设想过总有这么一天,但这般突如其来与轻而易举,还是让天歌有些无法适应。 示意几个舵主先去休息之后,揽金带天歌回了自己的木屋,褚流和未央二人则分守门窗之外。 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天歌终于多少回过一些味儿来。 “你是不是先前做了什么,或是与他们说了什么?” 天歌望着揽金,总觉得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后来众人皆捧的转变有些太过突然。 然而对于天歌的猜测,揽金却是举起双手否认: “你方才又不是没有在场,自打你将人认全之后,我可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了——除了后来他们都认可你之后的那几句。不过那些话可都在他们表态之后。” 天歌亦在地宫,自然知道揽金这话没有虚言,但是事情转变这样快,却还是让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你将我的身份告诉给他们了?” “他们认的主子是我,就算云山此刻站在这里,也不见得有什么用,知道你是云山的侄女儿又能干什么?还是说你觉得前朝余孽的身份能让他们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这话说的直白,但却句句在理。 如果这些人如白银一样,是蒋云山的拥趸,那么这样的身份的确可以谋取一定的便利,可是如今天歌这样的身份说出去,不仅没有加分的可能,反倒还有可能会带来一定的麻烦。 可是不是这个原因又是什么呢? 纵然天歌自认颇有几分自信,但却不代表她能自大到相信自己有这般魅力。 这并不现实。 见天歌如是认真的追究这个问题,揽金也不由带上几分认真,帮她排查存在的可能性。 “西楚那边自不必说,你赢了他,他愿赌服输。南横那边应该是你师父的原因。” “这老小子看上去阴鸷,但却醉心用毒。正如西楚会因为技不如人而让步,南横我猜应该也会是在林神医手中吃过瘪的缘故,所以他点头应该不是卖你这个人情,而是给林神医的面子。” “至于北陵,这些年阁里豪赌之宴的赌局细节都会送到他手中,所以不出意外是你先前抛出的饵起了作用。” 说到这里,揽金不由看了天歌一眼,“先前你说准备临场应变的时候,我当真以为你什么都不准备就来了,还想着早上给你多说些该说的,没想到你竟是早有准备。” 不然也不会在说话的时候,一环套一环,看似只对一个人,却也在勾着其他几人的好奇,慢慢将主动权掌握在手里。 天歌闻言一笑: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先前不说只是不想让人因此觉得你过分偏颇罢了,左右褚流这些年一直在临安,这些事情也多少知道一些。不过我这最后不还是心虚,一早赶来寻你了么?” 这话说完,天歌深吸一口气: “说起来这些人里我最熟悉的还是北陵。还记得当初我跟你和褚流提说过的,上一世我在渭州阁云楼躲难的事情么?那件事之后,我便多少对北陵的性子有几分把握了。” “我最想不明白的,其实是寒山和黄金。东鸢点头,我想应该是因为前头几人都同意了,哪怕是卖给寒山一个面子,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按你先前的说法,她向来凭借心情做事。” “至于寒山,他不是这般意气用事的人,所以如果说他也是凭心情,我是不相信的。可是他重谋,就我今日表现而言,我不觉得能够表现出足够让人信服的智计来。” 说完这些话,天歌有些无奈的看向揽金:“这个六个人里,我最摸不透性子的就是寒山,你可能看出些什么来?” 揽金撑手摸了摸下巴,好看的眉毛因为思考拢在一处。 “许是我先前在写给寒山的信里提说过潘炳涵的事情吧?” “嗯?” “因为寒山掌管上都分舵,往后潘炳涵到了上都,接下来的动向自然得由云阳分舵留意,所以当初在让人通传消息之际,潘炳涵一案的前因后果我都与寒山清楚交代了。除此之外,还有各方势力,罗刹司也好,翟高卓侯茂彦也罢,乃至于……” 揽金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 “乃至于你在其中所作所为,都有专备记录。不过不是有人监视或是跟踪你,只是通过多方打听而来的消息。” 天歌愣了愣,却没有生气。 情报本就是揽金阁的两项重点事务之一,如果真被被跟踪成功了,只能说明她技不如人,没能提前将人揪出来。 至于能通过旁敲侧击的打听将消息总结出来,那更说明揽金阁的情报做的不错,往后于她来说,定是一个很好的助力。 “所以你是说,寒山是因为潘炳涵一案而接纳了我?”天歌替揽金总结答案。 但是这个答案很快便被她自己否定: “不对,在初见我的时候,寒山对我可并不是一开始就容纳了我的。” 如果一开始就接纳,不会是出口便护着西楚,甚至言辞中句句提醒的都是给阁主面子,而不是单纯出于对她的尊重。 在最初的时候,寒山也是持观望的态度的!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答应的?” …… “所以,老大你为什么也会同意那小子呢?” 与天歌同样好奇的,还有另外的几个分舵舵主。 “潘贼一案你们应该听说了吧?” 与名字里的冷意不同,寒山说起话来好似天然带着几分温和,一出口便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安定,以及想要听他继续说下去的魔力。 东鸢方才已经听未央说过此事,是以猜出几分: “大哥是说,你因为那小子主导了守城破贼之事,所以由此觉得既此人值得认可?” 听到这句话,剩下除却黄金之外的三人都有些愣怔不解。 潘炳涵的案子在外人看来,是杭州府尹翟高卓借兵御敌,但知道内情的人却都明白罗刹司在平叛当中所起的作用。 与其说是杭州府衙的功劳,不妨说是圣人提早布下的局。 可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真正在其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花师,是这么一个少年郎,出谋划策主导了这一场守城之战。 尽管如今潘炳涵已经被押解至上都,但在最终的审判到来之前,天歌依旧是徐记脂粉行里那个小小的花师。 许是先前揽金有意瞒着,对于剩下三人而言,他们所了解到的潘炳涵的案子,背后真正的操手是罗刹司,是上都的那位帝王。 此刻明白了这一切,再回想起揽金在信上对此人的评价,几人心里多少算是了悟了几分。 然而寒山看到的,却不止是这些。 “潘贼一案是一方面,另有一面是姬家的缘故。” “姬家?大哥是说新阁主与姬家小少爷之间的关系?” “少年人的情谊来的快,却也去的快,况且如今姬家掌权的,可还是不是姬家小子。” “那大哥的意思……”对上都事情多少比其他人更了解的北陵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姬家老爷子也看重这小子?!” 其他舵主许是不知,但这些年来与寒山的上都云阳分舵紧密联系的北陵却十分清楚,眼下对于上都分舵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其他各方分舵想要盘踞扎根,只需要解决各州府道上的势力和官府的官员,剩下的凭借底下人,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便能逐渐壮大起来。 可是上都分舵不同。 这里是皇权的集中地,各路贵胄云集,各方势力聚拢,远远不是看不惯那就动手可以解决掉的事情。 天子脚下,一砖头砸下去,牵扯出来的便是一大片人。 所以这里有着大周最新的风向,也有大周最复杂的势力盘踞。 最重要的,是属于那万人之上的皇者的罗刹司,也在上都。 想要在圣人的眼皮下再生出一双有可能窥探到更多隐秘的眼睛,无异于玩火自焚。 但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却往往来自于最危险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寒山这样一个拳脚在六人当中最差的人,却能独掌最重要的上都分舵的原因。 因为唯有他长袖善舞,能在贵人云集的上都打开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但是寒山再厉害,在双手伸向宫墙的时候,却始终隔了那么一层。 可是如果天歌成为揽金阁的新阁主,那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以姬家在圣人面前的恩宠,以林回春在上都所受的追捧,背后牵系而出的,将是寒山也无法轻易企及的高处。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私人的原因。 但这个原因,寒山却不准备道与旁人。 “可是这不太对啊,姬老爷子又没有见过林公子,怎么会对他青眼有加呢?”北陵很快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寒山闻言一笑: “今晨我接到上都蛛网传书,姬家老爷子想要亲自南下来见新阁主,但是却被林回春拦住了。至于原因……” 寒山顿了顿,“纸笺太小不够说,不过等我回去之后,许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众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尽管分管各舵,但姬家老爷子的性子他们还是知道的。 这老头子向来不轻易出上都,鲜有的几次出门,都是因为会见老友与闲情游山玩水。 尤其是如今这般年纪,专程南下见一个少年郎,可决计不是什么寻常小事,更不会是什么坏事。 否则姬家养的那些暗卫,便没了用处。 “好了,这件事就到这里。”寒山收了话头,“不过有一桩事我得提醒你们——依照阁主今日的意思,新阁主的身份,还是暂且不要道与底下人。尤其是金总管这边。” 说着寒山看向黄金: “如今临安总阁中许是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此事,接下来的事情,许是得麻烦金总管费心。” 黄金脸上的褶子笑得深了几分:“大舵主放心。” “那就好。” 寒山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另一头三楼的木屋。 木屋旁边的树枝上,未央正提剑坐在树杈上望风,并没有关注这边亭子里众人的动静。 想着方才那瘦弱的少年,以及揽金对那少年虽不言语却处处彰显的维护,寒山深吸了一口气。 只希望这个小阁主,能对得起阁主与他的期待吧! 正文 第311话 接手与搏击 对于寒山答应的原因,揽金帮着揣度到最后,也不过是寒山说与众人听的那样。 天歌纵然觉得不太对劲,也只能暂且这么认为,想着等后面有了单独与寒山碰面的机会再单独去问问清楚。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寒山是不是会说,谁也说不准。 抛开这些悬而未定的事情之后,揽金终于提起先前说过的事情来。 “你那边宅子的东西收拾好了没?我啥时候可以搬进去住?” 卸任之后住在林府的事情,是揽金老早就与天歌说好了的,所以如今提起来也不算唐突。 “收拾是已经收拾好了,不过今日这些舵主还在,你这下午就搬过去,是不是有些不大合适?” “我现在又不是揽金阁的阁主,换个地方住还要管别人觉得合适不合适么?” 天歌:“……?喂,甩手这样快的吗?” 揽金闻言大笑:“行了,不逗你了。这边该交代的事情我还是会与他们交代清楚——其实昨儿个晚上见到的时候也说的差不多了,但今日还得再叮嘱叮嘱。” 说到这里,揽金叹了口气: “这几个虽说常年在外,但为人我却是清楚的,既然答应了尊你为阁主,便决计不会做出让你为难的事情来。这一点上你倒是可以放心。不过我倒是另有一桩事要问你。” “什么事?” “今日我当着他们的面直接将印信给你,是盘算着不设借人仪式的,毕竟以你如今的身份和处境,还不是大出风头的时候,所以我便想着低调行事。不过你若是觉得有必要,这仪式也可在这两日寻个时间补上,算是让江南道上的几方势力认认脸。” 揽金刚说完,天歌便摆了摆手: “别介,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简简单单安安静静,反正当阁主又不是要我自己整天风里来雨里和那些人打交道,只要重要的几个人认我,揽金阁还按照以前的样子运转就行。” “况且树大招风,眼下还不到我能无所顾忌张扬的时候,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也免得整日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做什么都不安生。” 仪式什么的,在天歌看来完全是虚头巴脑的东西。 纵然可以长脸,但是对于真正的话语权来说根本没有什么用,就像是三军换将,其实只对于那些在营中有职的将官来说有区别,对于那些奋战在最前的将士们来说,当真没有太大的不同。 既如此,又何必要去折腾,顺带还给自己添麻烦呢? 莫说是这什么劳什子的仪式,就是这阁主专属的木屋,天歌都不想住进来。 “反正这地儿还是你自己住,哪天林府住着不舒服了,回来你这好地方换换心情也不错。” 她都已经想好了,哪怕是接手揽金阁,往后处理事情还是会在林府。 当然,以后再过来的时候会多一些,但却决计不会像揽金一样直接就住在阁里。 见天歌已经这样说了,揽金也没有再推脱。 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平心而论是真的有些舍不得。 “寒山等人会在临安待到明日,后日一早启程回各舵。午后未央会将需要交接的事情与你说清楚,还有总阁这边的一些人也会领你见见,好让你心里大概有个底儿。至于各舵如今的情况,会安排在明日让他们六人述与你听,这样安排你觉得如何?可吃得消?” 天歌想了想:“应当不成问题。” 揽金阁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一些,所以接受起来应该不算太难,就是所有人都见一遍,也应当费不了多少工夫。 然而等真正到了午后,天歌才知自己太过天真,也终于明白揽金问的那句吃得消是什么意思。 从用过午饭开始,未央便领着不同的主事来与天歌见面。 这口儿一开,便直接忙活到了华灯初上。 总阁之下但凡手底下带着些人的,基本都过了遍场不说,几乎所有的分项从创建到这些年的大事,再到运作方式和与各方势力的接头,甚至于这几年所做之事及如今手中之事,否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那些人口中蹦出来,齐齐朝着天歌压来。 她一边细听,还要一边注意鼓励宽慰,再适当地给出反应,以便表现出一个新阁主应有的气度与诚意。 等未央领走最后一个人,天歌这才顾得上喝一口茶水。 早已凉透的茶水入肚,只有说不出的爽利。 “我说,你们阁主平日不是这样吧?” 天歌声音微哑,带着几分无力靠在椅背上。 她每次见到揽金的时候,那家伙悠闲自在的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可是今日真正见完这些人,天歌才知道揽金阁所运作的事物到底有多纷杂庞大,而她以前对揽金阁的认知,又是何等的简单和浅薄。 揽金阁的确是以情报与暗杀为主要任务,但除此之外在漕运、冶炼、矿藏乃至于工艺制作等方面都有自己的地盘。 用管事们的话来说,那就是上上下下几千口人,总是要吃饭的,每天这么多张嘴,光靠接单子是无法保证大伙儿及家里人丰衣足食的,更罔论去收拢那些狮子大张口的地方官员和一些不得不去巴着的人。 所以不管怎么说,这副业都得好好搞起来,譬如卖卖瓷器,挖挖矿产,在江南水路上出出力,但凡能赚钱的机会,多少不能看着白白从眼前溜走不是? 总之听到现在,若不是看过揽金阁的账本,领略了这金玉之地的富庶,天歌简直要认为揽金阁就是一个自立自强艰苦奋斗的楷模组织了。 “我说你们阁主不会是故意让这些人都来的吧?” 缓过气而来的天歌终于得了空儿在脑海中过了过今日所接收到的信息,尽管震撼,但她依旧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有很多事情,其实根本用不着今日知道。 未央一脸淡然的纠正天歌的错误: “如今的阁主是您,您可以叫我家公子前阁主,或是称他为公子也行。” 天歌:“……好的,你家公子。” “公子让这些人都来,是因为明日各分舵的事务都建立在总阁的安排之上,您只有了解了所有的这些,明日各分舵舵主汇报今夏事务的时候,才不会有茫然不解。” 说着未央将旁听之际所记的一些重点信息递给天歌: “所以还请林阁主将今日所闻尽可能都记住,毕竟各分舵舵主每季就来总阁这么一次,飞鸽传书纵然快,但纸笺上所写的东西,总没有当面传达来的直接清楚。” “今日虽然各位舵主同意了林阁主继任,但明日到底是上手与各分舵交接的头一遭,总不能让人小看了去。” 看着面前厚厚一沓纸,天歌终是收了下来: “既如此,便有劳未央姑娘了。” 许是见天歌面有疲惫,未央到底忍不住多提醒了两句: “林阁主压力倒也不必这般大,揽金阁如今十几年的运转,这早有自己的一套运作方式,我家公子也是一头雾水许久之后,这才慢慢到了如今的游刃有余,以林阁主之才,想必等过段时间事务顺手了,也就不会再这般疲累了。” “我明白了。多谢未央姑娘。”天歌笑了笑,抖抖手中纸笺,冲未央拱了拱手。 …… 回到林府的时候,见天歌依旧往书房去,褚流不由关切: “公子今夜又要晚睡?” “翻一翻罢了。” 抖了抖手中纸,天歌笑着推门。 然而脚下忽然一阵觳觫,扑棱棱飞开一物,又落在不远处的屋檐下。 天歌手中动作停下的时候,褚流已经循着动静将那东西捉了过来。 “公子,信鸽。” 天歌眉头一挑,顺势推开门:“先进来再说。” 灯烛亮起,将书房照得透亮,天歌从褚流手中接过鸽子,取下腿环中的信笺。展开之后只扫了一眼便眉头紧蹙。 “可是出了什么事么?”褚流问道。 “是师父的来信。” “林神医?” “嗯。”天歌点了点头。 对她来说,褚流并非外人,所以看完之后顺手便将信笺递给褚流示意他自己看。 “神医问您何时启程去上都?”褚流愣了。 先头林回春的信件天歌都与他提说过,但话里都是与脂粉相关的事情,可是这一次却突然问启程之事,饶是褚流一个旁观者都觉得有不太对劲儿。 他隐隐约约感觉,好似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公子如何看待?” “既然师父都已经这样说了,想来有非让我去不可的理由,但没有说具体的日期,可见也不是十万火急。” 天歌将手中退回的纸笺放在烛火上,看着它被不断吞噬。 重要但不紧急的事情,倒是可以往后推放些时日,但回信给句准话还是少不得的。 “如今我刚接手揽金阁,很多事情还不熟悉,在这边还没处理利索之前,还不能走。这边少说也得两个月……” 话到这里,天歌似是想起什么,抬起头来: “我前几日没有出门,你可知道皇帝给姬徐两家赐婚之后,徐记准备什么时候前往上都?” 按照规矩,圣人有了赏赐之后,受赏之人应当亲自进宫或是在安华门外跪拜谢恩。 而前些日子被赐婚的姬修齐与徐芮,自然也少不了这一环。 只是碍着姬修齐如今在临安准备州试不能当即回上都,所以谢恩的事情由着两家在上都的长辈代行,但按照规矩,最终还是要由受赏者亲自谢恩。 所以这边徐芮也是在等着姬修齐州试结束,届时两个人一道北上进宫谢恩。 听完褚流的解释之后,天歌略一沉思,敲定了主意: “州试出完成绩正好九月底,算起来堪堪两个月,应该还来得及。” “公子准备九月底随着姬少爷和徐小姐一道北上?” 褚流握紧了手中剑鞘,眼下府中培养的那几个孩子还没有成型,这个时候前往上都,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若是被有心人发现了公子的身份,只怕单以刚收在手中没多久的揽金阁,并不足以保住公子。 见褚流忧心忡忡,天歌笑了笑出声宽慰: “不用这般担心。左右冬日在临安这边也没有什么事。眼下该做的事情已快做完,一切都比我预想的要顺利。这样的情况下,明春启程与今冬北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况且等州试结束,魏宁想看到的东西也有了结果。赶着这时候背上,正好早去早布置,等到明年国试殿试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过仓促。” 方才看过信件,褚流自然知道天歌说的是什么,面上忧虑更深几分: “您真的要将男香引入上都么?要知道,当年这东西可是……” 褚流的话没有说完,多少人眼中,前齐灭亡是男香之故? 然而天歌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罗刹司的消息,不会有差,所以这是一个接近周帝的好机会。” 天歌弯了弯唇,带着几分玩笑开口,“且不说我不相信仅凭胭脂水粉就能让一个朝代灭亡,就算这是真的,那男香能让前齐灭亡,如今该担心的不该是大周么?” 天歌一边说话,一边低头铺纸磨墨: “这件事情我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再劝。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比及寻常人只会更惜命。若是这事没有把握,我也断然不会去做。我知道褚叔你是为我好,但我不再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了。” “若是不迈出那一步,那么我们想做的事情只能一直是空想。雄鹰要展翅高飞,自然得有摔伤的准备。只要翅膀不曾折断,只要还能有搏击长空的心,终有一天,那将是属于我的天空。” 说完这些,天歌放下墨石,冲着褚流眨了眨眼睛: “我给师父写封回信,等会儿有劳褚叔帮我喂好鸽子送出去。” 褚流喉头微动,几次张口想劝,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出口只剩下一个“好”字。 看着面前提笔写字的少女,褚流刚毅的目光中逐渐显露出几分柔软,心头也陡然释怀。 不错,唯有不惧风雨,才能真正学会飞翔。 前途或许有未知的荆棘与惊涛,可是那又如何呢? 不管前路如何坎坷,他都会始终在危险到来之前,尽己所能护佑着眼前的雏鸟,呵护着她飞翔的梦想,等着她羽翼渐丰,翱翔在那片蓝空之中。 正文 第312话 明悟与是谁 第二日一早,天歌依旧与孙三红玉同行,顺道前往揽金阁。 相较于昨日进门时的打探与揣测,今日再见到天歌,虽然按照吩咐没有兴师动众的行礼,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带上了恭谨与敬意。 今日会面的地方依旧在三楼的雅间,以揽金的木屋为轴心,一头是未央的闺房,这头便是重要的会客之所。 昨儿个下午的信息轰炸虽然繁杂到让人疲累,甚至在回到林府之后,天歌依旧将未央所给的记录翻了两遍,熬到深夜才回屋睡下,但有句话却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一切努力都会得到或多或少的回馈。 譬如今日在听到六个舵主按照一样的类别,介绍阐述分舵各项事宜的时候,天歌再听的时候便不再似昨日那般,有时候还需要未央在旁提点,或是得等主事将所有的事情说完之后,才能完全掌握。 今日在听各分舵舵主汇报的同时,天歌便能言简意赅的提炼出重点,甚至给出更好的处理建议或是补救方案。 一个整天下来,天歌虽说依旧是没顾得上喝几口水,但却再没有先前的那种疲累之感。 而每一个从厢房中出来的舵主,在与另外几人提及天歌的时候,那神色与评价都与昨日出地宫之后的感觉不同。 西楚:“这小子有两把刷子!老子昨儿个是服他的功夫,今儿个算是彻底服他这个人了!阁主眼光真不错,这新阁主哪哪儿都没得说!不过就是看上去有点瘦,回头金总管你得让厨房的人给新阁主好好补补,咱们阁里又不缺钱。” 黄金:“……” 南横:“莫欺少年穷,莫欺少年幼!老头子算是不行了,可咱们有这样的阁主,揽金阁日后必定会比现在更好更强!往后南十府接受我的新舵主就得找小阁主这样的!” 东鸢:“果然人不可貌相。瞧咱们老阁主风流倜傥英俊不凡,领着揽金阁到如今这般地位,这小阁主虽然长得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吧,但这能耐倒是不输给老阁主,往后我可再不说老五长得丑了。” 西楚:“???” 我就是长得魁梧了些,哪里就丑了?明明老三那糟老头子更丑好吗? 不过想归想,话却不敢这么说,于是乎自打东鸢说完这话之后,西楚的眼神便一直带着难以言喻的幽怨。 至于北陵…… “嗯,小阁主不错。老阁主到底是眼光不同常人,挑的这个继任者,的的确确符合咱们揽金阁的特色,只是往后如果小阁主能不要学着老阁主过早卸任那就更好了。” 此刻木屋中的揽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莫名其妙见的成为众舵主口中的“老阁主”,缓了口气儿准备等待最后一人进来的天歌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小阁主”。 而此刻的所有人都无法料想到,在不久之后,当这两个称呼被传了出去,揽金阁新任的小阁主更是莫名其妙的成为老阁主隐瞒多年的儿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寒山推门而入的时候,天歌刚好打了个哈欠,见人进来,连忙将嘴巴合上,生生将哈一口气给憋了回去。 寒山见状温言一笑:“阁主可是累了?” 天歌起身示意寒山落座:“昨夜睡得晚了些,让寒山舵主见笑了。” 寒山随手关上门,顺势坐下: “阁主叫我名字便好,不必这般见外。” 天歌笑了笑,依言称呼,旁边的未央则及时为寒山换上茶水,静立一旁。 人常形容翩翩君子以温润如玉四字,但在天歌看来,目下她所见过的男子里,却只有寒山一人及得上这个词。 若是仔细计较起来,寒山并非那种俊朗到让人惊艳的相貌,相反,他的容貌只能说是中上,看上去与大街上的寻常人无异。 但如果当真见到他本人,又会觉得这人显然是跟寻常人不一样的。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温和,知礼,没有攻击性,甚至让人觉得熟悉乃至莫名想要亲近,有点禅院之中坐而论禅的宁静与安详。 “寒山舵……寒山可是信佛?”天歌心中这样想,便也这样问了。 “阁主目光如炬。”寒山笑了笑,“每月释慧大师开坛讲法,我若没事都会去听上一听。心有所信所念,方不会空落了去。” 天歌没有想到寒山会这样说,微微愣怔之后,笑道: “你与我以往想象的不一样。” “怎么说?” “我以前觉得,云阳分舵乃揽金阁最重要的分舵,掌管着最主要的力量,所以舵主应当也杀伐决断的冷情之人,但是昨天见过你之后,我便发现好像出现了一些误差,方才听你这么一说,又有了几分了解。” “阁主是觉得,唯有杀伐决断,才能更好的御下吗?”寒山的话如同山溪之水流淌,舒缓而轻松。 “只是在固有的印象里,好像都是这么说的。”天歌眨了眨眼睛,“但是本来如此的东西,却不见得都是对的,所以像你这样长情的人掌管云阳分舵这么多年,依旧可以做得很好。” “既如此,阁主的这番夸奖我便收下了。”寒山报之一笑,而后娓娓道来,“外间传闻揽金阁是杀手组织,其实这话对,却也不对。阁主知道是为什么吗?” 天歌虚心求教:“为什么?” “单纯的杀手组织,是以命换钱,更有甚者,是以命换命。但这些豁出去拼命的人背后,是一个又一个平凡如你如我的人。他们是儿女,也是父母,亦有兄弟手足,有自己想要去守护的东西。” “这些人加入揽金阁而不是其他组织,就是因为老阁主说过,阁中众人都是兄弟,纵有职责高低之别,但却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他们要守护的东西,亦是整个揽金阁也要拼力去守护的东西。” “所以除却情报与杀人的单子之外,我们还有那么多看上去并不相干的其他生意?”天歌问。 “不错。”寒山点了点头,“这些兄弟们信得过我们,将命交给我们去经营,我们自然得信得过他们的依托。杀伐决断固然好,也会冷了兄弟们的心。” 说到这里,寒山顿了顿:“不过阁主放心,这么些年下来,弟兄们也都明白阁里的规矩。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事情能做,又要做成什么样,都有不可逾越的标杆在那里,并不会因此出现不必要的混乱。” “情与法并存,德与威共与。”天歌面露欣赏,“若是这样,我便明白为何你与旁人也不同了。” 事实上,不仅仅是寒山,这两日相处下来,天歌明显的感觉到,揽金手底下的这些舵主,虽然性格各不相同,但却都是一样的性情中人。 对于一个组织来说,规矩必然不可逾越,但如果冰冷无情,却终究只有末路一途。 “能接手这样的揽金阁,是我的荣幸。”天歌冲着寒山真诚一笑,举起面前茶盏,“以茶代酒,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几句闲话说完,一杯茶水下肚,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进不少,再说起上都如今的情况来,比起先前便更轻松自如了几分。 相较于其他各地的情况,因为往后的需要,天歌自然而然对上都的事情更加关心,是以问的也更加细致入微。 从各方势力的排布,到揽金阁如今在上都的情况,再到近日发生在上都的一些大事,等到二人说完,已是弦月挂梢头。 等送走寒山,天歌再回到揽金屋内的时候,后者已经等得乏累,靠在美人榻上打起盹儿来了。 一听推门之声,揽金睁开眼,扣了个哈欠语带嫌弃: “今儿个这才五个人,比昨日的可少多了,你居然也能说这么久。” “这不是你说的么?趁着这几个人还在,想了解什么当面了解清楚,日后书信往来或是托人传话可就没这么方便了。” 听着天歌话里的愉悦,揽金不由下榻啧声: “瞧你这样子,看来收获不小啊。来,说说啥事儿能让你这么乐呵?” “倒不是什么事儿,就是改变了一些认知。” 想起先前寒山说的那些话,天歌弯弯唇,言简意赅对揽金说了。 “我虽也是这么想的,但却没想到你早已这么做了。”天歌深吸一口气,“这么些年来,你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场子,想一想也是挺不容易。” 突然被夸的揽金不自在的咳了两声,眼睛往别处张望: “这你就说错了,我容易的很,金银富贵,地位虚名,小爷可是要什么有什么,过得那是给个神仙都不换的日子!” 天歌作恍然状:“好啊,原来如此!看来你是找到比神仙日子还好的东西了,不然怎么舍得将位子让给我?” 揽金闻言没好气白她一眼,谁曾想忽然被人拥住,惊得揽金当场愣在原地,欲损的话到嘴边也再说不出口。 “揽金叔,谢谢你。” 很轻的声音传来,随着话音落下,怀抱也倏然放开。 一切都这么突然,乃至于像是一场错觉。 可是揽金却知道这不是错觉。 因为他听到了那个词。 “谁是你叔叔啊!老子有那么老吗!!!” 咆哮声在屋内响起,惊得守在窗外的未央不由握紧了剑。 天歌忍不住噗嗤,看着状若抓狂的揽金,以笑掩下心中感动。 听完寒山所说的那些话,她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揽金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搅入自己的事情当中。 因为揽金阁固然是一柄利器,但它却不是工具。 在它背后支撑着的,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如果一个人无法肩负起护佑的责任,没有能护住他们的能力,那么自然不配拥有这样的力量。 如今揽金的让步,或许有云山先生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对她的信任。 不管是褚流,还是眼前的揽金。 他们这一路的扶持与帮助,无声的呵护与提点,都在用温和而柔情的方式帮助她成长。 对于以前的天歌来说,这一生的目标很简单: 保护褚流。 保护徐记。 复仇。 可是到了此刻,她才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的,自己要做的,远比这些要多更多。 抓狂归抓狂,气恼归气恼,在训斥了天歌几句之后,揽金终是没有忘记正事: “你先前与黄金聊的时候,可觉察出什么不对?” 一听揽金提到黄金,天歌收起心神,微微一想便摇了头: “今日与他说杭州分舵诸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对,甚至比其他阁主交代的事情更加详细。” “我让人查了查,也没有发现他的问题。尤其是与你相关的事情,可以断定,你们并无也没有道理会生出恩怨来。况且在揽金阁的这十年里,他也向来尽职尽责,没有什么异常之举。” 揽金说完这句话顿了顿,“如今杭州分舵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你如今新接手阁中诸事,往后少不得要经常用到他,所以……” 话到一半,揽金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望着天歌。 如果这个时候还不明白揽金的意思,那天歌就当真白活了这么久。 所以她认真给揽金以承诺: “你放心,我不会因公徇私。况且一上来就给人穿小鞋,那就是断我自己的路。只要他做事上如现在一般,那么不管他是否讨厌我这个人,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因此将他怎么样。” 听天歌这么说,揽金心中之事算是放下,但他也不愿见到天歌委屈自己: “先前与你提说留下未央,你既然不愿意,那我这边还有另一人留给你。也是揽金阁中的老人,论说起来算是未央的师妹,当年也经东鸢指点过,不过不大喜欢外务便是了。往后你若觉得与黄金相处膈应,那便将事情交给她去交涉或处理,总阁中的事情,除了黄金与未央之外,最属她最了解了。” 身边放人的事情天歌其实在昨日就已经在考虑了。 按说未央是最好的选择,但未央心系揽金,而天歌也不愿意揽金就此连个人陪伴都没有,因此便径直推了揽金提说的让她留下未央的建议。 至于她最信任的褚流,到底是揽金阁的编外人员,且不说揽金阁众人不见得认他,如今府中还有那几个孩子都够他操心的了。 所以天歌昨日见了总阁众人之后,便一直想着从那些人当中提一个上来给自己搭手,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大称心。 谁曾想如今她正头疼的时候,揽金这边居然送来了枕头。 “瞧你夸成这样,这人是谁呀?”天歌好奇道。 ——感谢@小虎哥、@梦囍小天使的打赏,比心?! 正文 第313话 有异与命案 饶是在揽金阁在往来多次,该认的人也都认了个差不离,可天歌此前依旧没能将揽金所说的人眼前的少女联系起来。 尽管有一段时日未见,但那眉目顾盼的妩媚多情却是一点没变。 好在天歌的记性并不坏,很快便叫出了少女的名字。 “小七?!” “林公子。”少女行了一礼之后,忽又掩唇而笑,“哦对,现在应该叫小阁主了。” 天歌不讲虚礼,因此对这称呼也没有太在意,不过这并不阻碍她的诧异: “没想到你居然是未央的师妹!” 这两个人看上去可是一点都不像! 如果说未央是冷漠杀手风,那么小七就是妩媚娇俏风。 而且将两个人在揽金阁中担当的职责做个比较,也能觉察出二者之间的天壤之辈。 前者面上是揽金阁常人难得一见的花魁,实则掌管着揽金手下直系的杀手势力;后者则一直在二楼寻常赌室中开赌坐庄,宛如为讨生活逼不得已失足的风尘女子。 非是天歌对二楼庄女有什么偏见,只是如果揽金今日不主动点破,她是真的没法将这两人联系到一处的。 揽金:“小七的性子跳脱没个定性,今日在二楼做庄女玩,明日就又去未央那边寻人练手,左右我先前身边有未央用着,也不用这臭丫头出什么力。但如今你身边没什么人,只能抓她回来做苦力了。” 小七:“给小阁主做事,怎么能叫做苦力呢?当初您让我专为小阁主坐庄的时候,我可是遗憾小阁主来了两次就不再来了呢。如今有这么好一个机会跟在小阁主身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天歌闻言抚了抚额头,感觉这次见到的小七好像跟上次同姬修齐来试赌时候遇到的小七不大一样。 上次……好像没有这么热情泼辣? 而且小七怕是不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万一生出什么心思是不是不大好?可是她又要怎么解释才会显得自然又不驳了人的面子? 似是看出了天歌的为难,揽金没好气看了小七一眼,跟天歌解释: “她的话你别当真,人来疯的劲儿。一会儿楚楚可怜,一会儿妩媚多情,总之你别被她那装模作样的姿态给骗了。” 不满就这么被戳穿,小七顿时泄气:“看破不说破嘛!” 天歌被她逗笑,忽然觉得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帮衬,以后的日子应当会增添不少乐趣。 从揽金阁出来的时候,富贵街上的铺子大都开始打烊,然而天歌一抬眼,还是看到了停在天衣阁门口的马车。 车夫一见天歌身影,当即出声喊着“公子”扬鞭驱马而来。 正是专程在等着天歌的孙三。 尽管如今已经是天衣阁一把手的掌柜,但孙三好似并没有割舍掉自己赶车的老本行,每次来铺子里都是自个儿驾车,倒是省了天歌专程再雇一个车夫的钱。 “等了很久了吧?”天歌带着几分抱歉道。 今日的确是她耽搁了太久,忘了孙三她们还在外头。 “没多久,今日打烊后盘点了一下,耽搁了些功夫,也才刚收拾完。” 天歌拎起手中的食盒,撩衣摆上车:“揽金阁今天的夜宵点心,大师傅刚做的,等回去你和红玉分着吃。” “那就谢过公子咯!”帮着掀帘的红玉接过食盒,一脸开心。 等天歌坐稳,马车悠悠,带着心情颇好得主仆三人往林府而去。 而此刻的上都城中,匆匆朝着御书房疾行的人心情却截然相反。 人皆羡慕一国之君可享三宫六院万丈荣华,但却很少有人看到君主秉烛批折日理万机的辛苦。 如果抛却周帝为人诟病的登基方式,那么这些年来在这个位子上,他为大周所劳心力也的确无可指摘。 而此刻忽然的求见,无疑是为已经有些疲惫的皇帝再增添几许烦闷。 “好一个冯允谦!朕这些年来从不曾亏待于他,这老小子竟然还打起勾结大金的算盘!真是好日子过到头了!” 看着胡承修呈递上来的证据,周帝怒不可遏。 堂堂大理寺右卿,是何等殊荣! 是大周的俸禄不够,还是如今的地位不满意?这个蠢材竟能做出这等背国弃民的事情来! “抄家!抄家!” 递上去的折子被周帝甩到胡承修面前,带着拍案而起的帝王那不可遏制的怒火。 “除了冯允谦,整个大理寺都给朕清查个遍!还有司马监的监正!手底下的人竟是金人密探,他都是干什么吃的!好好地查!给朕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涉嫌通敌之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然而不管周帝如何怒骂,侍立一旁的鬼面罗刹始终没有动作。 直到周帝气得心累,一屁股坐下来,才注意到一直杵在原处的心腹。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 周帝话里满是愤怒,但胡承修却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 “此事颇有蹊跷,还请陛下听臣一言。” 沉默的罗刹终于说话,蹊跷二字使得周帝顿时一愣。 “你说。” 胡承修:“凶手。按照受益动机来说,杀死这三个人的凶手是谁——被害三人通敌的身份的确值得计较,可是又是谁要杀他们?杀了他们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胡承修这个问题丢出,周帝霎时冷静下来: “通敌逆贼身亡,得益最大的,自然是大周。” 胡承修:“那么按照这个逻辑,凶手是站在大周的立场上,为了大周好。” 周帝:“你的意思,凶手是周人?” 想到这里,周帝忽然想起先前池清所说尸首被杀的方式,不由蹙了蹙眉: “出手之人……不会与你罗刹司有什么关系吧?” “若是罗刹司动手,不会留下眼下的烂摊子。” 听到这句话,周帝干脆甩手靠在身后的靠垫上: “得了,既然不是你们罗刹司动的手,那你也别跟朕卖关子让朕猜来猜去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养马的马监与卖豆腐脑的刘宁与金人的勾结乃是微臣循迹所查,冯允谦勾结金人的证据则是冯夫人所收集,微臣这两日查证过后,发现没有半分虚假。所以落到如今的境遇,是这几人罪有应得。但好巧不巧,为什么偏生死在这个时候? 如今金国欲与我大周重新修订盟约,必然少不得这些人在朝中出力,冯大人之死,显然对金人没有半分好处,所以凶手不似金人。 但如果说凶手是为了大周,却也不大对劲。早不杀晚不杀,却在如今金使在都之际,难免不让人多思多虑。 毕竟三起命案关涉朝廷命官,若不追究,定然会在金人面前落了我大周的面子;可是如今深究之后,扯出通敌之罪,牵扯更广让朝臣心中惶然不说,更有可能使得周金两国此次订盟交恶。” 周帝闻言眯起双眼,沉色自眸中闪过: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从中挑拨,好坐收渔翁之利?” 金国的不臣之心对于周帝来说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之所以如今依旧维持着面上的平和,无非是出于两点: 第一,大金依旧按照十二年前的盟约朝觐。 世间兴兵皆是助有道伐无道,尽管大金时不时如那次宫宴一般,在一些礼节上越发敷衍,但只要他们不主动扯破这层表面的和乐皮囊,大金便不会主动违背盟约发难。 否则对于百姓来说,这场战争便不是抗金卫国的义举,而是周帝为了私欲扩张的恶行。 周帝当年登基本就不甚光彩,若是再主动兴兵,大周内部首先会生出大乱来,到时候背腹受敌又失了民意,无异于自掘坟墓。 第二,时机。 如今大周看上去已然安稳,但去岁西南大灾刚过,如今国库正勉强维持。先前本以为抄了潘炳涵和汪祉的家之后,能填补国库空虚,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只有二十万两白银。 且不说西南如今不算安稳,真要兴兵伐金,也没有充足的军饷粮草。 更何况如今大金的的两位皇子虽说仍在争夺汗王之位,但现任汗王仍旧康健,根本还没有到两位皇子窝里斗的时候。 因此不管天时地利还是人和来看,眼下都不是对大金发兵的最好时机。 而在这个关头,如果大周和金国之间生出龃龉…… 周帝的眸色暗了暗,这招一箭双雕,还真是用得好啊! “如此看……” 周帝的话还没有说完,御书房外便响起迫切的敲门声,并着贴身太监刘恒急切的声音: “陛下,大金使馆那边出事了!” …… 深夜的使馆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卫队比之前多了不少。 客房之中,冒伊沉着脸,显然是在压着怒气。 胡承修检查完地上的尸首之后,站起来示意身后之人收拾。 “大人不准备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听着冒伊的话,胡承修眸光一扫,灯烛之下,透过鬼面投射而来的目光森冷阴寒,宛如地狱而来的恶魔让人耐不住打个寒颤。 就在冒伊失神之际,胡承修已然开口: “等事情查明之后,本司自会给使者一个交代。天色不早,还请使臣好生休息。” 说着胡承修挥了挥手,示意屋内众人跟自己出来。 听到这句带着明显不屑与不敬的话,冒伊哪里还管什么怕与不怕,当即出口喊住胡承修: “我们是代表汗王来与贵国交好的使者,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下人!如今使臣队伍中死去一人不说,就连达尔副使都重伤在身,差点一命呜呼了,这就是贵国对我们使臣的态度吗?不知道的还以为贵国……” “使臣慎言。” 胡承修没有回头,但说出的话却并没有因此减弱气势。 “前几日我大周亦有朝中肱骨殒命,比起贵使,我大周更为忧心,所以昨日案发之后,便第一时间让人派出京畿兵马司加强使馆守卫。今夜之事,没有人愿意看到。” 说完这句话,胡承修看向身边的罗真: “你带着兄弟们今夜在兵马司之外再加一层防守,若是再让贼人在使馆生事,本司唯你是问。” 罗真抱剑领命: “大人放心!” 吩咐完最后一句,胡承修飒然离去,连冒伊看也没有再看一眼,还是站在门口的罗真出于礼数,对着冒伊抱了一拳,这才领着手下人去使馆外布置。 等到屋内终于只剩下金人,冒伊气得挥袖扫落桌上茶具: “这些周人真是好生放肆!” 旁边随侍的幕僚见状,当即出声好言劝慰: “据说这位大人对大周官员也是这般,仗着周帝的喜好,在上都横行惯了。您别与他一般计较,免得气坏了身子。” 冒伊还想再说什么,目光落在正在收拾东西的随行医者身上,转身向屋内走去。 “达尔副使的眼下情况如何?” 见冒伊过来,医者连忙行礼: “大人放心,副使伤口虽深,好在幸运避过要害之处,只要静养几日,等到伤口愈合就没有大碍了。” 说完这话,医者小心看向冒伊,却见后者在听到避过要害几个字后,不仅没有如释重负,反倒似是不满意一般,眉头蹙拢了几分。 觉察到医者的注视,冒伊看了过来,吓得医者连忙低下脑袋。 此次随行之人都是冒伊亲自挑选,医者也是随着他出过几次门的,所以冒伊对于这道目光并没有多想,只带着不耐挥了挥手: “既如此,达尔大人就交给你了,若是有什么闪失,回去之后你就自己去给汗王交代!” 医者吓得连忙跪下来,然而冒伊却是不管不顾,甩甩手往外走去。 刚到门口,忽然一道人影扑过来,惊得冒伊当即准备拔刀,可在看清那人相貌的时候,又顿时松手。 “达尔达尔!快来给我讲故事!” 看着一把推开自己往屋内冲去的身影,冒伊当即出声: “拦住三皇子!” 谁曾想佐努到底是经常玩沙包和躲猫儿的,蹿起来倒是灵活,很快便在众人手忙脚乱之中冲到了达尔床前,抬手便揭开达尔身上的被子,准备去拽他胳膊。 这时候侍卫终于赶到跟前,在佐努拽人之前一把抱住他,将他拖开。 看着踢腾双脚的佐努,冒伊顿时冷了脸,看向紧随佐努身后赶来的侍卫: “是谁将三皇子放出来的!” 正文 第314话 居心与如何 冒伊的怒喝无疑暴露出他此刻的愤怒,所以并没有人敢答话,好提醒他达尔和三皇子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而且正是冒伊自己同意,只要佐努不出院子,那么就可随意在院中戏耍走动。 “将三皇子送回自己屋里。” 深吸一口气,冒伊对跟来的侍从吩咐。 就算目光憎然,就算他再怎么对底下人生气呼喝,佐努也始终是比他高贵的皇子。 在这一点上,冒伊始终没有忘记。 哪怕这皇子是一个傻子。 然而三皇子显然不是乖乖听话的主儿,都说疯子野傻子横,眼下这蛮横憨傻的三皇子张口便在困着自己的侍从胳膊上一咬,往床上冲过去: “骗人!说好了要给我讲故事的!” 三皇子的心智虽然不够成熟,但力气足够大,是以一下子便冲到床边,一个不留神差点摔倒,若不是伸手撑在了床上,只怕这猛地一下撞击,原本没什么大碍的达尔都要给撞出个好歹来。 趁着三皇子的愣神的功夫,侍从已经重新上前,这次几个人一起捞住佐努,好歹将他拖远了些。 那医者见状连忙去给达尔查看。 方才躺在床上的达尔被三皇子给挡了个严实,也不知道伤没伤到。 没见有血渗出来,医者这才松了口气: “万幸没有撞到伤口,还好还好。” 冒伊的目光从见医者身上移开,这才走到还在扑腾的佐努跟前: “三皇子许是不知道,达尔副使受伤了,所以今日怕是无法给您将讲睡前故事了。” 痴傻的三皇子听完故事才睡觉的习惯,在大金并不是什么秘密。 “那我就不睡觉了!”佐努一脸委屈,瘪着嘴转过脑袋。 “觉还是要睡的。这么晚了,不睡觉可不行。” “可是他不给我讲故事!他怎么一动不动,是要死了吗?” 听着这孩子气的话,冒伊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达尔,对佐努笑道: “三皇子说笑了,达尔副使怎么会死呢?只是今天不能给您讲故事而已。今天微臣给您换个人,他的故事也讲的极好。”说着冒伊喊自己的幕僚,“扎勒。” 看着眼前的男子,又看看一脸温和笑意的冒伊,佐努带着几分狐疑让步: “他有达尔讲得好吗?如果不好听我明天还要达尔讲!” “您今天先听听看嘛,如果讲得不好,那就还让达尔来就是了。” “真的?说好了?” “说好了。” 说着冒伊示意侍从们放开佐努,由着扎勒将人领走。 终于应付完傻子,等到佐努从视线中消失,冒伊面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不见。 “下次再让三皇子乱跑,仔细你们一个个的脑袋!” 说完这话,冒伊甩袖离去,留下身后众人战战兢兢收拾残局。 …… 夜色愈发深沉,等消息的周帝依旧在灯烛下翻看奏折。 只是灯烛燃了半截,周帝手中的奏折依旧还是那一册。 直到胡承修归来。 “事情如何了?” “随行队伍中一人被害,副使达尔受伤昏迷,迄今未醒,不过没有性命之忧。” 听到性命无忧四个字,周帝算是缓了口气儿。 使臣没事,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然而没等周帝放下心来,胡承修再次让他一窒。 “微臣怀疑,此次大金使臣遇刺,与先前三桩命案有关。” “怎么回事?”周帝一把将面前奏章合上,盯着胡承修。 “死者死因与冯允谦等人一样,是被人一刀封喉断首,但伤口的切痕方向却与冯允谦等人不同,一看便是有人效仿,这一点在昏迷的副使达尔身上的伤口表现的更直接。 而且奇怪的是受伤的达尔副使和死去的随从与大金三皇子同住一院,也是整个使馆最守卫最严密的地方。按照常理,最有遇刺可能的应该是防范相对薄弱的副使冒伊。 可是结果并非如此。如果凶手是觉得冒伊的副使身份挑起事端不够分量,那么同样的防范之下,此刻受伤或是遇害的应该是同住一院,但地位最尊的三皇子佐努,而不是副使达尔与其侍从。于情于理,这二人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此外,微臣盘问了兵马司众人,从昨日一早迄今,都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接近使馆。” 说完这些,胡承修给出自己的论断:“因此,微臣认为,今晚的案子,是有人故意借机生事。而这人……” 胡承修的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前头已经铺垫了那么多,周帝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说金人断尾求生?” “不排除这种可能。”胡承修点头,说完又补充一句,“三位使臣当中,副使佐努此前在大金并无根基……” 周帝的眸子暗了暗。 冯允谦的案子刚过,朝中便提及大金使臣的安危,因此兵马司拨去护卫使馆的人,都是个顶个儿的好手,为的就是防止金使出事,坏了大周的名声,所以这些人定然会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使馆,决计不会出现让贼人闯入之事。 兵马司固然不如罗刹司,但这些人却也不是废物,所以如果他们当真发现任何异常或是可疑,不会坐视不理,这也是胡承修推断凶手非是外人的原因之一。 可是命案还是发生了,尤其是与先前三人一样的死法。 若不是死者的伤口露出破绽,胡承修也要将今日的案子与先前三桩算在一个人头上了。 那么既然不是先前之人,又会是谁? 诚如先前胡承修所说,凶手选择的对象完全不合情理。 如果兵马司的人没有说慌,那么凶手必然仍在使馆之内,按照受益动机来考虑,这场故意模仿牵扯的命案选择以达尔及其侍从为对象,好似就有些说得过去了。 毕竟佐努就算再蠢,依旧是汗王之子,一趟出使害得皇子丢了性命,固然能很快牵动大周与金国的关系,甚至引起征战,但真正在使团中掌权之人,却也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更何况,此次金人来使得目的,也并非引战,而是签订盟约。 只要大周在道义上输了一头,便少不得受人牵制,一些本该坚持的地方,为了两国关系,就不得不做出一些松动与退让。 如此想来,对一个毫无根基的副使达尔下手,一切就都说得过去。 而真正在背后贼喊捉贼的人,也便呼之欲出。 …… 使馆之中,扎勒终于从佐努屋里折回,但却没有进自己的屋子。 “将那个傻子哄着了?” 听到这句话,扎勒连忙关上门上前行礼:“大人。” 冒伊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该处理的可处理干净了?” “大人放心,不会出现疏漏,就算是大周衙门怀疑到咱们身上,也死无对症。” 冒伊闻言冷哼一声:“你可别忘了,达尔没死,死的是他身边的那个侍卫!若是他醒来记起巴姆的样子,到时候可别怪我不护着你!” 扎勒闻言一笑:“大人放心,巴姆的样子达尔可从来没有见过,他决计不会知道那是咱们的人。况且如今巴姆已死,便是有人想查,也无从查起……” 说到这里,见冒伊依旧冷脸,扎勒不由干咳一声收了笑,换了个主意: “大人既然如此担心,要不今晚属下着人去将达尔……” 不等扎勒说完,冒伊已经将他的话打断:“且不说大周那些人在外面盯着,就是那傻皇子那边头,你能糊弄的过去?” 扎勒闻言,不由想起方才佐努那难缠的模样,顿时住了嘴。 别的且不说,这傻子皇子是真的难伺候。 除了达尔那样的夯货,怕是没人能有耐心去哄这么一个蠢家伙。 见扎勒不再言语,冒伊便知他一准是在佐努那里吃了瘪,遂冷哼一声: “且算达尔运气好,这次就饶他一命。左右使团中死了人,大周为了平息愤怒让两国交好,定然会在此次盟约中适当让步,到时候咱们的目的也就算是达成了。 如今大周罗刹司的人在外,你若再动手只会节外生枝,所以眼下且由着他们去查,你什么都不要再做,但是巴姆那头,一定要确保处理干净,别被人家查出什么来。” …… “就算查出来,那个受伤的副使毕竟是金人,想来也不会出面作证。” 御书房中,胡承修与周帝依旧在就金使遇刺一事商议。 “而且就算真相果如所料,可是最关键的,还是查明真相之后的结果。” 胡承修这句话说完,御书房中顿时陷入沉默。 周帝又何尝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种种疑点在前,周帝一点也不怀疑胡承修有能力可以查明真相。 但正如胡承修所说,查明之后呢?点破大金使者故意自损以伤敌? 那么朝中大臣势必会在盟约之中寸步不让,等冒伊回到大金,就算不添油加醋,周金两国关系破裂也几乎在预料之中,到时候难不成真要展开一场根本没有充分准备的仗? 完全得不偿失。 可是如果大费周章之后,却选择了忍气吞声,那就意味着大周默许了金人在订盟之事上,用这桩命案小题大做,迫使大周做出让步——且不说到时候忍不忍得下,就算忍得下,又何必这般劳心劳力? 周帝一拳重重砸在几案上: “好一个大金,这是算准了朕此时不会兴兵北上么!” 胡承修安静侍立,没有再接话。 如今的镇西大将军胡振远是他血脉上的父亲,于公于私,是否需要兴兵都不是他所能干涉。 他只需要遵照眼前帝王的吩咐,去做被允许做的事情。 那一拳之后,周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管是胡承修,还是安静在旁服侍的刘恒,都安静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直到许久之后,周帝终于拿定主意: “刘恒,你去制香司将喻佐传来,还有姬家那老……罢了,先去喊喻佐,姬老头子等明日散朝之后再传。” 内侍应声而去,见胡承修还站在旁边,周帝遂摆了摆手: “你也去歇着吧,使馆那边多让人留神,莫要再出什么岔子了。至于你先前提的建议,朕会再考虑。” 胡承修默了默,奉命离去。 深夜的风灯在空旷的殿前广场远远散开,昏暗中越发衬得天色沉沉漆黑一片。 七月底,是连弦月都不愿露面的日子。 而正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大金使馆中,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避开守卫,摸进了达尔所在的屋子。 躺在床上的人手指微动,只可惜黑夜里无人瞧见。 脚步声在三尺外停下,忽然微弱明光在屋内亮起。 幽幽光色,宛如萤火浅淡,但却足以映照出那双碧蓝色的眸子。 “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床上之人紧绷的身子陡然放松,被扯动的伤口此刻也才感觉到疼痛。 “您怎么来了?” 被断定是失血昏迷得等到明日才能转醒的达尔关切地看向佐努,“外面有人在守着,还有大周罗刹司的那些人,万一……” “嘘。” 一道轻声,佐努竖指唇前,阻住了达尔的话头。 移步床边坐下,尽管先前在屋中大闹扑床之际,已经看到达尔眼皮轻动,可此刻佐努还是出言确认:“身上的伤如何?” 提起这茬,身上的伤口再次牵动,达尔的声音有些低落: “没有大碍,阿桑推开了我,给了我出屋喊人的空档,但是他……” 湛蓝的眼眸闪过一丝冰冷,但话语却坚定沉稳让人莫名信赖: “明月会带他的灵魂回到故土,苍狼也会为他啸月招魂,这仇……也总是会报的。” 达尔品出佐努话中的意思,不由讶然: “皇子知道凶手是谁?” “周人不会这般愚蠢自找麻烦,先前那几桩案子又是我们动的手脚。没了冯允谦从中搭桥,冒伊想要完成此次修订盟约的任务,自然只能另想它法。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对你动手。” 说完这些话,佐努站起身来: “确定你没有大碍,我也就放心了。如今大周的罗刹司牵扯进来,不出意外,冒伊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你且安心养伤。” 达尔闻言不由松了口气。 今日若不是阿桑出手,他只怕早已不再人世。 纵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正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却难免会有几分后怕。 但缓神的劲儿过去之后,达尔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皇子今夜要出去?!” ——提前发出来,没想到吧哈哈哈!特殊时期,祈祷大家都平平安安,身体康健,爱你们? 正文 第315话 夜行与牢狱 明珠之光太过幽暗,再加上方才心思不在,所以达尔并没有注意到佐努的打扮,直到此刻佐努在他眼前起身,达尔才留意到他的一身夜行衣。 黑色的衣衫很好修饰出佐努颀长郎然的身形,若是不看那张脸,根本没有人会将眼前的俊朗男子与白日里那个憨傻的皇子联系在一起。 “行刺的事情刚出,使馆外不仅有咱们的人,还有上都兵马司与罗刹司的人手,此刻防范必定森严,您这个时候出去怕是不妥。” 听着达尔着急的劝告,佐努将面巾系好: “正是因为罗刹司分配人手在外,所以今夜才会是出去一探的好时机。按照我们目下的了解,出了这样的大事,那位司正大人可不会乖乖呆在罗刹司中。” 冒伊今日之举虽然让人厌恶,但佐努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今日之举在客观上有调虎离山之用。 “错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将明珠塞回怀中,佐努转了转脖子,在黑暗中发出最后的叮嘱,“如果辰时之前我还没有回来,你便想法子帮我拖上一拖。” 窗户无声打开又合上,黑影消散无踪,就连带来的沁凉夜风也很快与屋内的温热混杂在一处,好似自一开始便是如此,没有任何的变动。 床榻上的达尔无声祷颂,期盼明月与远方的苍狼可以护佑它们的子民。 …… 从宫中出来之后,见胡承修一言不发,感知到冰冷气场的罗放不由出声建议: “这连着几日查案没有休息,大人怕是累坏了吧?要不您先回府歇息歇息,属下去使馆那边跟罗真一道盯着去?” 胡承修停下步子看着罗放,不知怎得一言不发。 罗放被看得心里发毛,不由摸着光脑袋心里泛起嘀咕,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求生欲一起,罗放的脑袋便转的比平日还要快,瞅见宫门口不远处的马车,当即开口: “大人若是不想休息,要不咱们回去的时候坐马车,您多少休憩休憩,缓上一缓?” 胡承修顺着罗放的目光看去,正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那是宫中夜间召人或是防止深夜议事太晚,用来送无车老臣回府的车子。 以胡承修这样的身份,用也就用了。 更何况,这几日他也的确是没有怎么合眼。 然而在罗放期待的眼里,胡承修摇了摇头: “马车不必了。你骑马回去司中再调一支小队来守卫使馆,我正好走走,清静清静。” 主意已定,胡承修出了宫门果真一路往使馆所在方向走去,挺拔的身材在宫道风灯的投射下,不断拉长,消失,再被拉长,再消失…… 罗放拍着胸口出了一口气,顿时也不再耽搁,上马便往罗刹司飞奔而去。 …… 在上都这么些年,胡承修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于漫漫长夜在街头游走。 罗刹司事情太多太忙是一个原因之外,最主要的,是他并不觉得一人独行于夜,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但在这一连数日的忙碌之后,迎面而来的夜风与万籁俱寂下的灿烂星子,忽然让他生出漫行的冲动。 深夜的上都已经没了白日的繁华与华灯初上时的热闹,万家灯火俱灭,只有角落里的虫鸣与黑夜中不见月色的灿烂繁星。 这一刻的上都,好像与空阔的北地别无二致。 就连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好似与北地原野上的风一样,让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快与舒畅。 等等……风声?! 上都房屋鳞次栉比,怎么会有这样清晰的风声?! 胡承修神色一凛,当即向风声来处奔去,然而等他跃上屋顶,那两道人影已经朝着前方跃开数尺。 …… 瓦砾碰撞的声音传来,黑衣男子不由回头,正对上身后紧追而来的白色身影。 “没想到这个时候就遇上了。” 男子轻笑一声,对身边同行之人吩咐两句,很快二人脚下速度加快,最后竟是跃入一条胡同之中。 在二人跃下屋顶之后,随之而来的胡承修很快也跃入胡同,然而只不过前后脚的功夫,那两道人影竟像是蒸发一般,再也不见踪迹。 胡承修敛眉细听,右手也握上了剑柄。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胡同口一道人影闪过,胡承修连忙追赶上去,不过临走之前却没有忘记在原处丢下一物。 陡然生出的焰火在片刻之间升腾上星空,照亮了沉沉夜幕,也惊动了上都罗刹司值守之人。 …… “出事了!” 大金使馆外,可以清晰看到那腾跃上天空过的焰火。 众人不由面露征询看向罗真。 胡承修不在,此刻对于这些人来说,罗真就是主心骨。 “守好使馆,不得让任何可疑人等出入,其他的不用管。” 话虽这么说,可是安抚并遣散完众人之后,罗真还是忍不住朝着方才亮起烟火的虚空望去。 那是烟柳巷的位置,早年间是上都出了名的烟花之地,只是后来不少女子难挨老鸨欺侮,在一个夜晚齐齐吊死,自此之后烟柳巷便传出闹鬼的名声,据说还有不少客人好巧不巧的撞上女鬼,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烟柳巷的烟花之名便没落了。 这些年来,除却一些无处可去的乞儿之外,基本上不会有别人出现在烟柳巷中。 可是方才那烟花,却的的确确是从烟柳巷中传来,甚至还是司中千户与司正才能用的急诏烟。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般急令,到底出了什么事? …… 同样的疑问不仅在罗真心头响起,刚从司里调人出来的罗放也是震惊之余一头雾水。 见罗放发愣,等候他有所指示的罗刹司司众不由问询: “大人,咱们这是去使馆还是循烟花之迹?” 罗放略一沉吟,很快拿定主意: “你们先去使馆与罗真会和,我带人去那边看看情况。” 不管眼下是什么情况,最重要的还是大金使馆那边的安危。 别的人或许不知,但跟着胡承修一路从使馆到宫中走了一遭的罗放却再清楚不过。 尤其使馆刚刚发生命案,眼下这若是再出事情…… 想到这里,罗放再次催促众人赶往使馆,自己则折身去与今日值守分片之人商榷。 …… 夜色在面前流淌,先前那道人影却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尽管并不愿意承认,但胡承修还是得接受这个事实。 他把人跟丢了。 这么些年来,他头一次,跟丢了人。 不止如此,自己好像还中了别人的圈套。 “果然是调虎离山么?” 喃喃之声在旷夜里响起,这个身经百战识人无数的罗刹司司正有一瞬的愕然,转瞬又失笑出声。 其实早在那道身影从巷口掠过的时候,他就该猜到了。 可是莫名腾出的那份许久不曾有过的较劲儿之心,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人从自己面前溜走。 既然无法一追二,不妨去追更有胆识的那一个,剩下的人便留给罗刹司其他人去处理。 只是胡承修没有料想到,那人会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这样快的步伐与动作,让他不由想起一个人。 当初在醉韵楼楼顶,与潘炳涵动手的那个少年。 若不是身形不大对,那人又的确身在临安,只怕他都要怀疑这二人有什么瓜葛了。 不过不管有关无关,安定许久的上都出现这样身手之人,注定不是一件好事。 胡承修眯了眯双眼,正欲折身返回,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好巧不巧正是已故大理寺右卿冯允谦的府邸。 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裂开来,胡承修一拳砸在旁边的假山石上,击落一地碎屑。 “这该死的炫耀!” …… 与此同时,罗刹司外的巷道里,几道黑色人影融入黑夜。 对面的罗刹司门户大开,不断有人匆匆忙忙进进出出,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是以若不细听,很难发现这头的响动。 “那些人开始巡城搜人了,你们先回去。” “那主子您呢?” “我?”一声轻笑,“这么难得的调虎离山之机,我自然是要好好进去探一探龙潭虎穴了。” “那我们与您一道!” “一道做什么?去送死么?”笑意收敛,带上了几分冷意,“方才那小子的身手哈云知道,真被人抓住了,那可就当真只有死路一条。况且,我这次出门就带了你们几个,你们好歹惜着点儿命。” 听到两这句话,众人不由默声。 “我方才将人引去了冯府,不出意外城中很快就会戒严,所以趁着如今还没有开始摸排,尽快去该去的地方,莫要引人怀疑。” 说着黑衣人抬脚往外走去,然而身后众人却跟上: “主子一人前去更危险!” “带上你们才是拖累。”黑衣人顿住步子,“时机不等人。哈云,带上你的人离开。” 巷中沉默一息,一道女声传来: “听主子的,跟我走。” 夜风吹过,三更天的梆子声已然飘远,等到身边众人彻底离开,黑衣人从怀中拿出黑布在面上缠绕起来。 从额头到鬓角,一直包裹至鼻翼上方,打眼望去,竟像是一个没鼻没眼只有嘴巴的怪物。 …… 出动人手但对大金使馆守卫的加强,再加上先前烟柳巷放出的焰火,很快让罗刹司沸腾起来。 只是相对于需要不断出动应急的外司来说,负责关押看守的内司显然并没有受到过分的冲击。 事实向来相对,就譬如眼下的平静,就不代表无懈可击。 作为独立于各司及刑部、大理寺之外的特殊机构,罗刹司分内外两司,两司下设审查、卷宗、仵作、刑罚、牢狱等一系列完整的部门,但内司中最主要的,还是关押重要犯人的牢狱。 一切由罗刹司经手的案犯,除却斩首死刑或是充籍流放之外,大多数会在此处度过余生。 而这些人,有时候就连刑部或是大理寺也无权过问。 但今夜偏就有人不信这个邪。 三更二刻是换防的时间,因为内司之外还有外司防守,再加上罗刹司牢狱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所在,所以此刻牢狱换防并不像外司那般谨慎森严,只一切按照正常的流程进行交接替换。 尤其是今日那枚抬眼可见的焰火,更为众人添加了不少谈资。 “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又是焰火又是调人的,我在这边都听到响动了。” 交接的守卫一边将先头记录的册子与牢狱钥匙递给接岗之人,一边好奇打听。 “据说大金使馆那边死了人,陛下很是生气,罗放大人回来又调了一批人去守卫使馆。” “可是这根焰火有什么关系?而且瞅着那位置,也不是使馆方向啊。”一南一北,完全相反好吗?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那边好像是罗肃大人的管辖范围,他也带人去看了,但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大清楚,反正外司那边好像准备开始巡城了,这大晚上的,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情来。” “啧,闹就闹吧,反正有司正在,没人能掀得起风浪来。行了,我去睡觉了,明儿个再来换你。” 闲聊碎语随着交接的完成戛然而止,新换的守卫们打起精神敛目而立。 然而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在方才他们闲聊交接的过程中,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已经闪进牢狱,消失在他们身后。 …… 世人都说罗刹司的牢狱乃是真正的修罗地狱,其中有折磨人的万千可怕刑具,有剧毒的虫蛇巨蟒,还有数不清的刑下孤魂,哪怕呼吸之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 但其实真正到过这里的人才会发现,这话其实很不对。 每一间牢房都是科举考试时学子答卷的独立小舍,只是幽门紧闭,门上开出一块脑袋大小的窗户,正好可以从外看见里头的布置。 打一进入,便可闻到涩中带甜的甘草气息,冲淡一般牢狱常见的腐烂与血腥。 一路躲着巡查的守卫趴窗探看,脚步无声的黑影终于在其中一间牢房外停下。 从暗窗看去,半人高的大瓮摆放在小屋中间,宛如发酵中的醋缸—— 当然,如果瓮口那颗脑袋忽略不计的话。 正文 第316话 劫狱与饲刀 如果梦有色彩,那会是什么颜色? 每个人的答案或不相同,但对于潘炳涵,不,对于布亥来说,梦的色彩,是蓝色。 如宝石的湛蓝,如月牙泉倒映着的草原碧空,如那双自打第一眼看去,便让他此生此生无法忘怀的幽蓝双眸。 这些年来,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会看见那双噙笑的碧蓝美目。 只是每当他伸出双手,想要去拥住那美丽的少女,一切便会忽然消散,如同草原上的风毫不留情地将漫天云彩吹散,连带着那碧空般的蓝色也消失不见,只剩漫天乌云与骤雨瓢泼,将一切带回深夜的凄冷黑暗。 但是这一次的这场梦,竟像是十几年来的难得一见的奇迹。 眼前的湛蓝双眸如月牙泉澄澈清明,甚至还可以倒映出他已然有些狼狈沧桑的容颜。 纵然知道这一切终将消散,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不知道还能再梦见几次这双让他魂牵梦萦的眼睛。 尤其是这一个月来,他竟是连一次都没有梦到。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靠近,甚至忍不住想要伸出双手迈出步子,但这份冲动带给他的,并没有更进的距离,只有失重般的一晃。 但是很快,这晃动便倏然停止。 佐努眼疾手快的扶住被潘炳涵激动之下撞得差点翻倒的大瓮,慢慢将身子站直。 “看来老师说的没错,布亥大人果真是大金难得的勇士,受到这般摧残依旧能撑到现在,也不算堕了金腰带的名头。” 清朗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正是流利的大金语言。 潘炳涵惊得抬头,正对上一张被包裹到只剩口鼻的脸。 想到方才所见,潘炳涵周身一震。 那不是梦。 眼前的少年裹成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都是因为那双独一无二的…… “你是她的孩子。” 沙哑的声音传来,带着说不出的激动与无措。 “你是……你这这些年,这些年过的好吗?” 佐努微微敛目,看着眼前这个与布告画轴上相似,但显然却更苍老的男人,皱了皱眉: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是,是,我知道……一模一样,你这双眼睛,这双眼睛跟你母亲,跟她一模一样……太像了,真的太像了……”潘炳涵眼角发酸发涩,眼前的一切好似比梦境更加虚幻而不真实。 他没有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会见到那个人的孩子。 这是苍狼与明月给予的恩赐吗? 是对他多年念念不忘的祷颂的回报吗? 佐努想过狱中的潘炳涵可能的模样,但是眼前这样一个无措却又小心翼翼,目光中甚至带着几许感激的人,着实很难让他将之与印象中那个在临安举起反旗的人联系在一处。 而且听他这般说辞,那个在大金传了许久的传闻,或许并不是假的。 这个人也许当真对自己的母亲心悦已久。 不过一想到母亲之死,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因为此人的惦念而终生蒙上的污垢,一想到这些年来自己在大金王庭中装傻所受的委屈,那股好奇与犹疑便被隐忍的愤怒与冷漠压下。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废话我也不再多说。我今日来是找你拿母亲的印信,老师说过,那东西在你手中。” 潘炳涵听到老师二字先是一愣,很快便露出愧然之色。 “现在……已经不在了。” 佐努上前一步,手中匕首横在潘炳涵脖颈:“你将东西给了周人?!” 这一刻,佐努已然出离愤怒。 老师曾信誓旦旦承诺此人决计不会叛变,可是如今这人竟然连最重要的印信都交了出去! 他早就说过,叛徒绝不可信! 看着突如其来的匕首,潘炳涵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是带着几分欣赏笑了起来。 “看来先生将你教的不错。” 草原的儿郎,就该这般血性方刚。 见潘炳涵顾左右而言他,佐努的匕首顿时划破他的脖颈皮肤。 “东西可是在罗刹司手中?你还告诉了他们什么?” 潘炳涵定定的望着那双眼睛,浑然不觉脖颈刺痛,不觉鲜血流淌。 “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是苍狼的子民,终生都是苍狼的儿子,草原上的英雄不会向懦弱的周人屈服。哪怕手足俱断,他们也休想从我口中谈听出任何不利大金的消息。” 说这话的时候,潘炳涵面上显出近乎狂热的崇拜,唇角亦是翘起带笑,仿如一个癫狂的疯子。 佐努蹙起眉头,拿着匕首的手撤开几分: “那么印信到底在何处?” “我不知道。”潘炳涵无奈苦笑。 “不知道?”佐努冷哼一声,“看来你真拿我当傻子了。” “我说不知道,是因为印章被人偷走了。早在罗刹司众人囚禁我之前,印章便被人盗走,至今下落不明。如今罗刹司那些人,也在寻找印章,否则也不会留我性命至今。” 说完这句话,潘炳涵这才将先前有人夜闯书房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着潘炳涵将话说完,佐努手中的匕首缓缓撤回。 “所以,如今那印章,是在一个小毛贼手中了?”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这样一个毛贼,想要寻到,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能将她的东西保管好,是我的罪过。”潘炳涵合上双眼,颓然无力。 只是这幅样子看在佐努眼中,先前那股压下去的因为陈年旧事生出的不满与鄙夷便再次涌上。 这幅深情模样是在给谁看呢? 当着儿子的面,告诉他自己无时不刻不在惦念着他那个已经嫁人的母亲? “我能否求你帮我一个忙?” 潘炳涵缓缓睁开眼,眼角有泪划过。 佐努正欲出言嘲讽,忽然牢狱小舍之门被人一脚踢开,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道高呼之声: “来人!有人劫狱!” 罗刹司的牢狱廊道空旷而窄长,一声下去,顿时将声音扩远,门口的守卫对视一眼,当即拔剑闯入。 踪迹暴露,佐努自没有再继续留下来的道理,手中匕首一挥,便迎上守卫之剑。 短匕对长剑,纵然颇有优势,但身手高低天差地别,那最先发现并喊人的守卫很快便被割破喉咙颓然倒地。 眼前的一切发生的突然,等潘炳涵回过神来的时候,佐努已经将人放倒并冲至小舍门口。 潘炳涵心神一震,陡然大喊出声: “杀了我!” 佐努闻言回头,潘炳涵再次大喊: “帮帮我!杀了我!快杀了我!” 到了此刻,佐努终于明白潘炳涵方才那个请求的含义。 与其这般不人不畜行尸走肉般赖活着,倒真不如来个痛快的了结。 听到动静的守卫已经火速赶来,眼见便到跟前,可是那“杀了我”的请求却依旧呼声不断。 纵然心中着实不喜这个男人,佐努还是弯身捞起地上的长剑。 闻声赶来的守卫一剑刺来,佐努闪身躲过,挥手之间手中长剑甩出,直冲那瓮口而去,人也顺势避开后继者不断刺来的剑招。 以一对多,就算佐努再怎么自视狂放,此刻也不得不强打精神,认真与后继而来的侍卫们对起招来。 利刃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更多的白衣罗刹的身影出冲着此处赶来,到了这个时候,佐努再顾不得其他,只能一边应对,一边往出口逼去。 …… 卷宗室里,罗江正在核查这几日的卷宗记录。 忽然,有人慌张破门而入。 罗江面上一凝: “怎么这么没规矩!” 且不说卷宗室不许旁人轻易入内,就是罗江自己的习惯,在专心核查卷宗之际,也不喜人随意打扰。 是以就算平日里他性子颇好,此刻也忍不住生气。 “江千户不好了!有人闯入牢狱行刺反贼潘炳涵!眼下司正和罗真、罗肃、罗放几位千户都不在司中,属下只能前来……” “什么?!” 不等那白衣侍卫说完,在“潘炳涵”几个字落入耳中的时候,罗江已经反手合上卷宗,提剑往外奔去。 等白衣侍卫缓过神,只剩下满脑子的“速去请医正前去查看!” …… 罗刹司的确高手众多,但这些高手只限于外司负责巡查与各地外派之人,譬如先前随着胡承修等人一道去临安的人手,都属于外司之下。 内司因为居于罗刹司衙门之内,又有外司之人在外守着,再加上罗刹司早有凶名在外,所以内司的守卫更多专精于审案与卷宗记录,与外司众人相比较而言,他们的功夫只能说是中上。 这样的身手,对上寻常毛贼固然不在话下,但对上佐努这样可与胡承修一较高下的人,就显得有些不够看。 是以半刻钟不到,佐努便仅凭一柄匕首一路从牢狱之内杀到门口。 等罗江提剑赶到的时候,负责看守的近十名守卫已经全部被击倒在地,连起身都有些为难。 “连罗刹司牢狱都敢闯,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声冷笑传来,罗江手中剑已在眼前。 佐努连忙以匕首作挡,只是这一次却不似先前那般轻易,这突然一剑下来,竟是直接逼得他不由后退两步。 牢狱之外比狱中廊道宽阔,再加上罗江的身手显然远超先前几人,匕首灵活的优势由此成为短兵难以近身的不足。 “终于有一个能看得过去的人了,不然我可真要以为,你们罗刹司就这么点能耐呢。” 佐努不气反笑,收匕入鞘的同时,抬手在腰间暗扣处一按,随着他的胳膊扬起,一条长鞭出现在手中。 “既如此,那就试试吧!” 长鞭甩出,空中传来响亮的抽响,宛如长蛇的暗金长鞭,在灯光下折射出森然寒意,就这么吐着丝般与罗江手中长剑纠缠在一起,顿时难舍难分。 内司传出这么大的动静,纵然外司已有不少人被调出,到了这个时候也依旧被惊动赶来帮忙。 随着数名外司守卫赶来赶来,毫不犹豫的加入罗江与佐努的对战,后者下鞭的力道再也不作保留与遮掩。 而趁着这头缠斗无暇分神的空档,先前去请大夫的白衣守卫也趁机带着大夫奔入牢狱。 …… 劫狱非是小事,尤其是这次想要劫持的,还是罗刹司的犯人。 在外司众人被惊动赶至牢狱外增援的同时,正在往罗刹司折返的胡承修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扬鞭跃马一阵狂奔,在眼见要到罗刹司府门之际,人已在脚蹬上猛一借力,直接从马背跃上屋顶,径直向牢狱的位置掠去。 刚至屋顶,便有一道黑影从下方跃上,正与胡承修撞了个正着。 只一眼,胡承修便认出了此人: “是你!” 这包裹的不伦不类的模样,显然正是先前他所追赶的那名黑衣人。 “方才被你跑掉了,这次可就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长剑出鞘,快速朝着黑衣人袭去。 佐努哪里能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好不容易将底下那些人击退,上了屋顶却发现还有更厉害的在等着。 但不管怎样,脚下这片地方并非最好的交手之所。 在别人的地盘上,随手一呼应就是一群,一个打多个的蠢事,他可不想再遇到了。 是以在胡承修的拔剑的同时,他已然虚晃一身,准备继续跑路。 谁曾想随着他晃的,那道剑竟也随之贴来,似是早已算准备了他的心思。 佐努暗骂一声,欲折身再躲,可是就在关键时刻,他脑中闪过一念,竟是不躲不避抽出匕首迎了上去。 一把匕首挡不住罗江的一剑,对上胡承修的剑更是无力回天,是以佐努很快左腕发麻一抖,小臂也被胡承修手中之剑撩到,传来一阵刺痛。 然而让胡承修没有料到的是,在自己的剑伤到对方的同时,自己的腿也被黑衣人手中长鞭缠住。 随着黑衣人急速掠步猛甩,自己险险要被拖倒在地。 长剑毫不犹豫对着长鞭横劈而去,就在这时,鞭子被急急撤回,但是那道黑影也就此退出数步之外。 “原来是故意以身饲刀!” 明白了这一点,胡承修当即顿悟为什么方才此人明明可以躲掉,却选择了抽出匕首负隅顽抗。 长剑一阵,便要追上前去,只是这时下方一声惊呼传来,蓦然打消胡承修追上去的念头。 ——感谢孤凌6宝宝的打赏~比心? 正文 第317话 火灾与各怀 这一夜,注定嘈杂难眠。 罗刹司搜遍上都巷道,惊起狗吠声声不止,而沉寂的深宫之中,大周的帝王亦辗转难眠。 无人敢扰帝王的美梦,但养心堂的后院之中,却已经有人拍响了林神医的房门。 “做什么做什么!吵死了!” 被惊醒的林回春骂咧着起身,睁着朦胧双眼怒气冲冲开门。 养心堂中的伙计同样被这拍门声惊醒,只是一看见那白衣鬼面的打扮,顿时缩着脖子将打开的屋门关上。 也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满腔怒气的林神医终究带着药箱跟着离去。 这头林神医前脚出了门,后脚整个养心堂都开始沸腾。 没人知道这深夜请医所为何事,自然也没人知道,一向王侯亦不惧的林神医缘何舍了安眠,沉默着随罗刹司的大人离开。 而与此同时,有人匆匆赶至使馆之外,对着罗真耳语几许,很快便听得后者敛目聚神,下令诸人提起精神,加强巡视护卫。 拎鞭归来的佐努望着使馆外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守,扯下布条将左臂上的伤口缠裹起来。 然而约莫半刻钟过去,料想中的换防不仅没有到来,反而守卫巡视的频率变得越发高,一次又一次的走动,使得他竟是寻不到间隙进入使馆。 坐以待毙向来不是他的风格,既然没有机会,那就只能自己创造机会。 念及此处,佐努从树上无声摸下,朝着与使馆相反方向的民宅行去。 罗刹司的巡街依然在继续,但一连快两个时辰过去,眼见便到五更天,搜寻无果的众人难免有些浮躁。 就在这时,忽然烟卷雾腾,随之而来的还有哔哔拨拨的声响与刺鼻的焦味,不多时,一道火舌冲天而起,映亮黎明前黑暗天空的小小一角。 “不好了!起火了!” 不知是谁率先出声,顿时惊扰了巡城的守卫,就连不远处守着使馆的罗刹司众人也不由被那突如其来的大火吸引,一时间分散了注意。 就在这当口,一道黑影自使馆后墙闪入,轻车熟路的往厢房的方向奔去。 当罗真注意到手下众人都被那火光吸引,甚至开始窃语的时候,他不由重咳一声,提醒众人集中注意: “打起精神!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紧了!” 待众人凛神归位,罗真这才再次向那火势升腾的地方看去。 那位置距离大金使馆并不算远,再加上巡城的弟兄们已经发现,此刻火势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旺盛。 从发现到扑灭大火,算起来其实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但罗真却知道,这场火势一起,今日早朝整个罗刹司都会被放在上面炙烤。 现实里的火容易扑灭,但人心之中积郁多年的火苗得到了释放的机会,哪里会这么容易就熄灭呢? 它们只会越烧越旺,直到将想要吞噬的东西完全毁灭。 …… 东方渐白,今日的金殿,也正如罗真所猜测的那般,异常热闹喧嚣。 一众老臣似是终于得了机会,施展起唇枪舌战的功夫,在御前大开杀戒。 早在冯允谦的命案闹出时,便在殿上直击罗刹司的大理寺左卿池清率先参奏: “微臣听闻,昨夜罗刹司于城中搜贼,狗吠不绝于巷,闹得满城百姓无法安眠,直到方才臣等进宫,罗刹司的那些人依旧在街上巡查,甚至连微臣的车驾都要检视才能走安华门。微臣倒是想问,罗刹司有独立于刑部和大理寺办案的权力固然无可指摘,但这般扰乱百姓生活,讽疑朝中百官,弄得整个上都城中人心惶惶,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若在以往的时候,池清进言撕胡承修,众人决计不会将轻易掺和进去,只隔岸观火瞅着两人在御前交战,但今日可就不一样了。 正如池清所言,原本百官进宫直接从安华门经过,直到在内宫门外,才需要下车经受内宫侍卫确认入宫。可是今日,他们的车驾刚到安华门,便被罗刹司的人拦住,直言需要查看马车之后才能入内。 忽然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儿,哪个心里能舒坦? 尤其是那些心里对胡承修早有怨怼的人,如今听到池清参奏,自然亦是附议踩踏。 “核查进宫之人,本就是内宫侍卫的职责,罗刹司这般越俎代庖,是否有些过分逾矩?再者查看马车,难不成是怀疑我们这些朝臣与歹人勾结?” “微臣还听闻今晨来兴街突生大火,烧了整整半间宅子,火灾当时有人看见不少罗刹司的人在那宅子附近,得亏没有伤到人,若是真闹出命案来,加起先头那三桩,咱们大周可不给金人看了笑话去!” “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歹人,竟能惹得罗刹司如此大费周章,怀疑朝中百官不说,甚至连全城百姓都要怀疑,若这样计算下去,怕是整个上都城的人,都在胡大人的怀疑之列了。” “这些年来罗刹司逾矩之事还做的少么?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先头淮西府军大将陆昧陆大人递折子,不也提说过当初胡大人将他绑起来私自调兵驰援临安之乱?得亏临安是真有反贼,如若不然,那可不是三言两语便解释得清的。” 一人接着一人,一句接着一句,嘈嘈杂杂纷纷扰扰,然而过来过去也就是那么几句话: 罗刹司抓的歹人是谁? 抓歹人为什么要扰民? 罗刹司在安华门外核查朝中文武过分逾矩,且不是一次两次。 还有最离谱的——罗刹司引起来兴街火灾,罗刹司恐有反意。 最后得出结论: 罗刹司司正胡承修要给解释,向满朝文武赔罪,请求周帝削弱罗刹司职权,最好废除罗刹司以免后患无穷。 侍立在旁的内监总管刘恒小心翼翼的看着周帝,见他面色越发黑沉,心中顿时一个咯噔。 昨夜大金使馆的命案之后,陛下除却见了胡承修之外,还召来制香司的喻佐大人密谈许久,等到歇下的时候,已经快到四更天。 每日早朝在卯时二刻,除却更衣收拾的时间,仔细算起来陛下连一个时辰都没有歇息够,更罔论昨夜在榻上,陛下一直翻来覆去不曾安稳,晨起更是面色阴沉。 然而殿上百官似是分毫觉察不到那玉旒之下的帝王神色,越说越起劲儿,甚至最后又将当年胡承修杀害三位尚书大人的事情拉扯出来。 正到酣畅时,忽然一道碎裂之声传来,惊得众人齐齐愣神看去。 王案之上的青瓷花瓶此刻已然化作碎片,在众人脚下裂开,碎瓷宛如水中浮萍,摇摇晃晃颤颤巍巍。 “说完了吗?” 君王沉声一言,在金殿之上响起,众人这才意识到,自打池清开了这个头之后,周帝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些年来,陛下对胡承修这小儿的偏宠从不遮掩,多少次池清参奏,最终的结果都是无疾而终? 尚书之案提说多年且不论,就是先前私自骗取淮西府兵的事情,也没能在周帝心中激起波澜追究此人之罪。 如今这一番扰民,一桩小小火事,又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跟着池清应和的官员们终于意识到他们在不平之下做出了什么愚蠢之事,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这一刻这般后悔自己多嘴多舌。 然而望着愧然低头的众人,周帝却显然觉得还不够。 “承修,告诉这些老东西发生了什么事,好让他们仔细瞧瞧自己这副受不了委屈的嘴脸!” 这话从一国之君的口中说出来,不可谓不粗鲁,也不可谓不狠辣。 沉默许久的胡承修转过身来,望着眼前这些先前对他百般指责的人漠然开口: “昨夜大金使臣在使馆遇刺,副使达尔受伤昏迷,另有一人身死,伤口与先前冯大人等人的惨案别无二致,为免引起不必要猜忌影响大周与金国此次订盟,陛下着人暂时瞒着此事。”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 然而胡承修的话却还没有结束: “昨夜罗刹司牢狱被人闯入,若非林神医及时赶到,反贼潘炳涵怕是保不住性命。” 说到这里,胡承修留意着众人的神色。 “而我与那入狱行刺的歹人交过手,此人甚是狡猾,且身手不输于我。在追人期间,那人曾引我去往冯大人的府邸,这其间的意思,想来我不说,各位大人也该清楚。” 如果说方才听到金使遇刺的消息众人是讶然错愕,那此刻听到这些话,众人已经忍不住自危起来。 大金使臣中一死一伤,死的那人伤口与冯大人的完全一致……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昨夜闯入罗刹司牢狱之人的就是凶手! 罗刹司的牢狱是什么地方? 胡承修又是何等身手? 能自由出入罗刹司牢狱并从胡承修手底下逃脱,谁敢保证接下来那人下手的对象不会是殿中的他们?! 这样一想,昨夜那闹得满街喧哗的搜寻不仅并不过分,甚至还远远不够! 罗刹司受到陛下如此厚爱,区区一个凶手,却忙活一夜还没有捉到,司正胡承修是做什么吃的?! 还有来兴街的那些人家,明知如今天干物燥,还不好生注意防火,浪费罗刹司的人手帮着灭火,生生耽搁了搜查凶手的最好时机! “既然凶手已经现身,臣恳请陛下下旨封城,着罗刹司大人们尽快将凶手捉拿归案!” “臣附议!如今正值我大周与金国订盟之际,有人却对我大周重臣百姓和大金使臣下手,定是为了挑拨两国关系,好坐收渔翁之利,一旦查出真凶,必要严惩不贷!” “……” 一场朝会,从开始到结束,整个风向宛如墙头野草,在东风压倒西风之际,将腰肢摆动向另一个方向。 御书房。 摒退众人之后,周帝抬手便将上好的官窑笔摔碎在地。 “这就朕的好臣子!这就是朝中肱骨!大周朝若是靠着这些人,朕看要不了多久也该如前齐一般早早亡了!” 听到这句话,向来不怎么会迎合奉承的胡承修不得不开口相劝: “陛下息怒,我大周必将隆昌万世。” 周帝似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遂不再揪着前言,只一甩袖坐了下来。 “若是易相还在朝中,哪里会由着这帮子老东西气朕!明春的国试朕一定要好好把关,朝中再让这些老古董占着位子,保不齐是怎样的乌烟瘴气!” 盛怒之下随口道出的不满之言,将周帝心中埋藏已久的不满表露无疑。 如今大周朝中,有近乎一半都是前齐旧臣,剩下的一半要么是当初北地从龙之臣,要么是后来科举选士提拔上来的新人,但两座大山压在头顶,又有多少新人能够崭露头角一展身手? 这一次,胡承修没有再应和。 伴君如伴虎,真正聪明的人,会分清哪些话该听,哪些话不该听。 终于将气儿撒的差不多之后,周帝重新与胡承修论起正事: “潘炳涵眼下如何了?” 今日早在上朝之前,胡承修便提前求见了周帝,着令林回春前去救治,亦是以皇令为由。 这一连几日的事情连接起来,且不说凶手到底为了什么,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就破坏大周与金国的这次订盟。 先前在上都的时候,胡承修留着潘炳涵的性命,为的便是出饵钓人。 自从罗刹司查出潘炳涵在离开大金却仍然与大金王庭有联系之后,周帝便在等着这一天。 只要潘炳涵还活着,那么大金定然会有人循迹而来,不管是劫狱,还是刺杀,都会坐实潘炳涵与金人勾结的事实。 只是劫狱证明潘炳涵还有用处,而刺杀则是灭口以除后患。 尤其是如今确定昨夜劫狱之人与冯允谦一案的凶手有关之后,另一种猜测便自然萌生 ——为了破坏大周与即金国盟约,又斩杀大周与金国二皇子一党勾结的判臣,或许凶手想要针对的,从来不是大周,而是金人。 准确的来说,是针对代表金国来与大周签订盟约的使臣的金人。 金国两位皇子之争,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再加上冒伊乃二皇子一党,凶手背后之人显然呼之欲出。 正文 第318话 饵料与猜测 周帝明白皇位之夺会是何等明争暗斗,却压根没有料到,大皇子居然走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宁肯破坏两国盟约,都不愿意二皇子从中受益。 鹬蚌相争,大周自然乐得坐山观虎得渔翁之利,甚至更愿意再加把火,让这两位斗得再狠一些。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点需要留意。 那就是朝中除却冯允谦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与金人勾结之辈。 这也是方才胡承修在金殿之上,按照周帝的吩咐隐瞒众人的原因。 如果冯允谦是因为勾结大金二皇子而被大皇子的人所杀,那么入狱想对潘炳涵灭口的人,必定是大皇子的人手。 朝中二皇子的人,自有大皇子为了私欲去灭,而属于大皇子的人,自然就需要再次以潘炳涵为饵去钓。 当然,有用的饵,需得是活着的饵。 与周帝一样,胡承修自然也想要潘炳涵活着。 但很多时候,事情并不见得能够如意。 “那把剑正刺中了潘贼脸颊,就算救过来,不仅无法说话,更活不过月余。按照林神医的说法……与废人无异。” 听到这句话,周帝面上闪过一丝寒意。 “人不能死。” 胡承修眉头一蹙,他自然明白潘炳涵最好可以救过来,但林神医都束手无策的事情,又有谁能从死神手里将命抢过来? “林回春如今可还在罗刹司?” “仍在。” 胡承修点了点头,为免事情外泄,离开时他特意下令在自己回来之前,不让林回春离开。 念及此处,胡承修忽然明白了周帝的意思。 …… 上都城中突然的戒严,闹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但人之本性在于,不管在什么时候,总不会歇掉八卦的心思,尤其还是与今日的戒严有关的八卦。 不过半日的功夫,上都云阳城中的百姓们便明悟了今日戒严的因由: 前几日命案的凶手为了挑拨大周与大金的关系,先是刺杀大周官员百姓,如今又行刺大金使臣,甚至还挑衅罗刹司,入狱行刺曾是大金人的反贼潘炳涵。 陛下真知灼见明悟凶手的心思,不仅对大金使馆加强护卫,更加派罗刹司人手巡城以保百姓平安。 一时之间,百姓中传出的皆是对周帝圣恩的溢美之词,甚至鬼面白衣的罗刹看上去,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可怕。 甚至还有卖鸡蛋的大婶鼓气勇气拦住巡街的罗刹,将一篮子鸡蛋硬塞过去,只盼着这些看上去不近人情的官爷们可以在自家门口多巡视一圈。 当然,在这些所有人都关注的事情中,还夹杂着两条唯有少数人才关心的消息。 第一条,凶手入狱欲行刺的潘炳涵在林神医的回春妙手之下,被顺利救了回来。 这条消息在养心堂的伙计们绘声绘色的讲完昨夜罗刹上门的情形后得到了证实。 另一条,则是周帝终于召请大金使臣,准备就昨日的行刺案和此次朝觐的修订盟约之事正式商榷。 最直接的证明,便是内监总管刘恒亲自来使馆请冒伊进宫。 刘恒到使馆的时候,少不得带来太医,代表周帝慰问关怀伤者,而昏迷一夜的副使达尔在迎来探视之客的时候,也悠悠转醒。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在房中闷了半日,又向来粘着达尔的三皇子登时迫不及待的闯入达尔屋中,任凭侍卫们如何拖拽,就是死命的抱着床柱不松手,差点没将屋里的罗汉床给晃塌了。 最终还是临进宫的冒伊念着不能在周人面前丢了大金脸面,这才由着佐努待在达尔屋内,只是为了皇子安危,不能出院的命令,依旧没有改分毫。 一个形同虚设的副使,一个痴傻憨愚的皇子,在冒伊出了使馆之后,便不再被负责看押的侍卫关注。 …… 以耳贴门细听几息,待确认外头无人窃听之后,佐努收起满脸傻气走了过来。 达尔见状,迫不及待关切: “您手臂上的伤如何了?” 因着昨夜的叮嘱,所以佐努回来时先与达尔招呼了一声,好让他安下心。 只是没有想到,缠着布条的左臂被细心的达尔看到,一时又担心起来,不过那会儿时间紧迫,又恐外间有人发现,达尔根本来不及开口细问。 所以这会儿一找到机会,便再也忍不住。 佐努将左臂的袖子拉上去,露出已经重新包扎好的手臂: “有老师先前给的药膏在,这点小伤没什么大碍。” 话说的云淡风轻,但唯有佐努自己知道这一剑有多重。 先前为了躲避追逃,没有来得及留意,可等他回来给自己上药的时候,才发现那道伤口已的深度已超一指,小臂也因为失血过多而颜色发青,手指稍微一动,便牵引着疼。 这时他才后怕起来。 若非先前有匕首作挡,再加上他及时借力躲开,这条手臂指不定就废了。 不过相比于断臂,眼下这一道深口,已经不知好了多少倍。 露出包扎之后,佐努很快将衣袖放了下去。 方才与侍卫纠缠间,尽管他尽力避开左臂,还是不可避免碰到,好在渗血的位置朝向自己,从达尔的位置看不出来。 见佐努神色淡然,达尔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忍不住念叨: “昨夜哈云等人说,您是一个人闯的罗刹司?” “带着他们只会多有顾忌。况且,一个潘炳涵,不值得他们去送死。” 听到这句话,达尔眉头动了动,不由向佐努面上看去。 无悲无喜,无欢无怒,看不出什么情绪。 想了想,达尔斟酌着开口: “布亥大人在大周忍辱负重多年,先生说过,如……” “老师说是老师说。” 佐努打断了他,“忍辱负重这四个字,便是大哥安插在城西那个卖豆腐脑儿的也担得起,可是潘炳涵不配——我记得没错的话,杭州府军军饷有大半是进了他的口袋,还有那个汪祉,他们两人在一起,可不是捉襟见肘过日子的。” “而且如果真是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他都可以忍,为什么现在却忍不了?明明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他兀自起兵,我没与他计较都很不错了。” 达尔其实多少知道佐努因为母亲娜塔莎的缘故,不怎么待见潘炳涵,但知道和如今亲耳听到佐努这番话,还是有些不大一样。 尤其让达尔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年来,三皇子向来对先生尊崇,可当自己提起先生对潘炳涵的评价时,三皇子却毫不犹豫的出言反驳。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算是有史以来头一次。 念及此处,达尔遂不再相劝,只咳了一声道: “那皇妃的印章您可拿到?” 这次佐努冒着危险闯入牢狱,为的便是从潘炳涵手中拿回印信,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印信丢了。” “丢了?!”达尔惊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您知道的,那枚印信可是……” “不是我丢的。” 佐努转头看了一眼窗户,示意达尔莫要太过激动,停了几息之后,这才将昨夜牢狱中发生的事情逐一道出,当然也没忘记说潘炳涵求死之事。 达尔听完默了一默,意味深长的看向佐努: “您真的……杀了布亥大人?” 佐努并不喜欢听这个名字,皱了眉头: “杀就杀了,有什么大惊小怪?反正也是废人一个。既然印信不在他手中,免得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杀了最好。你老是提这个人做什么?” “就……就是……”达尔咳了两声,“就是方才听到那刘大人说,布……还没有死,已经被大周一位神医救了回来。” 佐努闻言面色一凝。 昨夜那一剑,是他在与人交手的时候丢出去的,他可以确定自己听到了大瓮碎裂的声音,但到底有没有杀死潘炳涵,却还真说不定。 念及此处,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 那时他与罗刹司那位白衣鬼面的男子对招,虽然扛下一剑换取了片刻逃脱时机,可是若那人及时追赶,不见得追不上受伤的他。 而那人放弃追赶的原因,好似是听到下方有人惊呼。 那呼声好似是…… “大人!潘贼……”后面几个字传来的时候,他已然掠开,所以并没有听清,如今想起来,说的应该正是潘炳涵。 “看来有必要再闯一次牢狱了。” 达尔闻言连忙出声劝告:“殿下不可!万一这是周人的圈套,可不就中计了么!” “可如果是真的呢?” 留着一个知道太多的人在周人牢狱,且这个人还一心求死,难保有一天他不会因为崩溃而将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然而达尔却不这么认为: “就算布亥大人真的没死,也决计不会与周人说出不该说的话。您即使信不过他,也该相信先生。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错过,不是吗?” 见达尔又提到那个名字,佐努心中不由烦躁: “这件事容后再议。” 潘炳涵是必须要死的,但是他手臂上的伤也得先养好。 这期间的工夫,还是先确定人到底是否真的死了。 念及此处,佐努转了话头: “印信没有在大周官府手中,便不是最坏的结果。眼下首要解决的,是订盟之事。你方才提到的那位刘大人来的时候,还说了什么?” “哦对,差点忘了这茬。方才刘大人刚来便与冒伊说如今大周的罗刹司在全城搜寻昨夜劫狱之人,还说那劫狱的人与先前大周的三桩命案,以及昨夜闯入使馆行凶的人都是同一人,为的便是离间两国关系,所以周帝今日请了冒伊进宫……” 说完这些,达尔关注着佐努的神色: “您怎么看?莫不是哈云她们暴露了?” 佐努是在刘恒临走时来闹的,所以先前几人说了什么他并不知道,如今听达尔这么一说,不由蹙起眉头。 “不会。虽然那三个周人是咱们所杀,但阿桑和你却是冒伊所为。周人如此说……” 想到这里,佐努冷笑一声: “看来是害怕冒伊在订盟时狮子大开口,所以这才将大周也营造为受害的一方,这样就算是使团中死了人,也没有什么所谓了。反正咱们这边死的是一个仆从,而你也只是受伤,大周那边却死了三个,还有朝廷命官。将罪过都推在一个人身上,大周真是打得好盘算!” “这不是正契合了咱们的计划么?左右冒伊那边吃了亏,二皇子翻身便没有那么容易,再加上汗王本就对大皇子不满,最终得了好处的还是咱们。”达尔道。 “可这代价却是用阿桑的死和你的伤来为他们铺路。” 佐努目光微冷,“而且周人生性狡猾,只半夜的功夫,便扯出这样的幌子应对,又让冒伊及时进宫,我怕今日的订盟会让我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达尔不解:“此话何意?” “你可记得那个刘恒来时,是怎么说这几桩命案和劫狱之事的因由的?” “说是有心人有意挑拨,想要离间两国关系。”这话还是方才达尔自己转述给佐努听的,所以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啊,离间两国关系。扶余早已灭国多年,大周这些年更是零零散散将周边小国以订盟的方式列为属国,就是咱们大金,不也是如此么?离间必有因由,譬如大周有句古话,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么周金两国相争之后,得利的渔翁是谁?” 说到这里,佐努冷笑一声,扯了把椅子在达尔床前坐下。 达尔被这么一点,顿时喃喃悟然: “大周的其他蜀国势力极小,就算挑起两国之争,也无法自行揭竿划地,尤其是被周人查出来之后,定然会是灭国之灾,所以他们没有道理这么做。唯有本就与大周势力相当,且休养生息多年的大金。” 念及此处,达尔心头一震:“您的意思是说,周人已经看穿是咱们所为?” 佐努笑着摇头:“不是看穿咱们,而是看穿这是金人内斗。这些年来,不管是金人还是周人,都以为我是个傻子,所以内斗的二人,必然只会是大哥和二哥。如果你是周人,猜到这一点会怎么做?” “自是同样坐看鹬蚌相争,由着大皇子和二皇子闹腾,这样金国大乱,只会自伤元气,然后继续臣服于大周。而冒伊是二皇子的人,如今二皇子又在太子之位的争斗中处于劣势,所以如果我是周人……” 说到这里,达尔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道出最后的猜测。 正文 第319话 请用那只手 “您是说,周人会扶植二皇子,好让他有能力和大皇子相抗衡?!”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达尔不禁脊背一凉。 他终于明白方才佐努为何会说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他们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却替二皇子换来订盟的成功与大金的助推,那才是真正的为他人作嫁衣。 以冒伊对自己这两位哥哥的了解,夺位多年早已磨光了他们的耐性,二人为了汗王之位,几乎可以不择手段。 如今大周但凡伸出橄榄枝,他们定会毫不犹豫的接下,完全不会顾及这会给大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且不说到时候佐努在王位之争中会多出一位劲敌,就算他最终胜出,想要将大周的势力从大金彻底摘除,也少不得损耗大半元气。 佐努几乎可以猜到,二皇子会抱着卸磨杀驴的念头与周人合作,可大周根本不是软弱可欺的驴子,而是一头能与苍狼抗衡的雄狮。 念及此处,佐努深吸一口气: “如果老二这次真的与金人勾结,我们便不能再等下去。这些年装傻充楞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达尔闻言一惊:“可是印信还没有找到……” “如果今日订盟的结果如方才所料,便等不及印信被找到了。” 佐努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一阵喧哗,紧跟着敲门之声传来,伴随着外头侍卫的通传之声: “殿下,达尔大人,罗刹司胡司正求见。” 听到这句话,佐努不由与达尔对视一眼,看到彼此同样的疑惑: 这个时候? …… 屋门打开,但侍卫先带来的人不是胡承修,而是扎勒。 冒伊进宫,使馆中真正拿主意的人便成为其心腹扎勒。毕竟佐努是个傻子,副使达尔在使馆内又没有什么发言权,上上下下并没有几个人会听他的话。 但关上门是这样,打开门对着外头,尤其是对上大周的官员,却不能不按规矩来。 所以这才有了扎勒率先出现,来与二人通声通气儿。 听完扎勒隐晦的表达,达尔一脸恍然大悟,而后温顺服从道: “扎勒大人放心,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会全力配合。” 扎勒见状满意点头,但看到旁边的佐努时,却有些为难。 这位皇子是个变数,如果留他在此处,谁也不知他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但如果将人送回屋里……想起这位闹将起来,连冒伊也无可奈何的画面,扎勒还是老老实实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然后向达尔求助起来。 达尔见状,想了想道:“大人若是担心皇子殿下,不妨着人去外头买些好吃的回来。” 扎勒先是一愣,而后很快了然。 这傻子皇子喜欢吃,找些东西堵住他的嘴,可就没什么需要顾忌的了。 想到这里,扎勒顿时松了口气儿: “既如此,容后还望达尔大人见机行事。” “大人放心。” …… 胡承修抬脚入内的时候,佐努正坐在桌前吃着东西。 糕点的屑子沾了他半张脸,面前的桌子上更是一层渣,看上去一点也没有皇族的气度风范。 胡承修不由蹙了蹙眉,想起先前在宫宴上佐努的吃相,不由惋惜这位皇子白瞎了一张好皮囊。 “在下有伤在身,无法招待司正大人,还望大人见谅。”罗汉床上,达尔躺着道。 因为伤在肩膀到左胸的位置,所以达尔无法起身,乍一看这侧着脑袋的样子,颇有几分滑稽。 “副使重伤在身,不必见外。” “多谢大人体谅。” 达尔说完这句话,指了指旁边站着的另一人: “这位是扎勒大人,很得冒伊大人信任,若是有什么在下无法力行之事,司正大人也可与扎勒大人提说。” 胡承修看一眼扎勒,点了点头。 作为周帝的眼睛与耳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金使臣队伍中的权力划分,因此对达尔这般着急将扎勒往外推的行为毫不意外。 “按理本司应该等冒伊大人回来再上门,但眼下事关重大耽搁不得,所以这才来叨扰副使大人。”胡承修道。 达尔:“司正但说无妨。” “既如此,在下便直说了。昨夜有人夜闯罗刹司牢狱的事情,想必诸位已经知道。那人手持一条软鞭,另有匕首一把,本司在与那人交手的过程中,曾用剑伤了那人左臂。如今司中罗刹在搜寻贼人时,于使馆外不远处的发现血迹,又在使馆后墙外寻到这把匕首。” 说着胡承修对着身边之人示意,那人打开捧着的盒子,一把沾染着血迹的匕首呈现在众人面前。 达尔见状,看了一眼扎勒,这才征询胡承修: “司正大人的意思是?” “原本匕首和血迹并不能代表什么,但后来我们在使馆的后墙上也发现了血迹。” 说到这里,胡承修顿了顿,旁边的扎勒闻言不由蹙眉: “司正大人的意思,是怀疑昨夜那贼人与我们金人有关?” “扎勒大人这话就误会了,本司只是客观陈述底下人的发现,并没有说贼人与使馆的人有什么关系。” 说到最后半句话,胡承修带着几分玩味看向扎勒。 而扎勒一听胡承修这么说,又对上那鬼面下的幽眸,不由一噎: “那司正大人是什么意思?” “昨夜使馆刚有人被害,就连达尔副使也因此受伤,所以我朝陛下特地加派人手护卫使馆以防万一。然而如今有证据证明那贼人有可能潜入使馆,为了大人们的安全着想,本司不得不带人进使馆查看,免得那贼人混入使臣队伍,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说到这里,胡承修拱手一笑:“还望大人们谅解。” “使馆之中都是金人,若当真有人什么不对,不等司正大人提说,贼人先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扎勒道,“所以,司正大人是不是多虑了?” 这话一处,莫说胡承修如何作想,就连达尔也不由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扎勒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太过激动。 就在达尔思索的时候,胡承修却已经点了他征求意见: “不知副使大人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无疑是将达尔放在火上炙烤。 被驳了面子的扎勒憋了一口气,只是胡承修身份特殊,这口怒气他自然无法对着胡承修发泄——毕竟除却不能正常论事的佐努之外,屋里就只有达尔身份最重,要做决定,自然也得是达尔来,轮不到他开口。 所以无处撒气的扎勒干脆别过脑袋,望着达尔想看他会作何反应。 “司正大人的心意在下体谅,不过诚如扎勒大人所言,每日早晚使团都会清点人数,如果有什么人冒充顶替,没有我等发现不了的道理。再者这两日贵国官差一直镇守在使馆之外,有这么多人护着,哪里还敢有毛贼闯入使馆呢?” 听到达尔这番顺着自己意思说下去的话,扎勒的面色终于好了一些,心道达尔这家伙还是有几分眼力见儿的。 然而没等扎勒开心,凭空落下的一句话便将将他的心浇了个透心凉——毕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足够的眼色。 比如傻子。 “那你为什么会受伤呢!你昨天明明说好给我讲睡前故事的,但是冒伊却说你被坏人伤到了,不能给我讲故事了。” 说这话的时候,佐努正在啃着鸡腿儿,脸上的糕点渣屑也被辣酱和油渍涂得腻兮兮,若不是周身衣裳华贵,腰间的赤金腰晃着扎眼的光,那模样完全是一个街头乞儿。 带着几分委屈跟抱怨完之后,佐努干脆直接站起来,左手捏着啃了一半儿的鸡腿,右手想也不想便拽上胡承修的衣袖,撒娇似的晃着他的胳膊: “你去抓坏人!抓到坏人就不会有人受伤了,我就可以继续听故事了!你去抓好不好?” 胡承修的嘴角抽了抽,不动声色的从佐努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 黄褐色的油渍和酱汁在白色的凌云衫上印出斑驳的图案,看得捧着盒子的罗刹肩膀一僵。 自家大人向来最喜欢干净,且极其不喜欢外人触碰,这大金的傻皇子却是一次性犯着了两个忌讳,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替他揪心。 然而出乎罗刹的预料,胡承修不仅没有生气或是表现出厌烦,甚至伸手在佐努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使臣既然有此请求,本司哪里有不遵从的道理?就说嘛,我大周与贵国结盟多年,多多少少也是心意相通的,不然这盟约如何能一直维持下去?这不,前头我们陛下刚同意了本司带人来使馆核查护卫,您这边就提出了这样的诉求。既如此,本司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呢?” 说完这句话,胡承修笑着看向扎勒: “是吧扎勒大人?” 玩味中带着取笑的语气,如同一把火在扎勒跟前烧起,遇见干柴霎时间熊熊燃烧,映得他面颊通红,唯独憋不出一句话来。 佐努的确是个傻子,但这傻子的身份却是此次出使的正使。 莫说是他和达尔如何,就是冒伊此刻在这里,也不得不听从傻子的吩咐。 更罔论眼前还有一个大周皇帝跟前的心腹大臣明里暗里以两国盟约的事情类比,若是他再一意孤行阻拦下去,今日如果修订盟约不成,只怕这罪过都得让自己来背。 强自维持着面上礼节性的笑容,扎勒微一拱手: “先前不过是怕麻烦司正大人,不过大人既然这样说了,那这件事就按照皇子殿下和司正大人的意思来办吧。” “既如此,那便先谢扎勒大人体谅了。” 说完这句话,胡承修敛却笑意,对着守在门口待命的罗刹一挥手,登时听到脚步声离去的声音。 屋内陷入沉寂,忽然之间,佐努将自己的右手又在胡承修袖子上抹了抹,这才哼了声气儿继续啃着鸡腿儿往放着食盒的桌边走去。 目睹这一目的那名罗刹简直惊呆了,忙不迭腾出抱着盒子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素帕给胡承修递了过去: “大人……” 胡承修望了那帕子一眼,又在自己白袖的污渍上看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不用。” 说完这句话,胡承修扯过凳子,坐在了佐努的对面。 躺在床上的达尔霎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传闻中这位名擦秋毫的司正大人看出些什么。 然而被盯着看的佐努却浑不在意,啃了一半鸡腿儿之后,见到有人盯着自己,登时大大方方的将自己手中的鸡腿儿递了出去: “给你吃!” “多谢皇子殿下,我不饿。” “你吃嘛!”说着佐努便要将手中的鸡腿儿给胡承修手里塞。 后者连忙往后退了几分:“不必。” 见半天够不着,佐努只好瘪了瘪嘴,将鸡腿儿放在胡承修面前的桌子上: “那我给你放着,饿了吃!” 说完这话,佐努又在盘子里一探手,却是重新拿了一根鸡腿儿啃了起来。 如果说先前胡承修还对眼前这位皇子有什么好奇的话,那么当充满酱香味儿的鸡腿味伴随着这位皇子的吃相从嗅觉和视觉双重冲击的时候,这种好奇便被绝大程度上的没眼看取代。 胡承修淡然的将视线转开。 而正是这片刻的功夫,坐在他对面的少年不动声色的将渗到手腕的血迹用暗色的外袖遮住,藏在食盒的背后,微不可察。 胡承修沉默不语,达尔安静躺着盯床,扎勒则是被堵得无话可说,一时之间,沉寂的屋内只剩下佐努啃鸡腿的声音。 人的五感是很奇怪的东西,譬如瞎子的听觉总是异常灵敏,哑巴的嗅觉总是异于常人。 当然也有一些人,不瞎也不哑,但当他们有意关闭其中一感的时候,其他四感也会变得独特起来。 就譬如眼下错开视线不去看佐努吃相的胡承修,嗅到的酱香气息便比方才清晰许多。 也正是因此,他很快便闻到夹杂在酱香中的一丝血腥气息。 心头一念乍起,他的目光便重新落回到佐努身上。 尤其是落在他的左臂上。 从他的角度看去,食盒遮挡了佐努的半个肩膀,连带着他蜷曲着放在桌上的左臂。 原本双手抱着鸡腿啃的皇子,此刻只剩下右手抓着,沾满糕点屑和酱汁的左手,则扒拉在桌面上,衬在食盒的阴影下,显出几分青白之色。 “殿下可否再递给我一块鸡腿?” 正在啃着吃的佐努一愣,将手中咬了一半的鸡腿慷慨的递过去:“给你!” 胡承修摇了摇头:“我想麻烦殿下为我从盘中拿一份新的。” 那声音,是与平素截然不同的温柔: “用您空着的那只手。” ——明天出初试成绩,慌得一批。拜一拜自己,拜一拜女主,求过求过(哭o(╥﹏╥)o 正文 第320话 匕鞘与明断 这句话一出,床上的达尔顿时半截身子发凉,双手忍不住紧紧攥起,牵带出肩膀到胸口一阵疼痛。 本就寂静的屋内霎时可听针落。 鬼面下的眼神幽了几分,正欲再开口,一道急促错乱的脚步声混杂着呼声由远而近,而人影也很快从外头闯了进来。 “大人!外头有发现!” 听到这话,胡承修陡然站起身子,看着急奔而来的罗刹问道: “发现了什么?” “您……” 那罗刹咽了口口水,缓了口方才急奔顾不上换的气儿,面上似有为难,“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胡承修蹙了蹙眉头,当即随那罗刹往外走去,谁曾想刚走到门口,却听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你不吃了吗?” 清朗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委屈。 年轻的司正大人回过头来,正看到满脸酱汁的少年瘪着嘴巴,站在圆桌后面伸出左手。 傻气皇子的手中,一只完整的未曾啃过的鸡腿正稳稳当当的朝着胡承修的方向。 胡承修停了一息,正在思索要不要回身去接的时候,扎勒已经快步走到跟前: “外面出了什么事?不如让我陪司正大人走一遭吧!” 躺在床上的达尔亦是咳了几声: “是啊,司正大人,我这身子不便,您不妨让扎勒大人一道去看看,有什么事情尽管与他说便是。” 这头几句打岔,将胡承修的注意力吸引,尤其那头罗刹的焦急再加上扎勒不遗余力的自荐,佐努的鸡腿最终没能递送出去。 随着先前抱箱的罗刹也随着胡承修离开,屋内再次只剩下佐努与达尔二人。 屋门刚一关上,达尔便发出一身虚汗,望着佐努一脸急切: “殿下!” “无碍。” 两只鸡腿被丢到食盒中,佐努收去面上憨气,“匕首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你不必为此担心。” 达尔一急:“我说的是您手臂上的伤。” “不用担心。”年轻的皇子将左手掩在外袖之中,转身往外走去,“吃了这么多,困食,我先回去歇着了。” …… 使馆后院马房,最靠里的角落处,一具尸体安静的躺着,身上是刚被扒拉开来的干草碎屑。 看着尸体,扎勒的目光从不远处的树下扫过,见没有人留意,这才暗自松了口气,重新仔细听起罗刹司侍从的禀告。 “大人,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不过在死者身边找到了这个。” 负责搜寻的罗刹对胡承修解释完,将一柄匕首外鞘双手呈上。 那是一柄再寻常不过的外鞘,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或标记,甚至比外面兵器铺子里卖的还要朴实。 “罗休。”胡承修忽然出声。 先前在达尔屋内抱着匣子的罗刹当即上前,将手中匣子打开。 同样没有任何饰纹的匕首被人从匣子里拿出,与那外鞘轻轻一扣,好巧不巧完全吻合。 “扎勒大人。” 胡承修将扣合在一起的匕首递到扎勒面前:“您看这……” 使馆外的匕首,使馆内的匕鞘,二者的契合怎么说都不是巧合。 “看来司正大人先前说的话是对的,果然有贼人闯入了使馆之中。” 与先前的排斥搜查不同,此刻的扎勒显然殷勤不少,甚至还主动给出建议,“先前司正大人不是说那贼人手臂上有伤吗?既然这样干脆将所有人都召集到前院,一个个检查检查呗!” 胡承修心中微讶,但话里却是不显分毫: “既然扎勒大人也这样认为,那便有劳大人着人将所有随队使臣传来。” 说完这话,胡承修又对着身边另一名罗刹吩咐: “罗海,召集使馆中所有大周仆役。” 达成共识的指令一下,使馆中的所有人都被召集在一处,宽敞的院子里顿时乌泱泱一片,显出几分拥挤。 再加上许多金人从来没有见过罗刹司这般打扮,因此围在一起之后,很快用金语指着周围这些白衣鬼面装扮的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扎勒见状轻咳一声,在众人的窃语停下的功夫,对胡承修道: “司正大人,现在使馆中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哦对,除了进宫面见贵国陛下的冒伊大人和卧病在床的达尔大人之外。” 胡承修点了点头,不过很快便想到另一个人来。 “哦对了,三皇子殿下呢?” “您说皇子啊!方才吃多了东西,着人洗漱之后,如今正在屋里困觉呢。”扎勒说完这句话,似是想起什么,不由压低了声音笑道: “司正大人不会是怀疑那贼人与我们殿下有什么关系吧?我们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 扎勒说这话其实并不是想要为佐努开脱,而是他根本瞧不起佐努这个痴傻的皇子。 如果一个痴傻的夯货能闹出这样的动静来,他们这些人岂非连一个傻子都不如了? 所以紧跟着,他又补充一句: “如果司正大人想要让人去请我们殿下也行,但有句话咱们得说在前头:达尔副使如今重伤在身不能下床,没法子哄殿下,一会儿您手下人若是惹得我们殿下闹将起来,可得帮着哄好了才行。” 其实也不怪扎勒害怕佐努,主要是这位虽然憨傻,但身份到底在那儿,真闹起来,他们总不能寻根绳子将人给绑起来,算来算去,除了好言相劝捧着哄着还真没辙儿。 听到扎勒这般提醒,再念及先前得到的关于这位皇子脾气的消息,胡承修面前闪现出方才那个稳稳当当举着鸡腿儿的身影,终是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让殿下先歇着吧。” …… 一场大动干戈,在折腾了半晌之后,以寻到一具马夫的尸体告终。 因为马夫乃是周人,所以对于大金使团来说,除却多了几分谈资,心中多了几分警惕之外,再没有别的收获。 看着手底下的人将马夫的尸体抬出,胡承修与扎勒作别。 负责使馆防守的罗真见状,忙不迭迎了上来: “怎么样,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胡承修挥了挥手,示意旁边几人退下,方才言简意赅将使馆内发生的事情说了。 罗真闻言当即一凛: “是属下失职!” 如果说是昨夜军马司的人守卫时,有人闯入使馆,那尚且说的过去,可是如今这情况,那贼人分明是在罗刹司接手守卫之责之后。 “你是失职。”胡承修负手身后,望着使馆外冷清的街道,“但是在是追究责任之前,你先告诉我,昨夜巡查期间可曾出过什么意外。” 尽管对于今日的发现颇有几分生气,但胡承修对自己带出来的人还是有信任在。 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没有道理一个活生生的人越墙而入都不被发现。 他承认昨晚与他交手的贼人身手不错,但却不代表他能在人的眼皮子底下隐身消失。 罗真闻言略一思索,很快便想起一事来: “是了,昨夜那头忽然起了大火,那会儿天色还没有大亮,瞧上去很是明显,所以兄弟们……” “起火的时间是临近五更天的时候,这么一说,”胡承修冷哼一声,想起那些文武百官后来对起火原因的推测,“看来这可不是天干物燥引出的火。” …… 起火的铺子是一家刺绣铺子,因为卖的都是上好的绸缎,绣娘的绣工也极其出众,所以东西价值不菲。 开在靠近使馆街与官员贵胄府邸的地方,不外是为了卖出更好的价格。 可就算是开铺子的掌柜哪里会想到,自家好端端的铺子会一夜之间化作废墟,莫说店里放着的布料了,就连前半间屋子都熏得一片黑,房梁也是大片的烧痕。 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就在与这场火救得及时,并没有牵扯到隔壁的几家铺子,否则这损失可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胡承修踏入店里的时候,掌柜正在训斥铺子里的伙计。 “让你打烊之前好好将铺子查看清楚,明火烛油之类的东西一定要仔细熄灭了防止意外,你这自己瞧瞧,瞧瞧出了什么样的好事!老子整个家当都被你给烧光了!” “不是的掌柜的!不是这样的!我明明临走的时候将所有灯烛都熄灭了!为了防止夜里有老鼠钻窗进来,我还专程将油灯放在了窗户外头,防止染脏布匹。” “放在外头?你说你将油灯放在了外头?”掌柜的闻言气极反笑,从柜台后捡起一柄已经燃尽的油灯,“那你好好瞧瞧,瞧瞧这是什么东西!你若真将油灯放在外头,它能自己长着脚跑到屋子里来?” 先前辩解的伙计望着那油灯一时愣了: “不对呀……不对呀……我明明将油灯放在靠院子的窗户外头的,就在窗台上,我落了门板之后专程拿着油灯出来的……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呢……” 见伙计泄了气势自语喃喃,那掌柜的底气便更足了,说着便上去扯那伙计: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跟老子狡辩!好,既然这样,咱们就去官府找官老爷评评理去!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谎!老子可怜你家里有个病秧子媳妇儿,好心收留你做个伙计,你倒是好,转头坑起老子来了,老子真是瞎了眼!” 就在二人拉扯之间,一只手伸过来在掌柜的手腕轻轻一弹,后者霎时手腕一麻,松开了拽着伙计的手。 “你既对他有恩,他又有求于你,指望你给他工钱,好给自家娘子看病,烧了你的铺子对他会有什么好处?” 先前手腕那一麻,已经让掌柜怒火中烧,如今听到这句多管闲事的话,心中更是来气儿,当即冲着说话人破口大骂起来: “你是谁!居然帮着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小……官爷……官爷,官爷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草民有眼不识泰山,没看到是您,对不住对不住……” 看清来人之后,掌柜的整个人都怂了起来,先前那见官的气势再也不见,甚至忍不住陪着笑脸不住往后退。 只是那笑脸看上去,比哭还难看。 胡承修望着掌柜的,伸手从他手中拿过那台油灯,一边打量一边开口: “我没有偏帮谁,只是你在什么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就这般认定这位兄弟是纵火的凶手,未免太过武断。” 掌柜闻言愣住,许是根本没有想到传说中宛如地狱修罗的罗刹也会这般心平气和的讲道理,又许是一间铺子的损失刺激太大,不将事情查出个所以然来无法平复自己内心的愤懑不甘。 在愣怔片刻之后,掌柜的竟是豁出去开口: “不是他还能是谁?每次铺子里都是他最后走,真要发生什么,除了是他动的手脚或是不小心之外,还能是什么原因?他是靠着我给的工钱给他娘子治病不错,可是万一有人买通了他,给他更多的银子让他故意纵火呢?官爷不做生意,哪里知道这生意场上的明争暗斗?有些小人嫉妒心起,可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说到最后,掌柜的越想越气,狠狠的剜了那伙计一眼。 后者见状满面委屈:“掌柜的,我跟您这么久,是什么样的人您难道一点都不清楚吗?我怎么可能做出这样违背良心的事儿,我……” “好了,都闭嘴。” 伙计的话说到一半,被人出声打断,“听我说。” 见二人终于缄口,胡承修将油灯递给伙计: “你方才说自己昨夜将油灯放在了窗外,具体是在什么位置?” 伙计接过油灯,当即没有任何的犹豫的出了内门左转,指着外窗台的一角: “就是这里,自从上次有老鼠打翻了油灯将一匹布染脏了之后,我每次打烊关门都会退出来把灯放在这里吹熄灭,这样也不用在店里摸黑。” 方才胡承修进门的时候已经注意到,这家铺子有两道门,一道是最外面的板门,一道寻常的扇门,打烊的话的确只能从店里锁了外门,再入这伙计方才所走,从内门退进院子,从角门离开。 而且伙计所指的地方,有一层细小的灰尘,上面一个圆形的压痕,正好那油灯的底座大小一致。 胡承修心里明了了几分之后,开始打量起窗户的开牙,一道明显的利刃切割过的痕迹呈现在面前,最重要的,是在窗户的槽缝里,好巧不巧落着半截火引。 将那火引放在掌柜手中,胡承修拍了拍手上的灰: “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起火的原因不是油灯没有安置好,而是有人故意纵火。只是你的铺子只有这一处窗户,所以那纵火者撬开了窗户的锁牙。那人有意纵火,哪怕你将这油灯藏起来,也依旧躲不过此劫。至于油灯为什么会在里面……” 胡承修啧了一声:“不过是顺手骗骗跟你一样愚蠢的官老爷罢了。” 正文 第321话 盟约与条件 一场注定找不到纵火犯的纵火案,最终被呈递到云阳府尹的桌案前。 台上是开始发愁的府尹,台下是喊冤的掌柜与伙计。 至于一语点破玄机的鬼面罗刹,则适时的抽离,离开刺绣铺子往宫中行去。 在胡承修进入御书房的时候,与周帝议事许久的朝中文武连带着大金使者刚从里头出来。 原以为颇费周折的订盟之事,以出乎冒伊预料的速度快速完成。 甚至那盟约里的条项,也让冒伊有些喜出望外。 这一天,大周与大金终于达成一致,将脂粉等众多大金列在名单中的东西纳入往来通商之物中,而这一切的条件,是允许大周三大脂粉行在大金间售卖脂粉。 先前的宴请之夜中,大周的确在斗香中胜出,但那却是制香司制出的香脂。 对于冒伊来讲,他所了解到的大周三大脂粉行,全然比不上专为大周后宫研制脂粉的制香司。如果有人不相信,那么那一夜的所见,就是最好的反驳与证明。 所以仅仅是让三大脂粉行的脂粉入金,对大金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思来想去,冒伊得出的最终结论还是落在昨夜的凶案上。 果然,当使馆出了命案,大周迫于舆论,尽管不情不愿,也还是做出了让步。 而这让出的一小步,便足以大金二皇子在这一场出使结束后,获得与大皇子重新同台相竞的力量。 御书房里,周帝见胡承修进来,不由放下手中刚修订好的盟约。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破晓前的那场火,是有人故意为之。” 说完这句话,胡承修将事情的始末带着方才在绸缎铺里的所见一一道出。 然而听完这些话的周帝却是摇了摇头: “那些事情不必再查了。只要确保从当下开始,在后日大金使团离开之前,不要再有人死伤就行了。” 听到不用再查,胡承修已经有些诧异,当再听到大金使团离开的日期,饶是胡承修耐性再好,这会儿也忍不住出声: “陛下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不是我想算了,是只能就这么算了。”周帝缓步从几案后绕出来,“如今盟约已定,不能再节外生枝。” 听到那句节外生枝,胡承修终是默了默,没有再说下去。 罗刹司是听命于皇帝,仅效力于皇帝一人的司属,而不是像府尹衙门一样,专程探查真相的所在。 对他们来说,真相有时候很重要,因为万人之上的圣人需要耳清目明;而有时候,真相又不是那么的重要,因为有时大智若愚,只要闭耳塞听能够达成目的,那么圣人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作为罗刹司的司正,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点。 御书房里君臣二人将话题揭过,但制香司中,喻佐却注定无法躲过今日。 香室之中,一向懒散的制香司司正没有继续躺在太师椅上,而是坐在一列牌位旁边,眼中带着几分气愤狠狠瞪着地上的人。 在他面前,是他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关门弟子。 只是此刻孱弱的少年人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自己说!”方古手中的竹条在地上击打,发出噼啪的声音。 “师父要打要骂,喻佐绝无二言。” 少年人面色微白,但话里的意思却依旧强硬。 “好啊!可真是好!如今有了陛下给你撑腰,你的翅膀便算是硬了,何必再听我这个老头子聒噪,是不是?” “徒儿不敢。老师的话,喻佐一直铭记在心,但如今事关两国通商之事,徒儿才不得已应下,非是不将师父的话放在眼里,还望师父体谅。” “体谅?你自己跟祖师爷说,让他们体谅!制香司传承了这些年的香方,还有不够你学的地方,要去跟外头那些不入流的小商户论说什么制香的法子!” 听到这句话,喻佐噤声不再开口。 正如士农工商的划分,其实各行各业也都有自己的尊卑高低。 譬如在方古眼中,脂粉行业最不入流的,便是那些逐利的民间脂粉商。 纵然他们有再多的拥趸和推崇者,在方古看来,依旧不能与传承自商周时期的制香古法相提并论。 “投机取巧之事,乃是逐利之人才有的行为。你前几日才答应我,不让制香司毁在你手中,可是今日转头便跑过来说要去三大脂粉行学习制香之法,看是否有彼此交流借鉴的地方,这就是你说的会保住制香司么!一个因循古法的制香司,还是原有的制香司吗!你说!” “可是古法自商周传下至今,传承过程中不也有前辈们补充完善么?” 若是换做以往,喻佐定然不会这般出言顶撞,可是自从这两日他按照林回春提供的材料,以自己的法子制作脂粉而不得之后,那种以往对于古法的绝对信任忽然便生出一丝动摇。 这么些年来,其实制香司的脂粉屡屡止步不前,他也想过是否是制香方法的问题,但每次师父都会用以往的名香来举例,这就使得喻佐进而反思或许是自己选用的花材不够恰当。 但是这一次,当他用古法制作而不得,但尝试般用那纸上所写的法子却轻而易举成功之后,他便不得不迫使自己重新审视这一脉传承的制香法子。 昨天半夜,陛下身边的贴身内侍刘恒亲自动身来宣他觐见。 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陛下与他说了许多许多。 包括今日订盟时准备提出的让三大脂粉行入大金售卖的事情。 制香司是官家营生,自然没有秘法外泄的道理,但凭借已有的成熟经验,给予民间脂粉行一些建议,同时从三大脂粉行中获取一定的借鉴,却不是不可。 周帝虽然没有明说,但喻佐依旧从君主的字里行间听出了对于这件事的看重,也看出了这一次的香脂带给制香司的天差地别的变化。 喻佐几乎有种预感,如果这件事他能很好的完成,那么制香司再红火十年八载不成问题。 可若是这件事办砸了,帝王的雷霆之怒,便不是简单的雷声大雨点小。 “徒儿答应老师的事情,自是不会忘记,也请师父予我信心,相信徒儿一切都是为了制香司。” ————————哈哈哈没想到吧,日常防盗章,一个小时后刷新看—————— 甚至那盟约里的条项,也让冒伊有些喜出望外。 这一天,大周与大金终于达成一致,将脂粉等众多大金列在名单中的东西纳入往来通商之物中,而这一切的条件,是允许大周三大脂粉行在大金间售卖脂粉。 先前的宴请之夜中,大周的确在斗香中胜出,但那却是制香司制出的香脂。 对于冒伊来讲,他所了解到的大周三大脂粉行,全然比不上专为大周后宫研制脂粉的制香司。如果有人不相信,那么那一夜的所见,就是最好的反驳与证明。 所以仅仅是让三大脂粉行的脂粉入金,对大金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思来想去,冒伊得出的最终结论还是落在昨夜的凶案上。 果然,当使馆出了命案,大周迫于舆论,尽管不情不愿,也还是做出了让步。 而这让出的一小步,便足以大金二皇子在这一场出使结束后,获得与大皇子重新同台相竞的力量。 御书房里,周帝见胡承修进来,不由放下手中刚修订好的盟约。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破晓前的那场火,是有人故意为之。” 说完这句话,胡承修将事情的始末带着方才在绸缎铺里的所见一一道出。 然而听完这些话的周帝却是摇了摇头: “那些事情不必再查了。只要确保从当下开始,在后日大金使团离开之前,不要再有人死伤就行了。” 听到不用再查,胡承修已经有些诧异,当再听到大金使团离开的日期,饶是胡承修耐性再好,这会儿也忍不住出声: “陛下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不是我想算了,是只能就这么算了。”周帝缓步从几案后绕出来,“如今盟约已定,不能再节外生枝。” 听到那句节外生枝,胡承修终是默了默,没有再说下去。 罗刹司是听命于皇帝,仅效力于皇帝一人的司属,而不是像府尹衙门一样,专程探查真相的所在。 对他们来说,真相有时候很重要,因为万人之上的圣人需要耳清目明;而有时候,真相又不是那么的重要,因为有时大智若愚,只要闭耳塞听能够达成目的,那么圣人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作为罗刹司的司正,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点。 御书房里君臣二人将话题揭过,但制香司中,喻佐却注定无法躲过今日。 香室之中,一向懒散的制香司司正没有继续躺在太师椅上,而是坐在一列牌位旁边,眼中带着几分气愤狠狠瞪着地上的人。 在他面前,是他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关门弟子。 只是此刻孱弱的少年人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自己说!”方古手中的竹条在地上击打,发出噼啪的声音。 “师父要打要骂,喻佐绝无二言。” 少年人面色微白,但话里的意思却依旧强硬。 “好啊!可真是好!如今有了陛下给你撑腰,你的翅膀便算是硬了,何必再听我这个老头子聒噪,是不是?” “徒儿不敢。老师的话,喻佐一直铭记在心,但如今事关两国通商之事,徒儿才不得已应下,非是不将师父的话放在眼里,还望师父体谅。” “体谅?你自己跟祖师爷说,让他们体谅!制香司传承了这些年的香方,还有不够你学的地方,要去跟外头那些不入流的小商户论说什么制香的法子!” 听到这句话,喻佐噤声不再开口。 正如士农工商的划分,其实各行各业也都有自己的尊卑高低。 譬如在方古眼中,脂粉行业最不入流的,便是那些逐利的民间脂粉商。 纵然他们有再多的拥趸和推崇者,在方古看来,依旧不能与传承自商周时期的制香古法相提并论。 “投机取巧之事,乃是逐利之人才有的行为。你前几日才答应我,不让制香司毁在你手中,可是今日转头便跑过来说要去三大脂粉行学习制香之法,看是否有彼此交流借鉴的地方,这就是你说的会保住制香司么!一个因循古法的制香司,还是原有的制香司吗!你说!” “可是古法自商周传下至今,传承过程中不也有前辈们补充完善么?” 若是换做以往,喻佐定然不会这般出言顶撞,可是自从这两日他按照林回春提供的材料,以自己的法子制作脂粉而不得之后,那种以往对于古法的绝对信任忽然便生出一丝动摇。 这么些年来,其实制香司的脂粉屡屡止步不前,他也想过是否是制香方法的问题,但每次师父都会用以往的名香来举例,这就使得喻佐进而反思或许是自己选用的花材不够恰当。 但是这一次,当他用古法制作而不得,但尝试般用那纸上所写的法子却轻而易举成功之后,他便不得不迫使自己重新审视这一脉传承的制香法子。 昨天半夜,陛下身边的贴身内侍刘恒亲自动身来宣他觐见。 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陛下与他说了许多许多。 包括今日订盟时准备提出的让三大脂粉行入大金售卖的事情。 制香司是官家营生,自然没有秘法外泄的道理,但凭借已有的成熟经验,给予民间脂粉行一些建议,同时从三大脂粉行中获取一定的借鉴,却不是不可。 周帝虽然没有明说,但喻佐依旧从君主的字里行间听出了对于这件事的看重,也看出了这一次的香脂带给制香司的天差地别的变化。 喻佐几乎有种预感,如果这件事他能很好的完成,那么制香司再红火十年八载不成问题。 可若是这件事办砸了,帝王的雷霆之怒,便不是简单的雷声大雨点小。 “徒儿答应老师的事情,自是不会忘记,也请师父予我信心,相信徒儿一切都是为了制香司。” 正文 第322话 帮忙与香出 “先前在地宫里,你跟着西楚点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因为我是林神医的徒弟,因为林神医有可能治好你妻子的病?” 天歌侧着脑袋,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中年男人,面上喜怒悲欢不辨。 在她的注视下,寒山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两件事没有关系。认可你是因为你适合。” 天歌没有动,似是在考量这句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寒山见状,终是叹了一口气: “在去地宫的前夜,老阁主曾找过我。” 天歌一愕:“揽金?” “嗯。阁主前一晚为我们接风洗尘,后来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又挨个儿寻人谈过。与别人说的是什么,我不大清楚,但他来寻我,是让我给你一个机会。” 听到这句话,天歌心里忽然有些五味陈杂。 见天歌沉默不语,寒山怕她误会,又继续补充: “老阁主这话是好意,但有些时候或许会适得其反,譬如那天西楚,寻常情况下,他不会如此暴躁。所以阁主这么一做,反倒是拔高了我们对你的期待。” “你能让所有人都接受你来接任阁主,说到底还是靠自己,而非包括阁主与林神医之外的任何人。” “那么南横呢?”天歌挑了挑眉。 寒山被这句话噎住。 沉默几息之后:“南横与别人不一样。” 天歌不由失笑。 不一样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南横因为她是林神医的徒弟,所以才点了头。 心里猜到是一回事,如今真的面对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 天歌本以为自己不会太过介意,但却没想到还是会有些失落。 就像是在学堂读书的孩子带着先生的夸赞回家,本以为是因为自己进学努力,结果却在无意中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有个当地主的老爹,所以就连教书先生也会只挑好的说。 “我懂了。” 天歌扯出一个笑,“不说这个。你什么时候动身返回上都?” 寒山微微一愣,心中亦有失落生出,但面上与说出的话语却一如既往的温和: “此次南下耽搁了快有小半月,如果小阁主这边没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我或许明日便动身了。” 天歌一脸了然的点了点头: “好的,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了,像今日这些事情,小七也能帮我做。你离开这么久,还是早些回去陪嫂夫人吧,免得她惦念。” 寒山含笑: “好。” 明白了天歌的意思,又听到这么直白的话,寒山帮着收整完桌上的卷宗,便率先离开了屋子。 屋门一关上,小七便从书架边窜了过来,一边张望着门口,一边跟天歌搭话: “阁主您确定不帮寒山舵主吗?” 天歌停下按着眉头的手,侧头看向小七反问: “怎么帮?狐假虎威,借他人的威风为自己充面子?” 小七一愣:“林神医是您的师父,不算是外人吧……况且听寒山舵主那样说,他夫人的病情好像还挺严重,那么多大夫都没有治好,若是他有法子,也不会求到您这边来不是……” 说到最后,见天歌依旧看着她,小七拇指和食指并在一处,在自己嘴巴前一划拉合上。 就在天歌以为她关上了自己闸门的时候,小七又凑过来念叨: “不过阁主你这么说也没错,虽然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是有的爹也不是那么好说话,别人看来是举手之劳,可能对你来说也挺为难的。刚才是我欠考虑了,以后我注意着点,不行,我得找个东西记下来才行。” 说着放下怀中抱着的卷宗,从桌上取纸拿笔。 见她真要记下来,天歌从她手中拎过笔,随手将纸揉团丢进篓子。 “我看你是闲的没事干了,才会老是关心一些有的没的,既然这样,今日咱们梳理最后得出的信息,你回想着帮我整理一个册子出来,我要留着备用。” 小七闻言顿时哭丧着脸:“别啊阁主!我这手细皮嫩肉的,写那么多字儿会手酸指痛,往后就没法协助您了,您可不能竭泽而渔,好歹心疼心疼人家家嘛!” 说着居然开始挤弄着眼睛,含羞带怯地用胳膊蹭起天歌来。 天歌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往旁边一跳,差点撞翻了旁边的椅子: “你干嘛?要说话就好好说,别突然乱模乱样的。” 小七又靠近几分,伸手就要往天歌面上抚去: “还不是因为阁主不疼惜……啊!阁主你居然打人家家!人家家好疼,人家家要嘤嘤嘤了!” 被拍掉手的小七呼着手,满面委屈幽中带怨的看向天歌。 “你真的是未央的师妹?” 天歌怀疑的打量着小七,怎么看怎么没法子跟未央那个比徐芮还漠然的冰块联系到一起。 “还是说,你在揽金面前也是这样的?” 听到这句话,小七登时收了方才的作态,瘪了瘪嘴咳一声: “要是老阁主吃这一套,我哪里用在二楼整日里装什么庄女?早来三楼跟师姐一样当花魁了……” “可是我也不吃这套。” 天歌浑身紧绷,生怕小七再做出什么亲密之举来。 然而这一次,小七却难得没有再如方才那般,而是耸了耸肩,转身抱起刚才放下的卷宗,重新往书架那边去整理摆放,但说出口的话却依旧离谱: “既然这样,阁主您早说嘛,害得我做了半天的戏!我还想着对上比我小这么多的少年人,我要怎么下的去口呢,敢情都是白瞎。” 天歌:“???” 所以是我的错? 还有姐姐你想对比你小的我做什么? 有了这么一出,天歌几乎是在凌乱和满头问号中离开揽金阁的,不过此时的凌乱,却并不影响她第二日的清醒。 因为知道寒山第二日启程返回上都,所以不管昨晚说了什么,天歌还是与揽金一道去给寒山送别。 “不是说要下江南多玩几日的么,这才一天就要回去了。”没有俗务缠身的揽金如今可是逍遥散人,话也比先前多了许多,“可是这姓林的小子一直拉着你干活的原因?” ——————日常防盗章,一小时后刷新看———————— “先前在地宫里,你跟着西楚点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因为我是林神医的徒弟,因为林神医有可能治好你妻子的病?” 天歌侧着脑袋,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中年男人,面上喜怒悲欢不辨。 在她的注视下,寒山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两件事没有关系。认可你是因为你适合。” 天歌没有动,似是在考量这句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寒山见状,终是叹了一口气: “在去地宫的前夜,老阁主曾找过我。” 天歌一愕:“揽金?” “嗯。阁主前一晚为我们接风洗尘,后来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又挨个儿寻人谈过。与别人说的是什么,我不大清楚,但他来寻我,是让我给你一个机会。” 听到这句话,天歌心里忽然有些五味陈杂。 见天歌沉默不语,寒山怕她误会,又继续补充: “老阁主这话是好意,但有些时候或许会适得其反,譬如那天西楚,寻常情况下,他不会如此暴躁。所以阁主这么一做,反倒是拔高了我们对你的期待。” “你能让所有人都接受你来接任阁主,说到底还是靠自己,而非包括阁主与林神医之外的任何人。” “那么南横呢?”天歌挑了挑眉。 寒山被这句话噎住。 沉默几息之后:“南横与别人不一样。” 天歌不由失笑。 不一样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南横因为她是林神医的徒弟,所以才点了头。 心里猜到是一回事,如今真的面对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 天歌本以为自己不会太过介意,但却没想到还是会有些失落。 就像是在学堂读书的孩子带着先生的夸赞回家,本以为是因为自己进学努力,结果却在无意中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有个当地主的老爹,所以就连教书先生也会只挑好的说。 “我懂了。” 天歌扯出一个笑,“不说这个。你什么时候动身返回上都?” 寒山微微一愣,心中亦有失落生出,但面上与说出的话语却一如既往的温和: “此次南下耽搁了快有小半月,如果小阁主这边没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我或许明日便动身了。” 天歌一脸了然的点了点头: “好的,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了,像今日这些事情,小七也能帮我做。你离开这么久,还是早些回去陪嫂夫人吧,免得她惦念。” 寒山含笑: “好。” 明白了天歌的意思,又听到这么直白的话,寒山帮着收整完桌上的卷宗,便率先离开了屋子。 屋门一关上,小七便从书架边窜了过来,一边张望着门口,一边跟天歌搭话: “阁主您确定不帮寒山舵主吗?” 天歌停下按着眉头的手,侧头看向小七反问: “怎么帮?狐假虎威,借他人的威风为自己充面子?” 小七一愣:“林神医是您的师父,不算是外人吧……况且听寒山舵主那样说,他夫人的病情好像还挺严重,那么多大夫都没有治好,若是他有法子,也不会求到您这边来不是……” 说到最后,见天歌依旧看着她,小七拇指和食指并在一处,在自己嘴巴前一划拉合上。 就在天歌以为她关上了自己闸门的时候,小七又凑过来念叨: “不过阁主你这么说也没错,虽然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是有的爹也不是那么好说话,别人看来是举手之劳,可能对你来说也挺为难的。刚才是我欠考虑了,以后我注意着点,不行,我得找个东西记下来才行。” 说着放下怀中抱着的卷宗,从桌上取纸拿笔。 见她真要记下来,天歌从她手中拎过笔,随手将纸揉团丢进篓子。 “我看你是闲的没事干了,才会老是关心一些有的没的,既然这样,今日咱们梳理最后得出的信息,你回想着帮我整理一个册子出来,我要留着备用。” 小七闻言顿时哭丧着脸:“别啊阁主!我这手细皮嫩肉的,写那么多字儿会手酸指痛,往后就没法协助您了,您可不能竭泽而渔,好歹心疼心疼人家家嘛!” 说着居然开始挤弄着眼睛,含羞带怯地用胳膊蹭起天歌来。 天歌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往旁边一跳,差点撞翻了旁边的椅子: “你干嘛?要说话就好好说,别突然乱模乱样的。” 小七又靠近几分,伸手就要往天歌面上抚去: “还不是因为阁主不疼惜……啊!阁主你居然打人家家!人家家好疼,人家家要嘤嘤嘤了!” 被拍掉手的小七呼着手,满面委屈幽中带怨的看向天歌。 “你真的是未央的师妹?” 天歌怀疑的打量着小七,怎么看怎么没法子跟未央那个比徐芮还漠然的冰块联系到一起。 “还是说,你在揽金面前也是这样的?” 听到这句话,小七登时收了方才的作态,瘪了瘪嘴咳一声: “要是老阁主吃这一套,我哪里用在二楼整日里装什么庄女?早来三楼跟师姐一样当花魁了……” “可是我也不吃这套。” 天歌浑身紧绷,生怕小七再做出什么亲密之举来。 然而这一次,小七却难得没有再如方才那般,而是耸了耸肩,转身抱起刚才放下的卷宗,重新往书架那边去整理摆放,但说出口的话却依旧离谱: “既然这样,阁主您早说嘛,害得我做了半天的戏!我还想着对上比我小这么多的少年人,我要怎么下的去口呢,敢情都是白瞎。” 天歌:“???” 所以是我的错? 还有姐姐你想对比你小的我做什么? 有了这么一出,天歌几乎是在凌乱和满头问号中离开揽金阁的,不过此时的凌乱,却并不影响她第二日的清醒。 因为知道寒山第二日启程返回上都,所以不管昨晚说了什么,天歌还是与揽金一道去给寒山送别。 “不是说要下江南多玩几日的么,这才一天就要回去了。”没有俗务缠身的揽金如今可是逍遥散人,话也比先前多了许多,“可是这姓林的小子一直拉着你干活的原因?” 正文 第323话 滥用与推迟 送走了几位舵主之后,天歌终于可以全心全意的投入到处理揽金阁的事务当中。 有了小七的搭手,再加上揽金在临走之前让人将所有用得着的卷宗都收拾好送到天歌那里,所以虽然刚开始天歌觉得有些忙累,但时间久了,倒也算游刃有余。 “阁主,云阳分舵又送了东西过来!” 小七破门而入,说着晃了晃手中的东西,一脸开心,“瞧瞧,是什么?” 天歌抬眼一瞧,封着口的两个小坛子正被小七拎在网套中来回晃着。 她不由皱眉:“寒山又假公济私浪费人手了?” 自从大半个月前寒山回到上都,将天歌写的信送到了养心堂,从而引起林回春的兴致去给寒山夫人治病之后,寒山便将天歌恩人一样看待了。 头一次写的那封信,洋洋洒洒数千字。 当时天歌收到信,看着那厚厚一沓纸笺的时候,还以为寒山送来的是什么大事卷宗,最后才发现居然是满篇的答谢之言。 虽然罗里吧嗦的,但天歌却还是有些开心。 因为从寒山的话语里,天歌知道林回春最终还是接手了寒山夫人的病,虽然诊治的过程麻烦一些,但如今夫人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 不过让天歌没有想到的是,寒山除了送信,还会顺道送一些云阳的炒货特产之类,每次都不大一样。 先开始天歌还以为是揽金阁里的惯例,直到有一次天歌发现其他几个分舵都没有这样的情况,便带着好奇去问了小七。 谁曾想,得到的回答却是: “揽金阁里哪有这样的规矩?阁主是什么样的地位,想要什么东西没有,哪里用得着各分舵的舵主递送这些?” 是以直到这个时候,天歌才明白寒山多半是因为先前帮忙的事情,才会一直惦念着给她送东西过来。 但是一次两次的也还行,然而这一个月过去,从上都送来的东西可不少。 “头一次是炒货,第二次是一方砚台,这次又是两坛子酒。从上都花那么多功夫将东西送到临安,这般大费周章浪费的不是阁里的人手?还有让外面那些人怎么看我?” 说完这话,天歌提笔落墨:“不行,我得给寒山写一封信,告诉他再不许送这些东西过来了。” 小七抱着酒坛子瘪了瘪嘴: “前两次送炒货和砚台过来,是因为上都分舵有东西要送来总舵,所以寒山舵主让他们顺手捎过来而已,至于这次可是寒山舵主自己出钱请人送的酒,人家可没有假公济私滥用职权,阁主你这是污蔑。” “况且这坛子酒可不是寻常的酒,而是寒山舵主的夫人亲自酿的桂花酒,说是要亲自感谢您的相助之恩来着。” “还有阁主你担心的那些,根本就没有必要。您都是阁主了,在阁里顶第一的存在,怕什么底下人嚼舌根?再者话说回来,寒山舵主越看重您,有些人就越不敢在您面前乱你来,毕竟在大家眼中,寒山舵主跟咱们阁里的副阁主一样。他都这么敬重您,别人更是没的说。” 说到最后,小七的话里多出几分抱打不平的味道。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天歌还是知道她指的是谁。 这几日吩咐给黄金去做的事情,黄金都会按照要求去做,事情上挑不出问题,但在态度上,却多多少少还是可以觉察到的。 天歌本以为自己不说,这件事便可以暂且掩下,但却没有想到,小七心细如发,也觉察到了黄金对她的莫名敌意。 小七本就是个小炮仗的性子,说话的时候拢不住嘴,骂人的时候也能阴阴阳阳不带脏字。 这些日子在阁里,她没少怼黄金。 如今提起这茬,眼见着便要再开口,天歌怕她继续念叨,连忙从她怀中将酒坛子拎过来,一指桌上刚写好的信: “呶,将信收好,记得让人顺路给带回去。” 小七依言过去,一瞅见上头的内容,瞬间有些气馁: “啊,阁主您怎么能这样说!以后寒山舵主要是再不送东西过来怎么办?上次你不还说那炒货味道不错吗?今儿个这酒我感觉味道也会很好的,要是这么直接的拒绝了,咱们以后可就没的解馋了。” 天歌闻言白了小七一眼:“阁里什么东西没有?饿着你还是怎么着了,老是惦念着寒山的吃喝,别哪天被那家伙给骗走了。” “怎么可能!人家对阁主您可是一心一意的,再者说了,寒山舵主那是有妇之夫,奴家就算是想惦念,也得顾忌着他的夫人不是?可是惦念阁主就不一样了,您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最关键的是还没有讲娶妻生子,这样算起来,我的机会……” “得了得了赶紧打住!” 见小七说着说着又开始不正经起来,天歌再次头皮发麻: “两坛子酒,那坛你自己留着喝,这坛我先带走了。前头送来的事情我都处理完了,要是还有别的需要我拿主意的,你来徐记百花阁寻我就行。” 见天歌抱着坛子往外走去,小七抹着不存在的眼泪泫然欲泣: “阁主果然是喜欢年轻姑娘,嫌弃小七人老珠黄了。明明每日在阁里都有美人在侧,这些日子却偏生喜欢往百花阁跑,看来小七我果真比不上那江南第一美人儿有魅力……” 拐身下了楼,天歌总算是将小七那造作浮夸的腔调丢在了身后。 尽管如今熟悉之后,明白小七这是故意闹着玩,但有时候猛不丁看到小七这般作态,还是让天歌心里忍不住咯噔。 甩了甩脑袋将方才的嬉闹抛之脑后,天歌踏步往百花阁走去。 眼下已是九月初,闷热的暑气早已消散一空,飒爽的秋风吹来,让人莫名心情舒畅。 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说多也多,但仔细计较起来,也没有那么多。 在寒山离开之后不久,蛛网便送来了上都最新的消息。 其一,是大周与大金终于将盟约修订成功,大金使者在三日后返程离开。 其二,周帝在某个晚上夜访罗刹司,亲自审问反贼潘炳涵,二人于密室密谈半个时辰。据说从罗刹司中出来的时候,周帝心情很是不错。 不过隔天便有人在罗刹司的牢狱外放了一把火,但那场火并没有带来实际性的影响,因为司中罗刹发现的早不说,牢狱中的那一晚都被换了关押的地方。 当然,这些事情对于大周和罗刹司而言很重要,但对于眼下临安的一些人来说,却都不如那修订后的盟约内容。 尤其是盟约中那些牵涉到三大脂粉行的事情。 毕竟可以得到皇帝的允许,光明正大的将脂粉卖到大金,打开跟广阔的蓝空,其中的丰厚利益简直难以想象。 虽说官府会从中抽取的税收也不少,但与其中可赚到的利润相比,完全无异于天降馅饼。 因为有了揽金阁负责情报的蛛网在手,所以天歌知道的要比江南众人早很多,朱记和苏记则是在几日后才得到消息。 但不管什么时候知道,听到的内容都足以让朱记和苏记鼓足干劲儿全新全意投入新香的研制中。 甚至连先前三家联香推出科举用的醒神男香的事情也懒得再管,直接丢给徐记去做,等着提供一部分物力,到时候挂个名头。 这样一来徐记真要因此染上什么事,朱记和苏记也不会被太过殃及。 这般相较之下,倒是徐记显得不够积极,在朱苏两家热火朝天的奋战映衬下,好像平静的湖面不起波澜。 尤其眼下九月份已经过了近一旬,按照往常的时间来看,不说别的,徐记的冬香也该开始造势。 但在各家夫人小姐的关注中,以往总是最招摇的徐记却显得异常沉默和低调。 从八月初至今的一个多月里,除了三家联香之外,竟是再没有别的香脂消息。 “今儿个宋夫人还差人来问冬香的事情,你真的不准备按照往年的时间推香了?” 见天歌进了香室,徐芮放下手中的东西问道。 ——————日常防盗章,一小时后看—————— “啊,阁主您怎么能这样说!以后寒山舵主要是再不送东西过来怎么办?上次你不还说那炒货味道不错吗?今儿个这酒我感觉味道也会很好的,要是这么直接的拒绝了,咱们以后可就没的解馋了。” 天歌闻言白了小七一眼:“阁里什么东西没有?饿着你还是怎么着了,老是惦念着寒山的吃喝,别哪天被那家伙给骗走了。” “怎么可能!人家对阁主您可是一心一意的,再者说了,寒山舵主那是有妇之夫,奴家就算是想惦念,也得顾忌着他的夫人不是?可是惦念阁主就不一样了,您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最关键的是还没有讲娶妻生子,这样算起来,我的机会……” “得了得了赶紧打住!” 见小七说着说着又开始不正经起来,天歌再次头皮发麻: “两坛子酒,那坛你自己留着喝,这坛我先带走了。前头送来的事情我都处理完了,要是还有别的需要我拿主意的,你来徐记百花阁寻我就行。” 见天歌抱着坛子往外走去,小七抹着不存在的眼泪泫然欲泣: “阁主果然是喜欢年轻姑娘,嫌弃小七人老珠黄了。明明每日在阁里都有美人在侧,这些日子却偏生喜欢往百花阁跑,看来小七我果真比不上那江南第一美人儿有魅力……” 拐身下了楼,天歌总算是将小七那造作浮夸的腔调丢在了身后。 尽管如今熟悉之后,明白小七这是故意闹着玩,但有时候猛不丁看到小七这般作态,还是让天歌心里忍不住咯噔。 甩了甩脑袋将方才的嬉闹抛之脑后,天歌踏步往百花阁走去。 眼下已是九月初,闷热的暑气早已消散一空,飒爽的秋风吹来,让人莫名心情舒畅。 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说多也多,但仔细计较起来,也没有那么多。 在寒山离开之后不久,蛛网便送来了上都最新的消息。 其一,是大周与大金终于将盟约修订成功,大金使者在三日后返程离开。 其二,周帝在某个晚上夜访罗刹司,亲自审问反贼潘炳涵,二人于密室密谈半个时辰。据说从罗刹司中出来的时候,周帝心情很是不错。 不过隔天便有人在罗刹司的牢狱外放了一把火,但那场火并没有带来实际性的影响,因为司中罗刹发现的早不说,牢狱中的那一晚都被换了关押的地方。 当然,这些事情对于大周和罗刹司而言很重要,但对于眼下临安的一些人来说,却都不如那修订后的盟约内容。 尤其是盟约中那些牵涉到三大脂粉行的事情。 毕竟可以得到皇帝的允许,光明正大的将脂粉卖到大金,打开跟广阔的蓝空,其中的丰厚利益简直难以想象。 虽说官府会从中抽取的税收也不少,但与其中可赚到的利润相比,完全无异于天降馅饼。 因为有了揽金阁负责情报的蛛网在手,所以天歌知道的要比江南众人早很多,朱记和苏记则是在几日后才得到消息。 但不管什么时候知道,听到的内容都足以让朱记和苏记鼓足干劲儿全新全意投入新香的研制中。 甚至连先前三家联香推出科举用的醒神男香的事情也懒得再管,直接丢给徐记去做,等着提供一部分物力,到时候挂个名头。 这样一来徐记真要因此染上什么事,朱记和苏记也不会被太过殃及。 这般相较之下,倒是徐记显得不够积极,在朱苏两家热火朝天的奋战映衬下,好像平静的湖面不起波澜。 尤其眼下九月份已经过了近一旬,按照往常的时间来看,不说别的,徐记的冬香也该开始造势。 但在各家夫人小姐的关注中,以往总是最招摇的徐记却显得异常沉默和低调。 从八月初至今的一个多月里,除了三家联香之外,竟是再没有别的香脂消息。 “今儿个宋夫人还差人来问冬香的事情,你真的不准备按照往年的时间推香了?” 见天歌进了香室,徐芮放下手中的东西问道。 正文 第324话 礼物与男香 徐记的脂粉本就不便宜,若是完整一套才能用,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这也难怪徐芮觉得讶然了。 然而天歌却颇为淡然: “不错,这一套香不仅限量出售,且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家夫人小姐才有资格买。” “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买个脂粉还要划分官职? 天歌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夸张。在商户给商品定价的时候,其实已经将买家划分为买不起和买得起两级了不是吗?我规定官职,不过是将这种划分延伸而来罢了。如果前者不算夸张,那后者又有什么可以指摘?” “物以稀为贵,对于勋贵之家更是如此。如今你与姬兄的亲事过了明面,自然必须提前为自己在上都打开地盘和人际。” “女儿家不似男儿,可以凭借科举出将入相,或是光明正大拜谒自荐在朝堂抛头露面,所以对于你来说,最好结交的,便是这些官家夫人小姐。” “所以这套年香,你可以看作未来是融入她们的见面礼。” 徐芮完全没有料到天歌的念头居然是这般。 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在为她铺路…… 一时之间,徐芮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天歌继续就着先前的话题说了下去: “前些日子你定亲,我没什么好送的东西,便一直拖着。毕竟再珍贵的宝贝,等你变成姬家媳妇儿,都不见得稀罕。所以思来想去,便以这套年香作为送你的定亲礼。也免得你和徐记让人小瞧了去。” 姬家家风如何,族里有没有什么难缠的长辈亲人,天歌并不清楚,但她却明白一点。 那就是不管婆家如何,女儿家唯有自己有足够的底气和仰仗,才能永远不受委屈。 人皆善变,天歌不敢把赌注下在姬修齐身上,所以她只能尽己所能,帮助徐芮自己站成一棵可以面对风雨的大树。 “好了,这事情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反正还有些日子,不着急。” 说完这话天歌笑了笑,重新从桌上抱起酒坛子拍了拍: “呶,有人送了我一坛桂花酒,再过两日姬兄也该科考了,趁着今日,咱们去给他提前祝祝考,免得到了跟前再喝酒,考试的时候脑袋不清醒。” 原本还在思索天歌前面所言的徐芮,在听到这句话后陡然结巴了一下: “我……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你若不去,这一坛子酒可喝不完,况且姬兄用不了几日就要考试,再不去可就没的机会了。” 天歌说完这话摸了摸下巴,“要不这样,让生阳把雷霆也带上,就当带雷霆出去溜达溜达,顺带看看讲姬兄,怎么样?反正这两日雷霆还没出去放过风呢。” 果然,在听天歌提到雷霆之后,徐芮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提议。 趁着徐芮回院换衣服的功夫,天歌在百花阁院大院里随手给雷霆顺毛。 因为男香的事情,这些日子天歌得了空儿便会来百花阁盯一盯,一来二去倒是跟雷霆越来越熟,也正是因此,才通过生阳知道姬修齐已经有快一月没有来过百花阁了。 天歌本以为按照姬修齐的性子,多少会忍不住贪玩,可是这个多月来,姬修齐既没有像之前一样来百花阁在徐芮面前晃荡,更没有寻天歌喝酒。 后来天歌得空的时候想起这茬,算了算,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从当初周帝为姬徐两家赐婚的时候开始。 想起小七汇报说姬修齐这些日子在府中潜心学习,天歌本不想在这个当口去打扰。 然而昨儿个见到徐芮抱着雷霆兀自发呆之后,天歌忽然改了主意。 …… 从百花阁到姬家别院其实并不算远,带着雷霆一路玩玩闹闹,半个时辰便到了府外。 一见天歌过来,先迎上来的不是姬家守卫,而是林府的护卫: “公子今儿个这么早就回来了?” 天歌点了点头,从两人面前走过去:“我先去姬府转一圈,你们不忙通传。” 姬家别院就在林府跟前,两步路的功夫便到,二人等着侍从通传,结果没等来带话的侍从,倒是先等来了几乎是跑出来的某人: “你们可终于算是想起我了!我还以为你们将我给忘记了!” “这不是知道你在家里埋头苦学,所以不敢来打扰你么。”天歌笑了笑,“怎么样,这些日子温书如何了?” “别提了,越看越心慌,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榜上有名了。” 姬修齐长叹一口气,偷看一眼徐芮,这才想起邀几人进屋,“瞧我,你们这好不容易来一趟,走走走,进去说进去说。” 说话间的功夫,姬修齐凑到徐芮跟前,假意逗弄雷霆,实则跟徐芮搭话: “阿芮你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徐芮目视前方:“哦,那什么,出来遛遛雷霆,正巧林花师要过来,就顺路一道了。” 姬修齐眼里的光暗下去几分,不过很快又重新亮起: “不对呀!我记得平素生阳遛狗都习惯去城西的,那边空旷林子又多,与这边不是一个方向啊!” 听到这句话,天歌连忙咳了一声打断姬修齐: “那什么姬兄,其实我跟阿芮今日来,是为你提前祝考的。” 说着她抬起手晃了晃拎着的网兜: “桂花酿,预祝你蟾宫折桂。” 姬修齐闻言欣喜: “看嘛!我就知道!” 说着吆喝起雷霆,一人一狗在院子里撒欢儿跑起来。 望着姬修齐跟雷霆欢闹的身影,天歌走近两步跟徐芮搭话: “你如今见到姬兄,好似没有之前那般自然了。跟刚开始我在百花阁初见你们的时候一样,怎么说呢,有些刻意的生疏了。” 徐芮原本也在盯着姬修齐,听到天歌这句话之后,忙不迭将目光移开,口是心非: “我哪有。” “左右都是皇帝亲自下旨赐的婚,还能跑的了么?”天歌眨了眨眼睛。 “……”徐芮带着几分不满瞪了天歌一眼,惹得后者噗嗤一笑。 “好好好,我不说了,左右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说完这话,天歌果真没有再开口,而是伸手招呼姬修齐,让他别再跟雷霆闹腾。 许是这些日子在家里闷得太久,姬修齐带二人落座之后,就开始念叨个没完,这一出那一出,总之直到开席之前,大都是他在说。 一开始是天歌回应的比较多,到后来配上酒菜,过了三旬之后,便多是徐芮在应和。 天歌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尤其是到后头,见二人之间氛围越发融洽,她便寻了个由头溜到了屋外。 天歌一走,屋内的空气顿时有些发热,原先侃侃而谈的姬修齐忽然忍不住脸红心跳,连说话都有些磕绊。 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鼓起勇气,望着徐芮说出了心底的话: “阿芮,我……我这些日子好想你……可是我不敢去找你,州试就在跟前了,虽然不知为什么,陛下给你我赐了婚,可我却感觉担子更重了。如果让你嫁给一个连州试都考不过的人,那得多丢面啊……所以,所以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一定要在州试中登名榜上。” 也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先前的闲聊终于将二人之间浅浅的疏离打破,徐芮竟是没有躲闪,而是同样看着姬修齐。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原本还在思索天歌前面所言的徐芮,在听到这句话后陡然结巴了一下: “我……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你若不去,这一坛子酒可喝不完,况且姬兄用不了几日就要考试,再不去可就没的机会了。” 天歌说完这话摸了摸下巴,“要不这样,让生阳把雷霆也带上,就当带雷霆出去溜达溜达,顺带看看讲姬兄,怎么样?反正这两日雷霆还没出去放过风呢。” 果然,在听天歌提到雷霆之后,徐芮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提议。 趁着徐芮回院换衣服的功夫,天歌在百花阁院大院里随手给雷霆顺毛。 因为男香的事情,这些日子天歌得了空儿便会来百花阁盯一盯,一来二去倒是跟雷霆越来越熟,也正是因此,才通过生阳知道姬修齐已经有快一月没有来过百花阁了。 天歌本以为按照姬修齐的性子,多少会忍不住贪玩,可是这个多月来,姬修齐既没有像之前一样来百花阁在徐芮面前晃荡,更没有寻天歌喝酒。 后来天歌得空的时候想起这茬,算了算,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从当初周帝为姬徐两家赐婚的时候开始。 想起小七汇报说姬修齐这些日子在府中潜心学习,天歌本不想在这个当口去打扰。 然而昨儿个见到徐芮抱着雷霆兀自发呆之后,天歌忽然改了主意。 …… 从百花阁到姬家别院其实并不算远,带着雷霆一路玩玩闹闹,半个时辰便到了府外。 一见天歌过来,先迎上来的不是姬家守卫,而是林府的护卫: “公子今儿个这么早就回来了?” 天歌点了点头,从两人面前走过去:“我先去姬府转一圈,你们不忙通传。” 姬家别院就在林府跟前,两步路的功夫便到,二人等着侍从通传,结果没等来带话的侍从,倒是先等来了几乎是跑出来的某人: “你们可终于算是想起我了!我还以为你们将我给忘记了!” “这不是知道你在家里埋头苦学,所以不敢来打扰你么。”天歌笑了笑,“怎么样,这些日子温书如何了?” “别提了,越看越心慌,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榜上有名了。” 姬修齐长叹一口气,偷看一眼徐芮,这才想起邀几人进屋,“瞧我,你们这好不容易来一趟,走走走,进去说进去说。” 说话间的功夫,姬修齐凑到徐芮跟前,假意逗弄雷霆,实则跟徐芮搭话: “阿芮你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徐芮目视前方:“哦,那什么,出来遛遛雷霆,正巧林花师要过来,就顺路一道了。” 姬修齐眼里的光暗下去几分,不过很快又重新亮起: “不对呀!我记得平素生阳遛狗都习惯去城西的,那边空旷林子又多,与这边不是一个方向啊!” 听到这句话,天歌连忙咳了一声打断姬修齐: “那什么姬兄,其实我跟阿芮今日来,是为你提前祝考的。” 说着她抬起手晃了晃拎着的网兜: “桂花酿,预祝你蟾宫折桂。” 姬修齐闻言欣喜: “看嘛!我就知道!” 说着吆喝起雷霆,一人一狗在院子里撒欢儿跑起来。 望着姬修齐跟雷霆欢闹的身影,天歌走近两步跟徐芮搭话: “你如今见到姬兄,好似没有之前那般自然了。跟刚开始我在百花阁初见你们的时候一样,怎么说呢,有些刻意的生疏了。” 徐芮原本也在盯着姬修齐,听到天歌这句话之后,忙不迭将目光移开,口是心非: “我哪有。” “左右都是皇帝亲自下旨赐的婚,还能跑的了么?”天歌眨了眨眼睛。 “……”徐芮带着几分不满瞪了天歌一眼,惹得后者噗嗤一笑。 “好好好,我不说了,左右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说完这话,天歌果真没有再开口,而是伸手招呼姬修齐,让他别再跟雷霆闹腾。 许是这些日子在家里闷得太久,姬修齐带二人落座之后,就开始念叨个没完,这一出那一出,总之直到开席之前,大都是他在说。 一开始是天歌回应的比较多,到后来配上酒菜,过了三旬之后,便多是徐芮在应和。 天歌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尤其是到后头,见二人之间氛围越发融洽,她便寻了个由头溜到了屋外。 天歌一走,屋内的空气顿时有些发热,原先侃侃而谈的姬修齐忽然忍不住脸红心跳,连说话都有些磕绊。 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鼓起勇气,望着徐芮说出了心底的话: “阿芮,我……我这些日子好想你……可是我不敢去找你,州试就在跟前了,虽然不知为什么,陛下给你我赐了婚,可我却感觉担子更重了。如果让你嫁给一个连州试都考不过的人,那得多丢面啊……所以,所以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一定要在州试中登名榜上。” 也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先前的闲聊终于将二人之间浅浅的疏离打破,徐芮竟是没有躲闪,而是同样看着姬修齐。 正文 第325话 关心与没有 【有防盗章,一小时后刷新看】 以往新香发售的日子,徐记脂粉行外面定然早早的就围好了一群人,只等脂粉铺子开门,然后占好顺序进铺子购香。 譬如上次秋香发布,便是如此。 今日徐记铺子外面依旧围了不少人,只是相比于上次为了抢香而占路围门,这次众人更多的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 想想看,专供男人用的香? 啧,且不说这男香与前齐之间传说的关系与其中的忌讳,光就大周建朝十三年来,男子早已不再使用香脂,就足够让人抱着吃瓜的态度好生瞧瞧徐记今日是怎样的门可罗雀。 “这就像是一个地方大家都习惯不穿鞋,却偏生有人另辟蹊径,编了草鞋去这里卖,可不就是异想天开嘛!你说是不是?” 徐记脂粉铺的茶楼上,有人坐在窗边,一边饮茶一边幸灾乐祸的同行的友人吐槽。 说着似是还觉得不大得劲儿,甚至干脆站起来趴到窗户边,指着四周茶楼酒馆和街边铺子里坐着的客人们,乐呵道: “瞧瞧,这么多人,都是来看徐记的笑话的,我就看看他们今日能嘚瑟成什么样。” 见对面的男子如此开心,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轻笑一声抿了口茶水: “是不是看笑话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却不大同意:你以为赤脚习惯了,便不会穿鞋吗?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有鞋子这个东西,如果他们尝试了草鞋,便再也回不去原先的赤脚日子了。不然你以为我们如今放眼望去,除了穷,没有一个打赤脚的人呢?” 窗口之人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般疾步走过来: “不是吧朱二,你居然帮着徐记将话,我若是没记错,这徐记应该是你老朱家的敌手吧?哎,我可是听说这次的男香原本是你们朱徐苏三家职权三分推出的,可是如今你家和苏记中只占了小头,把大头丢给了徐记。” “你可别告诉我,你们两家这是为了徐记好。商人都是逐利的,若这男香真是好事,你们两家会让徐记独自占了便宜去?” 朱二公子闻言笑了笑,看一眼下方依旧关着门的徐记: “朱家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毕竟家里的事情都是我爹和我大哥拿主意,我志不在此,如今最关心的,与赵兄一样,自然还是此次州试。” “不是吧朱二?你当真准备将你朱家的家底儿全交给你大哥啊?”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以往新香发售的日子,徐记脂粉行外面定然早早的就围好了一群人,只等脂粉铺子开门,然后占好顺序进铺子购香。 譬如上次秋香发布,便是如此。 今日徐记铺子外面依旧围了不少人,只是相比于上次为了抢香而占路围门,这次众人更多的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 想想看,专供男人用的香? 啧,且不说这男香与前齐之间传说的关系与其中的忌讳,光就大周建朝十三年来,男子早已不再使用香脂,就足够让人抱着吃瓜的态度好生瞧瞧徐记今日是怎样的门可罗雀。 “这就像是一个地方大家都习惯不穿鞋,却偏生有人另辟蹊径,编了草鞋去这里卖,可不就是异想天开嘛!你说是不是?” 徐记脂粉铺的茶楼上,有人坐在窗边,一边饮茶一边幸灾乐祸的同行的友人吐槽。 说着似是还觉得不大得劲儿,甚至干脆站起来趴到窗户边,指着四周茶楼酒馆和街边铺子里坐着的客人们,乐呵道: “瞧瞧,这么多人,都是来看徐记的笑话的,我就看看他们今日能嘚瑟成什么样。” 见对面的男子如此开心,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轻笑一声抿了口茶水: “是不是看笑话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却不大同意:你以为赤脚习惯了,便不会穿鞋吗?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有鞋子这个东西,如果他们尝试了草鞋,便再也回不去原先的赤脚日子了。不然你以为我们如今放眼望去,除了穷,没有一个打赤脚的人呢?” 窗口之人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般疾步走过来: “不是吧朱二,你居然帮着徐记将话,我若是没记错,这徐记应该是你老朱家的敌手吧?哎,我可是听说这次的男香原本是你们朱徐苏三家职权三分推出的,可是如今你家和苏记中只占了小头,把大头丢给了徐记。” “你可别告诉我,你们两家这是为了徐记好。商人都是逐利的,若这男香真是好事,你们两家会让徐记独自占了便宜去?” 朱二公子闻言笑了笑,看一眼下方依旧关着门的徐记: “朱家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毕竟家里的事情都是我爹和我大哥拿主意,我志不在此,如今最关心的,与赵兄一样,自然还是此次州试。” “不是吧朱二?你当真准备将你朱家的家底儿全交给你大哥啊?”以往新香发售的日子,徐记脂粉行外面定然早早的就围好了一群人,只等脂粉铺子开门,然后占好顺序进铺子购香。 譬如上次秋香发布,便是如此。 今日徐记铺子外面依旧围了不少人,只是相比于上次为了抢香而占路围门,这次众人更多的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 想想看,专供男人用的香? 啧,且不说这男香与前齐之间传说的关系与其中的忌讳,光就大周建朝十三年来,男子早已不再使用香脂,就足够让人抱着吃瓜的态度好生瞧瞧徐记今日是怎样的门可罗雀。 “这就像是一个地方大家都习惯不穿鞋,却偏生有人另辟蹊径,编了草鞋去这里卖,可不就是异想天开嘛!你说是不是?” 徐记脂粉铺的茶楼上,有人坐在窗边,一边饮茶一边幸灾乐祸的同行的友人吐槽。 说着似是还觉得不大得劲儿,甚至干脆站起来趴到窗户边,指着四周茶楼酒馆和街边铺子里坐着的客人们,乐呵道: “瞧瞧,这么多人,都是来看徐记的笑话的,我就看看他们今日能嘚瑟成什么样。” 见对面的男子如此开心,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轻笑一声抿了口茶水: “是不是看笑话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却不大同意:你以为赤脚习惯了,便不会穿鞋吗?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有鞋子这个东西,如果他们尝试了草鞋,便再也回不去原先的赤脚日子了。不然你以为我们如今放眼望去,除了穷,没有一个打赤脚的人呢?” 窗口之人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般疾步走过来: “不是吧朱二,你居然帮着徐记将话,我若是没记错,这徐记应该是你老朱家的敌手吧?哎,我可是听说这次的男香原本是你们朱徐苏三家职权三分推出的,可是如今你家和苏记中只占了小头,把大头丢给了徐记。” “你可别告诉我,你们两家这是为了徐记好。商人都是逐利的,若这男香真是好事,你们两家会让徐记独自占了便宜去?” 朱二公子闻言笑了笑,看一眼下方依旧关着门的徐记: “朱家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毕竟家里的事情都是我爹和我大哥拿主意,我志不在此,如今最关心的,与赵兄一样,自然还是此次州试。” “不是吧朱二?你当真准备将你朱家的家底儿全交给你大哥啊?”以往新香发售的日子,徐记脂粉行外面定然早早的就围好了一群人,只等脂粉铺子开门,然后占好顺序进铺子购香。 譬如上次秋香发布,便是如此。 今日徐记铺子外面依旧围了不少人,只是相比于上次为了抢香而占路围门,这次众人更多的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 想想看,专供男人用的香? 啧,且不说这男香与前齐之间传说的关系与其中的忌讳,光就大周建朝十三年来,男子早已不再使用香脂,就足够让人抱着吃瓜的态度好生瞧瞧徐记今日是怎样的门可罗雀。 “这就像是一个地方大家都习惯不穿鞋,却偏生有人另辟蹊径,编了草鞋去这里卖,可不就是异想天开嘛!你说是不是?” 徐记脂粉铺的茶楼上,有人坐在窗边,一边饮茶一边幸灾乐祸的同行的友人吐槽。 说着似是还觉得不大得劲儿,甚至干脆站起来趴到窗户边,指着四周茶楼酒馆和街边铺子里坐着的客人们,乐呵道: “瞧瞧,这么多人,都是来看徐记的笑话的,我就看看他们今日能嘚瑟成什么样。” 见对面的男子如此开心,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轻笑一声抿了口茶水: “是不是看笑话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却不大同意:你以为赤脚习惯了,便不会穿鞋吗?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有鞋子这个东西,如果他们尝试了草鞋,便再也回不去原先的赤脚日子了。不然你以为我们如今放眼望去,除了穷,没有一个打赤脚的人呢?” 窗口之人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般疾步走过来: “不是吧朱二,你居然帮着徐记将话,我若是没记错,这徐记应该是你老朱家的敌手吧?哎,我可是听说这次的男香原本是你们朱徐苏三家职权三分推出的,可是如今你家和苏记中只占了小头,把大头丢给了徐记。” “你可别告诉我,你们两家这是为了徐记好。商人都是逐利的,若这男香真是好事,你们两家会让徐记独自占了便宜去?” 朱二公子闻言笑了笑,看一眼下方依旧关着门的徐记: “朱家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毕竟家里的事情都是我爹和我大哥拿主意,我志不在此,如今最关心的,与赵兄一样,自然还是此次州试。” “不是吧朱二?你当真准备将你朱家的家底儿全交给你大哥啊?” 以往新香发售的日子,徐记脂粉行外面定然早早的就围好了一群人,只等脂粉铺子开门,然后占好顺序进铺子购香。 譬如上次秋香发布,便是如此。 今日徐记铺子外面依旧围了不少人,只是相比于上次为了抢香而占路围门,这次众人更多的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 想想看,专供男人用的香? 啧,且不说这男香与前齐之间传说的关系与其中的忌讳,光就大周建朝十三年来,男子早已不再使用香脂,就足够让人抱着吃瓜的态度好生瞧瞧徐记今日是怎样的门可罗雀。 “这就像是一个地方大家都习惯不穿鞋,却偏生有人另辟蹊径,编了草鞋去这里卖,可不就是异想天开嘛!你说是不是?” 徐记脂粉铺的茶楼上,有人坐在窗边,一边饮茶一边幸灾乐祸的同行的友人吐槽。 说着似是还觉得不大得劲儿,甚至干脆站起来趴到窗户边,指着四周茶楼酒馆和街边铺子里坐着的客人们,乐呵道: “瞧瞧,这么多人,都是来看徐记的笑话的,我就看看他们今日能嘚瑟成什么样。” 见对面的男子如此开心,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轻笑一声抿了口茶水: “是不是看笑话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却不大同意:你以为赤脚习惯了,便不会穿鞋吗?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有鞋子这个东西,如果他们尝试了草鞋,便再也回不去原先的赤脚日子了。不然你以为我们如今放眼望去,除了穷,没有一个打赤脚的人呢?” 窗口之人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般疾步走过来: “不是吧朱二,你居然帮着徐记将话,我若是没记错,这徐记应该是你老朱家的敌手吧?哎,我可是听说这次的男香原本是你们朱徐苏三家职权三分推出的,可是如今你家和苏记中只占了小头,把大头丢给了徐记。” “你可别告诉我,你们两家这是为了徐记好。商人都是逐利的,若这男香真是好事,你们两家会让徐记独自占了便宜去?” 朱二公子闻言笑了笑,看一眼下方依旧关着门的徐记: “朱家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毕竟家里的事情都是我爹和我大哥拿主意,我志不在此,如今最关心的,与赵兄一样,自然还是此次州试。” “不是吧朱二?你当真准备将你朱家的家底儿全交给你大哥啊?” 正文 第326话 傻子与不傻 锣声落下,少年书童的声音也就此传来: “我家少爷,乃隆昌钱庄姬家的小公子是也!” “隆昌钱庄姬家?就是与徐记定亲的姬家?”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怪不得!我就说呢,原来是给自家媳妇儿撑场面,这才买了徐记的香送人。” 这么一想,方才那什么祝福举子的场面话,便如狗屁一般了。 然而谁曾想少年书童却不怵这些拿人手短还乱咧咧的墙头草,又一敲锣: “好教各位知道,我家少爷不仅买下了徐记所有的男香,还买下了朱记和苏记的所有男香!这批男香都是按照定数推出的,所以各位手中这三十盒加上先前各家铺子卖出的,统共三十五盒,便是市面上唯一见得着的男香咯!” “我家少爷的确有给少夫人托底儿捧场的意思,但想助大家一臂之力的话,也非是虚言。如果有人不信,大不了回去自己试试嘛!左右也不要钱不是?” 说完这话,少年书童也不管众人如何作想,直接拎起锣鼓,吆喝着身后跟随的提香之人远去了。 直到书童的身影走远了,才有人回过神来: “方才那小子说的什么?剩下所有的男香都给那姬家小子买走了?” “不是吧!那么多香脂,就算姬家少爷自己天天用,也用不完吧?” “人家是买来用的吗?是买来给自家媳妇儿捧场的!也不想想,人姬家缺那点儿银子吗?” “买来又不用,这不是浪费吗!既然这样,还不如都散给大家呢不是?抠抠索索拿出三十盒来,装什么仁慈?” 门外众人的话并没有刻意降低声音,再加上说话之人站的地方就在徐记脂粉行门口,是以这话很清楚的便传了进来。 伙计闻言忍不住丢给外头一个白眼: “掌柜的,您说说这些人怎么这般不要脸呢?明明白拿姬少爷的东西,如今嘴里不念一句好不说,甚至还嫌人家送的少了。三十盒男香,那可是三百两银子,他们那么能耐怎么不自己出钱呢?这些人的圣贤书就是这么读的吗?” 掌柜扒拉着算盘,乜斜了外头一眼: “你还别说,有些人就是这样。我弱我有理,你富你有罪。只要你有钱,浪费了钱却不给我,那就是你的不对。也不想想别人的钱那是别人赚回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想怎么花那是人家的事情,花多花少也是人家自己的事,这世间最讨厌的,不是没钱的人,而是没钱还仇富的人。” “掌柜的这么一说,小的倒是想起来一桩事!” 伙计一拍脑门儿: “前几年西南水灾之后,有一位性洪的富商花了三万两银子施粥,本来大家都感恩戴德,但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消息,说那富商的女儿买了条南海珍珠链,花了足足五万两银子。” “您是不知道,这消息一出,那些原本感激富商的人,都开始说这富商小气,甚至还有人开始说那洪姑娘奢侈浪费,不会持家,在百姓大灾之际还只顾自己享乐,这一来二去,传到那洪姑娘定了亲的人家耳中,惹得那家人退了亲。洪姑娘一气之下悬梁自尽,只留下那富商一人白发送黑发。” “后来灾情过去,州府的赈灾统计出来,那性洪的富商施粥所出的银子,比当地首富出的还多,可是他却不仅失了宝贝女儿,就连家门口也被人用石头丢了不知多少次。每次想起来这件事儿,小的就觉得气得慌!” 听到伙计这话,掌柜的笑了笑: “有句话叫做升米恩,斗米仇。可不就是一样的道理?说白了还是心里没善念,这样的人白眼狼,还是莫要救的好。” “早知道姬少爷要送香,小的刚才就应该拦住阿立小哥,免得外头那些人如今得了便宜还卖乖。”伙计气鼓道。 掌柜的摇了摇头:“你放心,你我能想到的事情,咱们未来姑爷如何想不到?那可是姬家的少爷啊,向来都是他们赚别人的银子,哪里有别人赚他们钱的道理?” 伙计挠了挠脑袋: “那按您的意思,是说姬少爷买了这么多男香不是为了给咱家小姐撑场面,而是为了自个儿赚钱?可是咱们也没有亏着啊,方才都是按照规定好的十两银子一盒卖的,咱们的确是赚了姬家的银子啊!” 掌柜随手将算盘扒拉复位:“姑爷自是不会坑自家人,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什么意思啊掌柜?” “你看着就行了。”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锣声落下,少年书童的声音也就此传来: “我家少爷,乃隆昌钱庄姬家的小公子是也!” “隆昌钱庄姬家?就是与徐记定亲的姬家?”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怪不得!我就说呢,原来是给自家媳妇儿撑场面,这才买了徐记的香送人。” 这么一想,方才那什么祝福举子的场面话,便如狗屁一般了。 然而谁曾想少年书童却不怵这些拿人手短还乱咧咧的墙头草,又一敲锣: “好教各位知道,我家少爷不仅买下了徐记所有的男香,还买下了朱记和苏记的所有男香!这批男香都是按照定数推出的,所以各位手中这三十盒加上先前各家铺子卖出的,统共三十五盒,便是市面上唯一见得着的男香咯!” “我家少爷的确有给少夫人托底儿捧场的意思,但想助大家一臂之力的话,也非是虚言。如果有人不信,大不了回去自己试试嘛!左右也不要钱不是?” 说完这话,少年书童也不管众人如何作想,直接拎起锣鼓,吆喝着身后跟随的提香之人远去了。 直到书童的身影走远了,才有人回过神来: “方才那小子说的什么?剩下所有的男香都给那姬家小子买走了?” “不是吧!那么多香脂,就算姬家少爷自己天天用,也用不完吧?” “人家是买来用的吗?是买来给自家媳妇儿捧场的!也不想想,人姬家缺那点儿银子吗?” “买来又不用,这不是浪费吗!既然这样,还不如都散给大家呢不是?抠抠索索拿出三十盒来,装什么仁慈?” 门外众人的话并没有刻意降低声音,再加上说话之人站的地方就在徐记脂粉行门口,是以这话很清楚的便传了进来。 伙计闻言忍不住丢给外头一个白眼: “掌柜的,您说说这些人怎么这般不要脸呢?明明白拿姬少爷的东西,如今嘴里不念一句好不说,甚至还嫌人家送的少了。三十盒男香,那可是三百两银子,他们那么能耐怎么不自己出钱呢?这些人的圣贤书就是这么读的吗?” 掌柜扒拉着算盘,乜斜了外头一眼: “你还别说,有些人就是这样。我弱我有理,你富你有罪。只要你有钱,浪费了钱却不给我,那就是你的不对。也不想想别人的钱那是别人赚回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想怎么花那是人家的事情,花多花少也是人家自己的事,这世间最讨厌的,不是没钱的人,而是没钱还仇富的人。” “掌柜的这么一说,小的倒是想起来一桩事!” 伙计一拍脑门儿: “前几年西南水灾之后,有一位性洪的富商花了三万两银子施粥,本来大家都感恩戴德,但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消息,说那富商的女儿买了条南海珍珠链,花了足足五万两银子。” “您是不知道,这消息一出,那些原本感激富商的人,都开始说这富商小气,甚至还有人开始说那洪姑娘奢侈浪费,不会持家,在百姓大灾之际还只顾自己享乐,这一来二去,传到那洪姑娘定了亲的人家耳中,惹得那家人退了亲。洪姑娘一气之下悬梁自尽,只留下那富商一人白发送黑发。” “后来灾情过去,州府的赈灾统计出来,那性洪的富商施粥所出的银子,比当地首富出的还多,可是他却不仅失了宝贝女儿,就连家门口也被人用石头丢了不知多少次。每次想起来这件事儿,小的就觉得气得慌!” 听到伙计这话,掌柜的笑了笑: “有句话叫做升米恩,斗米仇。可不就是一样的道理?说白了还是心里没善念,这样的人白眼狼,还是莫要救的好。” “早知道姬少爷要送香,小的刚才就应该拦住阿立小哥,免得外头那些人如今得了便宜还卖乖。”伙计气鼓道。 掌柜的摇了摇头:“你放心,你我能想到的事情,咱们未来姑爷如何想不到?那可是姬家的少爷啊,向来都是他们赚别人的银子,哪里有别人赚他们钱的道理?” 伙计挠了挠脑袋: “那按您的意思,是说姬少爷买了这么多男香不是为了给咱家小姐撑场面,而是为了自个儿赚钱?可是咱们也没有亏着啊,方才都是按照规定好的十两银子一盒卖的,咱们的确是赚了姬家的银子啊!” 掌柜随手将算盘扒拉复位:“姑爷自是不会坑自家人,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什么意思啊掌柜?” “你看着就行了。”锣声落下,少年书童的声音也就此传来: “我家少爷,乃隆昌钱庄姬家的小公子是也!” “隆昌钱庄姬家?就是与徐记定亲的姬家?”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怪不得!我就说呢,原来是给自家媳妇儿撑场面,这才买了徐记的香送人。” 这么一想,方才那什么祝福举子的场面话,便如狗屁一般了。 然而谁曾想少年书童却不怵这些拿人手短还乱咧咧的墙头草,又一敲锣: “好教各位知道,我家少爷不仅买下了徐记所有的男香,还买下了朱记和苏记的所有男香!这批男香都是按照定数推出的,所以各位手中这三十盒加上先前各家铺子卖出的,统共三十五盒,便是市面上唯一见得着的男香咯!” “我家少爷的确有给少夫人托底儿捧场的意思,但想助大家一臂之力的话,也非是虚言。如果有人不信,大不了回去自己试试嘛!左右也不要钱不是?” 说完这话,少年书童也不管众人如何作想,直接拎起锣鼓,吆喝着身后跟随的提香之人远去了。 直到书童的身影走远了,才有人回过神来: “方才那小子说的什么?剩下所有的男香都给那姬家小子买走了?” “不是吧!那么多香脂,就算姬家少爷自己天天用,也用不完吧?” “人家是买来用的吗?是买来给自家媳妇儿捧场的!也不想想,人姬家缺那点儿银子吗?” “买来又不用,这不是浪费吗!既然这样,还不如都散给大家呢不是?抠抠索索拿出三十盒来,装什么仁慈?” 门外众人的话并没有刻意降低声音,再加上说话之人站的地方就在徐记脂粉行门口,是以这话很清楚的便传了进来。 伙计闻言忍不住丢给外头一个白眼: “掌柜的,您说说这些人怎么这般不要脸呢?明明白拿姬少爷的东西,如今嘴里不念一句好不说,甚至还嫌人家送的少了。三十盒男香,那可是三百两银子,他们那么能耐怎么不自己出钱呢?这些人的圣贤书就是这么读的吗?” 掌柜扒拉着算盘,乜斜了外头一眼: “你还别说,有些人就是这样。我弱我有理,你富你有罪。只要你有钱,浪费了钱却不给我,那就是你的不对。也不想想别人的钱那是别人赚回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想怎么花那是人家的事情,花多花少也是人家自己的事,这世间最讨厌的,不是没钱的人,而是没钱还仇富的人。” 掌柜扒拉着算盘,乜斜了外头一眼: “你还别说,有些人就是这样。我弱我有理,你富你有罪。只要你有钱,浪费了钱却不给我,那就是你的不对。也不想想别人的钱那是别人赚回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想怎么花那是人家的事情,花多花少也是人家自己的事,这世间最讨厌的,不是没钱的人,而是没钱还仇富的人。” 正文 第327话 香同与相遇 【含防盗章,1h后刷新看】 “独子?” 那核查考生搜身的守卫先是一愣,而后与同伴对视一眼。 “那你这香囊……不,你这香饼是从何处得来?” 前一个说是自个儿娘给的,第二个说是家中独子,总不至于这娘还改嫁了吧? 那学子显然没有想到会被人揪住香饼的问题,闻言连忙迫不及待撇清关系: “官爷见谅!我这香是先前徐记所出的男香,是隆昌钱庄姬家少爷在街上送的,很多百姓都亲眼见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跟在下可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官爷信不过,要不这样,这香囊您留着,放我进去参加科考就行。” 这些日子徐记大小姐制香,姑爷买香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怎样样难听的话都有,也有传说姬家少爷宠妻的,但不管怎么着,这件事算是在临安城里传了个遍。 守卫对此自然也是清清楚楚。 向来考前检查作弊,都是检查身上是否有夹带之类作弊的东西,旁的譬如吃喝装饰等物,并不在规范之内。 所以在问清了香饼来源之后,守卫只依照先前看了香囊里有无夹带之后,便物归原主,放那学子进了门。 这一次之后,接连又有数名学子身上都散发出同样的味道,核查之后无一例外都是带着徐记新出的男香。 核查完最后一名学子之后,守卫打了个哈欠,与同伴闲谈起来: “不是我说,这徐记新出的男香闻得次数多了,还真觉得这味道不错,听好闻的,跟那些娘们儿用的还不大一样。感觉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差劲儿。” 同伴闻言一乐:“呦,你这不是也想去买吧?你可别忘了,那玩意儿可得十两银子才一盒,就凭咱们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俸银,你得不吃不喝不花十个月才买得起。况且,如今所有的男香都被姬家少爷给买走了,你就是想买,也没地儿去买。” “我不就那么一说么,夸夸味道好闻,又不是真的要去买。” 守卫嘟囔一句之后,又咂了咂舌头: “今儿个过去的学子里,少说也有十几个带着这男香吧?你说这些读书人可真是,科举这么严肃的事情,还随身佩戴着男香,还真是雅致的不行。” “管他呢,估摸着也是白得的东西,不用白不用。” 同伴耸了耸肩,如果有人给他送了金贵的东西,他就算嘴上再骂咧,该用其实也还是会用,这样一比较起来,与这些读书人的表现没什么两样。 “也是。” 守卫点了点头,开始动手收拾东西,“行了,该入场的也都入场了,咱们也麻溜收拾了,回衙门歇口气儿去。” …… 大周朝沿袭了大齐时期科举取士的传统,县试乡试之类,一切州府级别以下的科考,都是每年一期,而从州试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州府举办的州试三年一次,而这一次科考则会聚集这三年当中所有通过了县试的学子,此外还有以前通过县试,但是迟迟未曾参加过州试考试的学子。 江南本就学风颇重,南地的学子相较于北地也更多。 作为江南大儒汇聚的州府,杭州府今年参加贡院考试的学子粗粗一算也快千人了。 而这两日,这近千名学子正坐在狭小的考舍中提笔疾书,答着纸面上那些可以让他们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更高的问题。 好在天公作美,天朗气清,蓝天白云飒爽秋风,衬得答题的学子更加愉悦开心。 两日时光很快过去。 当场中结束考试的敲锣声传来时,一队侍卫提刀快速进入,手抓腰刀分列两边站立在不同学子的考舍门外。 “所有人一律停笔!糊名收卷!” 而此刻贡院外头,早已经拥了不少算准时间点儿过来候着的人。 不过这些人大都不是举子,而是来接他们的亲朋好友。 对面的酒楼上,天歌嗑着瓜子儿,时不时望望楼下的人群,跟坐在对面的徐芮感慨: “虽然上都那位是武将出身,但眼下依旧是文成大于武就,百姓的观念里也更觉得科考榜上有名才更加光宗耀祖。” 毕竟武举的场地之外,基本也没什么人在等候,而且这些年参加武举的人,也没见得有多少增长。 二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周围基本也没有什么别的人,所以对于天歌这番话,徐芮也就接口回答: “打天下靠的是武将,但守天下靠的却多是文臣,那些手握重兵之人虽可保家卫国,但反过来又何尝不会让上位者辗转难眠?” “这话倒是没错。” 天歌点了点头,喝了一口茶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不过不等她多想,徐芮已经先开口: “贡院的门开了。” 天歌往下一看,原本紧闭的大门果然已经打开,一大片乌泱泱的学子正从里头出来,若非门口有不少府衙的官差在疏导人流,只怕路都得给完全堵住。 “以前并不觉得,如今这一看,才觉壮观,这些人都是大周的未来啊!” 徐芮平素难得关心这些,但今日一见这人潮,心中也不由涌动。 倒是天歌颇有几分淡然:“科考可代表不了人品,那些贪官污吏以及爬高踩低的势力之辈,亦是从这些人里面出来的。” 徐芮一愣,忽然明白了天歌说这话的原因: “你还在生先前那些人拿了姬修齐香脂,却还出言乱编排的人的气?” 如果那些人考中了,以后的确不见得会是什么好官。 “反正你先前也说了,一切交给时间。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就只等着后面放榜了,狠捞一比就是。” 见徐芮出言反安慰自己,天歌无奈一笑: “你呀,倒是看得开。”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独子?” 那核查考生搜身的守卫先是一愣,而后与同伴对视一眼。 “那你这香囊……不,你这香饼是从何处得来?” 前一个说是自个儿娘给的,第二个说是家中独子,总不至于这娘还改嫁了吧? 那学子显然没有想到会被人揪住香饼的问题,闻言连忙迫不及待撇清关系: “官爷见谅!我这香是先前徐记所出的男香,是隆昌钱庄姬家少爷在街上送的,很多百姓都亲眼见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跟在下可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官爷信不过,要不这样,这香囊您留着,放我进去参加科考就行。” 这些日子徐记大小姐制香,姑爷买香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怎样样难听的话都有,也有传说姬家少爷宠妻的,但不管怎么着,这件事算是在临安城里传了个遍。 守卫对此自然也是清清楚楚。 向来考前检查作弊,都是检查身上是否有夹带之类作弊的东西,旁的譬如吃喝装饰等物,并不在规范之内。 所以在问清了香饼来源之后,守卫只依照先前看了香囊里有无夹带之后,便物归原主,放那学子进了门。 这一次之后,接连又有数名学子身上都散发出同样的味道,核查之后无一例外都是带着徐记新出的男香。 核查完最后一名学子之后,守卫打了个哈欠,与同伴闲谈起来: “不是我说,这徐记新出的男香闻得次数多了,还真觉得这味道不错,听好闻的,跟那些娘们儿用的还不大一样。感觉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差劲儿。” 同伴闻言一乐:“呦,你这不是也想去买吧?你可别忘了,那玩意儿可得十两银子才一盒,就凭咱们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俸银,你得不吃不喝不花十个月才买得起。况且,如今所有的男香都被姬家少爷给买走了,你就是想买,也没地儿去买。” “我不就那么一说么,夸夸味道好闻,又不是真的要去买。” 守卫嘟囔一句之后,又咂了咂舌头: “今儿个过去的学子里,少说也有十几个带着这男香吧?你说这些读书人可真是,科举这么严肃的事情,还随身佩戴着男香,还真是雅致的不行。” “管他呢,估摸着也是白得的东西,不用白不用。” 同伴耸了耸肩,如果有人给他送了金贵的东西,他就算嘴上再骂咧,该用其实也还是会用,这样一比较起来,与这些读书人的表现没什么两样。 “也是。” 守卫点了点头,开始动手收拾东西,“行了,该入场的也都入场了,咱们也麻溜收拾了,回衙门歇口气儿去。” …… 大周朝沿袭了大齐时期科举取士的传统,县试乡试之类,一切州府级别以下的科考,都是每年一期,而从州试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州府举办的州试三年一次,而这一次科考则会聚集这三年当中所有通过了县试的学子,此外还有以前通过县试,但是迟迟未曾参加过州试考试的学子。 江南本就学风颇重,南地的学子相较于北地也更多。 作为江南大儒汇聚的州府,杭州府今年参加贡院考试的学子粗粗一算也快千人了。 而这两日,这近千名学子正坐在狭小的考舍中提笔疾书,答着纸面上那些可以让他们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更高的问题。 好在天公作美,天朗气清,蓝天白云飒爽秋风,衬得答题的学子更加愉悦开心。 两日时光很快过去。 当场中结束考试的敲锣声传来时,一队侍卫提刀快速进入,手抓腰刀分列两边站立在不同学子的考舍门外。 “所有人一律停笔!糊名收卷!” 而此刻贡院外头,早已经拥了不少算准时间点儿过来候着的人。 不过这些人大都不是举子,而是来接他们的亲朋好友。 对面的酒楼上,天歌嗑着瓜子儿,时不时望望楼下的人群,跟坐在对面的徐芮感慨: “虽然上都那位是武将出身,但眼下依旧是文成大于武就,百姓的观念里也更觉得科考榜上有名才更加光宗耀祖。” 毕竟武举的场地之外,基本也没什么人在等候,而且这些年参加武举的人,也没见得有多少增长。 二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周围基本也没有什么别的人,所以对于天歌这番话,徐芮也就接口回答: “打天下靠的是武将,但守天下靠的却多是文臣,那些手握重兵之人虽可保家卫国,但反过来又何尝不会让上位者辗转难眠?” “这话倒是没错。” 天歌点了点头,喝了一口茶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不过不等她多想,徐芮已经先开口: “贡院的门开了。” 天歌往下一看,原本紧闭的大门果然已经打开,一大片乌泱泱的学子正从里头出来,若非门口有不少府衙的官差在疏导人流,只怕路都得给完全堵住。 “以前并不觉得,如今这一看,才觉壮观,这些人都是大周的未来啊!” 徐芮平素难得关心这些,但今日一见这人潮,心中也不由涌动。 倒是天歌颇有几分淡然:“科考可代表不了人品,那些贪官污吏以及爬高踩低的势力之辈,亦是从这些人里面出来的。” 徐芮一愣,忽然明白了天歌说这话的原因: “你还在生先前那些人拿了姬修齐香脂,却还出言乱编排的人的气?” 如果那些人考中了,以后的确不见得会是什么好官。 “反正你先前也说了,一切交给时间。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就只等着后面放榜了,狠捞一比就是。” 见徐芮出言反安慰自己,天歌无奈一笑: “你呀,倒是看得开。” “以前并不觉得,如今这一看,才觉壮观,这些人都是大周的未来啊!” 徐芮平素难得关心这些,但今日一见这人潮,心中也不由涌动。 倒是天歌颇有几分淡然:“科考可代表不了人品,那些贪官污吏以及爬高踩低的势力之辈,亦是从这些人里面出来的。” 徐芮一愣,忽然明白了天歌说这话的原因: “你还在生先前那些人拿了姬修齐香脂,却还出言乱编排的人的气?” 如果那些人考中了,以后的确不见得会是什么好官。 “反正你先前也说了,一切交给时间。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就只等着后面放榜了,狠捞一比就是。” 见徐芮出言反安慰自己,天歌无奈一笑: “你呀,倒是看得开。” 正文 第328话 要价与神奇 第328话要价与要好 天歌与徐芮一听这声音,连忙往说话人的方向看去。 偏巧那人说完那一句之后,也正往这边看来,方才脸上的不屑也化作此刻的欣喜: “阿芮!林哥儿!” 方才还跟天歌侃侃而谈的徐芮被那炽热的眼神一看,慌忙移开视线,只点了点头。 天歌见状轻笑一声,示意姬修齐过来落座: “姬兄,来这边。” 然而没等姬修齐走过来,方才打断被他打断对话的韩书生几个先不乐意了。 “你谁啊?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偷听别人说话。瞧你这样子,也是刚从贡院出来的吧?长得人模狗样,却净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说谁呢?!”后头拎着包裹的阿立听到这话当即不满,撸起袖子就准备冲上前去。 姬修齐连忙伸手将阿立挡在身后: “着什么急啊,先听人把话说完嘛。” “可是少爷……” “今儿不说明儿个不还得说嘛,总不能每次别人嘴巴犯脏,都得你上去帮他擦干净不是?” 姓韩的书生听到这话顿时不乐意了,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姬修齐的鼻子: “你说谁呢?!” “谁满口喷粪,自然说的便是谁咯。”说着姬修齐双手环胸弓着腰四处嗅了几下,“诶?这味儿是从哪来的来着?好像就在这跟前哦。” 酒楼上此刻的人已经不少,再加上双方都是读书人的打扮,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关注起这边的动静来。 刚刚考完便有人在贡院门口大打出手,这可是再新鲜不过的好瓜了! 徐芮蹙了蹙眉头,正欲起身去拦,却被天歌挡下: “先看着。你这会儿要是过去,赶明儿外头指不定怎么传,这可跟先前男香的事情不一样。” “可是万一一会儿真动起手来怎么办?” “那吃亏的也不会是姬兄。” 说着天歌抬了抬下巴,不远处风来和云腾两兄弟正仔细盯着这头。 “有他们在,姬兄不可能受委屈的。” 徐芮见状,这才微微放下心来,但面上的忧色却还是没有卸下。 那头姬修齐捏着鼻子伸手扇起来,越发激得韩书生面上愤然: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饱读诗书之人,竟然能做得出这等丢人现眼之事,说出这等污言秽语之词!” 姬修齐一下就被这话给逗乐了: “是谁满口脏话在先的?在场这么多人可都听着呢!真当你多读了几本圣贤书,便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 “还不是因为你这小子先偷听我们说话!” “偷听?什么叫偷听?我要是偷偷摸摸凑到你们跟前听墙根,那叫偷听;可你们说话那么大声,我这刚一上楼就听了个正着,你也得算我偷听?那这样这一层楼所有的人可都在偷听几位从自个儿的朋友口中套话了。不然还是说,这位公子觉得我们最好在你们扯着嗓门说一些不该说的话的时候,主动捂起自己的耳朵?” 说完这话,姬修齐看一眼围观众人,当即有人点头应和起来: “本来就是嘛,且不说他们自己坑自己的朋友,光就这么大声音,我们想不听也难啊!” “对呀!害怕别人偷听,那就去包厢里说啊,这么大嗓门儿坐在二楼大堂里,却还嫌别人听,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这些话声音不大,但也不算小,再加上此刻所有人都安静看热闹,是以清楚的传入众人耳中。 韩书生被这三言两语气得面红耳赤,指着姬修齐竟是一时半会儿连叱骂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愤愤的指着他的鼻子: “你!你!” “我?我怎么?不怕告诉你,小爷我就是你方才说的姬家少爷。方才这位公子说什么来着?哦对,好像是想从小爷这里买男香?” 说着姬修齐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书童,“阿立,是这话吗?爷没有记错吧?” “少爷没有记错!就是这胖子说的!”阿立怀抱包裹,气鼓鼓地瞪着那着韩书生,“不止如此,这胖子先头还在妄想少爷能送他一盒,我呸!” 这话一出,那姓韩的顿时矮了一截儿,但事已至此,却还是不愿太丢脸面,只壮着胆子横道: “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后头我们不也说了要买吗!我们又不是给不起银子,区区十两,谁还拿不出了!” 说完韩书生鼓气一般,拿出钱袋将里面的银子全部倒出来: “这里不多不少,正好十两银子!老子今天就买你一盒!” 姬修齐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我记得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卖,我是愿意的,只是这钱多钱少,可由不得各位说了算。十两是三大脂粉行卖的价,可如今到了我的手中,卖多少钱,那可得我说了算。” “好!那你说,要多少银子才肯卖!” 听到韩书生这豁出去的话,旁边两个一直看着没出声的书生忍不住开始相劝: “韩兄,莫要逞一时之气。” “是啊,不久一盒男香么,不值得的!咱们等孙兄一会儿醒酒了,跟他借着试试也就行了,犯不着这样的。” 然而事到如今,早已不是值不值得买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丢了面子让人瞧不起的事情了。 “李兄,刘兄,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银子,都且先借于我,日后在下必定会如数奉还!” 李书生和刘书生闻言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绝望。 韩书生家里的情况他们不是不知道,本就不大富裕,偏又胃口极好,这趟出门他家中好不容易才给他凑了二十两银子做盘缠,一部分用来住店买笔墨,一部分被他用来吃,如今剩下这十两银子,已经是他全部的家底儿,若是他们真的给韩书生借了银子,这小子能不能还得起都是另一回事。 方才他们就觉察出不对劲儿,生怕韩书生出口借钱这才出言相劝,谁曾想却还是被他开了这个口。 但不管怎么说,这银子到底还是不能给借的。 想到这里,李书生一咬牙:“韩兄,你酒喝多了醉了,我们送你和孙兄回去,咱先歇着醒醒酒。” 说着便要拉韩书生离开。 谁曾想韩书生到底身材宽胖,挣脱之际竟是将李书生甩在了地上,只盯着姬修齐: “你说!到底要多少银子才肯卖!” “好,那我可就说了。州试放榜之前,一盒三十两银子;州试放榜之后,五十两银子一盒。” “你怎么不去抢!”韩书生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从来没见过把自己还厚颜无耻之人,“你这是坐地起价!” 姬修齐带着疑惑点点头: “对呀,我就是坐地起价,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如今所有的男香都在小爷我手中,小爷要什么价,那就是什么价。左右那男香到底什么效用,等放榜之后,自会有目共睹,小爷就不信没有识货之人。到时候你情我愿,又哪里轮得到你来置喙?” 说完这话,姬修齐似是想起什么,拍了拍手转向众人: “正巧借着今儿个人多,小爷正好跟各位说一声,从明儿个起,临安城隆昌钱庄总铺再多加一项卖香的业务,直到这九百多盒男香香饼卖完。对了阿芮,这次的男香保期是多久来着?” 正在喝茶的徐芮突然被点到,不由看了过去,众人这才注意到靠窗的角落背对众人坐着的,居然是江南第一美人儿,徐记脂粉行的大小姐徐芮。 不管心中如何骂姬修齐当众拉她出来,徐芮面上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说出来的话也是清冷而镇定: “这次的男香与徐记以往的四季新香不同,保期可有一年之久。” 姬修齐冲着徐芮眨了眨眼,顿时笑开了花: “各位可听见了?一盒香饼可用一季,保期共有一年,若有想购男香者,还请明日一早移步富贵街隆昌钱庄杭州总铺,不然等到州试放榜涨价了,可别怪姬某没有提醒各位。” 说完这话,姬修齐连韩书生一行人四人看也没看,也不理会周边众人怎么说,便径直走到天歌和徐芮这一桌: “那日也没见你们说今日要来等我,方才红菡去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阿芮你出了什么事呢!” “我能有什么事。”徐芮别过脸去,不看姬修齐。 然而后者却是心情不错: “阿芮你今天会过来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听红菡说你在这边等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站在徐芮身后的红菡闻言掩唇偷笑,天歌亦是抿着嘴忍笑,给姬修齐倒了杯茶水推过去。 “小爷原本心情挺好的,要不是方才那几个挑事儿的,也不会让你们等这么久。” 姬修齐将茶水饮尽,又将杯子往前一推,“林哥儿再添点儿。你们是不知道,那考舍里上茅房极不方便,我都没敢喝水,方才又讲了那半天的话,现在真的是口干舌燥。” 徐芮望了他一眼:“我瞧着你方才说得倒是挺起劲儿的。” “那还不是因为那几个人说话实在不招人喜欢。” 说着姬修齐回头看去,正巧那边的李书生也瞧过来,两厢一对视,后者忙不迭跟同伴拖拽着气闷的韩书生和醉酒的孙书生往外去了。 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姬修齐哼了一声: “想小爷在上都也算是云阳一霸,贵妃的侄儿都揍过,这些人还敢在小爷面前横。先头有州试的事情在前头压着,小爷不得不低调做人,如今考完了,我瞧瞧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给小爷跟前撞。” 徐芮见状不由蹙眉,她最见不得的便是姬修齐这一副二世祖的模样。 这些日子姬修齐虽然有时候微微嘚瑟,但傲娇归傲娇,却从来没有生事欺人过,徐芮还以为他转了先前纨绔的性子。 可是如今这一举一动,不由又让徐芮想起当初在上都姬家,她见到的那个领着一群人欺负一个的少年,想起当初那个银票煮粥只为博美人一笑的富家子。 心中微微不适,徐芮不由站起身来。 姬修齐见状也跟着站起: “怎么了阿芮?” 徐芮摇了摇头,眼睛往左下方看去。 天歌见此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徐芮生气的时候,总是不喜欢表现在面上,但却会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脑袋微偏看向左下方地面。 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突然这样,定然是姬修齐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眼下来不及细想到底哪里不对。 “阿芮应该是等得久了肚子饿。” 天歌接过话站起身,踱步走到徐芮和姬修齐中间,“这酒楼里的酒菜没有揽金阁好,我们两个在这坐了快一个时辰,净喝茶吃花生嗑瓜子儿了。如今既然等到人了,咱们还是早些去揽金阁吃好的去。” “对了阿芮,我提前让人过去点了你最喜欢吃的椰丝乳糕和云酱虾,你今儿个一定得好好尝尝,这几日忙男香的事情,也没怎么吃好饭,今日咱们去好好过把瘾。还有说好了,今儿个这顿我请,你和姬兄可不能跟我抢。” 姬修齐闻言一乐: “有人付钱我还巴不得呢!谁要跟你抢?阿芮,咱俩今儿个吃穷这小子!” 徐芮没有应和姬修齐,只望了天歌一眼,默了默之后终是点头: “这会儿路上应当也疏散开来了,我们尽早过去吧。” 天歌听到这话,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 许是州试终于结束,压抑许久的应举学子终于放下心头重担,今日临安酒肆茶馆之中,几乎处处满座。 而作为杭州府最出名的揽金阁,自然也不例外。 当几人踏入揽金阁的时候,一眼望去,大堂里竟是满满当当,连个空座儿都没有。 姬修齐:“林哥儿,你不是提前订了地方么?这些人难不成忘记给咱留地方了?” 天歌还未回答,那头已有伙计先热情的迎了上来。 “阁……林公子,您来了。” 天歌点了点头: “带路吧。” 伙计吆喝一声:“好嘞!几位这边请!” 说着在姬修齐的纳闷中,领着众人从旁边绕去大堂的另一个方向。 推门将几人请入房间,伙计熟练地看茶。 姬修齐带着几分狐疑打量了一圈屋子,跟那伙计打听起来: “这是你们揽金阁的包厢?可是不对呀,我记得你们揽金阁只有大堂隔区,没有包厢这一说啊。” 伙计闻言一笑: “客官没说错,咱们阁里对食客的确没有包厢,但对我们阁主……的朋友来说,是会留两间宴客的小间,以备不时之需的。” 天歌闻言轻咳一声,吩咐那伙计: “行了,赶紧让人上菜吧,这都饿了大半天了。” “好嘞!这就来!” 瞅着那伙计退出屋子关上门,姬修齐顿时凑到天歌跟前: “林哥儿,你快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跟那个揽金阁主处的这么好了?居然能专程给你留一间小室会客。” ————感谢@阿刀小天使的打赏,比心? 正文 第329话 薄怒与何时 在江南,人尽皆知揽金阁主性子孤僻高冷,十几年来长居揽金阁木屋之中,鲜少有人见过他的身影,更罔论能与他称作朋友之人。 先前揽金以青木面具示人,众人不知其相貌如何,使其身份更显神秘;但前一段时间,此人曾以真容现于人前,据传风姿卓绝,乃当世难得一见的翩翩佳公子。 不过尽管这消息曾一度引起骚动,使得许多人投上拜帖,但最终得到揽金阁主接见的,却依旧没有一个。 是以如今听到那伙计如此说,莫说姬修齐如何,就连平素不关心这些的徐芮也不由看了过来。 姬修齐那句话不说还罢,这一说倒是让徐芮想起来一些事。 这些日子制作男香,天歌为了跟进监督,经常过来百花阁。 不过先前盯着秋香进度的时候,天歌几乎是日日都在百花阁,如今却是最多只留半日,每次要么到了半下午的时候才匆匆来,有时候来的的早点中途却又像有什么事一般急急离去。 徐芮也跟天歌提说过这个,不过天歌给的解释的是因为当时秋香有五款,如今的男香且不说配方已经成熟无需修改,而且两个月下来就只磨这一款香,自没有必要像先前一样整日守着。 先前徐芮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静下来仔细一想,当初天歌来去的地方,好像都是揽金阁。 这么想来,林花师倒是从当初着手制作男香的时候开始,就跟揽金阁这边走得很近了。 这样想着,徐芮看向天歌的眼睛里不由多了几分担忧。 天歌并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在想什么,对她来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解释她与揽金的关系。 按照天歌与揽金一起达成的共识,为了避免天歌被人注意,阁主更换之事只有六位舵主和临安总舵之人知道,一切都需要等到天歌彻底将揽金阁接管稳妥之后,再将阁主更替之事告知江湖,以免各方势力趁机动摇揽金阁。 所以目下在外人看来,揽金阁的阁主依旧是揽金,而天歌不过是一个经常出入揽金阁,与阁主关系交好的花师罢了。 略一沉吟,天歌笑着道出想好的腹稿: “上次豪赌之夜后,我曾有机会与阁主叙谈,彼时便觉得颇为投缘,再加上后来我来过揽金阁几次,因缘际会下便得了阁主的赏识,承蒙他高看我一眼,这才拿我当朋友看待。” 豪赌之夜揽金与天歌木屋一叙之事,姬修齐和徐芮都是在场的,所以这话倒也不算说谎,但姬修齐明显颇为细心: “可是我记得当时在三楼的时候,因为汪家那个小子,好像还闹得挺僵的,那会儿我和阿芮还担心你在上面会不会出什么事来着。” 天歌笑了笑:“也算因祸得福吧。那日我与阁主详叙之后,方知此人甚是坦荡,算得上是性情中人。” “嗯?性情中人?” 姬修齐忽然一脸揶揄之笑,“依我看,这揽金阁主莫不是对林哥儿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吧?毕竟你长得这么俊俏,我可听说这位阁主口味有些独特呢!” “你瞎说什么?无聊!” 天歌闻言收笑板脸,没好气瞪了姬修齐一眼,“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外头传些没头没影的话也就罢了,姬兄竟然也学那些人胡乱排揎。” 尽管知道姬修齐并无恶意,但天歌还是忍不住想要为揽金辩解。 情急之下,说出口的话里也带了几分严肃。 揽金当初是为什么带上面具,时间久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可天歌却再清楚不过,一切都是因为他俊美的长相,因为有人说他有龙阳之好。 平白而来的污蔑,使得揽金愤而戴上面具,这一戴便是十几年。 若是以往,天歌定然也不会多想,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些年,揽金也不再是先前热血的少年,不至于因为别人一句两句便置气。 但自打上次从姑苏回来之后,天歌便不这样认为了。 或许如今这些话,会比十几年前带给揽金更大的伤害。 可是这话偏生她又不能说给旁人解释,于是也只能由着姬修齐误会。 不过好在姬修齐虽然纨绔,但性子却是不错。 没想到天歌好似真的生气,他张了张嘴刚想要辩解,但看到旁边徐芮的面色也不大好,最终还是噤了声: “好了好了,是我方才口无遮拦了。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到了这个时候,天歌也觉察出自己的话有些太冲,遂缓了口吻: “我知道姬兄没有恶意,但有些玩笑话说得,有些玩笑话说不得。姬兄也不是小孩子了,又在上都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些道理我想应该比我清楚的多。” 姬修齐闻言连忙点头: “好好好,我知道了。” 说完这话,姬修齐摸了摸脑袋。 这时,外头恰巧传来敲门之声,原是伙计前来传菜。 这一打岔,先前的事情便被桌上的美食揭过,就连先前的坏心情也一扫而空。 姬修齐一边给徐芮夹菜: “阿芮你尝尝这个,揽金阁的招牌,我上次来的时候就觉得味道不错,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对对对,还有这个,这个也好吃,一点也不辣。” “这个也来点。”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在江南,人尽皆知揽金阁主性子孤僻高冷,十几年来长居揽金阁木屋之中,鲜少有人见过他的身影,更罔论能与他称作朋友之人。 先前揽金以青木面具示人,众人不知其相貌如何,使其身份更显神秘;但前一段时间,此人曾以真容现于人前,据传风姿卓绝,乃当世难得一见的翩翩佳公子。 不过尽管这消息曾一度引起骚动,使得许多人投上拜帖,但最终得到揽金阁主接见的,却依旧没有一个。 是以如今听到那伙计如此说,莫说姬修齐如何,就连平素不关心这些的徐芮也不由看了过来。 姬修齐那句话不说还罢,这一说倒是让徐芮想起来一些事。 这些日子制作男香,天歌为了跟进监督,经常过来百花阁。 不过先前盯着秋香进度的时候,天歌几乎是日日都在百花阁,如今却是最多只留半日,每次要么到了半下午的时候才匆匆来,有时候来的的早点中途却又像有什么事一般急急离去。 徐芮也跟天歌提说过这个,不过天歌给的解释的是因为当时秋香有五款,如今的男香且不说配方已经成熟无需修改,而且两个月下来就只磨这一款香,自没有必要像先前一样整日守着。 先前徐芮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静下来仔细一想,当初天歌来去的地方,好像都是揽金阁。 这么想来,林花师倒是从当初着手制作男香的时候开始,就跟揽金阁这边走得很近了。 这样想着,徐芮看向天歌的眼睛里不由多了几分担忧。 天歌并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在想什么,对她来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解释她与揽金的关系。 按照天歌与揽金一起达成的共识,为了避免天歌被人注意,阁主更换之事只有六位舵主和临安总舵之人知道,一切都需要等到天歌彻底将揽金阁接管稳妥之后,再将阁主更替之事告知江湖,以免各方势力趁机动摇揽金阁。 所以目下在外人看来,揽金阁的阁主依旧是揽金,而天歌不过是一个经常出入揽金阁,与阁主关系交好的花师罢了。 略一沉吟,天歌笑着道出想好的腹稿: “上次豪赌之夜后,我曾有机会与阁主叙谈,彼时便觉得颇为投缘,再加上后来我来过揽金阁几次,因缘际会下便得了阁主的赏识,承蒙他高看我一眼,这才拿我当朋友看待。” 豪赌之夜揽金与天歌木屋一叙之事,姬修齐和徐芮都是在场的,所以这话倒也不算说谎,但姬修齐明显颇为细心: “可是我记得当时在三楼的时候,因为汪家那个小子,好像还闹得挺僵的,那会儿我和阿芮还担心你在上面会不会出什么事来着。” 天歌笑了笑:“也算因祸得福吧。那日我与阁主详叙之后,方知此人甚是坦荡,算得上是性情中人。” “嗯?性情中人?” 姬修齐忽然一脸揶揄之笑,“依我看,这揽金阁主莫不是对林哥儿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吧?毕竟你长得这么俊俏,我可听说这位阁主口味有些独特呢!” “你瞎说什么?无聊!” 天歌闻言收笑板脸,没好气瞪了姬修齐一眼,“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外头传些没头没影的话也就罢了,姬兄竟然也学那些人胡乱排揎。” 尽管知道姬修齐并无恶意,但天歌还是忍不住想要为揽金辩解。 情急之下,说出口的话里也带了几分严肃。 揽金当初是为什么带上面具,时间久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可天歌却再清楚不过,一切都是因为他俊美的长相,因为有人说他有龙阳之好。 平白而来的污蔑,使得揽金愤而戴上面具,这一戴便是十几年。 若是以往,天歌定然也不会多想,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些年,揽金也不再是先前热血的少年,不至于因为别人一句两句便置气。 但自打上次从姑苏回来之后,天歌便不这样认为了。 或许如今这些话,会比十几年前带给揽金更大的伤害。 可是这话偏生她又不能说给旁人解释,于是也只能由着姬修齐误会。 不过好在姬修齐虽然纨绔,但性子却是不错。 没想到天歌好似真的生气,他张了张嘴刚想要辩解,但看到旁边徐芮的面色也不大好,最终还是噤了声: “好了好了,是我方才口无遮拦了。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到了这个时候,天歌也觉察出自己的话有些太冲,遂缓了口吻: “我知道姬兄没有恶意,但有些玩笑话说得,有些玩笑话说不得。姬兄也不是小孩子了,又在上都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些道理我想应该比我清楚的多。” 姬修齐闻言连忙点头: “好好好,我知道了。” 说完这话,姬修齐摸了摸脑袋。 这时,外头恰巧传来敲门之声,原是伙计前来传菜。 这一打岔,先前的事情便被桌上的美食揭过,就连先前的坏心情也一扫而空。 姬修齐一边给徐芮夹菜: “阿芮你尝尝这个,揽金阁的招牌,我上次来的时候就觉得味道不错,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对对对,还有这个,这个也好吃,一点也不辣。” “这个也来点。” 平白而来的污蔑,使得揽金愤而戴上面具,这一戴便是十几年。 若是以往,天歌定然也不会多想,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些年,揽金也不再是先前热血的少年,不至于因为别人一句两句便置气。 但自打上次从姑苏回来之后,天歌便不这样认为了。 或许如今这些话,会比十几年前带给揽金更大的伤害。 可是这话偏生她又不能说给旁人解释,于是也只能由着姬修齐误会。 不过好在姬修齐虽然纨绔,但性子却是不错。 没想到天歌好似真的生气,他张了张嘴刚想要辩解,但看到旁边徐芮的面色也不大好,最终还是噤了声: “好了好了,是我方才口无遮拦了。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到了这个时候,天歌也觉察出自己的话有些太冲,遂缓了口吻: “我知道姬兄没有恶意,但有些玩笑话说得,有些玩笑话说不得。姬兄也不是小孩子了,又在上都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些道理我想应该比我清楚的多。” 姬修齐闻言连忙点头: “好好好,我知道了。” 说完这话,姬修齐摸了摸脑袋。 这时,外头恰巧传来敲门之声,原是伙计前来传菜。 这一打岔,先前的事情便被桌上的美食揭过,就连先前的坏心情也一扫而空。 姬修齐一边给徐芮夹菜: “阿芮你尝尝这个,揽金阁的招牌,我上次来的时候就觉得味道不错,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对对对,还有这个,这个也好吃,一点也不辣。” “这个也来点。” 正文 第330话 出事与震惊 【含防盗章,1h后刷新看】 天歌重新进来的时候,徐芮面上已有几分迟疑: “方才那位姑娘……” “揽金阁的小七姑娘,平素最喜欢捉弄人,你别往心里去。” 天歌说完这句话,看向已经趴在桌上的姬修齐: “姬兄既然醉了,我看今日不妨就到这里吧。这两日他在考舍里连着两天奋笔疾书,定也是累坏了。正好我也找人送你回府,免得回去晚了徐伯父担心。” 徐芮闻言点了点头。 今日本就是为姬修齐庆贺,如今主角都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她和天歌自然也没有再继续留下来的必要。 揽金阁的伙计得了消息,很快便派了两辆马车,一辆送姬修齐和阿立回姬家别院,另一辆则送徐芮和红菡回林府。 临上马车前,天歌看着站在揽金阁门口的天歌,不由驻足回头: “林花师不和……姬修齐一道回府吗?” 姬家别院和如今林府的位置比邻,揽金阁的马车又不小,坐下三个人完全绰绰有余。 然而天歌却是摇了摇头: “我还有些事,一会儿和孙三他们同行。” 这些日子,如果要在揽金阁待到晚上,天歌大都是等天衣阁打烊之后与孙三和红玉一起。 然而徐芮却并没有就此放心。 站在车前默了半刻,徐芮却又折回几步: “林花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天歌眉头微动,不知道徐芮缘何如此,却还是往旁边走远了些,避开人群: “怎么了?” 徐芮望了一眼揽金阁派来赶马的车夫,压低了声音: “我不知道林花师你和这位揽金阁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你来临安只有半载,有些东西许是不知。这揽金阁看上去风光,但许多营生都涉及黑白两道,寻常人一个不小心牵涉在内,指不定便会惹祸上身。所以与揽金阁主相处之时,还望林花师多多考量留心,一切小心为上。” 天歌俨然没有想到徐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临安算是她的第二个家乡,也是前世今生她最熟悉的地方,自然也知道揽金阁在寻常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 的确如徐芮所言,揽金阁看上去风光富贵,但能将赌坊开得这般清奇,又能开设的起每月两次豪赌之宴的地方,又哪里会简单? 至少稍微有点消息渠道,就会知道揽金阁这耀目的背后藏着多少凶险。 而这凶险不仅仅是与官家之间的,还有暗地里的各种势力之间的较量。 若是天歌只是一个寻常食客或是赌客,徐芮自不会多说什么,可是如今知道天歌和揽金公子竟然走得如此近之后,徐芮心中便涌起了不安。 这才有了方才这一席话。 天歌听完徐芮所言,心中声气一阵暖流,连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不少: “你说的我都明白,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徐芮点了点头,但面上的担忧之色却依旧没有散去: “你明白就好。总之,多加小心。我先回去了。” “嗯,好。” 目送徐芮上了马车离去,天歌这才将方才面上的柔意撤去,一转身便换上严肃神色往楼上疾步行去。 屋门推开,小七已经换上劲装提着剑候在屋里,在她身边还站着四个同样身着劲装提剑的男子。 一见天歌进来,小七连忙上前两步: “阁主,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船也已经在码头候着,只等您一声令下,我们这便动身去东篱寨。” “你留在阁里,我与他们一道前去。”天歌道。 “不行!阁主您不能以身犯险!”小七出言阻拦。 “不过是去捞两个人回来罢了,算不上以身犯险。就这么说定了,你留在阁里照应,有事尽快让蛛网传书。还有林府那边,一会儿得了空也去招呼一声,就说我这两日有事,先不回府了。” 说着天歌摊开一张纸蘸墨写信,很快便递给小七,“这封信你去交给林府的褚流,他会知道怎么跟众人说。” “可是阁主,东篱寨那边您一点都不熟悉,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天歌截断了小七的话,说着一指旁边的四个人,“我不熟悉,他们几个熟悉就行了。” 说着天歌将凑近小七几分,几乎是将气息呼在她的耳边:“好生留意阁里的动静。” 小七的眼睛很快睁大,明白了天歌的意思之后,她当即不再劝阻,只抱拳躬身: “阁主放心,小七定不辱命!” 天歌看她一眼,弯了弯唇角,而后快步上前几步打开窗户,招呼一声从窗户跃下没入黑暗之中。 “走!” 在她身后,四道黑色身影如影随形。 东篱寨是舟山的一座水寨,几乎掌管着整个舟山一带的所有渔业,但寨子的营生却不仅仅是打渔这么简单。 就像临安无人不知揽金阁,舟山无人不知东篱寨。 所有的泊船码头,都在东篱寨的管辖之下,但凡大周商人准备下海去东洋舶商,必须得先到东篱寨递交过牌,才能获得下海的资格。 早在十几年前,还没有揽金阁的时候,浙江最大的势力组织便是东篱寨和云龙堂,甚至在整个江南地区,这两股势力也鼎鼎有名。 但是此起彼落,当揽金阁出现之后,云龙堂很快便在三年之内被兼并取代,倒是东篱寨因为离临安城甚远,又多占了水域的便宜,所以迄今仍存。 不过如今的东篱寨早已经不能和当时相提并论,尽管他们在舟山仍有不小的势力,但整个杭州府,整个浙江,乃至于整个江南,独揽大权的还是揽金阁。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湿润微凉的气息。 天歌负手身后,望着那映在江上的月亮眉头微蹙。 这些是当初与小七一道过卷宗的时候,她所看过的关于东篱寨的记录,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方才她和徐芮姬修齐在阁中饮酒,小七寻她并送来一封信。 信上未央亲笔所书,说揽金如今被东篱寨宅主杨海琼扣在寨中,死活不肯放人。 上次搬进林府之后,揽金其实并没有一直住下来。 陪着宋婶说了几日话之后,揽金便来寻天歌说自己准备出门四处溜达溜达,正好看看江南的好风光,毕竟这些年来一直守在揽金阁中,还从未真正欣赏过这烟雨江南的美景。 尽管这理由与当初寒山留下来的借口有些相似,但天歌实在想不出揽金扯谎的理由,再加上当时还在她接管揽金阁的适应期,整日忙碌并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去理会旁的事情,所以便由着他去了。 不过为了揽金的安全起见,天歌还是在未央之外,又寻了十名高手跟着揽金暗中保护,免得揽金顶着那张祸害般的脸招来什么危险。 但天歌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百密终有一疏,揽金如今还是遇到了危险,甚至于那十名暗中保护的高手还没来得及传递消息,到头来还是未央写信告诉她眼下的状况与情势。 想到这里,天歌心头又多出几分烦躁,转头问船夫: “还有多久到舟山?” “回公子,晚上行船黑灯瞎火的,比不得白日里什么都能瞧见。您先别着急,明日天亮之前,小老儿保证将您送到舟山。” “有劳。” 天歌拱了拱手,望着那江上明月,再没有半分天涯此时的闲情逸致。 当天幕中绽出一线白光,经过一夜的航行,众人终于成功着陆。 东篱寨不比其他地方,有着天然的水域优势行城自然屏障和掩护。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目送徐芮上了马车离去,天歌这才将方才面上的柔意撤去,一转身便换上严肃神色往楼上疾步行去。 屋门推开,小七已经换上劲装提着剑候在屋里,在她身边还站着四个同样身着劲装提剑的男子。 一见天歌进来,小七连忙上前两步: “阁主,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船也已经在码头候着,只等您一声令下,我们这便动身去东篱寨。” “你留在阁里,我与他们一道前去。”天歌道。 “不行!阁主您不能以身犯险!”小七出言阻拦。 “不过是去捞两个人回来罢了,算不上以身犯险。就这么说定了,你留在阁里照应,有事尽快让蛛网传书。还有林府那边,一会儿得了空也去招呼一声,就说我这两日有事,先不回府了。” 说着天歌摊开一张纸蘸墨写信,很快便递给小七,“这封信你去交给林府的褚流,他会知道怎么跟众人说。” “可是阁主,东篱寨那边您一点都不熟悉,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天歌截断了小七的话,说着一指旁边的四个人,“我不熟悉,他们几个熟悉就行了。” 说着天歌将凑近小七几分,几乎是将气息呼在她的耳边:“好生留意阁里的动静。” 小七的眼睛很快睁大,明白了天歌的意思之后,她当即不再劝阻,只抱拳躬身: “阁主放心,小七定不辱命!” 天歌看她一眼,弯了弯唇角,而后快步上前几步打开窗户,招呼一声从窗户跃下没入黑暗之中。 “走!” 在她身后,四道黑色身影如影随形。 东篱寨是舟山的一座水寨,几乎掌管着整个舟山一带的所有渔业,但寨子的营生却不仅仅是打渔这么简单。 就像临安无人不知揽金阁,舟山无人不知东篱寨。 所有的泊船码头,都在东篱寨的管辖之下,但凡大周商人准备下海去东洋舶商,必须得先到东篱寨递交过牌,才能获得下海的资格。 早在十几年前,还没有揽金阁的时候,浙江最大的势力组织便是东篱寨和云龙堂,甚至在整个江南地区,这两股势力也鼎鼎有名。 但是此起彼落,当揽金阁出现之后,云龙堂很快便在三年之内被兼并取代,倒是东篱寨因为离临安城甚远,又多占了水域的便宜,所以迄今仍存。 不过如今的东篱寨早已经不能和当时相提并论,尽管他们在舟山仍有不小的势力,但整个杭州府,整个浙江,乃至于整个江南,独揽大权的还是揽金阁。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湿润微凉的气息。 天歌负手身后,望着那映在江上的月亮眉头微蹙。 这些是当初与小七一道过卷宗的时候,她所看过的关于东篱寨的记录,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方才她和徐芮姬修齐在阁中饮酒,小七寻她并送来一封信。 信上未央亲笔所书,说揽金如今被东篱寨宅主杨海琼扣在寨中,死活不肯放人。 上次搬进林府之后,揽金其实并没有一直住下来。 陪着宋婶说了几日话之后,揽金便来寻天歌说自己准备出门四处溜达溜达,正好看看江南的好风光,毕竟这些年来一直守在揽金阁中,还从未真正欣赏过这烟雨江南的美景。 尽管这理由与当初寒山留下来的借口有些相似,但天歌实在想不出揽金扯谎的理由,再加上当时还在她接管揽金阁的适应期,整日忙碌并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去理会旁的事情,所以便由着他去了。 不过为了揽金的安全起见,天歌还是在未央之外,又寻了十名高手跟着揽金暗中保护,免得揽金顶着那张祸害般的脸招来什么危险。 但天歌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百密终有一疏,揽金如今还是遇到了危险,甚至于那十名暗中保护的高手还没来得及传递消息,到头来还是未央写信告诉她眼下的状况与情势。 想到这里,天歌心头又多出几分烦躁,转头问船夫: “还有多久到舟山?” “回公子,晚上行船黑灯瞎火的,比不得白日里什么都能瞧见。您先别着急,明日天亮之前,小老儿保证将您送到舟山。” “有劳。” 天歌拱了拱手,望着那江上明月,再没有半分天涯此时的闲情逸致。 当天幕中绽出一线白光,经过一夜的航行,众人终于成功着陆。 东篱寨不比其他地方,有着天然的水域优势行城自然屏障和掩护。 正文 第331话 巧合与骗局 【含防盗章,1h后刷新看】 水流两岸的芦苇荡层层叠叠,对东篱寨外的入口形成天然的屏障与遮挡,同样的,对于此刻藏身其中的揽金阁众人来说,也是极好的隐藏身形的所在。 远处的白帆越来越近,鼓着风带着大船向芦苇荡驶来,眼见便要到近前,却忽然停了下来。 旁边的周添轻叩了一个喷嚏,旁边的丁鹏见状忙不迭脱下自己的外袍递了过去: “先穿上。” 周添也不是忸怩之人,道了声谢便披上丁鹏的外衫,而后看向天歌: “阁主,这船确定是前往东篱寨的吗?” 天歌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帆船之上: “八九不离十。以东篱寨在舟山的势力,没有什么人会傻到在寨子外头晃荡,我们且先等等。” 周添闻言身子往下又伏了几分。 下游的船只逐渐停稳,过不多时,一道白日焰火从船上直冲向天空,炸开一道并不明显的焰火,但那声音在这空荡的芦苇荡周围响起,却莫名的响亮。 “阁主。”周添提醒。 “再看看。”天歌道。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忽然飞瀑泻下的声音发生变化,天歌连忙将目光投向飞瀑流泻处。 只见先是尖尖的船头,接下来是船身,再到一整艘完整的航船,就这么从水瀑之后驶出。 “阁主,这便是东篱寨那艘改造过的船只!”周添低呼。 天歌趴在芦苇荡中,将面前芦苇丛的缝隙扒拉得开一些,将那艘船瞧了个仔细。 那是一艘不大,却也不算小的船只,一眼望去,其他船并没有什么不同,样子也很是寻常,除了极高的吃水线和罩在最上面的厚厚防雨布之外。 可见正如先前所了解的那样,东篱寨的确是依靠这艘船来运送日常所需的物资。 “周添……算了,丁鹏刘元,你们二人等下随我潜入船上。” 听到天歌的吩咐,周添不由急了:“阁主,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刚进了水,鞋上有水渍容易出现脚印,且你衣服眼下都是湿的,就先与众人在外头候着接应好了。” 这话一出,周添只好噤声道“是”。 船只越靠越近,眼见便到跟前,丁鹏不由征询天歌的意见: “阁主,咱们何时上船?” “不急。”天歌压低了声音,但目光却没有从船上移开,“如今船上人少且状况不明,上去很容易被发现。等一会儿船驶过去,咱们跟上去瞧瞧。”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水流两岸的芦苇荡层层叠叠,对东篱寨外的入口形成天然的屏障与遮挡,同样的,对于此刻藏身其中的揽金阁众人来说,也是极好的隐藏身形的所在。 远处的白帆越来越近,鼓着风带着大船向芦苇荡驶来,眼见便要到近前,却忽然停了下来。 旁边的周添轻叩了一个喷嚏,旁边的丁鹏见状忙不迭脱下自己的外袍递了过去: “先穿上。” 周添也不是忸怩之人,道了声谢便披上丁鹏的外衫,而后看向天歌: “阁主,这船确定是前往东篱寨的吗?” 天歌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帆船之上: “八九不离十。以东篱寨在舟山的势力,没有什么人会傻到在寨子外头晃荡,我们且先等等。” 周添闻言身子往下又伏了几分。 下游的船只逐渐停稳,过不多时,一道白日焰火从船上直冲向天空,炸开一道并不明显的焰火,但那声音在这空荡的芦苇荡周围响起,却莫名的响亮。 “阁主。”周添提醒。 “再看看。”天歌道。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忽然飞瀑泻下的声音发生变化,天歌连忙将目光投向飞瀑流泻处。 只见先是尖尖的船头,接下来是船身,再到一整艘完整的航船,就这么从水瀑之后驶出。 “阁主,这便是东篱寨那艘改造过的船只!”周添低呼。 天歌趴在芦苇荡中,将面前芦苇丛的缝隙扒拉得开一些,将那艘船瞧了个仔细。 那是一艘不大,却也不算小的船只,一眼望去,其他船并没有什么不同,样子也很是寻常,除了极高的吃水线和罩在最上面的厚厚防雨布之外。 可见正如先前所了解的那样,东篱寨的确是依靠这艘船来运送日常所需的物资。 “周添……算了,丁鹏刘元,你们二人等下随我潜入船上。” 听到天歌的吩咐,周添不由急了:“阁主,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刚进了水,鞋上有水渍容易出现脚印,且你衣服眼下都是湿的,就先与众人在外头候着接应好了。” 这话一出,周添只好噤声道“是”。 船只越靠越近,眼见便到跟前,丁鹏不由征询天歌的意见: “阁主,咱们何时上船?” “不急。”天歌压低了声音,但目光却没有从船上移开,“如今船上人少且状况不明,上去很容易被发现。等一会儿船驶过去,咱们跟上去瞧瞧。”水流两岸的芦苇荡层层叠叠,对东篱寨外的入口形成天然的屏障与遮挡,同样的,对于此刻藏身其中的揽金阁众人来说,也是极好的隐藏身形的所在。 远处的白帆越来越近,鼓着风带着大船向芦苇荡驶来,眼见便要到近前,却忽然停了下来。 旁边的周添轻叩了一个喷嚏,旁边的丁鹏见状忙不迭脱下自己的外袍递了过去: “先穿上。” 周添也不是忸怩之人,道了声谢便披上丁鹏的外衫,而后看向天歌: “阁主,这船确定是前往东篱寨的吗?” 天歌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帆船之上: “八九不离十。以东篱寨在舟山的势力,没有什么人会傻到在寨子外头晃荡,我们且先等等。” 周添闻言身子往下又伏了几分。 下游的船只逐渐停稳,过不多时,一道白日焰火从船上直冲向天空,炸开一道并不明显的焰火,但那声音在这空荡的芦苇荡周围响起,却莫名的响亮。 “阁主。”周添提醒。 “再看看。”天歌道。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忽然飞瀑泻下的声音发生变化,天歌连忙将目光投向飞瀑流泻处。 只见先是尖尖的船头,接下来是船身,再到一整艘完整的航船,就这么从水瀑之后驶出。 “阁主,这便是东篱寨那艘改造过的船只!”周添低呼。 天歌趴在芦苇荡中,将面前芦苇丛的缝隙扒拉得开一些,将那艘船瞧了个仔细。 那是一艘不大,却也不算小的船只,一眼望去,其他船并没有什么不同,样子也很是寻常,除了极高的吃水线和罩在最上面的厚厚防雨布之外。 可见正如先前所了解的那样,东篱寨的确是依靠这艘船来运送日常所需的物资。 “周添……算了,丁鹏刘元,你们二人等下随我潜入船上。” 听到天歌的吩咐,周添不由急了:“阁主,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刚进了水,鞋上有水渍容易出现脚印,且你衣服眼下都是湿的,就先与众人在外头候着接应好了。” 这话一出,周添只好噤声道“是”。 船只越靠越近,眼见便到跟前,丁鹏不由征询天歌的意见: “阁主,咱们何时上船?” “不急。”天歌压低了声音,但目光却没有从船上移开,“如今船上人少且状况不明,上去很容易被发现。等一会儿船驶过去,咱们跟上去瞧瞧。”水流两岸的芦苇荡层层叠叠,对东篱寨外的入口形成天然的屏障与遮挡,同样的,对于此刻藏身其中的揽金阁众人来说,也是极好的隐藏身形的所在。 远处的白帆越来越近,鼓着风带着大船向芦苇荡驶来,眼见便要到近前,却忽然停了下来。 旁边的周添轻叩了一个喷嚏,旁边的丁鹏见状忙不迭脱下自己的外袍递了过去: “先穿上。” 周添也不是忸怩之人,道了声谢便披上丁鹏的外衫,而后看向天歌: “阁主,这船确定是前往东篱寨的吗?” 天歌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帆船之上: “八九不离十。以东篱寨在舟山的势力,没有什么人会傻到在寨子外头晃荡,我们且先等等。” 周添闻言身子往下又伏了几分。 下游的船只逐渐停稳,过不多时,一道白日焰火从船上直冲向天空,炸开一道并不明显的焰火,但那声音在这空荡的芦苇荡周围响起,却莫名的响亮。 “阁主。”周添提醒。 “再看看。”天歌道。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忽然飞瀑泻下的声音发生变化,天歌连忙将目光投向飞瀑流泻处。 只见先是尖尖的船头,接下来是船身,再到一整艘完整的航船,就这么从水瀑之后驶出。 “阁主,这便是东篱寨那艘改造过的船只!”周添低呼。 天歌趴在芦苇荡中,将面前芦苇丛的缝隙扒拉得开一些,将那艘船瞧了个仔细。 那是一艘不大,却也不算小的船只,一眼望去,其他船并没有什么不同,样子也很是寻常,除了极高的吃水线和罩在最上面的厚厚防雨布之外。 可见正如先前所了解的那样,东篱寨的确是依靠这艘船来运送日常所需的物资。 “周添……算了,丁鹏刘元,你们二人等下随我潜入船上。” 听到天歌的吩咐,周添不由急了:“阁主,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刚进了水,鞋上有水渍容易出现脚印,且你衣服眼下都是湿的,就先与众人在外头候着接应好了。” 这话一出,周添只好噤声道“是”。 船只越靠越近,眼见便到跟前,丁鹏不由征询天歌的意见: “阁主,咱们何时上船?” “不急。”天歌压低了声音,但目光却没有从船上移开,“如今船上人少且状况不明,上去很容易被发现。等一会儿船驶过去,咱们跟上去瞧瞧。” 下游的船只逐渐停稳,过不多时,一道白日焰火从船上直冲向天空,炸开一道并不明显的焰火,但那声音在这空荡的芦苇荡周围响起,却莫名的响亮。 “阁主。”周添提醒。 “再看看。”天歌道。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忽然飞瀑泻下的声音发生变化,天歌连忙将目光投向飞瀑流泻处。 只见先是尖尖的船头,接下来是船身,再到一整艘完整的航船,就这么从水瀑之后驶出。 “阁主,这便是东篱寨那艘改造过的船只!”周添低呼。 天歌趴在芦苇荡中,将面前芦苇丛的缝隙扒拉得开一些,将那艘船瞧了个仔细。 那是一艘不大,却也不算小的船只,一眼望去,其他船并没有什么不同,样子也很是寻常,除了极高的吃水线和罩在最上面的厚厚防雨布之外。 可见正如先前所了解的那样,东篱寨的确是依靠这艘船来运送日常所需的物资。 “周添……算了,丁鹏刘元,你们二人等下随我潜入船上。” 听到天歌的吩咐,周添不由急了:“阁主,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刚进了水,鞋上有水渍容易出现脚印,且你衣服眼下都是湿的,就先与众人在外头候着接应好了。” 这话一出,周添只好噤声道“是”。 船只越靠越近,眼见便到跟前,丁鹏不由征询天歌的意见: “阁主,咱们何时上船?” “不急。”天歌压低了声音,但目光却没有从船上移开,“如今船上人少且状况不明,上去很容易被发现。等一会儿船驶过去,咱们跟上去瞧瞧。”水流两岸的芦苇荡层层叠叠,对东篱寨外的入口形成天然的屏障与遮挡,同样的,对于此刻藏身其中的揽金阁众人来说,也是极好的隐藏身形的所在。 远处的白帆越来越近,鼓着风带着大船向芦苇荡驶来,眼见便要到近前,却忽然停了下来。 旁边的周添轻叩了一个喷嚏,旁边的丁鹏见状忙不迭脱下自己的外袍递了过去: “先穿上。” 周添也不是忸怩之人,道了声谢便披上丁鹏的外衫,而后看向天歌: “阁主,这船确定是前往东篱寨的吗?” 天歌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帆船之上: “八九不离十。以东篱寨在舟山的势力,没有什么人会傻到在寨子外头晃荡,我们且先等等。” 周添闻言身子往下又伏了几分。 正文 第322话 异样与相遇 天歌暗自庆幸,得亏方才没有下水直接游过来,否则眼前这从水里横亘至接近洞顶的铁网竖在这里,除非她变成鱼才能游过去。 旁边的丁鹏和刘元显然也没有料想到山洞中还有这一层铁网,见此都不由露出诧异之色。 先前他们得到的消息里,可从来没有人提及洞中还有这么一道关卡。 “这道铁网,是近年来才加上去的吧?” 坐在船中的伍怀看着船只从水中驶过,那道被留在后头的铁网又再次被拉起,出声问道。 当年随着那人一道来东篱寨的时候,可还没有这一道网。 董兴闻言点了点头: “是前些日子才加上去的,不过想法却是早就有了的。” “哦?杨寨主向来喜欢有备无患,怎得中间隔了些年头?” “说来这也不是我大哥的主意。前些日子,大哥在书房整理旧物,看到过去与老友往来的书信,才想起当年有人曾提醒过他该在此处加设一道关卡。只是当年东篱寨扩充期间耗费颇巨,大哥又有别的事情缠身,这便搁置了下来,直到那日看到书信这才想起来添上。” 伍怀闻言眼神一凝,点了点头:“缘是如此。” 说完又似无意问道:“贵寨有水瀑与山洞为天然防护,如今再加上这一张铁网,俨然已如铜墙铁壁。只不知杨寨主的那位老友是谁,竟能想得出这样一个好主意。” 董兴听到这话顿时挠了挠脑袋: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只是听大哥说起。反正已经到寨子了,等会儿伍先生见到我大哥直接问他就是。” 董兴这拒绝的话说的直白,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倒是叫伍怀有些尴尬: “二当家见谅,方才是我这老匹夫唐突了。” “不唐突不唐突。”董兴摆了摆手,“说起来伍先生和我大哥也算是老相识,指不定那人你也认识,只是寨中这些事我向来不管,所以着实是不大清楚。” 听到董兴这话,伍怀的尴尬颇有缓解,但话说到这里,自是没法再继续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 好在出了山洞之后,便离主寨不远,众人都被四周的景象吸引,也没人再去想方才的小插曲。 在外人眼中,东篱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凶神水寨,但凡要在舟山做什么与船海相关的事宜,必须得在东篱寨过了对牌,否则便会有数不尽的麻烦等着。 当然,过了对牌便可获得东篱寨的保护,但前提是遵照寨主定下规矩,否则便是出了事,东篱寨也不会帮衬分毫。 说白了,这就是一个依靠垄断与制定规则收保护费为生的水寨。 其实从一定程度上来,东篱寨的存在对于舟山的船运有一定的规范作用。毕竟有些事依靠官府来做,总会束手束脚,反倒不见得能有东篱寨这般影响。 但话又说回来,东篱寨此举本就有敛财之嫌,再加上寨子染了不少人命,所以这一来二去的,便成了众人眼中不能惹的忌讳。 甚至于天歌从先前揽金阁的卷宗里看到关于东篱寨的介绍,如果抛却那些客观评价不谈,只怕会让人觉得这寨子是三步一凶神,五步一恶煞的地方。 但听说归听说,此刻真正看到眼前这枫林红叶飘,水田白鹭飞,村妇浣衣孩童戏水的景象,天歌却不由生出好像来到世外桃源的错觉。 就在天歌暗自不解这寨子里的光景与外头不同的时候,忽然岸边传来一道声音: “董叔叔!你今天这么快就回来啦?这次给小瓦带糖果了吗!” 循音看去,说话的是一个总角小儿,正在水田边挥着手对这头船上的董兴招呼。 董兴见到小孩也是一喜,挥了挥手道: “今天没有进城,等过两日出门的时候再给你带酥糖吃!” 小孩闻言拍手,并往行船这头跑来:“好哦!” 说话间,船已经慢慢靠岸,董兴大步下船,弯身将跑过来的孩子一把捞起抱在怀中: “你今儿个怎么出来的这么早?要背的书背完了?” 一听背书,那孩子顿时耷拉起脑袋,两只手也开始绞在一起: “还没……我偷跑出来跟阿年他们一起捉鱼……” 董兴闻言弹指敲了一下小瓦的脑门儿:“好啊你,居然学会偷懒了,再这样不学好,下次我再出门可就不会给你们再带好吃的了!” 小瓦一听急了,一把抱住董兴的脖子:“董叔叔我听话!我要吃酥糖!” 董兴闻言一笑,蹲身将孩子放下来:“想吃那就带上阿年他们一起,回去好好背书,等晚点我来检查,要是背不下来谁都别想吃了。” 这话一出,小瓦登时撒腿跑开:“我这就去!董叔叔你要说话算话!” “好,说话算话。” 看着跑开的孩子,董兴脸上的笑意全然绽开。 这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方才那孩子是?” 董兴一回头,方才还在船上的伍怀等人已经在方才那会儿功夫自行下了船。 “是宅子里的孩子,他爹年轻的时候为寨子死了,留下他娘和他两个人,大哥便将孤儿寡母一并接回了寨子里照看。” 说着董兴引路领着众人前行,一路上遇到的人大都会极其和气的跟董兴打招呼,也会带着几分打量看向伍怀极其身后跟着的人。 但不管怎么着,倒是没有多嘴多舌多问的。 “我看这一路走来,宅子里的孩童好似不少。”伍怀拄着拐杖,与董兴闲谈而行。 “都是寨子里弟兄们的孩子,有的父母还在,但大多数都是孤儿。这年头江浙虽然平顺下来了,可早些年闹灾的时候,若不是大哥出手将他们带回来,怕是早都饿死了。” 伍怀点了点头:“杨寨主这一点倒是多年不变。” 董兴一笑:“伍先生不也是如此么?若是没有安西街收留,临安城中的乞儿们哪里能撑得过寒冬腊月?” 伍怀闻言一笑,没再说什么,但跟在后头的天歌心里却直打鼓。 听伍怀和董兴这话,杨海琼显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可如果是这样,他扣住揽金的目的到底在何? 盘踞舟山的水龙,想要占据杭州的地盘? 可即便如此,直接扣人的法子未免也太天真。 东篱寨在舟山游刃靠的是水上功夫,但杭州城却根本没法用这一套,就算扣人之后能拿到什么承诺,最终只要揽金离开这寨子,就能斩断东篱寨探向临安的触角,如果那杨海琼真如别人形容的那般聪明,缘何却想不到这一点? 就在天歌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杨海琼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愚蠢之举的时候,忽然前面的董兴停下脚步: “还请诸位在花厅稍候,我去跟大哥知会一声。” 说着对身边跟着的几个人吩咐几句照看,便从花厅前离开。 伍怀和许三被请进花厅,天歌等人扮作的随从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去,但因着许三进去前的吩咐,却也没有走太远,就在花厅外头左右各五人站好,乍一看上去倒是有些大场面的意思。 等了没有多久,便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天歌抬起头来,正瞧见那头董兴陪着一个身量颇高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走来。 一层薄须让看上去颇为文气的男子多了几分疏朗,腰间一把配剑又为他增加了几分英正之气。 尽管见过杨海琼的画像,但如今见到真人,却又带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不知怎得,天歌觉得此人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手染鲜血的煞神。 不过这世间的很多事情仅凭眼睛的并不能直接下论断,心面不一的情况也并不少。 走到花厅前,杨海琼突然停下,望着门口站着的众人: “这是?” 董兴连忙解释:“是与伍先生同行而来的。” “这样。”杨海琼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越过众人进了花厅。 按着天歌如今所在的位置,不大能听得清里头在说什么,但偷眼望去,倒是可以瞧见杨海琼与伍怀相谈甚欢。 等了一会儿,天歌自觉一直杵在这里当木桩不是个事儿,便开始思索寻个由头开溜,去摸摸寨子里的情况,寻一寻揽金被扣押的地方。 然而没等天歌捂着肚子装肚痛,一道熟悉的声音先从身后传来。 “那个老小子来了,你家主子也不知道知会我一声,还要我自己寻来,这是何道理?” 天歌蓦然睁大眼睛,奈何说话的人在她后方,没法子转过头去看。 就在天歌心急之时,一眼瞧见对面目瞪口呆的丁鹏,心里霎时有了答案。 “寨主方才是问过小的的,一听公子您还在歇息还没起身,就说让您先歇息好,等后头醒了再知会您,并不是不跟您说的。” 然而这样的解释并不能的让说话的人满意,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道: “我瞧着你们寨主就是故意怠慢我。” 解释之人一听急了:“您这话就严重了,寨主跟我们千叮咛万嘱咐说您是贵客,轻慢不得的!” 但有些时候,当人一旦认定了什么,别人的解释就很难听得进去了。 所以傲娇的贵客哼了一声之后,便大摇大摆的从天歌等人面前走了过去。 看着那张熟悉的如红颜祸水的脸,再瞅着那人身后跟着的冷面女子,天歌心中莫名升腾起一股被骗的感觉。 不是说被扣押了吗?怎么还成贵客了? 还有方才那寨子里的人说话的语气,可一点也不像未央信上所说的揽金在这边受着委屈呢! 原本担心惊讶的目光转为怀疑与隐隐的愤怒,如利般向一脸惬意的揽金瞪去。 似是觉察到了什么,刚准备踏进门槛的揽金陡然回过头来,与天歌的目光正好对上。 揽金先是一愣,而后很快绽开一个笑容,紧跟着对未央说了几句话,便兀自进了花厅,留下未央折身走了过来。 到了天歌面前,未央深吸一口气: “小阁……您先跟我来。” 这个时候,天歌也不管藏不藏身份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便跟着未央转身去了别处。 剩下的几个安西街的随从见状一愣,低声纳闷: “这是什么情况?” 然而并没有人能给出回答,就连与天歌一道来的丁鹏和刘元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眼前的境况怎得变了这般。 外头陡然发生的一幕没有遮掩,花厅里的杨海琼和伍怀也看了清清楚楚。 见自己的随从被人带走,伍怀面上自是没有什么好颜色,尤其做这件事的人还是他平素不大喜欢的揽金。 “你小子想做什么?” 一道冷哼出声,伍怀的拐杖在地上重重的拄了下。 揽金何等脾气,有人这般与他说话,他自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寻了个地方撩袍坐下,揽金二郎腿翘起: “想知道?自己去看嘛!” “你!”伍怀一咬牙,转头看向身后的许三,“跟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可是先生您……” 【数字编号有误,是第332话,标题改不了,但是内容没错】 第332话异样与相遇 许三有些忧心,眼下这情况要是打起来,自己不在跟前怎么办? “我没事,你放心去。再不济还有杨寨主在。” 杨海琼闻言也道:“阁下放心,有我在,不会委屈了伍先生。” 有了这句担保,许三算是放下心来,一抱拳从花厅离开。 许三一走,杨海琼便叹了口气,似有几分无奈: “当年见你们二人的时候不怎么对付,如今见到了竟然还是如此。这十几年的功夫,你们同在临安,这关系就没变好那么一点点?” 揽金闻言往椅背上一靠,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把玩: “我这人可是很记仇的,莫说是十几年,就是过个千儿八百年,该记恨的还是要记恨,没得商量。” 伍怀也是同样冷着一张脸坐下: “我是下九流里混的人,可不敢跟金贵的揽金阁阁主攀扯关系。” 见这二人如此态度,夹在中间的杨海琼不由苦笑一声看向揽金: “我说,你借我这地盘儿我的名义,让我将伍先生请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说。如今这人我给你请来了,你却这般态度,这还怎么说?” 一听这话,刚坐下的伍怀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 ————感谢@小雨12宝宝的角色打赏,天歌给你鞠躬了哈哈哈_(:з」∠)_ 正文 第333话 来者与目的 【有防盗,1h后刷新】 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杨海琼遂也不再瞒着。 “实不相瞒,请先生来此一叙,非是我的主意。那日阁主突然造访,说是有要事与你我相商,所以这才托我请先生进寨。” 杨海琼面上显出几分羞愧:“未曾道出真言,还望先生莫怪。” 伍怀心中顿时来气,若说先前是因为揽金的态度,如今便又多加了一条杨海琼的欺骗。 “我拿寨主当真兄弟,这才抛下事务前来应约,可是寨主倒好,跟这小子一道合起来蒙我,也忒的不地道!” 杨海琼自知理亏,所以倒也没有辩解之词,只想着如何缓解目下的氛围,左右人都来了,总不能这三言两语给气走了不说,日后怕是还要结了怨,兄弟都没得做了。 然而不等杨海琼开口,揽金倒是哼笑着先说了话: “拿寨主当真兄弟?若是真兄弟至于带着这么多人进寨子?小爷随行的也就一个姑娘,你倒好,一个大老爷们儿带着十个壮汉。安西街里的人称你一声伍老,你这便真拿自己当老头了,生怕人不知道你这是心怀戒备?” 这话说的实在直白。 按说伍怀放心不下,多带着几个人防身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偏生前头套用了真兄弟的名头,如今再对着外头的人数一瞧,这话便怎么看怎么像是故意拿乔的托词了。 被揽金这么一噎,伍怀顿时无法再追究下去,但蓄起来的怒气却也不是这般轻而易举便能消得下去的,于是将手中拐杖在地上又是重重一拄,干脆将脸别了过去不再看二人。 虽然氛围依旧有些僵,但到底伍怀没有再喊着要离开,杨海琼到底松了一口气并趁机开口: “当年公子在的时候,你们二人也是这般斗嘴,这些年过去了,我本以为你们同在临安,多少可以缓和照应彼此,如今瞧来你们倒是注定的冤家似的。” “不过这样我倒也可以理解阁主为什么要让我出面请先生过来了,想来如果阁主以自己的名义,那么先生只怕连面都不会露。” 伍怀哼气一声,别说不会露面了,只怕他会将拜帖丢出,将送信的人打一顿扔出去! 但这话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杨海琼已经出面给了台阶,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伍怀心中再有气,到底还是缓了语气给主人几分面子: “说吧,到底所为何事。尽早说完我也尽早撤身,免得在这里看着某些人心里膈应。” 然而揽金却偏生有意气他: “那可真是对不住了,伍先生怕是要继续膈应着了,我可不想现在说一次,等后头来了人再说一遍。” 这次伍怀倒是难得没有生气:“还有谁?” “还有……”杨海琼无奈地看一眼傲娇成性的揽金,正要替他回答,却听外头忽然又一声焰火炸裂声,顿时如释重负,喜道,“来了!” 说着对身后的董兴吩咐:“二弟,劳烦你再走一趟了。” 董兴闻言一抱拳,快步出了花厅。 …… 花亭外不远处,正在听未央解释的天歌此时也听到了那一声焰火炸裂,一回头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除了伍怀之外,还有谁来?不会也是揽金喊的人吧?” “是……” 平素决然的未央这次难得在天歌面前气弱。 毕竟到底是揽金欺骗在先,而写信给天歌让她来救人的未央自然也脱不开关系。 天歌强忍住被骗的气闷,耐着性子问道: “你家主子到底是想做什么?” 然而就是未央也不知道:“主子没说,只吩咐未央给您和云仙楼主写信。” 一提起写信这事,天歌压下去的火气又腾上来几分: “也活该我偏听偏信,但凡在外头多想一想,也不会被你们两个耍的团团转。” 东篱寨只有水瀑山洞一个入口,还有铁网密布,若非水寨中有人接应,未央哪里能将信顺利递送到天歌手中? 先前挑给揽金的十个人,都是阁里一等一的好手,仔细一想就知道不会全部都杳无音讯。 就算全部都出了事,至少也不会没有任何动静。 说白了还是只能怪自己关心则乱,一看未央信上说出了事,便不管不顾的奔了过来,却根本没想到揽金会给自己下套。 不行,不能再这样想下去。 天歌甩了甩脑袋,再想下去怕是要连带着自己一起气恨起来了。 “你方才说揽金还让你给云仙写了信?”想起方才未央的那句话,天歌岔开话头,“所以这会儿来的,是云仙?” 说起云仙,哦不,那位自称天仙的妖冶男人,天歌抖了抖身子。 当初在姑苏的时候,这大兄弟留给她的印象可实在是太深刻了。 “揽金喊他来做什么?” 话刚一问出口,天歌便给了自己脑门儿一巴掌,方才人已经说过不知道了,再问又有什么用? 想知道还不如直接去问正主儿。 “算了,我自己去问他。”天歌说着转身便往方才花厅那边走去。 知道揽金非但不是被杨海琼扣押在这里,反而与杨海琼交好,甚至还以能让杨海琼出地盘出名义帮他喊人聚义之后,天歌便算是彻底放下了心,至少如今在东篱寨中也不再似先前扮伍怀侍从那样束手束脚了。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自己刚走了没几步便被人喊住。 “林兄弟?” 天歌闻言一愣,看着从树丛后出来的人:“许三哥?” “真的是你?!” 许三显然也是没有想到。 方才在讲花厅里,他得了伍怀的吩咐便循迹跟来,见未央与那侍从窃窃私语,便想着看能否听到些什么。 但奈何未央选的地方空旷,许三寻了最近的藏身处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而且那侍卫一直背对着他,脸模样都瞧不真切。 直到方才天歌转身往回走,他才瞧见了那“侍从”的长相,这一眼望去,便给他惊到了,一时没有忍住竟是喊出了声。 只是谁能想到,扮作侍卫的人正是天歌呢? 如今这样被撞破,天歌也没什么再好隐瞒的,冲着许三一抱拳,坦然承认: “小弟先前以为有朋友被困东篱寨,正愁入寨救人无门,恰好看到有船要入水寨,便趁机混上了船只,直到将人撂倒之后才发现竟是许三哥的人……闹了那一出,小弟自是不敢在船上与三哥相认,只望三哥莫要因此恼了小弟……” 天歌不遮不掩,许三自也不是忸怩之人。 “这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只能怪我带出来的人不敌林兄弟。自己人不争气,不是你的过错。” 尤其许三先前以为是安西街中混入了内鬼,如今知道是熟识的天歌之后,自没有先前的担心,也不与她计较混入之事,甚至还主动关切起来: “倒是你那朋友如何了?外头传说这东篱寨牛鬼神蛇,但伍老与寨主相熟,杨寨主断不是那种不讲道理之人,这种可是有什么误会?可否需要愚兄与托伍老说项说项?” 见许三如是热情,天歌先前因为被骗之事激起的怒气也已经散了大半。 冲着许三感激一笑,她道:“三哥盛情小弟心领,方才听未央姑娘解释之后,我才知道这中间原是误会一场,并没有扣人之事。” 许三没见过一直藏身于揽金阁三楼的未央,但对这个名字却一点也不陌生,更何况这个女子方才还跟在揽金身后,就算再迟钝的人,此刻也知道了天歌口中那位朋友的身份。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杨海琼遂也不再瞒着。 “实不相瞒,请先生来此一叙,非是我的主意。那日阁主突然造访,说是有要事与你我相商,所以这才托我请先生进寨。” 杨海琼面上显出几分羞愧:“未曾道出真言,还望先生莫怪。” 伍怀心中顿时来气,若说先前是因为揽金的态度,如今便又多加了一条杨海琼的欺骗。 “我拿寨主当真兄弟,这才抛下事务前来应约,可是寨主倒好,跟这小子一道合起来蒙我,也忒的不地道!” 杨海琼自知理亏,所以倒也没有辩解之词,只想着如何缓解目下的氛围,左右人都来了,总不能这三言两语给气走了不说,日后怕是还要结了怨,兄弟都没得做了。 然而不等杨海琼开口,揽金倒是哼笑着先说了话: “拿寨主当真兄弟?若是真兄弟至于带着这么多人进寨子?小爷随行的也就一个姑娘,你倒好,一个大老爷们儿带着十个壮汉。安西街里的人称你一声伍老,你这便真拿自己当老头了,生怕人不知道你这是心怀戒备?” 这话说的实在直白。 按说伍怀放心不下,多带着几个人防身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偏生前头套用了真兄弟的名头,如今再对着外头的人数一瞧,这话便怎么看怎么像是故意拿乔的托词了。 被揽金这么一噎,伍怀顿时无法再追究下去,但蓄起来的怒气却也不是这般轻而易举便能消得下去的,于是将手中拐杖在地上又是重重一拄,干脆将脸别了过去不再看二人。 虽然氛围依旧有些僵,但到底伍怀没有再喊着要离开,杨海琼到底松了一口气并趁机开口: “当年公子在的时候,你们二人也是这般斗嘴,这些年过去了,我本以为你们同在临安,多少可以缓和照应彼此,如今瞧来你们倒是注定的冤家似的。” “不过这样我倒也可以理解阁主为什么要让我出面请先生过来了,想来如果阁主以自己的名义,那么先生只怕连面都不会露。” 伍怀哼气一声,别说不会露面了,只怕他会将拜帖丢出,将送信的人打一顿扔出去! 但这话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杨海琼已经出面给了台阶,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伍怀心中再有气,到底还是缓了语气给主人几分面子: “说吧,到底所为何事。尽早说完我也尽早撤身,免得在这里看着某些人心里膈应。” 然而揽金却偏生有意气他: “那可真是对不住了,伍先生怕是要继续膈应着了,我可不想现在说一次,等后头来了人再说一遍。” 这次伍怀倒是难得没有生气:“还有谁?” “还有……”杨海琼无奈地看一眼傲娇成性的揽金,正要替他回答,却听外头忽然又一声焰火炸裂声,顿时如释重负,喜道,“来了!” 说着对身后的董兴吩咐:“二弟,劳烦你再走一趟了。” 董兴闻言一抱拳,快步出了花厅。 …… 花亭外不远处,正在听未央解释的天歌此时也听到了那一声焰火炸裂,一回头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除了伍怀之外,还有谁来?不会也是揽金喊的人吧?” “是……” 平素决然的未央这次难得在天歌面前气弱。 毕竟到底是揽金欺骗在先,而写信给天歌让她来救人的未央自然也脱不开关系。 天歌强忍住被骗的气闷,耐着性子问道: “你家主子到底是想做什么?” 然而就是未央也不知道:“主子没说,只吩咐未央给您和云仙楼主写信。” 一提起写信这事,天歌压下去的火气又腾上来几分: “也活该我偏听偏信,但凡在外头多想一想,也不会被你们两个耍的团团转。” 东篱寨只有水瀑山洞一个入口,还有铁网密布,若非水寨中有人接应,未央哪里能将信顺利递送到天歌手中? 先前挑给揽金的十个人,都是阁里一等一的好手,仔细一想就知道不会全部都杳无音讯。 就算全部都出了事,至少也不会没有任何动静。 说白了还是只能怪自己关心则乱,一看未央信上说出了事,便不管不顾的奔了过来,却根本没想到揽金会给自己下套。 不行,不能再这样想下去。 天歌甩了甩脑袋,再想下去怕是要连带着自己一起气恨起来了。 “你方才说揽金还让你给云仙写了信?”想起方才未央的那句话,天歌岔开话头,“所以这会儿来的,是云仙?” 正文 第334话 扯谎与不甘 【含防盗章,1h后刷新看】 揽金的话如同一记猛锤狠狠砸在包括天歌在内的众人心头。 然而天歌的震惊却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伸手轻拽揽金袖子,天歌想要出言劝阻,可是谁曾想揽金根本看都不看她。 而眼下众人的反应也完全不给揽金言止于此的机会。 “你说的可是真的?!” 几人中最为稳重最为正常的杨海琼此刻却最激动,一伸手便从天歌手中捞出了揽金的胳膊,似是怕他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跑了。 揽金大老远从临安赶来舟山,还连哄带骗将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又哪里真会做出这等荒唐吊胃口的事情? 所以他又重申了一次方才所说的话: “云山没有死,他还活着。” 许是因为说第二遍,就连气息也比先前稳了不少,甚至还补带了更为详细的解说: “两个月前,我曾在姑苏见过他,然而他却不愿回江南,并在那一面之后不辞而别,说要去北地闯荡一番。” “你怎么不拦住他?!”杨海琼痛心疾首,似是失去了什么宝贝一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性,我怎么拦得住?”揽金一摊手,一脸被冤枉的模样。 杨海琼闻言颓然松手。 是啊,云山先生主意最大,有什么能做得了他的主呢? “可是当时你怎么不跟我说?” 这次问话的人是云仙。 当初揽金在姑苏做了什么事他清清楚楚,甚至临走的时候云仙还亲自相送,想不到这厮却拿这么大的事情瞒着自己。 “我倒是想说,可当时人不是在沅江之上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上哪儿跟你说去?后来回了临安,再让人传信我也信不过,这不忙完手上的事情,就找了你们所有人来说这事儿了么?” 揽金话说得越发坦然,若不是天歌一直与他在一起,差点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可不管她怎么想,都搞不明白揽金这真假掺半的话到底目的何在。 揽金的目标不在天歌,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天歌的想法,只要糊弄住眼前这些人,让他这一番折腾没有白瞎就行。 云仙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却又挑不出揽金话里的毛病。 毕竟沅江之上的确不好传消息,再加上蒋云山前朝国舅这样特殊的身份,也确实不好假他人之口传话,所以这样算来,揽金回到临安之后将人召集此处,倒的确是慎重之举。 “那千丝呢?既然先生仍在,那千丝是不是也在?你可见到了她?” 问这话的人自不必说,当然是寻千丝多年而不得的伍怀。 “你说呢?” 对于伍怀的问题,揽金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这反问的语气,却不仅符合揽金的性子,又没有直接承认,便是到时候伍怀真的发现揽金说谎,后者也能圆过去。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揽金的话如同一记猛锤狠狠砸在包括天歌在内的众人心头。 然而天歌的震惊却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伸手轻拽揽金袖子,天歌想要出言劝阻,可是谁曾想揽金根本看都不看她。 而眼下众人的反应也完全不给揽金言止于此的机会。 “你说的可是真的?!” 几人中最为稳重最为正常的杨海琼此刻却最激动,一伸手便从天歌手中捞出了揽金的胳膊,似是怕他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跑了。 揽金大老远从临安赶来舟山,还连哄带骗将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又哪里真会做出这等荒唐吊胃口的事情? 所以他又重申了一次方才所说的话: “云山没有死,他还活着。” 许是因为说第二遍,就连气息也比先前稳了不少,甚至还补带了更为详细的解说: “两个月前,我曾在姑苏见过他,然而他却不愿回江南,并在那一面之后不辞而别,说要去北地闯荡一番。” “你怎么不拦住他?!”杨海琼痛心疾首,似是失去了什么宝贝一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性,我怎么拦得住?”揽金一摊手,一脸被冤枉的模样。 杨海琼闻言颓然松手。 是啊,云山先生主意最大,有什么能做得了他的主呢? “可是当时你怎么不跟我说?” 这次问话的人是云仙。 当初揽金在姑苏做了什么事他清清楚楚,甚至临走的时候云仙还亲自相送,想不到这厮却拿这么大的事情瞒着自己。 “我倒是想说,可当时人不是在沅江之上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上哪儿跟你说去?后来回了临安,再让人传信我也信不过,这不忙完手上的事情,就找了你们所有人来说这事儿了么?” 揽金话说得越发坦然,若不是天歌一直与他在一起,差点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可不管她怎么想,都搞不明白揽金这真假掺半的话到底目的何在。 揽金的目标不在天歌,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天歌的想法,只要糊弄住眼前这些人,让他这一番折腾没有白瞎就行。 云仙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却又挑不出揽金话里的毛病。 毕竟沅江之上的确不好传消息,再加上蒋云山前朝国舅这样特殊的身份,也确实不好假他人之口传话,所以这样算来,揽金回到临安之后将人召集此处,倒的确是慎重之举。 “那千丝呢?既然先生仍在,那千丝是不是也在?你可见到了她?” 问这话的人自不必说,当然是寻千丝多年而不得的伍怀。 “你说呢?” 对于伍怀的问题,揽金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这反问的语气,却不仅符合揽金的性子,又没有直接承认,便是到时候伍怀真的发现揽金说谎,后者也能圆过去。揽金的话如同一记猛锤狠狠砸在包括天歌在内的众人心头。 然而天歌的震惊却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伸手轻拽揽金袖子,天歌想要出言劝阻,可是谁曾想揽金根本看都不看她。 而眼下众人的反应也完全不给揽金言止于此的机会。 “你说的可是真的?!” 几人中最为稳重最为正常的杨海琼此刻却最激动,一伸手便从天歌手中捞出了揽金的胳膊,似是怕他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跑了。 揽金大老远从临安赶来舟山,还连哄带骗将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又哪里真会做出这等荒唐吊胃口的事情? 所以他又重申了一次方才所说的话: “云山没有死,他还活着。” 许是因为说第二遍,就连气息也比先前稳了不少,甚至还补带了更为详细的解说: “两个月前,我曾在姑苏见过他,然而他却不愿回江南,并在那一面之后不辞而别,说要去北地闯荡一番。” “你怎么不拦住他?!”杨海琼痛心疾首,似是失去了什么宝贝一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性,我怎么拦得住?”揽金一摊手,一脸被冤枉的模样。 杨海琼闻言颓然松手。 是啊,云山先生主意最大,有什么能做得了他的主呢? “可是当时你怎么不跟我说?” 这次问话的人是云仙。 当初揽金在姑苏做了什么事他清清楚楚,甚至临走的时候云仙还亲自相送,想不到这厮却拿这么大的事情瞒着自己。 “我倒是想说,可当时人不是在沅江之上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上哪儿跟你说去?后来回了临安,再让人传信我也信不过,这不忙完手上的事情,就找了你们所有人来说这事儿了么?” 揽金话说得越发坦然,若不是天歌一直与他在一起,差点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可不管她怎么想,都搞不明白揽金这真假掺半的话到底目的何在。 揽金的目标不在天歌,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天歌的想法,只要糊弄住眼前这些人,让他这一番折腾没有白瞎就行。 云仙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却又挑不出揽金话里的毛病。 毕竟沅江之上的确不好传消息,再加上蒋云山前朝国舅这样特殊的身份,也确实不好假他人之口传话,所以这样算来,揽金回到临安之后将人召集此处,倒的确是慎重之举。 “那千丝呢?既然先生仍在,那千丝是不是也在?你可见到了她?” 问这话的人自不必说,当然是寻千丝多年而不得的伍怀。 “你说呢?” 对于伍怀的问题,揽金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这反问的语气,却不仅符合揽金的性子,又没有直接承认,便是到时候伍怀真的发现揽金说谎,后者也能圆过去。揽金的话如同一记猛锤狠狠砸在包括天歌在内的众人心头。 然而天歌的震惊却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伸手轻拽揽金袖子,天歌想要出言劝阻,可是谁曾想揽金根本看都不看她。 而眼下众人的反应也完全不给揽金言止于此的机会。 “你说的可是真的?!” 几人中最为稳重最为正常的杨海琼此刻却最激动,一伸手便从天歌手中捞出了揽金的胳膊,似是怕他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跑了。 揽金大老远从临安赶来舟山,还连哄带骗将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又哪里真会做出这等荒唐吊胃口的事情? 所以他又重申了一次方才所说的话: “云山没有死,他还活着。” 许是因为说第二遍,就连气息也比先前稳了不少,甚至还补带了更为详细的解说: “两个月前,我曾在姑苏见过他,然而他却不愿回江南,并在那一面之后不辞而别,说要去北地闯荡一番。” “你怎么不拦住他?!”杨海琼痛心疾首,似是失去了什么宝贝一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性,我怎么拦得住?”揽金一摊手,一脸被冤枉的模样。 杨海琼闻言颓然松手。 是啊,云山先生主意最大,有什么能做得了他的主呢? “可是当时你怎么不跟我说?” 这次问话的人是云仙。 当初揽金在姑苏做了什么事他清清楚楚,甚至临走的时候云仙还亲自相送,想不到这厮却拿这么大的事情瞒着自己。 “我倒是想说,可当时人不是在沅江之上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上哪儿跟你说去?后来回了临安,再让人传信我也信不过,这不忙完手上的事情,就找了你们所有人来说这事儿了么?” 揽金话说得越发坦然,若不是天歌一直与他在一起,差点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可不管她怎么想,都搞不明白揽金这真假掺半的话到底目的何在。 揽金的目标不在天歌,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天歌的想法,只要糊弄住眼前这些人,让他这一番折腾没有白瞎就行。 云仙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却又挑不出揽金话里的毛病。 毕竟沅江之上的确不好传消息,再加上蒋云山前朝国舅这样特殊的身份,也确实不好假他人之口传话,所以这样算来,揽金回到临安之后将人召集此处,倒的确是慎重之举。 “那千丝呢?既然先生仍在,那千丝是不是也在?你可见到了她?” 问这话的人自不必说,当然是寻千丝多年而不得的伍怀。 “你说呢?” 对于伍怀的问题,揽金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这反问的语气,却不仅符合揽金的性子,又没有直接承认,便是到时候伍怀真的发现揽金说谎,后者也能圆过去。 当初揽金在姑苏做了什么事他清清楚楚,甚至临走的时候云仙还亲自相送,想不到这厮却拿这么大的事情瞒着自己。 “我倒是想说,可当时人不是在沅江之上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上哪儿跟你说去?后来回了临安,再让人传信我也信不过,这不忙完手上的事情,就找了你们所有人来说这事儿了么?” 揽金话说得越发坦然,若不是天歌一直与他在一起,差点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可不管她怎么想,都搞不明白揽金这真假掺半的话到底目的何在。 揽金的目标不在天歌,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天歌的想法,只要糊弄住眼前这些人,让他这一番折腾没有白瞎就行。 云仙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却又挑不出揽金话里的毛病。 正文 第336话 离开与出榜 【含防盗章,1h后刷新看】 伍怀的话不过是赌气之言,天歌自不会接茬。 再加上天歌对伍怀颇有耐心,伍怀又说了几句之后,便也不再多言,由着天歌将丁鹏和刘元带走,混入安西街船上的事情,便这么揭了过去。 在伍怀之后,杨海琼和云仙自是少不得再单独见了见这位新上任的揽金阁主。 先前在花厅,揽金虽然说的是让几人照应天歌,但天歌背后是江南第一阁,几人要想维系现在江南的局面,其实更少不了摸清天歌的态度。 说白了,很多事情还需要天歌及揽金阁给他们卖个面子。 好在天歌不管平时如何,至少讨巧的模样扮得不错,一番交谈下来,如果说杨海琼先前是碍于利益与揽金的面子对天歌和气,那么现在便是打心底里真的喜欢上这个少年人。 至于云仙,早在姑苏的时候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时候没有拦着,便算是已经默认了天歌。 时至此时,天歌先前一直有些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也是在此时,她才终于明白,以往揽金口中所说的顺利接管揽金阁是什么意思。 作为江南第一阁的阁主,只有阁内六个舵主和底下人的承认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除此之外,还需要强大外力的支持。 唯有众星拱月之下,旁的心生觊觎之辈才无从下手。 而安西街、香满楼、东篱寨这些在江南举重若轻,却又值得信任的势力,便是拱卫揽金阁的星,也是如今支持天歌稳坐阁主之位的好帮手。 这样一来,就算她之后离开江南北上,也不用害怕临安出现变故而自己却鞭长莫及。 只是等天歌想清楚揽金这一箭多雕的举动,明白他的一番苦心时,却已经晚了一步。 ……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手中写着“甲四舍客亲启”的信,天歌蹙着眉头迫切追问来人。 那名东篱寨负责照顾揽金的人摇了摇头:“小的也不知道,方才去收拾贵客屋子的时候,便见桌上留下了这封信,而贵客和先前那位姑娘都不见了踪影,想了想便将信给您送来了。” 甲四客舍是天歌所住的地方,出现在平素不会有什么客人来的东篱寨,自然是要转交给天歌的留书。 飞快打开信件去看里面的内容,天歌眉头皱得更紧,登时丢下送信之人就往外跑去。 …… 杨海琼正在自己的屋内歇息,忽然听到外头有人通传说是林阁主求见。 还没等他让人通传去请,外头已经传来喧哗之声。 看见天歌面色着急,杨海琼挥了挥手,示意拦人的手下退下,请天歌进屋里坐。 “杨寨主早就知道揽金要自己动身离开吧?” 天歌举着手中的信,话是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 进出东篱寨只有一条路,若是没有通行的令牌,就是想从飞瀑洞口游都游不出去,她不相信揽金留书带着未央离开的事情,杨海琼一点不知。 可是在她看到这封信之前,竟是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这件事。 见天歌已经知道,杨海琼叹了口气,也不准备再瞒着: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如今各方都愿意出人,但真正等人手聚集还得些时日,他不愿在等,所以今日一早便出发了。” “只有他和未央二人?” 促使天歌恼火的不是揽金的不辞而别,而是他留下了当初天歌安排在他身边随行保护的十个人,嘱托天歌代为照顾宋婶之后,便留书带着未央走了。 未央的确身手出众,但揽金的功夫却只能说是中上,万一真的遇到厉害角色,如何能让人不担心? 好在杨海琼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安西街和香满楼离得远,人手一时调动不及,但我东篱寨到底近水楼台,所以他是带着我这边人离开的,所以你不必为他忧心。” 明白揽金不是孤立无援,天歌这才放下心来,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讲太过急迫,遂出声与杨海琼道歉。 后者明白她担心揽金安危,自然不会计较,只笑了笑道: “你很在意揽金?” 看着杨海琼面上的笑意,天歌忽然脑袋一炸: “您知道我……” “我也有一个喜欢穿着男装出去晃荡的丫头,只可惜这些日子在她外祖家,不然或许能跟你交个朋友。” 听着杨海琼宠溺的话,天歌知道这大叔怕是想多了。 “那个……揽金叔对我来说算是长辈,我自幼父母双亡,却受他照顾颇多,所以这份在意,仅止于如亲如友的情谊与感激,并不是……” 杨海琼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不由因方才失言显出几分尴尬。 不过天歌倒是没有在意,只就着前头的话问道: “您是如何看出来的?我还以为我隐藏的很好……” 当初在安西街也是这样,伍怀一眼就瞧出她的女儿身份,本以为只是巧合,可是如今杨海琼也是这般,就不得不让她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了。 “其实一开始也没看出来,就是方才你进门的时候,那样子跟我闺女儿有几分相似,再加上你对揽金……咳咳,所以我就多想了想,没想到还真是……” 说白了其实就一句话,运气加八卦式试探导致的歪打正着。 天歌:“……” 好吧,至少放心了一些。 不过天歌心中还是做了决定,准备回到临安之后再注意下装扮上的细节,比如整个假喉结贴上,肩膀得在垫宽一些之类。 不然到了上都遇上那些人精,被戳穿女子身份再想行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想到这里,天歌对杨海琼一抱拳:“这件事能否请杨叔叔代为保密?” 从杨寨主到这一声杨叔叔,本就是宠女狂魔的杨海琼顿时觉得自己又多了个侄女儿,当即点头应下: “你且放心,叔叔决计不会说出去的。”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伍怀的话不过是赌气之言,天歌自不会接茬。 再加上天歌对伍怀颇有耐心,伍怀又说了几句之后,便也不再多言,由着天歌将丁鹏和刘元带走,混入安西街船上的事情,便这么揭了过去。 在伍怀之后,杨海琼和云仙自是少不得再单独见了见这位新上任的揽金阁主。 先前在花厅,揽金虽然说的是让几人照应天歌,但天歌背后是江南第一阁,几人要想维系现在江南的局面,其实更少不了摸清天歌的态度。 说白了,很多事情还需要天歌及揽金阁给他们卖个面子。 好在天歌不管平时如何,至少讨巧的模样扮得不错,一番交谈下来,如果说杨海琼先前是碍于利益与揽金的面子对天歌和气,那么现在便是打心底里真的喜欢上这个少年人。 至于云仙,早在姑苏的时候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时候没有拦着,便算是已经默认了天歌。 时至此时,天歌先前一直有些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也是在此时,她才终于明白,以往揽金口中所说的顺利接管揽金阁是什么意思。 作为江南第一阁的阁主,只有阁内六个舵主和底下人的承认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除此之外,还需要强大外力的支持。 唯有众星拱月之下,旁的心生觊觎之辈才无从下手。 而安西街、香满楼、东篱寨这些在江南举重若轻,却又值得信任的势力,便是拱卫揽金阁的星,也是如今支持天歌稳坐阁主之位的好帮手。 这样一来,就算她之后离开江南北上,也不用害怕临安出现变故而自己却鞭长莫及。 只是等天歌想清楚揽金这一箭多雕的举动,明白他的一番苦心时,却已经晚了一步。 ……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手中写着“甲四舍客亲启”的信,天歌蹙着眉头迫切追问来人。 那名东篱寨负责照顾揽金的人摇了摇头:“小的也不知道,方才去收拾贵客屋子的时候,便见桌上留下了这封信,而贵客和先前那位姑娘都不见了踪影,想了想便将信给您送来了。” 甲四客舍是天歌所住的地方,出现在平素不会有什么客人来的东篱寨,自然是要转交给天歌的留书。 飞快打开信件去看里面的内容,天歌眉头皱得更紧,登时丢下送信之人就往外跑去。 …… 杨海琼正在自己的屋内歇息,忽然听到外头有人通传说是林阁主求见。 还没等他让人通传去请,外头已经传来喧哗之声。 看见天歌面色着急,杨海琼挥了挥手,示意拦人的手下退下,请天歌进屋里坐。 “杨寨主早就知道揽金要自己动身离开吧?” 天歌举着手中的信,话是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 进出东篱寨只有一条路,若是没有通行的令牌,就是想从飞瀑洞口游都游不出去,她不相信揽金留书带着未央离开的事情,杨海琼一点不知。 可是在她看到这封信之前,竟是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这件事。 见天歌已经知道,杨海琼叹了口气,也不准备再瞒着: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如今各方都愿意出人,但真正等人手聚集还得些时日,他不愿在等,所以今日一早便出发了。” “只有他和未央二人?” 促使天歌恼火的不是揽金的不辞而别,而是他留下了当初天歌安排在他身边随行保护的十个人,嘱托天歌代为照顾宋婶之后,便留书带着未央走了。 未央的确身手出众,但揽金的功夫却只能说是中上,万一真的遇到厉害角色,如何能让人不担心? 好在杨海琼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安西街和香满楼离得远,人手一时调动不及,但我东篱寨到底近水楼台,所以他是带着我这边人离开的,所以你不必为他忧心。” 明白揽金不是孤立无援,天歌这才放下心来,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讲太过急迫,遂出声与杨海琼道歉。 后者明白她担心揽金安危,自然不会计较,只笑了笑道: “你很在意揽金?” 看着杨海琼面上的笑意,天歌忽然脑袋一炸: “您知道我……” “我也有一个喜欢穿着男装出去晃荡的丫头,只可惜这些日子在她外祖家,不然或许能跟你交个朋友。” 听着杨海琼宠溺的话,天歌知道这大叔怕是想多了。 “那个……揽金叔对我来说算是长辈,我自幼父母双亡,却受他照顾颇多,所以这份在意,仅止于如亲如友的情谊与感激,并不是……” 杨海琼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不由因方才失言显出几分尴尬。 不过天歌倒是没有在意,只就着前头的话问道: “您是如何看出来的?我还以为我隐藏的很好……” 当初在安西街也是这样,伍怀一眼就瞧出她的女儿身份,本以为只是巧合,可是如今杨海琼也是这般,就不得不让她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了。 “其实一开始也没看出来,就是方才你进门的时候,那样子跟我闺女儿有几分相似,再加上你对揽金……咳咳,所以我就多想了想,没想到还真是……” 说白了其实就一句话,运气加八卦式试探导致的歪打正着。 天歌:“……” 好吧,至少放心了一些。 不过天歌心中还是做了决定,准备回到临安之后再注意下装扮上的细节,比如整个假喉结贴上,肩膀得在垫宽一些之类。 不然到了上都遇上那些人精,被戳穿女子身份再想行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想到这里,天歌对杨海琼一抱拳:“这件事能否请杨叔叔代为保密?” 从杨寨主到这一声杨叔叔,本就是宠女狂魔的杨海琼顿时觉得自己又多了个侄女儿,当即点头应下: “你且放心,叔叔决计不会说出去的。” 不过天歌心中还是做了决定,准备回到临安之后再注意下装扮上的细节,比如整个假喉结贴上,肩膀得在垫宽一些之类。 不然到了上都遇上那些人精,被戳穿女子身份再想行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想到这里,天歌对杨海琼一抱拳:“这件事能否请杨叔叔代为保密?” 从杨寨主到这一声杨叔叔,本就是宠女狂魔的杨海琼顿时觉得自己又多了个侄女儿,当即点头应下: “你且放心,叔叔决计不会说出去的。” 正文 第336话 高中与发现 寒窗十年,只为一朝榜上有名,莫说姬修齐这个寒窗半载不到的人紧张心慌,旁的等待放榜的学子有不少比他更为焦灼。 尽管早在落笔交卷走出考场的时候,这命数已经定了八成,但仍旧耐不住到了此刻,一颗心忐忑难安。 好在众人并没有等多久,便有数名官差带着提前写好的名榜从贡院走出,等了许久的学子们当即一窝蜂的涌上去,想要看那遮挡的幕布撤去之后,是否能看到自己的名字。 当然也有一些人,如那近乡情更怯之辈一般,临门一脚之际,却又生了怯意,反倒退后几步,不敢凑上前去。 但不管敢是不敢,结果终究是会传入耳中——在贴榜之际,府尹翟高卓已经领着手下人开始高唱此次州试榜名。 锣声一出,原本喧哗的大街顿时安静一片,所有人都期待着自己的名字能从那唱名吏口中出现,好不愧于这些年的苦读。 随着一个个名字的出现,人群中开始出现低低的哭泣之声,甚或还有扑通一声跪下高呼祖宗保佑之辈,但这些癫狂之举此刻却没有人敢笑话,相反,甚至有些羡慕嫉妒了。 哪怕唱榜是从低至高,可一旦榜上有名,便意味着将有机会参加之后在上都举行的国试,无异于半只脚踏入了官场。 唱名之人声音洪亮,哪怕坐在对面的酒楼上,也能清清楚楚的听到那一句又一句的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敲锣打鼓声和吹吹打打的喜号,大红色的报贴在官差手中一份份送向举子所在。 在这份少数人喜悦多数人落泪的悲喜交加中,姬修齐又抓起一颗花生剥了起来,但是这一次却不管他怎么用力,都始终无法剥开那原本两指轻轻一捏便会裂开的花生壳。 直到横剌里传来一声一句“捷报姬府老爷讳修齐,高中杭州府州试第七十五名。京报连登黄甲!” 花生壳应声而碎,里头的花生粒儿蹦出来,在桌上滚了滚,最后被天歌按住,放在姬修齐面前的小盘中。 “姬兄,恭喜!” 天歌笑着冲姬修齐一拱手,由衷祝贺。 不等姬修齐反应过来,旁边愣着的阿立先回神激动,拽起姬修齐又跳又叫: “少爷!中了!中了!您中了!” 姬修齐被他拉得踉跄,只是还有些不大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 别看他吹嘘的时候说自己必然能考中,实则心里比任何人都慌。 如今听到那唱名之声,仍有些做梦的感觉。 “阿立,你掐掐我……” 姬修齐晃着阿立的肩膀,然而不等阿立犹豫着动手,他却先在阿立胳膊上掐了一把,一震痛呼传来,姬修齐登时拥住正在痛呼的阿立: “会疼!不是做梦!不是做梦!” 阿立先是被掐了一把,如今又被自家主子箍住,差点没一口气儿背过去。 好在姬修齐亢奋激动之后,还没有忘记自己在酒楼之中,尤其是看到旁边那些人盯着自己的目光之后,忙不迭放开阿立,轻咳一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回到先前那貌似镇定自若的模样。 只是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少爷,快给老爷子写信!他老人家可就盼着这一天呢!” 阿立刚一喘过气儿来,便激动的提醒自家主子。 毕竟当初南下的时候,老爷子警告过他,让他好生照料少爷读书,若是不能中举,他也得跟着受罚,可若是榜上有名,自然是赏赐加倍。 如今州试放榜,老爷子听到消息肯定会很开心很激动。 然而面对阿立的激动,姬修齐却反倒拿乔上了: “不过是小小的举人,没能位列一甲,哪里敢报与父祖知晓?此事容后再谈吧!” 天歌闻言噗嗤一声,差点没将先前喝的水给喷出来。 先前也不知是谁心中惶惶如坐针毡来着。 见姬修齐瞥了过来,天歌连忙给足面子: “那什么,茶水太烫,茶水太烫。” 拿出巾帕擦了擦嘴,她趁机提议:“既然姬兄不愿报与父祖知晓,阿芮那边可要去知会一声?” 先前姬修齐心里没底儿,所以今日放榜都没敢邀请徐芮一起,生怕落榜难堪。 拉着天歌一道,也是想着能让好兄弟给自己壮壮胆,实在落榜了,也能有个伴儿一起去喝酒消愁。 如今姬修齐得偿所愿,自然再不用怕,所以一听天歌的建议,忙不迭吩咐阿立去百花阁传话。 但刚一嘱托完却又犹豫了: “可是我这榜位,是不是有些不大好看?要是阿芮知道了,会不会嫌弃我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小小的二甲后名还敢给去她面前邀功……不行不行,不能说不能说,说了阿芮会笑话我的。” 见姬修齐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天歌终是无奈摇了摇头。 “徐家知道你要参加这一次的州试,定然早早派了人在贡院外候着看榜,如今唱名已出,想来徐老爷那边也差不多得了消息,阿芮自然也不会不知,让你去说,不过是体现你这未来女婿的态度罢了,哪里就非得是头名解元才能开口?” 一听天歌这话,姬修齐顿时了悟:“对对对,是这个理儿,那阿立你快去说!顺便告诉徐伯伯,晚点我会上门拜访。” 外头的唱名仍在继续,但那些对姬修齐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以他先前备考的情况,能进入前一百名已经是莫大的运气,哪里真的要去跟那些寒窗多年的学子再争上下? 但外间又一道更加热烈的唱名清晰传来,将他的注意力吸引: “捷报朱府老爷讳成德,高中杭州府州试第二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与二甲不同,前三名的唱名是一声又一声的连续传唱,几乎响彻整条街。 姬修齐从桌边离开,凑到窗边往下头看去,啧舌道:“没看出来,朱家那个二小子还有些能耐,居然能中了亚元。” 天歌颇有几分意外:“姬兄认识这朱二公子?” “一面之缘罢了。” 说着姬修齐将上次自己去遛雷霆,结果遇到朱二害得对方马惊的事情说了,后来想了想,又左右看了一眼,趁人不注意低声对天歌补充: “若是我没猜错,这姓朱的可不简单。他那辆拉车的马可是军马,这年头西北军马还缺着呢,他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子,居然能以军马为驾。若是我敢这么乱来,我家那老爷子知道后定会削死我。” 姬修齐与朱二之间这一面之缘天歌并不感兴趣,但方才那军马的事情,却让她少不得多思量几分。 以朱老爷子一个脂粉商的身份与地位,根本不敢也无力将手伸到军中,那么如果姬修齐的调查无误,这朱二的马儿怕是跟他的那位主子,安平侯有关系。 别看安平侯号称诗文侯爷,看上去是个人畜无害的瘸子,可上一世闹出来的阵仗,却不比西南那些揭竿之辈小,甚至就差那么一点儿,便掀翻了整个大周的摊子,取兄长魏宁而代之了。 天歌正在思考,却听外头递红贴的官差上楼: “哎呦,姬老爷,您原来在这里!小的给您送红贴来了!恭喜恭喜!” 州试高中,便是举人老爷,可见官不跪,再进一步国试有名,便是天子门生。 是以这些官差见了举人,大都会好脸相迎,尤其是今日放榜,多少还想沾点喜气,顺带讨个赏钱。 “同喜同喜!同喜同喜!”姬修齐一边抱拳应和,一边示意风来接过红贴递上赏钱。 看着那囊囊鼓鼓的一包银子,官差顿时好话不断,吉利话说了一箩筐之后,终于欢欢喜喜的走了。 官差一走,天歌也起身与姬修齐作别: “如今红贴到手,姬兄还是早些去徐记拜访岳家,想来徐老爷已等候多时。天衣阁那边还有点事,我也便先走了。” …… 出了酒楼之后,天歌的确是往富贵街行去,但却越过天衣阁,径直进了揽金阁。 三楼的木屋天歌依旧留给揽金,只是将木屋一侧的雅室改成书房,用作在揽金阁中办事之所。 见天歌进了屋,正在处理事务的小七不由惊讶: “阁主不是说今日不过来了么?” “有件事你帮我去查一查。”说着天歌将朱二的事情说了,“除却要查这朱二这些年在外游学的经历,最主要查查安平侯与朱二之间还有什么别的联系,越详细越好。” 听完天歌所言,小七面上显出几分为难: “前者倒是好查,但后者许是有些困难——且不说上都诸事都由云阳分舵处理,最主要的,那安平侯乃是皇家子嗣,老阁主在这一点上颇有几分忌讳,只靠蛛网怕是不大够。” “皇家子嗣不能调查?” 天歌只知道揽金阁的手不入宫中,但安平侯一介公侯不能查却是出乎她大的意料。 “只是蛛网无权调查。”小七解释道,“关于京中权贵,大都是由寒山舵主那边的专人负责,所以您若是想知道安平侯的事情,怕是得寒山舵主那边出力协助才行。” 一听这话,天歌顿时明白过来。 “我这就给寒山写信,你尽快着人送去上都。” 说着天歌抻纸提笔,信很快写好,但临封口之前,她却又顿了顿,重新又附上一页,又添加了一些旁的话在里头。 “去上都的事情,安排的如何了?”用火漆给信封封口的同时,天歌问小七道。 “物资和人手都已经备齐,小七办事,阁主还不放心么?”说完这些,小七又有些迟疑,“不过阁主真的要和徐家小姐同行?” “怎么?”天歌顿了顿,“难道有什么问题?” “倒不是什么问题,就是此次北上,正巧会过渭州,阁主若是有时间,倒是可在北七府巡查一番。” “以往有这样的惯例?” 天歌知道小七会这样说,自不会是突然之言,如果以往没有这样的惯例,那么六舵只查一舵,便会埋下怀疑的种子。 小七点了点头:“以往春秋两季,总阁都会有人去分舵巡查,其实最早该是阁主亲至,但老阁主不大喜欢露面,所以后来便一直由着未央姐姐代劳。今春未央姐姐已经去过一次,秋季老阁主一直留着,等您承位之后再安排。按小七的意思,您如今刚继任,虽然诸位舵主都认可您,但各分舵您多少也得露个面也好。” 明白了小七的意思之后,天歌却是摇了摇头: “你的考虑没有错,但有一点,如果我只去了北七府和云阳,剩下的分舵会如何想?真让我挨个儿走一圈,眼下我是断然没有这个工夫的。” “不妨这样,你代我去六舵巡查,反正之前是未央代揽金行事,如今你便代我行事,等这一圈结束之后,你再来云阳与我会合。这样一来,也不会引起异议,如何?” “可是北上之路迢迢,万一路上有什么事,小七怎能放心?” 天歌闻言失笑: “且不说你随同北上的人手是你亲自挑选,便是姬家老爷子也不会容许自己的孙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姬家那些侍卫,都是个顶个的好手,此次北上不会出什么问题。你且将心放在的肚子里,早些办完正事来上都找我才是正理儿。”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小七就算再担心,也只好领了天歌的吩咐。 …… 放榜之日,对于这些学子们来说,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整日,茶余饭后都是关于中举之人的探讨。 当然,其中最出风头的,除却解元、亚元、经魁之外,还有便是姬家少爷姬修齐。 也不知是谁多嘴,将那日科考完,姬修齐与朱、韩几位书生的骂战重新提起,话题便一路从此次州试入选的举人转到姬修齐身上,再转到那日他们所说的男香蟾宫令上。 由此引出一个当时同桌四人,唯有持蟾宫令又酒性不好的孙书生入榜。 这一看似偶然的巧合,却陡然引出另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发现。 而这个发现一经提出,便霎时惊起惊雷滚滚,等到天歌下楼的时候,揽金阁大堂中已经尽是议论这一惊人发现的声音了。 正文 第337话 蟾宫与作弊 见天歌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凝神细听,跑堂的伙计连忙上前关切:“阁……林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示意伙计不要声张之后,天歌低声问询:“这些人这般鼓噪已经多久了?” “也就这半个时辰的事情,方才还在说先前姬家少爷在贡院对面差点打人的事情呢。好似是方才有人问这次州试中举举子都是下面哪些县的,话题一岔便引到了蟾宫令上……” 伙计说到最后,小心的留神天歌的神色。 这位新阁主别的事情他不知道,但在徐记做花师,这新香也是出自他手的事情,他多少还是从客人口中了解过的,所以如今提说起蟾宫令,自然也是带着几分谨慎。 不过天歌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忌讳。 这蟾宫令制出来,本就是为了引起众人的关注,没有话题没有非议,如何能在层出不穷饭后谈资中成为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带我去议论最热闹的那一桌跟前。” 天歌出生吩咐,既然都是要听,与其站在这廊柱后头瞧上去鬼鬼祟祟,不如坦然一点凑近些听个清楚明白。 揽金阁里的伙计都是何等精明的人儿,当即领着天歌去了方便听墙角,却又不容易被人觉察的位置,好酒好菜也是备得整整齐齐。 于是乎,天歌便一个人坐在颇为隐蔽的位置,吃吃喝喝听起了闲话: “我倒是觉得没有那么玄乎,这次那些中了的学子,哪个不是自己寒窗苦读换回来的成绩?别的不说,就那个二甲第三十五名的侯方,跟我同住一个客栈,鸡打鸣的时候就起来背书,晚上都开始打更了,那灯还亮着呢!我要是有这份心劲儿,也不至于落榜不是?” “你倒是只看侯方这样的人,怎么不看看那个二甲四十九名的孙源?他能跟侯方比勤奋?能跟你比悟性?跟他同行的那些人可是自己说了,这小子最后默出来的《易注》都是头一天晚上才借阅的,可他平时是个什么烂记性?为何能爬到你的头上二甲有名,李兄你却只能名落孙山?” 先前还振振有词的李秀才闻言顿时缄默不语。 尤其是在那句“名落孙山”之后。 尽管他不想承认,可事实不就是这样? 别说别人怎么想,就是那孙源自己,也早觉得自己怕是无缘此次黄榜,可是谁曾想就是这么一个所有人乃至于他自个儿都没有信心不看好的人,最后却二甲有名? 巧合?不可能的,《易注》本就是必考的东西,只是很多人难以将它啃下来,甚至因为佶屈聱牙难以记住罢了。 成绩有假?所有的考生试卷都可以申请复核验看,就算有什么猫腻,也一点都藏不住。 再者此次杭州府主考官乃是多年来清名有加的翟高卓,而那孙源家底儿又薄,且不说行贿无门,就算是有,这银子也拿不出来。 “如果说孙源中举是他自己踩了狗屎运,可如今外头都传开了,当初那姬家少爷送出去的三十盒蟾宫令,除却有两人是走街串巷卖东西的为了占便宜领去,剩下的二十八盒都送到了那些学子手中,再加上朱徐苏三家先前零卖出去的八盒,加起来共有三十六人手里有这蟾宫令。可是李兄你猜,这三十六人当中,有几位在今日的黄榜之上?” 那人若是不问还好,这一问使得姓李的学子心头一颤,不迭问道:“有多少?” “足足三十一位!”那书生比划完,又神神秘秘道,“这其中还包括今年的亚元,朱记的二老爷朱成德!我可是亲眼瞧见他手底下的跑腿儿小厮从徐记买的蟾宫令!” 话到这时,这一味鼓吹的书生身份也就此揭晓,可不正是售香那日跟朱成德偶遇喝茶的赵书生? 这一次他勉强位居孙山,只差一名便要落榜,可谓又惊又喜又后怕,待缓过来之后瞧见不若自己的人名次都在自己前头,哪里能不好生将这缘由说的像是那么回事儿? 有了那什么劳什子的蟾宫令做挡,就算有人取笑,他也能以自己没有用香推诿过去,由此方显他乃是凭借自己的本事荣登黄榜。 心里这么想着,那赵书生自然也就这样说了,罢了还似不甘心道: “只恨我当初就差那一步,没有拿到那蟾宫令,否则我的名次怕是得前进几名,哪里至于沦落到现在这尴尬的地步?只可惜那姬家小子买断蟾宫令,在自家铺子里提价销售,如今放榜之后更是卖到了五十两银子一盒,已然被洗抢一空,就不知等国试将至之际,三家脂粉行可还会再度联名出香……” 赵书生哀叹连连,与他同桌而食的李书生自然少不得顶着自己落榜的伤心,出声宽慰他几声,再赞他几句,极大地满足了赵书生的虚荣心。 天歌在旁边听着好笑,却也并不戳破,不管这赵书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至少对于鼓吹蟾宫令的效用,由此打破读书人对于男香的偏见倒是有不小的作用。 但再度出香的盼头,却是注定不可能实现的了。 当然,只是针对于蟾宫令这样取巧的男香,而不是其他男香。 毕竟这世间太多物极必反的例子,便譬如这蟾宫令,怕是也会在风口浪尖上被推到另一个抵制的极端。 这也是天歌为什么只让制作一千盒蟾宫令,多了再不让出产的原因。 尽管先前只是出于防备之心,想过存在这种可能,可是这一天还是过早的来到了。 …… 从揽金阁回到林府没多久,天歌还没来得及歇息,府尹衙门的官差便上了门。 等到了府衙的时候,徐芮和姬修齐已经在堂中等着了,除此之外居然还有朱记和苏记的当家人,乃至于州试放榜的亚元朱成德也在旁边侯着。 天歌先是按照礼法跟翟高卓见了礼,这才一脸茫然出声问询: “不知翟大人召唤草民前来所为何事?” 惊堂木一拍,翟高卓将事情的始末道出,天歌这才知道原是堂上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告了。 至于状纸上罪名原由则很直白: “作乱州试,影响科举。” 作为大周取士的主要渠道,科举无异于学子们冲破脑袋要去挤的独木桥。 可是这原本各凭本事的独木桥上方却陡然出现了一条捷径,让一部分人能够轻松从众人头顶越过步入终点,不得不让人咬牙切齿觉得不公。 “小小的提神之香,也能背上作乱州试影响科举的罪名,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说话的人是苏老爷,尽管心中不满徐记男香惹出这等事,但在人前却还是得为男香出声。 不过公堂之上,抱怨与口舌其实无济于事。 “不知状告我等的,乃是何人?”在众声抱怨里,天歌开口问询。 翟高卓惊堂木一拍:“带原告!” 随着官差上堂,几个熟悉的人影也出现在公堂之上。 姬修齐一瞧见这几人,登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当是谁满口浑话出言诽谤呢,原来是那一日给朋友挖坑,又连区区三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还读书没什么成绩的废物书生啊。怎么着,是嫌前几日丢人丢的不够,今儿个又准备送上门来让小爷教你们做人?” 听着姬修齐这夹枪带棒一通说,原告,也就是前些日子在贡院对面的酒楼与姬修齐之间闹不愉快的三位书生顿时恼羞成怒。 尤其是体态最为宽胖的韩书生,脸上的肉都开始抖起来: “姓姬的,你不要气欺人太甚!” 说着转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青天翟老爷为我等做主啊!” 剩下同行的李书生和刘书生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 姬修齐最是瞧不惯这些人如此作态,完全就是小孩子吵闹输了却去跟大人告状一样,眼见着便要上去再跟这些人争辩,在他旁边站着的徐芮忽然伸手拽了一下姬修齐的胳膊。 “公堂之上,自有府尹大人定夺,口舌只能并不能解决问题。” 姬修齐一听这话,顿时住了口,只用双眼瞪着伏跪在地的三位书生。 翟高卓这时也适时开口: “是非公道,本官自有公允。如今人已经齐了,你们双方要做的,是各自陈词举证,最终的结果本官必不会有任何偏颇。原告,你们先说。” 得了翟高卓的这句话,韩书生几人似是信心大增,忙不迭开始了准备好的陈词。 啰啰嗦嗦说了半天,最后总结下来其实也就两件事: 第一,三家联香制出的蟾宫令使得许多学子在备考期间记忆力突飞猛进,乃至于挤压占据了本该入围本次州试黄榜的学子的名额,影响州试的公平竞争和排名; 第二,姬家少爷垄断蟾宫令,以高于原有价格数倍出售,坑骗学子银钱扰乱物价不说,卖出的蟾宫令本就对之后参加科考的举子不够公平,对科举秩序的维系有着潜在的巨大威胁。 总之一句话,所有的问题都出在男香蟾宫令上,此香须得取缔并彻底损毁消灭才行,而这次州试的名次,也得好生考量评定,至少使用过蟾宫令的举子的成绩,不能再继续作数。 等到韩书生义愤填膺的说完,不等他敬请府尹大人裁夺,先有人愤然开口: “应试的举子一不作弊,二不违规,凭什么成绩不能作数?就因为他们用了蟾宫令的男香?几位也是读书人,说出这样荒唐的话也不怕笑掉别人的大牙?” “蟾宫令本就是提神醒脑的作用,用了之后不外是让考生达到最清醒的状态,不混沌的脑袋自然记忆力绝佳,自然考试的时候能够下笔如有神。这便跟武举学子应举之前,有的家中粗茶淡饭,有的家中膳食讲究多方搭配调理一般,哪里就成了扰乱科举秩序,甚至还得取消先前的成绩?” “若是照你这么说,如果你备考期间窗外市井吵闹喧哗,或是考舍中邻舍学子脚丫臭气熏天,影响了你的备考或答题状态,是不是也得算到扰乱科考之中?” 这一句一句话说得混不讲究,但却都在点子上。 唯一让有些啧舌的,便是这人的身份——竟是所有被告中年纪最大的朱记老爷子。 不过很快众人便明白了朱老爷子说这话的原因。 朱记二老爷乃是此次州试的亚元,若是真按照那混球书生的话,将所有带香中举之人的名次全部废除,那就意味着朱二这个亚元也将不保。 这对于朱老爷子来说,哪里是能够忍得了的事情? 不光朱老爷子不能忍,便是外头围观的其他在州试中用过男香,并恰好榜上有名的举子也不能忍。 仅仅因为用了醒神男香,便要否认他们多年苦读的努力了?做梦! 一时之间,许多人都在衙门外高呼起来,扰得公堂之上的说话声都有些听不大清。 最后还是翟高卓惊堂木重重一拍,这才震得满堂肃静。 “原告,对于被告之言,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韩书生抬起头来,指着朱老爷子和身后起哄的举子们道: “回禀翟大人,朱记二老爷这次因男香受益,朱老爷子自然要护着自家儿子;外面那些人因为男香在州试中得了便宜,自然也是不想再有变动。大人切不可听信这些人的狂言啊!” “那听谁的呢?听你的?将你的名头添上黄榜,便可以了么?” 姬修齐嘲讽一声之后,撩袍对翟高卓行礼: “大人,既然韩公子不愿听我等中举之人的言辞,那么还请翟大人请那些落榜的书生前来,问问他们是如何评价这蟾宫令。” 韩书生闻言一喜,那些与自己一样落榜的学子如何评价那还用说? 就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们很不甘心,自然不会容许那些用了蟾宫令的人继续这般招摇于黄榜之上。 翟高卓见双方均无异议,遂在衙门外的围观者中寻出此次科考落榜的学子,请他们上堂论说这蟾宫令。 只是韩书生再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原本信誓旦旦觉得会站在自己这边,与自己一样不幸落榜的学子,竟然会说出让他想要砍人的话来。 倒是姬修齐一脸坦然无惧,听着那些落榜学子你一句我一句。 “你倒是一点也不怕。”徐芮乜了他一眼,姬修齐顿时低语一声,“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感谢@君澜、小天使的月票!天歌记在小本本上了! 正文 第338话 算药与假的 韩书生想的很清楚——对与落榜的学子而言,那些黄榜有名之辈就像是饮血茹肉的仇敌,占据了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与资格。 一旦有将这些榜上之人拉下马自己取而代之的机会,那么所有人肯定会不遗余力的站在自己这边,对这些功名来的不明不白的庸才狠狠踩上几脚。 可饶是他盘算打得再好,规划的再清楚,现在也看不明白眼前的局势了。 “蟾宫令的事情的确让人生气,但小生恼的不是那些人有幸拿到了男香,而气自己没有这个运气,却又舍不得花这个银子。” 头一个落榜学子说完,韩书生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不对劲,不过没关系,还有下一个。 “据说那蟾宫令只是提神醒脑,让学子备考和应试之时的状态达到最好,想来效用应该跟平日秉烛夜读时,为了提神喝的茶水一般,只不过这蟾宫令的效用好过浓茶数倍罢了。既然茶饼可以带入,香饼不能带入,倒有些说不过去。” “是啊,只是提神醒脑,又不是夹带作弊,缘何不可以?照这么说下来,那富贵人家科考前给子孙请了大儒做老师,寻常举子却只能在乡里私塾求学,便也是扰乱科举秩序么?这不是荒谬之言么!” 连着两个人出声,韩书生完全没有插上嘴,但却清楚的感知到事态方向已经有些偏离。 就在这时,又有落榜学子说话了: “所谓影响扰乱科举,在大周乃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莫说是寻常百姓,便是国之公卿肱股触犯此道也不能置身惩罚之外。” 韩书生忙不迭点了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很好,继续说下去。 “小生若是记得没错,元和八年的那场科场舞弊案,牵涉到的包含翰林院周复正大人在内共有三十六人,可谓本朝科场最大的丑闻,此案一出,惹得陛下雷霆震怒,由此彻查科场舞弊,并特地在《大周律》中加入科考条律,规定了科举考试中令行禁止的行为举措。” 这话一出,韩书生的脑袋顿时如小鸡啄米点个不停。 对对对,搬出《大周律》出来好好说道说道,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好好告诉这些藐视王法的人,告诉他们什么叫做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告诉他们什么叫做律令不可违! 在韩书生的期待中,那搬出律法的书生似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对上韩书生的视线。 憨胖的韩书生顿时满脸鼓励,希望这书生能继续勇敢开口,替他说出想说的话。 书生冲着韩书生一颔首,继续悠然开口,极为熟稔的列举出《大周律》中提及到的舞弊行为。 一条一条清清楚楚通俗易懂,便是外头那些围观的百姓也听得明明白白不住点头。 只是说完这些,那书生却陡然话头一转: “律令中所提到的禁止携带的东西很多,可是如果做个归总,就会发现这些被禁止的东西都是关涉到可供夹带的文字,但一样东西如果没有文字,那便不能算在其中。” “还是举元和八年的例子,科考舞弊案中的学子郑庆君,便是因为被搜出诨裤抄书而禁考十年;可是同年学子赵静远,也就是如今在吏部担任员外郎的赵大人,伤风之下带着草药和锅在考舍中煮了三天药汁,也没人将他算作扰乱科举,更没有说他此举影响旁人。” 书生所说的赵静远的例子,许多读书人都很是熟悉。 当年科考案之后,原本位列二甲的赵静远因为前头数名举子被除名,由此从二甲后名跃升前列,最后甚至因为带病科考的事情,得了周帝魏宁的嘉许,由此一跃成为那一年周帝钦点的状元。 这样一个受到命运垂爱的读书人,这样一个经历让人艳羡的状元郎,自然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大周名人,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话题人物。 听到那书生举这样的例子,韩书生脸都开始发黑了。 好小子,居然玩这招欲擒故纵欲抑先扬? “大人,此僚之言纯粹是为那等扰乱科举之人开脱!赵员外郎带药进考舍,那是为了祛除病邪,好能正常参加科举,可是如今这姬家和朱徐苏三家合起伙来,却是为少数人开捷径,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听到韩书生这句话,只说了一句话的天歌忽然笑了起来: “所以按照韩公子的话,这药带进考舍没有错,但香脂带进考舍就不行了?” 韩书生心里一紧,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思量过后,却发现自己想说的好像还真是这样,于是乎他怀着戒备点了点头: “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药可带,但男香不可带!” “那既然这样,这桩案子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天歌摊开双手,脸上满是茫然不解。 韩书生蹙了眉,顿时指着天歌:“你在说什么浑话!” 天歌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从一群被告中踱步出列: “先前徐记制香,姬家出资扶持,为临安百姓施香三日的事情,韩公子,哦不,各位乡亲,大家可还记得?” 话头从韩书生身上直接转至外面围观的百姓,使得所有人都愣了一愣。 但群众到底都是靠谱的,很快便七嘴八舌说起来: “记得记得!从六月到八月,整整三个月呢!每次都得赶早,不然还排不上号!” “是啊,那药香实在是太好用,既能祛湿解乏,还能驱赶蚊虫,好用得很呢!” “对哦,也不知明年还送不送呀,今年用着受用得不行!” 听着这些百姓们的助攻之言,天歌先是冲着乡亲们鞠了一躬,这才转身回禀翟高卓: “翟大人明鉴,不知当初林神医所制此药香,算不算的药?” 翟高卓摸了一把胡须,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江南多年潮湿润泽,时间久了百姓们少不得筋骨渗入湿气,林神医当初制作此物,便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香方据说也是有医典可考,是以这药香自然算是药。” “韩公子觉得呢?”天歌笑问韩书生。 韩书生望一眼天歌,又转而看向面色肃然的翟高卓,忖了片刻准备先退一步,算是卖给府尹大人一个面子。 毕竟府尹大人都点头的事情,他要是再驳斥,可不就是跟今日把着此案咽喉的人作对? 韩书生轻咳一声: “神医出手,自然是药。可你们这些脂粉商做出来的寻常香饼,又怎能跟神医相提并论?!” “是啊,我这个徒弟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不能跟家师相提并论,可这却不代表,家师遵照药方改动出的香饼算作药;我遵照药方改动出的,只能沦为寻常香料。” “你说什么?!” 韩书生闻言跳了起来,上头惊堂木一拍,吓得他顿时又给扑通跪了下去: “你是神医的徒弟?!” 天歌拜师的事情,整个临安也就与她熟悉的一些人知道,旁人对此根本一无所知,更别说韩书生这个从临安之外的城县赶来参加州试的外乡人了。 在韩书生的瞠目结舌中,天歌点了点头: “虽然不该假师父之命,但承认师承却是作为徒弟该尽的义务。方才韩公子也说了可带药进入考舍,那今天正好趁着这机会,在下为蟾宫令也正个名。” “宁国时期,神医方无悔著《千金药典》一书,录尽三千七百五十二例药方,其中便包含这蟾宫令的方子。按照方神医的记载,此方应对的乃是人浑噩困顿、记忆力衰退等问题。” “药典上记载,我们人因为所经历的事情不同,所在的环境,乃至于日常起居的方式与习惯不同,都会引起精神与记忆力等不同的变化。普通人保证足够的休息之后,便可恢复一部分,但只是如此却只能达到内调,因此还远远不够,须得再加上外理。” “至于这外理的法子,便是转换环境,譬如清幽竹林溪水潺潺之处,比之喧哗闹市更有助于人凝神和提高记忆力。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进学之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事实上,这些地方带给人的,不过是感官上的刺激,除却真实的环境之外,其实也可以营造一个虚假的环境来刺激人的五感,造成一种处在最优环境下的错觉。” “而这蟾宫令,便是借助嗅觉打通其他感官,以外理的方式,结合内调,让学子的精神状态达到最佳,由此凝神记忆,下笔有神。” “若是有人不信,在下可将这方子所需材料写出来,大家可以请各路大夫好生瞧一瞧,看看是不是药方的路子。” 听到天歌说这句话,外头顿时一片哗然,就连公堂之中的朱老爷子等人也有些诧异。 姬修齐那一盒香五十两银子都有人买,若是这方子就这般轻易透出为人所知,那可是天大的损失! 对于众人的劝阻,天歌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而后请翟高卓吩咐人准备笔墨,一字一句的念出那配方。 听着听着,朱老爷子等人的心便放了下来: “……我方才所说,是以煎熬的方式煮药熏屋,效果与蟾宫令无有差别,只是在下念着香囊更容易携带,所以做了稍微的调整。不知这样,这蟾宫令是算药算香?” “当然算药!怎么不算药!” 不等韩书生回答天歌的问询,外头慌忙记着方子叫好的百姓已经忙不迭喊开了。 笑话!同样的方子,不过是改变了用药方式,怎么就不算药了! 听说有些富贵人家的长者不愿意吃药,便有大夫以推拿的方式将药物制成药汁推拿进病人体内将病治好,难道药就非得吃吗? 更罔论如此珍贵的方子,林花师以毫不藏私的方式交代出来,他们怎么能不投桃报李为他撑腰? 百姓的呼声加上天歌典出有名的药方,扰乱科考的罪名已然成了无稽之谈。 至于状告姬家抬价之事,有买有卖,愿打愿挨,买香的人都没有觉得不满意,又哪里轮得到韩书生一个旁观者多嘴多舌? 一场雷声隆隆的官司,就以这般毛毛雨的方式,如同一场闹剧收了场。 也不知是谁告诉了孙书生,当初科考结束之后,韩书生三人在贡院对面的酒楼灌酒从他口中套话之事,这递状纸的三人一出衙门,便被孙书生拎着烂白菜和臭鸡蛋丢了一身,而后当场割袍断义。 科考放榜的新鲜,很快便被这新一轮的笑谈所掩盖,成为临安百姓说笑的新话题。 …… 衙门外的马车旁,见众人已经散去,姬修齐拽住天歌,不由伸出大拇指赞赏: “林哥儿,方才可真有你的,你是没瞧见,那韩胖子的脸都快黑成西山的煤了!” 天歌笑了笑,瞥一眼姬修齐: “那几个在公堂上说话的落榜举子,是你买通的吧?” 姬修齐本想否认,但一对上天歌的眼神,扯谎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那日与韩胖子闹了事儿之后,这小子竟然想着寻我麻烦。被风来发现之后本想收拾他一通,后来却无意知道他劝说那些注定无缘黄榜的举子们,准备状告到翟大人跟前。我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就是比他舍得花钱,又能给那些人他们买不起的蟾宫令,这事自然就成了。” 姬修齐早先发现,这一点倒是天歌没有想到,不过不等她赞许两句,旁边的徐芮却问了她另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这方子乃是当年宁国神医方无悔的《千金药典》中所载,这可……” “假的。” 不等徐芮说完,天歌便坦诚相告。 谁曾想这两个字撼得二人瞠目对视: “假……假的?” “方子是确有其方,熬煮也确实有同样的效果,但却不是出自方无悔的《千金药典》。” 天歌解释道,“《千金药典》留存至今只剩残本,保存下来的方子只有一半,且这本书好巧不巧正在我师父手中,那些人便是想验看,也没有机会。不过他们只要按照我说的法子熬煮,便会发现我没有说谎,自然也不会考证这方子到底出自何处了。” 徐芮姬修齐:“……” 方才公堂上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他俩居然还信了这个邪! 天歌说完之后,似是想起什么,又问姬修齐: “你方才说那些在公堂作证的落榜书生们都是你请的托儿,那先前那个引用《大周律》的人可有姓名?” “啊?你说那个人?”姬修齐有些懵了,“他……他好像不是托儿来着,当初风来领人见我的时候,我好像没见到他。” 正文 第339话 拒绝与书生 凭空多出来一个说好话的人不是坏事,但这么不明不白的,却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见天歌微有沉吟,姬修齐连忙试探着问道: “要不我让风来去查查这个人?” 天歌刚点了点头,便听一道声音插入他们的交谈。 “原来姬少爷人在此处,倒是让在下一阵好找。” 几人抬起头来一看,原是方才同样出现在公堂之上,但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朱家二老爷,杭州府今科的亚元公,朱成德。 在他身边面带不满的,则是他爹朱老爷子。 只可惜这对父子如今正被风来和云腾二人毫不客气的阻拦在几尺外,不允许靠近天歌等人说话的地方,也正是因此,也才有了朱成德出声招呼。 姬修齐见状挥了挥手:“且让开,这两位不是外人。” 风来和云腾这才退开两步,给朱二和朱老爷子放行。 许是方才那句“不是外人”说得颇为亲切,朱老爷子面上的不满稍稍退去,难得有了身为长者的慈悲与亲和。 “手下人护主心切,害怕有人与那姓韩的书生一样借机报复生事,这才过分谨小慎微了。若是有冲撞到二位的地方,还请莫要与他们计较。” 听着姬修齐这话,朱二朗然一笑: “姬少爷客气了。今日那几个书生猪油蒙心,做出这等拉踩之事,确实可恼可恨,姬少爷防着也是应该。不过在下这会儿来寻你,是想请姬少爷将那一日所送的东西收回去。” 姬修齐也笑了: “那日是在下没有管好雷霆,这才冲撞了二老爷,送上歉礼自是该当。况且这送出去的东西,也断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二老爷安心收着便是。” 朱二本也不是拘谨之人,况且若真是觉得收礼不当,早在当初姬家仆从将赔礼送上门的时候,就该拒绝或是及时退还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方才提起以往之事,也不过是为了找个由头搭上几句话罢了。 “既如此,那朱某便也不客气了。”朱二拱了拱手,“听闻姬少爷此次二甲有名,若蒙不弃,明晚在下做东,设宴为姬少爷举杯相庆如何?” 亚元为二甲末流的举人庆祝荣登黄榜,在外人看来只怕是一种侮辱,可对于明白朱二意图的姬修齐来说,这便是一种主动的搭讪与示好了。 “说起来朱兄此次高占亚元,该是我请你才是。不过临安是朱兄的地盘,这个东道我自是不能抢占。这样,等明年开春,朱兄北上参加国试的时候,我一定请你尝尝云阳醉仙楼的烧鹅。” “既如此,我可就等着了。” 朱二笑了笑,说着看向姬修齐旁边的徐芮和天歌,“这两位应该是姬少爷的朋友吧?若是不嫌弃,可一起赏光同至。” “承蒙二老爷看重,不过明晚在下已经有约,怕是要让二老爷失望了。” 天歌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推脱。 旁边的徐芮也婉言拒绝。 笑话,别人客套两句,他们还真能凑上去一起不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朱二这是想要借机拉拢姬家未来的接班人,她一个花师凑什么热闹?徐芮这样的姑娘家又怎么会答应一个不熟的男人的邀约? 就在天歌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姬修齐和朱二你来我往客套时,旁边的朱老爷子却主动跟她搭话了。 “如今州试一举,蟾宫令怕是要成为无数学子的心头好,不知林花师可有进一步投产的打算?” 按道理徐记是此次三家联香的主导,就算朱老爷子想打探进一步的计划,也得问询旁边的徐芮,但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与接触,朱老爷子已经清楚男香之事的做主者到底是谁,所以也不再迂回,直接跟天歌开了口。 姬修齐漫天要价的事情他看在眼里,今日的官司说是祸端,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证明蟾宫令效用的宣传方式? 诚然天歌已经将熬煮的方式告诉给众人,但精明如朱老爷子,方才一听天歌说方,便着人去各大药铺采买药材了,也正是因此,才知道这方子里所包含的几样药材都是何等金贵,就算是有些人知道方子,也不见得能买得起还日日熬煮。 而相较之下,制作成香饼,所耗费的香料不仅少,携带起来又极为便捷,学子们可以在家中熬煮熏陶,还能在学堂里一直这样熬煮不成? 所以如果这蟾宫令继续生产,那必将红遍整个大周!想想看,整个大周应试的学子有多少,家中子孙准备应举的又有多少! 朱老爷子甚至已经可以看到,这蟾宫令红遍整个大周的景象。 然而对于朱老爷子的热络,天歌却显得颇为淡然,“承蒙老爷子厚爱,不过晚辈若是没有记错,先前在联香出产的时候,三家便已经商议好此香限量,过后将不再复产。” 老爷子咳了一声,面上有几分尴尬,但却依旧在努力争取: “这不先前不知效用如何么,若是知道对举子们有这样莫大的帮助,老夫哪里会这般谨慎?” 先前是因为知道是男香,有可能引起祸端,再加上当初盗方的把柄被人抓在手中,所以这才不得已加入联香之中。 如今男香成药香,不用再继续担心朝廷问责不说,还有巨利可图,傻子才会放弃这块香饽饽。 商人重利,朱老爷子的心思天歌看得再明白不过,可是她不是个商人,并不在意这点利益: “如过蟾宫令再出,老爷子准备定价几何?如果依旧是十两银子,那岂非将姬兄架在火上烤?可如果按照姬兄五十两的价格来售卖,又有多少人会愿意买?五十两银子一盒香,只够用一季,可用来买药材熬煮,大半年也够了。” 定价的事情朱老爷子自然想过,如先前的十两,便是最合适的价格档位,但他却忽略了姬修齐先前抬价售卖的事情。 如今朱二指着借此机会交好姬家未来的当家人,他这做老子的难道却要在姬修齐脸上扇巴掌屙屎么? 旁边的朱二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停下与姬修齐的交谈看了过来,对这个先前并不在意的少年花师投去意外之色。 当初潘炳涵的事情之后,他倒是听说过这少年人的名字,但经过一番了解知道他是徐记的花师之后,便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 以讹传讹的事情多了,一个小小的花师可以翻出什么浪花来呢?靠一个少年守城,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甚至方才在堂上听天歌侃侃而谈,他也依旧认为这少年人不过是博闻强识罢了。 直到此刻。 非是朱二自吹自擂,整个临安城里,会拒绝自家老爹丢来的橄榄枝的人可没几个,更罔论如今还当着面挑出姬修齐和朱记之间的冲突。 想要破坏他拉拢姬家的打算? 还真是有魄力呢。 “父亲为学子们进学之心是好,但既然先前已经有约,自然还是依言履约为妙,这样也免得姬少爷和林花师为难不是?” 听着自家儿子这么说,朱老爷子就算再想争取,也知道自己不该执着了。 且不说他向来对朱二有求必应,这些日子朱二游学回来之后对事情的见解与判断,也已经让他这个做爹的刮目相看,习惯了遇事多听儿子的意见。 “瞧我,这一把年纪了,总是爱操心。成德说得对,就算再有善心,也得先依言履约,不然这生意还如何做下去?是我唐突了呐。” 老人家自己都说出这样的话,天歌自然是跟着一通赞赏宽慰,陪着演出一场其乐融融的好戏码。 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想问的问题也已经得到答案,朱家父子两个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几人便就此作别了。 两个人一走远,姬修齐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老头子倒是打的好盘算,祸事来了避之不及,如今见到好处了,却又巴巴的赶上来,好事都想往自己怀里揽。还有他那个儿子,考中亚元了不起?小爷最烦这种装腔作势的读书人了,明明怀着别的心思,却还要给自己立个牌坊。” 天歌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先前她还怕朱二三言两语将姬修齐骗过去,往后成了安平侯一党,如今看来她的担忧倒是多余了。 也是,姬老爷子何等裁决,教出来的接班人又哪里会是头脑简单不谙世事之辈? “不过那老小子虽说讨人厌,但那话却没有说错,林哥儿你当真不考虑考虑再次复产蟾宫令?”吐槽完之后,姬修齐话题一转,“反正我不怕那些人怎么说我,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不抬价的商户那能叫商户吗?又不是做好事的。” 反正要赚钱也得自己人赚,哪里轮得到外人? 天歌却是摇了摇头: “就算姬兄不在意,我也不准备复产。你也见到了,今日只临安一府,便闹出这样的官司,若是这生意再盘的大些,被上都一些科道言官抓住小题大做,那可就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揭盖过去的了。如果不然,我也不会将方子公之于众。”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姬修齐了然的点了点头,“上都那些人最容易害红眼病,要是被那些家伙揪住,的确麻烦的紧。” 天歌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对于她来说,推出蟾宫令只有两个目的: 其一,便是以药香的名义让读书人养成配香的习惯并对此不再排斥,为之后正式推出不依托药名的男香做好开局; 其二,则是打出限量的招牌,为之后徐记推出限量的年香做好准备。 限量最大的好处,便是满足那些官家夫人贵女的优越感,让拥有徐记的限量香脂成为她们高贵身份的标志。 如果已经说了限量,却在之后又复产,那这所谓的限量,便失了价值。 人皆有之的东西,只会被贵人弃如敝履,徐记作为商户的诚信,也会就此大打折扣。 在朱苏两家都追随制香司脚步研制新香的时候,像如今这样小赚一把的同时打出徐记的名声,但又不会没有界限感,触及到上位者的忌讳,才是对徐记最好的定位。 …… 一场官司扰乱了姬修齐与徐直的会谈,这边事了,他自然还是要跟徐芮一起,先回徐府将这厢事情说清楚,免得长辈担心。 天歌原本是要回林府,不过在思索片刻之后,却又转头到了揽金阁。 今日公堂上那个引用《大周律》的书生让她印象颇深,不过如今姬修齐怕是不得闲去调查,所以天歌便将查人的任务交给了小七。 揽金阁到底在临安多年经营,几乎半盏茶的时间不到,小七便将那书生的资料递送过来: 天歌看着上面所写的内容,不由面色沉凝起来。 “阁主,怎么了?”小七有些不解。 方才那上面所写的资料她也看过,一切都稀松平常,可是瞧着天歌的神色,却好似没有那么简单。 天歌指着上面一行字: “这里写这个叫邵琛元的书生家中还有个弟弟,可能查出他的弟弟叫什么名字?” “阁主请稍待。” 小七起身离去,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带来另一份资料。 看着上面熟悉的名字,天歌陡然一拍桌子: “就是他!” 小七:“……阁主认识这个邵琛昉?” 天歌没有说话,但望着那三个字,目光却逐渐幽深。 “去让人给邵琛元下帖子,请他明日赏光来揽金阁赴宴。” …… 元和十六年殿试之上,周帝魏宁破格点二甲第二十三名的举子为那一年的状元,由此引起包括相国卢之南在内的诸多文臣的不满。 只可惜一向直言纳谏的周帝却浑不在意,而且一改状元郎外放历练三年之后再召回上都任职的传统,直接让此人在大理寺任职。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此人一年之内连升七级,一跃而至大理寺左卿之位,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公卿,也让那个名字被大周所有人记住。 没错,那个人正是今日出现在公堂上引用《大周律》的落榜书生。 邵琛元。 正文 第340话 兄弟与赴宴 如果真要论说起来,天歌对这个邵琛元记忆深刻大的原因,其实还在另外两个人。 第一个,便是如今还在林府将养身子的卫廉。 邵琛元中举的那一年,担任大理寺左卿的还是被称为铁头书生的卫廉。 当时已经擢升至大理寺的丞池清因病而亡,周帝便有意提拔卫廉,想让他顶上大理寺丞的位子。这样一来,左卿之位便空缺下来。 按理该当右卿替左,可彼时周帝不喜欢卢党一系的右卿侯先贵,正巧这犹豫之际,卫廉一本奏折递了上去,请圣人拔擢邵琛元为大理寺左卿。 此举一出,霎时引起无数卢党的不喜,卢光彦更是在府内大发脾气,彻底将卫廉钉在了仇人的柱子上。 可是奈何周帝很是信任卫廉,就像当初力排众议点邵琛元为状元一样,不顾朝中官员的反对,将邵琛元提拔到大理寺左卿的位子。 其实当初天歌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颇有几分诧异,但后来转念一想,再加上如今对卫廉的了解,也差不多摸清了当时的状况。 那时候易相倒台,卢之南迎头而上,再加上卢贵妃在宫中的经营,俨然已经有了外戚坐大的趋势。 如此情况下,龙椅之上的周帝自然不得不寻人来制衡卢家,而卫廉便是其中之一。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卫廉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是个连兄弟姐妹都没有的孤家寡人,那一条命在进入官场之后,便只属于帝王与整个大周,所以周帝对他可谓极度信任。 而邵琛元的经历则与卫廉很是相像,都是父母早亡没有妻儿,唯一的不同,在于他还有一个弟弟。 而他的弟弟邵琛昉,也就是天歌记得邵琛元的第二个原因。 邵家祖籍浙江余姚,原本是当地的一个土财主,可是奈何当家的爹娘早去,家中产业便被族中不良亲友瓜分无几,兄弟二人能平安长大,说是相依为命一点也不夸张。 哥哥邵琛元是执拗的性子,虽虚长一岁,却先天体弱;而弟弟邵琛昉则相对皮实活跃,性子也更为跳脱机敏。 为了给哥哥看病,让兄长进学,邵琛昉从十二岁起便开始在码头做搬工,甚至荒废了自己的举业。 许是上苍垂帘这对苦难兄弟,邵琛昉尽管与科举无缘,但却因此练就了一身好体魄,后来更是因祸得福,与码头上往来的三教九流学了不少功夫,在元和十四年的武举中拿下那一年的武状元。 在之后的三年里,邵琛昉凭借一己之力,竟一改以往科举中文尊武卑的局面,隐隐有让武举之道重回则天大帝时期与文举并驱的趋势。 这样算起来,倒是比邵琛元这个州试连考三次才过的哥哥要出息的多。 按理来说,邵氏两兄弟一文一武,该当是难得的好运气,可这世间向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元和十六年,邵琛昉随周帝狩猎西山,在行刺中为保护周帝而丧命,兄弟二人便只剩下邵琛元一个。 其实后来天歌也曾猜想,周帝有意提拔邵琛元,诚然与他的自身出众脱不开关系,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舍命救驾的邵琛昉的补偿。 而卫廉极力举荐邵琛元,应当也是周帝授意。 毕竟铁头书生不等于笨蛋书生,四面树敌的事情没有皇帝在背后撑腰,谁会犯傻去吃力不讨好? 算算时间,如今正是元和十三年,也是邵琛元第三次州试落榜,但他的弟弟邵琛昉却在这一年杭州府的武举州试中夺得第四名经元。 收回思绪,天歌再补了一句吩咐: “等一下,帖子准备两份,邵氏兄弟二人各送一份,请他们二人同来揽金阁赴宴。” …… 自古以来,打天下与守天下采取的放着策略都不一样。 打天下靠的是武将兵士,而守天下靠的是文臣言官。 如今大周立国已有十三载,朝中已然偏向重文轻武之风,上行下效,投射到文举和武举当中,显现的就更加明显。 便譬如此州试放榜,连姬修齐这样二甲后名的举子都能享受被当街唱名的礼遇,可武举那边,甚至都没几个人知道今年的解元公是谁。 是以当邵琛昉接过信件,听着来人恭敬的邀请之言时,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射到身后,看着正在院中晒着太阳的兄长出言征询: “大哥,你看?” 那头躺在椅子上的邵琛元手中也有一份同样的邀请函。 望着上头的落款,邵琛元略一沉吟,看向来人: “你家主子可是今日在公堂之上公布蟾宫令方子的那个林花师?” 来人恭敬施礼:“正是家主。” 邵琛元闻言将邀请函合上,示意弟弟扶自己起来,对着那跑腿的人同样恭敬回了一礼: “在下抱恙在身,方才不知阁下身份,有所怠慢还望谅解。请小哥回禀林公子,明晚在下与舍弟定然如约相赴。” 看着那跑腿儿的应声出了门,邵琛昉连忙扶着自家兄长重新躺下,说着又去看他腿上贴着药膏: “大夫说了每天要晒够至少一个时辰,期间不能乱动,兄长就是不听。” 邵琛元闻言一笑,宽慰弟弟:“也就你还拿大夫的话当真。这么些年了,也没个好转,反正能正常走路就行了,疼个一时半会儿的,也不怎么打紧,反正死不了人不是么?” 邵琛昉闻言却是不甘,确认药膏没有跑动这才放下心来念叨: “大哥这话可不能说。以你的才华,便是连余姚的老先生都赞不绝口,若不是每回都在考舍里犯腿疾疼得无力提笔,又怎么会在州试中输给那些人?这次你跟我一起去上都,我到时候找份好工,咱们找更好的大夫给你瞧瞧,我就不信还治不好了。” 听着弟弟这话,邵琛元的面上显出愧疚之色: “这些年是我拖累你了。作为兄长,本该是我撑起这个家,谁曾想最后害得你放弃举业,投身这见科道末流。若不是我,如今你或许已经……” “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不再论说这些了么?”邵琛昉打断了兄长的话,蹲身给他按腿,“我就只有大哥一个亲人了,不好好护着,爹娘知道也会怨我。况且我做这一切都是自愿的,反正我打小也不喜欢念书,就喜欢跑动,如今不还中了州试武举的经元么?江浙文举学子太多,我才不挤破头跟那些人去争呢。” 明明是安慰之言,可听在邵琛元心中,却愈发心酸。 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如何不知自家弟兄在读书上的天赋?又何尝不知他也想入文举之道?若是真不喜欢读书,也不会保留以前识字的习惯,得空便翻看书籍了。 只是如今割舍掉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罢了。 见兄长又开始凝神沉默,邵琛昉便知他又开始自责了,遂提起方才之事,好让兄长别再乱想: “方才那个派人上门请我们去赴宴的林公子,大哥认识?” 邵琛元闻言抽回思绪,摇了摇头: “不过一面之缘,并不相熟。但今日所见,其人谈吐不俗,按理应该不会注意到我这样的人,不过也正因此,倒是引起我去瞧一瞧的兴趣。” 说着邵琛元将公堂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与弟弟,邵琛昉一听,登时亮了眼睛: “这林公子竟然是林神医的徒弟?!大哥,你的腿疾可能有法子了!” 这些年为了给兄长看病,他没少打听各地有名的大夫,自然也听过林神医的名号,只是林神医远在上都,又有奇怪的诊病规矩,再加上家中并不宽裕,所以一直没能起行。 这次中了经元之后,邵琛昉便下定决心要带兄长北上,看看能不能求神医帮他诊治,谁曾想如今却在杭州府遇到神医的弟子,这怎能不说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其实对于邵琛元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期待? 多年救治无望导致三次落第,是他难言的苦楚。 对他来说,屡试不第不仅仅是自己的无能,更是对弟弟期待的辜负。 在他看来,自己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仕途之梦,更有弟弟迫于生计迫于他的病情放弃的那一份。 只可恨他的这双腿不争气,平素注意保暖还好,但科考进入考舍的时候,为了防止考生夹带,衣服只许着单衣,被褥也不让带夹有棉絮的被子,再加上考舍无有门窗,秋末夜里的冷风一吹,他的腿疾便会再犯,第二日的题目强忍疼痛也无法尽书。 今日在公堂之上出声,不过是他无心之举,却没想到那林公子却是神医的徒弟,可是知道这一点后却又让他激动之余多了些许犹豫。 激动的原因自不必说,犹豫则是害怕被误会为以此要挟。 就在邵琛元想着如何与这位神医弟子结交的时候,对方居然主动送来了请柬。 邵琛元按捺住内心的欢愉,嘱咐弟弟:“我这腿数年无治,此次咱们也不必抱太大的希望,免得届时让林公子为难。” “大哥放心,我明白的。你说过,人家愿意相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可是如果此次真的有治好的机会,咱们可一定不能放过!” …… 依旧是上一次宴请姬修齐和徐芮的包厢。 兄弟二人持帖而至的时候,天歌还在楼上忙活,一听人提前到了,便将手头的活计放下。 揽金阁是何等地方,大堂里已然雅致万分,包厢中更是低调中透出寻常富贵之家难以企及的格调与底蕴。 邵家祖上也是富过的,自然知道这地方的矜贵,也知道就算自家不曾中落,也难及此处一二,但兄弟二人进了包厢之后,却依旧沉稳,坐在屋内目不斜视,不为这些外物所动。 天歌推门而入之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让二位久等,还望见谅。” 见天歌进来,兄弟二人也当即起身还礼:“是我们来的早了些,倒也不曾久候。” 客套两句互相介绍之后,天歌请二人落座,又问了二人的喜好与可无忌口之后,这才让伙计上菜。 趁着这喝茶等待的工夫,天歌主动打开话匣: “昨日冒昧让人上门相约,如有唐突,还望二位见谅。” 说起来邵氏兄弟昨日惊喜之后冷静下来,也曾想过为什么这个林公子会递帖子邀请他们,一个落第的学子,一个没什么地位的武举经元,有什么可以让人看重或是有所图的东西吗? 并没有。 其实思来想去,除却邵琛元那次插话之外,他们便与这林公子再无交集,但这哪里值得专门宴请呢?而且就算是为了感谢,又何必要带上毫无干系的弟弟? 所以这个疑惑便从昨日一直留到现在,还没能解决。 谁曾想如今方一落座,对方便开门见山说起这茬,让兄弟二人讶然之后顿时少了拘谨,也对天歌这直爽的性子生出几分好感。 “其实今日请二位前来,主要还是为了昨日邵兄仗义直言之事道谢。” 听到天歌说这句,邵琛元心道果然如此,当他并非挟恩之辈,因此坦然道:“律令如是,在下不过照搬照言,林兄弟不必放在心上。” “邵兄虽是坦言,但却是着实帮小弟解了围,这份情义邵兄不在意,但我却是该记着的。” 说完这话,天歌声气弱了几分,好似有些冒昧之后的忐忑一般: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会儿跟底下人说起的时候,从他们那里得知令弟恰好中了今秋杭州武举的经元,所以便冒昧相请,也不知是否有此荣幸,能为令弟庆此大喜之事。” “这是在下的贺仪,若是唐突,还望两位勿怪……” 说着天歌吩咐人将备好的东西放在二人面前。 邵氏兄弟一听这话,再一看面前的重礼,一时之间有些发愣。 如果说第一个原因在二人所料当中,那这第二个原因超出了他们预想。 回神之后,邵琛元将面前的东西推回:“彼时出言,当真是应尽之言,林兄弟见外了,这东西我不能收。” 邵琛昉亦是苦笑一声,随着自己的兄长推回礼物:“承蒙林公子看重,不过在下只是一介武夫,怕是当不起这般大礼。” ———— 谢谢@西岡有一虎小天使的打赏! ps.有没有已经全订了的小伙伴申请下那个运营官,好像有了运营官之后就可以申请官方福利,在书评区给大家发点币之类的了_(:з」∠)_ 正文 第341话 知己与不识 其实邵琛昉说这话,非是他自轻自贱,只是武举出身本就如此。 便譬如他现在虽说也是经元,但在众人眼中,走武举路子的人,大都是不识字的莽夫,一甲第四的经元,或许还没有三甲同举人来得荣耀。 毕竟军中将士浴血沙场换来功勋为官,多少能让人敬其血气,可是一路武举为官,却只能沦为皇家走卒,处在文臣不喜,武将不屑的尴尬地位,而且极难在贵胄子弟混职的御前出人头地,一辈子充其量也只能做个寂寂无名的侍卫罢了。 说的直白点,即使是武举状元,在如今的大周,也不过是屈居人下的贵胄鹰犬。 只是邵琛昉没有想到,在听到自己的话后,眼前的少年人摇了摇头,一脸郑重认真道: “当年则天大帝开设武举,便是为开文武同治之局。文治武功并行,才是盛世之道。从创立之初起,文武便是同尊,并没有此贵彼贱之说。这些年来武举没落,尽是朝中权贵为了一己之私倾轧所致,并不代表武举便真的不若文举,否则皇帝怎会依旧留存武举却不将之废除?” “正因武举没落,如小邵兄这般武举举子身上肩负的使命才更重,才更不应该因为时势便妄自菲薄。若是连你们这些武举人也不看好自己的出身,那又有谁能为武举正名?能改变如今世人的偏见,让武举重回则天大帝时的辉煌?”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自轻自贱,那便没有人能给予他尊严,如今的武举之道,又何尝不是如此?小邵兄选择走武举这条路,所求难道与以往那些武举举子一样么?” 这一个个问题,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邵琛昉心头。 对于他来说,选择走武举这条路,最初的起因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这一身力气能有更好使的地方。 他想带兄长前往上都治病。如果自己武举有名,或许能在神医面前更能说得上话,而武举出身为皇家走马的薪俸,也比寻常干体力活赚得更多,这样一来兄长治病的资费也就不用再担心,而且之后自己指不定还能在仕途一道为兄长设法经营。 坦白来说,在最初选择这条路的时候,他便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可是男儿到底皆有血性,尤其像邵琛昉这般在摸爬滚打惯了的人,自然也是热血赤诚之辈。 一次与几位以往的弟兄一起吃酒,当众人得知他要走武举的路子之后,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凝滞了,不止一个人出言劝他慎重,言谈之间对武举的鄙薄之意浑不遮掩。 直到那时,邵琛昉才知道要走武举之道,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最大的煎熬不在于需要比以往练功更加勤奋,而在于来自亲友的不理解不接受,在于世人的轻视与瞧不起。 好在作为兄长的邵琛元与别人不同,他愿意尊重弟弟的决定,尊重弟弟的选择,哪怕这种决定或是选择很多人并不看好。 也是在那个时候起,受到刺激的邵琛昉反而觉得自己非要在这条路上磕一磕,撞一撞,不为别人,只为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走了武举之路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只能为人鹰犬。 只可惜这样的念头,这样的冲劲,他始终埋藏在自己的心中,甚至害怕兄长多想,也不敢与兄长分享。 截至此时。 截至眼前这个少年郎的一番带着不满的慷慨质问。 心中难以明言的期待与抱负,不敢道与外人言生怕遭受嘲讽与贬低的梦想,被眼前这个少年如此认真的道出,带着尊重与深厚的期寄,就像是以荣光为他的选择加冕。 平素能遇到一个正视武举出身的人都极是难得,更罔论少年人言辞如此恳切郑重,不由让邵琛昉生出得遇知己的激动,眼底就此一红。 做弟弟的如是作想,兄长邵琛元又何尝不是? 多年来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遭受亲族背弃,惯尝冷眼,如今天歌的热络与诚待之语,几乎一下便击中两人饱经摧残的内心。 “谢林公子高看!人生得遇知己如是,当浮一大白相庆!” 邵琛昉心中千言万语,终化作知己二字,与那举杯而尽的一饮浇筑内心。 似是被弟弟的豪情影响,又许是对少年人此番真诚所动,邵琛元也拿起面前的酒杯,准备同样一饮而尽。 谁曾想未到嘴边,却被弟弟出手拦下。 邵琛昉对着天歌歉然一笑: “家兄腿上有疾,大夫嘱托不能饮酒,林公子还望见谅。至于这一杯,便容我这个做弟弟的代劳吧。” 说着邵琛昉一口将兄长的那杯也一饮而尽。 这突然而来的豪迈出乎天歌的预料,但面上却不显分毫,只忙不迭吩咐人用热茶换走邵琛元的酒水。 “是我方才疏忽了,早应该问问清楚,不然若是影响邵兄的病情,那便是大罪过。” 听天歌这么说,邵琛元连忙摆手:“林兄弟也是一片好心,怨不得你,也是先前你问忌口的时候,我没有说明白罢了。” 邵琛元今日赴宴,虽说是怀有治病的期待,可那是准备放在宴席过后再提说,免得让天歌为难,弄得席间难看,所以一开始天歌问的时候,他并没有提说自己的病情。 包括此刻说起来,竟然也有一些不好意思与心虚。 好似自己是那心怀鬼胎处处算计的小人一般。 然而天歌却根本没心思去关注他此刻的神态。 今日宴请邵氏兄弟,她本就是打着套近乎招揽的心思在,先前以道谢的方式拉拢,两人居然拒绝礼物,天歌这才不得不从邵琛昉的武举之心下手,想着两兄弟情深,只要拉拢一个之后,必然会得一赠一,但这样的方式却并非百分百的稳妥。 谁曾想就在她思考着要怎么使自己与兄弟二人的关系更进一步时,上天居然送了自己这样的一份大礼,她又怎能不赶紧抓住这个好机会?! “不知邵兄是哪里不舒服……在下粗通医术,不知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天歌这话说的矜持,可是内心却不厚道的喊着兄弟你这病最好严重一点,最好是别人都没法治只能我上的那种! 意识到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之后,天歌忍不住自我唾弃: 林天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猥琐这么狗了! 邵氏兄弟对视一眼,完全没有想到天歌会如此好说话,不仅不拿乔还主动关怀。怀着几分愧疚之意,邵琛元将自己的病情一五一十的说了,罢了又觉得若是隐瞒有些过意不去,又将这次接受宴请的原因也说了出来。 天歌暗叹医生,啧,可真是卖瓜的遇见买瓜的,一碰一个准儿了。 不过不管她心里是如何狂喜,至少面上半分不露馅儿,甚至还带着几分为难开口: “实不相瞒,我跟师父进学也没有多久,并不敢打包票一定可以治好。若是邵兄不介意,在下可先为你诊上一诊,若是不在小弟能力范围之内,怕是到时候还得麻烦二位北上云阳,让我师父诊治了。” 有了这句话,邵氏二人简直喜出望外。 就算眼前的少年人万能为力,能引荐至林神医处也是他们莫大的福分! 邵琛昉当即起身,对着天歌长揖到底—— “林兄弟今日大恩,我兄弟二人没齿难忘!” 邵琛元亦准备起身,却被走到家跟前的天歌抬手按坐回去。 “恩不恩的话,说起来可就见外了。我先给邵兄看看。” 说着天歌随手拉了一把椅子,示意邵琛元将腿放在上头,开始替他查看伤情。 邵氏兄弟屏气凝神,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天歌,邵琛昉的额头甚至微微毛出汗,放在身边的双手也是攥住又松开,如此反复数次,比自己的哥哥还要紧张。 半晌之后,天歌终于开口: “邵兄的腿伤应该是以往留下的后遗症,要想快速治好有些难,不过若是甫以施针,再用药浴调养半载,应当可以彻底拔除。” 邵琛昉吐出一口浊气,单膝半跪在天歌面前: “还望林大夫为家兄诊治!在下愿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天歌错开身子避过这一跪:“小邵兄且先起来,咱们方才不是说了么,不讲什么恩义。我既然是大夫,病人到了跟前,自是不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 然而天歌越是这么说,邵氏兄弟便越是感激涕零,对这份恩情便记得更为深刻。 尤其是邵琛元,在听闻自己的腿疾还有治愈的希望之后,竟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倒让天歌有些手足无措了。 不过好歹两兄弟二人并没有忘记他们在什么场合,很快便收拾好了情绪。 随着伙计逐一上菜,天歌重新净手之后,一场酣畅愉悦各得所需的宴席便这么开始了。 酒足饭饱之后,天歌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忘记跟二人说: “这施针与药浴需要连续半载才能见效,不过再过几日,我便会启程前往上都,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再回临安,邵兄是愿随我一道北上,还是在临安等我回来?” 邵琛元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彻底摆脱这旧疾的机会,哪里还愿再耽搁下去?是以毫不犹豫道: “愚兄愿与林兄弟同往云阳。” 邵琛昉也跟着表态:“正好明春我也参加两武举国试,与其届时再北上,不如此次与兄长和林兄弟一道,路上恰好也有个照应,也让我这一身力气派派用场。” 最关键的一点邵琛昉没有说,那就是上都的杂工工钱比余姚要高出很多,到时候给兄长卖药的钱和给林公子付诊费的钱也能尽快凑齐。 天歌本就有此次带二人同行的念头,方才征询也是出于尊重,怕他们恋家,如今得了准话自是开心: “既然如此,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路上的安排和到了上都之后的落脚之处,二位也不必担心,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 邵氏兄弟闻言大惊,异口同声道:“那怎么行!” “我拿两位当自己的朋友,朋友之间彼此照应,又有何不可?”说到这里,天歌稍有迟疑,“还是说……二位不想与我交这个朋友?” “怎么会!”又一句异口同声。 天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既如此,那一切便按我方才说的来。” 话到此处,邵氏兄弟自是不好再推脱,感激的话再说也都显得矫情,不过也正是因此,二人想要结草衔环报恩的决心也更加坚定。 …… 州试结果既出,男香初测顺利收尾,揽金阁的事务也已安排妥当,又意外结交了邵氏兄弟,对天歌来说,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安静等待,届时随姬徐二人一道北上。 这一日,天歌难能在府中歇息。 先是抽查了七个孩子的功课,又为卫廉仔细复查完伤口,正欲跟宋婶去说说话的时候,却没成想等来一份邀请。 看着上面的落款,天歌微愕片刻,便将这份邀约应了下来。 下帖的人不是旁人,而是徐芮的父亲,如今徐记的家主,徐直。 天歌如约赶到徐府的时候,徐直正在园中花亭里与人对弈,只是从天歌的视角看过去,只能望见那男子的背影,瞧不清正面模样。 正在天歌准备跟领路的仆从开口,准备等徐直会客结束之后再来的时候,那头徐直已经瞧见了天歌,当即跟对面那人说了句什么,起身招呼天歌过来。 见徐直不介意,天歌自也不好再说什么,与那领路之人道了声谢之后,便往花亭那边走去。 花亭中除却徐直二人之外,并无其他侍奉之人,天歌入亭之后先与见礼: “徐伯父。” 而后目光转向徐直身边那位,“这位……” 天歌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噎在喉咙当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方才与徐直对弈之人望着她,也是说不出的诧异愕然,最后只能看向徐直: “大哥,这位小公子是……” 徐直似是早已料到二人会是这等反应,难得笑了一声,看向那中年男子: “怎么?自己引荐人家过来做花师,如今却连人都不认识了?” ——感谢@书友20190121182759617小天使的打赏!逮着闺女儿给你鞠躬了! 正文 第342话 青城与禾嘉 徐直这句话一出口,面前的中年男子霎时目瞪狗呆,指着天歌“我,你,你……”了好一阵,这才把一句话说利索了: “我没有认错人吧……你真的是青城赵家那……” 马上到嘴边的“丫头”两个字被男子咽了回去,转了个弯儿才化作“小子”二字。 天歌这时也回过神来,笑着对着面前的男子施礼: “徐掌柜,好久不见!” ——没错,眼前之人,正是当初天歌还在临安时帮衬过的徐记脂粉行掌柜,也是徐直的堂弟,徐竖。 当初临离开临安南下前,天歌曾从徐竖手中接过他的引荐函,要推荐她来临安徐记应募花师,当初徐竖对她的体谅与照顾,天歌一直没有忘记。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机会见到这个发誓不在北地打开徐记的市场,便不回江南的青城旧人。 “还真是……真是……男大十八变,这模样跟以前,完全,完全不一样了,俊朗多了就……” 徐竖显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甚至忘了礼数,就这般满怀惊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天歌。 回想着当初在青城那赵家二小姐的黑瘦模样,徐竖还是难以将记忆中的小姑娘跟眼前这个俊美少年郎联系在一起。 就连那双晶亮的猫儿眼好似也比先前更加有神了。 天歌没有回避徐竖的目光,而是含着笑意任由这位青城老友尽情打量,以表示对他惊诧的理解。 在临安的这大半年里,先不说伙食比当初在赵家的时候好了很多,因为要以男装行走,所以天歌也有意在调养和锻炼身子。 再加上十三四岁正是长个儿的年纪,前世她的个头也不算矮,这大半年里,已经不知不觉窜高了不少。 虽说比起姬修齐这样的北地少年,看上去还是稍微显得有些瘦弱,但在外行走怕被人欺小,天歌有意在外形和着装上往成熟了修饰,一打眼瞧过去,倒也与临安十五六岁的儿郎们差不离了。 毕竟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多少还是有些大人样儿. ……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徐竖终于逐渐从先前难以置信的震惊中恢复如常。 三人落座之后,先前温和的徐直却是咳了一声,板着脸捋起胡须看向自己的堂弟:“老四,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徐竖看了天歌一眼,不由心中一紧:“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不老实。”徐直瞪了他一眼,“你准备帮这丫头瞒到什么时候?” 徐竖登时站了起来:“大哥你知道了!我不是,我没有,不是我……” 见徐直眼睛唬动,但胡须却止不住笑意开始颤抖,天歌也被他逗笑: “徐伯父,徐掌柜也是为了照顾我这个背井离乡的小丫头,您就别吓唬他了。” 徐直闻言顿时不装了,冲着徐竖一撇嘴:“林丫头头一次见我的时候便跟我坦白了,就你个老小子现在还想瞒着我。” 见徐直不是真的生气,徐竖登时松了口气儿: “早说嘛!搞得我还真以为你生气了,寻思着好不容易回趟江南,结果让大哥给惦记上了,往后我在徐记这日子可怎么过?” 先前在青城的时候,天歌便曾跟徐竖说过女子做工不大方便,想着以男子之身在徐记帮工,所以当初在给徐直写的那封信里,徐竖也没有提说天歌的真实身份,尤其是没有点破她的女儿身。 也正是因此,方才在知道眼前的少年郎就是当初的赵家二小姐,与她相认的时候,他也没有去点破天歌的女子之实。 有了这一番玩笑之后,天歌这才发现徐芮的父亲好像并不像徐芮那般性子冷清,相反还颇有几分风趣。 亭中原本有些拘谨的氛围在徐直的假意吓唬之后,变得融洽自在不少,再说起话来便也没有先前那么拘谨。 因为天歌来之前,都是徐竖和徐直在说话,如今见到许久不曾见到的天歌,徐竖自然是拉着她说了起来。 当然,更多的还是徐竖如同一个絮叨的长辈那般,关怀着天歌南下之后的日子。除却揽金阁和潘炳涵的事情没有提说之外,其他的关于制香的事情,天歌都一五一十说给徐竖听。 当得知如今徐记卖的最好的香都是出自天歌之手后,徐竖一番瞠目结舌: “我就说那神秘的林花师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有这般厉害,这次刚来临安,便赶紧央着大哥替我引荐,让我好好认识认识,没想到居然是你!” “你这鬼丫头,当初在我店里认出珠粉的时候,还说自己不懂脂粉,我看你分明就是藏拙嘛!我那会儿怎么就没看出你这么厉害,居然还害怕你不能胜招收的花师之任,现在看来根本就是我想多了呐。” “不过没关系,幸好你还是咱们徐家的花师,没去别的家,一点不亏,一点不亏。” 听着徐竖连珠炮似的问题,天歌真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很快,徐竖便止住话茬,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你那父母当时不曾善待与你,但凡他们如对你姐姐那样善待与你,哪里还用你一个小丫头在奔波?” 听到徐竖提起青城的赵海和李氏,天歌不由愣了愣。 自打来了临安之后,青城的人和往事,便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一年平淡无奇的蜗居,让她差点让她忘了还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记忆。 想想也是,上一世地府百年,重生之后在赵家做杂活的日子也就一年,除了应付应付李氏和赵云珠之外,只要安静等待时间到来,的确难以让人铭刻心头。 见天歌愣怔沉默,徐竖说话的时候不由带了几分小心: “青城那边的事情……你,可知道?” 天歌闻言一凛,徐竖定然不会平白无故说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当初我本是与姐姐一道在母亲的安排下南下,谁曾想半道上遇袭便与姐姐分开,从此再没有见过姐姐。还是后来途中遇到了好心人带我一道南下,这才平安抵达临安。只可惜远亲见姐姐未至,只有我来,便不信我的身份不愿收留,后来得亏了您当初给我的分红,我才顺利安顿下来,又适逢与阿芮投缘和您的荐函,才有了与徐记的缘分。” 说完这些话,天歌垂下头来。 当初离开青城的时候,她便是这样跟徐竖说的,本以为没有再见的可能,哪里能想到,上一世一直至死都没有踏足临安的徐竖会在仅仅半年后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人都已经来了,她还能怎么办?只能就着以前扯的谎继续接下去,反正她对易相的了解,这时候是完全不可能还让赵云珠这名字活在世间的,至于临安的远亲? 呵呵,那就更不怕了。 然而天歌没想到自己的想法应的这么快,在她说完这话之后,徐直蹙了蹙眉头: “你这远亲是哪一位?” 听着徐直这准备给她撑腰的语气,天歌莫名生出一种欺骗老人家的羞愧来,不过饶是如此作想,她应对的话却还是说的带着几分乖巧和委屈: “是……先前的林参军一家。林姨与我娘本是手帕交,后来义结金兰,连孩子的名字都约好起一样的,所以我的名字便跟林家姑娘同为天歌,只可惜我来到临安之后上门,林家却不认我……” 听到这里,徐直伸手便在腿上一拍:“好一个林家!如此爬高踩低不念情分!” 说着他出声安慰天歌:“说来这倒也是你的运气,福祸相依,若是那林家收留了你,当初那案子出了之后,怕是连你得牵连进去,如今看来他们不认你倒是好事一桩。你别担心,你与阿芮姐妹交好,往后便如我徐直的亲闺女儿一般,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你,伯父帮你出气!” 徐直越是这么说,天歌便越是心虚。 “不过那林家既然不喜你,你怎么又化作林姓了?”徐竖不知道林家是什么情况,所以倒也没有徐直那般义愤填膺,只纳闷天歌怎么不姓赵了。 天歌无声吐槽,果然撒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谎来圆。 但面上却还是一脸乖巧感激:“我的林是随师父姓的林,当初在南下的路上,我便与师父相识了。” 说完这话,天歌暗叹一声,得亏林神医不在跟前,这两位也基本没什么可能再跟林神医搭上话,这里就由着她先胡诌吧! 反正她说的是相识,又不是拜师,至于怎么理解那就是两位长辈的事情了。 果然,徐竖闻言又是一愣,这一问才知道天歌还是神医弟子的事情。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你这远亲是哪一位?” 听着徐直这准备给她撑腰的语气,天歌莫名生出一种欺骗老人家的羞愧来,不过饶是如此作想,她应对的话却还是说的带着几分乖巧和委屈: “是……先前的林参军一家。林姨与我娘本是手帕交,后来义结金兰,连孩子的名字都约好起一样的,所以我的名字便跟林家姑娘同为天歌,只可惜我来到临安之后上门,林家却不认我……” 听到这里,徐直伸手便在腿上一拍:“好一个林家!如此爬高踩低不念情分!” 说着他出声安慰天歌:“说来这倒也是你的运气,福祸相依,若是那林家收留了你,当初那案子出了之后,怕是连你得牵连进去,如今看来他们不认你倒是好事一桩。你别担心,你与阿芮姐妹交好,往后便如我徐直的亲闺女儿一般,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你,伯父帮你出气!” 徐直越是这么说,天歌便越是心虚。 “不过那林家既然不喜你,你怎么又化作林姓了?”徐竖不知道林家是什么情况,所以倒也没有徐直那般义愤填膺,只纳闷天歌怎么不姓赵了。 天歌无声吐槽,果然撒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谎来圆。 但面上却还是一脸乖巧感激:“我的林是随师父姓的林,当初在南下的路上,我便与师父相识了。” 说完这话,天歌暗叹一声,得亏林神医不在跟前,这两位也基本没什么可能再跟林神医搭上话,这里就由着她先胡诌吧! 反正她说的是相识,又不是拜师,至于怎么理解那就是两位长辈的事情了。 果然,徐竖闻言又是一愣,这一问才知道天歌还是神医弟子的事情。“你这远亲是哪一位?” 听着徐直这准备给她撑腰的语气,天歌莫名生出一种欺骗老人家的羞愧来,不过饶是如此作想,她应对的话却还是说的带着几分乖巧和委屈: “是……先前的林参军一家。林姨与我娘本是手帕交,后来义结金兰,连孩子的名字都约好起一样的,所以我的名字便跟林家姑娘同为天歌,只可惜我来到临安之后上门,林家却不认我……” 听到这里,徐直伸手便在腿上一拍:“好一个林家!如此爬高踩低不念情分!” 说着他出声安慰天歌:“说来这倒也是你的运气,福祸相依,若是那林家收留了你,当初那案子出了之后,怕是连你得牵连进去,如今看来他们不认你倒是好事一桩。你别担心,你与阿芮姐妹交好,往后便如我徐直的亲闺女儿一般,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你,伯父帮你出气!” 徐直越是这么说,天歌便越是心虚。 “不过那林家既然不喜你,你怎么又化作林姓了?”徐竖不知道林家是什么情况,所以倒也没有徐直那般义愤填膺,只纳闷天歌怎么不姓赵了。 天歌无声吐槽,果然撒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谎来圆。 但面上却还是一脸乖巧感激:“我的林是随师父姓的林,当初在南下的路上,我便与师父相识了。” 说完这话,天歌暗叹一声,得亏林神医不在跟前,这两位也基本没什么可能再跟林神医搭上话,这里就由着她先胡诌吧! 反正她说的是相识,又不是拜师,至于怎么理解那就是两位长辈的事情了。 果然,徐竖闻言又是一愣,这一问才知道天歌还是神医弟子的事情。 徐竖也是带着几分同情看向天歌:“” 给青城写信之后,我娘也不认我这个女儿。后来得亏在临安再次遇到了我师父,他知道我的遭遇后甚是同情,便让我跟了他的姓……” 正文 第343话 隐瞒与嫁妆 【上一章结尾漏字了,昨天看过的小伙伴可以刷新下重看】 赵海的失踪在天歌看来并非平白无故,杀死所有人却只带走他一个,除非他知道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秘密,或是手中有对方想要的东西。 赵家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无非就是天歌的存在。 李氏不知天歌身份,但当初为了骗取元贺和卢甲等人口中的荣华富贵,一口咬定自己的女儿赵云珠才是受人之托领养的那一个,导致后来遇到危险,她再反咬天歌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愿意去相信她。 再加上天歌当初在揽云山的坠落失踪,所有的关于前朝公主的关注与怀疑,都落在了被易廷益带走的赵云珠身上。 当秘密人尽皆知,那就不能称之为秘密,自然也就没有了原有的价值,所以那些人没有留下李氏的活口。 可是赵海呢? 念及此处,天歌忽然想起当初元贺等人在云来客栈大闹之后,赵海趁着店中无人,在木工房里给她的那个小小的木葫芦。 看上去浑然一体的葫芦,实则是一个小小的机阔,打开之后,当中是一枚玉牌。 赵海当初将东西给她的时候是怎么说来着? “这是你的东西。” “这是你刚来赵家的时候,就带在身边的东西,我娘说,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了,它就可以证明你的身份。” “如果现在不给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相比于李氏而言,这个隐忍多年的人,才是那个藏着最大秘密的人。 他知道的,甚至比李氏还要多。 他知道天歌非是亲生,知道天歌前朝公主的身份,也知道如何证明让她证明这一切,更知道当年在那场大火与宫变中,当初的襁褓小儿是如何逃出生天。 可是如今这个人,却失踪了。 天歌眉头紧蹙。 赵海言辞木讷,但却并不蠢笨,如果他想活着,就知道自己断然不能说出真相。 没有了用处的人,最终只会是死人。 所以天歌并不担心他会道出自己的身份,尤其是如今她已然换了容颜,换了姓氏,换了身份,再有青城旧人遇到她,怕是会和徐竖一样,很难将如今的“他”和当初那个赵二小姐联系到一处。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 想到这里,天歌起身退后两步,对着徐直与徐竖两兄弟深深下拜,伏跪于地: “两位伯父,小女有一事相求。” 徐直与徐竖显然没有想到天歌会忽然行此大礼,忙不迭让她起来: “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便是,又不是什么外人,不必这般客气的。” “是啊,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咱们自是要给你出气的,先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然而天歌却是摇了摇头,保持原来得跪姿没有动。 “这件事关系重大,还请两位伯父先听晚辈说完。” 见她执意如此,徐直不由叹了口气: “那你且说。不过我还是你那句话,不管什么事,我都拿你当闺女儿看,若是受了委屈,切不可遮掩不说。” 天歌心中一暖,道了谢之后,这才说起缘由: “先前我与姐姐南下之际曾在中途遇险,就此与姐姐失散分开。这半年来在临安,我一直以为当初之事不过是巧合,可如今听竖伯父说起这些,只怕是有人与我赵家寻仇……若是那些人知道我坠崖却依旧幸存,怕是……” 天歌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事实上,也不用她再继续开口,徐直与徐竖已经明白天歌的意思。 出了这样的事情,赵家父亲与一个女儿失踪,只剩下眼前被认为坠崖死去的孤女和一个十岁的孩子,自然不能再张扬出去。 “丫头你放心,这件事我决计不会说出去。左右你现在已经姓林,那便是自小到大都姓林,与临安赵家没有任何关系,我在先前也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咱们就今儿个才认识,你就只是徐记的林花师!” 徐竖拍着胸脯给出承诺,终是让天歌心头一缓。 旁边的徐直自然也是满口应下,让天歌赶紧起身坐下。 完了又开始念叨起来: “为了有备无患,怕是还得再寻人做一份户籍,这样就算是日后有人生疑,也能证明你非青城人士。赶明儿我就去府尹衙门走一趟,看能不能疏通疏通。” 天歌心中感动,但还是出言婉拒了徐直: “徐伯父的好心天歌感怀于心,不过为了方便帮我在临安置产,师父先前还在临安的时候,便已经帮我做了一份户籍。” 其实当初买小林府时的那份户籍,是天歌自己花钱打点安置的。 后来与揽金相认之后,揽金又重新帮她疏通做了一份查不出任何端倪的户籍,如今小林府和西湖边上的林府都过户到了她现在林天歌的名下,便是府尹衙门专人来查,也决计找不出让任何问题。 之所以又一次推脱到林回春身上,还是先前的原因,林回春并不是会与人闲磕之人,眼前这两位与神医之间怕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当然,更主要的是林神医跟翟高卓交情甚好,为自己的徒弟疏通一番办妥户籍,可信度自然更高。 果然,听到天歌这番话之后,徐直和徐竖二人都松了口气,徐竖更是心疼的看了天歌一眼: “得亏你还有这么个疼你的师父,不然这日子过得也太苦了。” 天歌闻言一吓,感觉自己有些扮惨过头,忙不迭摆手: “不苦不苦,现在我有师父疼爱,又有两位伯父关照,还有阿芮这个好朋友,一点都不觉得苦。” 不止不苦,还有点小逍遥自在。 可是徐竖认定她委屈之后,便觉得天歌是出于懂事的宽慰。 一来二去,弄得天歌越发羞愧,只想着赶紧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 “对了,掌柜的您怎么会在这时候来临安?徐伯父让人去邀我前来,莫非便是因为此事?” 听到这句话,徐竖终于从先头的话题上调转回来,叹了口气: “若不是那道圣旨,我怕还不知道得有多久才能回江南。” “圣旨?”天歌有些疑惑,不过很快便明白过来徐竖说的是什么,“您是说三家脂粉出关之事?” 这时徐直将话头接了过去,点头道: “正是。说起来我能说服四弟回来,也是因为这道旨意。今日请你来府,一是为了让你们叙旧,二来也是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徐竖因为自家老爹当年执拗,多年来继承父志,誓要让徐记在西北打开市场才肯回江南面对列祖,这件事天歌早就知道。 也难怪讲徐直如今一封书信便能将徐竖召回临安。 通商大金的旨意一出,徐竖在西北经营多年,自然比朱记和苏记脂粉行更有优势,当商业版图扩充,以往对于西北的执念便显得太过局限,尤其是徐直表达了想要将往后对接大金的事情交给徐竖之后,后者便再没有必要固守父亲徐仪的执拗行径。 毕竟在大金打开徐记的局面,比仅仅在西北占山为王更有抱负,也更能不不负父辈的骐骥。 两辈人的执念,在这道通商圣旨的作用下,就这般悄然飘散。 别人或许不知这道圣旨颁布的缘由及其中牵涉,但天歌对徐芮向来无有隐瞒,眼下徐直自然也对此清清楚楚,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请天歌进府一叙。 “我听阿芮说,你这次会跟她还有修齐一道北上,许是有些日子不会再回临安了?” 听徐直说起这茬,天歌点了点头: “师父传书让我北上。” “那北上之后,你有何打算?” “应该会先看看师父所为何事,若我猜的不错,他老人家许是见不得我在临安荒废,准备将我丢在跟前学习医术了。” 这是天歌这些日子思来想去的结果,不然她完全想不通林回春让自己前往上都的理由。 徐直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 “那……你可还会继续研制脂粉?” 这话问得委婉,天歌转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您放心,只要我一日是徐记的花师,那么不管在哪里,只要阿芮还需要我,徐记还需要我,我便不会停下制香的路,也不会转投别家。” 天歌坦然直言宛如承诺,倒是让徐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这丫头……罢了,你既然这般直爽,那我也便与你直说了。” “前些日子陛下为阿芮和修齐赐婚的事情你也知道,两人如今也老大不小,那之后我曾与姬老爷子通信,打算明年,最晚后年便替他们将婚事办了。” “我就阿芮一个女儿,徐记日后定然是要留给阿芮的。阿陵和老四这头我自是会分产,但给阿芮陪嫁的这部分,自然还是得随着她走才方便打理。再加上如今陛下开了大金的贸易往来,所以徐记日后的重心肯定还是要从江南转向上都。” “阿芮性子清冷,也没什么朋友,难得遇到你这样一个投缘的小姐妹,我也替她高兴。这半年来,你为徐记,为阿芮做的事情我也看在眼里,但我也知道,以你在制香上的天赋,小小的徐记自是留不住你。” “但我还是想为阿芮,想为徐记再争取争取。如果之后你还愿意如现在这般帮衬阿芮,那徐记如今的家业里,我愿意拿出三成的股来做交换。” 天歌被徐直最后一句话给吓到了。 当即摆手道:“不不不……” 徐直见她拒绝,顿时一馁。 以天歌的制香之能,去到任何一家脂粉行,哪怕是自己独立门户,假以时日也能赚到这么多,哪里真就会愿意在徐记这一棵树上吊死呢? 徐记这些年的确在三大脂粉行中上升飞速,却的确不是不可替代。 “我明白了,是我强人所难了。”徐直叹了一口气,“虽然徐记没有这样的运气,但伯父先前说的拿你当闺女儿的话依旧作数,往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寻伯父便是。” 天歌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徐直这么接过茬去,惹得她感动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终于逮着徐直说完一句话的功夫,将自己的话说完: “徐伯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先听我说。” “我说‘不’是指您提的三成股——这太多了,我受不起。我来徐记做花师,与徐竖伯伯的关照有关,也与我喜欢徐记喜欢百花阁的人有关。在徐记做花师的日子,我很开心,能跟阿芮继续做好姐妹,看着她过得开心幸福,更是我南下之后最欣慰的一件事。” “您今日就算不提说这话,我也依旧只会做徐记的花师。我走脂粉一行,不是为了赚钱——当然,能赚钱也很开心,可更多的还是因为喜欢,因为愉悦。” 因为能让我在意的阿芮过得更好,不再如上一世那般惨淡沉沦,那般受尽委屈不得善终。 “说出来您或许不信,我一直觉得我与阿芮之间投缘,或许早在上一辈子我们就是并蒂金兰,这一世让我重新遇见她,能跟她再次做好姐妹,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说完这话,天歌面上露出一个真诚的笑意。 徐直没有想到天歌会这么说,更没有想到这两个丫头的情谊已经深厚到这种程度,但不知为何,行走商场识人无数的他却觉得眼前的少女并没有说谎,一字一句都出自真心实意。 “那你……还不打算告诉阿芮你是女孩子的事情么?”徐直叹了口气,这么一比较,自家闺女儿倒像是有些没心没肺了。 天歌摇了摇头:“等后头时机合适了,我亲自与她说。如今还不知陷害赵家的人是谁,我是女子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多,身边的人怕是越危险。” 听天歌这么说,徐直止不住再叹一声: “遇到你这么一个姐妹,是阿芮这丫头的好运气……既然这样,我便收你做个义女,往后与阿芮做对姐妹。参股的事情我不再提,但咱们提前说好了,往后你若出嫁,嫁妆得让我这个做义父的比照阿芮那份来给你出。” 说着不等天歌反应,徐直先问起了徐竖: “四弟,你觉得这样如何?” “我没有意见,一切都听大哥的。” 徐竖答应的很爽快,且不说他也喜欢天歌这丫头,最主要徐竖这一脉早在父辈徐化和徐仪时期就已经分产,如今堂兄徐直安排自己的产业,他就算姓徐也没有资格置喙。 于是乎,就在天歌还云里雾里没表态的时候,徐家一对堂兄弟便爽然定下了这件事。 直到与徐竖从花亭出来的时候,天歌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陡然停下脚步: 她拒绝了徐直的三成股之后,莫名收获了徐记的一半产业和徐直这个义父??? ——————终于要到第二卷尾声了!!!再收几个小尾巴,下周后半周就可以彻底开上都卷,拉人搞事了!!!激动!!! 正文 第344话 变故与徒弟 见天歌忽然停住步子,与她同行的徐竖连忙关切: “怎么了这是?” “没……没什么……” 天歌摆了摆手,尽量消化着这个后知后觉的事实。 方才徐直和徐竖二人商议完这事之后,又拉着她说起了之后徐记在北地和出关的拟定计划,导致如今她脑袋空下来,才想起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客观来说,徐直此举其实是有拉拢人的心思在,毕竟多了这一层父女牵连,比雇佣关系算起来要稳固更多。 但天歌却并不想将徐直此举想的那么直白。 从这半年来,徐直愿意任由阿芮与天歌两个人放开手脚去做别人看起来胡闹的事情,便明证他其实并非那般纯粹的利益至上者。 再者话说回来,诚如她先前与徐直所言,她愿意继续钻研制香,不就是为了徐芮么?就算徐直是为了徐芮才收的她这个义女,那如今显示出的这份诚意,也足够证明他对天歌的看重。 这样想来,殊途同归的事情,又有什么好计较? 疏通清楚了内心的些许不适之后,天歌的心情重新恢复了平静,再看向徐竖的时候,便想起了方才不曾细谈的一件事。 “徐伯伯,我还有一件事想跟您打听打听。” 听天歌如此说,徐竖便自然觉得天歌方才止步是在想着怎么跟自己开口,遂爽然一笑: “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就行,自家人不用这么见外。对了,芮丫头喊我四叔,你便也这样喊吧。” 天歌闻言点了点头,叫了声“四叔”之后,问道: “我想跟您打听的,是我的弟弟,就是那个在周夫子的盼山堂求学的孩子,赵禾嘉。客栈的事情之后……他,还好吗?” 方才在花亭里,徐竖便发现天歌对自己这个弟弟很是关切,如今听到这个问题也不奇怪,遂将自己知道的都尽可能的告诉给了天歌: “那孩子最先知道命案的时候,据说是昏了过去,张府尹原想着按照惯常的审案流程,将那孩子带回衙门,谁曾想却被周夫子出面拦住了,再加上盼山堂的学子们出面佐证那孩子没有出过学堂,衙门的人拗不过,便也没有再为难那个孩子。” “哦对,我想起来了,当初张府尹查案的时候,也查到了你们姐妹,不过因为你们二人早就离开青城,倒是没有什么关涉,只是后来青城不知怎么传出你们姐妹失踪的话,但大都是空穴来风,便也没什么人信,不过那孩子怕是多少听说了一些。” “后来我听盼山堂的学子说,这孩子以前挺活泼外向,后来出了这一连串的事情,便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不过说起来也是,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肯定受到了不少刺激。” 说到这里,徐竖叹了口气,见天歌面色沉凝,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安慰: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听说那孩子进学很是认真,先前盼山堂参加青城州试的名单传出来,大伙儿才知道这孩子莫看才十岁,就已经是秀才之身,而且是今年盼山堂参加州试的年纪最小的一个人。就是我南下的时候,州试的时间还没开始,不知他成绩如何。” “如果那孩子有幸入了黄榜,许是明年在上都的时候,你们就能见到了。如今赵家的事情一日没没有查清,你还是得多加小心,多请几个护卫在身边,钱不够了尽管与我或是大哥说就是。” 徐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但是天歌听到最后,入耳记住的却只有最关键的一句: 禾嘉参加了这次青城的州试。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在她的记忆中,那孩子参加的明明是三年之后,也就是元和十六年的那一场,然后在元和十七年的时候,与邵琛元同年及第。 那一年,科场最为风光的人有两位,一位是文风严谨沉稳夺得状元,又在一年内连升七级的邵琛元;另一位则是年仅十四岁少年榜眼,有着大周甘罗之称的赵禾嘉。 这一点天歌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怕过去这么久远,依旧自信不会出现任何记忆上的偏差。 可是如今徐竖却说,禾嘉参加了今年的青城州试?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天歌与徐竖又说了几句话后匆匆作别,几乎刚一出徐府便往揽金阁赶去。 “查查青城云来客栈赵海的儿子,周燮盼山堂的学子赵禾嘉,关于他能找到的消息都以最快的速度找出来!” 小七好容易闲下来,这厢正核查东西,以确保代表天歌出发前往各分舵巡查之事万无一失,忽然便听到某人急匆匆下令。 原本还想再笑闹几句,可一看天歌面上的急切是真,小七顿时敛了神色领命而去。 揽金阁的蛛网遍布大周,尽管上都尤其是皇族的消息对于他们来说是不能触及的禁忌,但其他地方的消息却有专人定期汇总梳理。 情报工作很是复杂而费神费力,但巧在当初揽金帮天歌收青城之尾的时候,便特地关照过赵家的事情,所以如今天歌再问起跟赵禾嘉相关的信息,很容易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快速翻看着面前的一沓纸,天歌眉头紧凝住。 关于赵禾嘉讲少年的事情,尤其是在安阳本家做伴读的那几年的事情,记录的非常详细,包括徐竖先前所说的秀才之身,也记录在册、 直到这个时候,天歌才知道,原来禾嘉在本家做伴读的时候,便已经随着赵家少爷赵知昀考取了县试秀才,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本家老太太一直想让禾嘉与赵知昀一道北上,陪同去云阳书院讲就读的原因。 翻看着这些,天歌忽然发现了一个细节。 “为什么赵禾嘉在进入盼山堂之后的记载这么少?” 看着仅剩的两页纸,天歌蹙着眉头问眼前与北七府对接的蛛网负责者。 “禀阁主,盼山堂是周燮的地盘,此人虽说是一介书生,但却是两朝帝师,盼山堂中也不尽然是寻常书生,再加上这位赵家公子行事低调,北七府那边想尽办法,也只查出这点东西。” 天歌对周燮的认知自是不比蛛网少,所以明白眼前这人并没有说谎,遂沉了声气儿再次看了下去,一直看到最后那一行字。 “二甲第十名。” 看着那五个字宣告的州试排名,天歌不知该喜该忧。 眼下距离明春国试只有半年不到,如果那孩子在州试中只取得了二甲第十的成绩,那么明年的国试,怕是难以如上一世那样拿到榜眼的名次。 如果她没有记错,在元和十四年夺得新科状元之位的,应当是如今住在林府的卫廉。 更罔论这一年还有许多强者角逐,几个月内想要快速提升扭转乾坤,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 尤其是北地的二甲水平,与江浙这样科考巨头的二甲举子比起来,实在是差了不知多少。 想到这里,天歌忍不住一拍桌子: “这个周燮到底是怎么想的!盼山堂那么多学子留着不放,抛出这么一个孩子参加举业,莫不是教书教傻了?!” 如果禾嘉与以往一样,等到元和十六年再参加举业,那么榜眼八九不离十依旧是他,可眼下他参加了今年的州试,明年在诸多学子的激烈竞争中,以目前的水平怕是很难名列前茅,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泯然众人。 科举靠的不仅仅是能力,有时候更重要的还有运气。 如果同年的学子都是很厉害的人,一群神仙打架,极其优秀的人也不定会吃瘪。而如果同年之人都是寻常水准,那么便极其容易脱颖而出。 然而很不幸的是,明春的国试,将会是大周建朝以来,角逐最为激烈的一年,以致于在之后的元和十七年的殿试上,周帝对举子们抱了绝大的期望,谁曾想最后却问倒一片,唯有邵琛元和赵禾嘉成为鹤立鸡群的两位。 一想到这些,天歌便愈发气恼。 作为两朝帝师,科举之道的种种弯弯绕绕,天歌不相信他一点也不知道。 但凡他真的将赵禾嘉当作自己的弟子来看待,便不会不管不顾任由那孩子参加州试。 站在下首的对接人见天歌如此恼怒,尽管有些纠结,却还是决定跟小阁主蝉鸣一个事实,免得误会加大: “……据北七府传来的消息,周燮好似是让盼山堂除却举人之外的所有学子都参加了此次州试……” “你说什么?!”天歌闻言蓦然起身,“所有人?!” “那盼山堂招收学生甚是挑剔,据说举子之身都不见得会要,而能被周燮收进去的人,大都至少是秀才,还有些已经是举人。按照北七府那边分析所得,周燮许是准备让自己门下所有人都参加明春的国试。而从这次的州试来看,盼山堂的学子也没有一个人落榜……” 对接人以为天歌对周燮不够了解,所以给她耐心介绍盘山堂的学子水平,好让她相信周燮乃至于盼山堂完全有这样的能力。 然而天歌的关注点却根本不在此处。 “郑通呢?他就没有任何不满?” 听到天歌这句话,对接人先是一愣,而后才经过一番检索想起这个人正是盼山堂的学子,而且是那个因为被皇帝嫌弃长得丑,又被文官们嘲讽之后,发誓再不入朝为官的那一个。 不过好奇天歌怎么知道这个人之余,那对接人还是按照自己所掌握的信息给出回答: “据说周燮曾与他彻谈一夜,最终说服了他……不过具体说了什么,怕是不大好查。” 听到这句话,天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可能呢? 周燮这头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上一世易相倒台之后,周燮被请回上都,虽说依旧是帝师之位,但负责教导的却是沈贵妃的儿子,也是周帝唯一的皇子。 郑通也是在那个时候随着周燮北上,但却从来没有再入官场。 天歌忽然感觉到,有些东西在不受控制的发生变化。 固然她亦是为了变化而来,但当这种变化萌生的原因未知,一切无法控制在自己手中,更多的已经不是期待,而是戒备与警惕。 天歌声音微沉,对着手下人吩咐: “告诉北陵,青城那边盼山堂的动静加派人手盯紧了,一有消息尽快来报。” …… 青城的事情已经在查,干着急也没有用,但好在天歌至少知道周燮准备带着他的学生们进击明春的国试。 旁的且不说,至少有一句话徐竖说的没错,那就是明春在上都的时候,她应该是可以见到禾嘉了。 想起那个孩子,这次的上都之行,多少又有了几分期待。 至于周燮…… 且看看他想做什么。 这个她曾经见过聊过几次的夫子,如若不是别无选择,天歌是当真不想跟他为敌。 …… 北上的日子定在十月三十一,正好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临走之前,天歌终于想起自己在百花阁还有一个徒弟,在与百花阁的花师们做了必要的叮嘱和交流对接之后,天歌揣着一本册子在后院的花田里寻到了徐陵。 因为天目山上的患难经历,徐陵一颗心早已飞到了归云岫的身上,尤其如今归云岫已经成为徐记的香师,徐陵更是整日间的粘着小姑娘,屁颠屁颠跟在人家后面,跟着上课跟着制香,完全不似先前一见天歌便匍匐在地拜师,求着要学制香的傻气模样。 许是精诚所至,外热内冷的归云岫竟然也被这憨傻小子打动,开始尝试着接受徐陵的示好,百花阁里一起上课的花师们也习惯了拿二人打趣。 天歌来到花田的时候,徐陵正在摘采新鲜的花材,旁边的归云岫则自然的拿出帕子给徐陵擦着蹭在脸上的泥巴。 一见天歌过来,归云岫忙不迭收了帕子背过身去,羞的离徐陵远了两步。 后者正幸福满怀,一下戛然而止自是十分不解,追上几步道: “阿岫怎么啦?” 天歌闻言噗嗤一声,惹得徐陵回过头来,一见是自家师父,一下子眼睛亮了: “师父?!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归云岫这时候也转过身来,红着脸跟天歌打招呼: “林花师。” 天歌咳了一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明日便要离开临安,这不前几日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了一样东西,所以趁着还没离开拿过来给你。” 正文 第345话 约定与府上 1.【麻了,写着写着给自己整晕了,忘了归云岫已经在前面跟姬修齐去了上都,所以上一章的后半截推倒重写了,刷新下上一章,后半截重新看哈,我是憨批_(:з」∠)_】 2.这一章建议1h后刷新看,含防盗 ———— 不止如此,在那之后,徐陵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虽然不再如先前那般跳脱活跃,但至少表现出了许三爷期待已久的沉稳,整日埋头百花阁里,跟老花师们学习制香之技。 徐陵本就在香道之上甚有天赋,再加上如今肯沉下心来学习,又有天歌时不时的过来指点,在香技上进步的速度简直肉眼可见。 徐三爷见到自家儿子这样,对天歌简直感激涕零,后来更是好几次在百花阁守着她要请她吃饭,只是天歌实在跟这位大叔没什么共同语言,言辞恳切的寻了诸多理由婉拒之后,这才避免了一场尴尬至极的饭局。 毕竟天哥毫不怀疑,如果徐三爷知道她当初说了什么才让徐陵突然听话,肯定会直接在饭桌上将她给手撕了。 天歌在花田边休息的地方坐了一会儿之后,采摘完花材的徐陵这才发现她。 见徐陵准备放下篮子准备过来问候,天歌连忙起身摆了摆手: “新采的花材不能积压,容易给沤坏了。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见天歌如是说,徐陵也没有再执着,开始如往常一般收拾花材,从清洗到晾晒,动作再熟练不过。 天歌看着徐陵忙活,开始跟他唠起嗑儿来。 “我听葛花师说,这些日子你拆方做的不错?不到一日的功夫便将徐记的绘兰脂原方拆解出来了?” 一个合格的花师就像是一个优秀的大厨。 所需的不仅仅是能烹饪出色香味具全的美味佳肴,还需要在面对自己不曾做过的事物时,通过品尝去逆推食物所用的食材调料,以及烹饪的火候和方式。 正向的学习和创新固然前途无限,但逆向的拆解才能证明真正的能力和足够的底蕴,也才能在莽撞向前遇到瓶颈的时候,折返回头在原有的土壤看到柳暗花明,从而产生新的灵感。 所以徐陵这些日子跟揽金阁的老花师和天歌学习的重点,便在于如何根据一盒成品香脂,去逆推它的制作过程,也就是所谓的拆解香方,简称拆方。 这是成为一个真正的花师最重要的一步,而在这一步上,徐陵显然表现的不错。 如果放在以前,徐陵听到天歌这样说,定然会翘起尾巴吹嘘起自己来,傲娇的如同一只嘎嘎乱叫的大白鹅,但此时的徐陵显然再非当初的吴下阿蒙: “绘兰脂主材是兰花,而且是辨识度很高的七叶兰,再加上是徐记的老脂粉,所以制香的方式都是传统制法,难度只在于一些辅料和火候的掌握,所以其实没有什么难度,师父不用听葛花师的那些话。” 毕竟对徐记的堂少爷,底下人自然是能吹彩虹屁就吹,徐陵早已见怪不怪,如今更是心如止水,颇有自知之明。 “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尝试拆解师父制作的那些香脂,但不知怎得,却始终拆解不出来,想来自己还是差了很多。” 见自家徒弟隐隐有自轻的苗头,天歌啧了一声: “得亏你拆解不出来,要是能拆解出来,那才是有鬼了。” 这半年来她在徐记推出的香,一部分承袭了上一世在《归氏香记》的基础上完善的方法,一部分借鉴自当初地府百年遇到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后世人的制香方式,如果徐陵能轻易拆解出来,天歌才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跟自己一个地方回来的了。 “师父这话何解?”徐陵翻晒花瓣的手顿了顿。 天歌掏出怀中揣着的册子: “看这个你就知道了。” 徐陵闻言忙不迭将沾着水的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擦拭干净,小心的捧起那册子来翻看。 翻到第一页的时候,就被上头描画图案给惊住了。 “这是?” “就是你先前在花室里看到,但是葛花师却不让你去接触的东西。” 天歌开口解释。 “你也知道,各家制香都有自己不外传的环节,否则各个环节的花工凑在一处,便会直接圆出制香的步骤,而前面这几页画的萃取和制香流程,便是我先前做出那些香脂的关键。” “那时候你刚开始学拆方,这些东西自是不能先让你知道,不过如今你的拆方水平有进步,我又恰巧得离开一段时日,这些法子自也不必再瞒着你。” 徐陵开始往后翻,越看越惊喜,册子上所绘制的很多图解都是他以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然而就在徐陵翻完有图的部分,准备再后翻之际,手中的册子却陡然被人合上。 “师父?”徐陵愣了。 “后面就是当初被朱记苏记盗取的香方和我之前推出的秋香细方了。这个册子,你如今能看的只有前半部分的通用方式,等你将我先前制作的那些香都拆解完毕并有足够的把握之后,再去对照着册子里对应的香方页码,验看自己是否拆解正确。” 若是以前的徐陵,天歌定然是不放心直接将香方告诉给他,因为那时候的徐陵没有定性,也坐不住,指不定为了见归云岫,就忍耐不住就先看了方子,这样一来,对他的香技提升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但如今就不一样了。 对于眼前这个沉稳且有自觉性的孩子,天歌就像老母亲一样,终于敢把习题册的参考答案留给他自行对照改错,而不怕他一上来就直接抄答案应付作业。 “如果这十道方子里,你能准确无误拆解出七道以上,那么我不仅会依照当初的约定说服义父和你爹,云岫那边我也会想方设法帮你。除此之外,” 天歌顿了顿,“这次徐记与大金的出关香脂研制中,你也可以参与。” 徐陵闻言顿时眼睛大亮,激动地抓住天歌的袖子: “师父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天歌笑着问自己的这个便宜徒弟,“不过有句话我说在前头,关口明年开春便开,你若是在此之前拆解不出来,我是断然不会给义父和你爹写信让他们派你北上的。”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不止如此,在那之后,徐陵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虽然不再如先前那般跳脱活跃,但至少表现出了许三爷期待已久的沉稳,整日埋头百花阁里,跟老花师们学习制香之技。 徐陵本就在香道之上甚有天赋,再加上如今肯沉下心来学习,又有天歌时不时的过来指点,在香技上进步的速度简直肉眼可见。 徐三爷见到自家儿子这样,对天歌简直感激涕零,后来更是好几次在百花阁守着她要请她吃饭,只是天歌实在跟这位大叔没什么共同语言,言辞恳切的寻了诸多理由婉拒之后,这才避免了一场尴尬至极的饭局。 毕竟天哥毫不怀疑,如果徐三爷知道她当初说了什么才让徐陵突然听话,肯定会直接在饭桌上将她给手撕了。 天歌在花田边休息的地方坐了一会儿之后,采摘完花材的徐陵这才发现她。 见徐陵准备放下篮子准备过来问候,天歌连忙起身摆了摆手: “新采的花材不能积压,容易给沤坏了。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见天歌如是说,徐陵也没有再执着,开始如往常一般收拾花材,从清洗到晾晒,动作再熟练不过。 天歌看着徐陵忙活,开始跟他唠起嗑儿来。 “我听葛花师说,这些日子你拆方做的不错?不到一日的功夫便将徐记的绘兰脂原方拆解出来了?” 一个合格的花师就像是一个优秀的大厨。 所需的不仅仅是能烹饪出色香味具全的美味佳肴,还需要在面对自己不曾做过的事物时,通过品尝去逆推食物所用的食材调料,以及烹饪的火候和方式。 正向的学习和创新固然前途无限,但逆向的拆解才能证明真正的能力和足够的底蕴,也才能在莽撞向前遇到瓶颈的时候,折返回头在原有的土壤看到柳暗花明,从而产生新的灵感。 所以徐陵这些日子跟揽金阁的老花师和天歌学习的重点,便在于如何根据一盒成品香脂,去逆推它的制作过程,也就是所谓的拆解香方,简称拆方。 这是成为一个真正的花师最重要的一步,而在这一步上,徐陵显然表现的不错。 如果放在以前,徐陵听到天歌这样说,定然会翘起尾巴吹嘘起自己来,傲娇的如同一只嘎嘎乱叫的大白鹅,但此时的徐陵显然再非当初的吴下阿蒙: “绘兰脂主材是兰花,而且是辨识度很高的七叶兰,再加上是徐记的老脂粉,所以制香的方式都是传统制法,难度只在于一些辅料和火候的掌握,所以其实没有什么难度,师父不用听葛花师的那些话。” 毕竟对徐记的堂少爷,底下人自然是能吹彩虹屁就吹,徐陵早已见怪不怪,如今更是心如止水,颇有自知之明。 “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尝试拆解师父制作的那些香脂,但不知怎得,却始终拆解不出来,想来自己还是差了很多。” 见自家徒弟隐隐有自轻的苗头,天歌啧了一声: “得亏你拆解不出来,要是能拆解出来,那才是有鬼了。” 这半年来她在徐记推出的香,一部分承袭了上一世在《归氏香记》的基础上完善的方法,一部分借鉴自当初地府百年遇到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后世人的制香方式,如果徐陵能轻易拆解出来,天歌才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跟自己一个地方回来的了。 “师父这话何解?”徐陵翻晒花瓣的手顿了顿。 天歌掏出怀中揣着的册子: “看这个你就知道了。” 徐陵闻言忙不迭将沾着水的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擦拭干净,小心的捧起那册子来翻看。 翻到第一页的时候,就被上头描画图案给惊住了。 “这是?” “就是你先前在花室里看到,但是葛花师却不让你去接触的东西。” 天歌开口解释。 “你也知道,各家制香都有自己不外传的环节,否则各个环节的花工凑在一处,便会直接圆出制香的步骤,而前面这几页画的萃取和制香流程,便是我先前做出那些香脂的关键。” “那时候你刚开始学拆方,这些东西自是不能先让你知道,不过如今你的拆方水平有进步,我又恰巧得离开一段时日,这些法子自也不必再瞒着你。” 徐陵开始往后翻,越看越惊喜,册子上所绘制的很多图解都是他以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然而就在徐陵翻完有图的部分,准备再后翻之际,手中的册子却陡然被人合上。 “师父?”徐陵愣了。 “后面就是当初被朱记苏记盗取的香方和我之前推出的秋香细方了。这个册子,你如今能看的只有前半部分的通用方式,等你将我先前制作的那些香都拆解完毕并有足够的把握之后,再去对照着册子里对应的香方页码,验看自己是否拆解正确。” 若是以前的徐陵,天歌定然是不放心直接将香方告诉给他,因为那时候的徐陵没有定性,也坐不住,指不定为了见归云岫,就忍耐不住就先看了方子,这样一来,对他的香技提升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但如今就不一样了。 对于眼前这个沉稳且有自觉性的孩子,天歌就像老母亲一样,终于敢把习题册的参考答案留给他自行对照改错,而不怕他一上来就直接抄答案应付作业。 “如果这十道方子里,你能准确无误拆解出七道以上,那么我不仅会依照当初的约定说服义父和你爹,云岫那边我也会想方设法帮你。除此之外,” 天歌顿了顿,“这次徐记与大金的出关香脂研制中,你也可以参与。” 徐陵闻言顿时眼睛大亮,激动地抓住天歌的袖子: “师父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天歌笑着问自己的这个便宜徒弟,“不过有句话我说在前头,关口明年开春便开,你若是在此之前拆解不出来,我是断然不会给义父和你爹写信让他们派你北上的。”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正文 第346话 客人与迷弟 “先生这些年来,可还曾与以前的同年好友往来过?” 天歌开门见山这么一句,让卫廉的手止不住僵了下,不过很快,他便恢复如常。 “自打来了杭州之后,便再没有往来过了。” 当初卫廉在姑苏是何等名声,又是何等风华卓绝,与他同一批中举的同年自是不少,然而自打他犯了腿疾之后,又传出带着萧家小姐“私奔”的消息,便很少有人再与他往来了—— 一开始是那些人碍着大儒萧恒,不愿与他沾染,后来卫廉彻底站不起来之后,心生自弃,则是主动与他们断了往来。 这几年来,卫廉常年窝在临安陋巷的穷屋中,除了妻子萧凌之外,只怕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直到搬进林府,身边这才热闹起来。 但府上的下人和那七个小家伙,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府里今晚有客要来,在下准备在院中篝火炙肉相待,不知晚上先生可肯赏光同叙?”天歌摩挲着茶杯,看向卫廉。 “这……怕是不大好吧,既然是公子的客人,我去怕是不大合适……” 卫廉舔了舔唇,有些不大自在。 林府的人他熟悉也还罢了,可是如今陡然要见陌生人,对他来说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这几年的自闭,虽说没有影响他的才学,但却已经隐隐约约让他有些畏惧交际。 然而天歌却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说起来今日请他来的目的,主要是想介绍给先生认识。相信先生会和此人一见如故。” 卫廉仍旧有些犹豫,但天歌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要是再拒绝,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恰巧这时天歌见他为难,遂退让一步:“先生若是着实不愿,那此事便就此作罢。正巧趁着还有时间,我去校场看看那几个皮猴去。” 说着天歌将面前的茶水饮尽,准备起身离开。 卫廉连忙出声:“公子!” “嗯?”天歌一挑眉头。 “便听公子的安排吧。”卫廉叹了口气,“总这么躲躲藏藏不见人,也不是什么事儿。” 毕竟就算躲得了今日,可是明春国试之后,如果他榜上有名步入官场,还能这样继续做一个不与人交涉的闷葫芦么? 想到这里,卫廉多少明白了天歌的好意: “有劳公子了。” 天歌笑了笑:“先生见外了。” …… 从卫廉院子里出来之后,天歌便去了校场。 相较于小林府的校场,如今孩子们练功的地方已经宽敞许多,需要的兵械马匹之类也是应有尽有。 有了褚流和卫廉一起教导,这些孩子也不再是当初刚来时候的那般粗莽,一个个瞧过去,倒是有那么些小小风流公子哥儿的样子。 见天歌旁观,褚流吩咐孩子们继续练,自己则抬脚走了过来: “公子怎么这会儿来了?” “临走之前,看看这些小子练得怎么样,考虑考虑等往后当不当得起大任。”天歌负手身后,瞧着那些小身影。 “公子放心,褚流定不会让您失望。” 见褚流抱拳认真承诺,天歌扑哧一笑,“我还信不过你嘛?就是瞧着这些孩子意气风发的样子,有些感慨罢了。训练这边倒是不急,揽金阁那边人手够用,莫要揠苗助长便是。” 天歌说了两句之后,将话题岔开: “今晚便不训练了,何婶在准备炙肉,晚上院里燃堆篝火大家闹闹,也给这些孩子放松放松。对了,晚上再给你介绍一个人。” “好。” 潘炳涵的案子之后,对于天歌的吩咐,褚流便再不质疑,也不反驳,不管天歌说了什么,他都会全盘应下。 包括这次天歌北上却将他留在临安带这些孩子。 虽然褚流满心想要跟随,但却依旧还是从了天歌的想法。 公主安排的,总不会错。 “对了,阿云最近如何?”望着场上唯一一个女孩子,天歌问道。 “未央留的那套剑法她练得不错,卫先生的课上也是她表现的最好。” 天歌闻言点了点头,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杨云,也就是当初七个乞儿当中唯一的女孩小糯米,天歌本是将她交托给未央在带,谁曾想揽金答应的好好的,最后没在林府住几天,便去了东水寨,最后又晃荡着去寻蒋云山了。 主子都走了,未央哪里还能留得住?自也是跟着走了。 不过好在临走之前,未央将自己所学的剑法留给了褚流,照着那上面所绘,褚流倒也能给杨云讲个八九不离十,也不算耽误了事儿。 天歌又与褚流说了几句自己走后临安这边的安排和要注意的点,便听那头一道柔如春溪的声音传来: “褚大哥!” 天歌循声望去之际,那说话之人似也瞧见了天歌,动作顿时愣在当场,面上的笑容也僵住,转而垂下红到耳根的俏脸:“公……公子也在?” 看着青衣少女手中拎着的食盒,天歌望一眼褚流。 后者毫无反应。 安静的空气中,天歌眨了眨眼,走近那青衣少女: “今儿个何婶做的是什么?” 青玉闻言忙不迭打开食盒的盖子:“今天做的是马蹄糕和桂子酥,前些日子小乘他们几个吃完之后都说好,今儿个何婶便又做了一次。公子尝尝?” “好。”天歌点了点头,从里面捏了一块桂子酥,一口咬下去,酥脆中带着桂花的香甜浸满口舌。 吃完那一口之后,天歌笑道:“这几个小子有点口福。” 青玉连忙道:“公子若喜欢,奴婢等会儿给您那里也送些过去,先前您说不喜甜食,奴婢还以为……” “不打紧,我也就一时兴起尝个鲜。”说完这句话,天歌忽然生起逗弄的心思,“对了青玉,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你比较妥帖,要不明儿个跟我一道北上吧?” “好……啊?……好。” 青玉惯性应下之后,才明白天歌说的是什么,顿时忍不住诧异,但最后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只是面上已经没了方才的喜悦平淡,旁边的褚流倒是依旧无动于衷。 天歌无奈地叹了口气: “逗你玩的。上都那边我已经提早安排了人,你还是按照原先说的,依旧留在临安跟褚流一起照看这些孩子,等明春褚流北上的时候,你再跟着一起。” 说着天歌望了一眼褚流:“到时候带人去云阳可千万别忘了捎上青玉,也不知换了上都那边的人侍奉,本公子还习惯不习惯。” 一听这话,青玉连忙道:“既如此,公子还是让奴婢跟着一道吧,免得公子不适应。” “不用不用,我也没那么挑。” 笑话,她要是真的就这么将青玉带走,褚大叔这棵万年铁树还怎么开花? 不过眼下看来,青玉要是想守得铁树发芽,怕是都有些难。 怪不得那次在马车上,红玉那丫头问褚流是否婚配,原来是替青玉探底儿。 想到这里,天歌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多余,随便寻了个理由又从校场开溜了。 …… 时间已经到了十月底,天色黑的早了些,也比上一次在小林府吃炙肉的时候凉了几分,所以篝火炙肉的同时,天歌又让何婶安排了几个热锅子,好跟大家伙儿一起涮着菜吃。 邵氏兄弟登门之后,还来不及感慨林府的宽敞与精巧格局,便先被院子里架着的几个篝火堆和旁边架好的涮锅子吸引了。 何婶专门调制的骨汤已经煮的泛白,咕咚咕咚冒起了滚烫的气泡,使院中弥散着锅子的香气。 领着二人在锅子边坐下,天歌先是将两兄弟介绍给卫廉和褚流,又为邵氏兄弟介绍了两人,五人一桌便围坐在了锅子边上。 见礼之后,邵琛元望一眼卫廉,又在他盖着的腿上停了片刻,似是想起什么,带着惊讶道: “恕小弟冒昧,卫兄可是元和七年苏州州试的解元公?” 此话一出,同样惊讶的还有邵琛昉和卫廉。 褚流向来情绪不形于色,有想法也看不出来什么,而天歌则是心知肚明,却面作淡然。 不等卫廉开口,旁边的邵琛昉已经小声劝着自家兄长: “大哥,你不会认错人了吧……你敬重的卫解元,不是已经多年无有音讯了么,怎么会这么巧……” 只是邵琛昉的话没有说完,卫廉已经苦笑开口: “没想到这几年过去,还有人能认出我来……” “当真是您?!”邵琛元闻言大喜,当即起身对着卫廉行礼,“早闻卫公之名,今日得见,实是邵某三生之幸!” 方才在被认出的时候,卫廉已经做好了承受异样眼光的准备,毕竟就算这么些年过去,他也清楚当初萧凌带他离开姑苏求医之后,外面那些风言如何乱传。 只是如今他还没有参加国试,就算说了什么解释的话,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他。 但是就算撞破脑袋,卫廉也没有料到,邵琛元在认出自己之后会是这般反应。 卫廉一时有些无措,一会儿看向天歌,一会儿又看向邵琛元: “这……这是……” 若不是他腿上有伤不好起来,指不定现在已经离席还礼了。 “在下是与卫相公一起参加过元和七年州试的举子,不过在下参加的是杭州府的州试,而卫相公是江苏学子。当初卫相公的州试文章名满江浙,榜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豪言,也曾为我等津津乐道,自那时起,琛元心中便对卫相公心生敬仰……” 听邵琛元这般说,卫廉面上的无措讶然逐渐转化为无奈与苦涩: “当时年轻气盛,教邵兄看笑话了……当不得真的……” 这些年的病痛折磨,已经将卫廉当初的锐气棱角打磨殆尽,很快他便将话题岔开: “邵兄既然是元和六年的举子,那么如今应当已是官身了吧……我这腿不大好,方才不曾见礼,还望邵兄莫怪。” 旁边的邵琛昉听到这话,欲言又止,倒是邵琛元不怎么在意的坦然将自己屡试不第的事情说了出来,又说了与天歌相遇,后者答应帮他治腿之事。 卫廉闻言一愣,见邵琛元依旧好好站着,不由茫然:“邵兄亦有腿疾?” 天歌点了点头,示意旁边侍奉的丫头上菜,一边道: “没有先生这么严重,但也是经年的老毛病了,一受冻就容易犯。不过这次我会和邵兄一道北上,等二位明春在上都再见的时候,应当就会好利索了。” 新鲜的肉卷在沸腾的锅子里翻滚三两下之后,便变了模样,天歌招呼着众人动筷,邵琛元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围着一个锅子吃涮,比起七大盘八大碟热闹自在了许多,几人之间的距离好似也因此拉进不少。 两人同有腿疾,又均在仕途上中断几载,共同语言自是不少。 一来二去闲谈间,邵琛元明白了卫廉这些年的经历,对其又多了几分敬重与鼓励,而卫廉也打破原先不愿与外人交谈的自我封闭,与邵琛元相谈甚欢,尤其是一想下次再见得到小半年后,今日初见的二人竟也生出离别的不舍来。 这头卫廉和邵琛元相见恨晚,那头褚流和邵琛昉更是打得火热——当褚流知道邵琛昉走武举路子,当邵琛昉知道褚流功夫不错,锅子涮了一半之后,两人便迫不及待离开去喂招了。 天歌坐在锅子前,一边悠然涮菜,一边吃着何婶炙好的肉,安安静静吃了个饱。 邵琛元对卫廉的仰慕,其实她很早就知道,这也是当初周帝愿意将邵琛元调去大理寺的原因之一;而褚流在仗义除恶而被官府追缉奔走江湖之前,也曾是武举出身,自然也会对于邵琛昉会有相惜之感。 这一夜的风吹的很是安详,就连虫鸣之声也似乎带着愉悦。 锅子的香气随风飘了很远,而在之后的几年中,天歌每每吃起涮锅子,都会想到这一夜,并无比庆幸自己提前为这两对好友牵线搭桥,为之后自己在上都的路垫好了一块稳固的基石。 而对于另外四人来说,也没有想到自此之后,他们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感谢@书友20190121182759617小天使的月票,天歌给你鞠躬了! 正文 第347话 送别与调令 第二日一早,临安码头便有不少仆从身影走动,无一例外,都是往码头泊着的那艘双层商船而去。 船身彩漆调绘的似锦繁花,让带着凉意的暮秋初冬时节多出几分生机和暖意,而桅杆上一面月色底纹绘制朱色茶花的旗子,则宣告着这艘大船的所属。 望着那艘船,天歌不由生产几分感慨。 半年前,她当初刚到临安的时候,下船后第一眼见到的也是徐记的这艘花船。 只是那时候她与徐芮还是对面不识,确切的说,是她认识徐芮,而徐芮并不知道有她这个人。 在临安的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也遇到了很多人,但不管怎样,对天歌来说最欣慰的,莫过于当初来临安之前,她想做的那些事情,都已经达到了自己的预期,有的甚至比远远超过当时的期待。 得偿所愿,是一个人回顾往昔时值得庆幸的事情。 只是她的心有些大。 临安只是刚刚迈出的第一步,即将到来的上都,才是她最大的愿景所在,也是一条比临安更为荆棘波折的路。 “公子,东西都已经搬上船了,不过您当真不考虑带着我一道北上么?” 从大船那边折返回来的孙三眼巴巴望着天歌,公子当初南下带着他一起,如今再回北地却要把他丢在江南了。 虽说如今在天衣阁当个掌柜也挺风光,可是凭借孙三多年在外跑动的经验,紧跟公子的步伐才会有肉吃。 “我可以带你走,可你忍心丢下红玉一个女孩子家看顾店面?虽说如今曹家不敢再对天衣阁动手脚,可铺子里若只剩下红玉一个女孩子,你可想过之后会如何?” 听到红玉二字的时候,孙三逐渐宽胖的脸上难得红了一片,再一听天歌后面说的话,忙不迭暗恨自己冲动。 女子经商的事情大周不是没有,远的不说,近的来讲便有徐芮的例子。 可若是仔细一分析,便会发现那些经商的女子大抵都有足够强硬的后台,惟其如此,才不会有人风言风语,也不会有人敢随便欺负她们。 作为林府的婢女,红玉显然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况且商户之间总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吃饭喝酒逛花楼的空隙谈谈生意,有孙三在还好,若是换了红玉,那就更不便了。 “我记得咱们几人初来临安的时候,你说最好能娶个江南媳妇儿,早日抱上大胖小子?” 天歌忽然岔开话题,提起当初几人初来临安吃的那顿饭,使得想起自己当初笑闹之言的孙三脸更红了。 “公子,您不能这么取笑老孙……” “没有取笑,我就是……” 天歌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头已有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三哥!快过来搬东西!” 孙三就是不回头,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也知道那人是谁。 天歌轻笑一声:“若是机会在眼前的时候不珍惜,佳人可就当真难再得了。” 看着面前脸已经红到耳根的人,天歌面上笑意更甚:“我不在的日子,天衣阁的生意好生打理,我准备明年在上都开一家分店。若是你做得好,又能带出新人来接管临安这边,到时候我便调你北上。” 一听这话,孙三的眼睛登时大亮:“我听公子的!” 见孙三不理自己,那头红玉再次喊起来:“三哥快来!还有一箱呢!” “去吧,别让小姑娘等太久。”天歌笑着催促,孙三连忙跑动过去。 “咦?三哥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我瞧着你的脸好红啦,是不是生病了?我摸摸额头,呀好烫!” 也不知孙三咕哝了句什么,红玉的声音再度传来:“真的没事吗?你先别动了,咱们府上还有人,你快先歇歇。” 望着那头二人的互动,天歌面上不由又多了几分温柔。 今日临出门前,从宋婶小千到府上的几个小子和丫头仆婢,挨个儿排成一溜准站在清风院外,从书房出来之后的天歌差点没被这齐齐整整的一群人给吓到。 一问才知大家伙儿提前约好了准备给她送行。 无奈之余,说不感动是假的。 尤其是宋婶递上这些日子和青玉一起赶制的冬衣和春衫,何婶装了好几盒天歌最喜欢吃的点心,就连褚流领着的那几个小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给天歌做了些栩栩如生的草编小玩意儿还有一个人像木雕,又塞了一封让她上船后再看的新,甚至于卫廉夫妇也送上了自己的礼物…… 原本准备轻装北上,只收拾了一个箱子的天歌,不得已只能又加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好妥善安放这些来自府里的心意。 一番话别之后,当得知大家还准备送她到码头看着她上船,天歌赶紧给制止了。 这么十几二十号人去送她一个,要是再加上揽金阁那边的人手,她这个搭顺风船的人怕不是要比徐芮和姬修齐都要风光了。 好容易唬着脸让褚流提溜着几个小兔崽子去练功,又嘱托了几句卫廉休养要注意的事情,再跟府里下人叮嘱了在她走后要听褚流和小千的吩咐,慰藉了宋婶和何婶等老母亲一样对她的长辈之后,天歌终于顺利避免了带着十几个人招摇出门,只让孙三和红玉并着两个搬东西的下人过来。 现在的林府很大,但人却并不算多,都是之前天歌和宋婶为小林府精挑细选后来再带过来的人,半年来的相处,天歌从不摆架子,逢年过年的恩赏也都不吝啬,使得府里上上下下都念着她的好。 其实天歌以往并没有刻意去做些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不容易,能帮衬的地方,随手也就帮了,本是无心之举,直到今日送别之际有人哭了出来,她才忽然觉得在林府这个自己从来都没有上心太多的地方,还有这样一些如此看重她的人。 行李什么的已经搬上船,风帆也在慢慢升起,天歌忽然生出以往从未有过的好似离乡的伤感来。 真是没出息呢。 天歌揉了揉鼻头,将微微的酸涩化开。 “四爷派小的来问,公子这边可准备好了?”徐记的管事走了过来,对着天歌行了一礼。 徐直收天歌为义子的事情,如今已经在临安传开,管事见到天歌的时候,比先前见到林花师的样子更多了几分恭敬。 天歌点了点头,觉着时间差不多了,与孙三和红玉道了别,便往花船那边走去,正瞧见徐四爷徐竖正吩咐人复查装船的行李。 这次徐芮和姬修齐北上,是进宫谢恩,徐竖既是作为陪同的长辈,也是为之前的生意,所以如今船上诸事,大都是他在安排操持。 见天歌过来,徐竖抬手招呼:“方才盘点的人说你只带了两只大箱一只小箱,是不是有什么遗漏的?” 这一趟北上,因为人多,路上也得小半个月,还得在上都住些时日,光就徐芮的东西就收拾了七个大箱,这还不算给上都姬家准备的礼物,所以相较之下,天歌这点行李,实在是有些太少,难免徐竖会怀疑是不是漏了什么。 “四叔不必担心,上都那边已有安排,这些东西路上用绰绰有余。” 天歌笑着说完,忽然越过徐竖的肩膀,看到一架马车快速朝着码头驶来。 望着上面熟悉的徽记,天歌不由蹙了蹙眉。 徐竖闻言回头看去,不解问道:“怎么了?” “那是翟府的马车。” 说完这句话,天歌想起徐竖对临安不甚熟悉,又添了一句,“就是那位杭州府尹翟高卓翟大人。” 徐竖闻言面色顿时一凝。 商人的直觉告诉他不管翟府尹此时出现在码头是为何,至少徐记不能视若无睹,问礼拜见什么的都必不可少。 毕竟青城的张府尹对此就很是介怀。 就在徐竖准备上前的时候,却见马车陡然一停,车帘揭开,从里头跳下一个鹅黄衣衫的俏丽少女。 目光在码头梭巡一圈之后,少女很快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天歌,登时绽出灿烂笑容,挥了挥手便提裙跑了过来: “幸好赶上了!我还怕来不及呢!对了林花师,阿芮呢?怎么不见她跟姬家那小子?” 眼前活泼的少女和一连串的问题给徐竖带来一击,尤其是发现后头那辆马车再没有动静之后,徐竖更加茫然了。 “四叔,这位是翟府尹的千金,也是阿芮的好朋友,翟秋云小姐。秋云,这是徐记的四老爷,阿芮的四叔。” 天歌为二人引荐介绍,算是解答了徐竖的疑惑。 二人见礼之后,徐竖说了声去喊徐芮,便脱身离开,留下天歌和翟秋云说话。 “说起来有些日子没有见到秋云小姐了,近来可好?” 自打潘炳涵的人那会儿挟持了翟秋云后,翟高卓便对这个女儿越发紧张,翟秋云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喜欢出门乱跑,每次在百花阁上完早课之后,便回府制香侍奉祖母。 天歌那会儿先是去了姑苏,后来又大多数时间闷在揽金阁,难得去百花阁的时候,大都与翟秋云的时间错开了,所以仔细想来,竟也有很久没有见过了。 翟秋云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好久没见了,我昨儿个早上听说你在百花阁,散课后专门等着你,谁曾想你见完徐陵之后竟直接溜了,也忒不仗义了诶你这小子。” 天歌不由失笑赔礼:“是我的不是,我给秋云小姐道歉可好?不过如今这赔礼可是来不及准备了,下次秋云小姐来云阳的时候,我再给你补上如何?” “说好了?”翟秋云一喜,心中生出几分期待。 “说好了。” 翟秋云一拍手:“那你到了上都之后可得赶紧着手准备着了!不然我下个月到了云阳,你拿不出礼物我可是会真的生气的!” 不等天歌开口,身后已有一道声音传来: “秋云下月也要来云阳?” 天歌一回头,徐芮和姬修齐二人已经走到跟前。 翟秋云一见徐芮,上前便挽起她的手,跟自己的好姐妹分享着得来的好消息: “悄悄告诉你们,昨儿个我爹收到侯伯伯的来信,说是这次绩考杭州府的再居首位,圣上准备将我爹调回上都任职,调令再过几日便会下来!前几日我还怕你嫁给姬小子之后,我再难见到你,现在这一看,往后到了上都咱们还能继续再做好姐妹!” 上都对于徐芮来说,到底不若临安适应,尤其是面对赐婚,对于以后陌生的环境,多少还是让她有些茫然,这种茫然在得知天歌也会北上之后得到了些许消解,如今再一听翟秋云也会去上都,自是让她惊喜万分。 然而就在一对小姐妹开心之际,姬修齐忽然“咦”了一声: “不过我听人说,翟大人以前不是拒绝了陛下的好多次调令么?怎么这次居然答应了?” 原本乐得开怀的翟秋云在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脸陡然一红,又从天歌面上一瞬划过,葱白的手指绞起衣角: “估计是因为……因为侯叔叔说我也到了该……该说亲的年纪了吧……” “我就说呢!原来你爹是为了你。”姬修齐浑然不觉翟秋云的羞赧,反而吱吱的笑起来,顿时引起徐芮和翟秋云姐妹二人羞怒,受到二人的言语和目光的制裁。 旁边的天歌看着三人笑闹,想起了上一世翟高卓北上的时间。 那次翟高卓北调,是在元和十四年春。 因为调令拟定之后,因临近年关,六部九卿二十八司都已经到了总结和休沐之际的时候,轻易不会再有大的人员变动。 其实说起来,到了现在这个时间,按理也不该大动,尤其是地方官员调任上都。但若真如翟秋云所言,侯茂彦亲自写信给翟高卓知会,那便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是因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直到与岸上众人作别,商船逐渐离港,天歌也没有想清楚。 眼下她对上都的局势还是了解的太少太少,乃至于很难从周帝的举动中猜测出背后的深意与朝局的变化。 尤其是当很多事情与上一世的出入越来越大,那种捉摸不定的感觉便愈发强烈,便如眼下这艘在沅江上航行的大船,看似平稳,实则却随着江浪起起伏伏。 但幸运地方在于,纵然风浪难定,举目唯有苍茫江水,可掌舵人却依旧能够辨别方向,船上的人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与终途。 那里是从宁国至前齐再至大周多年来最繁华的所在,承载着传说中的帝王龙气,彰显着中州大国的盛世之治,却也布满了荆棘,暗藏着波云诡谲。 那里是无限光明,亦有无尽黑暗。 那里,是大周上都,云阳城。 【第二卷完】 ————感谢@君澜、小天使的月票!比心!逮着憨憨姬大少给你鞠躬! 正文 写在第二卷的尾巴,第三卷的开篇 第二卷折折腾腾到现在总算是收尾了,没有什么大事件发生,所以这几章难免平淡。 按照原定计划: 第一卷青城线,交代赵家和周燮相关并埋线。后面第三卷朝堂和反扑的伏笔人物有很大一部分会是在第一卷里出现过的人,看完第三卷或许会豁然开朗?不过憨批作者也不太确定,毕竟第一卷其实说起来真的很慢热也很劝退,能坚持看到现在的小伙伴估计一只手数的过来。 第二卷临安卷,其实主打感情线,不过不是爱情,而是友情和长辈们对于主角的关照,以及主角从一个小花师把握自己的人际和技能优势,来逐渐收获初级江湖团队的过程,算是初步的成长,但其实距离和王权的正面博弈还有很远。 这一卷写了很长,一些配角的故事也占了不少篇幅,之前想过要不要删,最后还是没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是自己生活里的主角,不能因为主角的存在,就剥夺他们的鲜活,也算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 其实第二卷里也写了一部分上都的情况,但大都是围绕临安事情的余波讲述,所以这部分还是放在了第二卷,导致有时候连续好几章主角没有出现,算是为了讲清故事而做的一个小取舍吧。 154万字,到现在写了算是刚一半,从18年12月发文到现在,除了19年11月12月那会儿断了两个月,加起来写了其实也有一年多了。从最开始的纯单机,到现在每天写几千字讲讲故事,还有几位朋友愿意陪着我听我絮叨,真的是一件幸福而幸运的事情,作者认真的给你们鞠躬了。 原计划是写够四卷,第三卷写上都和朝堂,是女主和周帝之间的博弈,差不多到称帝结束;第四卷写之后伐金兼并,是女主和佐努以及另一个人(猜猜是谁)的对抗,最一统江山。(莫名想高呼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不过既然写了原计划,就说明有变动了。 三四卷目前来讲有融合的念头,毕竟写战争难免枯燥,所以第三卷的尾巴会把后面的伐金部分兼顾进来,这样差不多会在250~260左右完结。 第三卷的篇幅差不多和第二卷一样多,但是节奏会加快一点,支线也不会再太多延伸,运气好的话,年底就完结了(下一本再也不写这种长哭自己的文了……_(:з」∠)_) 哦对,后面标题准备改个风格,每章也换成2000字一章,方便大家领大神之光的徽章(虽然并不知道有啥子用,挠头),更新时间还是晚上。 煽情的话不大会说,毕竟结尾卷林府送别那块,初稿煽情半天,把自己都给恶心坏了,最后只能删了重写,我可真是个莫得感情的杀手_(:з」∠)_ 只希望自己能继续为爱发电,那怕只有屈指可数的小天使在看,也能不敷衍的把这个故事认真讲完。嗯,虽然不会写简介的我已经自暴自弃写了很敷衍的简介,但相信我故事不会敷衍!毕竟我是真的……简介无能…… 点女的书有很多,我的这本就像是大海中不起眼的一朵小浪花,有朋友点进来,还能容忍我的啰嗦读到现在,再抽空跟我絮叨两句,真的是蛮感动。 也没啥能做的,等复试结束,就老实加更报答大家,订阅的打赏的送票的还有留言的小天使,虽然可能很多没有提到,但我都有记得,app后台的提示也一直都舍不得删! 真要有啥寄语的话…… 那就希望我们可以一起走过这个春夏秋冬,以后还能一起继续彼此陪伴下去? 再次感谢! 沙扬娜拉,明儿见! 正文 喂!!!!必看!!!! —————— —————— ?①最近准备修一修前面章节的内容。 因为第一次写,所以内容或多或少有不好的地方,比如慢热或是前期主线不明之类,最近都会修一修。 大家的建议我有在认真看,会根据实际情况来调整修改。 修改后的章节最前面都会加上【x月x日修】的字样。 vip修改会在发布之后,修改后的字数肯定比之前的字数多,只会多赠字,不会坑点币,大家放心哈~ 因为最近带的孩子们快要毕业了,会有点忙,所以修改的可能稍微慢点。 vip章节因为超过3天就无法编辑,所以会先优先修改vip章节,时间充裕了回头加修前面的公众章节。 但是大家放心,这些章节一定都会认真修的~ ?ps如果有什么觉得有问题的地方,欢迎大家评论区留言和我说~ —————— —————— ?②关于本书的节奏 第一卷属于铺垫期,所以大家看的时候可能觉得比较慢热,感觉女主有些藏拙不够爽之类。 主要是因为: 一是女主的身份和处境,让她不能有太大的变化,免得打草惊蛇暴露自己; 二是青城这个地方,女主幼年很早就离开,她对这里的很多情况还不熟悉,施展的空间有限,主场也不在这里; 三女主需要蛰伏调查一些事情; 四作者需要为女主后期获得的助攻力量埋下很多伏笔。 ——当然以上属于作者自己的设定,不过大家都觉得不太妥当,那就可能真的不太妥当。 最近改一改,谁让你们是我的小天使! —————— —————— ?③一直没有上架感言,然后也不知道说啥。 ?反正就是喜欢你们和我聊聊天唠唠嗑。 不管本章说或是评论区,都是极好的。 不然感觉怪冷清~ 爱你们,捧上小心心? 最后喷个锦鲤喷雾……pupupu! 正文 第1话 您忘了上次打完郡主的教训么? 自打唐国时期,中原地区便一直是整个中州的政治与经济中心,尤其是上都云阳城,更是权力的中心,经济的枢纽,文化的聚焦。 究其根本,其实很简单——这里是皇权的凝聚点,是传说中的龙脉之地,是易守难攻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然关卡的军事要塞。 “江南水乡虽然好,烟雨朦胧瞧着能化了人的心,但说到底还是不如上都的繁华与热闹。” 马车上,姬修齐正在不遗余力的和“没有来过上都”的天歌介绍着这座城池的美好。 “揽金阁算是杭州菜肴做的最好的地方吧?可是上都那醉仙楼的烧鹅,福庆坊的剁椒鱼头,神仙居的十八盘,甚至延兴街的脑花儿,个个都不比揽金阁差。” “你说这醉韵楼里的姑娘漂亮吧?可上都红袖招、仙音阁、春和楼、拂云坊各家头牌都一点不输当初的绮罗,而且个个风韵不同,不管林哥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兄弟我管保能给你找出称心如意的那一个。” 从渭州改水为陆之后,代步的东西便换做了马车,徐芮因是女子,所以单独一辆,徐竖一辆,邵氏兄弟一辆,天歌便和姬修齐同乘。 先前一路奔波疲累的时候,姬修齐还没有这么多话,许是如今距离上都越来越近,原本有些犯蔫儿的姬大少爷一下就活了过来,话匣子也就此打开,一个人滔滔不绝絮絮叨叨。 听着姬修齐越说越离谱忘形,天歌乜了他一眼,凉凉道: “姬兄莫不是忘记阿芮还在后头?这刚一回来便念着要逛花楼,倒是有心情的很呢。” 被天歌这兜头凉水一泼,姬大少爷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口嗨过头: “那什么,我这不是想着林哥儿你第一次来上都,好让你把云阳的特色都品个遍么?不然岂不是白来这一趟?再说了,我如今有了阿芮,哪里敢去这般浪荡啊……” “哦,那看来以前是潇洒过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多花楼信口拈来。” “怎么可能?我就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啊……我祖父要是知道我去哪些地方,腿估计会给我打断了。”说着姬修齐出声咕哝,“还不是听张瑾澜和宋传祺那几个小子吹嘘,没吃过猪肉总能见猪跑嘛……” “可是我听说,当初姬兄不惜以银票煮粥,只为博佳人一笑?” 富家公子有钱撒着玩的事情天歌听得多了,可用票子煮粥这种玩法,她倒是头一次听说。 上一世听徐芮提起这事的时候,天歌惊诧之余,只觉姬修齐是个人傻钱多的二世祖,可是如今接触下来熟悉了他的为人,却又觉得他不大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但徐芮也没道理随口胡诌冤枉人,所以天歌便一直好奇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只可惜先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八卦,如今话题到了这里,自然得问个清楚。 然而姬修齐却是没好气道:“哪儿能呀!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好吗?当初……” 原本停在原处的马车陡然一晃,将姬修齐的话打断,与此同时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喧哗之声。 天歌与姬修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掀开两侧车窗帘子往外看去。 因为此次北上特殊,所以徐芮自己的东西再加上备送的礼物合在一起啊,占了三辆大车,再加上邵氏兄弟和天歌以及姬修齐的东西,并着三四马车和随性护卫,整个同行的队伍,只算明面上跟这的,也有几十人。 前方是上都云阳城的城门,出入城的百姓和车队排成一条长龙,安静的等待守城卫例行检查,可是如今车队却被不少卫兵包围,前头似乎还有争吵声。 只可惜姬修齐和天歌坐着的马车在徐竖和徐芮两辆车之后,探出脑袋只能看到个大概,并不能弄清楚前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姬修齐踹一脚车璧,招呼外头的阿立: “去瞅瞅啥情况,怎么进个城还这么折腾的!” 阿立迈腿跑开,不多时便带着消息回来: “是宁馨郡主。徐四爷的车刚查完,便迎头遇上宁馨郡主的车驾出城,四爷那边躲不及时,被郡主身边的护卫刺了马,得亏风来在,才没让马儿发疯带着车驾乱冲。四爷身边的管事不认识郡主,抱怨念叨了一句让他们道歉,郡主那边便发难了,还要以惊驾为由与咱们问责……” 话说到最后,阿立的声音不由变小,面上也尽是为难之色。 天歌蹙着眉头,从脑海里回想着宁馨郡主这号人物,但不管她怎么苦思冥想,除却名字好像听过那么一次两次,具体这位郡主做了什么事又是什么样的人,她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不过听着阿立这般叙述,此女看来是在上都城中横行霸道惯了的。 就在天歌兀自揣度之际,马车轻轻一晃,却是姬修齐掀帘下车,口中还骂骂咧咧: “我当是谁呢!不过是一个小郡主,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小爷不跟她一介女流计较,她倒还找上门来了,居然敢碰徐四叔的瓷儿!爷这就去会会她!” 阿立吓得连忙保住姬修齐的腰,被推开之后干脆小手一捞,抱住自家少爷的腿不撒手了: “少爷您这刚回来可不能动手啊!万一老爷子又要罚您怎么办?您忘了上次打完郡主之后的教训么?” 车上的天歌闻言嘴角一抽。 打郡主是个什么鬼?姬兄这么不羁,连郡主都敢揍的么? 本着不能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天歌轻咳一声,一掸长衫从车上下来: “姬兄,冲动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先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吧。” 说着她看一眼阿立,无奈提醒: “赶紧起来,你家公子心里有数。周围那么多眼睛盯着呢,切莫给人笑话了。” 一路相处下来,阿立深觉天歌比自家公子要靠谱许多,是以听到这话之后,很快便松开姬修齐的腿,然后麻溜而熟练的将身上沾的灰给扑扑拍掉了。 许是有了天歌相劝,姬修齐身上想要动手揍人的愤怒火焰灭了几分,但这并不代表刚回上都的姬少爷就认怂了。 正文 第2话 这一次我管保不还手 在上都这样的贵胄云集之地,站在摘星揽月阁上,随便丢一块砖头下去都能砸出个跟皇家多多少少挂点关系的皇亲国戚。 但宁馨郡主却跟他们不一样。 周帝子嗣单薄,已故的郑皇后没有留下血肉,最受宠的卢贵妃肚子也多年没有动静,只有吃斋念佛的沈贵妃生下一对儿女,再加上冯贵人的一个女儿,满打满算也就一位皇子,两位公主。 而周帝自己又非皇族出身,不似以往那些皇帝兄弟众多,他只有安平侯一个弟弟,再加上当初安平侯在上都宫变中伤了腿,周帝心怀愧疚想要补偿,所以对于魏氏子孙的关爱,便从自己的一子二女延伸到了安平侯的两子一女。 而这位宁馨郡主,便是安平侯唯一的女儿。 但周帝宠爱宁馨郡主的原因,却并非仅止于此。 在称帝之前,魏宁的妻子郑氏因为身子不好,所以一直无有所出,魏家第一个出生的小辈,便是安平侯的长女,魏锦茹。 郑氏喜欢这个侄女儿,便经常带在身边,帮着安平侯夫人一道教养,连带着魏宁也时时逗哄魏锦茹,可谓视如亲生。 相较于如今宫中好些日子都见不到周帝的两位公主,宁馨郡主得到的圣恩,怕是唯有宫中唯一的皇子可相提并论。 帝王之宠,便是宁馨郡主逐渐骄纵,在上都城中可以横着走的底气。 只可惜,横的总怕不要命的。 而当初的姬修齐便是这样不要命的仔。 从小时候在宫宴上揍卢贵妃的侄儿卢光彦,内监上去都拦不住,再到半年前一拳头下去,打得女扮男装的宁馨郡主鼻血直流,姬家少爷的恶霸名号从此在上都不胫而走。 但其实没有人知道,姬修齐当初揍卢光彦是因为年纪小,熊孩子打架不关注后头的弯弯绕绕;而打了宁馨郡主,则完全是不知道“他”的身份,看不惯便揍了。 所以现在的他根本不会像小阿立担心的那样,明知道是宁馨还要上去干架。 言简意赅的解释完这些过往恩怨,姬修齐和天歌已经到了车队最前。 见二人过来,车队的人连忙凑到跟前,还没说话,便听姬修齐吩咐管事儿: “去看看阿芮那边,告诉她没有什么大事,免得她担心。” 说着姬修齐抖了抖外衫,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痞笑走上前去: “怎么着,知道小爷今儿个要回来,闹出这么大阵仗迎接我?” 此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城门口顿时安静下来,推搡着的卫兵也停下了手。 别的人他们不认识,但姬家少爷他们还是眼熟的,尽管这半年来好像也没见过这位的身影。 想到这里,不少人都起了幸灾乐祸的心思。 差点忘了,半年前这姬家少爷当众打了郡主,闹得上都城里沸沸扬扬,半年后冤家路窄,怕不是要继续打起来吧? 姬修齐无视了吃瓜群众看好戏的神色,走到徐竖身边喊了声“四叔”,又问了问可有大碍,见徐竖当真无事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而这当口,早已有人将这边发生的事情告诉给了对面马车里的宁馨郡主,一听姬修齐在外头,从来没有受过委屈的宁馨哪里能忍? 一掀帘子跳下车来,直接从马兜拿下弓箭,抽箭便对准了不远处的姬修齐。 “还真是巧得很呐!我当是谁不长眼的挡了本郡主的路,原来是你这小子!” “呦,原来是宁馨郡主啊,好巧好巧,幸会幸会。” 姬修齐一脸乐呵拱手问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老友相见。 宁馨可不似姬修齐这般油痞,当初当众所受侮辱她可半分没忘: “是好巧。当初你家老爷子将你送去江南,本郡主寻仇不能,可如今你既然回了上都还亲自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本郡主不客气!” 听到这句话,姬修齐却是先往旁边的天歌脸上看去。 待看到后者若有所思的神色,姬修齐心底一凉。 好嘛,现在林哥儿怕是知道他被送去临安参加科考的原因了,那估计离阿芮知道也不远了。 啧,被知道实际是因为避祸才去的江南好像有些丢人…… 毕竟不为了这个,以他爹如今的上都户籍,他哪里有必要跟着祖父的户籍去临安参加什么科考? 不过遗憾归遗憾,好在姬大少爷没有忘记眼下的正事。 一瞬尴尬之后,姬修齐恢复了嬉皮笑脸,将糗事被看破之后的讪然化作对宁馨郡主的不满,一股脑丢在了夹枪带棒的言语里: “虽然陛下已经说过,那件事就此揭过不准再提,不过郡主若是当真无视圣意要寻在下报仇,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初我不知郡主身份,纯粹是路见不平,现在知道了郡主身份,就算不平也得由着郡主高兴不是?左右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比不得郡主金枝玉叶,莫说你欺负我的长辈,就算是当街杀了我也有人替你包圆不是?” 说完这话,姬修齐张开双臂,冲着用箭指着自己的宁馨郡主走了两步。 旁边的徐竖万分紧张的想要去拦住姬修齐,谁曾想却被天歌拽住袖子。 天歌摇了摇头,示意徐竖静观其变。 姬修齐的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除非这个宁馨郡主是真的没脑子才会动手。 况且就算动手了又如何? 旁边还有凝气聚神盯着箭簇的风来和云腾二人,哪里能伤得着姬修齐分毫? 果然,在听到姬修齐这话之后,宁馨郡主挽弓的手抖了一抖,“你!你!你!”了半天,终究没有松开捏着的箭矢。 “我,我,我,我怎么了?我就站在这里,郡主尽管来,这一次我管保不还手。真的,说话算话。” 姬修齐似是不嫌事大,对着宁馨郡主如同哄小孩一般,循循善诱。 可他越是这样,宁馨郡主面上的怒意便越盛,微微抖动的双手紧绷发白,面上却是气得恼红。 旁边安平侯府的侍卫见状不对,生怕自家郡主真的一气之下当街杀人,忙不迭小声劝阻了几句,可是越是这般,宁馨郡主的火气便越盛。 没等那人将话说完,宁馨郡主的小臂一动,捏着箭的手顿时一松。 一道飞箭离弦之声传来,紧随其后的,则是清晰可闻的利刃入肉与鲜血喷张声,惊的旁边围观的百姓齐齐倒抽冷气。 ————感谢@墨柔然小天使的打赏,比心! ps.换成两千字一章习惯吗?还有新的沙雕标题风格……不习惯我再改回来哈哈哈 正文 第3话 这管事是不是脑阔不太好? 伴随着一声嘶鸣,拉着徐竖那辆马车的马儿应声倒下,激起地上灰尘在阳光下飞扬。 马车上没有人,所以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那从马脖子边上涌动而出,逐渐与地面尘土混在一起的血浆,却足够让周围人为之静默。 被天歌拽住的徐竖长出一口气。 得亏方才郡主松手之前换了准头,不然这一箭下去如果真的刺到了姬修齐,那后果可是真的不堪设想。 “你以为阴阳怪气说几句话就能激怒我了吗?抗旨不遵当街行凶,姬大少爷为了算计本郡主,还真是费尽心思呢!若是本郡主当真如了你的意,那才是真的愚蠢至极!” 宁馨郡主一把将弓箭丢在地上,大跨步走到姬修齐跟前,伸手便拽住他的领子狠声放话: “别以为今日逞了口舌之能你就赢了,来日方长,咱们且走着瞧!” “好,我等着。”姬修齐由着她拽着,依旧摊开双手不作任何挣扎,但那带着痞笑的脸和懒懒的声调,却满是嘲讽,“郡主最好别让我失望。” 宁馨心头有火,可是一想到先前被打之后父亲的教训,再一念及方才那侍卫提说的话,最终还是不得不将这口恶气先暂时压了下去。 近日西南起了动乱,周帝正想打一仗好生敲打敲打那些开始活动心思的人,然而国库因为当初赈灾拨款,眼下并没有多出来的银子以供粮草,军需的钱不用说,自是还得从姬家那里拿。 这个时候如果她真的和姬修齐起了冲突,宁馨几乎可以肯定,即使皇伯伯再疼她,也不会对姬家小子有任何惩罚。 高贵的郡主殿下平素最厌弃旁人提金钱这样的阿堵之物,如今对姬家这样有臭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的人更是愈发厌恶起来。 恨恨的瞪了姬修齐一眼,郡主殿下伸手推了姬修齐一把,转身往自己的车驾大跨步而去: “不出城了!回府!” 一场争闹剧以这样的方式收尾,围观众人再没了吃瓜的兴趣,三三两两的就此散开,城门口逐渐恢复了先前的秩序。 只是倒地的马儿却还在地上流着血,只有进的气儿没有了出的气,看上去颇有几分骇人的残忍。 姬修齐正准备让阿立那些银子给城门卫,让他们帮着收拾收拾把路腾开好让后面的车队进程,却没有想到在他开口之前,已经有人上前打点起来。 看着那人熟悉的面容,姬修齐微讶出声: “善伯?” 听到这一声,正在与城门卫交涉的中年男子忙不迭将手中的银子都塞给那卫将,又道了声“辛苦军爷”,便赶紧走了过来。 姬老爷子身边有两位得力的人手,一名姬善,一名姬福,善伯管的是姬家内务,姬福管的是姬家外事生意。 “少爷回来啦!老爷子已经等候多时,知道您这边进了城,便赶紧让小的来接你们回府了。” 说着不等姬修齐回应,善伯又对着旁边的徐竖拱了拱手: “这位便是徐四爷了吧?这一路上得亏您照顾我家少爷,费了不少心吧?可真是太麻烦您了。受累了受累了。” 徐竖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位如此热情,忙不迭回礼道: “哪里哪里,是在下该做的,不必见外。” 就在这时,姬修齐忽然意识到什么,插话进来:“善伯,既然我们刚进城的时候您就知道了,那么方才那破郡主欺负我的时候,您也是在旁边看着的吧?” 善伯闻言一噎,又很快笑了起来: “少爷这话说的,好像善伯会由着人欺负您似的……这不听到您进城门才赶来的么,刚走到跟前便看到郡主殿下气冲冲的离开,善伯生怕您又跟郡主动手来着,这凑过来一听少爷的做法,原本吊着心啊一下就放了下来。果然出了趟门,少爷这就长大了,回去之后老爷子见到您肯定很欣慰。” 姬修齐面有狐疑,但善伯从小看着他长大,比老爷子还宠他,又怎么会真的对此视而不见?这样想着,姬修齐便没再继续琢磨下去。 善伯见姬修齐不再追问,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好险! 其实方才他的确已经到了,之所以没有出面,都是因为老爷子拦着不让。 没错,家里唯一的一棵独苗离开了整整大半年,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姬老爷子早早的就在城门附近的酒楼里候着了。 只可惜姬老爷子再怎么也没有想到,宁馨郡主会在这当口闹事。 善伯怕姬修齐受了委屈,当即准备过来解围,但姬老爷子却拦住了他。 “你不下去,那就是两个小辈之间的事,闹得再大也是孩子不懂事,我帮他兜着就行;可你若下去了,代表的就是咱们姬府,到时候事情可就不好办了。况且这半年没见,正好也瞧瞧这小子有没有长进,要还是先前那样儿,我瞅着还是再给他丢到江南去。” 姬老爷子已经这样说了,善伯哪里还敢过来? 只能跟着老爷子一道从楼上关注着这头的动静,直到方才宁馨郡主走了,他才得了老爷子的允,带着人赶紧赶了过来。 念及此处,善伯又想起方才老爷子临回府之前的另一个吩咐。 “对了少爷,您先前在信上提说的林公子是哪一位?老爷子说了,让您请朋友一道回府,客房下人什么的也都准备好了。” 突然被点到的天歌回过神,正听见这么热情洋溢的邀请。 姬修齐闻言将天歌介绍给善伯之后,便见善伯越发热情起来: “没想到林公子居然这般年轻,可真是年少有为呐!老爷子听说您在临安不少照顾我家少爷,特命小老儿一定要请您回府,准备好好谢谢您呢!府上的晚宴也已经备着了,一会儿路上您跟小老儿说说口味,免得厨房那些人不懂事做错了。” 善伯当真是人如其名,和善的不行。 只是这一句一句和善到热情洋溢的话听在众人耳中,却使众人心里敲起了鼓。 姬修齐:不对劲儿啊,善伯平日里管理底下人那都是不假辞色,对上他的时候才会这样慈眉善目,怎么如今看见林哥儿也这样了? 徐竖:大哥说姬府上上下下都是甚是亲和,看来这话当真不假。 天歌:这管事是不是脑阔不太好?怎么对我这么一个小辈比对徐竖这个亲家还热情? 正文 第4话 来来来,你来治 能成为大周首富姬家的内宅总管,善伯自然不会是脑阔不好。 他这么对着一个少年人热情,还不是因为老爷子的吩咐? 方才老爷子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的不是让他好生关照少爷,而是一定要想法子把与少爷同行的林公子带回府里。 虽然善伯想不明白老爷子怎么会突然对这样一个别姓少年上了心,但他却知道主子的吩咐必须得办到,所以这才有了如此热情洋溢的邀请。 就在善伯眼巴巴的望着天歌,只等着少年点头同意就赶紧带人回府的时候,谁曾想却有一人靠近过来,投射下的阴影替他挡去一半阳光。 “公子,老爷让我来接您回养心堂。” 一板一眼的声音传来,善伯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一抬头,嘿,这不是老跟在林神医身边的那个林一么! 不过这家伙怎么到这里来了? 正在善伯不解间,忽然听到一声“林叔”。 紧跟着面前的少年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 “老爷子和善伯的好意晚辈心领,不过如今家师既然让林叔过来,晚辈还是先去养心堂见过师父才好。姬爷爷那边的话,等晚辈见过师父他老人家,再专程携礼登门拜访。” 刚准备拖走的人被这么截胡,善伯当然不乐意,可是不等他开口再说什么,旁边的林一已经木着脸道: “路已经清好,后头的车队还等着进城,老爷也在养心堂里等公子多时,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其实就算善伯不邀请,天歌也会在进城之后跟姬徐二人分开,先去见见林回春。 如今善伯盛情邀请下,她正想着怎么回绝可以不显拿乔,林一的出现简直就是天降福星帮了她的大忙,因此她哪里还有不顺着话茬往下说的道理? “让师父久等,可真是我的罪过了。” 天歌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儿,然后满脸歉意的跟姬修齐等人道,“四叔、姬兄、善伯,我怕是得赶紧去养心堂了,再晚便是对师父不敬了。” 恰巧这时候后头其他进城的车队见久久不动,已经上前来查看情况,又带着几分恼气问道: “前头的怎么回事?还进不进了?不进的话赶紧让路,别挡着大家的道儿啊!” 到了这个时候,善伯就是再想留人,也得先让车队进城给别人把路让开。 可是这当口,天歌已经坐上林一驾来的马车,跟徐竖和姬修齐招呼一声,领着邵氏兄弟带着属于他们的行李往养心堂去了。 有了方才那么一出,天歌干脆掀开帘子坐在马车口跟林一说起话来。 其实每次看到林一的时候,天歌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褚流。 两个人都是一样身材高大且喜欢板着一张脸,让人瞧不清楚他们的喜怒哀乐,而且都不怎么爱说话,真要开口也是一字一句听起来木木讷讷。 可正是因为觉得二人相像,天歌对林一有种莫名的亲近。 便譬如这会儿她就凑到林一跟前跟他唠起了嗑儿。 “刚才林叔是故意的吧?是因为师父不想我去姬家么?” 林一嘴角抽了抽,怪道老爷总是念叨自己这个徒弟顶聪明,他从头到尾统共就说了两句话,这也能猜得出来? 天歌见林一不开口,似猜到他怎么想一般主动解释: “林叔平时少言寡语不喜欢说话,更别说用方才那样强硬的言辞和语气了。您方才说的那些,是师父授意的吧?” 林一没想到天歌居然能猜到这一步,只得“嗯”了一声,马鞭隔空抽了个响儿,催着马儿跑得再快些。 老爷这徒弟太厉害,还是早点赶回去,有什么问题让他自己去问老爷吧。 …… 上都城的医馆不少,但大多数为了生意,都开在人多的热闹之所,方便谁有个头疼脑热的,能赶紧寻来就医。 但养心堂却不一样,选址离上都最热闹的地方还隔了两条街,算作是繁华与荒凉的交界处。 日常采买起来既方便,又不会因为人来人往显得嘈杂。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没有别家医馆的生意头脑。 其实这倒也不怪掌柜。 因为养心堂虽也是一家医馆,却并不靠平常客人的那点诊金来做营生——毕竟林回春给随便一个达官贵人诊个脉,那封红就足够铺子一年的开销了。 之所以开着这个铺子,无非是为了给那些寻常百姓行个方便。 那些进不起医馆看不起病的穷人,来养心堂大抵都不收钱,能给得起诊金的人来了,也不会当真白嫖。 相反,有时候那些富庶点的人主动给的银子比起寻常医馆里的定额诊金还多得多。这么一匀,倒也不至于亏损了去。 天歌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正瞧见医馆外头一群人坐着小马扎在屋檐下排成长队候着,每个人手里还捧着一只搪瓷碗,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庙会上一群等着看唱大戏的人呢。 饶是天歌这时候也有些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候诊的百姓。老爷怕他们渴累,给了凳子和水。”林一言简意赅的解答天歌的疑惑。 “原来我师父这么体贴……” 天歌啧了一声,以前她对林回春的了解都是别人形容的医术高超,和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看病规矩,倒是还没听过他的这些事儿。 正说话间,林一已经招呼着人过来赶车去后院拆卸行李,自己则跳下车来领着天歌和邵氏兄弟从正门进了养心堂。 方才马车停在门口的时候,里头的人一瞧见林一就赶紧去给后头的林回春通报,是以天歌等人刚一进门,便瞧见林回春急匆匆的从后头赶来,手上还沾着没顾得上洗的泥巴。 天歌瞧着自家师父这种地老农的打扮和手上袖子上沾着的泥点儿,实在很难将此人跟当初临安住在翟府的那个有些飘逸之气的神医联系起来。 不过就算有些反差,但还不至于认不出来。 天歌整了整衣服,准备跟林回春行礼,却见林回春搭眼一瞧旁边,上前两步用胳膊肘撞了撞坐在诊台后的老大夫。 “老陈你先起来。” 正在坐堂诊脉的陈大夫一愣,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按着林回春的吩咐起了身。 被诊脉的病人见此也懵了,这咋看病看一半不给看了呢? 自己这刚进来也没做啥不该做的事,话也还没说一句啊…… 然而林回春却不管他们,让陈大夫起来之后,抬手一指天歌: “来来来,你来治。” 正文 第5话 按我的规矩来 顺着林回春的视线望过去,站在旁边的陈大夫愣住了。 面前这个少年郎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上好的月色绸衫着身,一看便是那富家子弟——就算不是,这样小小的年纪,就算打小就在医馆做学徒,也还没有坐堂诊脉给人看病的资格。 想到这里,陈大夫轻咳一声: “神医,这后生还年轻,小小的头疼脑热许还能诊,可是方才我摸这位病人的脉象,这病怕是不大好治,您看要不下一位再让这小公子试手?” 医家除却师承之外,还讲究经验,但真正有名气的神医没有几个,所以人们更多的是按照经验,青睐于去年纪大的老大夫。 陈大夫以前虽说也没什么名气,但后来被林回春带回养心堂做了日常看诊的坐堂大夫,在上都城里便成了活菩萨一样的存在,比起寻常医馆的老大夫还让人信服。 那候诊的病患一听陈大夫这么说,当即如坐针毡,几乎不作任何考虑便急急慌慌开口: “我就要陈大夫帮我治!别的谁都不行!我是冲着你们养心堂的名声来的,也不缺诊金,我给你们银子,你们养心堂可不能拿一个卖狗皮膏药的小庸医来糊弄我!” 说着那病患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子拍在桌子上。 听到“小庸医”三个字,林回春脸顿时一拉,陈大夫连忙冲那病患挤了挤眼示意他闭嘴,这才小心劝林回春道: “病人许也是心急,毕竟这位小公子的医术大家都还不知道,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人等了这半天好不容易轮到了,咱们总不能将人丢出去吧?” 对于开医馆不为赚钱的林回春来说,拿着银子在养心堂作威作福,那就是上门挑事。 上一个仗着自家有点银子插队进来的二世祖,最后被林一给揍了一顿后丢给同行的下人抬回家去了。 那家主当天还叫嚣着要取府尹衙门告状,结果隔天就带着赔礼上门道歉了。 所以陈大夫生怕神医这头一生气,又让林一将人给揍了。 上次是那二世祖无理在先,所以就算打了人,也不会有人指摘什么。 可是这次病人是按规矩排队到跟前的,这病看了一半突然强行换大夫,还是换一个这么年轻的小伙子,真要闹出去了,大家也只会说是养心堂做的不对。 就在陈大夫发愁的时候,被嫌弃的天歌轻咳一声看向林回春: “要不还是算了吧,我这点微末之技,怕是难登大雅之堂。” 然而林回春却是根本没有理会她,只侧身就着小童路儿捧来的水盆净着手,波澜不惊道: “你们不知道我徒弟的医术,我还不知道了?” 陈大夫早已经做好了继续劝说的准备,实在不行他拼了这把老骨头拦住旁边的林一也行,可是那里想得到林回春蹦出了这么一句? “徒……徒弟?” 陈大夫彻底愣住了。 神医南下的时候收了个徒弟的事情他知道,也猜想过那人是何等风华才会这般幸运,获得传承神医衣钵的资格。 学医不似其他手艺,莫说成名需要几十年,就是真正的挂牌坐诊,少说也得十年积累。 所以在陈大夫心里,神医的弟子少说也有三四十岁,谁知道如今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 不光陈大夫讶然,那等着诊病的病人也是一脸诧异,不过这份诧异很快将他先前的愤怒不满化作激动期待。 想想看,传承神医衣钵的弟子,那不就是半个神医了么? 想想那些那些达官贵人是怎么求着林神医看病的?如今自己撞了大运能有机会让神医的弟子诊脉看病,哪里还需要一个小小的坐堂大夫? 想到这里,那病患当即换了另一幅嘴脸,谄笑着道: “既是神医弟子,那在下自是再放心不过了,还请小兄弟屈尊,帮我瞧上一瞧。” 林回春斜了那人一眼,而后看向陈大夫: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外头还有人候着,叫号吧。” 陈大夫闻言连忙点头,只要神医不打人,一切就都好说。 天歌叹了口气,心说自家师父这下马威可真不小,刚见面连一句叙旧的话都没说,就先考较起她来了。 …… 养心堂在上都多年,城里的人都知道医馆里只有一个坐堂大夫。 以往也有人曾建议过掌柜,让多请几个大夫在馆里坐堂,可是却被掌柜的婉拒,说是神医的意思,坐堂大夫只要陈大夫一人足矣。 是以之后进来的人一见到陈大夫的另一边还有人在诊脉,好巧不巧还是方才他们见到的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少年,登时好奇心起,导致陈大夫在问病人近期症状的时候,说了三遍那人才将脑袋转过来回过了神。 等着这人拿着方子一出门,外头的人顿时眼巴巴的望着他,还有屁股离了凳子的凑过来: “说说,里头啥情况啊?那插队的小子怎么还没有被打出来?” “就是啊,上次那个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让人给抬走了,这次这个身手厉害后台硬?” 看着这些嗷嗷待哺等着吃瓜的病友们期盼的眼神,那人叹了口气: “方才那小子不是插队的。不仅如此,好想还是个大夫,我刚进去的时候,正瞧见他在给赵六诊脉,后来还给赵六施针来着。” 这话一出,霎时间勾起了外面坐着小板凳的人的好奇心,但是又不敢凑到门口探头探脑,这一下子众人心里猫爪似的挠着,比起先前等着看病的时候还折磨了。 …… 养心堂里,天歌拔出最后一根银针,开始提笔写方。 诊台对面的赵六晃了晃脑袋,再没有觉得发昏之后,面上满是惊喜之色。 “还真没有黑影儿了!小兄弟果真不愧是神医的徒弟,这几针下去,我这一下子就神清气爽利落起来了!” 天歌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出声叮嘱: “往后每隔七日来一次,加上这次一共需要施针三次。药早晚一剂喝上二十一天,应当就会彻底好了。此间不能喝酒,忌食辛辣和海鲜等发物。” “好好好!我一定听小神医的!” 赵六捣头如捣蒜,鬼知道这些日子他有多难,时不时眼前发黑不说,甚至还有晕过去的时候。 若不是昨儿个同行之人发现的早,如今的他怕是早在一头栽进河里之后给淹死了。 先头请了好几个大夫进府诊治,不仅没有见效,反而让他发病的时间更长,再加上落水的事情一闹,他是真的怕了起来,这才不敢再拖,今日专程亲自上门求到了养心堂。 喜滋滋接了天歌递过来的方子,赵六随便看了一眼便递给身边跟着的随从去药堂抓药,自己则又是激动不已的跟天歌来来回回的道着谢。 那模样瞧得后头进来看病的云阳百姓目瞪口呆。 赵六此人专司讨债追租之类的营生,在云阳城里那是恶霸一样的存在,所有欠债欠租的人只要一见到他,就没有一个敢继续推脱的。 如今这恶霸这样谄媚狗腿,着实是吓了这些普通老百姓一大跳。 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被人行注目礼之后,赵六一转头对那望着自己的人呲牙作了一个狠脸,啐了句: “看什么看!再看眼睛给你挖出来!” 那人吓得当即闭眼转过头去,弄得陈大夫不由瞪了赵六一眼。 方才脉象还平稳得很,被这么一吓,这一探过去就七上八下突突突的,哪里还诊得出来? 凶了那人一眼之后,赵六方才的好心情一下就没了,拍了拍屁股起身就往外走去。 谁曾想他刚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 “等一下。” 一听是天歌,赵六连忙换上笑脸转过来: “小神医可是还有旁的嘱咐?” 天歌坐在诊台后头,倒过笔来用笔杆子叩了叩桌面: “方才允的诊金可还没有付呢。” 一听这话,赵六面上的笑意霎时凝住。 旁边林回春的小童路儿见此,当即小声提醒天歌: “咱们养心堂里的规矩,诊病不收银子,给多给少甚至不给都是病患自行决定……” 天歌“哦”了一声,又叩了两下桌面,干脆往后面的椅背一靠: “规矩是养心堂的规矩,可我又不是养心堂的坐堂大夫。找我诊病,自得按我的规矩来,一锭银子,差一厘都不行。” 路儿一听这话差点急哭出来,完蛋了小公子要被那赵六记挂上了! 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啊,这小公子才来怎么就惹上这麻烦事儿了…… 拽了拽林回春的袖子,路儿只盼着老爷能说两句话。 只要老爷开了口,那就是赵六也不敢乱来。 然而路儿很快失望,因为林回春不仅没有说话,发而一转身往后院走去,瞧着竟像是一点也不想管此事了。 ——————日常防盗章1h后刷新看———————— 等着这人拿着方子一出门,外头的人顿时眼巴巴的望着他,还有屁股离了凳子的凑过来: “说说,里头啥情况啊?那插队的小子怎么还没有被打出来?” “就是啊,上次那个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让人给抬走了,这次这个身手厉害后台硬?” 看着这些嗷嗷待哺等着吃瓜的病友们期盼的眼神,那人叹了口气: “方才那小子不是插队的。不仅如此,好想还是个大夫,我刚进去的时候,正瞧见他在给赵六诊脉,后来还给赵六施针来着。” 这话一出,霎时间勾起了外面坐着小板凳的人的好奇心,但是又不敢凑到门口探头探脑,这一下子众人心里猫爪似的挠着,比起先前等着看病的时候还折磨了。 …… 养心堂里,天歌拔出最后一根银针,开始提笔写方。 诊台对面的赵六晃了晃脑袋,再没有觉得发昏之后,面上满是惊喜之色。 “还真没有黑影儿了!小兄弟果真不愧是神医的徒弟,这几针下去,我这一下子就神清气爽利落起来了!” 天歌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出声叮嘱: “往后每隔七日来一次,加上这次一共需要施针三次。药早晚一剂喝上二十一天,应当就会彻底好了。此间不能喝酒,忌食辛辣和海鲜等发物。” “好好好!我一定听小神医的!” 赵六捣头如捣蒜,鬼知道这些日子他有多难,时不时眼前发黑不说,甚至还有晕过去的时候。 若不是昨儿个同行之人发现的早,如今的他怕是早在一头栽进河里之后给淹死了。 先头请了好几个大夫进府诊治,不仅没有见效,反而让他发病的时间更长,再加上落水的事情一闹,他是真的怕了起来,这才不敢再拖,今日专程亲自上门求到了养心堂。 喜滋滋接了天歌递过来的方子,赵六随便看了一眼便递给身边跟着的随从去药堂抓药,自己则又是激动不已的跟天歌来来回回的道着谢。 那模样瞧得后头进来看病的云阳百姓目瞪口呆。 赵六此人专司讨债追租之类的营生,在云阳城里那是恶霸一样的存在,所有欠债欠租的人只要一见到他,就没有一个敢继续推脱的。 如今这恶霸这样谄媚狗腿,着实是吓了这些普通老百姓一大跳。 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被人行注目礼之后,赵六一转头对那望着自己的人呲牙作了一个狠脸,啐了句: “看什么看!再看眼睛给你挖出来!” 那人吓得当即闭眼转过头去,弄得陈大夫不由瞪了赵六一眼。 方才脉象还平稳得很,被这么一吓,这一探过去就七上八下突突突的,哪里还诊得出来? 凶了那人一眼之后,赵六方才的好心情一下就没了,拍了拍屁股起身就往外走去。 谁曾想他刚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 “等一下。” 一听是天歌,赵六连忙换上笑脸转过来: “小神医可是还有旁的嘱咐?” 天歌坐在诊台后头,倒过笔来用笔杆子叩了叩桌面: “方才允的诊金可还没有付呢。” 一听这话,赵六面上的笑意霎时凝住。 旁边林回春的小童路儿见此,当即小声提醒天歌: “咱们养心堂里的规矩,诊病不收银子,给多给少甚至不给都是病患自行决定……” 正文 第6话 新宅与国公 毫不留情截断天歌的话之后,林回春终是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个口子不能开。” 天歌觉察到不对,也正了容色: “怎么了?” “当初我愿意为寒山的妻子诊病,是因为整个上都都知道,那女人的病情是罕见的疑难,所以就算我前去诊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你说的那个邵琛元的情况,对你来说是麻烦了点,但却不是治不了,远不到我自己动手的程度。” “如果我因为你的原因坏了规矩,外间那些人一旦知道寻到你跟前便能让我问诊看病,你说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林回春这样一问,天歌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先前没有考虑到的一面: “到时候有人知道我能打破您的规矩,便不会再守着您定下的规矩,而会源源不断的找上我。一旦我拒绝,便会被那些人记恨;而我若是答应,且不说其实并无权利替师父做决定,先前那些好不容易才求得师父诊病的贵人们便先会记恨上咱们师徒——恨我的打破了他们的优越感,怨师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 见天歌一点就透,林回春颇感欣慰的点了点头: “上都不似临安。在临安,山高皇帝远,翟高卓又不是什么难缠的人,所以你想做什么的时候,只要稍微留意些,不违背律法,就没有人能管的了你。可是上都不一样。” “在这里,有太多眼睛在暗处看着,各种势力错综复杂盘踞,你无意中踩到的每一步,都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一座光鲜的城池,也是充满了厮杀的地方,所以不管你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要小心谨慎,这样才能首先保全自己,再才能护住你想护住的人。” 当初徐记遭受锦安宫中那位打压迫害的时候,是天歌传书给林回春让他在中间出了不少力,再加上出发之前,天歌写信给林回春说了自己准备在上都久居的打算,所以睿智的老神医多少还是看出了她的一部分心思。 “那个姓邵的小子的病,你先按照方才说的法子治。如果你说的那些症状没有遗漏,你的法子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况且就算到时候出了什么不对,我也还能再出面帮你收拾摊子。” 说着林回春拍了拍她的肩膀: “所以,别太担心。” 这一席话听得天歌又愧疚又感动。 愧疚自己先前想得太简单对事情欠缺考虑,差点连累林回春;感动的则是林回春毫不藏私的对她考虑关照。 当初临安一个多月的相处,天歌对这个亲自找上门来要收徒的师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直到后来出了徐记和宫宴之事,再到如今的提点,她才觉得眼前的老人收徒不是一时兴起。 也才觉得自己先前对这个师父,一点都没有作为徒弟该有的敬重与尊崇。 “师父的话,徒儿记住了。” 天歌认真的点了点头,抱住林回春的胳膊。 …… 带邵氏兄弟来养心堂之前,天歌因为没把握林回春会不会答应帮忙,所以并没有告诉他们来此的目的。 所以如今在见过林回春之后,再带着二人一同前往寒山安排好的住处,也不会显得尴尬。 唯一的不悦来自林回春。 早在收到天歌的准信之后,他就开始张罗着让人在养心堂给自己的徒弟收拾屋子,结果这会儿才知道天歌竟是早已有了住处,这如何能让他不失落? 好在天歌应下了以后每日上午来养心堂学医,中午正好在养心堂歇息不让老人家的心血白费,这才让林回春的心情好了些。 不过最后目送天歌上马车的时候,那张脸依旧唬着: “今儿个时间晚就算了,明儿个一早,按时过来可听见了?” 天歌自是答应不迭。 …… 当初考虑到天歌怕是要常来养心堂走动,所以寒山安排的地方并不算远,马车走了一条街便到。 看着眼前三进的大院子,邵琛昉有些啧舌: “这么大的院子,租金肯定不少吧?” 虽然当初北上之前,天歌承诺说是路上和到了上都之后的吃住都包在她身上,但邵氏兄弟却是一致认为不能让天歌白花钱。 不过如今一看到这大院,二人心里不由发怵。 他们,当真能还得起吗? 这样一间宅子在余姚都要不少银子,更何况是在寸土寸金的上都? 然而不等天歌说话,领着几人进宅的管事成伯便先笑着出言答疑了: “这宅子是咱们公子置下的,没人能跟咱要租金。” 邵琛昉:“……” 天歌轻咳一声:“两位兄长只管安心住着便是,旁的事情不用担心。这会儿先去看看住的地方可还满意,明日休整一天,等到后日我再正式给邵兄施针。” 被天歌施针的话题一引,邵氏兄弟霎时喜悦冲头,又跟天歌道谢几许之后,这才终于跟着领路的下人去了客房那边。 舟车劳顿十几日,府里早有人准备好了热水,又贴心的将备好的热乎食物送去二邵居住的客房,并着的还有天歌让他们好生歇息的嘱托。 过了十几日不挨床的苦日子,如今住进铺软被香的屋子,吃饱喝足的二邵很快便卸去一身疲累进入梦乡。 而这头的天歌却在二邵离开之后,在成伯的带领下往书房走去。 “这宅子不是新置的吧?” 一路打量着下人和花草的养护,天歌问道。 成伯一听这话连忙应声: “小阁主目光如炬,这宅子的确不是新置的。先前老阁主在的时候,每年会去各分舵巡视,这些年下来,各舵便都留了一处宅子以供老阁主巡视的时候居住,仆役们都是阁里信得过的人,办起事来也方便。” 听完成伯解释,天歌不由暗骂揽金败家,六处分舵每处置一座这样的大宅,还真是会享受的不行。 但是转念一想镶金嵌玉的揽金阁,还有那间寸木寸金的三楼木屋,这几座宅子好像又不是那么奢侈了。 走过亭台水榭雅致花坛,在北地感受着江南楼阁的风韵,天歌忽然觉得揽金先前那万恶的腐败作风好像并非那么一无是处…… …… 书房里,寒山早已经在候着,见天歌进来连忙上前见礼。 天歌虚扶他一把,示意他落座。 “这宅子阁主可还满意?”寒山亲自给天歌倒水,征询她的态度。 “那位都挑不出错来,我自是更没有就意见了。” 在寒山面前,天歌很是放松,逗趣起揽金来也不见外。 寒山闻言哈哈一笑,又对成伯说了句认真侍奉之类的话,成伯自是连连称是。 听着他一口一个“小阁主”的叫着,天歌不由道: “还是称公子吧。邵家两位兄长还在宅子里住着,哪天喊漏了也不好解释。” 成伯自是应下,又承诺了会跟底下人也叮嘱清楚,见天歌和寒山没有了别的吩咐才退下。 成伯一走,屋门关上,寒山便道: “公子放心,宅子里的人都是阁中信得过的老人,出去决计不会乱说话,您若是有什么吩咐,也可放心安排。除了他们之外,云阳分舵目前便只有我知道您的身份。” 既然选择了相信寒山,天歌自是对他的安排也深信不疑,想着当初寒山为妻求医之事,天歌又问起了他妻子的病情。 这一问,便引得寒山提出邀请: “……知道您要来上都,明岚一直念叨要当面向恩人道谢,林神医那边的谢礼我先前已经着人送去,但您这边倒也不需那些外物,所以她便想着亲自下厨谢谢您。今日舟车劳顿怕是不行,不知公子明日可方便?” 天歌微微蹙了眉头: “今日是十一月十四吧?” 寒山点头:“公子明日可是有别的安排?” “我听说上都九层佛塔平日里都只对皇室开放,唯有每月的初一十五,释慧大师才会登上高台为全城百姓开坛讲法?” “公子是想去皇寺听法?” “倒也不是想听法,就是久闻释慧大师的名声,想要一瞻盛颜罢了。” “若是这样,只在高台之外怕是无法让公子得偿所愿。释慧大师的讲法分内场和外场,外场是皇寺广场,每次聚集的百姓众多,但却只能瞧见一个远远的轮廓,唯有内场之中,才能得见大师其人。” “进内场有何要求?” “内场一般是三品以上大员及其家眷或是皇室子孙才有资格入内。但凡事总有例外,公子若是想进,倒也不难。这件事尽管交给我便是。” 讲法的时间是在午时,统共一个时辰,所以天歌便将赴宴的时间与寒山约在了明晚,中间的空档则是跟寒山去见一见云阳分舵的其他人。 安排完明日的行程之后,天歌忽地想起今日养心堂之事,便又问寒山: “那个叫范六的人,你可了解?” “您说的是那个专司替人讨债的范六?” 天歌点了点头。 寒山果然不愧在上都经营多年,很快便说说起了范六的情况: “此人以前是江湖上的混子,但身手一般,与同伴一道半路劫财,结果运气不好劫到官家身上,三个人里唯独他没有跑掉,后来便入了上都大牢。” “三年期满之后,与上都下九流的那些人混在了一处,因为有过牢狱经历,又长得粗横,所以便跟着人一起干起了讨债的营生。” “一开始的时候没什么出彩,但后来却不知怎得手底下多了些人,便顶了先前的头儿。此人讨债之时动辄打砸颇为狠辣,就算是对欠债的孤儿寡母也不手软,烧人屋舍也是寻常,所以逐渐大家都怵他非常。但也因着这份凶狠,颇受主顾青睐,后来便承担了上都所有的讨债营生。” “也正是因此,倒让他结交了不少喜欢对外放债的达官显贵与富商,现如今在上都城里也是恶名在外的主儿。” 听完这些更详细的介绍,天歌叩了叩桌面,问出下一个问题: “可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 这样一个身手寻常的人,能在短短几年里从先前的小蟊贼成长为上都恶霸,背后没有人撑着根本不可能。 且不说在他入这行之前,那被他顶替的头目不会毫无背景,便是后来搭上显贵,也不会仅凭白身。 敢于从达官显贵和富商那里赊贷的,可没几个孤儿寡母,真要耍赖起来,这些下九流里的讨债者也是随便碾死的蚂蚁,更何况范六只是一个身手寻常之辈? 狱中的经历?长得凶狠敢耍横? 但凡能做这种营生的,哪个不是进班房的频率如进茅房的频率?更不要说不少人家身上还染着血,哪里就差他范六一个。 果然,寒山很快给出了答案: “听说是成国公。” 然而天歌闻言却很是笃定的摇了摇头: “不,不会是他。” 当初魏宁称帝,除却封其弟为安平侯之外,还有另封的三公: 成国公、宁国公、英国公。 这三公乃是魏氏其他长辈,除却英国公曾与魏宁的父亲在北地一道御敌抗金之外,剩下的成国公和宁国公都是纨绔之辈。 因为魏宁自身便是武将篡位,所以大周建立之后,英国公便主动卸甲,开始在家里含饴弄孙,更是让自己的儿子也弃武从文,以表忠心。 但也正是因此,魏宁对英国公甚是敬重,三公地位虽等,但在百官眼中,则早已将英国公当作三公之首。 相较之下,成国公和宁国公这两个老纨绔就上不得台面多了。 不仅自己不学无术为老不尊,养出的儿子也是有样学样歪瓜裂枣。 不过宁国公好歹节制一些,但成国公就不一样了,明明一棵老树,却还想逢春开花,结果最后误食虎狼之药被人从歌女床上给抬了下来。 好在林神医及时出手,多少帮着捡回来一条命,但也只是捡回一条命,从此老家伙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的进气出气,靠药罐子吊着。 而成国公世子,就是当初在林回春甩了因为看戏爽约的成国公夫人脸色,拒绝再给成国公府上众人看病之后,在养心堂门口大骂,最后被周帝呵斥禁足三月的那位世子爷。 这样有着国公皮却浑然无势的成国公府有这个能力和脑子能撑起范六? 天歌不信。 —————感谢@echo啤酒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7话 原因与皇寺 面对天歌的分析和质疑,寒山微微错愕之后深表认同。 揽金阁蛛网盘布,但因为信息的检索和筛选分析需要耗费的人力运转太过强大,所以除却会对一些重点关注或是牵扯到客单的人物深究深挖之外,像范六这样的小人物其实查到成国公这一步,已经算是难得。 君不知,有多少人想查范六,却连成国公这里都查不到——哪怕这个靠山极有可能是一座假靠山。 明白了天歌的意思,寒山凝神点头: “这件事我会让人去仔细查探清楚。” 作为权贵之家,背地里以下九流的一些势力为其鹰犬,这在上都已经成为摆在明面上的秘密。 毕竟有些事情君子做不得,贵胄做不得,但小人却可以。 虽说成国公这个名头没什么实权,但到底也是皇室宗亲,如今有人敢将宗亲摆在前头做自己的挡箭牌,仗着皇家的名义豢养自己的势力,这胆子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天歌略一沉吟,给寒山指明了一个方向: “魏家人不会自己打脸,也没有假借成国公名义的必要,寻常官员更是不敢算计皇室,还是先顺着外戚那边查吧。” …… 送走寒山之后,天歌终于得以歇息。 将准备侍奉她沐浴更衣的婢女支出去后,天歌终于放心将自己浸入温泉之中。 十几日来的颠簸困顿,在热水的浸泡下得以纾解,但靠在泉壁上的天歌却依旧没有彻底放松。 乌发松散,面上的妆容在用药粉兑水之后化开,露出一张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俏丽容颜。 似喜似嗔,眉目含情。 像极了那位出身姑苏蒋家的昭懿皇后年轻时的模样。 挹起一捧水扑在面上,再伸手抹掉,温池中的少女目光越发清冷。 其实今日早在见到范六的时候,她就认出了他。 养心堂里的看似无知挑事的为难,也是她有意为之。 先前她其实想告诉寒山,让他直接去查范六和卢家的关系,但后来想来想,还是没有直接精准的定位到卢家身上,免得寒山起疑。 但那样合情合理的分析,其实也已经给了寒山明确的目标。 毕竟外戚虽多,但有胆识,又能够这样做的外戚,又有几家? 宫中最有权势的两位贵妃,沈贵妃常年深居简出,不仅自己不参与后宫争斗,更是时常告诫父兄收敛,再加上还有她的姑父易相震慑,沈家便是有这个心,也不敢乱来。 但是锦安宫里的那位盛宠贵妃,可就不一定了。 以寒山的聪明,几乎不用天歌再多说一句,都能猜到范六背后真正的主子。 上一世在卢府别院,她曾不止一次见过范六来寻卢光彦,而对于这把刀,卢家公子也用的甚是顺手。 如今眼睁睁看着这把刀横在面前,她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直接对卢氏下手,如同以蛇吞象,但一点一点断其手臂,却不是做不到。 那么,就先从这个范六下手吧。 …… 枕软被香,再加上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天歌几乎是从傍晚时分一直睡到了翌日清晨。 她不似那些享受过好日子的金枝玉叶,没有择床的习惯,所以这一夜休息的极好,先前的舟车劳顿都在这一场酣睡中消散殆尽。 等天歌赶到养心堂的时候,伙计们正在挪动外门板——上都的铺子都保留着前齐时的传统,除却内里的开合门之外,外头还有两扇大门板,有效降低了上都商铺的失窃率。 因为昨儿个已经见过天歌,如今大伙儿都知道眼前这小哥儿就是神医新收的徒弟,自是与她打起了招呼。 天歌也不拿乔,主动上去搭手,帮着收拾好了前堂。 有了这么一出,几个伙计对她好感顿生,带着她认起了铺子里的人。 养心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因为更多的地方用来作林回春的药田,前堂也只是寻常大小。 伙计共有两个,白净偏瘦的那个叫白青,憨厚些偏胖的那个叫冬青。 这中药名儿一听,就知道是林回春给起的。 掌柜的姓冯,是林回春当年救下的小贩,左右林回春也不指望着养心堂挣钱,便让这走投无力的小贩跟在了身边,多少算是给了个活命的营生。 至于陈大夫,则多少算是林回春的追随者。 当年林回春在外游历,正巧碰见陈大夫救治一个在路上忽然晕厥的病人,按理林回春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正准备看一眼便走,结果忽然发现那人的症状有一处细微罕见的异样,而好巧不巧林回春先前见到过。 因此他很清楚,若是按照陈大夫的法子救治,怕是反会害人性命。 病患乃是路边流民,不会给什么诊金,但陈大夫依旧义无反顾的救治让林回春破例掺和了一脚,为此两个人还闹起了不快,最后是林回春将病人见的特殊情况和寻常病例做了比较之后,这才说服了陈大夫相信他的判断。 最后的结果自不必说,那流民得以康复,而陈大夫也成了林回春的拥趸。 那时候的林回春还没有扬名,但陈大夫却放弃了去城中医馆坐堂的邀请,选择跟在林回春身边学习医术。 林回春自是不答应,一来是不觉得自己可为人师表,二来他自己尚且居无定所,所以后来趁着陈大夫夜里睡着的时候,林回春抱着自己的东西蹑手蹑脚给逃了。 等到再见陈大夫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那时候的林回春已经小有名气,路过山东府的时候听人说这里有一位陈姓神医,便抱着切磋探讨的名义去见了一见。 一开始林回春没认出来,还是大夫先认出了他,尤其是发现林回春的医术比当年精进万分之后,再次准备抛弃已有的名誉与财富追随林回春求习医道。 这一次林回春倒是没有再逃,而是带着陈大夫回到了上都,成为之后开张的养心堂里的坐堂大夫。 也是从那个时候,陈大夫才知道自己跟着的居然是已经名满天下的神医林回春。 不知怎的,林回春愿意跟陈大夫讨教医术交流心得,而且从不藏私,但却始终不愿意收他为徒,一次两次陈大夫还有些失望,但后来逐渐习惯倒也不再执着。 毕竟他跟着林回春走,为的乃是精进医术,而不是那师徒的名分。 所以当先前知道林回春收天歌为徒之后,陈大夫也没有嫉妒之意,甚至在天歌昨儿个露了拿一手之后,颇为欣赏这个年轻的后生。 这四个前堂的伙计,加上侍奉林回春的药童路儿和林一,最后再算上后院洒扫的两名伙计和厨房里的厨娘,偌大个养心堂,也就刚十个人。 当然,如今再加上天歌,也才十一个人。 知道天歌来了之后,林回春着人将她喊去了后院。 先是对着人偶考校了她的识学施针和那《针典》的掌握情况,又让她逐一辨识后院晾晒和特地挑选的极其相似的草药。 一整圈折腾下来,一上午的时光很快便过去。 一得了空儿,天歌便极其乖巧的帮师父奉上茶水,让林回春甚是慰藉。 闲话两句之后,林回春忽然放下手中茶杯,想起一茬事儿来: “我听林一说,昨儿个在城门口,姬老头想要截胡请你去府上做客来着?” 天歌蹲下来替林回春捶着腿: “徒儿想着刚来上都,还是先见师父您才是正理儿,所以对善伯的邀请,只说之后再上门拜访姬老爷子。” 林回春一哼声:“你没跟他走是对的。” 见林回春如是,天歌这才记起昨儿个被范六的事情一打岔,自己竟是忘了问师父让她来上都的原因,如今既然提说到了,不妨一起问上一问。 “我跟阿芮和姬兄交好,此次又借了人家的东风北上,其实于情于理都该上门见拜见长辈。不过听师父说‘截胡’,莫非您早就知道姬老爷子会请我过府做客?”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道出一个不大可能的猜测: “难不成这跟您让我来上都有关系?” “要么怎么说你聪明呢……”林回春叹了一口气,“其实也怪我冲动,只想着你先前说了后头要来上都久居,便一时写信让你过来。本以为不定时间,你大抵便会依照先前说的时间明春北山,谁曾想你竟真的提早过来了。” 说着林回春跟天歌絮说了当初姬老爷子上门,并猜到宫宴上喻佐手中的香水与天歌有关,并准备凭着老骨头南下见她的事情。 “为师也是念着你对那些香看得紧要,再加上又是老友托付,这才没辙给你写了信,你不会怪为师先前什么都没给你说吧?” 见林回春兜着几分小心,天歌不由噗嗤一笑,继续帮他捶腿: “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徒儿怎么会怪罪师父?且不说师父是出于好心,便是于我自己而言,早晚都是要来上都的,就算不来,您也拦不住姬老爷子南下不是?既然不管怎么着都躲不过,也没有什么躲躲藏藏的必要。” “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放心了。”林回春松了一口气。 “我先前还当师父是因为什么才拦着我呢。”天歌低头一笑,将眼中闪过的错愕掩下。 到目前为止,见过香水的人不少,便是徐芮这样的大花师,也仅止于惊叹称赞。 然而如今却有人一点也不惊讶于这个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神奇物事,反倒对制出香水的自己大感兴趣,尤其还知道玻璃这等物事。 更有甚者,这个人好巧不巧乃是姬修齐的祖父。 天歌没有忘记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学到的香水制法,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叫玻璃的物事。 如果姬老爷子能拿出这样的东西……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是…… 想到这里,天歌眼皮陡然一跳。 忽然,她的脑海中闪过揽金曾说的关于云山先生的事情。 如果云山先生来自久远的未来,那么姬老爷子,到底是和云山先生一样,还是和自己一样? 又或者,其实都不是? 带着这样的疑惑,天歌跟林回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直到日头晒到脚边,这才想起已经临近午时。 听说天歌准备去皇寺听释慧大师开坛讲法,林回春便准备让林一陪着去,免得天歌不认识路给走散了。 就在天歌想着如何推脱的时候,恰好寒山过来接她,林回春这才放了心,由着天歌跟寒山离开。 …… 寒山的舵主身份除却揽金阁的人之外,上都其他人并不知晓。 大家一提起他,都道是一个颇为风雅的君子。 尤其寒山虽以商户身份现于人前,但出手大方仗义不染铜臭,而且饱读诗书颇为温文,这么些年经营下来,不管是上都商会中的商人,还是都中那些雅致文人,都与他交好。 而天歌如今呈现在世人面前的身份,便是寒山的远方表侄儿,这样她与寒山就算往来过近,甚至住在寒山安置的宅子里,也不会引人怀疑。 皇寺选址在上都城东,取紫气东来的祥瑞之意。 当初修建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的时候,因为占地颇大,在征用了一部分民宅仍显局促之后,齐哀帝又让人加扩东城郭,而后将原本的城郭推倒。所以如今从见摘星揽月阁看过去,会发现原本四四方方的上都城,在东城角的地方突然凸出来一块。 大周建国之后,供奉相连的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为皇寺,又请前朝释慧大师继续坐任住持,每逢初一十五开坛讲法,十几年下来,已经形成了大周上都的盛景。 跟着云山从马车上下来,天歌的目光从皇寺外围扫过。 戍守在外的卫队整装肃穆,守护着这座独特的皇家寺庙,原先居住在城东的百姓民居,这些年下来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冷肃的空旷,以免寻常百姓亵渎佛祖的神圣。 朱红镶金铺设彩琉璃瓦的寺门外,百姓们正安静的排队等待官兵检身入寺,而寒山则领着天歌走到旁边几乎没什么人的地方,将手中两块木牌递给对面百无聊赖的守卫。 待看清那木牌的制式之后,那守卫登时换了容色,毕恭毕敬的退还木牌,又着旁边的小沙弥领着寒山和天歌入内。 看着近在眼前的皇寺大门,想着自己即将要见到那个人,天歌不由深吸一口气。 正文 第8话 听法与再逢 这是天歌第一次真正来到皇寺,第一次真正近距离看到那九层佛塔和巍峨的摘星揽月阁。 在过去的记忆里,她离这两座神圣建筑最近的时候,也仅仅是在那被关押蜗居的小院里遥遥望着那孤绝的塔尖阁顶。 褚流说过,她是在摘星揽月阁落成的那一夜出生。 彼时异禀天象,而佛塔与高阁在多次封顶失败后终于顺利竣工,使得齐帝当即以帝姬为大周福寿命数所在,宣布帝姬满月之礼,将亲登摘星揽月阁,为长公主庆贺祈福。 只可惜,宝寿帝姬终是没有如她的父皇期待的那样,为大齐带来福祚,更没有让大齐国运昌盛,以治千年。 相反,甚至不足一月,这个在中州大地上延续了百年之久的王朝,便轻而易举的亡了。 在那个大火漫天的夜晚,葬送在了本该戍守西北,却借着为帝姬贺礼的名义来到上都的魏氏手中。 一夜之间,风云骤变,国朝更替。 那是血腥的一夜,却也是平和的一夜。 因为宫变突然,那一夜上都城中的百姓又都早早歇下,风云变色里,寻常百姓居然无有太大的损伤,成为有史以来最少殃及池鱼的叛乱。 然而林氏皇族就不一样了。 数百人在那一夜命丧黄泉,浓稠的鲜血与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染红了整座宫城,一直流淌到安顺门之外,直到宫人们洗刷了整整两天,那汉白玉栏杆才恢复原有的色泽。 天歌不曾亲眼目的那一夜的惨烈,但仅仅听褚流的叙述与他忍不住的咬牙颤抖,也能想象到那一夜的宫城是何等凄惨。 据说齐帝至死,也没能完整的看一眼他盼了三年的九层佛塔,没能真正登上那顺利竣工的摘星揽月阁。 在帝姬出生的那一日,他曾放言要在帝姬的满月礼那一天,带着上天赐予他的女儿一道登上上都城的最高处,一道看着脚下的大齐山河,接受万民的朝拜与祝福。 只可惜,那一日,再也不会到来了。 …… 天歌深吸一口气,默声与寒山在那沙弥的带领下跨过朱漆大门向前走去。 天音坛位于皇寺九层佛塔的正前方,分为上中下三层,每层四面各有九层极宽的台阶,而最上面一层坛面中心,则有一块白玉圆石,称为“天音石”。 之所以称此坛为天音坛,是因为站在此石上说话,会有仿佛自天空而来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使得场中众人清晰可闻。 而此刻,皇寺住持释慧大师便坐在天音石上放着的蒲团上,盘腿缓声将神灵的奥秘与法门道与台阶上或站或立的信众 ——最上面一层坛面周围,放置了一圈蒲团,那是以供内场达官显贵坐而听法的地方,剩下的中下两层坛面,则不必多说,是外场寻常百姓站立闻声之处。 中上两层间,每隔一丈便有一名黄寺护卫,以免这些百姓对上方的显贵们做出什么不当行径。 从专门留出的过道拾级而上,天歌与寒山坐在了上层仅剩下的两块蒲团之上。 没有人关注这两个晚了片刻才到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于最中间的缓缓讲法的老和尚身上。 烈日当空,投射于高台之上,那如同从天灵盖里响起的禅语让天歌莫一凛。 可是说话的人,明明与她有数尺之遥。 想着听寒山讲过的天音台的独特之处,天歌的目光从那些虔诚而静穆的信众专注的面上扫过,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愿意听一个老和尚讲那些枯燥的话。 释慧大师开坛讲法十三载,不算特殊的佛诞与盛典,仅仅每月初一十五两次,这些年加起来也远超三百余次,但次次来的人都挤满了天音坛。 是佛法真的让人着迷么? 显然不是。 那些人听的不是佛法,而是听这来自“天上”的,神明在他们耳畔,在他们脑海中炸响的好似只独属于他们自己一人的指引。 只是没人知道,这所谓的天音,不过是一场骗局。 一场由当年名满大齐的工造大匠蒋云山织就的骗局。 而坐在最中间和佛祖一般兰花捻指,开口谈禅的老和尚,也不过是一个老骗子。 可是看着看着,她又忽然茫然了。 如果说这“天音”是云山先生在设计上略施手段达成的把戏,那么上一世这老和尚最后说的那些话,又作何说? 当初宝寿帝姬方出生,释慧大师便出言批命,称帝姬之命“贵不可言”,可结果呢? 大齐亡了,帝姬也死了。 哪里来的半分贵? 谁曾想当初她临死之前,这老和尚又来见她,说什么她命将尽,命数却未尽,又告诉她且放心去,到的来日必有一番造化。 那时候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人连命都没有了,命数又能有怎样的变化,到了地府魂归黄泉,来日又能有什么造化。 直到时隔多年,她带着记忆回到年少之时。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才终于知道那老和尚当年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释慧那时候的话当真是对她重生的谶语,那么他或许不是那么的欺世盗名。 ……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寒山走到近前的时候,天歌这才回过神来。 看着已经逐步在往外涌动的人群,天歌撑地站了起来,活动活动有些酸的腰腿,随口问道: “结束了么?” “结束了。”寒山点了点头,有些意外道:“我本以为公子只是来听热闹,却没想到竟也如此沉醉。” 年轻人能这般心如止水坐得住的已经不多了。 天歌略带几分羞赧笑了笑没有说话,却心道我其实就是来听热闹的。 方才释慧那些尽管已经尽量通俗的佛法,其实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自打坐下来之后,思绪就开始翻飞飘远,前世今生来回梭巡,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佛祖菩萨。 但这话自然是不能直接说的。 百姓们沿着外场宽道台阶下坛出寺,最上层的贵胄们则在黄寺守卫的护卫下,沿着来时沙弥引领他们走过的内场小路下了天音坛。 此刻的上层除却寒山和天歌之外,已经没有了其他人,释慧大师也早已不知去向。 天歌看着有女眷朝与寺门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由奇道: “那些人是?” “每次开坛讲法之后,释慧大师还会留出三个帮人解签的名额,这也是那些显贵们唯一可以与释慧大师本人对面坐谈的机会。” 寒山解释完这些之后,从袖中拿出另一枚紫檀木牌: “昨儿个听说公子想进内场听禅,我便自作主张,顺道替公子求了今日第三块紫檀牌。” 天歌有些意外的看着寒山手中的紫檀木,再将目光落到往内寺而去的几道身影之上,不由眨了眨眼: “这紫檀牌得来不容易吧?” 释慧大师不轻易解签的规矩,天歌是知道的。 皇寺内寺唯有皇族可进,但外寺是却是供百姓跪拜祈福的,也提供解签的事宜。不过外寺当中,不管身份再尊贵的人,也没有资格让释慧大师帮着解签。 换言之,除却大周帝王不被约束外,唯有每月开坛讲法后的三块紫檀牌,才有见到大师并获得解签的机会。 方才带着婢女侍从往内寺走去的人,光看那衣着便知非是寻常,天歌还记得其中一人曾坐在天音坛上层最接近释慧大师的内圈。 那便是贵胄中的贵胄了。 寒山闻言一笑: “皇寺虽然风光,但要养活寺里那么多张嘴,陛下又厉行节俭,仅靠国库分拨的那点例银可不够。” 天歌顿时明白: “说吧,添了多少香火供奉?” 按照皇寺这规格,一千两白银怕是不够看。 五千两?好像还是差那么点味儿,毕竟勋贵们来的话,皇寺多少得碍着情面,不会张口太大,但遇见财大气粗的商户可就不一定了…… 就在天歌啧舌老和尚出场价的时候,寒山已经笑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头等着他们说完话再过来领路的小沙弥,提醒道: “公子再不走,一会儿轮到给咱们解签的时候,可就要错过去了。” …… 虽然皇寺最出名要数那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但若是真的来过这里,定然也会为那宏伟的内寺大殿和四周的花木禅房惊叹。 天歌曾在云山先生的图册里见过皇寺的设计稿被备份,那是蒋云山在离开揽金阁北上之前所画,尽管据说当时佛塔和揽月阁封顶不顺,蒋云山曾修改过数次,但对于大殿和后院禅房的设计却基本没怎么动。 看图稿是一回事,看到坐落在眼前的成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领着寒山和天歌来到花亭中等候,小沙弥小心的为两位施主斟茶。 “这花茶是师父亲自晾晒焙制,最是消食解腻祛疲,两位贵客且尝尝看。” “有劳小师父。” 寒山笑了笑,接茶的时候从杯底递了一块银子过去: “先前与放牌的师父请牌时,听说今日还有两位贵客,方才顺路过来的时候,隐约见到乃是女眷,不知是哪位府上的夫人?” 那小沙弥摸到那足量的银子也不诧异,话里的信息也随着那笑容深了几分: “如今在里头的安平侯府上的夫人并小姐,前些日子陛下给人指婚,如今侯爷夫人许是估摸着小郡主也到了年岁,有些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至于眼下侯在偏殿的那位,似是易家大夫人,为人母忧心人,大抵也还是儿孙之事吧。” 天歌低头抿茶,将寒山与那小沙弥的动作看在眼里,不过瞧着二人不避讳的样子,看来这样的行为在这皇寺当中也是常态。 想到这里,天歌对这皇寺原本也没有多少的敬重彻底消散。 世外之人,食了五谷,与红尘中的俗人也没什么区别。 这处处散发着铜臭的皇寺,看来连那些苦修僧人居住的野寺也不如。 解签需要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多,先前天歌等人过来的晚,这头寒山再与小沙弥相见恨晚的絮叨几许,那头释慧大师的禅室门已经开了。 这时,一个身材高挑体态婀娜的少女搀扶着体态丰腴却保养良好的贵妇人从里面出来,妇人面上凝重,对旁边的少女刚说了几句什么,便见后者蹙了眉头。 根据小沙弥给的消息,二人不出意外便是安平侯夫人和其女宁馨郡主 ——其实不用猜,在天歌看到少女的那瞬,便认出了这个昨儿个刚在城门口见过的郡主殿下。 许是觉察到目光,宁馨郡主陡然抬头,正对上捧着茶盏的啜饮的天歌的视线。 天歌眨巴了两下眼睛,正在思考怎样才不显失礼,不会惹怒这位脾气不好的郡主时,那头安平侯夫人已经再次开口,不知又说了什么。 …… “方才大师说的话你可听明白了?出什么神?听见了吗?” 见女儿心不在焉,安平侯夫人的话里不由带了几分薄怒。 宁馨郡主谁都不怕,但一听到自家老娘说话就莫名觉得烦。 为了让这魔音赶紧打住,她不耐地收回目光,随口敷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却又忍不住咕哝: “一个老和尚随后胡诌的狂言,有什么好害怕的,真是越老越迷瞪。” 听女儿碎碎念着不知什么东西,安平侯夫人狐疑看她: “你刚在碎碎叨叨说什么呢?” “我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啊……您也别疑神疑鬼的了,还是赶紧回府吧,出来这么久都快累死了。” 半搀半拽母亲往外走,在过月洞门的时候,宁馨郡主再次回头,朝着那隔了一片小花田的花亭看去,正瞧见方才那少年放下茶杯。 先头有茶杯挡着,她只瞧见了上半张脸,可是如今却瞧见了一整张。 俊秀轻逸,诚然是位翩翩佳公子,可是奈何与那段不好的记忆叠加起来,可就不是那么美妙了。 宁馨郡主冷哼一声,顺带搀扶着安平侯夫人胳膊的手也用上了几分力气,疼得安平侯夫人“哎呦”一声。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 看着怪模怪样的女儿,安平侯夫人本就不好的心情变得更差,也顺着女儿的视线望去,“瞧什么呢?” 安平侯夫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降低声音,是以这声一出之后,当即引了花亭那头的人看过来。 然而没等安平侯夫人瞧个真切,已经被女儿搀走,顺道听到了女儿咬牙切齿的一句话: “瞧见了一个死人。” 正文 第9话 故人与解签 “死人?!” 安平侯夫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向左右看,“佛门圣地,你瞎说什么呢?” 宁馨郡主瘪了瘪嘴,瞧见守在外园的仆婢们赶了过来,也不再去伸手搀扶自己的母亲: “眼下是没死,可是过不多久也快死了。” 一听这话,再一想方才禅房里释慧大师的批语,安平侯夫人顿时正了容色: “宁馨,我告诉你,这些日子亲事没定下来之前,你一步也不许出府。若是再让我知道你在外头生事,便是你爹也护不住你!” 诗文侯爷惧内在上都城里算不得什么秘密,所以安平侯夫人这话决计不是什么吓唬之言。 不过也正是因此,宁馨小时候还喜欢粘着母亲,后来长大了便越发不喜欢母亲这行事畏缩,却又老喜欢说教吓唬她的样子。 她是谁? 堂堂宁馨郡主! 安平侯唯一的女儿不说,便是皇伯父对她那也是比公主还宠着,卢贵妃也极其喜欢她,老是喊她进宫陪着说话。 这样的她就算在上都城里横着走又怎么了?哪个敢乱嚼舌头敢与她对着干? 是了,有人敢。 那个姬家的卑贱商户之子,仗着自家有几个臭钱,便敢跟她过不去。 没错,碍着皇伯父的面子,那姬家既然还有点用处,那她就先放那小子一马。 可是方才瞧见的那个少年郎…… 想着昨日在城门口见到此人跟姬家小子站在一处,宁馨唇角挂上冷笑。 谁都别怪,要怪就怪你交友不慎,不长眼的跟姬家那卑贱小子走到了一起。 …… 花亭里,连带着小沙弥三人都听到了安平侯夫人的那一声。 只可惜寒山背对月洞门而坐,小沙弥也同样的面向站在他跟前,唯有天歌一人正对,瞧了个真切。 其他二人回头的时候,安平侯夫人和宁馨郡主已经消失在原处。 见他们目带征询看来,天歌眨眨眼睛茫然懵懂,认真的说了句正确的废话: “小师父的身子和背后的花木挡了视线,我也没瞧见那人的相貌,不过听声音好像是位女施主。” 很好,就算不回头也知道那是女人的声音好么…… 小沙弥无声吐糟,寒山则知道天歌许是不想开口,于是又借着园子里的布置跟那小沙弥絮叨几许,很快等到带着竹篾纱罩的妇人从释慧大师屋子里出来。 啧,看来这易家大夫人很怕别知道她来皇寺求签嘛! 天歌刚无声而叹,目送易家大夫人离开,这头小沙弥已经请她去偏殿等候。 然而到了偏殿门口,小沙弥却退步不再近前: “小僧便送施主至此,后头自有师兄领施主去见师父。” 听到这话天歌点了点头。 心说到底是皇寺,等级规矩倒真是跟皇家一脉相承,哪怕同一间寺庙里敲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见住持。 听到门口脚步声传来,正在给佛祖面前的供奉续香的和尚道了声“施主稍待”,便继续手中的动作。 天歌安静的等着那三跪三叩续香,然而当那和尚回过头来的时候,偏殿内却陡然响起两道出其不意的惊呼: “怎么是你?!” “居然是你?!” …… 上辈子加上这一辈子,天歌到目前为止说话超过五句又知道姓名的和尚只有两个。 一个是上一世在她临死前莫名其妙来给她作法说要送她一程的释慧大师。 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曾在杭州府灵隐寺里喝酒吃肉睡大觉被她抓包,还装神弄鬼的佛门败类寂然。 当初潘炳涵的案子里,虽然寂然更多的是和罗放一道办事,但作为引荐寂然给罗刹司的人,天歌自然熟悉这和尚的德行。 按照先前的计划,事情结束后罗刹司会将寂然送回灵隐寺,但也不知这秃头是怎么说动的胡成修,居然同意顺路带他来了上都。 那会儿天歌听寂然声称要来上都投奔在皇寺做住持的师叔,还以为是这花和尚又一次信口胡诌,可如今当真在皇寺里见到这秃驴,却又觉得他当初那话好像不是鬼扯。 默了一默,天歌吸了吸鼻子: “这里不会也藏着什么烧鸡或是美酒吧?” 一听这话寂然差点跳起来,恨不能上前去捂住天歌的嘴巴,但真让他这么做,却又没那胆子。 最后一个人原处怪模怪样了半天,这才压着声音带着半分哀求道: “好我的小祖宗,林公子,林施主诶!您可千万不敢在我师叔面前提说这事儿,不然我今天就得收拾铺盖滚回临安了。” 天歌挑了挑眉逗他: “寂然师父这是换了口味?看来皇寺的斋饭味道不错嘛!” “我这不是……我,林公子,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您就别为难和尚我了。” 寂然都快哭出来了。 师叔是个较真儿的性子,如果知道他吃酒喝肉,那还不得气得将他给打出去? 到时候别说继续留在皇寺了,就是回了临安,灵隐寺里早就看不惯他的住持也不会再收留他。 没了庙的野和尚那得多苦?寂然可一点都不想受这个罪。 天歌自不会真的为难和尚,见他如是不由扑哧一笑: “行了行了逗你的啊,我是那种打小报告的人吗?” “嘿嘿嘿,林施主是方正贤良的正人君子,肯定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啊!”寂然嘿然一笑后,又问道,“不过施主您不是在临安么,怎得来了上都?” 天歌正欲答话,忽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哎呀,师叔摇铃了,我先带您去禅房。” 寂然一拍脑袋打断闲话,不过临带天歌进禅室之前,又颇为贴心的问了一句:“对了,您先前可在大殿那边摇了签?” 天歌一进皇寺就直奔天音坛,就这都迟了一小会儿,又哪里来的时间去什么大殿? 见她摇头,寂然又回身从旁边拿过签筒,指了指旁边跪拜的蒲团: “虔诚跪拜神佛时求的签会更准确。” 天歌不是真的来求签,也没有真正对这皇寺神灵的敬畏,但念着寒山花出去的那么一大票银子才换来的会面机会,还是跪拜下去叩了个头摇起了签筒。 签牌刚一掉落,殿中铜铃再次响起,寂然连忙消了去看一眼签牌的念头,只催着天歌: “师父催了,林施主还是快一些。” “好。” 天歌应了一声,随手将地上背面朝上的签牌捡起揣入袖中,跟着寂然进了禅房。 …… 送天歌进入禅室之后,寂然便安静退出。 解签与答疑问禅,对于持有紫檀木牌的贵客来说都是极其私密的事情,所以除却贵客之外,禅室中便只有释慧大师一人。 看着眼前这一眼即可望穿的禅室,天歌有些微微的讶然。 皇寺的装点虽说以古朴厚重为主,但到底是为了体现皇家颜面而建,所以方才一路走来,所见的一切都显露出内敛的奢华。 可是眼前的住持禅室,却空荡至极,除却一个和尚,两块蒲团,一架经书,一把椅子和一张放着笔墨的几案,再无其他。 甚至连装点的画作或是草木盆植都没有。 “施主请坐。” 老和尚盘腿坐在蒲团上垂眸闭目,说话带出的气息让那长须轻轻动了动。 天歌也不客气,就着老和尚对面的蒲团便坐了下来。 “劳烦施主将签牌给老僧一观。” 听到这句话,天歌十分乖觉的从袖中抽出那根细长签令递过去。 老和尚微微抬眸接过签令,然而下一瞬便皱了眉头,又将那签令翻转过来。 如此来回几次,老和尚眉头蹙得更重。 “施主这签是在何处所求?” 这一次,老和尚终于完全睁开眼睛看向天歌。 自打一进屋,天歌便一直关注着释慧大师,所以自然留意到了他的神色变化,也自然看清了自己方才递过去的签令竟是一根空签 ——换言之,那根签令上,竟是一字未书。 这也难怪老和尚会来回翻看,又再次开口与她确认。 天歌虽不懂签文,但多少看出这空签并不简单,不过她面上却不显分毫,只带着几分茫然答话: “先前未来得及在大殿求签,恰好方才在偏殿等候时寂然小师父问起,便顺道在隔壁偏殿求了一签。” 说完,天歌又面露忐忑试探: “大师,这签……可是,可是凶兆?” 释慧大师没有说话,只双眼盯着那根签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面上的微讶已经换做慈眉善目的平和与慈悲: “施主想问什么?” 想问什么? 天歌失笑。 她想问的多了去了,想问当初老和尚说她的命“贵不可言”,但为什么最后她却横死卢府;想问老和尚可看出了她的身份;想问留下谶语的老僧是否看出自己其实早已不是自己…… 可是目前看来,这些都不重要了。 从方才老和尚正眼看她的那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 眼前的释慧,并不是当初穿着宝锦袈裟手持禅杖,无视卢府侍卫的阻挡和卢光彦的怒火,在她临死之前送她最后一程的老和尚。 脸还是那张脸,或许明面上的沟壑再深几分便能跟记忆中的老和尚重合,可此刻的释慧还不是彼时好似看穿一切,好似洞悉万事的老和尚。 就像此刻的她,并不是彼时卢府别院里那个凄惶惨淡,瞎了一只眼还受尽凌辱的亡国帝姬。 是她多虑了。 …… 看穿释慧的不知不明后,天歌的心情明显比先前轻松了许多。 只要这位皇寺住持没有认出她,只要魏帝的人不知道她回来了,那么她要解决的麻烦就少了很多。 早在听寒山说替她约见释慧之后,天歌就已经开始动起了脑筋。 如果老和尚真的认出了她,那么她会怎么做? 是哀求他慈悲之心保守秘密?还是看在当初那一程相送留他一条命,但却想法子让他口不能述手不能书? 又或者,干脆狠心一点,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与心心念念的佛祖相会? 抛开生死不谈,天歌是愿意做一个好人的,但如果那人有可能要了她的命,那么她也不会手软。 所幸,眼下的释慧,还只是元和十三年冬日的释慧。 …… “其他人来见大师的时候,都问些什么?他们会跟佛祖,求些什么?” 天歌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先问起了问题。 释慧微一默然: “姻缘福报,子孙家业,仕途功名,财运宿命。众生所问所求,不外如是。” 天歌点了点头,掰着指头随意排除: “姻缘我不急,子孙我没有,功名我不考,财运我不愁。说来说去,好像只有这个宿命听上去有些意思,既然这样,那大师便为我说道说道这劳什子宿命吧。” 然而释慧闻言,却是阖目不语,就在天歌怀疑老和尚坐着睡着的时候,忽听得一声叹息: “施主的宿命,老僧看不出来。” 就这?就这?就这? 我这扮着随性实则提心吊胆揪着半天,以为你又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结果你这老秃驴就一句我不知道给我打发了? 天歌忽然有些心疼寒山砸出去的那些银子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当初老和尚送她那一程说的那些话,估计也是满口胡诌的万金油。 一个将死之人命将尽没错吧?转世投胎可不就是命数却未尽?可不就是来日定有一番造化? 亏她一来上都,第一个想见的故人就是这老和尚,谁知道这会儿才发现是个骗子。 林天歌啊林天歌,你还真是地府走一遭之后,随便给谁都能加戏了。 “大师这话不会是诳我吧?” 见天歌不信,老和尚苦笑一声: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的命数,老僧的确看不出来。” 见释慧咬死了这句话,天歌也懒得再追问,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听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但银子砸出去没听出个响儿,这可让她心里不大舒坦: “既然大师看不出来,那按道理今日的问签,当作不得数吧?” 释慧虽是出家人,但常与个顶个聪明的勋贵往来,自然闻弦知意: “我会吩咐下面寺人,再允施主一次解签的机会。” 天歌不厚道的笑了: “恕在下冒昧,姻缘子孙功名财富,一切都在命数的基础上,且不说我不会跟神佛求问这些,便是问了,大师连我的命数都参不透,这些身外之事,又能参得准吗?” 说参得准已经有些客气,直接说参不出,那才是真相。 “施主说的是,是老和尚糊涂了。”释慧竟是认真的点了点头,“既如此,施主想将这解签的机会换作什么?” ————感谢@书友20190121182759617小天使的打赏和@echo啤酒小天使的月票!抱住! 正文 第10话 交换与释慧 见天歌从禅室出来,寒山颇为愉悦的迎了上去。 “看来公子与释慧大师相谈甚欢。”不然也不会聊了这么久。 方才天歌在禅室里的时间,比安平侯夫人和易大夫人加起来都长。 释慧大师是上都城里炽手可热的人物,便是皇帝很多时候遇事不决,也都会来征询他的意见。 在寒山看来,如果公子可以与释慧大师忘年相交,那么日后在上都行事,可就方便多了。 然而天歌琢磨着寒山口中的“相谈甚欢”,却觉得他可能有什么误会。 一来,方才在禅室之内,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她跟释慧说的话加起来掰着指头也数的清。 二者,欢不欢的…… 想到这里,天歌忽然没头脑的问了一句: “摘星揽月阁除却皇族之外,寻常人可以上去吗?” “这……” 寒山略一迟疑,“九层佛塔因为供奉着从大慈恩寺里移交过来的经书与佛像供奉,所以寻常显贵和寺中僧人都可按照规定准入的时间入内翻看经卷或是礼佛。但摘星揽月阁却是类似观景式的阁楼,除却皇族和释慧大师,普通人并没有资格登阁。” 而且以寒山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目前为止也没有寻常百姓登上过摘星揽月阁。 看着不远处清扫落叶的扫地僧,天歌又问: “那阁楼的洒扫怎么办?” 总不至于整整九层楼阁,十三年来都没人打扫吧? 那等皇帝登阁的时候,怕不是会被厚积的灰尘给呛死。 反正总不至于皇亲国戚或是释慧那老和尚亲自拿着扫把抹布打扫。 天歌这么一说,倒是问到寒山了。 揽金阁不涉皇家事,所以皇寺里的这些安排,他倒是真的没有关注过。 好在天歌也没有继续揪着这个话题,只一边走一边活动着手腕儿: “如果你前面说的那些话没错,那么这趟皇寺之行你砸进去的钱可能不算亏。” 话头又是没头没脑的一跳,寒山边走边琢磨,直到临近寺门口的时候才意识到天歌指的是什么。 “公子……”刚喊出这两个字,旁边便有守卫瞧了过来。 寒山连忙噤声,直到与天歌一道出了寺门,离皇寺守卫们远了些,他才将后半句话问出来: “公子是想登阁?” 天歌不由再次感叹寒山的聪明。 她轻“嗯”一声,笑着上了马车: “虽然揽金阁不缺钱,但银子丢出去能多听几声响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 寒山愣了。 听公子这话,难不成方才在禅室里,他与释慧大师所谈不光是解签,还有……登阁? 而且释慧大师还答应了? “不是吧……”寒山喃喃一句,释慧大师可不像是这种人啊。 …… 不管寒山相信还是不信,方才在禅室中,天歌用解签机会跟释慧交换的,正是登阁的机会。 不过最开始的时候,释慧的确是一直拒绝的。 理由便如方才寒山所说,自打大周建国以来,从来都没有除却皇室宗亲之外的其他人登上过摘星揽月阁。 再准确一点说,哪怕皇室中人想要登阁,也得先顾及贸然登阁的后果。 毕竟,那可是能纵览整座上都城的地方。 这么些年下来,那座前无古人的高耸楼阁的意义,已经不是普通的楼阁那么简单,也不是一座观景台那么随意。 “既然洒扫的僧人可以登阁,那大师将我当作清扫的沙弥放进去不就行了?再者话又说回来,大周律令中,当真有这么一条非皇室宗亲不能登阁的规矩吗?既然没有规矩,陛下又不是什么拘泥之人,大师这般食古不化,又是何必……” “我曾听人说,皇寺中的释慧大师是大周朝佛法最为精进之人,也是最为豁达开释之辈,谁曾想今日一见,佛法如何没有看出来,豁达释然也没瞧见影子,但是只将显贵作众生的意味,倒是瞧出来那么几分……” 道理也好,歪理也罢,从开始的请求征询到最后实在没辙的刺激嘲讽,天歌将自己所能想到的话都絮叨出来,只为说服面前的老和尚允她登阁。 总之,左一句右一句扯了半天,也不知是被哪句话戳中,一直紧咬牙关不松口的老和尚最后居然鬼使神差的点头应允。 乃至于在老和尚答应的时候,天歌甚至怀疑他先前的拒绝是故意拿乔作态。 直到出来后问了寒山,得到同样的答复,天歌才明白登阁的确比解签难多了。 这样看来,此次皇寺之行一下办成两件事,倒是真的没有来错。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等待约定的时间到来。 …… 马车悠悠驶离,禅室中的释慧却又望着手中的无字签令发了许久的呆。 直到有人敲响了禅室的门,出神的老和尚才将签令收回袖中。 来的人是寂然。 按照以往的惯例,释慧大师在替三位施主解签之后,会摇铃喊在偏殿等候的寂然进来收拾。 可是在天歌离开之后,寂然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偏殿的铜铃响起。 生怕老人家出了什么事情,他这才主动叩门。 “方才那位施主的签令,是在隔壁偏殿抽取的?” 听到释慧问起这个,寂然点了点头: “师叔是说林施主么?他方才在大殿那边忘记抽取了,还是我提醒他才知道,所以在偏殿里摇了一根签。” 说完这句话,寂然似是觉察出什么,不由问道: “可是方才那签有什么问题?” 释慧抬起眼,撑臂从蒲团上起身,寂然见状连忙上前搀扶老和尚起来。 “不过是寻常吉签罢了。”老和尚说了一句,吩咐寂然,“禅室打扫完之后,记得帮你师兄去浇浇后头的菜园子。” 寂然应了声是,便见老和尚推门离去。 摸了摸头,寂然有些不解: “寻常吉签不是很正常么?怎么师叔还这般藏着掖着。” 不过嘀咕归嘀咕,寂然还是很老实的按吩咐干起了活儿。 …… 此时的偏殿里,老和尚吩咐殿里的沙弥出去,待殿门关好,将签筒中所有人的签令一股脑倒了出来。 逐一排查签牌,确信其中再无空签之后,老和尚这才重新将签牌都放了回去。 不止如此,除却偏殿之外,剩下的大殿和其他八间偏殿,老和尚都亲自走了一遭。 皇寺不是寻常寺庙,当初齐帝修建皇寺,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向金人展示大齐的国力与工艺,所以极尽雄伟浩大。 但老和尚好似不觉疲惫,一处一处仔细查询,直到确认所有的签筒中再无空签之后,才最终在摘星揽月阁前的花台边上坐了下来。 见是释慧大师,守阁的皇寺护卫很快上前关切,然而老和尚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管自己。 巍峨的摘星揽月阁矗立在眼前,将偏西的日头挡住,投射下硕大到看不见边际的阴影。 抬头望着那耸入云端的阁顶,老和尚攥紧了袖中唯一的空签。 上一次他为人解签见到同样的签令,还是十七年前。 …… 那时候还没有眼前的皇寺,更没有什么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 那时哀帝刚刚继位不久,大齐的皇寺还是沿用唐时的大慈恩寺,香火虽盛于寻常寺庙,但完全不可与如今的皇寺相提并论。 少年人是傍晚闭寺之前来求的签,那时候寺中已经没有了其他人。 一连三次,都是同样的一根签,惹得少年颇有几分不满: “和尚,你们这签牌也太敷衍了吧?竟然拿什么字都没有的空竹片滥竽充数,不带这么玩的吧?” “灵签百根,吉凶平空,施主抽到空签,非是敝寺敷衍。”释慧耐心解释。 但他并没有告诉年轻人,自打他接任主持以来,还从未见过香客抽到过空签,尤其是还是一连三次皆是空签。 “如此倒是我错怪你们了。”少年人爽朗认错,而后一屁股坐在在了蒲团上,“不过既然有这么一签,那和尚且说说看,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解签需明,施主想问什么?” “问什么……”少年人挠了挠头,沉思片刻后指明方向,“问命吧。” “对,宿命。” “我想知道这操蛋的人生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我才能过上自己的日子,老子实在是在这破地方呆不下去了。” 少年人连珠炮般叨叨了好几句。 听到最后,释慧大概是明白了,少年人对眼下的日子不怎么满意,许是迫不由己,待在上都不甚开心。 可是按照签牌之后圣杯的指向,少年人的破命之地,又的确是在上都。 签文所指如是,那时还年轻的和尚自然坦诚相告,绝无隐瞒: “施主幼时当有一劫,劫难未过,则命绝于少时;破劫而立,则重获新生。不过看施主的年岁,幼年那一劫想来已经顺利渡过。按签所指,破劫后当是富贵吉兆,尤其施主圣杯所向之地,又的确在上都,所以没道理如施主所言不坦不顺。” “你是怀疑我跟你扯谎,明明事事顺心如意,结果却要来编瞎话拿你逗趣儿?” 少年人咬着牙将身子往前一探,颇有几分恼怒。 然而和尚也有自己的执拗和自信,并不退让: “贫僧只是就签说签。” 听到这句话,少年人咬牙切齿瞧了他半天,最后竟是大笑一声,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再说话的时候已经略显颓然: “其实你也没说错。只可惜谁又能保证重获新生就是福祉呢?那是他们的福祉,不是我的。我只是被莫名其妙牵扯进来的路人甲而已,老子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还有一个美娇妻,可是他娘的来到这里之后什么都没了!” “不过没关系。” 少年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我总会想到法子的。” 说完这句话,少年人迈出了殿门,但在临下台阶的时候,却又转过头来: “和尚,你说一个人如果找不到来时的路了,要如何回去?” “自是寻人问路。” “那如果没人知道呢?” “这……” 释慧不知道少年人缘何说出这莫名其妙之言,但如果是他…… “那就多试几次吧。一条道走错了,那便折返从头再来,总有一天,会试出那一条来时路。不过,时间向前,人也应该向前,施主若是过分执着于过往,难免会错失现在。” 少年人听后静默几息,却忽然再次笑了起来: “和尚,我还会来找你的。” 释慧目送少年人离去,却不知自己最后那几句劝解,少年人有没有听进去。 …… 释慧再见少年人,已经是四年后。 九层佛塔早于摘星揽月阁一日成功封顶。 佛塔建成那日,有人来大慈恩寺传话,说负责修建佛塔的工造大匠请他前去观摩。 连着三年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不眠不休的建造,整个大齐的人都知道齐帝准备以新塔取代旧寺,并为所有神佛重塑金身奉于九层佛塔之内。 饶是释慧对此劳民伤财之举并不支持,但如今听说那一日一日在眼前拔地而起的佛塔真的建成,心中涌起的激动与好奇,还是促使他赴约而至。 从天音台到玄妙佛塔,再想起那一日的会面,释慧觉得能用以形容自己的感触的,只有震惊二字。 震惊那伟奇精妙的设计,震惊眼前的少年就是四年前跟自己求签的少年。 似是鬼使神差,释慧突然问了那少年人一句: “施主彼时所说的来路,这些年可寻到了?” 少年人也没有想到释慧会旧事重提,但被问到之后却也没有藏着掖着。 双手十指交叠垫于脑后,少年人微微仰起头,笑着看向那即将竣工的摘星揽月阁: “应该是寻到了吧。” 释慧心中隐有不安,但却不知这不安来自何处。 尤其是当第二日摘星揽月阁也封顶成功,皇后几乎同时诞下了命格极贵的帝姬,这种不安就显得越发莫名其妙。 那一夜释慧连占三次,不管卦象还是天相,都显示帝姬是顶贵的命格,大齐虽有衰势,但在帝姬降生之后,那颗国运之星却又再度亮了起来。 那时候的释慧看不明白,哪怕到了如今,也依旧堪不破。 为什么明明是吉兆,最后大齐却转瞬而亡了呢? 为什么明明是万千富贵甚至有帝王之相的帝姬,最后却让人难以置信的湮灭在那一夜的大火之中了呢? 还有那个少年……那个据说从摘星揽月阁一跃而下的少年…… 那时他所找到的来时的路,便是这样的一条路么? 生与死的轮回,死与生的更迭。 死而后生,生归于死。 …… 探手进袖,一声细微的断裂声响起。 望着眼前的高阁,释慧的双目逐渐从回忆的茫然怅惘复归清明。 哪怕他着人将所有签筒中的空签抽出丢掉,却还是漏掉了一根。 不过,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在皇寺中抽到与那少年同样的签牌了。 今日这一签,不过巧合。 拂衣起身,断裂的签牌被老和尚丢进身后的花丛,砸歪了一片花叶。 ————感谢@书友20190121182759617宝宝和@粤娟小仙女的月票!爱你们!鞠躬x2! 正文 第11话 可识与郡主 释慧找到寂然的时候,后者正跟分管皇寺后院菜田的师兄啃着玉米。 皇寺不是寻常寺庙,鸿胪寺每次分拨宫中菜肴的时候,也会将一些稀罕的素食分一些给皇寺。 说是对佛祖和释慧大师的孝敬,然而佛祖真的会张嘴吃两口吗?释慧大师一个人又能吃下那好几车的果蔬? 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那些借着来皇寺吃素斋的名义,享受这些在御膳中才能见到面的稀罕物事的勋贵? 本着口腹之欲乃是罪过,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寺里的和尚便隔三岔五的左摸两根玉米,右拈一颗西番,帮助那些来吃素斋的施主们消灾解难。 看官菜园子的和尚不必多说,自是与厨房那边的师兄弟交好,所以连带着过来帮忙浇水的寂然也得了一根玉米。 嫩玉米煮着吃自然甜美,但深谙饮食艺术的寂然来了,哪里还能让师兄吃的这般没有新意? 当即寻了几块枯木,架起了柴火,又从厨房借了两片荷叶,又是刷酱又是裹叶,最后再糊一层泥巴,就这么埋进了火堆里。 等荷叶外头的泥巴干了,再刨出来涂上一层蜂蜜,芯儿上穿一根细树枝放在火上烤一烤,麻辣中混合着甘甜,滑嫩中散发着清香的荷叶烤玉米就成了。 口腹得以满足的时候,人的脑袋就往往就开始就不怎么转动。 此刻的寂然一边啃着玉米棒,一边提起了当年勇: “师兄你是不知道,咱们当和尚虽说衣食住无忧,但其实亏大发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民以食为天!咱们整日茹斋吃素,不能喝酒吃肉,这不跟要了咱们的命一样么?师兄你说是……欸?师兄你眼睛怎么了?咋还抽抽上了?” 看着对面的师兄玉米啃到一般开始眼睛抽搐,寂然登时替他担心起来: “我还没经历过这事儿呢,师兄你这严重不?我瞧瞧你这……” 然而没等寂然凑上来仔细替他瞧病,对面的和尚先一把丢掉啃了一半的玉米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见过师父!弟子知错了!” 听到这一声,寂然脑袋中霎时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师……师叔,您来了……” 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寂然完全不敢看释慧的脸。 也不知方才那些酒肉混账话师叔听进去多少,反正现在的他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子。 然而预料中的呵斥与惩罚并没有到来。 头顶上方只有几个字轻轻飘入寂然耳中: “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说完这话,释慧大师不再理会偷吃的二人,转身便往菜园子外头走去。 见寂然仍旧愣怔,身后的师兄一下子爬起来,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踹: “师父叫你呢!还不赶紧的?还有,一会儿说话小心着些,别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供。” 说完这话,那师兄还顺手摸走了寂然手中啃剩下没来得及丢掉的半一根玉米。 …… 寂然是半带气恼半带畏怕出的菜园子。 瞅着释慧大师一脸严肃,寂然一步一步挪到跟前: “师叔,弟子错了,弟子再也不乱讲乱说了!我对着佛祖发誓,绝对再不说这些混账话!不过您相信我,我不喝酒也不吃肉的,弟子不是灵隐寺外门的那些酒肉和尚,真的,我……” “我不是问你这个。”释慧大师打断了他的聒噪,使得寂然的话说到一半,因为戛然而止拐出一个奇怪的“嘎?” “今日最后求签的那位施主,你可是与他相熟?” “您说林施主啊?” 一听释慧大师问的是这个,寂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邀功似的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天歌的所有消息都说了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他所知道的也就只是临安百姓都知道的那些事儿,再多的也就是潘炳涵一案中外人不甚清楚的天歌所扮演的角色。 但是这事儿在他刚来上都投奔释慧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一次了,所以这次便捡着跟天歌相关的说得更仔细了些。 “原来他就是你先前所说的那位花师。” 当初寂然提说这事的时候,释慧也只是随便一听,并没有往心上放,但如今再听他说起,却又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说完这些之后,寂然耐不住好奇又多了一句嘴: “师叔问这些,可是因为今天给林施主解签的时候有什么不对?” 这话不说还罢,一出口,便见老和尚本就慈眉善目的面上多了几分慈悲。 轻轻拍了拍自己这个师侄的肩膀,释慧大师颇有几分语重心长: “寂然啊,师叔想了想,寺里的恭桶缺个挑担的人,既然你在这边陪师兄浇水挺开心,那就顺带将施肥的事情也担了吧。偏殿那边左右也没什么事,让你师弟过来帮衬一把也就行了。” 说完这句话,释慧大师一拂衣飘然而去,丢下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寂然在原地欲哭无泪。 …… 从皇寺离开之后,寒山先是领着天歌去了醉仙楼。 远远的隔着半条街,都能闻见那诱人的香味。 “先前有人跟我说醉仙楼的烧鹅是上都一绝时我还不信,这会儿嗅到味儿才发现这话不假。” 天歌撩开帘子吸了吸鼻子,跟寒山说笑。 听出那话里的揶揄,寒山笑道: “公子既然喜欢,少不得多过来照顾照顾自家生意。” ——不错,名满上都的醉仙楼乃是揽金阁的产业,再说的准确些,这醉仙楼乃是揽金阁云阳分舵的据点。 揽金在上都行走的身份,正是醉仙楼的东家。 当然,醉仙楼不仅仅是卖烧鹅,不过是相比于其他菜品而言,烧鹅的名声更响亮一些罢了。 领着天歌一路上了楼上包厢,寒山跟天歌推荐:“公子待会儿尝尝店里的其他菜,跟揽金阁做的北菜还是很不一样的。” 天歌自是不会拒绝,毕竟大半天下来,没吃午饭的她早已经腹中空空。 再加上醉仙楼做的都是地道的北地菜,不比哪些改过的更适合南地人口味的北菜,就着鹅脯,天歌比起平日里还多吃了一碗。 口腹之需解决完之后,接下来的便是今日过来醉仙楼的主要目的。 在寒山的示意下,三名男子从外头进了包厢。 虽然早已知道新任阁主年纪不大,但看到天歌的模样,这三人还是止不住诧异。 毕竟天歌就算将自己往成熟了扮,也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好在微愕过后,三人很快神色如常与天歌见礼,可见寒山先前的铺垫工作做的不错。 …… 经过一番介绍,天歌大概摸清了三人的分工。 左手边最瘦小的男子高绍,分管上都暗杀的单子,平素并不以真容示人,也不与醉仙楼过多往来,免得牵累明面上的利益关系;中间模样普通,丢进人堆里也找不出来的中年男子叫巩士,分管上都的情报收集;最右边富态的胖子,则是如今醉仙楼的掌柜杜忠,主管上都分舵的账目和进项。 说白了,就是一个管杀手,一个管蛛网,一个管银子,三人合起来确保揽金阁的正常运作。 关于这些,天歌早在临安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功课,如今不过相当于认个脸,将之前了解到的关于上都分舵的框架和人员落到实处罢了。 其实按照寒山的意思,除却这三个掌事级别的人外,还想让底下一级的人也来跟天歌过个明面,免得日后这些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天歌或是耽搁了事情。 但这念头最终还是被天歌给劝住了。 按着她的意思,眼下能知道她身份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除却眼前这几位不能瞒着的,宅子那边的人其实已经足够多了,再见下一级的人,保不齐会出什么差漏。 不是天歌信不过哈山手底下的人,只是上都这地方连带着她想做的事情,不由得她不谨慎小心。 好在寒山终究理解,最终也没有强求。 因是第一次与上都分舵的管事见面,天歌少不得问了许多跟上都分舵相关的事宜,这时候当初看卷宗的用处便彻底显现出来了。 尤其是最开始,三个人还对天歌这样一个十几岁孩子的能力有些怀疑,然而当发现天歌对上都分舵一应事务了如指掌,甚至还能指出他们的不足并给出可行的建议后,这种怀疑便化作了彻底的信服。 待离去之时,饶是最为漠然的高绍,目光中也隐有雀跃的光芒升腾。 …… “看来这些日子,阁主是狠下了一番功夫。” 天歌刚刚接管揽金阁时候的状况,没有人比当初一起整理卷宗的寒山更清楚。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眼前的少年能内化如此多的信息,那绝非寻常聪慧二字可以概括,在看不见的地方,定然还有比常人多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惟其如此,眼前的少年才能从最开始接手之时的初学者,成长为如今游刃有余的管理者。 面对寒山的认可,天歌笑着接受,又提起另一桩事来: “对了寒山叔,今日咱们在皇寺的时候,我听你与那小沙弥说话,近来安平侯夫人可是在为宁馨郡主议亲?” 先前天歌还在想,上一世她来上都的时候,从来都没听人提起过宁馨郡主这个人,正纳闷的时候,恰巧见到安平侯夫人领着宁馨解签问亲。 如果这位郡主是因为议亲远嫁的话,那上都逐渐没了她的消息,便多少能说的过去了。 不过想到昨日那郡主飞扬跋扈的模样,如果真要议亲,按宁馨郡主的地位与尊荣,就算议亲,也应当是与上都勋贵吧? “公子可是在为姬家那小子担心?” 听寒山如此发问,天歌也不遮掩: “不错。但其实为姬兄是一部分,更多的还是为了我自己。”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宁馨郡主和姬修齐之间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如果宁馨远嫁还好,这件事终究只会是少年人之间不懂事的玩闹,以安平侯的身份,不至于因为小儿女之间的矛盾便与姬家作对。 但如果宁馨郡主嫁到上都,便是安平侯府不会因为她乱来,但保不齐枕边风一吹,她的夫家做出什么事来。 有时候最怕的不是明面上的真刀真枪,而是背地里的阴损坏招。 今日在皇寺当中,其实天歌知道那道惊呼的女声来自宁馨母女,不止如此,她还瞧见了当时宁馨看着她的眼神。 天歌自问这一生决计没有得罪过宁馨郡主,便是见面也是昨儿个头一遭。 可是郡主殿下看她的眼睛里却满是仇怨,甚至还有仿佛要置她于死地的怨毒。 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只剩下昨儿个在城门口的那一面。 或许在郡主殿下看来,姬家少爷不好动,但她这个没有什么身份背景的小角色,动起来还是无需什么顾忌的吧。 听天歌说完这些,一向温和的寒山面色一冷: “公子放心,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瞅着寒山那为她撑腰的态度,天歌心里一暖,不过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寒山叔,不用这样的。一个被宠坏的丫头片子,我自己可以应付。” “那不行,若是真要欺负到阁主头上,不管是谁,咱们都没有忍着的道理。揽金阁不招皇家事,但不惹事却不代表就怕事。” 寒山很少露出这般凛然之意,可就算再温文,那个处事雷厉风行的揽金阁大舵主才是他真正的身份。 而此刻的她,也不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自己解决的小花师,而是有所凭恃的江南第一阁的阁主。 这才是寒山真正想要传达给她的意思。 明白了这些,天歌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多谢寒山叔。” 见天歌一点就透,寒山遂重回话题,与她说起宁馨郡主的亲事来。 …… 当初郑皇后病重,周帝又膝下无子,安平侯夫人便经常带着女儿进宫陪伴郑皇后,惹得周帝对这个侄女儿又怜又爱,直到郑皇后殁去后,还经常传她进宫。 后来朝臣上奏让周帝充盈后宫,卢贵妃与沈贵妃便这么进了宫。 沈贵妃性子冷清,对周帝尚且不冷不热,自不可能对一个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卢贵妃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当初还在北地将军府的时候,卢之婉便经常与郑氏往来,时不时逗逗小宁馨,后来入宫之后,讨好一个小姑娘便能同时卖周帝和安平侯府两个好,卢贵妃自是更加不遗余力。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因为膝下无子,自己的嫂嫂又早早去了,卢贵妃遂求了周帝将自己的侄儿卢光彦养在身边抚育。 周帝无子,自是希望宫中能多热闹热闹,再加上宠爱卢氏,所以也没有多想,便由着卢贵妃去了。 谁曾想这一来二去,两个常常进宫的孩子便玩到了一处。 直到后来姬修齐与卢光彦那宫宴上的一架。 ————感谢@echo啤酒小天使的月票x2!啊啊啊你们好宠我啊!鞠躬! 正文 第12话 议亲与送官 与姬修齐在宫宴上打的那一架,使得卢光彦被其父卢之南带回卢府严加管教,从此除却逢年过节给卢贵妃请安之外,再不允其入宫玩闹,免得再如那一日冲撞了贵人。 尤其是那个时候,沈贵妃早已产下一对双胞胎,后宫中已经有了皇子公主,卢贵妃自然没有道理再以宫中没有孩子为由,将自己的侄儿养在身边。 否则就算周帝什么都不说,朝中那些科道言官的唾沫星子也能将她淹死。 所以自那件事情之后,就连宁馨郡主进宫的次数也比以往少了很多。 皇城里长大的孩子,有几个是心思单纯懵懂的? 宁馨郡主很快明白过来,自己不能随心所欲进宫,不能再跟青梅竹马的卢家哥哥一道玩耍,所有的罪都要怪到那个卑贱的姬家小子头上。 所以自打那时候起,其实这隔阂便早早的埋下了。 再加上姬修齐因为机缘巧合,不光当年揍了卢光彦,半年前更是打了尊贵的宁馨郡主。 这么一闹腾,青梅竹马的两个人都在姬修齐跟前吃了亏,这口气还如何能忍得? “但二人目下也只能着了。只要皇帝还有一日需要姬家的银子,就没人能动得了姬家。” 换句话说,如今的皇帝需要一只乖巧听话又能源源不断下蛋的老母鸡,而姬家,就是最好的选择。 说完这些帮助天歌了解宁馨郡主的大前提,寒山这才将重新引回最初: “宁馨郡主喜欢卢家那位公子的事情,在上都并不算什么秘密,这些年来但凡有主动靠近卢公子的人,大都没落下什么好下场。但碍着皇帝与安平侯府的权势,那些人家就算颇有怨言,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往肚里咽。” 天歌没有想到,这一生听人主动提起卢光彦,是在这样的场合,是因为这样事。 明面上光风霁月实则包藏祸心的卢家公子,与表面上高贵尊宠实际善妒狠辣的宁馨郡主,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天歌知道,这二人,终究是没有走到一起的。 至少在上一世是这样。 否则当初卢光彦也不会娶了顶替她身份的赵云珠。 想到这里,天歌问道: “如果卢家公子与郡主时真的郎情妾意,安平侯不会将自己的女儿留到现在的年纪吧?” 眼下的宁馨郡主已经十八岁,按照大周女子结亲的岁数算下来,已经过了最佳的许亲年岁。 如果是寻常人家,或许因为家中还有一个小的,会多留女儿几年,好多照看照看家里,可是堂堂郡主,这个年纪还没有议亲,就有些说不过去。 “如果我没猜错,现在宁馨郡主所议的这门亲事,也不是跟卢家吧?” 那一天宁馨从禅室出来时候的臭脸,天歌可是一点没忘。 果然,寒山闻言点了点头: “公子猜的不错。眼下想要求娶这位郡主的,乃是大金大皇子。” “大金大皇子?”这下轮到天歌愣怔了,“以大周与大金的关系,如果周帝真的宠爱这位宁馨郡主,怎么会将侄女儿嫁给大金?” 哪怕如今大周与大金之间重新修订盟约,甚至开市通商的货物也增添不少,可天歌却是清楚的,这一切不过是表面的和平迹象。 这种表面的稳定最多持续五年,五年之后,等大周财力周转有了更多盈余,那时候将是两国真正兵刃相见的时候。 届时身为大周郡主的宁馨会有什么下场,几乎可想而知。 送女儿跳进这样的火坑,只有一个女儿的安平侯夫妇真的愿意么? “皇家儿女,既然享受着优于常人的富贵荣华,就应该有承担更多责任的意识与担当。这世间从来没有理所应当的馈赠与福祉。” “最是无情帝王家。周帝早年并无子女,便是沈贵妃膝下的华英长公主,也不过刚十一岁,远不到议亲的年纪。周帝这般如对公主一样宠着一个小郡主,许是早就打着日后用她笼络朝臣或是番邦的盘算。” 周帝越宠着宁馨,在别人眼中这位郡主亲事的价值也就越高,哪怕她不是公主,也足以承担一国公主将要肩负的牺牲。 虽然揽金阁不主动打探皇家消息,但醉仙楼在上都开了这么多年,往来的达官贵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多少还是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在上都游刃经营多年的寒山,多少还是会比天歌在这一点上看得更加透彻。 听寒山说完这些,天歌陷入沉思。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次代表大金与大周修订通商盟约的人是大金二皇子麾下的冒伊,如今通商既成,二皇子必然会压过大皇子一头,而且与大周之间的关系也会更加密切。 但如果周帝真的答应大金大皇子与宁馨议亲的请求,这两位皇子到底哪个更受大周青睐,就很难说了。 如今这样的情况,大金只要一日依附于大周,那么周帝的态度便会直接影响到大金下一任汗王的归属。 如果这样,佐努又会做什么呢? ——那匹最终成为大金最大赢家的草原之狼,天歌可不会将他忘记。 “宁馨郡主不知道自己要与大金皇子议亲吧?”天歌轻轻叩了叩桌面,忽然问道。 “大金大皇子的求亲函是在大金使臣返回之后送来的,这件事宫中应该还瞒着消息,不过安平侯夫人经常进宫与卢贵妃说话,想来已经有所耳闻,不然也不会去皇寺求签。至于宁馨郡主,怕是还不知道。” 听寒山这么说,天歌点了点头。 也是,如果宁馨知道,又哪里还会乖乖跟着问签,而不是直接闹起来呢? “派人将这个消息送与郡主殿下知晓吧。到底是终身大事,咱们的郡主殿下还是有知道的权利的。” 天歌忽然笑了起来。 忙起来,烦起来,躁动起来吧,尊贵的郡主殿下。 这样,你就没有心思再去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到处惹事使坏了。 可是天歌还是没有想到,这位娇惯的郡主殿下,是这样的急不可耐。 没等寒山让人将那道消息放出,宁馨先着人堵住了天歌的去路。 …… 月上梢头,天歌摸着肚皮半靠在马车里,一边回味着寒山夫人顾氏的做的菜肴,一边琢磨着白日里寒山所说的大金大皇子求亲之事。 先前方听时她倒是不觉得,可是越到后面,越觉察出一些不对来。 如果大皇子想要用求亲的方式获取周帝的支持,那么二皇子会眼睁睁看着却没有任何动作吗? 这件事看上去是大金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彼此为了巩固势力的博弈,可皇子的亲事不都是由汗王亲定么? 如今大皇子主动求亲,定然不是汗王的意思。 与其说是大皇子想借此再压过二皇子一头,倒不如说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想要让大金这两位皇子以极其难看的方式在明面上撕起来。 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却是渔翁。 脑海中闪过一双宝蓝色的眼睛,天歌忽然神色一凛,坐直了身子。 难道说,那个人从现在就开始动手了么? 可是在她的记忆里,明明没有这么早的…… 就在天歌再要仔细琢磨个中牵连时,马车陡然一停,若非她及时扶住车壁,怕是要摔个趔趄。 沉寂的街道上响起兵刃相交的声音。 天歌蹙起眉头,正欲掀帘一看,车夫已经在外叩响车璧: “公子,有人拦住咱们去路下手,您且在车里莫要出来。” 天歌闻言,最终还是打消了了掀帘的念头。 赶车的人乃是如今上都林府的车夫。 诚如寒山所言,府上从上到家都是揽金阁的老人,遇事自是毫不慌乱。 且不说天歌出门之际,本就有人在暗中护卫,再加上她此次来上都,将当初去东水寨时带着的周添、丁鹏、刘元、李松四人也带身边充作侍卫,所以几乎没过多久,外头的动静便就此止住。 这时外头的叩壁之声再次响起: “公子,结束了。” 天歌闻言,这才从车上跳下来,只瞧见黑灯瞎火的街巷死角,七个黑衣人被周添等人押解在地,饶是再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 天歌信步走到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面前。 黑巾罩面,那人一双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天歌,奈何被周添踩在脚下,却只能干看着无可奈何。 天歌蹲下身子,伸手扯下那位面上的黑巾,忽觉眼前这张脸莫名熟悉。 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然,对着那张脸映了映,天歌恍然大悟: “你是安平侯府的人吧?我见过你的。” 若她没有记错,那日在城门口,宁馨郡主挽弓对准了姬修齐,便是此人主动上前劝慰,也不知说了什么,最后使得宁馨郡主射杀了拉车的马儿,最终只警告了姬修齐一番便气冲冲离去。 当时她还以为是个明理懂事儿的,如今一看,原来是个下黑手的。 那人见自己的身份被天歌轻而易举的识破,登时慌乱起来,但不管他如何着急,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天歌“哦”了一声: “瞧我,差点忘了他们怕你咬舌,所以卸掉了你的下巴。啧,真疼。” “不过没关系,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上都府尹衙门总会给本公子一个交代。到了那个时候,总有你开口的机会。” 天歌将那面巾重新给他拉上去,这才撑着膝盖起身,目光从面前的狼藉扫过: “将这些人全部捆起来,咱们去府尹衙门走一遭。” 周添丁鹏等人当即麻溜的扯绳,很快将七个人捆成一团粽子。 …… 上都的夜生活极度丰富,比临安的宵禁还要晚半个时辰。 方才车夫为了避开人多的地方,所以走了没什么人的偏巷,但如今马车后面绑着一团人从正街通过,霎时便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 瞧着这样的景象,比临安百姓还能吃瓜的上都民众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很快便弄清楚了眼下的情况: “原来是有人当街抢劫行凶,却被人家的护卫给拿下了,如今要去府尹衙门告官呢!” “我就说这一群人怎么穿着一身黑衣,还带着面罩呢。” “天子脚下还敢行凶,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不过车里这位是哪家的公子?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反正不管怎么着,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于是乎,很快上都街道便有了这样的盛景: 两名百姓自发的嚷嚷着在前开道,车夫驾着马车晃晃悠悠前行,马车后面一根绳子连着七个被捆作一团的黑衣人,旁板还有四个大汉保驾护航,最后则是越聚越多的人潮。 …… “下头这是怎么着了?这么热闹,跟状元游街似的。” 旁边的酒楼上,有人靠窗嗑着瓜子儿,瞅着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幕。 在他身后喝酒的男子闻言,顿时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跳下来凑到跟前: “什么?有乐子?” 一见这情状,那男子一下乐了,扭头吩咐身边圆球似的小厮: “宋圆,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儿。” 莫看那小厮圆滚滚,但行动起来却利落的不行,不多时便带着消息回来,一看就是个中老手。 听小厮说完这些,那宋家公子放下酒杯,满怀期待的搓了搓手手: “咱哥儿几个也去瞧瞧热闹呗!” 嗑瓜子儿倒是心动,可扭头一看桌边另一人,又叹了口气: “我倒是想跟去凑热闹,但这小子要是不去,咱俩去也没啥意思啊。” 一听这话,那宋家公子将椅子翻了个个儿,跨坐在上头双臂垫着椅背下巴往上一靠,凑近自打一来就只吃菜不喝酒的男子: “兄弟,你说你这回来之后不点姑娘不喝酒,简直跟个和尚似的,如今要是连乐子都不看了,这还有什么劲儿啊?” 夹菜的男子稳如泰山,谁曾想旁边那嗑瓜子儿的却幸灾乐祸: “传祺,你这母胎光棍儿哪里能懂?阿齐如今可是有美娇妻的人,哪里能跟以前一样再厮混?今儿个他可是刚跟姑娘一道进宫谢的恩,再跟我们胡闹,怕是回去要被老爷子罚的,我们还是不要害他,自己去凑热闹得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却没见他有动弹的打算,依旧靠窗稳稳的嗑着瓜子儿,一颗一颗咯嘣咯嘣。 乃至于一块油腻腻的酱猪蹄花冲他飞来,稳稳的砸在他青色的竹纹长衫上,留下一道褐色的痕迹。 “张瑾澜,我觉得你还是这半年没挨过打,不长记性了。” 拿起素帕擦着嘴,姬大少爷出声威胁。 ————留言叫传祺的人给安排上了,传宵这个名字还是算了哈哈哈 正文 第13话 断案与四子 大周各州府与三公六部九司一样,有固定的上下衙的时间。 但是唯有一处除外,那就是上都云阳府尹衙门。 虽然休沐表上明明白白写着上下衙的时间,但只要有人击鼓鸣冤,哪怕已经入了夜,府尹大人也得披衣起身升堂问案。 不过这可不是因为上都的府尹大人就比其他州府更加爱岗敬业,相反,只是因为他们比其他州府的府尹更加如履薄冰。 皇城脚下,云阳治安有军马司的人掌管护卫,断案还有刑部和大理寺,甚至于皇城外头告御状的登闻鼓,再加上其他的一些与府尹衙门有职责交错的衙门七七八八一大堆,这样算到最后,上都府尹衙门就如同一个鸡肋职位。 看上去风风光光是在上都城里当官,比外头那些穷乡僻壤的好不知多少倍,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在六部九司之下,上都府尹就是那种便宜占不到,背锅第一名的倒霉蛋。 ——天子脚下,民间诸事稍有风动,尤其是那种丑闻冤案,便会很快传入那些闻风而奏的御史耳中。 科道言官两张嘴皮子一哆嗦,那就是看不见血的刀刃割在身上,任是谁都受不住。六部九司没有人愿意出来担祸,所以首选的人自然就是地位相对低一些,但却也与这些事情相关的上都府尹身上。 乃至于最频繁的时候,周帝一年贬谪了三届府尹。 所以有苦叫不出的各届府尹们只能更加勤勉,但凡有人击鼓鸣冤,不管是什么时间,都必然及时响应问案,免得再被那些时时刻刻搜寻弹劾靶子的言官们揪住错处。 尤其是如今的上都府尹刘礼昂,他今年已经被弹劾过两次,周帝甚至直接明言,如果再还有下次,定要将他贬谪到西南去跟那些土司共事。 虽然在上都夹缝中生存也很艰难,但比起苗寨里那些不把朝廷官员放在眼里土司,到底还是好多了。 据说上一任贵西府尹就是因为没有断清苗寨的案子,被土司领着寨子里的人取了性命,从此魂归西贵。 刘礼昂最是惜命,所以这些日子一边巴结着那些科道言官,一边兢兢业业的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对待京中事宜。 …… 当衙役前来通传外头乌泱泱来了一群百姓的时候,刘礼昂吓得一下从他那软玉温香的三姨太身上下来,声音里都带着抖: “发生啥子事儿了噻?咋整的这么多人??” “说是有人当街行凶,结果行凶未遂,最后被人给捉住一道扭送来了衙门。因为行凶的人太多,所以这才引得一路跟了不少百姓过来。” 年轻的衙役面红耳赤低头禀告,完全不敢看屋子里头。 刘礼昂一开始还担心的不行,不过一听衙役说行凶的人都被抓住了,顿时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连带着穿衣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原是这事儿啊,那就让他们先等一会儿,本官收拾好这就来。” 衙役闻言忙不迭逃也似的开溜。 “没见过世面的混小子。”看出小衙役的羞赧,刘礼昂颇有几分瞧不起他。 旁边的三姨太顺势起身,一边给刘礼昂穿衣,一边迎合: “那些小子一个个鹌鹑似的,哪里有老爷您英武勇猛?” “好心肝儿,你可真是一张甜嘴儿,过会儿老爷回来再疼你。”被捧到心坎里的刘礼昂抬手在三姨太脸上捏了一把,这才悠哉往前堂走去。 …… 衙门大堂里,众衙役已经分列两旁,天歌并着四个护卫站在中间,旁边是被捆成个圆球丢在地上的七个黑衣人。 外头夜幕里,格挡的栅栏外百姓们一脸兴奋。 刘礼昂一走上堂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惊堂木一拍,走起过场: “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不等天歌开口,旁边的周添已经利落的将事情交代清楚,与方才那衙役通报的消息八九不离十。 人证物证具在,甚至连凶手都已经被捉拿起来,案子再清楚不过。 然而就在刘礼昂惊堂木再拍,准备定罚结案的时候,却听站在台下的天歌忽然开口提醒: “方才所言都是在我们一家之言,大人不问问这些凶手,看他们有什么要说的嘛?万一要是断错了,岂不是要闹出大误会来?” 刘礼昂着急回去睡觉,哪里还想跟他们絮叨?于是但见他一板脸,肃容道: “没有什么好问的!若非意图不轨,谁会大半夜一身夜行衣带着黑巾出门?莫说今日他们想要对你们行凶,就是什么也没做,本官也要将他们押入大牢,免得他们去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听着刘礼昂这般义愤填膺大义凛然的话,天歌笑着对堂上的刘礼昂行了一礼: “云阳有刘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我们这些老百姓可算是放心了。” 这话说的刘礼昂很是受用,毕竟被那些科道言官弹劾惨了,如今随便听到一句彩虹屁都觉得真香。 心情一好,案子也就利落结了,然而不等刘礼昂屁股离开位子,外头围观的上都百姓先不乐意了。 他们跟了这一路追过来吃瓜看热闹,等的难道就是这样一个送凶入狱? 好歹得让他们看看这些黑衣人面巾下的脸吧?不然以后遇到了,那得多危险不是? 百姓们有此诉求,着急回屋潇洒的刘大人自是有求必应,当即吩咐衙役将这些人脸上的黑巾都摘了下来。 瞅着那入眼一片耷拉下巴留着哈喇子的凶手,刘大人不由一愣: “这是咋的了都?” “回大人,我等怕凶手咬舌自尽,所以卸了他们的下巴。”周添极其贴心的解释,然后蹲下身来,咔嚓两下,又将下巴给那七个人挨个儿装了回去。 听着那骨头咯嘣的声音,正在嗑瓜子儿的张瑾澜不由停下动作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娘嘞,这瞅着怪下人的。” 旁边的宋传祺搭手在他肩膀上乐呵道: “怎么着,还怕瓜子儿给你的下巴也垫掉了?” “去你丫的,瞎说话!”张瑾澜一瞪他,肩膀一低,差点摔了宋传祺一个趔趄。 二人笑闹间,忽听身边传来一声带着诧异的捏嗓高呼: “咦,那黑衣人怎么好像是安平侯府的人啊!” …… 不仅是张瑾澜和宋传祺二人,围观的百姓也都清楚的听见了这一声。 人群中霎时亮起无数双眼睛,有眼尖儿的也不由跟着纳罕: “好像还真是!昨儿个宁馨郡主出城的时候,身边跟的侍卫不就是最上头那个么?” “真的诶!真是那个人!我也见过的,还有最左边那个,是上次宁馨郡主去醉仙居的时候带在身边的!” 宁馨郡主在上都招摇多年,从来没几个人敢招惹这位尊贵的郡主殿下,大家见到了都是绕道走,乃至于上都的百姓对她身边的护卫比对守护皇城的军官还熟悉。 认出了一个两个,剩下的人也瞬间被认了个七七八八,那些护卫被周添掰好下巴之后,本还想出言警告大骂几句,可如今被百姓们识破身份,一下子话也忘了说,只一个个低着头,恨不能把脸撕下来揣裤兜儿。 堂上的刘礼昂显然也没想到让人随手一扯面巾居然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如果那些百姓没认错人,如果这些黑衣人真的是宁馨郡主的人…… 一想到那位飞扬跋扈连朝廷命官都敢揍的郡主,刘礼昂顿时眼前一黑,好像已经看到自己被西贵的土司领人猛揍的画面。 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瞬,刘府尹只有一个念头: 他刚才为什么就嘴欠让衙役摘了那些人的面巾?! 要是不摘的话,到时候将给郡主安生送回去,再从牢里随便找几个人顶替卖给安平侯府一个人情不好吗?!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 府尹大人过分操劳晕了过去,案子自然不能再审——其实案子已经断清楚,也没有再审的必要。 衙役们手忙脚乱的将府尹大人抬回了后宅,连带着那几个捆成球的黑衣人也一并带走。 案子了解,又没了热闹可看,百姓们很快四散回家,但安平侯府的一群护卫身穿夜行衣当街行凶的消息,却是在夜里不胫而走,进入一些科道言官不知奏些什么的奏本里,替代了原有的鸡毛蒜皮消息。 晕过去的府尹大人也不知道,从来只会被弹劾,只能替人背锅的他,居然无意中落下了为民请命不畏强权的刚直之名。 只是这代价,好像有些太大。 随着人流散去,天歌也领着周添等人出了府衙,正准备登上停在外头的马车,却同路对面一阵吆喝。 天歌循声看去,正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姬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 依旧是先前那间酒楼,只是原先的人从三个变成了四个。 听了宋传祺自来熟的解释,天歌这才明白,从一开始的时候,几人就混迹在看热闹的百姓当中了。 “所以方才最先点破那些侍卫身份的,是姬兄你吧?” 见天歌发现,姬修齐也不遮掩: “你让刘礼昂给那几个人说话辩解的机会,不就是希望有人能认出他们么?” 不然哪里有案子已经结了,受害者还主动为凶手争取辩解机会的? 听出自己的好兄弟和天歌话语间的熟稔,张瑾澜觉得手里的瓜子儿都不香了: “阿齐,这是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小兄弟?给大家伙儿介绍介绍呗!” 姬修齐闻言,遂将当初南下乘船相识到临安相处捡着紧要的说了些,最后提起天歌乃是徐芮的义弟,张瑾澜这才心里舒坦了点: “我就说这才相识半年,阿齐就与这小兄弟这么要好,原来是未来的小舅子呀,失敬失敬。” 话引到此处,自是少不得再介绍张瑾澜和宋传祺。 二人与姬修齐打小交好,不过最终成为好兄弟,还是在姬修齐打了卢光彦之后。 卢光彦在少年时期便有才名,又因为常在宫中,经常得到周帝的赞扬,同龄人之间总是少不得被父母拿来比较,这样一对比,礼部尚书张恒年和太尉宋辰时的便都觉得自家儿子不成器的很。 整日从自家老爹口中听到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儿子,尤其还是念叨一次揍一次,张瑾澜和宋传祺在没见过卢光彦的时候,就恨他恨得牙痒痒。 后来姬修齐宫宴大战卢光彦,落了卢小天才面子的事情一经传出,就成了张、宋二人的偶像。 二人甚至在姬修齐被关禁闭期间,偷摸着爬上姬家院墙,想去探望自己的心中的“大哥”。 后来自是不必说,俩人都被姬家护卫给揪了下来,但也因此成了姬家的常客,跟姬修齐就这么生出了兄弟深情。 不过中间其实还有一段小插曲,那就是宋传祺彼时是个小胖墩儿,颜控姬修齐嫌弃他丑不跟他交朋友,使得宋传祺憋着一股委屈日日早起跑步扎马步减肥,不知情的宋太尉还以为自家儿子转了性儿,给他伙食提升的更好。 结果就是宋传祺小朋友越来越胖。 好在姬修齐也就是嘴上嫌弃,最后还是带着宋传祺一起玩,这些年下来,宋公子才逐渐不像身边的小厮宋圆那么圆润了。 …… 从张、宋两人当年做出来的事儿就能瞧得出来,两人都不是那种见外的人。 所以这般一介绍,再知道天歌还是姬修齐未来的小舅子,自然重新热络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话题最后还是回到方才的事情上。 宋传祺喝一口酒,摸着下巴: “不过说起来,小舅子不是头一次来上都么?怎么也将宁馨郡主给得罪了?这没道理啊。” 天歌一摊手:“我也不知道。方才问出他们身份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问题,可是思来想去,都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得罪过郡主殿下。” ——就算知道,也只能说不知道。 如果眼下只有姬修齐在,她一定会坦言猜测,但如今还有张、宋二人,如果她说是因为受了姬修齐的牵累,定然会被误会是对姬修齐有怨。 好在姬修齐也看得通透,知道今日天歌被宁馨嫉恨怕是跟自己有关,出声将缘由点明: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我连累了你。” 说着姬修齐提起昨日城门外的事情,张、宋二人闻言点头: “这倒真是那泼妇干得出来的事情。” 天歌没有再说这个,而是继续说起几人不知道的细节: “其实最开始我原想将人放了,但后来转念一想,知道是郡主的人就让步,怕是会被以为软弱可欺,日后少不得再被这些苍蝇来回叮。所以这才装着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击鼓告到了府尹衙门。想着事情闹大了,宁馨郡主才会有所顾忌。退一步说,就算她不在意,安平侯也不会再让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情出现,那么这些苍蝇来烦我的次数便能少一些。” 说到这里,天歌看一眼几人: “只是我没有想到,姬兄和张兄、宋兄也在衙门外头,倒是教你们看笑话了。” 宋传祺闻言一拍天歌肩膀,哈哈大笑: “是笑话,但可不是你的笑话,而是安平侯府的笑话!宁馨那泼妇整天跟在卢光彦屁股后面,捧着那狗屁四大才子,小爷早就烦死他们了!你如今既然也得罪了宁馨,性子又甚得小爷喜欢,干脆加入咱哥儿几个,咱们凑个四大天王,杀杀那四个只会风花雪月的丑东西的威风!” ——感谢@小雨12小天使的月票!爱你! ——修改后4k5,刷新下看哈~订阅应该还是按照4k的章节算的~ 正文 第14话 才子与礼物 宋传祺口中的四大才子,天歌是知道的。 以御史大夫卢之南之子卢光彦为首,并着易家三少爷易廷岚、户部侍郎之子郭子君、太常卿之子顾世宜三个人,因为文采卓然有君子之风,被称为云阳四公子,是上都众多女子心中倾慕的良人。 不过这四人真正出名,还是因为兼任云阳书院院长的易相有一次抽查学子课业,所有学子里唯有此四子答得最好,得了易相的夸赞。 当初易相的原话是:“皎皎公子,日久成梁。” 意思是说这几个小子时间久了,定会成为国之栋梁,但对少年人而言,才子的名声可比什么国之栋梁更多出一些风流意味,所以传着传着,便有了云阳四大才子的名声。 再加上后来安平侯聚众举办的诗会上,这几人应宁馨之邀偶尔也会去玩闹,诗作一出,少不得受到那些读书人的吹捧,一来二去这名声叫得便越发响亮。 可是反观张瑾澜和宋传祺就不一样了。 这二人一个是礼部尚书之子,一个是太尉之子,同为云阳书院的学生,他们却跟以前的姬修齐一样,平素就是不喜欢读书的混不吝,插科打诨掏鸟蛋戏弄夫子,但凡招人厌的事情一件不落,讨喜的事情一样不做,唯有那些风月场所的女子,才把这俩常客捧在手心里。 作为打小生活在才子们阴影之下的少年,也难怪二人会跟姬修齐这样不喜欢看书的人做兄弟。 “他们那什么狗屁才子靠文,咱们四大天王靠武,上都小霸王,天上地下无敌手!下次再见到他们几个装蒜,定要将他们揍得开不了口,看他们还吟诗作赋!” 宋传祺转着手腕,好似等不及要去跟那四个人干一架似的。 天歌被他的样子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宋传祺不由看她一眼,而后眼里带着几分同情: “你这小身板,身手怕是不行吧?不过没关系,你是阿齐的小舅子,那就是我跟瑾澜的小舅子,到时候真打起来我们护着你。” 天歌笑着举杯: “那就宋兄了。” 想起当初在临安守城是见识过的天歌的身手,再一看雄赳赳气昂昂自信满满的宋传祺,姬修齐觉得还是不要打破宋传祺少有的成就感会比较好。 …… 新鲜出炉的四大天王在宋公子的发起下正式成立,原本的上都三小霸王终于成功扩员,在人头上跟四大才子平了一局。 宋公子很是高兴,拉着剩下三人举杯相庆,结果最后除却姬修齐和天歌依旧清醒,张、宋两位公子都趴在桌上晕了过去。 吩咐两家随行的小厮各将自家公子送回去,姬修齐终于有了跟天歌单独说话的功夫: “那两个小子就是这德行,尤其宋传祺,就属他最闹腾,我们与那四个人之间的恩怨你也不用牵扯进来,免得像今日这样再被连累。” 三小霸王之所以能在上都城里横,是以为背后的老爹有权有势,所以才不管怎么闯祸,都没有人真敢与他们计较。 但天歌一个初来上都的小子,无权无势,如果真跟他们走的太近,怕是会被其他人针对。 看出姬修齐的担忧,天歌自是点了点头: “姬兄放心,我明白,宋公子不过是酒后玩笑之言罢了。” 姬修齐见她误会,连忙解释: “那小子不是开玩笑的。你别瞧他们两个性子随和,但选朋友却挑的很。这些年来不少人想跟他们做朋友,却只有你入了他们的眼。我看得出来,传祺是真的欣赏你。我方才说那话,不是不让你跟他们往来,而是想告诉你不用蹚我们的浑水。” “可是,朋友不就是同甘共苦的么?”天歌偏了偏脑袋,“况且今日这件事之后,我便算是与郡主正式结下了梁子。卢家公子与郡主青梅竹马,必然也会看我不顺眼。所以其实不管被不被牵累,我都已经在浑水里了,不是吗?” 见天歌如此说,姬修竟是找不出理由反驳: “你说的没错,是我想的太简单了。上都城里从来都不会少麻烦,只要有人存了心挑事,不管你掺和还是不掺和,都会被卷入其中。就像昨日城门口你只是与我同时出现,宁馨便对你下手一样,今日你跟我们三个同行共饮,还不知要被人说成什么样。既如此,倒不如跟我们搞个劳什子天王,这样那些人也多少能有几分顾忌。” 说完这话,姬修齐一啧舌,“说起来去了一趟临安,我怎么好像怂了不少,以往这种事儿都轮不到宋传祺开口的。” 天歌闻言一笑,“不是你怂了,是因为姬兄有了阿芮,比以往成熟稳重了。” 一听天歌提起徐芮,姬修齐顿时红了耳根岔开话题: “胡说什么呢……对了,我祖父让我邀你去我们府里吃顿便饭,毕竟你现在也算是阿芮的弟弟,你看什么时间得空?” 天歌闻言,想起当初林回春说的话,垂眸笑了笑: “再过两日吧,这两天我得在养心堂跟师父学医,还要给大邵兄治腿,头两天得一直观察情况,以便及时作出调整。” “那我就让祖父三日后下帖子好了。” 天歌点头:“好。” 一回到林府,天歌便吩咐成伯第二天去查关于姬家老爷子的信息,以便明确之后应约赴宴的时候,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 然而天歌却没有想到,自己还没等到成伯将东西送来,便先见到了姬老爷子。 …… 姬老爷子是天歌正在跟林回春学习摸脉的时候来的。 因为是养心堂里的熟人,所以在他进来的时候,在前堂忙活的伙计也没有通传。 直到一声中气十足的“老林”从后头传来,天歌才发现院子里多出一个眼生的老头。 说是老头,其实跟林回春年纪差不多大小,但不似林回春的平和淡漠,这老头儿更为矍铄精神,面相也是和善中透露着精明。 “你这老家伙怎么来了?” 林回春凑着眉头,一边站起来,一边让天歌去旁边再拎一把椅子过来。 “这不是听说你徒弟来了,等不急瞧瞧入了你眼的人是什么样子嘛!”说这话的时候,老头儿的眼睛一直盯着天歌看,“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小些。” 话是这么说,林回春却知道老头儿真正是为了什么,好在先前他也已经跟天歌说明,知道天歌并不在意,林回春才好歹算是放了心。 见天歌放好了凳子请老头子落座,林回春这才为她介绍来人: “这位便是为师先前与你说过的老友,姬家老爷子,也就是姬修齐那小子的祖父。” 说着又将天歌介绍给姬老爷子认识。 早在见到天歌之前,姬老爷子就已经着人打探过她的消息,所以林回春言简意赅的介绍,就像走过场一样。 天歌按捺下心头翻涌的思绪与猜测,规规矩矩跟姬老爷子问好。 姬老爷子热情洋溢,指着旁边的小杌子示意天歌也坐,这才乐呵呵跟林回春道: “不是我说老林,你这找徒弟的眼光真不错!我听阿齐那小子说了临安的事情,捡到这样有灵性的徒弟,可真是你的福分!比我家那小子可算是有出息多了!” 尽管知道姬老爷子这话里大半是奉承的成分,可林回春还是忍不住受用: “你也不瞧瞧是谁挑的徒弟,传承我衣钵的,那能是寻常人么?” 天歌正腹诽自家师父一点也不谦虚的时候,姬老爷子的话头已经又转到她的身上: “我听说继常收你做了义子?” 就在天歌准备点头的时候,却听林神医一脸茫然发问: “继常是谁?” 继常是徐芮的父亲徐直的字,姬老爷子与徐家老爷子徐化交好,一直以来对徐直这个晚辈,都是以字相称。 林神医闻言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发问: “真有此事?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不见你这小子跟我说一声呢?” 面对自家师父的灵魂拷问,天歌一脸乖巧: “确有此事,是在徒儿来上都之前。没跟师父说起,是这两日来还未来得及……” 其实是不知道自家师父会对此感兴趣,不然她见了师父就说自己多了个爹,这不是有些莫名其妙么…… 见话题被林回春拉远,姬老爷子咳嗽一声,又重新将话题扯了回来: “早先我听继常说你会与阿齐他们一道北上,还专程在府里为你准备了屋子,那日家宴本也是请你一道来的,谁曾想那一日却没有见到你的人,着实有些遗憾。” 天歌歉然道: “是晚辈疏忽了。当时因为着急拜见师父,所以这才先来了养心堂,还请姬爷爷见谅。” 这件事林回春是知道的,他更知道姬老爷子想见自己的徒弟为的是什么,所以这会儿发觉姬老爷子似乎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当即出来护着天歌: “是我让林一去门口堵人的。我这徒弟头一次来上都,我可不得担心他找错了门,寻不到地方么?” 姬老爷子看着护崽母鸡似的林回春,回头看了身后跟着的随从一眼,那人受意,当即将怀中捧着的匣子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 “其实我今日来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这个老朋友,顺便把那一日备给这孩子的见面礼带过来。” 林回春闻言翻了个白眼。 又是顺路,就不能换套说辞? 这老小子每次有事来找他,都是顺路顺路,哪里有这么多路可以顺…… 姬老爷子不理会林回春,只看着天歌,示意她打开盒子: “看看可喜欢。” 天歌闻言摆手: “无功不受禄,不管是什么,晚辈不能收。” “只是一个小小的见面礼,你是芮丫头的弟弟,那就是阿齐的弟弟,跟我的孙儿一样。长辈给的见面礼不过是图个好兆头,不必客气。” 这时候林回春也搭起了腔: “既是长辈给的礼物,收便收了,不用跟这老小子见外。就算你跟徐家没关系,凭为师与他的交情,他也不能空着手来见你。” 反正姬家不缺银子,礼物就是再贵,林回春也能收的心安理得。 见二人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天歌只好道了谢,将那盒子捧了过来,当着姬老爷子的面将盒子打开。 一瞧见里头的东西,天歌不由微微发愣。 姬老爷子见她愣住,多年来波澜不惊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带着难得的忐忑与试探开口: “觉得这礼物怎么样?” 阳光下,铺衬锦缎的华贵盒子里,安静的躺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晶莹剔透的圆球。 随着天歌方才移动盒子的动作,那颗圆球里面金色如细沙的粉末轻轻随着里面充盈的剔透液体飘荡游弋,最终一点点散落在最中间一只彩绘的笑脸胖娃娃身上。 在那胖娃娃所坐的小台边缘,有一行小小的字符: “Whereareyoufrom?” 看着这有些似曾相识的的字符,天歌心中那个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只是此刻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姬老爷子,原来也曾不属于这个世界么? …… 见天歌看着水晶球不说话,姬老爷子不由再次开口: “怎么样,这礼物可还喜欢?” 天歌的目光不曾离开那圆球,带着感慨与惊艳喃喃开口: “喜欢……喜欢……我从未见过这样精美的琉璃器……就算是江南第一阁里收藏的琉璃器,都比不上这颗琉璃器精美……没有一丝缝隙,这里面的水是如何放进去的……还有那些金沙和娃娃……” 从听到那句“琉璃器”的时候,姬老爷子的眉头便微微蹙起,再感受到天歌后面的讶然与惊叹,老人家的心则一点又一点慢慢沉了下去。 难道,他真的猜错了吗? 眼前的少年人,真的不认识这烂大街的水晶球,看不出这工艺实际来自什么时代吗? 可是……可是那香水,那装香水的容器,根本就不像是大周朝能制作出来的东西啊! 姬老爷子忍着失望,再次满怀期待开口: “你,看看那童子坐台上的字符,你……你可认识?” ————感谢@彷徨之夜小天使的打赏!啊鞠躬! 正文 第15话 不懂与要见 林回春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老朋友这样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生怕失望的样子。 坐拥大周最大财富的老者,早已见惯了风雨波澜,少有事情能让他如此失态。 “我瞧瞧你送了什么稀罕物事给我徒弟,若是不值钱可得换了我跟你说。” 林回春一边插科打诨,一边从天歌手里将那盒子拿过来。 不过当看到是那颗水晶球的时候,林回春的动作便僵住了。 “你……你怎么把这东西拿出来了?” 然而姬老爷子却没有回答老友的话,依旧怀着期待身子前倾看着天歌,似是没有什么能比面前的少年接下来会说的那个答案更重要。 “你……认识的对吧?” 姬老爷子用手捂着胸口,那处急速的跳动,让他感觉那颗苍老的心好像又重新恢复了活力与生机。 天歌到嘴边的否认,在看到面前老人浑浊的眸子里那闪烁的光芒时,有了片刻迟疑。 她要怎么说? 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姬老爷子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来自未来,来自那个遥远的不知道多久之后的时代。 天歌对此并不吃惊,地府百年的她重获新生,以及当初从揽金口中听到的关于云山先生的故事,已经足矣让她对此见怪不怪。 她的迟疑在于,如果承认自己认识那些字符,接下来需要解释的为什么会认识,从何处认识,甚至会被姬老爷子认为是与他来自同一个时代的人。 可是她明明不是。 而且她也有自己的秘密,在她要做的事情没有做成之前,哪怕眼前之人是姬修齐的祖父,是林回春的好友,是同样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她也依旧不能坦诚她最大的秘密。 但是老人眼中那稚子般的期待,又让她不忍就这般打破他的念想。 她能理解那种孤独,那种处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落叶也不能归根的漂泊感,越到迟暮之时,便越发凄凉无助如飘萍。 就在这时,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安静。 锦盒被合起来重新放回桌上,林回春一脸严肃的看向自己的老友: “这东西你视若珍宝,我徒弟不能收。” “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的道理。”姬老爷子看着那盒子,“当初不让你碰,是因为你不懂它代表着什么。如今找到了懂它的人,这东西送也就送了。” 林回春显然没有料到姬老爷子会这么说,但老友的样子不似作假,使得林回春不由纳闷起来: “所以你说的这人是我徒弟?可是在此之前你也没见过这小子吧?怎么就知道他懂了?” “我就是知道。”姬老爷子孩子气的说了一句,而后看向天歌,眼中满是雀跃与激动,“之前我是猜测,现在我可以肯定。” 到了这个时候,天歌再也顾不得去权衡一个既不会卖了自己,又不会让老人伤心的说辞了。 她抬起头来,带着几分为难看向姬老爷子: “实不相瞒,姬爷爷……我,我其实也不懂……” 听到这话,姬老爷子一下子笑了起来: “这孩子,你瞧瞧,怎么说起瞎话来了?你都能制出香水,怎么不会不懂这是什么,怎么会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孩子,净开玩笑,净开玩笑。” 见姬老爷子不相信,天歌只得再次开口: “既然姬爷爷都知道了,那晚辈也就不隐瞒了,香水是从《归氏香记》残本里萃取法子里得来的灵感,若是姬爷爷不信,晚辈现在就可以将香方默出来。还有那琉璃器,是因为在揽金阁见到相似的剔透之物,所以才认了出来。” 说完她又带了几分茫然: “但是您说的那句话……是哪句话?” 如果说天歌在解释香水来源和咬定那水晶球是琉璃器的时候,姬老爷子还觉得她是在故意推脱,那么当天歌真真切切的茫然问“那一句是哪一句”的时候,姬老爷子面上的笑已经有些微微的僵硬了。 可希望便在眼前,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出错。 “就是那句英语,底座上的那句whereareyoufrom,你没有道理不认识啊!这不是小学英语么!”姬老爷子急了。 天歌蹙起眉头,茫然中带上几分无措: “巍峨阿有福若母?这……这是什么番国之言么?晚辈倒是通晓一些金语,但却没听过这样的话。师父,您可听过?” 林回春自然也是一脸懵: “什么福若母福若爹的,不是我说老哥们儿,我这徒弟这才多大,虽说聪明是聪明了点,但你指望他能懂什么番邦之语怕是在为难他。这我都没听说过……” “不会的,你应该懂的!你怎么会不懂!” 姬老爷子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人也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 天歌一个错愣,身子重心后倾,一屁股坐翻了小杌子,双臂向后撑地半倒在地上,愣怔着呆呆抬头看向姬老爷子。 见自家徒弟被吓到,林回春这时候也站了起来,看向莫名其妙的姬老爷子: “崇华,你这样便不厚道了。当初你想见我徒弟,我念着咱们之间的交情,不想让你拖着老骨头南下奔波,二话不说写信将人喊来上都;可是如今人来了,你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好好说便是,这样凶人发脾气是做什么?” 姬老爷子看向林回春。 老友面上的不满让他终于找回了些清醒与冷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满心的欢喜与期待,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化作泡影落空,姬老爷子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当年做生意一赔到底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生出过这种沮丧与失落。 “是我冲动了。” 老人哑了声音,看着地上的天歌,突然觉得说什么好像都不能调适此刻心里的烦躁。 老爷子无力的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随从: “姬夏,扶林公子起来。” 天歌依旧愣怔,顺着姬夏的搀扶慢慢站起身子。 “今日是我失态了。若是吓到了你们师徒,莫往心里去。” 姬老爷子看了一眼天歌,苦笑一声对着姬夏招了招手: “走吧。” 看着老友这幅从未有过的颓丧模样,林回春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好似有些太过严厉,遂咳了一声: “罢了,我送送你。” 说着将桌上的锦盒拿起,“这东西你得收着,我知你看它极重,既然这小子不是你所找的人,将东西托付给他只会落空希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姬老爷子心头再次抽动,竟是来不及开口说话,便往后一栽,倒了下去。 好在姬夏就在跟前,出手极快的便将姬老爷子的身子扶住,但也因为出手着急,一时没有注意,碰到姬老爷子身后的林回春。 后者捧着盒子的手臂一个不稳,那锦盒便滑落下去。 眼见那晶莹剔透的璀璨水晶球便要坠地碎裂,却见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稳稳的将那水晶球接住。 见那东西被接住,气儿梗到脖子的林回春总算是放下了提着的心。 “林神医!快看看我家老爷子!” 姬夏急切的声音传来,林回春才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一时之间,原本岁月静好的后院霎时陷入喧动。 …… 流光溢彩的金沙在水晶球中缓缓随着水流弋动,只要手指微微一碰球壁,里面好容易落定的细沙便会再次起伏飘动。 天歌坐在小杌子上,安静的看着手中的水晶球,看着那个笑哈哈的小童子,看着底座上那串符号。 然后陷入久久的沉默。 方才姬老爷子的晕倒,她多多少少猜出了原因。 是因为她方才的否认吧? 如果不是她的否认,那双浑浊双眼里的光芒不会那样快速的消逝。 方才来时精神矍铄的老者也不会颓然倒下。 天歌只觉心中说不出的烦乱。 她觉得自己有权利保守自己的秘密。 但是如果姬老爷子因此有了什么闪失,她又该如何给姬修齐和阿芮,如何给师父交代? 她可以为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去挥刀斩向那些恶人,便是鲜血溅身也能毫不退缩无有畏惧,但为此牵连无辜的人,又要如何做到呢? 她想找一个答案,想找一个最佳的折中的法子。 但她又冒不起那个险。 水晶球里的娃娃依旧笑得开心,可天歌心中却仍旧胶着。 一片阴影从头顶投下,伴随着熟悉的苍老却又平和的声音: “怎么还在这里发呆?” “师父……” 天歌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想要问姬老爷子的情况,却又害怕听到不愿听到的答案。 林回春看着自己仍有些呆的徒弟,叹了口气: “崇华醒了。这些年有我时常帮他诊看调理,身子没什么大碍。方才就是大喜大悲过分激动,年纪大了心肺受不住这样的情绪变化,才一时受不住给厥了过去,歇一歇就好了。” 听到林回春这样说,天歌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紧蹙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来。 林回春在天歌旁边坐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日这事不怪你。是崇华自己执念过重认错了人,今天就算换做旁人,只要不是他真的要寻的那人,终究还是这样的结果。所以你不必过分自责。” 见天歌没有说话,林回春喟叹一声,看着那水晶球与天歌絮叨起来: “姬家收藏的古玩宝器众多,但所有的东西里,崇华最看重的便是这一件水晶球。” “当初我应约去姬家给他诊病,按规矩我可以让他应我一个要求,或是从他府上拿一样东西的。当时我在他的藏室中一眼便看中了这个水晶球,可是你知道那老小子与我说什么吗?” 说到这里林回春笑了笑,似是现在提说起来还有几分无奈: “那老小子说,这东西就是他的命根子。我可以拿走任何东西,越王剑,商王鼎,所有古玩随我挑,便是姬家在大周的铺子也可以随便选,分股坐收红息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是这个水晶球,是他依身傍命的东西,是他就算入土,也要带入棺材里的物件。” “我当时一直以为,这是他不愿出手此物找的由头,我也不是那夺人所好之人,所以也便没有再强求,改挑了一幅字画。” “直到今日。” 林回春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舒出。 “直到今日,我看到他将这东西拿来送你,再想到他当初上门求问我制作香水的人是谁之事,我才明白,他当年说的那些,当真不是玩笑之言。” “这么些年,姬家从当初的小富之家,到如今的大周首富,哪怕经历了改朝换代,这老小子也依旧能在旧朝与新帝之间,游刃有余护住树大招风的姬家,让它多年不倒。” “我一直以为,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这般失态,现下看来,之所以能一直不为所动,不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不在意、不上心。但是那个他要找的能看懂这水晶球的人,一定对他极其重要。或许唯有那人,才能化解他这些年来一直的执念。” 天歌垂下眸子,睫毛闪了闪: “所以,师父也觉得,姬爷爷要找的那个人是我么?” 说到这里,林回春笑了笑: “是不是你,我不知道。毕竟你也才这么点年纪,我当初在他那里见到这水晶球的时候,你还没出生,是你那才怪了。” “这事里头,师父是一个外人。只能说,即使是你,你否认了,那定然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不是你,即使现在承认,给了崇华希望,日后他知道你不是他要找的人,只会比现在更绝望。” “但是有一点,不管怎么着,心里别太难过。你才初学医,日后见得病患多了,便会明白人这一生要面对的无常与苦难有太多,有时候,连死生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其余的,更不至于让你过分苦恼。这些,你可明白?” 天歌慢慢抬头,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师父,鼻头微微酸涩。 林回春与她说了这么多,为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可是于她来说,此刻能做的,也只有认真记下这些话,然后开释自己而已。 初冬的暖阳懒懒洒下,落在师徒二人的身上,像一片柔和的羽毛,轻轻抚动。 忽然,一阵脚步声靠近,与此同时响起一道声音,打破短暂的静谧: “林神医,我家老爷子醒了,说是想先见见林公子。” ————感谢@彷徨之夜、@SAKURA两位小天使的打赏!感谢@君澜、@陆小凤a、@书友20190121182759617三位小天使的月票!90°鞠躬x5! 正文 第16话 大结局 第16话大梦与不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被骗进来了吧!不要想桃子!大结局还早!嗯!愚人节快乐! ———— 对于姬老爷子醒来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要见天歌这件事,姬夏很不理解,也很不认同。 但主子就是主子,他只有闻言照做的份儿。 见姬夏杵在面前,天歌默了一默,起身往厢房走去。 有了林回春方才一番宽释,她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将这个一并带上。” 天歌回头,说话的人是林回春。 水晶球被他放回盒子,递到天歌面前。 旁边的姬夏不由一急: “林神医,这样怕是不妥。” “没有什么不妥的,我比你了解你家老爷子。” 说这话的时候,林回春一直看着天歌,递送盒子的手也没有撤回的意思。 天歌望着眼前的锦盒,微微一滞而后抬手接了过来。 看着天歌带着锦盒往厢房走去,姬夏便要跟上,却被林回春喊住: “你就是不相信我徒弟,也该相信你家老爷子。” “他敢见天歌,便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刚才那样的情况不会再出现了。” “与其跟上去碍事,不如留下来给我这老人家捏捏肩捶捶腿。” …… 天歌推门进屋的时候,听见声音的姬老爷子正好瞧了过来。 一见是她,老人撑着胳膊便要起身,天歌见状连忙放下锦盒上前看顾: “您现在这样还是躺着好一点,待缓过再下床。” 姬老爷子却摆了摆手: “不碍事,我坐着跟你这孩子说说话。” 天歌遂拿过旁边的靠垫放在老爷子身后,伸手按了按确保稳妥之后,这才扶着老爷子靠上去,又为他将被子掖好。 待她做完这一切,姬老爷子叹了口气: “你去将方才那水晶球拿过来,也坐。” 天歌依言走了个来回,然后安静的坐在床边,等待着姬老爷子开口。 此刻的老人与方才满怀期待的样子不同,也跟刚一开始进来时的矍铄不一样。 一场突如其来的短暂晕厥,让他在这半日的功夫里好似垂暮不少,只是比之方才的失望颓丧,却又多了释然。 姬老爷子把玩着手中的水晶球,金色的流沙在他手指间流转飘荡,一缕阳光透窗而入,正映照在他手中剔透的水晶球上,泛出熠熠之光。 在天歌为那流光溢彩的绚烂着迷时,老人的声音缓缓响起,但却没有继续执着于方才院中的问题: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天歌抬起眼看着姬老爷子,安静的点了点头。 …… 故事要从十六年前说起。 那时候姬老爷子南下经商,却不幸在沅江之上遭遇风浪。 随行所带的一批货物随着翻倒的船只沉落江中,船上的人也在风浪中四散,所幸姬老爷子在混乱中抓住一块被击散的船木,就这般浮浮沉沉于沅江中飘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遇见一条在沅江行驶的大船,才终于得救。 “漂浮在水上的那一日一夜,我好似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梦里我不是什么大齐国的人,而是一个喜欢潜水的,来自遥远的未来的富商。那个未来,我们称它为21世纪,那里有着先进的科技,有着发达的经济与交通,有着民主自由的国家,也有着公平公正的法治……” “总之,不像当时的大齐,也不像现在的大周,在那里人们穿的衣服,不是现在这样的繁缛琐碎;哪里没有生杀予夺的君主,也没有这样腐朽千年的封建帝制。那是一个与我们面前所处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国度。” “那梦境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我以为我不是我,真实到我以为自己好像遇到了小说中才会出现的穿越时空——” 说到这里,姬老爷子带着最后所剩无几的期待看了天歌一眼。 然而面前的少年却只有全神贯注的倾听与微讶后的向往,没任何其他的,可以让他觉察出熟悉或是激动的隐忍与按捺。 见姬老爷子的话头止住,少年人略一沉吟,感觉到面前的倾诉者在等待一个回应,于是她认真而慎重地开口: “不过,梦终究是梦,终究是要醒的,不是么?您还是您。” 姬老爷子闻言不由苦笑: “是啊,我还是我,但我又不是我。继续说故事吧——当我脑海中出现另一种人生的时候,那些记忆就像是被人凭空塞进我的脑袋,莫名其妙的多出来一块,我以为我是梦里的人,但我又没有忘记自己原有的生活,我是原有的我,但却多了梦里的思绪。” “所以,您的意思,是您其实还是您,只是脑海中多出了一部分极其逼真的,让您以为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另一种人生的记忆么?” 为了不露出馅儿来,天歌努力让自己的反应像是一个一无所知彻头彻尾的本地土著,然后顺着姬老爷子的表述说出一句很绕的话。 但她觉得姬老爷子应该能听懂。 于是大胆的得出一个符合情理,但又略显无知的结论: “如果这样说来,只能说那个梦太逼真了,您其实还是您。就像庄周梦蝶,尽管梦到的蝴蝶太过真实乃至于让他产生蝶梦庄周的错觉,但庄周身边的人乃至于千年后的我们,都可以证明留下记录的他才是真实,蝴蝶只是梦幻,不然蝴蝶也应该留下可供证明它真实存在过的证据,不是吗?” “可是如果蝴蝶也留下了证据呢?”姬老爷子苦笑出声,聚起手中的水晶球: “如果如你所说,你们的存在可以证明我是我,那么它的存在,便能证明我也是梦里那个我。” 到了这个时候,天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以为老爷子的水晶球跟自己研制的香水一样,是拥有未来智慧的人在大周制作出的带有未来印记的东西,可她却没有想到,那是真真实实的来自未来世界的,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如她和云山先生这般的灵魂游走和跨越她能理解也能接受,可如果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也能这般…… 天歌忽然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乱。 姬老爷子显然也看出她此时的难以置信非是作假,可正是因此,老人那双浑浊双目中的光芒也散的更多,接下来的话,便是真的单纯讲故事,而不是仍旧带着些许侥幸想要继续从天歌那里套话了。 当初在风浪中,虽然损毁了一批货物,但幸亏先前出发前货物是分批运送,所以还有一批货物幸免,使得姬老爷子不至于赔个底儿朝天。 甚至在梦里多出来的记忆和经验的帮助下,那一次南下之行,姬老爷子比以往满货赚取的银子还多,此后姬家的生意,也是直追而上,如同一骑快马,扬鞭猛冲。 当时的姬家只能算是上都城里中等富贵的商户,但后来做了一场梦之后,姬老爷子在短短三年之内,便使得姬家成为当时大齐国的首富。 然而没过多久,周代齐替,王朝易主。 彼时国库空虚,最好的法子便是从当时的富商入手,砍一部分大树来充盈国库,但早有危机意识的姬老爷子却选择了主动依附,避免了成为那些被牺牲掉的垫脚石,反而成为周帝需要一直仰仗着的财富源泉。 “姬家走到这一步,我也到了这个年岁,富贵已非所求。若说有什么遗憾,便是那一场大梦,会让我觉得自己即便入土,也难以真正落叶归根。” “年轻时候不觉得,总以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换了个世界,虽然不甚适应,但也依旧能如过往般一展抱负。但当真正得到了那些,才发现富贵皆是虚妄,阖目之前听不到乡音,见不到乡亲,回不到故土,这飘萍般的一辈子,也像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梦了。” “所以,虽然十几年过去,但是在您的心里,大齐也好,大周也罢,始终不是您要归去的故土。唯有您溺水时大梦里的那个世界,那个未来,才是您真正的故园么?” 听到天歌这么说,姬老爷子再次笑了: “你师父说的没错,你真的很聪明。” 说完这句话,姬老爷子不等天歌开口,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 “其实按理这件事我该藏在心里一辈子的。但那一夜在宫宴上见到香水之后,我才明白这些年来的失落与乡思,并不是我故作矫情,而是早已融在心中的,却不能与任何人吐露的心结。” “如今阴差阳错将这事告诉你,许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吧。但因为你制出了香水,而将你错认,又逼着你承认与我来自同一场梦境,仔细想来其实是对你极大的不公。” “这般讲出来,我这心里却也着实舒坦了不少。最起码这样一来,就算我当真再不能回去,那么至少还有人像我记得这水晶球一样,记得我曾有过那样一场绚烂的梦——记得那只蝴蝶,并非真的只是梦里的蝴蝶。” 到了这个时候,天歌算是终于全部理解方才林回春所说的那些话。 那场梦,证明那场梦不是梦的水晶球,的确是姬老爷子的执念;而此刻,老人又在期望之后的绝望里,自己化解了这份心结,虽然不能归去可能依旧是姬老爷子心中的遗憾,但这遗憾却又不再那么难以释怀。 想到这里,天歌忽然庆幸起自己来。 比起姬老爷子这样如遭巨变一般,莫名其妙被打破原有生活带来这个世界的未来的人,至少自己的归来从没有疑惑可言。不止如此,她身边还有曾经的亲友相伴,甚至自己还有能力可以让一切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行。 不过…… 想起另一茬,天歌的眉头忍不住轻轻蹙起。 自己与姬老爷子的情况不同,两人的心思也是迥然相异,那么另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又是什么样呢? 她的“舅舅”云山先生,他对于自己的这种时空穿越,又是报以什么样的态度?他是不是也想回到原本属于他的那个世界?还是安步当车,与自己一样,接受并热爱着目下的生活? 不知怎的,天歌好似觉得冥冥之中自己抓住一条很重要的线,但是再一仔细琢磨,那条线又好似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坐拥大周财富的姬老爷子苦苦找寻这么多年,也没能找到回到“梦里”的法子,如今处处掣肘得想方设法掩藏身份的云山先生,又能有什么主意呢? …… 见眼前的少年人一时蹙眉一时松气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情转好的姬老爷子难得腾出一只手在天歌面前划拉了两下: “小朋友,你在想什么呢?” 被扯回神来,天歌一抬头,对上不再套路自己的姬老爷子的和善神情,眨巴眨巴眼睛开始说瞎话: “晚辈方才在想,知道了姬爷爷这么重要的秘密,会不会出了养心堂的大门便被灭了口。但是后来转念一想,姬爷爷跟师父交好,日后芮姐嫁入姬家,咱们也算是亲戚了,有这样的关系在,我又会很小心的保守秘密不乱说话,应该还是能保住小命的。” 姬老爷子何等人精,自然听懂了天歌话里的意思,不过他却并不介意,只爽朗一笑: “若是以前年轻的时候,或许你连这门都出不了,但现在我既然说给你听,便说明打今天之后,这也不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 说着姬老爷子叹息一声: “人过了知天命的年岁,看事情便比以往更加开释,以姬家如今的地位,除却皇帝能让这棵大树动摇,再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便是外头那些人知道我做了这样一场大梦又如何?不过是传言里的一场谈资,这十几年来的我,还是我,所以便是有人闲说些什么,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也不必刻意去帮我保守秘密,日后待我往生之时,大抵也会给清怀和修齐讲讲这个故事吧。” 姬老爷子的这份通透,让天歌心生崇敬。 但纵然老爷子这样说…… “您的秘密,只有您才有诉说的权利。不管您怎样看待,但于我而言,今日这个故事,也只是我的一场梦,出了这门便会忘掉的一场梦。” “你这孩子……” 姬老爷子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 不过天歌接下来的下一句话,却又让他再次对眼前的少年人刮目相看。 ———感谢@书友20190121182759617、@彷徨之夜两位小天使的月票!鞠躬x2! 正文 第17话 相赠与大悟 “恕晚辈冒昧,您方才说,以姬家目前的地位,除却皇帝之外再没有什么能让这棵大树动摇,再没什么可担忧的……那便说明,姬家目前也有隐忧。您和姬兄都不是追名逐利之人,既如此,姬家何不效仿商圣急流勇退?” “那也得能退得了啊……” 姬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去岁西南大灾,国库已经透了底儿,如今西南再次生乱,又少不得银子,姬家若是退了,谁来为大周国库托底儿呢?陛下又如何会放心姬家在这个时候退呢?不脱层皮,难以从洪流中抽离,但舍去一切抽离出来,谁又能保证……” 说到这里,姬老爷子及时截住自己的话头,干笑两声: “瞧我,跟你一个半大孩子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人老了就爱絮叨,你莫往心里去。还有芮丫头那里你也不必担心,且不说只要我还在一天姬家就不会倒,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她和阿齐我也会护佑周全。” 说着姬老爷子拍了拍天歌的肩膀: “你去帮我请你师父过来,我跟老伙计也说上两句话。” 天歌点头起身,姬老爷子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唤住她,将自己手中那颗水晶球递了过去: “这东西你收好。” 天歌连忙摆手: “不不不,这东西对您很重要,我不能拿。” 姬老爷子却不容反驳的塞到她手里: “如今我既已看开,这东西再留在身边,也没了意义。留它给你做个念想,也算是我的一份托请。” “它是我那一场大梦的见证,你也是。你们的存在,才会让那场梦不只是一场梦。”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天歌再拒绝,便显得过分扭捏了。 小心的接过水晶球将它放回锦盒,又认真朝着姬老爷子行了一礼,天歌这才转身出了客房去找林回春。 …… 见天歌出来,守在外头的姬夏忙不迭进屋,生怕自家老爷子又出了什么事。 倒是旁边的林回春一点也不担心,望着天歌手中的锦盒,笑道: “那老家伙最后还是将这玩意儿送给你了?” 天歌点了点头,又转达了姬老爷子的意思,林回春闻罢袖起双手望了里头一眼: “虽然他将东西给你了,但你也莫觉得有什么压力,方才院子里的事情也莫再往心上放。你是个好孩子,前头的路还长,要经历的东西,只会比现在更多。” 说着林回春抬头看一眼日头,告诉天歌去将今日所学温习一番,今日所学便到此结束。 院中再次恢复安静。 天歌看着手中的盒子,却又有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思绪。 姬老爷子和林回春的谈话并不长,在姬夏被赶出来之后没多久,林回春也出来了,只是这次身后还跟着已经下床,准备回府的姬老爷子。 姬夏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姬老爷子挡开,好似转瞬之间,又回到先前那个精神矍铄的模样。 天歌跟在林回春身后,送姬老爷子出门上车。 也不知老头先前跟姬夏说了什么,后者再见天歌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敌意与防备,但却也说不上热情。 看着马车悠悠离去,林回春终于道出最后的叮嘱: “今日姬老头在院里晕过去的事情,你莫要跟姬修齐他们提起,免得孩子们担心。” 天歌自是应下,不过很快她便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师父,姬爷爷的身子当真没什么大碍吗?” 如果真的没什么大碍,身为神医的师父有什么必要再叮嘱她这一句? 在天歌定定的目光下,林回春轻咳一声: “难不成你还不相信你师父的医术?” “徒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不是这个意思就对了,你要敢是这个意思我就得削你了。” 警告完这一句,林回春转身回养心堂,“行了,忙活了这半晌肚子都饿了,要留下来吃饭就跟我进去,不吃就回你那宅子去。” “吃,怎么能不吃!”天歌连忙跟上。 …… 从养心堂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 但天歌却顾不得歇息,到客房那边按照约定给邵琛元施针看腿之后,又连忙赶去的书房。 昨儿个晚上见到姬修齐的时候,一听姬老爷子准备三日后见她,天歌一回来便吩咐成伯去查姬家老爷子的事情,好知道见面的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所以今儿一进府,成伯便跟她说东西已经送到书房。 今日在养心堂意外见到姬老爷子,又听了那样一个故事之后,天歌对老头的好奇不减反增,不过关注的点却稍微起了些变化。 姬家是大周首富,又居于上都,算是云阳分舵这些年来重点关注的人物之一,所以揽金阁里关于姬家的卷宗记录极其细致。 上至姬家祖业与姬老爷子姬崇华年轻时候的事情,下至如今姬家的各桩生意与儿孙诸事,居然摞了有一臂高的卷宗册子。 全部看完是不可能的,所以天歌重点看的,是姬老爷子遇到那次风浪之前和之后的记载。 诚如姬老爷子所言,那一场风浪之后,姬家生意扶摇直上。 而作为家主的姬老爷子,不管是做事的魄力和决断,还是生意上的新意与开创,都与先前保守拘泥的样子截然不同。 最直接的证明,便是姬家隆昌钱庄的创立。 当初在地府时,天歌曾听老头说过一个叫做银行的东西,如今一想,姬家钱庄其实便是更为高端的镖局、当铺及银行的结合体。 当初隆昌钱庄因为存取方式与规则的变化,很快在大齐原有的钱庄模式中脱颖而出,领着姬家一跃登上国之首富的地位。 包括最开始在青城的时候,天歌选择将赵海给她的能够证明身份的玉牌寄存在隆昌钱庄,也是因为看中了姬家的信誉,和这种存取模式的灵活方便。 如今看来,隆昌钱庄的与众不同其实已经早有端倪,只是那时候的她不了解这些,也没有将二者联系到一处罢了。 想到这里,天歌探手到自己的脖子,顺着掩盖在衣领下的红绳轻轻一扯,拽出一枚小巧的黑色木片。 篆体的“锦鲤令”三个阴刻字安静的躺在上头。 这是她回到这世间的凭借,也是地府那些鬼差们口中所说的,在人世间兑换奖励的信物。 重生以来这么久,出于谨慎,再加上那些商户信息迥异而她彼时只是一个小角色,所以周全起见,她并没轻易将此物拿出来过。 唯一的一次,还是在青城的隆昌钱庄分铺。 那时候,她想看看这锦鲤令是否真如白折所言,可以兑换那些奖励,所以便以木牌为据,尝试着去离她最近的隆昌钱庄支取契约上的十万雪花银。 最一开始那掌柜很是不屑,但后来将此事通禀上都老东家之后,态度却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百般请求,道出老东家想要亲自见她的话来。 只是那时候天歌已经要离开青城,也并没有真的支取那么多银子的心思,所以这一面便彻底错了过去。 现在折过头来再一想,看这反应,姬老爷子应该是知道这锦鲤令的。 但是原有的姬老爷子知道,还是现在的姬老爷子知道呢? 天歌蹙着眉头,想了想将卷宗翻到今年春天姬家的动向记载。 很快,她便发现在自己离开青城之后不久,姬老爷子就去了一趟青城,甚至亲自去了一趟云来客栈,想要寻找赵海和李氏打听他们的二女儿。 只可惜那时候她和云珠已经离开青城半个多月,赵家又刚刚出了凶杀之事,李氏与客栈里的仆役死于非命,赵海则不知所踪。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姬老爷子自是无功而返,但他却没有就此死心,而是派人在暗中调查和寻找赵家二小姐,甚至还去当初她坠崖的地方搜寻许久。 结果不必多说,自是一无所获。 但仅仅这些,已经足以让天歌明白,认识这锦鲤令的,只怕是现在的姬老爷子。 或者说,是那个梦里的,来自未来的姬老爷子。 “如果是这样……” 天歌看着眼前的木牌,“你是不是也跟梦里的姬老爷子有关系?” 没有谁能给她回答。 沉默的木牌不能,旁边锦盒里那个水晶球中漾着笑容的娃娃也不能。 至于有可能知道答案的姬老爷子…… “那就更不能了。” 天歌往椅背上一靠。 且不说今日她在姬老爷子面前,已经表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姬老爷子已经知道持令之人就是赵家二小姐这一点,就足以让天歌对此绝口不提。 不然她这半年来辛辛苦苦经营的这一切,以及费尽心思更换的新身份,会全部作废。 更有甚者,以姬老爷子的势力与能力,过不多时便是会摸清,她有可能才是真正的宝寿帝姬。 这才是最重要的。 姬家是周帝的棋子,尽管这颗棋子已经有了避免成为弃子的危机意识,但只要姬家一日在大周皇帝的棋盘上,就永远需要她谨慎对待。 面对一个没有任何影响力和威胁的小花师,姬老爷子或许可以看在老友和亲家的面上,给这个少年人坦然讲出自己埋藏多年的秘密。 但面对一个欺骗了他的亡国帝姬,天歌毫不怀疑,那个慈眉善目的睿智老人会选择牺牲她,来向周帝表忠,从而保全他想护佑的姬家子孙。 所以,她绝对不会给别人挟制自己的机会,也不会单纯到为了回馈老人的信任,便将自己的秘密悉数道出。 因为如今在她的身后,有无数会因她轻率之举而蒙受灾祸的追随者。 这一世的每一步,她都必须踩得稳稳当当。 松开捏着锦鲤令的手,天歌呼出一口气,努力将自己从方才的凝重中释放出来。 其实论说起姬家,她方才还发现了另一件非常巧的事情。 姬老爷子南下遇到风浪的那桩事里,救他的人就是徐芮的爷爷徐化,那一年徐芮正好出生,她与姬修齐的婚事,也是在那一年姬老爷子与徐老爷子一起定下的。 而自己的师父与姬老爷子相识,也是在那一次落水之后,姬老爷子四处寻医诊治的过程中。 “看来师父就是那一次跟人要的这水晶球啊……怪不得会被拒绝了。” 天歌起身将锦盒放到旁边的多宝阁上,伸展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微僵的腰背。 随着她站直双腿,双手前倾手掌探地,挂在脖子上还没有塞回去的锦鲤令滑了下来,正拍在她的脸上。 “……” 默默地站直身子将木片塞回衣服里,天歌重新整理着衣领,但刚到一半,她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使她不由蹙起了眉头。 愣怔片刻之后,天歌快步走到书桌前,一把将上头有关姬家的卷宗推到旁边,摊开纸张便磨墨蘸笔。 提笔而书的字已经顾不上美观,一笔一笔极快的书写,很快便写满了两大张纸,等第三张纸写到一半的时候,天歌执笔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刚刚蘸过墨的笔很快在纸上留下一大块晕染开的墨印。 但是仅凭上面半行字,还是能大致看明白她写的是什么: “姑苏蒋云山,赠设计图稿……” 最后那个“稿”字的右半边,已经被墨渍泅成一片,但天歌却已经没心情去理会这些。 脑海中那张清单上头的图稿是四十份,而当初揽金留给她的云山先生用以备份的图稿,也是四十份。 这是巧合吗? 如果是的话,那么第二张纸上姬家赠出的十万两雪花银,也是巧合吗? 那时带着锦鲤令从地府离开,天歌对白折封入她脑海中的那一串赞助者名单,只大致扫了一眼,根本没有仔细去看到底有哪些人。 直到今天。 直到她听姬老爷子说起那个故事,想起姬家和锦鲤令的关系。 直到方才她想起云山先生也是来自未来的人,而当初醉韵楼里姬修齐向她展示的甲字间的设计,正是出自云山先生之手…… 原本散落在记忆中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信息,在这一瞬间被全部连接起来,让天歌的记忆霍然炸裂。 能请到云山先生设计屋舍,那么姬老爷子可知道云山先生也是来自未来? 在上都多年,老爷子又可曾从云山先生经手的那些建筑,尤其是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中看出过什么端倪? 看着面前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天歌脑海中慢慢生成。 但是她很快摇了摇头。 “不够,仅凭这两例,还远远不够……” ——感谢@情醉午夜小天使的打赏!感谢@彷徨之夜、小雨12小天使的月票!这次递膝盖吧! ——这一章提到的小伏笔以前有留神过吗~哼哼,好像有点久远了~我感觉可能没人记得第一卷的小细节╭(╯^╰)╮ 正文 第18话 调查与侯府 成伯被唤进来的时候,正瞧见天歌执笔坐在昏暗中写着什么。 微一愣怔,他连忙到旁边去点灯烛。 “这次是老奴疏漏了,下次决计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不过公子勤勉是好,但也须得护着眼睛。” 天歌闻声,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暗,遂停下笔按了按眉眼: “冬日里日头下去的早,方才一时没有留神。” 灯光燃起,眼前一瞬亮堂多了。 忙活完这些,成伯这才过来:“公子传唤老奴所为何事?” “需要成伯再帮我查一些东西。” 说着天歌将面前铺开的两大页纸张向前一推。 那是她方才重新誊抄好一份人名清单。 左边一栏是人名,后头紧跟着的一栏是这些人的身份,或者说,是当初天歌在地府看到赞助商清单时,这些人的身份。 十三年过去,或许会有一定的变化——譬如如今的云山先生已经在所有人的认知中,从摘星揽月阁一跃而亡,但大抵上想要找到这些人,还是不会太难。 毕竟总不至于一个两个的都不在人世了。 “这上面的人还请成伯帮我查一查,不过这次不用像姬家的资料这般详细。” 如果每个人都跟姬家这么多,这几十个人下来,她怕是得什么都不做,闷在府里至少两个月,才能全部看完。 成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公子放心,阁中有专司情报分析的小队,您想知道哪一方面的信息,交给他们来处理便是。” 天歌轻啧一声,这样可就再方便不过了。 “去查这些人这些年来的经历中,可有什么变化迥异的地方,不管是性格,还是处事的方式。譬如突然天赋异禀,在某些方面展现出以前没有过的能力;譬如能预测未来一段时间可能会发生的某些事情。” 听到前头还好,可后头这一句让成伯有些懵了: “公子是想找占星师?或是那些卜卦的高人?” 天歌失笑:“若是找占星师,倒也不必给你这些名单了。” “这些是他们可能会有的一些异常之处,算是能帮着减轻分析的压力。对了,还有看看这些人可曾在言语间透露过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自己可能不是现在的自己;或是会时不时提到一些迄今为止没有的东西;或是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语言之类……” “总之一句话,在他们已有的人生经历里,可曾出现过像是突然的转折或是断层一样的阶段。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么将其前后的事件对比和详细资料带过来就行。” 说完这些,天歌略一思索: “做到这些难吗?大致需要多久?” “分析比对可能会花一定的时间,若是资料都跟姬家一样齐备,最多三日便能出结果。不过……” 说到这里,成伯顿了顿,指着清单上第二栏的一些信息: “譬如西贵、宁州、儋州这些地方的人,他们的资料得从其他分舵调过来,因为资料成册,蛛网原有的短讯传递方式怕是不再适用,只能快马加鞭着人送来,路上多少会耽搁一些功夫。这样一来,最快也得半个月了。” “公子要是急需,也可让各分舵将比对后的结果先行送来,后头再运送详细的卷宗。” 然而天歌却摇了摇头: “不,这件事不着急。先将东西都送来云阳,由云阳分舵一舵比对,只要一个月之内给我答复即可。” 不是她不相信其他分舵的能力,只是当所有的分舵都开始调查此事,动静大不说,比对的标准也不好确定,这样一来不仅无法提高效率,反而会徒添麻烦。 与其如此,倒不如专由云阳分舵来单独处理,这样有什么问题,她也能及时反馈沟通,而且,也更加放心。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得出一份足够细致清晰的结果了。 示意成伯将已经干了墨渍的纸页收起,天歌复又提起另一件事: “关于前齐工造大匠云山先生的详细资料,找出来需要多久?” 正在将纸小心折起的成伯闻言一愣,隔了一息才道: “云山先生的资料……向来都是寒山舵主单收着的。前齐亡国之后,老阁主曾让云阳分舵搜寻云山先生的踪迹,这件事由寒山舵主亲自主管,一切卷宗也都是送到舵主那里。” 以他的身份,去找寒山拿前阁主吩咐专司搜查的资料,怕是还不够格。 明白了成伯的意思,天歌点了点头: “既如此,明日我亲自去一趟醉仙居。” 只要东西在就行。 天歌最担心的,是揽金自己收着这些卷宗。 那家伙如今带着香满楼、安西街和东水寨的人手,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原本天歌还觉着揽金多少会跟阁里有些联系,谁知道那天问寒山的时候,才发现那厮甚至有意躲着阁里。 掌管揽金阁这么多年,揽金自是比常人更熟悉阁里的追踪路子,真有意避开,便是寒山也没辙。 好在有未央一直跟在他身边,天歌这才没有那么担心。 交代完这些,天歌总算是长舒一口气。 她先前的猜测到底对还是不对,等成伯这边的结果出来一出来,便可以得到验证了。 来上都短短几日,就突然出现这么多事儿,接触到这么多信息,是完全出乎天歌意料的。 不过她也不由庆幸,当初选择在临安待的那半年没有错。 毕竟如果是半年前那个一无所有,唯有一身莽汉功夫的自己,怕是连如今这些消息都够不着边,无法站的足够高,又如何能轻易看得远呢? …… 这一晚,除却清单之事外,天歌还得了一个消息。 昨晚上都府尹衙门闹了那么一出之后,今日的上都果然热闹非常。 街头巷尾传说的都是安平侯府的侍卫夜晚想打人闷棍,结果反被捉了告官的事情。 而朝堂之上,也有不少御史台的人参奏安平侯御下不力,任由府上侍卫出门行凶。 什么?为什么只参奏当爹的御下不力,却不参奏宁馨郡主胡作非为? 废话,安平侯这个诗文侯爷性子绵软,可他那女儿却是个跋扈蛮横的。 上回有位言官参奏宁馨郡主,结果第二天退朝之后,被郡主堵在宫门外的廊道上,一箭射穿了乌纱帽,弄得那言官披头散发颓坐在地,吓得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行凶的郡主已经扬长而去。 那言官气不过,第二日又参说此事,谁曾想周帝却只说小儿顽劣,禁了宁馨郡主半个月的足便算了事。 结果半个月后,言官又一次吃了闷棍,只是这次却是连郡主的影子都见不着,自然没法再参奏,但大家伙儿心里都明镜似的,除了那位记仇的郡主,谁还会又敢这么做呢? 所以久而久之,言官们算是明白过来了。 皇帝是有意宠着宁馨郡主的,对一个女孩子,就算再怎么惩罚,也不至于太重,去啃这样的一块硬骨头,还不如去捏他爹那个软柿子。 对于这位只会写些狗屁不通的打油诗,却喜欢热闹办诗会的诗文侯爷,怀才不遇的文人会捧着他想要借势,自然也有不少有风骨的文人嘲讽他以表风骨。 遇上这样的情况,安平侯都不会生气,如今御史台的人参奏他治下不严,只是要惩处他的府中侍从,他又怎么会生气? 况且参奏一个成年男子,可比参奏一个女孩子听上去磊落多了。 于是乎,今日朝堂之上,除却论说西南起反之事的军情外,剩下的都是御史台那帮子人对安平侯治下不严的参奏。 科道言官们,尤其是闻风而奏的御史,本就有这样的权利,又喜欢彪炳正直不阿,所以饶是御史大夫卢之南,也挡不住这股卷来的浪潮。 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他人递上奏本的时候,沉默着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 “府尹刘礼昂昨夜晕厥后醒来,本是想直接将那七个人送回安平侯府,好直接卖个好的,但奈何已经到了后半夜,宵禁不说,还扰人清梦,所以就准备等今日再送人。” “结果谁知道今日朝堂之上这么一闹,那些言官参奏安平侯的时候,顺带着又赞了刘礼昂一番,一下子将他架在了不畏强权的高度,弄得他现在连去给安平侯告罪都说不清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安平侯罚俸三月,那七个侍从按照大周律,得在府尹大牢里关上半年。” 听成伯说完这些,天歌心情稍有好转。 其实仅凭这样一件事情,要对付宁馨郡主还差得远,但她也没指望这事能对宁馨有什么致命性的打击。 她甚至猜的到,根本用不了半年,只要等这阵风头过去,那几个侍卫便会被重新放出来。 不过能用这件事恶心一下宁馨,让她在即将知道自己婚事的惊怒中再添几分烦躁暴怒,却还是很简单的。 被宠坏的熊孩子,不能一下子收拾的太狠,否则一棍子下去,指不定激得她不管不顾的咬起人来。 一点一点逗弄,一点一点耗光她的骄傲与仰仗,这样才能最终拔掉那些扎人的刺儿。 …… 安平侯府。 听着下人的汇报,等在花厅饭桌边的安平侯夫人冷笑出声: “不来?好啊,既然她不想吃,那就饿着。吩咐厨房,断了郡主院里所有人的吃食,但凡哪个给郡主偷偷送食,直接乱棍打死草席一卷丢出府去!” 听到这话,侍奉在侧的婢女们都不由瑟缩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庆幸与自己无关。 夫人是个火辣性子,这种事情向来是说到做到,今儿个这事一出,那些姐妹们怕是有的受了。 两位侯府公子安静坐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扒拉着碗里的饭,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们是宠姐姐的,但在这样的暴躁老娘面前,他们可没有什么说话的资格。 然而却总有人不怕死,开始小声嘀咕: “丫头以往也不是没闹出过比这更大的事情,不也没什么嘛,做什么这么较真儿……” 这话安平侯夫人不爱听了,顿时放下手里的筷子正起神色: “我较真儿?如今陛下有多看重姬家你不是不知道,那丫头就因为那姓什么林的商户跟姬家小子走得近,便上去招惹,如果真能跟当初揍朱大人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就罢了,可这次偏生被抓了个正形还送到了府尹衙门。” “你自己绵软我就不说了,但你总该为孩子们考虑考虑。且不说宁馨,就说锦文和锦英两个。” “因为长姐跋扈不服教养,饶是你是个侯爷,上都又有几家勋贵愿意将女儿许给她的两个弟弟?我前几日跟易家夫人说话,刚问起人家闺女儿,就被三言两语挡了回来,你当我心里好受?” 一听这话,扒饭的两兄弟闷头吃得更快,几乎没几口便说吃饱了寻空儿溜走。 家姐如此生猛,他们也很绝望啊! 出去逛花楼,那些姑娘侍候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他们也如此凶残,一来二去的,哪里还有什么情致风韵可言…… 说多了都是泪,再听老娘说下去,二人真的感觉自己要打起光棍儿了。 与其如此,倒不如赶紧溜号,听不见就没有这回事儿。 见两个兔崽子麻溜跑了,安平侯夫人更是气得不行,一个个的都不让她省心! 不过话既然说到这里了,那就一道掰扯清楚。 挥手让所有侍奉之人退下,等花厅只剩夫妻二人,安平侯夫人这才重新开口: “我知道你宠着那丫头,就连陛下也由着她闹腾,但你得看清楚这到底为的是什么,又到底是不是真的为那丫头好。” “我前几日进宫,本想着看能不能说动卢贵妃,既然陛下给姬家那小子指了婚,不妨贵妃也为宁馨和那卢家小子请一道婚旨,毕竟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如今宁馨也老大不小了。可是你猜贵妃说什么?” 说到这里,安平侯夫人自嘲一笑,学着卢贵妃慵懒的腔调捏嗓道: “那女人说,宁馨是陛下的心头宝,她的婚旨陛下自有盘算,卢光彦一来年纪小,二来还没有官身,怕是配不上郡主的尊贵。” “你听听,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以往两个孩子交好,整个上都都知道两个孩子心意相通的时候怎么不说呢?如今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的还当她卢家人真那么谦卑知礼识趣儿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陛下多半真是准备让宁馨去那什么劳什子大金。圣意如此,你既不敢去跟你皇兄讨情,那我也不多奢求。毕竟若是两国之间能跟现在一样,哪怕大金一直是大周属国,她能凭借父辈换得一世尊荣平安,那嫁到远些也还罢了。” “可是我昨儿个去了皇寺为她求姻缘签,你知道释慧大师又是如何说的?” 正文 第19话 无力与相约 此前一直闷头扒饭的安平侯,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稍稍抬起眼: “那老和尚说什么了?” “劫过则富贵安乐,不过则祸难加身。” 说完这句话,安平侯夫人顿了顿,继续道,“释慧大师还说,富贵生宽纵,宽纵惹祸端。” “哦,那老和尚有跟你说消灾解难的法子吗?” “大师不肯多言。” 说到这里,安平侯夫人有些恹恹。 “但我估摸着那所谓的劫难便是从她那骄纵的性子引起的。毕竟这些年来,她仗着陛下的宠爱,在上都城里也得罪了不少人,到了这个时候,如果陛下提出让她外嫁大金,朝中那些家伙们指不定怎么附和应承。” “所以从昨儿个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如果这桩亲事真的没人能拦住,那从现在开始磨一磨她的性子,或许多少能让她日后避过那一劫。” “嗯,有道理。” 点了点头,安平侯再次动筷吃了起来。 这三言两语的敷衍和不在意的态度,一下气到安平侯夫人了。 若不是她每次管教女儿的时候,安平侯都站出来护着那丫头,宁馨哪里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当初在西北的时候,自己粉妆玉砌的小团子是何等乖巧懂事,哪里有半分恃宠而骄的模样? 从小到大一直纵着闺女儿就罢了,侯府的郡主纵是闹出什么事儿来,大不了他们兜着底儿就是,可是如今呢? 眼下明知再不管着点宁馨,那孩子就要摊上事儿了,当爹的却还是这么一副懒懒散散甩手掌柜的模样。若不是相信自己,安平侯夫人真要怀疑宁馨是不是安平侯的亲闺女儿了。 “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你要是能将搞那什么破诗会的心思分一成给孩子们,如今也不至于让宁馨养成这样的性子!更不会让锦文和锦英连说亲都难!” “那我不吃了。” 安平侯放下筷子开始擦嘴,安平侯夫人却再次气得不行,一挥手竟是将桌上的饭菜扫落大半,空旷的花厅中霎时传出碗碟破碎的声音。 这一阵碎裂声,使得外头的下人忍不住推开门: “侯爷,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出去!” “推我出去。” 两道一尖一平的声音同时响起,使得站在门口的下人无所适从。 额,侯爷和夫人同时发话,应该听谁的? 不过好像府里夫人才是掌家的,侯爷性子…… 想到这里,下人带着几分同情看了安平侯一眼,默默退后几步,贴心的将花厅门关上。 嗯,夫人虽然脾气凶了点儿,但是还是知道分寸的,这么些年来反正也没跟侯爷动过手。 看着面前打开又关上的门,安平侯小声嘟囔: “和亲就和亲嘛,你不正愁她嫁不出去?反正人现在也被你关着了,你怕她生事,那就继续关着呗……而且我说什么府上也没人当回事儿,你吩咐下去不得了嘛……至于锦文和锦英那两个,不都还小么?十五岁的孩子,急个啥呀……” 安平侯夫人是真的绝望了。 她是触了什么霉头摊上这么一个相公的? 明明当初在西北的时候,眼前这人根本没有这么不思进取,根本没有这样囊包软蛋! 自打当初进攻上都的时候废了这条腿,这个人好像也忽然之间就彻底废掉了。 这么些年来,府里大小事务都是她一个人前后操劳,少不得多方盘算计较,可是却越发让安平侯这个甩手掌柜做的心安理得。 不止如此,就连两个儿子也畏她如虎,女儿更是不用说,不仅厌烦嫌弃她诸事都管,还瞧不起她作为一个侯府夫人没隔壁宁国公夫人腰杆儿硬气。 提起这茬,安平侯夫人就更有苦说不出。 宁国公一门上下都是纨绔,国公爷整日浪荡结果现在人瘫在床上,那老太太的硬气跋扈,哪里考虑过府上撑不撑得起她这份矜贵?看上去腰杆儿硬,可先前还不是阖府上下被连个官身都没有的林神医给打了脸? 作为一个侯夫人,她也想挺直了腰杆儿,不瞻前顾后,但凡魏安争点气儿,她能过得这么憋屈么? 辛辛苦苦十几载,她换来的是什么?丈夫不体贴,儿女不理解,她这是图什么? 颓然坐在椅子上,安平侯夫人只觉心力交瘁至极。 然而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是从来体会不到这份跨越年龄的无力与疲惫的。 譬如偷偷溜出去的宁馨郡主。 …… 冬日的暖阳透窗而入,映在少女姣好的脸上,让那细小的绒毛也变得柔软起来。 尤其是当看到几个华服少年结伴而来时,那张平素只有傲慢骄纵的脸上竟是罕见地晕出一抹微红,随之而来的是被清风送至的活泼张扬之声: “光彦!这里这里!” 醉仙楼下的行人在听到头顶这清脆的声响时,都不约而同抬起头来。 但在看清少女的长相后,都不迭低头加快脚步,唯有同行的四名少年大胆的对着上头一笑,其中一人更是挥着扇子欢呼回应: “宁馨!” 听到这句话,旁边顿时有人哄笑出声,揶揄道: “世宜,郡主喊得可是光彦,你瞎乐呵什么呢。” 被取笑的少年轻咳一声,颇有几分不自在道: “宁馨只是不好挨个儿叫名字,所以才用招呼光彦算是给咱们四个打招呼嘛!光彦这小子又不出声,我要再不给点回应,让人家女孩子多不好意思……” “嗯哼?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那丫头要是知道什么叫做不好意思,还会这样当街喊叫?” 见顾世宜越发窘迫,中间一直没有说话的少年郎终于开口: “子君,你就别逗他了。” 见老大都这么说了,郭子君自是不好再逗弄顾世宜,遂挥了挥手向前走去: “行了行了,咱也别老站在这里了,我都快饿死了,走走走上去吃饭去。” 正午时分,能来醉仙居吃饭的人大都非富即贵,但在看到四位少年郎进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侧目感慨。 甘泉美酒花红艳,轻裘宝马正少年。 说的可不就是眼前这四位风华绝代的云阳公子么? 早已对这种注目见怪不怪的四人在众人的关注中坦然上楼。 一进包厢,宁馨便凑上前来,拽着最当中的少年落座: “你们几个可算是得了闲了,这几天我都快闷死了!” 在云阳书院,除开外地一路考校上来入学的学子之外,上都本地的勋贵子孙基本都是住家走读,很少有人会选择住在书院。 以往的时候,卢光彦几人也是如此,但他们今年刚参加完州试,明春的国试就在眼前,为着少受影响专心备考,一合计便全部住在了书院里,唯有每次夫子休沐的时候,他们也才会从书院返家两日。 宁馨是习惯了跟四个人一起玩闹的,可是如今这几个为了举业上进,她又不好也没有立场说什么,所以只能忍着无聊自己玩儿。 如今几人一休沐,她便赶紧约了人出来,好聊解烦闷。 不过桌上只有两盏茶…… ——好吧,其实她今日只约了卢光彦一人出来,就是不知道易廷岚、郭子君、顾世宜三个怎么也跟屁虫一样过来了。 醉仙居的伙计何等眼力见儿,一见进来了四个人,便连忙添置茶具,又着人拿了菜单供选。 宁馨一把将菜单推到郭子君等人面前,自己则坐在卢光彦旁边开始诉苦: “这几日你们不在,我真是都快被气疯了!你知道吗?姬家那个小子居然回来了!” 说着将那一日城门口的事情说了一番,恨恨道: “要不是老余拦着,我定然一箭给他戳个血窟窿出来!” 老余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出言劝阻宁馨的侍卫,至于现在,人还因为那晚行凶未遂,在上都府尹大牢里啃着白饭馒头呢。 “陛下先前不是已经说过,以前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么?你又何必再去跟他计较,闹得不愉快了只会让自己徒添烦恼罢了。” 卢家公子抿了一口茶水,淡淡开口。 但宁馨可没这么平静: “他姬家不就有几个臭钱么?嘚瑟些什么?挡了我出城的路,又让我难堪,真觉得自己贵比皇亲了?他姬家就是皇伯父身边养着的一条狗,也配在本郡主面前乱吠!” 少年人笑着摇了摇头,放下茶盏: “即便如此,打狗也得看主人。上一次陛下的态度,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说完这话,卢光彦抬头看向旁边选菜的几人: “怎么,又不是又一次来了,还没选好?” 郭子君笑哈哈:“这不是有些日子没来,又添了些新菜么?自然得选一选了。” 宁馨闻言丢给他一个白眼: “亏得你爹还是户部侍郎,朝中钱财都在你郭家手里捏着,吃个饭还抠抠缩缩小家子气。” 郭子君却一点也不觉窘迫,依旧一脸痞笑: “且不说上头还有尚书大人,即便户部是管钱的,那管的也是你们魏家的钱,又不是我郭家的银子。再说了,哪里有管家监守自盗的道理?宁馨你这样编排我两袖清风的老爹,我可是会去鸣冤告状的哦。” 宁馨懒得跟郭子君这样油嘴滑舌的人扯皮,拿过菜单丢给旁边的伙计: “还是以前那些菜,然后这些新菜也都齐上一遍,记在本郡主账头上,等月底去侯府销账。” “这可不行,出门吃饭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出钱呢?” 说话的人是先前在楼下挥手的顾世宜。 然而话音刚落,旁边便传来一道凉声: “可是你也出不起。” 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只会是四人里最喜欢补刀的易家三少爷易廷岚。 太常卿是朝中闲职,俸禄也没有多少,所以顾世宜在四人当中,是最算不得贵公子的贵公子,知道这一点,每次出门吃饭,几人也大都不会让他出钱。 但知道归知道,如今易廷岚这话一出,却还是让顾世宜有些不大好受。 就在这时,一盏热茶递到他面前。 “世宜说得对,咱们几个在,怎么能让宁馨出银子?所以这账目还是记在我的户头上吧。前些日子进宫,贵妃赏了些零用,带你们吃顿饭还是绰绰有余。” 见卢光彦又一次为自己解围,顾世宜顿时心中大动,对卢家公子的崇敬又升腾几分。 “还是光彦最好!” 宁馨冲着卢光彦一笑,而后噘嘴没好气看向郭子君,“不像有些人,明明家里富得流油,一幅千两银子的字画买着都不眨眼,还在本郡主面前哭穷。” 厚脸皮的郭子君不甚在意,但旁边的顾世宜心里可就没有那么好受了。 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去理会他怎么想了。 纵然在上都的圈子里,光鲜亮丽的四大公子始终是最中心的焦点,但四人当中,却还是有高下主次之别。 才华最为出众的卢光彦是焦点中的焦点,但作为国朝三公之首、云阳书院院长易相的第三个孙儿,易廷岚无论才学还是出身都不逊于卢光彦,当然也不会把宁馨郡主放在眼里。 所以这刀子一出鞘,不仅朝着顾世宜扎一刀,也对着宁馨毫不客气的捅过来: “郡主不是禁足了么?今日怎得有空出来。” 几人都是从家里过来的,自是从家中长辈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再不济街头巷尾的传闻,也足够他们清楚宁馨现在的处境。 所以易廷岚这句话一出,郭子君便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只有顾世宜满怀担心的望向宁馨,却正瞧见郡主殿下的脸僵了僵,瞪了说风凉话的易廷岚一眼,转瞬委屈地看向卢光彦。 “好了,过去的事情,便莫要再提了,既然来吃饭,总要和和气气才好。” 澹声说完这一句,卢光彦无奈地看了一眼宁馨: “偷跑出来的吧?吃完饭安生回去,免得再被人揪着说事儿。” 宁馨虽然依旧委屈,但听到心上人这温言细语,那份难受瞬间消散不少,终于带上女孩子的糯软看向卢光彦: “那吃完饭你送我回府……我有件事儿要跟你说……” …… 云阳书院的伙食虽然不差,但比起醉仙楼还是远远不如,几人闷头学了这些日子,自是大快朵颐,等吃完出来的时候,先前那份不快早已一扫而空。 至于宁馨郡主,在听到卢光彦答应送自己回府之后,自是乐得开怀,美滋滋的跟卢光彦并肩出了包厢。 然而这满脸的笑意,在看到对面屋里出来的人时,霎时化作愤怒与怨憎。 正文 第20话 公子对天王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两个人。 一中年男子,一少年小郎。 这中年男子,但凡来过醉仙楼的客人都认识,正是此间东家,在上都各方势力中游刃有余的慕寒山。 而在寒山的左手边,则是一名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 乌发玉簪高束,眉眼俊秀沉静,笑意浅淡,不卑不亢。 二人先前显然是在说着些什么,但在同样看清对面几人的时候,对话戛然而止。 ……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醉仙楼的东家寒山先生。 但见他拱手上前一步,与对面几人拱手问候: “原来是郡主殿下和咱们上都的四大公子,寒山有礼。几位有些时候不来,楼里添了些新菜,不知几位可曾试过?觉得味道如何?” 看着有意无意恰巧挡在那少年身前的寒山,卢光彦未及应声,旁边前一刻还软糯甜声的宁馨已经先愤然开口: “味道差极了!本郡主原本心情不错,可是尝完你们醉仙楼的新菜之后,只觉胃里泛酸作呕至极!尤其是如今再看到你身后这个小子,所有的好心情都没了!” 卢光彦微讶抬眼,没有想到方才那惊鸿一瞥的俊秀少年竟是与宁馨认识,更没想到二人之间好像结的梁子还不小。 卢光彦等人是在九月州试之后住进书院的,十天前几人出来的时候,还没听宁馨提起过什么烦心恼人事儿。 所以这少年郎……是在近些日子才得罪的宁馨么? 在一看到宁馨的时候,寒山便挡在了宁馨视角的正前方,所以从卢家公子的角度看去,反倒没有太多遮掩。 只是卢公子没有料到,在自己看向少年的时候,那少年人也正好冲他这里望来。 不过那目光…… 丰神俊逸的卢公子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 …… 在来上都之前,天歌已经想象过无数次再见卢光彦的情形。 尤其是在范六那件事之后,这种无法避免的相见,只会越来越近。 但是她却没有想到,会在今日这样的场合狭路相逢。 卢家公子,宁馨郡主。 真是无巧不成书。 不过最让天歌意外的,还是自己好像并没有像先前想象的那样冲动,冲上去一针扎死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公子哥儿。 相反,在对方看来的时候,她还能不慌不乱不气不怒的扯扯嘴角回个笑脸。 啧,不错嘛林天歌,这一世养气功夫见长哦! 天歌扯着嘴角在心里自夸,却不知温文尔雅俊逸出尘的卢公子此刻只剩迷惘不解。 若他没有看错,对面少年郎从最开始看过来的目光里,是惊讶是愤怒甚至是憎恨与厌恶。 可等注意到他的回看时,先前的情绪却都消散一空,只剩下皮笑肉不笑的讥讽。 声震上都,一路繁花锦绣备受追捧的人气贵公子,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看过他。 就是与他结下不解之梁的姬修齐,最多也就是带点鄙夷不屑,但对他还从不至于到这种好似夺妻之恨杀父之仇的程度。 当卢光彦在脑海中搜腾一番,确认自己莫说得罪过这个少年,就是此前连见也没有见过他之后,心里的疑惑也就不由问出了口: “敢问小公子,我们先前可曾见过?” 这话一出,旁边看热闹的郭子君不合时宜的笑出声来,抬手搭上卢光彦的肩膀: “不是我说光彦,你跟兄弟学撩姑娘没什么,但这种话你对着一个男人讲,恶心不恶心?” 旁边正在跟寒山说话的宁馨,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也忍不住看了过来,尤其是听到郭子君那句话之后,心中越发委屈,顿时挽着卢光彦的胳膊,抬手一指少年人: “光彦!那家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与姬家小子穿一条裤子的混小子!你可一定要替我出气儿!” 卢家公子眉头微动,抽出自己的胳膊一抬手,拍掉郭子君放在他肩膀上的爪子: “饭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 说着,又给宁馨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这才对着寒山一拱手: “寒山先生,敢问这位公子是……” 到了这个时候,见一个两个都盯着天歌,寒山自是不好再遮掩下去。 退开一步,让出身后的天歌,正式与众人介绍: “这位是在下的远方侄儿,林天歌。” 说完又将将郡主和四人逐一介绍给天歌认识。 作为在场几人中身份最低的一个,天歌自是少不得乖觉行礼,但这间隙,也没有漏掉卢光彦在听到自己名字时蹙得更紧的眉头。 “天歌天歌,名字听上去跟个女孩子似的。” 有了卢光彦先前那句话,再一看面前的小郎君俊朗秀气,郭子君少不得说起了浑话。 然而被取笑的少年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并没有动怒,而是笑着道: “名字是爹娘给的,做儿女的自是不好说些什么。不过郭公子提说起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儿来,当初在下在临安的时候,也曾见过同名同姓的姑娘。” 听到这话,卢光彦的目光霎时锁在天歌身上。 半年前青城之事,元贺与卢甲等人无功而返,中间提说起赵家两个女儿的时候,便有一人名唤天歌。 虽说真正的宝寿帝姬是她的姐姐赵云珠,但当初那件事可谓卢光彦心头上的一根刺,每每想起都会扎在他的身上,提醒他输在了易家那个私生子的手上。 所以当这个名字甫一入耳,当初那件事便再次浮上心头。 那厢天歌似是没有注意到卢光彦的变化,继续回应答郭子君的取笑,只是说着说着,话里的味儿便好似有些不对劲儿起来。 “再者,人的名字本就是父母寄望之所在,当初令祖为令尊起名的时候,定然也是盼望郭侍郎能如屈子笔下的芳草君子,高洁出尘芳名传世,这才不拘那些男儿起名选字惯用的常理,不是么?” 这话一出,郭子君面上看好戏的笑意霎时变得扭曲,那目光里喷出的怒火似要将天歌焚烧殆尽。 然而他对面的少年郎却依旧淡然浅笑,无所畏惧的迎上郭公子的目光,仿佛自己方才说的话再寻常不过。 郭子君的父亲,现任吏部侍郎,单名一个芳字。 在大周,这个名字但凡拿出去在户籍名册上找,怕是仅仅一州府便能寻出上百号同名女子,比起方才他取笑的天歌二字来说,那受的青睐程度,可是百倍有余。 “林公子还真是牙尖嘴利,怪不得能得郡主殿下另眼相待。” 郭子君这句话,完全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倒是旁边的易廷岚难得正眼瞧了天歌一眼。 嗯,能将这种磕碜人的话说得这般骨骼清奇,看来跟自己是同道中人。 不过像自己这样的身份,说这种话叫仗势欺人,可是眼前这个区区商户子侄,说这话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咯。 果然,被郭子君一句话祸水东引,早看天歌不顺眼的宁馨冷哼一声,看向旁边的寒山: “寒山先生,这便是你慕家的教养么?区区小儿,当众怠慢郡主诋毁朝臣,我看你这醉仙楼是不想继续再开下去了吧?” 然而此话一出,却听一声轻笑传来。 却是被她指摘的少年上前一步,笑着行了一礼: “郡主殿下许是有所不知,在下祖姓为林,也不在慕家长大,教养如何,怕是与我这叔叔毫无干系。小子自知生养于乡野小镇,言谈举止想来无法跟出身侯府的殿下相提并论,今日初见郡主,如有怠慢郡主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不过方才郡主说的那句诋毁朝臣,却着实让在下惶恐。” “在下不过是念着郭大人位列户部,掌管朝中银钱,能当得起这样要位的臣子,必然清正廉洁深得陛下信赖,以避免监守自盗,所以才有这般揣度。如果这算是诋毁,难道在下猜测有误,郭家先祖对郭大人的寄望,不是希望他能有那芳草君子的高洁秉性么?” 这番话一出,宁馨与郭子君二人的脸齐齐发绿。 上都谁人不知,教养二字从来跟这位飞扬跋扈的郡主扯不上关系? 而郭芳在户部任职,六部之中,唯有此处油水最大,却又最畏人言道说贪污,眼前少年郎这三言两语,便给宁馨扣上怀疑郭家廉洁的帽子,怎能不让郭子君跟着一起恼怒? 原本郭家公子还想利用郡主教训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谁曾想如今却是被借力打力反将了自己一军,这怎能让他心里舒坦? 到了这个时候,郭家公子再也顾不上什么风度,冲着身后跟着的侍从使个眼色,那二人受意,当即上前准备教训教训这出言不逊的小子。 只可惜还没等二人碰到天歌,便率先给人撂倒在地。 随之而来的,还有嗑瓜子儿的咯嘣声跟懒散不羁的取笑: “呦,清风明月的四大公子趁着咱们人不齐,欺负我们落单的小天王呢?” …… “公子?” 突然站出来挡在最前面的人,让正准备出手的寒山看蒙了,一时间没太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天歌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道: “没事,熟人。” 寒山知道这是熟人,三公之一的太尉之子宋传祺与礼部尚书之子张瑾澜,这二位跟宁馨郡主等人一样,都是醉仙楼的常客。 可是这些人此刻出来护着天歌,却是寒山没有想到的。 那天晚上天歌遇刺的事情他知道,后来姬修齐带着宋张二人请天歌去吃酒的事情他也知道,但这二位可不是跟谁吃顿酒,就拿谁当朋友看的主儿。 天歌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不然这场争端都闹腾了这么久,这俩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出现,可见自己方才的举动,还是让两位公子哥儿颇为满意。 …… 看着摔倒在地的侍从,再看一眼面前吊儿郎当的二人,郭子君咬牙: “宋传祺,张瑾澜?!” “嗯哼,是你爷爷我。” 宋少爷快活应声,旁边的张瑾澜则依旧嗑着瓜子儿,甚至连正眼都没瞅一下郭子君。 “今日之事与你们二人无关,识相的赶紧走开。”郭子君道。 “谁说跟我们没关系?” 宋传祺一挑眉,穿过侍卫走到天歌身边,一揽她肩膀: “哥儿几个怕是还不知道吧?林兄弟是我们阿齐的小舅子,好巧不巧前几日刚跟咱们三小霸王一齐攒了个四大天王。以后这上都城里,你们人多势众的日子可算到了头了。” “人多势众不是这么用的。” 旁边嗑瓜子儿的张瑾澜难得说了句话,却被宋传祺一脚踹向屁股: “就你会说成语。” 张瑾澜闪身躲开:“能动手就别说话,白给人看笑话。” 这个宋传祺,就不能学学自己有点自知之明? 像他,知道自己课业不行,就从来不在这几个面前咬文嚼字。 受辱的郭子君可没工夫看对面几人逗乐儿,尤其是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的耐心也再无几分: “我说这小子怎么这么目中无人,甚至连郡主殿下也不放在眼里,原来是傍上了你们几个,可真是好得很呐。” 宋传祺课业不行,但却不代表他就是个傻子。 听出郭子君又拉宁馨出来煽风点火,嘴上也开始不饶人起来: “呦呦呦,郭子君,拉女人出来挡刀,也就你这样的怂货才干得出来吧?方才在旁边大家伙儿可都是瞧得清清楚楚,我们小舅子该有的礼数那是一样没落下,倒是你先拿人名字说事儿,说不过又往郡主身上扯。” “不过说起郡主,我倒是又想起来一件事儿——我们小舅子才刚来上都两天,连人都没认全,这回家路上就被人当街逞凶行刺,告到府尹衙门一查,啧,居然是安平侯府的侍卫。” “外间都说是侯爷纵容下人,然而可怜的侯爷怕是连我们小舅子是谁都不知道。有人只因为小舅子跟我们阿齐这层亲戚关系,便纵容府上下人行凶,最后反坑了自家老爹背锅,这到底是谁目中无人目无尊长甚至目无王法呢?” 那一夜的事情,如今正在百姓中间传道,但所有人都不理解,安平侯府的下人为什么会对一个普通人下手,如今听着宋传祺这大嗓门儿一喊,总算是明白了。 还不是郡主殿下跟姬家公子的新仇旧怨? 啧,这被殃及的小舅子可真可怜。 瞅着吃瓜群众一脸了然的模样,嗑着瓜子儿的张瑾澜说难得夸了宋少爷一句: “方才那三个目没用错。” 宋传祺白了张瑾澜一眼,“老子还没说完呢!” “……” 天歌无语,您说就说,能不能先放开我? 宋传祺人高马大,一身长臂对着矮他一头的天歌勾肩搭背,简直跟揽着个鸡崽子似的。 偏生天歌这时候还不能给他推开,免得驳了为兄弟仗义执言的宋公子的面儿。 这感觉,简直比被宁馨郡主的目光戳出个窟窿还让人绝望。 正文 第21话 约战与怀疑 第21话约战与怀疑 “够了。” 见宋传祺还要继续说下去,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的卢家公子终于开口。 “行刺之事,百官已有定夺,宋公子在案后说这些有的没的,难不成是怀疑各位大人与陛下的决断么?” 天歌抬起头来看了卢光彦一眼。 面前的少年相比于记忆中的样子年轻不少,但说话的语气与办事的风格,却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化。 宋传祺正准备继续嘲讽宁馨禁足之事,却没想到卢光彦一句话,就将他架到这样尴尬的位置。 郡主他敢得罪,但皇帝……张了张嘴,宋传祺只能把话头憋了回去。 天歌默然看着宋传祺吃瘪,暗道这小子应该没少在城府深沉的卢光彦面前吃过亏。 然而卢光彦倒也不是怼完宋传祺便完了,旁边的郭子君他也没落下: “子君,今日之事起于你取笑在先,所以不能全然责怪别人,毕竟林公子初来乍到,必也没有树敌不敬之意。侯府的事情朝中已有决断,你如今也是举人之身,多少还是要注意言行举行。” 听到卢公子这般不偏不倚,旁边围观的人群不由暗叹,到底是四大公子之首,端的是光风霁月啊! 卢光彦没有理会周围其他人,继续对郭子君劝说: “大家都是同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真要大闹一场,谁也占不去半分便宜。真要一较高下,还是多用功夫,在明春国试上见真章才是正理儿。” 天歌闻言不由冷笑。 好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 以卢光彦在四人中的威望,的确能暂时压下见郭子君的怒气,将今日之事揭过,但这样做的直接结果,却是让日后郭子君对她的怨恨更甚。 非但如此,用四大公子最擅长的学业,去碾压宋传祺和张瑾澜两个看书就头大的家伙,听上去十分符合同窗之间的公平较量,但只要认真想一想,就知道是极大的不公。 如果宋传祺这时候一声不吭,那便算是默认了明春的国试较量。 到时候国试结果一出,别人春风得意,怕是会让宋张二人一生都抬不起头来。 聪明而且极有自知之明的宋公子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欺负人是吧?你们四个人参加国试,我们可就两个人,这样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照我说,四对四,你们四大公子跟咱们四大天王干一架!赢了叫爷爷,输了算孙子,敢不敢?” “以己所长对人所短,宋公子羞也不羞!” 顾世宜身板比天歌还瘦弱,瞧着那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还干架?能提起重物来都算好的了,所以当即率先否定了这个提议。 “我是不知羞,既然顾公子知道,那您说说,怎么个比法才合适?按你们说的比文?那我倒要问一问,你们以己所长对人所短羞也不羞?” “我……我……” 我了两声之后,顾世宜顿时红了脸。 因为他根本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也无法驳回宋传祺这句话。 “既然单文对单武对都不公平,不妨文武放在一处,四对四一起上省得来来回回的折腾费事儿。” 一道声音传来,将众人的目光吸引。 意识到说这话的人是天歌,宋传祺忙不迭把她往旁边一揽: “单打独斗还行,一起上怕是有些悬乎啊小舅子!易家那个小子能以一敌二,到时候咱胜算不大啊!” 天歌微讶: “那你方才说要干一架?” 宋传祺不好意思地一挠脑袋: “那不是有田忌赛马的法子么?你跟易家小子打,阿齐揍顾家小子,姓卢的和姓郭的交给我和瑾澜,到时候肯定赢。但是一起上可就不一定了……” 天歌:“……”还挺有策略。 “文斗是肯定比不行,那些家伙就爱拽一些酸文,这简直是故意刁难咱们。你想想,你是商户,不参科举,肯定不通文墨,我们几个平素上课都睡觉了,跟你也差不多,所以这四对四一点也行不通,咱们得换个更好的法子。” 宋传祺继续跟天歌解释当下的情形,只是双方离得太近,他们的对话大半清楚传入宁馨郡主等人耳中。 不等更好的法子被提出来,郡主殿下便先拍板决定: “既然你们自己这样说了,那就四对四吧,这个月二十八号,正好有一场我爹约请翰林院学士和上都才子的诗会,到时候大不了再加一场武斗切磋,反正我们侯府从来不缺地方。” 旁边的郭子君坏笑着应和: “我觉得行。反正是你们自己提出来的,总不至于还说我们欺负人吧?” “呸!” 张瑾澜一口瓜子皮儿吐过去: “欺负我们小舅子不明就里是吧?” 郭子君见状一怒,眼见双方又要再次干架,忍了许久的寒山终是被天歌允许出来说项: “几位公子有话好说!么多人瞧着,再这么相持下去,咱们楼里没法做生意不说,最主要还是失了几位的体面不是?不妨这样,今日这顿便算是在下做东,吃喝都算在我身上的,算是给几位压惊消气儿,诸位觉得如何?” 醉仙楼一顿饭可不便宜,而且从不打折扣,免去这一顿,已经是不小的让步。 况且醉仙楼与别家酒楼不一样,东家寒山先生与朝中不少文武大臣交好,真要在醉仙楼闹事儿,的确还得掂量掂量。 所以寒山这话一出,饶是郭子君也不得卖他一个面子。 但就此让步,却难免让郭公子憋屈,所以条件也随之而来: “寒山先生大方,我们也不好不捧场。若是您那侄儿能说动他那什么天王兄弟,那今日这事,咱们也能留到二十八号的诗会上再说。” 寒山干笑一声,这特么不为难人么? 正要开口将这事儿囫囵过去,谁曾想却被宋传祺打断: “诗会就诗会!谁怕谁!” 张瑾澜的瓜子儿嗑不下去了。 郭子君脸上的讥讽笑意僵住了。 卢光彦看了宋传祺一眼,又望了望寒山,最终目光落在天歌身上: “既如此,那本月二十八号,我们四人便等四位天王大放异彩。” 说着,卢公子抬手对着寒山一拱: “谢过寒山先生今日盛宴,我等便先告辞了。” 卢光彦就这么拔脚离去,宁馨郡主自然忙不迭跟上。 易廷岚最后看了天歌一眼,一拍跟不上情形,还在原地发愣的郭子君,也道: “走了。” …… 闹事的一方离开,热闹自然也就散了。 天歌终于等到机会,忙不迭将宋传祺的胳膊摘下来,谁知刚退后两步,便听旁边的张瑾澜开口: “传祺,你刚刚傻了吗?” 居然答应什么狗屁四对四的文武对决! 宋传祺也很无奈,只能眼睛瞟向旁边的天歌。 天歌轻咳一声,站出来承认:“是我让宋兄答应的。” 张瑾澜:“……” 行吧,小舅子初来乍到又年轻,气盛冲动也正常。 就在张瑾澜已经做好认输的准备时,却听天歌又道: “小弟不才,在家中打小学习拳脚,自信还有些小能耐,届时武斗一事,应当不会拖两位兄长的后腿。” 宋张二人先开始是将天歌当文弱小弟看待的,这会儿一听他会拳脚,信心复又起来了。 宋传祺一拍天歌肩膀: “只要咱们武斗不输,文斗就算输了也没什么丢人的,反正整个上都都知道咱们不学无术嘛!对了,小舅子你这身板也太瘦了,搂着跟个姑娘似的。” “……”天歌挤笑,“瘦归瘦,揍人的力气还是有的。” 张瑾澜张了张嘴还想说心里担忧,但再一想,却发现宋传祺说的好像也没错。 本来在众人眼中,他们几个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跟四大公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如果武斗能赢,到时候打个平手,对他们而言也算是赚到了。 心里不犯愁了,瓜子儿自然继续嗑上了。 天歌没有料到宋张二人居然想的这么开,正准备继续说出口的文斗想法,也便顺势压了下去。 罢了,还是让这二位少点期待,保持一颗平常心好了。 …… 闹了这么一出,虽说不怎么让人爽快,但一想方才让宁馨吃了憋,几日后的文武之斗也不见得就必输无疑,宋张二人的好心情这又回来了。 尤其是知道天歌是醉仙楼老板的侄儿之后,又少不得留在楼里多喝了两杯,直到后头府里有人来传,二人这才意犹未尽的走了。 一回到里屋,寒山便带着几分担忧道: “公子方才是有意与四大公子针锋相对?” 天歌嗯了一声承认,继而解释道: “就算我恭敬顺从,也与他们做不了朋友。” 与卢光彦的私仇且不说,“从我进城的时候起,就被宁馨郡主视为与姬修齐一条船上的人,尤其那一晚告官之后,郡主殿下往后便铁定不会让我好过。” “四大公子与郡主交好,所以定然不会冒着得罪郡主的风险对我温言好语。既然注定是要对立而站的,不若立场坚定一点,这样至少能卖宋传祺和张瑾澜一个好。” 寒山在上都处事,向来都是结好各方,走万金油式的路子,所以方才一听天歌对郭子君回驳的时候,便准备开口劝和。 谁曾想天歌却负手身后与他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所以他才一直沉默到最后时刻。 但不说话,不代表他就认同这样的做法。 直到此刻。 直到天歌剖明个中关系,他才意识到自己只是惯性从一个商人的角度看待问题,而不是一个已经卷入其中的涉局之人。 “慕叔,有时候我不犯人,耐不住人会犯我。这种时候,我们不得不站队。” 寒山默了一默,最终点了点头: “公子说的不错,是我太过小心了。揽金阁不主动惹事,但不代表就怕事。没有被人欺负到头上,还要笑脸叫好的道理。这么些年小心经营,不外是为了日后需要的时候能游刃有余么?眼下别人主动挑衅,若是再继续委屈下去,怕是在江湖上也会给人瞧不起了。” “今日之后,因为我的缘故,醉仙楼怕是少不得要受到刁难。” 寒山闻言笑了: “公子且放心。凭几个娃娃的口舌之争,还影响不了醉仙楼在上都的地位。就算您今日动手打了那几位公子,也不过是少年人的玩闹,说上天去也就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 听寒山如是说,天歌最终放下心来。 …… 马车悠悠行于道中,上头属于御史大夫卢家的徽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光彦,方才你为什么一直拦着我?姬家那小子你不让我动也就罢了,那姓林的小子为什么也不能动?” 想起方才在楼上所受的委屈,宁馨郡主只觉憋屈至极,要不是因为卢光彦一直拽着她,她早上去教训那姓林的小子了! “你着人行凶在先,本就不占理。如今侯爷替你担下罪责,眼见事将消弭,你再这么一闹腾,岂非坐实了是自己因为私怨动手?你是女儿家,总要顾忌自己的名声,这样不好。” 卢公子闭目靠在车壁上出声宽慰。 但三言两语之下,尽管他看也没看宁馨,却成功让这位骄纵跋扈的公主殿下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宁馨重新抬起头来,眼里有光: “所以你其实是担心我,而不是为了护着那个姓林的小子?” “我为什么要护着他?” 一声反问,一下让宁馨郡主开心起来: “我就知道,光彦你是最关心我的!” 卢家公子没有应声。 双目依旧紧闭,但脑海的思绪却已然飘远。 方才那个少年的名字,实在不由他不多想。 …… 半年前,元贺与卢甲等人从青城归来。 呈现在卢公子面前的,除却卢癸等人的尸首之外,并没有料想中的宝寿帝姬。 据说那一夜,宝寿帝姬所乘坐的马车坠下山崖,死不见尸。 按照元贺的说法,马车是卢癸驾着冲向山涧,如今卢癸已死,马车中的宝寿帝姬怕是凶多吉少。 可是见不到尸首,对于万事周全的卢光彦来说,根本不足以给出死亡的定论。 尽管据说,那个走帝姬的小子,在揽云山涧寻找了整整一月,从上游一路追洄至下游百里,也未见有活人踪迹。 可他总觉得,帝姬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迄今为止半载,暗中搜寻帝姬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但却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好奇。 云来居赵家藏匿前朝帝姬的事情泄露之后,很快有人血洗客栈,但当所有人都死于非命的时候,除却在学堂的赵家公子幸存下来,剩下的赵海和赵二小姐也不知所踪。 ——按照青城人的说法,赵二小姐是被远亲接走,但经过他们调查,赵家除却安阳一门族亲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远亲。 如果,所谓远亲是假,那么真正的赵二小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如今,又是死是活? 他可没有忘记,那个与帝姬一样大的赵家二小姐,闺名也是“天歌”二字。 这两个字,可不像郭芳二字,轻易重名。 所以一开始听到“天歌”二字的时候,他便想起了那个下落不明的赵家二姑娘。 可眼前的人明明是面容俊朗的男儿,且姓的是林。 而那个赵二小姐不仅是女儿身,在元贺等人的描绘下,相貌据说也是又黑又丑。 而且根据方才那林公子说的话,江南还有一个叫林天歌的姑娘么? 这么巧合的重名,那位林姑娘,会不会跟赵家二小姐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卢光彦眉头深蹙。 罢了,还是让卢甲等人下一趟江南吧。 不过这个姓林的小子,也得好生查一查。 …… 马车里的少年兀自闭目沉思,完全没有留心宁馨郡主在说些什么。 而一个人絮叨很久没有得到回应之后,郡主殿下终是带着委屈抬手一推他: “光彦!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少年人的眼睛陡然睁开,那一瞬的凌厉看得宁馨心里一寒。 不过很快,宁馨眼中所见,只剩温情似水的褐瞳。 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宁馨郡主有些恍神: “光彦,你……你刚刚……” 卢公子按了按眉心: “马车晃荡有些犯困,一不小心迷瞪过去了。对了宁馨,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感谢@粤娟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修改之后从4k变成4k7,不过还是按4k的初始计算书币的~可以刷新下看 正文 第22话 求娶与实话 见卢光彦主动问起,宁馨郡主再顾不得去想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只重新将已经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相比于第一次开口时的紧张羞涩,这次再开口已然顺畅了许多: “巧儿今天跟我说,我娘昨晚跟我爹吵了一架,好像是因为我的婚事,据说朝中有人想要我去跟那大金的什么狗屁大皇子和亲。” “可是光彦你知道的,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小时候我就决定,这辈子非你不嫁,所以我是断然不会嫁给别人的!不管他是皇子还是什么皇帝,他们都比不上你好!” “我娘先头去功里找贵妃娘娘,想要请她在皇伯伯面前说项说项,好求一道恩旨为你我赐婚,可是贵妃娘娘却说什么你还没有官身,配不上我什么的!” 说到这里,宁馨的话里带上了几分不满:“得亏我从小就拿贵妃娘娘当自己的亲婶子看待,她却居然不愿意我嫁给你,说到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亲事也轮不到她管啊!” 抱怨完这这句,宁馨抱住卢光彦的胳膊,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光彦,你去求求你爹,让他去我们府上提亲好不好?我谁都不想嫁,我只要嫁给你。” 看着肩膀上的脑袋,卢光彦蹙起了眉头。 宁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的生母早逝,父亲又多年不曾续弦,他打小便被姑姑带在身边,如同生身母亲一样教养,直到当初姬修齐与他在宫宴上打了那一架。 那时候沈贵妃已有皇子,自己又闹出了这桩事,从那之后,他便不得不离开姑姑,离开皇宫,回到卢府生活。 父亲是在御史台任职,平素公务繁忙顾不上他,一天三次,每次吃饭,哪怕他等到饭菜变凉,也依旧不见父亲的身影。 这样的生活,从十三岁那年,直到现在。 每一次看着饭菜变凉,他都会无比怀念当初与姑姑一道用饭的日子。 众人都道他与姬家小子的恩怨在于那一架,伤了孩子的脸皮与尊严,却不知他对姬修齐的恼怒与怨愤,只在于他打破了他本可以继续享有的温暖。 如今高贵的郡主殿下,却当着他的面指责宠爱他的姑姑,甚至说姑姑没有资格对他的婚事说三道四。 那么谁有呢? 那个见不到几次的御史大人,他的那个爹么? 如果贵妃娘娘无权掌握他的婚事,那么安平侯夫人又何必求到宫里去? 直接去找他那个有着“父母之命”资格的爹不就得了? 卢光彦心中一瞬间涌出千句万句驳斥之言,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马车恰如其时的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车夫一声轻禀: “公子,侯府到了。” 此话一出,宁馨当即针刺一般坐直了身子,但抱着卢光彦胳膊的手却没有送开。 “光彦……” 尊贵的郡主殿下带着委屈祈求。 随着马车一轻,卢公子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臂,放在郡主殿下的肩膀上,以示安抚的同时,坐在对面的位置,在两人之间拉开一些距离。 “宁馨,你是陛下最宠爱的郡主殿下,而我只是御史之子,一个尚在云阳书院读书的没有官身的学子,我们之间差距太大,是我配不上你。” 宁馨急了: “可是你是贵妃的侄儿,你爹还是三公之一,你自己更是名满上都的四大才子之首,这样的出身,上都城里能有几个?至于官身,只要你想,凭你的才华,明春的国试状元之位不也是手到擒来?我可以等的,我可以等到你高中,等你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不一定非是现在的!” “宁馨,你先冷静,先听我说完。” 卢光彦按着宁馨,免得她激动之下做出出格之举。 现在是在安平侯府外头,但凡闹出什么来,可就一点也说不清了。 “我想你可能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贵比公主,不用多想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所以你的婚事,必然会与公主的婚事一样慎重。不是贵妃不愿求旨赐婚,是贵妃自知没有资格做你的主,至于我爹,自然更没有资格。所以这不是求娶与不求娶的区别,不是配不配得上的区别,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喜欢你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就是只是想嫁给你而已啊!” 宁馨快要哭了,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要去想那些弯弯绕绕呢?为什么互相喜欢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呢? “因为你是大周的郡主,享受着无上的恩荣,便要承担应有的责任与使命。” 车帘被掀起,一道肃冷之声传来,惊得宁馨蓦然转头。 安平侯夫人站在马车外,一脸铁青之色,想来已经站了有一阵。 “母……母亲?” 宁馨愣住了,全然没想到车外会站着人。 就在她心里一惊,想到自己偷跑出来之事,准备向卢光彦求救的时候,却见从方才马车停下的时候,便坐在自己对面的卢公子已经起身下车,对着安平侯夫人行了一礼: “见过夫人,晚辈送郡主殿下回来。” 安平侯夫人看也没看卢光彦一眼,便示意身后的婆子上车。 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一上车,便一人捂住宁馨郡主的嘴巴,抱住她的胳膊,一人抱住郡主乱踢的腿,轻而易举将人抬进了侯府。 目送一路挣扎,一点也不安分的女儿进了府门之后,安平侯夫人这才看向旁边依旧持礼的卢光彦: “有劳卢公子,给你添麻烦了。” “夫人说的哪里话。” “府上杂事颇多,便不留公子喝茶了。” 说完这句话,安平侯夫人不再理会卢光彦,转身便往府里行去。 不过卢光彦倒也没有生气,依旧乖顺的行了一个晚辈礼,等安平侯夫人的身影消失,这才上了马车: “回府。” …… 侯府所在的地方是公卿常居之所,尤其是眼下这刚过晌午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走动,等卢家马车离去,便重新恢复了安静。 但侯府之内,可就没有这么平静了。 一踏进府门,安平侯夫人面上的怒气便再不遮掩,就连仪态也顾不上,就这么直冲冲朝着宁馨郡主的院里快步走去。 两个婆子抱着郡主一路到了院里,没有夫人的命令偏又不敢将人放下,宁馨郡主就这般被半架着,看到了趴在院里生死不知的贴身丫头黛儿。 “放她下来。” 安平侯夫人一进院子,便对婆子吩咐,谁曾想婆子刚一松手,便一个被宁馨郡主咬了一口,一个躬身的时候脸上被郡主踹了一脚。 “押住她!” 安平侯夫人怒喝一声,两个婆子当即顾不上痛,反翦住郡主双臂,使动弹不能。 “你把黛儿怎么了!” 随着这一声喝问,匍匐在地的丫头猛咳一阵,慢慢抬起头来。 白皙的圆脸上,已经染满唇齿间的鲜血,再加上被冷水浇透的衣服和头发,说不出的凄惨狼狈。 “妄传消息,蛊惑郡主,我没让人打死她,已是天大的仁慈!” 坐在院里的安平侯夫人冷声开口,望着黛儿宛如看着一个死人。 “是我自己偷跑出去的,这一切跟黛儿无关!” “无关?是谁从主院打听消息?是谁在郡主耳边造谣?又是谁本该看住郡主,却偷偷帮着郡主逃出府去?” 安平侯夫人抬起眼,冷声说完这些,看向自己的女儿: “从她穿着你的衣服,想要假扮你帮你蒙混过关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是害死她的不是我,是你。你若乖乖听话,老实待在家里,这丫头怎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热茶递到手边,安平侯夫人看一眼旁边手持鞭子站着的仆役,轻啜一口茶水懒散出声: “怎么?不动手还在等什么?” 这话一出,院内霎时响起长鞭落肉的声音与倒吸凉气声。 趴在地上的婢女,一开始还会闷哼出声,但到最后,却已经彻底发不出任何声响。 一名仆役蹲身探手于黛儿鼻翼,在无有呼吸之后抬首回禀: “夫人,这丫头好像没气儿了……” 安平侯夫人挥了挥手,鞭子停下,很快有人拿来一卷草席,将人卷在里头拖了出去。 刺目的鲜血顺着染了一路,看上去触目惊心。 “不光是郡主,你们所有人今儿个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若是往后还有谁不将府里的规矩当回事儿,那便好好跟黛儿学,左右咱们府里不缺鞭子,更不缺草席。” 随着安平侯夫人这话说完,郡主院里被传来围观的众人霎时齐齐跪下: “夫人饶命!小人/奴婢不敢!” “不敢就对了。” 安平侯夫人轻笑一声,“你们都是跟在郡主身边的老人了,要是突然换那么一个两个的,多不方便。” 说到这里,安平侯夫人站起身来,摆了摆手: “行了,都起来吧,收拾收拾院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你们两个,将郡主带进来。” 后一句话,是对押着宁馨的婆子说的。 …… 郡主殿下的寝室里,安平侯夫人靠坐在软塌之上,看着下方被两个婆子强迫押跪在地的女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锦茹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儿呢?” 锦茹是宁馨郡主的名字,平素安平侯夫人只有在两人贴心体己的时候,才会这样叫自己的女儿。 但今天这样的场合,显然不是。 宁馨跪在地上,终于从跟了自己十年的贴身婢女的死亡中回过神来,再看向自己母亲的眼神,也似带着利刃一般: “你打死了我的丫头,还想让我嫁给那什么狗屁大金皇子,你还想让我怎么懂事?!什么都不做,等着成为和亲的工具吗!” 安平侯夫人笑了: “打死黛儿,是因为她该死。至于你的婚事……啧,你以为是我想让你嫁到大金去吗?” “不是你又是谁?” 宁馨郡主咬牙,“从小到大,你就一直处处约束我管教我,因为一个老和尚随便说了两句话,便要将我困在府中;现在又因为我阻碍了两个弟弟的婚事,便想着将我远嫁。同是你的孩子,为什么你总是偏疼锦文和锦英?你若真的疼我爱我,为何不让我嫁给光彦!” 安平侯夫人再次不可抑制的笑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却是被自己这个单纯又愚蠢的女儿逗笑了。 笑声过后,安平侯夫人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婆子退下。 婆子看着气头上的郡主,颇有犹疑,却见夫人叹了一声: “不碍事,我们娘俩儿说说话。说起来,我也有好些时候没跟我闺女儿单独絮叨过了,今日借着这婚事,正好说说体己话儿。” 话已至此,两个婆子自是不好再留。 …… 屋门重新关上,宁馨郡主揉着胳膊站起身来,虽然面上怒火仍在,但不至于真的冲上去跟自家老娘拼命。 “你说不是你让我远嫁,那是谁!” 让她知道是朝中哪些老骨头乱嚼舌头,她定要用弓箭射穿他们的脑袋! 安平侯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女儿的问题。 “如果是我想让你远嫁,先头何必去寻卢贵妃,让她求陛下赐婚?” 宁馨一愣,这事黛儿好像说过。 母亲是求过,但是卢贵妃没有同意。 “是卢贵妃?”宁馨蹙眉。 “她有何资格决定你的婚事?若是在上都寻人说亲,那还罢了,可和亲乃是国政,而非简单的儿女亲事,她那里有什么资格置喙?” 宁馨没了耐心:“那你说到底是谁?” “国政的决定权,是在何人手中?” 宁馨一惊,旋即否认:“你是说皇伯伯?不可能!他最宠我了!” “如果他真的宠你,又怎会让你远嫁大金?” “是朝中有人乱说!” “如果有人提议就让你外嫁,那还是真的宠你么?胡家那小子当初闯了那么大的祸,惹得满朝震怒罢朝,可是陛下听那些言官的话了吗?” 安平侯夫人这一句,犹如钢针刺在宁馨郡主心头。 是啊…… 罗刹司司正胡承修,当初摘了三位尚书的脑袋惹得朝野哗然,皇伯伯不还是力排众议保下了他,甚至给予他更高的恩荣与盛宠么? 如果皇伯伯不想让她外嫁…… 不能再想下去了! 宁馨郡主猛摇脑袋: “不!肯定是卢贵妃吹了枕边风!皇伯伯最宠爱她了,所以才一时被迷瞪过去!她不想看到我和光彦在一起,所以才这么做!对,是她,一定是她!” 见女儿还不愿意清醒,怒其不争的安平侯夫人再下一剂猛药: “就算卢贵妃同意,你觉得卢家那小子又会真的想娶你么!” ——感谢@彷徨之夜小天使的打赏!感谢@友宿小天使的月票!鞠躬x2! 正文 第23话 喜欢与南查 “我跟光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宠我照顾我,身边从未有过其他女子,更不会像郭子君那样眠花宿柳,若非喜欢我,他哪里会做到这些!” 母亲的话让宁馨心里一慌,但郡主殿下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当初皇伯父还在北地做将军的时候,她就认识了光彦。 卢光彦的母亲则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父亲卢之南不会带孩子,便将小小的卢光彦交给待字闺中的胞妹卢之婉。 那时候的卢光彦还是一个只会跟在卢之婉身边的小胖子,圆滚滚的脸看上去喜气至极,但是却一点都不喜欢说话。 每次卢之婉来跟婶婶郑氏说话的时候,身边都会带着这样的一个小团子。 那会儿锦文和锦英还没有出生,皇伯父也没有孩子,整个魏家就她一个小辈。 所以当看到比自己小一岁的圆包子时,她一眼就喜欢上了。 尤其是她伸出手指在那张圆糯糯的脸上一戳,面前的小胖子就会皱一下眉头,然后带着几分怯退后几步。 这样一来,反倒越发激起了她的乐趣,往后每见一次圆包子,都会忍不住去戳戳他的脸。 直到那一年,皇伯父来到上都,建立大周王朝,她的父亲被封安平侯,她成为尊贵的郡主殿下。 高墙大院锁住了她的自由,再加上皇婶郑皇后病重,她便一连三年未再见过那个软胖的小子。 就在她差点忘记还有这么一个玩伴的时候,郑皇后病逝。 朝臣进言希望陛下充盈后宫,卢之南的胞妹待选入宫,再加上郑氏生前对卢之婉的情谊,卢氏一路获宠成为贵妃,向皇帝求了恩旨将卢光彦带在身边教养。 那时候她才重新见到卢光彦。 只是相比于记忆中的小包子,面前的男孩子已经清瘦很多,虽然仍旧有些寡言,但已经不再是会容忍她戳脸的小孩子了。 但越是这样,小小的郡主便越是来了兴趣,仗着郡主的威仪,变着花样儿欺负这个因为年纪小,比自己还矮半头的小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男孩子一天天拔高,直到现在需要她去抬头仰望。 不再是那个少年,却又依旧是记忆中的少年。 如今的光彦俊逸出尘,虽然依旧不喜说话,但对她却仍旧葆有那份包容与宠溺。 如今的光彦挺拔俊秀,不再那般胆小,反而会在遇到事情的时候站在她的面前,就像今天这样处处为她考虑。 明明是比自己小一岁的少年郎,可是站在他的身边,她却会感受到十足的安心。 就像是一株骄傲的牡丹,终于等到一棵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让她能在狂风骤雨里也能高扬着绽放。 这就是她所等待的那个人啊。 那个会将她认真的呵护在掌心,护着她一辈子的少年人。 所以,她一定要嫁给他,不管有多少人反对,不管前路多么坎坷。 …… 安平侯夫人不想打破女儿的幻想,但眼下却不得不让她面对现实。 “照顾你便是喜欢你的话,阖府上下哪个对你不好呢?” “那不一样!” 府上那些下人怎么能跟光彦比?她是主,他们是仆,对她好那是应尽的本分。 “那易家三小子和顾家那个顾世宜呢?也喜欢你么?他们二人跟卢光彦一样,除了常跟你往来,身边也没有别的女子,更不会像郭子君那样眠花宿柳。” “易廷益说话总是刺我,他怎么会喜欢我?更何况他已经跟安阳赵家说了亲,怎么会跟我扯上关系!” 宁馨觉得母亲这话离谱至极。 “至于顾世宜……” 想到那个随时随地不管她说什么都会应和,看见她每次都会红了脸的书呆子,宁馨只觉一阵烦躁,“我又不喜欢他,是他自己老贴着我,不然谁想理他?” “那么你对卢家小子呢?你自己想想,你对卢家小子,跟那顾家小子对你有什么区别?” 安平侯夫人这毫不客气的一戳,霎时让宁馨变了脸色。 她怎么会跟顾世宜那个小子一样! 她不喜欢顾世宜,所以觉得他烦,觉得的喜欢是负担,可光彦明明是喜欢她的,他们两情相悦,他怎么会觉得她的喜欢是累赘! “你肯定是为了挑拨我跟光彦的关系,想要拆散我们二人,好让我去嫁给那什么破皇子和亲!我就知道,你从来都只爱两个弟弟,从来都没把我这个女儿放在心上过!不行,我要去找光彦!” 一定要亲口听他说,事情才不是母亲想的这样! “啪——” 一道响亮之声在屋内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怒其不争的喝怒: “如果他心里有你,就不会让你一等成十八岁的老姑娘!” …… 这一巴掌与喝怒,几乎用尽了安平侯夫人的全身力气,饶是宁馨郡主也颇有几分吃不消,捂着脸踉跄跪坐在地。 望着地上发懵的女儿,安平侯夫人深吸一口气,只觉疲惫至极: “方才他在马车里跟你说的话,我一句句全都听了个清楚。” “你是大周尊贵的郡主,踩着脸面去低声下气求一个小子上门提亲,可他不仅没有欣喜激动,反而只想着推脱疏远,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 “好好想想他的借口吧宁馨。” “什么叫没有官身?易家三小子不一样没有官身?更别提他前头还有一个二哥也没议亲,可易相依旧能为他不顾长幼之序不顾俗礼定下亲事。三公之首尚能如此,卢之南一个御史大夫就拉不下这个脸了?是你的郡主身份配不起他卢家吗?” “什么叫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么些年下来,上都城里想要与安平侯府的郡主殿下攀亲的人多了去了,但这百家里,可有他卢家?” “贵妃没有资格做你的主?如果贵妃没有做主的资格,你娘我一介公侯夫人,会拉下老脸求到她一个宫妃面前,上赶着想要她跟陛下请旨,求着把女儿嫁给她的侄儿?” “我虽不喜那小子今天这些话,但他有一句却没说错。” 说到这里,安平侯夫人看着瘫坐在地发愣的女儿,狠下心肠继续说了下去: “这不是求娶与不求娶的区别,不是配不配得上的区别。” “而是,喜欢与不喜欢的区别。” “如果他喜欢你,在得知你要和亲的时候,只会想着去求卢贵妃、去求他爹、甚至亲自去求皇上为你们赐婚,而不是一味地退后,一味地替他的姑姑和父亲开脱。” “哪怕他今天在你偷跑出去的时候,不管不顾的带你私奔离开,我也能敬他是条汉子,腆着这张老脸帮你们解决丢下的烂摊子。”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一边提前知会侯府,一边送你回来,在府门外说出那些你们之间不可能的话。” “你当他那些话是对你说的么?那是对着整个安平侯府,对着你娘我说出的拒绝,就像他那个姑姑一样,又一次将侯府的尊严踩在他们卢家的脚下。” “你若不信我说的这些也罢。从此刻起,我不会再拦着你,你可以去卢家,去找那小子,你们一道私奔也好,殉情明志也罢,只要他敢放下一切,陪着你一起疯,剩下的娘来帮你解决。” 说完这句话,安平侯夫人最后看了女儿一眼,拖着疲惫的身子推门离去。 错乱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想来守在外头的人如言离去。 但瘫坐在地的郡主,却好似失了心魂,一点一点的伏倒在地,低泣出声。 低低的抽噎,逐渐变成嚎啕大哭,到最后彻底失去声响。 …… 相比于安平侯府的一场大闹,卢府显然更为安静。 偌大的宅子分东西苑。 东苑是御史大人卢之南的书房和屋子,西苑则属于卢公子。 在妻子离世之后,卢之南便没有再续弦。 府中女主人的缺席,使得众人交口称赞卢大人顾念亡妻的痴情,但唯有卢公子知道,卢大人根本配不上这样的盛名。 但不管怎么说,由此带来的家宅清净,倒是他难得衬了他的心意。 西苑景安院。 一见卢光彦进来,正在院中剪枝侍花的下人忙不迭行礼退下,等卢光彦进入书房,整个院里除却卢公子,便只有侍候他多年的卢云一人了。 “去将元贺和卢甲喊来。” 卢云应声欲去,谁知刚到门口,便被卢光彦喊住: “罢了,只让卢甲一人过来就行。” …… 作为卢氏暗卫,卢甲来的很快。 听自家主子重新提起半年前的青城旧事,卢甲略一沉吟,只好带着羞愧将当初说过的话再说了一次: “当初小的们按照元先生的吩咐,本是想着连夜接走帝姬,顺便对云来居众人灭口。但后来那个赵家小子的师兄带人凭空杀出来,夺走了帝姬不说,更是重伤我等之后,将卢壬和卢癸捉了去。” “强夺不成,我们便去寻了青城府尹王志,让他去云来居搜人,结果闹大之后,反被那李氏倒打一耙,就连戚家老宅也就此暴露出来,帝姬在青城出现的事情也被嚷嚷了出去。” “属下等人无奈,得知那小子要带帝姬离开,遂中途出面劫人。第一次马车里没有人,第二次劫到了帝姬,但在卢癸在夜里赶车的时候,被人追赶,连人带车和车里的帝姬,一道坠下了揽云山涧……” 后头的话卢甲没有再说,因为这半年以来,揽云山附近他们已经找了数次,就差直接住在山涧底下了。 “当初带走帝姬的小子还是没有查出身份吗?” 卢甲摇了摇头: “此人在青城只与赵家二小姐和小公子往来颇近,再就是在盼山堂求学过一阵。但赵二小姐如今不知踪迹,赵家小子又一直在盼山堂不露面。其实若能找到盼山堂的学子打听,其实便能知道那小子的名字,但主子说盼山堂那边轻易招惹不得,所以小的们便一直没有动作……” 卢光彦眯了眯眼:“我听说周燮准备带着学生们参加明春的国试?” “是。” 转了转手腕执笔蘸墨,卢公子轻啧一声: “既如此,那便等他们北上的路上动动手脚。那么多人,一个两个走散了也正常,尤其是赵家那个小子,正是年纪小爱玩闹的时候,过街乱看遇到牙婆,或是在林子里迷路遇到豺狼什么的,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可主子那边……”卢甲有些犹豫。 “这样的小事,还需要获得准允么?” 卢公子笑着抬眼,看得卢甲心里一寒,忙不迭垂首应下。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唯有下笔落墨的细微声响。 上好的纸笺中央,很快落下一个大大的“易”字。 大周姓易的人不少,便是上都城里,姓易的人也有百家之众。 但最开始听到那个带走帝姬的少年姓易的时候,卢公子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当朝丞相易伯瑾——作为前齐旧臣,是所有人里最有可能带走帝姬的那一个。 但是直至如今,他依旧没能查出那姓易的小子名字为何,就是易廷岚也没听说过易家有这样身手出众的少年。 想到这里,卢公子饱蘸乌墨,抬手在纸笺中央重重一划,那个笔力刚劲的“易”字,霎时便被墨渍浸染。 国朝丞相,三公之首又如何? 只要跟前朝帝姬扯上关系,便莫想在这一滩乌墨里洗干净身子。 …… 随手将笔丢到一边,卢公子拽过椅子坐了下来: “你这几日下一趟江南,去查查一个叫天歌的女子。” 卢甲一惊,这个名字他一点也不陌生: “赵家二小姐如今人在江南?” “应该叫林天歌吧。”想着今日那林小子说过的话,他蹙起了眉头,“虽然姓氏不同,但我总觉得没有这么巧的撞名。” 说完这话,卢光彦又吩咐一句: “南下之前,交代人查查姬家那个小舅子林天歌的底儿,这趟南下关于他的事情,也都一并查查清楚。” 卢甲微懵:“……您是说,两个林天歌?一男一女?” 卢光彦点了点头,想起所谓的撞名,一时也有些头大: “女的可能不止一个吧。罢了,名字里带天歌二字的,年纪差不多大小的,都查一查吧。” 卢甲:“……” 行吧,任务量还不小。 正文 第24话 姑侄与来客 按理说,卢甲不是多话之人,对于主子的吩咐也大多是应声而做的性子,但今日卢光彦这番吩咐,在他看来还是有些不大妥当。 如果这样大张旗鼓的是去寻找叫赵云珠的女子那还罢了,毕竟那是前朝帝姬,当得起这样的排场,可是那个又黑又丑的赵家二小姐? 说句实在话,他都快忘记那个极其没有存在感的丑丫头长什么样了。 “只在临安搜寻简单,毕竟翟高卓调令已下,新的府尹刚上任尚且自顾不暇,小的们再小心些,应当不会闹出什么动静来;但如果将范围扩大到整个江南,就算咱们再注意,少不得多少会漏出风儿去。姑苏大儒萧恒为前朝旧人,向来与卢大人不睦,那些南地官员又大多是他的学生,但凡一两个多嘴参上一本,许是会给大人和主子带来麻烦……” 卢甲其实想直接说赵家那个二小姐没有找的必要,但他还是惜命,所以愣是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试图劝卢光彦放弃这个念头 ——好吧,放弃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别惊动半个大周,就为了那么一个丑丫头。 不过说起来,按照少主的性子,应该不会做出这样夸张的决定才是啊…… 卢甲小心抬眼看向卢光彦,正瞧见坐在案后的少年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卢甲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劝动的可能时,卢公子却又开了口: “我记得你当初说过,帝姬身边贴身的侍女只有那个叫碧云的丫头一个,而当初与金人使团相遇的时候,服侍在帝姬身边的婢女却变成了两个人,而且帝姬带上了面纱。” 卢甲一愣,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儿。 “许是中途买来的丫头也说不准,小的们见过那个多出来的丫头,与赵家两位小姐相貌都不一样。” “不,不会是中途新买的丫头。” 卢光彦摇了摇头,反问卢甲,“如果是你带着前朝帝姬出行,会在路上随便买一个不知底细的丫头侍奉吗?” “不……不会。” “所以,同行的三人必然是赵家两位小姐和那个叫碧云的丫头。” 说完这句话,卢光彦忽觉豁然开朗,那个让他愁了半载,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的地方终于浮出水面: “带着面纱,谁也保不齐坠崖的到底是不是帝姬本人。如果是赵家二小姐,那么帝姬定然趁乱被那姓易的带走了;如果坠崖的是帝姬,赵家二小姐应当在那姓易的手中,当初揽云山涧寻人一月,也有可能是为了避人耳目所营造的假象。” “所以,帝姬定然还在那姓易的手中!” 想到这里,卢光彦一拳重重的砸在桌上。 卢甲张了张嘴,帝姬活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最起码他们几个再也不用为此寝食难安,不过现在的关键在于 “那还要继续在江南搜寻所有名字里包含天歌二字的适龄女子吗……” “不用。” 卢公子一锤定音,卢甲说的没错,满江南找什么天歌,一旦走漏了风声指不定被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尤其帝姬的事情传出之后,赵家的底儿怕是被翻了个烂,便是宫中那位也让罗刹司走过一趟青城,一旦被皇帝发现他们在找赵家二小姐,这件事便没有那么容易摘清了。 “但是江南你还是得走一趟。在周燮等人来上都之前,查清楚姬家那个姓林的小舅子的底细,再查查临安那个叫林天歌的女子即可。” 一想到今日那姓林的小子看自己的眼神,卢光彦心里便不怎么痛快。 那根本不是一个初见他的人该有的眼神。 姓林的小子,似乎跟他有怨。 就在卢光彦沉思间,书房门在外被叩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卢云的声音: “公子,宫里来人了。” …… 安平侯府向来是上都的焦点,笑话一样的侯爷和喜欢惹事的郡主,不管哪一个,都是上都百姓茶余饭后的乐趣来源。 今日醉仙楼那一闹,不多时便传遍上都,自然也传到了消息灵通的贵妃耳中。 锦安宫。 卢光彦被传入宫中的时候,贵妃正在莳花弄草。 也不知花匠是如何做到的,原本春日方绽的幽兰竟在这冬日悠悠绽放,看上去喜人至极。 一见卢光彦进来,琴心当即极有眼见儿的将宫内其他人喊了出去,只留卢氏姑侄二人叙话。 听卢光彦说完安平侯府外发生的一幕,贵妃拨动着花叶檀口轻启: “拒便拒了,也不必往心里去。宁馨郡主就算再受宠,安平侯府也不过是个穷酸破落户罢了。陛下对魏安这个兄弟的确照顾,但那也仅限于对他腿伤的愧疚。而愧疚,不等于宠爱。” 这个道理,早在当初贵妃问卢光彦对宁馨的的态度时,就跟他提说过,但卢公子还是有几分担心: “若宁馨一冲动,求到陛下面前……” “那又如何?” 卢贵妃一挑眉,停下动作,“陛下如果真的宠她,不用她求也会早早指了婚,又哪里会听朝中那些老匹夫的提议。” 一息沉默,传来一道轻声应和。 “姑姑说的是。” 毕竟这世间,没有谁能比姑姑更懂得陛下的心思。 “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那丫头了吧?” 卢贵妃敛眉看着面前的少年,仔细盯着他的神色。 卢光彦抬起头来,认真迎视: “姑姑说笑了。” “最好是这样。” 贵妃道出这句,施施然走到旁边的软塌上坐下。 “那丫头性子莽撞又善妒,若真娶回家只能以正妻之位相许,且不说妾室吃亏,到时候还指不定给你惹出什么事儿来。你是要成大事的,后宅不安,不会是什么好事。” “姑姑放心,光彦知道分寸。” 在卢贵妃面前,卢光彦一扫在外的淡漠疏离,几乎句句应承,无有拒绝。 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出于对这个从小抚养他长大的姑姑的敬重。 见卢光彦这般,贵妃算是放下心来,啜了口热茶提起另一件事: “帝姬还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卢光彦摇了摇头。 卢甲等人说是卢家的暗卫,但却是连他的父亲卢之南也不知道的存在。 因为他们真正的主人,是他的姑姑,锦安宫尊贵的贵妃娘娘。 “没有的话,那就让卢甲等人去西南查查吧。” “西南?”卢光彦蹙眉。 “昨儿个我去给陛下送羹汤,恰巧听宋太尉在跟陛下说近来的西南之乱。吴悠那家伙打起了‘扶帝姬,剿魏贼’的旗号。” 卢光彦神色一凛。 西南动乱在潘炳涵的事情之后,但因为西南涉及各土司及苗疆各方势力,再加上有镇西大将军武清远在,朝中并没有将西南之乱当一回事,只按照惯例下旨着武清远清剿反贼。 便是如今备战,也只是给镇西军拨了粮草,军备人手还是原有的配备,无非是笃定了吴悠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但如果吴悠打着前朝的名号,那事情可就没有这般简单了…… “武清远是前齐大将,当初陛下临位,他尚且准备领兵北上一战,还是易伯瑾亲自去了趟西南,这才劝住他以百姓为重,归从大周。吴悠这旗帜一挑,怕是武清远也不可信了。” 镇西军把持着大周西南的关口,再加上有独特的防瘴妙法,可以说在西南无往不利。 放眼整个大周,没有谁能比武清远手下的镇西军更熟悉西南。 如果武清远也反了,那大周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听卢光彦如此说,贵妃娘娘摇了摇头: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有易相在,武清远怕是反不起来。” 当年易伯瑾能劝住武清远,这一次定然也可以,“陛下已经准备让易相南下一趟了。” “看来陛下也信不过武清远。”卢光彦眯了眯眼,“提起这茬,侄儿倒是想起一事。” “哦?” “当初在青城带走帝姬的小子便是姓易,如今帝姬又在西南出现,如果陛下知道这一点,可还会放心易相南下?” 卢贵妃闻目光骤缩。 但是很快,她便否定了这个决定: “不行,现在还不能动易伯瑾。” “为何?”卢光彦不解。 只要将易家扯入帝姬之事,不管有没有证据,易家便再难在朝野风光,而这正是卢家的机会。 “你别忘了,就算易家倒了,前头也还有个宋家挡着。况且如今大金虎视眈眈,陛下必不会让西南再乱,一旦两边动起来,作为天下士人之首的易相也倒了,那大周可就是真的内外俱忧,离亡不远了。所以现在还不能动易家。” “至少在明春国试之前不能动。” 说完这句话,贵妃看了一眼卢光彦,“等西南之乱平定,等宁馨与大金和亲,等你在国试获得官身之后,才是最好的时机。” “那如果易相真与武清远沆瀣一气……” “要反早就反了。如今易家那么多人都在上都,易伯瑾不会那么傻。” 说到这里,贵妃轻笑一声,“不过你方才说的那个带走帝姬的小子,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姑姑的意思?” 卢贵妃招了招手,“你且附耳过来……” 檀口妙计传入耳中,卢公子的目光从疑惑到大悟,再到最后的惊喜,最后只剩下惊艳之色。 “姑姑好计!” “纸上谈兵罢了。宫里耳目众多人多口杂,这一切少不得你在宫外多方留意。” “姑姑放心,侄儿一定不会让您失望。”卢光彦认真允诺。 “倒不也不用这样郑重其事的。” 卢贵妃为侄儿整了整衣领,“时候差不多了,留下来用了膳再出宫吧。御膳房新进了一个厨子,倒有些拿手的新鲜菜,今儿个也让你尝尝鲜。” …… 上都林府。 今天因为在醉仙楼待的久了些,等天歌回来已经到了半下午,这会儿等她终于为邵琛元施完针,已经暮色沉沉。 摸着开始泛空的肚子,天歌正欲去用饭,却见成伯领着两个人进来。 借着院内灯光一瞧,天歌微讶: “宋圆,张休?” 这不是宋传祺和张瑾澜身边的小厮么,怎么这会儿来她府上了? “你们公子来了?”天歌伸着脖子往后张望几眼,却不见宋张二人,不由奇了,“你们公子人呢?” “回禀林公子,小的们是奉公子之命送东西来的。” 胖乎乎的宋圆说完这话,往边上让开一步,露出后头由林府下人抬着的两个大箱子。 天歌一瞧愣了: “这是?” “回林公子,我家公子说虽然武斗有可能不会输,但文斗太惨也不好看。本想着自己翻翻诗文临阵磨刀,但书院里课业实在繁忙挤不出时间,所以我家公子便将府里的诗集全部找了出来,着小人送来府上,希望林公子这几日好好翻阅,到时候给四大天王挣挣脸面。” 宋圆麻溜说完这句话,张休也连忙跟上: “我家少爷也是!老爷私藏的诗集都在这里了,比太尉大人那边的还要多。而且我家公子说了,如果林公子还有什么缺的,也可一并开口,他去帮您找就是。” 天歌:“……???” 不是说好了文斗输了不丢人的吗? 怎么这才半天不见,俩人就跟合计好了一样,将文斗作诗的重担丢在她肩上了? 这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等天歌开口发问,传完话送完东西的宋圆和张休便脚底抹油般溜了,只留下两个大箱子在院中安静躺着。 无奈地按了按脑袋,天歌只得让人将箱子搬回书房,自己去祭五脏庙。 然而菜刚呈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动筷子,成伯又一次进门,说是有客上门。 天歌无语望天,今儿个这真是奇了怪了,饭还能不能吃了? ……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所以天歌还是晾着客人,好赖吃了个半饱这才露面。 不过还没等她走进花厅,忽然一道黑影从厅里窜出,直冲冲朝她扑来,得亏她眼疾手快错身退后几步,这才险险避过那一冲。 与此同时,院内响起响亮的狗吠声。 “……雷霆?” 天歌半惊半喜。 北上的时候,她和姬修齐徐芮一路从水路转陆路,可要让雷霆在船上待那么久,迟早会憋坏,所以它是由生阳带着一路走陆路北上,按理要比他们晚到。 不过如今雷霆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方才成伯所说的客人…… 果然,当天歌抬起头来,正瞧见站在屋檐下站着的两个熟悉人影。 ————感谢@婷蓬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25话 夜访与赌局 自从来了上都之后,天歌这几日一直忙得连抽转,仔细算来,好像从进城那日开始,便没有见过姬徐二人了。 哦,不对,倒是见过姬修齐一次,在那一晚告官结束吃酒的时候。 一边给蹭在身边的雷霆顺着毛,一边跟二人絮话,天歌这才知道二人是因为今天中午的事情过来。 “宋传祺和张瑾澜那两个小子跟我说完这事儿的时候我就想来的,但是他们说要回府准备点东西再一起过来,我便在家里暂时等着。谁曾想那两个小子临出门的时候被家里老爹揪住,晚上怕是出不了门,所以我便带了阿芮来。” 听姬修齐说完这话,天歌忽然回过味儿来: “那两个送那什么劳什子诗集过来,不会是你撺掇的吧?” 如果是因为中午那事儿惹到家里老头,那宋张二人在离开醉仙楼回府的时候就被扣住了,哪里还能再出门去见姬修齐? 可是如今二人去了趟姬府,回头便去准备东西,甚至还紧跟着被自家老爹扣在家里,一联想方才宋圆和张休送来的东西,发生了什么怕是不言而喻。 得亏那两箱子诗集她还没有拆封。 看样子里头怕是有不少孤本残本,不然那两位大人何至于此? 得了,一会儿还是将那两箱子书全都送回去吧,反正她也没工夫看,更没心思看。 被天歌戳中心思的姬修齐出言申辩: “那怎么能叫撺掇呢?我这不是对林哥儿你寄予了极高的厚望嘛!你也知道,我读书是不行的,光州试那几个月我头发都快掉光了,再让我去看什么酸文腐诗,简直就是要我的命。” “至于宋传祺和张瑾澜,那就更靠不住了,他们俩书院的课程都学得够呛,这次州试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我估摸着都是主考看在他们老爹的面子勉强给的。” 说完这话,姬修齐耍赖一般摊开手: “反正我们仨就这样了,不指望林哥儿你帮衬着带一带,咱们到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也太丢面儿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林哥儿你记性好,趁着这几日多背一背,好赖也能充个数儿不是?” “……在那些儒生面前背诗,你确定不会被嫌弃么?” 天歌白了姬修齐一眼,“你好歹也是在杭州府才子云集的州试中搏出名次的人好吗?” 姬修齐闻言摆手:“那不一样的。那天在城门口你也听宁馨郡主说了,我去江南是因为打了人被祖父丢过去避风头的。祖父说了,考不中不许回上都,我这才没辙了,不然你以为我诚心跟自己过不去啊?” 说到这,姬修齐抬眼小心的看了一眼徐芮,见她面色如常,无有鄙薄之意,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但是他一点也不敢说。 当初他性子执拗莽撞,姬老爷子便用他身有婚约却还如此不懂事为由训斥他,当时的姬修齐和徐芮还处在互相看不对眼的阶段,一听这话,姬修齐当即闹着要退婚。 事情已经定下这么多年,徐老爷子也已经逝去,这桩亲事哪里能真的说退就退。 但姬老爷子也是被孙子气急了,又想好好借机激他上进,所以便与姬修齐约定,如果他真的州试有名,就给予他自决亲事的权力,所以这才有了姬修齐南下科考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姬修齐顺路跟天歌拼船,说自己南下是为了娶媳妇儿。 不过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姬大少爷从为了退亲科考,变成害怕徐芮提退亲而科考,只能说,啧,真香。 “所以你的意思,接下来的国试你不会参加了?” 明白了这一点,天歌不由想起今日在醉仙楼宋传祺说过的话: “怪不得宋兄说明春州试,你们当中只有两人参加,原来如此。” 那时她还以为宋张二人当中有人州试落地了呢。 “我不是读书的料。”姬修齐极有自知之明,“祖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些日子已经准备让我逐渐接手家里的生意,今儿个还跟我说让我多跟阿芮学学来着。” 说着姬大少爷对着徐芮挤了挤眼睛,后者则轻咳一声转过脸去,但很快耳根便微微泛红。 天歌见状不由一笑。 徐芮这些年来一直在打理家中生意,再加上性子本就冷淡,所以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温情,反倒是生意场上的事情雷厉风行,有什么看不惯的也会直言直语。 如果换做其他人,怕是会对这样看起来捂不热的冷美人敬而远之。 所幸姬修齐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倒是正好弥补了徐芮性子上的不足。 而且天歌也看得出来,徐芮并非对姬修齐没有感情。 按她对徐芮的了解,如果徐芮当真对姬修齐无意,定不会接受他送的雷霆,更不会将什么婚约亲事放在心上。 如果她不喜欢姬修齐,就算皇帝赐了婚,那她也会选择待在临安,挂着夫妻之名与姬修齐分居两地,而不是顺从父亲的提议准备将家中生意北移。 眼见着徐芮未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天歌就忍不住替她开心,话头自然也引到徐记的生意上来。 …… 这次徐芮北上,原本是与姬修齐一道进宫谢恩,按理忙完这些就要回江南。 但周金之间开了脂粉通商,徐直也有意在徐芮出嫁之后将徐记在临安的重心北移,以便她更好的打点,所以徐芮便留在上都,与徐竖共同打理脂粉行的生意。 这几日,她和天歌一样也没有闲着。 脂粉北销,定然需要就近选则制香坊,上都原有的铺子自然不够,所以重新选定制香坊的位置,购买新的铺子不容延缓。 除此之外,还有徐记新香的制作。 虽然冬香以年香的形式销售,但十二月底就要开始预售春香,所以剩下的时间也是相当紧张。 最主要以徐芮的意思,尽管天歌手中有现成香方,但徐记从没有坐吃山空的道理,而且金人的审美与周人不同,开春北销的脂粉,势必也要重新研制才行。 这样林林总总算下来,倒是比天歌这边更忙。 “不过云岫那边进展不错。今儿个我在香坊跟她与讨论新香,她还说起你先前给的手记很有用,若是有机会想跟你再当面探讨探讨,就是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说完这话,徐芮忽又想起方才姬修齐提到的诗会之事,遂紧跟着道: “不过这倒也不急,等你这边忙完空下来的时候再说。” 天歌点了点头,“那就等下个月月初我去香坊调试年香的时候吧。” 这几日光是手边的事情就已经有的忙了。 说起来,姬徐二人本是因为知道了今日醉仙楼的事情,怕天歌心里慌张畏怯,这才前来宽慰宽慰她。 谁知见面之后,发现天歌对得罪了郡主和四大公子并不以为意,话题一来二去便就此岔开,最后竟是絮叨了半天生意上的事情。 眼见天色差不多了,临走的时候姬修齐却又想起另一桩事: “对了林哥儿,先前说的请你上门一叙,不过我祖父这两日恰要出门一趟,怕是见不了客,明日之约许是不能成行。不过他临出门前给我拨了银子,让我好生待你,明日宋传祺和张瑾澜还有一日休沐,到时候咱们再聚上一聚,你可方便?” 见了姬老爷子之后,天歌便猜到或许明日的宴请会有变动,如今听到老爷子出门,便不由想起他晕倒的事起来。 不过既然答应了林回春不说,她便将此事按下心头。 至于明天姬修齐的邀请,天歌自是不会拒绝,毕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多了解了解卢光彦等人在书院里的表现,以便知己知彼。 同窗之间的观察到底还是更为细致。 而且以她对卢光彦的了解,今日他知道她的名字后必会起疑,而她所提到的那个在临安出现过的林天歌姑娘,他也必然会去着人调查。 想到这里,天歌心中便涌起期待已久的雀跃。 自从决定以天歌之名回来,她就已经在等着这一刻。 无需隐姓埋名,无需改名换姓,她要以林天歌之名,堂堂正正的站在上一世的那些人面前,光明正大的为自己讨回公道。 …… 时间是最慢,也最快的东西。 当一个人忙碌起来,总是难以觉察时间的流逝。 白驹过隙,恍如一梦。 十一月二十八日便在这匆忙的梦境中快步而至。 四大公子从来都是上都的焦点,而当醉仙楼的文斗武斗之约不胫而走之后,关于这场约战的传闻很快便在上都城里卷起风潮,以极快的速度掩盖了关于宁馨郡主的传闻,成为上都最新的话题点。 只是这一次,关注这场约战的,不仅仅是那些茶余饭后喜欢闲聊消遣的吃瓜群众,还有上都城里喜欢吟咏风月霜雪的儒生们。 这固然跟那些怀才不遇的儒生乐于给诗文侯爷安平侯捧场有关,但更多的还是在于他们对四大公子的推崇。 相较于借安平侯的东风以极小的几率获得皇帝的垂青,在四大公子会出现的诗会上展现自己的才情,并因此结交这些上都城里前途大好的才子才更让他们狂热。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那所谓的可以比肩四大公子的四大天王,有两人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的纨绔,而另外两人则是腐儒们向来瞧不起的商户。 尽管愿意来参加安平侯诗会的儒生大都是才学平平之辈,但这依旧耐不住他们坚定的贯彻士农工商的尊卑观念。 于是乎,没等诗会开起来,上都城里已经传出天王必败的消息,更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上都赌场中开设赌局,以赌此次约战的输赢。 其实这样一边倒的赌局在寻常赌徒看来,实在是没有下注的必要,但一想到事关四大公子和大周首富姬家,却又比寻常赌局值得不少。 照顾到大家心知肚明的结果,但凡押注在四大天王身上的赢注,赔率已经从正常的一赔涨了十倍。 当这个消息传出的时候,上都城里等着看热闹的人就更来劲儿了。 …… 林府书房。 考虑到自家阁主属于天王队,本着呵护少年人脆弱心灵的初衷,成伯其实不想将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给天歌,免得她信心受挫。 然而天歌翻看近日城内信报,看到外面开设赌局的消息,竟是主动问了起来,这时候成伯自然不好再瞒着。 只是出乎成伯意料的是,当他小心翼翼的说完赔率,年轻的阁主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带着几分微妙笑了起来: “单人最高下注的额度是多少?” 成伯一愣,大致猜出自家阁主的想法,认命道: “五千两。” “那就押五千两上去吧。”天歌有些惋惜。 可惜了,这样按照一赔十的比率算下来,怕是最多也就五万两而已。 “是。” 成伯点了点头,应声而去。 罢了,五千两银子也不是很多,没了就没了,就当是花点钱给阁主撑面子吧,揽金阁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但是临带着银票出门的时候,成伯又觉得五千两的排场好像不大够,遂咬了咬牙,从自己这些年攒的棺材本儿里拿出一千两银子,一并押了上去。 但成伯没有想到,需要排场的不止自家一处。 俗话说输人不输阵,姬家、宋家、张家也各给自家少爷撑起了场面,分别押了五千两、一千两、一千两,这样一来,押四大天王赢面的赌额加起来竟是足足一万八千两 ——嗯,据说徐记大小姐也押了五千两在里头。 虽然押四大天王赢的人很少,但都是大额戳顶儿的砸,所以总额加起来竟是与民间自发押四大公子赢面的额度不相上下。 当这个消息传入几位才华横溢的少年公子耳中,几人自是无法继续容忍这些散发着铜臭气息的人压过自己一头,所以这般一合计,又有不少银子砸了进去: 卢公子向来大方,押了五千两; 郭公子为了解气,亦押了五千两; 易家子嗣多,月钱有限,所以易公子只押了五百两; 太常卿是闲职,顾世宜领到的零花更少,但饶是如此,也还是砸了一百两进去。 当然,还少不了一位终极粉丝。 高贵的宁馨郡主虽然半月不曾露面,但也着人拿出三千两押了四大公子。 这样一来,尽管参加诗会的文人们瞧不起那些阿堵物,但这场众人期待已久的诗会,还是在充满铜臭的比拼中拉开了序幕。 ————感谢!dY渡鸦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26话 西苑与阁楼 这一次的诗会在安平侯府举行。 大周立国之后,建筑宅邸大都是沿用前齐原有的屋舍,便如安平侯府便是前齐的卫王府。 齐哀帝兄弟众多,其中最受他看重的,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卫王林珝。 所以即位之后,齐哀帝除了修建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还让云山先生兼任卫王府的重修设计,使之成为上除却皇宫外最为华贵的所在。 只可惜,林氏皇族好像注定了没有享福的运气。 卫王林珝在这座王府中只住了不到半载,前齐便走向了灭亡,卫王府上下几百号人,也在那一场叛变中成为刀下亡魂。 林氏不在了,但他们留下来的那些令人啧舌的建筑还在。 魏氏取齐而代之后,原本属于卫王府的宅子被划分为东西两苑,东苑便是现在的安平侯府,隔街的西苑封上了原本对开的角门,成为罗刹司司正胡成修的宅邸。 其实最一开始,周帝将卫王府一划为二的时候,北地从龙之臣并不理解,虽说卫王府的占地有违规制,但既然前齐的王爷住得,今上唯一的胞弟又如何住不得? 尤其是西院与其空也是空着,何必这般浪费? 最终在众人的揣度之下,觉得周帝如此做,极大的可能,是想向前齐旧臣表现自己与齐哀帝的荒唐不同,好向这些人卖一个好。 就连那些前齐旧臣也如此作想。 直到后来周帝设罗刹司,又将卫王府西苑赐给那个少年人做府邸。 圣旨一下,朝野哗然,只觉周帝实在儿戏,无数奏本雪花般飞向御书房,然而那个带着赤金面具的少年,终究还是在众声非议中住进了卫王府西苑 ——直到现在为止,众人对那里的称呼依旧是西苑。 因为这么多年来,那座宅子一直不曾挂匾。 就像住在里面的少年,早已被大多数人有意无意的忽视其真实姓名,只以罗刹二字来指代他与他手下那群生活在面具下的人一样。 …… 冬日暖阳洒下,却依旧抵不住北地的寒风扑面。 从马车上下来,天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另一间宅邸上。 紧闭的玄色府门,哪怕在白日里看去,依旧让人觉得莫名森然晦气。 府门外没有多余的镇宅石兽和守卫,若不是那门扇的幅面和府前的台阶及留空大小,怕是不会有人以为那是一座宅邸的正门。 尤其再与面前两只石狮静坐,朱漆金环仆从迎送的安平侯府一对比,那种压抑阴晦的感觉便再越发明显。 留意到天歌的视线,成伯靠近她几分低声开口: “那边是那位罗刹大人的府邸。” 那位罗刹大人。 听到这句话,天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是了,对于上都众人而言,还是更习惯以这个称呼来指代那个人。 大多数人,尤其是寻常百姓,并没有直呼其名的勇气。 割面的寒风再次吹来,卷起飘落在地的零散枯叶,在脚边打起一个小小的风旋儿。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天歌将目光从西苑收回,抬脚往安平侯府大门走去。 …… 自从天歌甫一从车上下来,安平侯府的下人便注意到这位风姿卓绝的玉面少年。 惯常参加诗会的,大都是一群希望借侯府东风,好攀龙附凤的穷酸文人。 这些人既没有那些真才子的才情风骨,亦没有能像那些勋贵子弟一样厚实的家底儿,而门人向来最会察言观色,也最会爬高踩低,所以当见到这些老面孔的时候,这些下人们顶多称一声公子或老爷,但态度上却分毫不见恭敬。 那些自知身份,且有求于人的文人,自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对此也不好计较,毕竟若真得罪了哪一个,被人家稍动手脚,他们怕是连这侯府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但如今走来的少年人却不同。 且不说那一身没有杂色的莹白狐裘大氅一看就很昂贵,光是那少年人周身不卑不亢的淡漠气度,已足以让这些人门人明白,眼前的少年人非富即贵。 就在门人在上都城里各勋贵之家的公子里检索排查的时候,少年人旁边的老侍从已经递上了帖子。 门人恭敬接过,侯府的印贴徽记核查无误,但在看到上面所写的名字时,却陡然愣住。 见门人盯着请帖呆愣不语,旁边本就对安平侯府没什么好感的成伯蹙眉催促: “怎么,可有什么不对?” 被这么一催,门人当即反应过来,连忙摇着头递还请帖: “没没没,没什么不对……” “既如此,那我们可能进了?” “能能能,您请您请——” 成伯收回帖子,随着天歌进府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安平侯府的门人未免也没有眼力见儿。 瞅着天歌二人的身影远去,那门人倒吸一口气。 旁边的同伴见状奇了:“怎么了这是?哪家的公子啊,给你吓成这样。” 门人一抹额上冷汗,带着几分无奈: “是殿下吩咐过要留心的那位……” 一听这话,同伴顿时满怀同情地看着他: “殿下不是说要给那人一个下马威么?” “那也得能吓得住啊。”门人沮丧万分。 先开始他还以为跟那些文人一样,也是个穷酸破落户,怎么刁难他都想好了,可是谁知道却是这么个贵公子? 且不说那林公子如何,就光他身边的那个老头,瞧着都是个不好惹的。 郡主殿下提这要求,不是故意为难人么? “那你还是赶紧想想要怎么跟郡主殿下回话吧。” 同伴一脸惋惜的看着门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迎上后头来见的客人。 …… 在引路下人的带领下,天歌一路往后头诗会的园子走去。 四周熟悉的布局,惹得她轻啧一声。 眼前的景象,跟云山先生图册中卫王府东苑的图稿简直完全一样。 看来安平侯对卫王府的构造很是满意,十几年下来,都没见自己动手改动过什么地方。 不过,这样也好,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旁边的引路下人听到天歌那一声,忙转过头来关切问询,却听天歌笑道: “没什么,就是感慨一下侯府的景致不错。” 毕竟在这万物凋败的冬日里,也没几个府邸能像安平侯府这样,满院皆绿。 瞧着花坛里那些新起的花泥,估计园子是在冬日里,专程移栽了新的花木,而且皆是不怎么常见的稀罕玩意儿。 这么大的宅子,换季便换一茬花木,哪怕只是冬春两季,也是不小的花销 ——哪怕是公侯之家,也没谁能轻易承担得起。 更何况,一个诗文侯爷,哪里能来的这么多银钱? 安平侯纵然是周帝唯一的弟弟,但对于厉行节俭的皇帝来说,这样的行为或多或少也有些逾矩了。 然而旁边领路的下人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见天歌这么识货,侍从当即眼睛一亮。 按照侯爷和夫人的吩咐,他们是不能主动跟客人提说这些花木的金贵的。 这样一来,可憋坏了他们这些下人,那种感觉就像是藏富于身,却无法露贵人前,这样怎会让人痛快? 如今有客人主动提及,侯爷夫人怪罪不到他们头上,领路的下人自是少不得掰扯炫耀个尽兴。 天歌放在氅下的手抱着暖和的汤婆子,一边听下人快意地介绍,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屋舍细节。 忽然,她直觉转头,陡然朝身后某个方向看去。 …… 下人正说的痛快,被天歌这动作一吓,登时也紧张起来: “公……公子?” 天歌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高阁,带着几分好奇开口: “那里是?” 下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下更害怕了: “……是,是西苑。” 天歌的目光从成伯身上扫过,笑着问那下人: “西苑?那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侯府的地盘吗?从那里……可以看到侯府里的景致吗?” “应该……应该看不到吧,隔得挺远的。” 说完这句话,那下人忙不迭将目光收回,催促天歌往园子去。 天歌轻笑一声跟上: “我觉得也是,从这里看过去,顶多也就瞧见个阁顶罢了。” 但是站在高阁之上,可就不见得了。 尤其方才,她清楚的感知到,有人站在那边的阁楼上往这边看来。 而那道审视的目光,她再熟悉不过。 将罗刹司司正的宅邸安排在安平侯府边上,魏宁还真是为自己这个弟弟操碎了心呢。 …… 诗会的场地在安平侯府的花园。 长长的游廊将花亭连接起来,周遭攀着不少紫藤的枝蔓。 若是春夏时节,定是极好的赏景纳凉处;不过冬日碧叶凋尽,藤蔓上的枯叶又被特地打点过,倒是显出几分难得的遒劲苍凉来。 看着原处围簇在一起的文士,天歌扫了一眼未见姬修齐等人的影子,便选了一个没人的位子坐了下来。 领路的下人早已离去,眼下跟前便只剩下成伯一人。 “公子方才,可是觉察到那边阁楼上有人了?” 听到这句轻语,天歌笑着看一眼成伯: “您也发现了吗?” “虽说阁里不染皇家事,但多少还是会有一些消息传出来……曾经有人说,陛下将那位罗刹大人的府邸安排在跟前,便是防止安平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不过这些年过去了,安平侯一直如是,这传闻便也淡了下去。” “成伯怎么看?” “帝王心,不可测。” 听到这句话,天歌笑了笑。 是啊,帝王心,不可测。 尤其当怀疑的种子埋下,想要彻底根除,那可是真正的难比登天。 只是,单靠以小小的阁楼作为瞭望之处,终究还是避免不了灯下黑的盲区。 想到这里,天歌脑海中浮现出卫王府的设计图纸,随手折了截树枝在地上比划着计算起来。 看着地上奇奇怪怪的符号和横线,成伯满头雾水,但却又不好打断主子的思路,只好安静侍立一旁留心起四周的动静。 …… 有了图稿在腹,测算起来其实并不算难,不过卫王府屋舍众多,逐一对应起来少不得花费一些时间。 等天歌再三确定好阁楼的可见范围和视线盲区的时候,姬修齐等人也已经过来。 一见天歌在这边坐着,宋传祺当即欢呼着招手,人也撒欢儿过来。 快速用手中树枝将地上的符号拨散,天歌笑着起身迎上。 旁边的成伯见此,略一沉思,板着一张脸踩着大脚在那上面走过,而且还有意无意在上头顿了几下。 片刻功夫,地上顿时只剩下混杂的宽大脚印,旁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 “我刚还去养心堂找你来着,结果那个叫冬青的伙计说你今儿个就没过去,害我白跑一趟。” 宋传祺说这话的时候,一拳头冲着天鹅肩膀锤来,结果连衣服都没挨到,便被天歌轻巧闪过。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天歌的身份,几人已经很是清楚。 但当初刚知道天歌还是林神医唯一的弟子时,众人还是相当吃惊。 毕竟姬家姻亲不等于姬家,慕寒山的侄儿也不等于慕寒山,但林神医的弟子,却是无疑等同于未来的神医了。 尤其是那些越老越怕病怕死的勋贵,都少不得要去思考,等林回春百年之后,要依靠这少年人捞自己一把的可能性。 当然,生老病死对几位年轻的公子来说,还都很遥远,所以宋传祺对天歌的热络,更多的还是来自之前的交手 ——那日姬修齐请四人相聚,一来是聚在一处一起商量今日的应对之策,二来也是因为他在宋张二人面前,大肆渲染天歌身手不凡。 这样一来,宋张二人都是练家子,这么一听自然来了兴趣,那一日先是轮流跟天歌切磋,后来更是将脸揣兜儿开始二打一。 结果不必多说,输的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于是乎,小身板的林公子就这么一个人肩负起众望,扛起了今日文武双斗的大梁。 “不过你放心,不会让你一个人一打四的,我跟瑾澜这几日在书院也没闲着,日日早起练功,比那天的时候定然好上不少。” 说着宋传祺弓起自己的手臂,只可惜冬装太厚,根本瞧不见大臂有什么变化。 天歌忍住笑,正欲开口说话,却听旁边传来一道凉凉之音。 ——感谢@六卦有坎大佬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27话 搞事与有了 “也是,宋公子这几日不惜上课睡觉,也要闻鸡起舞勤恳练功,想来定会在一会儿的武斗中大展拳脚。只是文斗若是输得太惨,怕是要让人误会咱们云阳书院是习武的会馆,而不是大周的最高学府了。” 听着这欠揍的声音,宋传祺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怎么着郭子君,今儿个不藏在女人身后乱嚼舌根了?还真是难得啊~” 上下打量着郭家公子,宋传祺一脸戏弄,尤其是那最后一句妖娆的转音,可真是媚的不行。 天歌暗暗忍笑,旁边的张瑾澜则是难得腾出拈瓜子儿的手,竖起一个大拇指。 毕竟四大公子是上都城里光风霁月的存在,是上都无数春闺少女的梦里人,哪怕一星半点的污秽,也简直跟白墙上的死苍蝇没有区别。 于是乎,周围众人都向眼前的郭公子投来别样的目光。 - 郭子君本想让宋传祺当众出丑,却没成想这浑不吝满嘴乱跑马车,竟然乱将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 这样的污蔑之词郭公子哪里忍?气急之下便要冲上去与宋传祺干架。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出,抓住郭公子的胳膊。 “都是同窗,何必这样计较?宋公子本就是这样爱开玩笑的性子,这些话听听也就行了。” 清朗的声音宛如一阵春风,扫去冬日阴霾干冷,也扫去众人心头对郭公子品行的怀疑。 卢公子说得对,四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哪里会如那姓宋的浑小子说得那么不堪? 那宋家公子向来纨绔,不如人就乱诽谤,得亏卢公子不计较,只当他是开玩笑,这种空穴来风之言,的确是听听就行了,一点都不可信。 这么一想,园子里的文人们再看宋传祺的眼神,可就比方才看郭子君的时候更加鄙夷了。 “是啊,听听就行。毕竟这是侯府,想来今日郭公子是不会当着侯爷的面儿再拿人家闺女儿当刀使了。” 收了手里的瓜子儿,张瑾澜不紧不慢的掸了掸衣服,对着正从不远处被人推来的中年男子行了一礼: “瑾澜见过侯爷。” 众人一听这话,也不由向后看去。 果然正瞧见他们所熟悉的诗文侯爷正一脸乐呵。 主家已经露面,就算安平侯不是什么肩扛实权的公侯,众人还是少不得给人一点面子,先前隐隐要燃起的战火自然也就此按下,化作宾主之间的见礼与客套。 但话是这么说,众人却没有漏掉方才张瑾澜说的那句话。 所以,郭公子仰仗的女人是宁馨郡主么? 如果是这样,以郡主殿下那一点就燃的性子,没准儿刚才那宋传祺说的话是真的吧? 说起来,今日的诗会是在侯府举办,也不知郡主殿下会不会露面…… 而且这四大天王好像都得罪过郡主殿下呢…… - 众人怀着别样的八卦心思兀自揣度,目光也在四大公子和四大天王当中来回梭巡。 诗会的开场便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中一点点进行。 纵然今日的重头戏是约好的文斗与武斗,但诗会到底还是侯爷的诗会,所以众人落座之后,便还是一贯的曲水流觞横槊赋诗,以及文人之间的酬唱品评。 这个环节对宋传祺等人来说,是完全引不起他们兴趣的。 “一群人互相捧臭脚,也不知乐呵个什么劲儿,真要那么厉害,早名满上都了,哪里还用靠什么诗会出名。” 给嘴里丢进一粒花生米,宋传祺望着远处的酬唱不屑道。 旁边的张瑾澜继续徒手剥瓜子儿: “举业不成,又没什么背景,不靠这样抱团取点暖,你让这些人怎么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是怀才不遇?毕竟承认自己庸碌无为又懒于勤勉,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 “说得好像你能比他们强多少似的。”姬修齐笑骂道。 “我的确不如他们,但谁让我爹比他们爹出息呢?” 张瑾澜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拼得过爹,那也是我的本事。他们要真看不惯,自己科举的时候出息些,到时候踩在我脑袋上我也没话说。” “……你这歪理还一套一套的。” “这不是歪理。” 张瑾澜摊开手,“这世道本就是这样,就算大家都披着层皮,也耐不住弱肉强食的本性。怕的不是比你厉害的踩在你头上,而是你瞅着人家站在你头上,只会咬牙切齿心里不甘,但却不见半分动作,于是一代代下去,最终都给人踩在脚下。” “你瞧着这些人整日里参加什么诗会,你一句我一句应和的有模有样,然后个个觉得自己天纵英才,结果呢?” “你问问传祺州试放榜那天,多少人站在榜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誓要寒窗苦读三载再战。但是这才过去多久?一听又有诗会,不还是放下书册,一个个的都凑到侯府来了?” 见姬修齐笑起来,张瑾澜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继续说他的歪理: “你别笑。我跟传祺上榜不光彩我承认,但州试每年最后五个名额给翰林院走动,是这么些年来的惯例,也是从上到下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就算不是我和传祺,也会有其他人。” “我真心敬重那些拼着劲儿,努力让权贵的手脚动不到自个儿身上的人;也真心瞧不上这些高不成低不就,被挤下去却还大呼怀才不遇的人。这世上有人以权欺人,有人以才欺人,可无权无势又无才还不努力,那活该被人踩在脚底下。” 姬修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尽管不完全认同张瑾澜这看法,但却也无话辩驳。 这世间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但真正的公平,从来只属于强者。 对于弱者而言,公平实在是一个太过奢侈的东西。 “因为根本就没有人对他们的声音感兴趣。”张公子早已看穿一切,“就算有,那也是别有所图。” 说完这话,张瑾澜冲着不远处抬了抬下巴: “譬如那边那位。” - 张瑾澜指的人是卢光彦。 与这边满脸都是闲人勿近的四大天王不同,名满上都的四大公子温润如风,待人接物更是无可挑剔 ——当然,这无可挑剔指的是对这些文人。 对于这些人而言,能得到四大公子的诗文评点已是极大的殊荣,而眼下这四位不仅毫不藏私的评点,更是对他们毫不鄙薄的提出完善的意见,还满怀真情的对他们表达鼓励与期待。 这种和煦谦然的态度,简直让这些文人们受宠若惊。 怪不得上都的春闺佳人大都为他们痴狂,到了此刻,饶是他们这些男子,也忍不住为几位公子的风姿而倾倒了。 这才是真正翩翩无双的如玉公子啊! 看着几人言语之间轻易将这些人揽为拥趸,宋传祺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还真是难为卢家小子能放下脸面,去纡尊降贵讨好这些人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天歌轻笑出声: “卢公子向来能屈能伸,只要能让他达成目的,卖这些人一个好算什么?或许人家不觉得这是纡尊降贵,而是他仁慈的施舍呢?” “嘿,没想到啊小舅子,你还挺了解这小子的。” 天歌拿起茶杯,垂眸轻啜一口: “瞎猜罢了。” 然而就在这时,宋传祺抬手猛一拍天歌肩膀,差点没将茶水打翻在她衣服上: “要来了要来了,林哥儿你可得顶住了!” 天歌没好气望了宋传祺一眼,腾出手将杯子先放了回去,又将宋传祺的爪子扒拉下来,这才抬起头来。 来的人是个面生的侍从。 传话这种事,对于四大公子来说是不屑一顾的,通报宣战自然也是。 但见那侍从在四人这一桌几步开外停下,行了个礼道: “几位公子,方才侯爷新出了个诗题,限时一炷香的时间做作完,大家伙儿如今都在构想,亦想见识见识几位公子高才,不知几位公子可愿赏光凑趣儿?” 侍从说话的时候,那头文士们的你来我往已经停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一路看向天歌四人这桌。 尤其卢光彦那一桌,郭子君更是面带挑衅,不屑地看着这边。 他就不相信,这几个草包敢应下。 然而宋传祺在听到侍从的话之后,不仅没有犹豫,反而趾高气昂的回看了郭公子一眼,冲人比了个中指之后自信满满的应了下来。 郭子君面上顿时不大好看,但很快郭公子便冷笑一声,自我调整完毕 ——是了,那几个草包既然敢来,便是敢应的。 但应下是一回事,诗文能不能做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今日这题目是临时起的,跟平素那些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的老调子可不一样,就算是想蒙都没的蒙。 等亮诗的时候,才是那几个草包丢脸的时候! - 随着宋公子应下诗题,很快便有侯府下人摆上香案,又将笔墨纸砚及写字的几案备好。 一时之间,整座园子里便只剩下风拂叶,人喃文的声音。 宋传祺扫视周围一眼,只见大多数人都眉头紧蹙一脸凝重,偶尔有那么一个两个想到一句,满怀惊喜提笔记下之后,却又骤觉不满意,划掉几字添上几字,如此往复几许。 就连四大公子那一桌,除了卢光彦仍旧悠闲品茶之外,剩下三个也都作冥思苦想状。 心虚的宋传祺望着同样喝茶的天歌,忍不住又去拍她肩膀。 不过这次却被天歌侧身绕开,害得宋公子一下拍了个空。 “……” 宋公子委屈又着急的看了天歌一眼,“小舅子你给句准话呗,人家那香都点上了,你心里那诗来了没?咱们哥儿几个的脸面可就靠你了,你一定不能撂挑子啊。” 没等天歌说话,旁边的张瑾澜先捶了宋传祺一拳,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作诗的时候要安静么?你这瞎嚷嚷的,万一给小舅子扰乱了思路,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绝世好诗一下没了怎么办?真是话多都不看场合。” 说着将一块素巾移到天歌面前: “小舅子放心吃。我蹦指头捏开剥的,一个都没挨嘴,全是干净的。你快吃了补补脑,想起来更快。” 天歌搭眼一瞧,那素巾上面垒成小丘似的一堆瓜子仁儿。 “……” 可真是难为张公子了。 剥了半天的瓜子仁儿,原来不是为了自个儿一口嚼起来尽兴,而是为了给她补脑? 有点小感动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可是补脑的不是核桃么,谁见过嗑瓜子儿补脑的?小舅子真要吃了估计跟你那榆木脑袋就差不多了,还能想出什么好诗?还是我替你解决了吧。” 宋传祺一句话戳破真相,与此同时魔爪一揽,将那一素巾的瓜子仁儿兜起来抢走跳开。 辛苦了半天的张瑾澜哪里能依? 自是追上去抢夺自己的劳动成果。 于是乎,原本安静凝重的园子里,出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现象: 张尚书的儿子追着宋太尉的儿子满园子跑,一会儿打翻了这桌的墨汁,一会儿扯到了那桌的宣纸,最后更是差点撞倒了提笔写字的顾公子,害得顾家公子笔尖一抖,墨汁洒了隔壁易家公子满脸…… 众人一时气得不行,但奈何这二位一个是太尉独子,一个是尚书掌中宝,骂又骂不得,打更是不能够。 最后还是安平侯出面,好一阵才将这两位皮猴公子给劝了下来。 只是闹了这么一出,众人的思路皆被扰乱,哪里还记得方才的构思? 尤其是被洒了墨汁的易公子和“行凶”的顾公子,更是顾不上这些了。 无奈之下,安平侯只得让人收拾好园子,又重新燃起一根新香。 - 看着那跟重新回到高度的香,姬修齐无奈地看了搞事二人组一眼: “你们这闹了半天,就是为了去使坏的吧?” 宋传祺捏了一小撮瓜子仁儿进嘴,略带遗憾: “出师不利,本来应该是将那四个人都扰了的,只可惜卢家小子和那姓顾的位子有人挡着,一点也够不到。” 张瑾澜亦不甚满意: “就是没想到侯爷会重新燃香。不过也不亏,好歹多给小舅子争取了一点时间。” 说着二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看向天歌: “那个小舅子,可想到好诗了?” 姬修齐抬手敲了二人一通,给天歌添上茶水: “林哥儿你不用有压力,想不出来就想不出来,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咱们输了文斗赢武斗,平局也风光不丢人。” 不过话是这么说,那眼里的期待与小心翼翼可一点也不像不在乎的样子。 天歌望着眼巴巴的三人,不由笑出声来: “若是想不到,那也太对不起哥儿几个这般费心了。” 正文 第28话 惊才与生隙 天歌这话一出,三人登时喜出望外。 尊贵的宋公子忙不迭主动磨墨侍候,就连傲气的张公子也一把推开自家小厮,亲自铺纸以便小舅子挥洒诗情。 原本闹腾非常的惹事二人组一下变得如此乖顺,自是引了不少人侧目看来。 可这么一瞧下来,众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就连刚提笔的郭子君也有些难以置信,跟身边的卢光彦求证: “我没看错吧?那两个屁股能撅到天上去的家伙给那姓林的小子铺纸磨墨?” 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 疯了吧! 卢公子也觉得宋张两位贵公子怕是疯了,但转念一想,这二位都能唯姬修齐马首是瞻,不在意士农工商的尊卑之分又有什么奇怪? 况且那姓林的身份…… 想到这里,卢公子的目光落在那正在蘸墨挥毫的少年人身上。 慕寒山的侄儿,临安徐家的义子,上都姬家未来的小舅子,神医是林回春的关门弟子。 他竟是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少年人会有如此多的身份。 - 卢甲人还在临安,但让他南下去查的消息却已经悉数在昨日送到他面前。 那名叫林天歌的女子确有其人,还是临安城司户参军林明时的女儿,虽然林家出身北地,但那位跟赵家二小姐撞了名字的林姑娘打小便在临安城里长大,这是决计不可能会出错的。 只是可惜半年前,林参军之子好赌成性,再加上那位林姑娘对翟家小姐下了狠手,林参军又在多年前谋害翟家小姐,一应证据之下,如今的林家已经四散崩溃,就连那位因为当众与包家公子行秽乱之事的林姑娘,也早已在尼姑庵里犯了疯病。 至于眼前这位林天歌公子,自不可能是那位林小姐,更不可能诗赵家二小姐。 赵二小姐打小生活在青城的穷乡僻壤,林公子则是户籍可查的江南人士,更有友邻为证其幼年生活,一点不像是可以作假的样子。 再者,赵二小姐不仅容貌与性别跟林公子截然不同,而且大字也不识几个,更罔论能通文武会制脂粉,还有那等护城御敌的手段了。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是不知怎得,卢公子总觉得这二人之间有着莫名的联系。 许是当初初见时,林公子看他的眼神使然。 也有可能,是这位林公子出现在临安的时间,与赵家二小姐失踪的时间过分巧合过分接近。 但直觉终归是没有根据的东西,尤其是在面前白纸黑字的卷宗面前。 这种理性与直觉的交战,让卢公子困扰了一夜,直到此刻,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烦闷。 可是那从容挥笔,由着太尉之子磨墨,尚书之子铺纸的从容少年身上散发的出来的气度,却是一点也不像是青城那小地方能养出来的矜贵。 所以,当真是他搞错了吗? 也是,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有任何关联呢? 但是那个名字…… 天歌那两个字……听着是真的让人极度不舒服啊…… - 见卢光彦盯着那头一桌四人蹙眉发呆,郭子君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划拉两下: “光彦?回神回神。” 卢公子转过脑袋,声音微有不满: “有事?” 憋着一口气儿等着跟四大天王计较的郭公子没注意到同伴的情绪变化,只抬手一指那边香炉里的香: “快到一半了,那桌四人都快写完了。” 言下之意,是催卢光彦不要再发呆。 卢公子的目光从郭子君已经写好的三句上一扫而过,而后落在不远处围在桌边说笑的四人身上,澹声道句“知道了”,这才起身往旁边的书案走去。 对才华横溢的卢公子来说,作诗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半柱香的时间可以说是极为宽裕。 原本卢公子是想遵循惯例,等到最后再亮出自己的诗作的。 可如今不知怎得,在郭子君喊他回神之后,看到对面四人已经写到最后一页诗稿,他便生出几分不抒不快的憋闷来,乃至于以往的习惯彻底被他抛之脑后。 - 有些人与生俱备引人注目的能力,譬如此刻刚在桌案前站定的卢公子。 一见四大公子之首的卢公子准备展露诗才,旁边众人哪里会错过这样现场观摩的好机会? 几乎一瞬间,所有不管写完没写完的人,都停下自己的动作凑到跟前来。 作为上都城里众星捧月的存在,卢公子早已习惯了这样万众注目的情形,所以对此丝毫不以为意。 但见纸张铺排,镇纸落定,卢公子提笔蘸墨,稳稳当当游刃而书。 几乎第一个字刚出,众人便眼前一亮。 他们听过卢公子那些从云阳书院里流传出来的诗文,但却从未见过卢公子的笔墨。 墨色流转间,运笔精到端雅正宜的精致馆阁体呈现在众人面前,劲秀工整的字丰润淳和端庄有致,再配上诗歌整齐的结构,端的是纵横如畦和谐舒适。 像极了卢公子带给人的那种端方温润如春风的感觉。 大周科场沿袭了前齐的习惯,颇为钟情工整精美的馆阁体,所以但凡走科举之路的学子,都会从小练习馆阁体。 在场的文人们自然也不例外。 但直到此刻众人看到卢公子的字迹,才知道什么叫做书法,什么叫做狗爬 ——没错,说的就是他们自己写的字。 念头一起,原本准备拿出自己的诗文请卢公子拨冗点评的人,都默默将手里的纸给卷了起来。 随着卢公子第一句诗落定,很快便有人迫不及待念了出来: “酒垆春色浮寒瓮……” “好极好极!尤其这‘浮’字,用得当真是极妙!将春景倒映于瓮中清酒的画面一下就点染出来了!” “还有这‘寒’字也是极好!春色生暖,却亦有春寒,‘寒瓮’二字一下便将春日料峭中的生机衬出,竟是想不到更好的词来替换了!” 在众人的咋舌称赞与激情评点中,卢公子的第二句也出现在众人面前: “飞鞚拥尘惊垂虹……” “妙啊!少年纵马飞驰扬尘而起的风姿一下就有了!” “‘惊’字更是极尽这少年人的胆识与气魄啊!” “逸翮乘风青云势……” 第三句一出,众人齐齐嘶声吸气。 更有先前个别觉得自己写字不错的人,默然收起自己的大作。 毕竟比起先那些人,他们的字能看是能看,但在卢公子这般诗文辉光之下,他们的那些胡诌之句简直狗屁不通了。 他们能腆着脸巴结安平侯,但那是大家都这样,一起丢人那不叫丢人。 可真要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单个儿冒头班门弄斧,那会被这些就文友们给笑死的。 于是乎,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期待与瞩目里,卢公子的第四句也随着收笔的动作最终落定。 “九万抟风谁与同……” “好一句‘九万抟风谁与同’!卢公子这样的大才,遍数上都乃至整个大周见,有几人能同呢!” “是啊!这一句简直可与庄子那句‘大鹏一日同风起’相提并论,少年壮志气魄,简直震人心怀!” “少年白马,美酒豪情,再有青云之志,简直堪称今日这‘少年意气’诗题下的范本绝章啊!” 众声称赞里,卢公子谦和而笑,句句“谬赞”“不敢”“过誉”,让众文人是既崇敬又羞愧,完全将卢公子围了个严实。 旁边的郭子君看着自己的诗作,再看一眼被众人簇拥的兄弟,也不知怎得,拿起面前的诗纸便准备一撕两半。 然而抬眼之间,却无意瞧见一道目光望他这里看来。 尤其是那姓林的小子一脸玩味神色,一下子就让他又羞又恼,但也因此冷静下来。 是了,今日是四对四的斗诗,若他撕了诗文,最后丢的只会是自己的面儿。 想到这里,郭子君冷笑一声,仔细抚平自己的诗作,重新琢磨起个别词句的锤炼。 - 见天歌往对面人群看去,剩下三人只当她羡慕卢光彦,当即贴心出声安慰: “小舅子别慌,我觉得你写的比那姓卢的小子写得好多了!那些人不过是没有见到,再加上逢迎成性,所以才给卢家小子捧臭脚的,咱不跟那些人一般见识!等他们一会儿见了小舅子你的诗文,怕是才知道什么叫做惊才决绝,到时候咱哥儿几个理都不理他们!” 说这话的是宋传祺。 反正今天的天王你们爱答不理,明天的天王让你们高攀不起! ——嗯,不错,这很“少年意气”。 “就是就是,那些酸臭文人知道些什么?全都是不识货的主儿,卢家小子这么久才憋出那么四句话,小舅子你可是一个人想了咱们四个人的诗,光就数量上可就比他强多了,更别提咱质量也不赖。” “而且我有直觉,今儿个回家之后,等我爹知道我在诗会上露了这么一手,怕是会给我涨至少三个月的零用,到时候咱们去醉仙楼好好搓一顿!” 说这话的是张瑾澜。 宋传祺是太尉之子,武将出身举业不行说得过去;可张家老爹是礼部尚书,当初那也是探花郎上来的,生了个儿子却胸中无墨,那简直是门楣蒙羞的代表了。 所以张瑾澜这话虽然有安慰的成分,但却一点也不作假。 鬼知道张尚书多么盼望自家儿子能好好开窍。 张公子磕了粒瓜子儿,嗯,至于诗文是小舅子捉刀口述,自己依言誊写甚至还差点写错字的事情,自家老爹就无需知道了。 话都被两个嘴皮子利索的纨绔说完了,姬大少爷只得另换措辞开解兄弟: “林哥儿你只看了这几天的诗集,就写出这样的好诗来,已经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毕竟写诗这事儿吧,老实说的确是挺难的。” 天歌闻言轻“嗯”一声,对姬修齐最后小半句话表示认同。 之所以是小半句话,是因为那诗集她根本没有翻开过。 宋张二人将箱子着人送来之后,隔天天歌便让人送还各府,但不知怎得,前一日还因为送诗集胖揍自家小子的两位大人,竟是出奇一致的没有接受,反说送出便是礼物,让天歌放心收下。 乃至于那日午间四人相聚,天歌提起这事儿的时候,宋张二人都委屈至极,觉得老爹明明不在意,还故意借着由头白揍了他们一顿。 但不管怎么着,那两口大箱子如今还在林府书房里堆着,搬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反正前人之诗,总是不好抄的——毕竟就算抄的再偏,也保不齐会被人认出来,所以这些诗集看了无用。 而后人之诗,也是不好抄的——如果没有来自未来的姬老爷子,如果没有她先前的否认,那些后世名诗还不是随口拈来? 所以这一下就难到天歌了。 怎么办? 她除了记性说得过去,又会点数科知识,知道点医术,会易容调香舞刀弄枪之外,其他是真的一窍不通啊…… 更别提写诗这种考验才情的事了! 先前她敢答应的那么爽快,完全是忘了还有个姬老爷子,想着到时候随便搜腾几句后世大作充数罢了。 直到方才看到姬修齐,她才想到自己差点漏了这关键至极的一出。 所以怎么能不难呢?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方才宋张二人搞事的时候,她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了几首前人未作,后人不知的绝妙好诗。 而作诗之人嘛…… 想到这里,天歌面上绽笑。 - 看着忽然兀自发笑的天歌,宋传祺与张瑾澜对视一眼,小舅子这是怎么了? “我刚才看的不是卢光彦,是郭子君。” 天歌回神后的第一句话,惹得身边三人皆是一愣。 不由同时朝着郭公子那里瞧去。 三道目光齐刷刷投射而来,可比天歌先前那一道目光威猛多了。 几乎同时,觉察到注视的郭公子抬起头来,一时间,双眼对六目,战火电光四射。 尤其是当天歌接下来的话出口,聪明的纨绔三人组一下就乐出了声,看好戏的心情便越发快乐了。 “方才郭公子见卢光彦诗作大成万众簇拥,而自己凄惶苦吟身边凄凉无人,羞愤之下差点撕了手中诗稿。” 宋传祺轻啧一声,冲郭公子比了个小指,乐了起来: “所以说,这兄友弟恭的四大公子之间,也并不像别人口中那样要好嘛。” ——ps.本章和下章出现的诗文都是一些古诗词的化用和融合。最近复习备考中,每天时间有限,所以斗诗的诗歌就整的比较粗糙,格律和细节什么的不要较真哈哈哈~如有不对,你说的都对!疯狂乖巧点头中! 正文 第29话 打破与捉刀 按照以往的习惯,卢公子会先等几位兄弟出尽风头之后,自己再露一手后来居上。 因为这样一来,四大公子都会受到万众追捧称赞,就算最后有好事者分出个高下来,也不会让排到卢公子后面的人太伤脸面。 毕竟高下之分总是难免,四人心里虽多少都有较劲儿的年头,但才不如人,也还能勉强说服自己笑着接受。 可是今儿个卢公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是不等三位兄弟先提笔成诗,自己一个人便急冲冲率先露了脸儿。 有了这样的珠玉在前,试问本就才华略逊一筹的其他三人,哪里还有让人眼前一亮,从而接受盛赞的机会? 也难怪郭公子心情不佳了。 其实不止郭公子,就连易家三少爷也是如此,尤其方才他还被顾世宜甩了一脸墨渍,面上可洗,但衣服上的却只能先将就,易公子甚至感觉今日是他有生以来最倒霉的日子。 至于顾世宜,倒还好些。 毕竟四人组里,他从来都是被欺负的那一个,而且回回都是卢光彦帮他说话,所以他早就将卢公子奉为圭臬,又怎么会嫉妒不甘呢? 眼下对他而言,最担心的不过是得罪了嘴巴带毒的易公子,日后会被他变本加厉的讽刺嘲弄罢了。 但这嘲讽也只局限在他们四人相处之时,所以跟另外二人丢面儿的感觉比较起来,远不是什么大事儿。 - 看着那头几人精彩至极的面色,张瑾澜嗑着瓜子儿: “都说患难见真情,如今这还是没遭遇什么大难呢,咱们四大公子就气不顺了?不过说起来倒也真是为难那几个了,虚与委蛇这么多年,也不嫌累得慌。” 宋传祺啧啧一声,搭手在张瑾澜肩膀上: “累什么累,没见人家享受得很么?指不定人就好这一口,所以才能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做一丘之貉。” 旁边的姬修齐竖起大拇指: “几天没见,传祺你这用成语的功力见长啊。” 张瑾澜帮腔: “附议。这是传祺这个月来头第二次用对三连,上一次还是在醉仙楼那三个目。” 身边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尽兴就罢了,甚至还冲着对面挤眉弄眼个不停,得亏郭公子几人听不见这边说话的内容,不然怕是会再次打起来。 但饶是如此,几人的嘚瑟模样还是让郭公子心里很不爽。 瞅着眼见到底儿的燃香,郭公子冲旁边的小厮使个眼色,后者当即受意,清嗓出声: “哎呀,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呢!香快要燃尽了!”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果见那香炉之中的燃香只剩下小拇指尖那么小一截。 但到了这个时候,香燃尽与不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毕竟有卢公子大作在前,他们哪里还敢将自己写好的诗稿拿出来丢人现眼?而没写完的,更是再没有写下去的心思和勇气了。 再者先前的赋诗酬唱,已经给不少人以展露的机会,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安静的等待今日最重要文斗环节吧。 毕竟看那四个不通文墨的纨绔子弟出丑,可比旁的什么有趣多了。 况且外间还设置了赌局呢! - 随着燃香完全没入炉灰之中,留与众人作诗的时间也就此结束。 安平侯府的侍从上前来收走了天歌四人卷起来的诗稿,拿到最旁边的几案边由几个抄工多份誊抄。 因为卢光彦的诗文已经示于人前,所以是四大公子的诗文便最先被铺展开来。 到底是云阳书院里实打实的才子,易廷岚、郭子君、顾世宜三人的才情虽与卢光彦相比还差了那么一些,但平心而论这些诗还是极其出色。 至少对于惯常参加安平侯诗会的这些文人们来说,是远超他们水平的佳作。 再加上四大公子的名声加持,众人自是少不得对三人的诗文好一通夸赞,直夸得几人心情舒朗开阔,就连先前被天王们气出的不快也消散一空。 ——当然,方才几人的不快,不过是流露间隙恰巧被四个臭小子瞧见罢了,就算这些人一句不夸,以贵公子们养气的功夫,又哪里会真的形于颜色? 侯府当中一派和乐,侯府外头亦是热闹非凡。 因为设置了赌局,而且赌额不小,所以今日八人的诗文会全程从诗会现场抄送到场外,让大家见证保证公平的同时,也不知不觉扩大了这场诗会的关注度与影响力。 - 卢府。 休沐的卢御史正在跟同僚们饮茶叙话,正说到侯府的诗会,忽见身边小厮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一卷纸轴。 卢御史正欲出言呵斥小厮无礼,可待听到那附耳之言的时候,到嘴边的迅驰便又收了回去。 轻咳一声,看着面前坐着的几位尚书大人,卢御史一捋胡子,随意道: “既如此,你便将诗稿念来一听吧。” 小厮闻言,当即展开诗稿,清了清嗓子便吟诵起来。 第一首念的是顾世宜的。 待小厮念罢,礼部尚书张恒年点了点头; “顾太常卿的这个小儿的确出息,当得起董承那样看重他。” 张恒年口中的董承,是云阳书院止制科的先生,与当初安阳才子徐淮乃是同科,只可惜那一年徐淮受到周燮的刺激,愤而放弃国试,让董承得了那一年的状元郎。 第二首念的是易家三公子的,搭腔的是户部侍郎郭芳: “到底是易家儿郎,就凭这首诗,绝不会堕了易相的才名。真是后生可畏啊!” 第三首念的是郭子君的,当爹的自是不好品评,夸赞的机会便留给了卢御史: “郭贤侄的诗文又精进了,上次我进宫的时候,陛下还说上都这届的儿郎们个个有大才,今日一看,陛下果然极有先见,想来明春国试的时候,郭贤侄定会金榜题名啊!” 被三公之一当众夸自家儿子有出息,郭侍郎心里那叫一个美滋滋,只是嘴上还得说着“不敢不敢”聊表谦卑。 三大公子都有了,剩下的那卷自然是卢家公子的了。 听小厮抑扬顿挫的念完,郭侍郎当即好一通夸赞,张尚书自然也不落下。 但是说完之后,张尚书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这边送来了四大公子的,一会儿就要送那四大纨绔的了吧? 一想到自家那浑不吝的臭小子,张尚书就觉得心里发毛。 鬼知道那小兔崽子能诌出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来…… 尤其再一想,一会儿自家小子的诗文还会被当众念出来,张尚书便恨不能找块地缝儿钻进去。 他今天应约出门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诗会这茬呢? 早知道跟这姓卢的和姓郭的喝什么茶啊! 不行,他得赶紧寻个由头赶紧溜了。 然而不得张尚书跑路,方才那出去的小厮又一次推门而入: “老爷,四大天王的诗作也有了。” 张尚书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完了,人要丢大发了! 不仅仅是张尚书这样想,在自个儿家里练功的太尉大人宋辰时在听到小厮来报的时候,也一下子错了准头,箭头连草靶都没有碰到。 倒是安平侯府坐在闺房中对镜贴花的宁馨郡主心情颇好。 “那几个草包能作出什么好诗来?听他们的诗文怕是要脏了本郡主的耳朵。” ——但话虽这么说,郡主殿下还是拿过婢女送来的诗稿随意瞧了一眼。 可是就这一眼,登时让郡主殿下腾然起身,面上的妆也歪了几分: “这不可能!宋传祺那草包怎么能写出这等诗作来!” 诗稿被郡主抬手打落在地,翻折中隐去后文,只露出前两句来: “乡关春锦月华素,万里西风云色暮。” - “……儿郎不解吴钩佩,赤霜何须惜相顾。” 随着最后一句展露出来,同样的疑问与讶然也在众文人心中升腾而起。 就连四大公子也有些难以置信。 看着铺陈开来的诗作,郭子君一咬牙: “我不信!你这必是找人捉刀之笔!” 宋传祺这草包连夫子交代的文章都默不熟,怎么可能写出这等诗文来! 卢公子心中亦是讶然,但却不像郭子君这般激动,甚至还出声为宋传祺说话: “子君,没有证据的话,不能乱说。再怎么讲,宋公子也是咱们书院同窗,更在今年州试中榜上有名,写出这么一首好诗也不足为奇。” 天歌抬头看了卢公子一眼,眼角含笑。 要不是刚才听张瑾澜说了他们州试的名次门道,她差点都信了卢公子真是一片好心了。 果然,听到州试二字,众人先前犹疑中对宋传祺产生的一星半点偏向,全在这两个字上化为齑粉。 宋传祺闻言冷笑一声: “只准你写诗露才,别人写诗就都是捉刀的?郭公子还真是文章歪理张口就来啊!题目是现场定的,你说我找人捉刀,行啊,你说说我找的是谁?还是说你觉得侯爷先前跟我透了题?” 安平侯透题?想多了吧! 题目虽然是安平侯最终定下的,但商议敲定的过程却是所有人一起,侯爷就是想透都没法透呢。 更不用说郡主殿下还跟这四人生有嫌隙,就算透题也该给四大公子透好吗? 这话一出,场上顿时沉默起来。 宋家公子这话说的好像也没错…… “而且就算小爷真的找人捉刀,同样时间里写出来的诗作比你强,你这才子的名头是不是该让一让了?” 一阵嘶声传来,众人看向宋传祺的眼神又变了变: 难道,宋家小子的诗真的是找人代写的? - 肯定是找人代写的啊! 看着手里的诗稿,宋太尉一边抹去额上汗水,一边默默腹诽。 他的崽子什么德行他不知道?要是能有写出这诗的水平,还用他去讨州试的人情?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找人代写的,这写诗的人水平倒还真不赖。 而且…… 看着那“赤霜”二字,宋太尉的目光沉了沉。 如今西南吴悠之乱的消息已经传到上都,再加上周帝没有故意要瞒着消息,所以吴悠所打的名号也不胫而走。 镇守大周西南的门户,乃镇西大将军武清远所带的赤霜军,这诗里毫不遮掩的流泻出对赤霜军平乱的信心与从军之志。 倒是符合传祺太尉之子的身份。 最重要的,这诗也给了宋太尉一个新的思路。 武清远是前齐旧臣,吴悠之乱一起,朝中便有人担心武清远会倒戈吴悠,但易相和他却坚定相信武清远不会弃西南百姓于不顾。 这几日,易相正准备领旨前往西南,如果他能趁此机会也让传祺去西南锻炼一番,那么日后再给他在军中安排要务,也会容易许多。 最重要的是,有了军功之后,这孩子也就不必再挤破头去参加明春的国试了 ——反正本也不是读书的料,不如顺了他的心意,让他去营里锻炼锻炼。 而且西南只用担心小小的吴悠,胡家的镇远军那边却要面临大金铁骑,早晚有一天,躲不开刀枪剑戟。 这么一比,赤霜军倒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 念头一起,宋太尉抬脚便往书房走去。 现在就写折子吧! - “看来宋大人的执著,也影响了宋贤侄啊……” 茶楼里,卢御史捋着胡子,同样瞧着被抄送过来的宋公子的诗作感慨。 然而张尚书却完全没心情去想这诗文的深意。 此刻可怜的尚书大人心中只剩哀嚎: 怎么办?宋家小子忽然出息了起来,岂不是会衬得瑾澜更加草包了?说好一起不学无术,这宋家小子怎么还偷着用功了呢? 就在尚书大人心中替自家儿子不值的时候,小厮将张公子的诗作也抖了开来。 罢了罢了,认命认命…… 张尚书灌了一杯茶水,默默闭上眼睛。 然而小童一出声,尚书大人的眼睛霎时睁的斗大! 他没听错吧?! - “立谈一诺千金重,豪纵肝胆死生同……” “乾坤咽鼓怀忠献,丹凤策定念王功……” 张公子的诗被一句句念出,园子里的文士们都忍不住愣怔。 北风送来某人嗑瓜子儿的声音,还有一句咋舌: “接下来你们是不是也要说,我这诗是找人捉刀的?” “那可不?反正比我写得好的肯定都是抄的嘛!” 宋传祺阴阳怪气一声,说着看向郭子君,“你说是不是啊郭公子?” 郭子君被这话一激,登时气得咬牙,但一触到旁边卢光彦的目光,却又不得不将这口恶气咽了回去。 正文 第30话 结果与奇怪 张尚书看着面前的诗稿,难以置信这是自家儿子写出来的东西。 他从来都没有想到,在自己眼中算是狐朋狗友的那几个臭小子,在自家儿子心中竟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是了,这么些年下来,这几个小子一直没红过脸,有什么也都是彼此仗义照应,虽说不学无术了些,但却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真纨绔,更不是那种彼此逢迎委蛇的虚伪之辈。 但是更让张尚书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虽然一直训斥儿子没出息不上进,但却没想到儿子也有这般志向。 到这个时候,张尚书才想起,自家小子虽说次次课业不行,但在家却也时常秉烛夜读,就是不如卢家那几个小子聪慧罢了…… 张尚书抹了一把老泪,就凭儿子这般忠君之志,和策定丹凤的抱负,他往后也得好好善待这小兔崽子。 郭侍郎见尚书大人抹泪,不由跟旁边的卢御史对视一眼,酝酿言辞出声宽慰: “那个,张大人,令郎这般壮志豪情是好事,陛下若是见了此诗,也会称赞大人您教子有方的。” 是的,郭侍郎和卢御史一点也不怀疑这诗出自张瑾澜之手——尽管张公子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 为什么? 听听那句“丹凤策定念王功”! 啧,这种万般功勋都归属帝王的拍马屁原则,可不正是张尚书多年来的为官之道么? 满朝上下,从没有一个人能像礼部尚书张恒年一样,对陛下每天吹彩虹屁还不带重样儿的。 张公子这是小小年纪就继承了自家老爹的为官绝学啊! 比起方才那几个小子可高明多了。 毕竟谁也没法否认这诗作的不好,要是否认,那不就是质疑陛下的万世之功了么?傻子才会去批驳呢。 当然…… 郭侍郎轻咳一声,平心而论,除了尾句的丹凤之志里有媚上之意之外,这诗倒也的确还行。 - 张公子的谄媚众人多少是看出来了几分,但映衬着前面的肝胆豪情与鼓咽忠献里,倒更多是疏朗与少年赤诚。 毕竟比起某些文人先前酬唱时献给安平侯的诗作,张公子这一首已是不卑不亢诚挚至极了。 而且宋张二人这诗文一武一文,好巧不巧都在表忠心和报国之志,诗中选择的方式也都完全符合两府公子的身份,便是郭子君也不好挑剔些什么。 当然,唯一能挑剔的,也就只有怀疑他们捉刀了。 但是还是那句话,拿不出证据,便一切白瞎。 既如此…… “接下来该瞧瞧姬少爷的大作了吧?” 听到郭子君这句话,众人都回过神来。 对对对,四对四的文斗,这不还有俩呢么? 要是剩下两个商户小子诗文不通,那不还是四大公子赢么? 面对郭子君的挑衅和众人看好戏似的质疑,姬少爷极有修养的含笑作请,示意旁边的侯府下人将自己的诗稿展开。 - “春风堆锦连翠云,白鹭轩敞振红裙。” 乍看到前两句,园中顿时一阵哄笑。 今日的诗题是少年意气,姬家少爷却写起了美人儿,啧,云鬓美人红裙堆绣,少年风流是风流,但与前面几人的报国之志相比,却还是差得太远了些。 况且以美人为志,这小子怕是真要坐实了这风流纨绔的名儿了。 而且姬家少爷好像已经有了婚约吧? 啧,还是陛下赐婚的,只是如果陛下和徐家小姐知道姬家少爷在有了亲事之后,还生出这般风流意气,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看吧,什么狗屁四大天王,这会儿终是要露出才学疏短之处了吧? 在众人的幸灾乐祸里,姬少爷的后两句诗,也随着诗稿的展开现于人前: “妆成报与君王侧,赤心一腔奉精魂……” ??? 什么情况? 女子的示爱之词? 众人眼见便要嗤笑出声,可是很快便抬手捂住嘴巴。 姬家公子是男儿,怎么可能傻到从女子视角,写出这么一首向陛下示爱的诗文? 古往今来,有不少男子以女子视角写闺怨,以抒怀才不遇之情,便是今日在场的文人里,便有不少人有类似诗作。 所以这首诗不是写女儿情爱,以不是写春闺深梦,而是写…… 想到姬家的身份,众人霎时了然。 所以前面美人儿,不是想要示爱于君王的女子,而是姬少爷乃至于姬家的自喻? 所以美人儿精心打扮,不是为了侍奉心上郎君,而是以赤诚之心向那位九五之君尽忠? 但是这表忠的言辞未免也太…… 文士们纷纷咳了起来。 对不起,是他们输了。 毕竟他们写给安平侯的诗,都还没这般直白露骨过。 - “姬家是商户,所以姬家小子的文辞高低,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就算略逊宋张二人一头,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更何况见谁又敢说这首诗写的不好呢?” 云阳书院里,精神矍铄的老者看着面前抄送来的诗文,澹声评点。 “这一场斗诗,在那几个小子看来是文辞之斗,可在那几个小朋友的利用之下,却变成几个小辈代表自己,代表家族向主君表露心迹的大好机会。 “或许落在一些人眼中,这几个小子媚上逢迎,可却耐不住这诗的确会让龙颜大悦。而且这样的诗文,也没人敢说一句不好。” 不是诗文真的好到挑不出不足来,而是没人敢对这几首向帝王表忠的诗说不好。 但凡有人指出这几首诗文的不足,只要被有心人稍加利用,便会落得个对君不忠对国不诚的罪名。 饶是朝中大员尚且担当不起,更何况安平侯府的那些个什么都不是的文人? 见老者给出这样的评价,站在他身边的夫子不由出言: “可是您不觉得,这几位公子的表现,与平素的样子差别有些太大了么?” 宋家小子上课打盹儿下课打鸟儿,张家小子更是温书诵文的课业都完成不了,写出这样可与卢家小子比肩的诗文,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且若真要仔细计较起来,这二人的诗作其实比卢公子的泛泛之谈更有针对性,也正是因此,也要隐隐胜过一筹。 但是这样的话,夫子不敢说,也不愿承认。 反倒是旁边的老者捋了捋飘逸的长须: “人不可貌相啊董承。那两个小子浑是浑了点,但脑袋却灵活,至少比起廷益他们几个,要更活泛一些。姬家老爷子教出来的孙子,也是不拘一格之辈,这也是他们三个凑在一处,能比那四个小子更会利用好这个机会的原因。” “书院里的学子很多,但国试张榜,靠头的名额却也就那么几个。文官的路子,与举业的名次有关,但他们的成败与人生却并非全要靠那一张榜单来定性。你看看如今朝堂上的那些人精,又有几个是当初国试的一甲呢?” “孔圣道,有教无类,那几个孩子,也还望你一视同仁啊……” 听到老者最后那一句话,董承的目光禁不住一缩,而后并手于前,垂首道是。 屋内陷入静寂,就在这时,最后一份诗稿也送到案前。 本以为依旧是与前几首一样的媚上之风,所以老者只准备扫一眼便让人拿下。 谁曾想,这一眼却望了许久。 “相国大人?” 旁边的董承轻唤老者。 他从未见过易相这般出神愣怔过。 “做这首诗的小子,叫什么来着?” - “林天歌。” 看着眼前的诗文,卢光彦在心中念出少年的名字。 说不上的滋味浮上心头,让卢公子生出从未有过的困惑与焦灼。 这个他好似看透,却又好似看不透的少年,让卢公子头一次生出茫然之感。 明明是身份干净清白,但却始终带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霭;明明是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写出的诗却带着不属于少年的沧桑。 到了这个时候,其实不光是卢公子,就连侯府院中的诸多文人,也生出这样的感觉来。 明明仍是年岁最好的少年郎啊,怎么会那般懂他们这些人心中的惆怅,又怎么会写出这样哀愁遗憾中,却又带着释怀与希望的昂扬向上? 冬阳下,流畅飘转的行书潇洒秀逸,婉丽如惊鸿游龙的字迹,是在场诸人都未见过的洒脱,那是与馆阁体的工整精致完全不同的酣畅淋漓,甚至让人的心也随之跃动沸腾。 当然,最让人心旌荡漾的,却还是那首律诗的内容。 ——是的,那位林公子所写的,不是相对简单的七绝,而是一首七律。 “仙佛苍茫未可成,凄凉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短短五十六个字,写尽了他们这些书生的窘迫与凄惶,写尽了他们好似可以看到尽头的无用一生。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披在身上的伪装,被这十四个字毫不留情的撕破,一点颜面也不留。 甚至有人红了眼眶。 多年屡试不第,他们早已不是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了。 家中上有老父母需要侍奉,下有子嗣儿女需要养育,可他们却依旧浑噩庸碌,什么力也出不上。 甚或家中少有的银钱,父母看病买药的银钱,也都挤留出来,用作他们的书册笔墨资费。 这样的他们,还有什么用呢? “还是有用的啊……春鸟秋虫自作声,就算不温书习字,就算不走这条多年行不通的坎坷之道,也还有继续在人世行走的价值啊!士农工商虽有尊卑,但谁又能保证,这条仕途之路,便比我先前躬耕陇上更轻松更值得呢!” 沉默之声里,忽然一位中年男子喃喃开口,到最后竟是癫狂般疯笑出声,一把撕碎手中的诗稿,扬手一挥。 在雪花般的纸屑里,男子大笑着扬长而去。 没有理会其他人,更没有再去先前那样去顾忌迎合侯爷的颜面,就那般由着自己的心,如当年李青莲一般,仰天大笑出门去。 “那是宿阳娄蠡吧……” 人群中传出一阵骚动。 对这些长时间交际的文人来讲,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那是他们所有人当中,科考之路走得最难的一人。 一路从乡试到如今府试,他考了整整二十四载,却依旧连个举人都不是。 背井离乡二十四载,皆因羞于没有官身,无颜面见家中双亲。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前些日子还誓要再战三年后的州试,如今却在看到小儿所做的诗作后,倏然放弃了这些年来的坚持。 不知怎的,在娄蠡离去之后,竟是有不少人替他松了一口气。 或许很多时候,并没有必要去执著一条不适合自己的道路吧…… - 娄蠡之后,再没有人如他这般贸然离去,但留下的人里,却有不少都恍似忽然神清目明。 应承之声不再,园子里便多少显得有些冷清了。 到了这个时候,八首诗全部都示于人前,也到了该评个高下之分的时候了。 点评自是不能凭借一家之言,可在场诸人虽说写诗的水准参差不齐,但欣赏诗作的能力却大都不差。 只是结果却依旧不好明断。 最大的为难之处在于,今日这八首诗的评判标准已经超越简单的立意文采。 但既然有比较,结果总还是要有的。 虽然这个结果或许伤人,但对安平侯来说,已经是让各方尽最大的可能各得好处。 八首诗里,卢公子的诗作与宋传祺、张瑾澜、姬修齐三人的诗文同列第一。 个中原因,不说也明,所以饶是郭子君心中愤然,却也不得不接受。 列在第二位的,是四大公子中的其他三人。 既是诗作本身出彩,也算是为几位才子挽尊。 至于最后一名,则是写出那首七律的林姓少年。 缘由则是诗生耄耋意,不见少年风发意气。 而最终文斗的比试结果,则是平手。 - 这结果一出,宋传祺当即不平起来: “怎么可能是平局!而且小舅子你诗写得那么好,怎们可能才排到最后一名!” 说着便要扬声理论,却被天歌拽后一步: “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可是……” 宋传祺还要再说,却被天歌打断:“没有可是。我们至少没有输,不是吗?” “但这结果明显有失偏颇!” 小舅子四首诗里有三首都拿了第一,没有道理第四首更好,却拿了最后一名。 这分明就是安平侯为了照顾那几个小子的颜面,故意偏向四大公子。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天歌说完这话,看一眼旁边的姬修齐。 后者受意,连忙应声相劝: “不管别人怎么说,咱们知道林哥儿很厉害就行了。这时候莫要再冲动而节外生枝。” 听出姬修齐话里的意思,宋传祺顿时安静下来。 不远处的郭子君瞧着这边的动静,不由带着狐疑与几分不甘看向卢光彦: “光彦,你觉不觉得那四个小子有些奇怪?不对,应该是那个姓林的。” 卢公子眉毛微动: “怎么奇怪了?” 正文 第31话 不甘与收学 郭子君皱着眉头: “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大对劲儿。按照宋传祺和张瑾澜那骄纵的性子,除了会对姬修齐另眼相待,其他人那是一点都瞧不上,可是我怎么瞅着他们对那姓林的小子却像比对姬修齐还照顾?” 就算那林家小子是姬修齐的小舅子,按理来说也该是被爱屋及乌的那只乌鸦,哪里用得着这两位公子这般捧着? “你还记得吗?上次在醉仙楼的时候,这两个小子对姓林的小子可还没这么好,愣是在旁边看了许久的热闹,最后才出面护那家伙的。” 听郭子君这么一说,卢光彦亦想起上次在醉仙楼闹的那一出来。 的确,上次两人对林小子的态度,和这次的的确相差了太多。 而且他若记得没错,四对四的主意还是这姓林的小子提出来的,而最一开始宋传祺并不答应,还将这小子拽到后头去劝说了一通。 也不知后来二人又说了什么,宋传祺便很快反口应下了此事,张瑾澜听到之后还吃了好大一惊。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的小小细节,在此刻看来,好像处处都是问题。 卢公子蹙了蹙眉头,以他对那林家小子的了解,那并不是一个傻子,相反,此人极其聪明冷静。 所以他当时在醉仙楼里,定然也看出宋张二人对他的态度,这样的情况之下,还提出表面上看起来极度不利于己方的文斗和武斗,那么想来只有一个结果了…… “以宋传祺和张瑾澜那草包的水平,肯定是写不出那两首诗的。如果没有先前透题的可能性,这满园子能为他们捉刀,又有能力对他们捉刀之人,就只剩下同桌共坐的那个林家小子了!” 郭公子适时道出自己的猜测,越发咬牙切齿,“没错,一定是那姓林的小子,方才写诗的时候,就是他们那几个围簇在一起,那三个家伙肯定不可能,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姓林的小子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郭公子哪里能忍,当即准备将自己的发现公之于众。 然而没等他开口,旁边卢公子却淡淡扫他一眼: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光彦,你什么意思?” “且不说你没有证据,就算有,在这个时候嚷嚷出来,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卢公子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保持着面上春风般和煦的温雅。 见不甘上头的郭公子还没有想明白眼下的情况,旁边一直沉默的易家三公子易廷岚慢慢出声,戳破惨烈的真相: “那几个本就是不学无术的名字,就算闹出捉刀的笑话,对他们来说也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可一旦落实了那四首诗都是林家小子一人想出来的,你说外间那些人会如何传道此事?” 才名满上都的四大公子,大周最高学府云阳书院的四大才子,四个人在一炷香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诗文,却不如一个小小的商户子侄在半柱香想出来的诗作好。 这还不是最可笑的。 最可笑的地方在于,四大公子每个人只作出一首,而那年纪最小的少年却一口气写出了四首。 尤其是那第四首诗。 尽管安平侯以主旨立意不搭命题的名头,将这首诗落在末名,可但凡有些才情的人,都看得出来,抛出其他所有的立场及态度等因素,这一首,才是今日当之无愧的诗魁。 这样的结果,抖出来有什么用? 让宋传祺等人丢脸? 他们原本就不在意那无才放浪的纨绔之名啊。 最终的结果,只会让别人恍然大悟,四大公子的才华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卓绝,甚至不如一个没入过云阳书院的商户小子,从而让他们成为那林家小子出名的垫脚石罢了。 “那我们就只能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咽下这口气了?”郭公子一咬牙,转过头去,“我不甘心。” 可是,对于在场的几位才子来说,又有谁会甘心呢? 真要计较起来,最不甘心的,应该是一直以来都站在荣誉的最高处,享受着荣光与辉煌的卢公子呐。 “所以,接下来的武斗,只能赢。” ——是的,只能赢。 对于四大公子来说,文斗平局的结果,已经是难看至极的溃败。 武斗哪怕赢了,也才是文武相抵的平局。 可是照着眼下的情况来看,这已经是在尽最大的可能挽尊了。 - 安平侯府内,侍从们忙手忙脚的布置着武斗的场地。 许是因为娄蠡离去的刺激,又许是因为那最后一首诗的余韵,尽管人依旧不少,但先前的逢迎奉承之声已经化作沉默。 同样沉默的,还有卢府饮茶闲聊的几位大人们。 “这样老道的诗文,若非亲闻,老夫实难相信这是一介小儿能写得出来的。” 打破沉默的,是户部侍郎郭芳。 这样年岁的少年人,不应该是子君等人一样的意气少年么? 宝马轻裘,挥斥方遒。 而不是这般似乎看尽一切,对外界之声不屑的通透与自我圆满。 这真的是那小儿所作么? 郭侍郎忍不住怀疑。 “但想尽历朝诗作,却好似从未有前人作过这样一篇。” 说这话的人是礼部尚书张恒年。 不管他为官之道是何,但就才情来说,却是大周朝数一数二的,就连掌管云阳书院的易相,也曾主动邀请他在致仕之后,进入云阳书院讲学。 郭侍郎看了张尚书一眼。 不管几家子侄之间的关系如何,但他们几人却都是卢党一派。 按照以往的情况,张尚书从来不会主动评置这些孩子们的事情,可如今他才说了这么一句,姓张的竟然便出口为那姓林的小子说话了么? - 其实这句话说完之后,张尚书很快便觉察到了不对。 尽管他并没有说错,但却不该在这个时候讲出来。 张尚书不由自省起来,是什么促使他这般冲动? 是因为儿子终于出息了,诗文已经能与卢家小子比肩,甚至超过顾家小子一头,终于在几位同僚当中给自己这个当爹的争了口气儿,从而给了他勇气? 还是说自己私藏的那些残本诗集,被败家子儿送个了识货的主儿,而没有被白白糟践,让他终于获得了些许慰藉? 又或者说,自家儿子这次找的好兄弟,终于比以前那两个靠谱了些? 张尚书没想明白。 但有一点他却很清楚,那就是这会儿看到郭芳不服气又没法说的模样,他这心里竟然有些该死的痛快。 - “虽有不平,却亦可自洽。有这般少年老成的聪慧与心态,若只浪费在商贾之道上,实在是有些可惜了啊。” 云阳书院里,大周朝尊贵相国大人,执掌云阳书院二十几载的院长易伯瑾喟叹一声。 立于老者旁边的夫子董承闻言一震,带着几许不可置信: “老师的意思是……” “云阳书院成立成立百年,不仅仅是为了培养那些在科举之道上搏出名头的国之肱骨,还有那些可辉耀文坛的皓皓星辰。大周立国十三载,也该有自己的李青莲和褚明怀了。若是错过了这个孩子,怕是又不知要再等上多少载了。” 如果说先前董承只是猜测,那现在他几乎可以全完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老师的意思。 前唐李青莲和前宁褚明怀啊…… 董承难以形容自己此刻内心的汹涌翻腾。 这种感觉,已经超越他当初得知徐淮放弃国试时的震撼与难以置信。 只是,仅凭这一首诗,真的可以做出如此决断吗? 这样的质疑只生出一念,便很快被董承打消。 老师看人……向来是不会出错的…… “拿着那孩子的诗稿,去找黄景仁吧。”相国大人捻须轻笑,“想来这次,他应该不会再跟老夫说什么离开的话了。” - 云阳书院分社多科,除却专门教授六艺的科目之外,还有根据科考科目与其他经史子集分设的科类,包罗之广涵盖之泛,可谓有史以来之最。 但也正因为书院中科类众多,学子不可能皆修,所以除却必修的科类之外,其他科类都是自选修习。 诗科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与其他自选科类相比,每年选择修习诗科的人数,却完全可与必修科类媲美,甚至有人还等不到名额。 原因无他,但凡走科举之路的学子,可以不通数科,但酒宴诗会写不出几首漂亮诗文,那也太辱没文人身份。 易相口中的黄景仁,便是云阳书院主理诗科的夫子。 此人本是名满大齐的诗家,虽然屡试不第,但却诗才卓绝,所以当初易相请他进书院任教之时,不仅无人反对,甚至引来一片叫好。 但相比于学子们的开心,黄夫子却并没有那么快乐。 因为掌管诗科多年,纵有卢光彦这样的少年英才,黄夫子却依旧觉得他的诗匠气太重,达不到诗文真正要求的随心随意。 久而久之,黄夫子便无比惆怅,怀疑起自己是否能担得起教授诗科的重任,苦闷起大周无有诗才。 光是今年一年,黄夫子便已经向易相提出过三次辞请了。 董承拿着诗稿进入诗院的时候,正碰上人打好了包袱从里头出来。 瞧着这一幕,董承愣了: “老黄,你这是做什么?” “老董?你来的正好,也省得我再去制院与你话别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该在书院待下去了。正巧过了这几日,便到腊月,趁着这时候跟易相请辞,让他另觅良师,也不会耽搁了学子们来年的课业。” 黄夫子说完这句话,拍了拍董承的肩膀,“老伙计,保重。” 说着转身便往外走去。 董承急了,连忙赶上去拽住黄夫子: “你急什么劲儿啊!我刚从那边过来,老师让我将这个交给你。你先看看,看完再说。” 将包袱往上揽了揽,黄夫子带着几分狐疑展开董承递过来的东西,只纵观一眼,便霎时双目放光,激动地抖起手来,再看董承的时候,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这这这……这是……” “老师让我给你送的学生,怎么样,还走不走?” “不走了不走了!人在哪里!我这就去见见!” 董承被黄夫子的模样逗乐了: “人现在应该还在安平侯府,不过目下还不是书院的学生,老师的意思,你若是瞧上了,便自己去收进来。” 云阳书院的入学是考校制,但掌管各科类的大夫子也有自己收学子的权利,一旦收在门下,便是真正的亲传弟子,所以一般大夫子不会轻易浪费这个名额。 譬如黄夫子在书院执教十五年,无数人想入他门下,他却从来没有松过一个口子。 可是此刻听到董承这句话,黄夫子却是一把卸下肩上的包袱丢给他,抓着诗稿不顾身份往外跑去: “就是院长不说,这人我也不能让他跑了啊!东西你帮我放回去,我这就去安平侯府!” 看着黄夫子越来越远的背影,再瞅瞅怀里的包袱,董承实在哭笑不得: “就算去寻人,你这不知道名字哪成啊……” - 侯府之外发生了什么,传出去的诗文又引起了怎样的轰动,天歌几人一点也不清楚。 因为此刻对他们来说,眼下需要集中精力应对的,是站在对面的四个人。 武斗的场地是园子里拓开的一块平地。 因为交手的八人非富即贵,所以地面上还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免得几位公子磕碰到。 至于规则,也比一般的武斗更加简单: 八人赤手空拳,不可用器,哪一队四人先出地毯之外,便算作输。 乍一听这要求的时候,尤其是不可用器一条,宋传祺便不满起来。 四大公子擅拳脚和刀剑断刃,但他却擅长长枪,张瑾澜也是以长矛为主,加上这条,完全是翦除了他们的优势,哪里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可是若让宋公子用上长枪,那岂不是更不公平?” 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处于憋闷状态的郭子君,终于生出些许痛快感来。 光彦和廷岚的拳脚是书院里出了名的好,宋传祺纵然从小习武,但不持兵器,便没了最大的优势,只廷岚一人便可轻松应对。 剩下的姬家小子和张瑾澜,在光彦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至于那个姓林的羸弱小子,就交给他教训好了。 什么,还顾世宜? 他压根没将那一打架就缩头的家伙往人头里算。 见郭子君一脸得意,宋传祺还要再论说,却被天歌按住肩膀: “不用理会他。就算是不用兵器,我们也能赢。” 望着眼前脱去大氅的少年人,宋传祺欲言又止。 ——感谢@彷徨之夜小可爱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32话 武比与一脚 他担心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小舅子。 那日交手的时候,小舅子用的兵器也是长枪,虽然最后打赢了他和瑾澜,但也有他们没有出全力的缘故。 今日对上那几个小子,尤其是易廷岚和郭子君这样出手不会有什么顾忌的人,就算安平侯有规矩在先,也保不齐会出什么事情来。 他们几个皮糙肉厚,打架闹事挨自家老子揍惯了,受那么一拳两拳没什么影响,可小舅子这白白净净又身板儿瘦弱,哪里能受得住? - 想到这里,宋传祺一拍胸脯,开始分工: “等下那个易家小子交给我,瑾澜你去解决卢光彦,修齐你拖住郭子君。至于小舅子,你只管将顾世宜打出去就行,那小子功夫不如你,等顾世宜出局,你就躲在我们几个身后,咱哥儿几个护着你就行。” 张瑾澜没有异议,毕竟他比宋传祺稍弱一些,但自信比剩下的两人能强许多,所以对挑梁应对卢公子这个安排欣然接受。 但是姬修齐就有些不怎么能接受了。 看一眼天歌,再看一眼宋传祺,姬公子摸了一把自己的俏脸: “我觉着吧,林哥儿去解决那姓郭的,顾世宜交给我,这样安排可能比较合适一点。毕竟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万一脸上落点彩,那也太丢人了……” 宋传祺:“……???阿齐你能要点脸吗?” “……我怎么就不要脸了?我就是要脸才这样好么……” 姬少爷心里很委屈。 “宋传祺你小子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团宠明明是他的,林哥儿这才来了几天,怎么这就将他给挤兑下去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今天的武斗多少也是咱们的主场,就算没有小舅子,咱们仨应对那几个也本该绰绰有余,你这时候就别想着偷懒了。” 文斗的时候宋传祺心里没什么底儿,但武斗却是他的强项——就算不许用器,他依旧能当起带着大家赢了武斗的重任。 底气足了,说话的气势自然也跟先前不一样了。 “咳……” 虽然很感动能被弟兄们这么照顾,但天歌还是忍不住坦诚: “其实,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弱,易家小子的底儿我摸不清楚,但对付卢光彦或者郭子君应该还是轻而易举,所以要不就让姬兄……” “不行。就按先前的安排。小舅子你年纪最小,身板最弱,只要注意躲好就行。”宋传祺很是执著。 天歌:“……” 那天动手切磋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不该给二人留面子? 再者,当时就算让了几分,她的表现也没有那么差劲儿吧? - 文斗耽搁的时间已经不短,所以留给几人准备武斗的时间,也就侯府下人们收拾场地的功夫。 不管姬少爷怎样委屈,武斗的带头大哥宋传祺还是以一己之力敲定了战术,甚至直到上场之后,还再三跟姬少爷腔调要有男人样。 天歌极其同情的看了姬修齐一眼,默默往后退了一小步。 对面的郭子君见状,不由冷笑出声: “那天在醉仙楼,这小子不是胆儿挺肥的么,怎么今儿个就畏畏缩缩起来了。” 对郭公子来说,这几个人当中,唯有宋传祺值得他认真对待,至于姓林的小子,对他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卢光彦蹙起眉头提醒: “子君,不可轻敌。” 按卢甲传回的消息,这小子的身手应当不错,但具体如何却又没几个见过。 这话方才在几人商量应对战术的时候,卢光彦就已经提醒过郭子君,只是在郭公子看来,所谓的不错,想来也就勉强能看得过眼而已。 - 随着侯府下人一声敲锣,武斗正式开始。 几乎是同一时间,易三公子直取宋传祺面门,腿上也不曾闲着,飞身一脚便冲旁边的张瑾澜袭去。 一手漂亮的腾空飞鹰勾爪腿,当即引得围观众人一声叫好。 按照计划,张瑾澜本该攻向卢光彦,只是没成想易廷岚的动作比他快了不少,只一瞬间的落后,便见卢光彦身形一闪,对上了本想攻击郭子君的姬修齐。 这样一来,场上顿时只剩下郭子君、顾世宜二人应对天歌一人。 宋传祺心里一急,便要过去给天歌帮忙,谁曾想易廷岚不愧是出了名的好手,竟是在拖住张瑾澜的时候,还能将他限制的死死的。 但这样一来,也让宋传祺看出了对方的目的—— 只要郭子君先将小舅子击出场外,那么接下来郭子君和卢光彦二人联手便能轻松将姬修齐赶出去场,最后四人一起对付他和瑾澜两个人,便可轻易取胜。 换言之,易廷岚这般抢先出手,并不是为了将他和瑾澜二人先击退,而是为了拖住他们二人,好让他们无暇顾及阿齐和小舅子。 想明白了这一点,宋传祺心中便越发着急,在想着如何摆脱易廷岚的同时,尽最大的可能关注着一旁的天歌的动静。 - 许是先前的怨愤积累,郭子君出手的时候,招招带着狠辣,似乎要借由这次武斗动手的机会,好好将先前的仇一气儿报完似的。 看出郭子君的心思,天歌自是不会与他硬碰硬。 事实上,宋传祺有句话倒是也没有说错。 如果不用器的话,她的身板的确不怎么占优势。 郭子君的拳脚每近一步,天歌便堪堪后退一步,这样几招下来,天歌便被逼到了临近边缘的角落位置,几乎只差最后一招,便会被逼出场外。 躲过易廷岚一击之后,宋传祺好不容易抬起头来,便看到心惊胆战的一幕: 在郭子君打出最后的一拳的时候,旁边一直被忽视的顾世宜正卯足了劲儿躬身往天歌那边撞去。 此刻天歌正站在方形场地的一角,身后左侧都是边缘线外,身前是咄咄逼人的郭子君,右侧则是眼见便要撞过来的顾世宜。 眼见天歌便要被二人逼出场外,宋传祺不由高喊一声“小舅子小心!” 但也正是这一声喊,让易廷岚抓到他的分神,横起一脚冲着宋传祺身上踹去。 - 宋传祺的注意力正被天歌那头吸引,哪里能想到易廷岚会忽然放下张瑾澜,对着他着力攻击? 几乎是无意识地踉跄后退,等他刚稳住身形,旁边的侯府下人便一敲锣: “宋公子踩线出局!” 听到这一声,身肩重担的宋公子顿时怒火中烧,一脚踹飞了旁边下人手里的铜锣: “草!”一种植物。 他娘的易廷岚那小子玩阴的! 宋公子气得咬牙,恨不能生吞了易廷岚。 但此刻场中的境况在宋公子心中更为重要,于是乎一脚泄完愤之后,他的目光便紧紧锁在了天歌身上。 如果小舅子也出局,场上只剩瑾澜和阿齐那就必输无疑了! 然而宋公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那样的一幕。 - 郭子君的拳头冲天歌面门而来,旁边的顾世宜也做好了好了万一郭子君一击不中,他便抱住天歌的腰一起出局的准备。 只是郭公子没有想到,先前状若惊慌的少年郎在看到他最后一拳的时候,却忽然笑了出来。 白灿灿的牙齿宛如皓贝,可郭公子却直觉哪里不对。 没等他反应过来,面前的笑脸忽然消失不见,迎接他拳头的,转瞬只剩一片空荡。 紧跟着,郭公子背心一痛,向前踉跄几步。 与此同时,连续两声锣响: “郭公子出局!” “顾公子出局!” 郭子君愣神,望着自己打空的拳头,和摔倒在脚下的顾世宜,一脸懵逼。 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 郭公子当局者迷,但包括宋传祺在内的旁观者,却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郭子君卯足了劲儿打出那一拳的时候,原本站在原地的天歌忽然向后下腰,与此同时单手撑地旋身后绕,几乎瞬间,便从原本被逼迫到的角落,旋身到了郭子君身后。 而后一脚轻踹,就这么将同样站在边缘的郭公子请出了局。 郭公子已经离开,准备偷袭的顾公子还会远么? 自然也是临门一脚送他下场。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的太快,乃至于先前看似寻不出生路的林公子,完完整整的回到场地最中,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行云流水!这一手可真他娘的漂亮又解气!” 宋传祺忍不住一声叫好,但很快便又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与懊恼当中: 原来小舅子方才是故意示弱好欲擒故纵? 这么一想,宋传祺忽然觉得,自己成为最先出局的那个,可真是有种说不出的…… 丢人。 - 今日来侯府参加诗会的人不少,但留出来的武斗场地也不小,再加上围观众人害怕被误伤,所以大都退后几许,稀稀拉拉围着场地勉强站了一圈。 不远处的游廊下,一簇青木之后,娇俏的少女望着这头的武斗,目光泠然。 园子里的其他人并没有发现这个多出来的围观者,自然也没人知道她在这里站了多久。 随着又一声锣响传来,姬修齐被踹出局,少女眉眼中的冷意再添几分。 “去拿我的弓箭来。” 听到这一声吩咐,旁边侍立的女婢略带犹豫: “郡主,夫人说……” 宁馨郡主冷笑一声打断女婢: “怎么?黛儿的事情之后,你们的主子便只有我娘一个人了?既如此,你说我如果这会儿去找我娘,说你唆使我去出府离家,你说我娘会怎么做?” 女婢闻言不由打了个冷颤,一躬身连忙应下: “郡主恕罪!婢子这就去。” - 相较于卢光彦,易廷岚的身手显然更好,所以方才天歌解决了郭子君和顾世宜之后,先去给力有不逮的张瑾澜帮忙。 谁成想就在这空档里,姬修齐被卢光彦虚晃一招,一个没站稳,便被卢公子扫腿倒地,双手往后一撑,半个身子压在了地毯边线上。 这样一来,场上便成了易廷岚和卢光彦二人,对张瑾澜和天歌两个。 有了方才的一番交手,易、卢二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小瞧了眼前这个林家小子。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的卢光彦,也没想到这少年人会灵活至斯 ——是的,灵活。 或许与瘦弱的身板有关,那小子与人交手的时候,从来都不像他们几人那样拳拳卖力。 这是他的不足,却也是他的优势。 因为由此带来的轻盈,已经超越他们几人的灵活。 “他的轻身功夫不错,先攻张瑾澜。” 易廷岚到底见识更广,很快便发现眼前的少年人在一次次诱惑他们主动攻击,但临到跟前却又闪身而去,这很明显是在故意消耗他们的体力。 所以先攻击从一开始便奋力迎战的张瑾澜,才是最好的选择。 - 果然,当二人齐心协力攻击张瑾澜的时候,后者很快招架不住。 饶是天歌想要出手帮助,但奈何骨针和天罗丝都用不得,场地又极其有限,虽然能阻挡一时,但张瑾澜却还是在一点点的被迫往后方的边线退去。 眼见张瑾澜便要出局,天歌一咬牙,再顾不得其他,做出一个从听到姬修齐开场的委屈之言后,便一直想做的动作: 但见少年人飞身上前,一脚踹在了卢公子那张俊脸上。 这一脚不可谓不用力,卢公子一下踉跄几步,愣在场地中央。 围观众人见状,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竖子下手,不对,下脚也太…… 说好的打人不打脸呢? 然而场外众人愣住,场内剩下的除却卢公子的三个人却没功夫发愣。 等天歌踹完卢光彦回头的时候,张瑾澜已经眼见便要触线,就算天歌这时候再出手,也没法改变他出局的结果。 到了这个时候,身体的惯性总是比脑袋更快。 于是乎众人只见方才踹了卢公子的狂妄少年屈身一跃,冲着正在攻击张瑾澜的易廷岚背后又是一脚。 于是乎,场上拳脚最好,耐力最佳的易公子,就在少年人偷袭下,跟张瑾澜一道滚出了内场。 直至此刻,毯子上只剩下天歌和卢光彦二人。 - 看着对面少年熟悉的俊脸,天歌头一次觉得那张脸好似也不是那么不堪。 毕竟上面留下的脚印,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笑是不能笑的,至少现在还不行。 于是乎,少年公子苦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又诚惶诚恐地跟卢公子道歉: “拳脚无眼,方才在下情急之下没看准位置,一时失了手,实在是对不住……卢公子大德,应该不会与在下的无心之失计较吧?” 一贯以名声压人的卢公子,这时候终于感受到了被人以才德美名倾轧的被动。 这一脚的的确确很丢人,但计较这样的事情,只会让他往后更丢人。 于是乎,众人但见卢公子扯了扯嘴角,吐出一口血沫: “林公子多虑了。拳脚无眼,磕碰受伤也是在所难免。” 说完这话,卢公子化掌为爪,直勾勾朝着天歌而来。 啧,嘴上说着多虑,可眼下出手的狠辣,却一点也不像是不在乎的样子呢。 - 到了这个时候,天歌自是同样竭尽全力。 尤其对手还是卢光彦。 但再出暗脚什么的,已经是不大可能了,只能不断消耗卢光彦的体力,以便最后一招将其击退。 一次又一次拼力出招,最后却只能扑空,卢光彦的气息逐渐加重。 尽管他有意的掩饰,但天歌还是依靠敏锐的听力判断出他的力竭。 抓住卢公子喘息的间隙,天歌将浑身力气凝结在双拳,终于击得卢光彦步步溃散,最终随着锣声响起退出场地 ——但她也并没有落下什么好。 因为她也同样受着卢光彦回击的拳脚,月白色的长衫上,已经挂上不少脚印。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终是坚持到了最后。 成为那个唯一留在毯子上的人。 -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结果。 最为瘦弱的少年,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愣怔之后,场外的宋传祺霎时变得兴奋至极,对着场上的少年人呼哨一声: “小舅子好样的!” 天歌看着宋传祺,终于绽出一个笑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破风之声从身后传来。 同样落入耳中的,还有一道惊呼: “小心!” 正文 第34话 戳穿与轩然 有言道,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可是天歌从没有想到,自己这亏心事刚做,还没等到晚上,这鬼,不,这债主就找上门来了。 甚至还带着血淋淋的证据。 此时此刻,臊红了脸的天歌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怎么就忘记了黄景仁如今人就在上都城里啊…… ——没错,她方才挪用的那首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正的作者正是名满齐周的大诗人黄景仁。 也就是眼前这满面亢奋的小老头。 不止如此,先前那三首诗也是挪用自他人。 给宋传祺和张瑾澜的那两首,乃卢光彦在元和十六年所作;而姬修齐那首,则是张瑾澜的老爹张恒年在元和十七年所写。 当初挪用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得很清楚: 老头那边听来的后世名诗自是不能用,否则姬老爷子那边瞒不过去;前世之诗那就更不行了,那么多文人,保不齐就戳穿了。 所以思来想去,她选择的是上一世大周元和十四年之后的诗文,这样一来,除非有人跟她一样历世重生,否则一点也不会有被戳破的可能。 谁曾想,这还没有半日,自己盗诗的事便被揭发,正主甚至还找上门来了…… - 短短的时间内,天歌脑子里已经千回百转,想了不知多少解释的词句,可所有的言辞都被她在还没出口的时候彻底否认。 ——就算再怎么巧合,还能想出跟别人一字不差,哦不对,只差了四个字的诗文吗? 就是肚子里的蛔虫也不可能吧? 罢了,罢了,大不了就承认好了,只要堵住眼前这正主的嘴巴,至少让他别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乱说就行了。 人一着急的时候,直觉上的动作总是比脑袋里的思绪来得快。 是以等天歌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拽着面前的老头跑到了安平侯不远处的胡府门口。 玄色的大门阴阴沉沉,再加上西苑那位的凶名,导致在侯府外头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一时之间却步,只能这样远远的看着。 “黄老先生,是这样的,今日这首诗是晚辈一时冲动冒犯了,还望您不要与晚辈计较。” 天歌硬着头皮说出这般自己都听不下去的话,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文人最看风骨,更别提黄景仁这个性子出了名执拗的大诗人,当年那可是连易相的面子都不给的人物,天歌只觉自己这话简直无力至极。 明明是你盗用人家的诗文,还想让人家不计较,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便宜事儿? 天歌心里暗骂自己无数遍,全然悔不当初。 果然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得了,什么也别说了,自己造的孽自己担,就算被狗血淋头一通大骂那也忍了,但是不行啊…… 骂她可以,但要是连累了姬修齐几个人,那她岂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 就在天歌一咬牙,准备昧着良心将老头先扎晕掳回家,然后再想下一步怎么息事宁人的时候,黄老头却是连连拍着她的手臂,言辞之间难掩亢奋: “不计较不计较,怎么会计较呢?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呢!” 天歌运针的手一滞,脑袋也随之一懵,差点一不小心扎到自己: “哈?” “大才大才!当真是天降大才!能写出这样的诗不容易啊!年轻人,好!好!好!” 听着黄景仁这一连三个“好”字出口,天歌默默将手里的针收了回去。 事情好像跟她料想的情况,额,有些大不一样? - 听黄景仁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天歌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是今日的诗会诗作被传了出去,惜才的黄老先生在看到那首诗之后,惊呼大才,于是乎起了收学生的心思。 如今老人家亲自来安平侯府寻人,为的就是问问她意愿。 天歌一边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再听着黄老先生这毫不遮掩的溢美之词,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自己夸自己的诗写的好可还行? 不过也是,不是自己写出的诗文,又哪里会有这种得遇知音的激动与欣赏? 天歌臊红着脸应和着黄景仁的夸赞,谦卑至极的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可不就是不敢当么? - 那首百无一用是书生,是黄景仁在元和十六年所做。 那一年大金攻周,西南战乱又再起,作为忧国忧民的激进大诗人,黄景仁多次写出讽喻诗文,嘲讽朝中官员浑噩不作为,由此惹怒了朝中一批贪官。 这些官员翻出黄景仁以往针砭时弊的诗文,又断章取义加以操控,由此断出黄景仁多次以谶言诅咒朝廷,又早有通敌叛国的端倪,脏水一盆一盆泼下来,由此催生出那首《杂感》来。 今日这些文人最有感悟的一句,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对于当时的黄景仁来说,除却前文的自嘲之外,最想表达的其实是最后两句: “” 后来还是云阳书院的学子们主动请命,周帝这才免除了黄景仁的死罪。 但也正是因此,那首诗成为黄景仁一生当中最出名的诗文。 最开始选这首诗的时候,天歌也是无奈之举。 毕竟上一世她没读过什么诗文,而后世之诗却又不能拿来用。 那时候她多与商户打交道,就前头那三首诗还是因为卢光彦自己炫耀,又嘲讽张恒年的时候与她随口提及,这才被她无意中记住,今天稍微改了一改拿出来用的。 好巧不巧正也能附会上宋、张、姬三人的身份。 到了她自己的时候,再没有别的可用,这才将黄景仁的那首名作拿出来用。 先开始她思量着黄景仁写这首诗的时间晚于当下,所以才没多想,可是刚才一听正主上门,一下就亏心了。 人心里亏的时候,总是容易多想,譬如天歌心里想的,便是贾岛的那句“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好巧不巧黄景仁当年仕途不顺,也是苦吟的路子,所以一时紧张,天歌便以为这首诗黄景仁或许早有腹稿,只是在几年后才诵出来。 如今看来,这一来二去的,倒是她自己把自己给吓到了。 - 事情既然说道清楚,天歌自是松了一口气,但眼见面前的老者如此殷切想要收学生,她却又再次觉得对不住人了。 她做生意还行,作诗那是真不行啊,所以怎能欺骗老人家感情? 自然只有出言婉拒了。 谁曾想黄景仁却是个执拗的性子,死活觉得天歌这话是谦虚,而后摆出了一系列当自己亲传弟子的好处,弄得天歌越发不好意思。 “先生厚爱晚辈铭感五内,只是不瞒先生,晚辈的的确确志不在此,况且如今俗务缠身,更是没有精力去静下心来做学问。为免辜负先生骐骥,晚辈实是不能应下此事。” 天歌说完这话,拱手长长一揖不起。 瞧着面前这执拗至极,好似自己不接受就不直身的少年郎,黄景仁到嘴边的劝说之言说不下去了。 可是他真的不想放弃,更不想错过这个学生啊! 黄老夫子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号不好使,但也由此越发欣赏面前的少年人。 毕竟敢这般拒绝他的学子,普天之下这还是头一个。 “罢了罢了,我也不强迫你。但我还是要好好提醒你一句,就算你浑不管世人态度如何,但这世道大多数人总还是以士农工商断人高低。你可以不在乎,但却要想想你的子孙后代,为他们以后的路好好做打算。” 说完这句话,黄老夫子轻咳一声。 眼前的少年郎好像自己还是个孩子,与他说这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早了些。 但为了不错过心心念念的好学生,黄老夫子还是豁出去老脸诱惑: “我就在云阳书院,你若是想清楚了,就来书院报我的名号找我。一旦你成为我的亲传弟子,且不说云阳书院的名头如何,老头子我的这点名声,也足以你在大周的文人里走在前头,日后就算是你想参加科考,那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作为前世出了名的大诗家,黄景仁的性格天歌多少还是了解的。 所以当听到老头这开后门的利诱时,天歌着实吃了一惊。 但也因此,心中的羞愧愈发上头。 “先生此言晚辈记下,多谢先生垂爱。” 天歌再次行了一礼,认真道。 见天歌还是没有应下,黄景仁叹了一口气,“我才不稀罕你记下不记下,我稀罕的是你做我的学生。罢了罢了,我也不强迫你,你想通了便来寻我。就当好事多磨吧。” 说完这句话,黄景仁摆了摆手,拿着那诗稿负手离去。 - 眼见黄景仁离去,一直在旁边等了许久的姬修齐终于得了机会,上前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天歌将闻诗收徒的话一说,登时被姬修齐一敲脑袋: “林哥儿你是傻吗!那可是黄景仁啊!他的诗书画皆是大周一绝,早在前齐的时候一幅题诗画就卖到万两银子了,前些日子我祖父才花了六万两银子买了他一幅画,你这拒绝的可不是一个夫子,而是一位财神爷好吗!” 说到这里姬修齐越发心痛: “你若是成了他的亲传弟子,传承了他的衣钵,就是随便写写画画,那银子也是哗啦啦的来好么?” 天歌白了姬修齐一眼: “你当别人都傻么?黄夫子的字画之所以值钱,不光是他的书法与画功了得,更是因为他从来不轻易作画,物以稀为贵才一路走高。况且这样的能耐,是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咸鱼能比的么?还银子……钻钱眼里去吧,你老姬家的银子还不够你满足的。” 说完这句话,天歌叹了一口气,耸肩摊手: “我要是真有那什么诗书才华,其实拜了也就拜了,但关键是我没有啊。何必占着茅坑不拉屎,浪费老人家一片赤诚呢?” 人啊,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的。 “你要是没才华,今儿个的诗会咱们哪里能赢?反正你比那卢家小子厉害这是没得说的,卢光彦都好意思腆着脸去拜师,搁你这儿人家找上门来你还不乐意了。” 姬修齐愈发觉得自己这兄弟脑袋不好。 摇了摇头,天歌觉得有些话是说不清,也没法说清的。 “这不一样。” 丢下这几个字,林公子再不理会姬修齐,兀自往马车边走去。 - 脚步远去,门外逐渐安静下来。 西苑玄色大门里,手搭在门栓上,小心翼翼保持着开门动作的守卫则满怀征询,看向旁边带着黑金面具的男子。 男子一抬手,守卫当即如释重负退了回去。 方才眼见主子准备外出,他们当即准备开门,谁曾想手刚碰到门栓,便被喊停,一直保持那个奇怪的姿势到现在。 直到墙角听完。 “管住嘴巴。” 扫视二人一眼,男子丢下四个字转身折返。 - 从侯府离开便径直回府吃饭的天歌并不知道,今日上午这一番比试在上都城里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直到她给邵氏兄弟施完针得了空儿,才有空听底下人的汇报。 牵扯银钱的赌局显然扩大了这一场比试的影响范围,不过半日功夫,整个上都三教九流都知道四大公子在诗文比试上,与四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打了个平手 ——但让人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头。 当八首诗悉数传出,名满大周的大诗家黄景仁却重新给八首诗排了个名次: 高居榜首的是林家小儿的《杂感》; 宋传祺和张瑾澜的诗文次之; 卢光彦的诗则与姬修齐的诗并列第三; 接下来是易廷岚和顾世宜的诗作; 排在最后的一名的则是郭子君。 这样排名不可谓不让人惊讶,一时间不少人怀疑四大天王作弊,但黄老先生却一力担保这些诗作都未曾在前人诗作中闻说。 而且当众断言,当下上都城里,绝对不会存在有这般大才,却甘心给人捉刀的人。 这话一出,再伴随着黄老先生自爆收徒不成的遗憾,四大天王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林家公子,一下成为上都城里炽手可热的人物。 看着门人递来的拜帖,天歌扫了一眼,挥手示意他全部拿下去。 “朝中官员的帖子留下,其他的全部退还。” 门人依言退下,隔了没多久,又有人进来通传: “公子,成伯回来了。” 天歌闻言挑眉: “让成伯直接去书房。” 正文 第35话 成全与说客 书房里,成伯将手中的册子摆放在桌面上。 “回禀公子,这里是关于西苑那位的所有记录。因为罗刹司那边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所以当初在查这些的时候,我们没敢太深入。也正是因此,有些信息虽比外面流传的消息详细一些,但可能还有许多未解之处……” 看着厚厚的一沓册子,天歌觉得这分量已经超乎她的预期。 揽金阁不涉皇家事,所以先前在发现西苑可以监测到安平侯府,从而让成伯率先离开去查西苑那位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所以眼前这么多东西,实在算是意外之喜了。 - 有了上次的教训,见天歌开始动手翻看册子,成伯忙不迭上前将几盏灯烛全都点亮。 罢了又带着几分犹豫开口: “公子,方才小的在回来的路上,听人说今日武斗的时候,您伤了宁馨郡主和卢家公子?” 天歌微愕抬头。 武斗开始之前,天歌便吩咐成伯提早离开去调西苑的册子,所以武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成伯不知情倒也正常。 但她伤了宁馨郡主…… “外面是如何传的?” 天歌合上面前的册子,隐隐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瞧着成伯这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来外间的传闻可不止这样。 见天歌正色问询,成伯自是不好隐瞒,只得将外间传闻如实道来: “外间说武斗本是切磋,四大公子手下留情忍让,但公子您却耍狠斗气,在切磋之中公报私仇,将卢公子打得吐血;而且武斗禁止用器,您却私用弓箭,当众冲撞宁馨郡主,在侯府肆意行凶……” 听着这样滑稽可笑的传言,天歌冷笑一声: “还真是会倒打一耙,真当在场那么多人都是瞎子么?” 若是在场的人只有四大公子和王府的人,传出这般无稽之谈倒还罢了,可那么多人在场,居然也能传出这般离谱的消息来…… “所有人都执此一辞么?” “也有人质疑公子如何敢在侯府这般逞凶,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公子是仗了姬少爷和宋张二位公子的威名,小人回府的时候,已经着人去查是谁放出的谣言,想来也快有消息了。” 听成伯这么说,天歌脑中很快浮现出一个人来。 - 宁馨郡主今日当众出丑,如今定然会被侯府严加看管,不会有时间和精力放出这等话。 那些围观的文人,不管事态如何发展,想来最大的可能便是通过沉默明哲保身,因为他们哪边都惹不起,所以主动放出消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所以算下来,唯一能散出消息的,便只剩下四大公子里头的某位了。 卢光彦自己丢了丑,不会自损形象,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跟郡主扯上关系;易廷岚是聪明人,更不会做这等事;至于顾世宜?顾家可没有这样的权势。 由此排查下来,今日这一出之后,怨气最大的郭子君是最有可能做出这等蠢事的人—— 说起来郭公子也不算太蠢,至少知道专挑软柿子捏。 但是这次,郭公子却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 - 果然,底下人查到的消息很快印证了天歌的猜测。 见天歌面色微寒,成伯小心开口: “公子,要不要给郭家公子一点教训?阁里还有不少郭公子这些年作恶的卷宗,您看要不要……” 听到这句话,天歌微微一笑,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 “郭子君的问题要从根本上解决,只动他是不够的。” “公子的意思是……” “郭芳担任户部侍郎这些年来,收了不少好处吧?” 成伯心里一动: “小人明白了。” “既要动他,那便动得彻底一些,百足之虫若死而不僵,往后只会是个大麻烦。户部那些上上下下的糟烂事儿,总需要有个人出头担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便交给郭侍郎好了。” 郭子君之所以能这般狂纵,不外乎后头有自家老爹撑腰。 只有郭芳倒了,郭子君才能彻底安分下来。 想着自己方才治标不治本的提议,成伯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阁主到底是阁主。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莫欺少年幼啊…… 慨叹过后,成伯再问起第二件事: “还有外间的流言。那些文人虽不愿开口,但威逼利诱之下,想来会道出实情。” 这一次成伯稍微对自己的提议有几分信心了。 既然流言有误,那就寻人正名,总该不会出什么错吧。 然而面前的少年人却摇了摇头: “就算再怎么澄清正名,总还是有人不会相信。况且今日正名之人,保不齐明日便反咬一口。流言是无法彻底消弭的,只能通过更刺激更吸睛的消息来加以冲刷掩盖。” 这种说法成伯倒是头一次听说,但既然阁主这么说了,他自然得听从吩咐,做好传播那“更刺激吸睛消息”的准备。 对成伯说完要散出的消息之后,天歌又补充一句: “这话且不着急放出,先等今日的传闻发酵上十二个时辰,等明日中午在茶楼酒肆,让那些说书人好生渲染一番。当然,下九流的地盘也别忘了说得再绘声绘色一点。” 到了这个时候,对阁主心生敬仰的成伯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求知欲了: “为什么要等十二个时辰?” 明明现在放出消息,也能引得一片哗然,掩盖掉原有的流言啊! “恶名也是名,等到明日中午,上都百姓想来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林家小子了。那时候再砸出这样的消息,引起的效应才是最好的。” “况且人人都有仇富仇贵心理,今日外间将本公子的恶名传得越狠,明日逆转之后,百姓们便会越发同情本公子。” 还有一个原因,天歌并没有告诉成伯。 - 这些日子以来,天歌一直在想宁馨郡主和亲的事情。 按照上一世的记忆,元和十五年之后的上都城里,几乎再没有这位郡主殿下的消息,乃至于她这一世刚来上都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 这与如今郡主威名无人不知的境况截然迥异。 但是天歌也可以肯定,宁馨一定没有嫁给大金大皇子。 因为周金和亲这样的事情,一旦真的发生过,那一定是举国震惊的大事。 对于皇家最尊贵的郡主殿下来说,能有力量让其在百姓口中彻底淡出的人,只有一个。 所以,宁馨在上一世的销声匿迹,绝对不可能是自然的消失。 一位郡主,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宠她十几载的皇帝下此狠手? 具体的因由天歌不得而知,但其实也不外乎那几样: 丑闻,或是叛国。 叛国大抵是诛九族的罪过,从安平侯当初的安然无恙来看,这一点基本可以排除,所以只剩下一条。 - 宁馨是爱恨分明的泼辣性子,能让她不惜舍去清白的人,普天之下应当只有卢光彦一人。 但如果闹出的是与卢光彦的丑闻,最终的结果只会是周帝赐婚,哪里还会有卢光彦娶赵云珠为妻的事情? 所以宁馨的失贞,决计不是自愿,而是被人设计。 可胆敢设计,又有能力设计郡主,还能在设计之后获益的人,又有几个? 尽管天歌不想承认最终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对光风霁月的卢公子又生出几分唾弃。 一个人要龌龊到何种程度,才能不惜踩在倾慕自己的少女的贞洁之上,去摆脱这份不愿承受的喜欢? 没有了郡主殿下的痴缠欢喜,没有了这个拖累般的少女,想来卢公子当初迎娶自以为是帝姬的云珠的时候,是真的志得意满与欢喜愉悦吧? 毕竟那时候,卢公子真的以为自己离那九五宝座越来越近了呢。 可是啊,实在是不幸的很。 这一世,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烛光微微跳跃,映出天歌眼角眉梢绽出的笑意。 她最见不得女孩子爱而不得,最见不得男子负心无情,最见不得痴男怨女苦恨别离。 所以啊,这一世,就让她来帮高贵的郡主圆了得嫁良人的愿望吧。 想来卢公子也很开心,能娶这样一个宜喜宜嗔的青梅竹马。 毕竟本朝郡主可比前朝帝姬更为尊贵,说起来还是卢公子赚了,不是吗? - 夜色沉沉,空中的下弦月几不可见。 黑金着面的司正大人迎着夜风进入御书房。 银炭无声的燃烧,龙涎香随着热浪在屋内散的愈发快。 “卢家小儿伤势不重吧?” 软榻上的皇帝披衣批阅着奏本,问面前的年轻人道。 “牙锋垫破了唇腔,除却肿得厉害一些,并无大碍。” 有一句话胡承修没有说。 那一脚踹得极有技巧,一看就是用了巧力。 搭眼看上去半张脸都青肿起来,但仔细一查才知道只是垫破唇腔,内里并未有太大损伤,甚至连牙齿都未踹掉。 想来那小子只是想让卢光彦丢人罢了。 毕竟潇洒翩翩的卢公子想要出门,至少也得等个半月了。 皇帝不知道面具下的年轻人想着什么,只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点了点头: “既然没有什么大碍,那朕就对贵妃和御史大人能有个交代了。毕竟是林神医的弟子,又得了黄景仁的青眼,不管惩处了哪一边,都要让朕头疼。现在好了,就当是少年人顽劣吧。” 胡承修轻应一声,目光落在书案旁边的纸卷上。 上面誊抄的四首诗,正是今日安平侯府诗会四大天王所作的那四首。 只不过被周帝放在最上面的,却不是最被黄景仁看好的林姓少年的那一份,而是挂着宋传祺名头的那一首。 ——尽管午间的墙角,已经让年轻的司正大人知晓了真正的作者,但不知怎得,此刻他并没有将这一切道出的欲望。 - “这首诗,你瞧瞧,怎么看?” 朱批完手中的奏折,周帝将那首诗抽出摆放在少年人面前。 “陛下知道,微臣不懂这些文人的东西。” 周帝看了他一眼,又抽出垫在下面的一张折子丢到上头,人往背后软垫一靠: “朕既然问你了,便没有什么忌讳的。这是宋太尉进的折子,紧随他家那小子的诗文之后。你打开看看,再好好瞅瞅这首诗,想清楚了再回答朕。”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胡承修自是不好再回避,只能拿起奏折看了起来。 武官的折子不比文臣,话都说得极其明白畅快,胡承修简单浏览了一遍,便明白了宋太尉的意思。 宋太尉的奏折里,几乎一半是在分析西南遣使的利弊,一半是在说自家儿子的一腔报国志,而那首诗就是最好的证明。 沉吟几许之后,年轻的司正大人斟酌着开口: “微臣觉得,让宋太尉之子同行倒也不是不可。” 周帝一抬眼: “哦?” “陛下是担心让宋公子同行,会让赤霜军心中生异吧?但依微臣之见,既然已经准了易相南下,其实对赤霜军来说,这种被怀疑的感觉就已经在所难免。既如此,倒不如大方一点,而且让宋公子随行,倒也不见得就是给军中驻派监军。” “说下去。” “根据宋太尉的奏折,宋公子是以历练的名义进赤霜军,所以这一点跟以往的监军是全然不同的。驻派监军是监管大军,是对军营的限制,但宋公子去西南,却可看做朝廷将太尉之子送给赤霜军做人质。如果说只让易相南下,会让赤霜军心中生隙,那让易相以送宋公子入营的名义南下,这便是对赤霜军绝对的信任。” 听到这句话,周帝眼睛霎时一亮,不过很快却又带着几分隐忧看向胡承修: “宋辰时若是知道朕这样做,心中怕是要怨朕了。” 年轻的司正大人闻弦知意,当即主动请命担下重任: “太尉大人既然敢上这折子,想来已经想通个中利害。陛下若是仍不放心,那便让微臣去太尉府做这个说客。以罗刹司在西南的布置,抵挡不得千军万马,但若赤霜军真有异心,众罗刹杀进军中护住宋公子却还是绰绰有余。” 香炉氤氲里,面有疲累的帝王颇感欣慰: “既如此,便辛苦你了。” ——感谢@echo啤酒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36话 托儿与少女 作为大周的都城,上都云阳有着最为喧嚣的热闹繁华,也有着最赤诚关注勋贵要闻的热心百姓。 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消息发酵,如今吃瓜民众们都知道有个姓林的小子可谓穷凶极恶,不仅敢对万千少女的春闺梦中人卢公子下黑手,甚至连上都一霸宁馨郡主的权威也敢挑衅。 一直闷在养心堂院子里侍弄药草的林神医,寻常是向来不屑于理会街头巷尾的传言的。 但自打昨儿个晚上用饭的时候听到冬青几个小声嘀咕的话后,便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今日天歌一来,便被林神医黑着脸喊进了书房,直到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之后,林神医才容色稍霁。 “虽然这件事归根结底不算你的错,但到底伤到的是卢家小子和郡主殿下,贵妃向来看重这个侄儿,陛下又从来宠爱宁馨郡主,你这次是真的磕到了硬石头。” 听着林神医的训话,天歌乖觉认怂。 但一听师父准备想法子帮她解决这事,天歌又连忙出声制止。 在林神医的不解中,她解释道: “虽然卢光彦和宁馨背后撑腰的人挺硬,但这都过去一天了,也没见什么惩罚下来,可见宫中贵人并没有掺和进来的打算。毕竟事情的真相与流言相反,贵人们也知道这一点,才不会过多理会,免得插手过后真相揭明害得他们为人诟病。” “现在这样不管怎么闹,都是几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互相斗气,只要没有性命之忧,说破天去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但您若是一斡旋,卢御史等几家长辈便有了插手的由头,到头来不仅会让您前后为难,反倒会让这件事变得复杂。” 说完这话,天歌替林神医捶着肩: “师父的好意徒儿心领了,不过这件事徒儿自己能处理,您便放手让我自己去试试。到时候若实在不行了,您再帮我兜着底儿呗。” 听出天歌话里对他的考虑,林神医心中对天歌刚一来上都便惹上祸事的气闷便消了几分 ——罢了,毕竟是麻烦自己找上门来的,又不是这孩子自己惹的。 - 但这话说是这样说,林回春一颗悬着的心却到底没那么容易放下。 这不,眼瞅着上午的学习结束,天歌准备出门去应宋传祺等人约的时候,林回春又拦住了准备只身出门的她: “让林一赶车送你过去。别看上都的百姓识文断字,但疯癫起来比那些乡野之辈还要凶,万一半道上被哪个不知好歹的用菜叶臭蛋什么的砸了,你这委屈都没地儿喊去。” 天歌闻言哭笑不得,双手往后一抹鬓角: “师父您瞧瞧,就您徒弟这人见人爱的俊俏样儿,外头哪个大叔大婶舍得用那些东西丢我?我看被那些小姑娘掷个香瓜香囊之类的倒还有可能。” 林神医白了她一眼: “那你怕是不知道上都女子对卢家小子的似火热情。你伤了人家的梦中君子,还想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美得你。” 天歌:“……” 在自家师父的威吓之下,林公子终是没敢尝试一人独行,就这么一路由林一驾车送到了醉仙楼。 - 一下马车,也不知谁喊了一声“逞凶的林小子来了”,登时一片菜蔬横飞,直冲天歌而来。 得亏天歌反应快,醉仙楼的伙计又足够有眼力见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没砸到她身上。 想着先前自家师父的话,天歌不由暗道一声险。 平时也没见上都的姑娘们这么凶啊! “那是因为先前宁馨郡主跟在卢家小子身边,那些个倾慕他的女子没机会表现。如今宁馨郡主护不住卢家小子了,这些女子们自然就得了机会了。” 包厢里,宋传祺给嘴里丢一粒花生米之后,一边嚼得咯嘣,一边出声解释。 天歌:“……但这也太夸张了。” “等你在上都待久了就习惯了。不过小舅子你也不用慌,不光四大君子有人捧,如今咱们也是有姑娘护着的了,不信你瞧瞧。” 说这话的人张瑾澜。 此刻张公子正靠在窗户边嗑着瓜子儿,看着外头街道的热闹。 天歌带着疑惑上前,顺着张瑾澜的视线往下瞧去,果然见醉仙楼外的街上有不少女子,这些女子很明显分成了两拨,瞧着甚至有要打起来的架势。 方才她进门急,倒是没有注意除却丢她菜叶的,还有反向丢回去的。 上都女子这么火辣热烈的? 天歌简直难以置信。 这根本不是她印象里那个贵女矜持的上都城好吗? 就算是这些人是寻常的小家碧玉,也决计不会失礼到如泼妇一般当街行凶。 “这不会是你们玩的什么把戏吧?” 见天歌没有上当受骗,宋传祺轻咳一声: “就兴那卢家小子有姑娘们簇拥,就不兴咱们才名出众的四大天王也得了姑娘们喜欢?” “???” 瞧着宋传祺面上的不自在,再一想临出门前林回春的提醒,天歌差不多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那些女子的衣服一看就是不同府邸的婢女衣衫,所以人家是真的来为卢光彦出头,只是主子不露面,而寻了丫鬟做这些粗陋之事吧?” 这样一来,既能回护自己的心上人,又不至于失了矜持,丢了自己的身份。 但是对面反驳的那些人就不一定了。 估摸全是宋传祺找来的托儿。 就这么被戳穿,宋传祺难得窘红了脸: “虽然那些人是咱们雇来的,但保不齐日后真的有人倾慕咱们四大天王嘛……而且照我看,捧着卢家小子的那些女子后头的也不见得就全是真正的贵女,十有八九也是托儿。” “远的不说,就拿今儿个这事来讲吧,咱们约着吃个饭也没几个人知道啊!别说你刚进来的时候了,就是我进来的时候也被人砸了一通,除了来的最早的阿齐和瑾澜,咱俩都没幸免。就这前后脚的功夫,你说那些贵女消息这么灵通可能吗?” - 听宋传祺这么一说,天歌不由敛了神色。 请托儿的事情虽说荒谬,但有句话宋传祺却没有说错。 他们四人来醉仙楼,不过是前后脚的关系,为何却只丢了来得最晚的她和宋传祺? 十几个不同府邸的婢女蹲守在醉仙楼外头,同时用菜叶乱丢四大天王,决计不会是那些贵女们在同一时间达成的共识。 或许以往这些女子的的确确会这般为卢光彦痴狂,但至少今日醉仙楼外这番景象,怕是有人蓄意为之。 之所以没丢姬修齐和张瑾澜,应该是因为从他们两个到了醉仙楼,那些人才猜出他们四人今日在醉仙楼有约。 瞧着楼下那十几个拎着菜篮的婢女,再一想昨日被放出的流言蜚语,天歌眉目间寒气渐升。 郭家这位公子还真是能跳的很呐。 就在天歌想着要不要再给郭家添些别的罪名的时候,忽然肩膀一阵痛。 一回头才发现旁边的张瑾澜不停地拍着她的左肩,另一只攥着瓜子儿的手则指着楼下: “小舅子小舅子!你看!你快看!” - 天歌瞅了瞅,依旧是双方对峙的阵势,除却双方手中的菜叶子停了下来,并没有什么稀罕。 谁曾想张瑾澜却是激动万分: “那是易沛柔啊!她在为你说话呢!你听!她在夸你呢!” 方才张瑾澜只说了让她看下面,所以天歌并没有理会底下那些人在说什么,想来无非也就是彼此驳斥 ——嗯,虽然都是托儿,但为了装得像一些,除却丢菜叶子什么的比较凶残之外,这些女子不至于真的像泼妇骂街那样口不择言。 如今张瑾澜这么一说,天歌这才凝神去细听底下的说话声。 但是没想到,姬修齐和宋传祺在听到那声“易沛柔”之后,全部都挤了过来,导致天歌在被推搡间只听到后面几句: “……林公子能写出那般豁达的诗文,哪里会是什么逞凶行恶之辈?” “退一步说,如果他真如你们所说的那般恶意伤人,不用你们这般不顾各府脸面为卢公子出头,光就逞凶一条,便足够上都府尹将人拿了去。” “如今府衙都没有出面,我倒是不知哪里来的规矩,要让各位姑娘越俎代庖为公家明断是非了。” “也罢,既然诸位这般义愤填膺,阿初,去跟醉仙楼的东家借张纸,让各位姑娘写下各府的名号,今日回府我就跟祖父提议,让他给陛下上道折子,在咱们大周开个女衙司的职务来,好给诸位姑娘施展抱负的机会。” “哦对了,还有一点。若我没有记错,按《大周律》,但凡肆意当众挑衅生事者,需杖责三十以儆效尤。一会儿记完诸位姑娘的府户,阿初你可别忘了先给府尹衙门送一份过去。” - 先前因为酒楼的招幡挡着,天歌并没有瞧见易沛柔。 但被姬修齐和宋传祺一挤,却恰好错开视角,瞧见那正说话的姑娘的模样: 绣眉如柳,琼鼻似玉,丹唇如樱,肤白似雪。 尤其一张鹅蛋脸被鹅黄披风上毛茸茸的颈围拥住,越发显得贵气端庄。 与那些常见的温婉贵女不同,眼前的少女虽说同样和润,但说出那些话时不卑不亢的态度,却又为她增添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气势与锋芒。 天歌几乎第一眼就对这个姑娘生出几分好感来。 倒不是因为她在为自己说好话,而是这种性子很对她的脾性。 女孩子可以温柔,但却不能如弱柳扶风不经风雨,温和中带着锋芒,才不会伤人,又不会轻易被伤害。 “这位姑娘是?” “你居然不认识她?”宋传祺一讶,不过很快想起来,“哦对也是,小舅子才来上都没几天,不认识易沛柔也正常。” 说着宋传祺一拍张瑾澜肩膀,揶揄道: “喂,瑾澜,介绍介绍呗!” 天歌看向张瑾澜,竟然罕见的瞧见张公子红了耳根,最后干脆离开窗户边,坐在桌前慌慌张张嗑起瓜子儿来了。 一见此景,天歌隐约猜出了什么: “张兄不会对这位易姑娘有意吧?” 果然,此话一出,张瑾澜给嘴里丢瓜子儿的速度更快了,连着好几个甚至还没嗑开就直接嚼了起来,惹得宋传祺一阵笑。 然而天歌却顾不上笑,因为她陡然意识到那女子的姓氏和她方才说的话: “这位易姑娘,是易相的孙女?” “要么怎么说小舅子聪明呢!” - 在宋传祺言简意赅的介绍下,天歌终于对易沛柔有了初步的认识: 易家这一代有两男三女。 易家大老爷的原配夫人王氏难产而亡,妾室韩氏在三个月后生下儿子易廷渊,是为易家庶长子,也就是易家老大; 后来易大老爷续弦如今的夫人吴氏,生下一子一女,即嫡长女易沛柔和易家老三易廷岚。 至于剩下两位姑娘,一位是韩姨娘所出,易廷渊的妹妹,易四小姐易沛云;一位是二老爷的独女易沛茗。 因是易家嫡长女,又从小生得玉雪可爱,所以易沛柔很得易相疼爱。 别家祖父都是将嫡长孙带在身边,但易相却一直偏宠这个嫡长孙女儿,从小亲自教养。 长久以来,易二姑娘处事为人都颇有其祖父之风,在京中贵女中也一直是表率一般的存在。 尤其再有宁馨郡主一作对比,简直高下立断。 就是卢贵妃也对易二姑娘喜欢的紧,据传曾有意将之说与卢光彦,但后来却被易相婉拒,说是还想再将孙女儿在身边多留几年。 由此一来,这位易二姑娘便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郡主殿下。 但奈何郡主殿下动得了其他人,甚至敢对御史台的言官下手,但却碍于周帝的缘故,纵有怨恨,也不敢对易相这块掌中宝做出什么事儿来。 “说起来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你别看易廷岚那小子跟卢光彦关系好,但却从来没给自己的好兄弟和妹妹牵过线;还有你知道易廷岚那小子嘴巴毒吧?因为宁馨老编排易沛柔,所以那小子逮着机会就会刺宁馨几下。” “如果说这上都城里除了咱们几个,宁馨郡主最恨谁,估计排在最前头的就是易家这对兄妹了。” 宋传祺刚开始说的时候还一本正经,可到后来越说自己越乐呵亢奋,乃至于眉飞色舞间,完全没有意识到易沛柔还在底下,将他后头这放飞自我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对着下方抬头往望来的少女,天歌忍不住拽了拽宋传祺的袖子,可后者却似浑然不觉,继续自嗨: “说真的,这易沛柔也算神奇,你说她哥哥跟卢光彦那几个小子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可她怎么就愣是跟那四大公子一点不染呢?要不是因为她是姑娘不方便,我都想拉她入咱们几个的伙儿了。” “宋兄,别说了。” 天歌踹了宋传祺一脚,痛得宋传祺嗷呜一声。 努力挤出一个礼貌又不失尴尬的微笑,天歌正准备从窗边退开,却忽然看到易沛柔旁边另一张熟悉的脸。 而那少女显然也顺着易沛柔的目光瞧来。 在看到天歌的瞬间,少女眼睛一亮,一声不假思索的愉悦招呼就此传来。 正文 第37话 故友与何事 大周不是僵化教条之所。 除却孤男寡女共处会引起非议之外,诸多少男少女相约踏青或是同游同聚,并不会为人诟病,或是影响女儿家的名声。 就像宁馨郡主与四大君子经常同进同出,没人会在这一点上指责她,最多只会对她的行事作风不满一样。 所以当看到身边的少女与楼上的少年打招呼,紧跟着又有小二下楼来请她们二人上包厢的时候,易沛柔并没有觉得唐突失礼,自然也没有拒绝这份邀请。 - “这啥情况啊小舅子?” 听到天歌吩咐伙计去请两位姑娘,宋传祺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 还是旁边的姬修齐出声解释: “易沛柔身边的那位姑娘是林哥儿在临安的旧识,杭州府尹翟高卓的女儿翟秋云。先前我们回上都的时候,听说翟大人将拔擢云阳,所以翟姑娘应当是随父亲赴任来了。就是不知翟大人如今在何处任职。” “怪不得。” 听完解释,宋传祺旋即了然,但又很快诧异: “不过这翟姑娘刚来上都,怎么和易沛柔关系这么好?易家小姐以往可是不轻易出门的。” “许是父辈的缘故吧,”天歌猜测,“翟大人是易相的得意门生。” 宋传祺闻言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倒也说得过去,毕竟翟小姐初来临安人生地不熟的。 这话说完,包厢的门适时响起,得了应声之后,小二领着易沛柔和翟秋云进来。 - 方才在楼下的时候,翟秋云只瞧见天歌一人站在窗口,所以一见到屋里这么多人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下。 但等她看清楚有两张熟面孔,不由笑了起来: “原来姬少爷也在啊!我还说今儿个下午去见芮姐呢,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你们了,还真是巧了。” 天歌笑着道了声“的确是巧”,目光便落在了旁边看着她的易沛柔身上。 翟秋云见状忙不迭主动引荐: “林花师,这是我去临安之前最要好的手帕交,易家二小姐易沛柔。” 天歌闻言冲易沛柔行了一礼,算是初次相见的礼节。 方才宋传祺的那些话,已经足够天歌了解易沛柔的基本状况,但是她却没有想到翟秋云和易沛柔的关系,原来不仅仅是易家二小姐出于长辈之间的关系,对翟家小姐所尽的礼节性地主之谊。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说得过去。 毕竟翟高卓在元和七年调任杭州府尹之前,一直在上都做官,那时候翟秋云也就十岁左右。 翟高卓与易相往来甚密,小辈之间因此交好也正常。 - 就在天歌思索这些的时候,翟秋云已经开始为易沛柔介绍两位熟人: “阿柔,这就是我先前跟你说的林花师;这位是姬修齐,徐记脂粉行大小姐徐芮的未婚夫,就是先前陛下赐婚的那位。” 易沛柔冲二人点头致意。 姬修齐毕竟是土生土长的上都人,又打小出名,所以易沛柔还是认识他的,不过翟秋云口里的林花师,她倒是头一次听说。 但瞅着屋内这四人组合,也猜出了这位“林花师”想来就是昨日在安平侯府诗会出了名,乃至如今上都无人不知的“林家小儿”了。 “至于那两位公子……” 瞧着屋里剩下的两位陌生少年,翟秋云不由看向天歌:“林花师你介绍介绍?” 有了这话,天歌自是少不得介绍宋传祺和张瑾澜的身份,最后又重新将翟秋云介绍给二人。 一番礼尚往来之后,翟秋云忽然蹙了蹙眉,凑近易沛柔小声道: “那个宋传祺和张瑾澜,我怎么感觉好像有些耳熟?” 易沛柔闻言轻笑:“我当你全忘了呢。” 说着冷眼看向宋传祺和张瑾澜,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 “当年在我们府上,就是这两个家伙将你错认作我,往你的兜帽里丢毛虫最后害得你惊吓坠湖害病来着。” 宋传祺和张瑾澜霎时傻了起来。 就连天歌和姬修齐也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看向宋张二人。 给女孩子的兜帽里放毛虫? 这俩小子那时候这么坏的吗?! 瞧瞧翟秋云那霎时白了几分的面色,若不是旁边的易沛柔适时握住了她的手,小姑娘怕是要吓得叫出声了。 一只毛虫怕不至于带来这样的影响。 所以说,这俩家伙当初到底是跟翟秋云,哦不对,跟易沛柔有多大仇啊? - 在几人鄙夷的目光里,宋传祺轻咳一声,抬脚一踹旁边坐着的张瑾澜。 到底是多年的兄弟默契,后者当即屁股被烧一般弹了起来,学着宋传祺的样子站好。 “那什么,当初年幼无知,行事莽撞无度,做下这等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恶事实在是我们俩的不对。不过这件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俩后来又被狠狠揍了一顿,要不易姑娘和翟姑娘就别跟我们俩一般计较了?” 说这话的时候,宋传祺一直怯着脖子偷瞄两位姑娘的神色,见二人不喜却也不怒,宋传祺忙不迭从旁边拉过椅子,用袖子麻溜地抹了几下,再拍了拍: “当年那事儿是我们哥俩的错,今儿个这顿饭就算是给二位的赔礼了如何?从今往后,咱们四大天王罩着两位姑娘,但凡有谁敢欺负二位,那就是跟咱们四大天王过不去,哥儿几个说是不是?” 见宋传祺拼命地挤眉弄眼,天歌和姬修齐自是得给兄弟面子。 从易沛柔一进来,就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出来的张瑾澜,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也应和了几个“是”字,而后学着宋传祺的样子抹了抹本就干净的椅子,一副唯两位姑娘马首是瞻的凛然模样。 -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易沛柔这会儿提起,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兴师问罪。 当年这件事在她心头压得沉重,毕竟翟秋云是为她受罪,但奈何后来翟秋云病好之后没多久,就随着父亲南下去了临安,所以根本没机会听到这两个始作俑者认真道过歉。 今儿个恰巧提起,也算是就当年的事情为翟秋云出口气。 缓了一会儿之后,翟秋云终于回过劲儿来,握了握易沛柔的手,翟秋云轻轻摇了摇头。 易沛柔这才缓了声气儿: “既然秋云已经不计较了,我自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方才你们说的话可别忘了。秋云刚回上都,如今云阳许多人事都不熟,若是往后在各府公子小姐的集会上受人欺负,你们在场的话可必须回护着她。” 宋张二人闻言自是应声不迭。 倒是翟秋云对易沛柔附耳,哭笑不得道: “我已经不是当初那总是吃亏的软糯性子了,真要受了委屈,我自个儿能给自己讨公道,你不用为我这样的。” 顺势坐下来的易沛柔却不依: “那不一样。这俩小子在上都早已凶名在外,那些喜欢挑事儿的都不敢跟他俩碰。万一哪次我不在你身边,你又遇上那些娇蛮之辈,岂非让你受了委屈去?” 两个姑娘压着声音说话,但奈何天歌和宋传祺离得最近,二人又因练功耳聪目明,所以这两句话便轻松传入耳中。 天歌略带同情的看了宋传祺一眼,却见后者握着空拳垂向胸口。 林公子霎时领悟了兄弟的意思: 扎心了…… - 这么一番闹腾掰扯之后,屋里的六个人说起来也都算是相熟的人了。 再加上易沛柔和翟秋云也不是忸怩之人,这顿饭吃下来倒也算是愉快自如。 嗯,除却在心上人面前手忙脚乱的张瑾澜。 但经过这顿饭,天歌也发现了,易家这位二小姐心里那是一点没有张公子。 不过这事儿跟她不相干,她自也不会去多管闲事。 但她却没有想到,饭后几人闲话的时候,易家二小姐倒是主动跟她搭起话来。 所论的话题,自然还是昨日的那首诗。 也正是这时候,翟秋云才知道先前易沛柔在路上跟她提起的林家公子就是天歌,心中的倾慕之意,在不知不觉中又添了几分。 - 易二小姐不愧是易相亲自教出来的世家小姐,论起诗文来引经据典又观点独到,若不是天歌这一世也读过不少当世诗书,又有那百年吸收过的后世学识,怕时一出口便要露馅儿。 毕竟反观旁边的其他三天王,那是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坐在那里干瞪眼。 好在易沛柔虽惊艳于天歌的学识,又觉得与她的交谈意犹未尽,但还是照顾到了旁边几人的感受,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将所论之事引到如今上都疯传的谣言之上。 方才易沛柔在醉韵楼门口慷慨直言之后,那些个闹事的女子们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很快便还了楼下一片清净。 但这解得了一时之急,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莫看易沛柔是女子,但性子却仗义,在加上如今她已经拿天歌当值得相交的朋友看待,自是少不了帮着出谋划策。 只是易二小姐却没有想到,天歌却婉拒了她的帮忙,只叹了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便不愿再论此事。 正主已经这么说了,易沛柔自是不好强求,但却在心里默默打定主意,待回府之后,要请祖父想法子帮天歌正名。 - 等易沛柔和翟秋云离去之后,宋传祺带着同情拍了拍张瑾澜肩膀: “瑾澜,我瞧着易二小姐好小舅子这样博学多才的一款诶,你要不打今儿个起头悬梁锥刺股发奋图强试试?” 天歌捏起手边一粒花生米冲宋传祺丢过去: “瞎说什么呢?还撺掇内讧呢?说,你小子是不是被四大公子给收买了?” 宋传祺忙不迭举起双手投降: “哪儿能啊!我就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说着宋传祺凑近几分,神秘兮兮道: “不是我说小舅子,刚才易二小姐问你怎么处理那流言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咱已经有了法子?” 天歌已经有应对之策的事情,姬修齐等人都知道,不然也不会从昨儿个听到消息之后,一直坦然等到现在,还有心情胡说瞎扯。 不过这法子到底是什么,天歌却一直都没有细说,只让他们几人不要担心。 如今见宋传祺问起,天歌亦只笑了笑: “晚点你就知道了。” 说完又将话题引开:“对了,你今儿个让人喊大家过来,说有事要说,是什么事?” - 知道天歌向来自有主意,所以见她依旧卖关子,宋传祺也没再追着前头的话再问,而是先给每人倒了杯酒,这才正了容色说起今日相约的正事: “阿齐,瑾澜,还有小舅子,虽说咱们四人认识的时间长短不一,但这些年来我宋传祺最开心的,就是跟哥儿几个一起的时候。所以,这第一杯酒,先敬咱哥儿几个的情谊!” 说着宋传祺将面前的酒水一饮而尽。 姬修齐捏着酒杯一脸狐疑: “怎么了这是?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宋传祺你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哥儿几个的事情了?” 张瑾澜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传祺你是不是脑袋坏了,你这样子不对劲儿啊……” 若是放在平日,这俩人说这话,以宋传祺的嘴皮子肯定就斗回去了,可是如今宋公子竟是罕见的没有跟二人斗嘴。 天歌心里一动,一个念头升腾出来。 不过,这才第二日,宋太尉的动作居然这么快么…… 她一直以为,宋太尉至少会犹豫许久,再怎么也会让宋传祺过了这个年关,等到开春之后再离开的。 果然,再给自己重新满上一杯酒之后,宋传祺爽朗一笑: “我没有不对劲儿,就是我爹终于同意让我参军历练,我想趁着临走之前,好好跟哥儿几个道个别罢了。” 张瑾澜闻言一翻眼: “京畿卫就在上都城,又不是什么山高皇帝远的偏僻地儿,就这你还要道别?” 上都勋贵子弟,但凡有要在军中历练的,基本都是在京畿卫中挂个闲职,张瑾澜自然以为宋传祺也是如此。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话音刚落,宋传祺便深吸一口气: “不是京畿卫,是西南的赤霜军。以往我念叨的时候,我爹总不让我去,圈着我在云阳书院读书,如今他好不容易帮我请到了陛下的旨意,我哪里能错过这个好机会?两日后,我会随着易相一道前往西南。” “赤霜军?!” 莫说张瑾澜,便是姬修齐也吃了一惊。 “可是西南如今正有吴悠之乱,去了岂非有生死之忧?” 宋传祺朗笑一声:“那又如何?好男儿自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生死皆是小事!” 张瑾澜闻言咂了咂嘴: “也是,你的身手那么好,就算去了西南,也只有你杀敌,没有被敌伤的道理。说来参军算是你心心念念的事儿,如今也算得偿所愿。去了西南苦是苦些,但到底快活自在。不过你这一走,我可就可怜了……往后书院里没人陪着我一块儿挨训,我这一个人可怎么受得住呐……” 说到这里,张瑾澜似是又想起什么,一拍桌子冲着宋传祺咬牙怒目: “不对!宋传祺你不对劲儿!我就说怎么这么突然,你小子就算鸡贼也不至于这样吧?” 正文 第38话 两难与天雷 时近腊月,云阳书院和各衙司一样,也到了年末终考终评的时候。 在张瑾澜看来,宋传祺这是典型的畏难潜逃。 不然怎么非得这么赶呢? “我倒是也想过完这个年再走呢,但西南战事在即,我若等开春再走,万一那会儿战事解决了,且不说立功无望,就是我爹会不会反悔,不再同意让我南下都是个问题呢。” 毕竟开春过不久,便是国试,错过这一年,便要再等三年。 如今宋传祺还有文官武将的路子可二选一,但若真被他说准,西南的战事年前解决了,宋太尉怕是不会让儿子再去捞不到功劳的西南历练。 张瑾澜是个脑子不爱转弯的,所以一听宋传祺这般解释,便信了兄弟不是真的想弃自己于不顾。 举起面前的酒杯,张公子痛快饮下,又说了一番祝福的话。 - 张瑾澜好骗,但姬修齐却没那么好糊弄,稍微一联系,便明白宋传祺此番去西南,怕是跟昨儿个天歌代写的那首诗脱不开关系。 但两边都是好兄弟,他也不知该怎么说。 他有直觉,当初天歌代写出这么一首诗,肯定是有自己的考虑在内。但这份考虑却不见得一开始就是为了帮张瑾澜圆梦,这让他有些隐隐不适。 但眼下就这个结果而言——或者说这个在天歌预料中,并且得到了印证的结果来看,这首诗却又的的确确帮宋传祺实现了他多年以来的夙愿。 最终得了好处的人,还是宋传祺本人。 就像天歌代他写的那首诗,其实最终得了好处的,还是他姬家。 所以这么一比较,先前在姬修齐心中升腾起的那种莫名不适感,好似又不值一提了。 尤其当初给他们口述完各自的诗文之后,天歌还跟他们确认了一番是否合适,所以归根结底,这些诗能被人看到,也跟他们自己点头确认脱不开关系。 想到这里,姬少爷看了一眼天歌,再看一眼宋传祺,最后同样饮下了面前的酒水。 罢了,传祺自己都不介意,还在瑾澜面前替林哥儿遮掩,他又是瞎操心什么呢? 有了酒水助兴,再知道好兄弟真要离都参军,不知何时能再回来,几人便越发珍惜眼前这相处的机会。 张瑾澜是个憨的,别人不灌他他却自己灌自己,结果最先给喝趴下,被小厮张休给早早送回了张府。 - 待屋内只剩下天歌和姬修齐、宋传祺三人的时候,宋传祺笑着给天歌倒酒: “昨儿个我不是去万宝阁买了那把弓么?小舅子你道怎得?我老爹一瞧,那叫一个开心,当场便搭箭试了起来。后来不仅没有生气,还夸我孝顺来着!我那时候心想啊,这都是小舅子的功劳,若是没有你,咱们昨儿个就赢不了,我更不可能被我那挑剔的老爹夸了。” 看着面前清凌凌的酒水,天歌接话: “若不是我,你或许也不至于要去淌西南这趟浑水了。” 这话一出,莫说宋传祺,就连旁边喝得微醺的姬修齐也愣住了,酒劲儿霎时醒了大半。 二人都没想到天歌会主动提及这件事。 但宋传祺很快放下酒壶: “小舅子,这事儿你可别多想。先不说军中本就是我想去的,你这算是帮我解决了头疼好久的难题;就是昨儿个那首诗,也是我自愿写下的。” “我虽说课业不大行,但好歹在云阳书院里混了这么些年,理解个诗文还是没什么问题。若是你写的有不合适的地方,不等拿出来让人评点,落笔的时候我先会自己犹豫,不会等到这首诗真的让人看到。” “更何况,我去西南或许有这首诗的缘故,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爹自己跟陛下请的旨意,所以你可莫要因此生出什么愧疚来。毕竟我爹还指望我请你去我们府上做客呢。” 见宋传祺一脸坦诚,天歌垂眸饮下面前的酒水。 其实她没有多想。 因为在写那几首诗的时候,她的目的确确实实并不单纯。 就拿宋传祺那首来说,为了表达报国之意,其实并不一定要带上赤霜军。 之所以带上赤霜二字,是因为她打着让宋传祺南下的主意。 吴悠之乱看上去声势浩大,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吴悠手里的兵马,根本就没有如今传出来的那么多,在赤霜军面前,吴悠根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角色。 西南真正的问题,在武清远手里的赤霜军。 那是比大金这样的外敌还要严重的隐患。 只是眼下来讲,大周上下对此并不知情。 - 上一世赤霜军的反水,逼得周帝魏宁御驾亲征,最后更是害得这位陛下差点死在西南。 赤霜军那时打着的旗号,与如今的吴悠差不离。 但唯有天歌知道,武清远所为的,跟本就不是所谓的大齐和帝姬,而是自己的野心。 在他看来,魏宁可从当初的武将一路当上皇帝,他武清远又为什么不能? 可笑的是,武清远为了自己师出有名,也不知在何处寻了一个女子假扮帝姬,竟也这般骗了不少影从之辈,气得卢光彦在府里大骂武清远无耻 ——但手里有真帝姬的卢公子又哪里磊落了呢?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这一世,天歌实在不想看着武清远继续这般道貌岸然,扮着一副忠臣志士的模样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才有了在知道宋传祺的从军之意后,借着诗会写出那么一首诗。 赤霜军中需要出自大周朝廷的聪明人。 这样,武清远的野心才能及早败露。 而不染朝中派系,又有一个掌管军政的父亲的宋传祺,恰巧是天歌觉得最适合的人。 这次,换她顶替武清远,来做这个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吧。 - 但天歌却没有想到,宋传祺在看出她其实多少有些擅自做主的情况下,会一点也不怪罪于她。 甚至于一点介怀也没有。 这是天歌觉得最不自在的地方。 就好像自己忽然做起了小人,默默在背后捅了真心拿她当朋友的宋传祺一刀。 尽管再来一次,她依旧会这样选。 尽管以后可能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如果姬家依旧执意力挺魏氏,她也会不惜选择与姬修齐撕破脸。 可立场是一回事,心里的那种不适应,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她明白,自己要走的那条路,注定要与这些簇拥大周的人背道而驰。 也明白,路既然是自己选的,就算这个过程中有所不适,她也只能尽可能去适应。 - “我听说西南山林多,瘴气重,更与善养虫蛊的苗疆毗邻。待会儿我回养心堂一趟,问问师父可有什么驱虫避瘴的方子,临走前给你将药料备足。” 重新抬起头来,天歌脸色神色皆已恢复正常。 既然心中有愧,那便尽最大的可能做些什么聊作弥补吧。 宋传祺就算再聪明,也不会猜到天歌在短短的时间内,脑中已是千回百转经历了一番挣扎与自我开释。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消息,莫过于能拿到那驱虫避瘴的药料了!尤其还是林神医把关的! “这样一来,我这唯一的担心也没有必要了!小舅子你可真仗义!” 宋传祺一拍天歌肩膀,又拉着她和姬修齐喝起酒来。 等到从醉仙楼出来的时候,宋传祺和姬修齐二人已经醉得身子都站不稳了。 得亏宋圆和阿立在,又有醉仙楼的伙计帮忙,这才将两人送上了马车。 目送两辆马车离去,天歌转而进了醉仙楼。 - 后院寒山书房里,天歌一边喝着解酒茶,一边听寒山汇报外头的动静: “……阁主果然神机妙算。那些流言传出之后,便有人开始暗中寻找放出消息的人了,只是这消息是从下九流的地方传出来的,咱们的人散播的时候又极其小心,所以目下为止,还没有人查到咱们身上。但这中间的功夫,外面那些个茶楼酒肆也开始传扬开来,那些人想拦怕是也拦不住了。” 昨日天歌跟成伯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便让他去寻了寒山商议安排。 就在方才四大天王在醉仙楼里吃酒闲聊的时候,醉仙楼外的吃瓜群众却已经炸开了锅: 据说昨儿个的情况并非先头传言那般,是林家小儿逞凶作恶,真正的情况是郡主殿下动手在先。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四大天王在文斗武斗中大放异彩,尤其是林公子在最后的武斗中赢了卢光彦,又因为无意中伤到了卢公子,使得郡主殿下护意中人心切,不惜暗中连放了数支冷箭,差点一箭射中林家小儿后心,要了那少年的性命。 还是宋传祺三人及时出手,这才保住林公子无恙,不然那少年人怕是要死在安平侯府。 这样的反转,一开始放出来的时候,自是没有多少人相信,但耐不住紧随之后的一波又一波的消息: “当初林家公子夜行遭侯府下人逞凶,其实根本不是侯爷御下不严,而是因为郡主殿下想要林公子的命,所以杀心早在那个时候就起了,就连当初主动邀请四大天王去侯府参加诗会,也是郡主早就想好害人的计策。” “至于为什么郡主厌恶林公子,最开始是因为他是姬少爷的小舅子,后来则是因为林公子不小心在切磋中伤了卢公子。当时在场众人都可证明,卢公子当场说了不碍事,可见根本就不是前一日谣传的那样卢公子重伤,而只是正常的磕碰。” “以前郡主虽然也会为卢公子说话,但却都不至于如今这般急切。之所以转变这般大,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在于,郡主殿下已经跟卢公子私定终身,甚至有了肌肤之亲,所以才打在君身,痛在卿心……” 如果说前面那些话是惯常的正名之言,那么最后关于卢公子和郡主之间关系的事情,便如同一记猛锤,惊得吃瓜百姓们精神抖擞。 然而更离谱的消息还在后头: “郡主殿下虽然一心喜欢卢公子,但奈何卢公子喜欢女子的同时,却更喜欢男人。不然这些年来,怎么一直跟都是跟那些男儿家往来,身边却从未有女子呢?坊间都说是因为卢公子和郡主殿下两情相悦,可是缘何这么多年,郡主都已经十八岁了,卢公子却还不娶了郡主呢?” 一时之间,整个上都都炸开了锅。 尤其是最后一则消息,虽然离谱,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简直天雷滚滚直降而下。 但上都百姓向来浸淫在各种秘辛风闻之中,早已锻造出与众不同的认知底线,培养出天马行空的想象,这种猎奇的传言,不仅没有人质疑,反倒完全迎合了他们的吃瓜喜好,甚至比当年唐国时期则天大帝的秘辛还要让人亢奋了。 几乎两个时辰不到,这真真假假的传言便闹得满城风雨,而后又在上都百姓的创造和联想下,生出别样的版本。 其中最让天歌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两则传闻: 第一条说,当初卢公子被姬少爷揍了之后,因恨生爱,这件事被一直倾心卢公子的郡主殿下发现之后,这才对姬少爷起了恶意。 第二条则是与天歌有关。 百姓们相传,林公子遭到郡主嫉恨,是因为卢公子后来又瞧上了才华横溢又相貌脱俗的林公子,害得郡主再次醋意大发。 但不管怎样,这些都是后话,此刻摆在天歌面前的问题,是如今这些传闻肆虐上都,导致始作俑者已经被人盯上。 - “找不到真正散播消息的人,那些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这两日让那些弟兄们留着点心,莫要给人抓住尾巴。” 天歌啜了一口茶水叮嘱,“等到明日,真正的‘传扬者’就会露脸儿了。” 听到天歌这句话,寒山微微讶然。 光从今日消息刚传出没多久,便有人开始暗中调查幕后散播消息的人来看,今天这传言怕是已经惹得那些利益相关者很不高兴了。 这时候替罪羊怕是不好找…… “你放心,不用找,眼下就有现成的。” 说完这句话,天歌看向寒山: “多留意留意其他酒楼的动静,如果大多数酒楼茶肆都开始说道这件事,醉仙楼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怕是会被看出故意避嫌。” 说完这些,天歌又与寒山吩咐几句,离开醉仙楼去了养心堂。 她已经答应了宋太尉的宴请,明晚赴宴的时候,倒是正好带上配好的防虫驱瘴的药。 - 卢府。 听着卢乙的汇报,卢公子一改往日风度翩翩的模样,怒目瞪着复命的卢乙,气得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圆凳: “这都多久了!连个造谣的人都查不出来么?!” 伴随着怒吼,那半张肿了的脸被撕扯得生疼,卢公子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公子切莫动怒,仔细伤口。” 旁边的卢云连忙劝道,说着递来敷脸的冰帕。 卢公子敷着脸,终于稍稍缓了躁意,但那面色与眼神却都如帕子一样冰寒: “去将郭子君那小子给我喊来。” ——感谢@echo啤酒、@没有男主角是我的最爱两位小天使的月票!鞠躬x2! 正文 ——小变动2—— 悬了许久的刀终于落下来了。 今年院线400分,暴涨17分,然后菜比作者差那么几分,没有够到。 应该是有史以来该校该专业分数线最高的时候,甚至比复旦同专业分数线还高395,当然比较也不能这么比,就是有些慨然罢了。 毕竟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比去年的线高了不少,至少还是有进复试的机会的。 现在一想,可能还是期盼的太好。 没办法形容现在的感觉。 也不算是伤心,就是真的不伤心。 只是有点莫名的轻松,因为终于可以从2月10号出分以来的焦虑中释放出来了。 但也不能说开心,毕竟辞掉之前大家都还认为不错的工作,换一次年轻的轻狂,最后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怎么会开心呢? 只是目前可能没法集中注意力去做什么事情,有点小恍惚吧。 选择调剂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虽然分数比国家线高了近40分,但一想到学不了自己喜欢的方向,就没有继续读下去的动力了。 本身选择考研,就是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也不是很愿意为了有学上再将就三年。 但是二战,考虑到年龄和责任,也不会放在日程里。 所以,这两天调整下,就要开始找工作啦~ - 其实说这么多,就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本书算是伴随我考研的始末,大家也都知道我在备考,所以如今出了结果,也要给小可爱们招呼一声,交代交代。 大概就是这样。 - 接下来说之前提过的更新的事情。 ① 今天我想休息一天,调整下状态,所以更新可能,不对,应该是确定没有了。 但是今天欠下的更新,明天会补上,所以大家可以明天晚上一起看。 ② 之前在群里跟大家开玩笑,考上了爆更,没考上断更。 断更是断了,但不会一直断,断今天一天,然后明天还; 不过虽然没考上,加更也还是会安排上: so,5月开始会加更吧。 分10天: 换言之,5月这个月,应该会有至少10天日6k+,其他时候正常4k+,也有可能不定多冲一波,万一心情好哈哈哈 (好像也不是很多,嫌弃自己) - 好啦,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大概就这么多。 总结一下: 今天停一天,明天补; 5月加更10章,分随机的10天加。 - 最后,生活美好,未来可期! 人生还在继续,故事也还在继续,以后的日子会更加光明开心! 祝大家都能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即使现在不能,也可以怀着期待向自己向往的生活靠近? 一起冲鸭!你们的狗子明天就回来咯! 正文 第39话 惊吓与坐收 郭公子在来卢府之前,就已经听闻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然而没等他气急败坏的着人去查那些流言的来路,卢光彦已经派人来请他过府一叙。 其实郭公子是极度排斥在这个时候去卢府的。 但看到卢云那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神,郭公子心里一虚,刚到嘴边的拒绝与推辞便咽了回去。 卢云不是寻常勋贵公子身边的小厮。 他这些年能一直跟在卢光彦身边,一是因为深得卢光彦信任;二是他乃当初卢光彦从宫中会卢府的时候,卢贵妃亲自挑选调拨到卢光彦身边的人。 所以虽说同为随侍,有贵妃的情面在,卢云自是比郭子君等人身边的小厮更有牌面和身份,能力的差别当然也更不用说。 也正是出于这些原因,几位公子在面对卢云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拿他当一个普通的随侍看。 - “光彦的伤,还好吧?” 一路忐忑且不提,进了卢府,郭公子心中越发惶然,不由跟卢云搭起话茬来。 自打昨儿个诗会过后,几人各自散场,到目下为止,他还没有来卢府看望过卢光彦。 当然,据他所知,易廷益和顾世宜也没有来过。 这些年相处下来,几人都知道卢公子虽然面上谦然,但骨子里却极其骄傲。 昨日当众被那林家少年踹了一脚,可谓卢家公子这些年来最丢面子的事情,饶是其他几位真的出于关怀,也不敢在卢公子伤痕未愈的情况下去探视。 这也是为什么郭公子心里慌张的原因。 当然,郭公子心里发虚,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见卢云哑巴一般不开口,郭公子心里更慌了,不由再次问道: “我听说昨儿个宫中太医来过一趟,不知太医是如何说的?” “太医说,公子的伤情不宜动怒。” 卢云这话一出口,郭公子心中霎时一个咯噔。 那言下之意,就是如今卢光彦已经动怒了…… 想到外面那些越演欲烈的传闻,郭公子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不过很快郭公子便定了心神。 只要自己一口咬死不是自己放出的消息,那么就算是光彦再怎么怀疑,没有证据总不会真跟兄弟撕破脸面。 毕竟昨日在场的人那么多,谁敢保证就一定是他放出的消息呢? 想到这里,郭公子整了整衣领,脚步逐渐稳当起来。 只是郭公子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会在卢光彦的书房见到一个人。 - “愣着干什么?坐啊。” 冬天日头下去的早,郭公子到卢府的时候,已经到了半下午。 阳光早已到了屋后,书房却没有开灯,一眼望去有种说不出的阴暗。 而此刻卢光彦便坐在那晦明不分的地方,一边品茶,一边邀请郭公子落座。 从进门的位置望去,只能看到卢光彦那半张没有受伤的脸,乍一瞧好像和平素并无两样,可作为最熟悉卢光彦的人,郭公子却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怎么,子君是被吓到了吗?脸色怎么白成这样?” 饮茶的卢光彦终于抬起头来,另外半张青肿的脸就这么暴露无遗。 面上依旧是君子谦和的笑,但却莫名的瘆人。 郭子君扯着脸笑了笑,大跨步绕过地上半死不活的人,走到卢光彦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放在站在背光的门口,怎么会被人瞧见脸色发白呢? “茶水茶水,给小爷满上。” 如以往一样,到了卢府的郭子君一点也不见外,用人也如在自家一般。 可是平素闻言便动的婢女,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犹疑未动,而是带着几分征询看向卢光彦。 “怎么,连基本的礼数都忘记了么?”卢光彦这话一出,那婢女忙不迭给郭子君看茶。 心虚的郭公子自是没见心情去跟婢女计较,只就着茶水啜了一口,啧了一声,抬脚指着地上的人影: “怎么了这是?又有不长眼的犯事儿了?” “是啊,不长眼的。” 卢光彦轻笑一声,放下茶杯,“卢乙,听见了么?郭公子说这小子不长眼,那就别让他那双眼睛再当摆设了。” 这话一出,卢乙当即上前几步,手中轻轻一旋,也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把小刀,不等半瘫半匍匐在地的人回过神来,已经一手拽着发髻,一手旋刀轻挑。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被挑出的两只眼珠正好蹦蹦跶跶跳到了郭公子脚下。 饶是郭公子收脚的动作利索,鞋面衣角依旧溅上了几滴血色,瞧上去艳丽的紧。 茶杯碎裂的清响传来,紧随其后的是郭公子离座呕吐的声音。 倒是一向温润如玉的卢光彦,这时候面带浅笑澹然品茶,等郭公子干呕许久终于缓过神儿来的时候,卢公子这才带着些许不满斥声: “卢乙,你是怎么办事的?瞧把子君给吓得。下次动手的时候,可莫要再这么莽撞了。” 卢乙自是不迭认罪,又连忙将挑出的东西赶紧收了。 “给郭公子重新换个杯子。” 在郭子君脊背发凉,正想着要不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循机开溜的时候,身后好兄弟的声音再次传来。 郭公子登时脊背发凉,知道自己怕是很难轻易逃过去了。 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只要他依旧要进书院,只要他依旧在上都,只要他依旧还想在大周官场立足,就决计躲不开今日的清算。 - 强忍着再次干呕的冲动,郭公子几乎是颤着双腿回到座位的。 相比于方才的大方坦然,现在战战兢兢的郭公子就如同惊弓之鸟,不敢看地上残留的血渍,不敢看卢光彦含笑的脸,甚至连手边的茶水都不敢去碰。 “子君是从外头来的,那些传言可听到了?” “没……听,听到了。”郭子君直觉想否认,但一出口,还是颤着说出了实话。 “那子君怎么看?” “不,不实之言,信不得。”郭子君咽了咽口水。 “是啊,不实之言。” 卢光彦的声音越发轻柔温和,“生谣造的是口业,据说百年之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我原想着等上天来惩处那些造谣生事者,可后来一想,一年两年的约都说不准能不能兑现,这万一神佛记性不好,忘了惩处那些生事之徒,岂非便宜了他们?” “所以啊,我就想着要不替神佛代劳,让那些恶人感受下什么叫做现世报。子君,你觉得这主意如何?” 还能如何? 还能如何…… 向来骄傲的郭公子身子一软,就这么顺势滑下椅子,跪坐在地上急惶哭请: “光彦我错了,光彦我错了!是我混账,是我猪油蒙了心!我不该为了斗那个姓林的小子而将你拉下水,我不该拿你受伤的事情出去煽风点火的……光彦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儿上,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子君说的这是什么话。” 卢光彦笑了笑,“我知道你想护着这小子——毕竟是跟你打小一起长大的伴读,有感情也在所难免,何况就算是养条狗,多少也会舍不得。可是就算你再想护着他,也没有替他顶罪的道理不是?咱们这么些年的同窗情谊,我还是知道你的为人的。” 说着卢公子看了一眼奉茶的婢女: “这大冬天的,地上凉,还不赶紧扶郭公子起来?” - 郭子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卢府。 他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已经泛黑了。 马车轻轻晃晃而行,车内的微光让郭公子瞧见了脚下的毯子。 浓稠又血腥的气息让郭公子的脑袋越发昏沉,可郭公子却还是借着微光清楚的辨认出那毯子里是一个人。 只是这人已经跟平素跟在他身边的书童样貌截然迥异。 那两个黑黢黢的洞,就像是无尽的深渊,要将他一点点拽入。 “啊!——走开!走开!” 一声惊叫从马车里传出,郭公子不住的往后缩。 可身后除了冷硬的车壁,并没有路可走。 于是乎,郭公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飞起一脚,便向那毯子踢去。 赶车的人在郭公子发出惊叫的时候,已经尽快勒马停车,可饶是如此,还是没等他掀帘垂询,车里一物便撞破车帘,从他身边滚下马车。 - 上都的繁华不因春夏秋寒而异,所以尽管已经入冬,大街上还是有往来不绝的行人和街边叫卖的小贩。 灯火璀璨中,伴随着那一声尖叫,陡然有一物从富贵人家的马车里摔出来,不可谓不让人讶然。 不多时,周边便围了不少人。 等大家看清那滚出来的东西竟然是一个血淋淋的,尤其是还被残忍地剜去双眼的人的时候,吸气嘶声已经遏制不住。 而更难以遏制的,是尽管觉得骇然,却依旧围簇的越来越多的人,以及质疑与非议。 到了这个时候,解释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对于郭家侍卫和车夫而言,唯一能做的只有赶紧将人重新卷起塞进车里,然后驭马扬鞭飞朝着郭府飞驰而去。 什么? 车里的公子担惊受怕惊叫连连怎么办?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 先别引来更多人,尤其是别引来府尹衙门才是正理儿! 只是是侍卫们和车夫不知道,流言从来都是长着翅膀会飞的,无稽之谈尚且能一传十十传百,眼下这铁证如山的画面,怎么可能局限在目睹的几十近百个人里呢? - 卢府书房终于在郭公子离开之后点起了灯烛。 看着婢女们清洗地板、开窗熏香、铺设地毯忙碌不停,卢公子最后深深的吸了一口屋内那诱人的血腥气息,抬步走到了屋檐下。 身边的卢云看着喜怒不辨的卢光彦,忍不住开口: “公子,您今日这般,会不会吓到郭家公子?” 一想到郭子君离开之前失魂落魄的样子,卢云实在很难将他跟上都风光无限的公子哥儿联系起来。 再一想主子在离开之前,让人将郭家那个被拔舌挖眼半死不活的书童丢进郭公子的马车,卢云便止不住战栗。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公子。 以往公子纵然也会有这样的惩处之为,但那都是对底下的人,对郭子君这样亲如兄弟的人动手,还是头一回。 尤其郭子君还是户部侍郎郭芳的儿子。 这其中的牵扯,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然而卢光彦闻之却只不屑嗤声: “我只是动了郭家满嘴浑话的书童,又没有动郭子君,就算侍郎大人知道了,又能说什么呢?至于吓到他……就是因为以前太纵着他,才让这小子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在谁头上都能蹦跶了。若他不怕,才该我愁呢。”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卢云自是不好再说什么。 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老实听吩咐办事,无关的事情问的太多,关心的太多,保不齐如何引火烧身。 不等卢云再继续见想下去,身边的主子已经再度开口: “今日的流言查的如何了?” 卢云闻言心里一紧:“卢乙那边还没有消息……” 眼见卢公子眉头蹙起,卢云连忙补充: “不过眼下除却咱们的人在查此事,还有不少人也在暗中查探,其中好像还有西苑那边……” 卢公子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想要泼他人脏水,也得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传谣之人最不该的,便是掂量不清自己的身份,妄想在与本公子斗的时候顺带拉扯宁馨下水。和亲是事情将定,这个时候让宁馨染上污名,无异于与陛下作对,与整个朝廷作对。西苑那边能轻易饶了他,那才是真怪了。” 罗刹司的人已经出动的消息,对卢公子来说,比卢乙查到人还要有价值。 相比于自己动手惩处,卢公子更期待罗刹司的手段。 “既然西苑已经出手,便让卢乙他们回来。免得查人不成,反被西苑那边发现了他们。” 卢氏暗卫是皇帝也不知道的存在,如果因为查人被发现,实在得不偿失。 所以眼下最好的决定,便是跟在罗刹司后面,坐收渔翁之利。 但是卢公子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等到的那条跳出水的鱼儿,却不是自己隐隐怀疑的那一个。 ——感谢@织影雨垣、@西岡有一虎、@一只胖鸽子小天使们的打赏!鞠躬x3! ——感谢@织影雨垣、@tang160416小天使们的月票!鞠躬x2! ——ps.第二更可能会很晚很晚了,大家可以明天看,比心! 《重生之第一锦鲤》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重生之第一锦鲤请大家收藏:重生之第一锦鲤更新速度最快。 正文 第40话 梦境与画作 第40话梦境与画作 之所以说隐隐怀疑,是因为卢公子在那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 昨日郭子君放出那些话,卢公子固然生气,却还没到失态的地步。 而且他也早已预料到被诋毁的林家小儿会想法子澄清,所以当今日中午,有人放出昨日诗会实情的时候,卢公子并不以为意。 在他看来,就算真相如是,对已经先入为主的百姓来说,这些话也只是无力的狡辩。 毕竟人们最关心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而是他们愿意看到的东西,愿意相信的东西。 但很快,卢公子便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因为随之而来消息越来越离谱,越来越夸张,甚至就像是不顾一切的抹黑与污蔑,而且矛头所指,好似并不是被牵扯其中的宁馨郡主,相反是明明受了辱的自己。 这种至深敌意,让卢公子在第一瞬间想到了当初醉韵楼的那个眼神。 而好巧不巧,今日最初传开的消息,也是对那个林家小子最为有利。 但很快卢光彦又否定了自己的这种猜测。 诚如眼下罗刹司已经插手此事,就算林家小子再有能耐,也决计无法在罗刹司的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 事涉皇家郡主清白,以林家小子的聪明,不会看不出捅了这个马蜂窝之后的恶果。 为了往他身上扣屎盆子咬死他,把自己乃至整个醉仙楼赔上,这么做真的值得么?慕寒山那个老油条又会同意吗? 而且,他思前想后,也记不起来自己曾经得罪过这样一号人。 但是放眼整个上都,又有谁真的会恨自己到这个份儿上呢? 卢光彦想到了姬修齐,可是又很快否定。姬家事事依从皇室,哪里敢污蔑即将定亲的郡主殿下的清白? 这一夜,卢公子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不知怎得,他总觉得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但理性的的分析却又告诉他,这件事根本不可能与林家小子有关。 在这样纠结中,卢公子做了一个梦。 - 梦里是熟悉的卢府,但却不是他现在最常待的书房,而是那间距离主院较远的偏院。 以往他每每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来此静心,可这一次,那一直空了多年的偏院却忽然住进了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仔细瞧去,相貌竟与他当初在宫中无意见到的前朝昭懿皇后的画像有七分相似。 不像的那三分,一分在那女子骨瘦如柴,不若昭懿皇后丰腴雍容; 一分在那女子了无生机颓唐索然,不若昭懿皇后灵动娇美; 最后那一分,在昭懿皇后双眼如水如猫,澄澈却又泛着狡黠,而那女子纵也是一双猫儿眼,但却不知怎得瞎了一只,剩下那一只看着他的眼睛,则莫名带着无尽仇恨。 望着那只黑亮的猫儿眼,卢光彦有种熟悉的感觉,然而没等他想清楚自己在哪里见过同样的眼睛,女子的那只猫儿眼连带着另一只瞎了的眼睛,却在忽然之间化作两个黑黢黢的,好似看不见底的黑渊,拖着他一直下沉。 卢光彦拼命挣扎,拼命与那股拖拽之力抗争,可抬眼的时候,却只见一双熟悉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是今日在书房被他着人剜去双眼的郭家书童的脸。 卢光彦心里一惊,耳边忽然想起熟悉的呼唤声: “公子,公子!公子醒醒!” 随着那声呼唤越来越清晰,卢光彦陡然间手脚一轻,那股拖拽之力就此消失。 眼前是熟悉的床,是熟悉的屋子,身边也是熟悉的婢女。 天色微蒙,一阵凉意袭来,卢光彦这才发现自己的亵衣已经全部湿透。 “公子方才可是魇着了?” 听到婢女这一声关切,卢光彦按了按脑袋,却摸到一手的冷汗。 “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 日头从初生的朝阳一路爬升,眼见便到头顶,等着汇报消息的卢乙还是没有等到自家主子出来。 “卢云你要不进去瞧瞧?公子这老不出来也不是事儿啊,昨儿个公子就一直在等着消息,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咱要是给不小心耽搁了,怕是会被公子惩处。” 看着紧闭的院门,卢云并没有听从卢乙的游说: “公子在偏院静心的时候,向来不允我等打扰,就算你再急,也得等着。” 这是多年来的规矩。 卢云从不曾忘记,上一个不顾吩咐误闯偏院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 他还年轻,不想被捣碎了喂狗。 见卢乙仍旧耐不住张望,卢云生怕这家伙真的冲进去院子,到时候连累得自己因看守不严失职受罚,遂压低了声音警告: “公子昨夜噩梦魇到了,沐浴更衣后连早饭都没吃,直接赶来偏院一直把自己关到这会儿。这可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你要是想自己往死路上撞,不管怎样都随你,但你若是要拖着我垫背,我可不答应。” 卢乙闻言一凛,登时缩回了张望的脖子,再不提一句进去汇报的话。 当初那件误闯偏院的事情,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那时候公子才十三岁,谁曾想一出手便这般狠辣决绝,让他们兄弟几个都有些寒毛直竖。 若不是昨日书房那一幕,让卢乙再次感受到公子的狠辣和对流言之事的上心,他今儿个是死也不敢再提进别院的事情。 如今听卢云这么一说,得,还是老老实实在外头等着吧。 - 偏院里,卢光彦正站在院中盯着一张户牖发呆。 可是不管怎么着,他都找不回梦里那种熟悉的感觉了。 他甚至将屋内的摆设都按照梦里尚且记得的那样逐一布置好,就连户牖边安置的椅子也放好位置,可不知怎得,却仍旧觉得缺了点什么。 是地上堆积的落叶么? 梦里好像是深秋,现在却都已经入冬许久了。 望着光秃秃的树杈子,卢光彦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么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呢? 按着隐隐阵痛的脑袋,卢光彦忍不住闭上眼睛。 就在眼前陷入黑暗的时候,梦中的画面霎时再次涌来。 不,不是落叶!也不是布置! 卢光彦陡然抬头,眼中霎时积蓄起加明悟的光芒。 就像是一幅画,最重要的不是周边的花木点缀,而是整幅画的关键,整幅画的灵魂。 是那个女子! 是那双眼睛! - 就在卢乙叹第二十六口气的时候,身后院门吱呀的声音响起。 待瞧见卢光彦的身影,卢乙登时心中一喜,抬腿便冲了过去。 “公子,昨儿个散布流言的人查出来了!” “是么?” 卢光彦锁着门应声。 卢乙并没有意识到自家主子的情绪变化,而是邀功似的说起得到的消息来: “您绝对想不到,昨日散布消息的人居然是安平侯夫人!” 说完这句话,卢乙又将憋了许久的话蹦豆子般道出: “要说这安平侯夫人也还真是豁得出去,竟然为了逼您娶郡主,说出这般有辱女儿名声的话来。甚至不惜说您有龙阳之好。这样一来,您要只能娶郡主以证清白了,不然最后怕是要被人坐实了污……” 卢乙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卢云拽了袖子。 听着戛然而止的话,卢光彦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说完了吗?” 卢乙一愣,公子的反应怎么跟料想中的不大一样? 瞧着这样子,他方才说的话难道公子一句也没听进去? 就在卢乙愣怔的功夫,卢光彦已经看向旁边的卢云: “帮我备马,我要进宫。” - 在卢光彦待在偏院的那半日,长着脚的流言已经顺着北风一路蹿到了锦安宫。 如果说诗会当天郭子君放出的消息并不足以让贵妃娘娘挂心,那么从第二日卢光彦和郡主殿下的谣传开始,居于深宫的贵妃娘娘便无时不刻不在挂念着宫外的消息了。 卢公子到锦安宫外的时候,守门的宫女宛如瞧见了大救星一般,忙不迭将卢公子迎了进入。 但不知怎得,宫女发现今日的卢公子和往日的温和谦然模样截然不同,甚至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之气。 不过一想到那些风言风语,宫女忽然又理解了卢公子的变化。 只是不知道,同样阴沉压抑的卢公子,能否开解得了已经气了快一个时辰的贵妃娘娘。 - 在卢光彦进殿之后,里面一应婢女都被遣了出来。 见到侄儿之后,贵妃的气儿虽然没消,但说话的语气多少和缓了一些。 “外间的传言你可都听说了?” 贵妃问完这句话,拿起手边的剪刀狠狠地剪了几下手中已经烂得掉絮的香囊。 那是今年端午的时候,安平侯夫人送来的,说是宁馨郡主亲手所做。 “冯氏那老东西,可真是打得好算盘!阖府上下不要脸面也要让宁馨赖着你,真当本宫没法子治她么?” 听着卢贵妃这句话,卢光彦并没有同仇敌忾的愤然: “既然安平侯府如此豁得出去,让我娶了宁馨倒也不是不可以。” “你说什么?!” 贵妃握着剪刀的手一抖,掉下去的剪刀差点戳在她的绣鞋上。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卢贵妃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你疯了吗?!你居然要娶那个疯丫头!上次你跟我是如何说的?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吧!” “我没有疯。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话到这里,卢光彦抬起头来,“我只是说,如果整个安平侯府都是这么想的,那么我可以接受娶宁馨。不管这两日的谣言是谁的所传,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只要安平侯府同意。” “这样的美事安平侯府怎会不同意?” 卢贵妃没忍住翻了个眼,但是她很快便觉察出不对来。 侯府当中,虽然侯夫人霸道,但代表整个侯府的,归根结底还是安平侯。 “你是想问侯爷的看法?” 明悟卢光彦意思的卢贵妃刚问出这句话,便否定摇头: “没用的,安平侯一个成不了气候的瘸子,他的态度根本就不重要。真要说起来,他还没有冯氏血性,那就是一个软蛋囊包。” 非是贵妃瞧不起安平侯,只是诗文侯爷这些年来,实在是太没什么骨气,也没什么能耐。 但不知怎得,卢光彦对此好似非常执著。 卢贵妃终于发现极最大的不对在哪里了: “光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总觉得你今天好像跟平日里不大一样。” 面对贵妃见的质疑,卢光彦没有解释,只问了另一个问题: “姑姑那副昭懿皇后的画像可还在?” 听到这句话,卢贵妃腾得一下站了起来,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罕见的紧张: “你……你怎么知道?” - 其实卢光彦最早的时候,并不知道卢贵妃手中那副少女画像中的人,就是前齐昭懿皇后蒋鸾。 当初他跟卢贵妃在锦安宫里的生活的时候,也只是无意看到了那幅画。 纸卷已经泛黄,但画面上荡秋千的少女,却依旧灵动娇美。 哪怕隔着画卷,也好似能听到少女宛如风铃般清脆的笑声。 那是能感染人的笑容。 乃至于只那一眼,便让幼年时的卢光彦难以忘记。 他曾想问姑姑那个少女是谁,可后来当他再也找不到那幅画的时候,便直觉将此事藏在了心底。 他知道那幅画是姑姑所画,但上面的人却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人。 有这样一幅动人的画作,却不愿现于人前,那便是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宫中的生活,让年幼却早慧的卢光彦选择了沉默。 也按下了想要知道少女身份的欲望。 直到去年,上都万宝楼拍卖一幅前朝昭懿皇后的双面画 ——对于大周来说,前齐的很多事情都是不可提说的忌讳,但却唯有一人,得了周帝金口玉言宽赦。 那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最擅长绘制双面画的昭懿皇后。 所以那幅画作,可以明晃晃的在万宝楼拍卖。 画作最后归于姬家老爷子之手,堪称一时佳话。 但是卢光彦记得此事,不是因为那幅双面画,而是因为当初店家拿出的那幅昭懿皇后的画像。 宫廷画师绘出的皇后,端庄有余灵动不足,但卢光彦还是认出那个身着凤袍的雍容女子,就是锦安宫中,贵妃那幅画中的娇俏少女。 因为那两幅画中的眼睛,完全一样。 就像那只在梦里,看着他的那只眼睛。 ——说好的第二更,晚了俩小时_(:3」∠)_ ——昨天说了考研的事情之后,有好多超级暖心的小可爱安慰我鼓励我,真的感动到泪目,在这里一并谢谢大家,你们真的超级小棉袄qaq。 今天跟家里人聊了很久,也参考了大家和亲友们的建议,最后的决定先努力争取调剂,能走的话就研究生好好努力争取考博的时候冲上去;如果调剂不顺利,或者没有中意的学校,到时候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走吧。 不管怎样,努力过争取过,也算不太亏。人生不是一条单行道,学习也好工作也罢,每一条路都会有活得精彩热烈的人,怀着一颗热爱生活的心,一未来就是光明的。 希望之前的短暂颓唐没有影响到大家,让你们一起揪心真的很抱歉_(:3」∠)_ 最后!哦啦!你们的狗子又干劲满满了!我们一起冲鸭! - 【没错!这几段废话还是我首发后才贴上去的!我是一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好彩笔!夸我!】 正文 第41话 是谁与往事 对于卢贵妃质疑自己为什么知道那幅画卷,卢公子并没有作出解释,反倒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昭懿皇后生前,可曾瞎过一只眼睛?” “光彦,你到底怎么了?” 听到这个极其离谱的问题,卢贵妃紧皱眉头,感觉面前的侄儿有些陌生。 “姑姑先回答我的问题,其他的,我一会儿再给您解释。” 卢光彦放缓了语气,蹲身捡起地上的剪刀放到离卢贵妃稍远些的地方,手柄的方向朝着贵妃,而利刃的尖头朝着自己: “剪刀这样的东西,姑姑还是小心着用,免得伤到自己。” 看到卢光彦放剪刀的细节,卢贵妃眉头稍稍舒展。 看来是她多想了。 光彦还是那个光彦,还是她那个递送刃器的时候,会将利刃冲着自己,将拿捏的手柄对着别人的体贴的侄儿。 “一国之后向来养尊处优,怎么会瞎了眼睛。” 尽管觉得这个问题奇怪,但对侄儿向来包容的卢贵妃还是耐着性子回答。 “会不会是瞎了但是皇室却一直瞒着?”卢光彦蹙眉。 “这种事情怎么能瞒得住?” 卢贵妃觉得自家侄儿这会儿的神志有些不大清楚,“且不说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当初那场大火的前一夜,她还去亲自督理帝姬满月礼的布置,若真瞎了,以那女人要强的性子,哪里还会出门半步?” 卢光彦眸色一暗,喃喃开口: “所以,那个女人不是昭懿皇后……” “你说什么?哪个女人?!” 卢贵妃陡然伸手,死死的攥住卢光彦的胳膊。 二人离得极近,方才卢光彦那句自语,被卢贵妃听得清清楚楚。 卢光彦皱着眉头,目光微滞。 他也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那个在他梦里出现的,带着恨意的,与昭懿皇后几乎一摸一样,却又不是昭懿皇后的女人。 到底是谁。 他梦到了很多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梦中女子的名字和身份。 除了那双让他心惊的眼睛,除了府上的别院。 再无其他与那女子相关的信息。 见卢光彦不说话,卢贵妃带着几分惶然催问: “光彦,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难道昭懿皇后还活着? 难道陛下…… 想到这里,卢贵妃陡然一个激灵。 不,不可能的。 那场火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那女人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活着? “姑姑是担心昭懿皇后没死吗?” 就在卢贵妃心中惶惶时,卢光彦抬起头来,看着失态的姑姑。 “你……” “我做了一个梦。” 不等震惊至极的贵妃娘娘说完发问的话,卢公子已经主动坦诚: “一个好似能预知未来的梦。” “所以,可能知道了一些原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但梦里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侄儿还有些拿捏不准,所以想跟姑姑再求证求证。” “可是如今看来,这梦里不说十分真,至少也有七分可信。” “什……什么意思?”卢贵妃愣了。 她知道人的梦境光怪,可却从没听过梦能预知未来。 就连皇寺中的释慧大师,也决计不敢说出这等话来。 “光彦,你是在说笑的对吧?”卢贵妃觉得一向懂事的侄儿今日玩得有些过头了。 “姑姑方才不是问我,如何知道那幅画的么?” 听到卢光彦再次提起那幅画,卢贵妃神色一凝,忽而笑了起来: “你是想说,你是在梦里知道的那幅画么?” 卢公子坦然迎上贵妃娘娘质疑的目光,淡然道出石破天惊的话语: “不止如此,侄儿还知道姑姑为什么一直以来要寻找帝姬——有备无患纵然是一方面,可更主要的,在于姑姑对昭懿皇后的恨吧?” 卢贵妃面色骤冷: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侄儿说了,这都是梦里知道的事情。如今说出来,只是想向姑姑求证真假罢了。” 说到这里,卢光彦笑了笑: “所以姑姑且慢着急生气,听侄儿说完,咱们姑侄再论其他的事情。况且姑姑这些年来对光彦的好,光彦一直都记在心里,也从来都只会跟姑姑一条心。” 卢贵妃没由来的脊背发凉。 这小子难道一直以来,都在暗中查她吗? 可为何她从来都不知道? 莫不是卢甲等人被这家伙收买,已经对她心生反叛之意? 但是没有道理啊! 卢贵妃想不通卢光彦为什么要这么做。 后宫之中向来遵循母凭子贵,可这些年来,她膝下无子,就算吃了多年药剂调养,也还是不易受孕。 所以难免担心陛下百年之后,沈贵妃的儿子登基,如今风光的自己失了仰仗,卢氏也因此受到打压。 故而一直以来,她都拿光彦当亲生儿子看待。 更是在得知大齐帝姬尚存人世之后,将自己暗中养了多年的暗卫交给光彦寻人,以便之后若真走到那迫不得已的一步,娶了林氏帝姬的光彦可以名正言顺的坐上那九五之座,保卢氏常青。 这些话,她在当初着光彦寻人的时候,就跟他说过,他也因此喜不自胜。 可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向来对她恭顺听从的光彦,却突然对她起了疑心,甚至要去翻当年昭懿皇后与她的恩怨? 此时的卢贵妃依旧不相信什么梦境之说。 在她看来,这便与当年宁国皇帝修长生一样,根本就是骗人的无稽之谈。 直到卢光彦毫无错处的道出那段已然尘封许久的,卢贵妃都快要忘掉的往事。 众人都道卢贵妃身子不易受孕,是出于先天体虚。 但其实只有贵妃娘娘自己知道,这一切,皆源自一个人。 那一年,她尚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如同所有北地女孩子一样,心中倾慕着骁勇善战的少将军魏宁。 相比于其他只能远远看着魏宁的女孩来说,她是幸运的。 因为兄长卢之南的关系,她比别人多了许多接近魏宁的机会,而那个少女们心中如梦一般的英武少年,待她也亲如长兄。 直到那个叫蒋鸾的女孩子出现在将军府。 那是一个极其娇美动人的少女 ——即使卢之婉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便直觉对她没有好感甚至心生排斥,可她却依旧不得不承认,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 尤其是那一双黑亮的猫儿眼,就像上天神奇的画笔点缀,让少女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带着说不出的灵气。 乃至于向来不近风月的少将军,也一下开了窍,变着花样的讨好与取悦少女。 只是笨拙的少年不懂如何追求女孩子,屡屡碰壁之后,终于求到了一直以来当作妹妹看待的卢之婉身上。 女孩子总是最懂女孩子喜欢什么,少年将军这样想着,便对卢之婉毫无保留的道出了自己对少女的欢喜之心。 可是他不知道,卢家姑娘在听到那番剖心之言的时候,是何等伤心绝望,何等愤怒嫉妒却又不得不笑着隐忍。 为了心上人的嘱托,也为了好好打探这个随兄长来将军府做客的少女到底是何样心思,卢家姑娘精心准备了糕点,去和这个只能自己一个人玩的少女做朋友。 “阿婉你做的糕点真好吃!只可惜我一点也不会。” 秋千上的少女吃得开心,“也不知谁以后有运气能将你这个心灵手巧好姑娘娶回家。” 两个月的相处,已经让两个女孩子从刚开始的拘束守礼变得热络熟稔,打趣婚嫁也见怪不怪。 “说什么浑话呢。”卢家姑娘掩唇轻笑,“阿鸾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做。” “不行不行,我做不来这个。先前在家里的时候,我跟我娘学做菜,差点没烧了厨房,万一把你们将军府的厨房也给烧了,那可就罪大恶极了。” 说着少女咯咯一笑,“不过我虽然不会做糕点,却会画画,要不阿鸾我送你一幅如何?就画你现在这样子,怎么样?” 不待卢之婉说些什么,花丛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之声: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阿婉你的画工不是也很好么?不如你们二人一道为彼此作幅画,如何?” 看着逐渐显出身形的英武少年,卢之婉一下红了脸,从秋千上跳下来: “少将军!” 相较于卢之婉的拘束,年纪小一些的蒋鸾依旧坐在秋千上轻荡: “你这个人居然听女孩子墙角,也真是不害臊!我哥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你哥哥跟阿婉的哥哥有些事要说,我恰巧路过,听到声音便过来了。” 少年人看着少女的目光温和宠溺,好似能化出水来。 只奈何少女却一点不察,旁边目睹这一切的卢之婉却只觉心里抽疼。 不知怎得忽然出声,应下了先前少年的提议: “我觉得少将军的提议不错,阿鸾,今日你我彼此赠画,这样哪怕日后分别,看到这画作也可解相思,就如还在彼此身边一样。” 蒋鸾本就是主动提议赠画的,如今见卢之婉欣然同意,彼此赠画的事情便就此敲定。 很快有人按吩咐搬来需用之物,两位娇俏少女当即运笔作画。 对于卢之婉来说,答应作画也有一层当着魏宁的面与蒋鸾一较高下的打算,毕竟她从小苦练画工,自信在这一点上可以胜过一筹。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蒋鸾虽说年纪更小,但画艺却半分不输于她。 眼见着蒋鸾笔下那娇美温婉的拈花少女很快落成,卢之婉却在最后难以落墨。 秋千上娇笑的少女与蒋鸾有七分相似——之所以说是七分,是因为少女最为灵动的眼睛尚未点上。 没有眼睛,那幅画就像失了魂的傀儡,纵然描画精致细巧,却始终缺了活的气息。 卢之婉心中着急,可越是如此,她便越发难落笔。 点睛之笔失误,那整幅画便残了,这场暗自较量的比拼,她不消说也会彻底输了。 就在卢之婉第四次提笔犹豫的时候,一只宽厚的大手从她手里将笔拿过。 “阿婉既然难以落笔,便让我来帮你点睛。” 头顶传来的清朗而又熟悉的声音,背后那虽未贴上却依旧让人觉得温暖可靠的胸膛,让卢之婉微微失神。 “好了。” 不多时,身后的人放下笔退后几步,卢之婉也顿时清醒。 而后便见方才她久久无法下笔的地方,已然缀上一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 看着纸上的少女,再望一眼歪着脑袋看画的少女,卢之婉只觉说不出压抑烦闷。 偏生旁边的少年还邀功似的开口: “如何?我的画工也还看得过去吧?” 卢之婉按着胸口,正欲扯笑应声,却听对面的少女嘁声道: “的确还行。不过我倒是觉得阿婉若画,肯定你的画的还好。” 这时候,她才发现,少年人一开始便是在对蒋鸾说话。 卢之婉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屋子。 直到月上柳梢透窗而入,她才慢慢回神,慢慢展开桌边的画卷: 画纸上的少女坐在秋千上嫣然而笑,一双眼睛灵动生姿。 原本应该彼此交换的赠画,在最后一刻因她的提议而化作各自保留。 “自己瞧着自己怎么能解得了姐妹相思?依我看我留着你的画像,你留着我的画像,这样一来想见的时候见一见,那才算好。” 于是乎,这张让她又妒又恨的画卷,便留在了她的手中。 看着冲她无邪而笑少女,卢之婉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她不仅不想笑,甚至萌生出隐隐的愤怒与仇恨。 这些日子以来的委曲悉数涌上心头,浇灌着心底那颗深埋的种子,看着它一点点生根发芽,化作第二日将军府湖边那不经意的一推。 可是卢之婉再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少女的时候,腿却没由来的一疼,紧跟着便失足跌落湖中。 坠湖的人莫名成了自己,可卢之婉却无论如何也没工夫去想这些,因为她的腿进水之后抽得生疼,半分力气也使不上,眼见便要溺水,一道熟悉的人影从湖边跳下。 待醒来过后,卢之婉才知道,救自己的人正是魏宁。 这不得不说是计划失败的意外之喜。 但欢喜过后,卢之婉誓要与蒋鸾一争高下夺取少年的念头也越发强烈。 看着腿上核桃大小的青紫,卢姑娘心中再生一计。 ——感谢o啤酒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05wx 正文 第42话 报应与所梦 妹妹无端落水,作为兄长的卢之南自要问清因由始末,方才可以安心。 但这一问,才知落水之事并非巧合,而是被同行的蒋鸾所害。 尤其腿上那片青紫,更成为蒋鸾推踢卢之婉留下的证据。 此事一出,登时引得府内众人议论纷纷,即使魏宁不信,也耐不住卢之南及将军府上下对蒋鸾兄妹的不满。 毕竟相较于来府中堪堪两月的蒋氏兄妹,魏府上下都更熟悉也更信任更喜欢相处多年的卢家兄妹。 尤其是卢之婉虽是小姐,却从来平易近人,亲近他们这些下属,还经常做糕点给他们分食。 这样善良温婉的女孩子,怎么会骗人呢? 既然卢姑娘不会骗人,说谎的只能是蒋家兄妹了。 哪怕蒋云山说卢之婉腿上的淤青,是他当时看到她推自己的妹妹下湖,情急之下随手丢出石块所致,也依旧无济于事。 在将军府众人看来,这只会证明蒋云山本就有暗中害人之心,不然为什么不直接露面提醒自家妹子,反倒要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下手呢?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在意卢之婉能及时得救,其实多亏了蒋鸾及时喊人。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蒋鸾这样做只是害怕自己真的害死了卢之婉。 切切种种之下,饶是魏宁有心从中调解,也无法缓和卢之南与蒋云山的关系。 前者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谋士,后者是惊才绝艳让他极其欣赏的少年天才,如果二者注定不能共事,那么他必须要做出选择。 选了蒋氏兄妹,必然会寒了那些与卢之南同来投奔的追随者的心;可选了卢之南,那么他便无法再面对蒋氏兄妹。 就在魏宁为难的时候,蒋云山率先做出了选择。 看着带着妹妹请辞的少年人,魏宁忍不住出言留劝,只奈何二人去意已决,再说旁的已是徒劳。 直到几年后,云山先生成为名噪一时的工造大将,魏宁才知当初他以为流落奔波的兄妹二人,原来是姑苏大儒蒋成和的儿女。 也才知道那个曾让他心动的少女,已经成为大齐无上尊贵的皇后娘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蒋氏兄妹请辞之后,卢之婉心头那片凝滞许久的愁云终于散开。 但志得意满的卢姑娘却没有想到,得偿所愿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沉沉深夜,美梦被人骤然打断,眼前更是出现一张本不应再见到的脸,卢之婉忍不住惊呼。 可不知怎得,竟是半个字也喊不出来。 “卢姑娘这是怕了吗?”少年人浑不见外地拉过凳子坐下来,“对了,我差点忘了,卢姑娘说不了话。” “我蒋云山是讲理的人,但对上不讲理之辈,也不介意浑上一浑。” “先开始我并不明白,卢姑娘明明跟阿鸾交好,却为何要陷害于她。可是后来我这一琢磨,便琢磨出味儿了。” 在卢之婉惊惧的目光中,少年人啧声开口: “卢姑娘心悦少将军没有错,可你不该将自己求而不得的遗憾迁怒到我家妹子身上。她可以念在这些日子与你的情谊劝我退让,可我蒋云山却不能白白吃了这个亏。” “魏将军如今身子骨越发不好了,我听说他生平最大的心愿,便是在死前看到少将军结亲,再给他生个大胖孙子。” “少将军是个孝子,所以我忍不住想看看,如果卢姑娘无法为魏家传宗接代,可还能顺心顺意的进魏家的门。” 说着,少年人拿起旁边的茶壶,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走了过来。 看着少年人将丸药塞进她口中,再用茶水灌下,卢之婉浑身战栗头皮,可是此刻发声不能又动弹不得的她,就像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明日一早,卢姑娘记得尽快找大夫去瞧瞧身子。不过我想这北地的庸医,怕是什么也诊断不出。” 耳边的轻笑之声就像来自低地狱的恶魔之音,可是卢之婉却什么也顾不上了。 一个不能生儿育女的女子,就算再温婉贤淑,也成不了任何勋贵之家的当家主母。 一想到往后要目睹魏宁与其他女子生儿育女,卢之婉心里便越发苦痛,也越发抽疼。 不,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 瞒着,一定要瞒着。 泪水从卢之婉的眼角滑落,打湿了精美的绣枕。 一夜无眠,枯躺天亮。 直到第二日侍奉的婢女发现她双眼通红肿如胡桃。 “做了噩梦魇到了,莫要乱出去声张。” 卢之婉如是解释,婢女自也不敢计较分明。 昨夜种种,就像一场悄无声息的梦,悄悄潜入,悄悄离开。 若不是放在床头的茶杯里茶渍仍在,卢之婉也要信了那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 可是这般委屈,她不能说,也不能讲,只能戴着竹篾悄然寻医,悄然调养。 随着蒋氏兄妹的离去,将军府似又回到两个月前的日子。 但一切还是不一样了。 尤其是随着魏老将军的病情加重,少将军的婚事终于提上日程。 以往魏宁还能在父亲催促婚娶的时候,以男儿功业为重推脱,可如今老父将去,朝廷让他承袭父职的旨意也已下达,就连比他小一岁的庶弟魏安也在同年娶妻,他又哪里忍心不让老父瞑目? 卢之婉满怀期待,却再怎么也没有想到,魏老将军从不曾将她这个小小的幕僚之妹放在眼中,在魏宁点头应下婚娶之后,径直将求亲的帖子递送到郑家,替儿子求娶北地郑氏嫡女郑云蕊。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北地百姓与少将军同乐同庆。 可卢之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但她又奈之若何? 为了继续能留在将军府,她只能如当初迎合蒋鸾那样,想着法子去给郑氏卖好。 久而久之,本就心性单纯的郑氏竟也真待她亲如姐妹。 眼见郑氏过门的第一年便有了身孕,卢之婉心里那隐隐躁动的妒恨再次冒头。 两个月后,郑氏小产的消息传到魏老将军耳中,残喘的老将军一口气儿没缓上来,就这么去了。 魏府上下陷入白事的沉寂与悲痛,所有人的心思都凝在老将军的故去上,没有人怀疑郑氏小产的缘由,就连郑氏自己,也以为那只是一个巧合。 毕竟她的饮食无有问题,只是一觉醒来,就陡然腹痛落红,就连大夫也她说只是因为体虚。 实情如此,郑氏除了接受,还能如何? 此后郑氏精心调养身子,但奈何先前小产已然伤身,再加上后来偶感风寒,身子竟是就这样一日不如一日。 好在身边一直有卢之婉陪着解闷儿说话,夫君又体贴专情,在最后的几年时光里,郑氏倒也过得开心——至少郑氏自己觉得如是。 郑氏亡故的时候,魏宁已经从西北边境的将军一跃成为大周的帝王。 多年相处,郑氏哪里不懂卢之婉对魏宁的心思? 人之将去,以往不愿与人分享的夫君,终究成为她托付姐妹的人。 只可叹郑氏终其一生,也不曾真正看透自己的这个姐妹。 等了多年,盼了多年,卢之婉也正是在郑氏这最后的嘱托里,成为周帝的后妃之一,也成为那个对帝君来说与之后的新人截然不同的存在。 往事种种如烟,就在卢之婉以为自己这些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都将随着时间埋藏在过去的时候,却有人分毫不差的将一切翻了出来。 若不是卢光彦提到的事情里还有蒋云山那桩,她差点都要以为是因为自己当初帮兄长教养年幼的侄儿,所做的一切被小小的孩子看在眼里就此记住。 好在贵妃娘娘并没有忘记,当初蒋氏兄妹出现在将军府的时候,卢光彦还没有出生。 可是…… “既是预知未来,缘何你所道都是过往之事,而非未来之态?” 冷静下来之后,卢贵妃很快意识到其中的问题。 然而,卢光彦却道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理由: “因为,这是姑姑自己说的。” “不可能!” 这样的秘辛,她以往不会说与人听,以后更不会让人知道。 “那姑姑知道,蒋云山尚在人世吗?” “怎么会?!他不是早就在十三年前坠下摘星揽月阁了么!” “可是没有人发现他的尸首,不是么?”卢光彦笑了笑,“姑姑现在不信也罢,真相总不会骗人。如果说前番侄儿所说种种皆无有错处,那便说明蒋云山的事情,也不会有误。” 那种浑身发麻的战栗感再次传来,卢贵妃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如果蒋云山还活着…… 不行,蒋云山必须死! 那个害她多年无子的男人,必须死! 卢贵妃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绪: “他现在人在何处。” “姑姑还记得大金那个叫单云的商人么?” “单云?” 那是如今大金最有名,却也最神秘的商户。 此人虽出身大周,却在大周寂寂无名,反倒深得大金皇族信赖,尤其是如今的大金汗王,亦是以国宾之礼待他。 寻常人或许不知单云是谁,但卢贵妃却清楚的知道这个人的存在,甚至还派人查过此人的底细,只可惜一无所获。 如今听卢光彦提起此人,卢贵妃心神一凛: “单云……云山……那个单云难道就是蒋云山?!” 道出这个猜测之后,卢贵妃霎时脑中清灵: “是了……是他,肯定是他!大金的七层塔便是他所主理建造,大金汗王怎能不奉他如上宾!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想过这当中的关联……好一个蒋云山!” “光彦,你还梦到了什么,全都一并说出来!” 到了此刻,卢贵妃不仅不再怀疑,甚至觉得这是上天难得的垂青。 如果能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那很多事情都简单多了,往后做任何事,都可趋利避害无往不利! 一想到这里,卢贵妃便有些说不出的激动与亢奋。 世上众生千万,可唯独她的侄儿独享这预知未来的能力,当真是天助她也!天助卢氏也! 但卢贵妃却没有想到,这所谓的未来,与她心中所想的未来,有那么些微的出入: “侄儿所梦,皆是元和十八年之后的事情。” “元和十八年?”卢贵妃微微愣怔。 现在是元和十三年岁末,那也就是说…… “元和十四年至十七年这几年的事情,无法预知?” 是这个意思吗? 卢光彦点了点头: “一无所知。” 但其实准确来说,也不是一无所知。 至少那个身份姓名不明的女子,依稀是在元和十七年秋末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可关于那几年间的记忆,也仅止于此。 元和十八年之后的梦里,他至死前,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女子。 “这样啊……” 卢贵妃似是有些遗憾,但很快又回到先前难以自抑的愉悦,“不过这也已经很是难得了。短短四年,根据以后的事情往前倒推倒推,猜个**分出来倒也不难。” 说完这话,贵妃娘娘怀着几分期待看向自己的侄儿: “说说看,元和十八年之后,都发生了哪些事儿?” “元和十八年之后发生的事儿啊……” 卢光彦笑着垂眸,掩去眼底闪过冷意轻声开口,“那可真是太多了。” 发生在元和十八年后的事儿,桩桩让人啧声称奇,可让卢光彦最难忘的,还是他的死 ——是的,他,卢光彦,的死。 元和二十一年,已经成为大周最年轻的相国的卢公子,死在他生平最信任的姑姑卢贵妃手中。 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 卢公子本也不愿相信,但当那些梦中闻说的往事从贵妃口中逐一印证,这件发生在未来的事情,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难以置信了。 毕竟贵妃娘娘只是因为膝下无子,才倾尽全力将赌注压在他这个侄儿身上。 可是如果有一天,几乎不可能受孕的贵妃娘娘忽然有喜了呢? 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舍弃掉隔着肚皮的侄儿,好像也没什么奇怪。 不是么? 见卢光彦说完那句话之后,便陷入沉默,卢贵妃忍不住催促: “光彦?” 卢公子抬起头来,温和一笑:“姑姑且别着急,我先好好想想,免得漏掉了什么细节。” 也好好想想,什么事情能说,什么事情不能说。 05wx 正文 第43话 乱起与当年 卢光彦来的时候正是中午,可因为贵妃先前一直在生气,侍候在侧的琴心连何时传膳都寻不着机会问。 本以为卢光彦来了会劝劝贵妃,所以她一直侯在院中,以便主子心情转好的时候能及时侍奉跟前。 但谁曾想,琴心从正午等到日头移过,再等到夕阳西沉,最后直到眼见暮色将至,屋门才缓缓打开。 姑侄二人在锦安宫中的这场对话,持续了三个时辰之久。 关上门到底说了什么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对于宫内侍奉的婢女们来说,她们倒也不怎么关心这一点。 对她们来说,主子心情变得极其愉悦,甚至晚上传膳的时候也多吃了一碗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毕竟她们这些人,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 卢光彦陪着贵妃用完膳出了内宫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冬夜的冷风从宫道穿堂而过,难以抵御的凉意扑面而来。 举目望去,影影绰绰的宫灯上方,是沉沉中泛着靛蓝的天幕。 今日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前几日还依稀可见的弦月如今也瞧不见了,唯有漫天星子一闪一烁,与元和二十一年他的生命走到尽头的那日一样。 等在宫门外的卢云见状,忙不迭从车里取出披风给主子披上,却被卢光彦抬手推掉: “不用。” “夜里风大,公子小心着凉,这眼见便到腊月,若是受了寒可不比春夏时节好得快。” 然而卢光彦却没有理会卢云。 宫道上的影子随着他的行走不断被拉长,缩短,又拉长。 见主子连车也不坐了,卢云忙不迭将披风放回车里,赶着马儿小心跟在卢光彦身后。 内宫门到外宫门之间的官道不算长,但却足够让缓缓而行的卢光彦在这夜风中,理清方才在锦安宫中发生的种种。 关于元和十八年到元和二十一年的事情,姑侄反目的话自是说不得,但其他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必要瞒着卢贵妃。 因为他知道,至少眼下来说,这个尊贵的姑姑还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 而且,距离那些事的发生,也还有四年光景。 这四年,足够他做许多事情了。 - 眼见宫门将近,卢光彦终于停下脚步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而行,随之而来的是热闹的叫卖与行人的絮语与脚步。 将车窗的帘子掀开一条缝儿,卢光彦看着节街上繁华喧嚣,神色疏离漠然。 梦里那四年中的大周,早已没有了眼下这般热闹快活。 西南的武清远走了如今吴悠的路子,也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个女孩子充作帝姬,打着“剿魏贼,拥女帝”的旗号揭竿而起,一口气拿下西南五府十三城,隐隐有直逼云阳上都之势。 周帝魏宁大怒,派出太尉宋辰时剿贼的同时,更是御驾亲征西南,留下安平侯代理朝政,新任相国卢光彦与帝师周燮辅政。 结果剿贼不成,反落了圈套,若不是罗刹司众罗刹驰援救驾,皇帝怕是连性命都要丢在西南。 但大难不死却不见得就一定会有后福。 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周帝回到上都,才发现自己早已中了瘴毒,只可惜那时,一直在上都行医的林神医早在几个月前大乱骤生的时候离开云阳城往将江南避难去了。 皇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但大周的危机却一直没有解除。 尽管宋辰时父子随后已经领兵将武清远的赤霜军逼退,但西南最关键的央关城却迟迟拿不下来,西南的战事依旧胶着难分。 若当时的朝局只是如此,倒也不至于让上都成为一座死城,更不至于让上都勋贵们遁逃江南。 - 几乎是在武清远反了没多久,大金的铁蹄也已经踏到西北边境。 镇远大将军胡振远两月后遇刺而亡,其女胡寄容领兵抵抗金贼半月之后,亦被金贼生擒。 周帝那时刚被罗刹司从武清远手中救出,身子正因瘴毒泛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竟是气得连连咳血,若非身子实在吃不消,曾经杀退金贼无数次的魏宁差点调转马头亲自杀去西北,去亲自教训大金的新任汗王。 是的,那时的大金已经有了新的汗王。 饶是卢光彦自己梦到这里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 因为新的汗王不是如今风光正盛的大皇子,也不是刚刚成功拿下周金盟约修订的二皇子,而是那个传说中自小痴傻不受宠的三皇子佐努。 两位大金皇子的争斗,最终却让一个扮了多年傻子的家伙赢到最后,简直成了当初大金最大的笑柄。 可就是这个笑柄,这个卧薪尝胆隐忍十几年的少年人,在统一大金各部之后,带着数万铁骑一路过关斩将,连夺北地七城。 沅江以北的土地,就这么在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支离破碎,甚至比当初齐哀帝昏庸而治下的国土更让人胆战心惊。 金贼破城,眼见便要直取上都,脱身不得的周帝实在无人,只能派出镇远大将军胡振远之子胡承修,也就是西苑那位司正大人领兵抗金。 到底是虎父无犬子,胡承修不仅领兵击退金军,甚至还从金人手中救回妹妹胡寄容。 按理,为防金贼再犯,周帝应该下令胡承修承袭其父将军之位,继续镇守西北边关,可奈何当初周帝自己便是承袭父位之后,领兵取齐而代,又哪里会放心胡承修继续留在西北? 于是乎,圣旨一下,封其妹胡寄容为巾帼大将军镇守西北,而胡承修则被再次召回上都。 但周帝却没有想到,那时的危机不仅来自外敌,还有内忧。 - 就在胡承修依诏回返的路上,先前奉旨代掌朝政的安平侯逼宫了。 那时候的周帝因为瘴毒,已然卧病不起,安平侯进宫探视的那一夜,周帝病重崩殂,大周唯一的皇子,沈贵妃的儿子魏琰也急症而亡。 一夜之间,那座富丽堂皇的宫城便如当年大齐一般,在沉沉夜色里有了新的主人。 也是到了那时,卢光彦方知这些年来,安平侯已在暗中笼络了朝中近乎半数臣子。 而剩下的半数臣子当中,大多是早已倒台的易相门生,那些文人对周燮很是依从,但对卢光彦这个新任相国却一点也不放在眼里,对安平侯这弑兄夺来的新帝更是不愿承认。 可是那又如何呢? 所有不从之人都被新帝丢进牢狱,登时满朝只剩附庸之辈。 为求自保,卢贵妃与卢光彦只能假意依从。 而赶到半途的胡承修在听闻上都宫变之后,竟也再没回到上都,而是径直调转马头重回西北。 不管胡承修是出于何种原因离去,对于新帝来说总是一件好事。 因为胡氏兄妹联手,彻底让西北边防成为一道难以突破的铜墙铁壁,乃至于加金贼连攻四次,都溃败而返。 新帝龙颜大悦,御笔亲书赐胡承修护国大将军之位。 当然,胡承修拿到圣旨之后直接一撕两半,道了声御敌为民不为贼的事情,又是另一桩了。 - 新帝被驳了面子,心中自是气恼非常,但奈何金贼当前,胡氏兄妹还有些用处,这口气他只能暂时咽了下去。 但新帝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的那个夜晚,会是他彻底咽气的日子。 那一夜,卢光彦被人中道喊醒,说是陛下有请。 虽然心中有疑,但奈何传唤之人乃周帝心腹,卢光彦只得披衣起身。 卢光彦赶到寝宫的时候,入眼第一个物件,便是一颗怒目圆睁的脑袋。 那颗脑袋端端正正的摆在案几上,就那么不偏不倚的正对着门口,粘稠的血液从桌上滴下,形成一股小小的细流一直流淌至门口,在他的脚边泅成一小滩血渍。 那张脸卢光彦再熟悉不过。 那是曾经的安平侯,如今的大周帝君。 魏安。 就在卢光彦怔怔失神未及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哎呦,这么明晃晃的摆着,可真是怪吓人的。” - 一道丽影款款而入,带着难以自抑的喜悦。 卢光彦这才看清,那是他的姑姑,卢贵妃。 说完这句话之后,卢贵妃似是才看见自己的侄儿还杵在门口,不由笑道: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不过来瞧瞧么?” 卢光彦心里有些发寒。 不是因为那颗脑袋太过吓人,而是因为卢贵妃的笑。 以他对姑姑的了解,卢贵妃是那种行事狠辣,但却见不得血光凶残的人,所以一直以来,惩处之事都是由他这个侄儿代劳。 可是今日的卢贵妃不仅没有害怕,更没有看到这一幕的意外与震惊。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早早的就知道了这件事。 魏安的死,对卢光彦来说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姑姑杀死魏安这样的大事,却一句也不告诉自己,甚至只在事成之后知会与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等卢光彦想明白各种关节,已听一道声音从内室才传来,紧跟着走出一个披着黑色斗篷几乎遮着整张脸的男人: “贵妃娘娘果然是好胆识,居然一点也不怕。” 那声音粗嘎沧桑,如同暗夜山林里乱叫的乌鸦,让卢光彦止不住蹙眉。 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未听姑姑提说过的人。 可是显然贵妃与那人的关系并不简单。 贵妃一介不通武艺的女流之辈,自是不可能杀得了人的。 那么杀死魏安的人…… 卢光彦抬起头看向那人: “杀死魏安的,是阁下么?” 听到卢光彦这句话,卢贵妃不由替侄儿解释: “光彦,这位是单先生。” “单先生?”卢光彦重复了一句,忽而笑了,“先生缘何要帮我们姑侄呢?可莫要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或是什么路见不平的话。” “卢相果然机敏干脆,怪道能扳倒易伯瑾那个老狐狸。只可惜卢相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对魏安这样的无耻之流没什么法子。” 男人难听的声音配上这讽刺满满的话,让年轻有为的卢相国大为恼火。 就在这时,卢贵妃连忙嗔怪了自家侄儿一声打着圆场: “光彦,怎么跟单先生说话呢!先生莫要生气,我这侄儿年轻气盛,想来时这些年仕途顺利惯了,倒是没有什么恶意的,先生可千万莫往心里去才是。” 说着又给卢光彦介绍: “单先生是咱们大周人,只是这些年一直在大金经营,一直被大金两任汗王视为座上宾,又哪里瞧得上什么旁的东西,便是有什么想要的,咱们豁出去给了也就是了,莫要那么小气。” 听到这里,卢光彦终于知道这个单先生是谁了。 “原来是现在的大金汗王佐努的老师单云先生,失敬。” 面上尽力保持着平和,可卢光彦心中却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大金帝师啊…… 纵是周人又如何? 这个单云一心所为乃是大金,能杀得了魏安,所图又怎会是寻常俗物? 可叹胡家兄妹在西北征战,却不知金人已然从别路渗入大周皇宫,与前贵妃娘娘联手,杀了刚上位不足两月的新帝。 国之无君,大周还是大周吗? 可这在眼下已经不重要了。 “单先生想要什么?割地还是称臣?只要我们姑侄可以办到,定当竭尽所能。” 最会审时度势的卢相国谦和温笑,态度与先前迥然不同。 却听那单云哈哈一笑,带着毫不遮掩的嘲讽夸赞: “卢相国可真是聪明,放眼整个大周,便是打着灯笼怕是也寻不到第二个卢相国这样的聪明人了,也不知卢之南知道自家儿子这样有出息,会不会在地下大笑几声。” 若是只说卢光彦一人倒还罢了,但如今话里带上卢之南,霎时便让卢之婉和卢光彦姑侄的脸色都变了几变。 但再变又如何?面对这样随时可以挥剑向他们而来的人,面对这样一个他们需要仰仗的人,姑侄二人只能陪着笑脸。 然而那单云似是卢之婉的吹捧之言一点也不想听,在她说了一半的时候便径直打断: “这些话贵妃娘娘不用多言,只告诉我,你的选择可做好了便行。” 正文 第44话 选择与身份 【还差七百,半个小时后刷新看】 选择?什么选择? 听到这句话后,卢光彦抬起头看向姑姑,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来解决自己此刻的困惑。 隐隐的不安在他心中升起。 今日的一切都太过反常:不管是在夜里悄然死去的魏安,突然出现在大周皇宫的单云,还是头一次对他隐瞒和保留的姑姑。 - 有的选择做起来很困难,有的选择却很简单。 譬如眼下摆在卢贵妃面前的两个选项,勾个哈欠的功夫都能毫不犹豫的做出取舍。 “单先生这不是没明知顾问么?别的人不清楚我的想法,您还不清楚么?” 卢贵妃娇笑一声,抬手抚上自己的腹部: “先前我不能生养的时候没得选,如今好容易盼醒醒盼月亮,盼着老天垂怜送给我这么一个宝贝,我若不珍惜,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卢光彦闻言霎时错愕至极。 这话的意思……是姑姑怀了孩子?! 怎么可能! 这么多年来,饶是周帝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姑姑,也没见姑姑的肚子有什么动静,如今周帝刚死,姑姑怎么可能忽然就有了身子? 而且太医当初明明说过,姑姑的身子极其不易受孕,如今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卢光彦蹙着眉头,盯着卢贵妃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不懂妇人家产子的那些事儿,但瞧着贵妃斗篷缝隙下那已然显形的身子,这孩子少说也怀了有三四个月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周帝从西南回来之后的那段时间。 可这样能排除孩子的来路,却无法解答为什么原本迟迟怀不上孩子的卢贵妃忽然就承住了这般君恩雨露。 唯一的解释……卢光彦将目光移到旁边披着黑色斗篷的单云身上。 “没想到单先生还精通医术。”卢光彦惊叹一声,“姑姑这些年来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宫中太医不管如何帮着调养,都不起效用,如今先生一出手,便帮姑姑圆了这个梦,可真是我们家姑侄的恩人了。” 说着卢光彦冲着单云深揖一礼: “光彦替姑姑谢过单先生大恩!” - 单云被卢光彦逗乐了,笑起来那粗嘎的声音越发刺耳难听。 “贵妃娘娘确定不再考虑考虑吗?我瞧着你这个侄儿很是机敏聪明呢。若是就这么杀了,实在是太暴殄天物。” 卢光彦本以为自己及时卖好,已经足以暂缓当下的危机,可他却全然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所以,方才单云与姑姑所说的选择,是在他和姑姑腹中的孩子里做出选择吗? 所以,他长久以来信任敬重的姑姑,选择了用他的性命,来换取那个腹中不知到底是男是女,甚至不知是否可以平安长大的孩子么? “单先生不是说,决定是由我自己来做么?” 卢贵妃一手扶腰,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后退两步,仿佛生怕单云一时换了主意要对她腹中孩儿动手一般。 “只要贵妃娘娘不后悔就行。” “不后悔。” 听着卢贵妃毫不迟疑的三个字,卢光彦忍不住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贵妃: “姑姑真的忍心吗?” “我以为,娘亲去的早,姑姑从小疼我爱是真的如先前所言拿我当亲生的看待,原来一直一来竟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卢贵妃闻言别过脸去,避开卢光彦的目光: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那事情是如何?”卢光彦反问,“是姑姑背着陛下与金人勾结?还是姑姑宁肯相信一个陌生人,也讲不愿意信任打小拿您当生母看待,敬您从您向来没有半分忤逆与冲撞的亲侄儿?” “光彦扪心自问,从没有对不住姑姑的地方,可是姑姑呢?” - 卢贵妃不得不承认,其实若是抛开其他的一切不谈,作为侄儿的卢光彦待她是真的比寻常孩子对母亲还孝敬。 可世间的事情从来不是这样想当然的。 就算再像儿子又怎么样?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隔着一层皮,又哪里能真的推心置腹毫无他心? 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愿望。 十几年的调理,却始终无济于事,卢贵妃已然濒临绝望,可就在她觉得此生必然要带着遗憾走下去的时候,有人给她带来了希望。 就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就像濒死的人看到生机和亮光。 她按捺不住尝试的冲动。 哪怕这注定是一场魔鬼的交易。 “你确然孝敬,但我也不曾苛待过你。这些年来,但凡我能给你争竞的东西,都帮你去争了,能帮你打点的地方,也从来没有遗漏过一处。你只道自己没有对不住我,那我倒也要问问你,我此前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么?” 卢贵妃抚着自己的肚子,看向卢光彦: “也没有过,不是么?既如此,你又有什么道理来指责我呢?” 这冷冰冰的话,就如同冰锥一般扎向卢光彦。 - 卢光彦心神一震,发现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 “光彦没有想要指责姑姑的意思。光彦只是无法接受曾经对自己视若亲生的姑姑会受人挑拨到这种程度,所……” “不是挑拨,是我自己的选择。” 卢贵妃干脆利落的打断了卢光彦的话,也不知是真的飒然承担该自己承担的责任,还是生怕卢光彦明里暗里指责的话会惹怒了旁边穿着斗篷的人,最后连她自己也给牵累到里头去。 见卢贵妃好说歹说都听不进去,卢光彦只能以退为进: “既然姑姑已然如此认定,那光彦再说什么也都是徒劳了。既如此,光彦的这条命,姑姑便拿去吧。” 说着卢光彦轻声一笑: “我还记得,父亲临去前将我唤至床边叮嘱,说他和咱们卢家最对不住的人就是您。作为兄长,他没有能时时护在您前头,反倒要仰仗您一直在后宫之中凭借一己之力,撑着咱们卢家这片天地。” “所以他嘱托我,一定要代他好好照顾姑姑,要让我好好听姑姑的话,因为卢家如今只剩下咱们姑侄二人。若我再不快点长大,早点撑起这一片天地,那姑姑该得多累啊。” “只可惜,父亲的遗愿光彦怕是无法完成,当初的承诺也无法兑现了。不能护在姑姑身前,光彦很是抱歉。但若是光彦的死能换得姑姑的顺遂,换得表弟的平安,日后光彦见到父亲,总算也有个交代了。” 说着卢光彦冲着卢贵妃深深的行了一礼,长揖不起: “只愿今日侄儿一命,可换姑姑母子顺遂平生。” - 鬓角轻轻一跳,抚着肚中孩子的贵妃娘娘不知怎得忽然生出几分不忍。 光彦方才有句话也点醒了她。 这个孩子,有太多的未可知。 男孩还是女孩? 那些人能不能由着他平安长大? 甚至会不会让他平安出生? 一切都难以预料。 用这样的未知去换一个明明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侄儿…… 就在贵妃娘娘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感情用事的时候,一道声音适合响起,就此打断了她的思绪。 “卢相国还真是厉害,不仅办事能屈能伸,说话讲道理也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招以退为进用的娴熟至极。” “要我说都到了现在这时候了,对着自家姑姑也别学外头那些人讲虚与委蛇的一套,直说想让贵妃娘娘舍了盼了多年的孩子换你一命不就得了?” “左右那孩子只要在一天,就会挡着卢相国做皇帝的道儿,不如趁着如今还在襁褓,早早的斩草除根,还能落个干净利落。反正魏宁已死,往后贵妃娘娘是再没有怀胎的机会了不是?” 一句一句风凉话,离间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可却实实在在的扎到卢贵妃的心坎儿上、 是了。 光彦是什么性子,她亲自教导出来的又怎会不知?她尚且不可能会为了别人而舍掉自己的姓名,光彦又怎么会这般大义凛然? 想到这里,卢贵妃定了定神,扶着身子再次道出自己的选择: “请单先生动手吧。” 在卢贵妃说出这句话之前,卢光彦尚存有一些骐骥,可待他听到卢贵妃最后敲定的那句话,看到那径直背过去不再看他的背影,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已然彻底崩塌。 但比这种坍塌感更让卢光彦绝望的,是打心里生出的畏惧与惶然。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怎么能呢? 年轻的相国大人一点也不甘心,一点也不愿意。 既如此,那就逃吧? 逃…… 几乎是在念头升起的同时,年轻的相国已经撤身退出寝宫,运出全部气力竭尽所能朝外奔去。 安平侯是个瘸子,所以才会被人摘了脑袋,但他不是。 他腿脚利落,甚至还有一身好功夫,逃命应该并不…… 难。 - 奔逃的相国陡然停下了步伐,随着“嘭”的一声响,就这么面朝向砸在了地上。 “既然这么能跑,这双脚还是要不得的好。” 说完这话,也不知那女子做了什么,只见星光下闪过几丝微光,她的手中便多出了两只脚。 “你也不嫌脏,瞧这血流的,白瞎了我这新换的鞋子。”说话的少年捏着鼻子,一脸嫌弃。 女子斜了他一眼,从怀中拿出帕子将手中丝线擦拭干净收好,抬脚一踹地上早已昏死过去的年轻相国,吩咐少年人: “走,将人拖回去,好戏还在后头。” 害死帝姬的人,要是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杀死了,那未免也太便宜他们了。 - 卢光彦被踹醒的时候,只觉两只脚踝要命的疼,正要嘶声,才觉自己嘴里竟是被人塞了一只臭鞋子。 他拼命挣扎,奈何旁便很快一左一右伸出来两只脚踩住他: “老实点!” 扭动带来的吃痛加上这般禁锢,终于让卢光彦安静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踩着自己的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个年轻些的少年,女的则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许是保养得宜,瞧不大清楚具体的年龄。 紧跟着,一道尖叫之声传来,引得卢光彦不由偏头。 ——————半个小时后刷新看—————— 一句一句风凉话,离间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可却实实在在的扎到卢贵妃的心坎儿上、 是了。 光彦是什么性子,她亲自教导出来的又怎会不知?她尚且不可能会为了别人而舍掉自己的姓名,光彦又怎么会这般大义凛然? 想到这里,卢贵妃定了定神,扶着身子再次道出自己的选择: “请单先生动手吧。” 在卢贵妃说出这句话之前,卢光彦尚存有一些骐骥,可待他听到卢贵妃最后敲定的那句话,看到那径直背过去不再看他的背影,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已然彻底崩塌。 但比这种坍塌感更让卢光彦绝望的,是打心里生出的畏惧与惶然。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怎么能呢? 年轻的相国大人一点也不甘心,一点也不愿意。 既如此,那就逃吧? 逃…… 几乎是在念头升起的同时,年轻的相国已经撤身退出寝宫,运出全部气力竭尽所能朝外奔去。 安平侯是个瘸子,所以才会被人摘了脑袋,但他不是。 他腿脚利落,甚至还有一身好功夫,逃命应该并不…… 难。 - 奔逃的相国陡然停下了步伐,随着“嘭”的一声响,就这么面朝向砸在了地上。 “既然这么能跑,这双脚还是要不得的好。” 说完这话,也不知那女子做了什么,只见星光下闪过几丝微光,她的手中便多出了两只脚。 “你也不嫌脏,瞧这血流的,白瞎了我这新换的鞋子。”说话的少年捏着鼻子,一脸嫌弃。 女子斜了他一眼,从怀中拿出帕子将手中丝线擦拭干净收好,抬脚一踹地上早已昏死过去的年轻相国,吩咐少年人: “走,将人拖回去,好戏还在后头。” 害死帝姬的人,要是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杀死了,那未免也太便宜他们了。 - 卢光彦被踹醒的时候,只觉两只脚踝要命的疼,正要嘶声,才觉自己嘴里竟是被人塞了一只臭鞋子。 他拼命挣扎,奈何旁便很快一左一右伸出来两只脚踩住他: “老实点!” 扭动带来的吃痛加上这般禁锢,终于让卢光彦安静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踩着自己的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个年轻些的少年,女的则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许是保养得宜,瞧不大清楚具体的年龄。 紧跟着,一道尖叫之声传来,引得卢光彦不由偏头。 正文 第45话 宴请与朝堂 夜色沉沉,卢府往来的大夫和仆从都小心翼翼,苍穹如巨大的黑幕笼罩着整座府邸,惨淡愁云弥漫。 相较之下,上都太尉府中的觥筹杯酒映衬着明亮的灯烛,显出截然不同的热闹。 尤其是屋内温暖的银丝炭火烧得正旺,更让吃酒的人心中都暖洋洋的。 在没有见过宋辰时之前,天歌曾想过这位太尉大人是什么模样。 毕竟手握重兵,又掌管着京畿守卫的大权,在天歌想来宋太尉应该是个身材魁梧又不苟言笑的壮汉。 可是当亲眼见到宋辰时的时候,天歌才发现眼前的人跟原先预想的样貌截然不同。 宋传祺是几人当中个头最高的一个,这一点显然随了他的父亲。但宋辰时虽然高,却并不算魁梧,相反,他跟寒山一样,颇有几分文气,只是相较于寒山,他的肩膀会更宽一些,人也因为时常练武,而显得更加精干英挺。 迎接天歌的人除却宋太尉之外,宋夫人也出来见了天歌,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按照大周的礼节,主母一般不见男客,除非是主母邀请来参加府上诗会花会之类需要主母交际应酬的场合,或是主家极其看重来客,奉之为上宾的时候。 天歌今日来宋府赴宴,当然不是前一种情况,所以宋夫人的出现,便只说明了一点: 在宋家家主眼中,儿子的这个小友是很重要的客人。 对于宋家上下的这份看重,天歌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好在宋家夫妇二人都是爽朗随和的性子,一番叙话闲谈,待天歌只如邻家长辈,并没有将天歌高高架在上头,这倒是让天歌对宋氏夫妇好感大增。 因着男女分桌而食的传统,宋夫人跟天歌说了几句之后,便在用膳之前离开,所以这顿饭是宋太尉和宋传祺一起吃的。 有了方才的闲叙,天歌已经大概摸清宋太尉的性子,再加上又有宋传祺这个活宝一直在旁边不顾食不语的讲究说个不停,这顿饭吃得轻松愉悦,并不觉拘束。 许是因为天歌在场,宋太尉对自己的儿子容忍也宽了几分,竟是难得没有训斥宋传祺。 但是这种耐心和宽容在听到儿子再次着人传酒,喊着要一醉方休的时候,便被彻底消磨没了: “明儿个一早便要赶路出远门,你今儿个还敢喝酒?” 宋太尉反手就是一巴掌冲着自家儿子拍了过去,宋传祺忙不迭要逃,奈何姜还是老的辣,躲了几下还是被宋太尉逮了个正着儿,不仅挨了一巴掌,甚至还受了两拳头。 瞧着宋太尉这教训儿子的法子,天歌忽然便明白了为什么宋传祺老是有锤人肩膀的毛病,敢情都是跟他老子学的。 感受到天歌的目光,宋传祺一脸委屈看向自家老爹: “您就不能给孩儿留点面子嘛!这小舅子还在旁边呢,我这多丢人啊。” 天歌闻言忙不迭转过脸去,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瞧见。 然而宋太尉却不管这些:“你还要上面子了。明儿个一大早便要出发,易相向来严谨,若是让他瞧见你浑身酒味不省人事的样子,能让你跟着去西南才怪呢!” 说着他瞪了自家儿子一眼: “军中不许饮酒,方才在桌上让你沾杯已是破例,你这好酒的习惯若是不改,到时候在武清远手底下误了事儿,可别指望你老子我帮你说话。” 宋传祺是个傲娇的性子,一听自家老爹这话顿时不乐意了: “您别瞧不起我,此番去西南,我也不靠着您,就单靠我自己,若是不混出个人样来,我绝对不回来见您。” “成,这话我记住了,左右林公子也在,咱就让你这好兄弟做个见证,看看你到时候高不成低不就的,好不好意思再回上都见你这些朋友。” 忽然成了父子二人对赌的见证者,天歌着实有些哭笑不得,没等她出言劝宋传祺几句,宋太尉先催着自家儿子离开: “要带的东西自己再去查一查,到时候短缺了什么可没人给你送。” “今日我娘都替我查了三遍了,您就放心吧!” 宋传祺不耐烦地翻个眼儿,像是听不懂自家老爹的弦外之音,“明儿个就要走了,趁着这机会让我再跟小舅子说说话,下次再见指不定什么时候呢。你们说你们的,反正我在旁边坐着也不碍事儿。” 见宋太尉又要动手捶自家儿子,天歌忙不迭及时及时插话: “西南瘴气重,我方才拿来的药宋兄可得小心收好了,保不齐到了那边这就是续命的东西,那是我师父亲自过了目的,除却给你的那些之外,我顺带给易相和随行的其他人也准备了一些,由着宋兄拿出去做个人情。” “不过此次随行共有多少人我还不清楚,宋兄不妨趁着这会儿还有时间,去看看分量可有问题,若是少了也还能及时再补上缺,免得到时候少了这个短了那个,好心都惹出怨气来。” 其实天歌方才拿来的药料有足足一大包,就算是其他人真的不够用,从宋传祺的那份里匀出一些,也是绰绰有余。 更何况知道宋传祺此去西南少说也得一年两年,那药料的方子天歌也一并写了下来放在了里头,真要重配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事情在饭前闲叙的时候,天歌便已经当着宋氏夫妇二人的面说过,甚至用药的细节也都一并叮嘱过,所以这会儿一听天歌说这话,宋传祺哪里还看不出来,自己这是被两个人一起嫌弃了? 原本他赖着想要留下来只是因为害怕自家老子欺负小舅子,毕竟当初下帖的时候,不管他怎么问,宋太尉都不说宴请的缘由,所以宋公子一想到自家老爹对自己的凶残模样,生怕一言不合,老爹连小舅子也一并给揍了。 但是如今见天歌也不想让他在场,宋传祺只得无奈应声,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临了出门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担心的回了头。 最后的结果就是宋太尉一伸手将花厅的门关上,将自家小子挡在了外头。 “皮猴皮猴的浑小子,要是能有林公子一半沉稳聪慧,我这当爹的都要乐着烧香拜佛了。” 叹了一口气,颇有几分无奈的宋太尉重新走了回来,邀请天歌去书房。 谁知道刚一开门,正瞅见自家儿子猫着腰贴身在门边,随着宋太尉开门的动作,一下就滚了进来。 “你这臭小子!” 宋太尉抬脚便朝着宋传祺踹过去,奈何这次宋公子学机灵了,一个翻滚便退远几步躲开了去。 宋太尉也不是真的想要揍儿子,哼了一声后,抬手警告: “要是再胡闹,仔细我明儿个连门都不让你出了,往后就老老实实回书院学那些之乎者也去!” 这话可谓是捏住了宋传祺的三寸,直到天歌跟着宋太尉走了到书房,也没见宋公子再跟过来。 宋太尉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臭小子,真是能气死人。” 天歌闻言一笑:“宋兄性子虽跳脱,但却胜在活泛乐观,而且他为人仗义厚道,比外头有些满口仁义道德却背地里使坏的人好了不知道多少。” 宋太尉闻言,顿时明白天歌说的是郭家的郭子君。 其实不光宋传祺跟郭子君不对付,宋太尉也不大喜欢郭子君的老爹户部尚书郭芳,所以一听这话,忍不住应了一声: “这话倒也没错。这小子虽说皮了些,但心思却纯正善良,也不会对底下人做出什么残忍的事儿来,这一点上倒是随了他娘,难得有颗善良醇厚的心。” 若是旁人听到这话,定要说宋太尉这老不要脸的故意夸自家儿子,可天歌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昨儿个郭子君的马车里滚下一个人的事儿在当晚便传遍了上都,饶是卢之南是御史大夫,也没法再给手底下御史台的那些言官们施压。 于是乎,今日上朝的时候,那些个言官就像是猫儿见了腥一样,追着郭芳在后头使劲儿的咬。 咬到最后,很多人都瞧出几分不对劲儿来。 单靠对儿子教导不言,由着郭公子残害下人这一条,根本无法撼动堂堂户部尚书,所以为了避免日后尴尬,大多数言官都会像当初处理宁馨郡主让人当街对天歌行凶的那件事儿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混弄弄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都是同朝为官的同僚,言官们就算是喜欢闻风而奏见腥就乐,但却也明白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尤其是眼见便到年关,各司各部的年俸还都在户部手中攥着。 一旦得罪了户部,眼下国库银子又不丰厚,人家随便寻个由头欠上那么几十两银子延后再发,他们这些两袖清风的御史们怕是年都过不好了。 其实不光是如今这时候,就是任何时候,户部都不是能轻易得罪的起的地方,便譬如兵部,虽有兵权在手,但若是户部拨放饷银的时候迟迟不应或是寻由头盘剥一番,那对前线的兵士们可就是极大的事儿了。 这些积习历朝历代都有,所以几乎成了朝中默认的原则——得罪六部中的什么人,都不能得罪户部的人。 可是今天这些言官们却像是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你一言我一语揪着郭芳讨伐个没完没了,乃至于御史大夫卢之南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毕竟就算郭芳是他的人,可他手底下这些言官们要是再咬着不放,他又不出头相劝,郭芳怕是少不得要对他心生不满了。 想到这里,卢大人手持玉笏出列,朝龙椅上的魏宁行了一礼: “陛下,微臣有话要说。” 魏宁示意卢之南开口:“卢爱卿请讲。” “圣人说,子不教父之过,郭家小儿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固然与郭大人有关系,但郭大人的罪责至多也在管教不严,倒是不至于引到郭大人自己的为人或是行事上,若是真要说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那这世间怕是没有什么浪子回头,更没有什么迷途知返的道理,行窃的生出的孩子便该是盗贼,好人生出的孩子便该纯正。岂不荒谬哉?” 卢之南这话说得义愤填膺,郭芳当即冲之报以感激一笑,但不等郭侍郎开心,旁边却有人开口了: “如果按照卢大人的逻辑,子不教父之过,那还有一句教不严师之惰,郭公子如今是云阳书院的学生,是不是易相也得一并跟着受罚呢?” 这种拖着易相一道下水的话可不是任何人都敢说的。 能这般老神在在不管不顾,除了某个遭人嫉恨的罗刹外,哪里还会有旁的人? 果然,胡承修这话刚一出口,朝中易相的门生们便止不住替他说话,一时间朝堂再次乱成一锅粥。 倒是易相颇不在意,带着几分淡然开口: “要说司正大人这话倒也没错,教不严师之惰,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云阳书院自是也少不了责任。” 一听易相竟是揽下一部分责任,朝堂顿时一静。 且不说易相只是院长,就算真正要负责,也是授课的夫子们担责,哪里能跟易相扯上关系? 可饶是如此,易相依旧不推脱,相比较之下,着急洗脱自己的郭芳便显得有些让人鄙夷了。 然而这件事要只是这样,那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主动请完罪之后,易相一慈和,目光在胡承修身上停留下来。 胡承修是何等敏锐之人,几乎霎时间便感知到了易相的目光回看过来,可待他瞧见易相面上没有丝毫生气后,不由微微蹙了面具下的眉毛。 易相不气自是有他的道理。 相比于旁人对这个少年人的不满和排斥,历经三朝的他完全可以理解胡承修当年所做的那些在别人看来荒唐残暴的事。 而大周能这般在魏宁篡位后安定下来,有很大一部分是跟这孩子的雷霆手段逃不开关系的。 所以易相并不认为,少年人方才说出那些话,只是单纯的出于无聊要挑拨是非。 他那样做,那样说,自有他的道理。 而他则不介意配合着这孩子演一场戏。 果然,胡承修在蹙了蹙眉之后,重新将目光收了回去,再次开口。 只是这次年轻的司正大人丢出来的罪名,可比方才言官们那些不痛不痒的厉害多了。 ——感谢步登楼、彷徨之夜、书友20190121182759617小天使们的月票!鞠躬x3!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月票,完了腰直不起来了! 正文 第46话 蛀虫与倒下 “方才诸位大人们论说的话,倒让本司想起近日罗刹司接到的一桩密报来。赶巧儿郭大人也在这里,咱们不妨先说道说道这件事,再谈郭公子的行径如何?” 胡承修这话用的是征询口吻,但在场众人又有那一个真觉得他是在征询意见,又有哪个敢说一句不答应? 在大周朝堂之上,这位年轻的司正大人寻常并不怎么开口,常日里大都像一根柱子,安静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乃至于有些时候,大家都忘记了朝堂上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但不开口,不代表不会开口。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位煞神只要一说话,便必然有人要倒霉 ——大多数人的印象中,罗刹司司正最骇人的地方在于信手夺人性命,哪怕是当初的三位尚书也无法幸免;但若真有人静下心来仔细盘点一番,便会发现其实从那之后,胡承修便再也没有这般肆意逞凶过。 因为随着罗刹司的人手越来越多,势力及铺设的情报网也越发细密庞大,更多的时候,年轻的司正大人只需要将种种证据丢在犯事儿的人面前,而后由着各衙司依照《大周律》走审问或是惩处的流程。 但这依旧耐不住有人害怕。 满朝文武,谁还没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哪怕是向来标榜清廉刚正御史们。 所以在此之前,当胡承修的矛头指向易相时,相国大人的门生们悉皆一震,在为老师担心的同时,也在为自己忧心。 可待听到司正大人后头这句,反应快的人已经明白方才那句不过是混淆视听。 真正被罗刹盯上的人,不是易相,而是正被万夫所指的户部侍郎郭芳。 - 想明白了这一点,方才言官们反常的咬住郭芳死死不放,好像也就说得过去了。 但这个发现也让其他人止不住生出疑惑: 言官们什么时候和罗刹司的家伙混的这么好了?竟然能提前得了音讯。 早知道这样,刚才就该应和应和来表现自己坚定的立场。 但其实这些朝臣们并不知道——其实就连那些言官和司正大人彼此也不知道,真正促使他们今日达成共识、默契合作的根本,在于他们双方都得到的那份关于户部侍郎郭芳这些年亏空国库中饱私囊的证据。 言官们一直绕着郭子君的品行说事,却没有一个人敢先冒出来直接戳破他的贪污之事,毕竟郭芳真正的靠山,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卢之南。 若是易相还在朝中,那么哪怕临近年关,御史们也敢豁出去将这些消息抖落出来。 可易相明日便要去西南,这一走之后,朝中卢氏的势力便要盖过一头来,年前处理不好郭芳的事情不说,由此连带着户部一道丢丑,他们的俸银怕也玄乎。 谁不想过个好年呢? 反正此次易相去了西南,指不定就发现调拨给西南的军饷数额不对,那会儿年也该过完了,等易相一上奏,他们便跟在后面拿出证据,正好来做元和十四年的开年红。 届时既挣了脸面,又大树背靠,不可谓不畅意快哉。 但御史们却没有想到,他们错算了罗刹司。 年轻的司正大人从袖中拿出奏本和证据,由着内监递上龙案,摆在周帝面前。 - “上个月,朝廷调拨白银二十万两、粮食五千石给西南赤霜军作饷以应吴悠之乱,可罗刹司线报证实,真正送到赤霜军中的饷银只有十五万两,粮食也只剩三千石。” “此事由户部经办,但尚书大人彼时告假养病,所以一应安排皆是侍郎大人过手,这缺失的五万两饷银、两千石粮食去了何处,还请侍郎大人给出解释。” 胡承修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砸下,让郭芳心神一凛。 但到底是在米缸里吃了多年的老鼠,胆子早跟身子一样肥,郭芳片刻凛神之后,正色道: “司正大人此言差矣。此事虽是户部经办、本官过手,但调拨一事上绝无差漏短缺,本官敢保证,分拨的银子和粮草运出上都的时候,都是按着规定的足量。” “对饷银粮草缺失之事,本官也很震惊愤怒。但上都至西南几千里路,途径的州府山道亦有许多,若是沿途有人盘剥,难道这也要算在我们户部头上么?众所周知,户部掌理的是分拨,可不是运送。” 胡承修闻言笑了: “那么照郭大人这意思,此事该由杨大人来给大家伙儿一个解释么?” 兵部尚书杨峰霎时不乐意了: “郭大人说这话可得负责,兵部掌管军饷运送这么多年,从未动过一分一毫不说,装着饷银的箱子全都贴着封条,钥匙都由户部随行之人掌管,就连每日出发及休息时的盘点也都是户部的文书在负责统计,这锅我们兵部可不背。” 听到杨峰这话,郭芳忙不迭告罪解释: “杨大人误会了,下官不是这意思,下官只是想说户部分管的从来都是上都分拨这一块的事情,从上都到西南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须得好生查明才能下论,胡司正一口咬定是户部出了问题,这难免太过武断。” “我看误会的是你吧?那小子一直咬的都是你,可不是什么户部,老许如今可还在家中养病着呢,你自己的事儿,莫把整个户部扯进来。” - 杨峰是个暴躁性子,因为兵部常常要到户部调拨银子,所以与户部尚书许颂澜交好,但奈何许颂澜年纪大了,户部的银子调动也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所以也常常受到底下人的掣肘。 其中时常与许颂澜不对付的,便是侍郎郭芳。 许颂澜年事已高,到明年六月便该致仕,为免徒生事端,平素也不怎么与郭芳计较,毕竟如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接替许颂澜的下一任户部尚书,十有八九便是郭芳。 杨峰本就因为郭芳先前驳回兵部申银的事情心有不满,如今逮着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毕竟他与郭芳交恶,若是这小子真的主掌户部,他日后指不定如何低声下气去求人。 可若是郭芳的贪污罪名坐实,户部这一摊子他怕是再也伸不上手,不管换成谁来接任,对兵部对杨峰来说,相处起来都比郭芳更容易些。 所以这时候见罗刹司开始对郭芳动了念头,杨峰怎能不顺势踩上一脚,顺便卖胡承修一个好? “赤霜军上下五万人众,按照当初武清远的奏请,这一战前后僵持的时间至少十日。军中将士皆是壮汉,按每天一角力粮食算,五万人每日少说也得四百一十六石粮食。” “陛下感念将士们年关仍要为国抛头洒血,甚至取消了今岁大宴,只为匀出银子和粮食让将士们在军中过个能吃饱饭的好年。” “可是如今呢?五万两白银不翼而飞,剩下的三千石粮食甚至连那十日都不够吃。我倒是要问问郭大人,您是如何狠得下这个心的?” 文官们或许不知这些饷银粮食的清算,但对于掌管兵部的杨峰来说,这其中的门道和数字简直如数家珍,一个个数字蹦跶出来,很快便让众人明白,这般亏空之后,将士们怕是连饭都吃不饱了。 吃不饱饭的将士如何作战?如何赢?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亏空问题了,而是拿大周的江山社稷去满足自己一己私欲的问题! - “杨峰!你这是血口喷人!” 郭芳怒不可遏,完全顾不上自己比杨峰的官阶还要低上一品。 但杨峰又哪里会怕他? 且不说郭芳眼下只是个侍郎,光就他被罗刹司追着屁股咬这一出,都足以让杨峰断定郭芳真的有问题。 胡承修虽然讨厌,但却从来不参与朋党之争,他背后的人,是皇帝,是朝堂决策最终一锤定音的人 ——而这正是杨峰敢于附和胡承修,当众与郭芳撕破脸的原因。 果然,在郭芳义愤填膺的职责杨峰污蔑之后,胡承修再次笑了起来: “若不是知道那随行兵部一道盘点清算饷银的文书与郭大人的如夫人刘氏是远房干亲,怕是就连本司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了郭大人。” “这一桩事您不承认倒也没关系,左右那文书招认了就行。除此之外,罗刹司倒还有些小收获,郭大人不妨一起听一听。” 说完这两句话,年轻的司正大人啧声开口: “元和七年,郭大人任户部员外郎,收晋商孙远宏白银三千两为其疏通走动,使孙远宏应缴赋税减额五万六千两白银;” “元和八年,郭大人擢升户部郎中,收孙远宏吴道子画作一张,南海珍珠一斛,白银五千两;收江西赵永正珊瑚树一株,白银三千两,帮二人私免应缴国库的赋税共计白银九万四千五百两;” “元和九年……” - 一句一句,从元和七年郭芳进入户部开始,一直到今年赤霜军军饷一事,胡承修几乎将郭芳这些年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事儿抖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说刚一开始,矛头指向郭芳的时候,侍郎大人还能心存侥幸,脸不红心不跳地为自己辩解开脱;那么当这些见不得人人旧事被扒出,侍郎大人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可是怎么会呢? 侍郎大人难以置信。 为了避免被人查出,他从来都不会留下账本之类的记录,所有收受的银钱财货也大都会经至少两个人的手,自己则从不会露面。 正是这份谨慎,让他这七年来一直走得沉稳至极,从来没有向其他人一样轻易被罗刹司的人查到过。 按说这次也不该的。 这次饷银的事情,那些动手的人与他之间的关系至少隔了三层,就算是有人发现数目不对,那也不该算到他的头上才是啊…… 似是知道郭芳在想什么,司正大人难得贴心解释,好让他死得明明明白白: “前几日晋商孙远宏府中遭窃,正巧那贼人被夜巡的罗刹捉住,身上掉下一本账册来,内里是这些年来孙远宏贿赂朝廷命官的所有记录及因由。抛开早年那些早已被查处的人不说,剩下仍在逍遥的人当中,居于首位的便是侍郎大人。” “刑讯之下,那贼人很快招供,说自己是受了郭大人指使,这才会入室行窃。本司本对此本是不信的,毕竟郭大人向来光明磊落两袖清风,但那小贼既由此一说,本司也不得不查。” “这不查还好,一查才发现郭大人可真不简单。在户部任职这七年来,林林总总收受的银子和珍奇,加起来少说也有十万两之众,帮那些商户暗中避缴的赋税竟达白银七十万两。” 听到“七十万两”这个数字,朝堂顿时哗然一片。 如今国库紧缺,各部申银都得念着陛下的难处能省则省,若是如今国库有这七十万两,他们哪里还用得着这般抠抠索索被银子掣肘? 甚至于皇帝在这时也再听不下去,抬手便将面前的账册证据等物冲着出列的郭芳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当初潘炳涵与杭州首富汪浩抄家所得的银子,也不过二十多万两,朕忧心国之用度,宁肯自己这边紧着些,也要让西南将士们吃饱穿暖,可是反观郭大人呢?” “您倒是大方至极,不仅为了那些商户,慷朕之慨让国库白白少了七十万两白银,甚至还连此次调拨给西南的军饷也不放过,这吃相可真是本朝以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难看!” 郭芳本还想喊冤枉,可是被周帝这陡然一砸,吓得双腿一软,当即瘫软在地上,颤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刻郭大人脑海中回响的只有两个字: 完了。 千悔万悔,悔不该让人去宋家窃取账本呐! 若是他能忍得一时,哪里会被拔出萝卜带出泥…… ——没错,直到此刻,在郭大人心中,最大悔恨,仍不在自己收受贿赂私免赋税这最根本的错处上。 当然,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 随着郭芳跪下,为平息帝王之怒,满朝文武亦是一跪,高呼“陛下息怒!” 但息怒是不可能的。 白纸黑字的证据摆在面前,一想到自己倚重的臣子竟是这样大的一只蛀虫,周帝胸中的怒火便难以遏制: “着罗刹司彻查郭芳受贿一案,所有涉案之人,一个都不得放过!郭芳以国财养私愧对君父,削其户部侍郎一职及科考功名,郭家所有物件悉数充归国库。一应涉案商户,限十日内以三倍之资补齐亏钱税额,如有不依,以叛国罪论处!” —————啊啊啊我疯了,加更的2k6一章被我粘贴的时候按错成复制,撤销全没了!备份也完蛋了啊啊啊!我特么,啊啊啊我去想法子找找去,这一章想的我好费神啊啊啊麻了! 正文 第47话 大腿(1/10为@书友20190121182759617加更) 庙堂如江湖,潮起潮落不过转瞬之间。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郭芳之事一出,闹得满朝人人自危,生怕皇帝再让罗刹司查处所有臣子的银钱来路 ——毕竟除了真正两袖清风的那几个,谁能没个来路不正的银子? 不过是数量多少的问题罢了。 好在周帝倒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所以一切惩处都只对郭芳一案所涉人员,没有引起太大的动荡。 最终盘点下来,今日早朝最大的赢家,一个是拔出心头刺的兵部尚书杨峰,一个是再次被同行衬为业界道德楷模的姬家。 当然,对于全程吃瓜看戏的宋太尉来说,虽然没有直接的利益相关,但不知怎的他却还是有些愉悦。 而这份愉悦感,在拿自家儿子和郭家小子的品性对比之后,又增添了不少。 天歌将此看在眼里并不戳破,只笑着又夸了宋传祺两句之后,将话题不动声色引开。 - “方才大人支开宋兄,可是有什么话要嘱托晚辈?” 听天歌说这话,宋太尉才想起今日请人来的正事儿: “其实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你是个聪明孩子,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我只问你一句:你在替传祺写那首诗的时候,为的便是让他去西南吧?” 来宋府之前,天歌便猜出宋太尉宴请她的原因多半跟那首诗有关,如今听宋太尉这么开门见山一说,她倒也承认得干脆。 “为什么?” 宋太尉欣赏天歌的爽快,却也不会因此便觉得眼前之人没有私心。 “为了帮宋兄得偿所愿,也为了卖太尉大人一个好。” 宋太尉一挑眉: “你怎么知道这样不会惹恼了我?又怎么敢保证我会承你的情?” 天歌笑了笑。 宋太尉这话其实是矛盾的。 且不说今日宴请本就是示好之意,如果一个人真的恼怒,又何来承情之说?只有给人帮忙帮到心坎儿上,才有受助者承情的说法。 但这抠字眼的话天歌是不会说的。 宋太尉真正想听的,是她的条件。 对于浸淫官场的人来说,利益的相关永远比什么兄弟情深的说辞更有说服力 ——更何况,她和宋传祺之间,也就刚认识一个多月而已。 让张瑾澜姬修齐等人说这话还差不多。 - “宋大人应该知道,晚辈是一个商人。” “而商人最看重的,便是利益。” 在宋太尉的审视下,天歌一字一句说得坦然直白。 “因着姬徐两家姻亲关系,不管我怎么选择,都必然会被认为是姬家一系。当然,纵然让我选,于情于利,我也会选择与姬家交好。” “站位的同时,便是树敌,所以会有宁馨郡主着人夜袭,也难免被四大公子针对。这是无法全身而退的博弈,于我来说,要想在上都崭露头角,将生意做大,便不可避免的需要支撑。” “就像姬家背后有陛下一般,我攀不上陛下,便只能攀上包括宋兄在内的几位兄弟。” 说到这里,天歌笑着将话头一转: “但若只是如此,其实是没有太大的用处的。” 宋太尉神色飞扬: “哦?” “不管是四大公子也好,还是四大天王也罢,看上去在上都城里风光无限,但其实都只是一只纸老虎。没有家中大老虎鼓气撑腰,并不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譬如现在的郭公子,郭侍郎一倒,纵然他有周身才学,又有什么用处?” “但只靠大老虎,也是不行的。一者,没有人会理会我一介小儿;二者,大老虎终会老去。所以最好的选择,便是趁着大老虎还能撑腰的时候,帮着身边的纸老虎成为真正的林中强者。” 宋太尉神色逐渐凝重,看着天歌也不再是先前那般审视。 如果方才的神色中带着几分对天歌言辞真假的质疑,那么此刻他就是在真正的思考少年人话中的道理。 - 天歌的话依旧在继续: “宋兄的天赋在武不在文,太尉大人想必也很清楚,晚辈不敢贸断大人缘何抑制宋兄去营中施展,但想来终归是为了宋兄好。晚辈不敢随便坏了大人的安排,所以那首诗,是少年疏朗报国之心的表态,也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如果那位忌讳大人父子皆武将,这首诗只会被看做是一首少年纵歌,一笑而过;但若那位并不忌讳,保不齐会因此主动点宋兄入营历练。” “但我没有想到,大人会主动上折为宋兄请言。归根结底,还是大人疼爱宋兄又惜他之才,不忍他埋没在那些诗书文章之上。” 听到这话,宋太尉心里被轻轻一触。 可不就是这样么? 传祺那小子念书的能耐他这个当爹的再清楚不过,州试能疏通打点,可国试就不行了,他甚至想着让传祺再准备三年,等下一茬的国试。 但他心底还是替儿子不甘的。 人一生中有几个三年,又有多久青春热血的时候? 如果传祺真的走了文官的路子,那么终其一生都要困在上都的四方天地,跟那些文臣们勾心斗角。 以传祺的聪慧,他不担心儿子应付不过来。 他只担心传祺不快乐。 所以其实宋太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替儿子选的这条路对不对。 好在上天给了他这个及时弥救的机会。 尤其是西苑那位那夜来府上做说客,说了那番为质的话之后,他便彻底的放下心,明白这次传祺入赤霜军,决计不会引起圣人的忌讳。 - “总之,成与不成,对大人父子都只会有利不会有害,所以不管大人承认不承认,这个小小的人情终归是要落下的。” 说到这里,天歌狡黠一笑。 宋太尉见状,也不由笑了: “你这小儿倒是会算计,照你这么一说,左右都是我们父子落了好处,若是不感念着你,怕是要被说狼心狗肺了。” 天歌听到宋太尉这玩笑之言,先前隐隐有些担忧的心到此终于彻底放下,说话越发活泛: “大人这么说可真是折煞晚辈了。我现在就只盼着宋兄和其他几位兄弟早早出人头地威风凛凛,到时候能罩着我这小小的商户,免得我一个外地仔在上都这天大地大的地方赚个钱还要被人欺负。” 这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来,只是说不出的谄媚势利,但由着天歌说出来,却只让宋太尉觉得这小儿率真爽朗。 毕竟这年头敢这样不遮不掩的说出自己想要抱大腿的人可不怎么多了。 当然,天歌到底与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 别人是逮着大腿逢迎而抱,但她是自己栽出一棵大树来主动遮阳。 至少在宋太尉看来是这样。 因此不由出言打趣天歌: “宁馨郡主欺负你都吃了瘪,如今上都城里还有谁敢欺负你?更别说你叔叔是醉韵楼的东家,你师父是名满大周的林神医,甚至姬家那小子都是你未来的姐夫,云阳书院的黄夫子也要收你作学生。放眼整个上都,怕是就你独占这一份儿了。” 天歌带着无奈一摊手: “宋大人这话可就折煞晚辈了,郡主那件事不过是巧合,那些人身手不行没跑得成罢了。” “说句实在话,朝中若真有贵人想要碾死我,不还是跟踩死小蚂蚁似的?人常说富贵富贵,富字在前前头,但从古至今向来都是富不敌贵呐,所以现在努力变富的我,得赶紧找个贵人靠着去。” 宋太尉被天歌这话逗乐了,闻言大笑的同时一拍大腿: “哈哈哈你这小儿,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既如此,在传祺这纸老虎成形之前,宋叔来给你做靠山如何?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宋叔能帮的地方定会给你帮衬着。” 天歌:“???” 见天歌愣着不应声,宋太尉一唬脸: “怎么着,不乐意啊?不乐意那就算了吧,唉,毕竟在你这小儿眼中,我就是只掉了牙的老……” “乐意乐意!怎么会不乐意!” 简直是意外之喜好吗? 本以为今天过来能让宋太尉打消对她的怀疑,再能生出几分认可就已经算是完成目标了,可如今这简直是超额大放送啊! 当朝太尉大人,那可是朝中仅次于易相的存在,甚至比御史大夫卢之南都隐隐高上一头。 抱着大腿的天歌再开心不能,顿时释放起彩虹气体来: “宋叔能这样照拂后辈,简直是长辈中楷模里的楷模!而且您现在英姿俊朗正值当年,不仅倜傥英武,更是国之大才,谁敢说您老我削他去!……” 虽知这话里吹捧居多,但仍旧听得宋太尉极其受用。 不过宋太尉还是有些唏嘘: 自家那小子怎么就没有林家小儿这般聪明讨喜又有眼力见儿呢? 他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估计大晚上睡觉都能给笑醒。 - 天歌自是不知道宋太尉再想些什么,但以她对宋太尉的了解,自是明白宋太尉既然敢说这话,又以叔叔辈自称,便是真心愿意帮她。 所以犹豫了一番之后,天歌还是准备趁热打铁试着开口: “其实不瞒宋叔,要说需要您帮忙的地方,其实还真有一处。” 正文 第48话 帮忙与提醒 天歌要麻烦宋太尉办的这件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但是却当真非他不可。 当然,也不用本尊出动,只要宋太尉点点头,事儿就成了。 这些日子以来,天歌每天下午都会留出一个时辰来给邵琛元施针,有时候闲下来了,也会在旁便顺带瞅瞅练功的邵琛昉。 但看了这几次下来,天歌很快发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 - 武状元的评比规则,与这些年来已经形成成熟体系的科举规则不大一样,各地州试的武比,大都是按照输赢强弱排列名次,如同擂台赛一般,以纯粹的输赢论排名。 但到了国试的时候,就有些不大一样了。 比拼所看不仅仅是单纯的输赢对打,因为哪怕分组决出胜负,最后再得出前后名次,也依旧免不了有人心有不甘。 毕竟有很大的可能性,出现第二组的头名甚至不如第一组的第二名的情况。 所以为了尽可能保证相对的公平公正,国试的比拼不仅包含对战,还有专门的骑射等其他内容较量,这样多方考量,最终评比出一个相对中肯的排名来。 邵琛昉一身功夫大都是在码头当搬工的时候学来,再加上自己的摸索,其实并没有什么章法套路。 虽说武试交手的时候赢最重要,但如何赢的一样重要。 天歌不是没有想过给邵琛昉单独请武师指点,但江湖上武师的路子,其实与国试武比的规则要求还是有很多出入,到头来邵琛昉还是得再去适应国试的规则。 所以方才宋太尉说起愿意帮忙的时候,天歌便生出了一个新的盘算。 “你是说想让俞庆指点指点那个叫邵什么的小子?”宋太尉有些意外。 天歌点了点头: “就是不知道俞状元方便不方便。” - 俞庆是元和十年的武状元,也是这些年来,所有武状元当中混的算是最好的一人。 当然,这固然与俞庆本身功夫过硬有关,更主要还是因为遇到了一个赏识他的伯乐。 而这个伯乐,便是宋太尉。 在以往的武状元都寂寂无名,或是进入内廷侍卫中成为极其普通的小分队长的时候,俞庆在宋太尉的提拔下入了西山军,如今更是宋太尉手底下的得力干将,前途不可限量。 要请这样的人出面,靠天歌的身份自是不够。 所以最一开始,她是打算请宋传祺帮忙牵线。 毕竟作为宋太尉面前的红人,俞庆与宋传祺关系很不错。 但眼下宋太尉如果愿意点头,那将比宋传祺开口会更有把握一些,这也就难怪天歌会很是期待。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俞庆家境不太好——毕竟真正富足的家庭,大都会让儿孙走科举的路子,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讲,武举出身本就比文举低上一头。 这两年来,大周国库并不充裕,加上西山军负责驻守上都城外护卫京畿,能申请的饷银甚至连西南的赤霜军都比不上,所以军中这些可以不用日日住在营中的中上层领导者,便会想法子搞些副业以补贴家用。 譬如俞庆休沐时,便会接帮人搬货的活儿。 作为上司,宋太尉其实是不忍心的,也曾想法子接济俞庆,但像俞庆这样的硬朗性子,哪里肯要这银子?自是推了一次又一次,就连宋太尉也有些无奈。 如今天歌提出这话,甚至还表示会按照指点的次数开辛苦费,宋太尉哪里会不答应? “不过,这会不会给俞大人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天歌问道。 “这倒不会。武举的评判有西苑那位、内廷侍卫统领、兵部尚书等人,但俞庆是我当初从内廷抢来的人,不似往年的武状元入过内廷,没有直接的干系,便用避嫌。” 为了让天歌再放心一点,宋太尉又补充道: “就像这些年来易相不再做科举主考,所以就算他指点书院的学子课业,也没有人会指摘什么,俞庆的情况就跟这是一样的,所以你大可安心。” 天歌原本的担心就在于这一点,如今听宋太尉拍着胸脯保证,自是不再忧心。又跟宋太尉说了几句,约定好下次休沐的时候为天歌引荐之后,这事便算成了。 - 从书房出来之后,天歌倒是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着人领着去找了一趟宋传祺。 一来是先前这小子太过忧心,自己好歹去他面前晃荡晃荡,证明一下宋太尉真没将她怎么样; 二来则是因为明日宋传祺走的时间,正好是天歌在养心堂上课的时候。 天歌本是想跟师父告假的,但谁成想不管她如何说,林神医都不肯答应,说是不能开这个有事儿就不学医的口子。 天歌没辙,只能趁着今晚这功夫与宋传祺话别,顺带与他交代点事情。 宋传祺一听天歌明儿个不来送自己,脸顿时拉跨下来,好在天歌拿出一把匕首送过去,宋传祺这才转而开怀。 “这匕首虽比不得玄铁削金断玉如泥,但却也锋利的紧,你最好带在身边贴身藏着,遇到危险也有个防备。” 听天歌这么一说,宋传祺当即抽出皮鞘里的匕首,寻了一圈之后对着桌上铺着的织锦桌布轻轻一划拉,半片织锦就这么飘然落地,连带着桌上被轻易带出一道颇深的划痕。 宋传祺一喜: “果然是把好匕首!” 见宋传祺满意,天歌倒也开心东西没送错。 “此去西南,人生地不熟的,宋兄的性子收一收,莫要轻易树敌,免得到时候就是咱们想帮衬你,在上都都鞭长莫及。” 听到这话,宋传祺将匕首塞回鞘中: “你放心,营中那些规矩我还是知道的。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我去是要杀敌立功,定不会轻易生事。” 宋太尉也是行伍出身,所以宋传祺在这一点上倒是颇有原则。 但天歌想说的却不只是这些。 - “赤霜军……宋兄如何看?” “北有镇远,南有赤霜。大周最强大的两支军队,有了他们大周这年来才能一直安稳无恙。” 宋传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道出在当世人眼中看到的镇远军和赤霜军形象。 不过说完这话,他又有些遗憾: “其实我一直想去的是镇远军,但我爹一直不让我去。不过这次能去赤霜军倒也还行,等小爷去了西南,定将那吴悠的脑袋给他削下来!” “……” 天歌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还是有些委婉,以至于激情澎湃的宋公子并没有把握到她想说的重点。 既然这样…… 天歌干脆直接将话挑明: “如今朝中有人认为武清远心思也有不正,不知宋兄如何看?” - 这话问得宋传祺有些发愣。 其实说句实在话,自知道自己要去西南的这两日来,他并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对他来说,去西南跟着讨贼杀敌报国,便是他此去的任务,武清远怎样跟他还离得实在有些远。 但话既然被问到这里,他倒也认真思考了一下: “陛下会让易相此去西南,想来还是有些担心武清远的忠心吧?不过我倒是觉得,武清远若是真要有反心,倒也不至于等到这会儿还没动静,不然顺势跟着吴悠打出那什么前朝帝姬的名号,不正好师出有名?” 听到宋传祺提到前朝帝姬的事情,天歌目光微移: “第一,帝姬是否活着很难说。” “第二,帝姬就算活着,是否在吴悠手中也无人可以保证。” “第三,就算帝姬在吴悠手中,他是否愿意跟武清远共分一杯羹?” “第四,就算二人愿意合作,真的揭竿而起又有多大的胜算?” “武清远不是傻子,他能一直从前朝至今一直掌管赤霜军,没道理不会层层考量去权衡值与不值。所以眼下来看,他的确没有反的必要。但是宋兄要在赤霜军中闯出一番名堂来,定然不会只待平定吴悠之乱这一时半会儿吧?” 说完这些话,天歌抬头看向宋传祺。 后者被这一句句话砸的微懵,但至少最后一句话他听明白了。 他此去西南,可绝对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一两个月便回的。 - 思索了片刻之后,宋传祺神色微凝: “所以小舅子的意思,是怀疑武清远眼下不可能反,但长久看来可能难说,想让我此去西南留个心眼?” 天歌没有否认: “不管在何处,多留份心总是没错的。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保不齐武清远会拿宋兄来威胁宋大人。” 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但也是极其有可能的结果。 因为上一世的武清远,是真的反了。 天歌想看着大周倒下,但却不是看着武清远以她的名义在西南攻城略地却为他自己谋私。 最后到手的如果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大周,再被这些打着帝姬名号的人败坏了名声,最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况且,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并不希望宋传祺就这么落在武清远手中。 她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有朝一日宋传祺发现了武清远的谋算,有能力跟自家老爹反杀武清远一次。 但这也只是期待罢了。 宋传祺到了西南之后的造化到底如何,她到底还是无法决定,只希望他不要辜负自己的期待才好。 - “如果武清远真的敢乱来,老子一定第一个削了他!” 宋传祺抽出匕首在空中划拉两下,不屑道,“还敢用我来威胁老头?美得他!做梦去吧!” 此刻的宋公子并不知道,周帝之所以答应让他去西南,其实正是出于存在天歌方才所说的这种可能性。 就像是将一只兔子送到饿狼面前,既是表示信任的示好,更是对这匹狼是否被驯化的验证。 当然,这一点在当初胡成修奉命夜访宋府来讲见宋太尉的时候,便已经跟宋太尉说清楚,并承诺了会让西南的罗刹暗中护着宋公子。 但这话,宋太尉却一直没有对儿子,甚至连对自己的夫人也没有提过。 雏鹰总是要经历风雨,才能真正的搏击长空。 既然传祺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他便不能因为害怕儿子受伤便横加阻拦。 - 不管宋公子信还是不信,天歌将这些提醒的话说出之后,至少算是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没指望宋传祺现在便对此深信不疑,毕竟武清远不会即可就反。 但在天歌看来,以宋传祺的聪明敏锐,只要让他心里明白有这种可能,那么往后当武清远真的有重重端倪的时候,宋传祺定然会警觉发现。 这样其实已经足够了。 事实证明,相较于宋太尉忍着担心的隐瞒与保留,天歌这份提点的确让宋传祺避过了一场大祸,也免却了西南百姓再次遭受战火袭击和攻城略地的大难。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眼见入了腊月,年关便到跟前。 因为林神医没有准假,所以天歌这日依旧来了养心堂。 不过刚跟冬青等人招呼闲叙了几句,准备去后院找师父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一声喊: “林公子来的早啊!” 天歌回头,正瞧见一人正抬脚从外面进来,正是天歌当初刚来上都那日在养心堂撞见的范六。 冬青白青二人见状,忍不住想挡在天歌前头,却被天歌轻轻挥手拨开: “六爷今儿个也挺早。” “这不今儿个是最后一针么?想着赶紧好利索了过个好年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范六兀自寻了个地方做了下来,这般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可跟前几次施针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天歌笑了笑没有搭话,拍了拍冬青的肩膀让他帮着去拿要用的东西,自己则走去范六对面诊脉的几案后坐下。 今儿个范六的话好似特别多,一见天歌坐下,便开口道: “听说宋太尉的公子今儿个要随易相去西南了?林公子与宋公子交好,怎么没去送送?” 天歌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六爷消息倒是灵通。我听宋兄说,此次随行之人可没几个人知道。” 范六闻言干笑两声: “这不是整日间在上都城里混着,多少有几个朋友嘛!” 说着又嘀咕道:“眼见便到年关,也不知宋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嘀咕,其实是在时不时的偷眼瞧天歌,这时候冬青正好拿了针袋和灯烛过来。 天歌随手展开布包,取出一根针在灯焰上过了过,用素巾擦了擦外头的碳灰,笑道: “请六爷探脑。” 范六忙不迭与往常一样,将脑袋往前伸了伸,下巴垫在脉枕上。 在范六双鬓感受到手指冰凉的那瞬,一阵刺痛传来,让范六的眉头猛皱到一起,双拳也忍不住一攥。 随着第二针扎下,一道清冷却又淡渺的声音从头顶传入范六耳中: “六爷这病症,根源在思虑过多。往后若还是喜欢这样东想西想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复发了。到那时,便是我也没辙了。” 范六身子一颤,不知是被那话吓的,还是因为紧跟而来的第三针疼的。 - ——感谢@书友20190121182759617小天使的打赏!鞠躬! ——今天没有加更,剩下的加更不出意外应该在月底。不过谁知道呢,万一中间哪天心情好就突然加了_(:3」∠)_ 正文 第49话 呛声与讨债 宋传祺随易相同往西南的事情不会是什么秘密,但当初宋太尉的折子是私下里递上去的,再加上时间也没隔多久,所以眼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范六能起这么一大早赶来养心堂跟她打听,自不会是一时兴起,但要说是他背后的那人让他来问的,也不大可能。 毕竟卢光彦是个聪明人。 所以天歌猜想,怕是卢光彦听说了宋传祺要去西南的消息,所以让底下人查证,谁曾想这范六却是个不怎么过脑的,就这么直剌剌问到了她的头上。 - 随着最后一针扎完,范六的脑袋已经跟只刺猬一样。 天歌身子往后面的椅子上一靠,难得与他叙起话来: “六爷在上都城里门道多,认识的朋友也多,你的朋友既连宋传祺要南下的事情都知道了,想来这两日城中放出那些谣言的人是谁也知道吧?” 范六一听这话,当即身子一震。 天歌看在眼里,却没有止住话茬的打算: “我听外面那些人说,这一切都是安平侯夫人的意思,为的就是不让郡主殿下和亲,好成全卢家公子和女儿这对苦命鸳鸯,也不知这事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 范六握手成拳在桌上重重一捶,腾的站起身来,但因为动作太过激烈,神情太为激动,牵扯着脑袋上扎针的地方一阵阵的疼。 见范六嘶声,天歌出声提醒: “六爷可注意着些,这要是一激动跑了针,一会儿可就得重新扎一次了。” 一听还得再受罪,范六忙不迭坐了下来,就连神色也霎时缓和了许多。 天歌似是不觉他这般失态有什么反常,只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吃瓜群众那样撑着下巴好奇道: “瞧六爷这样子,想来是知道背后散播谣言之人是谁咯?” “我怎么会知道?” “那六爷是如何断定事情是假的?还是说另一条关于卢公子有龙阳之好的消息是真的?” 这话一下问住了范六,他拿不出证据,更没法应和着编排卢光彦的取向,只能嚷嚷了一句“反正我就是知道,我相信卢公子”便干脆闭上眼睛候针,再不说一句话了。 天歌见此,倒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起身吩咐冬青看着点时间一会儿喊她来拔针之后,天歌便抬脚往后院去了。 - 林神医正坐在后院石桌边筛捡药材,一见天歌过来,不由哼了声: “不让你出门,你倒在养心堂里跟人唠起嗑来了。” 天歌笑着上前帮忙: “倒不是唠嗑,就是不爽被人下套。我心里不舒坦,自也要让他难堪难堪。” 林神医白她一眼:“还挺记仇。” 听到这句话,天歌只笑了笑没有搭腔。 方才她跟范六那话倒也不单纯是因为记仇才呛,而是想着学模学样看能不能从范六那里套出些什么来。 从范六的反应来看,卢光彦那边显然不大相信谣言是安平侯夫人所传,但却也没有查出真正的幕后之人。 昨儿个成伯跟她汇报各方听到这消息的反应的时候,特别提到了安平侯府和宫中那位。 被污蔑的侯夫人不知怎得,竟然一直没有对此事发声,乃至于让不少人都觉得侯夫人这是对传言的默认 ——这是出乎天歌意料之外的。 毕竟事涉女儿清白,安平侯夫人这般冷静,倒是让天歌有些拿捏不准这位在想些什么。 相比之下,宫中那位也没有表态就好理解多了。 一者,是事情还有待清查不好论处;二者,为了转移周帝有可能出现的震怒,天歌已经提前让成伯放出郭芳贪墨的证据。 果然,昨日朝堂之上,议论的重点变成郭芳父子,上都盛传的那些桃色八卦相较之下便显得有些不值一提。 更有趣的是,周帝将郭芳一案全权交给了罗刹司查处。 这样一来,西苑那边能分给谣言一事的力量便会小上很多,而这传言也会有足够的时间在百姓口中越传越远,也越传越丰富,直到最后彻底无法寻根溯源。 但这不代表就可高枕无忧。 从昨日的消息放出直到现在,安平侯府那边没有动作不说,就连卢光彦这头居然也没有动静。 唯一知道的事情,便是卢公子正中午的时候进了一趟宫,直到夜幕时分才出来。 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又是否与那些谣言有关,或是卢公子又准备如何做,竟是无人知晓。 从昨天到今天,卢光彦沉默了整整一日,甚至连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说。 以天歌对他的了解,总觉得这不大像他一贯的做事风格。 - 整个上午在这般思虑和考量中结束,陪着林神医吃了饭之后,天歌如常去了醉仙楼。 与以往跟姬修齐几人同来不一样,今儿个就她一人,所以便径直去寻了寒山。 眼下摆在面前最主要的两件事,一是关于卢光彦的谣言,一是郭芳的贪墨案,所以寒山自是少不了逐一禀告情况。 郭芳的案子证据确凿,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听了个大概之后,天歌便交由寒山全权打理,至于卢光彦…… “还没有动静么?” “没有。” 寒山摇了摇头,而后进一步解释: “自从前天晚上卢家暗中调查的人手撤离之后,便没有别的举动。然后隔天,卢光彦进宫半日,只是回府之后崴了脚,听说大夫从卢家出来的时候脸都是黑的,想来又受了不少气。还有就是卢家给书院那边告了假,表示这次的终期考核卢光彦不准备参加了。” 天歌皱了眉头,除却进宫之外,敢情卢光彦这次面对谣言是真的什么都没做? 有些不大正常啊。 “卢府那边盯着些,若有别的举动及时来报,还有宫中那场约谈……”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 “我知道揽金阁不染皇家事,但如果能在不影响揽金阁的情况下查到些什么,还是尽可能的查上一查吧。这其中的度你自己把握就行。” 虽然接管了揽金阁,但对于揽金当初定下的这一条规矩,天歌也还是愿意尊重。 寒山应下此事之后,见天歌再没别的吩咐,遂走到旁边的书架边转动暗格,从中捧了几册卷宗过来: “前些日子公子吩咐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 - 天歌眉头一跳,很快明白寒山说的是什么。 半个多月前,她列了一份当初在地府见到的赞助商名单,让成伯着人去查这些人可有什么不合常态的举动或言辞。 因为这些人分布在南北各地,再加上卷宗运送麻烦,所以她便一直耐心等着出结果。 如今答案就在眼前…… 天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放在最上面的信封。 - 揽金阁的规矩,最终分析的出情报信息会言简意赅的总结在封口的信笺里。 可是这份不足两页的最终定论却让天歌瞧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瞅着天歌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寒山不由关切开口: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天歌没有说话,似是带着几分不甘,她将纸笺放置一旁,翻看起下面的几册卷宗来。 相比于方才那两张纸,这次天歌翻阅的速度快了很多。 那是分析组根据清单上那些人原有卷宗记录精简之后所得。 天歌给成伯的那份名单人数不少,且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记录虽不若姬老爷子那么多,但每人五六册是决计跑不了的,最终整合下来,少说也有几百册。 而眼前这几册卷宗则是根据天歌所需,筛选出的最主要的信息。 然而看完这些卷宗之后,天歌紧蹙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来。 “公子?” 寒山有些担心。 天歌径直合上卷宗: “阁中可有木匠活做的好的人?要嘴巴牢靠的。” 寒山一愣,虽不知天歌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点了点头: “有,姚木匠,是个哑巴,也不读书识字,但却对木头情有独钟,识木做活的手艺算是大周独一份儿。当年一直受人欺负,最后被老阁主因缘际会救了下来,便入了揽金阁。说起来算是上都分舵的老人,绝对可靠。” 天歌当即拍板: “就是他了。” - 姚木匠是一个人进来的。 一个衣着寻常看上去极其木讷的小老头,但瞅着那手上茧子的位置,和头发里夹杂的几片没有来得及清理干净的木屑,便知是一位老木匠了。 寒山是个聪明人,一听天歌方才说要找嘴巴牢靠的,便明白要做的事情多半是秘密,所以自觉地将自己也放在了不能知道这件事的人里头,并没有跟着一并进来。 ——尽管天歌并没有要避着他的意思。 许是进屋之前寒山已经跟他说过天歌的身份,所以老头一见天歌便忙不迭行礼下拜。 天歌忙不迭将人扶起: “姚老伯不必多礼,今日烦你过来,是有件事情要委托你来办。” 但话虽如此,老头还是有些诚惶诚恐。 天歌暗叹一声,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老伯先看看这个。” 原先还有些忐忑的小老头在接过木牌的那刻,霎时眼睛一亮,手指止不住的在上头来回摸索,时不时的抬头看着天歌,眼中满是惊奇欣喜,甚至开始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 天歌看不懂老头想说什么,但瞅着这与先前的拘束截然不同的样子,便明白方才寒山所言非虚。 这老头是真的有几分能耐的,至少看得出这木牌的木料不俗。 “这木牌是用扶桑木制成的。” 天歌笑着开口,一说完便见老头忙不迭点头。 天歌不由微讶,她本以为老头只是觉得木料是好料,却没有想到他居然知道这是扶桑木。 但转念一想揽金那间木屋便是扶桑木所筑,这老头又是揽金所救,便没再往心里去。 “今日请老伯来,是想请您帮忙照这木牌的样子仿制一批同样的东西,数目不用太多,四十九块便行,但要求尺寸和阴刻篆字要完全一样,不能让人看出不同之处。” 说着天歌从桌上拿过一张纸递过去: “这是木令的尺寸和篆字样式。” 然而姚木匠在看到图纸之后,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锦鲤令,很快摇起了头。 天歌不解,看着手中图纸: “这图纸不行?” 那是方才寒山离开的时候,她照着锦鲤令的样式拓印下来的,废了好几稿,如今手中这张是最终版,她个人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差劲儿。 然而姚木匠继续摇头。 天歌稍松一口气,可是很快又担心起来: “这木牌的样式做不出来?” 这次姚木匠的头摇得更厉害,伸手在木片上点了好几次。 天歌终于猜出几分他的意思: “您是说,这木牌用的是扶桑木,木料不好找?” 这次的摇头终于换成了点头。 大周境内已经有许久不曾出现过扶桑木了,前些年下南洋的人太多,舟山一带每个月都会有不少海面浮尸出现,再加上口岸开通之后倭贼也开始出没,所以这两年来大周已经彻底禁海,根本没法子再弄到扶桑木。 明白是这个原因之后,天歌很快放下心来: “老伯放心,不一定用扶桑木,只要阴刻篆文和木牌尺寸不成问题,材料上能以假乱真便可。” 这一次,姚木匠终于收下了图纸,但在交还木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摩挲着那珍贵至极的扶桑木,显然是极其不舍。 - 送走姚木匠之后,寒山终于进来。 天歌将手中另一份更加详细的清单递给他: “待姚木匠做好那些木牌之后,你吩咐阁中靠得住的人带着木牌去问这些人索要清单上的东西。” 瞧着上头有的是房产,有的是地契,还有更直接的是银子、铺子或是古玩摆件,寒山不由愣了。 这时候天歌开口解释: “他们前些年欠下的债,我如今手头有些紧,没法子,只能讨着花花。” 寒山:“???” 咱们阁里可从来就不缺银子花好吗? 但是这话是不能说的。 公子要讨债,那就帮着讨就是了,只是这上头天南地北的人和五花八门的名目,也不知道公子的放债业务如何能拓地这么广泛…… 而且瞅着数量还不少。 天歌不知道寒山心里在想什么,只继续吩咐他要注意的事情: “这份清单你手中也留一份,莫要告诉其他人。每个欠债的家伙派一个人去收债就行,记得将那些人看到信物的反应、还债的态度,还有还债或者拒绝还债之后的做法全都记录下来。” 听到这话,寒山不由道: “咱们揽金阁催债,还能由着他不还不成?” “……” 天歌噎了一噎,尽量说得更清楚些: “别给人知道是阁里催债,藏着身份去,还不还的不重要,主要的是我方才说的那些一定要记录在册。” 毕竟她又不是真的因为缺钱想要讨债。 - ——感谢@书友20190121182759617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50话 邀约与引荐 【20分钟后刷新看】 说完这话之后,天歌似又想起什么: “对了,木牌我让姚老伯做了四十九块,除却这上头的四十七个人之外,剩下多出来的两块先放在你那里收好。” 听到天歌这话,寒山心里一动。 先是清单,再是木牌,公子这是在告诉他,这些事他不必避嫌啊…… 因着这份不动声色表现出的信任,寒山心中对天歌的敬重又多了几分。 - 从醉仙楼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半下午。 北地的朔风刮得比先头更紧俏,头顶半斜的太阳成了完全没有一丝温度的摆设。 天歌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正要抬脚上车,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娇笑。 回过头,果真是翟秋云和徐芮,只是旁边还有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花师?” 不等天歌开口,翟秋云先瞧见她问候起来。 “秋云小姐。”天歌温言行了一礼,又对着易沛柔和徐芮问了声好。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林公子,真巧。” 说话的人是易沛柔,言语温和,端庄娴淑。 天歌笑了笑:“是啊,真巧。趁下午没事,我过来看看慕叔这里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不过几位姑娘这是……” 翟秋云和徐芮交好倒还可以理解,但她方才回头的时候,分明见到易沛柔也是粉面含笑。 她要是没记错,前些日子宋传祺可是亲口说过,这位易家小姐不喜交际,而且也不像是那种会随便对谁热络的人。 “上次吃饭之后,我不是带着沛柔去找芮姐了嘛,她俩一见投缘,如今我和沛柔一道跟着芮姐学制香呢。赶巧今儿个我跟芮姐出门的时候见到沛柔,便一道过来聚一聚,没想到居然遇到林花师你了。” 听着翟秋云的解释,天歌顿时明白了过来。 今儿个正是易相南下的日子,想来先前易沛柔应该是跟家里人一道去送易相,回来的路上几人碰到了。 果然,等翟秋云解释完之后,易沛柔对着天歌一笑: “祖父说,让我替他谢谢林公子。” “谢我?” 天歌微愣,她这打来上都之后,连易相见都没见过呢,谢她做什么? 碰巧这时有人要出门,天歌顺势邀请几进楼在大堂坐下,伙计连忙识趣儿的添上两壶热茶和一些点心小食。 “祖父的身子不好,此去西南天寒不说,又指不定遇上瘴气,祖母本就心中担忧,祛湿防瘴的药物备了不少,但却仍旧觉得不保险。今儿个我们去送祖父的时候,却没想到宋公子正在给大家散药。这一问,材才知道是林公子从林神医那里提前给使臣队伍讨了药。林神医回春妙手,有了他的方子,此去西南瘴气什么的怕是再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易沛柔这么一说,天歌便明白了。 但是一想到宋传祺,她便有些无奈。 明明是专门留给那小子让他充人情的,谁曾想最后却将这好名头落在她脑袋上。 可真是……榆木脑袋。 天歌暗叹一声,敛了心神道:“不过是举手之劳,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旁边的翟秋云不由插话: “对了林花师,方才我跟沛柔正问阿芮来着,听说徐记今年的冬香准备换作年香出,但是这眼见都道腊月了,怎么还没见动静?” 一听这话,易沛柔也不由怀着几分期待看向天歌。 对于上都贵女们来说,徐记的脂粉从来都是必不可少的一份。 以往每季都会有新品,逐渐养成了夫人小姐们的习惯,这突然停了下来,让人还真有些不适应。 虽说制香司那边也开始生产当初在晚宴上大出风头的香脂,但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所以相形之下,大家伙儿都盼起徐记的年香来。 尤其是一听这年香并不是人人都能得,更是让各家夫人贵女们来了兴致。 饶是易沛柔这样的大家闺秀,虽然早就见惯了稀罕物,但脂粉这样的东西,对于不管什么性子什么出身的女孩子们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年香的事,得看阿芮这边筹备的怎么样了。” 天歌笑了笑,将话题引到徐芮身上。 她是花师没有错,但这次的年香不是为了让她自己出风头,而是为了让徐芮融入上都的夫人小姐圈子里。 所以这会儿说话的机会,她自然也是要让给徐芮。 况且这事也本就是徐芮在一直布置打点的。 - 这话题本就是方才遇见天歌之前,小姐妹三人在说的,只是因为恰巧遇到天歌,徐芮才没来得及给易沛柔和翟秋云说。 这会儿听她们再次问起,遂道: “原定的计划是腊八,趁巧儿约着大家去梅香苑赏梅试香,可是阿齐说这两日正从江南运其他的花卉过来,所以便准备放在十号,到时候那些花儿估计正巧能送过来,一并瞧着倒是比单赏梅花有趣许多。” 一听这话翟秋云不由乐了,靠近徐芮打趣她道: “姬家那小子挺上道儿啊。” 徐芮闻言面颊微红,推开她道:“去你的,又乱说话了。” 天歌笑看二人打闹,问道:“还有十日,帖子准备何时下?” “已经都备好了,只等明日一道着人散出去。不过帖子好下,但到时候能来多少人,怕是不好说。” 说到这里,徐芮叹了一口气。 徐记的胭脂水粉虽然在各家夫人小姐中盛行受捧,但徐记大小姐却到底只是一介商户女儿,以徐芮的名义递出的帖子到底会有多少人愿意赏脸应约,还完全是说不准的事情。 一听这话,天歌微微蹙眉,就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却听旁边的易沛柔先说了话: “你且将帖子送到我府上,我让阿初帮你送去各府,管保初十那天让你的梅香苑宾朋满座。” 徐芮闻言一喜。 以易沛柔的身份,如果她愿意出面帮着递帖子,各家夫人小姐绝对不会拒绝,到时候梅香苑定然会热闹至极。 但很快,她又生出几分担心: “这样对你可有什么不便?” 相国府的嫡孙小姐,帮一个商户之女做这样的事情,保不齐外面那些人会如何说易沛柔。 然而易小姐却浑不在意: “我交自己的朋友,要说便随她们去说好了。” 这年头,便是皇帝都有人敢在背后非议两声,别人说她两句又算得了什么?左右她又不会缺根头发少只手的。 - 梅香苑之约就这么定了下来。 易沛柔是随着家中母亲办过诗会花会之类的集会的,又应下到时来给徐芮帮忙,翟秋云也欢呼着要一并过来帮衬,看得天歌不由面上带笑。 上一世的徐芮直到生命的尽头,也就只有她一个朋友。 这与徐芮本身就清冷的性子有关,也跟当初徐记的不幸遭遇有关。 可是眼前跟易沛柔和翟秋云说话的徐芮,与当初她在临安见到的翟家小姐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眼前的徐芮会嗔会笑,不再似先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才是十六岁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啊。 虽说眼见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有了好似相处地更好的姐妹,让天歌心中多少有几分空落,但一看到眼前少女的轻笑,那种空落却又好像不值一提了。 就在天歌兀自出神含笑的时候,忽然眼前划过几道影子,紧跟着一道声音传来: “喂,林花师?林花师?” 天歌回神,正瞧见翟秋云伸手在她面前划拉。 “秋云小姐?” “想什么呢你?沛柔跟你说话呢,结果你这都开始神游天外了。” 听到翟秋云这话,天歌忙不迭跟易沛柔告罪: “早上师父给讲了几样药方,我这方才一想到便出了神,非是有意怠慢易小姐,还请小姐莫怪。” “林公子言重了。” 易沛柔笑着一点头,而后问道,“林公子是因为要跟着林神医学医的缘故,才拒绝了黄夫子的收徒之请吗?” “黄夫子……”天歌这才想起易沛柔说的是黄仲则。 一说起黄仲则,天歌便有些哭笑不得。 - 自从那日她拒绝了黄仲则之后,这位老先生便每天晚上蹲守在林府外头等着游说天歌。 天歌知道自己肚里也就那点墨水儿,哪里敢跟老头子一直说下去? 只得想方设法让侍卫推说人不在。 但不管守门的侍卫如何劝,老人家总不离开,最后干脆袍子一裹,缩成一团坐在林府外的台阶上。 黄仲则那可是整个大周朝的名人,这么一折腾,顿时有不少人跟着在林府外围观起来。 天歌被这老头缠的没辙,再加上冬日风寒,她也不忍心盗了人家的诗又让人老头在外头受冻,于是便让人将老头子请了进来。 花厅里银丝炭烧着,点心和热茶备着,除了见不到想见的人,那是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就这么晾着老头天歌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但自从她跟老头一起喝茶聊诗之后,她是再也不想再跟着聊第二次。 最后天歌绞尽脑汁总算想了个主意——她让人将先前宋传祺和张瑾澜送的那两箱子诗集抬到花厅去给黄老头挑选。 那些诗集都是宋太尉和张尚书多年来搜集的孤本,黄老头这是看一册眼睛亮一点,到最后连天歌都不顾了。 反正不管怎么着吧,如今整个上都城的人都知道,林家公子恃才放旷心气极高,连名满两朝的大诗人黄仲则的收徒之邀都拒绝了。 天歌对此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 如今易沛柔这般误会,比起外头那些人的观点来讲,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反正天歌也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点头顺着易沛柔的话说了下去: “一心难二用,我自打拜了现在的师父之后,心中所想所念便只有行医救人一道,只盼着专心医道将师父的医术都学到手,能解救更多的人远离病痛。” “文救民心,医救民身。学文的人那么多,少我一个不算少,但大周朝可就我师父一个神医,我师父也就我一个徒弟,我要是弃医从文了,那损失可就大了。” “文救民心,医救民身……”易沛柔听着天歌的解释,不由肃然起敬,“林公子为了大周百姓,明明有救心的机会,却甘愿舍弃千古诗名,实在可叹可敬!” 天歌:“……???” 她就是满口胡诌瞎说着玩的而已…… - 反正不管天歌怎么说,易沛柔是认定了她高风亮节,到最后天歌没辙,也就这么昧着良心认了。 与几位姑娘话别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 依照着惯例给邵琛元施针之后,天歌又去找了邵琛昉。 ——————二十分钟后看—————— 昨日从宋家回来的晚…… 那些诗集都是宋太尉和张尚书多年来搜集的孤本,黄老头这是看一册眼睛亮一点,到最后连天歌都不顾了。 反正不管怎么着吧,如今整个上都城的人都知道,林家公子恃才放旷心气极高,连名满两朝的大诗人黄仲则的收徒之邀都拒绝了。 天歌对此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 如今易沛柔这般误会,比起外头那些人的观点来讲,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反正天歌也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点头顺着易沛柔的话说了下去: “一心难二用,我自打拜了现在的师父之后,心中所想所念便只有行医救人一道,只盼着专心医道将师父的医术都学到手,能解救更多的人远离病痛。” “文救民心,医救民身。学文的人那么多,少我一个不算少,但大周朝可就我师父一个神医,我师父也就我一个徒弟,我要是弃医从文了,那损失可就大了。” “文救民心,医救民身……”易沛柔听着天歌的解释,不由肃然起敬,“林公子为了大周百姓,明明有救心的机会,却甘愿舍弃千古诗名,实在可叹可敬!” 天歌:“……???” 她就是满口胡诌瞎说着玩的而已…… - 反正不管天歌怎么说,易沛柔是认定了她高风亮节,到最后天歌没辙,也就这么昧着良心认了。 与几位姑娘话别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 依照着惯例给邵琛元施针之后,天歌又去找了邵琛昉。 正文 ——小变动3—— 最近发的变动系列有点多,乃至于憨批作者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毕竟本来约定好五月要加更。 - 目下的情况是,今收到之前的联系调剂的学校的邮件,大概是有进入复试的机会。 对于一个出成绩前心高气傲自信满满,出成绩后擦线而过只能白菜价等着被挑捡的人来,真的是这几以来最好的消息。 虽然学校跟自己的一志愿甚至本科院校都差了很多,但不想二战,这根伸到眼前的橄榄枝就是最后的希望。 - 因为原专业基本没有什么调剂名额,所以选择调剂的方向是靠近大类。 但因为学校不同了,具体的专业方向又不是自己原本准备的方向,所以复试要看的专业课书目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也就意味着复试要重新学习新的东西。 调剂系统5月20开,大概率开通之后的1~2周内就会调剂生复试并结果通知完毕。 所以现在剩下复习的时间,也就是两个星期,15左右。 而复试也是会刷掉一部分饶。 - 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没法继续正常更新了。 约好的加更我会记得,还差给新舵主们和坚持投票的宝宝们的一共9更,等后面忙完复试和调剂,我就会回来及时补上。 实在抱歉影响大家阅读体验_(:3」∠)_ 但是也只能暂时作出这样的取舍了o(╥﹏╥)o - 最后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愿能挺直脊梁书锦绣,而非跪地执笔作文章。 希望自己在围脖和法案提交意见上作为一滴水的努力,能和一起扞卫权益的大家汇成河流,守住创作者的底线。 不过很多事情,有时候是很无奈的,结果如何仍未可知,但尽力过不曾袖手,便也对得起自己。 - 最后的最后,不管这件事结果如何,这本书都不会坑。 要讲的故事,我还是会按照原来的计划,一点一点完整的讲下去。 不烂尾,不太监。 到做到。 - 最后,期待这个五月,我们都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迎来更加绚烂美好的夏。 晚安? 百镀一下“重生之第一锦鲤爪机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正文 第51话 腊八与礼物(儿童节快乐!) 临到年末,不管是天子之家,还是寻常百姓宅所,都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因着天歌人在上都,所以以往各分舵送往临安的年终汇总,今年也全都送到了醉仙楼。 纵然有寒山从旁协助,天歌依旧忙得不停歇。 等她终于从一连几日的埋头伏案中直身抻腰,腊八已经眼到跟前。 - 按照惯例,这一日百官休沐,算是年末大休前的一场小缓冲。 但对于朝中官员们来说,这一日却分毫不敢休息。 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到开春便会开始官员的拔擢贬谪调动,但只要熟悉官场规矩,就会知道,这些调动其实并非开春才定,而是在前一年的岁末就已经定下。 之所以要放在开春,不外是为了维持朝堂安稳,免得朝中风雨刮得太大,影响百姓们过个好年。 所以作为年末大休前的唯一一个休沐日,腊八对于那些想逢迎上峰探查口风,或是为自己再尽力搏一搏前程的官员们来说,便显得尤为重要。 往年三公门外,到了这个时候车马往往络绎不绝,可是今年却有些不大一样。 作为百官之首的易相奉命前往西南,老夫人亲自开口,早早就婉拒了众官员及其亲眷们的拜帖,这样一来,饶是易家大爷和二爷想要借此结交上门的朝臣,都没了机会。 而三公之一的宋辰时则陪着夫人一道去城外的永安寺上香,给远去西南历练的儿子宋传祺祈求平安,城门刚一开,便驾着马车出了城,亦没有给那些人上门的机会。 三公有二都不见客,剩下的御史大夫卢之南自然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独树一帜,是以也索性紧闭大门,谢绝了众人来访。 这样一来,倒弄得那些心中本就惴惴的官员们更加不安,越发觉得这是风雨将至的前兆。 - 然而天歌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用过醉仙楼送来的腊八粥之后,便拥着大氅抱着汤媪,带邵琛昉上马车出了城。 今日腊八,养心堂也按例休息,林神医已经早早应了姬老爷子的约,天歌便正好得闲。 去城郊的路不算近,马车里又暖和舒服,所以天歌靠着马车车壁很快睡了过去。 倒是邵琛昉头一次来上都,自打那日跟着天歌一道进城住进林府之后,便一直在府中练功和陪兄长,寻不到出门的机会,如今坐在马车里,对外面景象便显出十分的新奇来。 不过他虽是武夫,却也心细,生怕吹入的冷风吹凉了天歌,只按紧了车窗帘子,扒拉开一块核桃大小的帘角往外瞧去。 冬日的寒风早已刮去枝头黄叶,来时尚且繁茂的林子如今一眼望去,只剩下虬根枯枝,映着灰白的天色,显出与南方截然不同的荒莽之意。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下,随之传来车夫吴叔的一声唤: “公子。” 邵琛昉不由放下车帘,看了天歌一眼。 见她依旧沉睡,再念及这几日见天歌给自家兄长施针时的疲态,遂不做声响地往马车口靠近几分,轻轻撩开一角,压低了声音: “公子还在睡着。吴叔,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听天歌睡着了,吴叔也随之按下声音:“前头有马车陷了轮子,得等他们先过去,咱们才能走。” 邵琛昉闻言向前看去,果见有一辆马车正趔趄在前方,左侧的轮子正好陷在旁边的凹沟里,正有一个细瘦的汉子在那里将车往前推。 - 这里是去往和安寺的山道,沿途之路非是官家所修,而是早年的香客所捐修,所以相较于官道而言,并没有那么宽敞,时间久了,路面也有一定的磨损。 此时前头那辆马车所陷的地方,便是早些时候因为山石坠落砸裂开来的一条凹沟缝隙,车夫驾车不曾注意,轮子就这么卡在了里头。 然而过了些时候,那细瘦的男子依旧不曾将马车推出。 邵琛昉看了几许,念及天歌与宋太尉之约,生怕误了时辰,便示意吴叔让开几分,轻手轻脚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往前头那辆马车走去。 一见后头马车上有人过来,站在马车边的婢女以为惹人动怒,便忙不迭先告罪起来: “对不住公子,我等实非有意挡住前路,只是这马车陷在里头,家中车夫无力这才……” “你且起开一点。” 没等那婢女说完话,邵琛昉已经走到马车边,先跟抬轮子的车夫说起话来。 车夫看一眼邵琛昉,再一看婢女身边一直站着不曾说话的年轻妇人。 后者冲他一点头,车夫遂乖觉地让开几步。 - 邵琛昉蹲下来看了看车轮所卡的位置,扒拉开两块碎石,双手攀着车辕使力一抬,再用大臂将车厢往前一撞,原本趔趄了大半的马车一下便被抬除了凹沟。 一见此景,车夫和婢女都止不住面露惊喜,就连旁边一直不曾开口的年轻妇人也不由显出几分惊讶。 邵琛昉倒是没有注意,只催车夫赶紧去将马儿往前牵几步,免得车轮再重陷进来。 车夫自是不迭应下。 那年轻妇人见状,走上前来冲着邵琛昉行了一礼: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 邵琛昉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瞧着路边的几块碎石眼睛一亮,捡了过来放进那凹沟里,见还未填满,便又走远几步捡了些碎石和木枝枯叶往那凹沟里填了起来。 见妇人依旧站着不动,婢女不由小声提醒:“夫人,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那妇人闻言,看了忙活着手上活计的邵琛昉一眼,将致谢的话咽了下去,只冲他再行了一礼,便折身上了马车。 等邵琛昉这边垫好了凹沟又踩了几脚踩实了,那辆马车早已消失不见。 - 走到马车边就着水囊里的水洗手,邵琛昉低声跟吴叔道: “那凹沟垫实了,一会儿应该不会颠着公子。” 吴叔笑了笑,让开几分示意他上车。 只是邵琛昉没有想到,自己刚上车,便对上天歌一双黑亮亮的眼睛。 心中一着急,他忙不迭告罪: “琛昉不该,扰了公子歇息。” 天歌示意他坐下,笑道: “快到寺里了,正该清醒清醒。” 说着天歌扬声,示意吴伯驾车,马车这才再度悠悠向前。 “一会儿到了寺里,吴伯会在外头候着,你带上东西跟我一道去见宋太尉。” 说到这里,见邵琛昉似有紧张,天歌不由安慰: “宋太尉是疏朗之人,俞庆也是一样。你不必太过慌乱,一切如常便好。” 邵琛昉闻言点了点头。 但话虽如此,他又哪里能真的不紧张呢? 毕竟一会儿要见的,是大周朝三公之一和他最仰慕的上一届武状元。 邵琛昉深吸一口气,到这时候再没什么心思去看外头的风光了。 - 在摘星揽月阁和九层佛塔建成之前,上都最出名的佛寺是位于东郊的和安寺与永安寺。 两寺本是前齐皇寺,前者多为男僧,后者则是女尼之所,泾渭分明极其清楚。 后来摘星揽月阁和九层佛塔落成,和安永安两寺便成为民间供奉。 再加上大周建朝之后,周帝一经手,和安永安两寺便彻底沦为民间寺庙,当中的僧侣比丘尼也被彻底清洗轮换。 十几年来,和安寺已经成为除摘星揽月阁外,香火最盛的地方,除却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百姓们拜佛求经都会来此。 而相较之下,以女尼为主的永安寺亦称永庵,很少接受男香客入内,便渐渐衰落无名。 - 天歌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和安寺门口的僧侣们正在忙着搬东西。 见邵琛昉一脸疑惑,天歌主动解释道: “和安寺与杭州府的灵隐寺一样,到了腊八的时候,都会给百姓们施粥。不过与灵隐寺不同,和安寺的粥棚共有两处,一处在城门外,针对那些乞儿,从早上至午后,方便僧人们及时回寺;一处在寺门外,针对寻常上香的山民或香客,午间开始至傍晚结束,免得过早无人使粥泛凉。咱们来的早,所以这会儿他们才正准备。” “这样的安排倒是周到。” 邵琛昉点了点头,说着小心接过吴伯从车里拿下来的两个箱子。 那是天歌亲自准备给宋太尉夫妇的腊八礼。 宋太尉为了避开那些上门的官员,所以这一日专程陪着夫人一道来和安寺上香,这件事他只提前跟天歌和俞庆说过,所以为邵琛昉引荐俞庆的地方,也正在这和安寺中。 虽然不用上门,但天歌到底和宋传祺是拜过把子的,如今宋传祺人不在上都,宋太尉夫妇又待天歌颇为关照,不管是否有引荐之事,光就先前的渊源,于情于理,她都该给两位长辈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 去大殿上了香之后,早就侯在旁边的宋家侍卫便上前来引着天歌和邵琛昉去了后院禅房。 和安寺加到底是前朝皇寺,每一间禅房都单独的院落,关上院门,便可跟外面隔绝开来,不管说话还是做事,都会方便许多。 天歌领着邵琛昉进院的时候,宋太尉正坐在院中喝茶。 与宋太尉寒暄过后,天歌为邵琛昉和宋太尉彼此介绍。 相较于看天歌时的亲切熟稔,宋太尉看邵琛昉的目光便多出几分审视与威压。 宋太尉到底是号令三军的太尉,在他的炯炯注视之下,邵琛昉额头很快渗出汗来,不过虽是如此,邵琛昉却依旧稳着先前参见行礼的动作,没有分毫被吓破胆的惊乱慌张。 天歌在旁边默不作声,安静的看着宋太尉施压。 请俞庆指点邵琛昉虽是要花银子,但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将这银子花得出去。 如果邵琛昉过得了宋太尉这一关,那么他的造化可不仅仅是能得俞庆指点这一星半点;但如果他过不了,怕是给再高的银子,俞庆也不会应下这桩事。 天歌能做的,只是给他创造机遇,至于这个机会能不能抓得住,都在邵琛昉自己。 在宋太尉喝下第二盏茶水的时候,他的面上终有松动: “你带来的这个年轻人,很不错。” 邵琛昉闻言轻缓一口气:“多谢大人称赞。” 天歌看了一眼邵琛昉,后者忙将手中一直捧着的两个箱子递了上来,而后退开两步,站到天歌旁边。 “玉不琢不成器,往后还得俞统领多加之指点才是。”说着天歌为宋太尉斟茶。 听天歌说起俞庆,宋太尉道:“方才俞家媳妇儿过来,说那小子临时有点事绊住了脚,还得些时候才能到。” 天歌点了点头,笑着将手边的东西向宋太尉推了推: “宋叔看看这东西可合心意。” “你这是做什么?不妥当不妥当。” 见宋太尉摆手,天歌将上面小些的盒子拿开,抬手去开下面稍微大些的箱子: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宋叔就当我替传祺兄尽尽心好了,若是当真不合心意,我再收回去便是。” 说话间,箱子已经打开,宋太尉眼睛一瞥,拒绝的话霎时间再说不出口,惊喜的神色中显出几分微愕: “这这这,这东西,这是你自己做的?” 天歌笑了笑:“晚辈可没有这样的巧手。我只出了点子,木工活是寻人做的。” 宋太尉坐直了身子,伸手轻抚着箱子中的微缩木人木屋以及山峦沙漠,眼中止不住发亮: “这东西好,这东西好,好。” 见他如此,天歌面上的笑又灿烂了几分。 这是她请姚木匠做的沙盘模型。 对于宋太尉这样的武将来说,纸上绘制的图纸和沙上插旗的沙盘终究很难形象再现地势,有了这样的沙盘模型,可以自如搭配以还原地势,相较于传统的方式更加直观和便捷。 宋辰时如今虽然高居太尉之位,不用再亲自领兵征战,但天歌却知道他心中还是对前线有着发自内心的热望,这样的沙盘,必然会合他的心意。 更何况如今宋传祺人在西南,宋太尉只会比以往更关注西南局势,用到这东西,终究是迟早的事情。 看着宋太尉爱不释手地把玩许久之后,这才恋恋不舍的合上箱子,天歌笑着张望两眼: “对了宋叔,夫人人呢?这里还有一份送给她的薄礼。” 宋太尉心情显然不错:“她呀,刚才俞家媳妇儿来了,这会儿两个人正在外头亭子里叙话呢。一会儿咱们这边说完话,我带你去见她。” 天歌笑着应了声,顿了顿才道:“对了,您方才说的俞家媳妇儿,是俞统领的妻子?” ———— 回来啦!久等了! 正文 第52话 应下与瑞雪 “可不就是那丫头么。”宋太尉应道,许是心情好,又跟天歌提说起这位夫人身份来。 当年武状元科考,宋太尉力排众议将俞庆收到自己麾下,是发自内心欣赏此人,所以在帮其立业之后,自然便替他一并留心起婚事来。 军中没有什么认识姑娘家的机会,俞庆自己又是个不善说漂亮话的,按说这婚事并不好说。 谁曾想前年端午,宋夫人的表妹前来上都探望,恰巧领着两个女儿随行。 姐妹叙话间,宋夫人方知表妹是为了女儿的婚事发愁,想请她帮忙留意个好人家。 那位夫人当初嫁了一个秀才,家中本也殷实,但谁曾想后来书生病重,家中资财全部用在了给书生看病上,一来二去最后人却也没有救回来,倒留下了妻子和一对适龄的女儿。 当时宋太尉就在旁边,听说这话后便留了个心,待那夫人带着孩子离开之后,跟妻子提说起俞庆来。 论说俞庆那时刚入西山军没多久,尚且没有博得什么显赫官职,但以宋太尉对他的赏识,再加上他自己上进,出头是早晚的事情。 而那两位表侄女家中虽贫,但宋夫人接触下来,也觉甚是懂事乖巧孝顺恭和,尤其是姐姐幽芜,知礼懂事又颇有才学,若非家中生变,想来定会有无数人上门求娶。 夫妻二人这般一合计,便想着给二人前线搭桥,后来宋夫人请了表妹前来,提说此事之后,那位夫人心中甚是惊喜满意,而俞庆那边听宋太尉提及,亦是欣喜激动。 自那之后,幽芜便跟在了宋夫人身边,俞庆进宋府的频率也多了起来,一来二去,二人自生情谊,便由着两家长辈一道给两人办了婚事。 俞庆家中无有父母,又时常在营中,所以成亲之后,幽芜操持完家中事务,得了闲暇便会来陪表姨母宋夫人说话,两家关系也因此更进一层。 俞庆宠妻的事情天歌是知道的,但是其妻与宋家夫人这一段渊源,她此前却还没有听说过。 如今看来,这俞庆夫妇都是行事内敛不张扬的,也难怪得了宋太尉夫妇的喜欢。 毕竟换做旁人,与太尉一家攀了亲,哪怕是表亲,也会出去张扬得人尽皆知。 - 这边天歌和宋太尉正说着话,随着外间一声通传,院门吱呀打开,宋家小厮领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 “大人久等,我来晚了。” 那人一进门便冲着宋太尉抱拳行礼。 “不慌,幽芜都跟我说过了,公事要紧嘛。”宋太尉说着示意那人落座。 天歌心知此人便是俞庆,在他开口之前便已然起身,这会儿正巧与之见礼。 俞庆人瞧着粗莽,但却是粗中有细的性子,再加上今日来之前已经听宋太尉说了此行的目的,所以也早就认出了天歌,自是一并还礼相让。 一番客气之后,话题自然引到了指点邵琛昉的事情上头。 从宋太尉的言辞中,俞庆已然明白了他对此事的态度,但既然要指点,自然是要先发现问题再进行针对性的调整。 所以没多久,俞庆便起身让邵琛昉与自己过招试试。 面前是自己敬仰之人,邵琛昉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手脚,倒是俞庆提醒他: “你也不用拘泥或是手下留情,有什么本事尽管都使出来才好,不然我没法看你何处有问题。” 有了这句话,邵琛昉自是不再拘束。 旁边宋太尉看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与天歌道: “你这朋友倒是有几分真功夫。虽说少了些章法,但在实战中却也并不吃亏。” 邵琛昉东学西凑的那一身大都是跑江湖保命的功夫,相较于那些套路来讲,更重实用,但这样的功夫在交手中灵活方便,可是武举当中却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 所以当天歌道出这份担心的时候,宋太尉略一沉吟: “我瞧着这小子是个有天分的,只要他自己上心,再有俞庆从旁指点,明年武举应当不成大问题。” 听到这句话,天歌算是吃了半颗定心丸来。 邵琛昉那边她是不担心的,她只求明春的武举莫要有旁的什么大变动。 院中交手仍在继续,邵琛昉明显有些应对吃力,但虽是切磋,尚未真正决出胜负,他便也不会主动提出放弃,仍然勉力应对俞庆的步步紧逼。 就在这时,随着外头传来几声说笑,院门再次打开。 - 宋夫人正与身边的表侄女说着话,谁成想一推门便见院中两道身影正急急交手,不明所以的她登时愣在当场,不明白眼前是怎么一回事儿。 倒是她旁边的幽芜见状,认出了交手的两人,忙不迭将手中食盒交给身后婢女,向前跑近几步: “夫君且慢动手!” 此话一出,俞庆闻声忙不迭撤手,邵琛昉见此,临到跟前的拳头也堪堪停下,往说话人这里看来。 “夫君,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有什么误会?”幽芜声音里带上几分着急,“这位公子便是方才我与你提过的在山路出手相助之人。” 一听这话,邵琛昉也才发现眼前的年轻妇人有几分熟悉,只可惜先前他一直埋头垫路,没怎么仔细瞧,听到妇人开口,才将人认了出来。 - 俞庆与邵琛昉交手本就是为了切磋,到了这会儿也该是停手的时候,俞夫人的出现也算恰到好处。 场上的情形解释清楚之后,两位夫人自是松了一口气,待俞夫人见礼致谢之后,宋夫人让人将食盒拿上来: “寺里的腊八粥刚做好,我便与幽芜带了些过来,只是食盒有些小,不大装得下,我且再去讨上两碗来。” 说着便主动退出院子,俞夫人亦是聪明人,行了一礼随着宋夫人出了院子,将地方留给宋太尉等人叙话说事。 一场交手,俞庆对邵琛昉高看一眼,再加上先前的渊源,自是待他又多了几分亲厚。 接下来的叙话,几乎不用天歌和宋太尉再多说什么,指点之事便算水到渠成。 按照俞庆的休沐时间,明年元宵之前的小半月时间和之后逢十一次的休沐日,都会腾出时间来给邵琛昉指点,一直到明春武举考试之前。 - 从和安寺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半下午。 为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天歌带着邵琛昉早一步从和安寺离开。 只是临上马车前,目光一掠扫见远山上的一座庵寺,上车的动作便不由停了一停。 旁边的吴叔见状,顺着她的目光瞧去,遂出声解释: “那是当年与和安寺并称皇家二寺的永安寺。只是本朝皇寺轮转,永安寺又改作女庵不便香客往来,香火已经日渐衰残了。” 天歌闻声没有说话,只站在原处遥遥望了片刻,便进了马车。 她早就知道那座寺庙便是永安寺。 说起来,那座寺庙还曾与她有几分牵连。 - 上一世她以皇商身份入宫送香,离开上都折返临安之前,曾来此祭拜过佛祖。 那时她已知自己的帝姬身份,只是那时的她并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简简单单平安顺遂了此一生。 来两寺祭拜,不外是因为进不去摘星揽月阁和九层佛塔,只能在这两座曾经的前齐皇寺聊尽对先祖的祭奠。 诚如眼下情状,和安寺香火鼎盛,而永安寺则略显凄凉,甚至在她祭拜之后,也不像和安寺那样会有人来请用斋饭。 那时她正好在寺中竹林歇脚准备下山,谁曾想却见到有比丘尼在林中作画,她没有打扰之意,便远远的瞧着,直到看清那是一幅双面画,才止不住惊愕出声。 单就是这一声惊讶,惊动了作画的比丘尼,使得她惊慌之下奔逃离开,却误将那卷画落了下来。 寻人无果,她只能先将画自行收下,但谁知后来惹祸上身。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双面画,也正是因此,这一世在青城的时候,她也才一眼认出赵云珠所绘并非真正的双面画。 一眼永安,昔年种种皆浮上心头。 长久以来,她尚未来得及去想的赵云珠易廷益等人,和当年那绘制双面画的比丘尼就此涌至。 马车悠悠晃晃,一进城门,天歌径直让吴叔送自己去了醉仙楼,而后才让他送邵琛昉回府。 可到了醉仙楼之后,不见寒山,天歌这才想起今日腊八,寒山正该在自己家中陪妻子。 “公子若有急事,小的这就去请东家。” 听着旁边随侍的伙计开口,天歌摆了摆手: “罢了,团圆不易。” 伙计看了一眼天歌,默然退了出去。 - 移步至窗边,夜风吹来,带过沿街的吆喝与各种小吃的气味。 过了腊八便是年。 就连叫卖的声音好似也比先前的带劲儿了不少。 天歌靠在窗沿,望着明亮的万家灯火与远处若隐若现的暗色山峦,忽而便想起了远在临安的褚流等人。 也不知今晚何婶又会做什么好吃的,那些孩子们功夫又练得怎么样了。 还有……揽金。 这几个月以来,各方都没有他的消息,便是查到他的踪迹,也都是在他离开三五日之后。 他像是故意躲着所有人一般,始终不愿现身。 也不知今晚,他是否能喝上一碗热乎的腊八粥。 伙计算着时间进来加炭,一进屋便不由打了个哆嗦,而几个炭盆也已经快要烧透——炭烧得再多,也挡不住夜风呼啦啦地刮。 站在窗边的人依旧那么站着,好像并不觉得冷。 盆中火势重新烧旺,伙计犹疑几分,走到窗边出言提醒: “公子,容小的关上窗户吧?夜里风大,您仔细受了寒不好将养。” 天歌闻言回神,方觉面上一片寒意。 点了点头,正要退开两步,忽闻外面街道传来一道呼声: “下雪了!” 此声一出,紧跟着又是几道应和之音,天歌止住步子,探手而出,指尖触到零星冰凉。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明春的庄稼想是会长得极好!” 听着伙计带着欣喜的话,天歌也不由面上带笑: “是啊,是个好兆头。” 说着她让开几步:“关了窗户,帮我准备一辆马车回府。” - 北地的雪说下就下,且不似南方落地成雨。 等天歌回府之后,原本星星点点飘下的雪花已如鹅毛片片,院中花木之上已然积了薄薄一层。 一见天歌归来,成伯忙不迭上前: “公子可算是回来了,姬家少爷和徐小姐还在府里候着呢!” 天歌闻言一愣: “姬兄和阿芮怎么过来了?” 成伯一边给天歌披衣,一边示意旁边的下人撑伞: “说是今儿个腊八,给您送腊八粥来着。” 天歌闻声,不由加快了步子往花厅行去,到了跟前,果见姬修齐和徐芮二人正在坐在里头。 “今儿个不是在梅香苑设宴么,你们怎得有空过来?” 姬修齐叹口气:“你可真是忙糊涂了。梅香苑设宴是在白日,这会儿都到晚上了,早都散场了。” 原本今日梅香苑之宴,徐芮是想请天歌一道去的,可是因为原本去宋府改作了去和安寺,一来一回便顾不上来,天歌只得缺席了梅香苑这边。 不然她亲自研制的香方,自是少不得要看一看众人的反馈如何。 但没能去,却不影响她了解情况: “怎么样,今日之宴可还顺利?” 见天歌一边解这大氅一边还在关心这事,徐芮不由道:“这些且容后谈,你快先垫垫肚子再说。” 说着从红菡手中接过刚从厨房取来的一直煨着的腊八粥,盛了一碗递过去。 天歌鼻子灵通,轻轻一嗅便觉出一道浅浅药香: “这里放了当归人参等物?” “不愧是林神医的弟子,什么都瞒不过你。”姬修齐笑道,“今儿个我祖父请了林神医进府,一是为了与他把酒闲话,二来便是为了这腊八药膳粥,里头可都是好东西,炖了整整一下午才好。这不,刚一出锅,林神医便念叨着要给你这边也送一份过来。赶巧我和阿芮从梅香苑回来,便揽下了这差事。” 天歌闻言,搅拌粥的手微微一顿:“你们也还没吃?” 姬修齐白了她一眼:“那你以为呢?就等你呢。” 徐芮见状轻撞了姬修齐一下:“又不是没有了,少不了你的。” 说着给他也添了一碗,这才堵住了姬某人的嘴。 天歌看着二人笑闹,先前生出的几分淡淡惆怅顿时一扫而空。 往昔如何且不论,眼下身边还有这么多念着自己的亲友,便已经人生幸事,又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院中雪花飘飞,夜风呼啸,可却无法让屋内此刻的暖意转凉。 —— ps今天人不在家,是定时发送,明天三更,这两章的错别字和一些称呼bug晚点修改?感谢@书友20190121182759617宝宝的月票!比心! 正文 第53话 为何与拜帖 一碗热粥,暖的不仅仅是空荡荡的胃,还有佳节时分微觉格格不入的心。 “姬府厨子这手艺,跟醉仙楼已经差不离了,一碗粥熬出这么多花样儿来,放眼整个上都,除却宫中御膳房,怕是再没什么地方能比得过去了。” 填饱了肚子,天歌的心情也变得极好。 姬修齐一听夸赞之言倒也不客气: “你这话算是没说错,我们府上的厨子那可是我祖父这些年来专程寻访的。他老人家说,民以食为天,绫罗绸缎可以不上身,但在这吃字上,却一点不能将就,人一定得口腹舒坦,才不枉来着人世走一遭。” “以往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有不少人想请林神医上府,可你师父每年去的都是我们家。外头人都道是他和我祖父私交好,却不知神医是冲着我们府上厨子的手艺去的。” 姬修齐说的这话,却是天歌没有想到的。 说起来,就连她自己也以为林神医常去姬家,是因为和姬老爷子关系好,眼下若姬修齐这话说的不错,那往后她可就知道怎么讨师父开心了。 “按你这么说,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可得去你们府上好好尝尝这大厨做的其他菜。” “本来早就有机会的,只是你次次都错过罢了。” 姬修齐掰着指头数起来,“进城那日你没去成,后来我祖父想设宴那次也因事情耽搁了,到今儿正是好机会,结果别人休沐你倒又去忙活去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样?” 天歌一听不由掩唇轻咳,好像还真是这个理儿。 “那什么,这之前不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么,左右今儿个算是尝到了,后头也少不了机会。” 说着她看向徐芮将话题别过: “还说呢,差点忘了问,今日梅香苑的宴会如何?那些夫人小姐可有什么反馈?” 一听天歌问起这事,先前一直安静的徐芮便打开了话匣子: “有沛柔和秋云从旁帮衬,一切都按照先头的计划进行,那些收下帖子的夫人小姐都在今日应约而来。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夫人捧场,这倒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天歌挑眉:“哦?是何人?” “太尉府的宋夫人。” 听到这句话,天歌不由愣了愣:“宋……” 可是不对呀,她今日明明在和安寺见过宋夫人本人,而且她离开的时候,宋夫人和俞庆的妻子依旧在和安寺中,哪里来的功夫给梅香苑的雅会捧场? “宋夫人虽然今日有事未曾到场,但却着人送来了一盆冬青花,就连沛柔都有些意外来着。” 原来是这样。 天歌了然点头,就说宋夫人怎么分身有术。 可是诚如徐芮所言,宋夫人此举的确让人意想不到。 请帖是易沛柔帮着徐芮递送出去的,虽然朝中不少人想要借此机会结交易家二小姐和姬家未来的主母,但二人到底还只是两个小辈,对于三公这样的朝中显赫来说,是完全不会将此放在心上的。 譬如不管易沛柔怎么请自家母亲去梅香苑镇场子,易大夫人都不愿松这个口,到最后易家只有易沛柔带着庶妹到场。 自家母亲尚且如此,御史大夫府上没有女眷,剩下的太尉府邸的宋夫人本就不怎么喜欢这些交际往来,按说更不会卖小辈这个面子。 所以在易夫人那里碰了壁之后,递送到宋府的帖子不过是为了尽到该尽的礼数与尊重,易沛柔和徐芮二人都没指望这位宋夫人能应约。 果然,帖子递送出去之后便石沉大海,可所有人都没想到,今日宋夫人会遣了府上的人送来一盆花帮着凑趣儿。 此举一出,莫说易沛柔和徐芮料想不到,在场的诸位夫人小姐亦是大感意外,不知姬家这将过门的媳妇儿到底走了什么运气,得了宋夫人和易二小姐两头的青眼,后来一场宴会自是顺顺当当配合至极,年香也获得了众口一致的好评与称赞。 宴上不少夫人小姐拉着她说话,宴后临走之前,更是明里暗里表现主动交好的意思。 乃至于徐芮原本准备的意外应急预案完全没有用上不说,达成的效果却比她和天歌之前合计推算的好上不知多少。 不过梅香苑雅会的成功,并没有让徐芮因此膨胀骄傲。 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的雅会之所以如此顺利,全在宋夫人那一盆凑趣儿的冬青花。 那些惯善逢迎的夫人小姐若非看到宋夫人的态度,只怕没这么容易表态。 “今日散会之后,我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宋夫人缘何如此。毕竟此前我与夫人并无往来。”徐芮蹙着眉头开口。 不等天歌说些什么,姬修齐啧了一声不以为意道: “阿芮你又多想了。你可别忘了,你虽然跟宋夫人没什么往来,但你未来的夫君我可是跟宋传祺那小子一条裤子长大的。宋夫人虽不喜欢人来人往凑这种夫人小姐的热闹,但卖后辈一个面子捧捧场,也无伤大雅不是?” 徐芮看了姬修齐一眼,没有理会他这看上去合情合理的说辞。 这些年在生意场上的周旋,使得她看事总是多考虑一层,所以此刻她更想听天歌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今日散宴之后,我着人去宋府送致谢拜帖,约请改日亲自上门道谢,宋夫人收下了年香,却并未应下请见之事。如果真是照拂晚辈,没道理前头示好,后头却又疏离。” 天歌闻言默了一默。 徐芮的猜测没错。 如果宋夫人真是拿徐芮但姬修齐一样的晚辈,没道理收下东西却拒绝她的致谢。 况且据她所知,尽管宋传祺和姬修齐交好,但就宋府和姬府两家的长辈来说,却一直在避免过多往来。 毕竟一个兵权在握,一个又攥着大周的泼天富贵,两厢一碰撞,少不得会让宫中那位多思多想。 而今日宋夫人前头送花,后头却又只收下徐记的年香,在外人看来,倒像是一切皆为了单纯的欣赏徐记新香,卖这新香一个好一样。 念及此处,一个念头陡然在天歌心头燃起。 可以很快便被她打消下去。 怎么可能呢? 她虽是年香的制造者,但与宋夫人此前也不过就在那日上门见了一面,若是宋太尉这样做她还觉得有可能,可宋夫人有哪里会越过更熟悉的姬修齐,卖给她这个好? 而且宋太尉也不会理睬后宅夫人小姐的这些琐事。 “依我看,姬兄说的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天歌扫空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不然非亲非故,宋夫人不至于这般照拂。” “我曾见过宋夫人一面,虽说她不喜交际,可为人却是极热情爽朗的,随手扶后辈一把,倒也在常理之中。至于你说的她不愿约见,想来是夫人有她自己的考量。只要你记着宋夫人的好,往后徐记新香多送一份去宋府,让宋夫人知道你有念着她的心就行。” 见天歌也这么说,就算徐芮心中仍有迟疑,却也只得信了。 毕竟天歌方才有句话说的没错。 非亲非故,宋夫人没道理伸手相帮。 而她身边的所有人里,能跟宋府牵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有向来跟宋家独子交好的姬修齐了。 - 不管怎么说,宋夫人送花之事暂且揭过。 徐芮耐心将今日的事情复盘与天歌,待一切说完之后,又吩咐红菡将东西取来。 “宴会刚散,那些客人们还没有走完,喻大人就将这东西送了过来,想来当初咱们放出年香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经关注着此事了。” 打开递送到面前的帖子,天歌微微挑眉: “制香司的动作居然这么快。” 眼前这份帖子是递给徐芮的。 喻佐以制香司如今统筹制香的名义,表示听到徐记有了新香,念着往后大周与金人通商周全起见,以官家名义请求择日试香。 按照先前周帝的旨意,喻佐此举符合规矩并无不妥。 包括先前朱记和苏记先研制出冬香的时候,制香司也是一并前去两家香坊验看指点过的。 可天歌看着眼前这张拜帖,却总觉得这明面上看起来的公事公办措辞有些不大一样的地方。 心思一转,天歌冲着外头扬声: “成伯!” 招呼声一出,侯在外头的成伯当即推门而入。 “公子有何吩咐?” “今日可有什么人上门?” 成伯闻言微愣,而后很快点了点头: “确有人上门。方才公子着急来见姬少爷和徐小姐,老奴原是准备晚些再与您说——今制香司的喻佐喻大人着人送来拜帖,说是想约您择日一叙。” 说着吩咐旁边的下人去拿拜帖。 花厅距离书房并不算远,下人很快回来。 扫了手中的拜帖一眼之后,天歌并着先前徐芮收到的那份一并摊开在桌上,对着徐芮招手: “阿芮你且过来看。” 徐芮闻声起身,走到天歌跟前,低头看乐一眼便很快蹙眉抬头望向天歌: “这个喻佐到底想做什么?” 天歌没有说话,倒是一直被冷落的姬修齐有些不大舒服了。 亦起身走到桌边,姬修齐往两人中间的缝隙里一挤,隔在二人中间,而后拿起那两份拜帖: “不就是约见你们去制香司么?有什么稀奇的?” 徐芮看了姬修齐一眼,耐心与他说里头的门道: “香坊事涉制香秘事,一般不会容许旁人入内,以免有的人根据设施及蛛丝马迹推出香方导致配方外泄。若不是先前定下通商之后陛下又给了制香司统筹之权,就算是制香司如今的司正方古要进各家香坊,都不见得会被准许入内。” “如今制香司奉旨按流程验香切磋交流,正常都该是去各家香坊巡视。可眼下喻佐却是同时邀请我和林花师带着新制的年香去制香坊,隐隐有主动敞开胸怀不设防备的意思,难免有些反常。” 姬修齐听到这话,不由“嗨”了一声: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他们自己都不介怀,你们担心什么呢?就算泄了香方,那也是泄露制香司的方子,咱们不吃亏就行了。” 徐芮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的。若是制香司当真泄露了方子,我们吃的亏可要比自家泄方大多了。” 姬修齐本还不以为意,可在徐芮说完这话之后,他似是想起什么,顿时了然紧张起来: “你是说,若制香司真因你们去了之后传出泄方的消息,会将这污水泼到你们头上?!” 徐芮没有说话,而是看了一眼天歌。 见她此刻同样眉头紧蹙,徐芮便知天歌跟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喻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知晓,但作为在脂粉行业摸爬多年的徐记大小姐,徐芮清楚的知道如今的制香司司正方古是什么性子。 若徐记当真木秀于林,这种事情方古是完全干得出来的。 喻佐作为方古的亲传弟子。 其品性与行事,当真难说到底如何。 “罢了,帖子都送到了手中,再拒绝未免太驳人面子。既然他下帖相请,咱们便一道去瞧瞧,看看这位喻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日后与制香司打交道的机会可不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倒不如坦然应对。” 从姬修齐手中拿过帖子合上,天歌将属于徐芮的那份递还给她。 “就按上头所说,明日午后我与你一道去制香司转一圈。年香的材料和成香之类,还得麻烦你让人提前准备好。” 徐芮闻言接过帖子,点了点头: “你放心。” 事情已经说定,天歌也不再留人: “时候不早,雪也逐渐飘大了,你和姬兄也早些回去,免得一会儿积雪拦路,家里人担心。” - 元和十三年的第一场雪,从腊八黄昏时节一直飘到了第二日傍晚。 整座上都城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往昔瞧上去古朴大气的城池一下显出几分安静秀美的矜持来。 天歌陪林神医用完午饭,又在养心堂歇了半个时辰,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坐上马车往宫城外悠悠赶去。 —— ps晚点有加更 正文 第54话 应约与中毒(2/10 为舵主@织影雨垣加更) 此时车外的雪还没有停,但街道上的积雪却早已清扫一空,所以马车行驶速度并未受到影响。 外宫门外,吴叔刚停好马车,那头徐芮的车驾也正好过来。 制香司的官衙虽在宫中,但却在距离内宫城有些距离的外宫城。 不过尽管不至于直接接触到宫中贵人,但外宫城常有官员往来,一应检查也并不少。 待过了宫门卫的核查,由早就守在宫门口的衙人一路领至制香司,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 天歌是曾来过皇宫的。 当初入宫给卢贵妃进香,她曾在宫人的引导下走入这宫城深处。 可是那时正是春日繁花盛景灼灼,不似如今红墙碧瓦之上,已然罩上一层积雪。 脚下是清扫干净的青砖,四周是朱漆的宫墙,抬头则是只能隐见轮廓的雪色,朱青白三色下,倒让这吃人的深宫少了几分骇人的阴森。 “二位便是徐小姐和林花师吧?” 就在天歌打量着四周景象时,紧闭的衙司大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总角小童的脑袋来。 领路的衙人方才已经进去,所以眼下衙司门外只站着天歌和徐芮二人。 天歌闻声点了点头: “正是。” 听到这话,小童这才将门开大了些,搓着手哈气道: “既是你们,那便请跟我来吧,佐哥哥正在等你们呢。” 天歌闻言与徐芮对视一眼,稳妥起见,自己率先踏步入内。 然而与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院中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在旁,若非廊檐下晾着一筛又一筛的花料,细雪与花香交杂,这冷冷清清的样子简直如同无人荒院。 “今日衙中大人们可是休沐来着?”天歌笑着与领路的童子说话,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昨儿个才是休沐日来着。平日里大人们都在院中忙活来着,但这不是飘雪了嘛,外头做事不便,佐哥哥便让大家都去大花室了。” 童子率真,问什么便说什么,天歌又跟他搭话几句,方知制香司共有大花室两间,小花室三间。 大花室是雨雪或大风天气时众花师忙活操持的地方,而三间小花室则是司正与两位副司单独的制香地。 眼下小童领二人去的,便是这三间小室中,属于喻佐的那一间。 听到这话,天歌的眉头不由微微敛起。 按规矩,验香核香在大花室才合乎规矩,且众目睽睽之下,便是有人想做手脚,也会不大方便,如今这般无异于私见,后头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怕是不大好撇清。 就在天歌思量犹疑间,前头领路的童子忽然停下脚步: “到了,二位请稍待。” 说着走上台阶扣了扣屋门,扬声道: “佐哥哥,客人来了。” 随着两声咳嗽传来,不多时屋门从里打开,显出一个白瘦羸弱的年轻男子来。 一袭粗布衣衫在身,襟口沾着些花粉,明明是落拓模样,却因为那张俊秀的脸显出几分不一样的随性来。 “去泡茶来。” 伴随着一声咳,喻佐吩咐小童,而后让开两步,伸手作请: “二位,请。” 瞧着面前略显病态恹恹之色的少年,天歌与徐芮对视一眼,依次抬脚上阶入内。 - 说是小花室,但其实这间花室并不算小。 内里制香需用的物件一应俱全,还有屏风隔开的宴客茶几小案。 小童奉茶之后,便主动退出,只留下三人在室内。 按说这时候,该当主客寒暄客套,但却不知怎得,三人都没有人先开口说那场面上的漂亮话。 喻佐添好茶水递到二人面前,望着那修长手指上隐隐的青色,天歌想了想还是开口: “喻大人的身子,最好还是趁早就医。” 喻佐闻言一笑: “听说林花师不仅仅是徐记的大香师,还是林神医的亲传弟子,今日一见,果真非是凡俗。” 天歌眉毛动了动,正要开口,却听喻佐已经接着自己那句话说了下去: “先前见到尊师的时候,林神医也是这样劝说在下的。” 想到当初林神医在信中提说过的宫宴斗香,天歌伸手抚上茶杯摩挲把玩: “师父既然说了这话,应当是有十足的把握治好大人的身子。” 从方才刚见到喻佐的时候,天歌便看了出来。 喻佐面上不正常的苍白与时不时的咳嗽,非是一时体虚,而是有病在身。 而方才他手上的乌青气,则使得天歌更进一步确认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喻佐孱弱的原因不是病,而是毒。 以她这样的水平能看得出来,林回春想来也早已看出。 先前她以为喻佐或许不知,但目下来看,他对自己中毒的事情好似一清二楚。 而且,情状好似不止如此。 “一具残躯,好与不好并无分别。让林花师见笑了。” 笑着说完这话,喻佐又是一声轻咳。 天歌握紧了杯子。 看来这位喻大人是有意讳医。 - 天歌是半路出家的大夫,从医非她本愿,所以不会有其他医者救死扶伤的执念。 方才话起一句不过是好心提醒,而后别人自有主意,她当然也不想多管闲事。 只是这三言两语的交谈,却冲散了她先前对喻佐此人的戒备与防范。 一个明知命不久矣,仍甘心抱着必死之志走向命数终途的人,不会是方古那样汲汲营营一辈子的性子。 想到这里,天歌抿了口茶水,不再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开口将话头引到今日之约上。 “承蒙喻大人看重,邀请我和芮小姐前来,不知今日这香要如何核验?” 徐芮没有想到天歌会主动提及,但方才二人的对话她听得清楚,再加上发自内心对天歌的信任,也便应声开口: “按说徐记昨儿个雅会之前便该给制香司报备,只是当初小女子念着此次年香只赠不售,所以便不曾多想,安排不周之处还望喻大人莫怪。今儿个我和林花师已经将徐记此次的年香并着香料一并带来,但凭喻大人验看核查。” 说完这话,徐芮从袖中将拿出一方锦盒展开,上层是此次配套的年香,下层则是最初级制香香料。 喻佐只扫了那锦盒一眼,便抬手合上,往徐芮面前轻轻一推: “实不相瞒,今日我请二位前来,的确是为了核香,但却非为核此香。” 说着,在天歌和徐芮的微愕里,喻佐咳了一声开口: “可否请徐小姐随小童移步隔壁花室,留我与林花师叙几句话?” —— 出门约了个饭,三更变两更,果然不能立flag,今天就先到这,明天的更新不立flag了,指不定就有惊喜了呢? 正文 第55话 试探与结交 此话一出,莫说徐芮了,就连天歌也有些诧异。 听喻佐这意思,今日面上是请二人来说徐记年香的事情,实际却是有事要单独见跟她说了? 见天歌没有拒绝或是为难之意,徐芮将面前的锦盒重新收起,人也从几案后起身: “既如此,小女子便先去隔壁花室等候二位。” 说着,退身往门口而去,随着那侯在门外的小童往隔壁花室去了。 - 偌大的花室,此时只剩天歌与喻佐二人。 手中茶水已空,天歌任由喻佐提壶亲自斟茶,却有些看不明白眼前的男子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仔细论说起来,她和喻佐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候她入宫进香,从内宫门出来的时候,曾在外宫廊道上远远的瞧见制香司的大门。 当时喻佐正巧从里面出来,孱弱消瘦的身影映着制香司的朱色大门,在这深宫大院里有种说不出的违和。 旁边领路的内监极有眼力见儿,明白她是卢贵妃看重的脂粉皇商,所以便主动给她提说起前面便是昔年红极一时的制香司,而前方那个病弱的少年便是制香司的新任司正喻大人。 宫中侍奉之人,最擅舞袖逢迎爬高踩低,刻薄话说起来,也是字字句句扎心戳肺,随着相向靠近,天歌可以完全肯定那内监说的话都原原本本的传入喻佐耳中。 是以从喻佐面前路过的时候,她颔首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开。 料想中的争端未曾生起,待她走远了些回头的时候,那朱色大门之前已经没了人影,就像先前自己所见,不过一道虚影。 那是天歌此前唯一一次见到喻佐。 - 此刻,眼前的年轻男子虽然依旧清瘦,但还不至于像当初朱门外那般形销骨立。 “喻大人独留在下于此,不知所为何事?” 话到此刻,谁先开口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想请林花师帮我鉴一款香。”喻佐放下茶壶看了过来。 “能得喻大人看重,是在下的荣幸,可林某才学粗浅,贸然开口怕是会有诸多疏漏错处,届时还得大人斧正。” 天歌拱了拱手,话说得客气谦卑。喻佐闻言却是一笑: “林花师言重了。徐记的新香我都仔细看过,以林花师的香技,这世间怕是没有你鉴不了的香。况且今日我请林花师鉴赏的这一款,对你来说应当也并不陌生。” 说着喻佐撑臂起身,至不远处的架子上取了一方锦盒过来。 看着那锦盒上熟悉的绢布与绣花点缀,天歌的眉头不自知地跳了跳。 喻佐却似什么也不知一般,将锦盒放在桌上重新落座: “林花师且打开看看。” 天歌闻言不动声色,并没有主动伸手,而是带着几分疑惑看了过去: “这是?” “这便是我今日请林花师来鉴的香脂。” 见天歌不动,喻佐抬手打开锦盒扣匙,展开里面三层的妆盒往天歌面前一推。 “当初大金使臣来朝,夜宴之上金使拿出本国脂粉要与我大周斗香一事,林花师可有耳闻?” 天歌拱手:“此事乃今年大周脂粉界流传最广之事,在下怎会不曾听闻?当初若非有喻大人及时拿出制香司的新香应对,哪里会有大周在夜宴之上扬眉吐气大放光彩?又哪会有陛下后来下旨通商帮我们这些民间脂粉行打通商路的圣举?” “金人向来自视甚高,这些年来更是越发猖狂,喻大人此举不仅打击了那些人的嚣张气焰,壮我大周威名,更是我们这些民间脂粉商的财神爷和大恩人。这桩事,在下便是过个十年八年也必不会忘记。” 天歌这一番奉承吹捧之言,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若是换作旁人,怕是早就笑得乐开怀,美滋滋的认下这功绩合不拢嘴了。 可喻佐不是。 他知道那一夜的真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越是听到这样的话,他便越发记得自己是借人之手才骗得这般声名。 “我以为林花师不会像外头那些不知情的人一样,说出这些逢迎之辞。” 喻佐笑看天歌,澹声开口。 没有笑意的弯弯眉眼使得天歌心中警铃大震。 方才喻佐拿出这盒子,断定她对此香定然熟悉的时候,天歌心中便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是当初林回春离开临安时,她委托林回春带回上都转交给喻佐的锦盒。 盒子还是她为了能够保护香脂不被碰撞,专程寻了木匠定制的尺寸规格,所以方才看到锦盒的第一眼,她便认了出来。 本以为是喻佐懒得更换收纳的锦盒,现在看来倒像是他有意为之。 “喻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天歌也懒得再猜。 师父答应了替她保密,但做了的事情,终究是包不住火,只要有心想查,稍加联系便能猜到这香怕是出自她这个神医弟子之手。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喻佐笑了笑道: “世人都道在下在那一夜力挽狂澜,却不知若非林花师师徒及时出手,便没有那场大盛,亦没有今日制香司的风光和各家脂粉行的商机。这话别人不懂,可按说林花师应当是比别人更明白才是。” 天歌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果然被猜到了。 当初决定将这个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喻佐而不是让徐记出头,天歌早就料到了今日的结果。 但她没想到喻佐会这么直接。 既如此,那不妨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 与方古谋皮,她或许没有成算,但跟喻佐做做交易,她还是有几分自信。 “林某人微言轻,有意在香道之上大展拳脚,可制香司向来是师徒传承,以林某的身份,自是没有进得衙司的可能,这才出此下策,让师父将在下所制香脂献与大人,以盼能得贵人青眼,却没想到这香脂会生出此般机缘。” “方才之言,不过是林某自知此香若未经喻大人之手,不会像如今这般大放光彩,所以才甘心将香方一并交予师父,请他老人家代为转交。好的香脂,只有在合适的人手中,才能真正流芳。” “所以在林某心中,此方在香方出手的时候起,便已然只属于大人,只属于制香司,是以方才不愿承认,个中心意,还望喻大人明鉴。” 起身弯腰拱手,天歌低眉含目将一番话说得赤诚谦卑,话里话外皆是自身卑弱无心更无力争夺,香方归属也一心认定属于制香司与己无关。 喻佐抬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那神色好像是在考量她这句话里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 就在天歌觉得自己腰酸肩膀疼的时候,几案对面的人终于开了口: “林花师请坐吧。只可惜花师已有师从,不然制香司的大门定为你敞开。错失林花师这样香技出众的大才,是制香司的遗憾。” 终于有了缓口气儿的机会,天歌难得直了身子,捶了两下腰坐下: “我是个俗人,以往想进制香司是为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是如今得了徐记青眼,倒是觉得赚钱才是人生快事,届时老婆孩子热炕头,怎么想怎么舒坦。所以喻大人全然不必可惜,倒是该庆幸没让我进制香司污没了官家之地。” 若说是以往天歌寂寂无名的时候,喻佐听到这话,保不齐如何想。 但如今整个上都谁人不知,眼前这位少年不仅仅是小小的花师,他的背后还有林神医、徐记、醉仙楼乃至姬家,甚至与其他三个上都贵公子都牵扯颇多。 听说就连云阳书院的黄仲则对他亦是求而不得。 这样的一个人,哪里真的如他自己所说这般不堪? 按说他便是骄纵狂傲都亦有几分资本,可这少年却在他面前这般自贬示好,究其根本,想来是真的想要与他卖好。 喻佐是醉心香技之人,身上更是担着光大制香司的重担。 可他却不是妒人之辈。 断定了天歌师徒先前献香,不是为了设计制香司之后,喻佐再看向天歌时的笑便多了几分真诚。 “如今屋内没有旁人,林花师也不必在我面前再这般疲累戒备。” 说完这句话,不等天歌开口解释,喻佐已然继续开口: “诚如我先前所说,今日请林花师来,所为只有一项,便是鉴香。这是我依照先前的香方和制法改动过的新香,还请林花师指点一二。” 天歌张了张嘴,见喻佐面上确是期待之色,只能将备好的说辞咽了下去。 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早已微凉的茶水然她多了几分冷静,遂也不再推辞。 - 认真将锦盒放正在面前,天歌按照顺序逐一打开存放香脂的瓷瓶,一嗅二涂三观色,四看持久五观过水有无褪染。 挨个儿按照自己常用的鉴看方式查验下来,饶是这香方本出自她手,到了此刻,天歌也不得不感慨喻佐确有制香之才。 “此香经过喻大人的改动,比之先前见不管是留香时间还是持久程度,又或是过水后的保持度,都有了极大的改善。” 天歌说完这些,接过喻佐递来的素帕擦着手上试妆后的脂粉残痕,面上是真真切切的欣赏与慨叹: “喻大人之才,着实让林某敬佩。” 香改出众,或许与制香司借靠皇家,花材都是顶好有关,但更多的还是制香之人的香技及触类旁通的能力。 眼前的这套香脂,就是有人拿出去叫嚷着说是盗方改方所制,怕是也不会有什么人信了。 到了这个时候,天歌终于明白为什么喻佐敢让她来鉴香。 一个人诚恳与否,言谈神色之间都有端倪。 听到这话的喻佐自然也感受到了天歌的真诚。 都是生性爱香之人,抛开先前的戒备与怀疑,眼下就着香脂本身探讨,一下便打开了话匣子。 说到后头,几案对坐已然不够尽兴,喻佐干脆邀请天歌一道去自己的制香台亲自尝试,直到后头屋内昏暗瞧不真切,二人才恍然惊觉时间已过去许久。 “这雪一下,天色晚的真是越发早了。” 听着喻佐略带不满的话,天歌不由失笑。 来之前她生怕喻佐与他的师父方古一样,是个行事狠辣为人奸险之辈,可这一下午的接触下来,她才发现自己先前的揣度实在有些不该。 官场常用的阴私手段他懂,但那却是在制香司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会逼不得已竖起的戒备与防范。 单就喻佐这个人来说,则更像是一个甘心沉醉于香道的大匠,说简单倒也是真的简单。 “看来在下是时候辞别了,不然一会儿宫门落钥,怕是会出不去了。” 天歌笑了笑,抬手与喻佐告别,“今日与喻大人一番交谈,在下收获良多,只盼日后能再有机会与喻大人探讨香道。” “林花师的香技之见,亦让我获益匪浅。往后相见,林花师唤我名字便好。今日怠慢之处,还请花师帮我给徐小姐告罪一声。” 说着,喻佐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看着他这般,天歌终于耐不住再次提醒,“我虽不知你因何至此,但身子是你自己的,眼见着随着天寒境况愈发严重,你最好还是寻个大夫看上一看,这样一直拖着总不是事。” 收去帕子,喻佐抬头笑了笑:“不碍事,左右死不了人。不过我这病况,还请林兄弟和徐小姐莫要声张。” “你放心,我和阿芮不会乱说的。” 天歌闻言叹了一声应下,遂不再劝。 - 天歌和徐芮出衙的时候,依旧是小童相送,只是这次一直送到了宫门口。 眼见小童离去,徐芮得了空儿,忙不迭问起方才的事情。 天歌逐一说与她听之后,徐芮不由蹙眉: “那这可真是奇怪。如果喻佐当真有这般大才,缘何这些年制香司推出的脂粉都是一些古旧滥调?徐记这些年之所以能快速起来,就是因为不断推陈出新,有这般先例在前,制香司怎会不抓住机遇,反让卢贵妃甚至起了扶持民间脂粉商的念头?” 徐芮所言本是无心感慨,可听在天歌耳中却如一道惊雷炸开,让她霎时窥探到一个以往一直被她忽视的问题。 正文 第56话 牵连与心思 今日这一番交谈,喻佐在香道上天赋与见地,可以说是天歌目下为止所见过的人中最值得称道的。 便是先前的徐陵,也不比喻佐触类旁通的能力。 这种才能,根本不是能装得出来的。 有这样的人在,当年的制香司又怎么会一直走下坡路,乃至于到最后差点沦落到被皇帝连衙司都一并撤除的地步? 还有喻佐明知自己身中毒物,却浑然没有解毒求生的意思,且不说他自己如何想,难道将喻佐当作制香司未来接班人的方古就不担心吗? 自家徒弟这病症缠身的样子,天歌不相信方古会一点不关心。 疑窦生出,探查真相的念头自是随之升起。 但查归查,天歌却并不想将徐芮牵扯到这件事中来,默了一瞬,她叮嘱徐芮: “今日这件事便先到此处,事涉官家衙司,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莫要惹祸上身。方才临出门前,喻佐叮嘱我关于他身子的事情……” 天歌的话没有话说完,但徐芮已明白她的意思: “你放心,今日制香司种种,我都会烂在肚子里。” - 与徐芮作别之后,天歌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径直着吴叔驱车去了醉仙楼。 年关事多,此时寒山仍在楼中忙着处理分舵事务,听闻天歌来意,不由放下手中活计: “关于方古和喻佐这对师徒,倒是确实有些事情可说。” 说着寒山将自己现下已知的旧事一一道出,天歌这才知晓,原来二人之间另有一层关系。 制香司虽是官家衙司,但不似寻常衙司的择优拔擢,而是靠着师徒的关系一代代香技往后传承递交,所以每一任新司正,都是先头那一任司正的弟子。 譬如如今的司正方古,便是前任司正的亲传弟子之一。 之所以说是之一,是以为前制香司司正与以往的司正不同,从普通弟子中筛选出了两名亲传弟子,其一便是方古,而另一个,则是天歌全然不曾料到的前朝大香师归有荣。 “彼时前司正有意将司正之位传给二弟子归有荣,但奈何归有荣此人并不喜埋首香道,反倒一心想着参加科考博取功名。最后甚至离开制香司,回到故里去参加加科考。无奈之下,前司正只能向当时的皇帝举荐了大弟子方古为下一任司正。” “再说那归有荣,运数也实属不佳,一路乡试县试顺利,但在州试中却屡屡不地。后来适逢其妻有孕,家中再无资财供他科考,这归有荣便干脆带着妻子远归深山,期间为了家中营生,又开始制作香脂售卖。” “有道是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许是天分难挡,一心功名的归有荣随手制出的香脂,都能在外间掩过各大脂粉行的风头,随着温饱解决银钱钵满,连带着这制香的名头也就此传出,后来更有了前齐第一大香师的名头。” “那时方古已经成为制香司的司正,而归有荣则因为当初任性离开,被师门逐出。当这名头从江南传到上都,方古更是因此好一阵生气,念说归有荣是用制香司从不外传的香方为自己谋取私利,请求皇帝降罪惩处。” “然而谁曾想,不等皇帝下旨,南地便先生乱,归氏一家也因此遭受灭门惨案,这件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说完这些,寒山想起先前听闻,复又开口道: “我听说当初归家其实还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说起来公子还是那女子的救命恩人。” 知道寒山说的是归云岫,天歌遂点了点头: “归姑娘如今正在上都徐记的花坊中做香师。当初归家灭门案是潘炳涵背后下的黑手,因为归有荣上山采摘花材的时候,无意撞破了他私藏兵甲的地方,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说到这里,想起当初临安之事,天歌又忍不住吐槽起来: “归姑娘来上都,原是作为证人以证明潘炳涵蓄兵谋逆灭门归氏,可是这许久以来,也不知周帝在想些什么,潘炳涵人是押送至上都了,但却一直囚在罗刹司中不见问审,好似当初的谋逆案未曾发生过一般。” 然而寒山在听到天歌这句随后之言之后,却略一沉吟道: “若要论说起来,周帝这番拖延对归姑娘来说,却算是好事一桩。” “怎么说?” 天歌闻言挑眉,但很快她便想清楚了个因由,“我明白了。” 当年方古以香方之事请旨问责归有荣,因为归家灭门才就此打住,如今若是知道归家还有后人,甚至还带着归有荣的毕生心血《归氏香方》来了上都,这对于一心想要光大制香司的方古来说,决计是不会放过的好机会。 尽管对熟悉《归氏香方》的天歌来说,清楚的知道这些香方并非归有荣从制香司学到的那些,但一张口全凭人说,如果方古真咬着这些皆是前任司正的私传,那归家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而且以归云岫如今和徐记的渊源,怕是连带着徐记都会被方古这条毒蛇一并拉下水。 想到这里,天歌也不由释了一口气,但她很快又念及方才寒山说过的另一点: “可是,这些跟喻佐和方古师徒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了这许久,寒山一直在讲的好像是方古和归有荣这对师兄弟的牵扯,完全没有提说过喻佐。 “这个喻佐,最先开始是归有荣所收的弟子。” “喻佐是归有荣的弟子?!” 天歌可真是万万没想到,“那他现在缘何跟着方古,还即将成为下一任的制香司司正?” 按说这对师兄弟的关系,怎么看都怎么觉得方古没有道理对归有荣的弟子这么好吧? “方古不喜归有荣,一是因为前司正的不公,毕竟他是打小养在司正跟前学香,而归有荣算是半路出家被前司正捡了回来,只因天赋极佳便有传位之意,方古怎能甘心?更何况还有后头第一大香师的名头,终归是戳到了方古的痛处。” “但喻佐与归有荣之间的关系,说是弟子与师父,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归有荣像当初司正捡他回去一样,将在外流落无依的喻佐捡回了制香司。” “在那之后没多久,归有荣便因为返乡科考而离开了制香司,他自己尚且无所依靠,再加上喻佐颇有制香天分,所以归有荣并没有带走这个弟子。” “那时候曾有传闻,道归有荣离开制香司,是方古从中排挤。为了自证清白,方古便亲自教导师弟的弟子喻佐,并收作亲传,这一来二去的,流言才逐渐消弭。” 寒山的话一句句落入天歌耳中,这些以往全然不知的牵扯,让她实在感慨造化弄人。 换做以往,她就是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到方古、归有荣和喻佐三个人之间会有这样的渊源。 不过方古收喻佐为徒之事…… 天歌眯了眯眼,抬头看向寒山: “方古对喻佐这个徒弟如何?” “这些倒是不知。”先前侃侃而谈的寒山闻此摇了摇头。 前头说的这些事情,还是当初天歌查归有荣的事情,揽金知道后着人暗中查看,最后顺藤摸瓜查到了他与方古和喻佐的关系,所以寒山在天歌此刻问起的时候,才能极其熟悉的说出来。 而喻佐与方古的关系,当初因为与所查之事差得有点远,所以寒山并没有过多关注,如今问起自然就不知道。 但查探这样的小事,对揽金阁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公子若想知道,我这就派底下人去查,明日便能有个结果。” 听寒山这样说,天歌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有劳寒山叔。” 方古最先一开始收喻佐为徒的心思便不单纯,按照天歌对此人的了解,纵然归有荣已死,可方古对喻佐怕也不见得真如外间所传那样殷切关照。 她甚至忍不住猜测喻佐中毒的原因。 天歌猜不出对于一个即将接任制香司,且才华横溢前途光明的年轻人来说,除却如今压在他头上的那一位,还能有谁能让他明知中毒却不愿改变当下的境况。 如果喻佐真的受到方古掣肘,或是这对师徒离心向背,那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揽金阁的蛛网不容小觑,天歌几乎是在第二日一早出门之前,便收到了成伯递来的消息。 看完面前纸笺上所写的内容,天歌挥了挥手,成伯便闻弦知意,将纸笺放入炭盆之中,那薄薄的一张纸转瞬化作飞灰不见。 搅拌着面前的骨汤,天歌轻啜一口吩咐: “有劳成伯帮我写一份请帖送去制香司,便说徐记春香拟春节当日销售,此前还望制香司的大人抽空,拨冗前往徐记花坊核香验香。” - 这日一早,制香司的衙司刚开,喻佐便收到了请帖。 徐记春香新售的日子是往年一如既往定下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按照今年的规矩,提前主动请制香司核香也是该走的流程。 所以喻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应下了这件事。 “还望转告徐记和林花师,制香司腊月二十八正式年沐,不出意外本司会在腊月二十七日前往徐记花坊核香。” 看着递贴之人离去,喻佐重又打开那帖子看了几眼,这才将之随手放在了几案上,便重新研究起手中的香料来。 昨日一场相谈,不光是天歌感慨颇深,喻佐自己亦是觉得畅快淋漓。 许久以来,都没有一个人能这样让他看到不一样的新奇,也没能再让他生出源源不断的要在制香之路上再进一步的欲望与勇气。 这些年来,他依旧喜欢研制香脂,但这种喜欢,就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纵然向往着蓝空,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无法再摆脱禁锢,那份喜欢便打了不少折扣。 可是昨日之后,他好像重新找到了十多年前,那个人以神秀造化的香脂引他走上这条制香之路的感觉。 想到这里,喻佐忍不住绽出笑意,可是很快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屋门吱呀打开,一道枯瘦的身影从外头进来,喻佐忙不迭将手边的器械往下层格挡中一放。 属于司正和两位副司大人的花室可根据个人习惯自行布局,喻佐的这番动作恰好被前方的陈列架挡住。 “师父。” 素帕掩唇咳了两声,喻佐从木台边绕出,上前几步给只及自己肩膀高的老者行礼。 方古随意嗯了一声之后,在室内扫视一圈,这才将目光落在喻佐身上: “天气一冷,你这寒症便犯重,过会儿我让小童给你煮些姜汤过来去去寒。不过你自己也该注意些,纵使不出门,衣服也该多穿些。” “谢过师父关切,弟子会注意的。方才只因屋内火盆烧得旺,这才没着大衣,是弟子疏漏了。” 方古点了点头,在花室内踱了两步,很快瞧见被喻佐放在桌上那张拜帖。 摊开来扫视一眼,嗤声: “这徐记倒是知礼懂事的。比朱记有眼力见儿。” 如今制香司因着那晚喻佐在宫宴上的表现水涨船高,方古说话也逐渐硬气起来,本就对民间脂粉商瞧不大起的他如今更是对这些人嗤之以鼻。 而这些脂粉商中,最不受方古待见的,便是卢贵妃有意提拔的朱记脂粉行。 喻佐尚未接话,便听方古再次开口: “你准备何时去徐记核香?” 喻佐攥着帕子的手一紧,温声垂首一如平素: “二十八年沐,此前弟子准备专心研制制香司的新香,所以暂定核香的时间是二十七日。” 说着,喻佐微微抬起头,看向面前的老人: “师父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三大脂粉行,朱徐苏。苏家平平碌碌,宫中那位既然得了朱记,那徐记这边最好握在咱们手中。若那些商户去狗咬狗,我看宫中那位还要如何打压制香司。” 方古说完这话冷笑一声,看向喻佐: “我这意思你可明白?” 喻佐颔首敛眉收目,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之色: “师父放心,弟子明白。” 正文 第57话 赐婚与再起 梅香苑的宴会之后,徐记在各大脂粉行的名声再拔高一筹。 纵有微词表示徐记此举有爬高踩低之嫌,但鉴于此香本就只赠不售,那些没能得到年香的人发发牢骚之后,也不好再说什么。 毕竟赠香终归是赠香,要是因此要挟,未免太说不过去,更何况还会让那些得了赠香的人难堪。 好在徐记新香即将在春节开售,算来倒也没有多少日子,那些错过年香的夫人小姐便将精力更多放在了春香之上。 若是换做以往,安平侯夫人定也对此颇有兴趣。 毕竟作为上都夫人圈子里的熟面孔,就算安平侯再怎么不争气,但侯府的身份到底还在,所以一些热闹的场合,总少不了安平侯夫人的身影。 可是如今却有些不大一样了。 自打闹出宁馨郡主和卢家公子的流言之后,安平侯夫人就再没在上都交际场合出现过。 譬如徐记梅香苑的腊八雅会,安平侯夫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身。 尽管那场流言只沸沸扬扬传了两日不到,便如同从未有过一般突然消弭无声,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这一切又哪里真能当作没有发生呢? - 安平侯府里,侯夫人此刻正坐在窗前看着屋外的积雪发呆,原本丰腴的脸蛋已经有些许凹陷,蜡黄的面色衬着眉头的皱纹,好似一下老了十岁,有种说不出的凄惶。 旁边侍奉的婢女正小心翼翼地帮安平侯夫人梳头,可木齿梳刚捋过乌发,便带上了一层断发,吓得婢女忙不迭将上头的头发抹下攒成一团。 谁成想这时安平侯夫人正巧转过头来,婢女的动作便真真切切映在镜中被捕捉到: “你在做什么?” 婢女显出几分慌乱,连忙将手往身后藏起来,可是又哪里真能藏得住? 安平侯夫人伸手一抓,便抓住婢女的手臂。 随着婢女的手一哆嗦,那团还未来得及藏好的头发便倏然从眼前飘落。 安平侯夫人的手松开了。 望着那团夹杂着银丝的乌发便缓缓落下。 婢女一个激灵跪了下来,哭声求饶:“夫人饶命,夫人恕罪!是奴婢太不小心了!” 一声嗤笑传来,婢女面前出现一只手将那团落发捡起: “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都是那不孝女…… 想到这里,安平侯夫人面上一黑,挥袖扫落桌上的铜镜与梳妆之物。 婢女伏在地上肩膀耸动,连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声。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匆匆脚步声,从窗户往外望去,正瞧见一名侯府小厮急惶惶从外头跑进院里。 安平侯夫人眉头皱得更紧,就在她准备出声呵斥下人没有规矩的时候,却听那小厮已然扬声高呼: “夫人!夫人!宫里来人了!宫里来人了!侯爷传您去前院接旨!” 刚到嘴边的话就这么梗在喉头。 “来认识谁?可知是传的什么旨意?” 听到这句问话,小厮不由一愣: “来的人是陛下身边的周内监,至于传的是什么旨意,这小的便不知道了,只知侯爷让您快些去前院接旨。” 安平侯夫人袖中的手紧紧攥起,面上忧色亦添加了几分,到了这个时候,什么生气不生气怪罪不怪罪的话已经再没有论说的必要: “梳头更衣,去前院!” - 与此同时,宁馨郡主的院子里也有小厮飞奔而至,只不过却被侯夫人安排守在门口的两个粗壮婆子伸手挡住: “做什么做什么呢?!不知道夫人的吩咐么?!任何无关人等不得靠近郡主殿下的院子!” 小厮闻言一急,拍着大腿道: “好我的两位妈妈哟!不是小的不顾夫人吩咐,是宫里来了人,让郡主殿下赶紧去前院接旨呢!可耽误不得!” “真的假的?”婆子狐疑道。 先前郡主的婢女办事不力,最后那结果她们可都瞧得清清楚楚,若是这小子骗了她们…… 望着那怀疑的神色,小厮一脸无奈,急道: “两位妈妈要是不相信,大可去前院看上一看。圣旨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乱扯谎的么?就是借小的十个胆儿那也不敢啊!一会儿接旨郡主殿下少不得要梳洗一番,可别真让前头的内监大人等急了才是。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咱们谁也吃不消啊!” 话到此处,婆子这才信了,忙不迭进了宁馨郡主的院子,去让人帮郡主梳洗。 - 安平侯府前院,周内监坐在椅子上喝着茶,上方主位是坐在轮椅上却惴惴不安的安平侯。 看着安平侯双手交叠忍不住的来回搓着,周内监放下手中茶杯: “侯爷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安平侯咽了口口水,声音里也带着几分颤抖: “让周公公见笑了。” 周内监闻言笑了笑:“说起来老奴还得恭喜侯爷来着。今儿个这桩可是天大的喜事。” 安平侯闻言一愣:“啊?” 周内监却是再没有说话了。 圣旨在未曾宣读之前,是不能随意将内容泄露出去的。 而周内监之所以敢这么说,无非是因为周帝对这个弟弟另眼相待。 朝中官员皆因安平侯瘸腿碌碌无为而鄙薄这位,但唯有侍奉在皇帝即身边的周内监清楚,正是因为这位侯爷没什么本事,又是残缺之身,才能一直被皇帝留在上都安生养老。 也正是因此,周帝才会越发心疼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用其他的方式给予这位草包侯爷别样的照顾与宽慰。 便譬如今日让他来宣读的这份旨意。 - 除却喝茶和呼吸的声音,花厅里再没有别的声音传来。 直到随着外头的脚步,安平侯夫人施施然入内。 宁馨郡主是紧跟在安平侯夫人后面来的,似是生怕小厮所传之言为虚,那两个守门的粗壮婆子一左一右亦步亦趋的跟着宁馨郡主,相较之下越发显得郡主殿下弱不禁风。 这小半个月来,宁馨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曾出门,每日送去的饭也是随便挑动两筷子便不再下咽。 先开始安平侯夫人还会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可是后来随着外间流言四起,宁馨又从来不会给她这个做母亲的一个好脸,安平侯夫人便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再不踏足郡主的院子。 只是没有想到,这短短几日不见,原本丰盈娇俏的女子已然瘦弱到腰身只盈一握,裹在大氅里,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猫儿,面上亦是苍白没有血色。 安平侯夫人的心一下揪住了。 然而圣旨尚未宣读,并没有时间让她先去关切女儿。 随着“安平侯府接旨”的声音响起,在场诸人齐齐下拜,就连坐在轮椅上的安平侯,也在侍从的搀扶下伏跪在地。 宁馨木然的如其他人一样,双手与额头贴地。 周内监宣读的旨意并没有传入她的耳中。 对于此刻的郡主殿下来说,什么圣旨不圣旨的,根本不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只知道自己被困在府中这么许久,她心心念念想着担心着的人,却从来没有一次看过她,甚至连派人关切一声问问她过得好不好都没有。 她的母亲为着所谓的颜面囚困住她,她的父亲说着宠她爱她,却分毫没有为她做些什么。 以往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殿下,是整个上都城整个大周朝比公主还尊贵的女子,可是如今却宛如阶下囚一般,被当做家族的耻辱困在侯府,然后等着时机成熟去遥远的大金跟那粗蛮之地不知是人是狗的大皇子和亲。 当外间雪花落下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想,要是在这个时候,就这么干干净净的死在雪里该多好。 这样她就不用去大金,不用再这么痛苦。 这样……光彦是不是就能一直记得她? 就在宁馨郡主神思恍惚的时候,忽然有声音在她跟前响起。 郡主殿下不由抬头,面前是一张菊花般褶皱的笑脸,因为靠的太近,乍一看有些吓人,可是很快,常年在宫中玩耍的郡主殿下便认出了这个人。 “周公公……” 见宁馨郡主回神开口,周内监笑着提醒: “陛下下旨赐婚您和卢御史的公子卢光彦,殿下还不快领旨谢恩?您这边接了旨意,老奴这可还得去御史府宣另一份旨呢!” “什……什么?” 宁馨郡主蹙着眉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可是周内监一边双手递送圣旨,一边再次解释: “卢公子亲自进宫,说和您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请陛下为您二位下旨赐婚,就连卢贵妃娘娘也从旁说项,所以陛下便想着成全二位。老奴在这里先恭喜郡主殿下了!” 随着这一句一句声声入耳,宁馨郡主展开了那明黄圣旨。 墨色的大字清清楚楚的叙说着赐婚之事,下方还有朱色的玉玺玺印,证明着一切真真实实非是梦境。 可饶是如此,宁馨郡主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一个不稳当眼前一黑,拿着圣旨的手一松,身子一歪便往旁边倒去。 吓得周围婆子侍从忙不迭喊大夫。 圣旨卷轴骨碌碌往旁边滚去,周内监忙不迭追着捡起,拍着上面的土心疼道: “哎呦喂,这东西可不敢乱丢,得千万仔细着些。” “周公公说的是,这丫头许是一时激动过头,非是有意轻慢。” 旁边的安平侯夫人从周内监手里接过圣旨小心赔笑,说着示意身边的婢女递过去一只成色上佳的碧玉镯子: “这天寒地冻的,辛苦周公公跑一趟。” 熟门熟路的将东西塞入袖中,看着侯府花厅兵荒马乱的模样,周内监笑着道: “夫人说的这是哪里话?帮侯府传这好消息本就是老奴的本分,正巧沾沾郡主殿下的喜气,让老奴过个吉祥年。” 说着又行了一礼,“那夫人和侯爷这边先忙着,老奴还得再去一趟御史大夫府,不然回宫晚了,陛下该怪罪了。” “那我送公公。”安平侯夫人伸手作请。 - 送周内监上了马车,安平侯夫人忙不迭快步赶至女儿的院子。 唤来的大夫已经在写药方,听安平侯夫人问起病情,连忙搁笔道: “夫人放心,郡主殿下并无大碍。只是这些日子忧思过甚,再加上进食太少,便饿晕了过去。小的写个方子给郡主按时服用,后头醒来之后只要恢复正常饮食便无甚大碍了。” 听到这话,安平侯夫人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走到女儿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抚上宁馨郡主已然消瘦的脸颊,疼惜道: “这些日子,可真是苦了我儿了。” 旁边的婢女见状连忙出言宽慰: “夫人莫要伤怀,如今这道旨意一下,您和郡主殿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然而听到这句话,安平侯夫人面上的神色却微微一凝,转瞬化作一声冷笑: “苦尽甘来?这是摁着宁馨的脑袋,摁着侯府的脑袋背那龌龊的名声!这算是什么苦尽甘来!” - 上都这样的地方,最不缺的便是风花雪月与坊间传闻。 长脚的风儿轻轻一吹,皇帝陛下赐婚宁馨郡主和卢光彦的消息便比雪花还快的覆盖了整座城池的边边角角。 如果说几个月前周帝赐婚姬家大少爷和徐记大小姐,使得百姓们忍不住心生钦羡之意,那么如今这道赐婚的旨意一下,街头巷尾便更多是作壁上观的吃瓜看戏。 当然,这热闹自不是看尊贵的皇帝陛下的,也不是看光风霁月的卢光彦卢公子的。 唯一的笑话,只有即将嫁得良人的宁馨郡主和教养出这样一位殿下的赫赫侯府。 “这世间流言对女子总是比男子苛刻。卢光彦主动请求赐婚,得了个重情重义负责的好名声,可宁馨郡主却成为笑柄,落得不自重的鄙薄之名。” 醉仙楼里,天歌听来人汇报完坊间传闻,不由出声感慨。 寒山闻言笑道:“公子这是为污了宁馨郡主的名声而心生悔意?” “没有后悔。” 天歌起身往窗边行去,“没有这盆脏水,宁馨与卢光彦的婚事必不能成。只有将二人逼到这份上,卢光彦才会不得不娶了宁馨。只是这手段,终究有些不大能上得了台面。” “这便是公子想多了。欲成大事,总要有许多逼不得已的手段,真要都在米昂面上光风霁月,那有些事可就没法做了。” 天歌笑了笑:“你不必宽慰我。” 说着转头看向寒山:“你方才说请求赐婚之前,卢光彦还给周帝上了一道折子?” 正文 第58话 叛国与诺言 听到天歌问这句话,寒山霎时正了容色,起身拱手回禀: “正要与公子说这件事。因为宫中没有人手,咱们的人前不久才得知,周帝之所以同意给宁馨郡主和卢家公子的婚事,并非如外头所传的那样,是因为感动于两人从小青梅竹马的情分;也不是因为当初流言传出,导致宁馨郡主清名受损,大金大皇子不愿意再继续这门婚事,周帝只得顺水推舟赐婚以维护皇家颜面。” “真正的原因在于前两日,卢公子以进宫探望贵妃的名义,请贵妃娘娘代为呈递了一份奏折给周帝。而周帝正是在那道折子之后,才有了后头赐婚的旨意。” 天歌闻言蹙了眉头: “那道折子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个中内容可得知?” 如果那道折子只是提说请婚,那寒山没道理单独将此事拎出来讲,卢光彦更没有必要去求贵妃娘娘转交。 避开正式的上奏流程,无外乎只有一点,那就是生怕在六司初核的过程中走漏了风声。 “公子果然洞若观火。” 寒山应和一声,随后开口道:“那份折子上只说了一件事,而这件事在后来经过罗刹司查证,也确然属实。那就是——大金三皇子佐努,其痴愚乃装疯卖傻。” “什么?!” 天歌猛然转头,面上是止不住的吃惊与震撼。 寒山轻叹一口气,公子这般吃惊也是难怪,饶是他手中掌管着上都分舵的蛛网,也全然不知这位大金皇子乃是装傻。 要知道,这位三皇子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便扮起假相,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位忍辱负重的三皇子可比他的大哥二哥要厉害多了。 然而让寒山没有想到的是,没等他继续开口,天歌却再次发问: “卢光彦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不可能……他到底是如何发现的?!” 寒山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按照常理,公子要问的不应该是“此事当真?” 问卢光彦是如何发现的……不对…… “公子早就知道大金三皇子佐努是装疯卖傻?” 这回轮到寒山扶额吃惊了。 相比于卢公子怎么知道佐努装傻,他更感兴趣的其实是公子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但寒山一抬头,瞧见天歌仍陷在卢光彦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怀疑中不能自拔,便放弃了问天歌这个问题的念头,先给天歌答疑解惑: “卢家那位是如何查出这件事的,咱们目下还不得而知,流言的事情之后,公子吩咐让底下人死死盯住卢府,可是据线人来报,卢家公子并没有做过什么反常之事,只除却卢家那些暗卫之外,并没有旁的端倪。想来这件事应当是卢家暗卫暗中查得。” “不可能。” 天歌毫不迟疑地否定了寒山的推测,“卢家那些暗卫我知道,让他们动手去杀人灭口还行,可若说他们搜查信息的能力,那是远远无法与揽金阁的蛛网相提并论。” “你们都尚且是今日才经由卢光彦的折子知晓此事,卢家那些家伙不可能会比你们查到得更早。远的不说,光就看看前几日他们查流言的样子,就知道此事决计不会是他们所查。” 作为对卢家情况再熟悉不过的人,天歌对卢家暗卫的能力所及再熟悉不过。 “可若不是这些人,卢家公子又如何知道这些事?” 寒山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再上这道折子之前,咱们的人一直盯着卢府,那个卢光彦除却进宫几次之外,甚至都没怎么见过其他可疑之人。” 天歌闻言不由沉默。 寒山这话说的没错,卢光彦这些日子以来的行踪都会有人日日报备送到她府上,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都在她掌握之中,当中根本就没有能够查出佐努可疑之处的人。 不是她瞧不起卢光彦,只是佐努这个人向来处事周到,上一世直到最后的最后,他才露出狐狸尾巴,一番收割干脆利落的成为大金新任汗王。 这样的一个人,与之已经交手一次的罗刹司没有查出端倪,蛛网遍布的揽金阁没有发现问题,最后却让卢光彦捡了漏,他何德何能? 与其相信卢家暗卫有这样的能力,她还不如相信卢光彦跟自己一样,知道前世所以来改今生呢! 当然,卢光彦重生那是不可能的——从打她进入上都至今与卢光彦之间的几次交手,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卢公子还是土生土长的那一位。 可是卢光彦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见天歌依旧困在这个问题里眉头紧蹙,寒山轻咳一声提醒: “公子若真想知道卢光彦是如何得知此事,我今日下去便着人去查。不过眼下来讲,比起此事,倒是接下来周金两国的关系和大金那边的动静会更重要一些。毕竟眼见着周金两国便要通商,后头若是乱起来,怕是影响不小。公子心系徐记……” 听到寒山这句话,天歌心里一沉。 她方才只顾着去考虑卢光彦的事情,却忘记了周帝如今赐婚宁馨郡主和卢光彦,显然是不再准备跟大金联姻。 但周帝也必然不会就这么将消息放出去——两国关系本就不睦,只怕从大周传出这样的消息,只会让金人以为大周是故意从中作梗挑拨离间。 而且周帝之所以同意两国通商,动的便是从大金大捞一笔的念头,又如何会轻易破了这样的盟约? 如今周帝指婚宁馨与卢光彦,对大金大皇子来说,便算是爽约,自然少不得以其他方式维系关系,如果周帝将佐努的事情暗中告诉给大皇子…… “大金明面上还会平和几年,足够大周从中渔利,而原本你死我活争夺汗位的几位大金皇子之间的关系,也会更加尖锐和激烈。佐努想做在后的黄雀,却不知另有大周在它背后紧握弹弓。” “等到三位皇子悉数入局,大金最终被这些图谋汗位之人斗得四分五裂,大周再做最后的猎人,几乎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大金收入囊中啊!” 听寒山按照她的思路一步步往后推断,最终得出大周独自占尽便宜的结论,天歌紧蹙的眉头便又多了几分褶。 如果真让周帝这样的如意算盘落成,那么那时候的大周就不再是她图谋得了的了。 所以,周帝的这招借力打力坐山观虎,她必须得出手拦着。 可她也不想就这么便宜了大金便宜了佐努。 与虎谋皮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想到这里,天歌抬步走至桌边,一边铺纸磨墨一边吩咐: “我这里有一封信,需要你快马加鞭送到北地安阳城西来福客栈。” 落笔成书几乎只在转眼之间,拿着纸张在炭盆上过了过烘干了墨渍,天歌当即火漆封口递给寒山: “告诉那掌柜的,这封信定要让他们东家亲启,否则误了事,一切后果他自己担着。” 寒山接过信,欲言又止。 方才天歌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瞒着寒山,所以上头所写的内容,自也全部落入了寒山的眼中。 他完全没有料想到,天歌不仅知道佐努是装疯卖傻,甚至还写信给佐努,说了卢光彦上折给周帝的事情,让他早做防备。 如果他没有猜错,方才天歌所说的来福客栈,应当便是金人,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大金三皇子一系安排在大周的暗桩。 以往天歌要做什么事,他都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一切吩咐也都言听计从,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有些看不懂了。 所以,公子这是准备…… “怎么,以为我要通敌叛国吗?” 见寒山站着不动,甚至面上显出几分为难,天歌挑眉笑问。 寒山闻言顿时一个激灵拱手: “寒山不敢。” 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却是又迟疑着抬起头来: “不过公子此举,可需要再考虑考虑?毕竟到底有些不甚妥当之处……” 天歌笑了起来: “寒山叔是觉得这我这样做,对不起大周且便宜了金人么?” 寒山依旧拱着手: “寒山是揽金阁的舵主。揽金阁不为朝堂,所以无有对君的愚忠,也不会去干涉阁主对朝堂的喜爱好恶。寒山所虑,只为大周百姓。” “金人向来粗莽,当初侵占扶余之时,便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的性子,若是他们有朝一日攻占大周,中州境内定会上演与扶余当初一样的惨象。到得那时,苦的只是这些普通百姓。” 听着寒山这些话,天歌微愕一瞬。 她以为,自己对周帝的怨念并没有表现出来,所以寒山可能并不知道她对大周朝廷的那点想法。 可是如今看来,寒山对此竟像是早已察觉似的。 攥了攥手,天歌长舒一口气。 既然已经知道了,那有些话便不得不说了。 想到这里,天歌伸手作请,示意寒山坐在旁边。 “当初揽金决定在让我接管揽金阁之前,曾跟我提过一个要求。” 寒山微微抬头,只见天歌面上含笑,轻声开口: “他要我答应,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到,揽金阁的阁众首先是人,而后才是用来办事的势力与力量。” “他说,不管是阁中杀手也好,或是那些藏匿在暗中的蛛网也罢,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背靠揽金阁,是因为这里能给他们庇护,也能给他们的家人想要的安稳与保障。纵然他们自己整日所过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可那都是为了守护他们想要守护的人。” “所以,当初在临安的时候,我便答应了揽金,不管我自己目的在何,都不会轻易滥用揽金阁的势力。” “今日我也可以在此跟你承诺,不管之后我做什么,都不会用大周无辜百姓的性命去成全自己的私心。你所挂怀的百姓,也是我要去守护的人。” 因为他们在成为大周的百姓之前,先是大齐的子民。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顺着既往历史一路走下去,躲过一时的麻烦,却在最后大周朝廷的不作为和那些内忧外患中,沦为战争中的荒坟枯骨。 “你方才的推断一切都很合理,但却疏漏了最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你并不了解佐努此人,更不了解他如今手中的力量。如果他最后知道是大周从中作梗泄露了他的身份,那么日后他只会对周人变本加厉的报复。” “大周就算能做那最后的黄雀,可只要佐努不死,大金没有彻底灭亡,那么百姓们终究免不了被荼毒的那一日。” “这百年来,你可曾见大金如扶余或东国那般彻底消失过?从唐国至宁国,再从大齐至如今的大周,中州的朝代轮番更替轮转,可草原上苍狼们,可曾灭绝?” 如果说天歌先前的话还有些真假难辨,那最后这铁板上的事实,便如最有力的证据摆在寒山面前,让他无法忽视那百年来在中州边境,如荒草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金人。 “那阁主可有法子,让这荒草能被彻底斩草除根,不再为祸中州边境?” 本是顺着天歌的话头问了下来,可在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寒山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百年来,中州大陆将曾出过无数明君,但那些人都没有办法,眼前还未及弱冠的小阁主,又能做些什么呢? 就在寒山准备为自己的失言告罪的时候,却听眼前的少年昂起胸膛,坦然而又自信地对他道: “有。” 寒山顿时语塞。 阁主,真的,有法子吗? “空口终究无凭,我会用行动证明给你看。” 认真说完这句话,天歌又笑着道: “当然,前提是你愿意信我,愿意助我。光靠我一个人,那可就真的没辙了。” 看着少年自信坦然的模样,再一念接触以来天歌所做的事情,寒山闻言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参拜行礼: “寒山愿信阁主,也愿助阁主守护我泱泱中州。” 天歌起身搀扶寒山,亦是掷地有声承诺: “此誓既出,天歌愿与君共守,同护我泱泱中州!” 正文 第59话 选择与生病 【上一章出现了设定偏差,所以后半章基本全改了,建议刷新重看,顺便谢谢@酒话离殇小天使的提醒,感恩!给你小红花!?这一章写的急,可能有些表述还有问题,我等会儿再修一下,免得出现表达不准确的情况】 “对于金人来说,娜可莎这个波斯女俘应当是最卑贱的女奴,可后来这女奴不仅勾走了大金第一勇士布亥的心魂,更是让汗王千娇百宠,甚至还怀上了子嗣。这对于那些部族和王妃来说,哪里是能忍得了的事情?” “那时候的汗王仍受掣肘,护住了儿子却护不住美人,若是再继续宠着这个孩子,只会害得他跟母亲一个下场,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一出局。” “这些年来,那些部族的势力不断被大金汗王握在手中,曾经处处受人掣肘的君主终于有了绝对的权利,力排众议传位给自己心爱的美人之子,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寒山闻言沉默了。 如果公子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那么就算大金三皇子装疯卖傻的事情被戳破,于大金来说,只怕当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而以周帝如今赐婚的动作来看,十有八九是当真准备这样做。 到得那时,大周只怕不仅做不了在后的黄雀,还会被猎人以弹弓击中。 良久之后,寒山干着嗓子开口: “那公子可有什么解救的法子?揽金阁不涉皇家事,皇帝怎么做咱们无法干涉,但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中州的百姓们生灵涂炭吧?” 看着寒山期待的神色,天歌沉思片刻,也不知想到什么,忽而抬步走至桌边,一边铺纸磨墨一边吩咐: “我这里有一封信,需要你快马加鞭送到北地安阳城西来福客栈。” 落笔成书几乎只在转眼之间,拿着纸张在炭盆上过了过烘干了墨渍,天歌当即火漆封口递给寒山: “告诉那掌柜的,这封信定要让他们东家亲启,否则误了事,一切后果他自己担着。” 寒山接过信,欲言又止。 方才天歌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瞒着寒山,所以上头所写的内容,自也全部落入了寒山的眼中。 他完全没有料想到,天歌竟会写信给佐努,陈说了卢光彦上折给周帝的事情,让他早做防备。 如果他没有猜错,方才天歌所说的来福客栈,应当便是金人,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大金三皇子一系安排在大周的暗桩。 以往天歌要做什么事,寒山都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一切吩咐也都言听计从,所以方才一时间接触到那些消息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征询天歌的意思。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有些看不懂了。 所以,公子这是准备…… “怎么,以为我要通敌叛国吗?” 见寒山站着不动,甚至面上显出几分为难,天歌挑眉笑问。 寒山闻言顿时一个激灵拱手: “寒山不敢。” 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却是又迟疑着抬起头来: “不过公子此举,可需要再考虑考虑?毕竟到底有些不甚妥当之处……若是被人发现,到时候……” “我们自己人办事,还会被人外人发现吗?火漆封口,且落款无有真名,就算被人截获,又能证明是咱们自己人么?” 问完这些话之后,天歌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寒山叔,你不妨直说是觉得这我这样做,是在助纣为虐便宜了金人。” 寒山依旧拱着手: “寒山是揽金阁的舵主。揽金阁不为朝堂,所以无有对君的愚忠,也不会去干涉阁主对朝堂的喜爱好恶。若阁主当真这般吩咐,那寒山自会照搬。” “只是金人向来粗莽,当初侵占扶余之时,便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的性子,若是他们有朝一日攻占大周,中州境内定会上演与扶余当初一样的惨象。到得那时,苦的只是这些普通百姓。” “所以,还请阁主三思。” 听着寒山这些话,天歌微愕一瞬,忽而想起当初与揽金的交谈来。 - 想到这里,天歌伸手作请,示意寒山落座。 “当初揽金决定在让我接管揽金阁之前,曾跟我提过一个要求。” 寒山微微抬头,只见天歌面上含笑,轻声开口: “他要我答应,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到,揽金阁的阁众首先是人,而后才是用来办事的势力与力量。” “他说,不管是阁中杀手也好,或是那些藏匿在暗中的蛛网也罢,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背靠揽金阁,是因为这里能给他们庇护,也能给他们的家人想要的安稳与保障。纵然他们自己整日所过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可那都是为了守护他们想要守护的人。” “所以,当初在临安的时候,我便答应了揽金,不管我自己目的在何,都不会轻易滥用揽金阁的势力。” “今日我也可以在此跟你承诺,今日我写这封信,也并非真是为了讨好金人,也非是用无辜百姓的性命去成全自己的私心。” “你所挂怀的百姓,也是我必须要去守护的人。” 因为,他们在成为大周的百姓之前,先是大齐的子民。 上位者的错处与私怨,不该由这些本就艰辛生存的无辜百姓来承担。 所以,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顺着既往历史一路走下去,躲过一时的麻烦,却在最后大周朝廷的不作为和那些内忧外患中,沦为战争中的荒坟枯骨。 “为什么给佐努写这样一封信,我现在还不方便说明原因,但天歌向您保证,这一切都非是您想的那样。我没有忘记接手揽金阁时的承诺,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中州的一员。” “您……可信我?” 乌亮的猫儿眼看着寒山,没有丝毫的躲闪与心虚,就那样坦诚而真挚地看来。 寒山长揖跪地而拜:“寒山信阁主!” 天歌忙不迭上前将他搀扶而起:“寒山叔快快起来,这般大礼天歌当不得。” 然而寒山却执拗不肯起身: “寒山这一拜,是为自己方才不当有的怀疑,也是为我中州百姓,阁主当得起。” 天歌张了张嘴,只得生生受了这一拜。 这之后,寒山才顺势起身,拿着信封出去着人送信了。 - 屋内只剩下天歌一人。 盆中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饶是已到寒冬,但因暖和宜人,却可只着轻衫。 菱花绣暗竹纹的衣衫极其轻便,可天歌却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如果说此前对她来说,在意与需要去守护的人只有上一世的亲近之人,那么与寒山今日一番交谈,承了他方才那一跪,允了他那一诺,往后她要护着的人,便多了千千万万。 上一世知道身份之后,面对想要复仇的褚流,她只盼着能够安静平和的过好自己难得富足的下半辈子。 对那时候的她而言,前朝公主的身份又怎么样? 大齐已经不在了,那曾经生她的父母,却从不曾将养过她,甚至让她在赵家受尽委屈,她又何必要追着赶着去复仇? 可是后来,随着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她才发现自己最初的想法错的有多离谱。 诚然,作为亡国之君,他的父亲算不上什么明君,而她的母亲亦是仅仅给了她生命 ——但这生命,已然是他们能给予她的最为贵重的东西。 国破身亡,她是整个大齐皇室唯一的血脉,是所有人拼着性命护卫,才换来了她的一线生机。 甚至后来褚流为护她而死,亦是因着她这重身份。 与这样的厚重的期待与护佑相比,她曾经抱怨过的生而不养,又算得了什么? 诚然这身份带给了她无数灾祸,但却也给了她无数的护佑。 错的从来不在她的身份本身,而在于那些一心想着利用她,或是对她赶尽杀绝的人。 所以这一世回来之后,她没有逃避那个当初不愿承认的姓氏,而是在最一开始,便将自己当作林家的子孙,当作大齐的公主,堂堂正正的用着父母赐予的名字,提醒着自己的身份。 这身份是枷锁,是有可能随时点燃的雷火,但也是她的责任。 所以她选择归来,选择护住那些曾护佑她的人,选择为当初的不公讨个公道。 以往她只身一人,有无权势,所以只能一点一点,先护住身边亲近之人。 她亦想护住更多的人。 可是纵然拥有揽金阁,她的力量仍旧太小太小,乃至于不敢想自己凭借这样的微薄之力,又能做些什么。 直到方才。 直到寒山那番忧民之虑,怀民之心,直到方才那一跪。 她才真正明白,她其实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寒山只是揽金阁的一个分舵舵主,仍能挂心百姓,她作为阁主,能做的自然可以有更多。 这与她要向周帝讨个公道并不冲突。 朝代的轮转更替,受苦的是黎民百姓,他们亦是在上位者权力争夺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的无辜之辈。 可若要她就这么忍气吞声,为大周皇室稳固江山扫清障碍,她却一点也不甘心。 人要护着,公道也要讨。 尽管这中间的权衡,对眼下的她来说,真的太难太难。 - 心中微微憋闷,天歌走到窗边,一伸手打开窗户。 夜间的冷风呼啦吹入,扑在她的脸上霎时让她一个激灵。 窗户外,是已然开始张结的彩灯和热闹喧嚣的叫卖,劳累了一年的人终于可以在这些日子得闲,借着灯光,都能瞧见他们脸上遮不住的笑意。 天歌微微抬起头来。 从这里,正好可以瞧见整个上都城最高耸的摘星揽月阁。 阁楼每一层的檐角,都挂上了明亮的宫灯,远远望去,好像当真可随手摘星揽月。 那是如今大周的皇寺阁楼,却也是她对父母的念想。 “不管我做出什么决定,你们总能理解的,对不对?” 喃喃轻语在风中吹散,没有人能给她答复。 可这对于已然做好选择的大齐公主来说,那座高阁的无声矗立,便是对她行为的默许。 - 第二日,养心堂。 林神医坐在药房里冷着一张黑脸,生生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旁边捣药的小童不由放轻了动作,乃至于屋内得出滴漏之声越发响亮。 在揪心的滴答声响了不知多少下的时候,忽听林神医猛地将医书往几案上一摔: “那臭小子呢!怎么还不来!” 小童吓得手一哆嗦,捣杵哐啷脱手,人也麻溜手贴衣缝站直了身子: “不……不知道……” “那还不去看看啥情况?!这个臭小子,规矩了这些日子,今儿个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迟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见人影!” 见林神医越说越气,那小童吓得忙不迭应了一声“这就去看”便往外跑去。 结果人刚出院子没多久,便又嘚吧嘚吧跑了回来,边跑边喊: “先生先生,不好了不好了!公子生病了!” 林神医闻言陡然起身,碰翻了手边的茶盏: “什么?!病了?!” “方才林府的车夫吴叔过来传话的,说是给公子请大夫,顺道来咱们这边帮公子告个假。” 听到小童这话,林神医登时吹胡子瞪眼: “放着我在这里不请,他还想请谁去!夯货!” 说着一边穿外衫,一边冲小童喊道:“赶紧去拿我的药箱去!” 望着翻倒的茶水逐渐泅湿医书,小童忙不迭跑上前道: “先生,这您新得的医书,我先收拾收拾这……” “还收拾什么收拾!赶紧麻溜的拿东西!”说这话的时候,林神医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屋门。 小童一脸着急,两厢看一眼,最终慌忙从架子上背了药箱就往外头冲去。 - 见吴叔请了大夫过来,成伯连忙迎上,可一见是林神医,不由看向吴叔脱口而出: “怎么把林神医请了来?” 林神医一听这话,当即脸更黑了: “这是不希望我来?” 成伯闻言忙不迭告罪:“哪里哪里,这不是大伙儿知道您诊病的规矩么,所以不敢去打扰来着。如今您亲自来了,我家公子那定是安然无恙了。” 说着连忙躬身请林神医进府。 林神医冷哼一声:“我自己的徒弟病了,却去找别人诊治,你们这是打我的脸!” 说着已经快步沿着小径往院里头走去。 成伯见此,忙忍着被继续训斥的风险出口喊道: “神医您走错了!不是那边,是这边……” 正文 第60话 女儿与原谅 屋内,成伯紧张地望着林神医探脉。 但见林神医摸上脉象之后先是松了一口气,可是很快整个人便如同被雷击中一般陡然愣住,面上亦是难以置信的模样。 成伯见状心里一紧,小心地问道: “神医,我家公子他……不,不打紧吧?” 林回春蹙着眉头没有说话,似是无法相信先前的诊断,再次摸上天歌手脉,可这次得出的结论却依旧如是。 见林回春神色凝然,成伯心里更慌了:“神医?神医?我家公子……” 回过神来的林回春面露古怪,轻咳一声道: “没什么事,寻常风寒罢了,这两日消雪天寒,之后再出门定给你家公子捂严实了。” 说着林回春探了探天歌的额头,一边吩咐人去拿酒和帕子,一边起身走到桌边: “我开个方子,你们着人去养心堂抓药,然后按着上面写的煎好让她服下就行。最晚明天晚上便会好利索了。” 成伯是极细心的人,话是听进去了,但林回春方才神色的异样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所以听到只是寻常风寒,成伯便多多少少有些犹疑: “神医,我家公子他当真没有什么大碍?您若是有什么顾虑不好说的,要不我这就去请寒山先生来,您尽管与他说,就是要什么稀罕药物或是旁的难处,咱们都有法……” 听着成伯这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的话,林回春停下笔,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 “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呢,还是盼着你家公子真有个什么好歹?我自个儿徒弟啥情况我自己还不清楚啊?” 成伯闻言忙不迭告罪连连:“这心里一着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说错了话还望神医莫怪,神医莫怪。” 林回春这才转回脑袋,忍着憋闷继续写方子,脑袋里却回想着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我自个儿徒弟啥情况我自己还不清楚?” 若在此前他一定信誓旦旦,可这会儿他简直想捶自己的脑袋 ——这徒弟啥情况他之前还真不清楚! 思来想去以为是个小子,谁能知道到头来却是丫头片子?! - 接过方子之后,成伯忙不迭吩咐人去抓药熬药,林神医亦是起身准备带着小童离开。 可他刚起身还没走两步,外头先前去拿酒水和巾帕的小厮便跑了进来。 “用帕子沾着烈酒帮她把身……把脸和脖子都擦一擦。”说完这句话,林神医咳一声,“小厮毛手毛脚的,去换个丫头过来服侍。” 说着又往外走去,可刚到门口,却又折过身子回来,从那侍奉的丫头手中拿过酒水和巾帕: “我是大夫,还是我来吧。” 说着将人往外赶:“屋里人多容易过了病气儿,你们都出去出去。” 大夫都发话了,更何况这个大夫还是大名鼎鼎的神医,更是天歌的师父,众人稍微迟疑了一瞬,便依言出了门。 拿着帕子和酒坛站在床边,看着床上面色泛白仍在昏睡的年轻人,林回春真是又气又心疼: “你这丫头片子,可真是将老夫耍得团团转!待你好了,看老夫怎么教训你!” 老人家横吹鼻子竖瞪眼,口中骂骂咧咧。 但骂完之后,却还是耐着性子,见将帕子浸入酒坛中泅湿,又拧了拧,这才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帮天歌擦着额头: “本该身上也得擦了才好得快。可你既然是个女孩子,又瞒着身份,就只能给你擦擦脸和脖子,到时候喝了药发一发,也就差不多了。” 冬日的酒水本就微寒,这会儿就着帕子在暖室里带着凉意挨上额头,霎时让天歌蹙了眉头,脸也转向一旁躲开。 林回春伸手,将天歌脑袋掰正,重新去给她擦额头。 这一擦,少女额头上霎时白了一片。 林回春见状一愣,翻过素帕一看,上头已经脏了一块,那颜色正跟人的肤色没什么差别。 “……准备的还挺足,知道扮男儿家得将脸往黑了图。” 老人家嘀咕一句,又看了看天歌的脸,“可这涂黑了也比寻常儿郎要白……” 摇了摇头,林回春起身,重新拿了一条帕子泅湿,准备给天歌擦脸。 然而这次帕子刚挨上脸颊,床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倒唬得林回春一愣,将帕子正掉在天歌脸上。 “……师父?” 天歌抬手将帕子拿开,待看到眼前人的相貌,眼中的戒备一闪而过,化作不解与疑惑。 “这是怎么了?” 天歌说着便要撑臂起身,可是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力气。 再嗅着浓郁的酒精味道,她便多少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我这是病了?” “你还知道?”林回春瞪了自家徒弟一眼,“不过没什么大碍,就是染了风寒,老实吃药两天就好了。” 说着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絮叨起来: “你说说你,多大的人了?还是我这个神的徒弟,居然也能染上风寒。” 天歌尴尬的笑了笑: “师父指责的是,徒儿知错了,往后一定多加留心。” 其实要真的说起来,天歌平素还是极其注意身体的,一来她通习功夫,保持着晨练的习惯,二来平素饮食又极其留意,所以自打回来之后,基本没生过几次病。 今日中招,应当是昨天晚上在醉仙楼开窗户吹了许久的风,回来之后又没喝姜汤驱寒就这么直接睡了,这才害了风寒。 乖觉认错之后,天歌撑着身子靠坐起来,这才留意到自己手中攥着沾过酒精的帕子。 再一想先前迷糊中感受到的凉意,天歌抬手摸了摸额头,暗叫一声不好。 可瞧林回春神色并无异样,她只好存着侥幸硬着头皮道: “师父,能麻烦您……帮徒儿拿一下镜子吗?” 林回春闻言回过头来,在天歌面上看了一看,而后很爽快的点了点头: “好,给你拿。” 说着将旁边桌上的琉璃镜给天歌递了过来。 看着镜子里还是那张脸,天歌不由松了一口气,可是很快她便觉察出不对来。 额头上这一块白色…… 看着手中的帕子,天歌一下明白了过来。 她用来易容的药粉什么都不怕,就怕用酒水擦拭。 平素她自己卸掉妆容,都是用湿帕子沾着浓度极低的酒水擦洗,如今林神医为了给她降温,用的都是烈酒,这一下子…… 天歌扶额暗叫疏漏,正在她想着要如何开口圆过去的时候,却听旁边林回春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 “你的病是我看的。” - 天歌愣了愣。 师父都站在这里甚至亲自照料她了,她当然明白自己的病是师父诊治的啊。 不过这话的意思? 是了,自己醒来这一会儿了,却还没跟林神医说一声谢呢。 想到这里天歌顿时乖巧: “麻烦师父跑这一趟照看徒儿,天歌谢过师父。” “……不用。” 听着林回春极其勉强的挤出这两个字,天歌不由蹙眉。 是她说错什么话了吗?怎么感觉师父好像有些生气? 可是她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啊,而且按照师父的性子,应当不会这么轻易生气才是,难道是她会错了师父的意思? 是了,师父看病是有规矩的,就算皇亲贵胄都不能例外,自己这个徒弟想来也不能搞特殊。 “那按您的规矩,师父想要什么?或者说您有什么其他的要求?” 林神医听了想打人。 可看着天歌面上一脸坦诚真挚,气却生生撒不出来。 老人家深吸一口气: “你的病是我看的,你的脉是我探的,你就没什么好给老头子说的吗?” 天歌这回是真的懵了。 该说的该谢的她可都说了呀,师父怎么好像越来越气了? 她是不是没理解好师父的意思? 天歌按着脑门儿,难道生病会让人变笨?可是她也没什么……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望着额头上的那块白色,天歌脑袋陡然一炸。 脉象…… 脉象! 师父这是直到她是女儿身了?! “师父……徒儿……” 天歌心中忐忑,却又害怕自己猜错,只能硬着头皮说着含含糊糊的话,不敢抬头看林回春,“徒儿不是有意瞒着您。只是一个人出门在外终归有些不方便,所以这才不得不这般行事,徒儿错了。” 林回春从一开始就等着天歌承认,如今一听她这么说,哪里会留意她这话根本没说那“这般行事”是怎么行事,只当她终于坦诚,心口憋着的气儿这才散了几分。 但话是这么说,面上的不满却要继续保持着着: “我今儿个来给你瞧了病才知道你是女儿家,你说,若是我没发现,你准备瞒着我到什么时候去?” 话被林回春直接戳破,天歌心中仅存的那点侥幸也彻底消散一空。 没等她开口,林神医又继续絮叨: “前儿个翟高卓还来养心堂拜访,明面上是谢我帮他母亲治病,可话里话外却问你的亲事安排,瞧那意思人还想将自个儿闺女儿说给你呢,你这倒好,居然来了一套假凤虚凰。” 天歌还正想着怎么道歉呢,一听林神医这话,忙不迭道: “师父您可千万别答应啊,徒儿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娶妻呢?我可是一直将秋云当姐妹看待的,这不妥,这不妥,可万万使不得。” “你还知道不妥。” 林神医白了天歌一眼,“不过你放心,我虽是你的师父,但你到底还有醉仙楼那个叔叔在,翟高卓找我也不过是探探口风,老头子还不至于不说不问就帮你定了亲事。” “哎呀师父您可莫这么说,我爹娘不在了,您和寒山叔对我来说就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往后若是结亲,定少不得您帮着相看。只是我眼下还小,谈婚论嫁的事情咱再往后放一放,不着急不着急。日后翟大人若是再问起,您就说……您就说我已经定了亲了,让翟大人给翟姑娘另觅两人。” 前头几句话听得林回春心里舒坦,可后头见天歌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林回春又来气儿了: “你是个女孩子,婚嫁之事怎么能说得这么随意?还有什么叫还早?人家徐芮这都定亲了,你这还是个假小子,往后瞧你可怎么嫁人?” 一听林神医这话,天歌伸手小心翼翼地拉着林回春的袖子,面上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 “嫁不出去那天歌就不嫁人了,往后就跟着师父好好学医救人,一直陪着您老人家。” 看着天歌这从未有过的小儿女态,林回春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当初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那时阿芸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长到这般年岁,应该也是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吧? 只可惜那时候的他太过无能,什么都做不到…… - 见林回春忽然发愣,天歌也不由顿住动作。 可是很快,她便小心地拽了拽林回春: “师父?师父?” 林回春猛然回神,看着面前带着几分担心的少女,不由松了一口气。 正要说些什么,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与此同时有传话声传来: “林神医,公子的药煎好了,小的这会儿能端进来了吗?” “可……” 林回春正要开口,似是想起什么,从桌上拿过一条还未用过的干净帕子丢给天歌: “绑在额头上遮住。” 天歌接过之后麻溜系起来,待打完结,她忽而一笑: “师父这是原谅徒儿啦?” 不然怎么会想着帮她遮掩呢? 林回春白了天歌一眼,没有理她,而是走到门口去亲自开门。 - 成伯等人因为担心,也跟着进来,待看见天歌额头帮着巾帕,不由有些不解。 不是说用帕子沾着酒水擦拭降温么?这怎么还绑在额头上了? 但有了先前的教训,此刻的成伯是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反正公子已经醒了不是? 果然神医就是神医,还是不要轻易怀疑的好。 方才被发现女儿身之后极度紧张,如今知道林神医会帮着自己隐瞒还原谅了自己之后,一直未曾觉察的疲惫之意便快速袭上心头。 看着天歌喝完药,林神医轻咳一声: “病人刚喝完药,需要好生静养歇息,你们都跟我出去,三个时辰之内不许有任何人打扰。” 说着又跟天歌道: “既然病了就多养两日,左右也到了年关,后头抽几日将先前学的东西来过个考核,年前便到这里。” —— 感谢@Tang160416小天使的月票!比心! 标题里这个女儿,emm,是女儿身的意思哈哈哈 正文 第61话 归来与端倪 有了林神医的吩咐,林府众人都乖乖守在外头,给了天歌充足的时间将额头的残妆补足并睡了个稳稳的好觉。 期间寒山闻言曾来探望,但因着天歌还在歇息,最后也只能跟成伯细问了情况,又吩咐府里人以后服侍要加倍用心,这才回了醉仙楼继续处理事务。 年前原本事忙,但因着天歌这一病,揽金阁的事情寒山都尽量挑在肩上,再加上养心堂那头也不用再每日过去,相较于府里走路都带风的下人们,天歌倒是难得的得了闲。 “要说我这来上都这么久,还是头一次有时间坐在院子悠闲晒太阳。” 几日过去,天歌身上的风寒已经彻底痊愈,连带着好几日大补的汤药喝着,人也比先前操劳的时候更有精气神。 原本是想出门透透气的,但奈何成伯等人老在她耳边念叨,不得已只能裹着大氅躺在铺着毯子的躺椅上晒太阳。 “不过成伯你说,我这盖着毯子抱着汤媪的样子,可还像别家颐养天年斗蛐蛐钓鱼的老太爷?” 听天歌这么说,成伯侧过身眼睛往旁边树上看去: “反正不管公子您说什么,这日子没过五天,您就不能出去。” 天歌闻言一滞,明明两日就好,可因为林神医临走之前说最好再多休息两三日,阖府上下便对这句话奉若圣旨,怎么着都不让天歌出去了。 捏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天歌无奈摇头。 这连着好几日什么也不干在府里养膘,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圆了一圈。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忽然从外头跑进来一人,还没到天歌面前便行礼禀告: “公子,外头有个叫小七的姑娘寻您,醉仙楼那边也派了人过来。” 天歌闻言眼睛一亮,登时从躺椅上蹦了起来: “你说小七回来了?!快快快!快带我去见她!” 闷了这几日,好容易有人来,尤其还是她盼了许久的小七,天歌几乎是小跑着过去的。 - 花厅。 天歌刚一跨过门槛,便听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哎呦我的好公子呦,小七可总算是见到您了,这一别两月,山长水阔,小七可真是想死你了!” 说着一道身影从旁边往天歌怀里倒来,看在紧随而来的成伯眼中,老人家忍不住猛咳两声,伸手挡住眼睛。 这…… 简直没眼看。 虽然以往对小七这时不时戏精上身的样子有些无奈,但此刻看见分别多时的故人,再加上这几日在府中闷得无聊,天歌竟是难得没有将小七无情推开,而是顺势扶住她,坏笑道: “都说别人相思是衣带渐宽终不悔,可我怎么感觉小七姐姐这两个月不见,好像有些圆润了?” 以往在揽金阁的时候,小七最介意的便是别人说自己胖,每天饭前饭后都要量一量腰身尺寸,若是哪一顿饭钱尺寸超了,那她能连饿两顿给减回来。 此刻一听天歌这话,小七登时心中一急,忙不迭站起身子摸了摸自己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腰,一脸着急: “怎么可能圆润了呢?不可能啊,虽然其他各分舵给我备了不少好吃的,可我都一直忍着没吃太多,怎么就又胖了呢?” 天歌闻言噗嗤一笑: “好了,逗你玩的!你这两个月四处奔波,在路上又吃不好睡不好,能胖那才是奇了怪了。” 小七一听这话,顿时收了手,噘嘴看着天歌: “好啊阁主,您这是来上都之后不学好,专学那些纨绔子弟的作风,甚至连我这个姐姐辈儿的人都打趣上了。” 看着小七通红的脸蛋,天歌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好了,不逗你了。这两日我还说在府里闷得慌呢,可巧你就回来了。来时我就已经让成伯去准备好了住的地方和热水,你这一路辛苦了,一会儿先沐浴歇息歇息,晚点跟我说说这次巡视的结果。” 见天歌说起正事,小七也当即正了容色认真应下。 说着又道:“小七来上都之前不知道阁主住在什么地方,所以便先去了醉仙楼,正巧寒山舵主那边正有消息要人传信,小七便跟人一起来了。” 此话一出,果见旁边一名一直站着的男子上前几步,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天歌。 打开信扫了一眼,天歌不由蹙了眉头,但眼下花厅人多,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见她将信收回信封,对那男子道: “你回去跟寒山叔说,事情我知道了,剩下的那部分人还望他继续盯着,有了消息及时来报。” 说着吩咐成伯:“小七姑娘一路劳累,一会儿让厨房做些好吃的送到小七姑娘屋里。” 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天歌这才拍了拍小七的肩膀: “先去泡个澡再吃点东西,一会儿歇息好了之后再来书房找我。” 虽然刚到上都,对眼下云阳城的局势和天歌要做的事情还并不熟悉,但小七到底极有灵性,明白天歌这是有急事要处理,便忙不迭应了下来。 - 书房里,天歌拥着暖炉,再次打开了先前寒山着人送来的信封。 手边的琉璃雪花球映着光,变得越发璀璨晶透。 前些日子,因为姬老爷子讲的那个故事,再加上当初在揽金阁的时候,揽金曾告诉他云山先生也是来自未来的人,而这两个人都恰巧是当初地府赞助名单上的一员,天歌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怀疑那赞助列表里的四十九个人有极大的可能会和姬老爷子或是云山先生一样,有可能是来自与当下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所以当这个念头萌生的时候,她便默下了那张列表上的所有人的信息,让成伯着人去查这些人可有譬如及老爷自己那般反常之处。 但是后来这些人的资料都送了过来,但却没有一个人如姬老爷子那般,前后变化异样。 这样的结果自是没能让天歌满意。 如果说之前调个人记载是为了暗中动作不打草惊蛇,那么后头一无所获后,她让寒山找来姚木匠,照着锦鲤令的样子复刻仿制了四十九块假的锦鲤令,便是她豁出去进行的进一步试探。 籍贯及生平或可造假,但送出去的四十七块锦鲤令,就像是明晃晃的信物,惊动这些“欠债”之人,好看他们是否会露出什么端倪来。 而眼下天歌手中这张薄纸,便是此次抛出锦鲤令之后,所差得的结果的一部分。 ——之所以说是一部分,是因为有些地方譬东南西南因为偏远,消息还不及传送过来。 信中所陈述的,只有上都分舵和西十府分舵所涉及到的那些商户的反应。 可是光就这些人的反应,已经让天歌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猜测是不是完全错了方向。 - 面对突如其来拿着一块小木片讨债的陌生人,有的人家瞧着讨债者年纪轻轻,便装聋作哑假装没有这回事,想要抵赖掉需要拿出来的资费; 有的人家面上承认,但让持令人回去等候之后,却反手又着人趁夜偷抢锦鲤令,乃至于连杀人灭口的算盘也打上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愿意承认。 譬如西十府中交原府的王家便爽然承认了信物,并叙说族中早有规矩,若有持令之人上门,无论男女老少贫穷富贵,都要后人按约兑现白银三万两给对方。 而后王家还盛情款待持令之人,稳妥起见还帮着那人将银子存进了隆昌钱庄。 …… 白纸黑字花头楷书,清清楚楚写着各家的表现。 但天歌最关心的,却不是当中哪些人被财富迷了眼毁约行凶,亦不是哪些人慷慨守诺值得一交,而是当中并没有仅仅对锦鲤令这个东西感兴趣的人,更没有对持令人感兴趣的人。 尤其是西十府的王家,如果现任王家家主没有说错,那么至少可以证明早在数年前王家先祖便知锦鲤令这个东西,但那时候的王家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她会在几十年后重生,甚至带着木令来讨钱呢? 总而言之,就目前手中所有的证据来看,都证明了一点,那就是名单上的那些人,并非都如云山先生和姬老爷子一样来自未来。 可是,云山先生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姬老爷子又是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呢? 难道他们真的跟锦鲤令没有关系? 可若真是如此,他们二人的名字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张名单上? 还是说,真正与她手中锦鲤令有关联的人不是如今的云山和姬老爷子,而是当初那个土生土长的蒋云山和姬老头? 一时间,万般思绪涌上心头,让天歌莫名生出几分烦躁。 如果这四十七位商户都没有异常之处,那她是不是要尝试着着人再用一块木令,去寻个机会试探试探姬老爷子的反应? “不,不行。”天歌缓缓摇了摇头,“不能贸然冲动,还得再等等。” - 随着轻薄的信纸在炭盆中跃动起蓝色火焰,信中所汇报的事情都随着银丝炭的热度化作飞灰齑粉。 恰逢此时,屋外响起敲门之声,紧跟着成伯的声音响起: “公子,小七姑娘来了。” 天歌闻言起身,将方才拿下来的琉璃水晶球重新放回多宝阁上方的架子上,这才对着外面扬声: “进来吧。” 泡了一个热水澡,再换上一套衣裳,吃饱喝足之后,眼前的小七相比方才风尘仆仆赶路的样子,顿时多了几分娇美动人。 “怎么样,这次巡视可还顺利?” 天歌一边开口问询,一边倒了杯茶给小七递了过去。 当初天歌接替揽金阁位子的时候正是八月,按照惯例,作为阁主应当亲自前往各分舵进行下半年的巡查。 可是奈何天歌着急来上都,再加上前不久才见过几位分舵主,所以这便让小七代为巡视。 喝了一口茶水,小七将此行所见所闻所获逐一回禀之后,似是想起什么,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各分舵并无异样,不过当初小七从东十府和南十府巡视结束之后,本想直接渡江来北七府,但念在有东西落在总舵,便想着顺路回去取一趟,却没想到看到金总管在茶楼与人密会。” “小七想着阁主临行前的嘱托,便存了个心眼,在临安多留了两日,趁着后头金总管又一次出门的时候,暗中摸进了他的屋中,结果发现了几封他与人所通的信件。” “信上内容大都是约金总管出去会面,且每次都是不同的地方,看上去并无异样,但那几封信落款处都有这样一方徽记,未免太过巧合,所以小七便照着样子将这徽记拓了下来。” 说到这里,小七顿了顿,留心着天歌的神色。 见天歌没有怪罪她的意思,这才放心继续开口: “阁主如今离开总舵前来上都,将总舵那边的事情都交由金总管打理,自然也有对金总管的信任。虽说金总管与人会面没有什么,也有可能是在谈说生意,但咱们阁中又不是没有单独叙话的地方,这样故意避开阁里,在外头论事,且不止一次,怎么想都觉得怎么怪异。” 看着上头的徽记,天歌只觉有些莫名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端详了半晌无果之后,她将纸笺重新折叠好收起来放回信封道: “你明日跟我去一趟醉仙楼,咱们去看看杭州总舵那边递过来的年账。正巧你刚从各分舵巡视过来,江南账目的实情如何会比我更清楚。” 小七闻言忙不迭放下见茶水拱手领命: “诺。” 天歌点了点头,将信收入匣中放好,又叮嘱道: “对了,日后在上都行走,喊我公子便好。邵氏兄弟二人也在府中,总是喊阁主多少会让人觉察出端倪来。” 小七自是应允不迭,天歌说着示意她落座: “你从临安那边过来的时候,不知府中境况如何了?褚流和那些孩子们,还有宋婶小千他们过得可还好?” 听天歌问起这个,小七笑了笑道: “公子放心,府中一切安好,褚先生教导的那些孩子也很是勤奋,有您安排的人从旁照应,万事皆安。” 尽管每个月都会收到褚流的来信,但天歌知道褚流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所以听他信上说是一回事,如今听小七说起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如今知道临安一切皆好,她心中终归是宽慰了几分。 话到此处,又听小七道: “对了,还有公子天衣阁的生意,如今也是临安府的独一份,甚至比曹家还得勋贵们的喜欢。孙三一直念叨着何时能来上都跟着您做事,好在上都开一家分铺呢。” —— 感谢@东陵一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62话 问题与彻查 来上都开一家天衣阁的分铺,是孙三的梦想,也是天歌在临行前给他的允诺。 原本在临安的时候,开天衣阁只是为了抢占曹家的先机,给曹家和他们背后的卢贵妃使使绊子。 可是后来天歌接任了揽金阁,对天衣阁的盘算可就不仅仅是用来恶心人曹家和卢家这么简单了。 曹家先前虽因为那些官司绊脚,在江南的名声坏了一阵,生意也受到了一些的影响,但他们却依旧是皇商,依旧是卢贵妃背后金钱来源的一部分。 只有完全抢占了曹家的皇商生意,才能彻底斩断曹家和卢贵妃的联系。 一口饮尽茶水,天歌将杯子放回桌上: “明儿个一道去醉仙楼看看天衣阁这半年的账目,若是临安那边当真可以放心放手了,那么开春便让孙三和褚流他们一道来上都。” - 因着这些日子被林回春免了去养心堂点卯学医,所以第二日一早,天歌用完饭之后便去了醉仙楼。 成伯本想再拦着让她歇息一日,可天歌是当真有事,再加上那活蹦乱跳的模样是着实不见异样,成伯这才不得不放了人。 但临行前,却还是对小七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小心照顾好天歌。 “以往来上都的时候,都是未央姐姐陪着老阁主一起,总听她说上都别院的成伯是个周全人,今儿个才算是见识了。” 放下车帘,小七撅了噘嘴道。 天歌闻言笑着一敲她脑门:“你就干脆直说嫌老头执拗还啰嗦不得了,在我面前这话还拐来拐去的。” 说着天歌叹一口气:“其实成伯也是为了我好,在上都这些日子,他老人家着实挺照顾我的。我原以为来了上都之后,或许还会有人不愿意接纳我,或是对我接任阁主心生不满,但来了之后,我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不管是林府上下,还是醉仙楼众人,待我甚至比总舵那边都亲近,这倒是全然出乎我的意料的。” “总舵那边老阁主一直在,所以兄弟们大都更认阁主,再加上金总管先前总跟您不对付,所以难免在您做了阁主之后不大能快速转变过来。但是上都分舵都是寒山先生打点,只要他尊您为主,便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小七说完这些,怕天歌误会,又连忙补充道: “当然,小七这意思不是说他们对您好因为寒山舵主的态度,只是有寒山舵主的配合,一切才会这么顺利。话说回来了,就算不配合又如何,阁主是老阁主亲自选定的继任者,其他人就算有什么不满,除了接受也只能接受。” “反正小七今生会一直站在公子这边,只要您一日不主动卸任,那您就是小七认定的阁主。” 天歌闻言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吧,我不会误会寒山,也不会辜负你的看重。” - 马车辘辘,很快便到了醉仙楼。 要查总舵账目的事情,为免走露风声,天歌并没有提前让人传话,所以当如今陡然提起,寒山也微微愣了一愣。 好在也只是一瞬,寒山便从左手边的一沓账册里翻出了几册,双手递交过去: “公子,这些是总舵这一年的账目汇总,我这边还在复核东十府的账目,这些还没来得及看。” 天歌接过之后笑了笑: “那正好,我和小七就一道来看看,也帮你减点压。” 小七虽说偶尔看起来不大正经,但她和未央都是揽金培养出来的得力助手,又是同门师姐妹,所以账算上也很是清楚。 而天歌因为在地府的机遇,算学上更是精通。 这两个人遇到一处,几乎不到半日,变核算完了临安总舵今年的所有账目。 单就数额来将,确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问题,但却有一点引起了天歌的注意。 “总舵的马匹生意,我若没记错主要是东和府的李家合作,可为什么现在却直接越过李家,和江北华家勾连起来了?按说江北华家应该是北七府的地界吧?” 揽金阁生意涉及各方,明面上丝绸茶叶瓷器皆有,但这些当中最值钱的却还是马匹生意,每年都是阁中很大的一批进项,好的时候甚至可以够的上情报业务的收入。 所以这一项的变化,很快引起天歌的注意。 当然,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从东和李家到江北华家的转变,正是从八月天歌接任阁主职位开始的。 听到天歌的疑惑,小七想起先前巡视时得到的消息,解释道: “老阁主时期,一直和东和李家合作,但去年李家闹了一场马瘟,马匹减产,老阁主念在多年生意伙伴的份上,主动给李家提价,让李家后半年补足因为马瘟欠的马匹数量。” “但后来李家虽然如约补上了马匹,却觉得我们还能给更高,便狮子大张口,下一茬马儿要价涨了两成才愿意给咱们,所以老阁主一生气,便干脆断了与李家的生意准备另择马商。” “江北华家就是在这时候进入的候选名单,除了华家之外,还有另外三家。老阁主懒得与这些马商打交道,便将这件事交给了金总管去处理,各家比价之下,金总管最后选了江北华家。” 天歌原本正在了然点头,可一听小七提到黄金,便不由蹙了眉头。 她拿起明细收支亏损的账本,凝眉仔细翻查,看到一半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小七,指着其中一条亏损: “以往购马之后,在咱们自己手中马儿损失也这么厉害么?” 小七凝神一看,不由摇了摇头: “这小七便不知了。以往都是未央姐姐陪老阁主核算。不过您或可问问寒山舵主,看他知道的可会多一些。” 有了这句话,天歌当即转身去了隔壁书房找寒山。 闻说天歌来意之后,寒山从身后的架子上抽出一本册子翻开: “这是以往各年马匹生意的营收亏损情况,公子可对比一下。” 这不看还好,一看一比较,今年的状况便显得极其夸张。 “好一个黄金!竟然真敢动手脚!” 一翻手合上账本,天歌不由咬牙。 “金总管?” 寒山见状不由微愕,从天歌手中拿过账本翻开看看之后,眉头霎时紧紧蹙起:“这老小子怎么敢?” “若我没有记错,马瘟总是连片发生的吧?” 虽不知天歌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但寒山还是点了点头: “马瘟虽不传人,但在马匹中间的传染,就跟瘟疫一般,水源,料草,马粪,甚至离得近的空气,都会引起传染。所以每当马瘟发生的时候,对马商来说总是晴天霹雳,能保产一半都算是极好的运气。” “先前与李家竞争的马商中,那个刘家也是东和府的吧?” 天歌偏了偏脑袋,这句话问的却是小七。 小七闻言点了点头: “公子没有记错,东和府李家和刘家一直是最大的马商,人称南李北刘,两家马场也是延东河南北分布,跟临安临近。最初咱们准备选择的其实是刘家,但是后来想着两家临近,万一刘家马匹也出了问题,这才舍近求远择了江北华家。” “那刘家马场可闹过马瘟?” “好像没有。”小七摇了摇头,“当初李家还曾因此怀疑刘家作祟,甚至告了官,但后来没有找到证据,这件事便不了了之成了悬案。” “刘家可不会这么傻。”天歌眯了眼睛。 两家既然同用水源,且马场隔河相望,若是一个不小心,定会殃及自身,刘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李家倒下之后,看似是刘家捡了便宜,但最终得了好处的,却是江北华家。 最有意思的是,明明华家是揽金阁千挑万选出来,可最后这华家卖给揽金阁的马匹却还是比照了先前揽金照顾李家时给的价位,但到手的马匹死亡率,却有些出奇的高。 由此可见,江北华家不管是成本还是马匹质量,都不是几家当中最好的。 “所以,阁主是怀疑金总管收了华家的好处,所以这才在竞标的各家马商中选择了华家?”寒山问道。 然而天歌略一沉吟,轻轻摇头: “若只是这样,那还罢了。” 寒山闻言顿时心里一惊:“您是说,李家马瘟的事情有可能也有金总管的授意?可这未免……” 天歌冷笑一声: “华家地处江北,按理做不到临安的生意。若不是黄金,华家甚至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李家闹了马瘟,揽金主动提价收购无异于雪中送炭,李家高兴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还敢想着主动提价?” “光就这两点,此事就已然疑点重重。” 说完这句话,天歌看向寒山: “我知你们几个分舵舵主都是拜把子的兄弟姐妹,这些年来交情不浅,但若此事真是黄金所做……,” “公子放心,寒山定会秉公办事。”寒山连忙肃然拱手。 “那我就放心了。马匹生意让人去查,总舵今年的账目也再重新核查一遍,不只是马匹,还有丝绸茶叶瓷器生意,甚至连黄金这个人,也好好查上一查。”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 “让你的人注意小心,别被金总管察觉。” - 有了黄金这桩事,天歌的心情可谓一落千丈。 她原以为黄金对她只是情绪上的不满,可如今看来,这不满已经从个人情绪延伸到阁中生意,甚至有渎职吞财之嫌。 好在之后天衣阁的账目干干净净清清楚楚,这才多少让天歌的心情转好几分。 提笔写了问候褚流和孩子们还有宋婶小千的家书之后,天歌思索片刻,又给孙三和红豆写了一封信,叮嘱他们安排好临安天衣阁中接替的人,准备年后动身北上。 对于接替的人选,天歌并不担心,因为当初从临安离开的时候,她便提醒过孙三早点培养接替者,这几个月过去,接手应当已经不成问题。 将所有的信件都封好之后交给揽金阁的蛛网,天歌总算松了一口气。 看着暖阳透窗而入,天歌正欲开窗,想了想还是止住了动作,转头道: “吩咐李大厨做几样楼里的招牌菜,然后帮我打包起来。” “公子今日不在楼里用膳?”寒山奇了。 天歌笑了笑:“今日不了,好几日没去养心堂,他老人家帮我诊治,现在我人好了,得去看看师父好让他老人家安心。” - 天歌提着食盒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正好被胖伙计冬青瞧见,连忙跨出门槛迎了上来: “公子今儿个怎么来了?您身子好利索了?” 天歌拎着食盒往前走,笑着捶了他一拳道: “这话你可得小心着说——师父亲自出手,我能不赶紧好吗?” 说着跟冬青叙话:“我这两日不在铺子里,你们可还忙得过来?” “到了年关都没什么人了,看病的人也少了,就怕年关触霉头,所以小的们也得了闲,这不这会儿就等着开饭呢。” 摸了摸肚子,冬青憨憨道。 说到这里,反应有些慢的冬青这才注意到天歌身后跟了个漂亮的年轻姑娘,一眼看过去便霎时红了脸,话也说不利索了: “公子,这……这位是……” 天歌闻言道:“哦,这位是小七姑娘,以后会常跟着我四处走动,自己人,有劳冬青哥往后照顾着点。” “好好好。”冬青憨厚一笑。 “对了,师父呢?我给他带了醉仙楼的烧鹅。” 说着天歌晃了晃食盒。 “上午翟大人来了,这会儿正跟先生叙话呢,估摸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我去给公子瞧瞧去。” “没事,我自己……” 天歌话刚说到一半,忽而想起林神医先前在她床前说过翟高卓有问说亲事的意思,不由把最后几个吞了进去,调转回头,笑着将拎着的食盒塞进冬青手里: “罢了罢了,既然师父有事,我就不打扰了,这食盒你记得拿给师父,就说我孝敬他老人家的,等改天师父得了闲,我再来探望他老人家给他带好吃的。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正文 第63话 所见与热闹 “可是公子,先生这就快出来了,您……” 冬青的话还没有说话,便瞅见天歌塞完食盒,逃也似奔出门跳上马车。 小七紧随其后,不多时门口停着的马车便远远的去了。 拎着食盒挠了挠脑袋,冬青不由小声嘀咕: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啊,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说着回过身往后院走去。 谁知刚过门槛,便见林神医陪着一人从书房走出,眼瞅着便要往门口来。 冬青见状忙不迭拎着食盒迎了上来: “先生,公子刚送了醉仙楼的烧鹅过来看您,说刚出锅的,天气寒,让您趁热吃。” 一听这话,林神医不由往他身后张望,却没瞅见天歌的身影,不由道: “那小子人呢?怎么不见影儿了?” “哦,公子听说先生忙着见翟大人,本来说是先等一会儿,然后留下来陪先生一块用饭的。但淋到跟前好像又想起还有一件急事未办,便匆匆告辞,说改日得了闲再来看望您。” 听到翟大人几个字,林神医的眉毛跳了跳,很快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面上应和又是另一回事。 想到这里,林神医笑了笑,对着冬青示意: “醉仙楼的烧鹅确实要趁热才能品出原有的酥烂细嫩,冬青你先去花厅布菜。” 说着林神医看向翟高卓:“既然小徒恰好送了东西过来,不知翟大人可愿赏光移步?这醉仙楼的烧鹅可是咱们上都城的一绝呐。” 没有人会跟好吃的过不去,左右方才翟高卓跟林神医出来,便是准备一道吃饭,所以自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 马车稳稳向前,眼见瞅不到养心堂了,天歌这才放下车窗帘,稍松了一口气。 谁知刚收回视线,便见坐在对面的小七似笑非笑般望着她。 天歌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盯着我做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吗?” 小七一甩帕子抛了个媚眼,凑到天歌跟前,笑着瞅她: “公子这是想避着翟高卓翟大人啊?” “我避开他做什么?”天歌转过脸去,却听小七噗嗤一笑,又凑近几分: “我说公子,您这皮肤可是真真儿的好,简直跟姑娘家似的。” 说着便要上手来捏天歌的脸蛋。 天歌吓得忙不迭往边上挪动几分避开: “瞎说什么话呢你,没规没矩的。我看你这样子像是一点不饿,不然你先下车回府,我跟吴叔一道回阁里用饭去?” 一听这话,小七连忙坐直了身子: “公子说得这是哪里话?咱都忙了一上午了,小七可早就饥肠辘辘了。您可不能光让马儿跑,却不让马吃草呀。我早就听未央姐姐说寒山舵主这醉仙楼里的烧鹅是上都一绝,公子慷慨大方最是体谅咱们底下人,哪能让小七就这么轻易错过不是?” 瞧着小七这样子,天歌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那你便老老实实坐好了。上都不比临安总舵,你在揽金阁里再怎么闹着玩都没事,但在上都做事,还是多注意自己的举止,免得被人诟病。” 小七瘪了瘪嘴,一吐小舌头: “知道了。” - 临近年关,大多商铺都到了分发红利的时候,众人的钱袋子也都比平时鼓了几分。 天歌带着小七打了个来回重新到醉仙楼的时候,二楼三楼的包厢都已经满座,掌柜正为难着要如何安排,却见天歌指了指大堂里一对刚起身的客人: “不用大费周章了,我们就坐那桌吧。不用惊动寒山叔,我们吃过饭便走。” 新空出来的位置正好临窗,天歌带着小七和吴叔一并坐下,外面街上的景象正好看得清楚明白。 虽说眼下距离新年还有几日,但满街的灯笼已经挂了起来,各家铺子前的花楼架子也正在搭建,看上去热闹喜庆至极。 “都说上都城里的年节最是热闹,这一看倒是真比咱们临安强上许多。” 小七虽说在阁里见过不少珍奇,但却甚少出来走动,所以如今瞧见什么都觉得稀罕新奇。 天歌闻言,喝了一口茶水轻笑: “上都的年节灯会是一年一次的盛世,因为皇帝会登上摘星揽月阁赏灯观景,所以每年各家商户都会费尽心思布置自家花楼,明里暗里一较高下。” “而上都的官员们,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为了表现自己的尽职尽责和这一年的功绩,他们会竭尽所能营造出百姓富足安乐的场面,好让不出上都的皇帝看到眼前的和平吉祥,相信大周上下一心,海晏河清。” 说着天歌指了指外面街头一角: “瞧见那地方了吗?平素你会看到有不少乞丐蹲在那里,专门守着来往醉仙楼和对面茶楼的贵客行乞,可是为了让上都城看起来富庶康乐,那里的乞丐已经提早被人给赶出了城,得等到年关过了,才有进城的机会。” 前头的话小七还能明白,但一听后面的话不由皱了眉头。 毕竟在临安城,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 “那些乞丐本就无处借宿,这若是在大冬天的被赶出城,又还能去何处乞讨?以前是穿不暖睡不好,现在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 说到这里小七叹了一口气: “要说当年我和未央也都是老阁主捡回来的乞丐,承蒙老阁主悉心培养,让我和未央留在阁中,才有了今日的小七。若不是老阁主,怕是我也会和那些行乞之人一样,只剩下苟且存活和被驱逐的命了。” “只可惜,这些人就没有小七这样的好运气了。” 天歌本是随口一提,想说这上都城并非真如明面上这般风光,却没想到勾起小七的过去,让她心生惆怅。 心思一转,天歌忽而轻叩了一下桌子: “你可想帮这些人?” 小七闻言眼睛一亮:“公子有办法?” 天歌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却听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人不由同时往外看去。 - 醉仙楼的对面是一家茶楼,而茶楼的旁边则是上都最大的秀楼春锦阁。 据传春锦阁的出产的织物细腻柔软如冰肌玉肤,上都城里不少勋贵之家的夫人小姐都喜欢在这里定制绢帛,所以春锦阁在上都城里,亦是赫赫有名的商家。 但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在春锦阁闹事砸场子,铺子里连着三匹布帛都被人给丢了出来,仍在门口的大马路上。 老百姓们哪里见过这阵仗? 不多时,春锦阁外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并且吸引着更多的人赶来吃瓜凑了闹。 “吴叔,去看看怎么回事。”天歌蹙着眉头吩咐。 吴叔忙不迭起身往外走去。 只半盏茶的功夫,便又带着消息回来: “闹事的是安平侯府的那位郡主殿下。” “你是说宁馨郡主?她这两日禁足被解了?” 天歌挑了挑眉,没想到宁馨这好不容易被禁足,这还没几日却又出门溜达。 吴叔点了点头: “前几日陛下不是下了赐婚的旨意么?这位殿下与卢公子眼见着便要在明春讲国试之后成亲,如今自是忙不停歇的为之后的婚事做准备。” “小的方才听说,郡主殿下原是看上了春锦阁的远山雪绸,准备用来缝制喜被,谁曾想这批远山雪绸是姬家少爷亲自来春锦阁为芮小姐定下做衣裳的,所以掌柜的不敢擅自卖出。” “您是知道的,郡主殿下和姬少爷本就水火不容,如今见掌柜的不肯卖给她,心中自是恼火生气,道了句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轻易得到,便趁着店里的人不注意,拿起裁布的剪刀划烂了那些绸缎,想也不想就给从铺子里扔了出来。” 原本听到吴叔说是宁馨,天歌尚起了几分兴致,想看看这位郡主殿下在吃一堑之后,是否有长一智。 可如今看这行事的作风,却还是原先那飞扬跋扈做事不过脑的样子,便顿时没了兴趣。 赶巧这时候伙计已经将菜上齐,天歌便示意吴叔落座动筷。 然而吴叔却稍一迟疑: “公子与姬少爷和芮小姐交好,这郡主殿下毁了姬少爷给芮小姐定的锦缎,咱们可要去姬府通传一声?” 天歌闻言冲着外头的人群抬了抬下巴: “外头如今闹得那么大,就算是围观之人不说,没了锦缎的春锦阁也会早早就着人去姬家报备通传的,不同咱们费心。” 说着给吴叔递了筷子: “好了,快些坐下吃饭,赶紧填饱肚子,一会儿可有的热闹瞧了。” - 天歌此话不假,几人这饭刚吃到一半,便见姬大少爷领着几个人赶来。 一众吃瓜百姓乐得从旁看热闹,自是赶紧让开一条道让姬修齐进去。 这时候宁馨正巧带着人从里头出来,一见姬修齐便狠狠地瞪了一眼准备下台阶走人。 姬大少爷哪里会这么轻易放人?当即定住步子站在春锦阁门口冲着里头扬声: “老板!小爷先前订的远山雪锦呢?还不得快些拿出来?爷可等着给心上人做年节的新衣裳呢!” 姬修齐刚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张望的春锦阁小厮便远远的瞅见人影通禀了老板,所以姬修齐几乎话刚出口,那老板便出现在他面前小心打恭: “这这这……您订的远山雪锦本已到货,可是方才郡主殿下也瞧上了那锦缎,这拉扯之下一个不小心,这锦缎便……” 说着老板一脸为难,目光示意姬修齐往地上看。 瓜众自然深谙吃瓜精髓,忙不迭齐齐往后退了两步,看上去是想让地上被剪的破碎摔的沾灰肮脏更加清楚地呈现惨象,却也正好让本来已经即将迈入人群离开的宁馨郡主重新晾在了场内。 “啧,老板,饭可以乱吃,话可是不能乱讲的啊。” 姬修齐上下打量了老板一眼,踱步到那几匹锦缎跟前: “你方才说这上好的远山春锦是被郡主殿下拉车之下弄成这般模样,可我瞧着这上头怎么越看越像是被人用剪刀剪的呢?郡主殿下代表着皇室颜面,你这样乱编排扯谎,可得小心被官府问罪!” 说着,姬修齐似是才看见宁馨就在旁边似的,吃了一惊道: “呀!没想到郡主您也在场,这老东西满口胡言损毁郡主殿下清誉,您难道就不管管?” 不等宁馨开口,旁边的老板忙不迭叫屈: “好我的姬少爷,我这哪敢骗您,又哪来的胆子污蔑郡主殿下啊?您可莫要乱说胡话。” 他着人去叫姬家小子过来,是让他看清情况,莫把交不出锦缎的责任怪到春锦阁头上,可不是要开罪宁馨郡主甚至得罪皇家的。 不然他方才何必说是不小心拉扯? 如今可倒好,这姬家小子不找宁馨郡主的麻烦,却还要给他乱扣帽子,根本就是乱咬人嘛! 姬修齐冷笑一声。 他哪里看不清这老板的盘算?想让他和宁馨硬碰硬,由此撇清春锦阁,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老板说我说胡话,那您的意思是郡主不是被你们污蔑,而是确确实实存心要将小爷已经预定的远山雪锦毁掉了?罢了,我也不问你,既然殿下就在跟前,那我就问问郡主殿下,你到底是不是在乱说话。反正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就不相信郡主殿下会撒谎。您说是不是啊,殿下?” 姬修齐笑意灿烂,一脸期待地看向宁馨,在外人看来满是真诚,但看在宁馨眼里,却是满满的挑衅。 一场禁足,让宁馨消瘦许多,也不再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说风就是雨。 但这却不代表,她就真的能一下子转了性子,变得能屈能伸。 望着眼前这个满上都她最讨厌的人,尊贵的郡主殿下哪里会忍受这份嘲讽? “这锦缎是我故意剪破丢出来的又怎么样?我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是毁掉,你也别想得到。” 宁馨冷哼一声,恨恨地盯着姬修齐说完这些话,又转头看向春锦阁的老板: “几匹破布,你们春锦阁不稀得给,本郡主还不稀得要!从今日起,你们春锦阁就算是求上门来,本郡主也不稀罕你们春锦阁的破东西!” 说着宁馨一甩袖便要离去,却听姬修齐在后再次扬声: “郡主且慢!” 正文 第64话 事了与主意 “你有完没完!”宁馨咬牙停步,转头瞪着姬大少爷。 “当然还没完呀。” 姬修齐轻啧一声,“既然殿下已经承认锦缎是你所毁,我买锦缎的银子可不得找您要回去?” “银子?”宁馨闻言冷笑,看一眼身边随从,“给他银子!” 姬修齐面上含笑: “远山雪锦价同贡品云澜锦,一匹价值千两,殿下一共损毁三匹,还请立付姬某三千两银子。” “三千两?!你怎么不去抢呢!” “殿下若是不信,春锦阁的老板就在跟前,不信您问问看嘛!” 对上姬修齐看好戏的神色和宁馨带火的目光,老板虽有心不愿起冲突,但此刻却已经避无可避。 若在平时,本着和气生财的念头,他定会自认了亏损,以求与两边结好。 可是姬修齐与宁馨之间势同水火,方才绸缎他没有给郡主,就已经得罪了人,如今就算自认吃亏,只怕落不下半分好不说,还得白瞎了这三千两银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由此得罪了姬家少爷这个大主顾,往后这生意那可就越做越难了。 想到这里,老板陪着笑脸道: “不瞒郡主殿下,这远山雪锦,确实值这个价……姬少爷先前是全款订的锦缎,所以这银子也早就入了账,您若不相信,小人这就让掌柜的去拿账本来给您看。” 说着对旁边的掌柜一招手,后者很快回铺子里将柜上的账本给捧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账目为证,自是再没什么好说。 便是天王老子过来,也得老老实实按照数额赔偿。 这三千两银子对大商户算不得什么,但宁馨今日出门统共才带了一千两银子,再加上先前各处采买已经花了不少,哪里还有银子能拿出来? 而且对整个安平侯府来说,这三千两银子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不想再继续在此事上纠缠下去,宁馨挤出一个笑来: “本郡主今日出门没有见带这么多现银,姬少爷着人去侯府问管事的要银子吧。” 说着转身又要走,却被姬修齐再次拦下: “口说无凭,侯府管家哪里会信我这个小民胡诌?殿下若是拿不出现银,不妨白纸黑字打个欠条,也免得日后我找不到郡主,管事的又不认我一平头百姓。” “姬修齐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怎么能叫欺人太甚呢?要我说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出来那就写张条子以作凭据。规矩本就是这样,殿下不愿按规矩办事,莫不是想赖账?” 这话一出,宁馨就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毛。 不管不顾旁边还有人,当即摘下腰间挂着的鞭子冲姬修齐甩过去。 但她身子还没好利索,一鞭子下去力道不及先前不说,还被姬修齐身边的风来将鞭子另一头拽住,死活抽不出来。 “郡主殿下这般恼羞成怒,莫不是被在下给说中了,殿下就是想赖账不愿意还钱赔偿?” 从风来背后踱出一步,姬修齐负手身后一脸贱兮兮的笑。 “几匹破布就想诓骗本郡主三千两,焉知你们不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行吧行吧,既然郡主殿下非要这么说,那就算是我和春锦阁的老板串通好了算了。左右这三千两银子对小爷来说不过毛毛雨,不像郡主殿下如今马上出阁,得想着法子给自己攒嫁妆不是?” 说着姬修齐冲风来摆了摆手,“放手放手,这银子咱们不要了。” 风来乖觉松手,并在姬修齐的示意下后撤两步,可谁成想宁馨郡主下一鞭就这么再次袭来: “姬修齐!我撕了你的嘴!” - 鞭子破风之声传来,带着十分的怒气与力气,连围观百姓都忍不住倒嘶一口冷气闭眼缩肩。 然而料想中的尖叫声却没有传来。 有人拦住了郡主殿下的愤然一鞭。 但这人却不是先前出手的风来。 男子长身玉立光风霁月,眉目温文含情带意,就似天光破晓,亦如霞光乍泄。 “光……光彦?” 看着面前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宁馨郡主有一瞬的失神,可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现在要做的事是教训姬修齐。 “光彦你让开,我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 说着宁馨腕上用力,想要将自己的鞭子抽回来,谁成想不等她抽出,下一瞬已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上她的手,带着温和却又不容拒绝的力道将鞭子从她手中拿下。 不等宁馨说什么,卢家公子已经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护在自己臂弯之下: “这三千两银子,我替你出了。” 此话一出,宁馨不由愣住。 她没有听错吧? 光彦刚才说了什么? 他要帮她出这三千两银子?! 而且…… 宁馨微微侧头,看着揽着自己的手臂,感知着透过衣衫传来的温暖,有些做梦般的恍惚与难以置信。 光彦他……他居然,会主动护着揽着她了吗? 以往她想要光彦抱一下自己,都会被光彦以男女授受不亲拒绝,可是这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居然主动护着她揽着她…… 心上人的出现让先前还怒火冲天的郡主殿下失了神,忘记自己正在与人斗气,就此沉溺在突如其来的幸福里。 - 接过卢家侍从递来的银票,姬修齐不由玩味一笑: “看来坊间传闻没错,卢公子对郡主殿下是真的一往情深。” 卢光彦神色淡淡不辨喜怒,说话的声音亦是波澜不惊: “姬少爷数数这数目可对?” 姬修齐扫了银票一眼: “卢公子为心上人花钱,自不会短了银子。” “既如此,那今日这桩误会便算澄清了吧?” “这是自然。”姬修齐挑了挑眉。 “那卢某与郡主这便告辞了。” 说着卢光彦一颔首,手上微一用力,便揽着宁馨上了旁边的马车。 银子还清,事主也走了,便没什么热闹可言,百姓们自然而然也就散了。 看着马车远去,姬修齐回头看向旁边的春锦阁老板,笑道: “我若是没记错,春锦阁的规矩,客人全额订下的锦缎是不能如半定金或是其他货物一样摆在铺子里展示售卖的吧?” 那老板前一刻还抚胸顺气心想躲过一劫,可如今姬修齐这话一出,老板面上的松缓霎时凝滞,只剩尴尬不安。 舔了舔唇,老板硬着头皮开口: “姬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春锦阁是有这样的规矩,不过今日事出意外……这,这不锦缎刚到,咱们铺子就想着姬少爷以前催问了好几次,定是着急用来给心上人做新衣,所以也没多想,便把锦缎从后头搬了出来准备送到贵府去的,谁曾想就在往外搬的时候,给郡主殿下瞧见了,这才有了今日的冲撞。” 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之后,老板接下来的话可就利索多了。 “方才您也见到了,因为咱们春锦阁一直坚持要将锦缎留给您,这才惹怒了郡主殿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所以……” “所以什么?您的意思是说,若非要将锦缎留给我,便不会有今日这桩事儿是吗?” 姬修齐冷笑一声打断了老板的话。 “小爷也不是头一次在你们春锦阁买东西了,这样的说辞你觉得我会信吗?且不说你们铺子里送货都是走后面库房门,我订的这远山雪锦早在昨日便送到了吧?你真当小爷我不知道你故意延后送货,就是为了领着那些夫人小姐去看这三匹现货,以吸引她们从你这里预订来年的雪锦吗?” 那老板本以为自己找的借口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可谁知他心中的盘算和做的那些小手脚竟是被姬修齐给猜了个透,吓得那老板忙不迭哭诉: “是老头子猪油蒙了心,对不住姬少爷的信任呐!老头子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 “行了,大街上哭哭闹闹的,你不要老脸,我可还怕被人说欺负老人呢。” 姬修齐没好声气的打断了老板,转了转自己指头上的玉板指: “我呢,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但也不容许随便什么人爬到我头上。你既认了是春锦阁的错处,自是该给出应对的法子。说说吧,你准备怎么办?” 见姬修齐是真的要较真的模样,那老板枝也便收了哭闹扮可怜的作态,想了一下道: “姬少爷订雪锦的银子,已经从郡主殿下那里得了赔偿,可因为小店之错,误了姬少爷用锦缎的安排,这部分的损失,春锦阁自是得认下。” “姬少爷看这样如何——小店愿意从铺子里拿出三匹上等蜀锦赠与少爷,以解少爷用锦之急,并应下来年最早的三匹远山雪锦给您,并免收您的订金,您看如何?” “既然老板您这么有诚意,我这自是不好再咄咄逼人。”姬修齐弯唇一笑,“这样,你的蜀锦我也不要,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便算过去,怎么样?” 老板闻言一愣,面露迟疑:“这……您说的这件事,是……” “将你们春锦阁的天螺纱卖给我。” “这不可这不可。”老板忙不迭摆手摇头,“春锦阁花费三年的功夫,才织出一匹天螺纱,哪能说卖就卖?” “不卖?不卖你织它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不就是想用这匹天螺纱作明年皇商的评选之物,以盖过那曹家的风头去?” 听姬修齐这么说,那老板不由正了容色: “既然姬少爷已经知道,那便更应该明白,春锦阁不会将天螺纱拱手让人。” 姬修齐闻言轻啧一声: “也罢。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再坚持就有些蛮不讲理了。既如此,我也不为难您,只要您在明年四月之前,帮我织出一方尺宽尺长的天螺纱来,那这件事便就此揭过,如何?” 看着姬修齐征询的神色,老板纠结片刻,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好,那就依姬少爷所言。” “春锦阁做生意果然爽快!”姬修齐一脸愉悦,“过会儿回府我就让人将银子送到贵阁。” - 随着老板进铺子,今日春锦阁的风波总算是完全结束。 见自家少爷神色快活,风来有些不解: “您方才缘何不说只需要一方螺纱呢?” 姬修齐闻言一笑: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若直接索要一方,那老头怕是不会给。可我先要一匹,让他拒绝,后头再退而求其次只要一方,他前头拒了我,再加上雪锦之事心中有愧,这两件事加起来,他自然不好再拒绝我一次,所以只会乖乖答应。” 不等风来恍然大悟夸张出声,后头先传来一道脆声: “看来那句龙生龙凤生凤果真不假,老爷子纵横商道,姬兄如今也有乃祖父之风啊!”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姬修齐忙不迭回头: “林哥儿?可真是好巧!居然在这儿碰到你了!” 天歌笑了笑: “可不是?吃顿饭都能看这么一场热闹。” 说着上前两步道:“姬兄这会儿可有要事?若是不着急的话,移步醉仙楼咱们说两句话如何?” “那肯定是没问题啊!” 方才出了一口气,又得了春锦阁老板的允诺,姬修齐正心中痛快,人也跟着激动不少,一勾手便揽上天歌肩膀。 天歌吓得忙不迭将姬修齐的胳膊拽了下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好好走路。” 说着转头吩咐身边人: “小七,去看醉仙楼可还有包厢。” 醉仙楼就在对面,问话不过是两步路的事儿,所以小七很快回来: “掌柜的说天字间的客人刚走,正好空了下来。” 天歌闻言便要领着姬修齐过去,谁曾想后者却伸手拦住了她,目光却上下打量着小七: “林哥儿,你这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姑娘?” 天歌看了小七一眼,淡笑道:“这不是成伯嫌小厮办事不不细心么。” 然而姬修齐却摸着下巴,没有移开看小七的目光: “不对呀林哥儿,我怎么瞅着这姑娘好像有点眼熟啊……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她?在哪儿来着……” 嘀咕两声之后,姬修齐猛一拍脑门: “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临安揽金阁的那个庄女七七么?怎么改行给人当丫头了?” ———— 感谢@阿刀宝宝的打赏!比心! 正文 第65话 铺子与心意 当初在揽金阁赌钱的时候,天歌是带着姬修齐一起的。 而且二人去的那两次,再加上豪赌之夜那回,都是小七从旁作陪,所以只犹疑片刻,姬修齐便认出了小七。 天歌接管揽金阁的事情,姬修齐徐芮等人尚不知晓,先前在临安走动的时候,天歌也并没有带着小七,所以如今一见,也难免姬修齐觉得诧异吃惊。 不等小七开口,姬修齐已经看向天歌: “林哥儿,小七姑娘不是在临安么?什么时候来的上都啊?” 眼见这个话题绕不过去,天歌轻唔一声,而后心念微动,开始睁着眼睛胡诌: “那什么,这不年关了嘛,临安府邸那边给我送年礼来着。你也知道,揽金公子与我交好,他也给我备了礼物,让与我相熟的小七姑娘同路送来。本是前几日就回去的,也不知揽金公子怎么打听的,得知我身边只有小厮,没个贴心的人儿,这不,就顺手将小七姑娘送给我了。” 说完这话,天歌看了小七一眼,后者霎时闻弦知意娇媚一笑: “可不是嘛,我家阁主关心林公子,知道他身边只有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厮,没个知冷知热知情识趣的可人儿,这不,便让小七来陪着林公子了。” 说着小七抬手挽上天歌的手臂,又一脸娇羞看向姬修齐: “按说小七与姬少爷不过几面之缘,却没想到姬少爷还能记得奴家,可真是让小七受宠若惊。往后小七侍奉我家公子,可免不得与姬少爷时常往来,若是有什么不周之处,还望姬少爷多多指点。” 姬修齐见状轻咳一声,客套了几声之后,一伸手将天歌往旁边拽了几步,压低声音提醒: “临安与上都相隔甚远,那揽金阁主怎知你身边少个丫头?这小七出身风月之所,说话又甚是圆滑,你可得小心着些,莫在身边替人养了一双眼。” 天歌哪里能想到姬修齐会想到这上头去? 但如今这情形,便是解释也无法开口,天歌只能点头佯应: “放心吧,且不说揽金不会害我,就算小七真是那样,放在身边看着也总比赶走省心。” 说着她抽出手臂,一拍姬修齐肩膀: “好了姬兄,咱们去楼里叙话,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一会儿可别又给人围观了。” - 进了阁楼之后,姬修齐自是少不得说起方才春锦阁发生的事儿。 然而当他得知天歌就坐在对面瞧了个清楚真切之后,不由哼道: “好你个林哥儿,兄弟有难你不帮着出头,竟然还有心思从旁吃肉喝酒看热闹。” 天歌放下茶杯笑道: “我是见姬兄占尽道理且胸有成竹,这才没出面应声,免得给姬兄添乱嘛。” 听天歌说起这话,姬修齐不由点头: “你这话倒是没错,今儿个这事就我一个人最占理,可算是让小爷出了一口恶气。不过要是没有卢家那个小子出来,我还能再气气宁馨那小泼妇。” 说着姬修齐一口饮尽茶水,蹙了蹙眉头: “不过有一件事我倒不明白,你说那卢光彦前几日才在人前丢了那么大的丑,按说不该老实窝在家里么,怎么就突然出现在街上演了这么一出英雄救美?甚至还变得这么大方。” “许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吧。” 天歌弯了弯唇,给姬修齐分析: “自从皇帝下了赐婚的旨意,外面便都在传卢家公子情深义重。如今卢光彦为心上人当街解囊,只会让更多人觉得他是真心喜欢郡主。” “这样一来,就算先前二人之间有染的事情让众人觉得他孟浪失了体统,可有了后头这些事,久而久之,众人怕是只会记得卢家公子的好了。” 听到这些之后,姬修齐不由恍然大悟:“我就说这卢光彦怎么忽然转了性儿似的,没成想是无利不起早。” 说到这里,姬修齐一拍脑门:“可若这样说来,我先前刁难宁馨,岂非给卢光彦那家伙做了嫁衣?” 见姬修齐面露懊丧,天歌笑着宽慰: “脏水容易泼,洗白却没那么简单,放心吧,就算这次便宜了卢光彦,后头也总有机会讨回来。” “这倒也是。” 姬修齐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昨儿个你让人送来的分红我收到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不少银子,这孙三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 姬修齐所说的分红,是天衣阁的年终红利。 当初天歌开铺子,姬修齐撺掇着徐芮一道入股,所以如今的天衣阁东家虽是天歌,但姬修齐和徐芮也是重要的投资人。 昨儿个小七回来之后不久,孙三的年终账目也送到了林府,所以天歌吩咐人将姬修齐和徐芮该得的那一份也送了出去,姬修齐如今提说的,便是这一桩。 诚如先前小七所言,如今天衣阁在临安生意红火,虽说仅仅半年,但因为绣工推陈出新,绣品质量又高,所以光就这年终盈利分红,到手也有八千多两银子,这还不算每月的流水。 听姬修齐说起这茬,天歌心念一转: “说起这事,我倒正好有一件事想要跟姬兄商量。” “何事?” “我想在上都也开一家天衣阁的分铺,不知姬兄可愿继续入股?” 姬修齐闻言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自是当真。” “好!”姬修齐一拍桌子,“我愿意入股,阿芮那边也都交给我去说,一切也都按先前临安的来,你负责经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开口提说便是。” 见姬修齐这么爽快的应下,天歌不由喜出望外。 要在上都这样的地方开铺子,最重要的已经不是银子,而是手艺和背后的关系。 天衣阁的绣工和手艺天歌自不担心,所以最关键的还是上都商行中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真说起来,其实有寒山从中打点已然足够,但若是有了姬修齐入股参与,那一切可就方便多了。 “不过这分铺林哥儿你准备开在何处?地段可看好了?若是暂时没有中意的地方,我倒是有个好去处指说给你,正巧连伙计也省得找了。” 姬修齐这几个月在老爷子的教导下,已经开始参与到姬家的生意当中,对赚钱的兴趣也是与日俱增,所以一应下这件事,便一副撸起袖子冲的势头。 天歌虽然来上都已有不少日子,但生意这边却还不甚了解,所以如今听姬修齐主动提议,她又哪里会拒绝? 二人一拍即合,当即约好了下午便去看铺子。 - 再说宁馨郡主这边。 直到浑浑噩噩上车之后,宁馨这才回过神来,想起方才发生了什么。 一想到白瞎了三千两银子,郡主殿下便霎时心中愤然,扯开车帘便要下车去跟姬修齐论个究竟。 然而很快便被坐在外侧的卢光彦拦住: “宁馨,莫要冲动!” “光彦!不是我冲动,是那姬家小子蛮不讲理!什么锦缎能值千两银子?我看他分明就是和春锦阁的老板串通一气故意来坑我的!不行,那三千两银子我今儿个一定要替你讨回来!” 见宁馨再次挣扎着要下车,卢光彦抬手一揽,便将佳人揽入怀中。 宁馨哪里与卢光彦有过这般接触,一时间微微恍惚,便红了脸颊安静下来。 卢光彦趁机开口劝说: “那锦缎值不值我不管,但我知道,你若是与姬修齐当街闹开了,最后吃亏的定然还是你。这些日子你在府中憋闷,定然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出门的机会,难道你就甘心因为这小子三言两语的刺激,又一次被困在府中吗?” 说到这里,卢光彦缓了声气儿,语气越发宠溺: “不过三千两银子罢了,以后你若嫁给我,府上的中馈都交由你掌管,还缺这点银子不成?经历了如今这些事,我总算明白,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所以宁馨,答应我,在咱们成婚之前,莫要轻易与人起冲突,免得生出事端来。” “你信我,如今你受的委屈吃得苦,日后我定会帮你如数讨回,包括今天这桩事。” 少年人殷切深沉的目光,温柔怜惜的语调,就像是一泓清泉从宁馨心头流过,滋润着先前被困于家中时渐生荒芜的干涸心田。 那是她以往朝思暮想夙夜以盼,却始终求而不得的温存体贴。 “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宁馨探手欲抚上卢光彦的脸,临到跟前却又陡然拿开,慌乱摇头: “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我在做梦,一定是。我娘说了,光彦不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你不是光彦,对,你不是,光彦不会对我这么温柔,我困在侯府的时候,他连看我都不愿意,又怎么会如此疼我护我……” 眼见宁馨失神慌张,又奋力推手挣扎,卢光彦眉心一凝,陡然伸出双手,将面前少女紧紧扣在怀中。 突如其来的撞击与被牢牢拥住的触感再真实不过,使得惊慌失措的宁馨陡然一愣。 与此同时,再熟悉不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摄魂的咒语震颤着郡主殿下的四肢百骸: “你没有做梦,宁馨,这不是梦。” “我是光彦,是从小跟你一起长大,心中只有你一人的光彦。”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所以我才会看不得你受委屈,才会向陛下奏请赐婚,才会想要娶你,让你这辈子只属于我。” “我发誓,这辈子我一定会护着你,疼你爱你,呵护你。” 一句句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甜言蜜语从耳畔传来,可却与梦中的虚幻缥缈是那般不同。 宁馨努力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一点一点碰上眼前宽阔的脊背。 没有消失。 没有不见。 热度从指间手掌传来,是那样的真切。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没有……骗我吗?”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十二分的小心与忐忑,喃喃低语轻若飘絮,好像随时都会被吹散。 卢光彦抬手拍着少女的背: “我不会骗你的。宁馨,我怎么会骗你呢?你相信我,我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先前我之所以不愿意跟你私奔,是因为我想要堂堂正正的娶你为妻,不想让你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后来没去侯府看你,也是害怕惹得你的母亲生气,以后再难见到你。” “可是我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背后造谣生事污你清白,所以我再也无法忍受,再也不想你受尽委屈,所以我才会向陛下请旨赐婚。” “往后有了我,便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如果说先前的话语如九天之外的茫茫之音,那此刻的一字一句,就像是郑重万分的承诺,一下又一下的砸在宁馨心头,让那枯寂的心田,重新散发生机与希望。 可是…… 也不知想到什么,宁馨猛然用力挣开卢光彦的怀抱,伸手抓住卢光彦的肩头,一双美目定定地盯着他: “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骗我。” 面目俊朗的少年人轻笑一声,抬手揉了揉郡主的头,目光宠溺而坚定: “小傻瓜,我怎么会骗你呢。” 宁馨睁大眼睛,似是想从心上人的眼中看出什么端倪,可是那里面,除了能将她溺毙的温柔与深情,再没有旁的杂然之色。 心中紧绷的弦倏然松缓,宁馨紧紧拥住眼前的少年,喜极而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娘是骗我的,光彦,光彦……” 马车辘辘而行,俊朗的少年公子依旧轻拍着怀中少女的背以作抚慰。 然而那埋在少女颈窝的脸,已经没了笑意,就连先前眼中霞光般的暖意,也不知在何时,化作漠然与阴沉。 - “呶,我说的地方就是这里。此处位于上都城中,不仅临近商业要处,更是与官家宅邸和驿馆临近,往来要么是勋贵之家,要么是各国来使,是上都无数商人百般费心都求不到的好地方。” 天歌打量着面前的铺子,耳边是姬修齐带着几分炫耀的介绍之词。 铺子的确是好铺子,地段也很是不错,可是…… “这样好的地方,怎么会空下来了呢?而且看这情况,这铺子好像才刚翻新收拾过不久吧?” 说着,天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角落,人也紧跟着走上前去蹲了下来,伸手一指: “不过,这里好像没修整好,还留着被烧毁的痕迹呢。” —— 感谢@SAKURA小天使的打赏,比心!? 正文 第66话 落定与应约 见天歌已然发现端倪,旁边身材微圆的屋主也不再瞒着,一拱手,缓缓道出事情始末。 原来这间宅子的确发生过火灾。 当初因为救火及时,房屋主梁并没有损毁太多,但里面的货物因为都是布帛锦缎,所以几乎全部烧毁殆尽。 飞来横祸货物皆损,使得屋主心灰意冷,于是着人将屋子重新修缮之后,便准备将铺子重新盘出带着妻儿回老家去。 听着这般解释,天歌抬手摸了摸墙面,微一沉吟: “你这铺子着火有些时间了吧?” 屋主闻言应声:“不瞒公子,已有四月了。” “四个月前的大火。” 天歌点了点头,抬眼打量一番,“从铺子里的修缮痕迹来看,你这铺子应当早在两个月前就已修缮完毕。按说这么好的地段,又是这般好朝向,应当有不少人抢着要你这地方才是,怎么会等到如今还没有盘出去?” 屋主闻言面色微变,没想到天歌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这……” 屋主尬笑一声,“公子有所不知,这铺子是我祖传家业,先前确有不少人争着想要盘下铺子,可奈何他们出的银子实在太低,要真这般贱卖了,我往后还怎么有脸见列祖列宗,所以这才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天歌眉头一挑,“那些人出价多少?” 屋主一脸为难,没有应声。 天歌笑了:“我们是真心来盘铺子的,所以价钱这个问题终归是绕不过去。屋主既不愿就此多说,可见这生意是谈不下去了。既如此,姬兄,我们再去看看别家吧。” 说着天歌便抬脚往外走去。 旁边的姬修齐原本正听两人说话,却没想到这刚说了三两句,天歌便准备离开,不由心中一急跟了上去,不等他开口喊住天歌,后头的屋主倒先一咬牙开口: “公子留步!” 天歌转过头来:“怎么,还有何事?” “先前那些人出的价在四千两。” 听到这话,天歌抬腿从门槛跨了回来:“四千两?” 屋主闻言急了:“四千两我是死也不会卖的!我这铺子以往每个月净利少说也有八百两,若是布坊还在,我不到半年便能赚足这些银子,哪里需要他们用这点银钱来侮辱人?公子若也要按这个出价,那今日这生意不谈也罢。” 天歌负手身后,打量着铺子笑道: “这样的铺子,在临安富贵街也不止四千两银子。上都繁华,这地段又是先天的四处往来交汇之所,不管做什么生意,都占有绝对的客流优势,四千两银子,的确有些欺负人,也难怪屋主不答应了。” 见天歌对铺子客观评置,不似以前那些人恶意压价,屋主霎时喜出往外: “公子这话说的极是!以前这铺子有人要出一万两银子盘下,我都没答应,如今那些宵小想要趁火打劫,四千两银子就想买下,简直是做梦!” 天歌轻笑一声:“看来我果真没有猜错。” 屋主愣了:“什……什么?” 天歌敛笑:“说吧,你这铺子出了什么事,或者说,得罪了什么人。” “公子说什么呢?这话我……我怎么听不懂?” 见屋主仍要隐瞒,天歌干脆直接坐下将话挑明: “我方才说了,你这铺子地段不错,而且你自己先前也承认,以前有人想出一万两银子盘下这地方。如果没出什么事,正常脱手的话,我相信,就算是一万两往上,也会有不少人趋之若鹜地争抢。” “可是如今那些人想要好地方,却只愿给四千两银子,说明你这地方已经成了一块烫手山芋,他们算准了你卖不出更高的价格,所以才会如你所言趁火打劫,想捡了这便宜。我猜的可对?” 天歌黑亮有神的眸子盯着屋主,再加上这一字一句精准的判断分析,霎时让屋主冷汗连连,不住擦拭。 “咱们同是生意人,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若是屋主不能开诚布公,如何要我们拿出真心来跟你谈下去?” 说完这句话,天歌看一眼姬修齐,后者当即了然: “风来,去查查这铺子先前出了什么事。敢在上都城里骗小爷,我得看看这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此话一出,那屋主扑通一下腿软坐在地上: “姬少爷莫生气,我说!我说!” - 诚如天歌所猜,这铺子当真出过事,然而涉事的对象,却是天歌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你说,你们铺子的火是罗刹司的人放火烧的?” “哪能啊我的姬少爷!” 屋主简直要哭了,“我做生意这十几年,向来勤恳本分和气生财,从不跟人红脸急眼,怎么就能得罪到那些大人身上?” “这火官府也说了,不是罗刹司的大人们动的手,可是奈何有些人不信,只因罗刹司的大人那日清晨在我家铺子外出现过,便非咬定说是那场火与人家有关,您说这不是故意抹黑是什么?” 姬修齐没有理睬哭诉的屋主,而是转头看向天歌,想看她怎么说。 天歌受意,轻笑一声看向屋主: “抹黑不抹黑我不知道,但你若不是也有这般怀疑,缘何要将铺子盘出去好带着妻儿离开上都?” “这这这……我这……” 见屋主这了半天,也没说个所以然,天歌收了笑: “所以,你也知道这生意没法再继续做下去了,所以才着急脱手。只可惜那些人给你的价位实在太低,让你心有不甘,这才豁出去继续在上都耗着,我说的对吗?” 屋主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大。 恰值此时,冬日冷风穿门而入,越发让他感到遍体生寒,乃至于无法应答也不敢应答面前这少年人的问题。 沉默一阵有一阵,最后还是被少年人打破: “六千两银子,你若答应,这铺子我便接手,今日便可现银过户。” 屋主陡然抬头,眼中意外与惊喜之色一闪而过,面上却是为难: “公子,您看能不能再多……” “这就是我的底价。屋主若是不愿,大可再等别的买家。只是我再好心提醒一句,再过几日便是府衙休年沐的时候,若是讲错过了时间,您再想将铺子盘出去,可就得等到来年元宵之后了。” 说着天歌站起身来:“姬兄,我们走吧。” 都是人精里的人精,姬修齐哪里不懂天歌的意思,遂也起身: “既如此咱们再去看看别的,我如今手中还有三家铺子,也都在这来兴街上,今儿个咱就定下来,也省的大冬天的东跑西跑了。” 两人一唱一和,听在那屋主耳中简直是抓耳挠心,眼见二人就要踏出铺子,干脆一咬牙: “两位公子且慢!六千两就六千两!可咱们事先说好了,就今天下午,现银交易!” 听着背后传来的声音,天歌与姬修齐停下脚步,对视而笑。 - 果然,有了姬修齐搭手,只一个下午的时间,房契过户、商铺注记、经营准许等手续完全办妥,根本不用天歌多操半分心。 虽说铺子定了下来,可想起先前那屋主所说的事情,姬修齐还是忍不住嘀咕: “林哥儿,你说这铺子咱们接下,当真没有什么问题?” “你不会真的相信那场火跟罗刹司有关系吧?而且官府不是判了吗,这件事跟罗刹司没关系。” 姬修齐上前一步:“万一是官官相护呢?而且方才在那铺子里,你不也说……” “我说的是,屋主以为有关,所以才会想着脱手铺子。” 说完这句话,天歌四周回顾一眼,压低声音笑道: “在临安的时候,我跟胡承修打过交道,这人虽然有时候挺讨厌的,但却不是那种背后使坏的人。” “如果那铺子的老板真的落了罗刹司的眼,以那些人的手段,哪里用得着放火烧铺子?就算甄烧了,又怎么会留他一家老小性命,甚至由着他在上都安然等了四个月盘卖铺子?” 说到这里,天歌抬手一拍姬修齐肩膀: “所以姬兄,放心吧,这铺子没那么烫手。” 见天歌已经这么说了,姬修齐自是放下心来。 - 与姬修齐作别之时,天色已经逐渐昏沉。 一天的奔波折腾,让天歌一上马车便渐生疲意,但一想下午那屋主所说的罗刹司,她便睡意全无。 按照那屋主所说的时间,那场大火应当正是当初有人夜闯罗刹司去救潘炳涵的那一次。 当初她人虽在临安,可上都这边的事情,寒山却无有遗漏的在信中提说过。 那场大火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起火的时间太过巧合。 而且今日定下铺子之后,她借着熟悉周围环境的由头在铺子周围绕了一圈,越发觉得这地方的火起得巧妙。 只不知日后还会再有这般妙事发生。 - 那日之后,上都又下了一场雪,零零散散断断续续,一连三日才停歇。 等北风吹干了雪渍,吹红了街灯,转眼已到了腊月二十七日。 而这一日,正是天歌约喻佐来徐记核验春香的日子。 因着通商之事,徐记在上都的花坊从先前的一间扩充到如今的三间,但最主要的花坊,却还是只有春时街那处。 今儿个约见的地方,便在这里。 “早就闻说徐记如今蒸蒸日上,已有与朱记齐头并进之势,如今一看这花坊,才知徐记用心更甚。假以时日,想来定能成为脂粉界的翘楚啊!” 说这话的人,是与喻佐同行的另一名制香司副司正,名唤钱奎。 制香司共有一名司正,两名副司。 如今司正仍是方古,但按照惯例,未来的继任司正只有方古的亲传弟子,副司正之一的喻佐。 所以钱奎坐到眼下这位置,已经算是到了尽头,所以对他来说,更多的心思便放在了财之一道上,为人处世与说话也更显圆滑,与喻佐清冷病怏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截然不同。 今儿个钱奎会同来的事情,天歌早早的便得了消息,所以今日看到来了两辆马车,并不觉得意外。 今天因有钱奎在场,所以与那日在制香司的会面不同,徐芮才是今日的正主,作为陪同的花师,天歌几乎不用说话,只有在二人对新香有疑义的时候,才会说上两句。而钱奎生性喜出风头,又知喻佐向来少言,所以半日下来,都是徐芮应付钱奎。 徐芮性子虽冷,但惯行商场,应对钱奎这等人再拿手不过,看了半圈之后,便使得钱奎对徐记赞不绝口。 恰逢二人正叙说热络,喻佐陡然猛咳不止,徐芮忙不迭关切道: “喻大人可是身子不适?不妨先去花厅歇息片刻,剩下的待喻大人歇息好了再看?” 喻佐闻声摆了摆手,用帕子掩口,待缓过气儿来之后道: “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如此,咱们接着转便是。” 然而这话刚说话,一阵冷风吹来,喻佐再次猛咳起来。 这一次咳的时间比先头还久,到最后喻佐扶着柱子,整个人都站不稳了,还是天歌及时搀扶,这才让喻佐堪堪稳住身形。 “喻大人咳成这样,还是先歇一歇吧?不然若是因为帮徐记核香伤了身子,那小女可真是万般过意不去了。” 钱奎本就不大瞧得上喻佐这病恹恹的样子,而且他正想借着核香从徐记得些银子,如今喻佐在场,自是多有不便,自也想寻个由头支开喻佐。 眼下见喻佐咳成这样,徐芮又有让喻佐歇息之意,钱奎自然少不得从旁搭话帮腔: “喻大人都这般了,还是莫要强撑,左右剩下要核验的香也没有多少,交给我来处理便是,反正流程我也熟悉,定然出不了什么差错。” “倒是你与我一道出门办事,若是回去之后一下子病倒了,方大人定会怪我照顾不周。喻大人兢业尽职是好,但也得多留心自己的身子不是?”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喻佐自是没有再拒绝的道理,点了点头,掩唇咳了一声: “既如此,便辛苦钱大人了。” “不辛苦不辛苦,本就是我该做的。你快去歇着吧。” 正文 第67话 引荐与原因 ————————1小时后刷新看———————— 各家花坊因牵扯制香之秘,所以除却制香工匠之外,旁的人并无资格进入。 所以今日陪着喻佐和钱奎核香的人,只有天歌、徐芮,以及徐芮的贴身婢女红菡。 如今喻佐身子不适,红菡又是女子,若真让她搀扶喻佐一个男子,怕是力有不逮。 于是送人的担子,就落在了天歌身上。 “可是今日核香,我既是徐记花师,理应从旁答疑才是,不然若是一会儿春香出了什么问题,怕是来不及解答。” 见天歌言辞之中满是不愿离去的意思,钱奎顿生不耐: “你这小儿,这话说得可就太瞧不起你家小姐了。方才一路行来,我瞧着你家小姐对这新香比你还了解。左右你在旁边也杵着不吭声,还不如赶紧送喻大人去歇息,不然一会儿耽搁了,喻大人有个好歹你能担待的起?” 听钱奎如此说,徐芮也顺其声呼应: “是啊林花师,喻大人是咱们徐记今日的贵客,若让红菡招待,怕是失了咱们的礼数。只可惜这边走不开,不然我定会亲自作陪,好教喻大人顺便尝尝咱们徐记的花茶才是。” 见徐芮如此识趣儿,钱奎面色稍霁,天歌也只好应了一声,搀扶着咳嗽不停的喻佐往回折返。 目送天歌和喻佐出了月洞门,徐芮这才颔首作请: “钱大人,请吧。后头还有三款新香等着咱们去瞧呢。” - 月洞门外,刚越过两棵树,原本咳得直不起身子的喻佐忽然停下步伐挺直腰,将自己的手臂从天歌的搀扶中抽出。 “方才辛苦大人。”天歌说着冲喻佐一拱手,而后道,“您请这边。” 喻佐跟上天歌的步子,虽不再猛咳,但说话的时候却还是是不是夹杂一声: “我记得那日和公子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大人相称,直接唤我姓名便可。” 天歌笑了笑,领路的同时留心着是否有人跟随,嘴上却也没闲着: “若非早知你是装的,我方才都差点真信了你这病又加重了,当真怕你这一口气咳过头,吐出点血来染了帕子。” 喻佐随之一笑:“咳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习惯,装模作样演演戏倒也不难,但也不至于就这么将人给咳没了。” 天歌顿住步子,等喻佐与自己并肩,看着他再次道: “你当真就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如今只是慢咳,可你我都知道,若你再不就医,只怕不出三两年,方才那样子就是你往后的常态了。” “你的病,我能治。” “如果你愿意,我今日便可替你施针。否则你这身子再拖上半年,就算是我师父出手,只怕也无法彻底根除你的咳疾了。” 眼前的少年容色恳切,一双黑亮的眼睛满是赤诚无欺。 喻佐看了片刻,忽然移开双眼,掩唇轻咳一声: “治不好也是我该有的命数,怨不得旁人。我会认命。” “为什么?” “无忧牵挂,故无谓生死。”喻佐弯唇一笑,“公子继续带路吧。” 天歌张了张嘴,但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只一颔首,领着喻佐继续往花厅行去。 - 早知喻佐要来,所以今儿个一大早,花厅便一直紧闭窗户燃着炭火。 如今眼见天歌领着喻佐进来,内里侍奉的丫鬟乖觉沏好茶水之后,便轻声离开,留下空间给二人叙话。 “公子在徐记的地位果真举足轻重。” “我毕竟是徐记的少爷,虽然不是家主亲生的,但至少名义上是这样。”天歌笑着抿了口茶水,“好在那个钱奎没有你这般聪明,不然方才也不至于说出那般话来。” “钱大人爱财,在他看来,芮小姐才是徐记真正的主子。” “你就不怕说这话会惹我心生芥蒂?” “那也是对钱大人。而且,你也非是这样的人。” “你很聪明。”天歌弯唇,“我方才的提议当真不考虑考虑?少年英才寿之不永,可是一件很让人叹惋的事情。” “我也说过了,死生对我而言非是大事。” “那什么是大事呢?制香司?” 天歌一挑眉,而后瘪了瘪嘴,“不对,你若真想制香司流芳传承,不会不惜命。” 说到这里,天歌闭上眼睛,“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到底什么对你来说才是大事呢……” 看着面前少年似嬉闹又似故作神秘的样子,喻佐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他之所以会应下今日之约,是因为那日在制香司一番谈话,让他对这个少年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所以免不得希望多有往来。 可是在制香司中,他看似已代行司正之职,可始终在别人的眼睛下动作。 包括今日,本是他一人应约核香,最后却还是有钱奎跟着一道来了。 不过没关系,再等半年。 只要再等半年。 喻佐吹了吹茶水,正欲品上一品,却见面前的少年陡然轻笑出声: “啧,我知道了。是归家。” 听到归家二字,喻佐的手微微颤了颤,尽管很快被他稳住,但还是有些茶水洒了出来。 “林公子说什么,在下好像听不太懂。” “听不懂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天歌眨眨眼,“我说的这个归家,是前齐第一大香师,归有荣归先生。” 喻佐霎时抬眼,握着茶杯的手也不由用力,指节发出青白之色。 “喻兄在制香司多年,定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毕竟对于咱们脂粉业的人来说,不知道归先生无异于读书人不知易相。” “其实要是仔细论说起来,这位归先生跟你们制香司还有点关系。据说在南下隐于山林之前,归先生也是制香司的人,哦对,好像还是喻兄师父……的师弟,算起来他跟你还是师叔侄的关……” 茶杯陡然顿在桌上的声音打断了天歌的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 茶水翻腾出杯子,溅了喻佐一手,可是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天歌。 那是前所未有的戒备与怀疑,甚至带着全然可察的恼怒。 “我想给喻兄引荐一个人。” 说着,在喻佐的疑惑不解中,天歌冲着前方扬声: “出来吧。” 喻佐蹙眉,循迹回头。 但见身后的屏风后一人踱步而出。 那是一名娇俏的杏眼少女,鹅黄的衣衫如三月花蕊,可却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姑娘。 喻佐转回脑袋看向天歌:“这是何意。” “云岫是归先生的女儿。归家那场大难中,只有她一人幸存。” 喻佐闻言陡然起身:“这不可能!我早就让人找过,归家早已无人幸存!又怎么……咳咳……” 天歌抬眼,笑看喻佐:“喻兄找归家人,是念及自身,还是听从师令?” 说着天歌一拍脑门:“是了,我差点忘了,这话不对。我应该问,是为了你的第一位师父,还是为了你如今的这位师父?” “你到底想说什么?”喻佐扶着旁边的桌子,以帕掩唇。 “我说了,我只想给喻兄引荐一个人。” 说完这话,天歌翻开一枚茶杯,添上茶水之后又给喻佐先前那只满上,这才起身招手: “来,云岫,你和喻兄叙叙话。毕竟你们才是同门师兄妹不是?” 归云岫看了喻佐一眼,依言落座。 天歌拍了拍她的肩膀,抬脚向外走去: “你们聊,我去外头帮你们把风去。” - 这几日天干,冷风早已将地面吹干。 吩咐丫头去拿了个软垫,天歌就这么放在门口的台阶上,随地坐了下来。 靠着背后的柱子,天歌袖手望天,那模样倒真的有把风的意味了。 从制香司回来之后的那天,她就去醉仙楼查了喻佐。 从寒山那里得知喻佐和方古以及归有荣的关系之后,再念及喻佐中毒之事,一个大胆的猜测便在天歌脑海生出。 直到第二日一早,成伯送来她先前着人去查的喻佐和方古的关系,这个猜测终于坐实 ——喻佐身上的毒,如她所料,当真是方古所下。 所以这才有了今日核香之邀。 为保万无一失,在这期间,她又让人去查证了一遍,结果依旧如此就,她才放心请了归云岫来见喻佐。 - ————————1小时后刷新看———————— 方古给喻佐下毒的原因天歌不知,但至少就目下的情况来看,这对师徒好像并不似传说中那般。 说到这里,天歌闭上眼睛,“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到底什么对你来说才是大事呢……” 看着面前少年似嬉闹又似故作神秘的样子,喻佐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他之所以会应下今日之约,是因为那日在制香司一番谈话,让他对这个少年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所以免不得希望多有往来。 可是在制香司中,他看似已代行司正之职,可始终在别人的眼睛下动作。 包括今日,本是他一人应约核香,最后却还是有钱奎跟着一道来了。 不过没关系,再等半年。 只要再等半年。 喻佐吹了吹茶水,正欲品上一品,却见面前的少年陡然轻笑出声: “啧,我知道了。是归家。” 听到归家二字,喻佐的手微微颤了颤,尽管很快被他稳住,但还是有些茶水洒了出来。 “林公子说什么,在下好像听不太懂。” “听不懂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天歌眨眨眼,“我说的这个归家,是前齐第一大香师,归有荣归先生。” 喻佐霎时抬眼,握着茶杯的手也不由用力,指节发出青白之色。 “喻兄在制香司多年,定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毕竟对于咱们脂粉业的人来说,不知道归先生无异于读书人不知易相。” “其实要是仔细论说起来,这位归先生跟你们制香司还有点关系。据说在南下隐于山林之前,归先生也是制香司的人,哦对,好像还是喻兄师父……的师弟,算起来他跟你还是师叔侄的关……” 茶杯陡然顿在桌上的声音打断了天歌的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 茶水翻腾出杯子,溅了喻佐一手,可是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天歌。 那是前所未有的戒备与怀疑,甚至带着全然可察的恼怒。 “我想给喻兄引荐一个人。” 说着,在喻佐的疑惑不解中,天歌冲着前方扬声: “出来吧。” 喻佐蹙眉,循迹回头。 但见身后的屏风后一人踱步而出。 那是一名娇俏的杏眼少女,鹅黄的衣衫如三月花蕊,可却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姑娘。 喻佐转回脑袋看向天歌:“这是何意。” “云岫是归先生的女儿。归家那场大难中,只有她一人幸存。” 喻佐闻言陡然起身:“这不可能!我早就让人找过,归家早已无人幸存!又怎么……咳咳……” 天歌抬眼,笑看喻佐:“喻兄找归家人,是念及自身,还是听从师令?” 说着天歌一拍脑门:“是了,我差点忘了,这话不对。我应该问,是为了你的第一位师父,还是为了你如今的这位师父?” “你到底想说什么?”喻佐扶着旁边的桌子,以帕掩唇。 “我说了,我只想给喻兄引荐一个人。” 说完这话,天歌翻开一枚茶杯,添上茶水之后又给喻佐先前那只满上,这才起身招手: “来,云岫,你和喻兄叙叙话。毕竟你们才是同门师兄妹不是?” 归云岫看了喻佐一眼,依言落座。 天歌拍了拍她的肩膀,抬脚向外走去: “你们聊,我去外头帮你们把风去。” - 这几日天干,冷风早已将地面吹干。 吩咐丫头去拿了个软垫,天歌就这么放在门口的台阶上,随地坐了下来。 靠着背后的柱子,天歌袖手望天,那模样倒真的有把风的意味了。 从制香司回来之后的那天,她就去醉仙楼查了喻佐。 从寒山那里得知喻佐和方古以及归有荣的关系之后,再念及喻佐中毒之事,一个大胆的猜测便在天歌脑海生出。 直到第二日一早,成伯送来她先前着人去查的喻佐和方古的关系,这个猜测终于坐实 ——喻佐身上的毒,如她所料,当真是方古所下。 所以这才有了今日核香之邀。 为保万无一失,在这期间,她又让人去查证了一遍,结果依旧如此就,她才放心请了归云岫来见喻佐。 正文 第68话 欺骗与不允 也不知二人先前说了什么,随着徐芮来到花厅的钱奎面上满是喜色,连带着对天歌的态度,也比先前好了不少。 眼见一派宾主尽欢,徐芮作为主家留客设宴,却见自打钱奎进来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的喻佐站起身来,带着一如既往的疏离与漠然开口: “徐小姐的好意我等心领,只不过眼见便要年沐,今日核香的结果我等还得回去记录在册,制香司也还有一些事未处理完,只怕耽搁不得。” 徐芮不由看向旁边的钱奎: “钱大人,您看这……” 钱奎闻弦知意,当即笑着看向喻佐: “喻大人,既然徐小姐都已盛情邀请,咱们不妨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左右今日核香没有什么问题,登册也不过是随手一记的事情,驳了人小姑娘的面子,终归是不大好是吧?” 若是放在往日,按照喻佐的性子,定会多少给钱奎几分薄面,可是今日也不知怎得,喻佐却一改往日态度,冷眼一扫钱奎: “钱大人若是觉得不大好,那便自己留下来用饭好了。我先回制香司了,若是遇到师父问起,还请钱大人原谅我寻不到由头替你圆过去。” 说完这话,喻佐也不管钱奎面色如何,竟是一甩袖径直往外走走去了。 徐芮面露为难与怯怯之色: “钱大人,喻大人这……可是小女今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惹得喻大人心生不满了?” 说着徐芮看向天歌:“林花师,方才可是发生了什么?” 天歌闻言一摊手: “方才搀扶喻大人进来之后,大人说要一个人歇息片刻,我便一直守在院子里,以防大人有什么吩咐。及至方才大人传唤,我这才进来,话都没说上两句,您二位就回来了。这一切都有门口那丫头作证,我跟她都在院里杵着呢。” “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徐芮面有焦灼,不由看向钱奎求助,“钱大人,您与喻大人共事多年,定然最了解喻大人,可是我们今日疏漏了什么,让喻大人不悦了?我们这……” “徐小姐莫要着急。那姓喻的小子本就这么一个不讨喜的性子,阴晴不定的,鬼知道他又抽哪门子的风。” 冲着喻佐离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钱奎又道: “徐小姐盛情邀请,钱某本不该拒绝,可如今既已成这样,今儿个这顿饭怕是吃不成了。不过徐小姐放心,方才钱某所应之事,定然不会食言,徐小姐且安心静待消息便是。” “既如此,那小女子便再感激不过了。”徐芮一脸感激之色,说着伸手作请,“我送钱大人。” - 天歌随着徐芮一道送钱奎出府,直至马车离去,喻佐也不曾再次露面人前。 眼见两辆马车转了个弯儿不见了,徐芮与天歌这才对视一眼,转身回了平时叙话的花室。 此刻花室当中,早有一人在候着,正是为了能让天歌送喻佐回花厅,一开始就称病不曾作陪的徐竖 ——今日徐竖若是在场,那么怕是轮不到天歌与喻佐独处叙话。 见二人推门进来,徐竖当即迎上前来: “怎样了?” 天歌看了徐芮一眼,后者当即受意率先开口: “钱奎已经答应,若是徐记愿意拿出五千两银子,那么他愿意从中斡旋,为徐记与制香司牵线,助徐记盖过朱记一头,成为大周第一脂粉商。” “没有犹豫?”徐竖问。 徐芮摇了摇头:“没有犹豫。” 听到这句话,徐竖看向徐芮和天歌二人,叹了口气。 作为在北地经商多年的老人,钱奎是怎么样的人他再了解不过: “此人虽爱财,但这么多年来能在方古那老狐狸下面稳坐副司正的位子,全在其从不会拂方古的逆鳞。他知道方古将制香司看得比命还重,所以就算再贪财,也不会冒着冲撞方古的风险。” “如今他这般爽快应下此事,看来我们先前所料果真不假,制香司当真有以徐记做棋的打算。” “喻佐不会答应的。” 说这话的人是天歌。 徐芮闻言一喜:“他答应帮我们了?” 天歌摇头:“没给准话,但却也没有拒绝。不过他这样的人,没有拒绝,便算是同意了。” “之所以没有当场应下,我想,应该是不想受人胁迫。” 说到这里,天歌无奈一笑,“他觉得我在逼他在利用他,如今应该大为恼火。不过等他冷静下来,便会清楚,对他来说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 马车一路辘辘,向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制香司上下皆知喻佐患有咳疾,所以安排给他的马车特地加厚了帘子,放了高围的小炭炉和汤媪。坐在里头,宛如春日温沐,浑不觉外头冬寒刺骨。 可此刻的喻佐静坐内里,却还是跟先前吹风受寒一般,咳嗽个不停,就连后头的钱奎也听得清楚,暗叹这病秧子怕是时日无多。 旁人不知为何,但喻佐却清楚自己缘何这般。 他是被气的。 是被那个林家小儿气的! 得亏他还觉得与那小子相见恨晚,甚至将他看做可论香技的挚友,谁知这小子竟然骗他! 从怀中摸出先前林府侍从递送拜帖时夹送的纸条,喻佐一个气恼便抬手将撕了个粉碎,丢进了车内小几上的小炭炉中。 随车的炭炉炭火本就微小,被他这么一丢,纸片燃烧之前先飘出几缕黑烟,呛得喻佐忙不迭撩开车帘,趴在窗口咳了起来。 车内闷热,车外干冷,帘子陡一打开,冷风便兜头吹来,将他吹了个透心凉,却也让他先前的郁闷气恼散了几分。 在窗口趴了一会儿,直到再次咳了起来,喻佐这才重新合上帘子,但脑海中却已是今日在徐记花坊发生的种种。 - 他之所以将核香的日子定在今天,是因为天歌在夹条中约他相见的便是今日。 他本以为此次相会依旧会如那日一般,会是两人坐论香道,却没成想师父知道此事之后,选了钱奎与他同行,甚至下了要让他结交徐记,并收纳为制香司所用的命令。 因着多了钱奎这个不定数,所以他提前择机会让人给天歌传了话,这才有了核香到一半装病,再由天歌送他去花厅的事情。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高高兴兴的随那姓林的小子去了花厅,却哪里料到这小子…… 喻佐袖中双手紧握成拳,然而没多久却还是松了开来,闭目长出一口气。 其实,这倒也算一件幸事吧? - 对喻佐来说,他这一生中,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 其一,是在他人眼中授他香技,并对他给予厚望的现任制香司司正,他如今的师父,方古。 剩下的一个,则是一道生活不足半载,却影响了他一生的人。 那个人,也是他的师父。 他的名字,叫归有荣。 只是在他心中,对这二人的态度,却是迥然相异。 初见归有荣的时候,他不过街边行乞的丐子,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就连上顿也有可能被人抢走的苦日子。 是归有荣的出现,让他得以温饱,得以启智,得以发现香道的神奇,自此踏上漫长却又奇妙的制香之路。 于他而言,归有荣是师,亦是父。 尽管这样相伴的日子,只有半载,可在之后十几年的漫长研香岁月里,却如同最初照射进他生活中的那道光,是他得以在黑暗中坚持的希望。 外人都道他是方古最疼爱的亲传弟子,可却没有人知道,这看似光鲜亮丽惹人艳羡的身份背后,是从未曾有过的信任,是防备怀疑与折磨。 从七岁开始,只要他稍一犯错,便会被关在制香司后院从不燃灯的屋子里。 那里没有窗户,没有光明,只有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磨牙啃木的老鼠,只有皮鞭冷水伺候。 人前,方古对他疼爱有加,关怀备至;可在人后,他承受着的却是无尽的谩骂与折磨。 在坐上副司正之位以前,他背上的鞭伤从未好过,每次碾花材时,后背的伤口都会被牵动生疼。 可他除了忍,别无他法。 他曾试着逃离,试着摆脱,试着如归有荣那般离开制香司,可毫无根基的少年又能去往何方?被追回之后,等待他的,只有更加漫无边际的辱骂与折磨。 他本以为当上副司正之后,便可以彻底脱离这样的日子,可谁曾想,逃离了鞭打的折磨,却挨不过毒药的浸漫。 也正是在那时,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归有荣想带他离开时说过的话: “方古是个疯子,不能以常人来论。你是我的弟子,若我离开之后,他定不会善待于你。若你愿意,可跟我一道离去,往后虽清苦了些,但却不至受半分委屈。” ——是的,归有荣最初是劝他一起走的。 是他自己,不想再经历那般颠沛流离的日子,不想再餐风露宿三餐不继。 所以他选择了留在制香司。 本以为前途一片光明,可谁曾想等待他的却是一座魔窟。 一座掩盖在深深宫墙内,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色诡谲的黑暗之地。 只是当他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 方古对归有荣压抑多年的不满与嫉妒,悉数变本加厉的返还在他这个归有荣曾经的弟子身上。 他打小便表现出的制香天赋,以及从归有荣处学来的制香妙论,也被方古刻意压制,并不断否定批判。 在方古看来,要制出好香,唯有法古效祖,以古代先贤的制香方式来研制当今新香。 所以他但凡效仿归有荣那般,在制香时标新立异推陈出新,都会受到无尽的嘲讽与贬低,受到无尽的不屑与否定。 以至于,他曾经一度以为,带给自己这一切折磨的罪魁就是归有荣。 没有他带自己来到制香司,没有他收自己做徒弟,没有他与方古之间的嫌隙,自己何至于承受这些折磨? 可是后来他慢慢也明白了,其实这一切的错不在归有荣。 亦不在他自己。 真正错的,只有一人。 但是这又能如何呢? 曾经带给他惊艳、领他入门的大香师已经死了,如今的他无法摆脱制香司无法摆脱方古,而方古一直推崇并迫使他遵从的法古效祖的制香方式,亦在逐渐磨灭掉他对香道最后的期待与探知欲。 做香师,曾是他最为快活的事情,也是他毕生的愿景。 可是做这样的香师,却是对他的折磨与蹂躏。 直到那一日。 直到林神医送来那盒香,直到那新香在他手中经历诸般变化,让他赢过大金,在夜宴上大放异彩。 直到他见到那个研制出新香的少年。 曾经归有荣在他生命中点亮,后来差点因方古打压而熄灭的希望之烛,再次在遇见少年人时重新亮了起来。 心中早已归覆于尘埃的欢喜,在那一日重新雀跃。 只是他不曾料想到,在那之后,却还有另一桩欢欣之事等待着自己。 他是恨过归有荣的。 可当归家灭门的消息传入制香司,当他听到花室中方古状若癫狂的小声,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萦绕在心头的,除却那个当初在街头丐子的撕扯中救下自己的身影,便只剩下那人耐心授他香技时,传他香道时,护着他时,教导他时的音容笑貌。 如果说,生命中当有一束光,那么归有荣,便是他的光。 可是归氏灭门,那道曾经照亮过他的光,也就此彻底熄灭了。 人若无所求,这生命的长短,便也没了在乎的必要。 所以他明知方古给他的东西里渗着毒,却也再没了抗争的力气。 可是命运总喜捉弄凡俗。 归家竟然还有后人存活于世。 - 想着今日见到的那位少女,喻佐缓缓睁开眼睛。 于情于理,因今日之约的欺骗,他都有道理生林家小子的气。 气他欺骗,气他要挟,气他就这么将归家后人带来上都不遮不掩。 可到了此刻,他却偏又气不起来。 没有那少年的妄为,他不会在看不到尽头的漫夜里,看到天光乍破泻下新的金光,也不会在多年残喘苟且中,重新燃起希望与雀跃。 不知怎的,喻佐脑海中忽而想起离开前听到的那句话: “我住在祥云胡同第二道巷子第四家。这半年,欢迎喻兄随时上门。” 以往他制香,是因为制香能让他忘却烦忧,所以他恨方古,却感激制香司,也恰因此,在生命长短之上无有骐骥。 然到如今,他却忽又觉得,这一生或许不必如是颓丧不堪。 “云胡同第二道巷子第四家。” 念着这个地址,喻佐眉心的竖褶终于慢慢舒展开来。 正文 第69话 挂灯与终于 古往今来,年节总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日子。 百官休沐,百姓亦无需劳心农忙,除却商户仍旧会开门迎客,寻常之家大都忙活着置办年节需用。 当然,对于勋贵之家而言,这些细碎之事,大都无需主子操心。 年节一日日接近,除夕随之而来,上都城也越发热闹了。 其实青城和临安的年节也很热闹,花灯焰火、杂耍叫卖甚至唱曲大戏,样样精彩纷呈。 可是在上一世那样无有亲友的茕茕处境下,外间越是热闹,便越衬得落寞。 所以这日子对天歌而言,所代表的,也不过是元和十三年的结束,元和十年年的到来。 但揽金阁众人却并不这样看。 - 按照以往的规矩,各分舵舵主都会亲自前来给阁主送年礼,然而因着上都眼杂,所以天歌早早的就让寒山拒了各舵主前来,但饶是如此,一车又一车的年礼却还是送到了上都,堆了林府满院。 以前揽金做阁主的时候,上都的宅子只是暂住,年节都是在临安总舵过,所以当今年天歌留在上都府邸过年,阖府上下都变得异常欢喜,从大门口到花园再到各院各屋,都张灯结彩,喜庆得跟办喜事似的。 天歌一开始还有些不大适应,可随后看得多了,却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份难得的热闹。 “公子可要一起挂灯?” 廊檐下,成伯拎起手中的灯笼,冲站在窗边抱着汤媪的天歌轻轻晃了晃。 天歌指了指满院的红灯笼,有些难以置信: “都这么多了,还要挂?” “诶,这灯可跟那些灯不一样。”成伯笑着摆了摆手,“那些灯笼是装饰用的,这灯笼是祈愿用的。” “祈愿?” “公子不知道吧?这是咱们上都的习俗。除夕除了要祭祖守岁之外,还要挂灯祈福,以求来年诸事顺利如意。今儿个先把灯挂好,等除夕子时之后再燃灯祈愿,仙去之人便会护佑后人平安康健,顺遂如意。” 听成伯这么说,不等天歌开口,小七倒先来了兴致:“成伯快快快,给我两盏,我跟公子一人一个。” 说着提裙出了屋门找成伯去拿灯笼,却听天歌隔窗道: “你喜欢就留一盏,我这边不用。” 小七从外头看过来:“怎么能不用呢?既有这传统,可见定然是有效用的,反正过年嘛,公子也一起讨个好彩头。” 成伯闻言也应和:“小七姑娘说的是,这到底是过年,公子就留上一盏。” 说着举起手中的灯笼:“公子看喜欢哪个样子的,先挑上一个。” 看着二人期待的神色,天歌再说不出推拒的话,便随手指了最右边一盏:“就那个吧。” “好嘞!”成伯欢欢喜喜的应了一声,这才转向小七,“小七姑娘也挑一盏。” “我要这个貂蝉闭月。” “好好好。” 成伯笑得乐呵,摘选出方才二人挑选的灯笼逐一递给小七,“这个是公子的,这个是小七姑娘你的,可拿好咯。” “谢谢成伯!”小七欢快一笑,拎着灯笼进了屋。 被二人的这份热情与欢乐感染,天歌也不由一笑: “既如此,还请劳烦成伯给邵家两位兄弟也送两盏灯。” 虽然先前天歌主动结识邵琛元和邵琛昉的时候,是存了让二人为己所用的心思,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已然将二人当作朋友。 所以林府的这份热闹,自也少不得邵家兄弟。 想到这里,天歌又对成伯招了招手:“对了,还有一事得劳烦您去办。” - 成伯依言来寻邵家兄弟的时候,邵琛昉正在院中与人交手。 那人身材魁梧,面相方正,正是先前应下给邵琛昉指导的俞庆。 自打腊月二十八日开始休沐,俞庆便按照约定准时入府,便是今儿个这除夕的日子也不例外。 见成伯进了院子,二人顿时收手,以免误伤了老人家。 成伯走进几步停下来,先给俞庆行了个礼,这才把手中两盏蟾宫折桂的灯笼递给邵琛昉: “小邵公子,这是我家公子吩咐送来的祈愿灯,以祝您明春国试高中;我家公子还说,令兄的腿开春便能如常,待到来年州试,也必能一举夺魁。” 邵琛昉忙不迭接过灯笼: “多谢成伯,也多谢公子照顾。公子大恩,我兄弟二人来日定当衔草结环以报!” 成伯闻言一笑:“小邵公子说得这是哪里话?我家公子说了,你们兄弟二人是他的朋友,朋友之间无需说这些见外之言。” 说着成伯回身招了招手,当即有几个下人捧着香炉烛火之类的东西进来。 邵琛昉见状不解:“这些是……” “公子说了,今儿个是除夕,按理须得祭祖守夜。小邵公子兄弟宗祠虽在余姚,但若是愿意,也可在咱们府上设祭台香案,祭拜守岁尽孝。” “这怎么成?” 一道声音从门内传出,紧跟着便见邵琛元从屋里走出来: “公子一片好心我们兄弟心领,可是公子到底还是年轻,不知祭拜的忌讳。还请成伯告知公子,祭祖须得在自家宅邸,我们若在贵府祭拜,定会冲撞公子的先祖,公子对我们有恩,这种事情我们万万不能做。” 邵琛昉也连连点头:“我大哥说的是,公子好心,可我们不能自私。” 成伯似是早料到二人会这么说,笑了笑道: “两位公子且莫担心。公子说了,咱们府里个不设祭台,他晚上得去寒山先生那边祭祖守岁,所以并不会冲撞。” 听到这话,一直不曾出门的邵琛元有些不解,倒是邵琛昉闻言恍然大悟: “对哦,我差点忘了,公子是寒山先生的侄儿,今儿个祭祖自是要去慕府。” 成伯笑着点头:“既然两位公子无疑议,我这便着人先去将香案香烛和祭品之类的东西先布置上。” 邵氏兄弟闻言心中大受感动,忙不迭上前接应: “劳成伯费心,我们来我们来。” - “好了,就挂在这里,最高的一棵树,这样满天神佛听到的几率也会再更大一些,愿望实现的可能性也就更高了。” 拍了拍手,小七抬头看着自己挂好的灯笼,甚是满意。 天歌道:“若真照你这么说,你这灯笼挂在这里可不对。” 小七回头:“那按公子的意思,小七得挂到什么地方去?” 天歌抬手一指:“挂在那里。” 顺着天歌所指的方向看去,小七顿时瘪了瘪嘴: “公子这是逗我呢!谁人不知摘星揽月阁常人不得入内?平日里便是勋贵大臣都没资格上去,小七一个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的丫头,您还指望我将灯挂在那上头去,您这不是取笑小七呢么?” 说着小七瞥一眼天歌还拎在手中的灯笼: “公子准备将灯挂到何处去?要我说,日出东方,您就挂到东南的树顶,正好应了您这上头夸父逐日的气势和典故。” “挂那么高,点着多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天歌顺势在院子里梭巡一圈,最终不知想到什么,抬脚进屋,却将灯笼挂在了屋内墙边的剑挂上。 小七不由奇了: “公子,这灯笼都是在外头挂的吧,您怎么这就放屋子里了?您把祈愿的灯笼关在屋里,祖宗神佛还如何明白您的心意,如何帮您实现愿望呢?” 天歌弯了弯唇:“既是祈愿,若在外头风一大给吹灭了,岂不是没了好兆头?况且你说的那什么祖宗神佛,若是当真有通灵,一堵墙怕也挡不住他们。所以是挂屋里还是挂屋外,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小七一愣:“对哦,好像是这个道理。” 紧跟着小七又问:“那公子可想好了许什么愿?” 天歌摇了摇头:“还没有。” 她本就不信什么祈愿之说。 如果祈愿真的有效,那么普天之下那么多人,岂不都能心想事成? 先前收下灯笼,不过是不想驳了成伯和小七的面子,所以许愿什么的,她压根没有考虑过。 于她来说,与其祈愿,不若求己。 就在小七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听外头传来一声通传: “公子,有人送来了一封信给您。” 天歌闻言蹙了蹙眉,推门而出。 接过信,天歌一边拆封,一边问:“什么人送来的?” “一个小乞儿,送完信就跑了。” “乞儿?”天歌手中的动作滞了滞,“城中的乞儿不都被赶出城了么?怎么还会有人找乞儿送信?” “公子有所不知,先前上都府尹刘礼昂为了驱乞儿们出城不久,便被皇寺的主持释慧大师参奏了一本。后来陛下痛斥了刘礼昂,这不,那些乞儿们就又回来了。不过为着防止这些人在年节生乱,皇寺特在西城门附近的乞儿聚集处施粥,一直要到元宵佳节去。” 天歌闻言一挑眉:“施粥也是释慧大师的意思?” “正是。” “我明白了。” 说完这话,天歌继续拆解信封,从里头拿出一张纸来。 白纸黑字,寥寥几笔再简单不能。 然而天歌看完之后却不由面露喜色: “小七,从我的账上支取五千两银子,以我的名义送……”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不,以天衣阁的名义送到皇寺,便说天衣阁忧民之忧,愿出银子赠与皇寺,协助施粥济民之善举。” “公子是说天衣阁?可是天衣阁远在临安,要这名声怕是没什么用。” “不,不是临安的天衣阁,是上都天衣阁。” “上都?可我记得您不是说等到开春才开铺子么?如今咱连铺子都没有,这钱怕是会打水漂吧?” 向来商户济民,所图皆是好名声,便譬如当年西南大灾时,姬家主动捐献赈灾银两,便在朝野民间博尽了好名声,乃至于后来得到周帝的信任,百姓的拥护,快速一跃成为大周首富。 所以小七自也以为天歌是为这般。 但与姬家不同之处在于,如今天衣阁在上都开铺的准予函数以及一应手续都已办妥,可目前没有货物没有人,甚至连铺子的匾额都没有,百姓又会记得它多久? “越是不为人知,便越是神秘;而越是神秘,便越发能激起人们的好奇心,我正愁如何让天衣阁出现在上都百姓面前,如今有了这施粥的好机会,又如何能放过?你尽管去办,其他的事情我自有办法。” 见天歌成竹在胸的样子,小七点了点头应声离去。 重新回到屋里,天歌再次展开方才收到的那封信。 信上只有四个字,却是天歌盼了许久的回音: “丑时登阁。” - 当初初来上都,她随着寒山一道去皇寺听释慧大师开坛讲法。 寒山想法子帮她拿到了面见释慧的木牌,可后来释慧却无法堪透她的命格,作为补偿,只能换允她一个条件。 而她的条件,便是登上那摘星揽月阁。 这种大胆荒谬的要求,便是让寒山都有几分心惊胆战,可后来释慧竟在她的辩驳下鬼使神差的应了下来。 不过在登阁的时间上,却由不得她做主。 所以天歌只能等。 最开始的那一个月,她还一直留心看皇寺可有消息传来,但一月无果,再加上后来遇到了那许多事,这件事便被她暂抛脑后。 谁能想到,消息会在这个时候传来? - 冬夜黑的很快,当夜幕降临,灯火照亮府邸,寒冷的冬夜弥漫着喜庆的气氛。 一挂挂鞭炮齐鸣,婢女侍从欢喜掩耳;一簇簇烟花腾空而上,在半空绽开绚烂的色彩。 望着这一幕幕,就连一向对这些热闹无感的天歌,也头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年节氛围。 待一茬烟花放完,便是散喜钱的环节,阖府丫头仆从其声说着新年的吉庆话儿,天歌则需要将篓子里的银钱撒向院中。 如此来来回回需要三次,方算结束。 天歌一边兜着篓子里的铜板往外扔,一边吐槽: “费这力气撒钱捡钱,还不如给大家伙儿各封红包,那样岂不更省事儿?” 成伯闻言当即摆手:“那可不一样,过年图的就是个喜庆,这是习俗,不能改的。” 趁着丫头仆从再次说吉祥话的功夫,天歌甩了甩手腕: “我头一次觉得撒钱也是个苦力活儿。” ———— 我觉得,在更新时间这件事上,我可能对自己缺乏清楚的认知_(:з」∠)_我收回前面的大放厥词 正文 第70话 往事与偶遇 按照以往的惯例,主家给仆役撒完银钱,便该赏食家宴,而后守岁。 然而天歌未曾在府中设祭,所以在撒钱赏食之后,便给府中上下放了假,由着他们或陪父母妻儿,或出门相约赏灯。 至于天歌自己,则带着小七出了门。 今晚的年夜饭,她想陪着林神医在养心堂吃。 - 其实关于年夜饭这件事,早在最一开始便有徐芮发出邀请,毕竟如今天歌是徐直的义子,也算是徐家人。 后来寒山夫妇也来相请,一者不想天歌一个人孤孤单单,另一个原因,也在于天歌现在名义上乃是寒山的侄儿。 但是后来这些邀请都被天歌婉拒。 这些日子以来,天歌亲见寒山为了操持上都分舵花费了多少工夫,如今好容易有时间让他们夫妻二人说话独处,她又哪里能再去扰人。 至于徐芮这边,姬徐二人已有赐婚在,徐芮又在上都,按照姬家上下对徐芮的喜欢,自是希望徐芮在姬府过节,所以帖子早早的就送给了徐竖、徐芮和天歌。 天歌当然也想和徐芮一起辞旧迎新,但如今徐芮身边有了能护着她也愿意护着她的人,这件事便该由着姬修齐去做。 倒是林回春,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那殷切之意,天歌却看的明白。 养心堂上到掌柜和陈大夫,下到白青、冬青和小路,所有人都是林回春在各地游历带回来的孤苦之人,这些年下来,大家早亲如一家,年节自也是一起过。 可这些人对林回春来说,到底跟天歌这个徒弟不大一样。 所以当天歌领着小七进门的时候,老人家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尽管心里既意外又欢喜,可林回春却还是嘴硬,板着脸道: “你不去慕家祭祀守岁,来我这里做什么?” 让小七将年礼送上,天歌笑着上前挽住林回春的胳膊: “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一直以来甚是关照徒儿,这年夜饭我自是要陪着您吃才是。” 林回春闻言白了天歌一眼: “来也不提前说,就不怕没你的饭吃?” “反正师父这么疼我,肯定不至于真让徒儿饿肚子。” 听天歌这么说,林回春正要开口,却听旁边的冬青先拍着胸脯保证起来: “公子放心,张婶说了,今晚的菜能摆满一桌子,定让咱们个个吃得畅快,高高兴兴迎新年呢!” 林回春瞪了冬青一眼:“就你话多。” 天歌见状一笑,晃了晃林回春的胳膊:“好了师父,是徒儿的错,明年肯定提前跟您说,不对,现在这就预定明年的年夜饭可还行?” 林回春傲娇转头:“这可难说。” 天歌噗嗤一笑,待要说话,却瞧见花厅中奉着两份牌位,一份刻着“爱妻阿芸之位”,一份刻着“爱女念芸之位”。 天歌见状,不由正了神色开口: “师父,那是……师娘?” 林回春嗯了一声,拍了拍天歌的胳膊:“去上柱香吧。” 天歌乖觉应声,走至香案前燃了三根香,认真的拜了三拜。 做完这些之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天歌又燃了三根,插入香炉之中。 - “阿芸是我的妻子。” 林回春的声音在天歌身后传出,“她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是的穷小子,没有钱,也没有什么本事。” “她跟着我那么多年,陪着我吃苦,陪着我奔波,却从无怨言,也从不曾嫌弃。所以我老早就想着,一定得好生发愤,让那傻丫头和她腹中孩子过上好日子。” “只是谁知道,我随着村中劳丁出了趟远门,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累得重病缠身。我四处求医问药,却最终还是没能从鬼门关将她们娘儿俩拽回来。” 林神医早年丧妻丧子的事情,天歌是知道的。 当年林回春只是一个出卖体力的穷小子,因着仗义救下一名女子,后来便得了那姑娘的欢心,自此成就了一段姻缘。 只奈何贫贱夫妻百事哀,有了家业之后,身上的担子便比以往孤身一人的时候重了很多。 只靠种那几亩薄田,已然无法供应更多的需求,所以林回春便不再满足于在村中寻活,而是跟着村中其他壮汉一起,时不时外出寻些活计以补贴家用。 其中一次,便是妻子已经身怀六甲的时候。 离家三月,苦累近百天,当他带着银子,买了妻子最喜欢的枣泥糕回到村里的时候,才发现原本康健的妻子竟晕倒在院中,旁边还有一盆未曾洗碗的衣服。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让他失了神,待安置好妻子,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便又奔去镇上求医。 药吃了一副又一副,可因为操劳早就落下的病根却再怎么也无法拔除,甚至随着天冷越来越严重,最后甚至连大夫也说没治了。 林回春自是不信,变卖家财开始带妻子四处求医问诊。 可是每每当有起色,过不多时病症却又会加重,如是反反复复数次,便是连妻子也丧失了希望,只求能安安稳稳生下怀中孩子。 腹中胎儿的月份越大,赶路便愈发不易,纵使林回春不愿就此放弃,却也无法再带着妻子寻医。 “阿芸是个坚强的姑娘。治病到最后,她的身子已经枯瘦如柴,人也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就连大夫也说怕是要胎死腹中的时候,她却还是拼劲最后一口气,生下了我们的女儿。” “念芸是不足月的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她娘就去了,那孩子瞧着也就巴掌大,身子也如她娘一般虚弱多病。那时候正值年节,我四处求人为她治病,可周遭皆是灯花烟火,却无有一人愿救这孩子。还是城门口的妇人看不得念芸苦闹,喂她喝了奶水。” “那时候若非有念芸在,我想我可能已经随着阿芸去了。可是有了念芸,我便再舍不下这人世。葬了阿芸之后,我带着念芸重新开始了求医之路,最后终于寻到名医,可却早延误了救治的时机。” 天歌知道林回春是因妻女救治无望而立志学医,最终因缘际遇医术大成成为神医,但她却不知道那简单的救治无望四个字背后,是这样一段心酸绝望的过去。 看着面前沧桑的老人,天歌轻唤了声“师父。” 林回春看她一眼,笑了笑道: “不必安慰我,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早就不难过了。阿芸有念芸陪着,不会咕孤单害怕,她们娘儿俩也不用再跟着我一起吃苦,这不也挺好的么?” 看着林回春,天歌心中微酸,张了张口,却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人更徒添伤悲罢了。 - 上香时发生的短暂对话,就像是一个与今夜无关的小插曲,未曾影响到今夜团聚的欢乐与席上的喜庆。 就连平素极为克制的林回春,也难得多喝了几杯,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 天歌坐在旁边,拦着林回春以免他劲儿和冬青几个拼酒,可饶是如此,林回春还是宴席过便醉倒了。 “送师父回房歇着吧。” 天歌招呼一声,又吩咐张婶去熬了醒酒汤侍候林回春服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拜师这大半年,她还是头一次听师父说起往事,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万众欢喜的除夕之夜,是师娘的忌日。 相比于死去的人,带着所有的记忆留在这世间的人,才过得更苦,也更累。 - 醒酒汤的方子是林回春开的,效用自是外间药铺的寻常汤药无法可比,才刚过半个时辰,原先还有些醉醺醺的老人家便悠悠转醒。 待瞧见天歌和小路都守在旁边,林回春先是一愣,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上都最热闹的灯会便是除夕,你就莫在此守着我这个老头子了,趁着时辰还不算晚,好好出去转转看看,不然再等可就要到明年这时候了。” 见林回春一醒来便开始赶人,天歌颇有几分无奈: “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对这些热闹没什么太大的兴致。倒是您,都这把年纪了,还跟冬青他们拼酒,当真是越老越小了。” “不一样,不一样,今儿个不一样的。” 林回春连念三次不一样,却不说到底哪里不一样,“我知你孝顺,但我这洗漱一番也便歇着了,有小路守着,没什么可操心的。倒是你,还是快些去忙你的事情,免得你那叔叔等你急了。” 林回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天歌自不好再留,又嘱咐了小路几句,这才从养心堂离开。 上了马车,一直没有说话的小七这才开口: “公子,我忽然觉得林神医也挺可怜的。” 天歌看她一眼:“嗯?” “外人都说神医医术高超,能跟阎王爷抢人,可就算抢了这么多人又能如何呢?他还是眼睁睁看着妻女离开自己,救得了人,却救不了自己,林神医一定很难过。” 方才林回春和天歌说话的时候,虽然有意压低避开了养心阁其他人,但站在不远处的小七却听了个清楚,自也看出宴席之上,林回春是在借酒浇愁。 “难过是真的难过。但再难过,日子也总是要过。” “师父虽然没能救得了在意之人,但正因为有他在,才使得更多的人能留住他们在意的人。我想师娘和小师妹若是知道师父如今成为一代神医,也一定会为他高兴。” 不过,可怜吗? 或许诚如小七所说,少不了有人觉得林回春可怜。 但在天歌看来,已经走到这一步的林回春,一定不需要别人来怜悯。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年过半百的林回春或有执念,或会难过,或需要温情,但却一定不需要人来怜悯。 小七咂了咂嘴:“反正若是我,肯定受不了这种苦痛。” 天歌笑着摇了摇头:“大过年的,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先前不是一直喊着要好生逛逛上都的灯会么,怎么今儿个却不见那热络劲儿了?” “可以去吗?!”小七惊喜出声,“可是咱们现在不是要去寒山先生府上吗?” 天歌弯了弯唇:“今晚有些事,便不去了。你下午出去那会儿,我已经让成伯着人去慕府说过了,只是没来得及让大家知道罢了。” “那咱们现在这是?” “逛灯会。吴叔会在前头的花楼将咱们放下来。” “啊啊啊!”小七欢喜喊出声,忍不住伸出双臂向天歌扑过来,“公子您真是太好了!” 马车里也就那么大,饶是天歌再怎么躲,还是没能逃开,就这么被小七揽住在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惊得她忙不迭捂住脸: “小七!” “公子莫要害羞嘛,那什么,我这不是太激动,一时失态,一时失态,公子要是觉得委屈,不如也亲回来?” 说到最后,小七将脸往前一伸。 天歌气得瞪了她一眼:“你再这般,咱们这就回府去。” “这可不行!好不容易盼来的!好我的公子,小七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小七这一回,下次保证不敢了。” 小七眨巴眨巴眼,一幅乖巧听话样。 “说好了,下次再不许如此乱来。” “嗯嗯嗯!肯定不会了!”小七连连点头举手发誓。 天歌这才面色稍霁: “我知你喜欢玩闹嬉笑,但再怎么说,我都是男儿家,你若老是这般,被人瞧见要如何说你?” “可……”小七刚要出口,也不知想到什么,忙改口道,“公子说的是,小七会注意的!” 然而天歌还是抓住了她方才顺口道出的那个字: “可?可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想问公子怎得不去慕府了?可是因为下午那乞儿送来的信?” 听小七提说起此事,天歌点了点头,正要开口,马车忽然停下,外头传来吴叔的通传声: “公子,到了。” 小七闻言掀开车帘,放眼望去,但见一条街银花火树鱼龙舞,映得天空璀璨如白昼。 旁边的桥洞下,更是有不少人正在随水放置祈愿的莲花灯,贯穿上都城的乾河满是莲灯闪耀,好不绚烂。 小七看得愣了,不由楠楠出声:“好美啊……” 天歌轻拍她一下:“既然美还不下车瞧瞧去?” “好嘞!” 小七欢喜应声,当即跳下马车。 天歌紧随其后下车,然而不及她站定,却听一道颇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从旁传来。 ———— 感谢@paparabbit小天使的月票!比心! 正文 第71话 旧人与跟踪 天歌问声侧头,但见一名披着素色绣兰大氅,罩着白纱面巾的少女正从马车边经过。 说话的人乃是那少女身边的随行婢女。 因那婢女背对着天歌,所以容貌并瞧不真切,只能听到那脆生生的声音道: “过去的事情小姐今日就莫要再想,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您就只管看看这热闹的灯会,开开心心辞旧迎新才是。” 随着二人逐渐走远,再加上周围甚是喧闹,所以旁边的少女说了什么,天歌并没有听清楚。 但方才那婢女的声音,却还是让她忍不住想起一个人。 一个曾与她朝夕相处多年,却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上都大街上的人。 - “怎么了公子?您在看什么?” 小七的声音适时响起,将天歌的目光引了回来。 “哦,没什么。” 天歌澹声答罢,再向那方向望去时,先前那两道人影已经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 “那咱们去放花灯吧!” 小七捧起手中拿着的两盏莲花灯给天歌瞧。 方才她一下车就在旁边的小贩跟前买了两盏莲花灯,然而等她付完钱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天歌还在马车边,所以便又赶了回来。 看着小七一脸期待之色,天歌点了点头,随着她一道往旁边玉带河放灯处行去。 - 玉带河是贯穿上都的一条河,内接宫廷太液池,外接城外护城河,水色澄碧,岸植垂柳,远远望去宛如一条玉带横穿上都,故有玉带河的美名。 上都民间素有放莲花灯于河祈愿的习俗,所以每有佳节灯会,便会有不少年轻女子与姐妹或是良人同来放灯祈福。 所求自然多为姻缘,但有时却也不尽然。 譬如前面正在祈愿的妇人,所求便是家人康健。 待那妇人许罢愿望离去之后,小七忙不迭拉着天歌占到那块岸边石板。 小心将盛放着燃烧着的蜡烛的莲花灯放入河中,小七一脸虔诚合掌,口中轻语喃喃。 天歌瞧着她这模样,再一看周围与她一样的许愿者,目光最终落在那莲灯灼灼的玉带河上。 莹莹河水承载着无数上都百姓的愿景与祈盼,就这么一路静默着向西而去。 “年节要燃灯祈愿,灯会也要放灯祈福,每年这么多次,这么多人,神佛真的顾得过来吗?” 今夜祈愿两次,再过半月就又是元宵灯会。 半个月的时间里连着许三次愿,神佛怕是会累得够呛。 听到天歌这不敬之言,小七忙不迭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留心,这才松了口气: “公子往后可莫在人前说这些不敬之词,若是遇上性子拗的人,怕是要跟咱们生事。” “好,我记下了。” 天歌笑着点头应声,见小七的花灯已经顺水飘走,遂将自己手中花灯也放入水中。 “公子怎就将花灯这么放了?您还没许愿呢!” 小七一惊,忙不迭伸手去捞,但她本就在靠近上游的位置,花灯顺水而去,往前一漂却是够不到了。 天歌拦住还在伸手够灯的小七: “不碍事,你且小心莫落了水。” “可是您的花灯……” “没事的。我已经许了愿了。”为了让小七莫再计较,天歌随口胡诌。 “真的?”小七将信将疑。 天歌笑着颔首点头:“真的。” “那……您许了什么愿望?”小七偏着脑袋问道。 天歌却是一愣,这倒是不好诌了。 就在她想着要怎么说的时候,小七却猛一拍脑袋: “瞧我,差点忘了!祈愿的愿望是不能说的,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公子您快藏在心里,莫要告诉小七。” 天歌不由失笑出声:“你呀……” 小七嘿然一笑,开始提议:“好啦好啦,花灯已经放了,接下来咱们去逛灯会怎么样?我先前听您说各大商户都会在自家铺子门前设灯楼,不如咱们去见识见识,看看可比得过咱们醉仙楼的花灯奇巧。” 天歌本就对灯会没什么特别的热情,今日之所以出来,不过是为了小七尽兴,所以哪有不依的道理? 得了天歌的准允,小七霎时快乐地像个不停歇的陀螺,这边摊子看看,那边摊子转转,天歌就这么在她身边不远不近的跟着,以防止小七看不见她担心。 望着小七欢快的模样,天歌忽就想起了方才被问到的那句许了什么愿。 - 她的确没有许愿,可在小七问起的时候,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下车时听到的那个声音。 分别半载之久,除却西南吴悠之乱打着帝姬的旗号,江湖朝堂都已经没了帝姬身在何处的传闻。 由此可见,当初易廷益定是将云珠和碧云平安带离了揽云山涧。 易廷益出身易家,他的存在虽迄今为止不为旁人所知,但天歌却知道他是易相抚养长大,所以他定是带着云珠回了上都。 前朝帝姬是何等身份? 天歌不相信易家祖孙会任由云珠主仆在上都自由行走。 可是方才听到的那个声音,天歌几乎有九成的把握断定属于云珠身边的丫头碧云。 青城位于大金与大周边界,常有两国商户在此往来,所以青城普通百姓说话,都多少带着些金人的腔调。 唯有赵云珠这样从小被李氏请人悉心教导的小姐,才会说一口纯正的大周官话。 碧云是青城本地人,自然不可避免的带着青城腔,这是一年半载改不过来的东西,再加上她侍奉赵云珠已有六年,那脆生生的声音,天歌上一世这一世都听了太久,哪里会识别不出来? 可是这也是天歌不解的地方。 如果那丫头真的是碧云,那么她旁边的女子难道是赵云珠? 易廷益呢? 易相去了西南,他就这么由着赵云珠和碧云在街上逛灯会,不怕被人发现? 脑海中矛盾的思绪不断碰撞,使天歌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与小七之间的距离拉越拉越远。 就在这时,脑海中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使得天歌一个激灵回神。 - “小姐,您看这个怎么样?” 旁边不远处的摊位边,婢女拿起一串流苏递给身边的少女。 素色描兰大氅,白纱面巾,正是方才天歌下车时见到的那个背影。 强按下腾越的心绪,天歌亦向那摊位跟前移去,状似无意拿起旁边一串流苏把玩相看。 摊主见来了新客,且衣着不凡,忙不迭热情招呼: “公子眼光可真是好!您手中这串,是用上好的锦线制成,垂坠感极佳,这颜色也是极搭您这一身天青之色,十文钱一串,如何?” 天歌的注意力都在旁边的少女身上,哪里顾得上理会商贩,于是仍旧默声不语把玩着手中流苏。 就在这时,旁边的少女终于开口,却是对着她身边的婢女: “可是这颜色我觉得不大妥当,有些太寡淡了些。” “那小姐看看这一条如何?这红色挺正,配上咱们方才买的羊脂玉,大气不说,又应了这年节的景儿,想来易公子肯定会喜欢。” “什么喜欢不喜欢……” 少女娇嗔一声,而后又将那红色的流苏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不过你倒也没有说错,乳色羊脂玉搭配正红流苏,的确好看。就这一条好了。” “那奴婢付钱。” 婢女轻应一声,而后从怀中拿了十个铜板,“老板,我们要这一条,你数数,正好十文。” 那老板此时却还顾不上与婢女说话,因为他见天歌只把玩不说话,还以为她在犹豫,所以正在变着法的说服天歌: “……公子一看就出身不凡,可是您这一身着实太过素净,还是坠着这条流苏,方更显气度,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婢女被冷落在旁,自是心中不喜,不由又提高了声音: “老板,我们要这条!这是给你的铜板!” 商贩这次终于听到,忙不迭丢开天歌,先巴巴地去数钱了。 待他数好铜板送少女主仆离去,再转回头的时候,放才站在眼前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先前那条被少年拿在手中的流苏躺在摊位上。 商贩不由“嘁”了一声,骂咧道: “看着穿得贵气十足,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真是白瞎了那么多唇舌。” - 买到了中意的玉石,又有了相配的流苏吊坠,少女心情显然不错,乃至于并未曾留意到先前在自己身边看流苏的人,此时正跟在她们身后不远处。 天歌强按下心头跃动,小心的跟着那对主仆。 如果说婢女一开口她有九分猜测,那么在少女开口之后,便成了十分的肯定。 那对主仆,当真是赵云珠和碧云。 天歌知道跟着她们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如今大周上下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寻找帝姬,她应该离赵云珠越远越好,最好不要扯上任何关系,也不要让任何人将她这个花师和青城那个黑丑少女联系起来。 可是她却又不愿意就这么离开。 她必须跟上去。 她需要弄清楚,赵云珠主仆明明该在易家手中,缘何易廷益那小子竟然在年节这样人多眼杂的时节让二人出来逛灯会? 从方才二人的言辞之中,天歌几乎可以断定,赵云珠来到上都之后一定一直是易廷益在照顾,乃至于少女情窦初开芳心暗许,不然何至于又是买玉又是配坠子? 赵云珠和易廷益或是任何人谈情说爱都与她无关。 她在意的,是如果这时候赵云珠被人发现,从而被人察出端倪找到她身上,那她当初有意顺坡下驴走的那步狸猫换太子还有何用? 因为小儿女的风花雪月,而牵累她先前的苦心孤诣功亏一篑,这是天歌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一边暗骂易廷益脑袋被驴踢了,一边小心的跟在赵云珠主仆身后,天歌忽然发现这主仆二人好似是专门出来买东西,而非逛灯会的。 因为在买完流苏之后,主仆二人几乎再没有在其他店铺或是街边商贩处停留,而是直接就这么一路走了下去。 “看来还是知道现身人前不妥当嘛。” 天歌啧了啧舌,发觉怀中汤媪有些凉了,便将手往衣服里袖了袖。 - “这地方倒是好,不仅可以纵览沿街全景,还可远眺高台,等陛下出来的时候一瞻圣容。我先前预定的时候,还纳闷到底是谁抢在我前头先订了此处,没想到却是光彦你。” 街边楼阁最高处,意气风发的俊朗少年站在窗口,一边纵览目下风光,一边笑着慨叹。 站在他旁边的,正是御史大夫卢之南之子卢光彦。 把玩着手中酒杯,卢光彦轻笑一声: “我倒是还纳闷哪家小子敢叫嚣着让我腾地方呢,本以为是姬家那个财大气粗的夯货,却没想到是廷岚你。若早知道是你,让也便让了,还能多得三百两银子。” “你倒是奸滑。不过你为了宁馨,连三千两都舍得,想必也瞧不上我这三百两。” 易廷岚打趣一声,说着四下张望,“怎么今日没带宁馨出来?我可是听说,这几日上都城里都传遍了,卢公子宠妻护妻,待郡主殿下体贴入微,简直羡煞上都无数闺阁少女啊。” 卢光彦翻转着空了的酒杯,含笑看着外间花街: “听听你说的这酸话,得亏你是男子,不然我都要以为你是吃宁馨的醋了。” 易廷岚闻言白了他一眼:“你倒是脸皮厚,我若是女子,还稀得你?” 说着远离卢光彦,转而在旁边的桌边坐了下来。 卢光彦笑着摇了摇头,也欲离开窗边,谁曾想转身时一眼轻瞥,卢公子霎时蹙了眉头,眯起双眼盯住正袖手独行于下方花街上的青氅少年。 看了片刻之后,卢公子轻嗤一声,扬声唤人: “卢云!” 守在旁边随从当即上前: “公子。” 卢光彦竖掌在卢云耳边低语几句,这才再度看着楼下:“可听清了?” 望着下方的身影,卢云抱拳:“公子放心。” “去吧。” 卢光彦挥了挥手,复又最后看了花街一眼,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旁边的易廷岚看着这一切,待卢云抱剑离去后方才开口: “怎么,这是又有热闹看了?” 卢公子弯了弯唇:“是啊,这大过年的,到处都有热闹可瞧。” 正文 第72话 刺杀与放过 花灯熠熠,耀目灼灼。 上都的繁盛与热闹好似全部汇聚在这长街之上,让出门观灯的人移不开眼。 然而天歌此刻眼中,却只看得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对主仆。 如果说先前她还觉得赵云珠贸然上街有些蠢笨,但在跟了些许时间,发现这对主仆是有意在绕路的时候,她倒也难得生出几分欣赏。 这半年来发生了什么她尚不清楚,但就眼下来看,赵云珠倒也有几分聪明谨慎,不再是先前青城云来客栈那个娇纵蛮横,遇事不过脑的赵家大小姐了。 相较于主街,前方往来之人已经没有那么多了。再跟得紧了,少不得会被发现。 天歌顿住步子,将袖子拢了拢,瞧着云珠主仆走远了些,这才准备继续跟上。 然而未及抬脚,她便听到细微之声夹在在夜风中传来。 看着越走越远的二人,天歌默记着位置,微一侧头,看向街边一角,懒懒道: “几位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藏匿在暗处的三个黑衣人对视一眼,显然没有料到他们居然就这么被人发现。 就在他们将信将疑,犹豫着要不要现身的时候,忽听站在路中间的少年再次开口: “来都来了,老是躲着也不是事儿对吧?若是几位不愿现身,那么……” 话到此处,少年人声音骤冷,原本拢在袖中的手也霎时抽出,一物随之脱手。 “就让我来帮你们露露脸吧!” 也不知少年人脱手的东西是何物,被他这么一甩,竟直将旁边的空罐子砸了个粉碎,也将罐子旁藏着的人逼得显出形来。 看着滚在脚边的汤媪,黑衣人握了握手中刀,终于明白这少年人或许比他们先前预估的还要厉害。 “几位是杀人,还是劫财?” 少年人先前走了两步,啧了一声,“若在平时指不定可行,可今儿个是除夕之夜,就连皇帝也要出宫登阁受万民跪拜,你们在这个时候生事,就不怕京畿卫和京兆尹衙门的人?”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既然林公子不信,咱们这便试上一试!” 此话一出,三名黑衣人齐齐出手,同向天歌袭来。 长剑在暗夜里破空,划出凌厉之音,眼见利刃便到眼前,天歌折身疾步后撤,避过这左右夹击的攻势。 黑衣人眉头一簇,长刀再次袭来,天歌抬手响指一击,霎时便有四道黑影无声出现在她身前,抽剑迎上这三人之刀。 黑衣人哪里会想到会横空出现这么几个人? 方才他们跟着林家小子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还有这么几个人在身边,先前三对一他们还有几分胜算,可如今三对五,却有些难说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主子下了令,他们自是得杀了这姓林的小子才能交差。 念头一起,于是再不多想,三人拔刀直冲而上,与那后来的四人交起手来。 高手过招,不过须臾之间,三人本以为至少可撑得一时,哪成想不到十招便全部败下阵来。 眼见已经俎上鱼肉,三人这才生出几分悔意,对视一眼,持刀挡于身前齐齐后退。 然而一道悠悠之声从旁传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留一个活口带回去就行,其他人……杀了。” 状似漫不经心的吩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三名黑衣人心头一震,竟难得生出惧意来。 他们知道,这少年所说不是大话,眼前这看不清身份的四人,确然有能力杀了他们。 “分头撤!” 为首之人咬牙下令,随即转身欲逃,却被一道暗器击中左腿,就这么痛呼一声跪倒在地,下一瞬,一把利剑已经放在了他的脖颈。 天歌淡扫一眼几乎没有任何悬念的战局,走到旁边的罐子碎片旁,捡起已然发凉的汤媪递给当中一人,澹声吩咐: “收拾好这里,莫被官府的人瞧出蛛丝马迹。” - 不再理会身后的动静,天歌重新将双手拢进袖子,沿着方才最后赵云珠所走的方向走了下去。 刚才那几个黑衣人出现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易廷益安排在赵云珠身边的人手,所以最一开始并没有动杀心。 直到后来那些人道出她的身份,出手又显然想要她的命。 她自问在上都结仇并无几家,想杀她的人卯足了劲儿数下来,也就那几个,所以大致断定了这些人的来头,她便再不犹豫。 不管这些人有没有发现她在跟踪赵云珠,都不能活着离开。 站在赵云珠最后出现的岔道口,天歌若有所思。 此处道分三处,直行到尽头,是城西贩夫走卒聚集之地,向来三教九流人多眼杂;南行过两条街,便是方才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主街;至于北行…… 天歌眯了眯双眼,拢着袖子跨入巷道。 有了两边的宅墙作挡,耳边喧嚣的夜风也逐渐停了下来,寂寂暗夜里,只剩下未曾刻意放轻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隐藏在暗处的人心上。 “小姐,我们怎么办?” 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婢女的声音止不住颤抖,浑然不觉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攥着自家小姐的手腕。 强忍着腕上传来的痛感,少女握住婢女的手,声音亦是微微颤抖,但却听得出仍在强自壮胆: “别出声,别害怕,我们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便听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从二人的藏身之处,并不能瞧见外头发生了什么,但这骤然停下的脚步声,却已然让她们心中惶然。 她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 捡起垫在脚下的东西,待看清那是一串再熟悉不过的红色流苏时,天歌的唇角微微翘起。 看来她的确没有猜错,易家是真的将人藏在了这里。 “灯下黑么?倒也算是机敏。” 随手将流苏放入怀中,天歌正待继续前行,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掠风之声,她神色一凛,忙不迭侧脑偏身退至一旁,一回头,正见一人蒙面横刀向她而来。 这次出门带着的四个人,都已经留下处理方才那三个黑衣人,所以此时,天歌只能亲自动手。 眼见刀光再至,天歌指尖微捻,骨针急射而出,两枚击中刀面暂且卸去几分攻势,剩下一枚则擦过刀背,直取那蒙面人面门。 撞击打斗的声音在寂静的长街响起,惊得赵云珠与碧云二人再次骇然,只能死死咬住牙关,生怕发出声响将人引过来。 然而谁曾想,就在她们全神贯注听着前方动静的时候,忽然伸出两只手,从后左右而来,捂住二人的嘴巴。 这突如其来来的动静惊得二人骇然,忙不迭挣扎支吾想要挣脱,赵云珠甚至直接张口咬了下去。 一声闷哼传来,身后之人勉力出声: “别动,是我。” 此话一出,赵云珠与碧云齐齐停下挣扎的动作,一回头,果见眼前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俊俏容颜: “易公……” “别出声,跟我来。” - 交手几个来回之后,天歌很快便发现,蒙面人的武功身手并不弱,至少相较于方才那三个黑衣人而言,尚在上乘。 可奇怪的地方就在于,此人明明有能力拼尽全力,却一直有所保留,只与她缠斗而并不下死手。 一开始天歌还以为此人生怕出手暴露身份,于是也留了个心眼,迟迟没有使用天罗丝,但当她瞧见自己方才转弯过来的巷口时,终于发现了端倪所在 ——这人是有意借着颤抖之机,要将她从方才那里引开! 这猜想一出,天歌很快断定赵云珠主仆定然藏身在自己方才停步之处,而这个人……如果她猜的没错,应该是易家人手。 念及此处,天歌再次甩出骨针,趁着蒙面人格挡的工夫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在下向来与人为善,自问不曾得罪过什么人,阁下到底是谁,缘何对在下如此相逼?” 刀刃劈裂骨针,蒙面人亦停下动作,然而却并未答话。 “今晚乃是除夕之夜,京畿卫和京兆尹的巡卫们可都在这附近的街道上,阁下若是执意相逼,那就莫怪在下动手,咱们一道去衙门里让青天大老爷断个是非对错了。” 说完这话,天歌从软靴中抽出匕首,一副誓要与此人论个究竟的架势。 蒙面人蹙着眉头,仍在犹疑之际,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和唤“公子”的声音。 “我的人已经来了,阁下确定还要再跟我动手吗?”天歌笑着弹了弹匕首的刃面,而后轻轻一吹,扬声,“吴叔,我在这里!” 果然,一听这声音,那先前还在搜寻的杂乱脚步霎时齐齐冲这头赶来。 一见天歌,吴叔忙不迭上前:“公子!您没事吧!” “无碍。” 天歌抬了抬手,但目光却始终没有从那蒙面人身上移开。 蒙面人看了天歌一眼,最终一跃上了不远处的屋顶,就此撤身离去。 吴叔冲着身后众人一挥手:“追!” “不必了。”天歌及时出声打断拦住,“此人无有再追的必要。倒是先前那三个人,如何了?” “如您所说,杀了两个,擒了一个。现场已经处理干净,如今人在暗牢囚着,公子准备何时去审问?” “我记得暗杀之事,都是高绍在操持,让他主审,巩士旁听,这样吐出来的话,真假对错蛛网那边也能及时验证。” 说到这里,天歌不由再叮嘱一句,“注意别让人死了。” 吴叔闻言拱手:“公子放心。” 天歌应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 “可见到小七了?” “小七姑娘不是跟您在一起?”吴叔不解。 天歌闻言敲了一下脑袋,她怎么就忘了呢? “罢了,吴叔跟我回醉仙楼,其他人四处看看可能寻得见小七,若是遇到了,让她去醉仙楼找我。” - 跟着天歌往主街行去,吴叔颇有几分不解: “公子缘何不让我等去追方才那人?” 先头那三个都杀了两个捉了一个,如今最后这个怎么就这般放了? “他们不是一伙的。先前那几人想要我的命,方才那人,只是想拦着我好给他的同伴争取时间罢了。” “同伴?”吴叔越来越不明白了。 “没什么,这件事不必再提,你们只管着人查清楚先头那几人的来历便可。”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至临近花街处,天歌一抬眼,正瞧见不远处慌忙张望奔走的小七,不由加快步子上前,拍了下小七的肩膀。 小七本正慌乱,如今猛一回头,瞧见天歌就站在自己身后,差点哭出声来: “公子!可算是找到您了!您方才去了何处,小七来来回回都找不见您,也没见到您留的记号,可真是吓死小七了,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 “好啦,我这不好好的么?方才遇到点事,忘了跟你说,如今遇便好了,也不用再来回找了。” 说完这话,天歌看一眼吴叔,“烦请吴叔去跟兄弟们说一声,人已经找到了。” 吴叔应声离去,小七却还是不慎放心,天歌失笑一声,转了个身让小七看看清楚: “你瞧,我说了,当真没事。” 小七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很快,她便发现天歌氅袍一角有利刃刮破的痕迹,尽管很小,却还是被小七发现。 她有时虽贪玩跳脱,但在正事上却还是有着不输于未央的敏锐与机警。 看着那处划痕,小七声音微冷:“方才有人对公子动手?” 见小七已经发现,天歌也不再瞒着:“路遇想取我性命之人,交了手,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人已经被周添他们带回去了,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这话,小七霎时单膝跪地请罪: “小七该死!未能护好公子,还请公子责罚!往后小七决不离开公子半步!” “起来起来,说了今儿个是出来逛街的,你逛你的便是。” “是小七的疏漏,小七愿受责罚!” 天歌按了按脑袋:“你再不起来,咱们可就被当猴儿看了。” 小七抬头,果见周围不少人正侧目看着她们,只好带着愧意站了起来。 “你若真觉得心里有愧,晚上与我一道去办件事就行。至于不离开我半步什么的,还是算了,我可不想洗澡睡觉上茅房都有人跟着。” 小七抱拳:“单凭公子吩咐!” 天歌笑了笑:“不急,咱们再去逛逛,我听说今儿个晚上皇帝也会出来,在天家赏灯阁受万民跪拜,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一道去瞧瞧皇帝陛下长什么样子,如何?” 正文 第73话 生气与挑衅 ————一个小时后刷新看———— 来兴街尽头,朱漆大门的宅子被叩响门环,三短一长一短。 不多时,门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谁呀?” “刘伯,是我。” 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朱漆大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一颗须发皆白的脑袋从内里探了出来: “公子?您今日怎么走正门了?不是……” “先进去再说。” 男子蹙着眉头,将宅门缝隙推大了几分,而后侧身护着身后二人:“进去。” 待二人入内之后,站在门外的男子示意老头:“刘伯关门。” 老头忙不迭点了点头,大门再次合上。 站在门口的石狮象背后,男子守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确信并没有人跟上来之后,这才轻步移至旁边的宅墙,一跃入内。 - 赵云珠正在花厅急得来回踱步。 尽管已经到了家门口,可易廷益不回来,她这心就无法彻底放下。 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 她不该自作聪明躲过刘伯看守去花灯会,更不该在明知道如今危险依旧未消除的时候便放松警惕,不该差点丢掉性命甚至牵累易公子。 想到今日遇到的黑衣人,赵云珠只有无尽的后怕。 她只是想给易公子买块玉石作为年节的礼物,作为这大半年一直以来照顾的谢礼,聊表心意而已,明明她连灯会都刻意没有去欣赏去逛,更没有在外面做无谓的停留,可是怎么就会被人盯上了呢? 赵云珠想不明白。 不过相比于此事,眼下她更担心的还要数易廷益的安危。 也不知易公子如今可曾脱险。 就在赵云珠正焦灼之际,忽然脚步声从外传来,她一抬头,便瞧见正跨门入花厅的易廷益。 赵云珠忙不迭上前: “易公子,您怎么样了?可有伤到什么地方?” “没事。” 易廷益随口道,径直走到旁边的椅子处坐下,抬手去揭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水,谁曾想方一动手,便有一阵刺痛传来,让他不得不松开手中茶杯。 “你的手受伤了!” 赵云珠惊呼一身,她差点忘了,方才在躲避跟踪的时候,她误将易廷益当作贼人,所以下口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留情。 如今瞧去,方见那伤口处已然渗出血迹,瞧上去甚是骇人。 “碧云,去拿伤药!” 赵云珠冲碧云喊一声,当即上前伸手去查看易廷益的伤口: “对不住公子,若是早知道是您,云珠断然不会下此狠口,您且稍等,我这就给您上药。” 眼见二人的手便要相碰,易廷益猛然撤手发现站起身来: “不必。” 赵云珠的手捉了个空,不由愣了一愣: “可是这寒冬腊月的,你手上的伤耽误不得。若是真冻伤了,往后可就难再好了。” “不敢劳烦殿下大驾。” 云珠看着易廷益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我不该不听公子的话偷偷跑出去,添了这么多麻烦,是我对不住公子,以后再不会了。至于要打要罚,云珠悉皆受着。” “殿下真是折煞我了,我怎敢生您的气?” 易廷益冷笑一声,嘴上说着不气,可不管是言辞或是语气,满满都是气恼之意: “我只盼着往后殿下行事的时候,多少顾及着我们这些人。于您来说是一次出门游玩,可对外面那些盯着您的人来说,却是恨不能取您性命;对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来说,亦是攸关性命灭门之。” 赵云珠张了张嘴,不由鼻头一酸。 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已然对眼前之人了解非常。 尽管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可她却能明白清楚地辨别他的喜怒哀乐。 平素他会称她赵姑娘,可若生了气,赵姑娘便化作了疏离至极的殿下。 每次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云珠就感觉心里好似有一根刺在不断的扎着自己。 她怎能不知若是自己被发现将意味着什么,从青城至上都这一路所遭遇的种种,已然是她这些年从未经历过的惊险与命悬一线。 所以从来到这宅子之后,她就按照易廷益的吩咐老老实实待在宅子里什么地方也不去。 今日她不过是感念他的恩情,想着出去为他买一份年节礼物聊表心意而已。 怪只怪她抱着侥幸,以为带着面纱便不会被人发现。 ——一个小时后刷新看—— 来兴街尽头,朱漆大门的宅子被叩响门环,三短一长一短。 不多时,门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谁呀?” “刘伯,是我。” 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朱漆大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一颗须发皆白的脑袋从内里探了出来: “公子?您今日怎么走正门了?不是……” “先进去再说。” 男子蹙着眉头,将宅门缝隙推大了几分,而后侧身护着身后二人:“进去。” 待二人入内之后,站在门外的男子示意老头:“刘伯关门。” 老头忙不迭点了点头,大门再次合上。 站在门口的石狮象背后,男子守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确信并没有人跟上来之后,这才轻步移至旁边的宅墙,一跃入内。 - 赵云珠正在花厅急得来回踱步。 尽管已经到了家门口,可易廷益不回来,她这心就无法彻底放下。 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 她不该自作聪明躲过刘伯看守去花灯会,更不该在明知道如今危险依旧未消除的时候便放松警惕,不该差点丢掉性命甚至牵累易公子。 想到今日遇到的黑衣人,赵云珠只有无尽的后怕。 她只是想给易公子买块玉石作为年节的礼物,作为这大半年一直以来照顾的谢礼,聊表心意而已,明明她连灯会都刻意没有去欣赏去逛,更没有在外面做无谓的停留,可是怎么就会被人盯上了呢? 赵云珠想不明白。 不过相比于此事,眼下她更担心的还要数易廷益的安危。 也不知易公子如今可曾脱险。 就在赵云珠正焦灼之际,忽然脚步声从外传来,她一抬头,便瞧见正跨门入花厅的易廷益。 赵云珠忙不迭上前: “易公子,您怎么样了?可有伤到什么地方?” “没事。” 易廷益随口道,径直走到旁边的椅子处坐下,抬手去揭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水,谁曾想方一动手,便有一阵刺痛传来,让他不得不松开手中茶杯。 “你的手受伤了!” 赵云珠惊呼一身,她差点忘了,方才在躲避跟踪的时候,她误将易廷益当作贼人,所以下口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留情。 如今瞧去,方见那伤口处已然渗出血迹,瞧上去甚是骇人。 “碧云,去拿伤药!” 赵云珠冲碧云喊一声,当即上前伸手去查看易廷益的伤口: “对不住公子,若是早知道是您,云珠断然不会下此狠口,您且稍等,我这就给您上药。” 眼见二人的手便要相碰,易廷益猛然撤手发现站起身来: “不必。” 赵云珠的手捉了个空,不由愣了一愣: “可是这寒冬腊月的,你手上的伤耽误不得。若是真冻伤了,往后可就难再好了。” “不敢劳烦殿下大驾。” 云珠看着易廷益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我不该不听公子的话偷偷跑出去,添了这么多麻烦,是我对不住公子,以后再不会了。至于要打要罚,云珠悉皆受着。” “殿下真是折煞我了,我怎敢生您的气?” 易廷益冷笑一声,嘴上说着不气,可不管是言辞或是语气,满满都是气恼之意: “我只盼着往后殿下行事的时候,多少顾及着我们这些人。于您来说是一次出门游玩,可对外面那些盯着您的人来说,却是恨不能取您性命;对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来说,亦是攸关性命灭门之。” 赵云珠张了张嘴,不由鼻头一酸。 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已然对眼前之人了解非常。 尽管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可她却能明白清楚地辨别他的喜怒哀乐。 平素他会称她赵姑娘,可若生了气,赵姑娘便化作了疏离至极的殿下。 每次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云珠就感觉心里好似有一根刺在不断的扎着自己。 她怎能不知若是自己被发现将意味着什么,从青城至上都这一路所遭遇的种种,已然是她这些年从未经历过的惊险与命悬一线。 所以从来到这宅子之后,她就按照易廷益的吩咐老老实实待在宅子里什么地方也不去。 今日她不过是感念他的恩情,想着出去为他买一份年节礼物聊表心意而已。 怪只怪她抱着侥幸,以为带着面纱便不会被人发现。 ——一个小时后刷新看—— 来兴街尽头,朱漆大门的宅子被叩响门环,三短一长一短。 不多时,门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谁呀?” “刘伯,是我。” 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朱漆大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一颗须发皆白的脑袋从内里探了出来: “公子?您今日怎么走正门了?不是……” “先进去再说。” 男子蹙着眉头,将宅门缝隙推大了几分,而后侧身护着身后二人:“进去。” 待二人入内之后,站在门外的男子示意老头:“刘伯关门。” 老头忙不迭点了点头,大门再次合上。 站在门口的石狮象背后,男子守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确信并没有人跟上来之后,这才轻步移至旁边的宅墙,一跃入内。 - 赵云珠正在花厅急得来回踱步。 尽管已经到了家门口,可易廷益不回来,她这心就无法彻底放下。 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 她不该自作聪明躲过刘伯看守去花灯会,更不该在明知道如今危险依旧未消除的时候便放松警惕,不该差点丢掉性命甚至牵累易公子。 想到今日遇到的黑衣人,赵云珠只有无尽的后怕。 她只是想给易公子买块玉石作为年节的礼物,作为这大半年一直以来照顾的谢礼,聊表心意而已,明明她连灯会都刻意没有去欣赏去逛,更没有在外面做无谓的停留,可是怎么就会被人盯上了呢? 赵云珠想不明白。 不过相比于此事,眼下她更担心的还要数易廷益的安危。 也不知易公子如今可曾脱险。 就在赵云珠正焦灼之际,忽然脚步声从外传来,她一抬头,便瞧见正跨门入花厅的易廷益。 赵云珠忙不迭上前: “易公子,您怎么样了?可有伤到什么地方?” “没事。” 易廷益随口道,径直走到旁边的椅子处坐下,抬手去揭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水,谁曾想方一动手,便有一阵刺痛传来,让他不得不松开手中茶杯。 “你的手受伤了!” 赵云珠惊呼一身,她差点忘了,方才在躲避跟踪的时候,她误将易廷益当作贼人,所以下口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留情。 如今瞧去,方见那伤口处已然渗出血迹,瞧上去甚是骇人。 “碧云,去拿伤药!” 赵云珠冲碧云喊一声,当即上前伸手去查看易廷益的伤口: “对不住公子,若是早知道是您,云珠断然不会下此狠口,您且稍等,我这就给您上药。” 眼见二人的手便要相碰,易廷益猛然撤手发现站起身来: “不必。” 赵云珠的手捉了个空,不由愣了一愣: “可是这寒冬腊月的,你手上的伤耽误不得。若是真冻伤了,往后可就难再好了。” “不敢劳烦殿下大驾。” 云珠看着易廷益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我不该不听公子的话偷偷跑出去,添了这么多麻烦,是我对不住公子,以后再不会了。至于要打要罚,云珠悉皆受着。” “殿下真是折煞我了,我怎敢生您的气?” 易廷益冷笑一声,嘴上说着不气,可不管是言辞或是语气,满满都是气恼之意: “我只盼着往后殿下行事的时候,多少顾及着我们这些人。于您来说是一次出门游玩,可对外面那些盯着您的人来说,却是恨不能取您性命;对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来说,亦是攸关性命灭门之。” 赵云珠张了张嘴,不由鼻头一酸。 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已然对眼前之人了解非常。 尽管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可她却能明白清楚地辨别他的喜怒哀乐。 平素他会称她赵姑娘,可若生了气,赵姑娘便化作了疏离至极的殿下。 正文 第74话 变化与皇帝 醉仙楼甲字号赏灯雅间,易廷岚与卢光彦对饮共谈。 自从当初诗会受辱与流言事件起,卢光彦便不怎么出门了。 后来难得露脸几次,却还是和宁馨郡主一起。 所以今日还是易廷岚自那件事之后,头一次见到卢光彦。 “你是想说郭家的事情么?”听易廷岚感慨当初的四人行,卢光彦开口问道。 “你不觉得,郭家的事情来得有些太过突然吗?就像是一夜之间,忽然所有的人都铁了心的要置郭侍郎于死地。若说郭家的事情只是一个偶然,我可不相信。” 听着易廷岚这句话,卢光彦忽然笑了: “你既有此猜测,为什么不问问你的祖父呢?我可听人说,当初在朝堂之上,我爹本是想护着郭侍郎的,可易相大人却开口应和西苑那位,这才连带着杨峰等人群起,一口咬死了郭芳。” 见卢光彦这么说,易廷岚的脸色霎时变得不甚好看。 对他来说,祖父是他最为敬重的人,他不允许有人这般编排自己的祖父,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兄弟。 然而不待易廷岚说些什么,卢光彦已经笑着,自己接了自己的话: “当然,这事倒也不能怪易相。此次西南之乱起,相国大人亲自前往西南去见武清远,本就代表着陛下的态度。郭芳这般明目张胆的克扣军饷,无异于去打陛下和易相的脸,你祖父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是慈悲。” “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郭芳自己贪得无厌,敢在如今这关节动手脚,也难怪陛下一点也不念往日的君臣情分。” 看着面前一脸理所当然的卢光彦,易廷岚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平心而论,卢光彦所说种种皆无错处,可不知怎得,他总觉得这些话,不应该从卢家公子口中吐出。 毕竟谁人不知,上都四大公子当中,卢光彦与郭子君最为交好? - 易廷益是个惫懒却又毒舌的性子,再加上他易家嫡孙的出身,便注定了他绝对不会谄媚巴结任何人,所以他与卢光彦之间,虽交好,却也只是交好。 而顾世宜乃翰林祭酒之孙,性子又绵软内向,可以说是四人当中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若非卢光彦时时护着他,顾世宜怕是不知要受到郭子君怎样的欺负。 但护着,便不代表交好——对于四公子之首的卢公子来说,他会在弱者受到欺凌的时候,随便说上两句劝阻的话缓和,却不会主动从根本上调解郭子君和顾世宜之间的矛盾,改善顾世宜在四人当中的处境。 而反观他对郭子君,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尽管卢光彦经常训斥郭子君的不当言行,可转念一想,若不是关系亲密到已经不避讳这些,待人周到的卢公子又哪里会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相较于与易廷岚之间的相敬,和对顾世宜的关照,卢光彦对郭子君的嬉笑怒骂,已然超越客套与疏离,多了几分真实与热络。 而郭子君平素对卢光彦,也可谓言听计从,崇拜有加。 可在郭芳入狱之后,连带着郭家上下都被投进大牢,卢公子却从始至终都不曾入狱探望过这位友人。 早先易廷岚以为卢光彦是因为脸上的伤势不愿露面,可后来卢公子与宁馨郡主在上都招摇数次,却依旧没有去看过这位昔日好友。 前些日子,眼见府衙休沐,易廷岚正好去大理寺拜访易相的门生,顺道便想起郭子君尚在牢狱,所以便借着机会去探望了一番。 曾经的富贵公子哥在狱中已经被磋磨得不成人样,可在见到易廷岚的那一瞬,还是眼中绽放光芒,开口第一句便问光彦在何处。 易廷岚平素虽然喜欢补刀又毒舌,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没法狠下心来说出实情,甚至还得扯谎骗郭子君,卢光彦脸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牢狱又只放行一人,所以大家才让他代表兄弟几个来探望。 出了牢狱之后,易廷岚头一次觉得以往嚣张跋扈的郭子君有些许可怜。 尤其是在如今他旁敲侧击提说起四人的情况下,卢光彦第一反应不是对好兄弟的关切,而是对郭家作壁上观的评置。 直到此刻,卢光彦话里话外都没有一句提到郭子君。 易廷岚不由有些心寒。 如果卢光彦对四人之中最交好的郭子君尚且如此冷漠,那么对自己,对顾世宜又是如何呢? “郭家的事情且不论,倒是顾世宜今儿个也没瞧见。”说着易廷岚张望几眼,“我瞧着这小子也不大像不守约的人啊,怎么现在还没过来?” 卢光彦吹了吹杯中茶:“他不会来的。” “不会来?”易廷岚一愣,“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有给他递帖子。” 卢光彦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可易廷岚却听得不可置信,“咱们不是约好了每年除夕灯会都要一聚的么?” “那是以前。” “现在又如何?郭子君出了事,可顾世宜却与你我一样。” “别告诉你看不出来顾世宜对宁馨的心思。” 卢光彦将茶盏放下,“我与宁馨如今有婚约在身,若我请了他,今夜这灯会没人能够开怀。” 易廷岚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好似无法辩驳。 猛灌下一杯酒,他忽觉以往的上都四大公子,好像再回不到过去。 眼前的卢光彦,也不再像他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口中的酒水没了滋味,楼下结彩的花灯好似也无聊起来。 就在这时,雅间被人敲响。 一听外面说话的是卢云的声音,卢光彦当即让人进来。 见易廷岚仍在,卢云遂行至卢光彦身边,竖掌趴在卢光彦耳朵边上说了起来。 易廷岚并不知道卢云说了什么,但见卢云开口之后,卢光彦面色霎变,他便知道怕不是什么好事。 宴席无趣,人亦没了乐子,易廷岚正待想理由辞别,忽听外间一道锣声接着一道锣声响起,紧随其后,是一个接一个似回音无限的唱名之声: “陛下登阁!万民叩拜!——” 锣声与唱名之声一出,霎时间天地之间一静。 莫说外间百姓如何,便是雅间当中正在听卢云回禀的卢光彦也不由抬手,示意卢云暂且打住。 行至窗边往下一瞧,卢公子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沿街已经满满的分布着京畿卫的人马,相隔不到三尺便是一人,胆小的人已然在这样的阵仗中俯首跪拜起来。 于是乎那些反映慢些后知后觉的人,在人群中便显得格外耀眼起来。 也正因此,卢光彦瞧见了下方街道正中站着的那人。 “陛下登阁!万民叩拜!——” 传唱之声再次响起,那些还站着的人终于开始撩袍弯膝,包括卢光彦盯着的那人。 看着那人健康无虞的样子,卢光彦忍不住一拳捶向窗框。 也不知是声音太过响亮,还是人的目光有着独特的力量,下方那人竟然忽然抬起头来,待看清窗边的他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来。 - 小七本正催促天歌赶快跪拜,以免旁边监督的京畿卫借题发挥,便见撩袍跪地的天歌忽然仰头笑了起来。 “公子,您这是……” 不等小七问出口,便见自家公子冲旁边的京畿卫比了个手势,指了指旁边的阁楼。 紧跟着那京畿卫一声大喝: “楼上何人!缘何不跪!” 说着那卫兵与旁边的同伴对视一眼,当即拎着兵器进了旁边的醉仙楼,直往先前有人凭窗站立的雅间去了。 - 先前那一笑,看得卢光彦心生警惕,果然很快便听到了那卫兵的喝问,不多时人都闯了进来。 堂堂御史大夫之子,要被一个小小的卫兵呵斥着遥向皇帝所在的方向叩拜行礼,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可也正因为他的身份,这呵斥也好,这怒气也罢,他都得忍着,以免生出更多的麻烦来。 万民伏跪于街,内监唱着皇帝的话,可尽管那一句一句清晰至极,可却没有一句落入卢光彦耳中。 此刻卢公子满心满脑都是少年人方才那抬头一笑,和卢云先前的回禀。乃至于跪礼何时结束,京畿卫何时离去他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卢云小心翼翼的唤了好几声,卢公子才回过神来。 雅间的氛围与卢光彦此时的状态,都已然不适合再继续闲叙下去,易廷岚也乐得趁机告别: “跪礼已经结束,想来郡主殿下也要得闲了,且容我先行一步回府守岁。” 卢光彦此刻心思早就不在这里,听到易廷岚这话自是不会出声挽留。 甚至当易廷岚刚一出雅间,卢光彦的巴掌便甩至卢云脸上: “废物!” 卢云忙不迭跪在地上:“少主见谅!” “见谅?让你去杀个人,你派出去的人没了不说,那人如今却还安安生生的站在楼下冲我笑!你若只有这点本事,我要你何用!” “少主息怒!实是今夜卢丙他们都散在外头保护少主安危,只能从地支中临时调用了三个人。按说这几人功夫也不弱,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让你取林家小子的性命,如此好的机会,你竟然让地支的人去做,你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 “小人该死!还请少主再给小人一次机会,下次小人定不辱使命!” “下次?没有下次了。”卢光彦恨恨的看了一眼窗外,“此番他能活下来,往后身边必然会带更多的人,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说完这话,卢光彦看向卢云:“吩咐人,仔细盯紧了林家那小子!” - “方才那人可是与公子有怨?” 醉仙楼另一间雅间,小七看着天歌问道。 她来上都的时间不长,又一直跟在天歌身边,所以人倒还没有认全,尤其是卢光彦,在诗会之后便与天歌再无交集。 天歌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自是有怨,不然他也不会想着杀了我了。” “公子是说,今日动手行刺您的人便是此人所派?!”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他估计也跟他逃不开关系。” 毕竟眼下上都满打满算恨她到想让她死的人,也就只有卢光彦夫妇了。 “但到底是不是,还是再看看高绍那边怎么说,毕竟空口无凭的,就算现在去讨要说法,也讨不到什么东西。” “可却不能因此就放过此人!”说到这里,小七抱剑肃然,“小七愿为公子报仇!” “先前不是说了吗,今天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倒也不必矫枉过正。对付此人,我自有打算,直接要他的命,那也太便宜他了。” 天歌说完这话,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信步走至窗边: “不过说起需要你做的事情,倒还真有一件,就在今晚。” 小七神色一凛:“但凭公子吩咐!” - 皇家花灯楼阁之上,周帝刚脱下外罩的龙袍,只余一身赭石色便服。 跪礼结束,百官已然离去,就连随行的宫中贵人们,也被周帝以时候不早的名义劝回了宫。 如今留在周帝身边的人,只剩下带着黑金面具的年轻司正。 “这是你在上都过的第十三个除夕吧?” 趴在花阁外的栏杆上,周帝一边看着下方火树银花,一边问身边的少年。 “是。” “明年除夕,朕放你回西北过如何?”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年轻的司正大人霎时单膝跪地: “承修只愿护卫陛下左右!” “不,我不想听这些场面话。”周帝摇了摇头,“一个从十岁离开家乡的孩子,在上都一待便是十三载,身边没有亲人朋友,我不相信你不会想念西北。” 胡承修依旧跪在地上: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西北固然是微臣的故乡,可那不过是因为有舍妹,其他人事物景,对微臣而言并无殊念。” 周帝笑了笑,抬手指着下方的花街: “你看这满街花灯如何?” 话题陡然的跳转,让胡承修颇有不解,但还是坦然回答: “很好。” “这便很好了吗?”周帝喃喃一声,忽而不知想起什么,轻笑一声之后,站直了身子负手向前,“你既觉得好,那朕便带你去一个地方。” 正文 第75话 皇寺与摘星 城中花灯依然璀璨,宛如长龙蜿蜒盘旋在上都城中,映亮了大半个天际。 然而此刻在偏离主街的一条巷道之上,却有一名中年儒士缓步慢行,旁边跟着一个面白无须的老人,和戴着黑金面具的男子。 “瞧这道儿,黑黢黢的怪吓人。要老奴说啊,您就该走主街,左右京畿卫和京兆尹的人手都在那边,正好还可以与民同乐逛逛这一年一次的灯会,不然错过了这一次,可就得再等上一年了。” “我看是你这老家伙想去凑热闹吧?” 周帝看了一眼随行的周恒,全然一副早就看穿他的神色,“朕若走了正街,百姓们还如何逛得自在?况且承修在朕身边,便有歹人,难道他还抵不过区区京畿卫和京兆尹那帮人不成?” 周内监闻言一拍自己脑袋,懊丧道:“您瞧老奴这脑袋,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果然还是陛下您深思熟虑周到至极!” 听着周内监这吹捧之言,周帝竖指点了点他,笑道:“你这老东西,尽会说些漂亮话。得了,你既想去凑这热闹,便去瞧瞧,正巧朕这会儿也不想见你这老家伙。” “这这这……这可怎么好?” 周内监口中为难,但面上却是一脸欢喜。 周帝白他一眼:“得了吧,还跟朕装上了,真为难了就别去了,趁这会儿自己先回宫去。” 听到这话,周恒扑通一声给跪下来:“那可不行!陛下好容易给了恩典,老奴若是不抓住机会,岂非浪费了陛下一片苦心?” 眼瞅着周内监千恩万谢的去了,长街之上这才再次恢复寂静。 不管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相处,年轻的司正大人从来都不是多舌之人,若非必要或是皇帝问询,这位有极大的几率处在沉默状态,譬如此刻便是如此。 周帝缓步在前,胡承修默随其后。 当走过两条街之后,看着前行的方向,年轻的司正大人终于明白周帝先前言语中所指。 “陛下这是要去皇寺?” 眼前这条路的终途,便是位于城东的皇寺所在。 甚至从此处望去,已经可以看到九层摘星揽月阁每一层檐角悬挂的桂灯,远远望去,当真如星辰点点,缀在高空。 见胡承修已经猜出,周帝倒也不再瞒着: “周恒那老东西只知除夕之夜的灯会乃是上都最盛之景,却不知这盛景最好的观赏处不在闹市之中,而在那摘星揽月阁的最高处。” “渺渺天上月,烁烁幕中星。俯观灯如昼,遥见广寒宫。站在高阁之上,仰摘星辰,俯瞰众生,那才是真正的盛景。” 听着周帝这般感慨,胡承修略一沉吟,道: “陛下是万民苍生之主,遂高阁一临方感这凌绝之乐;周内监与微臣乃须弥一介,唯有在众生之中,才可觉出其中愉悦。” 周帝继续向前行去,并没有看身后的胡承修: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况且你当知道,你跟那老家伙是不一样的。” “微臣与周内监皆为陛下臣子,没有什么不同。内监大人登不得楼阁,微臣自也没有资格。” “所以呢?你也要跟他一样,找到机会便溜走?” “为陛下安危起见,微臣会一路护送陛下到皇寺。至于登阁之事,还请陛下三思。” 周帝回头看了身后行礼的胡承修一眼,最后只得妥协: “也罢,既然你意已决,朕也没法强迫你。只是朕没有想到,你比当年谨小慎微不少。当然,谨慎不是什么坏事,但在朕这里,有些时候却并不需要你的谨慎。” 胡承修没有说话,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行礼姿势,惹得周帝不由一声叹息: “你这性子,当真是像极了那个老小子……罢了罢了,你且送朕过去,朕自己登阁总行了吧?” 见周帝终于不再执着,胡承修这才直起身子继续跟着周帝向前行去。 - 听到皇帝突临的消息,原本正在寺内打坐的释慧大师当即放下晚课,去前院相迎。 行完礼之后,释慧正欲着人传唤其他僧人前来面圣,却被周帝出言挡住: “朕今日是私下来的,不用兴师动众。你陪朕走一走,说说话就行。” 见周帝如此说,释慧遂道了声佛号,诺声陪同在旁,漫行于寺中。 昏黄的石灯在庭院映照,使得寺内苍松投下硕然暗影。 “若是老僧没有记错,陛下今夜应在花灯楼上接受万民朝拜。” 不应该出现在此处才是。 “这不朝拜刚结束,朕念着无事,便起兴来皇寺看上一看,也和大师说说话。” 有了释慧大师作陪,胡承修便退后几许,默然跟在二人身后,带着警惕的神色留神周围动静。 尽管这里是皇寺,但依旧是在宫外。 “先前多亏大师及时上奏,朕方知上都府尹做出驱逐城中乞儿的事情来。这些日子,朕听说大师一直在外间施粥,不知银钱可还够用?若是撑不到元宵,大师尽管着人去寻户部从国库调银。” 释慧闻言合掌:“皇寺香火本就取之于民,如今用以施粥赠与可怜之人,本是该当。国库目下也并不宽裕,那些银钱陛下还是留着养兵练兵才好。” 说到这里,释慧似是想起什么,又道: “说起银钱,今日倒是有位施主捐了五千两银子,尚可解得一时之需。” “哦?”周帝微微讶然,“何人如此大方?莫不是姬家?” 释慧摇了摇头:“姬家最初赠了不少米粮谷物,这银子却是一位姓林的小施主所赠,若是说起来,这位小施主倒也与姬家有些渊源。” “姓林,还跟姬家有渊源……你是说姬家姻亲徐记所认的那个义子?叫什么来着?对,林天歌?是他吧?朕好像有点印象。” 释慧显然没有想到周帝居然知道这个少年:“正是这位小施主。” 周帝啧了一声: “这倒是个难得的。朕记得他是醉仙楼东家的侄儿,年纪虽轻,却是有胆有谋又颇有几分才气的小子。当初他跟宋辰时家那几个小子厮混,最后在那什么诗会上居然赢了云阳四子,后来狂傲如黄景仁居然也上门去赶着收徒,结果最后还被那小子给拒绝了。” 说到这里,周帝不由笑了起来: “放眼整个大周,这样自傲的人怕也找不出几个来。朕倒是没有想到,那小子居然还会主动捐银子帮你施粥。” 释慧大师虽是僧人,但皇寺住持历来都有参与朝政上奏的权力,所以周帝说这话的时候并不避讳释慧,但有些言辞听在释慧耳中,虽状似玩笑之言,但深究却又颇有深意。 于是沉吟片刻,释慧若有所思道: “闻说林家郎君如今和姬家少爷合伙做生意,这捐银的事情,怕是少不了姬家的指点。” 周帝闻言眯了眯眼,先前的笑意也就此收却: “你说这话倒是。不然这小儿若真如此年岁便有此智,还不知往后会是如何模样。” 释慧合掌,并没有对这句话给出回应。 而看着越来越近的高阁,周帝亦停下脚步,也再没有心思去理会释慧如何: “朕记得,上次登阁的时候,还是五月端阳。转眼之间,已经过去半载有余了。” 见周帝唏嘘,释慧大师抬眼: “陛下今夜要登楼吗?” 周帝负手仰头:“忽然想看看在这高阁之上赏灯,可会别有一番妙处。” “当年大齐耗费三年的功夫修成此阁,如今在朕手里却落了这十几年的灰。” 释慧闻言道:“陛下放心,寺中哑僧日日洒扫,必不会脏了您的衣袍。” 周帝闻言一愣,听明白释慧的意思之后,不由笑出声来: “你呀你,倒也学会说这些玩笑话了。” 说着周帝抬脚上前,出声对释慧作出邀请: “走吧,你陪朕一道上去瞧瞧,顺便说说话。” 相较于胡承修先前的推脱,释慧合掌应了声是,便抬脚跟上。 摘星揽月阁常人不得擅入,但除却帝王,除却坐镇皇寺的释慧大师。 - 当初前齐哀帝曾倾一国之力,请天才工造大匠蒋云山亲自设计督建,最终在三年内建造完成这座摘星揽月阁,号称四宇之类迄今为止最高建筑。 而阁楼建成之后,不及外人见到内里构造,大齐便转瞬灭国凋亡。 周取齐代,周帝下令非圣谕不得入阁,自此之后,摘星揽月阁建成的十几年里,真正入过阁,见过内里构造的人,仔细算来其实寥寥无几。 从袖中取出钥匙,释慧大师亲自打开大门,请周帝入内。 四周灯烛映照,楼阁内里犹如白昼——自打建成那日起,这摘星揽月阁的灯烛便一直长明,从未有过熄灭之时。 便是那血流满地的一夜,亦在漫天暗色里,一直如高耸巍然的明灯矗立,乃至于叛军也生出敬畏,不敢贸然上前,更不敢动手损毁,由此这摘星揽月阁便又多了一个神之楼阁的称谓。 只是真正进来才发现,内里与传言并不不同。 楼阁之内既非金碧辉煌富贵堂皇,又非蓬莱仙岛般宛若缥缈幻境,更不是藏珍藏宝宛如佛窟的神佛雕像环绕。 楼阁一楼很大,但正因为大,而显得很空。 也因为空,这纯木质的搭建结构便显得有些过分朴素。 沿着圆形的楼阁边缘,是环形的旋转木梯,一直从周围盘旋直中间二层——当然,最中间留了一处半尺见方的空口。 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九层。 所以从一楼最中间的位置仰头往上瞧去,依稀可见如天景一般的空口贯穿所有九层。 “我记得最初这里放置的,是从你以前所在之处搬来的佛经。绕着这楼阁一整圈,那浩浩经卷,便是朕第一次见,也甚是震撼。” 周帝指着如今已然空荡的四周,似在怀念此处以往的模样。 “陛下若是想翻阅这些佛经,可随老僧前往藏经阁。” 自从摘星揽月阁无圣谕不得进出之后,一层的所有佛经便搬去了九层佛塔中的藏经阁,所以释慧才有此一说。 但周帝今日来此,到底不是为了翻看佛经。 “这且不急。走吧,随我上二楼。” 二楼乃是壁画。 迄今为止所有的壁画都绘在二楼墙围,地方不够的,则转绘在屏风之上,连成绕着墙围一圈又一圈的屏风围挡。 所以当周帝与释慧上到这一层的时候,便是一圈又一圈的屏风连环,绕着环形一路行走,方见最终留出来的共圈圆心。 那也是上三层的位置。 也是到了这里,才见外间传言的佛像。 只是这些搁置于佛龛中的神像,非传说中那样浩然庞大金光闪闪,相反,他们皆是檀木所刻,巴掌大小,外涂清漆,整整三层自上而下一圈宛如天竺佛窟,数不清内里神佛数量,但无一不是神态栩栩,生气至极。 “这些佛像,也一直有人擦拭么?” 以往周帝来时,总是匆匆登阁,这其间各层细节如何,除却当初第一次登临,余后皆不曾留心,所以当此刻看到这神龛如新,亦不由感慨讶然。 “此间打扫,只哑僧一人。”释慧道。 “只此一层佛像擦拭,少说也得一日功夫,此间九层,皆靠此一人?”周帝有些难以置信。 “只此一人。” 听到释慧这肯定之言,周帝不由凝神蹙眉: “这哑僧是何时进的寺?” “定寺之初便在寺内。” “可知身份?”周帝问。 “陛下可记得当年大慈恩寺那场火?” 听到释慧这句话,周帝敛眉:“你是说,当年那场让一百多名僧弥丧生的大火?” 众人皆道前齐无道,倾尽举国之财兴建佛塔与摘星揽月阁便是其一,慈恩寺那场据传天降大火便是其二。 一百多僧人尽皆丧命,是百年来从不曾有过的惨像。 “此人便是那场大火中的幸存者之一。待被救出之时,已然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彼时陛下临位,新定皇寺,圣恩准允慈恩幸存僧弥留于皇寺之类,老僧才准其入阁洒扫。” 听释慧说起这话,周帝这才想起当年这件事儿来。 ——感谢@书友20190121182759617打赏,比心??! 正文 第76话 哑僧与揽月 前齐末年那场发生在慈恩寺的大火,与那夜改朝换代的变乱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 慈恩大火发生之时,上都城中已然有了神怒之火的传言,但是很快,这危言耸听的说法便被摘星揽月阁和九层佛塔落成的好消息所取代。 由此也衍生出另一种说法: 慈恩之火非是神怒,而是让新的佛塔楼阁取代前朝唐国慈恩大寺的神谕。 一时之间,上都流言种种错杂。 直到变乱生出。 大齐一夜之间的倾覆,似乎就此印证了神怒之说。 故而新朝建立,稳固朝纲必不可少的一件事,便是消弭这神怒的恶果。 也正是因此,才有了周帝新设皇寺,并迁慈恩旧寺幸免僧人于此的恩旨。 因着神怒之言坐实,当初慈恩旧人皆恶前齐、亲新周,所以当得知负责洒扫的哑僧乃是曾被那场大火殃及却幸得存活之人,周帝先前的疑虑便消散了一些。 一个被前齐毁却一生的人,应当不可能还对大齐抱有幻想。 “不过话虽如此,朕倒还是想见见这哑僧。毕竟偌大的九层楼阁,能凭借一己之力使之十几年维持如新,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到的。” 听周帝如是说,释慧合掌颔首: “陛下吩咐,自当依从。只是当年大火之后,这哑僧面容便损伤甚重,容后您若要见,可得先有个心理准备。” 周帝闻言一笑:“火中幸存已是不易,朕又哪会再去计较此人相貌如何?况为人君者,应以才恒士,而非以貌取人。” 听到这句话,释慧念了声佛号,道:“陛下仁心。” 周帝闻言,不由摆手笑了笑:“你可莫学周恒那老家伙。行了,还是继续登阁吧,免得一会儿外间灯会散了没得看了。” 话到此处,之后再继续登阁,周帝便不再细致查看每一层的奇巧玄妙,而是沿着阶梯一步一步,逐渐往上行去。 这一口气走下来,便到了第八层。 眼瞅着第九层楼阁便在咫尺,周帝却是有几分喘气儿,撑着腿慢慢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竟像是有些走不大动了。 “歇会儿歇会儿,容朕先歇会儿。” 周帝摆着手,示意释慧莫要再走。 “这人当真是老了。当初朕上马带兵征讨金贼,直追百里驱敌尚不觉疲累,可如今这才刚爬了几层楼阁,这便有些气急喘嘘,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释慧闻言忙道:“陛下说笑,去岁秋猎之时,您一人所射猎物可是高居众人之首。” “围猎之事与此可到底不同。再者,”说到这里,周帝顿了顿,“朕自己如今这是什么情况,自己心中最是清楚,你倒也不必安慰我。” 说完这话,周帝撑腿起身,“罢了罢了,左不过再上一层,倒也不至于就这么停下。” 就在这时,忽而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周帝闻言神色一凛,登时站直了身子,整个人亦摆出警惕防御之态。 不管爬楼何态,但武将出身的反应本能总归是骗不了人。 言谈说笑不再,偌大的楼阁便显得越发空旷,这越来越近的声响便也愈发清晰,让人辨出乃是脚步之声。 待听明白之后,倒是释慧跨前一步挡在周帝身前,但出口的话却是对周帝解释: “陛下放心,许是先前老僧所提之人。” 周帝一愣:“你说那哑僧?” “楼阁守卫森严,向来不允外人入内,能在其间行走者,必然唯有哑僧。” 果然,释慧话音刚落,便见不远处转角出现一个人影,从周帝的视线望去,只能瞧见灰色的僧衣僧鞋。 至于那人容颜,则因僧袍之上兜帽连带而瞧不真切。 楼阁内灯烛长明,将人影拉长,及至此刻,那僧人显然也看到阁中多了两人。 而僧人所受惊吓显然不比先前周帝闻声之时的警惕小,但听“啊啊”两声之后,僧人急急后退,一下撞在身后的陈列架上。 好在那架子稳固,只是阻去僧人去路,而并未被这一击撞翻。 有了这一撞缓冲,哑僧也显然看清了站在最前头的释慧。 待稳住身形之后,忙不迭连声“啊啊啊”了好几句,恭谨至极的行了一礼。 释慧这才转过身来看向周帝,唤了声: “陛下。” 周帝抬手,绕过释慧向前走到哑僧跟前,打量几番之后,这才借着灯光瞧见那僧人兜帽之下,大半张皱巴巴宛如老树枯皮的脸。 乍一看,倒跟先前所见罗刹鬼怪雕像的模样有几分相似,乃至于周帝第一眼瞧见的时候,心中也生出骇然之感。 到了这时候,周帝终于明白先前释慧所说的做好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是一人负责洒扫此间九层楼阁?” 周帝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甚是响亮,然而面前行礼之人却是无动于衷。 释慧适时提醒:“陛下,此人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说着释慧走到那僧人面前,指着旁边的周帝比划一番,不多时便见那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地连连叩拜,口中更是“唔呀唔呀”不知说些什么。 周帝有些懵了,指了指哑僧,向释慧问询: “他这是?” “他知道陛下的身份之后,感念您当年圣恩垂怜。” 听着释慧这番解释,再一看地上依旧跪拜叩头的哑僧,周帝缓了口气儿: “大师且让他起来,这些年来也得亏他时时洒扫楼阁,这般苦功实属难得,不必行此大礼。” 释慧闻声颔首,墩身阻住僧人跪拜,将他搀扶起来,又比划了一番,这才终见那僧人停住行礼,但却仍旧不断冲着周帝合掌鞠躬。 最后还是释慧又比划了些动作,那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瞧着样子倒是十万分不舍。 “方才若有冲撞,还望陛下见谅。” 见释慧替哑僧求情,周帝不由摆了摆手: “朕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且不说这哑僧是朕先前点名要见的,方才撞见也是恰巧遇见,再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 说到这里,周帝看了一眼释慧: “倒是你,居然能听懂他这般啊啊呀呀是什么意思,还能与他搭上话。” “哑僧常住楼阁之内,因圣谕外人不得入内,所以每日三餐皆是老僧亲送。” 周帝恍然:“这就难怪了。” 毕竟对这哑僧而言,释慧是他这十几年来唯一有过接触之人。 想到这里,周帝叹了口气:“从明儿个起,多给此人备些菜食果蔬。如是繁重活计,又常年困守此处,倒也为难他了。” 释慧自是合掌应下。 - 闹了哑僧这一出,耽搁了这些许时候,等周帝带着释慧登上九层高阁之时,已经弦月高挂。 与下方各层陈列不同,第九层帐幔垂坠,字画珍宝分列,更有几案坐塌屏风吊顶安置。 那样子,与皇寺的神圣肃穆格格不入,反倒是像极了宴客之所。 ——是的,这才是摘星揽月阁修建的真正初衷,不是为了神佛,而是为了人欲。 从最一开始,九层高阁的修建,就是为了盖过大金七层佛塔一头,只是念及楼阁与佛塔修建终有区别,所以才在修建高阁的同时,顺带建了如今承载着大周神佛供奉的九层佛塔。 这一点,周帝其实很早就知道。 早在高阁建造之处,早在蒋云山应齐哀帝委托设计动工之际,他便已经知道。 但在攻占上都之后,他却鬼使神差的下了非圣谕不得入阁的旨意 ——按说,只要他将大齐修塔修阁的真正目的公之于众,彼时朝野上下的反对之声便可抵消大半。 可他终究是没有这样做。 那夜宫变之后,死去的除了林氏皇族,还有所有参与摘星揽月阁修建的匠人。 所有。 所以他连兑现诺言的机会都不再拥有。 如今这世间,除却他,除却释慧大师,除却方才那口不能言的哑僧,怕是再无第四人知道这摘星揽月的初衷。 摩挲着屏风壁障,周帝行至窗边,抬手一推,月色便随扑面而来的夜风入户,激得人神魂一清。 释慧适时提醒:“陛下,仔细着凉。” 周帝负手身后,望着似在不远处的弯月,却对这句劝说置若罔闻: “朕听说,当初云山先生修建此阁时,曾令三百匠人不得随意出入,但其间却特允大师亲见。” 释慧不知周帝缘何提到这事,但却还是如实回禀: “老僧有幸,曾得云山先生两次相邀。其一是在隔壁九层佛塔建成,摘星揽月阁尚未封顶之际,那时只在下方遥遥远观:第二次则是在阁成之夜,虽有幸入阁一观,却没成想……” 话到最后一句,释慧忽然默声。 但周帝却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摘星揽月阁封顶成阁之夜,亦是周取齐代的宫变之夜。 那一夜,释慧应邀前往摘星揽月阁,谁曾想还未及登至阁顶,上都便已破城。 那时,还尚值壮年的僧人在楼高阁之上,俯瞰见证了叛军入城的全过程。 当然,也同样看见了那个从高阁之上如飞蛾扑火般般笔直坠下的身影。 “朕一直未曾亲口问过你,那夜,你当真亲见他从这高阁一跃而下吗?” 周帝探手窗外,遥遥对着那悬于苍穹的弯月。 清亮亮的月亮如一柄近在咫尺的弯刀,似乎只要他想,就可以将其握在手中。 可周帝知道,他并不能。 就像十三……不,过了今夜,就十四年了。 就像十四年的那个夜晚,本以为一切皆在掌握,可最终他却还是错漏无数。 - 与周帝接触这十几年来,释慧早就对这位帝王话题的跳脱突变习以为常。 可如今听周帝提起那件事,他却还是有片刻的愣怔。 而就在释慧愣怔的功夫,眼前的帝王已经再次开口: “这些年来,朕总觉得蒋云山没有死。” “以往他所有设计修建的宅邸,都会留有独特的机关暗道,所以朕一直觉得,在这摘星揽月阁中,也必会有这么一处机关布置。” “这些机关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用以证明自己睥睨勋贵的凭借。” “朕了解他。” 周帝的话戛然而止,如同他先一开始没头没脑问出的那个问题一般突然。 夜风吹起阁中帐幔,带出呜咽之声。 风声里,老和尚亦缓缓开口,一如当年回答府衙官员的那样: “那一夜,老僧刚观至五层。只未及细看,便见窗外灯火映亮街巷,于是奔至窗边临栏而望,乃知大军入城。” “随之远眺见宫中大火,值讶然震惊之际,忽见一人从头顶坠下,观其身形为男子,衣衫类云山先生平日所着。” “但是否真为其人,天色昏暗,再加上事发突然,老僧却不曾看清。” 说到这里,老和尚顿了顿: “至于陛下所言机关之事……老僧只同陛下登过九层,其余入阁皆是为哑僧送食于一层。陛下若感兴趣,老僧或可唤哑僧前来一问。” “不过依老僧愚见,蒋云山虽为前齐工造大匠,又向来藐视权贵,但在为皇寺修阁一事上,若真有藏私其实事,三百人睽睽众目,不可能三年修期仍密不透风。” 听着释慧这般解释,周帝回过头来。 老和尚眉目平和慈悲,一如平素开坛讲法的模样。 周帝看了他半晌,最终摇了摇头重新转过脸去: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说到这里,周帝抬手一指远处: “你看下方花灯长街,可像当年叛军入城之景?” 听到叛军二字,释慧霎时伏跪于地: “陛下!” 周帝看他一眼:“怕什么?还能有人砍了朕的脑袋不成?这话那些前齐旧臣早年间说的可不少,朕早已听习惯了。” “那是愚忠之辈的妄言。如今大周治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可见陛下建周乃顺应天时民心之举。” “朕今日是约你来赏景叙话,而不是听你跟朝中那些人一样说漂亮话的。” 说完这话,周帝回过头继续向那长街看去,“起来吧。” 释慧闻声起身,待立定之后,忽听周帝提醒: “我方才的问题,你可还没回答。” —— 感谢@誠离小天使的打赏! 正文 第77话 缘故与相见 周帝步步紧逼的追问,让释慧避无可避。 看来这个问题,他今日是必答不可了。 念及此处,释慧慢慢从地上起身,掸了掸僧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十四年前那一夜,老僧观破城之军高举火把满城穿梭,心中惊愕骇然,怕生灵涂炭,百姓无辜遭殃。所以那夜所观,唯有恐惧,不见热闹。” “但反观今夜。” 释慧顿了顿,从九层高台俯瞰下方长街,“灯火鱼龙舞,粲然若星河。陛下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花灯盛景亦是充满喜气,今日老僧所观,只见康乐,不见怨声。” “由此看来,二者自是不同。世间虐政德施,便是朝堂无言,百姓民心亦自有论断。陛下一心为民,俯仰自然无愧天地。” 释慧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纵然周帝明知其中有取悦的成分,却还是忍不住愉悦。 这十几年来,关于周帝取齐而代之事,朝野上下从未少谈。 从一开始多数人认为魏氏不臣而抵抗反对,到后来大周在他的治下逐渐清明,以往的反对质疑之声也在逐渐消弭。 这对周帝来说,是一种认可,一种肯定。 尽管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过分在意外界的评置。 如唐国时期的则天大帝,亦如前齐那位一意孤行的亡国之君。 周帝其实也不在乎。 可当登上这座九层高台,不知怎得,他却还是想听人说上一说,好教他知道,当年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 “大师与云山先生,是如何相识的?” 看着下方星星点点汇聚成银河般的长街,周帝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释慧没想到周帝会问及此事。 以往二人叙话总是或论政或说佛,从不曾涉及无关事宜,可今夜周帝所言,却似一直在不断旁敲侧击云山先生的消息。 帝王之心难测,释慧一时之间并不能摸清,于是回答也便慎之又慎。 “当年昭懿皇后远嫁上都,云山先生同行送亲,曾在老僧彼时做住持的慈恩寺求过一签,故此得以相识。” “不过那时老僧尚不知云山先生身份,还是后来九层佛塔落成,云山先生着人请老僧前去远观,老僧才知彼时名满天下的工造大匠居然就是当年佛寺求签的少年。” 说到这里,释慧叹了一口气: “其实仔细算起来,加上破城之日,老僧与云山先生也不过三面之缘。” “可是哪怕就这短短几面,他却依然甚是看重与你。” 周帝望着窗外,忽然破天荒来了这么一句,不由让释慧有些不解。 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周帝说的是什么,遂随声应和道: “是啊。老僧也没有想到,云山施主会请老僧前来观摩佛塔与摘星揽月阁的修建。” 然而周帝却是摇了摇头: “朕说的不是这个。” “那陛下的意思……” “你可知朕为何钦点你做了这九层佛塔的住持,又为何让你掌管这摘星揽月阁的钥匙?” 释慧心神一震,心头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陛下的意思,您委此重任与老僧,乃是因为云山先生高看老僧之故?” 说完这话,饶是老和尚沉稳内敛波澜不惊,可还是被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呢? 且不说陛下与云山先生相识与否尚未可知,便是二人相识,堂堂一国之君缘何会受前朝国舅好恶的影响? 要知道,魏氏推翻了林齐,与皇族林氏结亲的蒋家也该是魏氏仇敌,见到蒋云山不杀了都算好,又哪里可能会顺着蒋云山的意思来? 释慧有些看不懂了。 他一直以为,周帝任命他接管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并让他做新的皇寺住持,是因为他也是当年慈恩大火中的幸存者之一,与对哑僧的安排一样,为了让新周展现出仁德宽宏的一面,周帝才特做这般安排。 可是如今周帝却告诉他,这一切是因为云山先生高看他一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云山先生对他高看 ——如果说萍水相逢测算那一签之后,时隔几年的佛塔观摩与摘星揽月阁的登阁邀请算的话。 可这还是太诡异了。 他甚至在第三次连云山先生的面都没有见上。 难不成云山先生对他的高看心就是让他这个老和尚亲眼目睹他的坠亡,好顺带给他念经超度做场法事? 老和尚自己都不相信。 似是看出释慧的难以置信,周帝笑着开口: “请你掌管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是云山先生身生前愿请。慈恩寺虽不小,但却非前齐皇寺,真要掌管本朝新寺,为着不生事端起见,也该是和安寺的明慧大师。不然你以为,朕力排众议保你主掌皇寺,是什么缘故?” 如果先前释慧还有些犹疑,那么在听到周帝这番话后,就算不相信也得信了。 “这……陛下说话也忒直白了些。”释慧有些无奈。 可让他的老脸往哪里搁嘛! 周帝闻言大笑起来:“你不说朕不说,不会再有旁人知道。” 释慧似有委屈:“陛下也可不让老和尚知道的。” 如今知道了,可给他老人家这心伤得。 看着释慧这般模样,周帝难得开怀,高台之上的风也好似随之快活起来。 但玩笑罢,正事却还是要叙: “那按陛下之说,您与云山先生倒是关系匪浅。” 不然按理来说该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的二人,周帝为何却要顺了云山先生的建议让他这个老和尚掌管皇寺? 而且这摘星揽月阁,便是放眼大周,也没几个人能进的来。 释慧忽然觉得怀中的钥匙有些烫手。 这可不是随便听从建议那么简单,这简直是全然信任不疑啊。 听释慧问到这话,周帝轻笑一声: “要真说起来,倒也算是过从甚密。不过那都是早年间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工造大匠,更没有什么昭懿皇后,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儿少年意气罢了。” 释慧闻言讶然,显然并不知周帝年轻时竟然和蒋氏兄妹还有过这样一段缘分。 可等老和尚满怀期待想进一步听下去的时候,周帝的话头却戛然而止,显然没有再多说的意思。 就在老和尚颇感遗憾时,却听周帝又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 “当初你给云山先生测算的那一签……可还记得?” 周帝状似无意的问询,让老和尚神色一僵。 也让他就此想起,前些日子那个与当年的云山先生一样,抽中无字签的少年来。 是了,他好像还约了人今日来寺中,时间恰是丑时。 而此刻…… 老和尚看着弦月的位置,心头一震。 已经临近子时了。 可如今陛下还在阁中。 就在老和尚出神之际,周帝却是带着几分试探,又继续追问了一句: “怎么?这签文内容,可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僧袍下握着佛珠的手紧了紧,老和尚心中泛起波澜。 怪道陛下今日一直在旁敲侧击云山先生之事,原来说一千道一万,最终目的竟是在那道签文。 难道说,陛下已经知道,当初云山先生抽出的是那一根无字签? 念头一出,释慧便自行否定。 抽签之事,只有他与云山先生二人知晓。 释慧虽与蒋云山往来不多,但却也知道云山先生向来有守信重诺的名声,况且签运事关个人命途,又如何会轻易告知他人? 可如果不是云山先生所说,那唯一的可能……就只能是自己方才提到与云山先生相识的契机,让陛下联系到后来云山先生对他的看重而多思。 想到这里,释慧心下稍安。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签文的内容,他终究不能说。 尽管面前的人是皇帝。 尽管跟他测签求解的云山先生已经死了。 尽管一个看不清命数的人,最终还是在年轻时便走到了生命的终途。 但规矩终究是不能破的。 当然,释慧也知道,他无法用这个理由来说服皇帝。 对这个大周最尊贵的男人来说,他的存在就是规则,只要他想知道,便没有什么不好说不能说。 既如此,那便只有…… 心念一转,老和尚不由蹙着眉头,似是在仔细回想着十几年前的古旧签文: “老僧依稀记得,蒋施主的那道签,好似是一枚上吉签。具体签词如何记不大清,但寓意却大抵是很好的。在那之后不出一年,蒋施主便承接了齐宫修补之事,后来更是成为名噪一时的工造大匠,承担起修建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的重担。” 说完这话,老和尚带着歉意又道: “事情过去的有些久了,彼时蒋施主隐藏身份来寺求签,老僧只当常人,所以记得并不真切。还是后来受邀前往见证佛塔落成,这才依稀想起一些。但这么多年过去,有什么差漏也难说。” “不过陛下说起这话倒是提醒了老僧。忆及我与云山先生之往来,受邀之前仅此一次,莫不是云山先生看老僧测算准确,所以生了还愿的心思,才对老和尚高看一眼?” 周帝看着老和尚的神色,似在思量这话中到底几分真假。 但奈何和尚面上疑惑之色逼真,倒让周帝有些不解起来。 当年蒋云山传信与他,亲自点了慈恩寺的释慧老和尚主掌佛塔与摘星揽月阁,这才有了他后来将慈恩幸存之人留在皇寺的举动。 他总以为释慧老和尚与蒋云山之间,或多或少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可他这么多年观察下来,再加上今日这般试探,老和尚好似当真对一切一无所知。 君臣对视片刻之后,周帝忽而笑了起来: “若真是如此,大师赶明儿也给朕测上一签。” 释慧闻言忙下拜行礼: “陛下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命数贵不可言,老和尚肉体凡胎,哪有这般窥探天命的能耐?” 周帝伸手去搀扶和尚: “命数之事,朕向来不信。既然不信,测算自也不准,所以方才之言不过是与大师开个玩笑罢了。” 说完这话,周帝收回手,理了理袖子: “罢了,时候不早,朕也该回宫了。等改日得了空,朕再来听大师讲法。” 说着抬脚往来时的阶梯走去。 释慧忙不迭跟上:“老僧送陛下。” 随着二人下了楼阁,九层高台之上逐渐只剩夜风呜咽。 穿窗而入的风卷起帐幔,吹动纱罩下的烛光,使得高台宴堂影影绰绰,莫名生出一种与神佛之地极不相符的阴冷鬼魅之感来。 忽然,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探出,将先前被打开却不曾关上的窗户轻轻合拢。 冬夜的冷风霎时被遮挡在外,连带着帐幔也逐渐安静垂坠。 烛光在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的人影,灰衣灰袍,正是先前在八层出现过的哑僧。 只是到了此刻,僧人面上先前那份惶恐与唯唯诺诺的不安早已不见,一直低垂着掩盖在兜帽下的脸此刻也随抬头而显露出来。 面上大火灼烧过斑驳骇人的痕迹仍在,但若壮着胆子仔细瞧去,便会发现那双眼睛却是惊人的漂亮惊艳。 甚至在灯烛的映衬下,还隐隐可见瞳孔中浅浅淡淡的金色光晕。 忽而,那僧人面上扭曲出一个诡诞的笑容,宛如低地狱罗刹,发出本不该由一名哑僧发出的粗嘎之声: “魏宁,你这是怕了吗?” 极轻的声音在高台之上出口便散,恍若未有。 刚走到第三层的周帝陡然停下脚步,使得紧随其后的释慧大师差点撞了上去。 “陛下?”释慧一愣。 周帝没有答话,只蓦然抬首,从中空的旋阶往上瞧去。 但入眼除却沉默不言的阶梯,再没有旁的物事。 “你可听到了什么声音?”周帝问道。 释慧微愣,转而了然: “是了,方才临走之际忘记关窗,许是穿窗而入的风声。九层高台的夜风,较之下面总归是大了些。不过有哑僧在,陛下倒也不必担忧。再不济等送陛下出了楼阁,老和尚再上去关窗便是。” 待释慧说完这话,又过了几息,确定再无声响传来之后,周帝这才收回视线,缓了容色: “既如此,便麻烦大师了。” 正文 第78话 大悟与如何 周帝与释慧进入摘星揽月阁的时候,胡承修一直在外守候。 如今眼见二人出来,年轻的司正大人迎身上前: “陛下,车马已在外候着。” 先前来皇寺的时候,时间便已经不早,如今过了这许久,自没有再让皇帝走回宫中的道理。 周帝点了点头,而后看了释慧大师一眼,合掌与老和尚作别,与胡承修一起从皇寺离开。 除夕之夜热闹不假,可到了这个时候,在外逛灯的行人已然回到家中按俗守岁。 街上往来的行人已经没有多少,灯烛也因防止走水而熄灭,但一路行去,万家灯火却依旧明亮,见证着上都城今夜的不眠。 周帝静坐车中,回想着先前在摘星揽月阁与释慧的对话,眉间逐渐堆出沟壑。 - 其实在吴悠之乱方起的时候,周帝就想来皇寺与释慧一叙。 可那时朝中事务繁忙,再加上罗刹司查出吴悠手中之人并非真正的帝姬,这件事便被就此搁置。 直到前些日子,卢家小儿递来一册奏折。 那折子上说,大金三皇子佐努以装傻坐观两位兄长内斗,以待二人两败俱伤好从中渔翁得利。 那折子还道,佐努此人看似势单力薄,在大金受尽屈辱,但实则暗中扶植党羽,背后实力并不亚于如今其他二位皇子。 按照卢家小儿的意思,大周与其与大金大皇子结亲,不如以此消息卖大皇子一个人情,好让大金三位皇子窝中内斗,由大周来做这最后的渔翁。 以周帝心思,如何看不出卢家小儿是想借用此事坏了宁馨郡主与大金的和亲? 只可惜对一个运筹帷幄的君王来说,和亲之事可以取消,但却绝对不能因为卢家小儿上奏的这条消息。 ——尽管当罗刹司的人查证佐努此人确然装疯之后,周帝也确然取消了和亲,甚至还亲自下令为卢光彦和宁馨赐婚。 可这旨意却非是作为与卢光彦这道折子交换条件。 毕竟如果连区区御史大夫之子都能与一国之君讲筹码谈条件,那么这君主也未免太没有威严。 真正让周帝感兴趣的,是这连罗刹司先前都不曾发觉的扮傻之事,卢光彦作为连官身都没有的书院学子,是如何知道的。 若非本人能力所及,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消息是由其父卢之南或是他的姑姑卢贵妃所查。 但不管是谁,枉顾君臣之道,不管夫妻之情,不将这样一件攸关社稷的大事奏与他这君王,却用此来做后辈渔利的条件,都是周帝所不能容忍的。 可在隐怒生出之后,周帝还是顺着卢光彦所请,下了赐婚的旨意。 因为相较于直接追责问罪,这位九五之尊的帝王更想看一看,卢家手中到底握着怎样的力量,才能做出连罗刹司都不能之事。 线放得足够长,钓上来的鱼才足够大。 -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让周帝不得不重视。 那便是大金三皇子,佐努。 以往不知情的时候,罗刹司没有刻意查过这位三皇子。 可当卢光彦的折子一出,许多以往不曾察觉的地方,便霎时间显出别样的端倪。 譬如当初大金使臣队伍的朝觐礼物在半道被劫,按照金人的说辞,是在揽云山遭了山匪,所以佐努下令砍了揽云山大片的树一路拉来上都作为补偿。 可后来安阳府尹奉命剿匪,却不仅没有搜寻到山匪所在,甚至将揽云山翻了个遍也没有见到那被藏匿的朝觐礼。 如今看来,当初让人哭笑不得直道痴傻的行径,竟像是将整个大周当作傻子来欺侮的举动。 再譬如当初宫宴之夜,这位三皇子看似痴傻,可有意无意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像是有意为之,乃至于当初周帝甚至以为他是受到副使冒伊的教唆,可如今看来,这一切倒更像是佐努的圈套。 一石二鸟,算计了大周,也将扶持二皇子的副使冒伊算计在其中。 当然,最让周帝没有想到的,还是胡承修这几日刚查到的消息。 当初罗刹司关押潘炳涵的昭狱被贼人闯入,甚至差点要了潘炳涵的性命。 一直以来,这桩案子都没有查清是何人所为。 当初罗刹司按那贼人奔逃的路线与受伤留下的血迹一路追寻,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大金使臣居住的驿馆。 后来罗刹司彻查驿馆,却在后院马厩中搜出一具使团随行的尸体,至此,此事只能以有人想要破坏紧大周与金人的盟约为由作结。 事后,罗刹司暗中仍旧在查此事,可随着使团很快离开上都,很多调查没法继续,这桩案子便成了悬案。 可如今细细想来,便会发现,驿馆中其实还有一人未经查看手臂是否有伤。 而这人,正是当时装疯卖傻大闹驿馆的佐努。 念及此处,罗刹司当即重新进入驿馆查证,果然在佐努居所户牖外的墙皮上见到一处不起眼的血渍,就连床下床板的上方,也有已经发黑的血色。 至此,种种细节连接起来,闯入昭狱之人是谁昭然若揭。 - 当听到罗刹司带着证据逐一回禀,宫中的帝王霎时怒火中烧 ——被一个小儿如是玩弄,的确不是什么能让人开心的事情。 但愤怒之后冷静下来,周帝却蓦然意识到这当中最为关键的问题: 如果折子上所言不虚,佐努背后当真有这般势力,那么一直以来,扶持他的人是谁? 能在胡承修的手下逃出生天,更能闯入罗刹司诏狱全身而退,光就这样一身功夫,也得打小练起。 所以,大金汗王其实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并非痴傻吧? 有一国之君的父亲在后为自己周旋打点,也难怪这位三皇子能一装傻便是十几年。 只是骁勇一世的大金汗王可曾想过,如果他的两个爱子知道自己的父亲眼睁睁看着他们内斗,却在暗中扶持并为他们那个由波斯女奴生出的弟弟铺路的话,如今叫嚣张狂的大金,又会生出怎样的动荡? 车帘被撩开一道缝隙,周帝看着车外随行的年轻人: “给大金的消息,可送出去了?” 胡承修闻言回禀: “陛下放心,司中快马已在昨日启程,再过三日消息便可送到二位皇子手中。” 周帝点了点头。 三皇子佐努扮傻的消息一出,势必会在大金境内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皇家子嗣自相残杀,从来都会动摇国之根本,只要大金就此生乱,势必几年之内无法缓过劲儿来,这将是大周难得的好机会。 但眼见一切都对大周有利,可不知怎得,周帝心中却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于是忍不住再次叮嘱: “这几日大金那边的消息,递送一定要及时。多派些人手盯着,切记不要错漏重要之事。” “陛下放心。” 见胡承修应了,周帝这才慢慢放下车帘,复又想起方才在摘星揽月阁之事。 - 其实他今夜本不想来皇寺的。 只是出了佐努的事情,当他瞧着这满城花灯和远处的摘星揽月阁时,便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当初蒋云山在外游历期间,曾在大金待过一段时间,并为大金皇族主掌修建过一座七层佛塔,由此成为大金汗王座上之宾,与大金皇族关系匪浅。 只是那时蒋云山在大金未曾使用真名,所以一直以来,大周都没有几个人知道金人曾经引以为傲的七层佛塔是出自云山先生之手。 也正因此,当初齐哀帝才会放心将九层佛塔与摘星揽月阁的修建之事交于蒋云山。 而周帝之所以知道此事,全赖蒋云山当初一时口误说了出来,只可惜那时候魏宁并未将此事当真。 后来当他再度想起,云山先生已殁,而他则成了大周朝的皇帝。 之所以在今夜想起,是因为佐努之事,让周帝忽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 这十几年来,纵然有无数人都在传云山先生已死,就连当初离云山先生最近的释慧老和尚,也承认自己亲眼目睹了一代大匠的坠亡,可周帝还是不相信蒋云山真的死了。 当初,摘星揽月阁下确有大片血迹,可蒋云山的尸首这么些年却从未找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见尸首,周帝便无法让自己相信此人已死。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让罗刹司暗中搜寻蒋云山的下落,从中州到东南,从大周至大金,但凡这片大陆上罗刹司能伸手触及的地方,都是寻人的范围。 可多年来,却还是一无所获。 周帝有时候忍不住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高看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所以才一直觉得他应该还存活在这世间。 或许他真的已经死在了当年的破城之夜,只是因为从高空坠下,尸首早已面目全非,所以这才没被认出来呢? 这样的想法让周帝一度说服了自己,可当佐努成功装傻十几年而罗刹司不曾觉察异样,周帝才忽而明白,或许不是他高看了蒋云山,而是他高看了自己一手栽培的罗刹司。 大金汗王既然能在国内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将佐努之事密不透风地隐瞒这么久,甚至还能将这个儿子养育得如此不凡。 那么,作为极受大金汗王看重的蒋云山,是不是也有可能在金国的庇护下,躲过了罗刹司多年的搜寻? 念头一起,周帝便无法再遏制自己的内心,迫不及待的前往皇寺寻找释慧,想要问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来。 可当他真的见到释慧,却又害怕自己再次听到蒋云山已死的消息。 所以这才有了旁敲侧击的试探,才有了种种机锋与揣测。 只可惜,从释慧那里,他依旧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想到这里,周帝心下烦闷,不由再次掀开车帘: “还有多久到宫中?” “回陛下,已到醉仙楼,再过两条街,便可见宫城。” 听到胡承修这话,周帝重重出呼出口气,正欲放下帘子,却见前头不远处的楼里正有一人从中出来。 周帝蹙了眉头,颇有几分不满: “眼下已到宵禁时刻,缘何还有人在外行走?” 胡承修闻言向前瞧去,正看见有人从醉仙楼中走出,那模样身形瞧着,皆有几分眼熟。 “陛下稍待,微臣前去问询一番。” 说完这句话后,年轻的司正大人双腿轻击马腹,往醉仙楼门口行去。 - 天歌估算着时间,本想提前出门,却没想到刚一走出醉仙楼,便听到马蹄声与车轱辘声传来。 一抬头,还未及她看仔细,却先见有人驱马而来。 马是良驹,人也挺拔,只是那面上,却罩着张黑金面具,瞧不清楚容颜为何。 就在天歌不解之际,忽听已经停在她面前的面具男开口: “除夜宵禁时间已到,缘何无视国法擅自出街?” 许是因为面具遮挡,传入耳中的声音有些翁响。 天歌虽不知此人是何身份,但听到这质问之言,却还是明白自己怕是遇到官家出行。 心念一转,她抬手指了指跟前的花灯架,陪笑道: “官爷体谅,这不冬日天干物燥,容易走水么?小的就想临打烊前,再复查一下门口的花灯可都熄了,以免惹了火星子烧将起来。一时心急,忘了宵禁,还望官爷莫怪。” 天歌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瞥过后头逐步驶来的马车,但奈何那马车虽是上好楠木所制,却没有任何明显的徽记。 再看向面前之人的黑金面具,天歌蓦然想起,这上都城中配此面具的,只有罗刹司的罗刹们。 能得罗刹司护送车架,却有无府中徽记的人,放眼上都,只有一人…… 天歌双眼微眯,袖中的手攥了攥,复又松开。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天歌面上的笑意已经更加热络谄媚: “灯楼已经查过,若是官爷再没旁的事,那小的这便进去了?” 看着这略带熟悉的谄媚之笑,胡承修面具下的眉毛皱了皱。 当初在临安,便是这样的笑最后摆了他一道。 就在胡承修想着要不要吓唬吓唬这小子的时候,却听马车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随之一道带着几分不耐的声音传来: “如何了?” 胡承修闻言,照着天歌先前的答复说了,马车内停了一息,有倦累之声传来: “罢了,走吧。” 听到这话,胡承修看了一眼天歌,坐在马上出声警告: “下不为例!” —— 感谢@书友161117204038710、@书友20190121182759617两位小天使的月票!鞠躬x2! 正文 第79话 窥探与赴约 听到这句警告,天歌忙不迭认真地打了个恭: “官爷放心,小的这就关门闭户。” 车轮响动的声音传来,马儿也打着响鼻从面前跑远。 天歌侧头看着那远去的一行,高呼: “恭送官爷——” 待马车行的远了,天歌逐渐收拢笑容站直了身子。 这时,身后传来掌柜小心翼翼的声音: “公子,您可还要出门?” 方才他原是准备等天歌离开之后将门落锁的,谁知还没等他关门,便听见外头传来的声音,所以这便一直站在门内没有现形。 天歌最后看了那远去的车马一眼,后撤两步关门返回阁中: “不出门了。官家不是说了吗?过了子时就不能再上街了。反正这会儿也过了子时,岁守不守也没什么差别,赶明儿我跟慕叔说一声,他应当可以体谅。” 说完这话,天歌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有劳掌柜的帮我准备休息的地方,今夜我就歇在楼中了。” 醉仙楼上下都是揽金阁中人,能做到掌柜,更是闻弦知意的好手,所以在听到天歌这句话后,掌柜的霎时心领神会: “公子放心,容后小的便吩咐人将换洗的衣物送到您屋里。” - “方才那个小子,你认识?” 拐了个弯儿之后,马车忽然传来周帝的问询之声。 胡承修握着缰绳的手滞了滞,道: “回陛下,方才那小儿便是林神医的徒弟,慕寒山的侄子,林天歌。” “原来是他。”周帝顿了顿,“倒是可惜了,一直听这林家小儿的名字,却错过一见的机会。” “陛下若是想见,微臣这便去唤他来。” “这倒也不必。” 说完这句话,周帝也不知想起什么,忽而又问道: “当初在临安的时候,是这小子让你去淮西府借的兵吧?朕记得后来江陆昧还为此事连上三道折子参你僭越来着。” 胡承修不明白周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但想了想,还是回禀道: “确有此事。不过此举虽是林家小儿所提,但当时四人当中也确然唯有微臣能做到这般。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向陛下请旨,贸然僭越,是微臣的不是,好在陛下圣明,未曾与臣计较此事。” 听到胡承修这话,周帝笑出声来: “你对这小子倒是好。朕没想着兴师问罪,你不必着急替他开脱。” “形势所逼,且实情如此,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周帝闻言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的性子朕了解,非是那等徇私之人。不过这小子能得你高看一眼,倒也是他的运气。” “不过要真说起来,这事他做的虽有诟病,却也有几分胆气。按说他也算潘炳涵之案的功臣,不光是你,就连翟高卓和侯茂彦都在折子里替说话。” “只是潘炳涵的案子过去这么久,一直迟迟未曾结案,这论功行赏的事情便也耽搁了。” “对了,昭狱那边如今境况如何了?” 见周帝问此,胡承修禀道: “自上次之事后,再没有闯狱之人。” 周帝略一沉吟: “既如此,那便再等上一月,看大金随后的动静,适时放出找到印章的消息。潘炳涵的案子耽搁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做个了解了。” 胡承修闻声道是,周帝方不再言语,过不多时,便到宫门不提。 - 护送周帝回到宫中之后,胡承修本欲直接回罗刹司,但想起刚刚见到的少年,他手中缰绳一拽,又调转马头往醉仙楼去了。 纵马长街,年轻的司正大人最终停在醉仙楼外的一处牌坊下。 方才他瞧着林家小儿外披大氅,那模样显然是准备出门,而非验看门口的花灯是否及时熄灭。 况且偌大的醉仙楼,哪里用得到东家的侄儿亲自做这些小事? 林家小儿奸诈,但却没有坏心,所以他并没有在皇帝面前将他戳穿,甚至言语之间还为他遮掩。 但这却不代表,负责暗中监察上都的司正大人愿意被蒙在鼓里。 看着前楼灯烛已经悉数熄灭的醉仙楼,胡承修翻身下马,抬手在马儿屁股一拍,便见骏马似识路一般跑开去。 寻了处合适的位置,胡承修飞身掠上路边屋顶,直往醉仙楼后屋而去。 只是注意力一直放在后屋的司正大人没有想到,就在他轻飘落在院中的时候,前楼暗处亦有一道身影悄然撤回。 正在屋中拨动算盘的掌柜听到来人回禀,不由停下手中动作感慨: “公子可真是神机妙算,居然猜准了这位阎王还会回来。” 说完这话,掌柜看一眼身边随侍: “方才说的要如何做,可都记住了?” “掌柜的放心,都按您的吩咐安排好了。” 掌柜闻言一点头: “好。既然人都来了,你们也别等着了。” - 对可越过三公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罗刹司来说,上都城这一亩三分地儿里,几乎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醉仙楼的布局,也都在胡承修掌握之中。 几乎一进内院,他的目光便落在后宅两间亮着的屋舍上。 正待胡承修准备靠近查探之时,忽见其中一间屋子屋门打开,有人抱着一沓厚厚的账本出来,而后去敲旁边另一间亮着灯的屋门,话里还带着几分着急与为难: “公子,掌柜的说您先前送过来的账目核算有误,得您重新算过才行,您看……” 然而没等那伙计将话说完,忽听一物砸在门上,发出不小的撞击之声。 借着屋内的灯光瞧去,倒像是一把算盘。 伙计吓得一阵哆嗦,差点将手中的账本掉在地上。 见屋门不开,伙计又劝说道: “公子,东家说了,您若是……” 这次伙计一句话还没说利索,便见又有两只靴子砸向窗框,紧跟着床铺一震扑通,带着瓮气的暴躁之声随之传来: “不看不算!老子要睡觉!” 听着声音,显然里头的人已经将自己蒙头塞进被子里了。 伙计一脸为难,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时候,旁边屋门从中打开。 一人从里头出来,正是醉仙楼的掌柜。 “掌柜的,您看……”伙计满脸委屈。 掌柜从他手中接过账本:“我来吧。” 说着,抬手推门进屋,然而没等多久,但听屋内一阵响动,先前还仪态端正的掌柜便如狗撵一般,一手抱着账本一手抱着脑袋被从屋里赶了出来。 甚至临到门口的时候,还被穿着中衣披散着头发的少年在屁股上踹了一脚,差点没摔倒在院子里。 没等掌柜的说一句话,后头的屋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上,甚至还从里头拴上了门栓。 胡承修隐在树梢看着屋门。 尽管方才只看了那么一眼,可他却可以确定,踹人关门之人,正是刚在外头对他谄媚而笑的少年人。 只是这暴躁的脾气…… 胡承修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林家小儿既然是慕寒山的侄子,缘何今夜不在慕府,却在这醉仙楼中? 而且方才他瞧着这姓林的小子的确是一副出门的打扮。 就在胡承修犹疑之际,院中又有声音传来。 是先前侯在院中的伙计正搀扶着掌柜出声劝慰: “掌柜的您可小心着些。既然公子不愿意算,您也就别为难他了,您瞧这大过年的,要是闹的不愉快得多晦气?” 那掌柜一手按着腰,一手由伙计扶着,脸上满是为难: “你当我想触这霉头呢?这忙了一天,好容易要歇下来了,我不想赶紧睡个好觉去?可是我这能么?” “东家临走的时候可说了,往后咱醉仙楼每日的账算都得公子核算清楚了才行。可今儿个个公子心思不在,算一次错一次,我哪敢放人?万一后头东家怪罪下来,可不得我兜着?” 伙计闻言看了一眼后头屋子,压低了声音: “可您也不用非逮着今日啊。方才公子连衣服都换好了,欢欢喜喜准备回慕府去,可您又将人喊了回来核账。结果这一耽搁,再出门正遇上官家人警告宵禁,弄得没法回去守岁。您说,换做您是公子,您心里能舒坦吗?” 掌柜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白了一眼伙计: “你知道什么?今儿个便是守岁,那守的也是慕家的祖宗,不是林家的,公子回去像什么话?这话东家不好说,公子又小不懂事,咱们还能没个眼力见儿?” 说着展柜用手臂拍了伙计一下: “得了,别说闲话了。账本收拾好了送我屋里。” 看着那掌柜扶着腰进了屋,后头的伙计麻溜儿收拾着东西,树上的司正大人终于明白了个中缘由。 怪道林家小子一副出门的打扮,原是为了回慕府守岁。 只是方才那掌柜的话…… 看来这林家小儿在醉仙楼的身份也算是极其微妙了,最起码瞧上去,并不像外间传言的那样,被慕寒山视若亲生。 想到这里,胡承修不由对天歌生出几分同情来。 - 然而年轻的司正大人并不知道,此时此刻,那个被自己同情的少年人正坐在在皇寺住持释慧大师的禅房里。 看着出现在面前的少年,释慧大师有一瞬的惊讶。 他没想到,少年会在他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出现在屋内,这样的身手,实在令人啧啧称奇。 然而此刻的天歌显然没有心情去为释慧答疑解惑。 当意识到方才在门口所见之人是胡承修之后,她便明白,今夜自己怕是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摘星揽月阁。 以她对胡承修的了解,那出她留在醉仙楼的拙劣戏码或许能瞒得过一时,可若时间久了,或是胡承修真要一直在醉仙楼守到明日去,这一切必将穿帮。 到得那时候,罗刹司必然会盯上她。 其实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便是今夜哪里也不去,就安静待在醉仙楼。 可一想到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初探摘星揽月阁的机会便要就此错过,她便心有不甘。 此时的释慧或许会帮她一次,可铁定不会帮她第二次。 想到这里,天歌直接开门见山: “大师准备如何带我入阁?” 听到少年这话,释慧燃香的手滞了一滞,说了一句浑不相干的话: “在你来之前,陛下刚带着罗刹司的大人来过皇寺登阁。” 想起方才在醉仙楼外所见,天歌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在接受万民朝拜之后,周帝是带着胡承修来了这里。 “大师告诉我这话,是想说今日不宜登阁么?” 皇帝出行,随行可不止胡承修一人,藏在暗处的罗刹,定然会有不少。 眼下周帝刚离开皇寺不到半个时辰,罗刹司那些人是否已经完全撤走,还尚未可知。 平素摘星揽月阁周围只有巡守之人,可今日,或许还会多出其他人也不一定。 “林施主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天歌略一沉吟:“如果我换下次,需得再等多久?” “少则半载,多则明年今日。” 释慧抬手煽灭线香山的火苗,置香于炉,“每年六月底,陛下会去西山避暑,除夕则会早早回宫守岁,此间也是皇寺巡卫稍松之际。”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今夜。” 说完这句话,释慧似是想起什么,又补充一句: “对了,老和尚所说的稍松,是指和尚在寺的时候,若是不在,便依旧与寻常无异。” “……” 天歌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敢情这老和尚害怕自己掐着时间擅闯。 “大师既然都这样说了,那我还是选今日好了。都是赌运气,明年可不见得就比今年好。” 见天歌选了今夜,释慧拿起帕子拭手一笑: “既然林施主主意已定,那老和尚便说了——今日陛下登阁之时,忘记关掉九层高台朝南的那扇窗户。施主功夫了得,或可登高跃窗一试。” “那可是九层高阁,大师这话是认真的?” 飞檐走壁可不是凭空乱爬好吗?。 “为了桂灯挂角,摘星揽月阁每一层之见都有飞檐外伸,以林施主的功夫,到也不难。” 听到释慧这话,天歌总算是明白了: “所以这其实是您临时想起来的法子吧?大师先前可不知道我会轻身功夫。” 释慧轻咳一声:“如此老和尚可在阁内接应,真若出了什么事,也好歹有个照应。不然施主扮相入内,后头若被发现,你我皆不好自圆其说。” 天歌按了按额头,眼前这和尚为什么跟当初超度她的那个差那么多? 这些年里,这和尚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先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和尚答应的太快太不正常呢? —— 感谢@书友20190121182759617、@paparabbit两位小天使的月票!感谢@孤凌6小天使的打赏!鞠躬x3! 正文 第80话 坑货与机关 ————1h后刷新看—————— 尽管心中对老和尚的不靠谱腹诽千万,天歌最终还是选择了释慧推荐的方式。 毕竟她与释慧和哑僧的身形实在相差太多,就算面容扮相再真,在这些一直巡守的守卫眼中,也指不定会被瞧出什么端倪来。 再加上释慧主动提说愿意在下方为她吸引巡守的注意力,这样一来怎么算都是爬窗入内更方便一点。 当然,除此之外,天歌也有自己的私心。 扮相入内需要两人一起合作,这样方不会穿帮,不然若是时运不济,同时出现两个释慧大师,怕是一眼就会被人看出问题来。 毕竟这摘星揽月阁,她要进的可不止这一次。 如是此次穿窗成功,往后什么时候进,可不都是由着她来选择么? - 主意既定,二人这便同时出动。 摘星揽月阁外,巡守看着去而复返的释慧大师,齐齐行礼。 释慧回了一礼,而后念了声佛号道: “方才陛下在九层高台忘记关掉窗户,时间已晚,哑僧许是早已歇下,老僧心中挂怀,恐夜风吹坏了阁中悬挂的字画,所以特来查看关窗。” 释慧本就有进阁的资格,此番这般解释,倒也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是因为这些巡守都是宫中之人,此番他解释清楚,后头就算周帝问说起,也不怕没有缘由。 巡守闻言让开一步,释慧道了声谢之后,便拾级而上。 然而当他刚走到最上面一层台阶的时候,忽然“哎呦”痛呼一声,紧跟着身子一歪。 眼见便要摔倒,门口的守卫连忙赶过来搀扶: “大师没事吧?” 释慧虽是和尚,但掌管皇寺,也是周帝极其看重的存在,所以这些巡卫也是跟着提心吊胆。 因此在他们焦急忧心之时,并没有瞧见一道人影正从他们头顶快速掠过,如一道无影之风,黏连在二层与三层之间的檐角上。 紧跟着,那道身影如飞燕轻掠,在各层檐角之间闪过,映着夜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眼见头顶的人影瞧不真切了,释慧这才停住左腿的抽搐痉挛,在巡卫们的搀扶关切下站直了身子。 “这人一上年纪,腿脚就不听使唤了,时不时地犯犯毛病,唉,难。” 听着释慧这带着无奈的慨叹之声,有人实在不忍: “大师若是身体不适,不若先回去歇息?等到明日送饭的时候跟哑僧说一声,让他上去高台关好窗户。” 释慧闻言忙不迭正了容色: “阁中字画皆是不传世的珍品,若是等到明日,被这高台上的穿窗狂风吹坏了,不管是各位大人还是老和尚都担待不起。山顶风的吹劲儿几位当是知道的,摘星揽月阁矗立上都,四周并无遮挡,这穿窗风可不比那山风小。” 一听这话,诸位巡守皆犹豫起来。 他们奉命守在这里,就是为了护住摘星揽月阁,这十几年都相安无事,若是今夜因此出了纰漏,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可不得委屈死了? “既如此,那便有劳大师辛苦登阁了。只是您这腿……我等不能随大师入内,拾级之时还望大师多加小心。” “不妨事不妨事,本就该是老和尚分内之事。”释慧摆着手,一脸义不容辞,“一会儿若是再抽抽,我便停下来歇会儿。” 巡守们带着几分同情与敬佩看着正从袖子里摸钥匙开门的老和尚,抱了一拳回到各自的位置重新站好。 - 几个掠身之后,天歌终于飞身上了第八层的飞檐。 为了美观起见,这飞檐修建的时候,越往上越小,以便与旁边的九层佛塔的样子遥相呼应。 诚如释慧所言,飞檐走壁并不难。 真正难的,是越来越小的借力之所,和来自四周的寒冷狂风。 天歌贴着身后窗框,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稍微避风的位置,目光还得勉力不去看下方让人眩晕的高度。 刺骨的夜风如刀锥一般扎在天歌的脸上手上,但她却没有丝毫的畏避,也不敢松开半分半抓在手中的窗框 ——如今这样的高度,向下已经不似向上的时候有力可借,她只要松开一点,那便会整个人从高处坠下。 就算她甩出天罗丝借力,可以天罗丝的锋利程度,怕是连檐角木柱都会削断,到时候明儿个上都城怕是都会知道,有个小飞贼在除夕之夜擅闯摘星揽月阁了。 天歌抬头看了一眼,第九层就在她的脑袋顶上,只要再上一层越过流水的瓦当,便能瞧见释慧所说的那扇朝北的窗户了。 咬了咬牙,天歌运气借力,在确定周围无有旁人之时,迎着那已经将她发丝撩乱的夜风,腾身上了九层。 然而当她借着月辉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时,忙不迭侧了身子,没有因为冲击之力直接撞上去。 但饶是她眼疾手快险险扒拉住窗沿,可双腿却失了借力之所,已然悬在半空。 抬头看着上方紧闭的窗户,天歌竭力往上挣了几分,已经将释慧在心中骂了千百遍。 “他娘的,说好的北边窗户大开呢???” 为了保险起见,她临出禅房前,还跟释慧确认了好几遍,免得出现什么纰漏。 当时那老和尚还信誓旦旦允诺决不会记错,可眼前这是什么? “和尚的嘴,骗人的鬼!” 天歌暗骂一声,尽力在周围梭巡可以借力之处。 高台之上风大,手又冻得发冷,她现在这宛如悬空坠崖的样子,若是不赶紧找个依凭之所,过不了多久怕就真的要掉下去了。 好在九层高台虽是最高,但布置却与下方微有不同,窗户边沿也稍宽一些。 借着高阁内的灯光,天歌瞅准了一处位置,估算着距离和力道,忽然将身子如吊钟甩锤一般,以手心为轴,左右甩摆起来。 到得最后一下,猛然一用力,与此同时双手送开,整个人便如离心的甩锤就这么被甩出去,恰好落在先前她相中的那个点上。 夜风从脑后吹来,天歌一点也不敢回头去看,只能一手扒拉住边沿,一手从靴中抽出匕首,沿着窗户的缝隙小心划动。 - ————1h后刷新看—————— ————1h后刷新看—————— 尽管心中对老和尚的不靠谱腹诽千万,天歌最终还是选择了释慧推荐的方式。 毕竟她与释慧和哑僧的身形实在相差太多,就算面容扮相再真,在这些一直巡守的守卫眼中,也指不定会被瞧出什么端倪来。 再加上释慧主动提说愿意在下方为她吸引巡守的注意力,这样一来怎么算都是爬窗入内更方便一点。 当然,除此之外,天歌也有自己的私心。 扮相入内需要两人一起合作,这样方不会穿帮,不然若是时运不济,同时出现两个释慧大师,怕是一眼就会被人看出问题来。 毕竟这摘星揽月阁,她要进的可不止这一次。 如是此次穿窗成功,往后什么时候进,可不都是由着她来选择么? - 主意既定,二人这便同时出动。 摘星揽月阁外,巡守看着去而复返的释慧大师,齐齐行礼。 释慧回了一礼,而后念了声佛号道: “方才陛下在九层高台忘记关掉窗户,时间已晚,哑僧许是早已歇下,老僧心中挂怀,恐夜风吹坏了阁中悬挂的字画,所以特来查看关窗。” 释慧本就有进阁的资格,此番这般解释,倒也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是因为这些巡守都是宫中之人,此番他解释清楚,后头就算周帝问说起,也不怕没有缘由。 巡守闻言让开一步,释慧道了声谢之后,便拾级而上。 然而当他刚走到最上面一层台阶的时候,忽然“哎呦”痛呼一声,紧跟着身子一歪。 眼见便要摔倒,门口的守卫连忙赶过来搀扶: “大师没事吧?” 释慧虽是和尚,但掌管皇寺,也是周帝极其看重的存在,所以这些巡卫也是跟着提心吊胆。 因此在他们焦急忧心之时,并没有瞧见一道人影正从他们头顶快速掠过,如一道无影之风,黏连在二层与三层之间的檐角上。 紧跟着,那道身影如飞燕轻掠,在各层檐角之间闪过,映着夜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眼见头顶的人影瞧不真切了,释慧这才停住左腿的抽搐痉挛,在巡卫们的搀扶关切下站直了身子。 “这人一上年纪,腿脚就不听使唤了,时不时地犯犯毛病,唉,难。” 听着释慧这带着无奈的慨叹之声,有人实在不忍: “大师若是身体不适,不若先回去歇息?等到明日送饭的时候跟哑僧说一声,让他上去高台关好窗户。” 释慧闻言忙不迭正了容色: “阁中字画皆是不传世的珍品,若是等到明日,被这高台上的穿窗狂风吹坏了,不管是各位大人还是老和尚都担待不起。山顶风的吹劲儿几位当是知道的,摘星揽月阁矗立上都,四周并无遮挡,这穿窗风可不比那山风小。” 一听这话,诸位巡守皆犹豫起来。 他们奉命守在这里,就是为了护住摘星揽月阁,这十几年都相安无事,若是今夜因此出了纰漏,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可不得委屈死了? “既如此,那便有劳大师辛苦登阁了。只是您这腿……我等不能随大师入内,拾级之时还望大师多加小心。” “不妨事不妨事,本就该是老和尚分内之事。”释慧摆着手,一脸义不容辞,“一会儿若是再抽抽,我便停下来歇会儿。” 巡守们带着几分同情与敬佩看着正从袖子里摸钥匙开门的老和尚,抱了一拳回到各自的位置重新站好。 - 几个掠身之后,天歌终于飞身上了第八层的飞檐。 为了美观起见,这飞檐修建的时候,越往上越小,以便与旁边的九层佛塔的样子遥相呼应。 诚如释慧所言,飞檐走壁并不难。 真正难的,是越来越小的借力之所,和来自四周的寒冷狂风。 天歌贴着身后窗框,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稍微避风的位置,目光还得勉力不去看下方让人眩晕的高度。 刺骨的夜风如刀锥一般扎在天歌的脸上手上,但她却没有丝毫的畏避,也不敢松开半分半抓在手中的窗框 ——如今这样的高度,向下已经不似向上的时候有力可借,她只要松开一点,那便会整个人从高处坠下。 就算她甩出天罗丝借力,可以天罗丝的锋利程度,怕是连檐角木柱都会削断,到时候明儿个上都城怕是都会知道,有个小飞贼在除夕之夜擅闯摘星揽月阁了。 天歌抬头看了一眼,第九层就在她的脑袋顶上,只要再上一层越过流水的瓦当,便能瞧见释慧所说的那扇朝北的窗户了。 咬了咬牙,天歌运气借力,在确定周围无有旁人之时,迎着那已经将她发丝撩乱的夜风,腾身上了九层。 然而当她借着月辉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时,忙不迭侧了身子,没有因为冲击之力直接撞上去。 但饶是她眼疾手快险险扒拉住窗沿,可双腿却失了借力之所,已然悬在半空。 抬头看着上方紧闭的窗户,天歌竭力往上挣了几分,已经将释慧在心中骂了千百遍。 “他娘的,说好的北边窗户大开呢???” 为了保险起见,她临出禅房前,还跟释慧确认了好几遍,免得出现什么纰漏。 当时那老和尚还信誓旦旦允诺决不会记错,可眼前这是什么? “和尚的嘴,骗人的鬼!” 天歌暗骂一声,尽力在周围梭巡可以借力之处。 高台之上风大,手又冻得发冷,她现在这宛如悬空坠崖的样子,若是不赶紧找个依凭之所,过不了多久怕就真的要掉下去了。 好在九层高台虽是最高,但布置却与下方微有不同,窗户边沿也稍宽一些。 借着高阁内的灯光,天歌瞅准了一处位置,估算着距离和力道,忽然将身子如吊钟甩锤一般,以手心为轴,左右甩摆起来。 到得最后一下,猛然一用力,与此同时双手送开,整个人便如离心的甩锤就这么被甩出去,恰好落在先前她相中的那个点上。 夜风从脑后吹来,天歌一点也不敢回头去看,只能一手扒拉住边沿,一手从靴中抽出匕首,沿着窗户的缝隙小心划动。 正文 第81话 假货与密道 “我说小林施主,您可将老和尚跟紧了些,不然一会儿若是撞坏了什么东西,或是遇上了哑僧,我就是想护你都护不住。” 领着天歌楼阁之内小心穿梭,释慧忍不住再次提醒。 天歌一边将眼前的景象和脑海中的图纸细节逐一对应,一边随声应和: “大师放心,我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您考虑不是?毕竟若是给外头那些人知道大师领着外人进来,还不知会怎么说。” 释慧:“???小林施主,咱们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明明说好了,进阁之后一切都听他的安排,不该碰的不碰,不该动的不动,就只这样看一看转一转,长长见识,见见世面,绝对不给老和尚添乱的! 现在真进来了,这就出言威胁起人来了? 卸磨杀驴? 天歌闻言一笑,递给释慧一个“放心”的眼神,而后拿起旁边放着的瓷瓶对着光往里看: “我没忘,还有事成之后的一万两银子,也会一并送到大师手中。您放心,我们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一个信用。所以对我呀,您大可放心。” 释慧满是心累地撩起僧袍在天歌下方兜着,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将手中的瓷器摔下来: “好我的小林施主,您可千万别逗弄老和尚了。” “开个玩笑嘛!” 天歌撇了撇嘴,将手中的瓷瓶重新放了回去,随手一指: “汝窑的瓷器,前朝齐明帝时期造的,如今市面上的十有九假,没想到这个倒是真的。” 释慧闻言没好气道: “这摘星揽月阁里存放的东西大都是早年林齐时期齐哀帝收藏的珍品,你说说,这能有假的吗?” 天歌闻言一瘪嘴: “那可不一定。” 说着抬手一指旁边架子上的青瓷: “这个,这个,还有那两个,加上最边上那个,这五个都是假货,路边一两银子一个都嫌贵。” 释慧被天歌这一说给吓愣了: “小林施主,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您知道这里头的东西有多金贵吗?当初七层的瓷器珍宝进阁的时候,可都是那些大匠逐一鉴定过的。” 天歌一摊手: “大师若是不信,完全可以让人再鉴定一番,反正东西就在这里,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见天歌这神色不似作假,释慧心中猛然一沉。 如果这些珍宝当中真的有这么多假货,那一旦被发现,最后陛下第一个找的人肯定是他。 毕竟哑僧十几年来从未出阁一步,而他却一日三次出入,甚至还一直以来掌管着此处的钥匙,到时候就算说破天去,也没人会相信他真的无辜。 想到这里,释慧不由向后踉跄两步。 “小心!” 天歌眼疾手快拽了老和尚一把,这才没让老人家撞到后面的百宝架上。 扶着释慧站稳了身子,天歌出声提醒: “大师还说我呢,您自己也得小心着些,您后面那一排可都是真东西。” 可是这会儿释慧满脑子都是假货之事,全然没有了再理会天歌的心情。 望着天歌先前指出来的几样东西,释慧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天歌: “小林施主还是与老和尚说实话吧,您此次进阁,到底所为何事?” “晚辈先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嘛,就是单纯的想长长见识。这摘星揽月阁被外头传得如此神乎其神,但凡远远地瞧过一眼的,有哪个不想进来瞧一眼?” 说到这里,天歌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不过如今一见,倒也不过如此。不仅没有那金碧辉煌的富贵之相,就连个中放置的物件都还有假货。这一层如是,底下那几层还不知有多少呢。倒是白瞎了我这般期待。” 释慧闻言,仔细盯着天歌的神色,似是想看出她这话里有几分真假。 天歌倒也不避讳,笑道: “大师这样子,是怀疑我进阁的目的咯?” “且不说外间守卫森严,我不敢破坏也无法行窃,就是我敢,坏了这里头的物件对我有什么好处?盗了一两件珍宝,又能值几个钱?” “大师就是不相信我,也得想一想自己。若这摘星揽月阁中真的有什么能被我图谋的东西就,或是不可触碰的避讳,您当初又怎会答应带我进来?” 听到天歌这句话,释慧眉头不由一皱。 是啊,他当初之所以会答应,除却对这小子的命签感兴趣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完全在于他对摘星揽月阁的熟悉。 或许在外人看来,此地神秘至极,可对于可自由出入这里的释慧大师来说,这九层高阁不过是因着云山先生的名字和前所未有的高度才被人吹嘘得如此厉害。 实际上,这根本就一处不同类型的陈列馆,最值钱的物件,也就这七层的陶瓷古玩罢了。 作为醉仙楼东家的侄儿,林家小儿就算再缺钱,也不至于从这里头盗用物件。 旁的不说,单就登阁冒的风险和花的银钱,都已经是不小的一笔。 除却富家公子的猎奇心理之外,他着实找不出林家小儿更合适的理由来。 念及此处,释慧心中疑窦渐消,重新正了神色: “我有一桩生意想和林施主谈。” - 当方正贤良的老和尚说出这句话,天歌不由挑了眉。 诚然,释慧大师不是刻板之人,但却也不是傻子,尤其是当他摆出这样一幅神情的时候,天歌知道,老和尚这会儿是在与她认真说事。 于是天歌也随着正了容色: “大师想与我谈什么?” “帮老和尚验看这一层所有古玩瓷器的真假。” “大师莫不是想自掏腰包以真兑假?”天歌一挑眉,“您当知道,这一件两件的尚能接受,可若是多了,那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承受的天价。” 说到这里,天歌扫视周围一圈,顿了顿,“况且,这一层物件如此之多,怕是验看到明日也不见得能验看完。” “与其如此,我倒觉得您不如直接将器物有假的事情告知皇帝,让他去查个中缘由。” 然而天歌这话一出,释慧便摇了摇头: “不行,就算我说了,陛下也不会信。” 光这一面架子上,就有这许多假货,若是真的查下来,以假乱真的东西不知会有多少,届时必将引起朝野声讨,光就那些言官都能生生让他背上监守自盗的罪名。 听到这句话,再看着老和尚这般颓丧模样,天歌不由心软: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释慧闻言,浑浊的眼睛陡然一亮: “愿闻其详!” - 天歌看了老和尚一眼,抬脚往穿行的宽道行去,同时拿起旁边架子上的瓷器古玩挨个儿敲看过去,并偶尔拿出一个两个往前放一小截: “这十几年来,摘星揽月阁中并没有多少人来,就是皇帝自己一年也就进来那么一次两次,所以大师可以将主道上的假货往里间放一放,然后把所有的正品放在外头。” “这样只要不是刻意盘点,我想不会有人发现东西被掉了包。但是,” 说到这里,天歌停住脚步,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老和尚: “这次调换了位置之后,大师可一定得记准了新的位置,看看之后是否有被动过的痕迹。这窃贼只要还在一日,大师头顶的这把刀就随时有可能落下来。” 释慧闻言蹙眉: “林小施主的意思,偷梁换柱的人是哑僧?可是哑僧十几年来从不出阁,而且他的容貌已毁,但凡出门定会被轻易认出。” 天歌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去重新验看真假: “能将这么多东西都换成假物,要么是最一开始物件入阁的时候就有问题,要么就是协同作案,只靠一个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且套用大师先前说的监守自盗这个词——要知道,负责监守此处的,可不止您和哑僧二人。” 释慧陡然明白:“你是说外面那些巡守?” “我可什么都没说。” 天歌出言否定,但手上鉴定物件的动作却没有因此慢下来,“我只是让大师多想一想罢了。” 说完这话,天歌不再言语,加快了鉴定和移动的速度。 最后半盏茶不到,主道两侧以及邻近处的古玩瓷器都被她查验过一遍。 “我看得粗糙,稳妥起见,但凡有些问题和部分有待进一步确认真假的物件我都往外移了一些,大师可将这些东西都换成里间方才咱们看过的那些真品。” 看着眼前二十多件假货,释慧有些哭笑不得。 这十几年来枉他睡觉都抱着摘星揽月阁的钥匙,结果如今却在眼皮子底下被人调换了这么多假货进来。 这还只是主道附近的物件,若是偌大的一层中所有的东西都被排查一遍,怕不知要有多少假货。 今日这发现,也着实太骇人了些。 “林小施主今日之恩,老和尚记下了。”释慧诚恳道。 天歌摆了摆手:“大师不必见外,说了是谈生意,有来有往,咱们谁也不亏。” 释慧默了一默,收回刚冒出来的感激之情: “林小施主的条件是何?” “还没想好。” 天歌砸吧了一声,看着释慧忽然戒备的神色,不由绽出一个笑容来: “不过大师放心,我绝不会为难您。至少像今日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了。” 一听天歌这最后一句话,释慧总算如释重负: “既如此,那老和尚便应下了。” 天歌一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 “好了,我记住了。眼下时间已经不早,大师还是快些给它们换个地方吧。” 释慧点了点头,开始搬动物件,不过他很快又停下步子,看着往前走去的天歌: “林小施主您这是?” “大师不会忘了我今日来的目的吧?我这刚看完七至九层,底下还有六层没有观摩呢。您不会想让我在这里跟您一起搬东西吧?” 释慧闻言轻咳一声: “怎么会。” “那就行了,我先下去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儿。指不定跟这里一样,又有什么假货出现。” 释慧先开始还想提醒天歌留心,可一听到天歌最后这句话,霎时心口中箭,没好气道: “那林小施主可不用担心了,底下可没什么奇珍异宝。” 不过气归气,释慧终归还是没忘记提醒: “外头那些巡守耳朵亮着呢,你可注意别闹出什么响动来。” 至于哑僧…… 都这会儿了还不见人,怕是早都歇下了。 “大事放心,我会多加留意的。您先忙活着,等您这边结束了,我也就回来了。” 说完这话,天歌已经快速掠至下去的悬梯口。 看着天歌这般身手,释慧摇了摇头,继续搬起物件来: “人走动都不带声的,你这老和尚是瞎操什么心呢。” 自言自语勤恳搬运的老和尚并没有发现,自己说这句话的同时,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百宝架后,一道灰色的身影也如天歌先前一般无声闪过,直奔楼下而去了。 - 从七层下来之后,天歌先是停了一息,未听见释慧跟来的声音,她这才飞步直掠,径直往三层壁画处去。 先前在上头的时候,她本想直接用药让老和尚睡上一阵,然后自己下来查看。 可没想到,中间出了七层假货那么一档子事儿,正好给了她独自下来的理由,还让老和尚欠了她一个人情。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让她对图纸上的机关道生出更浓厚的兴趣来。 - 其实方才最一开始发现那么多假货的时候,她便猜到了或许与摘星揽月阁中的密道有关。 但话又说回来,她先前跟释慧推说的猜测倒也没错,真品被偷梁换柱,在正常情况下的确多半是监守自盗。 不过如今有了密道的存在,那便又多了一个被人暗度陈仓的可能 ——之所以说是可能,是因为那条机关暗道在云山先生留下的图纸上出现过,但到底在修建过程中有没有被更换掉或是发生变动,天歌却不清楚了。 想要弄明白这一切,还得她亲自去验看一番。 而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想要进入摘星揽月阁的原因。 站在三楼最东侧的敦煌飞天壁画复刻下,天歌循着脑海中对图纸的印象,抬手探上了神女的腰肢。 正文 第82话 歪脖与而入 如果说七层是瓷器古玩的收纳处,那么这三层便是壁画的汇集地。 将敦煌飞天壁画直接毫无损伤的搬过来自是不大可能,按照原版壁画以高明的技术复刻拓印还原,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事情。 但若是有见过敦煌原画之人站在这里,便会忍不住啧啧称奇。 因为眼前三层这一整圈环壁,正是敦煌飞天壁画的原版还原,放眼望去,头顶穹宇皆为飞天神女的绝妙舞姿,且用色相比随着时间逐渐失去色泽的原版壁画,还要接近初成之时。 更神妙的地方在于,摘星揽月阁落成至今已经十四年,这么多年过去,这壁画竟像是完全未曾经历时间洪流的侵袭冲刷,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色彩。 然而此刻天歌站在这令人啧啧称奇的壁画之前,却浑然不被吸引,而只讲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一名极不起眼的舞女的腰肢上。 壁画之上的舞女正半抱琵琶,身上的舞带随风飘动,那周身点缀的铃铛与金饰随之轻晃。 即使此刻是静谧的黑夜,可站在这壁画之前,似也能让人听到那梵音般的琵琶旋律和金饰与铃铛晃动的清脆声响。 而在这名神女的腰肢上,便正好挂着一串金色的铃铛腰带。 - 看着面前的神女,天歌慢慢抬手,将手指放在那串铃铛最左侧的第三颗上,而后唯一用力,向下按去。 一息,两息,三息…… 直到十息过去,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产生。 没有想象中的暗道出现,甚至连她指腹所触的那一处,也没有分毫的凹陷或变化。 天歌蹙了眉头,再次看着那名神女旁边的壁画,以确认自己所找的位置并没有出错。 可是尽管位置如图纸所绘,但接下来不管她怎么按,那处墙体都没有丝毫变化。 “难道真的被改动了?” 天歌有些无语。 从九层到七层,除却窗户的卡槽发生了变化,旁的地方几乎与图纸没有任何的区别。 这也是为什么她先前动了迷晕释慧这个念头的原因。 ——如果修建皆按图纸来,那么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至少比起释慧这个拿了十几年钥匙的人来说,她对这座九层高阁可谓了如指掌。 可是天歌现在却发现自己好像错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猴子逃出了她的五指山,留在她手中的不过是一根飘摇的猴毛。 她闯阁就是为了这处密道,可如果密道被改动,或是完全被撤除,那么她所做的这一切便会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天歌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很快又敛起眉目。 不可能撤除。 绝对不可能撤除。 在云山先生留下的所有设计图稿中,无一处不设机关暗道。 莫说当初给大金涉及的七层佛塔和为娜塔莎设计的三皇子府,就是前齐宫中那次修缮,她这位大胆的舅舅也暗中留了一手。 当初她第一眼瞧见的时候,还忍不住诧异。 毕竟在皇室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情,那简直无异于玩火自焚拂龙逆鳞。 可揽金却从旁作保,表示当初齐宫中的那条暗道的确出现,因为蒋云山修缮完毕之后回到江南,曾在一次喝酒时亲口说过这句话。 也正是因此,天歌才相信她的这位舅舅的确敢在摘星揽月阁的修建过程中顶风作案暗动手脚。 抬头看着穹顶之上的壁画和四周同心环状屏风,天歌缓缓的吸了一口气吐出,努力使自己沉静下来。 一旦凝神细思,天歌的脑袋便飞速旋转,于是很快,她便敏锐的意识到三层与其他几层截然不同的地方 ——虽同为陈列,但其他几层都是惯常的垂直构造,可唯有这第三层是以半圆苍穹之状展现壁画,好让人完全沉浸其中。 所以这样一来,第三层的墙面便比其他各层要厚上许多。 可也正因为此,三层的重量也会因此剧增,所以便需要下方有更高的承重力。 尤其是要修建一座稳固的九层高阁,哪怕没有修造天赋的人,也决计不会出现基层轻薄上层厚重的情况。 所以由此来说,二层和下层的墙壁定然会比第三层更厚。 再不济,也是一样的厚度。 似是为了验证自己这个猜测,天歌行至悬梯口,以步丈量着从最中间至墙体边缘的距离,而后又在四层和二层以同样的方式测算一番。 “看来我并没有猜错。”天歌皱眉低语,“相差三步。正好足以挖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暗道。” 想到这里,天歌盯了眼前浑然一体的壁画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次下到二层去。 记着先前三层那名飞天神女所在的位置,天歌很快在二层确定了对应的点。 此刻她站在这里,眼前已经不是方才色彩妍丽的飞天壁画,而是一层又一层连起来的神龛,内里供奉着或宝相庄严或肃穆庄重的檀木雕刻。 饶是天歌这样鲜少求神拜佛之人,也看得出面前的木雕佛像比之庙里的金身大佛更加精致细腻,神态也更加逼真如生。 天歌耐着性子,目光从面前数量繁多的佛像上逐一审视,很快,她的视线便落定在其中一座佛像上。 - 那是一尊大肚弥勒。 乍一眼并不能看出与周围的佛像有什么不同,可若是留心,便会发现这尊笑着的弥勒并不快活。 确切地说,是并非常见的开怀大笑态,而是慈悲目,悲悯情,笑得极其收敛,甚至颇有女态。 有了旁边各态神佛的对比,不知情的人即使觉察出这尊佛像的神态差异,也只会认为是神佛众相不一。 可天歌刚看过上面的壁画下来,只一眼,便发现这神态俨然正是先前她一直看着的那名飞天神女的模样。 - 勉力按下心中涌起的情绪,天歌再次抬起手。 可临到那神佛跟前,她却又犹豫了。 如果这只是巧合…… 罢了,巧合便巧合,左右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犹疑一闪而过,天歌的手抚上那尊佛像,而后尝试着捏住底座左右旋转。 可那尊佛像仍旧纹丝不动。 “果然,还是不行么……” 天歌面上划过一丝黯然,原本捏着底座的手也带着几分颓然半松,覆盖上那个只有巴掌大小的木刻弥勒。 然而就在这时,她虎口触碰的弥勒脖颈忽然一动,竟像是被她掐中脖子一命呜呼一般,直接转过脑袋,抛给她一个后脑勺。 天歌:“……???” 什么鬼! 木雕还是歪脖子吗? - 木雕自然不会歪脖子,更不会一命呜呼。 但木雕的身子和脑袋之间,却可以做成旋钮的机关,打开一道两人宽的缝隙。 看着面前的神龛下方忽然裂开一道,天歌目光不由落在那后脑勺对着她的弥勒雕像上。 “不愧是云山先生,完全不走寻常路。别人家的暗格都是旋钮底座,您这是扭脖子……” 天歌腹诽一声,蹲下身来看着面前出现的裂缝。 内里深处漆黑不见五指,可借着楼中的灯光,却可看清临近的几层石板台阶,让人不由猜测它通向何方,内里的构造又是如何。 此番来探便是为此,暗道就在眼前,天歌怎能不生出强烈的探究欲望? 就在她刚迈步入内,行了几步准备一探究竟的时候,忽听外间远远的传来脚步之声。 天歌心神一凛,当即以手撑住台阶,从缝隙中一跃而出,将佛像的脑袋转了回去。 神龛下的暗道无声合拢,甚至连先前的开裂的缝隙也消失不见,严丝合缝宛如浑然一体。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天歌忙不迭闪身躲到一扇屏风之后凝神聚气,努力弱化自己的呼吸。 - 夜半三更做亏心事,总难免提心吊胆。 可当天歌藏匿好身形之后,忽而意识到一个问题 ——此刻在摘星揽月阁当中的,除却释慧老和尚之外,就只有自己……还有那个据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哑僧了吧? 而且这脚步声听着,也不像是释慧,所以若是不出意外,这人应该就是那个本该正在休息的僧人。 许是为了验证天歌的猜测,那道脚步声越发清楚,就像在耳边一般。 紧跟着,一道黑影投下,就在天歌精神紧绷之际,却见那被拉长了影子的人从旁边直行而过。 没有半分停留,没有半分凝滞。 气息沉稳如常,就像当真只是无知无觉的 路过。 听着脚步声一点一点变远,天歌轻轻闭眼呼出一口浊气。 但纵然如此,方才那僧人的模样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灰色僧袍兜帽之下,是老树枯皮般泛黑的骇人伤疤,哪怕只是露出的一角,也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想着先前释慧对此人经历的介绍,天歌不由对这哑僧生出几分同情与敬佩来。 烧伤至此,已是非人之貌。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哪怕活着,也只会觉得生不如死。 所以能带着这样的伤痕活下去的人,定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气与坚毅。 -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不闻,天歌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木刻佛雕,朝着二层悬梯口的方向无声掠去。 如今哑僧已醒,时间也耽搁了这么许久,今夜这暗道怕是无法再探,只能等下次有机会再来。 到时候将迷香之类的东西带足,一夜的时间应该足够她探查清楚。 虽然这次未能一役毕其功,但最起码发现了密道的开关,已经算是难得的收获。 只是疾步离开的天歌并不知道,在她掠步登楼之际,先前远去的灰色身影缓缓从一道屏风后现身,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若所思。 - 天歌赶到七层的时候,释慧正好搬完最后一只瓷瓶。 这来来回回的距离虽然不长,但对于并不怎么走动的老和尚来说,却还是有些累得够呛,乃至于住持大人已经毫无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歇着了。 “听说皇寺之内僧人的早课除却诵经,还有练习五禽戏强身健体。不过看大师这样子,怕是时常偷懒。” 听到这句话,释慧回过头来,面上带着被戳中的尴尬,但还是有些嘴硬: “老和尚这是年纪大了体虚,才不是老偷懒。” 天歌笑不多言,提醒道: “我刚上楼的时候,发现哑僧已经醒了。” 释慧闻言忙不迭拍拍屁股站起来,紧张道: “可被他发现了你?” “我听到脚步声就躲起来了,趁着他走开的功夫上了楼。”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时候也不早,晚辈也时候离开了,今夜多谢大师相助。” 释慧冲着楼下张望几眼,见下方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摆了摆手: “也多亏了你,这谢字就算了。我送你上去顺便关窗,你一会儿等我下去将人引住再离开,免得被那些巡守发现了。” - 摘星揽月阁外,一众巡守虽依旧站在原处,但目光却是不断看着紧闭的阁楼大门。 释慧大师已经进去快一个半时辰了,这会儿还不见出来,怕不是在里头出了什么事儿? 九层楼阁上摔下来可不像眼前这小台阶,那是要出大事儿的! 只可惜他们无令不得入内,不然早就冲进去查看了,毕竟堂堂皇寺住持,若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儿,陛下怪罪下来可不好担待。 就在巡守们正揪心之际,忽听里头传来一阵窸窣,紧跟着门从里头被人叩响,还依稀带着老人的声音: “开……开门……” 辨别出这是释慧大师的声音之后,外头的巡守对视一眼,确认推门不算入内之后,一用力,便向大门推去。 只可惜一面推开,另一面却被什么东西挡住,定眼一瞧,可不正是先前进去的释慧大师? 眼前的大师身子无力瘫软,额上都是汗水,面颊泛红发烫,就连说话都喘不上气儿来。 巡守们一下惊了,手忙脚乱将老和尚搀扶出来: “大师您怎么样了?” “大师您没事吧?” 老和尚闻言缓了口气儿,但说出来的话还是上气不接下气: “没,没事儿,就是在楼上摔了一跤,腿抽筋走不了,我这好容易才,才爬下来。” 正文 第83话 不说与生疑 ————1h后刷新看———— 巡守们一听这话还了得? 皇寺住持摔倒在摘星揽月阁,一路从楼梯爬了下来,那简直是要命的事儿! 必须赶紧传太医!不然有个三长两段,他们可一点也担待不起! “李敬,快去宫中传太医!” 念头一起,这一岗的分队长周源当即下令,眼见巡守之一便要领命离去,老和尚顿时一震猛咳: “周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呀!” 听到这话,周源不由一愣,面带不解道:“大师何出此言?” “大人忘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吗?” 释慧此话一出,周源当即心中一惊。 他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呢? 子时已过,如今已是元日,代表着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不管是宫中还是民间,都极其看重这一日。因为这开年第一天如何,便预示着这一年的气运。 所以元日这一天有许多讲究,譬如不外借银钱,不看医问诊等。 他若是现在让人去宫中请太医,莫说请不到人,甚至还会触了皇帝的霉头,陛下怪罪下来,他这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见周源明白了他的意思,逐渐缓过来的释慧叹了一口气: “老和尚的腿脚是老毛病了,缓一缓歇一歇就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若为老和尚这点小事冲撞陛下,那可是天大的罪过!老和尚知道大人好意,但却不能因此拖累了大人。” 周源闻言,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是他太冲动了,若非有释慧大师从旁提点,他今日怕是要闯下大祸。 感激之心一起,周源看向老和尚的时候,担忧之色也越甚。 “那大师的伤要怎么办?若是因此耽搁了病情,我等可就罪过了。” “不过是摔伤了脚,腿上抽筋儿无力。老和尚本是想着等缓过劲儿再下来,但又怕诸位在下方担心,所以这才一路爬了下来,歇息歇息缓一缓,再涂点御赐的伤药便没什么大碍了。” 说这话的时候,释慧的气息已经逐渐稳了下来,就连方才以为疾跑下楼带起的涨红面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瞧着释慧这样子,周源再次心怀感念: “多谢大师为我等考虑。既然大师这样说了,我等便先送大师回禅房歇息,若是到了明日大师的状况还不见好,我等再为大师去宫中请御医看诊。” 说着周源吩咐旁边的守卫: “李敬,你负责送大师回禅房,注意别让大师再伤着。” “周大人莫急。”释慧从众人的搀扶中撑了撑身子,一指前头仍旧大开的阁门: “先容老和尚将门锁上。” - 重新在众人面前将锁落好,释慧这才松了口气,不知想起什么,又顿住身子叮嘱旁边的周源: “老和尚受伤之事,还望周大人切勿声张,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以此坏我大周国运。” 周源闻言神色一凛,当即道: “大师放心,我等明白。” 释慧闻言点了点头,这才在李敬的小心护送下逐渐远去。 看着释慧离去的背影,周源转头肃然吩咐身边之人: “都听明白了吗?方才之事,谁也不准捅出去!” 皇寺乃是皇家供奉,代表着的是皇室汽运,若是被人知道皇寺住持出事,有心以此大作文章的话,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听到周源的示警,众巡守领命允诺: “大人放心!” - 冬日夜长,但当天歌趁释慧吸引走巡守的注意,悄然从皇寺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皇寺外的一处巷子里,少女正不断探首张望,面带着急之色。 “都过去这么久了,公子怎么还不出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先前不知释慧临时有变,所以按照原有的计划,为了以防万一,天歌安排了小七在外接应。 可是如今已经离天歌说好的时间过去了快半个时辰,却依旧不见有人来,小七如何能不着急? 若不是瞧着皇寺守卫如旧,内里好似没有半分惊动慌乱,小七怕是早就忍不住要冲进去救人了。 “再等最后一刻钟。” 若是公子还不出来,那她便必须闯进去了!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之声从身后传来: “不用等了。” 小七闻言回头,看着面前的少年惊喜出声: “公子!您出来了?!” 不过当她看到少年人头发散乱,不由又是一惊: “您怎得成了这般模样?可有伤着哪里?” 说着便要见为天歌查看。 天歌“嘘”了一声,“我没事,先回去再说。” ————1h后刷新看———— ————1h后刷新看———— 巡守们一听这话还了得? 皇寺住持摔倒在摘星揽月阁,一路从楼梯爬了下来,那简直是要命的事儿! 必须赶紧传太医!不然有个三长两段,他们可一点也担待不起! “李敬,快去宫中传太医!” 念头一起,这一岗的分队长周源当即下令,眼见巡守之一便要领命离去,老和尚顿时一震猛咳: “周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呀!” 听到这话,周源不由一愣,面带不解道:“大师何出此言?” “大人忘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吗?” 释慧此话一出,周源当即心中一惊。 他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呢? 子时已过,如今已是元日,代表着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不管是宫中还是民间,都极其看重这一日。因为这开年第一天如何,便预示着这一年的气运。 所以元日这一天有许多讲究,譬如不外借银钱,不看医问诊等。 他若是现在让人去宫中请太医,莫说请不到人,甚至还会触了皇帝的霉头,陛下怪罪下来,他这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见周源明白了他的意思,逐渐缓过来的释慧叹了一口气: “老和尚的腿脚是老毛病了,缓一缓歇一歇就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若为老和尚这点小事冲撞陛下,那可是天大的罪过!老和尚知道大人好意,但却不能因此拖累了大人。” 周源闻言,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是他太冲动了,若非有释慧大师从旁提点,他今日怕是要闯下大祸。 感激之心一起,周源看向老和尚的时候,担忧之色也越甚。 “那大师的伤要怎么办?若是因此耽搁了病情,我等可就罪过了。” “不过是摔伤了脚,腿上抽筋儿无力。老和尚本是想着等缓过劲儿再下来,但又怕诸位在下方担心,所以这才一路爬了下来,歇息歇息缓一缓,再涂点御赐的伤药便没什么大碍了。” 说这话的时候,释慧的气息已经逐渐稳了下来,就连方才以为疾跑下楼带起的涨红面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瞧着释慧这样子,周源再次心怀感念: “多谢大师为我等考虑。既然大师这样说了,我等便先送大师回禅房歇息,若是到了明日大师的状况还不见好,我等再为大师去宫中请御医看诊。” 说着周源吩咐旁边的守卫: “李敬,你负责送大师回禅房,注意别让大师再伤着。” “周大人莫急。”释慧从众人的搀扶中撑了撑身子,一指前头仍旧大开的阁门: “先容老和尚将门锁上。” - 重新在众人面前将锁落好,释慧这才松了口气,不知想起什么,又顿住身子叮嘱旁边的周源: “老和尚受伤之事,还望周大人切勿声张,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以此坏我大周国运。” 周源闻言神色一凛,当即道: “大师放心,我等明白。” 释慧闻言点了点头,这才在李敬的小心护送下逐渐远去。 看着释慧离去的背影,周源转头肃然吩咐身边之人: “都听明白了吗?方才之事,谁也不准捅出去!” 皇寺乃是皇家供奉,代表着的是皇室汽运,若是被人知道皇寺住持出事,有心以此大作文章的话,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听到周源的示警,众巡守领命允诺: “大人放心!” - 冬日夜长,但当天歌趁释慧吸引走巡守的注意,悄然从皇寺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皇寺外的一处巷子里,少女正不断探首张望,面带着急之色。 “都过去这么久了,公子怎么还不出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先前不知释慧临时有变,所以按照原有的计划,为了以防万一,天歌安排了小七在外接应。 可是如今已经离天歌说好的时间过去了快半个时辰,却依旧不见有人来,小七如何能不着急? 若不是瞧着皇寺守卫如旧,内里好似没有半分惊动慌乱,小七怕是早就忍不住要冲进去救人了。 “再等最后一刻钟。” 若是公子还不出来,那她便必须闯进去了!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之声从身后传来: “不用等了。” 小七闻言回头,看着面前的少年惊喜出声: “公子!您出来了?!” 不过当她看到少年人头发散乱,不由又是一惊: “您怎得成了这般模样?可有伤着哪里?” 说着便要见为天歌查看。 天歌“嘘”了一声,“我没事,先回去再说。” ————1h后刷新看————————1h后刷新看———— 巡守们一听这话还了得? 皇寺住持摔倒在摘星揽月阁,一路从楼梯爬了下来,那简直是要命的事儿! 必须赶紧传太医!不然有个三长两段,他们可一点也担待不起! “李敬,快去宫中传太医!” 念头一起,这一岗的分队长周源当即下令,眼见巡守之一便要领命离去,老和尚顿时一震猛咳: “周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呀!” 听到这话,周源不由一愣,面带不解道:“大师何出此言?” “大人忘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吗?” 释慧此话一出,周源当即心中一惊。 他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呢? 子时已过,如今已是元日,代表着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不管是宫中还是民间,都极其看重这一日。因为这开年第一天如何,便预示着这一年的气运。 所以元日这一天有许多讲究,譬如不外借银钱,不看医问诊等。 他若是现在让人去宫中请太医,莫说请不到人,甚至还会触了皇帝的霉头,陛下怪罪下来,他这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见周源明白了他的意思,逐渐缓过来的释慧叹了一口气: “老和尚的腿脚是老毛病了,缓一缓歇一歇就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若为老和尚这点小事冲撞陛下,那可是天大的罪过!老和尚知道大人好意,但却不能因此拖累了大人。” 周源闻言,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是他太冲动了,若非有释慧大师从旁提点,他今日怕是要闯下大祸。 感激之心一起,周源看向老和尚的时候,担忧之色也越甚。 “那大师的伤要怎么办?若是因此耽搁了病情,我等可就罪过了。” “不过是摔伤了脚,腿上抽筋儿无力。老和尚本是想着等缓过劲儿再下来,但又怕诸位在下方担心,所以这才一路爬了下来,歇息歇息缓一缓,再涂点御赐的伤药便没什么大碍了。” 说这话的时候,释慧的气息已经逐渐稳了下来,就连方才以为疾跑下楼带起的涨红面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瞧着释慧这样子,周源再次心怀感念: “多谢大师为我等考虑。既然大师这样说了,我等便先送大师回禅房歇息,若是到了明日大师的状况还不见好,我等再为大师去宫中请御医看诊。” 说着周源吩咐旁边的守卫: “李敬,你负责送大师回禅房,注意别让大师再伤着。” “周大人莫急。”释慧从众人的搀扶中撑了撑身子,一指前头仍旧大开的阁门: “先容老和尚将门锁上。” - 重新在众人面前将锁落好,释慧这才松了口气,不知想起什么,又顿住身子叮嘱旁边的周源: “老和尚受伤之事,还望周大人切勿声张,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以此坏我大周国运。” 周源闻言神色一凛,当即道: “大师放心,我等明白。” 释慧闻言点了点头,这才在李敬的小心护送下逐渐远去。 看着释慧离去的背影,周源转头肃然吩咐身边之人: “都听明白了吗?方才之事,谁也不准捅出去!” 正文 第84话 避过与生变 “小七姑娘?!哎呦喂您可真是来得巧了,我家掌柜的正准备去请您呢。昨儿个掌柜的留下公子核算账目,耽搁了公子去幕府,如今公子正在气头上,谁都劝不住。等会儿您见了公子,可一定帮着多多劝劝公子呐!” 醉仙楼的大门打开,迎客的伙计如看见救星一般,热情似火的将人迎了进去,与小七同来的马车也被伙计牵引至醉仙楼后院。 看着打开又关上的大门,胡承修不由再次生出怀疑。 只是这一次,却是对自己。 难道,真的是他想太多了吗? 毕竟这一连串的事情,如果当真都是做戏,那这场戏中各方的配合,未免安排的太契合了些。 年轻的司正大人陷入不解。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脚步声临近,紧跟着一道声音传来: “大人!哎呦可算是找到您了!” 胡承修心神回敛,正瞧见一脸焦急之色的罗放站在自己面前。 先前临安一行,罗放为混迹假扮寂然的徒弟,不得不剃掉了满头乌发扮作沙弥。 不过后来这脑袋光了一阵儿之后,罗放竟是难得喜欢上了这光秃秃的感觉,于是自那之后,这头发便干脆一剃到底了。 此刻出现在胡承修面前的,便是光着脑袋的罗放。 “怎么,出什么事了?” 见罗放面带着急,胡承修不由敛了神色,思绪也被他吸引。 “金国那边有消息传来……”罗放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最后干脆道,“反正您回司里看一眼就知道了。” 胡承修心神一震。 罗放平素不会出现这般情况,除非有大事发生,而且这事还是不是什么好事。 “走!” 念头一起,他招呼一声,当即率先往罗刹司飞掠而去。 这个年,怕是注定要过不安慰了。 - 小七按照天歌的吩咐来到醉仙楼之后,不消多说直接进了天歌的屋子。 与此同时,屋外也有人凑到掌柜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听罢那声通传,掌柜的一边吩咐众人守在屋外,一边敲响了天歌的屋门。 “公子,猫儿已经走了。” 听着外头掌柜的这句话,天歌一个眼神过去,小七当即心领神会,走过去开门将胖掌柜迎了进来。 一见靠坐在床上的天歌,掌柜的拱手汇报道: “方才暗卫来报,西苑那位大人已经确定离开,瞧着急急掠步的样子,似是有什么急事回罗刹司去了。” 天歌点了点头,却没有分毫掉以轻心: “知道了。方才那位大人在我屋里燃了迷香,所以有劳掌柜将今日出门时间往后推上半个时辰,做戏要做全套。” 如果说在上都她最怵谁的话,那一定是罗刹司的那些人。 在临安时的接触虽短,但她却明白,不管是谁,只要被被罗刹司的人盯上,之后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好过。 所以来上都这小半年里,她已经尽最大的可能避免与罗刹司的人接触,谁知道,昨儿个还是阴差阳错的碰见了。 而胡承修也确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并不好糊弄,今儿个这事若不是她早早留了一手,又或是回来的时候晚了半分,现在的她可就不是这般安然无恙的坐在床上了。 - 送掌柜的出门之后,等屋子里重新剩下两个人,小七忙不迭凑到天歌跟前,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 “方才听您那么说,可真是好险好险。” 说着小七啧了一声,“说起来罗刹司那位未免也太骇人了些,就只是在门口碰见了您,便生出后面那么多事儿来,看来对他们那罗刹的称呼可当真不是虚言。” 守在院子外头监视了一夜就不说了,最后竟然还闯入屋内,甚至还怀疑用了人皮面具,考虑如此周到,已经完全脱离正常人的思考范围了。 “不过好在公子心中早有盘算,昨儿个走的时候便备好了下人的衣服,借着跟掌柜的叙话功夫,提前进了屋子将那假扮您的人给换了出来,这才没被那位给发现。” “说起来公子您的易容术也是神奇,竟然真能将那人化作与您九成相似,连堂堂罗刹司司正也看不出端倪来。” 小七眼中带着狂热,逐一细数天歌预先的布置与安排,那模样瞧去,简直完全臣服在天歌的安排之下,全然没有一夜未睡的疲惫,反而亢奋的不行。 天歌笑着摇了摇头: “今儿这事三分布置七分运气,便是我最一开始,也有赌的成分。我都想好了,如果真的被发现里头的人不是我,只能假装我为了回慕府,故意让人假扮欺骗掌柜的。到时候最多再添一个宵禁之后随意出行的罪名。” “不过这是不得已的法子,如今这样倒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听着天歌这话,小七一脸我不听我不信的神色: “反正我不管,公子就是神机妙算,就是无人能及的厉害!” 望着小七这般傲娇的样子,天歌不由笑了起来: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 说完天歌指了指旁边的软塌: “按胡承修燃香的时间,我得再过半个时辰才能转醒。你一宿没睡,也顺带歇会儿,完了陪我一道去慕府。” 只是刚躺下小憩的天歌没有想到,不等她起床去慕府拜访慕氏夫妇,寒山已经率先一步赶来醉仙楼寻她。 - 歇了半个时辰之后,熬了一宿的天歌总算补了点觉回来,可她伸了个懒腰,便听外头通传说寒山来了醉仙楼。 “寒山先生这时候来醉仙楼做什么?”小七有些不解,“咱们不是一会儿要去拜访慕府吗?” 天歌眸色一暗:“恐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所以寒山这才等不及她去慕府,而是得到消息之后径直来醉仙楼寻她。 想到这里,天歌吩咐小七先出去跟寒山叙说昨夜之事,自己则留在屋内开始梳洗装扮。 当初小七刚来上都的时候,本是自告奋勇要侍候天歌梳洗,可每次都被天歌拒绝。 时间久了,她倒也习惯了天歌在沐浴更衣梳洗之事上亲力亲为。 所以这会儿听到天歌这般安排后,当即便应声去了。 - 等天歌收拾好出来的时候,小七刚跟寒山报备完昨夜之事。 这些日子以来,小七一直贴身跟随天歌,很多事情天歌并没有避讳她,所以此刻一见天歌出来,寒山当即站起身来,也没有回避在场的小七: “公子,大金那边有消息了。” 一听寒山提起大金,天歌当即正了神色,接过寒山送来的信件。 - 半个月前,当知道卢光彦递送的折子内容之后,天歌曾给佐努写过一封信,让寒山着人送到了安阳的来福客栈。 但当初的信件是单向传递,所以送信之人并没有收到对方的回信——当然,这也在情理之中。 当那封信送到之后,天歌一直让人留意着大金的动静,若有端倪或是什么变化,一定及时来报。 此刻寒山送来的,便是大金那边最新传来的消息。 当然,如果只是寻常消息,还不至于让寒山亲自跑过来一趟,毕竟等天歌去慕府,也就多等一半个时辰的事情。 - 信笺上的字并不多,所以天歌很快便看完,只是相较于寒山的焦急之色,天歌面上则看不大清楚此刻的情绪。 过了片刻,天歌略一沉吟,抬眼问寒山道: “此事如今可在大金传了开来?” 听到天歌问此,寒山当即摇了摇头: “应该还没有传出来。” 说着寒山继续解释道: “若是已经传扬开来,传信的人应当是先前安排在大金的寻常线人。但这次递消息过来的,却是埋在大金皇室的暗桩白虎。” ——揽金阁不涉皇家事,只是这皇室却只限于本国。 听到寒山这话,天歌看着手中信笺落款上的“白虎”二字,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 白虎是揽金阁成立之初最厉害的四位暗桩之一,极善潜伏与情报之事。 此人潜藏大金十几年,一直以来隐藏甚深,平素并不参与普通信息报备,且一直与揽金阁单线联系。 可只要主动联系,送来的消息便是大金至关机密之事,且这些年来绝无错漏。 寒山等不及亲自送这封信前来,不仅仅是因为这是白虎所递,更主要还是因为信上的内容。 “大金汗王暗中给王妃下毒,却以宠幸之名搜寻神医给王妃诊病,顺带给三皇子诊治,这分明就是准备以治病的名义,好让佐努以正常人的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由此可见,这位三皇子背后的人当真是他的父亲。” 寒山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看向天歌。 当初公子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尚且不信,便是后来真将信件送了出去,也依旧心中忐忑。 可直到看到今日送到手中的这封信,他才完全明白,天歌当初所言非虚。 这也是他今日急急前来的原因。 “公子,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 寒山带着期待之色看向天歌,以征询她的想法。 天歌看着他的神色,微有动容。 外间皆传揽金阁只认银钱不认人,可这半年以来的接触,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从以前的阁主揽金,到分舵的几位舵主,除黄金外,无一不是赤诚之辈。 其中以存兼济之心的寒山尤甚。 将手中的信笺收拾起来递给寒山,天歌回答他的问题: “等。” “还是等?” 寒山有些意外,上次公子说的便是等,这次又是。 他本来还以为公子收到消息之后会立刻有所动作,这才不停歇的赶来,只是没想到又是等…… 罢了,既然公子说等那就等好了,他相信公子的决断能力。 天歌显然看出了寒山所想,于是耐心解释: “信是我写给佐努的,但最终有所动作的却是大金汗王,这除却证明汗王是佐努的靠山之外,还证明此时如今这父子二人都不想直接被人戳穿扮疯之事。” “以神医之名让佐努重回正常,想来是做给大金百姓看的。只是他们动作这么快,不出意外,应该是周帝已经有所行动了。” 两国相交,必然少不了彼此安插内应,譬如当初大金大皇子便曾安插人手在大周。 所以大金汗王这么快做出决定,必然是已经得了准确的消息。 否则仅凭天歌这样一封信,以佐努的多疑多思,少说也得好生查证一番,怎么可能如此干脆利落便有所反应? “接下来的事情,在周帝与大金之间,我们出不上什么力。你只需让人继续盯着大金那边就好。” 说完这些,天歌轻叹一口气,“接下来,怕是会有不少事情发生。” - 与此同时,罗刹司内,胡承修看着从大金快马送来的消息,忍不住眉头紧蹙,手中的纸笺也被因为他用力过甚,而变得皱皱巴巴。 “备马,我要进宫!” 带着寒意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如同凛冽的风雪,让这个冬日又添了几分阴冷。 罗放摸了摸凉飕飕的脑袋,忙不迭前去安排。 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信笺,年轻的司正大人眼中凝结出从未有过的冷意,随即大跨步向外走去,化作扬鞭策马疾驰于上都街道的迅影。 - 宫门外,守卫远远的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差点以为这位煞神要骑马闯宫。 正犹豫要不要叫停之际,忽见已到跟前的煞神陡然勒马,扬起的马蹄眼见便要踩到守卫身上,最终却被拽着马缰生生扭开方向。 来人随即跳下马,在守卫面前伸开双臂。 然而宫门口的守卫却被先前的情状吓了一跳,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却又骇人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带着毫不遮掩的不耐: “搜身。” 守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不迭在胡承修身上虚探了两下,便将人放了进去。 入宫之人,不管皇亲国戚皆得按例搜身,可是真正敢在这位罗刹身上摸来摸去的,怕是根本没几个人。 “照顾好本司的马。” 听到胡承修临走丢下的这句话,守卫忙不迭点头哈腰应了下来。 然而等那守卫再站直身子的时候,方才还在眼前的人已经在官道上消失不见。 “你说,这位今儿个这么着急进宫,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另一个守卫看着空旷的宫道,压低声音与同伴嘀咕。 然而后者却“嘘”了一声: “不该的话别说,不该管的事儿别管,仔细惹祸上身。” 说着上前去牵先前胡承修留下的马儿: “小心伺候着这位爷才是正经。” 正文 第85话 妯娌与内鬼 皇宫。 周帝正在寿安宫中陪太后说话。 左手边一排,是卢贵妃、沈贵妃以及其其他几个位份不高的宫妃。 右手边则是安平侯魏安夫妇及宁馨郡主。 而沈贵妃的一对儿女,再加上另一名静嫔所生的三公主,三个孩子正在太后旁边的榻上玩耍。 周帝魏宁父亲早亡,当初还在西北将军府的时候,便已经去了,所以对于很早孀居的母亲,周帝一直颇为敬重与关怀。 但奈何坐上九五之位后,需要他的处理的事情比起先前在西北的时候便多了许多,所以尽管每日前来请安,也都是点个卯儿就走,母子二人还从来没有时间好好叙过话。 所以今日元日,难得三世同堂一个不落,平素吃斋念佛不喜热闹的太后见着这么多儿孙辈的人,面上也挂上了满满的笑意。 而后宫之中,向来是卢贵妃一手遮天,其他几位妃嫔从来不敢主动向皇帝献殷勤。再加上太后喜静,平素几人想要另辟蹊径讨好太后邀宠的机会也被彻底断绝。 但今儿个皇帝和太后心情都不错,几位妃嫔也好不容易见到人,自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除却十几年来不争不抢的沈贵妃依旧人淡如菊之外,皆变着法儿的讨太后的欢心。 而安平侯府前一阵子闹了那一档子事儿之后,侯夫人自也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博几分好感,所以也纡尊降贵加入了几名不受宠的妃嫔对太后的取悦之中。 因着是元日,太后给了众人不少面子,难能可贵的随儿媳们讲的笑话乐呵笑着,又时不时跟着说几句玩笑话,乍一听上去,整座寿安宫中倒是一直言笑晏晏。 - 精明如卢贵妃,自然不会只让姐妹妯娌得了好处,只是看到安平侯夫人和宁馨母女,她这心里便说不出的膈应。 以往这个时候,她最嫉妒的只有儿女双全的沈贵妃。 静嫔所生不过一女,且其母族也不过小小的三品大员,与其他几位不受宠的宫妃一样,完全不足为据。 但沈贵妃就不一样。 虽然沈家也不是什么显赫之辈,但却是易相夫人的母族。 而且沈青莲作为易相的侄女儿,当初进宫更是作为旧臣一脉与她这样的新臣一系相掣肘制衡。 尤其是二人同时进宫,可沈青莲没几年便产下长公主魏沁澜和周帝唯一的皇子魏宇嘉,她枉得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始终一无所出。 若非生怕百年之后无所依靠,她也不会铤而走险在自己的侄儿卢光彦身上押那么大的注。 可是她这些年费尽心机培养这个侄儿,在他身上寄予了无限的期待与希冀,更是将上都贵女筛选了一遍又一遍,以便为卢光彦留心婚事,却没想到最终便宜了宁馨这个骄纵蛮横,除却任性一无是处的臭丫头! 若不是这丫头一直以来缠着光彦,京中哪里会生出那么多传闻? 提起那传闻,卢贵妃便更来气儿了。 暗卫并没有查处流言来处,但明里暗里的细节都将始作俑者指向了安平侯夫人。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十几年培养出来的好苗子就这么栽在魏安一家手中,卢贵妃就满肚子火气和说不出的恨意。 当初光彦劝说她的那些话的确句句有理,或许安平侯府当真有隐藏的实力,可不管怎么样,只要一想到自己被人阴了这么一把,不得不让侄儿娶了宁馨,卢贵妃心头郁结多时的气闷便涌上头来。 怎奈何安平侯夫人瞧见她一手抚心的样子,偏还一脸关切之意: “贵妃娘娘这是怎么着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听在卢贵妃耳中,便好似满是嘲讽与诅咒。 元日忌医,且不说她没病,只是被眼前这贱人气的,便是她真的不妥,在这个日子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话,这贱人到底是何居心?! 不过作为即使无所出,也一直在后宫之中屹立不倒的卢贵妃,又岂是外面那些喜怒形于色的妇人? 于是乎,尽管在心中将安平侯夫人骂了千百遍,可卢贵妃面上却依旧一副谦和温婉,雍容自如的模样: “弟妹这是说的哪里话?陛下九五之尊真龙护体,母后又是敬奉神佛无比虔诚,那些个病灾之类的东西,哪里敢在宫中乱来? 更何况前些日子落雪的时候,本宫还着韩太医开了驱寒的方子送到各宫,这个冬日里,大家可都是康康健健的呢。” 听到这句话,向来巴结卢贵妃的菀嫔忙不迭点头应和: “确是如此呢。我自幼长在南方,向来喜欢看雪,偏又身子虚弱,那阵子落雪的时候,我宫里的丫头恨不能将我给圈在屋子里。 后来我偷偷溜到院子里瞧了一会儿,给她们急得呦。虽说落雪的时候冷是冷了些,但婉姐姐送的驱寒汤喝下去,却是一直暖到了心里,我这一冬连先前的冬咳可都没犯呢。” 听到这话,周帝适时一笑: “有之婉帮朕操持后宫,朕才得以全身心的处理国事,如今见你们姐妹之间如是亲密要好,朕瞧着也是开心。” 说着周帝瞧一眼旁边侍奉的内监周恒,后者当即闻弦知意,从后头捧着礼盒的小太监手中拿过一样呈递给周帝。 周帝将盒子打开,示意周恒送去卢贵妃面前: “这些年来代理后宫,辛苦你了。这对西番进贡的七宝琉璃镯便赏与你了。” 太后闻言,亦是从旁边的内监手中拿过一只盒子,一脸慈和笑意地打开: “这是本宫当年陪嫁时的温山南玉坠。这温养过的玉最是护人,如今将它转赠与你,只望来年婉儿能养好身子,能让老太婆再多抱个大胖孙子。” 尽管知道这是按照元日惯例该有的行赏环节,可卢贵妃却还是溢出难以遮掩的喜色上前行礼道谢: “臣妾谢陛下与母后恩典,承天厚赐,愿陛下寿与天齐,愿母后福禄无双,愿我大周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说到这里,卢贵妃抬头看了周帝一眼,面上显出一丝红晕与羞赧: “至于母后的吩咐,妾身也盼不负所望……” 太后闻言笑了起来:“好好好,那老太婆可就盼着了。快快快,地上凉,赶紧先起来。” 卢贵妃道了声谢,从铺着厚毯的地上起身,又嗔声道: “母后容色无双光华永驻,一点都不老。” - 不管真情假意,婆媳之间终归是和睦温情,落在几个不受宠的嫔妃眼中,自是羡慕中带着嫉妒。 只奈何她们不是当初在西北魏府便在老人家跟前侍奉过的熟面孔,这份来自潜邸时期的熟稔,使她们这些包括沈贵妃在内的后来者都羡慕不来的。 ——尽管对于无欲无求的沈贵妃来说,从来不曾对此心生羡慕。 但是对于同样从将军府一路到宫中的安平侯夫人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尽管魏安不是太后亲生,可自打进了魏府之后,她便一直对老太太认真侍奉,谁知道当初在将军府的时候,她比不上那个短命的郑氏,如今到了宫中,她却又被这卢家的小贱人压下去一头。 安平侯夫人本就因为太后对自己的冷淡而心生不满,再加上先前她为女儿去寻卢贵妃说亲被拒,心中早就对卢贵妃不满至极。 虽说如今两家亲事定了下来,可安平侯夫人却知道,这是当初那流言蜚语之下的结果。 若是这婚事不定,那谣言便中就是谣言,可皇帝亲自赐婚,便不得不让人多想,认为是堂堂郡主确然失身。 如今扣在宁馨脑袋上的帽子是怎么也摘不干净,她不过是看在这些日子以来,卢家小儿对宁馨的确有些真情实意,所以才不计前嫌主动跟卢贵妃叙话。 谁曾想这贱人故意拿话噎她不说,还当着太后和皇帝的面让她难堪,甚至连菀嫔一个不受宠的小贱人也敢骑在她头上揶揄取笑。 安平侯夫人只觉从未有过的羞辱感,连带着面色都沉了几分。 怎奈何这时候对面婆媳正说得热络,并没有人留意她这个瘸子侯爷的夫人。 - 就在这时,外间匆匆进来一人,将太后宫中的热闹破开一个小口。 原本在门外守着的内监见宫中气氛因他一凝,忙不迭跪了下来,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陛……陛下……” 周帝闻言一敛眉,看着跪在当中的内监开口: “怎么了?” “罗刹司……司正大人求见。” 一听罗刹司三个字,场内众人都不由吸了声气。 就连太后也凝了神色。 这几个字不仅在朝堂之上让人害怕,便是后宫之中,亦对此骇然。 当初沈贵妃怀孕期间,曾差点被人害至流产,周帝大怒之下,命令罗刹司彻查。 所以在场品嫔妃包括当时还不曾沉迷礼佛的太后在内,都亲眼目睹了当时还是个少年的胡承修审人的手段。 那是宫中无数人永远不想再看见的噩梦,甚至直到今日,有些时候卢贵妃还能梦到那一日胡承修审问下毒女婢的情形。 诚如外间所言,罗刹司只从周帝一人,不然也不会当着一众妃嫔的面做出那等血腥骇人之举。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太后的眉头皱了皱,却还是开口劝说周帝: “既是有事找你,便去吧。想来是有什么大事,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我这边有她们几个在,倒也不缺你一个说话的人。” 连太后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是无话可说——当然,也不敢说什么。 周帝起身行了一礼,又吩咐周恒记得将赏赐之物赠与诸人,这才快步离去。 - 御书房内,周帝甩了甩广袖在榻上坐了下来,看着面前带着面具的得力臣子,按了按眉心,似是有些无奈道: “说吧,出了什么事,让你非得这个时候入宫寻朕。” 尽管罗刹司无一日休沐,可周帝念着昨儿个胡承修陪自己去了一趟皇寺,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再加上今日也没有什么大事,所以难得给他歇了一日假。 却没想到这半上午的,胡承修却又进宫来了。 直到此刻,周帝还觉得是自己这位年轻的臣子醉心公务,难免小题大做。 直到他看到呈递到面前的纸笺。 - “怎会如此!” 刚刚坐下的周帝猛一拍桌,怒喝之声差点掀翻了整座屋顶。 给大金两位皇子的消息这才送出去没几天,算着脚程甚至连大金都还没到,如今埋伏在大金的暗桩这便送来消息,说是大金汗王准备以神医诊病之名,让三皇子佐努康健如常人。 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周帝一点也不信! “你怎么看?” 如同一头炸毛的雄狮,周帝忽然抬起头看向胡承修。 能马不停蹄前来寻寻找周帝,胡承修自然也不相信这是巧合。 但周帝显然问的并不是这个。 不过从得到消息到进宫这一路,年轻的司正大人已经多少想清了各中关结。 于是面具下的罗刹缓缓开口,吐出两个清晰的字眼来: “内鬼。” 周帝闻言神色一滞,先前的怒气倒是莫名消散了几许: “继续说下去。” 正文 第85话 内鬼 第86话怀疑(加更3/10) “大金汗王既然舍得为此子毒害宫妃,那便说明其对此子最为看重。而让佐努正身的最佳时机,应当是两位皇子两败俱伤之际。 可以大金如今的状况,大皇子二皇子羽翼尚未被彻底翦除,让佐努暴露出来根本不是明智之举,所以不会是大金汗王有意为之。 如是算来,大金之所以不再藏着掖着,可见是瞒不下去了。但知道实情的人,也定然不是二位皇子,否则以那位汗王的性子,已经被两个儿子知道实情,怕是会直接承认,以权势为佐努正名,而不是再踩着王妃做出这样一场戏来。 所以臣猜测,大金汗王此举,是已经知道我们手中握有佐努装疯卖傻的证据,且明白大周有意将这消息递送给两位皇子知晓。” 说到这里,年轻的司正大人顿了一顿: “如今密信尚未送达,金人却已经有所动作,可见这消息定是在密信送出之前便被人泄给金人。所以,除有内鬼之外,别无其他可能。” 听到胡承修这般说辞,周帝眸色晦明不分。 盯着眼前自己的这个得力臣子看了一会儿,周帝忽然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开口: “内鬼……那你倒是说说看,谁是内鬼。此事朕一直交与你去办,知道此事的人唯有你罗刹司。照你这说法,这内鬼莫不正是司中之人?” 周帝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轻柔,伴着周身散发的寒意与怒气,却只让人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悚然与威压。 尤其是那双眼睛中的审视与凌厉,更是将属于帝王的怀疑与震慑毕露无疑。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杵。 尽管此刻的御书房不见血腥,但那山雨欲来之势,却已然将年轻的司正大人挟裹。 - 不知何时,窗外开始重新飘起雪花。 这是在上一场雪消融之后,属于元和十四年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飘下的细碎雪粒,让百姓们止不住欣喜。 瑞雪兆丰年,今春的麦子定会有一个好收成。 可是与简单快活的迎接着这份新年惊喜的百姓们不同,因为飘雪而阴沉压抑的御书房中,大周年轻有为深受皇帝看重的司正大人,却正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周帝自不可能怀疑眼前的年轻人。 这十几年来,他看着年轻人长大,所以胡承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对此再清楚不过。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手下的罗刹司便毫无问题。 这把用了十三年的利刃,竟然忽然有一天伤到了握着利刃的自己,这是周帝完全不能容忍的事情。 尽管这个内鬼不是胡承修本人,但众罗刹本就一体,每一个人,都是年轻的司正大人亲自挑选,如今出了问题,自也该他首要承担。 这一次只是泄密,下一次,是不是就变成了刺杀? 周帝不敢想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会是怎样。 - 随身侍奉皇帝的内监总管周恒留在了太后宫中。 而周帝带着煞神进来的时候,其他侍奉之人也识趣儿的避在外头。 所以当天色骤然阴沉,雪粒逐渐落下就,没有掌灯的御书房内便显得月沉闷阴晦。 在周帝的审视与质问中,年轻的司正大人终于开口,却没有分毫的恐惧与惶然: “消息送出之前,因要核实事之真假,所以微臣并未将此事告与旁人知晓。直到着人将消息送出,需要人留意大金动静,微臣才将此事告知下面的几个千户。 周金两国之间通信,便是快马加鞭不停不歇,也需要四天四夜。所以如今陛下手中这封信,定是在四天之前寄出,而那时候,微臣手下的人才刚刚出发。” 换言之,四天前,大金汗王已经知道周人手中有佐努扮傻的证据并做出了应对,而那时候罗刹司的其他几个千户才知道此事。 便是当真有内鬼想要通风报信,那也无异于一出马后炮。 这些话,胡承修并没有明说,但以周帝的聪明,已然转瞬即悟。 可若是这样,那此事便成了一个死局。 周帝冷哼一声,语气虽然依旧带着怒气,却已然没有先前的威吓与震慑: “那你倒是说说这内鬼是谁?你底下的人都不知道,那此事就只有你和朕两个人知晓。你说,这内鬼是朕,还是你自个儿?” 听到周帝已经说出这般气话来,胡承修自是不会真二选其一。 除非他真的想死。 “陛下或许忘了,知道此事的人,可不止您和微臣两个。” - 不止您和微臣两个…… 这一句悠悠之言,宛如炸雷在周帝耳边惊响,让这个九五之尊的帝王原本消减几分的怒气再次升腾而起。 是啊,他怎么忘了呢? 这件事还有第三个人知……不,也许并不仅仅是三个人。 或许在他知道之前,就已经有更多的人知晓。 而他这个一国之君,却是在需要被告知和利用的时候,才如同被施舍般得到了这个让他震惊的消息。 “卢家……” 手中的信笺被帝王紧紧攥住,手指上的根根骨节在青筋的映衬下,变得越发惨白。 几乎是从天子口中挤出来的两个字,带着森然与隐抑的震怒,在这样的气氛之下,不管是什么人开口,都会成为被迁怒的对象。 然而罗刹司向来行常人所不能之事,所以旁边一直不卑不亢不喜不怒站着的罗刹,在这时好似浑然不觉地开了口: “神医诊病或可为佐努合理正名,但大金汗王不惜为女俘之子毒害王妃的事情若被知道,束河部族怕是不会坐视不理。” 被毒害的王妃,是大金束河部族族长之女,也是大皇子的生母。 当初大金汗王全凭迎娶此女,才得到束河部族的支持,从此压过准备夺位的叔父,坐稳了汗王的位子。 “若是被束河部族的族长和大皇子知道此事,且不说大金会因此分崩离析,便是因此得益的佐努,也会为大金上下所排斥。 除非大金汗王答应,将皇位传给这位空有其表的大皇子,否则束河一部不会善罢甘休。 正文 第87话 抢香与拜年 ————1h后刷新看———— 如果说先前御书房内的气氛沉闷死寂如大难将临,那么伴随着年轻的司正一句又一句的叙说,这当头袭来的压抑与危机,便一点一点随之烟消云散。 “既如此,这件事便由你去办。” 周帝慢慢开口,发出沉缓的声音,掩映在昏暗之下的神色亦是阴晴难辨。 但不管怎样,至少在目下看来,先前对罗刹司生出的审视与怀疑,已经在此刻被打消。 “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面具下的司正泰然应声,一如方才被怀疑时候的坦然,也如同平素领命应声的自若。 那不卑不亢平稳无波的样子,就好像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濒临于失去帝王信任的边缘。 尽管周帝早已习惯年轻人的这份波澜不惊,但在此刻听来,却还是禁不住眯了眼睛,意味深长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卢家那边,你可知该如何做?” “陛下放心,微臣明白。” 周帝闻言,重新坐回软塌之上,带着几分疲累挥了挥手: “明白就好。别让朕失望。” - 胡承修躬身退出御书房时,外间的雪粒子已经逐渐变大,从以往细小的颗粒,化作片片鹅毛飞雪。 守在外间的内侍望着屋檐下的罗刹,忍不住颤着声音开口: “司正大人,这雪越发大了,您要不见在偏殿休息休息,待雪小了再出宫?不然有劳您稍待片刻,容老奴给您去寻把伞来?” 伸出手探向檐外,看着刚落在掌心的雪花转瞬化作水珠,年轻的司正大人大步踏阶而下,迈入纷飞的大雪中。 在他身后,是留下的不辨喜怒的两个字: “不必。” - 尽管寒山已经来了醉仙楼一趟,但为着做戏做全套,天歌随后还是与他一道去了一趟慕府,顺带拜望了她名义上的婶婶慕夫人。 当初慕夫人的疯病全靠天歌引荐林回春才得到救治,后来天歌又曾过府帮慕夫人把脉观察过诊治后的恢复情况,所以慕夫人倒也一直对她心怀感念,时时盼着她来府里叙话。 对于天歌的真实身份,慕夫人并不知情,只听着自家夫君所言,真以为天歌是慕家的远方侄儿。 再加上慕氏夫妇无子,又有先前治病的机缘,慕夫人待天歌则更加亲厚有加,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备足了她喜欢吃的糕点菜肴,最后甚至还拿出一套亲手缝制的冬衣。 这般殷切关怀,让天歌不由心生感激,对比之下倒显得自己的礼物显得有些轻了。 然而慕夫人看着她送来装得满满的妆盒,却是耐不住的欢喜: “以往我病症缠身,吹不得风更出不得门,所以也从来不去讲究这些装扮之事,有时候一照镜子,瞧着那里头的自己,都不愿意再看。 如今好不容易身子好了起来,自不能像先前那般继续颓然自弃,所以也想打扮得光鲜亮丽,让自己更显精气儿神。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听说徐记脂粉铺今儿个出售春香的时候,你叔知道我心念,还专门着人去徐记铺子外面守着抢呢。 只是没想到,他使出去的人还没回来,你这边倒是先比他送来了,甚至还是这么满满一盒,我怕是这辈子都用不完了。” 天歌没想到自己所送的礼物正中慕夫人心意,倒是意外之喜。 先前她见慕夫人的时候,发现她总是不施粉黛,难免显得憔悴。 所以这次她专程选了自己来到徐记之后所制香脂中最合适慕夫人的一部分,又在花坊为慕夫人制了两款适合她的新香作为年礼。 原本还想着要如何劝说慕夫人同意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却没想到慕夫人自己先起了这样的心思。 果然,这世上就从来没有不爱美的女子。 不过慕夫人提说的一句话却让天歌有些诧异: “您说,慕叔着人去徐记外头等着抢香?” “可不是么,今儿个不是徐记售春香的日子么?据说他们家的香脂向来难求,所以你慕叔早早的就派人去守着了。” 就在慕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小厮急急慌慌往院里跑来,手中还捧着一只锦盒。 那小厮边跑边喊,满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之色: “夫人!夫人!抢到了!小的抢到徐记的新香了!” 天歌愣了愣神,瞅着那只锦盒的花纹,还真是徐记新香的样子。 这时候,那小厮也正到跟前,原本高高兴兴激动不已地准备邀功,谁曾想却一眼瞧见桌子上妆盒里与自己手中那只一模一样的锦盒,不由愣在当场,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这,原来小的还是晚了一步,夫人已经拿到了……” 为了保证抢到,老爷派出去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他还以为自己跑得最快,本还想欢喜邀功来着,如今讲看来,却是被其他人给抢了先…… 似是看出了小厮的失望,慕夫人示意身边婢女收下锦盒,笑着对那小厮道: “这是表少爷送来的,跟你们那边不冲突。老爷先前跟你们许的赏赐都作数,除此之外,但凡出去跑动的,都再加三两银子就的赏。” 说着慕夫人看一眼旁边的婢女,后者当即领着那小厮退了下去,安排先前说好的行赏事宜。 “婶婶若是喜欢徐记的脂粉,大可跟侄儿说,往后售香之前我着人送来便是。咱们自家人,不需要跟外间那些人一样等售香日。” 听天歌这么说,慕夫人却是摇了摇头: “这不行,你虽是徐记的花师,行事方便,但正因此,才不能落人话柄,婶婶喜欢归喜欢,却不能因此害了你。” 天歌没想到慕夫人会如此体贴,闻言心中一阵感动: “婶婶放心,不过是赠香,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与阿芮交好,又与她有姐弟之谊,香脂之事不过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落人话柄之说。您且放心便是。” “当真不妨事?”慕夫人总怕因此牵累了她。 反正慕家也不差这几个银钱,总不能因此害了自家侄儿。 天歌笑着安慰:“婶婶放心,当真没事。” 说着她又指着两只锦盒:“这两款香是我根据您的肤色和穿衣习惯制的新香,便是徐记都没有,得了空您先试试,若是好用,后头我再做了给您送来。” ————1h后刷新看———— ————1h后刷新看———— 如果说先前御书房内的气氛沉闷死寂如大难将临,那么伴随着年轻的司正一句又一句的叙说,这当头袭来的压抑与危机,便一点一点随之烟消云散。 “既如此,这件事便由你去办。” 周帝慢慢开口,发出沉缓的声音,掩映在昏暗之下的神色亦是阴晴难辨。 但不管怎样,至少在目下看来,先前对罗刹司生出的审视与怀疑,已经在此刻被打消。 “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面具下的司正泰然应声,一如方才被怀疑时候的坦然,也如同平素领命应声的自若。 那不卑不亢平稳无波的样子,就好像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濒临于失去帝王信任的边缘。 尽管周帝早已习惯年轻人的这份波澜不惊,但在此刻听来,却还是禁不住眯了眼睛,意味深长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卢家那边,你可知该如何做?” “陛下放心,微臣明白。” 周帝闻言,重新坐回软塌之上,带着几分疲累挥了挥手: “明白就好。别让朕失望。” - 胡承修躬身退出御书房时,外间的雪粒子已经逐渐变大,从以往细小的颗粒,化作片片鹅毛飞雪。 守在外间的内侍望着屋檐下的罗刹,忍不住颤着声音开口: “司正大人,这雪越发大了,您要不见在偏殿休息休息,待雪小了再出宫?不然有劳您稍待片刻,容老奴给您去寻把伞来?” 伸出手探向檐外,看着刚落在掌心的雪花转瞬化作水珠,年轻的司正大人大步踏阶而下,迈入纷飞的大雪中。 在他身后,是留下的不辨喜怒的两个字: “不必。” - 尽管寒山已经来了醉仙楼一趟,但为着做戏做全套,天歌随后还是与他一道去了一趟慕府,顺带拜望了她名义上的婶婶慕夫人。 当初慕夫人的疯病全靠天歌引荐林回春才得到救治,后来天歌又曾过府帮慕夫人把脉观察过诊治后的恢复情况,所以慕夫人倒也一直对她心怀感念,时时盼着她来府里叙话。 对于天歌的真实身份,慕夫人并不知情,只听着自家夫君所言,真以为天歌是慕家的远方侄儿。 再加上慕氏夫妇无子,又有先前治病的机缘,慕夫人待天歌则更加亲厚有加,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备足了她喜欢吃的糕点菜肴,最后甚至还拿出一套亲手缝制的冬衣。 这般殷切关怀,让天歌不由心生感激,对比之下倒显得自己的礼物显得有些轻了。 然而慕夫人看着她送来装得满满的妆盒,却是耐不住的欢喜: “以往我病症缠身,吹不得风更出不得门,所以也从来不去讲究这些装扮之事,有时候一照镜子,瞧着那里头的自己,都不愿意再看。 如今好不容易身子好了起来,自不能像先前那般继续颓然自弃,所以也想打扮得光鲜亮丽,让自己更显精气儿神。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听说徐记脂粉铺今儿个出售春香的时候,你叔知道我心念,还专门着人去徐记铺子外面守着抢呢。 只是没想到,他使出去的人还没回来,你这边倒是先比他送来了,甚至还是这么满满一盒,我怕是这辈子都用不完了。” 天歌没想到自己所送的礼物正中慕夫人心意,倒是意外之喜。 先前她见慕夫人的时候,发现她总是不施粉黛,难免显得憔悴。 所以这次她专程选了自己来到徐记之后所制香脂中最合适慕夫人的一部分,又在花坊为慕夫人制了两款适合她的新香作为年礼。 原本还想着要如何劝说慕夫人同意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却没想到慕夫人自己先起了这样的心思。 果然,这世上就从来没有不爱美的女子。 不过慕夫人提说的一句话却让天歌有些诧异: “您说,慕叔着人去徐记外头等着抢香?” “可不是么,今儿个不是徐记售春香的日子么?据说他们家的香脂向来难求,所以你慕叔早早的就派人去守着了。” 就在慕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小厮急急慌慌往院里跑来,手中还捧着一只锦盒。 那小厮边跑边喊,满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之色: “夫人!夫人!抢到了!小的抢到徐记的新香了!” 天歌愣了愣神,瞅着那只锦盒的花纹,还真是徐记新香的样子。 这时候,那小厮也正到跟前,原本高高兴兴激动不已地准备邀功,谁曾想却一眼瞧见桌子上妆盒里与自己手中那只一模一样的锦盒,不由愣在当场,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这,原来小的还是晚了一步,夫人已经拿到了……” 为了保证抢到,老爷派出去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他还以为自己跑得最快,本还想欢喜邀功来着,如今讲看来,却是被其他人给抢了先…… 似是看出了小厮的失望,慕夫人示意身边婢女收下锦盒,笑着对那小厮道: “这是表少爷送来的,跟你们那边不冲突。老爷先前跟你们许的赏赐都作数,除此之外,但凡出去跑动的,都再加三两银子就的赏。” 说着慕夫人看一眼旁边的婢女,后者当即领着那小厮退了下去,安排先前说好的行赏事宜。 “婶婶若是喜欢徐记的脂粉,大可跟侄儿说,往后售香之前我着人送来便是。咱们自家人,不需要跟外间那些人一样等售香日。” 听天歌这么说,慕夫人却是摇了摇头: “这不行,你虽是徐记的花师,行事方便,但正因此,才不能落人话柄,婶婶喜欢归喜欢,却不能因此害了你。” 天歌没想到慕夫人会如此体贴,闻言心中一阵感动: “婶婶放心,不过是赠香,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与阿芮交好,又与她有姐弟之谊,香脂之事不过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落人话柄之说。您且放心便是。” “当真不妨事?”慕夫人总怕因此牵累了她。 反正慕家也不差这几个银钱,总不能因此害了自家侄儿。 天歌笑着安慰:“婶婶放心,当真没事。” 正文 第88话 灾年与信来 与所有人都以为的丰年不同,上一世的元和十四年,其实是一场灾年。 除却开年这一场天灾,还有许多人祸。 譬如德高望重的历任两朝三代的国之重臣,易相易伯瑾,就是在这一年冬日离世。 若是寿终正寝倒也还好,可偏偏那时的易家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所有男丁被斩首示众,女眷则悉数充作官婢官妓,在大周引起一场极大的骚乱。 作为如今大周朝最有声望之人,易伯瑾不仅仅是朝之肱骨,更掌管着云阳书院,是所有莘莘学子以及文人心中的夫子。 再加上开年大灾,为了安抚百姓稳固朝纲,这一年的国试,周帝破天荒的增加了入榜名额,更让已经卸任多年的易相担任主考,掌管国试一应事宜。 所以这一年的一百多名年轻学子,都成为易相门生,再加上朝中前齐旧臣,和这十几年来在云阳书院就读过的学子,师从易相之人,竟是占了整个朝堂官员的三分之二。 可想而知,当易相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会在朝中引起怎样的轰动和牵累。 人有忠义仁孝的方正之辈,亦有趋利避害的逐利之徒,朝中官员很快分作两派,一派坚信易相清白,而另一派则死咬易家之罪。 到最后,从朝堂到民间酒楼茶肆,悉皆变成两派辩驳对骂的战场,甚至还有不少人为此大打出手。 周帝自不会看着大周在自己的统治之下就这样乱下去,或许争论维护之辈是为了给易相正名还他清白,但这般声势浩大的动荡,甚至罢朝之举,都适得其反,让九五之位的帝王对这位德高望重的相国大人逐渐离心忌惮。 直到后来,易家通敌叛国的罪证被送至御前,不少先前奔走力挺易相之人,也被扣上了同党的帽子,由此大周朝堂开始了从未有过的一场大清洗。 即使当初大周初建,周帝不得已斩杀前齐数位誓死不从的臣子之时,也没有这一次来得血腥动荡。 也是在那一年,舍命救驾的御史大夫卢之南担任丞相之职,在那一年国试中高中探花的卢光彦也与父亲同朝为官担任要职。 从此牵制制衡的朝堂,逐渐成为卢家的一言堂…… - 尽管上一世元和十四年的时候,天歌仍是一个还在临安醉韵楼做杂事的丑丫头,可这场震惊朝野的大事,她远在临安也有所耳闻。 尤其后来卢光彦将她囚禁,许是出于一个设局者对自己一手打造的工艺品无人欣赏的寂寞与不甘,曾经的一切,包括易家这座高楼轰然倒塌的始末,都被作为炫耀的资本,成为卢光彦的谈资。 那时候,天歌一直在想,卢光彦对她从不隐瞒的说出这些,难道就不怕她把一切都泄露出去吗? 可是后来直到临死,她才明白,在卢光彦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永远也逃不出他手掌心的傀儡与玩物,一个就算知道了惊天秘密,也只能被囚困于那四方天地,没有机会说出一句的废物。 可是,卢光彦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带着记忆回来吧? 带着上一世卢家做过的种种罪孽的记忆,回到这曾经让她坠入无限黑暗与淬了毒的深潭的过去。 - 车外的雪下的越发大了起来,车轮碾过的时候,甚至发出咯咂咯咂的声响。 天歌慢慢放下帘子,在车内重新闭目坐好。 小七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想到方才不知怎么回事,自家公子陡然散发的森寒之意,却还是迟疑起来。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公子的模样。 也是她这样经历过杀戮的人,也心生畏惧的震慑与杀意。 小七几乎可以肯定,在方才那一瞬,公子身上是确然有着浓厚的杀意的。 可是她却想不明白,这杀意到底因何而生。 方才,她好像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两日更没有发生什么让公子震怒的事。 就是今儿个寒山舵主送来大金的消息,公子亦是波澜不惊。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七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去问,对她来说,要做的事情只有听令办事,保护好公子的安全。尽管偶尔可以玩笑嬉闹,但那是在无伤大雅的境况之下。 想到这里,看着闭目养神的天歌,小七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更浅一些,以免打扰到天歌休息。 - 到了昌吉街的时候,前面正有一辆马车被牵走,瞧着方向是往宋府后院角门而去。 小七放下撩起一条缝隙的车帘,替天歌裹上披风: “看样子咱们来得正巧,宋大人和夫人好像刚回来。” 因着之前宋传祺的事情和给邵琛昉引荐俞庆之事,天歌与宋太尉夫妇的关系更进一层,再加上之后也有不少往来,宋太尉诚如当初在那晚允诺的一样,对她百般照顾,所以元日这一天的拜访,除却自家人之外,天歌还给宋府递了帖子。 如今宋传祺人远在西南,大过年的团圆日子,偌大的宋府却只剩下宋太尉夫妇二人,未免太过凄凉。 不管是出于与宋传祺之间称兄道弟的情意,还是宋太尉一家对她的照顾,这一日她都该来拜年探望。 不过宋太尉夫妇一心想着去郊外和安寺抢头一炷香为儿子祈福,所以这一整个上午都不在城中,直到过了晌午,才有空回来。 天歌是早早就从宋太尉那里得了准信儿的,所以上午一直都在慕府和养心堂,正好下午算着时间来昌吉街宋府拜年。 因着来过宋府,这张脸让人印象太深,再加上宋太尉特意的嘱托,所以天歌刚一下车,门口极有眼里见儿的守卫便迎了上来招呼,将她引入府内。 - 花厅之内,银丝炭盆烧得正旺,管家一边给天歌奉茶,一边热络道: “林公子稍待,小的已经让人前去通传了。我家老爷夫人刚回来,待换身衣服,一会儿就来。您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小的说就行。” 天歌起身接过茶盏,笑道: “劲叔不必如此客气。您是宋府的老人,又曾跟宋大人一道上过战场浴血奋战,对晚辈来说,您和宋大人一样,都是值得敬重的长辈。所以在晚辈面前,可万莫如此自称。” 一听这话,看着面前剔透俊美如瓷器般的少年人,王劲不由感慨莫名。 他是宋府的家生子,虽说出身不高,但却打小陪着宋太尉一道长大,后来更是陪着宋太尉一路征战。后来宋辰时擢升太尉,他因为随军时期受了重伤落下病根,无法继续留在军营,这才做了宋府的管家。 不过尽管是管家,宋氏夫妇却待他宛如亲人,宋府下人也极其敬重他,但是对于外间那些来访之人而言,他这个管家,却也只是寻常管家。 尤其有些时候,难免遇上一些颐指气使之辈。王劲明白自己的身份,虽不计较,但被人这样对待,心中自然不大舒坦。 要真论说起来,年轻一辈里,天歌倒是头一个这般赤诚待他,也对他极其尊重的人。 就在王劲晃神之际,天歌已经让小七将备好的年礼拿了出来。 “先前听宋大人叙说往事的时候,听说劲叔因为以一己之力对战敌军十人,导致腿脚落下了毛病,所以晚辈便备了师父特制的药膏给您,希望往后天寒之际,能让您免些伤痛。” 王劲显然没想到天歌还会给自己准备年礼,一时之间竟是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接过天歌送来的锦盒,一个劲儿的摩挲着: “好……好……多谢……多谢林公子……” 天歌淡然一笑:“劲叔不必客气。” 王劲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外头已经传来脚步之声。 - 来的人正是宋氏夫妇。 宋夫人自打当初初见便喜欢天歌,后来更是因着天歌的面子,送了一盆兰花去徐芮的梅香苑宴会帮徐记的香脂撑场子,所以如今一见天歌,自是更加热络关切。 而这时候宋夫人也瞧见了劲叔难得的失态,瞧着劲叔手中的锦盒,一下就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 “孩子送了年礼,劲叔便坦然收着。左右这孩子也不是外人,您也莫跟他客气。” 眼见宋夫人都这么说了,劲叔便不好再继续推辞,但心中对天歌的感激却是半分不少。 - “按原来的时间,我跟你宋叔本该早半个时辰就回来的,谁曾想到了和安寺没多久,这天上便飘了雪,回来的这一路雪势竟愈发大了。城外的道上没人铲雪,这一下子便耽搁了。让你这孩子久等了。” 听到宋夫人这话,天歌笑了笑道: “我也方才过来,并没有等多久。倒是辛苦您和宋叔冒雪赶路。” 和安寺在山上,天歌前些时候是去过的。 因为早已不是皇寺,所以这些年也没有盈余的银钱来修路,有些路段平日里无风雪的时候尚且不好走,如今大雪盖路,再加上雪化水的泥浆,那路已经不仅仅是不好走,更是危险不已。 宋氏夫妇为了她冒着风雪赶回来,天歌的感怀之心自是诚挚万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俩就别辛苦来辛苦去的客气了” 宋太尉是个爽快性子,这话一说,倒是让宋夫人和天歌都笑了起来,花厅内的氛围也顿时轻松不少。 “对了,昨儿个传祺的信到了。说他们已经到了赤霜军中,目下一切都好。那小子还提起你送的那些药料,他们刚一到的时候,就遇上了瘴气林,一行人有一半都误入中了毒,后来用了你给他们准备的药,竟是一剂便好了。他还让我跟你问好,让我好好谢谢你呢。” 说起这话的时候,宋夫人虽带着庆幸,但面上却挂着明显的担忧。 这才刚去,便遇上了瘴毒,得亏有天歌备好的药料在,这才幸免于难,一想到自家宝贝儿子要在西南那瘴毒肆虐之地待上不知多久,宋夫人如何能不担心挂怀? 昨儿个收到信的时候,宋夫人便抱着自家夫君哭了许久,而后当即决定今儿个去抢和安寺的头一炷香给儿子祈福。 儿行千里母担忧,可她的儿子如今已不是行千里这么简单。 不过好在宋夫人担心归担心,却也明白有些事情阻拦不得。 去西南一直是儿子的愿景,若是真的以为传祺好的名义,将他留在上都,做一辈子不快乐不开心的纨绔子弟,她又于心不忍。 于是乎,她只能由着儿子去闯荡,自己来承受这千里之遥的挂怀与忧心。 - “夫人放心,宋兄心地良善又仗义,上天定会对他百般眷顾,此去西南必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天歌出声宽慰,“况且我听人说,如今西南也落了雪,吴悠乱军那边粮草已经不足,这一仗咱们必将轻松取胜。” 事实上也是如此,西南真正的危险,并不在于眼下的吴悠之乱。 在上一世,赤霜军几乎是一战便胜,此战的胜利,也是元和十四年难得的好消息之一,所以为了冲刷雪灾的阴霾,周帝对战士们大加行赏——银钱是没有多余的了,但军功却是一点也不吝啬。 所以这一战,对于需求军功,要想在军中崭露头角的宋传祺来说,无异于最佳的时机。 尤其他还是主动请缨前往西南,又是宋太尉的独子,这份赏赐怕是会只多不少。 但是这些话天歌却是不能直接告诉宋夫人。 好在易相前往西南之后,那边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入上都,如今酒肆茶馆也都在叙说西南局势,天歌说的那些不属绝密,所以宋太尉也不曾有所怀疑。 宋夫人本也是想起来一说,听到天歌的劝慰之后,心中更多了几分安稳,也明白这大过年的,不好再说这些话平白惹人伤心,所以也收敛了情绪: “以往我一直觉得传祺那小子心思不在学业上,老喜欢喝酒交朋友,还总是在外头乱惹事,可如今他这一走,却也是你们几个兄弟常来探望我们,有你们这些好友,着实是他的福气。” 正文 第89话 举荐与示警 其实今天送年礼过来的,不仅有天歌,还有姬修齐和张瑾澜二人。 不过因着宋太尉夫妇去祈福是昨儿个才定下来的事情,所以他们除却跟早就约了来访的天歌和俞庆告知了一声之外,并没有告诉其他人。 这也就导致一整个上午,那些打着各种名义前来逢迎宋太尉的人都扑了个空。 那些人见宋府当真没人,本想留下年礼就走,谁曾想宋府守卫却是板着脸完全不收,只收了姬修齐和张瑾澜这两个自家少爷的朋友送来的东西。 在府上待了这么多年,守卫自然知道这两位是自己少爷的好友,而且以姬家和张尚书的身份,也不至于攀附宋府。 所以仔细说起来,宋府今天所收年礼,竟只有宋传祺那几个好兄弟的。 由此天歌的拜访,倒也不显得那么突兀。 哦,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户人家的年礼,宋府也收了。 这自然便是与宋夫人有远亲之情,又是宋太尉手下得力干将的俞庆一家。 - 这厢天歌拿出准备好的年礼,正跟宋太尉夫妇叙话,正好外间劲叔又传俞庆夫妇前来。 所以拜年之后,宋太尉便带着天歌和俞庆去了书房,留下宋夫人和俞夫人两个妇人说些体己话。 休沐以来的这些日子,俞庆得了空儿便在林府指点邵琛昉,甚至昨儿个也没落下,所以与天歌之间倒也熟稔。 上午没来宋府的时候,天歌专程为邵家兄弟备了师礼和年礼,以便他们去给俞庆拜年。 在上都这些年,俞庆虽说得了宋太尉青眼,但因为尚未取得军功,如今官职却还并不算高,所以平日里与他往来的人除却军营里的几个将士之外,便没有其他人,更罔论有人主动给他拜年。 所以当看到邵氏兄弟带着年礼到了自家,俞庆夫妇先开始还吃了一惊,后来才缓了过来,热络将人招呼起来。 显然,邵氏兄弟的这一举动,俞庆还是非常受应的,所以在与宋太尉说话的时候,也忍不住提起邵琛昉来。 - 俞庆给邵琛昉指点的事情,宋太尉是知情的,当初这件事还是他看在天歌的面子上牵线搭桥。 但其实他对于邵琛昉这个人的印象,此前也仅存于当初在和安寺所见的那场切磋,和他在上山路上帮俞夫人解决马车问题这两件事。 所以在宋太尉眼中,邵琛昉不过是一个人尚不错,身手也尚可的年轻人。 不过现在听了俞庆提说起这些日子的指点之事,却是眸中闪过一丝差异: “那小子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好?” 俞庆闻言忙不迭点头: “您知道的,我从来不说假话。这几日切磋时有问题的地方我只提点一遍,琛昉紧跟着就能改过来,而且他进步的速度完全肉眼可见。” “他以前是在码头上帮人搬货,也没有正经学过功夫,先前在和安寺中那些腿脚,都是码头上见那些跑江湖的人动手时自个儿学来的,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章法。” “可就是这样,他也能在州试中夺得武举头名,可见是确然有天赋的。如果接下来的日子里,能继续得到系统的训练和提升,在之后的武举国试中,有极大的几率可多得头筹。” 俞庆是什么样子的人,宋太尉自然再清楚不过,而且俞庆向来话不多,如今提起邵琛昉竟是一口气儿说了这么多,可见是的确对其颇为欣赏。 眼见宋太尉沉吟思索,俞庆还当他仍有疑虑,不由着急道: “大人,咱们目前正缺这样的人,我敢断定,这邵家小子定不回家让您失望。” 听到俞庆着急之下说出的这句话,宋太尉不由轻咳一声。 俞庆闻声,这才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一个天歌,只是方才他开口之后,天歌便一直没有插话,这才导致他差点忘了旁边还有人。 见俞庆噤声不语,天歌也明白自己怕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正欲借故推脱避开,却被宋太尉阻挠: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是西山军中缺人,我让俞庆帮着留意,却没想到这小子将主意打到了邵家小子身上。” “且不说那小子如今一心准备武举国试,非是行伍中人。就算他之后当真在国试中表现出色,若非头筹,也只能被动进编京畿卫。而就算他真的拿了第一,他若不愿进西山军,那就算是我想要人,也无从要起。” 宋太尉说完这句话,看了俞庆一眼。 这件事,没有人能比出身武举,又正巧被宋太尉挖来西山军的俞庆更有发言权。 先前宋太尉之所以能从同样欣赏俞庆的京畿卫首领手中带走俞庆,其实不仅仅是他三公之一的面子,更关键在于,俞庆是那一年的武状元。 - 自从大周开国时起,因为武举衰于文举,所以历届武状元都有主动选择去向的资格。 而这些去向,包含京畿卫、西山军和罗刹司。 不过相较于罗刹司这样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处,和西山军的苦累之所,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京畿卫这样的肥差。 毕竟京畿卫上层皆是皇亲,往上爬的几率很小,但却胜在中下也可安稳富足。而武状元一进京畿卫,便是分队长,相当于一个不小的官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俞庆之前,尽管存在这一项规定,可历任武状元却从来都是会选择进京畿卫。 也是直到俞庆那一年,所有人才想起来,武状元选拔中,还有这样一条规则。 可也仅仅是俞庆那一次。 之后的武状元,还是一如既往的首选京畿卫。 - 拥有选择的权利,在可供选择的道路中选择看起来简单的一条,其实符合人趋利避害的本性,也是每个人的自由。 所以在听到俞庆这般一心想拉拢邵琛昉进西山军的话后,才会不再让他继续说下去。 对于宋太尉来说,除非这个人如俞庆一般,是真的想进西山军而受到阻拦,那么他或许可以帮着推一把,但若人家本心非是如此,就算一时劝来,往后却不见得愿意服从和进忠,最终只能害人害己。 如今俞庆一直在指点邵琛昉练功,宋太尉相信,只要俞庆开口,不管邵琛昉乐意不乐意,但口头上定会答应若是拿了武状元加入西山军。 可这般劝说,终归是莫名带上了胁迫的意味,这样收进来的人,宋太尉也不敢重用。 “你说的这件事,我会考虑。但阿庆,你记得,你如今是林贤侄花了银子请去指点学生的师父,不是西山军的统领。” “你现在要做的,只有做好一个老师该做的事情,在国试结果出来之前,不要开口动摇或是改变你学生自己的选择。” 听到宋太尉这么说,俞庆面上虽有遗憾,但却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份警示。 - 到了傍晚时分,上都城中的雪已经飘得越发大了。 平素还只是麻麻灰的时候,到了今天已经压成黑漆漆一片。 宋太尉夫妇原本还准备留天歌和俞庆夫妇吃饭,可一瞧这天气,便是马车行走也会陷入厚厚的靴中,为了几人安全起见,不得不就此打消了留饭的念头。 俞庆夫妇离的远些,辞别之后便先上了车,天歌紧随其后,正待上车,却忽被宋夫人唤住。 “瞧我这记性,说好了给你们带些我亲手做的点心的,这差点给忘了。” 说着宋夫人转头,忙不迭唤人去取食盒。 等待的功夫,宋夫人望着黑压压的天,忍不住叮嘱两家车夫: “雪天路滑,这道上的雪又深,一会儿在路上可小心着赶车,莫要着急,一切以你们家主子的安全为重。尤其是一会儿下车了,千万小心着让踩实了才行。” 听到宋夫人这些叮嘱,两家车夫自是不迭应下,天歌尚未上车,站在宋夫人身边亦是笑着应声: “夫人放心,我会小心。” 宋夫人闻言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 言罢,又望着地上的积雪感慨: “虽说瑞雪兆丰年,可今儿个这雪未免也太大了些,这出趟门都不大方便了,就不知几时能停了。” 宋太尉听到自家夫人这话,不由小声嘀咕: “先前没下雪的时候也没见你出过几次门,如今加落了雪又哪里能影响到你……” 上都城中,宋夫人是出了名的不喜交际,各家贵妇人的帖子往宋家送了不知多少回,可宋夫人却从来没怎么赴约过。 所以上次宋夫人送了盆花去徐芮的梅香苑宴会,才会在那些夫人小姐中引起那么大的轰动,从而让徐芮的这次上都亮相取得了极好的效果。 对于自家夫人这一点,宋太尉自然再清楚不过,所以听到妻子这话,难免出声揶揄。 虽说夫妻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这般,但如今又不是在闺房之中,旁边还有一个小辈,所以宋夫人一听这话,不由朝着自家夫君瞪了一眼。 宋太尉闻言忙不迭噤声。 天歌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由抿唇无声轻笑。 不过很快,她便想起了先前来时,在车上想到的那件事。 - 其实上一世,这一场大雪落下第一天的时候,已经有一些人感觉到异常。 毕竟这么十几年来,从未有过这般大雪,相较于往年的雪势,今年的雪量,终归是有些太多。 可是还没等有人预感到这场危机,第二日便出了大大的太阳,晴好起来。 红彤彤的太阳往天上一挂,霎时便打消了先前的些微疑虑——今年的雪,还是符合往年的落雪规律的:小雪一飘两三日,大雪一日便放晴。 瞧着这大晴天,怕是还跟往年一样,接下来便是消雪的大晴天。 然而,正是这份习以为常引起的疏忽,让人们乃至朝廷忽略了即将到来的危机。 从元月初二晚上开始,鹅毛大雪再次飘洒而下,只是这一次,大学一刻不停地一直落到了元月初五。 及至那时,那些不曾铲过的地方,已经落了有及成年男子腰身高的厚雪,上都内外,更有不少百姓房屋被大雪压塌。 也是在这个时候,朝廷才得到消息,在远离上都的西南诸府,这场大雪从元日开始,便一直下个没停,只是因为大雪封路,所以传信之人才一直无法及时将消息送到上都。 初五之后,大雪纵然渐落渐歇,但一直到十五日元宵节,才最终完全停了下来。 这场大雪,使得西南七府与上都及周围三府,全部成为这场大雪的重灾地,粮食物价飞涨,百姓流离失所,冻死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就算是朝廷下旨威慑,也无济于事。 尽管大周以往也经历过旱涝灾害,但却从来没有那一次能和这次雪灾引起的动荡与危机相比。 - 想着以往种种,天歌的神色逐渐凝重。 其实宋夫人方才一句无心之言,已然在无意中说中,只可惜此刻的宋太尉如那些不曾留意的人一样,在这落雪的第一天,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寻常大雪。 想着即将到来的惨象,天歌状似无心应和着宋夫人开口,但说话的时候,却有意无意看着宋太尉: “自打晚辈记事以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些年来落雪再大,也从没超过一指厚,可是今儿个这却连脚脖子都淹没了。” “而且晚辈听家乡老人说,大雪不似小雪,若是连着一日鹅毛飘雪,怕是往后会继续飘下去也说不定。好像三十多年前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场大雪连着下了半旬才停,倒怪吓人的。” 听到天歌这话,宋太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果然蹙起了眉头,面色也凝重起来。 天歌却状似不察,继续闲谈般开口: “不过这倒也说不准,风雷雨雪之事,来去之间总无定数。只是这场雪之后,炭火怕是会涨价,赶明儿个我得寻个机会去屯点,免得之后被那些奸商坑了。” 听着天歌说这话,宋夫人不由一笑: “不管雪大雪小,你那边若是缺炭了,尽管着人来招呼一声就行。前些日子陛下赏了不少,如今府上最不缺的就是银丝炭,你若需要了,尽管开口就行。” —— 感谢@我的余生请你指教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90话 明示与安排 ——————有重复,1h后刷新看—————— 此刻言笑晏晏的宋夫人只当天歌不过随口之言,再加上本就发自内心喜欢这个孩子,所以顺着天歌所说炭火之事说了起来。 “今儿个这时间晚了,再着人装炭怕是又要让你久等,明儿个我让劲叔吩咐人给你将炭火送去府上。” 天歌不是真的缺炭,所以自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候再去占用宋家的炭火。 事实上,早在当初第一次落雪的时候,她一想起此事,便让寒山动用揽金阁的势力,在各地暗中囤积了大量的炭火,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粮食和棉被等物,防止的就是如今这场大雪陡然落下。 因此听到宋夫人准备送炭,不由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炭火家中倒是不缺,就是……您也知道嘛,晚辈商户出身,见着商机总是忍不住。若是这雪一直下,炭火粮食等物价格必涨。粮食这国难财晚辈是不敢碰,但炭火却还是忍不住想囤一点赚些小银子……” 宋夫人闻言噗嗤一笑。 天歌出身商贾之家她是知道的,但是与其他勋贵之族不同,宋家夫妇却对此并不在意,不然当初也不会由着儿子和姬修齐往来,现在更不会对天歌颇为照顾。 “你倒是个鬼精灵的。” 说完这话,宋夫人看着天歌,稍稍收了先前的和气,半带认真和示警道: “不过你说的倒是,若这场雪真下个不停,炭火粮食等物定然是要涨价的。你是个聪明孩子,不碰粮食是对的。” 古往今来,从来不少在大灾时期囤货高价抛售,大发国难财的奸商,这样的人就算一时赚了银子,可最后却只会得到百姓怨恨朝廷嫌恶,由此丢了姓名殃及全族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纵然知道天歌心中有数,可宋夫人还是难免提醒她莫碰禁忌。 “夫人放心,晚辈明白的。” 天歌刚说完这话,先前去拿食盒的宋府下人便赶了回来。 将食盒递给车上的俞庆夫妇和天歌,宋夫人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目送两辆马车离开。 - 随着扬鞭之声传来,马车缓缓前行,天歌将马车后的帘子撩起一角,看着仍旧站在府门口一脸凝重的宋太尉,而后将帘子放了下来。 一旁的小七见天歌如此,不由有些差异: “公子这是舍不得宋大人夫妇?” 今日她亲眼瞧见了宋太尉夫对待自家公子的样子,说是亲厚到宛如血亲也不为过,公子双亲不在,由此对宋家夫妇亲近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话又说回来,寒山舵主和夫人待公子也不比这宋家夫妇差,倒也没见公子这般不舍。 难不成因为公子与寒山舵主是上下级关系?而宋氏夫妇却原本是纯粹的外人? 就在小七一个人心里弯弯绕绕想着有的没的的时候,天歌却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 小七一愣:“公子这是给我的?” “知道你早就馋着了。不过慢着点,大晚上的别吃太多。” 听天歌说这话,小七当即将脑海中的思绪丢去一边,开心的打开食盒去拿里头的点心。 今天晚上宋家没有留几人用饭,所以到这会儿小七已经饿的贴肚皮了,再加上如今又在马车里,那可真是一点形象也不顾了。 “好吃好吃!公子,您还别说,这宋夫人的手艺是真的好!” 见小七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不绝口,天歌拍一下她的手: “可别吃完了,到底是宋夫人的心意,好歹给你家公子我留一块。” 小七闻言忙不迭拿起一块送到天歌嘴边: “呶,公子您吃!小七喂您!” 瞅着小七嘴边还沾着碎屑,天歌顿时没了脾气,从小七手中接过糕点来咬了一口,却也不由承认宋夫人的手艺不输醉仙楼的糕点师傅。 马车内,主仆二人吃着糕点,没有再说话。 可与小七面上的一本满足不同,天歌慢慢吃着糕点,面上却是颇显凝重。 - 方才马车驶离之前,她撩开帘子并非是舍不得宋氏夫妇,而是为了专程去看宋太尉的神色。 在宋府门前她与宋夫人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讲给旁边的宋太尉听的。 宋夫人一节女流,所以对她的那些话不曾多想,只当她真的在拿炭火说事,但宋太尉是朝中重臣,不会不明白她那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许多信息。 更何况,她生怕宋太尉和夫人一样,当她的话是小儿戏言,所以话说的是十分直白,甚至还提及三十多年前的那场雪,就差直接道出真相了。 ——————有重复,1h后刷新看—————— 此刻言笑晏晏的宋夫人只当天歌不过随口之言,再加上本就发自内心喜欢这个孩子,所以顺着天歌所说炭火之事说了起来。 “今儿个这时间晚了,再着人装炭怕是又要让你久等,明儿个我让劲叔吩咐人给你将炭火送去府上。” 天歌不是真的缺炭,所以自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候再去占用宋家的炭火。 事实上,早在当初第一次落雪的时候,她一想起此事,便让寒山动用揽金阁的势力,在各地暗中囤积了大量的炭火,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粮食和棉被等物,防止的就是如今这场大雪陡然落下。 因此听到宋夫人准备送炭,不由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炭火家中倒是不缺,就是……您也知道嘛,晚辈商户出身,见着商机总是忍不住。若是这雪一直下,炭火粮食等物价格必涨。粮食这国难财晚辈是不敢碰,但炭火却还是忍不住想囤一点赚些小银子……” 宋夫人闻言噗嗤一笑。 天歌出身商贾之家她是知道的,但是与其他勋贵之族不同,宋家夫妇却对此并不在意,不然当初也不会由着儿子和姬修齐往来,现在更不会对天歌颇为照顾。 “你倒是个鬼精灵的。” 说完这话,宋夫人看着天歌,稍稍收了先前的和气,半带认真和示警道: “不过你说的倒是,若这场雪真下个不停,炭火粮食等物定然是要涨价的。你是个聪明孩子,不碰粮食是对的。” 古往今来,从来不少在大灾时期囤货高价抛售,大发国难财的奸商,这样的人就算一时赚了银子,可最后却只会得到百姓怨恨朝廷嫌恶,由此丢了姓名殃及全族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纵然知道天歌心中有数,可宋夫人还是难免提醒她莫碰禁忌。 “夫人放心,晚辈明白的。” 天歌刚说完这话,先前去拿食盒的宋府下人便赶了回来。 将食盒递给车上的俞庆夫妇和天歌,宋夫人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目送两辆马车离开。 - 随着扬鞭之声传来,马车缓缓前行,天歌将马车后的帘子撩起一角,看着仍旧站在府门口一脸凝重的宋太尉,而后将帘子放了下来。 一旁的小七见天歌如此,不由有些差异: “公子这是舍不得宋大人夫妇?” 今日她亲眼瞧见了宋太尉夫对待自家公子的样子,说是亲厚到宛如血亲也不为过,公子双亲不在,由此对宋家夫妇亲近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话又说回来,寒山舵主和夫人待公子也不比这宋家夫妇差,倒也没见公子这般不舍。 难不成因为公子与寒山舵主是上下级关系?而宋氏夫妇却原本是纯粹的外人? 就在小七一个人心里弯弯绕绕想着有的没的的时候,天歌却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 小七一愣:“公子这是给我的?” “知道你早就馋着了。不过慢着点,大晚上的别吃太多。” 听天歌说这话,小七当即将脑海中的思绪丢去一边,开心的打开食盒去拿里头的点心。 今天晚上宋家没有留几人用饭,所以到这会儿小七已经饿的贴肚皮了,再加上如今又在马车里,那可真是一点形象也不顾了。 “好吃好吃!公子,您还别说,这宋夫人的手艺是真的好!” 见小七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不绝口,天歌拍一下她的手: “可别吃完了,到底是宋夫人的心意,好歹给你家公子我留一块。” 小七闻言忙不迭拿起一块送到天歌嘴边: “呶,公子您吃!小七喂您!” 瞅着小七嘴边还沾着碎屑,天歌顿时没了脾气,从小七手中接过糕点来咬了一口,却也不由承认宋夫人的手艺不输醉仙楼的糕点师傅。 马车内,主仆二人吃着糕点,没有再说话。 可与小七面上的一本满足不同,天歌慢慢吃着糕点,面上却是颇显凝重。 - 方才马车驶离之前,她撩开帘子并非是舍不得宋氏夫妇,而是为了专程去看宋太尉的神色。 在宋府门前她与宋夫人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讲给旁边的宋太尉听的。 宋夫人一节女流,所以对她的那些话不曾多想,只当她真的在拿炭火说事,但宋太尉是朝中重臣,不会不明白她那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许多信息。 更何况,她生怕宋太尉和夫人一样,当她的话是小儿戏言,所以话说的是十分直白,甚至还提及三十多年前的那场雪,就差直接道出真相了。 ——————有重复,1h后刷新看—————— 此刻言笑晏晏的宋夫人只当天歌不过随口之言,再加上本就发自内心喜欢这个孩子,所以顺着天歌所说炭火之事说了起来。 “今儿个这时间晚了,再着人装炭怕是又要让你久等,明儿个我让劲叔吩咐人给你将炭火送去府上。” 天歌不是真的缺炭,所以自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候再去占用宋家的炭火。 事实上,早在当初第一次落雪的时候,她一想起此事,便让寒山动用揽金阁的势力,在各地暗中囤积了大量的炭火,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粮食和棉被等物,防止的就是如今这场大雪陡然落下。 因此听到宋夫人准备送炭,不由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炭火家中倒是不缺,就是……您也知道嘛,晚辈商户出身,见着商机总是忍不住。若是这雪一直下,炭火粮食等物价格必涨。粮食这国难财晚辈是不敢碰,但炭火却还是忍不住想囤一点赚些小银子……” 宋夫人闻言噗嗤一笑。 天歌出身商贾之家她是知道的,但是与其他勋贵之族不同,宋家夫妇却对此并不在意,不然当初也不会由着儿子和姬修齐往来,现在更不会对天歌颇为照顾。 “你倒是个鬼精灵的。” 说完这话,宋夫人看着天歌,稍稍收了先前的和气,半带认真和示警道: “不过你说的倒是,若这场雪真下个不停,炭火粮食等物定然是要涨价的。你是个聪明孩子,不碰粮食是对的。” 古往今来,从来不少在大灾时期囤货高价抛售,大发国难财的奸商,这样的人就算一时赚了银子,可最后却只会得到百姓怨恨朝廷嫌恶,由此丢了姓名殃及全族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纵然知道天歌心中有数,可宋夫人还是难免提醒她莫碰禁忌。 “夫人放心,晚辈明白的。” 天歌刚说完这话,先前去拿食盒的宋府下人便赶了回来。 将食盒递给车上的俞庆夫妇和天歌,宋夫人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目送两辆马车离开。 - 随着扬鞭之声传来,马车缓缓前行,天歌将马车后的帘子撩起一角,看着仍旧站在府门口一脸凝重的宋太尉,而后将帘子放了下来。 一旁的小七见天歌如此,不由有些差异: “公子这是舍不得宋大人夫妇?” 今日她亲眼瞧见了宋太尉夫对待自家公子的样子,说是亲厚到宛如血亲也不为过,公子双亲不在,由此对宋家夫妇亲近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话又说回来,寒山舵主和夫人待公子也不比这宋家夫妇差,倒也没见公子这般不舍。 难不成因为公子与寒山舵主是上下级关系?而宋氏夫妇却原本是纯粹的外人? 就在小七一个人心里弯弯绕绕想着有的没的的时候,天歌却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 小七一愣:“公子这是给我的?” “知道你早就馋着了。不过慢着点,大晚上的别吃太多。” 听天歌说这话,小七当即将脑海中的思绪丢去一边,开心的打开食盒去拿里头的点心。 正文 第91话 教训与且瞧 “谨慎?” 宋太尉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冷嗤一声开口: “周内监此言差矣。事关大周百姓生死,江山安危,莫说只是有备无患,便是谨慎过头也不为过。更何况,如今这场大雪与往里不同,大家有目共睹,周内监这般粉饰,到底是何居心?!” 今天周帝脸黑了一整天,导致御书房上上下下皆提心吊胆,这眼看着终于熬到晚上,待陛下就寝之后众人便可稍稍缓一口气儿,谁知道宋辰时偏巧在这个时候来了? 作为最近周帝之人,周恒自是盼着宋辰时莫要惹恼自家主子,所以言语之间总是想着法子绕过宋辰时的晦气之言,盼着他能说点好听的,别再今日皇帝心情不佳的时候再来添一把火。 但宋太尉哪里知道这些? 自打他开口启奏之后,陛下还没说一句话,倒是周恒一介阉人东一句西一句说个不停,而且言辞之间处处与他作对,倒像是故意给他使绊子一般,这让宋太尉如何能接受? 周恒一开始还觉得作为武将,宋辰时不过是和其他人一样轴了些,可当听到那句“是何居心”的质问,便也忍不住怒了起来: “宋大人,饭可以乱吃,但话可不能乱讲!我大周建国以来,年年落雪,可有哪一次真落雪成灾过?” 说到这里,周内监顿了顿,冷笑一声,继续开口: “陛下真龙之身,我大周又有上天护佑,这是不争的事实。宋大人问老奴居心何在,老奴却还想问问您,好端端的在开年第一日说这些触霉头的晦气话,又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想坏了我大周气运不成?!” 如果说之前宋辰时对周内监的态度仅仅是不满,那么现听到这些话,宋太尉却是恨不能斩了周恒: “区区阉人,也敢口出妄言乱议朝政!” “你!你……” 周恒翘着兰花指,气急败坏的指着宋辰时,只是还没等他说完将话说完,忽听有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传来,吓得他差点闪了舌头。 “说完了吗?!” 周帝将手边的茶盏砸在地上,却看也不看那地上颤颤巍巍的碎片,而是怒目瞪视二人: “都当眹是死人吗!” 眼见周帝发怒,旁边的周恒普通一声跪了下来,满脸委屈道: “陛下明鉴呐!老奴一心侍奉陛下,只盼着您好,盼着咱们大周朝好,又怎会生出这般心思呐!” 说完这话,周内监斜睨着看了依旧站在那里没动的宋太尉一眼,心中冷哼,你是三公之一,我还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呢! 咱就看陛下到底信谁! - 宋辰时自然不知周恒的心思。 不过就算知道,堂堂三公之一,以他的身份,也不屑于去跟一个太监争宠。 对他来说,今日进宫面圣,所为不是他自己,而是为大周的泱泱子民。 “陛下息怒,微臣自不敢生出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 在一片沉默之中,宋辰时躬身,沉稳开口。 “周内监所言忌讳,微臣心中自也明白。但我大周立朝,向来凭借的都是陛下的爱民之心和圣明之举,而非那些毫无根据的古旧忌讳或是无稽运气,所以微臣才会冒着犯忌讳的风险,大晚上来求见陛下。” “如今雪势之大有目共睹,若这场雪就这般一直下下去,朝廷却迟迟无有动作,最终受苦的还是大周百姓,损毁的还是我朝基业。” “或许诚如周内监所言,是微臣杞人忧天,可相较于多虑多忧,更可怕的是朝廷错过了最佳的准备时机,最终因为防范不足而酿成本可避免的大祸。” 听到宋辰时拿自己给他自个儿贴言,旁边的周内监翻了个白眼,小声拆台道:“咋家客没说过这话。” 然而这时候宋辰时哪里来的功夫理会他? 一番话洋洋洒洒下来,周帝却仍旧一言不发,不由得宋辰时不着急。 顿了顿声,似是下定决心,宋辰时再次沉声开口: “陛下难道忘记景明六年的那场大雪,忘记当初的教训了吗?” - “放肆!” 片刻沉默之后,一倒尖利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响起。 周内监顾不得向前周帝嫌他们话多,翘着兰花指指着宋辰时,带着煞白的面色颤声开口: “宋辰时,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出口?!陛下是什么人?上天眷顾的贤明圣主,哪里能和前齐的那些阿猫阿狗做比较!” 宋辰时没有理会周内监的指责。 若非逼不得已,他也不想提及前齐之事。 但陛下对他的话一直不做表态,他只能不得不下一剂猛药。 果然,在听到宋辰时那句话后,周帝的眸子深了深,却没有计较周内监尖利刺耳的声音,而是撑着放在御案上的双臂,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幽幽开口: “宋辰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宋辰时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在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到时候陛下真的不相信他所言,那么他也只能拿景明六年的那场雪灾出来举例。 尽管用此作比并非明智之举,但却也是最好的选择。 - 三十四年前,也正是方才宋辰时所谓的景明六年。 那年冬日,如眼下的元和十四年一般,同样下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 只是不同之处在于,当年那场大雪,一气儿下了五日,而眼下这场雪,才刚到第一天。 彼时的大齐皇帝,是大齐历史上出了名的昏君齐幽帝。 此人性格自负,专擅独裁,更沉迷美色,喜好丹药术士之流。 景明六年,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了上都城。 一如此刻大周上下所以为的那样,先一开始,所有人都道瑞雪兆丰年。 可在大雪不停不歇地下了两日之后,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上奏皇帝早做防灾准备。 可自负如齐幽帝,却偏信术士所言,执意认为这场落雪是上天对他治国之道的肯定,是大齐来年更加繁盛富强的象征,不仅驳回了满朝文武奏请防灾的折子,更是下令严禁朝野上下,从百官到民间商户,所有人都不得防范这天赐之雪,违令者满门抄斩。 彼时,国舅孙烨虽商户出身,却也是贤良仁善之辈,因不忍看百姓受灾,暗中送粮送炭火接济百姓,更是着人帮百姓们加固房屋。 谁曾想此事却被人捅到了齐幽帝跟前,在宠妃与术士的挑拨之下,幽帝大怒,着人将国舅孙烨当街乱棍打死以儆效尤,更是如先前下令之言,抄了孙家满门,甚至连深宫之中不受宠的孙皇后也不曾放过。 此举一出,惹得朝野愤然,纵使大灾当前,仍有不少人揭竿而起,誓要推翻幽帝统治。 最终,周幽帝的弟弟靖安王带领府军闯入皇宫,斩杀周帝与宠妃和妖言惑众的术士,覆灭了幽帝的统治。 据传,当时靖安王所带府兵只有百余众,内廷侍卫加上京畿防守却有千余人,但当众人得知靖安王来意之后,却是极其默契的大开宫门,将靖安王迎了进来。 一场宫变,除却死了周幽帝和妖女术士三人之外,竟是无一伤亡,可谓兵不血刃。 后来,靖安王即位,纵然举一国之力赈灾,大齐却仍旧元气大伤,再加上幽帝几年亏败,使得大齐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恢复过来,导致大金在那时趁虚而入,连夺大齐六座城池。 尽管后来这些城池逐渐被靖安王收复,但因为景明六年齐幽帝的不作为而对大齐造成的元气损伤,却让靖安王花了足足七年才完全救回。 也正是因此,齐幽帝成为臭名昭著的昏君,亦成为举国上下的唾弃之辈,上到朝中百官,下至学语小儿,都知其荒唐之事,可谓百年来昏君之首。 然而如今宋辰时却偏巧不巧,拿景明六年的那场大雪来作比,这听在旁人耳中,简直无异于是将周帝与齐幽帝那个昏君等同,如何能不让周恒尖声斥责?不让周帝怒火中烧? - “陛下仁德,齐幽帝那样的昏聩之君自然不能与您相提并论,微臣言此,只是想奏请陛下早做防范。不然失了先机,总归是百姓之灾,大周之难。” 宋辰时终于跪了下来,说出的话亦是字字恳切。 可对于帝王来说,仅有恳切却远远不够。 最关键的,还是在于他们信,或者不信。 相较于齐幽帝而言,周帝固然是明君,甚至相比于历史上的很多帝王,周帝这个皇帝做的也并不输半分。 但决策上的明君,却并非等同于情绪上的智者。 当宋辰时提及齐幽帝的时候,便注定了会引起帝王之怒。 这在来时路上,他早已有所预感。 可他却仍旧在谏言无果之下说了出来。 - “呵。” 沉寂的御书房内传出一声笑,“百姓之灾,大周之难。” 周帝双眼幽深看着跪在下方的男子,面上的笑意森寒入骨: “宋太尉的意思,是自己的决断,比朕更为英明,唯有你方是百姓之福,大周之幸了?” “啪——” 听到这诛心之言,旁观的周内监手中捧着的瓷碗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吓得他霎时魂飞魄散般跪在地上,手更是不小心按在了碎片之上,扎的呲牙咧嘴。 然而不管多疼,他却一点也不敢叫出来,甚至还得为自己的失手告罪: “陛下息怒,老奴不是有意,陛下饶命……” 然而御座之上的帝王却一点也没有理会的意思,那一双眼睛,依旧如先前那般,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自己下方的臣子。 - “微臣不敢。” 宋辰时脊背紧绷。 为官十几载,他见过不少次周帝动怒,可却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让他感受到莫大的威压与震慑。 他清楚的感知到,陛下动怒了。 可他却无有退路,除了继续向前。 “微臣为官十几载,对陛下,对大周之心天地可鉴!望陛下圣裁!” 宋辰时伏跪在地,声句铿锵。 他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君王,更无愧于天地。 “天地可鉴……呵。” 周帝再次笑出声来,正待继续开口,却听一道匆匆脚步之声传来。 蹙眉看着面带惶恐之色的内监,周帝正要动怒,却见那内监扑通一声跪下来,几乎带着哭腔埋头开口: “陛下……罗……罗刹司司正胡大人求见……” 老天爷,他这是遭的什么罪! 陛下正在发火,偏巧外头那位却还是个煞神,御前当差怎么就这么难…… 听到这一声通传,周帝的眼睛眯了眯。 最后却是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宋辰时,吩咐那内监: “传。” - 与其他朝中官员不同,罗刹司司正面圣,哪怕宫门落锁,也不必再着守卫通传,只需过了宫门的搜检,便可于殿外求见。 看着身上尚带风雪的年轻人,周帝的神色终于稍稍和缓: “怎么这么晚进宫?” 似是怕身上的寒气过给皇帝,年轻的司正大人在宋辰时跪拜之处偏后几步停了下来。 行了礼之后,这才开口: “回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波澜不惊的声音,好似看不见跪在地上的太尉大人和内监总管,也不知眼前的帝王正在动怒。 听到这话,周帝扫了地上的宋辰时和周恒一眼,也不知想到什么,并没有让二人避开: “说吧,什么事。” “今日大雪,与往年皆有不同,臣恐此次落雪时久成灾,遂请陛下早做防范。” 一听这话,先前神色缓和了几分的周帝面上霎时恢复冰寒之色: “你也觉得,这场大雪不是吉兆而是天灾?” 天降灾祸,是上天惩处,是君王德行败坏的天罚。 年轻的司正大人身形未动:“也?陛下之意,是有人先于微臣启奏此事?” 旁边的周恒额上冷汗直流。 好我的阎王爷,这不是重点好吗?重点是陛下问您这场雪是吉师是凶!您不赶紧顺毛还在等什么?! 只可惜就算胡承修功夫再好,却也不通读心之术。 倒是周帝看着面前一站一跪的臣子,若有所思。 看来……是当真不知道了…… 正文 第92话 内忧与安排 宋辰时与胡承修这一前一后的到来,实在太过巧合。 巧合到周帝不得不去想,二人是否早就商量好一道奏请此事。 毕竟罗刹司的任务,从来都是监管朝臣,暗中行朝野不便之举,而非这种文臣武将该担忧的民生之事。 作为一把只属于帝王的利刃,他们能且只能听命于皇帝。 一旦这把刀和朝中其他人靠得太近,对帝王来说,那便是无法容忍的触犯。 - 看着跪在自己前方的宋辰时,年轻的司正大人终于后知后觉的领悟了皇帝话里的意思: “陛下是说,宋大人也是来奏请此事?” 听到年轻人主动提起这茬,周帝的眉毛微微挑了挑,看着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似是想听听年轻人要如何撇清关系: “不错。” 然而,周帝最终等到的,却只有一个字。 “哦。” 哦…… 跪在地上的周恒忍不住抹了一把汗。 还真是这位一直以来的风格。 “既然宋大人已然奏请,那微臣便退下了。” 说着,胡承修一拱手,竟是准备请退。 罗刹司从来不管赈灾之事,不管出人出力出钱出粮,都轮不到他们去做,所以提醒完便走,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更何况如今已经有人先说过此事,那么他便没有再继续重复的必要。 但是此刻的周帝显然并不想放他离开。 “先前宋大人对朕说,如今这场雪,让他想起了景明六年的那场雪。承修,你如何看?” 听到周帝这句话,伏跪在地的周恒脊背一震。 看来陛下真的是怒火中烧了。 而且不仅如此,甚至对罗刹司的这位阎王爷也生出怀疑了…… 想到这里,周恒忍不住冲着宋辰时那头瞪了一眼。 这宋大人未免也太过没有眼力见儿了! 若非他寻着今日来找陛下,哪里会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儿? 感知到周恒的目光,宋辰时也微微抬起头,待看到周恒眼里的抱怨,宋辰时反以更怨更恼的目光瞪了过去。 这老太监!若非他在御前乱说话挑拨,陛下哪里会想到这些莫须有的事情? 他不就是没有准允这老阉人的混账干儿子入西山军么?至于一次次的在陛下面前给他穿小鞋? 当真是奸佞误国! - 此刻周帝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胡承修身上,是以并没有看到宋辰时和周恒这大眼瞪小眼的模样。 “景明六年的雪,据载始于腊月十三,一连五日不曾停歇,因朝廷不作为,且不允民间自发救灾而导致最佳时机延误,从而酿成大祸。” “然今年冬雪,始于元日,故其一,时间不同;其二,今日落雪第一日,明日是否会继续落雪尚未可知,若是继续落雪,这雪不足五日,或是超过五日更未可知,此为第二不同。” “其三,景明六年落雪成灾,不仅因雪大且时间过长,还因其间齐幽帝不作为;然陛下为明君,与其不同不说,我朝更有防范应对的时间,便是这场雪一直下下去,想也不会和当年一样造成灾祸。” 胡承修波澜不惊的话语在御书房内响起,好似浑然不察皇帝说这话的真正意图是想问他与齐幽帝的比较。 一板一眼的木讷之言,还真将两场雪老老实实的做了个对比。 周恒的嘴角抽了抽。 这位阎王爷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糊涂? 不过话说回来…… 这应对倒比宋辰时聪明——就算强调齐幽帝昏庸暴虐陛下圣明又如何?其他人不明白这位的脾气,他却再懂不过。 莫说为二人论高下,就是将齐幽帝和陛下同时提起,都是对陛下的绝对侮辱。 那个昏君的名字,怎么配和陛下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这本就是触犯禁忌之事。 - 周帝显然也没有想到胡承修会这么回答。 不过面上那消解了几分的冰霜之气,却证明对这个回答不说绝对的满意,但却至少没有再惹得这位陛下再动怒。 然而就在这时,年轻的司正大人再度开口: “还有一处,如今的大金相比景明六年的大金兵马更足,若是这场雪当真一直不停歇,内忧外患之下,怕是更难应对。” 听到这句话,周帝的眉头霎时蹙起,御书房内也再度散发阴寒。 周恒差点喊出声祖宗来。 这好不容易将陛下给哄好了几分,您这话怎么就又不管不顾说起来了呢? 当年大齐内治不足,早已千疮百孔,所以弱金也敢在它头上乱踩,可如今咱们大周在陛下的治理下井井有条百姓和乐,西南那点小事能叫内忧吗?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 就在周恒颤颤巍巍等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之时,却听座上的周帝忽然开口: “朕知道了。” 啊,这? 周恒愣了。 这不太对吧? 陛下居然没有生气? 看来陛下对这位司正大人,真的是越发信任和倚重了…… 此刻的周恒并不知道,周帝此刻没有动怒,并非是因为对胡承修的偏爱,而是因为他知道,胡承修话中所说的内忧,并非指西南之事,而是今日一早胡承修进宫时,所奏请的外泄密信之人。 在让易相前往西南之时,吴悠之乱就已经不足挂齿,解决不过早晚。 可唯独这与大金勾结之辈,却不是那么好动。 如果当真是卢家,那么最后牵扯出的可不仅仅是卢光彦一人,还有如今的后宫之首卢贵妃,以及三公之一御史大夫卢之南。 但饶是如此,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要知道,这些年来,三公之中宋辰时保持中立,可以易相为代表的前齐旧臣和以卢之南为代表的从龙之臣却明里暗里争斗不停。 卢家一系,若是当真拔出萝卜带出泥,怕是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连其中。 到时候整个大周,怕是都要震上一震。 不仅如此,眼下还尚且不知那些人与大金勾结到何种程度…… - 周帝今晚处事,本就带着上午密信被泄的余怒,所以这才在周恒的逢迎挑唆之下对宋辰时产生介怀。 可此刻胡承修此言一出,就像是一盆冷水,让一直被怒火灼烧携裹,乃至于差点失去判断的周帝重新冷静下来。 三公有一已生异心,他不能再亲手推出一人。 看着依旧伏跪在地的宋辰时,周帝目光深了深: “宋卿起来吧。” 听到这话,周恒顿时巴望着朝周帝刚去:陛下,这里可还跪着一个呢…… 然而周帝却是看也没看周内监一眼。 “陛下,防灾之事……” 宋辰时并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跪在地上,向周帝请示。 他没有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 见宋辰时如是直执拗,周帝抬了抬手: “有备无患终究是好的。相较于事后补救不及,朕倒是宁愿各司空准备一趟。此事既然是宋卿先提,那此事便由你统筹掌管联系各司,若当真被你们说中,那……必要之时,可适当动用西山军人手。” 听到周帝这番话,宋辰时霎时眼睛一亮: “陛下圣明!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周帝挥了挥手,似有倦意: “行了,起来吧,该安排的尽快去安排。” 宋辰时领命离去,完成自己应尽之务的胡承修也随之请退。 当御书房内重新恢复安静,周帝伸手覆脸靠在背后的靠椅上,似有无尽疲惫。 周内监瞅着周帝这一动不动,好似要睡过去的样子,不由跪在地上出声: “陛下若是累了,老奴这就服侍您就寝?您这样子可是会着凉的。” 听到这声,周帝放下手,乜斜了周恒一眼: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心思,继续跪着。” 说完这话,周帝起身跨步行至窗边,伸手拉开窗户。 屋宫灯映衬之下,鹅毛般的大雪在夜色里,宛如碎石坠下。 周帝长出一口气:这场雪,确然是比以往要大了不知几何啊…… - 随引路内监一路出了宫门,眼见着宫墙远了,宋辰时停下脚步,对面前戴着面具的年轻人拱手: “方才多谢司正大人解围。” “宋大人这话何意?” “御书房内,若非司正大人出面劝谏陛下,今夜尚不知如何。” “哦,那宋大人想多了。” 清冷漠然的声音响起,带着疏离与桀骜之气。 宋辰时蹙了蹙眉。 夜色下,近在眼前的黑金面具却瞧不真切,年轻人的眼睛更是隐匿在黑夜之中,看不清所想。 “不论如何,宋某代自己,也代百姓们谢过司正大人。” 宋辰时不是刻板之人,这些年来罗刹司做过的那些残忍之事,他固然看不惯,但却也知道眼前这位并非和传闻中一样,是十恶不赦之辈。 “聒噪。” 丢下两个字,年轻的司正大人踏步迈入风雪,很快便消失在暗夜之中。 看着胡承修消失不见,宋辰时放下先前拱起的手,翻身上马跃入风雪。 - 听着马蹄声逐渐远去,年轻的司正大人从旁边酒楼的阴影下走出。 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在他手中摊开,借着酒楼招幡旁的灯笼,可以清晰的看到其上字样: “雪落成灾,不防必患。” 这是今夜被人留在西苑大门上的字条。 敢用箭在罗刹宅邸留书的,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 只可惜,这几个字许是用细枝蘸墨写成,一笔一划故意显拙,仅从字迹上,一点也查不出来。 至于书写所用的墨和纸,亦是普通人家常用之物,要靠这个找出留字之人,更是不可能。 方才在宫中见到宋辰时,并得知其面君目的的时候,他不由怀疑留信之人与其有关,但当出宫之后听到宋辰时的谢词,他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若真是宋辰时的人,他没道理与自己道谢。 毕竟若真是如此,便无异于承认在西苑动兵。 而且纸条上所写,只是示警雪情,而非让他进宫。 若是他没有面圣,或是不在今夜面圣,那留书之人的算盘怕是要就此打错。 看了手中纸条片刻,年轻的司正大人忽然五指攥于掌心。 再展开时,只剩下粉末随着风雪消散在黑夜里。 - 林府,清风苑。 一道黑影飞身一闪,推门跃入亮灯的屋中。 看着陡然出现的身影,坐在屋内的小七霎时握剑陡然起身,然而待她瞧清楚黑衣人的相貌,却又很快松开手来。 “公子!” “嘘。” 天歌竖指,是示意小七小声。 “没出什么事吧?”小七紧张道,“可有受伤?” “没事。”天歌正欲脱去身上的夜行衣,但抬头一看小七仍在,不由停下动作,“我走之后没人来寻过我吧?” “没有。”小七摇了摇头,而后忙问,“公子到底做什么去了?为何不让小七或是底下人去做?” “秘密。”天歌闻言冲小七挤了挤眼,而后一拍小七肩膀: “说好了帮我保密,谁也不给说的!就算寒山舵主也不许,听见没?” 见天歌依旧不言,小七只好不再继续追问: “公子放心,小七谁也不会说的。” 天歌闻言一笑:“相信你。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说着天歌目光一瞥,看到旁边除夕夜挂着的灯笼,随手摘下来递给小七: “我没说错吧,挂在外头终究没有屋里好。呶,这个送你。” 看着手中的祈愿灯和天歌赶人的样子,小七只得拎着灯笼回了自己屋里。 - 小七一走,天歌面上的笑意霎时收拢,锁好门窗之后将身上的夜行衣换了下来放在衣柜最深处,这才缓了口气儿。 可不能被揽金阁其他人知道她今儿个去做了什么。 也得亏今天去的是自己,不是小七或是阁中其他人,否则能不能甩掉罗刹司那些人还很难说。 想到这里,天歌不由撇了撇嘴。 她这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大周朝的天下越乱,她才越好浑水摸鱼不是吗? 可当大灾真在眼前,她却又忍不住想要出言提醒。 宋太尉那边倒还好说,两三句话提个醒儿的事,可罗刹司这头却是出了好几个人追着她狗撵一般乱窜。要不是她的凌云步难有人及,今夜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摇了摇头,天歌喝口水缓了缓气儿。 如今她该提醒的也提醒了,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只盼着大周这些官员靠谱一些,能信她所言,让无辜的百姓们少受些苦才好。 正文 第93话 放晴与责罚 东方既白,日映红霞。 破云而出的日头宛如赤色圆盘挂于天际,在厚厚的积雪之上染出一片橘色明光。 户部衙门外,几位穿着便服的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指着天上的太阳七嘴八舌开口: “我说宋大人,这天都放晴了,咱们做这些怕是没有必要了吧?” “是啊,这么大的太阳,哪里还有继续落雪的可能?您这担心百姓是好,但着实不必矫枉过正。” “还说呢,我这除夕守岁守了一整夜,白日里又应酬了一整天,本想着晚上好好歇歇,谁知道这刚上床就被您喊了起来。若是这雪当真落个不停,那为了百姓们,下官也就豁出去不睡觉了,可如今您也瞧见了,天上那太阳红彤彤的,显然这雪是不可能继续下了,要我说,您就放咱们回去安安生生补个觉吧。” - 站在人群中,宋辰时忍不住蹙了眉头。 不过这忧虑之色,却并非因为这一声声的抱怨。 从昨天晚上连夜安排防灾之事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做好了被指责非议的准备。 毕竟眼下正是休沐时节,不管是谁突然揪着别人来做事,都注定得不到一张好脸。 他的忧虑,在于这破云而出的太阳。 从昨天的大雪纷飞到今日阳光晴好,确然是好事一桩。按照以往的惯例,太阳一出,这场雪便是彻底结束,自也没有让人担忧的可能。 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却一直隐有不安,总觉得若是就这般让众人散去,放弃防灾之事,怕是会酿成本可避免的灾祸。 可是直觉这样玄之又玄的东西,根本没有绝对的说服力。 尽管他是三公之一,但若不能让这些人信服,那么安排下去的布置,怕是也不见得能落实地及时有效。 “诸位大人的难处我也明白,但今日上都虽放晴,可西南方的天却依旧阴沉,若是这阴云移至上都,怕是再度落雪也说不准,等到那时咱们再做准备,怕是就晚了。” “昨夜本官请示陛下的时候,圣上也明确表示,宁肯空准备一场,也不能因为我等预防不足而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所以还请各位大人协同共力,以便咱们有备无患。” 宋辰时斟酌着言辞,尽可能以和气的口吻劝说众人。 但若今儿个提出反对的人只有一个,他这番说辞到还有人肯听,可如今站在这里的近十位都是挑剔的文官,众人又一致觉得他杞人忧天,自己给自己给找事不说,还要拉着他们一起受折腾,所以当他这话一出,便有人忍不住冷言道: “陛下那么说,是因为昨儿个这雪有下大的趋势,所以陛下才会为防生灾如此安排。可是今儿个大家都有目共睹,这天再晴朗不过,根本不像是会下雪的样子,您这还要大家陪着一起折腾,这不是玩弄我们呢嘛!” “可不是么!只是因为您觉得西南边挂着阴云,便说大雪将至,那我还说西北边天空透亮,一看就是晴好之兆,没有必要做这些无用功呢!” “就是,这雪年年下,也从来没见有什么事儿,今年就突然不对劲了,谁信啊……” 听着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话,宋辰时实在是有些头大。 因为这些话客观来说句句在理,若非心中那莫名的直觉,他也要觉得自己此刻的执念有些莫名其妙。 眼下看来,除非他能证明大雪还会再继续落下,才能真正说服这些人听他的安排。 可是他要如何证明? 昨夜劝说陛下,还有纷飞大雪,可是今天这阳光灿烂,谁人又会相信? 眼见着宋辰时一时无言,众人知道他无法自证,所以这厢再度开口: “罢了,宋大人,下官们也不为难您。是这,您这边有圣旨在不好违令,那咱们也进宫去请一道圣旨,这样一来,咱们各方都不难堪,您觉得如何?” 这话听上去是在问宋辰时,可不等他开口,却有人先应了声: “我觉得刘大人这主意好,咱们也进宫去请一道旨,相必陛下见了今日这天气,定然自有定夺。” “走走走,算我一个,我也去我也去!” “诶,别着急啊,等等我等等我!” 宋辰时见状忙不迭拦人:“大人,各位大人且稍待!” 然而不管他怎么拦,终归是只有他一人,那些文官则是拥在一起,一股道都往加皇宫方向行去了。 眼见着再也拦不住,宋辰时也只能就此作罢。 毕竟这些都是与他同朝为官的同僚,他总不能跟以往对西山军那帮粗汉子一样,直接用硬手段。 况且这也不现实。 眼见着人一窝蜂的离开,随侍在宋辰时身边的劲叔不由出声劝慰: “老爷,今儿这事您也别往心里去。左右您盼的是百姓们安好,如今这天气放晴,不比雪落不止要朝廷赈灾要好上多少倍不是?” 宋辰时抬头看着西南方的阴云,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是当真如你说的那样,我便是领了罚都无悔。怕只怕这场雪没有这么容易彻底散去啊……” - 御花园中,厚厚的积雪早已被宫中花匠铲除,朝阳的明光投射在树梢的落雪之上,映出一片绚烂之色。 望着雪中盛放的腊梅,刚从周帝宫中请安回来的周帝忍不住顿下步子,朝着那株梅树走去。 嗅着鼻间隐隐的幽香,周帝忍不住闭上眼睛: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古人这句诗倒真是妙不可言。” 听到周帝这话,旁边的周恒忙不迭道: “陛下若是喜欢,老奴待会儿便折几支梅花插瓶放到御书房去,这样您处理折子累了,也能嗅着这梅香放松放松。” 然而听到这逢迎之言,周帝却是睁开眼睛: “不必了。折进瓶里的梅花,终究是失了风骨。” 见周帝似有不悦,周恒忙不迭笑道:“陛下说的是,这梅花果然还是要长在外头才有傲雪凌霜的坚韧。” 昨儿个被周帝多罚跪了一个时辰之后,周恒今日算是长了记性,触犯皇帝的话那是一句也不敢乱说,可也不知怎得,今儿个不管他怎么捧着陛下,怎么扮巧卖乖,好似都不能让陛下开心。 一想到昨晚的事情,周恒这心中便越发不平衡起来: 凭什么宋辰时那个莽夫能早早的离开,他却还要再多跪那么久? 而且昨儿个若不是宋辰时不管不顾的面君,哪里有他遭受的那些委屈? 说起来,昨儿个宋辰时那老小子还说什么雪落成灾,可是现在往天上瞧瞧,头顶挂的那是什么东西? 就这还成灾呢! 也得是罗刹司的那位阎王爷也为此进了一趟宫,不然还不知道最后结果会是如何呢! - 就在周恒心中暗自恼气的时候,忽见本该守在御书房外的小太监匆匆赶来。 周帝仍在静心赏梅,周恒见状忙不迭轻步向那小太监行去。 “大人。” 来人一见周恒,忙不迭行礼。 “不必多礼。说吧,这么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 “大人,礼部户部等各司共九位大人如今正在御书房外候着,说是有要事要启奏陛下呢。” 周恒心头一跳:“这么多人?可知道所为何事?” “小的听几位大人说,好像是因为宋辰时宋大人昨儿个连夜找他们商议防灾之事,说是今儿个天都放请了,宋大人还依旧让各位大人准备。几位大人与宋大人意见不合,由不愿违背皇命,所以特来进宫请旨。” 一听这话,周恒乐得差点要跳将起来。 好你个宋辰时,这可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么多大人齐齐参奏,我就看你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周恒强掩下心中雀跃,叮嘱那小太监道: “咋家这便领你去见陛下,一会儿见了陛下知道该怎么说话吧?” 昨夜周恒受罚的事情固然瞒着宫里其他人,但在御书房侍奉的这些太监,却是每一个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以这话一出,小太监当即闻弦知意,露出了然的神色。 - 见到周帝之后,小太监一如方才所言,将众人求见的事情说了,又补充道: “听几位大人的意思,纵然如今天已放晴,可宋大人却还是信誓旦旦说后头还会落雪,说这场灾祸怕是躲不过去。” 听到小太监这添油加醋的话,旁边的周恒露出一个自得的笑意。 明明已经转晴,却还一口咬死有灾,宋辰时,我就看你怎么解释! 果然,先前还只是微微蹙眉的周帝,在听到小太监最后那句话后,面色霎时阴沉,手下更是不自知地微一用力,掰断了旁边一根树枝。 “宣宋辰时御书房见驾!” - 宫中传令的内监找到宋辰时的时候,他正在城西巡查民宅。 上都城里,家境贫寒之辈大都聚集在城西,所以若是大雪会造成什么影响,第一个吃亏的必然会是城西的百姓。 既然那些官员们不相信自己,而他又没有证据证明雪会继续下下去,那么与其与那些人在皇帝面前争论孰是孰非,倒不如抓紧时间看看城西的情况,并适当给予百姓一些提示。 只是先前不看不知道,如今亲眼一瞧,宋辰时才发现,仅就自己走过的这两条巷子,便有十几家已经被昨儿个的降雪压坏了屋子。 尽管不至于全部坍塌,但却十有六七都变成漏风漏雨的破屋。 莫说后面降雪了,就算是不再降雪,这些人怕是在这个寒冬也难捱至极。 所谓的灾祸,其实大多是对于普通人而言。 因为在大灾面前,最容易受到波及的,往往是这些寻常百姓。 勋贵之家或有损失,却不至流离失所餐风露宿。 可平素本就穷困之辈,但凡稍经一星半点的波折与冲击,便无异于遇到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生活天翻地覆,连温饱都成奢望。 不等看完城西所有的巷道,宋辰时便毅然做出决定: “劲叔,去将府上所有男丁全部调来,帮百姓们将损坏的房屋重新搭建。所需木料等物,去找夫人从账上支取采购,越快越好。” 劲叔闻言先是领命,而后似是想起什么,不由犹豫道: “损毁的房屋数量不少,若是临时采购,怕是不够用。” “那就从库房里取用,我若没记错,库房中还有不少木料,你看着能用到的一并带过来便是。” 一听这话,劲叔忙不迭阻止: “大人不可!这是为修建老宅准备的,怎能轻易动用?” “老宅什么时候都能修,百姓们却等不得。按我的吩咐去做,库房的钥匙在夫人那里,就说是我的意思,她会给你钥匙。” 劲叔闻言还想再劝,宋辰时已经摆了摆手: “不必多说,领命便是。” 这厢劲叔前脚刚走,传令的太监便寻了过来。 一听陛下召见,宋辰时蹙了蹙眉头,却还是跟着小太监进了宫。 - 当宋辰时赶到御书房的时候,里头正齐齐整整的站着先前在户部门口的九个人。 一见他进来,原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进言的官员同时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刚才说话的人不是自己。 只不过几人方才说话的声音太大,导致宋辰时还在门外时,便听了个清清楚楚。 至于所言,自然无非又是他无中生有杞人忧天,哦对,除此之外,还有人说他大放厥词乱道雪灾,甚至诅咒大周国运不昌云云。 纵然知道文官的嘴皮子厉害,可如今一看,才知这两张皮一张嘴是何等能耐。 心知此时解释无用,宋辰时只当什么都不曾听见,一如既往行礼下拜。 周帝未曾喊起,却笑着道: “昨儿个晚上宋卿冒雪进宫,谏言大雪或会成灾,让朕早做防备。今日雪停天晴,不知卿家又如何看?” 跪在地上的宋辰时挺直脊背,丝毫不受帝王情绪影响: “微臣以为,今日大雪暂歇,却不代表冬日便再无此忧,防灾之事仍不可掉以轻心。而且不光是冬日大雪,还有平素如沅江汛期防水防涝,西北夏日防旱防虫,都需审慎待之,方可有备无患。” 正文 第94话 御前与灾起 一听宋辰时提起沅江水灾和西北旱情虫灾,御书房内的其他臣子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站在周帝旁边的周恒则露出笑意来。 大周建朝迄今十四年,相较于前齐可谓政治清明,但国库积累却远远比不上前齐。 举个极通俗易懂的例子来说,齐哀帝时期尚能建造出摘星揽月阁和九层佛塔这样的浩大工程,但若放在如今大周朝,却连修建其中之一的银子都不一定能拿得出来。 这不光跟大齐国库多年积累,而大周根基尚浅有关,更主要的地方在于这些年来,大周几乎每隔几年便会经历一次灾情。 先是最早的沅江水灾,再是后来的西北旱情和虫灾,每每积攒下来的国库余银还没焐热,便不得不花在赈灾之上。 再加上平素养兵练兵的必要支出,这十几年下来,如今的国库也就比建朝之初勉强好那么一点。 若非一直以来有姬家在后撑着,有些时候怕是连满朝文武的俸禄都发不下来。 当然,在银子上的捉襟见肘仅仅是其中一个方面,还有另一种说法在民间如暗潮般涌动流传,说大周屡屡遭遇天灾,完全是因为周帝的皇位来路不正,所以上天才会降下灾祸作为惩罚。 尽管后者一听便知是有人故意传谣,但百姓们最是无知好糊弄,导致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民间对周取齐代之事反对声颇大。 后来还是在官府和朝廷的施压之下,这些让上位者不悦至极的消息才逐渐消弭一空。 虽然这些年来,周帝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相比哀帝时期,如今的大周朝政治更为清明,但因为以往的种种,过去经历的这些灾情不要轻易提起已经是朝中不成文的规矩。 尤其是对于向来喜欢在文辞上琢磨作文章的文官来说,更是一直避讳此事。 偶尔有像宋辰时这样不怎么绕弯子的人提及此事,都会被其他人想方设法将话题给引开,以免陛下动怒之后殃及池鱼。 可是这次却不一样了。 在御书房内所有人都沉默之际,宋辰时当着周帝的面不仅提起以往的灾情,更是将过往之事与如今类比,那简直无异于当着皇帝的面揭开过往的伤疤。 果然,一听他说这话,坐在上首的周帝霎时面色沉冷如石。 偏巧此刻周恒正等着看宋辰时的热闹,其他人面圣的目的更是为了驳回宋辰时的防灾之请,乃至于没有一人愿意在此刻出口帮他解释。 - 其实宋辰时虽是武将出身,却并非真的是莽直不通情理之人。 他之所以这般慨然出口,无非是因为在他看来,灾情之所以出现,天然因素固然有关,但更多的还在于每次防范不足。 就跟带兵打仗一样,若是没有一直以来的养兵练兵巩固城防,哪里会在敌军来袭的时候成功防守? 等到敌军已经兵临城下再去调兵遣将,最后剩下的只会是千骑过后的废墟而已。 前些年西南闹灾的时候,他便提说过提早设防之事,然而每每被其他同僚借话挡过,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在户部衙门外,眼看着天气转晴,而自己好不容易请来的人都一哄而走的时候,他也起过放弃的念头,想着自己许是真的过分执念绕进了死胡同中。 毕竟按照往年的惯例,确然是出过太阳之后天便放晴,也不可能再继续落雪。 可是当他在城西看到那些被落雪压塌的民宅时,这退让的步子便再迈步下去。 只是昨儿个一日一夜,便有那么多屋舍被雪压坏,之后哪怕再落半日,对这些普通人来说都是不能忍受的灾祸。 阴晴风雨之事,人从来不能与天作赌。 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早设防,以不变应万变。 这样就算落雪飘雨,不管是今年,明年,甚至更往后,都可使得百姓们免受寒冻流离之苦。 应对风雪如是,那些旱涝虫灾更是如此。 提早在沅江兴修水利,引导江流;在北地挖沟设渠,疏通河道,这才是真正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明智之举。 - 然而周帝此刻哪知他心中所设宏图? 因为昨儿个周恒的挑唆使得嫌隙已生,今日这些官员面圣又参奏宋辰时一意孤行,使得在如今的周帝眼中,他这般话完全是久居高位导致的刚愎自用。 忽然,周帝陡然笑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一改一直以来的怒容,反而带着几分探究向下方的宋辰时望去: “朕有一件事不大明白。平素也没见宋卿你对什么事这般执拗,怎么如今就忽然揪着这落雪之事不放呢?你也瞧见了,外头现在是万里晴空,半分飘雪的迹象都没有,缘何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呢?” 其他臣子闻言不由面面相觑,不明白周帝缘何突然转变了态度。 唯有在周帝跟前侍奉多年的周恒知道,这笑,比燃烧的怒火更加骇人。 - 宋辰时不是周恒,所以只当周帝是真的疑惑,所以便泰然开口,将自己方才在城西所见与对所谓天灾的想法逐一道出。 听着宋辰时这一句又一句的陈述,周帝的面色也逐渐发生变化。 从审视怀疑,到沉思判断,再到最后情绪不辨,走马灯似的发生轮转。 尤其是当宋辰时说出所谓天灾非是天意,而在防设不足,天然因素占据三分,人之应对占据七分的时候,周帝面上的寒冰终于化开一大半。 ——对于帝王而言,他们最介怀的东西,无非是他人以上天的名义指责自己德行有亏。 尤其是对于起兵得到皇位的周帝来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民间百姓与部分前齐拥趸都坚称他的皇位来路不正。 这件事就像是一根刺,虽然瞧不真切,但却每每在被提起的时候都会狠狠的扎他一下。 如同一片逆鳞,不论是谁身手一碰,都会引起一场怒火。 而此刻宋辰时一字一句的陈说,虽一板一眼无有花言巧语,却一点一点的打消了周帝先前生出的怀疑,也逐渐加浇灭了周帝心头的怒火。 一直关注着周帝神色的周恒见此,心中陡然升起不安的念头,然而有了昨日的教训,此刻的他却是再不敢插一句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周帝的情绪随着宋辰时的言语变化。 - 当宋辰时说完最后一句,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 在众人的等待中,周帝终于开口,只是相较方才喜怒不辨的阴沉,却更多显出几分疲惫与无力来: “宋卿所言不无道理,但眼下国库的情况你也应该明白。从潘炳涵和汪祉那里缴获的二十万两,全部用在西南之事上,朝廷根本没有余钱再去做这些事情。而且不管是兴修水利还是挖渠开道,都绝非一日之工,若国库有了余钱,拿来造福百姓自然不成问题,但眼下国库这情况,却实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御书房内陪同在侧的官员们都不是傻子。 眼见周帝从一开始对宋辰时的问责态度转变为如今耐心解释,哪里不知宋辰时已经在无意中将问题化解? 既然问责是不可能了,他们自然没必要对再继续咬着不放,毕竟陛下都说了如今做这些不现实,那显然是不用他们在休沐的日子里忙公事。 而且是宋辰时好歹是三公之一,抛开这件事不说,他们多少也得给几分面子。 所以当即有人话头一转,一脸为君分忧的神色道: “其实关于国库之事,微臣早先便奏请过陛下。当年各地闹灾之后,陛下仁慈,特免去各府三年赋税,后来年限到了,您为百姓着想,却只收了先前的八分。可这些年来,据各府衙所报,各府经济早已恢复如常。所以依微臣之见,不如恢复先前的十分赋税。”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反驳: “如今百姓们都已经习惯了八分的赋税,若是突然下令回到十分,无异于突然增收赋税,怕是容易引起不满。微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王大人此言差矣,这十分赋税本就是应当,朝廷已经为他们放宽了这些年,他们不思感激,难道还敢心生怨念不成?再说了,恢复赋税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国库盈余些银子,好如宋大人所言兴修水利造福百姓?这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吧?” “李大人未免想的太简单了些。赋税之事,从来没有本该多少的说法。对百姓而言,他们只知道以后要交的赋税比以往多,留给他们手中的银子变少了。一旦这个直观的数字发生了变化,百姓的情绪自会发生变化。到时候他们只会埋怨朝廷增收赋税,而忘记朝廷先前的体谅之举。” “哎呦喂,王大人这话也未免太小瞧咱们大周朝的百姓了吧?陛下圣恩泽被天下,百姓们更是早受教化,怎会是您说的那样不堪?王大人这话若是流传出去,怕才会引起百姓们的不满吧?” 眼见着话题一下被扯远,最后甚至要变成文臣之间耍嘴皮子的斗气,周帝不由按了按眉心,带着几分不耐开口: “行了,增收赋税的事情容后再议。” 作为一国之君,周帝清楚的知道王纪年所言不虚。 尽管说起来的确是回到原先的十分赋税,可百姓却从来不讲这些。 对他们来说,只要赋税增加,就是朝廷苛政。 当初三年赋税减免之后本就是要回到十分,正是百姓们非议颇多才受了阻挠。 为了朝野安定,周帝不得不定下以八分缴纳,这才使得民怨得以平息。 如是种种,皆为人性使然,大周百姓那么多,当皇帝的自不可能跟那么多人去计较,但是自那之后,关于赋税减免之事,周帝却是慎之又慎了。 天下百姓太多,他们的赋税不好动,可有些人的就不一定了。 一想到先前周金两国脂粉通商之后,朝廷对那些脂粉商增收脂粉外售的税额,先前提议增税的礼部侍郎李迎勤当即眼珠子一转,当即堆着笑道: “陛下,微臣另有一个提议——百姓们收入不多,赋税不好增加在情理之中。可是咱们大周朝的商户那么多,多给朝廷缴纳些银子,应当算不得什么吧?说起来,咱们大周第一富商的姬家,一直以来都颇具家国之心,主动为朝廷献银,其他商户也该好好跟姬家学上一学嘛!” 此话一出,就连先前反对增税的王纪年也不由思量起来。 然而周帝沉吟片刻之后,却是蹙着眉头摇了摇头: “赋税的事情不小,不可轻易决定。还是先看看开春脂粉通商之后,那些脂粉商缴纳的赋税如何,再视情况定夺吧。” 反正眼下除却吴悠之乱外,倒也没有需要银子的地方。 赋税是国之重事,稳妥些总没有错漏。 - 随着御书房内的话题从先前的防灾转到赋税,再从赋税就此打消,宋辰时昨夜冒雪进宫的奏请和今日几位官员的驳斥就像闹剧一般,以周帝下令取消防灾作为收场。 宋辰时心中虽有不甘,但外间红彤彤的太阳高挂,再加上曾入周帝所言,没钱才是如今大周最大的问题,他纵使有千言万语,也不好再在此事上执著。 然而当周帝刚吩咐众人退下,忽见御书房外的小太监急惶惶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出事……出大事了!” 此话一出,正准备离去的官员们齐齐停下脚步,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小太监的身上。 周帝闻言亦是陡然皱眉: “说!出了何事!” “上都周边宁城、平豫、松阳三府来报,昨日大雪落至今日未停,已有近半民宅被压塌,更有不少乞丐和百姓冻……冻死街头……” 小太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若不闻。 但因为御书房内所有人都等着他开口,即使后来那句声音极小,却还是清晰的落入众人耳中。 御座之上,周帝的心猛然一沉,看着透窗而入落在几案上的阳光,似是不大相信: “当真?” “千……千真万确。” 正文 第95话 应验与躁动 千真万确。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在场众人的心头。 真的……真的落雪成灾了…… 三府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尤其是宁城、平豫、松阳三府距离上都极近,若是灾情当真如这小太监所言的这般严重,那么距离三府最近且最为繁华的上都城必将成为流民逃窜避难的首选之地。 在场众人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在不久的将来,上都街道全是行乞流民的场景。 可若只是这三府那还罢了。 就在所有人听着小太监的禀告,再抬头看着上都城上方的红日恍然之际,又有一人从门外匆匆闯进。 ——说闯,是因为原本该在外头传信的小太监正在御书房内回话,所以眼见着御书房门大开,来人稍作迟疑,便踏步入内。 - 一进屋,看到御书房内这么多人,胡承修面具下的眉头不由微微蹙了蹙。 不过他今日来是有要事禀告,没空也没心情去想这些人在此所为何事。 “陛下,西南七府传来急报。” 此话一出,顺利将御书房内的沉默打破。 不知怎得,一听这话,众人心中皆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就连周帝心中也不由沉了几许。 但不管心中如何作想,既有急报传来,自是要抓紧时间查看。 周恒亲自从胡承修手中接过密报,递送到周帝所坐的御案之前。 摆在面前的不是寻常的奏折,也不是正常的信笺,而是布条状被卷成小筒的寸长纸卷,存于蜡封的铁皮小筒内。 别人或许不知这代表着什么,可是经常侍奉在周帝身边的周恒对此却再熟悉不过。 那是罗刹司各地罗刹之间,用以飞鸽传书的特质信筒。 只是此刻,这七个信筒外头的蜡封全部被撕掉,想来是先前胡承修在来之前已经看过,觉得兹事体大,这才带着密信前来面圣。 - 随着周帝的动作,一卷卷信筒被打开,一条条密信的内容显露在面前。 每看一卷,周帝的面色便阴沉一分,等到最后一条密信被展开,周帝的脸色已经黑到极致。 便是站得稍远些的官员们,也都清楚地感知到此刻周帝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寒意。 到底出了什么大事,竟能让陛下如此生气?! 就在众人摸不清状况的时候,忽然一道物件碎裂的声音传来,在御书房内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 周帝挥袖扫落了桌上的所有摆件。 “荒唐!荒唐!怎么可能!” 众人闻言心神一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息怒啊!” 周恒自是随着众人一道动作,也正是因此,他一眼便瞧见了滚落在自己面前的一份密保。 因为纸卷蜷曲,所以看不清楚完整的内容,但从露出来的地方,却还是依稀可见几个蝇头小楷: “……元西府……大雪封路……屋舍倒塌……冻死……粮食……” 每多看一个字,周恒心中的震惊与愕然便增添一分,到最后,已经彻底沉入地底。 落雪成灾……真的,成灾了…… 能让罗刹司司正出面,甚至带着这七封密信一道前来,那所谓的急报到底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不仅仅是元西府一府,有可能传报的这七府……不,不仅仅是这七府,还有先前小太监所说的宁城、平豫、松阳三府,一共十府,全部都……遭了雪灾…… 大周朝统共也就才三十九府,如今竟是有四分之一都遭受大灾,这还不算那些尚未来得及通报的地方…… 到了此刻,周恒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周帝会突然动那么大的肝火。 这场雪,怕是要比先前的价旱涝灾害都要来得凶猛啊! 忽然,也不知想到什么,周恒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人身上。 完全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竟然……竟然被说中了…… 宋辰时…… 真的应验了。 - 就在周恒从震惊到最后不可置信的过程中,御书房内齐齐跪下的官员们也已经从周帝的愤愤之言中了解到出了什么事情。 与周恒一样,所有人都先是一惊,后来便不由自主地朝着宋辰时看去。 先前宋辰时在户部衙门说过的那些话,就像是一场玄妙却又骇人的预言在众人脑海中回荡。 “……上都虽然已经晴好,但是西南方阴云却依旧闷厚,之后还会不会继续落雪尚不可知,还请各位大人切莫掉以轻心……” 西南……西南! -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最终还是年轻的司正大人打破了这份沉默: “陛下,防灾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否则西南一旦乱起,或会影响如今赤霜军在西南的战局。还请陛下尽快定夺。” 此话一出,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惶然呆滞之中的官员们悉数被惊醒,亦是纷纷紧随其后启奏: “是啊陛下,此次灾情严重不容忽视就,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还请陛下尽快下令,为百姓排忧解难!” “北三府和西南七府落雪仍在继续,西南方阴云尚不知何时会到上都,请陛下早做定夺啊!” 先前出言驳斥宋辰时的人,如今却是一个又一个迫不及待的做好了防灾的态势,好像先前反对防灾的人并不是他们一般。 胡承修先前虽然没有在御书房内,但方才一见这么多人在此,可所有人却与宋辰时分列两侧,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胡承修的目光不由落在正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的宋辰时面上。 只可惜,此刻的太尉大人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皇帝面前积极表现,而似是有些微微的出神。 - 宋辰时正在想自己的儿子。 西南落雪,也不知如今赤霜军那边情况如何,可有下雪,雪又大不大? 尽管方才胡承修带来消息的只有西南七府,而这七府中又不包含赤霜军驻军所在之地,可是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是因为灾情太过严重而消息无法传送过来,还是赤霜军驻地并没有受到影响。 宋辰时自然期待是后者,这样他便可以松口气放下心来。 可这个时候,没人能给他准确的答案。 - 御书房内,官员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从奏请周帝请其下令早做安排,到最后再提及赈灾所需银钱,话题再次引到了赋税之上。 “如今国库存银不足,仅靠姬家赈灾怕是远远不够。灾情既起,百姓们的税收暂时不能动,所以臣恳请陛下下令,对商户增收赋税,以解眼前燃眉之急!” 如今再听到这话,周帝没有再和方才一样直接否决,也没有说是容后再议。 几乎沉默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周帝便点了头: “赋税之事,便如卿家所言,由你们户部牵头,十日之内完成。” 姬家的银子可以撑得一时,但之后却需要由这些增税来作为后继补足。 安排完银子的事情,又着人传姬家老爷子进宫之后,周帝的目光终于落在宋辰时的身上。 注意到周帝的目光之后,众人不由同时屏息,想听接下来陛下会说什么。 - 雪灾之事是由宋辰时起的头,而且还是在昨儿个元日这一天。 众人虽然口中不说,但心中却少不得嘀咕,元日忌说灾祸,否则这一年许是都将大触霉头。 如今上都城艳阳高照,但其他地方却落雪成灾,指不定是因为上都有陛下这条真龙庇护,而其他受灾的十府是因为宋辰时的乌鸦嘴触到的霉头所致呢? 但这种说辞,他们想归想,却是不敢说出口来。 毕竟昨儿个进宫面圣的进言此事的人,可不止宋辰时一个。 若是他们一冲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牵累着惹怒了罗刹司的那位阎王,怕是不知道要给自己身上惹出多少腥臊来。 万一那位动了杀心,最后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 但是他们怕那位,九五之尊的帝王却不怕。 - 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期待中,周帝终于开口,却是带着疲累至极的声音: “防灾之事是宋卿最早提出,想必相比其他人来说,宋卿心中已有决断,既如此,朕便将此事全权交给你来处理,如何?” 一听周帝开口非是质问,反倒是委以重任,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然而宋辰时却并未多思。 对他来说,周帝将这件事交给谁来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如今终于有了举措,而这些安排早一步落实,那百姓们就能少受一些苦处。 见宋辰时领了旨意,周帝继续道: “抗灾赈灾之事若有需要,可酌情调动西山军,至于银子这边,缺了便去找户部,在商户们的赋税没有收到之前,朕会帮着想办法。” 言下之意,十日之后,一切所需银钱,便需要全部依靠户部那边的税银了。 - 户部尚书年迈重病,眼下正在告假期间,前户部侍郎郭芳又因为贪敛西南军被关押在大理寺,如今代掌户部的,正是先前主动提出增税的户部侍郎李迎勤。 原先灾情未起之际,李迎勤提出这法子,是为了借着增税之事,在自己尚且代掌户部之时捞上一笔。 可是他哪里会想到,周帝是将这件事交到他手中了,可后面却还给他埋了这么大一个坑。 十天……十天的时间他到哪里去收足那么多增额赋税? 最关键这银子还是十日后就要做后继赈灾之用…… 想到这里,李迎勤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 叫你嘴欠!叫你动歪心思! 然而此刻的李大人并不知道,他揽在身上的这一桩本以为油水丰厚的事,会成为自己为官生涯中一场永生难忘的噩梦,时刻警醒着他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告诉他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 当一应事务全部安排完毕,所有官员按照吩咐离开行事,御书房内终于重新恢复了安静。 想着从昨夜开始一直到方才魔幻之际的连翻转折,周恒已经紧紧的闭起了自己的嘴巴。 周帝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眉宇间皆是难以掩盖的疲惫与无力。 莫说民间百姓议论,就是到了此刻,他也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着皇位犯冲。 在位这十四年,加上如今这天灾便遇到足足四次,几乎每三四年便是一桩,实在是让人心累至极。 不过这念头也只一瞬,便被周帝抛之脑后。 按了按眉心,周帝问旁边侍奉的周恒: “姬老爷子还有多久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宋辰时那边的调动可就等着姬家的银子呢。 周恒心道小太监这才出去没多久,怎么可能这么快? 不过面上却还是堆着笑道: “想是快了,陛下累了这许久,先歇一歇吧。” 周帝闻言长舒一口气,靠了一会儿之后起身走到窗边,一如昨夜那边推开窗户。 窗外属于冬日特有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使得周帝内心的躁动终于得到些许平息。 不知怎得,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遇事也越发容易急躁和感情用事。 便是方才在给宋辰时下令的时候,他都差点又像昨夜那般一样转为兴师问罪。 若非仍有理智尚存,知道眼下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怕是今日之事不会这么快解决。 按了按眉心,周帝将心中烦忧抛开。 或许当真是皇帝做久了,所以不管是谁都会变得多疑多思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最近闹出的烦心事实在是太多了。 - 就在周帝一个人兀自站在窗边醒神的时候,一道丽影踏入御书房内。 周恒见状,正要行礼下拜,却见来人腾出一只手竖指放在唇边轻嘘,周恒只得就此打住,人也往后退了几步,给来人腾出地方。 看着外间头半面晴空半面阴云,周帝轻叹了口气: “周恒,待会儿着人去将韩太医请来。” 然而此话一出,却是一道温婉俏丽之声关切回应: “陛下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周帝闻言回身,正瞧见一袭朱色宫衫的卢贵妃站在那里,声音不由缓了几分: “也没什么不适的地方,就是最近心绪不宁,想让韩太医过来请个平安脉,再开个安神的方子。” 说着周帝目光落在卢贵妃捧在盘中的瓷盅上,笑道: “今儿个准备的是什么?” ———— 哈哈,没想到吧,今天这么早! 正文 第96话 后路与饷银 卢贵妃轻声一笑,示意旁边的周恒接过木盘,这才捧了瓷盅打开。 “今儿个是雪梨莲子,妾身还加了百合银耳,知道陛下不喜太甜,又添了些青薄荷中和,润肺护嗓还能降火。最近地龙烧得太旺,妾身每次夜里起身,喉咙都干得很,想着陛下日理万机,怕是比切身更需要,所以早上试了觉得不错之后,这便给陛下也煮了一盅。” 清润中带着恬淡的气息传来,配着外间冷风吹着的凉意,让周帝心头的躁动与烦闷消散许多,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柔了不少: “爱妃有心了。” 说着,周帝从卢贵妃手中接过那瓷盅,先是尝了一口,眼睛微亮,不由赞道: “味道不错,过嗓也极是舒服。” 说着捧着瓷盅,又吃了几口,没多久便见了底儿。 卢贵妃见此,面上的笑意更明媚了几分。 自从年前光彦主动向陛下请旨赐婚之后,她这心里便多少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虽然从侄儿口中,她知道了许多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可最最终换来的,却不是安心,而是更进一步的紧张与忐忑。 她总觉得,光彦似乎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可是她却又没有证据。 这种被蒙在骨子里的感觉,让卢贵妃心里很不舒服。 尤其是当光彦的亲事定下来,卢贵妃便越法觉得卢光彦这是在为他自己谋求后路。 就好像是,以往他所有的仰仗都是她这个姑姑,可如今他却在背靠着自己的同时,去招揽和接触更多的人。 如同原本应该由她牵在手中的傀儡,有一天却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识,还要反过来去操控利用原来的主人一般。 这种体验,让卢贵妃很不舒服。 她在不断变得被动。 而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卢光彦本应是她这一生无子,而周帝又早于她离世的情况下,她给自己选择的仰仗和后手。 可如今,她还年轻,她还有怀上孩子的可能性。 她还想再未自己争取一把。 尤其是当这条后路已经开始自行改变方向的时候。 “这些日子,辛苦爱妃了。” 将已经空了的瓷盅放下,周帝伸手揽过卢贵妃感慨。 明白周帝说的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变着花样送汤的事情,卢贵妃就势依靠在周帝怀中: “能为陛下分忧解劳,臣妾做什么都值得。” 感受着怀中软玉温香,周帝深吸了一口气,正待说什么,却听外头小太监进来传话,说是姬家老爷子到了。 听到这话,周帝不由松开揽着卢贵妃的手,吩咐小太监: “快些将人请进来。” 见周帝的态度发生变化,卢贵妃极有眼力见儿地低头行了一礼,掩去眼中的一丝失望与不满,温声开口: “陛下既然有公事要处理,那臣妾便先告退了。” 话虽体谅,但却因为过分贤淑而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周帝见状,心头一软: “爱妃且先回去,今晚朕去你宫中用膳。” 一听这话,卢贵妃面上眼中划过一丝欣喜,面上却是仍旧克制: “臣妾等陛下。” - 卢贵妃离开之后,姬老爷子由周恒亲自迎了进来。 一改先前的威严,周帝面上显出几分温和,亲自给姬老爷子斟上茶水。 早在来宫中的路上,姬老爷子便花银子从小太监那里打听到了周帝召见他的目的。 不过尽管知道皇帝是冲着自家的银子才这般客气,姬老爷子还是极给面子的显出受宠若惊的神色: “使不得使不得,陛下这太折煞草民了。” 眼见姬老爷子要再度行礼,周帝却是抬手一虚扶: “这么些年了,你我之间还需再讲这些虚礼吗?这里没有旁人,所以也没有君臣。随意坐便是。” 姬老爷子战战兢兢地依言坐了。 周帝这才抿了一口茶水开口: “朕记得当初第一次与你喝茶,还是在十四年前。那时候,新朝初定,所有人都在骂朕狼子野心,却唯有你主动找上朕,相信朕可开创盛世。” 一听这话,姬老爷子忙道: “那些人鼠目寸光,又昏聩愚忠,被前齐蒙蔽了双眼,这才没有发现陛下是顺应天时地利,取齐而代不仅仅是民心所向,也该是前齐的命数尽了。陛下是护家卫国的大英雄,所以草民才敢以全部身家性命托付。” 知道姬老爷子说的是当初主动归附,并拿出姬家所有现银帮新朝稳固经济之事,周帝带着几分感慨开口: “当初若不是你,大周不会那么快安定下来,后面也不会发展的那么迅猛。光就你这份胆识,这世间也少有人能及。能有你这样的人支持朕,这些年来一如既往,是朕之幸,更是大周之幸啊!” 听到周帝这话,姬老爷子眸中微光闪过,心道一声终于来了。 果然,周帝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抿了一口茶水,带着几分忧虑叹了一口气: “先前西南出了乱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亏先前罗刹司从临安抄了一笔银子回来,不然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先前你虽许了帮出西南赤霜军的饷银,但朕心中终究是过意不去。毕竟这些年来,欠你姬家的实在太多了。” 姬老爷子闻声开口: “姬家效忠大周,此心可鉴。若没有大周,没有陛下,姬家便无有完卵,更罔论成为国之首富,在陛下需要之时,倾全力相助,是姬家的责任,也是姬家的荣幸。” 周帝闻言咳了一声: “今日西南传来消息,已有七府遇灾,上都周围更有三府同样无法幸免。如今国库存银都全部送去赤霜军中,一时之间,怕是拿不出许多现银赈灾。” 尽管早就将姬家看做皇室的异姓国库,可这些银子到底不姓魏。 所以纵然是一国之君如周帝,倒也不好意思直接拉下脸,说大白话开口问人讨银子。 不过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作为姬老爷子,自也不能再装不懂。 于是,但听姬老爷子开口: “微臣可以做些什么?还请陛下吩咐。” 周帝又抿了一口茶水,这时候满杯的茶已经见了底儿。 - 姬老爷子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原本半晴半阴的天已经全部转阴。 大片的乌云排布头顶,似是大雪将至的前兆。 奉周帝之命送姬老爷子出宫的周恒满脸堆笑地开口逢迎: “怪道陛下常说老爷子您心系天下,眼见着这风雪将至,凛冬到来,也亏得有您,才能让咱们大周百姓免于饥寒。老奴先代百姓们谢过您了。” 方才陛下一开口,姬老爷子变应下了从今日到元月初十的所有赈灾花销。 周帝龙颜大悦,就连周恒也忍不住对姬老爷子这财大气粗的豪气心生艳羡。 怪不得姬家在陛下面前如此受宠,这么大一座会生银子的活国库,谁能不宠着? 然而姬老爷子却是一脸谦卑: “周大人言重了,让百姓们免于饥寒的是英明决断的陛下,还有那些劳碌奔波的父母官,老头子不过出些阿堵物罢了,当不得这般盛赞。” 这话说得极其诚恳,倒让周恒有些看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装腔。 不过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位需要他好好巴着。 出宫这一路,周恒极尽奉承之能,姬老爷子却总是一脸淡然谦和。 若非最后临出宫门的时候,姬老爷子着身边人借着话别的功夫暗中递送了一块足金的金锭过来,周恒都要觉得自己面上落不住了。 可金子一到手,他却又觉得这姬老爷子性子淡是淡了点,但至少还是尊重他的。 毕竟不少朝中官员见了他都喊周公公,却只有姬老爷子承受恩宠,却依旧唤他周大人。 这小小的细节,终归是做不了假的。 - 眼见周恒离开,姬老爷子在随从的侍奉下上了马车。 一上马车,姬老爷子原本谦和淡然的眸子霎时暗了几分,就连面色也黑沉不少。 当初归附周帝,是大势所趋之下的无奈之举,事实证明,当初他的这个选择并没有错。 否则姬家早就和当初的那些富商一般,被湮没在时光的洪流中。 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周帝依旧将姬家看做皇室私产,使得他不得不多为子孙考量。 尤其一想到往后姬家子子孙孙都要变成魏氏赚取银子的机器,姬老爷子心中有些不甘。 他自己给皇帝当劳工就算了,要是后世子孙也这样,跟皇家的奴才有什么区别? 先前他不是没有想过,从自己这里出的因,便从自己这里结上果,有始有终,祸不及子孙。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不让儿子插手姬家的生意,便是从小喜欢做生意的孙子,他也故意将人以受罚的名义丢去临安参加州试。 好在姬修齐争气,最终榜上有名。 届时国试他在着人疏通打点一番,最终混个官身应当不成问题。 但这些日子看来,他这孙儿却是在经商之事上颇有天分,尤其是和林家小子碰到一起,生财的路子更是一出接一出,倒让他有些迟疑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否合适了。 没有人比来自现代的他更清楚,打着为子孙好的名义去轻易干涉他们的喜好和梦想,实则是多么的武断和自私。 一想到天歌,姬老爷子的目光闪了闪。 那个孩子……若是自己要找的人该多好。 只可惜,世上从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姬老爷子叹了口气,摇着头,再次想起今日之事。 他必须得寻个时机问问孙儿的打算了。 若是他不愿再像如今这般做皇家的白工,那他也是时候借着这次雪灾,让姬家一点一点剥离开现在这个身份了。 尽管这个过程可能会狠狠掉一层皮。 可惟其如此,才能真正自由。 - 随着姬家的银子到位,防灾赈灾的事情已然运转起来。 而这些进度,都有专人及时送到醉仙楼中。 翻看着不断递送过来的消息,天歌忽然抬起头来,看向旁边的寒山: “慕叔,我先前要的东西都准备够了吗?” 寒山闻言点了点头: “公子放心,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备齐。” 说到这里,寒山又带着几分迟疑开口: “不过,这样当真能行么?” 天歌拍了拍寒山的肩膀,起身:“慕叔放心,最晚明日便可有结果。” 看着少年胸有成竹的样子,寒山还有些担忧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户部代侍郎李迎勤正跪在御前,身边是被周帝丢下来的茶杯。 “粮食涨价!木炭涨价!棉被涨价!现在连木料也涨价!这些奸商就准备趁着这功夫大发国难财么!” 咆哮声在御书房内响起。 周帝没有想到,上都城中的其他商户却会平白来坐地起价这么一出。 需要赈济的不仅仅是上都百姓,更主要的还是那受灾的十府,那么多人,又是这物价,便是姬家是座金山,也免不了被掏空! 当然,他最气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李迎勤: “你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啊?他们敢那么要,你就敢那么给?真当姬家的银子是流水?” 姬老爷子好说话,可他一国之君的脸面却经不起李迎勤这样踩。 “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元月十日之前,朕能争取到的最多的数额,一旦超出这个数额,剩下缺的银子你自己补!” 一听这话,李迎勤霎时头上冒气冷汗。 在方才陛下传他入宫之前的两个时辰里,他就已经花掉了八万两银子,若是按这个算下去,剩下的四十二万两,哪里能够…… 就在李迎勤想着要不抠唆着点花的时候,却听周帝继续开口: “当初江南水灾,七府赈灾银三十五万两还有盈余,所以这次的五十万两,别告诉朕不够,朕只让你撑够十天。若是中途被朕发现你所备物资不齐,到时候便提着脑袋来见朕!” 李迎勤心口一凉。 这是非得逼着他去和那些商人们谈价压价啊…… “还有一事你也别忘了。初十之后的所有花销,都由征收的赋税补足。这些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万两,加起来此次赈灾统共至少七十万两,若是出了任何纰漏,朕唯你是问!” 税银…… 李迎勤瘫坐在地,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让你嘴欠! 比压价更难的,是那些商户的虎口夺食……尤其当周帝还清楚的算出了这些税额,他就是想从中动动手脚,都全然没有机会了…… 正文 第97话 拒绝与借人 当李迎勤颓丧着从御书房离开,另有一人则匆匆从外进来。 周帝先前因为银子之事而引起的余怒仍在,所以此刻见到宋辰时也没有什么好声气: “宋卿有何事?” 尽管听出周帝话里的不耐,但宋辰时却并未在意,只行了一礼,答话: “微臣想向陛下奏请调用西山军。” 周帝闻言皱了眉头,连按着眉心的手也顿住了: “朕先前不是说必要的时候,可由你调用西山军人手么?这样的小事就不要再来问朕了。你现在是抗灾赈灾之事的总统筹,若是事事无有巨细都要来问朕,那朕还要你做什么?” 周帝显然已经临近暴走的边缘。 然而宋辰时略一沉吟,还是开口道: “微臣需要调动的人马,逾越千人。” 一听这话,旁边的周恒倒吸一口凉气。 周帝原本闭着的眼睛也陡然睁开。 御书房内陷入死寂。 “你说什么?” 半晌沉默之后,周帝迟疑开口,似是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 宋辰时于是又说了一遍。 这次周帝听清楚了。 看来他方才耳朵没有出问题。 可宋辰时这家伙的胆子怕是出问题了。 “朕让你必要时刻调动西山军人手,你知道什么时候是必要时候吗?” 周帝从坐榻上起身,一步步向宋辰时走来。 “大灾一出必有乱民,必有不轨之徒趁机滋事,朕是让你在这些乱民和不贵之辈滋事之时维系我大周安稳的,不是真让你去带兵打仗的!” “维稳震慑,需要千余人?!” 周帝觉得宋辰时在逗自己。 他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当初他领兵抵抗大金敌军的时候,宋辰时还是个无名小卒。 真当他对调兵之事一点也不了解吗? “西山军的人手你可以调动,但最多不过三百。” 话到最后,周帝一锤定音,给出所谓的“必要时可调动西山军人手”这一说法中最大的人数限额。 - 见周帝对自己调兵的原因产生误会,宋辰时不由出言解释: “微臣申请调兵千人,非是为了防设镇压流民或变乱,而是为了铲雪清道。” “眼下是落雪的第二日,上都城中纵有民宅受损,所幸并不严重,在大雪再降之前,可以及时防御加固,免受灾害。” “但是上都周边三府和西南十府却不一样了。如今这些地方已成灾区,百姓或有年节屯粮,但寒冻之下怕是撑不太久,所以当务之急,是在百姓存粮消耗完之前,在更多人因为天寒冻死之前,及时疏通从上都到十府之间的道路,以便抗灾物资和各府灾情消息可及时送达。” “如今大雪未停,若不趁着现在落雪还未凝冰之时及时铲除清道,越往后怕是越难疏通。” “且不说上都这边无法在短时间内凑齐十府百姓所需物资,需要从其他未受灾的地方调请。便是可以凑齐,若是官道不通,这些物资怕也无法及时送达十府,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所以臣恳请陛下,准允微臣所奏。” 事实上,要铲除数千里的官道落雪,千余人完全不够。 但是宋辰时到底为官多年,也知周帝对武将的忌讳,所以并不敢多要人。 如今西南七府官道不通,灾情的消息还是罗刹司暗桩送来,因此疏通官道之事已经刻不容缓。 所以他只能麻烦罗刹司传信给西南七府府军大将,调动各府府军从两头铲雪疏通官道。 至于上都至临近三府的官道,同样是两头疏通,但因为上都去往这三府是三条不同的官道,所以这一千人分作三队,每一队三百三十人,分作三班,每一班一百一十人轮休开挖。 所以这一千人的数字,乍一听很多,其实已经是压缩到不能再少。 毕竟还没有将后勤保障之类的人算在里头。 然而,这样清晰明了的计算摆在面前,周帝却仍旧不肯松口。 “朕也知道疏通道路很重要,但一千人着实太多。” “既然是两头挖,宋卿不妨传朕旨意,让宁城、平豫、松阳三府多派些人手。” 宋辰时闻言,紧皱眉头,再次跪请: “三府已成灾,府军大将必然需要留足人手在府城,防止有人借机滋事。相较各地府兵,上都尚未受太大影响,自然可以出更多的人手。” “届时上都至三府官道疏通,必可救三府于危难,到时候可撤回西山军,直接征用三府人手疏通七府,这是最稳妥也最便捷的方式。” 然而周帝闻言却是冷哼一声: “你的意思,真朕阻拦你便是不稳妥不便捷,影响你的抗灾安排了?” 宋辰时忙不迭开口: “微臣不敢!” “不敢就好。” 说完这话,发现自己这会儿好似有些过分紧张,周帝不由以拳掩唇咳了一声,适当在震慑之后做出让步: “西山军的人手最多调动三百,剩下的人手,只要不调用军中人马,随你调用多少。” 听到这里,宋辰时不由苦笑领命。 他明白,这已经是陛下能给出的最大退让。 可是若不调用西山军人手,其他人又能有什么用呢? 西山军是他自己带出来的,最是踏实勤恳,而且最重要的,是绝对服从。 只要这些有着钢铁意志的人,那么莫说天上下雪,就是下刀子,他也敢保证手底下这些人能一往无前,绝无退缩。 反观其他人,京畿卫养尊处优,御林军更是娇贵,如何能受得了这份苦? 哦对,他差点忘了,便是京畿卫和御林军,也算是军中人马。 也是不能用的。 那么还有谁能用? 各府府兵? 这就是笑话了。 太尉府的五十府兵或可一用,可其他府邸且不说能不能借到,就是借到之后能不能用,还是问题。 空有满腹锦囊计,却无人可施宏图。 宋辰时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无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御书房,又怎么从宫中走出来的。 待他回过神,人已经在宫道的尽头。 天上的阴云越发低沉了,红墙碧瓦飞甍的皇宫就在他身后,可他的身前,却是空落落的街道。 各家铺子已经三三两两的关门了,就连行人也少得可怜。 谁能想象,这是繁华的上都城年节时期的景象? 劲叔见自家主子出来,忙不迭凑上前去,然而却只见宋辰时似是带着几分无力挥了挥手,便兀自向前走去。 离皇宫的方向越远,街道上的人便越发多起来。 只是多出来的不是当街叫卖的摊贩,也不是出行的行人,而是捧着碗衣衫褴褛丐子。 - 年前上都府尹为了在陛下面前表现,所以暗中着人将城中丐子全部赶出上都。 谁曾想,此举却被皇寺住持释慧大师参奏一本,最后皇寺更是得了陛下准允,拿出这些年来攒下的香火钱在寺外施粥,据说要一直施粥到元宵节。 消息一出,不仅是先前城中的丐子回到城中,便是临近地区的丐子也被吸引了来。 许是释慧大师真有度化人的能耐,原本还有不少人害怕这些乞丐滋事,谁曾想这些人倒是极其规矩,三餐排队领粥,其余时间皆待在破庙之中,竟是比平素还要老实许多。 斗殴抢食之事,更是闻所未闻。 昨日一场大雪,压塌的不仅仅是部分民宅,还有先前丐子们留宿的破庙和旧屋。 如今皇寺正在想法子帮他们修缮,所以这些乞丐便只能暂时留在街上。 一眼望去,街道左右的铺子门前,竟是坐满了乞丐。 而这些人的目光,在宋辰时一开始露面的时候,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这些目光只是单纯的好奇和打量,并没有半分恶意。 可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恶意,倒让宋辰时心中更加酸涩。 若非无可奈何,谁愿意沿街乞讨? 可如今受灾的十府中,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正和这些人一样,已经沦为或是正在沦为让人避之不及的乞丐与流民?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所谓流民滋事,大都是人在食不饱穿不暖的处境下,被逼无奈的举动罢了…… 抬头看着出现在面前的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宋辰时不由叹了口气。 竟是无意中走到皇寺外了。 然而,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呢?他要的人手终归是没有法子凑齐。 摇了摇头,宋辰时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带着诧异的声音: “宋叔?” -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宋辰时转过头来。 待瞧见身后的天歌时,不由微微愣怔: “林贤侄?你怎么在这里?” 不等天歌开口,旁边送她出来的寂然认出眼前是宋辰时,忙不迭抢先说了话: “林施主是送银子和药材过来的。” “银子和药材?”宋辰时不解。 寂然嘿然一笑:“我师叔不是施粥嘛,林施主知道后,年前便捐了五千两银子过来,今儿个知道上都三府落了灾,生怕流民涌入上都,所以又送来一万两银子,还送来了养心堂林神医亲自开的防风寒的药,正好寺里施粥的时候再搭个锅灶一并煮了,散给大家。” 天歌此举显然出乎宋辰时意料:“林贤侄有家国天下之心,我代百姓们谢过你了。” 见宋辰时拱手躬身,天歌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作为中州子民,自是看不得百姓们受苦,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应当。” 宋辰时正感怀于天歌的这份赤诚,所以并没有留意她的说辞。 二人又叙了两句话,宋辰时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寂然身上: “这位师父是……” 见宋辰时终于注意到他,寂然忙不迭介绍自己: “小僧法号寂然,释慧大师是我的师叔。” “原来是寂然师父,宋某有礼。” 瞧着寂然那得了便宜的模样,天歌有些无语。 本以为这家伙从临安来到上都能规矩一点,最不济在皇寺这样的地方,也多少有点出家人那清心寡欲的样子,谁曾想,这种巴结逢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毛病还是没有改。 不过也难怪,他那个师叔释慧,有时候也不像表面上那样脱俗,能带得寂然变老实那才是奇了怪了。 - 在当朝太尉面前刷了下存在感之后,寂然这才心满意足地折返进寺,剩下天歌和宋辰时二人仍在皇寺门口。 天歌知道宋辰时如今主掌抗灾赈灾之事,又见他身后并无车驾,于是主动邀请: “宋叔可是要回衙门?不如晚辈捎您一程?” 最后望了一眼皇寺,宋辰时点了点头,随天歌上了马车。 虽然陛下那边不同意调兵,可赈灾之事却不能随意耽搁。 他这一路走来,已经耗费了不少功夫,若是再继续耽搁下去,还不知会有多少百姓在饥寒中丧生。 身上的担子,由不得他这么快就放弃。 - 见宋辰时按着眉心长叹一口气,天歌一边拿起车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水递过去,一边关切道: “宋叔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发愁的事情?若是不介意,不妨说给晚辈听听,看看可有晚辈能帮得上忙的时候。” 宋辰时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周身霎时一暖,身子也由此一松。 从宫中一路走来疲惫与紧绷,似都在这一刻释放开来。 尽管知道天歌一个少年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可这个时候有人关切,先前的苦闷霎时有了倾诉的发泄口。 当宋辰时将先前御书房中发生的事情,和自己如今的困惑难处一股脑儿倒出来之后,他这才后知后觉失言: “方才宋叔那些话也就随口一说,你别往心上放,出去也记得莫与人提及。” 天歌自是应了下来,不过还是带着几分忧虑开口: “那宋叔接下来怎么办?缺的这些人得到哪里去寻?若是人手不够,耽误的可不仅仅是三府,还有西南七府那么多人……” “只能先从宋府调些府兵过去,我再去寻些以往营中有府兵的故友,从他们哪里搜腾些府兵过来应急。寻常勋贵府邸的人,只怕半日的活儿都干不下去。” “若是届时人还不够呢?”天歌问。 如今还缺七百人,太尉府兵也才五十,其余武将有能有多少府兵?况且大周朝又哪里有那么多有资格配备府兵的武将?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宋辰时自然也考虑到了。 “若是还不够,那我便去罗刹司借点人。陛下只说不能调动军中之人,罗刹司又不算。况且昨儿个晚上胡司正也进宫面圣,与我一样都是奏请防灾之事,所以他应当也是挂怀那些百姓的,想必这个忙应该会帮一帮。” 然而天歌听到这话之后,却是摇了摇头: “那位司正大人,应该不会借人给您。” 正文 第98话 无力与有计 一听天歌这话,宋辰时霎时皱了眉头: “贤侄何出此言?” 天歌道:“罗刹司向来只听令于皇帝,若是宋叔一求,那位司正大人便应了,您觉得陛下会怎么想?便是宋叔觉得问心无愧,可以不顾陛下猜忌,可是那位司正大人呢?” 罗刹司是周帝手中的刀。 如果有一天这把刀不听使唤,或是让主人用的不顺手了,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到了那个时候,这把刀曾经伤过多少人,便会有多少人希望看到他变成废铜烂铁,甚至再上去踩上一脚。 这样特殊的存在,必不会轻易和朝中其他官员扯上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昨晚在知道宋辰时也是奏请此事的时候,胡承修当场便准备离开。 天歌用计骗了胡承修进宫禀告落雪之事,本是为了防止宋辰时没有及时警醒。 可后来二人先后露面,在胡承修眼中,必然觉得是自己被人算计。 莫说相帮,接下来他对宋辰时怕是避之不及。 “这……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去试试。”宋辰时总觉得胡承修不像无情之人。 “到时候若是实在没办法,那也就只能先挖通往西南七府的平豫,将剩下两府先放一步,只盼着这两府的府军可多分担一些了。” 虽知宋辰时此去必不会得偿所愿,可天歌还是没有出口再劝。 很多事情,她并不便开口,不然徒受怀疑。 眼见着罗刹司衙门便到跟前,宋辰时撩开帘子下车。 天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 “若是宋叔实在没辙了,晚辈这里倒还有一个不成熟的主意,到时候可供宋叔考量。” 宋辰时此刻的精力全放在一会儿见到胡承修,要怎么劝说上,所以对天歌这话也没当回事。 在他看来,天歌聪明是聪明,但到底还是一个刚刚十四的少年郎,诗文之事上或有造诣,可在政事之上,怕是只会纸上谈兵。 - 几乎不到半个时辰,宋辰时便从罗刹司内走了出来。 诚如先前天歌所言,不管他对着胡承修如何软磨硬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所有的法子都想遍了,那位都始终不松口。 甚至连他见也不见,二人就这么一个在书房外,一个在书房里,隔空喊了半天话。 这是宋辰时从未遇到过的窘境。 但没有办法,谁让这是罗刹司呢? 便是易相到了这里,说话的分量也不足一个小百户。 罗刹司这边行不通,宋辰时又依言去寻故友借用府兵,可是最后东拼西凑下来,却还是只有不到两百人。 加上西山军的三百,也才五百。 不过这样已然聊胜于无。 人手一到,宋辰时便即刻下令清道。 西山军的三百人安排在通往平豫的官道,剩下的府兵分成两半,分别去挖元西、松阳两府的官道。 只是这一次,宋辰时却又失算了。 本以为多少那些府兵可以至少撑够一日,谁曾想却不到半日,便都懒懒散散开始撂挑子了。 宋辰时心中恼火,可偏生这些人都是借来的,打不得训不得,不然最后无法给他们的主子交代。 到了晚上,平豫府官道都已经挖了快二十里,两府的道加起来,也才清理了七里。 宋辰时是真的怒了。 自己抡着撅头挖了半晌之后,终是力竭,直接躺倒在旁边刚清完的道上。 看着自家主子这般模样,劲叔心疼不已。 这抗灾赈灾之事,自家主子费了这么多心力,最终却还是吃力不讨好,这又是何必? “老爷,地上凉,您仔细冻着。” 然而宋辰时对此却浑然不闻,只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继续往下飘落的雪花。 在阴云压了半日之后,上都城中也开始飘雪了。 以前的积雪刚铲完,后头的却又开始落下来。 人得和天抢时间。 可奈何人却已经不想动了,天偏还不依不饶。 “老爷,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百姓们想一想啊。这才头一日,后头还有的是需要您统筹的地方。”劲叔再次劝慰。 他都不敢将老爷遇到的难处说给夫人听。 原是为了百姓的事,可自家老爷掏心掏肺,甚至连修缮祖宅的木料都搭了进去,到头来却是陛下忌讳,同僚不帮,就连借来的人也敷衍应付。 明明是事关天下的大事,可却好像所有人都在作壁上观,笑看老爷劳心劳力。 劲叔忍不住擦了擦眼角,也不知怎得,忽然想起先前在罗刹司外,天歌所说的话来。 似是溺水的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劲叔忙不迭对宋辰时道: “老爷,您可还记得先前林公子说的他有办法?要不咱去问问林公子?” “林贤侄……”宋辰时念叨着这三个字,似也想起天歌先前的话。 原本觉得是小儿之言,此刻却像是最后的希望,在他无尽的黑夜中点燃亮光。 宋辰时腾得一下起身: “走!去林府!” - 书房里,天歌仍在翻书,倒比赶考的学子还要勤奋。 小七轻轻打了个哈欠,有些恹恹地望向门外: “公子,都这么晚了,您说宋太尉今天还会过来吗?您要不早点歇着吧?” 天歌翻过一页书,笃定道: “放心吧,会来的。” 城外官道清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都有专人送来报与她知晓。 天歌本以为那些府兵至少会撑到明日才犯懒,却没想到今儿个就卸了劲,也难怪宋辰时无力。 手底下没有听话的兵,再勇猛的大将,也成不了英雄,只能成为忍气吞声的狗熊。 当然,她并没有瞧不起宋辰时的意思,相反,天歌很尊重他。 只是那些人,欺人太甚。 大周重文轻武不错,可三公之一连皇帝的信任都得不到,那也未免太过凄凉。 看来周帝此人,也并非像外间所说的那般明智。 见小七想打哈欠,却又生怕吵着自己,最后只能努力捂着嘴,翻眼用鼻孔出气,天歌不由失笑: “你若累了,便先去歇着,不用陪我。” 小七闻言连忙摆手: “那不行那不行,我得陪着公子您!” 天歌正要再说什么,却见成伯匆匆从外赶来: “公子,宋太尉到了。” 一听这话,小七霎时精神一振:“公子,您真是神机妙算!” 天歌放下书,无奈一笑:“得了,人到了,你也快去睡吧。” 说着看向成伯:“请宋叔进来。” - 宋辰时一进书房,天歌便觉察出他的不对,不等他开口便先抓住他的手腕。 宋辰时愕然,却见天歌已经走到书桌便奋笔疾书,最后将手中纸递送到劲叔手中: “宋叔染了风寒,劳烦劲叔按方子去抓药。吃上两次,待到明日许就无碍了。” 劲叔显然没有想到自家主子会生病,听天歌一说,才发现宋辰时面上已经开始泛红,遂忙不迭道了谢,出门买药去了。 “宋叔便是再挂怀公事,也该注意身子。不然您若倒下了,那些百姓可就无所依靠了。” 这一日,上都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天歌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若非有宋辰时把控,像李迎勤那样的人便是早早知道灾情,也会耽搁到饿殍满地。 宋辰时苦笑一声,将眼下的境况言简意赅说了,而后开口问先前天歌所言之事: “先前贤侄说,我若是实在没辙了,可以用一用你的法子,不知你那办法是什么?实不相瞒,叔现在确然是走投无路了。” 见宋辰时一脸无力,天歌先递了杯热水过去: “宋叔可知,现在上都城中最多的是什么?” 宋辰时一愣,不明白天歌怎么会突然问这么一个问题,但却还是想了想,问道: “雪?” 如今大雪遍地,已然覆盖全城。 天歌笑了笑:“这倒也没错。” 说着天歌正了容色,蘸水在桌上画了两笔: “是人。是因为大雪受灾而不能温饱的人。而您现在缺的,便是这些人。” 宋辰时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被打破,隐隐看到一道光,但一时间却又瞧不真切:“你的意思是?” “雇佣城西那些穷困之人,还有如今上都城中的乞丐。” “这些人皆出身贫寒,相较于那些养尊处优的府兵,更为吃苦耐劳,且对官兵心存敬畏,会服从管教。” “眼下他们缺粮缺衣,更因为物价飞涨而缺银钱,想出去做工更是不可能。” “只要宋叔能保证他们餐餐有肉可饱,棉衣着身可暖,每日再给予一定的银钱,不怕没有人主动前来。” 听到天歌前面的话,宋辰时眼睛逐渐发亮,可听到最后一句,却是陡然暗淡下来。 他苦笑一声:“贤侄这法子虽好,但餐餐有肉可饱,棉衣着身可暖,还能再给一定的银钱,却是难于登填。” “姬家拿出五十万两银子,可光就今天一天,便被李迎勤耗去十二万。而按照陛下的意思,这五十万两得撑到初十去,哪里又能挪出这么多银子来让我雇人……” 便是宋家的家底儿全掏出来,也兜不住。 宋辰时现在总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做一文钱难道英雄汉了。 然而天歌闻言却是一笑: “我既然敢跟宋叔提说这法子,那自然能帮您一并解决银钱的问题。” “这些雇工的吃食,皆由我叔叔开的醉仙楼提供;所需棉衣,则由我名下的天衣阁承制;至于他们的工钱,也全由我一人承担,当日结算,绝不亏欠。” 一听这话,宋辰时霎时站了起来,惊喜却又担忧: “这……这……那你们岂不是亏大发了?这银子可不少,不行,不能让你受这委屈……” 天歌冲着宋辰时安抚一笑: “宋叔放心,这些银子我们还是出得起,且不说醉仙楼的食材和天衣阁的衣料都有自己的渠道,比去别家购买便宜;只说这工钱,每个人一日半吊铜钱,便是每日雇佣一千人,也不过五百两银子,十日也才五千两。” “按照晚辈的预算,工钱这里,至少可以拿出两万两银子来。当然,也不能让您领来的西山军受委屈,这三百将士,每人每日一两银子,不光他们,便是家人也肉食管饱,衣衫同样都由我天衣阁承担……” 听着天歌这一句一句,宋辰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 这…… 体壮劳工,勤勤恳恳做十日也才半吊钱,可按天歌这么给,他们铲雪十日,却可获得十吊也就是五两银子,而一个寻常之家,三两银子便足够一家三口一年糊口,如此丰厚工钱,还餐餐有肉,管棉衣,那人可不得蜂拥而至?! 而且若按两万两银子算,他可以雇佣三千多近四千人…… 突入其来的巨大惊喜,让宋辰时一时脑袋发懵,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像是本以为四面皆是悬崖,无路可走,却忽然一睁眼,八方皆是康庄大道。 “贤侄……贤侄……” 宋辰时喃喃两声,忽然便要冲天歌跪下:“我代大周百姓谢谢你……” 天歌一直关注宋辰时的反应,在他屈膝之时便将人拦住: “使不得,宋叔。我也是中州子民,大灾面前尽一份心力,也是应当。” “不,不,这是你应受的,是你应受的……” 宋辰时老泪纵横。 危难之际,百姓口中的父母官浑无作为,最终却是一介小儿伸出援手,这是何等羞愤,却又何等让人感怀之事! 到头来,满朝文武却还比不上一个小儿,这又是何等荒唐! 宋辰时心生感激,却又忽觉悲凉。 一如当初前齐哀帝劳民伤财,修建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时,他所感受到的无力回天的悲凉。 - 好说歹说,天歌终于将宋辰时劝好。 这时,劲叔已经抓药回来,天歌便让成伯领劲叔去厨房煮药,正好因为邵琛元的病情,府中本就备着药炉。 等劲叔将药送来,天歌已经与宋辰时商讨好雇人的细节,包括明日张榜和登记报名,甚至配备铲雪工具这样的事情。 见宋辰时喝了药,天歌这才送人出门,又嘱咐劲叔明日再熬一贴,这才放心折身。 待这一切处理完,已经到了深夜。 憋了许久的成伯到这个时候,终于开口: “公子缘何要花那么多银子做这些事?” 如今物价飞涨,其他商户都趁机抬价,若是按照市面的价格,食物、衣服、再加上工钱,这次醉仙楼和天歌搭进去的银子,加起来少说也有十五万两。 然而天歌闻言却是一笑:“眼前看是花钱,长久来看,却是赚钱。” 成伯闻言一愣:“这怎么说?” —— 感谢@lileo小天使的月票,感恩!鞠躬! 正文 第99话 目的与大成 “周帝今日下令,对各地商户去年的缴纳的应交赋税增加两分,并且让李迎勤在元月初十之前,完成对各地商户的赋税征收。” 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且醉仙楼也是需要增补赋税的对象之一,所以天歌对成伯直言不讳。 “增加两成?!”成伯愕然,“以往从未有此先例,而且即便增收赋税,也是从当年开始实施,哪里有对去年的赋税增收的?” 这简直如同儿戏一般。 是要出大乱子的! “所以此举必然会引起那些商户的不满。” “而且这些商户敢在现在恣意抬高物价,趁机大发国难财,可见他们对朝廷并无忌惮,这样一来,李迎勤的赋税怕是收不到多少。皆是必然引得周帝大怒。” 李迎勤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天歌不关心,但上都这些在皇帝眼皮底下赚钱的商户,若是也这般抵抗,怕是会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 天歌自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去往枪口上撞。 不仅如此,她还要借着这个机会,让醉仙楼在上都更上一层,也为天衣阁铺好在上都的路—— 当所有商户都犹豫不决,或是不情不愿之际,积极主动缴纳赋税,甚至倒贴银子助力抗灾的商户,必然会成为最受周帝赏识的对象。 在上都城做事,最大的靠山永远不是那些缠绕的官府网,而是九五之尊的信任与倚重。 譬如国之首富姬家。 当年大周初建,姬老爷子当机立断做出选择,铺就了姬家这一连十四载的风光显赫。 眼下天歌不想成为第二个姬家。 毕竟倾己之力为大周皇室效劳,对她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她要的,是利用这次之后周帝的赏识,来为自己开创更大的天地。 醉仙楼和天衣阁借此名震上都乃至大周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她要让天下士子和大周百姓记住一个人。 记住林天歌这个名字。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人为写就的历史,或许会有选择性的忽略一些人。 但真正在忍受过苦难的百姓,不会忘记在危难之际向他们伸出的那双手。 而且三年一次的国试便在三个月之后。 作为大周这几年来影响范围最大的事件,此次抗灾,必然会成为国试策论的重中之重。 有了学子们激情昂扬的渲染铺排和主动声张,天歌不怕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会白白打了水漂。 做好事,是要学会留名的。 惟其如此,才能不负这千辛万苦的付出。 - 因为前一日已经有了细致的规划,所以第二天一早,宋辰时便让劲叔将写好的招工启示贴到了城西和皇寺外,以广而告之。 待看到启示的最先,众人并不相信真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以全部持观望态度。 看到那些人这般反应,劲叔也是一懵。 本以为人群会蜂拥而至,哪里能想到一炷香过去,却没有一人上前报名。 就在劲叔为难之际,天歌着人拉着两辆大马车前来。 一见天歌,劲叔忙不迭上前求助: “林公子,这也不知怎么的,咱们告示都贴出去这么久了,却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看着劲叔哭丧无助的脸,天歌抚慰一笑: “劲叔莫慌,且再等一等,终归会有人来的。” 劲叔不由叹气,也只能期望如此了。 毕竟林公子管得了出钱,却管不了这些人的选择。 回到登记处的劲叔重新坐下,继续等人前来报名。 天歌略一思索,转头对身边的成伯附耳低语几句。 不多时,便见几个衣衫破烂的成年男子凑上前来,面带谨慎与小心凑到劲叔跟前,带着几分怀疑七嘴八舌开口: “你这招工启示真的假的?不会是骗人的吧?” “就是,哪有做一日工便得半吊钱的好事?我们虽然穷,却一点都不傻,你们这些人不会是骗子吧?” “对呀,还有醉仙楼的肉食餐餐管饱,你这是糊弄谁呢?醉仙楼是何等地位,普通人干一个月的工,都不见得能在醉仙楼吃得起一盘菜,能给我们这些做工的人做饭?骗鬼呢?” 这些人争先恐后开口,似是来者不善,但却一句一句将所有观望之人的疑惑与不解说了出来。 有了这样一个开头,先前一直在旁边看着不曾开口的乞丐,也凑上前来,说风凉话似的应和两句。 劲叔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却无人问津,心中本就焦急。 如今好不容易有人前来打听咨询,虽说都是质疑之言,但还是让劲叔心中大为激动,当即耐着性子又极其热情的为众人答疑解惑。 似是怕众人不信,劲叔还指着招工启示上的官印: “你们看,这可是太尉大人的官印,三公之一亲自盖印的担保的事,那能作假吗?” 然而大多数人还是怀疑。 他们只是普通人,哪里见过太尉大人的官印是什么样子,万一是假的呢? 劲叔见状霎时无语,这些人……居然连他家大人都不信吗?! 明明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一个个都吓得跟天上落刀子一样?! 眼见着围起来的人群又要散开,忽听旁边的少年人开了口。 - “诸位不认识太尉大人的官印,那可认识我身边这位师傅?” 一听这话,众人都朝着少年人所指的一个中年男子看去。 先开始还有人有些不解,可很快便有人眼睛一亮,似是不可置信道: “这,这不是醉仙楼的主厨师傅李大厨么?!去年百味居举办的厨神大赛中,我见过他的!” 这话一出,霎时引起共鸣: “对对对,我也记得!当时百味居厨神大赛后剩下的菜,都会分发给咱们这些乞丐,我还记得李大厨那道烧鹅拿了第一!只可惜我只抢到了一小块鹅架,根本不够吃!” “得了吧,你能抢到就知足吧,我什么都没抢到,还被那些兔崽子给揍了一顿。” 忽然,在众人的议论中,一道格格不入的声音响起: “可是,李大厨在这里做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皆是一愣。 对啊,李大厨在这里做什么? 不该在醉仙楼厨房里呆着吗?在这里干啥? 就在所有都以征询的目光看向李大厨的时候,他轻咳一声,开口: “实不相瞒,我会在此,是因为我家表公子和我们东家商讨过,从今日开始至工期满,让我和醉仙楼的所有师傅,给太尉大人本次招工启示所有人准备三餐饭食。” 说完这话,李大厨让开一步,露出旁边醉仙楼负责其他菜种的师傅,并展开一张列得清清楚楚的食谱清单: “这是从今天早上开始,十日内的食谱安排。大家可以看一看。” 说完这话,似是怕有人不认识字,旁边还有专门报菜名的伙计一溜烟儿念了起来。 莫说吃起来如何,光就这菜名,已经足够诱人,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每一顿都不一样! 吃惯了这几日皇寺施粥的人闻此,甚至都咽起了口水。 他们活了这么久,莫说吃了,就是听也没听过这么多好吃的! 似是为了进一步佐证,旁边的伙计揭开后头一辆马车上盖着的茅草,露出里头一口严严实实的大锅: “按照菜谱,今儿个早上给大家准备的是花茄廋肉粥,再配葱花大肉包。因为怕人多,所以只带了一部分过来,剩下的还在城外的官道上烧着。” 说完这话,伙计将锅盖揭开,霎时一阵热气在寒风中升腾,与此同时,送来诱人的香气。 饶是不少人已经吃过皇寺施送的白米粥,如今闻到这味道,还是耐不住肚子咕咕直叫。 不等众人再说什么,那伙计却是走到旁边的另一辆拉货马车前。 有了先前这番冲击,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伙计移动,死死的盯着第二辆马车。 “先前太尉府的官家已经说过,此次招工不仅由我们醉仙楼肉食管保,包括大家御寒的冬衣,也都由我们表公子名下的天衣阁承包了!” “我们表公子开在临安的天衣阁,衣衫那是比皇商曹家的做工都细致,售卖的价格也更高。可是这次,所有的棉衣全部都免费送给太尉大人招来的工人!” “因为时间紧急,所以这批棉衣来不及绣花,但所有的面料都是上好的绸缎,棉花也是今年的新棉,绝对不会冻着大家!” 说完这段,伙计一抬手,将第二辆马车上盖着的草席也猛然揭开,露出里面堆放整齐的棉衣。 围观众人都是穷苦出身,虽然没有穿过绸缎做的衣服,但在大街上却没少见过达官贵人的衣衫,所以一眼便看出,这马车上摆放的衣服,面料都是极好。 最关键,那棉衣足够厚,一看就是内里的棉花填充十分饱满。 对于这些人来说,吃饱穿暖已是莫大的奢望,更罔论如今吃的这么好,穿的更是这么光鲜—— 没有绣纹算什么?光就这样的绸缎,这样的棉花,已经不是他们平素能够肖想。 然而这时,伙计再次开口: “与其他粥食一样,其他的衣服也都暂时放在官道。因为不知上午报名情况如何,所以我家表公子没有准备太多,只按照前两百人的数额准备了食物和衣服。今日报名最早的前两百人,在登记完毕之后,便可领取食物和衣服,剩下的人,只能等中午的时候了。” 这话一出,就像一根鞭子陡然抽中马屁股,所有人都被马蜂蛰了一般,冲向劲叔所在的报名处。 因为冲得太猛,差点掀翻了桌子。 好在太尉府的府兵及时从旁震慑,这才勉强维持好秩序。 劲叔见此,差点兴奋地握不住笔,一个字连着写了三次之后才写好。 眼见着排队报名的人数越来越多,都领了食物和棉衣随着领路的府兵走了,忽然一人凑到天歌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 “林公子……不知,不知我们这些府兵,可不可以享用这样的食物?” 天歌转头一看,认出说话的人是太尉府的府兵首领张大奇。 于是笑道:“张大人领着手下出力辛苦,自然当得起这些。不仅如此,太尉府府兵这些日子也有工钱,跟西山军一样,按照每日一两银子算。昨儿个算第一天。今日结算工钱的时候,会有专人给各位补上。” 张大奇本想着自己算是府兵,而非招工,一切都是本该做的,所以最一开始提说食物的时候,便没怎么抱太大希望。 可是他哪里能想得到,天歌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也有……而且还比这些工人的银钱更多…… 每个月只有一两银子月俸的张首领觉得自己的腿有点软,甚至都快有些站不稳了。 就在这时,跟在他身后的府兵连忙扶了他一把: “头儿,小心些。若是崴到可就没法干活,啥都没了!” 一听这话,张大奇霎时踩稳当了。 对对对,不能崴到,崴到就没银子,也吃不到醉仙楼大厨做的饭,更没有衣服可穿了! - 有天歌领人这么一宣传,再加上最先报名的人当真吃到了热乎又美味的肉食,还穿上了绵软又暖和轻便的棉服,太尉府招工铲雪的消息一下长了脚似的,在上都城蔓延开来。 仅半日时间,前来报名的人便超过八百。 这其中还有不少家境稍稍殷实之人。 到最后,只由劲叔一个人登记已经来不及,最后天歌直接喊来了四个人,帮着一并记录。 虽然人多,但因为天歌早有准备,却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而且当初天歌在醉仙楼目睹姬修齐和宁馨郡主大闹的时候,因为顺口与小七提说起乞丐之事,便已然记起了这场开年大雪。 那个时候,借雪为自己博名头的主意便已然成型,所以不管是醉仙楼的食物,还是天衣阁的衣物,都在一个月前准备妥当,只等人手一到,便直接配备。 饶是供应加西山军和太尉府兵在内的千余人,竟然也绰绰有余。 - 太尉府在上都城中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消息自然也极其飞快的传到了宫中。 听着李迎勤的奏报,周帝眼睛微眯: “林家那个小子?” —— 感谢@泡芙小阿狸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100话 赏赐与不做 那个少年人,周帝是有些印象的。 初来临安,便跟宁馨和四大公子呛声,还跟姬家那几个小子凑了个什么四大天王。 本以为是浑不吝的小霸王,谁知倒还有几分能耐,写出的诗作竟让黄仲则那老小子都纡尊降贵,亲自上门缠着收徒。 不过仔细说起来,这小子做过的事情倒还不止是这些。 临安潘炳涵的事情出过力,还是林回春的弟子,又跟姬家的亲家徐记有些关系。 种种算来,这小子倒是不简单。 但再不简单,也只是个毛头小子。 想到这里,周帝看向李迎勤,冷笑一声: “就算宋辰时与林家小子又或者醉仙楼有勾结又如何?当务之急,是如何避免这场大灾,而不是同僚之间互相攻讦。” “你有给朕奏说此事的功夫,不妨好好想想,缘何宋辰时能想到法子动员商户和乞丐贫民,解决清雪的问题;而你到现在却连上都那些商户的增税都收不上来。” 听到周帝这话,李迎勤霎时一身冷汗。 他知道周帝如今对宋辰时颇有不满,本以为趁机参奏宋辰时一本,可以让陛下对其忌讳更甚,从而从宋辰时手中揽过抗灾统筹的事情,再把自己手中这征收赋税的烫手山芋丢出去。 谁曾想陛下听到这话之后,生气是生气了,但却不是对宋辰时,而是对自己! 攻讦这个词,无异于直接给了李迎勤一巴掌,不可谓不重。 “按照宋辰时那些人当下的速度,三府的官道最多两日便能彻底清理干净。旁的且先不说,上都与这三府的增税,你且先都收上来!” 见识了李迎勤花钱如流水的速度,周帝是真的恼火。 十二万两银子花出去,什么响动都没有听见,倒是宋辰时这边不用朝廷耗费一分一毫,却办成一件大事,人跟人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 若是李迎勤不抓紧时间收税,只怕姬家拿出的那么多银子都要包不住了。 在周帝的最后通牒下,李迎勤抹着额上的冷汗颤颤巍巍离开了。 周帝略一沉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着人传来胡承修。 “那林家小子如今做的事,你可有所耳闻?” 罗刹司眼睛遍布上都,怎么可能不知这件城中眼下最热闹的事? 见胡承修颔首,周帝终是开口: “你怎么看?那么多食材和衣物,若非早有准备,怎么可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来?” 而且那什么天衣阁远在临安,如今因为三府遭灾,通往上都的路可还没有通。 说明这些东西是早早就备在城中的。 好端端的准备这么多东西,没有其他目的,周帝一点也不信。 找胡承修过来,就是想问清楚那林家小子到底所图为何。 听到这话,年轻的司正大人将自己所查如实回禀: “临安的天衣阁是林公子和姬少爷、徐小姐三人合资所开,因为在江南生意不错,所以准备在上都也开一家分铺。” “半个月前,林公子和姬少爷在来兴街盘下一家铺子,便是天衣阁在上都的选址。” 听到这话,周帝蹙眉:“你是说,那些衣物,是为新铺子准备的?” 然而这话说完,周帝便很快摇了头。 衣服可以解释,那食物呢?而且按道理,也没有哪家铺子会在不知尺寸和行情的情况下,轻易做出上千件棉衣。 果然,胡承修摇了摇头:“不是。” “除夕那日,林公子给皇寺捐赠了五千两银子施粥,元日那天,听闻雪灾之后,又送去一万两银子,和价值五千两的防风寒的药材。” “据微臣从释慧大师处所知,林家小子最先的计划,是捐赠皇寺五千两银子,再由醉仙楼自备食材协同施粥,并由天衣阁出面,给满城丐子和穷人施送棉衣,由此为这新开的铺子赚些名声。” “可后来出了雪灾的事情,林家小儿觉得将这些食物和衣服用以扶持宋太尉抗灾,会给自家铺子带来更好的宣传效果,便以万两银子和五千两银子的药材作为补偿,将本该赠与皇寺的东西转送宋太尉。” 这也就是为什么醉仙楼会早备食材,上都还未开张的天衣阁早备衣物的原因。 周帝闻言不由失笑。 原来如此。 以银子换名声,与其说是林家小子所为,他倒更相信这是姬家老爷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毕竟以林家小子和姬家的关系,再加上天衣阁多少跟姬家沾边,姬老爷子会从后出谋划策倒也属正常。 若是这样算来,且不说姬家、醉仙楼、天衣阁主动缴纳的税金,便是这次他们在赈灾之事上出的银子,加起来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 拿人手短,他若不做点什么,倒还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周帝走至桌前,吩咐周恒磨墨。 紧跟着,四个遒劲有力的漆墨大字出现在偌大白纸上。 “与民添衣?”逐字念完,周恒却是一愣,“陛下这是?” 周恒一时不解,旁边的胡承修却是目光微闪。 林家那鸡贼的小子,倒是难得的好运气。 果然,周帝放下笔,欣赏着自己写的四个大字,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传朕旨意:天衣阁心系天下民众,为商户楷模,特赠‘与民添衣’四字匾额,以兹嘉奖!” 有商户像姬家一样,向皇室投诚,周帝向来不嫌多。 若是此举能激励更多商户向皇室表忠,那才是在好不过。 他不怕这些商户没有小心思,他只怕他们什么都不想要。 - 当初在安平侯府写诗出名之后,因为郭子君放出去天歌打人的消息,导致有一段时间,上都城中百姓对她的评价毁誉参半。 后来她拉出卢光彦和宁馨的事情,才让非议从自己身上转移。 要在上都博得一个好名声,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天歌曾想过,自己联合宋辰时抗灾之举一出,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可她却没有想过,会这么快。 从周恒手中接过周帝亲手书写的墨宝时,天歌不由失笑。 她的杀父仇人赠予她匾额以示嘉奖,啧,她还真是谢谢了。 不过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天歌面上还是感激涕零,甚至迫不及待着人去字画店里装裱,放了震天响的鞭炮红红火火的将匾额迎回来兴街的天衣阁。 尽管这个时候,天衣阁还是一间空屋,甚至连铺子的牌匾都没有。 但经此一举,即使没有匾额,上都所有的百姓也都知道,上都城将会开这么一家有责任有担当的成衣铺子了。 对于林家小子这般受宠若惊的对待自己的墨宝,周帝心中很是欣慰。 连先前李迎勤带来的不快,也一扫而空。 而天歌虽然觉得这匾额讽刺,却也耐不住真香。 毕竟随着皇帝御笔亲书赐字的消息一出,本就排着长队的招工处,队伍一下子绕了两条街才勉强看到尽头,就这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加进来。 到了傍晚的时候,光就报名的人数便已经超过了三千。 天歌及时喊了劲叔收工,毕竟人再多下去,不好管理容易浑水摸鱼不说,她先前准备的物资怕是也要不够了。 与此同时,最早一批报名的两百人也吃了晚饭,穿着棉衣,领着今日的工钱美滋滋回家休息,然后准备明儿个的轮岗了。 而那些观望犹豫太久的人,最终只能看着已经收摊的招工处唏嘘,悔不当初。 - 因为醉仙楼的厨子全都被派了出去,楼中无人做饭,所以这几日天歌与寒山等人说事,都在林府,正巧方便还稳妥。 此刻,天歌半倚在床榻上,听着底下人不断将最新的消息送来,面上却是一点也不惊讶。 “公子果真是妙算如神,先前我还觉得咱们在各府囤放的物资太多,如今看来,倒是刚刚好。”寒山眼中难掩惊艳。 当初公子就说过,不出今日,便会有结果,谁曾想竟是这样一出好戏。 成伯亦是通过今日这般,才弄明白先前天歌为何会说眼前看来是花银子,长久来看是赚银子。 今日之后,不管是醉仙楼,还是天衣阁,都有了皇室背书,这样一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说,地位更是在上都城中水涨船高。 别的不说,光就官府那些人,还有那些勋贵之家的夫人小姐,就得更高看他们一眼。 “不过,陛下既然赐匾,为何只给天衣阁,却不给醉仙楼呢?”成伯有些不大明白。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天歌也没有想明白。 倒是寒山略一沉吟,给出自己的猜测: “许是醉仙楼已经不可再高,天衣阁却才刚刚起步?” 醉仙楼如今已是上都第一酒楼,不管是名声还是背后牵扯的势力,都已经被寒山经营的很好,再赏,也不过锦上添花,倒不如天衣阁更显皇恩浩荡。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今日虽是醉仙楼和天衣阁一道出力,但出面之人却是公子,而且那些人的工钱也是公子以自己的名义所出。陛下怕是看出这一切都是为公子造势,所以这才会送一道东风来。” 而事实上,寒山今日没有出面,一切都由天歌来做,目的也正是如此。 天歌没有说话。 她总觉得不管是寒山说的第一个原因,还是第二个原因,都不会是周帝大方赐匾的真正理由。 更有甚者,她此前已经做好了周帝因此怀疑官商勾结,龙颜大怒的准备。 就连鼓动士子们的请愿书,她都写好了以防万一,哪知道后面却是这样的走向。 “不过,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就行了。” 听天歌这么说,寒山点了点头。 也是,一国之君如果真想挖什么坑,直接下旨惩处就行了,没必要先赏后罚,来一手阴的多次一举。 想到这里,寒山不由开口征询:“那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办?我们还要再做些什么?” 天歌闻言轻笑:“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做不做?”寒山愣了。 这么大好的时机,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可惜了? “多说多错,多做多错,闷声才能发大财。”天歌按了按自己微微泛酸的脖子,“只要保证醉仙楼的食物和天衣阁的衣服不要出纰漏,银子也确保每一个人都分发到,剩下的,等着便是了。” 寒山张了张口。 也只能这样了。 毕竟每一次不管公子做的事情多么奇怪,看上去多么不合情理,最后总能化腐朽为神奇,露出漂亮的一手来。 他只要听吩咐办事就行了。 - 接下来的日子,天歌当真如那日所言,再没有做什么惹人注目的大事。 不过就是整日窝在林府烧着地龙的屋子里看书练字,时不时带点好吃的去养心堂看望林神医,还顺带给慕夫人重新把脉开了药。 姬修齐和徐芮在皇帝赐字之后来过两次。 一次是姬修齐想要掺和进资助宋辰时的事情里,被天歌拒了。 姬家已经背靠周帝,再与宋辰时牵扯,只会引火烧身。 后来这事被姬老爷子知道之后,还特意着人来跟天歌说做得好,让她以后多提点提点姬修齐。 还有一次,是徐芮送来徐陵的信,说是当初天歌留给他让他拆方的册子,已经完全被他破解,一旦这场大雪停了,他便要来上都。 正好这次雪停之后,上都的天衣阁也是时候开张,宋千等人恰好要赶来上都,到时候正好跟着褚流和孩子们一道来。 总而言之,天歌这些日子在府中,过得那叫一个舒坦滋润,脸也稍稍圆了一些,个头更是不知不觉中拔高不少。 而相比之下,林府之外,却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先是各地包括上都在内疯涨的物价压不下来,所有商户不愿意错过这个赚钱的机会,气得周帝大骂李迎勤无能。 紧跟着,李迎勤向上都商户征收赋税,一半人低头缴纳,却另有一半人死命不交,闹到最后,某个夜晚李迎勤回府之际,被几个突然出现的大汉拦住轿子敲了一通闷棍。 第二天,他鼻青脸肿去找周帝诉苦,最后却反被周帝叱骂得狗血淋头。 然而,这些事情,若是仔细论起,都不算什么大事。 真正的大事,发生在李迎勤带着护军,前往其他未受灾的州府征收赋税的时候。 ——感谢@Fairy~小天使的月票!辣么多!感动!鞠躬x5不起来了! 正文 第101话 雪过与打听 因为宁城、平豫、松阳三府受灾,所以周帝特别允许这三府的商人延后赋税缴纳,前三日责令李迎勤追缴的上都的赋税。 尽管后来李迎勤被揍,但周帝却也趁机下令彻查,由此使得先前不愿缴纳赋税的商户为了摘清自己,免得被扣上殴打朝廷命官的帽子,全部缴纳清了增额赋税。 这样算来,李迎勤这一顿打,倒也算是没有白挨。 但是当他出了上都的地界,一切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且不说山高皇帝远,周帝就算真有什么惩罚下来,这一来一回,到了当地州府,还是各地府尹落实。 可是作为当地的地头蛇,这些商户早早就跟官府沆瀣一气,真罚下来倒也无所谓轻重。 左右这银子不交就是。 况且,李迎勤还只是顶上郭芳的户部侍郎,连尚书都不是,又有什么人会给他好脸? 借着皇帝特使的名义,李迎勤倒是得到了一些尊敬,但与此同时,各地知府大人也都半点不沾收税的事情。 弄到最后,府尹们帮着李迎勤将人传唤来,结果这些商户却当着李迎勤的面,又是搓叶子牌,又是下棋,还有喝茶听曲儿逗鸟的。 最后气得李迎勤忍不下去,责令自己从上都带去的人手对这些人动粗。 但强难压地头蛇,更何况,李迎勤顶多算是一条长虫,最后被这些商户揍了个鼻青脸肿,比在上都的时候还厉害。 一连数日没有成效,便是李迎勤再不好意思复命,也不得不在传书中对周帝实话实说。 最后周帝一怒之下,责令西山军副将侯景领兵前去。 可谁曾想,就是这样的举措,不仅没有震慑到那些商户,却反倒使得不少人说周帝暴政,就此揭竿而起。 当然,商户们再闹,也闹不出太大的浪花,最终还是被西山军镇压,银子也为了息事宁人而乖乖缴纳。 但经此一事,周帝却在那些没有受灾的州府,落下了个横征暴敛的名声。 固然有人理解这是为了抗灾,但大多数商户还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认为自家委屈至极。 这么一对比,积极主动的姬家、醉仙楼、还有天歌名下的天衣阁,简直是商界楷模。 - 时间到了元月初十,从上都开始至西南七府,雪势已经慢慢变小。 虽然时下时停,但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动不动就鹅毛翩然。 从上都城到三府的道路,以及西七府的道路以极快的速度疏通。 瞅着那些雇工们留恋的神色,算着还有剩余的预算,天歌倒也没有真到初十这天就停止雇佣,反而让那些已经无事可做的雇工帮着一道去给城西百姓加固房屋。 等一切安排妥当彻底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元宵佳节。 这一日是做工的最后一天,不管是那些贫民,还是以往只会行乞的丐子,都在这次抗灾之事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这份满足,不光是口腹之欲,衣暖食饱,银钱富足,更重要的是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尤其是当官道疏通,他们看到那些灾民的感激之色;当房屋修好,看到邻里的激动与感念。 那是他们以往做工的时候,从未有过的体验。 雪势转小之后,天歌曾去城西看过几次,每次她一露面,便有不少人上来拉着她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 倒不是哭穷,而是道谢。 雇工中很多人都是城西百姓,而天歌这又送东西又帮筑屋的行为,显然在这大雪的冬日,对这些人恩同再造。 于是到了最后散场这日,当得知醉仙楼还有不少存粮的时候,天歌念头一起,让人在城西摆了一整条街的流水,让所有人敞开肚皮吃了个痛快。 - 晚上回林府的时候,天歌坐在马车上,随手撩开车帘,往外头看去。 经历了这一场大雪,尽管相比上一世,上都已经免却不少损失,甚至可以说是所有受灾的州府中,受影响最小的一个。 但如今空荡荡的街道和冷落至极的萧瑟,都全然与半个月前除夕灯会的样子不同。 就连有些花楼上没有来得及摘下的花灯,也失去了光泽。 原本繁华热闹的上都城,以为这一场大学,狠狠地失了元气。 但世间从来没有一霉到底的事情。 元宵佳节后两日,一道捷报在上都长脚疯传——西南的吴悠之乱已经得到平息,易相一行人正在北上回上都的路上。 不同于百姓们听到这消息之后的欢喜雀跃,早就知道这个结果的天歌对表现恹恹。 事实上,西南大劫的消息早就送到宫中,周帝之所以特地选在雪停后公布,完全是为了向百姓们宣告,上天对大周,并不仅仅是惩罚,还有眷顾。 让天歌愉悦的消息,来自揽金阁的蛛网。 据说,徐记的徐陵、林府的褚流和几个孩子,以及带着部分绣娘的孙三,已经从临安出发,往上都赶来。 而与此同时,分布在青城的揽金阁人手,也送来了另一道让天歌没有想到的消息: 青城盼山堂的夫子周燮,也即将在这几日带着所有弟子,前来上都参加两个月后的州试。 一想到青城,天歌的目光不由闪了闪。 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如今李氏已死,赵海也失踪无音讯,赵云珠又被易廷益带走,在不知情的人看来,那孩子已然如同孤儿。 天歌对赵禾嘉谈不上厌恶,事实上,上一辈子她和赵禾嘉无有恩怨,这一世也不过是为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利用,但一想起这孩子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许多,却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具体什么体会,天歌说不上来,便也不再去多想。 反正以她如今这样的身份,倒也没有相认的可能。 相较之下,她倒是对卢家传来的消息更感兴趣。 - 听着寒山的汇报,天歌略一沉吟,忽然开口问道: “罗刹司盯了卢府多久了?” 寒山略一沉吟: “少说也有小半个月了,好像是从开年便开始盯着,但卢家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今儿个卢公子头一次出府,是进宫去见卢贵妃。” 按照天歌先前的吩咐,揽金阁暗卫只盯卢家,所以对罗刹司并未理会。 今日卢光彦终于有动作,他们便一并通报了。 “小半个月……” 天歌的手指一下一下的哒哒敲击在扶手上,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看来周帝,是对卢家起疑了啊……” 寒山闻言一愣,不解道:“公子何出此言?” “半个月前,大金汗王为佐努治病的消息传出,想来不光是咱们收到了消息,宫中那位也知道了此事。罗刹司是周帝的忠犬,周帝不可能自泄,更不会知道消息是我们放出。那么唯一的怀疑对象,便只有卢家那位递折子的公子了。” 天歌还有话没有说完。 按照卢光彦一直以来在周帝眼中的形象,他决计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查出此事,所以不管是卢之南还是卢贵妃,只怕都逃不开被怀疑的风险。 不过话又说回来,直到现在,天歌也没有查出卢光彦为何会知道佐努的事情。 按了按脑袋,天歌抬头看向寒山: “对了慕叔,大金那边近来可有什么消息?” 此次雪灾不是起自西北,而是从西南开始,所以与大周满目疮痍不同,大金并未有任何降雪,自然也未受什么影响。 天歌所问,自然是大金王庭对于三皇子之事的反应。 “据说有人将大金汗王蓄意毒害大王妃的事情捅了出去,束河部落的长老要求汗王给个交代,并有意逼迫大金汗王将太子定下大王妃所生的大皇子。” 听寒山说到这里,天歌不由蹙了眉头: “可是,二皇子那边应该不会同意吧?” 如果说大金大皇子背后是束河部落,那么二皇子背后则是其外祖家罗赤部落,眼睁睁的看着皇位旁落束河,罗赤这边的长老们能答应那才是真的奇了怪了。 果然,寒山闻言点了点头: “公子所言不错,原本大金汗王是不想向束河屈服的,毕竟当初汗王初坐王位的时候,束河部落虽然寄予了不少支持,但也因此从汗王手中获得不少好处。如今汗王有力与之抗衡,自然不至于再次沦为傀儡。” “可是后来二皇子背后的罗赤一方也跳了出来,大金汗王倒是干脆顺水推舟,让人传出欲传位给大皇子的消息,让大皇子和二皇子就这么咬了起来。” “这么一来,最后倒是再没有人留意三皇子佐努了。原本事情因他而起,结果这位却全身而退,成为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一个。” 说完这话,寒山不由唏嘘出声: “先前公子说这位皇子厉害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大相信,也不觉得这位在大金汗王面前有多受宠。可如今看来,不去得罪这位,才是真正聪明的选择。” 为了这个女俘所生的儿子,大金汗王甚至不惜任由另外两个儿子明争暗斗互相残杀。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样的选择与取舍,除了那些草原上的恶狼,又有谁还能做得出来? 天歌闻言笑了笑,也不知想到什么,走到书桌边上,执笔又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着人带去安阳来福客栈。三个月内,若是上次的线人给了答复,那这封信便交给他,若是没有,那便无需再理会。” 这次天歌写信的时候,依旧没有避讳寒山。 “公子是想借着大金三皇子的手对付卢家那位?” 听到寒山这话,天歌笑了笑: “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以示友好罢了。这封信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若我猜的没错,就算没有这信,以佐努的能耐,也必然会查到卢光彦身上。” “在苍狼屁股上拔了毛还想全身而退,卢家小儿未免想的太过简单了些。” 她本是想亲自对付卢光彦的,不过现在他得罪了佐努,倒是由他先感受下苍狼摧残下的人间疾苦会比较好一些。 - 寒山离开之后,天歌想了一想,又去了养心堂。 若在以往,冬日里受寒的人多,养心堂中必然人满为患。 可是这次天歌给大多数穷人赠与冬衣,他们吃饱穿暖,做工锻炼,还有皇寺出面施送的养心堂防寒汤药,开年以来近的养心堂,还是头一次门可罗雀。 乃至于天歌穿堂入室,而守在大堂打盹儿的冬青白青几个还浑然不觉。 林神医正在书房翻看医书。 说起这个,倒是让天歌极其佩服。 外人都说林回春能成神医,是三分实力,七分运气,不然半道出家的庄稼汉怎么能比从小学医的大夫医术还要高明许多。 可唯有天歌知道,饶是到了现在这样的地位,林回春却依旧没有放下研读医术,记录医典的习惯。 倒了杯热茶走到书桌前,天歌一打眼,却瞧见林回春手边的白纸上写了不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记录。 看上去与其平时井然有序的记录习惯截然不同,显然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林回春的心中及其混乱,甚至有着说不出的着急与慌张。 “师父,歇一歇,喝点热茶暖一暖吧。” 天歌将手中的茶水递过去,然而林回春却似才看见她一般,霎时将手边记录的纸塞到医术底下,带着几分惊讶与微微慌乱开口: “好好好,喝,你怎么来了?” 天歌无语:“我都来了好一会儿了,倒是您,看医书专心致志,我都走到跟前了您还不知道。” 说着,在林回春的干笑声中,天歌探了探脑,好奇道: “对了,您方才写的东西是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随便瞎写写,瞎写写。” 林回春不是擅长说谎的人,所以话一出口,便被天歌发现端倪。 不过好奇归好奇,见林回春无意多说,天歌道也没有再追问。 “对了,你这会儿来做什么?不是等过几日才开始授课么?”到了这个时候,林回春才真正回神。 天歌在林回春不远处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我今天来,是有事想问问师父您。” “问我?什么事?” “我听人说,师父在上都给不少达官显贵看过病,甚至宫中的贵人,也由您经手过,我就是想跟您打听打听,卢贵妃……身子如何?” 正文 第102话 怀疑与拦路 听到天歌后半句话,林神医皱了眉头: “你问这个做什么?丫……小子,我告诉你,宫里的弯弯绕绕不要轻易牵扯进去,里头的水深着呢。” “师父放心,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 天歌凑上前来冲着林神医讨好一笑,“是这样的师父,您也知道,徒儿如今开了一家成衣铺子,还受到了皇帝的嘉奖,所以呢,徒儿这心便大了那么一点点。” 见林回春没有打断自己,天歌于是继续开口: “今年四月的时候,不是三年一度的皇商选拔嘛,徒儿就想着冲上一冲,万一牛车变马车不是?但是您也知道,织造司那边这些年来,一直都跟曹家往来紧密,我想要有更大的赢面,少不得讨好卢贵妃。” “但是贵妃娘娘什么也不缺,我若是送物件之类的,怕是反会弄巧成拙。” “后来徒儿这思来想去,贵妃娘娘受宠多年,却不曾有子女傍身。陛下已有一子一女,可见身子骨是不成问题的,唯一的可能便是卢贵妃的身子不易受孕。” “前些日子我不是帮慕夫人开了调养身子的药方嘛,若是贵妃娘娘身子不是那么棘手,徒儿这送一道养身的方子,可不比那曹家更得娘娘的青睐?” 天歌故意说得狗腿至极,果然,林神医蹙了眉头: “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且不说后宫有太医院管着皇室所有人的调养,轮不到咱们这些野路子的大夫插手;便是卢贵妃真请你去了,也别真就觉得自己能力挽狂澜。后妃的肚子,可不是随便一个民妇的肚子,你莫惹火上身才是。” 听到林神医这话,天歌的目光闪了闪,而后极其乖巧听话的应下了这件事。 又跟林回春叙说了几句闲话之后,眼见师父面带疲惫,天歌遂起身辞别。 这一次,林回春倒是与往日不同,没有留下天歌用饭。 - 上了马车,天歌面上的狗腿谄媚霎时一扫而空。 先一开始,她是想直接跟林回春打听卢贵妃的情况,但后来林回春一开口,她便知道,想要直接得到答案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这才有了后面以天衣阁推说之事。 当然,想取曹家而代之的念头天歌没有乱说,但却绝不是通过卢贵妃。 只是以这样的说辞,三言两语之下,林回春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证明了一点。 那就是,卢贵妃多年受宠不孕,必然是有问题的。 而且这问题,并不是卢贵妃的身子不易受孕,应该是有人在暗中动手脚。 否则林回春不会对这件事如此讳莫若深。 天歌靠在车壁上,抬手在小几上轻轻敲击,很快,脑海中便萌生出两个可能来。 作为卢贵妃来说,多年不孕,决计不会是她有意为之。 若卢贵妃没有孩子,最受益的人会有两个,一个是如今周帝的独子,也就是沈贵妃所生的大皇子。 但也正因此,沈贵妃会成为最先被怀疑的那一个,若是被查出,不光卢贵妃会不依不饶,便是皇帝和太后也不会容忍这等对不起魏家祖宗的事情。 而沈贵妃这么些年来却都安然无恙,这便说明,此事应当与她无关。 而剩下的一个受益者,则是卢光彦。 如今卢贵妃无子,卢光彦是被她当作儿子来养育,若是卢贵妃有了孩子,卢光彦势必会成为一枚弃子,到时候,现在所属于他的一切来自贵妃的恩宠,都会属于未来的贵妃之子。 想到这里,天歌的眼睛闪了闪,却又有几分犹疑。 若是如今的卢光彦,或许真的会有这等心思,可在卢贵妃刚嫁给周帝那几年呢? 那时候的卢光彦还是个小孩子,又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更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些? 天歌按了按脑袋。 可如果不是沈贵妃,也不是卢光彦,又会是谁? 难道是…… 周帝? 当这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出现,天歌先是一愣,觉得有些有些不大对劲。 作为一个子嗣稀薄的皇帝,对自己的宠妃痛下杀手可以理解,可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要,未免太狠。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人不是周帝,又有谁可以在宫中做到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就在天歌兀自思索之际,忽然,正在行驶的马车陡然停下。 思绪被断,天歌不由蹙眉,撩开车帘: “怎么回事?” 听到声音,不急车夫吴叔开口,便听前方一道声音传来: “林花师这会儿可方便?” 天歌抬头,正瞧见马车前站着一人,灰色斗篷下,是一张熟悉的苍白俊脸。 说完这话,那人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天歌弯了弯唇,将帘子撩大几分,又后退一点: “外面天寒风大,喻大人上车说吧。” - 自从年前匆匆一别,这大半个月快一月的时间里,天歌便再没有见过喻佐。 知道喻佐虽然身子弱,但却极有主意,所以天歌并不着急。 只要半年之内喻佐能来寻她,那么她便有法子治好他的病。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越晚越麻烦罢了。 但天歌却没有想到,这才一个月不到,喻佐便找上了她。 “喻大人这样当街拦车,不怕被方大人发现?” 经过蛛网一番彻查,眼下天歌已经知道喻佐和方古之间的渊源,当初在徐记花坊的时候她没有避讳,在这会儿便也没怎么遮掩。 以她对喻佐的了解,她越是直白,喻佐的戒心反而越小,也更容易坦诚。 果然,在听出天歌话里的揶揄之后,喻佐并没有生气,反而低声“嗯”了一下,道: “沧州落雪,师父挂心祖宅,昨日刚离开上都,一月之内不会回来。” 听到这句话,天歌不由笑了。 方古昨儿个刚走,喻佐今日便来找她,说明这对师徒之间的关系,显然已经彼此戒备且厌恶到了极点。 天歌示意喻佐抬手,重新给他把了脉: “一个月的时间虽然不长,不过应该足够我帮你将余毒清理干净。剩下的三个月,慢慢吃药调理调理身子,便能与常人无异。” 然而喻佐却是摇了摇头:“不需要清理干净。” 在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不能掉以轻心。 “可以让毒物没有那么严重,但在太医诊断来看,却与以往一样吗?” 听到这话,天歌算是明白了: “你想继续中毒伪装,但听了我先前的告诫,却又怕死,所以才来寻我?” 喻佐沉默几许,最终点了点头。 这话说得直白,但却就是这个意思。 天歌沉吟片刻:“没问题。不过,我有个条件——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具体来说,是我有问题想问你。” 见天歌应下,喻佐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听到问题也没怎么紧张: “我若知道,不会隐瞒。” “我想问的,是先前给你诊病的太医是谁。” - 喻佐愣怔片刻,显然没有想到天歌的问题是这样。 “帮我诊病的人是太医院医正,韩休韩太医。” “太医院医正韩休?” 天歌蹙了蹙眉,这个人她听师父提起过,似是嫉妒心颇重。 当初林回春因为医术高超,得到周帝青眼,有意让他掌管太医院。 然而林回春以想为更多百姓看病为由,推拒了此事。 可尽管林回春拒绝,但因为周帝的高看,韩休还是对林回春记恨上了,后来还明里暗里与林回春比过几次动过些手脚,直到每次都输得极惨,这才消停。 韩休人品不行,但心性极高,容不下别人对自己医术有半分怀疑。 可这样的人,一直给喻佐诊治,却对天歌都可以看出的病情浑然不觉,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韩休这个人,有问题。” 听到天歌这句话,喻佐不由皱了眉头。 他一直以为,是师父给他下的毒太罕见,所以连韩太医也没有看出来,而天歌是林神医的亲传弟子,所以才会一眼发现异常。 可是听天歌现在这话,竟像是师父与韩太医早有勾结。 “你师父哪里去弄这些瓶瓶罐罐的毒药,要我说,指不定这玩意儿就是那姓韩的给你师父的呢。” 天歌随口玩笑,却见喻佐隐有当真的样子,吓得她忙不迭咳嗽一声: “那什么,我这句话胡诌的,你可别当真啊。虽然姓韩的人不行,但乱扣帽子的事情也做不得。” 喻佐点了点头。 见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天歌松了口气,然而紧跟着,却听喻佐继续开口: “韩太医深受陛下和贵妃娘娘信任,在宫中德高望重,应当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天歌眉头一跳,好似忽然之间抓住了先前被忽略的关键问题: “你是说,卢贵妃和皇帝的身子,多年来一直都是由韩休照看调养?” 虽然觉得天歌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喻佐还是点头,再说得详细了一些: “韩太医是太医院医正,陛下和贵妃娘娘这样的尊贵之人,自然得由他亲自请脉。其实说起来,在韩太医坐上医正的位子之前,你师父林神医也曾受请入宫为陛下和贵妃诊治,只是后来陛下想将林神医留下,却被神医婉拒,这才轮到了韩太医。” “不过说来也奇怪,自从那次之后,虽然陛下准允了林神医离去之情,但往后却再没有请过林神医进宫。” “这些年来,林神医在上都给达官显贵和寻常百姓看病不少,规矩是多了些,但却也不是真的为难人,更何况还是陛下。可是当年贵妃娘娘病重,派人前来邀请,林神医却死活不医,最后还是陛下出面调解,才让贵妃息怒。” 这事天歌倒是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如果这般说来,卢贵妃跟自家师父之间,这算是有仇了? “那最后我师父给卢贵妃看病了吗?” “没有。”喻佐道,“陛下知道后也没有因此责怪,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尊着林神医规矩的原因。” 天歌咋舌,是啊,皇家的面子都不会给,其他人又凭什么例外?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 “你说,我师父在请脉之后,明明有入主太医院的机会,却主动放弃了?” 听到天歌再问,喻佐点了点头:“不错。” 天歌不说话了。 以她对林回春的了解,自家师父之所以放弃,只怕太医院这边是一块烫手山芋。 一定是他查出了什么原因,却又不想趟进这淌浑水,这才放弃了这样的好机会。 卢贵妃多年不孕,怕是真的有人在背后操控。 自己若是想借此生事,怕是须得先查清楚这幕后之人。 不过,用一招引蛇出洞试试,倒也无伤大雅。 见天歌陡然沉默,喻佐不由出声: “林花师可是有什么事?” 天歌回神一笑:“没什么,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对了,按照你的要求,我之前配好的方子和药材怕是需要改动一番,所以今日应当无法直接看诊。这样,明日下午,你来府中寻我,我开始帮你施针祛毒。” 喻佐是聪明人,一听天歌这话,便明白她今日不便,所以又说了两句话便推辞离去。 待喻佐一走,天歌当即吩咐吴叔: “去慕府。” - 慕府书房,听天歌说明来意,寒山微微一怔: “公子是想查卢贵妃?可是咱们素来……” “我知道,揽金阁不涉皇家事。”天歌打断了寒山的提醒,“我要查的,是韩休韩太医。” 寒山:“……” 有区别吗? 查韩太医的目的,不还是为了查卢贵妃…… “慕叔,我不知道当年揽金为什么会定下这样的规矩,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接手了揽金阁,所以我更清楚怎么做应当,怎么做不应当。规矩我能守则守,守不了的话,事实上,也没人能阻挡我不守。” 天歌从未跟寒山这样表过态。 所以乍一听这话,寒山还有些讶然与无措。 但很快,想起天歌自打接手揽金阁之后所做的事情,他的隐忧和疑虑慢慢消散。 最终,颔首抱拳: “一切听阁主吩咐。” 阁主的话,在揽金阁有着绝对的权威。 天歌轻轻缓了口气:“多谢慕叔体谅。” 正文 第103话 心意与拔擢 锦安宫。 卢贵妃看着面前一个多月不曾见过的侄儿,心中颇有几分不满。 若在以往,光彦每个月都会来向她请安,可是自从上次陛下赐婚之后,这小子却一直没有来看过自己。 门倒是出了几次,但每次都跟宁馨那丫头有关,若不是今儿个见到了人,她差点都以为这小子都忘了还有自己这个姑姑。 贵妃不是会受委屈的人,心中怎么想,面上便也怎么写。 坐在窗前,卢贵妃看着自己新染的指甲,语笑话凉: “光彦今儿个怎么想起来进宫了?怎么,没陪着宁馨那丫头?” 卢光彦倒是比先前稳重,寻了个离贵妃不远的位置坐下,一边奉茶一边从容解释: “姑姑说笑了。先前流言正盛,少不得要做些事给外人瞧瞧,免得风言风语堵不住。如今外头都在说这场大雪的事情,哪里还有人在意当初那些流言?侄儿自是不用再陪那丫头虚与委蛇。” 一个月没见,卢贵妃总觉得,自己这个侄儿与以前相比,对自己少了许多恭谨敬重,让她有些不大舒服,但奈何卢光彦这话却句句说到她心上,这份疑虑便就此揭过,只当少年人的正常成长变化。 “你要不说这话,我都要以为你是真的喜欢上那丫头了呢。” 接过热茶,虽然理解了些许,但卢贵妃嘴巴却还是不依不饶。 卢光彦轻缓一笑: “先前求陛下赐婚的时候,光彦便与姑姑说过,此举只为安平侯府,而非宁馨此人。君子一言不说,光彦更不会欺骗姑姑。” “只是这些日子西南大灾闹腾,陛下心情难定,贸然进宫怕是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侄儿才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免得给姑姑带来麻烦。” 听到卢光彦最后这般解释,卢贵妃抿了一口茶水,最后的一丝不满也就此散去: “这几日陛下心情不好,你不进宫是对的。” 听到贵妃这话,卢光彦知道先前的芥蒂已经消除,于是不动声色转了话题: “先前侄儿来的路上,听琴心说陛下这些日子都歇在锦安宫,说来说去,也亏得有姑姑这个贴心人为陛下解忧。” 一听卢光彦说到这件事,卢贵妃面上显出少有的羞赧: “你们做臣子的,讲究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一介女流,在这后宫之中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姑姑为陛下着想没错,但且容侄儿多话,您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这些日子侄儿新得了一个将养身子的偏方,若是姑姑不介意……” “我有你不就行了么?” 卢贵妃眉眼弯弯看着卢光彦,以极其温和的方式打断了卢光彦的话,“我对你视若亲生,难道还比不得半个儿子么?” 卢光彦忙道:“姑姑待我胜过亲生,在光彦心中,您的情谊毕生不忘。” “所以说,那什么劳什子方子的并不重要。况且我都这一大把年纪了,这些年没有子嗣不一样过来了?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姑姑万不可如此说,民间尚有妇人六十产子,您如今年华正好,若能为光彦再添个堂弟,光彦倒正好可以毕生所学辅佐之,也算报答姑姑这些年的恩情。” 卢光彦这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乃至于卢贵妃心中动摇,微一沉吟,便笑着道: “你既有这份心,那姑姑也不好再推脱,只是子嗣之事都在命中,到底强求不得。有机会姑姑试试你的方子,不然终负了你这份孝心。” 卢光彦笑着应了,从怀中拿出装着方子的锦盒递给后头的琴心。 又闲说了几句,见贵妃心情不错,卢光彦一边替她添茶,一边状似无意开口: “听说昨儿个李迎勤李大人又在陛下跟前挨批?” 一听这话,卢贵妃不由嗤声: “可不是?这些日子以来,陛下被这草包惹得够呛,好几次本宫都差点劝不下来。若不是因着大灾不好再见血,指不定陛下早就将那只会惹祸的老东西砍了。” 能凭借一手骚操作差点害得大周再起兵戈,李迎勤这夯货也是人才。 “户部这边,按父亲大人的计划,应该是由郭芳顶上来的,结果后来郭家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倒便宜了李迎勤家伙。不过看眼下这情况,待大雪的事情彻底消弭,户部尚书和侍郎的位子怕是要重新换人。” 说到这里,卢光彦看似闲话,余光却留意着卢贵妃的神色: “昨儿个我无意间听父亲说,陛下好似准备等易相回来之后,再敲定户部这两个位子的人选。如果不出意外,这户部尚书的位子,许是会留给沈家那位。” 一听这话,卢贵妃原本灿烂的笑容霎时僵住: “沈正涛?易伯瑾这老狐狸倒真是打的好算盘!” 沈正涛不是别人,正是沈贵妃的父亲,易相易伯瑾的妻弟,如今也在户部任职。 以往陛下拔擢户部侍郎的时候,多次中意沈正涛,但许是为了免受忌讳,沈正涛多次推辞。 如今户部尚书病重,也到了该致仕的年纪,郭芳和李迎勤连着两任侍郎又都不靠谱,能担得起户部尚书的户部老人,也就只剩下沈正涛一人,再推辞,便是有心懈怠了。 可若沈正涛真的继任户部尚书,沈贵妃在宫中的地位必回水涨船高,这对卢贵妃来说,是决计不能忍受的事情。 “你父亲中意谁来担此重任?” 卢贵妃的声音有些冷,卢光彦却是依旧淡淡: “兵部侍郎李泽明。” “兵部?” 尚书之职向来由本司侍郎拔擢,从未有过跨衙司的先例。 “李泽明本就是户部侍郎,曾协理户部尚书一段时间。当年因为兵部缺人,被前任兵部尚书周轩要了过去,如今户部人手不足,再让他回来,也不算坏了规矩。而且不管是李泽明,还是兵部那边,应该都会很乐意。” 前任兵部尚书周轩为了兵部,将本有机会擢升户部尚书的李泽明要去,最后兵部却落到了现任尚书杨峰手上,导致李泽明到现在还是一介侍郎。 尽管杨峰与李泽明关系不错,但这件事终究是李泽明心中的一道坎儿。 先前郭芳在户部的时候,于饷银一事上一直为难兵部,李迎勤又是个不靠谱的。 若是李泽明接管户部,以其跟杨峰的关系,对兵部自是好事一件,所以杨峰定然不会拦着。而李泽明能够如愿,更是不会推诿。 最主要,李泽明如今,是卢家的人。 更准确来说,是卢光彦的人。 当然,后面这些,卢贵妃并没有知道的必要。 “只要不是沈正涛,李泽明便李泽明。”卢贵妃冷笑一声,“回去告诉你父亲,让他等着消息便是。” - 从锦安宫中出来之后,卢光彦面上的淡泊霎时转为阴鸷。 今日他送偏方给卢贵妃不过是试探,却没想到自己这位姑姑,倒是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生子的念头。 由此看来,梦中那次对他的舍弃,倒不像是偶然为之。 不过既然如此,也怪不得他不讲情面。 锦安宫中。 卢贵妃看着面前的韩太医,面露征询: “这么样,这方子可行?” 韩太医闻言捋了捋胡须,沉吟着开口: “从方子上来看,倒是没有什么问题,都是常见的补药,对妇人身子倒是大有裨益,但能不能让娘娘容易受孕,还得看具体用过之后的效果。” 见方子没什么问题,卢贵妃便放了心,而后屏退身边侍奉的琴心等人,取出一匣银子推过去: “前些日子太医给的安神汤药不错,陛下这些日子用完之后,心绪安稳了许多。” 韩太医倒也不客气,接过匣子放入药箱之中,又摸出一个小瓶递送过去,笑道: “娘娘对陛下的心意,这后宫之中怕是无人能及,” 卢贵妃但笑:“若没有韩太医相助,本宫便是有心也是无力。若是陛下有一日问起,本宫自不会忘韩太医的恩情。” 听出卢贵妃话里的,韩太医不由轻咳一声: “娘娘放心,老臣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这样最好。” 卢贵妃抬手放到窗边,透光看了看自己朱红色的指甲,心情似是颇为愉悦,“韩太医若是没什么别的事,便先回去吧。” 见卢贵妃逐客,韩太医躬身离去。 当宫中只剩卢贵妃一人,尊贵的贵妃娘娘面上的笑意转瞬不见。 饶是她千辛万苦固宠,却还是抵不上沈贵妃一对儿女。 元日那天在太后宫中,陛下有事离去之后,太后虽然依旧如先前那般对众人颇为热络,但相较之下,待沈贵妃却更为亲厚。 不仅仅是两人都吃斋念佛,更主要还是沈贵妃的那对儿女。 除此之外,静嫔所生的小公主,在太后面前也颇为讨喜。 原本她还觉得,这后宫之中有陛下的宠幸,即便她一直没有子嗣,一手培育光彦倒也可以保她晚年富贵无忧。 可是如今看来,人年纪越大,便越喜欢孩子,这在以前,太后是决计不会如此的。 而且如今光彦好似也一点一点不受她掌控。 这种所有一切不在手中,不得不被动接受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感觉,让卢贵妃很不舒服。 她必须要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哪怕使用不得已的手段。 哪怕是一个女儿。 毕竟中州大陆上,并非没有女帝的先例。 - 两日后。 随着数道旨意从宫中传出,寒山也将最新的消息递送到了天歌面前。 “李泽明?” 看着手中这个熟悉的名字,天歌微微蹙了眉头,“他现在就已经从兵部调任户部尚书了?” 听出天歌话里的意思,寒山微微一愣: “公子的意思,是这调任的时间早了?” 天歌眯了眯眼。 这何止是早了,而是完全变了! 她若记得没错,这一年接任户部尚书的人是沈贵妃的父亲沈正涛,接替李迎勤担任户部侍郎的,是应该在开春才出现在上都的翟高卓。 而李泽明此人是在易相倒台,卢御史身死,卢光彦成为相国之后,才被卢光彦从兵部调任至户部,掌管国库的。 先前翟高卓在年底被召请至上都,天歌本以为历史发生了偏差,可后来周帝除却赐予翟高卓一座宅子之外,却并未给予他任何官职。 天歌以为周帝是留着户部的位置给翟高卓,这才松了口气。 但谁曾想,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如今李泽明成了户部尚书,沈正涛成了户部侍郎,前者是卢家的人,后者是易相的人,看上去平分秋色,但事实上只要李泽明在,沈正涛这个户部侍郎完全没有说话的余地。 户部已经完全成为卢家的天下。 也不知想到什么,天歌蹙了眉头,追问道: “翟高卓和侯茂彦呢?这两个人可有什么动静?” 虽然易相现在还没有回到上都,可若是在这位老人千里南下的时候,周帝却送了卢家这么一份大礼,多少怕是会伤了老臣的心。 除了同样拔擢易相的人以平衡两派之外,别无他法。 否则就算是易相回来不闹,那些旧臣一派怕也不会答应。 此话一出,寒山面上微微愕然,却还是忍着好奇,回答天歌的问题: “翟高卓顶替了李泽明原先在兵部的侍郎位置,侯茂彦则由吏部文书拔擢至吏部侍郎。” 听到这话,天歌陷入沉默。 侯茂彦擢升吏部侍郎她倒能理解,毕竟周帝本就是想让他从礼部至吏部,先前因为侯茂彦没能从潘炳涵手里拿到银子,周帝将他降为吏部文书也是考虑到这个原因。 可是让翟高卓一介文臣,去兵部做个侍郎,还真是…… 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说起来倒也不奇怪,翟高卓的岳父周轩,是杨峰之前的兵部尚书,这样看来,翟高卓虽是文臣,在兵部却还是有一定的根基。” 听寒山这么一说,天歌不仅没有解除忧虑,反倒是苦笑一声。 若非她知道翟高卓和周轩之间真正的渊源,怕是也要这么想了。 外人都道周轩和翟高卓是翁婿,却不知周轩对翟高卓视若仇敌。 兵部众人包括如今的尚书杨峰在内,都是周轩以前手底下的老人,翟高卓去了兵部,说是有根基,不如说是四面楚歌来得更准确些。 —— 感谢@东陵一小天使的月票!鞠躬! 正文 第104话 父子与风起 当年,周轩仗势欺人,强嫁女儿给翟高卓,最终导致苏锦绣和翟高卓被拆散,苏锦绣难产而亡,而周氏也因为翟高卓而疯掉。 如是种种,旁人或许不知,但天歌经历临安诸事,却是再清楚不过。 换言之,周轩与翟高卓这对翁婿之间,是坏人姻缘之仇,亏负亡女之恨。 “周帝让翟高卓去兵部许是好意,可是他却不知,此举无异于送翟高卓羊入虎口。如今圣旨已下,怕是无法再变,想要破开一道生机,除非翟高卓自有法子,或是易相回来能有补救。” 天歌说完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易相将翟高卓千里迢迢从临安调回,最终却是无意中坑了他一道呢? “公子与翟小姐交好,可要提醒翟大人一番?” 听到寒山这话,天歌忙不迭摆手。 她现在躲着翟高卓父女还来不及呢,还去提点一番? 自从上次林回春跟她说了翟家的结亲之意,天歌见了这父女二人就绕道走了,哪里还能再上赶着去招惹。 万一被误会了,到时候只会更没法撇清。 再者话说回来,周轩纵然与翟高卓有怨,撑死也就是让人在公事上使使绊子,却不会要了翟高卓的命。 天歌还是很相信翟高卓作为一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手的业务能力和职业修养的。 而且相较于这些,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去查一查,周帝为什么如此安排,是谁举荐的李泽明这个人。” 在天歌的印象中,李泽明并非卢家的人,而是卢光彦的人——换言之,他依附的是卢光彦,而非卢贵妃或是卢之南,甚至整个卢家。 按理说,此刻的李泽明应当还是兵部的一名侍郎,陡然爬升到户部尚书,其中必然有猫腻。 - 有了天歌的吩咐,蛛网很快查出结果。 听着寒山道出的人名,天歌一下不明白了。 卢贵妃? 搞什么鬼! 如果她没有记错,卢贵妃虽然对卢光彦有扶持之心,但这一切都是没有子嗣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 然而周帝如今身体强健,卢贵妃也才三十几岁,以后能否有子嗣还尚未可知,所以她向来都是做两手准备。 如今卢光彦甚至还没有官身,贵妃便这样收拢人手,未免操之太急。 一旦被周帝发现端倪,怕是早早就玩折了。 今日她但凡听到是卢之南的举荐,都不会这样奇怪。 可是,卢贵妃…… 想到这里,天歌的瞳孔陡然一缩: “前两天,卢光彦是不是进宫过一趟?” “不错。”寒山点头,“而且韩太医身边的药童说,那天韩休被请去锦安宫,好像帮卢贵妃验看了一道方子。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但正好是在卢光彦走后。” 因为是独自叙话,所以贵妃姑侄说了什么不知,太医与卢贵妃说了什么也不知。 但…… “世间没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对于卢贵妃一介妇人来说,需要她屏退手下人让太医诊断的方子,除却她眼下最关心的子嗣之事,还能有什么旁的事情? 卢光彦前脚刚走,贵妃后脚便让人看方,这方子的来路十有八九便是她这位好侄儿。 只是卢光彦会有这么好心,当真想让贵妃留下子嗣? 答案显然是不可能。 所以这方子,应当只是卖乖的幌子,真正的目的…… “是李泽明。”天歌陡然顿悟,“是卢光彦跟贵妃提说的李泽明。” 不然卢贵妃不会贸然插手政事,除非她真的想迫不及待犯忌讳。 “我明白了。看来周帝中意沈正涛的消息,传到了贵妃耳中。” 不想便宜了沈贵妃,所以卢贵妃从中作梗,而卢光彦恰好抓住了这个时机,将自己的人塞到户部。 不过,以眼下卢光彦云阳学子的身份,何德何能驾驭得起如今的六部尚书之一? 上一世,卢光彦是在宰相任上,才压下李泽明并将之招揽的。 如今的他,凭什么? “让人盯着李泽明,他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随时来报。若是前几日的动向也能查到,也一并递送过来。” 在寒山一脸懵逼的茫然中,天歌又下了一道吩咐。 - 与此同时,卢府书房。 卢御史正看着下人递送来的授令愣怔。 他虽然不想沈正涛担任户部尚书,但这个凭空杀出来的李泽明又是怎么回事? 忽然,有人从外推门而入,卢御史正待生气,但一见来人,却是微微一愣: “光彦?”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卢之南的情绪颇为复杂。 亡妻早逝,留下襁褓中的婴儿,让他手足无措。 得亏有妹妹从旁关照,才让他不至于对着一个半大孩子无所适从,从而可以为公事操劳。 可也正因为此,当妹妹入宫为妃之后,他在府中面对自己的儿子,才发现父子已是相顾无言。 卢之南不是没有想过主动亲近儿子,只是等他留意到还有儿子需要自己照顾的时候,卢光彦已经知事,且颇有主意,对他这个爹变得客套疏离至极。 旁人家还有同桌用饭的时候,可他和儿子却是各处一屋,东西两院两不相见。 这些年来,外人见了他都奉承他养了个好儿子,可唯有他自己知道,儿子如今才名在外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很多事情,儿子宁肯去寻贵妃商量,也不愿跟他这个当爹的说。 包括先前进宫请陛下赐婚,他这个当爹的还是在圣旨降下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 这话他都不好意思讲给外人听。 所以此刻见到儿子主动来寻自己,卢之南一时还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卢光彦并没有等着他先开口。 走近之后,望着卢之南还没来得及折上的纸笺,卢光彦啧笑一声: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您也收到李泽明接任户部尚书的消息了。” 卢之南面对自己的儿子或会无措,但在公事之上,却向来警,于是一听这话,先前的局促不再,蹙眉问道: “你知道这事?” 卢光彦开门见山:“人是我让姑姑举荐给陛下的,但是以你的名义。” “……”卢之南先是一默,而后五味陈杂,“这李泽明……是你的人?缘何先前你不跟爹说,若是你直接说,爹也……” 卢光彦出言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不也一样?” 李泽明依旧坐上了户部尚书的位子。 可在卢之南心中,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作为一个父亲,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在有所求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自己。 只可惜,这么些年下来,光彦没有一次想到过找他。 他还记得有一次从宫中回府,路遇小孩央着父母买糖葫芦,于是他连忙下车,也忙不迭买了一根兴冲冲回府。 那时正值夏日,他怕外头的糖霜化了,回府不及换掉官服,便急急奔去西苑。 可与那小孩同龄的光彦,却没有半分欣喜,讷讷然收下。 可饶是如此,也让卢之南颇感意外惊喜。 本以为父子之间破冰指日可待,却没成想当他隔日再去送糖葫芦过去西苑,却发现被扔在墙角的糖葫芦。 那时,无数蚂蚁攀附其上,就像是在啃噬着他的心。 也是从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与儿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轻易可以缓解。 听着儿子淡然反问之声,位列三公的御史大人噎了一噎,而后几乎带着讨好与小心翼翼征询: “那你今日过来……” “只是告诉您,从此以后,李泽明便是您的人。” 卢之南心神一震,一时不明白儿子这话的意思。 “我如今无有官身,帮了他他也不信,但不落好的事情,我也不会做。”卢光彦颇有自知之明。 听到这话,卢之南算是明白了: “你想让为父代你拉拢此人,日后为你所用?” 虽然父子之间没有过多交集,但卢之南却也明白自己这个儿子有宏图之志。 光彦却素有才华,他也已位列三公,扶持自家儿子更进一步成为百官之首,对他来说并不算太难。 只是此前他纵有这般心思,光彦却从不领情。 如今儿子头一次向他开口…… 卢之南一抹眼角老泪:“你放心,爹会帮你。不管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爹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会帮你得到。” 卢光彦心中冷笑,面上却轻笑道谢:“既如此,便谢过父亲大人了。” 听到父亲大人四个字,卢之南霎时愣在那里,半晌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 等他回过神来,卢光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可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十几年来,他头一次,听到儿子喊自己父亲。 泪水填满了御史大人面上的沟壑,然而此刻从东苑书房离开的年轻人,面上却重新覆上隆冬的冰雪。 以往他少不知事,总是梗着一口气,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四个字,便能换来老匹夫以命相助,何必低不下这个头。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卢之南的为人,一心扑在公事上,撕驳多年,最大的愿景也不过压倒易相,做一个权倾朝野的权臣。 可也仅仅止步于此。 所以一直以来,姑姑从不跟卢之南提说自己的打算。 哪怕他是她的亲兄长。 不过,这也好。 姑姑不敢用的刀,正好留给他来做攀登高位的利器。 - 宫中一连数道任命送出,惊动的不仅仅是卢家,还有来兴街最深处的一间老宅。 看着方大递送过来的消息,冬日里依旧把玩着鎏金小扇的年轻男子皱了眉头: “贺云他们几个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吗?” “陛下未在朝堂提说过此事,下旨之前也没有召见过任何人,贺大人他们几个知道这事的时候,圣旨已经送到了李泽明府中。” 说完这话,见少年面色微冷,方大叹了口气劝慰,“不过陛下到底还是念着老爷子的,不然也不会趁机拔擢侯茂彦,并将翟高卓送去兵部。” 谁知易廷益一听这话,却是冷笑出声: “陛下若真念着祖父,这位子便会留给沈正涛,而不是丢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李泽明。这李泽明看上去是个两不沾的人,但若真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陛下怎会想到将兵部的人拔擢到户部?” “送翟高卓过去,怕也是陛下心中有愧。况且,上头还有杨峰在,翟高卓一个侍郎,又是文官,能施展拳脚的范围又有多大?” 说完这话,易廷益再不多评,转而问道: “祖父还有多久回来?” 这件事,怕只能祖父回来才能解决了。 “还得个五六日。方二说,老爷子在道通之后便启程了,比其他人会早些到上都。” 易廷益闻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叮嘱道: “青城那边传来消息,周夫子他们也已经启程,许是在老爷子回来之后没多久也要到了。这几日那丫头看紧了些,莫让她再跑出去,不然后头闹将起来,便是祖父也要受到牵累。” 藏匿前朝公主,可不是什么小罪名。 除夕之夜闹的那一出,方大可没忘,他也再经不起又一次的提心吊胆,于是应得极快。 但应声之后,方大却没有立即离开。 易廷益抬眼:“怎么,还有事?” “上次您让属下查的那小子……” 听到这话,易廷益当即坐直了身子:“怎么,有眉目了?” 方大点了点头:“是林神医的弟子,醉仙楼慕寒山的侄儿,跟姬家姻亲徐家也有些关系。” 说着,方大将这些日子打听到的关于天歌所有的消息逐一通禀。 事实上,他在除夕那夜听到易廷益的吩咐之后,便一直在查那个抛掷骨针的少年。 但奈何天歌自那之后,除却在城西招工处露过一次脸,迎了一次御赐牌匾之外,再没怎么在人前出现,导致方大一直没能找到人。 还是前几日元宵的时候,醉仙楼在城西摆了一条街的流水席,天歌出面一直待到结束,才被方大瞧见。 听着方大一句一句的介绍,易廷益的注意力却全然放在两个字上。 “天歌?” 若是他没有记错,青城赵家的二小姐,正是这个名字。 方大也在青城走过一遭,跟天歌有过接触,尤其当初易廷益在揽云山涧寻人一月有余,所以方大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临安那林参军的女儿也叫天歌,只是名字一样,却与赵家那位小姐并无关系。而且眼下这位是男人不说,相貌更是出尘俊秀,身手也极为不凡,决计不会是同一个人。” 正文 第105话 邀请与合作 易廷益没有说话,沉默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大不敢打扰,说完这句话之后,也静默不言。 停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易廷益忽然开口: “你方才说,那林家小子在祖父南下之前,曾赠予他祛瘴除湿的药物?” 方大不解,却还是点头:“确有此事。” “既如此,一个月后的归宗宴,以祖父的名义给林府送去请帖。” 方大闻言一惊:“大少爷!” 易廷益眼睛微眯:“怎么,不可?要不,你以我的名义送过去?” 方大张了张嘴,终究默然。 此次易相主动请旨前往西南安抚武清远,一则是不满吴悠打着前齐遗孤的名义招摇闹事,二是为了借此立功,以便跟陛下求个恩旨让大少爷认祖归宗。 老爷子对此事盘算已久,如今公主已经找回,好不容易寻到这样一个合适的机会,只等大少爷认祖之后,正好参加这一年的国试,而后逐渐将衣钵传到大少爷手中。 可是这消息一旦放出,势必会引得易家其他人,尤其是如今大房夫人那边的不满。 届时定有不少人等着从大少爷身上找错处。 以老爷子的名义请人,有理有据,定不会有错漏;可若是以大少爷的名义,林家小子要是不应,必然落了大少爷的脸面,若是应了,却又不免被人追究大少爷和林家小子的关系,万一被人扯出青城之事,那才是最糟的结果。 “放心,我只是认认人罢了,不至于拎不清。” 看了一眼方大,易廷益垂眸掩下眼中思绪。 - 知道褚流和孙三等人要来的事情,天歌早早的便让成伯收拾屋子。 所幸当初揽金足够腐败,上都林府的宅子完全足以安置诸人,而且府中护卫本就有练武的习惯,连给那些孩子准备练武的场地也一并免了。 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当初天歌为防万一,让褚流培养备用的那些孩子事实上已经派不上太大用场。 毕竟那个时候,天歌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从揽金手中接过揽金阁。 但这些孩子终究是不能赶走的,留在府中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随着这边一应事物准备充足,邵琛元的腿也已经好得差不多。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这一连半月大雪。 若是放在以前,定然是半月腿疼无法下床,无异于要了他的命;可开年之后直到如今,他的腿疼还没有犯过一次。 这日复诊完之后,天歌示意小七收拾药箱,洗手的间隙又叮嘱邵琛元: “眼下看来,大邵兄恢复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好,药浴再坚持泡上一月,不出意外便可与常人无异,届时不管出行走动,还是遇风遭雪,都可再无痛处。” 邵琛元听了霎时激动得便要下拜,但一想天歌从来不喜这些虚礼,临到一半却又收了起来。 只是说不利索的话,已经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雀跃与欣喜: “公子妙手回春……琛元,琛元铭感五内,若有机会,定然,定然肝脑涂地以报……” 天歌闻言轻笑:“肝脑涂地倒是不必,不过两月之后,小邵兄武举国试,届时大邵兄恰可前去一观。” 邵琛昉这些日子随着俞庆学习,相较之前已经有了长足进步。 前些日子休沐结束,天歌临了在府中设宴向俞庆致谢,听俞庆的意思,只要邵琛昉如常练习,在此次国试中取得一甲不成问题。 至于武状元,除了这些准备之外,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譬如可能遇到的对手,或是对局的变故等等,所以俞庆倒也不敢说得太满。 不过俞庆向来慎重,能给出这样的担保,对天歌来说已经算是满意。 而且这些日子天歌也曾问过邵琛昉日后的打算,当听到邵琛昉一心想要入西山军之后,天歌最后的一丝顾虑也就此打消。 经历雪灾一事,天歌不管是在宋辰时眼中,还是西山军众人心中,都已有了极高的声望。 若是邵琛昉当真入了西山军,她凭借一番经营,为他谋一个好出路并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这些话,天歌从未曾与邵琛昉说过。 毕竟一切的前提,都得是他自己拿到武状元。 也唯有如此,才能证明他的决心,也才能让天歌愿意在他身上进一步投入更多。 - 从邵氏兄弟住的院子出来之后,喻佐也已经到了府中。 虽然方古走了,但喻佐却还是颇为慎重就,日日出门斗篷兜帽备着,以免被人瞧出端倪。 “你如今每天从制香司来来回回,难道就不怕司中有人发现?那个姓钱的,名字叫什么我忘了,就上次和你一道去徐记那个,他不会背后给你穿小鞋么?” “如今雪清道通,朱、徐、苏三家因雪灾推迟的和大金脂粉通商之事也得以重启,我作为副司正与总监管,奉皇命外出巡检督查,无人敢有异议。” 听到喻佐这浅淡言辞下的强硬,天歌不由笑了: “人道你是小绵羊,却不知你只是披着羊皮。” 能在方古这样阴险奸诈的人手下搏出一片天地,对无有根基的喻佐来说,不是一件易事,也正因此,他注定不似外在柔弱。 “昨日韩休去制香司寻我把脉,没有看出异样。”喻佐道。 天歌将银针刺入喻佐背部穴位,随口应道: “那不正好?你得相信我的医术。我看医问诊是比不上我师父,但有了救治之法,施针的事情我不比老头差。” 喻佐垂下眸子:“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昨日他来,让我想起了你先前说的话。” 天歌的手一顿:“什么?” “我的毒,或许真是韩休与方古同为。” 天歌:“……” 不说了我随口胡诌的? “你看看这个。”喻佐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 天歌腾出一只手接过,拔掉塞子轻嗅一瞬便抛开:“这里头有你中的那种毒。他给你的?” 喻佐轻嗯一声,天歌霎时明白过来,冷笑一声:“还真是尽职尽责。” 方古人不在上都,大人便亲自动手,也不知当初收了方古多少好处。 只是韩休不知,早在喻佐对方古起疑之后,便对他递送给自己的所有东西都留了心,多番比较下来,终于发现药里的气息。 虽然味道极浅,寻常人或许不察,甚至年迈的方古也未曾发现,但对天赋型香师喻佐来说,并不难觉察。 所以一拿到韩休所谓的药,喻佐便对一切了然。 “你跟你师父之间的恩怨我不好过问,不过那姓韩的老东西,你待如何跟他算账?” 扎完最后一根针,天歌坐下来,看向背上已成刺猬的喻佐。 “陛下这几日,比以往焦躁易怒许多,听说昨儿个又在御书房摔了不少东西,对那些质疑他调任李泽明去户部的人很是不满。” 李泽明的调任现在已经不是秘密,所以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但从喻佐口中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天歌还是有些微懵。 所幸喻佐没有故意与她猜哑谜: “这些日子,韩休日日为陛下请脉安神,虽时有缓解,却终究治标不治本。在此之前,陛下性子虽阴晴不定,却从来不会这般暴躁。这件事,应该与韩休有关。” 天歌明白了喻佐的意思。 对一国之君动手脚,那是诛九族的重罪。 而且按照喻佐的说辞,周帝以往没有发躁的惯例,突然这般定然有问题,且以韩休的医术不可能诊断不出来。但韩休出手,只是维系却不根除,说明他或多或少知道这件事,即使不是主谋,也算从犯。 这个罪名,倒也不亏。 只是…… “没有证据,一切都是虚的。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你便是捅到周帝面前,无凭无据也是枉然。” 喻佐蹙了蹙眉,天歌说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眼下来说,他还没有万全的打算。 若是实在没辙,拼着一口恶气,咬着方古和韩休下水,鱼死网破他也干得出来。 只是,这样很不划算。 他好不容易对这世间多些留恋,并不想就这么死去。 “我倒是有个主意。” 听到天歌这话,喻佐微微抬起头,正要说话,忽然眉头一凛,喉头一阵翻涌。 好在天歌早有准备,一把拉过桌上的木盆放在他面前,然后起身蹦开几步。 大块的黑血从喻佐口中吐出,沾染在嘴角越发衬着那张苍白的脸如纸脆薄。 天歌本想帮着去拍拍背,但一想某人已经被自己扎成刺猬,于是收了手,从旁边拿过备好的漱口水和干净的素巾递了过去。 喻佐连吐带咳好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待漱口完毕,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涨红: “多谢。” “道谢的话等你彻底好了再说,你的命可不止一句谢这么便宜。” 天歌摆了摆手,示意底下人将木盆收走,而后走到喻佐身后开始拔针。 “你方才说的主意,是什么?”虽然突如其来那么一下,但喻佐并没有忘记天歌先头说的话。 “你知道,我师父跟韩休有怨。” 喻佐蹙眉:“你想让林神医出面,为陛下诊断病情,由此证明韩休有问题?” 天歌闻言噗声:“前头还说你聪明,这会儿倒木了。我师父若是想跟韩休计较,哪里还会等到现在?而且我也不想师父牵扯进这样的糟烂事里。” “我的意思是,你我合作——你替自己报仇,我替我师父讨公道。他老人家宽宏大量不计较,我却心小难容人。怎么样?” 听着天歌这话,喻佐回头正待看她,却被天歌将脑袋掰回去:“别动,小心银针错位。” 喻佐木然不动了。 过了片刻,等到天歌将所有的针收完,喻佐点头缓声: “好。” 不管天歌是否真的为林神医,这对喻佐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都跟韩休有怨,而天歌没有道理害他——通过对天歌的了解,他知道,就算没有自己,眼前的少年也可凭借一己之力扳倒韩休。 既如此,他也乐得轻松。 天歌弯了弯唇:“既如此,合作愉快。” - 送走喻佐之后,天歌按着眉心窝在榻上思索这两日来的消息。 这一世,太多太多的事情与先前不同,让她不得不多方考量其中牵扯。 按照喻佐所言,周帝如今怕是被人下了毒,但又有谁会有这样的胆子,而且能够收买韩太医对一国之君下手? 若真让周帝成为暴躁之君,谁又会是收益之人? 卢贵妃是最有机会的,而且这些日子据说一直在为周帝熬制安神的汤药,但她动机不足。 毕竟对她来说,留下子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卢光彦更不够格。 那么…… 天歌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差点被自己遗忘的身影,就在这时,成伯从外间急急进来。 “公子,有新的消息!” 天歌闻言直了身子:“什么?” “今日上午,工部尚书贺云去了李泽明府中,前脚刚走,后脚御史台的周靖人也去了李府。可是方才天暗下来,李泽明却从角门出来,一袭灰衣上了马车,悄悄往安平侯府去了。” 这下天歌再也坐不住,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她方才刚一想到安平侯,李泽明便只身去了安平侯府,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这几个月在上都,她顾全了各方势力,甚至大金那边也布着后手,却独独忘记了上一世伺机而动的那匹饿狼。 不得不说,安平侯才是闷声发大财的那一个。 不过,李泽明和安平侯…… 贺云是易相的人,他去李府,定是去探李泽明的口风;周靖人是卢之南的人,目的自然也是相同;可李泽明最后去了侯府…… 天歌蹙了蹙眉头,也不知想到什么:“今日侯府可有其他客人?” 这话便问到成伯了。 先前天歌不曾叮嘱,他们便没有留意,只能现在去查。 然而不等成伯离去,寒山却是匆匆从外头进来: “公子,卢家小儿有新的动静,人去了安平侯府。” “你说什么?!” 天歌猛然看了过来。 卢光彦……安平侯……李泽明…… 难道…… “小七,去拿我的夜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