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剑诛魔传》 正文 特色内功系统说明(个人独创!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主角现在急需一门内功增强势力,在此将本书的特色内功系统做个说明: 内功练气,外功练体。 (一)属性 (1)内功属性分七种属性:金、木、水、火、土、阴、阳(即阴阳五行) 修习内功带来体内增益和运转内功后的出招加成,不为绝对。 五行为基础属性: 金:多为煅塑筋骨,运转后出招更为刚猛无匹,主进攻。 木:多为扩疏经脉,运转后内力使用生生不息。 水:多为补充气海,运转后出招附带冻寒效果。 火:多为增盈气血,运转后出招附带灼热效果。 土:多为厚实皮肉,运转后出招更为厚重,主防御。 阴阳为增益属性: 阴:侧重于精神修炼,运转后出招附带精神攻击。 阳:侧重于治愈,运转后可增强疗伤效果。 (2)内功修习有相生相克之说,五行相生: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五行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阴阳相克。 (3)阴阳属性经常会作为附带属性出现,例如金系内功附带阴属性,木系内功附带阳属性,但主系仍为金系和木系内功。 (4)修习不同属性内功的人对决,则内功属性上并无相生相克之说,即使用水属内功的人与使用火属性内功的人进行内功比拼,并不会在属性上占优势,只看修习内功的境界高低。 (5)同属性的不同内功仅可存留一种,若先修习了水一内功,而后再修习水二内功,会置换掉水一内功。 (6)修习不同属性的内功相生则易修习,相克则难修习。 (7)在江湖中多是修习一至三种属性内功的,能同修三种属性内功的已可称之为高手,修习四种属性的已是凤毛菱角,同修四种属性以上的在江湖中还没有出现。 (二)等级 (1)内功分为四等/乘:下(一般称为基础内功)、中、上、无上。 (2)修习层次一般为一至九重,一至三重为下层、四至六重为中层、七至九重为上层。中乘、上乘还分第十重——无上境界。 (3)单独修习下等内功至上层者与单独修习中等内功至下层者单从内功高强上比较,有一较高下的资本。下中上三等可类推,无上等则与上等有天壤之别,不可比较。 (4)将中或上乘内功修习至无上境界的有跨内功等级一战的可能。 (5)江湖中可称为高手的,多是为将一门内功修习至第十重或是同时掌握三门(即三种属性)内功的。 (三)辅助属性 内功的作用更主要是辅助属性,即修习内功带来体内增益和运转内功后的出招加成。 相较内功,武技/武学更为重要。 武学技能难以数清和分层次高低,在这不立系统区分。 --------------------------------------------------------------- 会抽空整理下书中已出现的各种心法,并附上详细说明。 金:1金光云拂功 2九天神雷功:为当世隐世高人天行尊者感悟九天神雷的浩荡威势所创,属中等内功,内功融入九天神雷霸道凌厉的奥义,激发体内周天的极境,运转内功后,出招隐含雷电之势,合着驭雷九式中的“御雷体”能最大程度地将体内真气化作雷电之力,用于交战。 内功除却心法外另有剑法《驭雷九式》,驭雷九式是大开大合的奔放形剑法,九式皆为进攻招式,配合功法使出,声势浩荡,有睥睨天下的雷霆之威,九式分别为:御雷体、晴天霹雳、紫电青霜、惊雷闪、奔雷九刺、万钧雷霆、雷动八方、雷罡怒剑、引雷诀。 木: 水: 火: 土: 阴: 阳: 正文 楔子 东南海湾一小渔村的木屋内,十余人似正不安地等待着什么。无人说话,除去偶有人拿起茶杯,喝茶,茶杯与茶盖发出暗哑的碰撞声外,便是不知由谁断续发出轻微的叹息声了。 门外突然传来厚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是有人跑来。 大牛猛的抬头,看一眼村长,起身奔向屋门,手刚伸出,只听嘭的一声,屋门被撞开,险些打着大牛。 一个半截黑塔模样的青年想要冲进来,却一个趔趄,大牛急忙一把搀住,青年气喘吁吁,已是精疲力竭。 “来了……”显是还未缓过劲儿,青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不住地大口喘气,“瀛,瀛寇……” “不急,慢慢说。”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似乎想借以缓和屋内的紧张氛围和青年的焦急情绪。 青年努力地平复下心中的慌乱和夺路狂奔后带来的急促喘息。 “那群杀人不眨眼的东瀛流寇朝我们这边过来了!还有不到十里地距离,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摸索到咱们村里来了!”青年一口气将话吐完。 “啊!瀛寇杀来了啊,我们活不了啊!” “糟了,糟了,那些瀛寇丧尽天良,可是老幼妇孺皆不放过的啊!” “村长,林大侠,这可该怎么办呐?” …… 尽管屋中诸人聚在此处,均对此事已有心理准备,但当噩耗确切降临时,众人还是露出了惊慌的神色,难以抑制内心中对于那些索命豺狼的恐惧。 “可探得来了多少人?”那个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并不大,可却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让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我和大壮、小石他们能确定的便有三十之数,远方影影绰绰,瞧得并不真切,约有十数人影。”青年回。 “啊!来了这么多瀛寇!” “这回可真是完了啊……” 疑问声、惊恐声、绝望声、叹气声充斥着这个并不显大的空间。 “静静!大家都静静,听我说两句!”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老村长在村中的威严不言而喻,众人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林大侠,林夫人,此番大劫,村中人怕是无法避过了,你二人武功高强,带上令公子快去逃命吧。我们虽说手无缚鸡之力,可或许还能混淆对方视线,为你们争取些时间,赶紧走吧!”老村长冲着身旁一浅眉剑目、燕颔虎须、白衣渔夫打扮的男子和他身旁怀抱着婴儿的女子恳切地说到。 白衣男子名为林昭言,身旁亦是一袭白衣、长发盘起、端庄秀丽的女子正是其结发之妻林夫人,宁素芳。 未曾想老村长竟会做出如此决定,此言一出,顷刻间,屋中的氛围显得静谧而绝望。 “老村长,您说什么呢,此前咱们已是有所安排,那便照原计划行动。”林昭言断然拒绝,声音依旧沉稳而有力。 “林大侠,你们这又是何苦呢!你们活下来的机会可比我们这些不会武功的渔民大多了,莫要误了时机,快走吧。”老村长双手拨浪鼓般地摇动,并不赞同林昭言的决定。 “老村长这说的哪里话,两年前林某人落难,携妻到此处,若非村长和各位村民仗义相帮,授以渔技让我们谋生,更给予我们一家安身立命之所,恐怕至今我们依旧在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从那时起,我们便是这渔村中的一份子,此番将枉遭流寇之劫,为村中排忧解难自当义不容辞。 老村长,各位乡亲们,时间所剩无多,咱们还是照着事先商量好的做。流寇从陆上过来的,海上并无船只,你们乘船出海定有一线生机,我夫妻二人会去阻截那些流寇,为你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林昭言转换了副神态,说话铿锵有力,语气毋庸置疑! 屋中众人闻言早已热泪盈眶,他们都是极为朴实的渔民,自不会讲大话,说虚话,只会用行动来表示他们心中诚挚的感谢。 十数人不约而同,扑通跪地,林昭言只来得及拦住老村长的身形,却对周围众人无可奈何。 “各位乡亲可真是折煞林某人了。”说罢,林昭言便要携身旁的妻子一同下跪还礼。 “林大侠,林夫人,这跪你们受得起,受得起!”老村长颤颤巍巍的双手同时把住了林昭言和宁素芳,执拗地下跪磕头,二人见无法推却,便只好受着了。 “我夫妇二人尚有一事,需拜托各位,还望众位莫要推辞。”这回却是宁素芳开口。 “林夫人但说无妨。”老村长说到。 “还望众位能带着我这苦命孩儿一同离去,若能觅得无人打搅之处隐居,远离尘嚣,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今后也切莫要让他涉足江湖……不,只要他能好好活下去,也便什么都好。”林夫人递出怀中的婴儿,泪已花了眶。 边上林昭言贴身上前,双手搭于自己的妻子肩上,带着祈求的目光同看向众人。 此刻,众人的目光方才聚焦在那刚满月的小生命身上,孩子这几日间染上咳疾,恰逢东瀛流寇屠戮附近村庄的风声传来,大家的心思都放在防范流寇来袭,对这孩子的关心确有疏忽,此时看来,这孩子在娘亲的怀抱中显得甚是乖巧,除了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咳外,不哭也不闹,不由惹人怜惜。 “林夫人言重了,你夫妇二人是为我们全村的人去冒性命之险,照顾令公子之事,也当是我等分内之事。你们放心,除却你们外,这渔村尚有十三户人家,只要有一人活着,定保令公子性命无忧!若是老身侥幸活命,定将令公子抚养成人。当然老身相信,以你二人之力定能再寻得我们,与我们汇合。”老村长满怀慈爱地接过了襁褓中的婴儿。 老村长的意见自是代表全村人的意见,屋中是各户人家的当家之主,均也随声附和,并拍着胸脯保证,定会不遗余力地去照顾好这小男孩。 “一切就拜托各位乡亲了。”夫妇二人向村人鞠躬致谢。 “还不知贵公子全名为何?”老村长开口问道。 “叫尘儿便好。”却见宁素芳摇了摇头,不知是还未为这孩子取全名还是她不愿说,“村长,若是我夫妇二人未能与你们汇合,莫要告知他我二人的姓名。” 老村长闻言一愣,忽而想起两年前初见这对夫妇的情景,当下也不再多言,颔首答应。 “这玉佩便让他随身带着吧,也算是我夫妇二人留与他的些许念想。”宁素芳从怀中掏出一翡翠玉佩,刻有“尘缘”二字,放入裹着婴孩的褓中,说话间,面颊已是挂满泪痕。 此间事毕,众人便依照之前的计划行动,村中十三户人家分别上了三艘早已备好的渔船离去,而林氏夫妇则是提起枪剑,寻往东瀛流寇来的方向。 轻易解决了几个探路先锋,将对方引将至与渔村相反的方向。 此时,芦苇丛边。 林氏夫妇正落入十二众流寇的合围圈中。相较之前轻而易举的逐个击破,此番面对着配合默契,相互呼应的十二人围杀,林氏夫妇也倍感压力,然,二人背靠背,这一枪,双剑的配合也让流寇们无从下手。 忽而,一刺耳的利啸声响起,适才还围着二人的流寇迅疾四散而开。随后,声响传来方向的似有一片乌云飞速袭来,细看竟是密密麻麻的手里剑! 饶是二人反应迅速,做出了及时的应对,几乎将所有手里剑击落,躲开,林昭言还是在卫护妻子时,左臂被划出一抹红。 有毒! 林昭言迅速做出反应,封住左小臂经脉。 “言哥!”妻子关切地问道。 “无碍。”白衣男子轻拍着妻子的臂膀,安慰道。 “哈哈哈,哈哈哈!”一中气浑厚的笑声由远瞬近,“真是没想到啊,竟能在此处碰见中州有第一神枪之称的林大侠和善使日月双剑的宁女侠,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而今一见,枪剑合璧竟也能做到如此程度,佩服,佩服。” 一戴着黑色面具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衣男子现身二人面前,在其身后,约莫有二十余位东瀛忍者,而堵在二人身后的,赫然便是之前那十二位流寇。 “噢,也真令我没想到,你竟对我们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面对如此阵仗,林昭言镇定依旧,揣度起对方来意。 “呵呵,林大侠多虑了,用中州的话来讲,与你二人相遇,实乃缘分之至。至于为何初见你二人,便如此了然于心,正应中州那句古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黑衣男子解释道。 “竟是如此。”听得黑衣男子话外之音,林昭言已然断定对方并非冲自己而来,却更是愁眉紧锁,怒从中来,出言相讥,“亏得数年前,东瀛闹洪灾时,中州还鼎力相助,可真是只白眼狼!” “林大侠,你可是中了我们东瀛染了剧毒的手里剑,虽及时封住经脉,但也会削减你二人不少的战斗力,若是一时激动冲开经络,更有当时毙命的危险。”黑衣男子善意地提醒着。 “你也知道,此一时,彼一时,而今的中州,朝纲渐堕,草野内斗,百姓苦不堪言,中州的气运已是日暮之时,我看你与宁女侠二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似那般蝼蚁的存在,不若归附于我东瀛,共谋天下大计,我当下便为你解去此毒,如何?”黑衣男子竟是起了招揽之心。 林氏夫妇二人闻言,相视一笑,读透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哼!蝼蚁?滥杀无辜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招降我们?可别痴心妄想了!”林昭言看向黑衣男子,嘴角微扬,目光随而变得深邃坚定。 黑衣男子是杀伐果断之人,见状也不再坚持,摆手示意众人进攻。 夫妇二人,毫无惧意,十指相扣,挺枪举剑! “犯我中州者,虽远必诛!” 正文 第一章 风起云动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西南渝都石府,火光漫天,刀光剑影,血光潋滟。 眼睁睁见着自己的妻儿相继倒于血泊之中却无能为力,须臾刹那恍若此生五十余载,膀阔腰圆、两鬓苍苍的石鑫,不禁有些心沉冰窟、黯然神伤。 赤胆忠心的戎马生涯建勋无数,竟要在这一夜之间倾覆于政治诡谲? 器刃铮铮作响和此起彼伏的凄惨哀嚎将石鑫拉回了现实,石府已全然被血红浸染。 “龙耀!走!能带走多少人便带走多少人!”石鑫朝不远处一身着金色锦衣,身材高挑,气宇轩昂,正与数人交战的男子咆哮道。 龙耀闻声,苍龙之息迸发,剑斩八方,几个内功修为稍稍逊色的当即被剑气划破身躯,殷红四溅,另两个功力高些的则是迅捷后退,暂避锋芒。 只见一缕金芒闪过,龙吟剑已然洞穿前方十数人,龙耀落身于石鑫身旁。 “将军,龙耀无能,未能护住您的儿孙,为今之计,龙耀先带您突杀出去,留得青山,东山再起了。”龙耀深感歉意。 “龙兄弟,你还没看出来么,这些人目标明确,就是冲着我石某人,石家人来的,这是要斩草除根呐!而今,我石家人便也只剩我一个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们势必不会放过的,你们是外人,不亏欠我石府,你们走!”石鑫心如刀绞,厉声道。 “石兄……”见石鑫显是悲怆过度,竟有些站立不稳,龙耀赶忙上前相扶。 大将军的身躯已不再雄壮威武,略显苍老而沉重。 “石兄!” 怎知石鑫突然挣脱开龙耀的搀扶,飞身而出,挥舞起闪耀着银芒的镇魔戟,如猛虎下山般扑杀至一碧玉年岁的少女身前,在空中旋身,使出一记跋扈飞扬,将围住少女的数人扫荡开来,而后一把抓过少女,丢予紧随其后落身而至的龙耀,“龙耀,把你的弟子都带走,你们与我石府无关。” “……”龙耀接过少女,已然不知如何开口。 “爹爹……”少女显是受了惊吓,更不知石鑫为何将她称为外人,一时泪眼婆娑。 “走吧,朝歌,去找你的师兄弟们。”龙耀不再多言,拉拽着少女转身离去。 方才行出数步,却听得后方传来了石鑫的沉声言语,“朝廷昏庸无道,天下间妖魔横行,百姓却不可无辜受累,告诫孩子们莫为仇恨蒙蔽双眼,当韬光养晦,心系天下安危。” 龙耀默然,不再言语,不再回头。 ********* 夜半三更,石府之外一处较为隐蔽的巷道,十余道身影出现在此。 “师傅!” “师傅!” “龙大侠。” …… 见龙耀脚下一个趔趄,身形似已站立不住,竟用龙吟剑抵住地面,强自支撑,后方众人关切地惊呼道。 “无妨,只是力竭罢了。”龙耀道。 “呵呵,真的无妨么?你这么说我便放心许多了。”忽而一阵阴冷凄厉的桀桀怪笑声响起。 “幽鬼?没想到,你们幽冥教也来分这杯羹。”龙耀闻声辨色,已知晓来人是谁,冷声道。 “当然,石府可是一杯好酒,是好酒,惦念的人便不少,我们也自当来贪上一杯咯。”幽鬼笑答。 “怎么,便只你一人前来,莫非你认为以你一人之力便能拦住我们这十余人。” “此一时彼一时,若是放在平时,单你一人就足矣令我头疼,而今……呵呵。” “那你可莫要后悔。”语毕时刻,龙耀已朝着暗处甩出一道剑气。 只见黑影闪动,幽鬼终是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然,明明应是一人,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幽鬼,难不成真是鬼影不成? “飘零,记住师傅说的话,这是师傅最后的要求。”龙耀没有回头,似在自说自话。 而身后队伍中一仪容秀丽的长发男子闻言心中一恸,“师傅……请放心。” 夜色那么深,忽而却有一道耀目的金光划过,撕裂黑暗,是那般决绝,无可匹敌。 只听得一声闷哼,随而听得幽鬼恶狠狠的声音在这巷道中回荡,“龙耀,我要你带出来的这些人为我折去的十年修为偿命!” 声音由两个幽鬼口中发出,但比之方才两个完全难以辨识的身形,已有一个在黑夜中若隐若现。 一边的龙耀悠然落地后,却斜倚于墙,剑锋指向那个若隐若现的“幽鬼”,“飘零,你的对手是他。” ********* 蜀郡,落凤坡。 一身着白袍,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的男子行步于道上。 孤苏澈,无相门的副门主之一,喜游历名山大川,陶醉流连于美景之间,时光与他而言并不重要,因而,他从不骑马赶路,而是细细体味脚下每一步的生息。 数日前,他恰在渝都附近,听闻石府之事,便去一看究竟,见得残垣断壁,血流成河之景竟在两日内都未清理完毕,心中忽而一动,便寻思着回无相门中看看情况,遂踏上行程。 无相门在武当境内,以孤苏澈的脚程需得走上十余日之久,不过,那又何妨? 听得山道两侧密林中近乎微不可闻的窸窣声响,孤苏澈停下了脚步。 “是哪位朋友,就别躲躲藏藏了,林中蚊虫甚多,当心多长上数斤肉。”孤苏澈打趣道。 “取你性命之人!” 嗖嗖嗖! 山道两侧约十数人跃将而出,这些人的打扮显是来自两个不同的帮派,而他们相互间似也有些惊诧。 竟有两拨人马要来取自己的性命,孤苏澈也甚觉有趣,“不知我孤苏澈何德何能,能令你们双方都这般感兴趣。” “将死之人何来那么多废话,兄弟们上!”黑衣领头人道。 “不能伤其性命,生擒!”灰衣领头人道。 “嘿,你们可要商量好呀。”孤苏澈笑道。 然,两方人马虽意见不一,却行动一致,各施所长杀向孤苏澈。 孤苏澈面若寒霜,挥剑出鞘,数道剑光隐现,宛若巨大的折扇,迎刃而上。 刀剑铮鸣已落,白袍却成红袍。 十数具尸身躺倒于地,而那白袍上沾染的鲜血,适才还在这些人体内。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三道人影映入眼帘,见其装扮应是官府中人,孤苏澈长舒了口气。 三人近前后,便翻身下马,朝孤苏澈一笑。 便在这一瞬间,数道隐秘的寒芒显露出狰狞的面容,飞射向孤苏澈。 ********* 西山岛,一草坪上,正在进行一场少年子弟的比斗。 少年所使的均是木质武器,而这比斗也是平日间玩耍的一种把戏罢了。 此时已至最后两轮,剩下的四个少年中要角逐出最后的胜者。 胜者并没有什么奖励,只是享受来自这些少年们的欢呼。 一白衣少年名唤韩天,凭借着已修炼至第二重的金系内功心法,金光云拂功,无往不利,很快便战胜对手,进入最后一轮。 “韩天哥真棒!” “韩天哥威武!” “不愧是韩天哥,太厉害了!” 另一边,一个使唤着木剑、身材略显单薄的少年与一个使唤着大刀、高塔般的少年也决出了胜负,最终身材较为单薄的少年以眼花撩乱的剑技令对方的力量优势无从施展,已巧取胜。 “逸尘,还是你的剑法厉害啊,纵使我们身怀内功,都难以赢过你的轻巧灵动。”高塔少年名为李峰,输给眼前的少年并不气馁,反倒是极为赞赏对手。 “承让。”名为逸尘的单薄少年闻言,眼中闪过一瞬不为人察觉的黯然,旋即抱拳回礼。 最终,便是韩天与逸尘的决战了。 二人均是用木剑,这最终的胜者亦可谓之这群少年中的最强一剑了。 韩天先动了,运转起金光拂云功,木剑上泛起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彩,欲效仿前几轮的制胜之道,一击制胜。 而逸尘却未选择与之硬拼,一个侧翻躲闪开来,而后从侧面进袭。 一击落空,韩天并不意外,招架开逸尘的来剑,旋即全力催动内功心法,转守为攻,暴风疾雨般的进攻紧跟而上,不予对方半丝可趁之机。 半晌后,二人尚未分出胜负,韩天依旧虎虎生威,而逸尘则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更糟的是他手中的木剑在与对方的碰撞下已是千疮百孔,再斗下去不需多时,便当断裂。 此时,逸尘已被韩天附带着金光拂云功凌厉无匹劲势的剑气逼得纵跃腾空,见得韩天手中的木剑泛起淡淡寒芒,显是要使出流星式,自己在空中无处借力闪躲,若是遭中则必输无疑,忽而脑中灵光一闪,心有定计。 只见两道寒光同时划过天际,一道往斜上方冲去,正是逸尘方才所在的位置,而另一道却是往地面上冲去,逸尘借流星式加快了自己落地的速度。 随而剑转偏锋,划出一道弧线,直往杀至跟前即将落身而下的韩天脖颈处刺去。 胜负即将揭晓。 终,韩天的木剑剑锋悬停在了落坐于地的逸尘脑门前,而逸尘的剑同他一般躺倒于地。 韩天的手朝逸尘伸出,“我们之中,唯有你无法修习内功,可没想到你依旧这般厉害。” 逸尘愣神片刻,便把住韩天的手,站立起身,淡然一笑。 “承让。”韩天道。 “噢噢,韩天哥哥最厉害!” “韩天哥哥好棒!” “逸尘哥哥也很厉害呢!” “对呀,逸尘哥哥只是不能修习内功,不然说不定也能和韩天哥哥一样厉害。” …… 草坪不远处,正有两个老者在树荫下纳凉闲聊。 “你怎么看?” “呵呵,小孩子间的玩闹,有什么看头。” “非也非也,我见你可看得入神呐。” “嘿,还是不错的,天儿和尘儿这两个小娃娃都不错。” “可惜啊,尘儿方才那一手足够惊艳,也足矣致胜。” “既然他收了手,那输了便是输了。” “他是怕伤着天儿。” “这是孩童间的比斗,输赢不重要,若是生死相博,他此时已是个死人。” “你是说他生死相博时亦会手下留情?” “或是因痨病隐疾导致不能修炼内功之故,尘儿在年轻一辈中的剑法可谓超群,但他没有什么好勇斗狠之心,放在里边可谓是宅心仁厚,心地善良,放到外边去,说句不中听的,便是伪善懦弱。” “你这话可过了些啊,尘儿不是不能修炼内功,只是确实难寻合适于他的,尘儿也非天资过人,全是依靠着自身的努力与坚持才换来而今这般能耐的,原因也仅是因为他不想因没有内功而落于人后。” “罢了罢了,不与你争,这内功要是这么好寻,岂会到现在还没着落?不落人后,若是不出岛去,在这安度一生,也无甚区别嘛。” “……这倒是。” 忽而,远方传来了若隐若现的埙声,三短一长,颇为急促。 “这是……” “有敌来犯?且去看看。” 正文 第二章 桃源不再 在远离朝堂的江南一隅,太湖西山岛的山峦深处,一座村庄临崖而立居于谷中,此谷各处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一路上亦是风物佳胜,是个世俗难见的美景圣地,谷中人名之潇湘。 谷内居住的年长之辈不少是些曾名动江湖的人物,厌倦江湖纷争归隐于此世外桃源,谷内年轻幼小一辈要么是谷中后代,要么是这些年来因各种原因收养而来的孤儿,岛上亦有多处村落也是一般景况。 一扎着头巾、村姑打扮的老妇,提着一篮子刚从菜地里挑拣而来的新鲜蔬菜和刚从鸡窝中掏出的数颗鸡蛋,徐徐走向自家的木屋。 忽听得身后密林中嗖嗖风响,似是猜得身后来人,便未回首,继续前行。 “尘儿今天还去采摘了山笋啊,有心了。那今儿我们可有笋汤喝了。”待得少年轻步点地落身于前方时,瞥见其背后竹篓里于一堆草药中显得突兀的山竹笋,露出慈祥的微笑说到。 “嗯,好。”被唤作尘儿的少年答到,随即“夺过”老妇手中的篮子,搀过手陪同她前行。 老妇名为霍隐娘,也不可谓之老,仅是两鬓斑白,容颜略为憔悴,显得有些老相,但那双锐利的眼似是历经沧桑,看穿看透了一切。 这是个束发少年,身着浅蓝布衣,浅眉剑目,相貌平平,稚气未脱,他便是霍隐娘的养子,姜逸尘。 对于幼时姜逸尘并无太多记忆,模糊中仅有一个老人的和蔼面庞,可惜他已知晓这位老爷爷已辞世十余年之久,村中人对姜逸尘的身世亦知之甚少,诸多在西山岛上的这般年轻人都可用四个字概括“凄楚遗孤”。因而,自姜逸尘记事起,便与霍隐娘母子相依,名字亦是由其所取,岛上长辈都唤他“尘儿”,年纪稍长些许或是与之相仿的称之为“逸尘”,比之年幼的则唤之“逸尘哥哥”。 眼眸中那充满朝气的身影跃动着踏出门去挑水劈柴,手中轻盈舞动的菜刀却缓缓停下,一声轻叹,老妇陷入沉思,想起了十三年前初次见到这个少年的画面。 那年,她已经避入岛上三年,三年里她过得浑浑噩噩,行尸走肉。 她实在难以忘却这一生中于其最为重要的丈夫和儿子在三年前的雨夜弃她而去。 尽管在去年,老伯特来告知她大仇得报,取来仇家的伴身之物以示证明,但离世的亲人终究无法归来,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日日夜夜缠绕其心,苦不堪言。 直到那天,她瞥见了眼前的这个男孩,是的,仅是匆匆一瞥,她便如遭雷击般抖擞了精神,决意将为这孩子治病,将之抚养成人。 那一日,天色晦暗,空气低沉得让人窒息,雷鸣电闪,一场雷雨即将降世。 正巧,老伯又带来了十数个小孩让村中人认养。以她上岛之后的状态,老伯自是从未唤她前来,自也不敢让她认养。 那天,她祭拜完丈夫和儿子归来时,恰逢此景,一眼瞥见那个男孩,见其脸色白青,不同于旁边的那些或是哭哭啼啼,或是四目张望的孩子,他埋着头,紧闭双唇,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痨病!是的,这孩子,竟也在这般年纪便得了痨病!他仿佛使尽浑身解数在憋着咳,竟是这般倔强。 她仿佛失去理智般推挤开围在前方的村民,窜入孩群中,一下扑倒跪抱着那男孩,颤抖着,啜泣着。 双手扶着那孩子的脸颊,泪水已淌出双眼。 周围村民似被她吓到,但因老伯尚未表态,没有将之拉开。 男孩有点儿惊慌,终是抑制不住难受,别开脸,费力地咳出声来,些许唾沫落在她手中,溅到她脸上。她浑身一震,似是怕失去什么宝贝搬,一把将孩子的头揽入胸怀,回望老伯,“老伯,这孩子,我来养!“似是恳求,却又坚定异常。 老伯眼里闪过一丝不解后,旋即露出了豁然的神色,轻叹口气,默许了她的恳求。 十三年,弹指一挥间,男孩的痨病虽未彻底根治,留下些许隐疾,但也算是茁壮的成长了。 原本,她以为能守着这孩子安逸地渡此余生,但而今看来恐成奢望,远离江湖,终不是脱离江湖,岛上的人逃不开江湖,这孩子也逃不开。 两天前,给岛上输送物资的船上竟混入了天煞十二门的细作,虽发现及时,将之擒住,却未拦住其自杀。此事虽说尚未给岛上的人带来任何损失或伤害,但也说明这个远离江湖的世外桃源已然进入了外界势力的视线之中。 让她忧心的还是作为老伯左膀右臂的军师——易忠仁,拗不过众人的关切所吐露的消息,一个多月前西南渝都石府遭逢大变,这是近年来道义盟多地分部遭受侵袭,乃至被击破覆灭的一道缩影,此次石府的覆灭可谓是让道义盟雪上加霜,令人不安的是,近来不少冲突中可隐约捕捉到来自朝堂影子,在这股巨大暗潮的助力下,道义盟和友盟势力屡屡吃亏,却难以做出有效反击,原有的铁桶般江湖体系屡屡出现破绽,几将支离破碎。 江湖局势紧张,道义盟腹背受敌、四面楚歌,老伯并不希望这些消息传入岛上,而易忠仁是迫于无奈才妥协松口,岛上众人心生惶恐,不少人便想重出江湖为老伯分忧。易忠仁思虑再三,最终同意从岛上选出一些精兵强将外,加数个值得栽培历练的青年才俊,前去相助道义盟摆脱眼前的困境,并定于三日后启程离岛。 …… 午膳过后,隐娘终于还是开口了,“尘儿,这次你就跟着你仁叔去吧,去看看老伯那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顺便去见见岛外那精彩纷呈的世界。” “可是,娘……”姜逸尘紧锁着眉头,他从村里人口中得知,隐娘自认养他后,精神状态方才好转许多,但当雨季时分,却常见她借酒浇愁,身子骨更是一年不若一年,此般景况,他若离去,岂非不孝。 未等姜逸尘说出后面的话,隐娘便已知晓他所担忧的事,出言打断道,“孩子,娘能照顾好自己,也会少喝些酒的。娘知道,你愿守娘终老,但你不想去寻你的亲生父母吗?他们当年也是出于无奈,为了保护你才弃你而去,这些年来老伯只探听到他们最后现身于东南海湾一带,他们很可能还在世,你不想见见他们么?” “我……“话至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隐娘的话语触动了姜逸尘的心弦,不禁思绪万千,他只知晓父母当年为了救村里的乡亲父老,不得不将他托付于村里人,二人则与东瀛流寇进行迂回厮杀,为更多人争取逃命的时间与希望。传言他的父母与流寇周旋了七天七夜,而流寇的增援却是源源不断,因而,他们几乎没有可能敌人的围剿中逃得性命。而今隐娘与他所说这些,确为后来所打探到的消息,还是隐娘有何隐忧,执意要将他支开? 对于亲手带大的孩子,隐娘自是早已洞悉姜逸尘心中所念,苦笑叹息,“傻孩子,你心中所犹疑的东西太多,在江湖上,事事确应有所防范,但是当断则断,犹疑不决必将付出代价,今后出去了可真得改改,要么坚定的选择相信,要么便选择去探寻真相。你父母的消息确是老伯亲口告诉我的,娘怎会想着将你支开,娘也希望你能陪着我一辈子,但,那只是曾经,江湖,终究不是想离开就能离开得了的呢。” 隐娘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西山岛已不再隐蔽,老伯而今也是腹背受敌,不出意外,道义盟的势力在各地间的联系将会被渐渐隔离开来,逐个击破,西山岛迟早将沦为各方势力交碰的战场之一。岛上的人也需逐步撤离,另觅隐世之处。还有一战之力,想挺身而出相助老伯的老骨头,则会再入江湖。你现在提前出去历练,能更好地应对今后的各种局势,也可以趁此去寻寻你父母的消息。听娘的话,出岛去,闯一闯。” 游离的眼神在长久的沉默中挣扎,几分踌躇之后慢慢变得坚定,不再多言,姜逸尘选择遵从霍隐娘的抉择。 翌日清晨,姜逸尘拾起隐娘前晚为其备好的行囊便踏上了行程。走时,不爱多言的他也只是对其说了句,“娘,孩儿每年都回来看你的”便不再回首,毅然前行。 隐娘笑了,笑孩子的孝顺,但也笑他的痴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踏上江湖之路后,时间便不是自己所能支配的了。 随着姜逸尘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眼泪已模糊了视线,隐娘不由回想起那年她认养这男孩后,老伯寻上她,曾与她说过的话,这孩子的父母希望这孩子能远离尘嚣,至少不要涉足江湖,她便为这孩子取名“姜逸尘”,姜是那位老人家的姓氏,而“逸尘”二字,则是希望他能远离江湖尘缘,安然于桃源享乐,然,世事难料啊。 背转过身,不让眼泪滑落,自我安慰着,让尘儿自己去闯荡,总要好过将来陷入莫名的绝境之中吧。 正文 第三章 离前变故 流水潺潺,草树萋萋,知晓西山岛存在的人都称之为世外桃源,可见绝非浪得虚名,岛上一步一景,处处可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夺人眼目、沁人心神。 行路到一小崖前,姜逸尘不由驻足,深吸了口气,浑身的细胞仿佛都被冲洗净化了一般。 小瀑布喷洒而下,映照着日光,彩虹莹然眼前,此处名曰采雾崖,在此生活了十余年,直至离开时才发现此般景色如此让人陶醉。 小时候最喜欢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来此玩耍戏水了,离去前自当与他们道个别,还有那些大伯大婶们。念及此事,不善人情世故的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 山道间,偶遇两小屁孩。 虎头、虎妞:“逸尘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呀?” 姜逸尘:“哥哥要出岛去。” 虎头、虎妞:“出岛干嘛呀?” 虎头、虎妞:“岛外好玩吗?” 虎头、虎妞:“逸尘哥哥能带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根本没有再开口的机会,姜逸尘逃也似的离去,留下身后两小孩带有回声的呼喊问话。 …… 叠翠潭。 顺着流水而下,水势渐大,前方有个约七八丈的落差,水流扑腾而下,这是岛上最大的一处瀑布了,瀑布下是一十丈见方宛如翠绿欲滴宝石般的湖泊,名曰叠翠潭,常有老者于此垂钓。 一老叟正坐于潭边礁石上,闭着双眸,杆子垂于一边,静待鱼儿上钩。 老叟:“尘儿,这是,要出岛了?” 姜逸尘:“是,特来向吴伯告别。”对老叟并未回头,却已知晓他背着行囊准备出门毫不吃惊。 吴伯:“噢,那帮我采二十株水竹芋来,小心根别给弄断了。” 姜逸尘一愣,但也没多问,几个起落间,将一堆水竹芋放入吴伯身边的竹篓中。 吴伯:“家里的池子有点脏,需要水竹芋清一清。” 姜逸尘随即了然,冲着吴伯抱拳,便欲转身离去。 吴伯:“采这些个花草,便有些喘气了,出去后还是得寻门厚实内息的功法打好底子,与人相博切记速战速决,不可恋战,难以力敌便智取,实在打不过……就跑!” 姜逸尘再抱拳,吴伯默然点首,“去吧。” …… 一菜园上。 姜逸尘:“王叔、王婶,我要跟仁叔出岛去帮老伯了。” 王叔、王婶:“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加油,隐娘那我们会帮忙照看的。” 姜逸尘:“嗯,那就拜托王叔和王婶了。” 王叔、王婶:“欸,都自家人,说哪里话呢。出去外头,没必要时也别太拼了,可顾着自己的身子,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大的折腾。” 姜逸尘:“劳王叔和王婶费心了,我会注意的。” 自己的身体状况,可还真是让大家伙担忧啊。 …… 集市上一茶铺。 李大娘:“尘儿这是要上哪呢?还背着个行囊,要出岛去了?” 姜逸尘:“嗯,大娘,我要和仁叔去老伯那了。” 李大娘:“哟!这是要进江湖呐!唉呀,隐娘咋放心任你这么去呢?!” 姜逸尘:“……” 李大娘:“唉,江湖险恶,而且现在局势动荡,你没江湖经验,出去后多听多看多学,要收敛、低调,不过这两样你倒是都有。喏,这些烧饼带路上吃。” 姜逸尘:“嗯,谢谢大娘。” …… 集市上一铁匠铺。 老郑:“逸尘这是要出岛呐?要不要在我这捡两样玩意儿?” 姜逸尘挠了挠头。 老郑:“嗨!过来,有啥不好意思的。挑挑看,别看不起老哥这的玩意儿,材质上是没法和岛外的比,但手艺上绝对是没得说!这把长枪如何,还是这把铁剑?” 接过老郑丢来的两把自己使得最顺手的兵器,姜逸尘依次耍了两下,对长枪更为爱不释手,但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将长枪递还给了老郑。 老郑:“诶,喜欢就带上啊,两把都带着吧。” 姜逸尘:“老哥这长枪确实趁手,但是出去外头后,长枪不便携带,还是不用了吧。” 老郑:“这倒也是。这样,我再给你弄把匕首,短匕藏裤腿里,以备不时之需。” 姜逸尘难拒好意,最终还是等着老郑打了把相当袖珍的短匕出来,入手后,手感亦是绝佳。 抱拳,谢别了老郑。 …… 总算是走出了村庄与集市,接下来的路途上便没有多少人家了,姜逸尘却像是获得了解脱与新生,长舒了口气。真是应付不来这些邻里乡亲的热情,但还是颇觉感动,就要离去,还是有些不舍。 时至午间,细细碎碎的树影透射而来的阳光让人无法抬眼,姜逸尘特意提快了脚步,得在傍晚前赶至岸边寻到易忠仁一行。 猛然间,树林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照声源远近与声响大小判断,应是动物或人在树林中快速穿梭所发出的,猜想应是有人在林中捕鸟或动物互相追逐所致,姜逸尘便也不放心上,继续赶路。 然,那林间的声响并未停歇且越来越急促,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突然,一道灰影在姜逸尘眼皮底下,从左侧的林子闪入右侧的林子,一粉色身影紧随其后。 “好像是馨儿,跟上去看看。”似乎瞧见粉色身影是邻村小妹张雨馨,姜逸尘思忖片刻后,跟着窜入林中,飞奔追去。 丘陵稻田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朝着海岸边飞奔。后方的粉色身影似已到达体力极限,渐渐和前方的灰影拉开了距离。若对方事先有所准备,便可从海岸线边乘船逃去,如此便无从知晓此人的来路和目的了。 莫非又是探子?是前不久被抓住的那天煞十二门细作的同伙还是其他敌对势力? 张雨馨不再犹豫,立身提气,将手中的剑向前打出。 铁剑呼啸而出,朝着前方的灰影飞去。 感知到了身后的危险,灰影第一反应就是闪身避开,然而飞剑来势猛而快,待他转过身来想踢开飞剑时,已为时过晚,右小腿已被刺穿。 闷哼一声,灰衣人向后跌去,扶着腿,眼神中透着绝望与不甘,拔出腰间的匕首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失败就意味着死亡,这便是他们的宿命。 张雨馨眼看情形不妙,却也无力阻止,只剩一声哀叹。 倏地,一股劲风从身后刮至,适才在道上碰见的身穿浅蓝布衣的少年已闪至她身旁,而前方的灰衣人像是受了惊吓,定住了身形,手上的匕首悬停在脖颈上,难近寸许,仅可见一点猩红。 灰衣人心中一惊,知道自己是被封住了经脉,这远距离的点穴功夫他倒是见识过,而这封经脉之法仅可封住一会儿,难以长久,但以他的功力和现在的疲惫状况却也无力去冲破这封锁。 自杀未遂,灰衣男子眉宇间闪过一丝解脱,旋即又是苦笑,虽然免于死亡,但落入道义盟手中,怕是还不如死了来得轻松。 张雨馨转忧为乐,撒着欢快的步子取出腰间的长鞭,蹦向前方愁眉苦脸的灰衣男子,两者的表情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姜逸尘看得忍俊不禁。 “逸尘哥哥,还好你跟过来了,差点让那家伙自尽了,那我这一路可白追了。”张雨馨边说边麻利的将那灰衣男子捆成粽子。 “搜搜他身上可有什么东西。”姜逸尘收起铁剑,向张雨馨说到。 张雨馨的手本已伸在空中,闻言一时僵住,白了姜逸尘一眼,收回手,双手抱臂在胸,扬起下巴不客气的对姜逸尘说到:“你自己来,哼~” “你不是最爱搜东搜西的吗?”姜逸尘汗颜,轻声嘀咕着。 张雨馨竖耳,又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大步离去,当然,临行之前把可怜的灰衣人给踹晕了…… 陪着张雨馨一路瞎聊,一路拖拽着灰衣男子前行,总算来到了离渡口不远的归雁林,薛青茅屋所在之处。 “可真是个体力活,这死丫头还不帮忙!”姜逸尘调整着呼吸,暗自鄙视着这邻村小妹。 行至茅屋之前,只见一白衣中年男子,立身于屋门前的长座椅处,挥毫题字。 男子长发披肩,面骨消瘦,看似一文弱书生,毫无半点江湖人的样子。见其相貌,不熟识的人,绝不会想到,这苍白病容之下掩盖的血腥过去。孤霜剑客——薛青,曾一人在雪夜独挑四大高手,鏖战三个时辰后,将之一一斩杀,但因体力透支、失血过多,昏倒于积雪之中,隔日才被寻得救出,因此落下寒疾,畏寒、体力不济,终为老伯退守山林,而今则是道义盟在西山岛上的负责人。 随着步履声的临近,薛青移转视线,一个身着粉衣绑着双马尾的清秀少女,携着一个浅蓝布衣的束发少年,旁边地上昏倒着一个灰衣男子的古怪组合,映入眼帘。 正文 第四章 独探敌巢 “尘儿、馨儿,你们这是?又有探子?”薛青皱着眉头,站起了身,缓步朝三人走去。 “薛叔,这是我们岛上人群、村落分布点,还有一些险要地处的简图,从这探子身上搜出来的。”姜逸尘快步将已被折腾醒的灰衣男子拽至薛青面前,同时将一纸卷递出,恭敬地说到。 薛青神情肃穆,接过纸卷,摊开来看,脸色渐变铁青,双手竟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短短几日之内已是揪出了两个探子,若是同属一势力倒也罢了,若是两方势力的话,那这西山岛还能否再待下去?”心中这么思索着,薛青并没有当着孩子们的面将这些担忧说出来,却不自觉地散发出森然的寒气。 “薛叔!”张雨馨和姜逸尘从未见过薛青流露出这般肃杀之气,不自觉地向后退却,馨儿甚至被吓得叫喊出声。 被战栗的叫声唤醒,薛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向两孩子展露放松柔和的笑颜,“抱歉,叔有点被气到了。” 薛青从衣袖中取出一精致的葫芦埙,凭借内力将埙声吹向远方。 不多时,一渔夫打扮同一农夫打扮的中年来至薛青的住所前,将那灰衣人拽入茅屋,而两个少年只能在外边侯着。 屋中并无太大声响,仅过一盏茶的功夫,门便打开了。 果然是最令人担忧的结果,这灰衣男子是红衣教所属,而前几日抓到的则是天煞十二门的探子,已是有两股敌对势力找上了西山岛。 在吐真剂的药效下,灰衣人还吐露出归雁林里他们有个聚点,庆幸的是这探子也刚溜进岛中不过数日,只顾着四处去踩点画图,还未来得及找到那聚点与组织碰头对接。 “馨儿,你去渡口附近,找到你仁叔,让他带上些人过来。一横、云峰、尘儿,你们仨随我先进林中探探情况”薛青很快做出了安排。 “是。”刘一横、江云峰、姜逸尘立即领命而去,张雨馨想和大家一起去探险,然而也不敢违拗薛青的指令,悻悻离去。 随着寻找的深入,四人各自分散。 姜逸尘孤身来到一废弃多时的矿洞口,依稀记得小时候来过此处,那时矿洞是被黑熊据为巢穴,加之洞穴所处算是归雁林中较为偏僻之隅,便少有人会去查探。矿洞应是不小,极有可能为红衣教探子的藏匿地点。 依之前与三人分开时所约,姜逸尘砍下一根较长的树杈,立于洞口不远处,再在地上划了个指向矿洞入口的箭头,这才向矿洞入口走去。 踱步进入矿洞中,毕竟不知有多少敌手,且不知对方武功深浅如何,姜逸尘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往洞中深入。 矿洞是往下部斜入的,下行几步便有个拐点,拐过弯后,矿洞外的光线便无法照到,起初,姜逸尘几乎是摸着黑前行,幸而,再往下行不多时,便可见到微弱的光线摇曳,应是来自于更深处火把。 贴墙而行,只见墙壁上已隐隐灼灼出现了个人影,姜逸尘并未着急动手,而是屈身下探,依稀听得微弱的呼噜声,姜逸尘嘴角一抽,不由愣神,竟会让这种懒虫把风,也是醉了。 光线果然源于喽啰头顶不远处挂于洞壁上的火把,蹑手蹑脚贴近这睡着的把风喽啰,姜逸尘还未下手,而是再往里部探了探头,看清与下个守卫相距三四丈的距离后,轻舒了口气,这么一来他便能悄无声息地一一将之收割了。 为以防万一,姜逸尘还是先点了身边这瞌睡虫的定身穴,才用剑柄将之敲晕。 而后,使出天禅剑,远距离隔空定身之后的守卫,再将之一一敲晕。 如法炮制,往下又接二连三的撂倒五个望风喽啰,终于,来至通往矿洞底部平地的下坡道儿了,这坡道约是一丈宽,道上两边均有火盆却并无一人把风站岗。 依旧贴壁而行,已可听得下方略为嘈杂的声音,所料不差,应有约莫七八人在把酒言欢。 探出坡道往下张望,可见下方是两堆火堆,五人围着小火堆,三人围着一大火堆。 八人中有七人都是赤膀的喽啰,唯独一个大块头不止身材比其他人高大壮出许多,穿着赤色的马甲抱着一大坛酒卧倒在酒坛堆里,显得有点醉憨。 而在这醉大汉的身后两旁杵着两个赤膀喽啰举着大蒲扇扇风,余下五人围着距醉大汉二三十步的小火堆互相灌着酒。 这是什么情况?竟有这么好的机会来让自己下手? 姜逸尘对初次探敌行动进展得如此顺利起了疑心,红衣教潜伏窝点内的守卫竟如此无能,防范如此松懈,不免让他觉着有诈,思忖着是否行动。 思虑再三,又观察到这群人当真喝得有些过头,心中几番模拟了下动手经过,有了十分把握后,才决定动手。 轻身贴近底部,一招流星式,将内劲注入剑身,举剑如流星般飞身刺向那赤衣醉汉。 擒贼先擒王,另外七人不是重点,尽管有两个没喝酒,但若能在第一时间制住贼首,那他便能掌控住局势了。 首先注意到一道蓝影呼啸而来的是赤衣醉汉身旁的两个守卫,但二人对这突发的危急情况竟不知作何反应,是该丢掉大蒲扇,去捡边上的大锤砸过去呢?还是该奋不顾身地挡身在他们老大身前?然而,在他们犹豫的一瞬间,蓝影近乎来至眼前,最终两人只能惊慌失措的大叫一声,“啊!”,便再无任何动作了。 不同于身旁两废物守卫,那赤衣醉汉,尽管喝的烂醉如泥,但在危险逼近的那一刻,在那抹蓝影逐渐在自己的瞳孔中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两小腿不为人察觉的抖动了一小下,整个卧倒于地上的巨大身躯竟向后飞速飘去。 姜逸尘亦是始料未及,不过在落地瞬间还是迅捷地点穴定住那两个发愣的守卫,碎步点地调整步伐,再向前方的赤衣醉汉攻去。 时至此刻,后方那五个守卫才各自提起自己的武器稀稀拉拉地向他们老大和蓝衣少年这冲来。 姜逸尘又一记天禅剑射向那赤衣醉汉,那醉汉已然抖擞了精神,却也挨了这记远程点穴,但仅顿了一瞬便已冲开穴道,开始提起劲道来,摸出挂在腰间的金蛇匕首,直面身前的少年。 就凭这一瞬,姜逸尘已知晓这回碰到狠绝儿了,当下不敢怠慢,紧接一流星式飞窜而出,剑尖直朝着赤衣醉汉心窝冲去,想以快制胜拿下对手。 只见,粗壮的手臂却如游龙走蛇般摆弄着那金蛇般的匕首欲将袭来的剑锋拨开,武力卓绝的他终究因酒精上脑影响了判断,如此近的流星式,气势如虹哪能轻易撩拨开来,眼见剑尖即将戳向自己的心窝,瞬间酒醒,瞪大了眼,却不敢相信自己竟因一时大意,即将命丧于此。 然,在剑尖即将戳入心窝的那一瞬,剑锋偏闪,刺入赤衣大汉腋下,仅划伤其皮肉。 在最后一刻,姜逸尘心中一动,念及此行目的是为了制住敌手将之交与薛叔处置的,难下杀意,流星式锋芒将至那刻,硬是收劲让剑锋偏开来,也错过了制胜良机。 顷刻间,地狱天堂,赤衣大汉的反应是迅疾的,江湖三十余载的血雨腥风将让他在瞬间扭转局势,后撤两步,左手从衣兜里掏出迷魂散,抛掷向面前的少年。 一闭眼,一睁眼,姜逸尘已坠入了迷幻世界,瞳孔中只能见到一模糊的壮硕身影在前方放肆地晃悠。 “哼,嫩崽子,去死吧你!”赤衣大汉唾沫横飞地咒骂着,眼睛瞪得都要爆裂出来,几欲生啖这差点要了他老命的毛头小子。 硕大的身躯以不与之相符的速度,迅雷般欺身近前,金蛇匕首挥舞,往少年的脖颈处抹去,即将吮吸品尝到那新鲜稚嫩的血液。 “可……恶!”带着不甘与懊恼,姜逸尘摇晃着向前倒下…… 正文 第五章 嫩雏出岛 忽地,背后呼啸声瞬至。 电光石火间,已经清醒过来的赤衣大汉借着三十余年的江湖经验,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森然杀机,果断放弃攻势,侧身格挡开那袭来的剑芒。 薛青赶来了! 余后接二连三的毙命招式随着白衣中年的落下接踵而至,赤衣大汉本非吃素的,但迫于如此凌厉的攻势,也仅是疲于应对。 一个照面,两人已互认出对手。 红衣教戊堂堂主,草上飞,沙庆! 道义盟西山岛首领,孤霜剑客,薛青! 几轮交锋过后,沙庆深知自己绝非薛青的对手,想寻求于那些小喽啰给薛青施些干扰,好让自己有反击的机会,然而斜睨旁边的情况,却见另外五人也早已被制住不动了。 慌乱中再次施用迷魂散,想为自己争取时间,却被薛青轻易闪过,再次以密密麻麻的点剑阵压迫向前。 沙庆避之不及脚下一个踉跄,向后摔到,心中一紧,觉着这回玩完了。 见此情形,薛青也松了口气,举着霜寒刺骨的破冰剑缓步向前。 然而走没两步,却又意外突发,薛青突觉血气上涌,喷血出口,全身开始颤抖,左手护住心脉,难受得停下了脚步。 可恶!怎么在这时候犯! 刹那间的机会便被沙庆给把握住了,一记扬沙,飞腿扫沙罩住薛青的面门,飞速遁走。 薛青被自己的寒疾扼住手脚,对突如其来的扬沙难以防备,沙尘入眼,再睁眼时,沙庆那庞大的身躯早已没了影踪。 “薛青!你个病秧子!还有那个毛头小子,下次,老子再来收拾你们!哈哈哈!!!”洞穴之大使得那嚣张狂妄声音不断的在耳边回响。 “草上飞,沙庆!下次,可没这么走运了。”薛青含恨切齿念到。 再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蓝衣少年,不禁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抹失望。 …… 再睁开眼时,姜逸尘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茅房中,隐约听得有数人在门外谈论,摇晃了下昏沉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后从床上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向屋外的声音来源。 推开屋门,原本还意识模糊的姜逸尘竟是瞬间被吓醒了,刚才仅能听到数人的谈论声,可见着这外面阵仗可是有数十号人,瞳孔都被眼前的人挤满了。 本无甚大事,只是这一大帮人在听到开门的吱呀声后,全都噤声转首看向茅屋方向门口站着的少年,真是让姜逸尘羞涩得哆嗦。 “嘿!尘儿,可总算醒过来了哈!”一个中气浑厚粗矿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同时可见一身着华贵绸缎,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壮汉向着姜逸尘招手,“来,过来这儿。” “仁叔。”姜逸尘在众多人面前显得很不自然,讪讪地走到易忠仁身旁。 “嘿嘿!好小子,不错。”易忠仁轻拍了拍姜逸尘的肩膀,鼓励着把他推到众人面前说到,“这次抓到红衣教的探子,还有摸到他们在岛上的驻地,给你记上一功。隐娘那日来找我游说,定要我将你带出岛去历练,之前我还不敢答应,而今看来确实值得栽培。” “不可!”话音刚落,一个熟悉而生冷声音便响起,薛青冲着易忠仁摇了摇头,“且不说尘儿身子骨原本就虚,痨病还未痊愈。也因这原因,还未寻得一部合适他的内功心法打好基础。临敌时优柔寡断,性命对决时还心慈手软。如此身子弱、没内功、不果断怎可出得岛去?更别提帮上老伯忙了。” 周围众人沉默,均有些认同薛青的说法,而姜逸尘也深知自己在矿洞中一时手软,反遭敌方暗算,若非薛青及时赶至,恐怕自己早已命丧敌手,当下埋低下头,不做言语。 “欸,老薛,尘儿毕竟还小,而且江湖经验不足。”易忠仁对薛青如此唱反调有点儿不满,然而未等他再往下说,薛青便立马打断了他。 “是,尘儿年纪尚小!不过十六之数,现在便可言说出岛去帮老伯,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并非江湖经验不足,而是毫无半点江湖经验,论武功也算不得好,理应再在岛上磨砺个两三年,增强补弱,再言出岛历练之事亦算不得迟。”薛青的言语丝毫不言情面,直接回呛易忠仁,更是把姜逸尘批得一无是处,可最终还是表达出保护姜逸尘的想法。 大家默然,薛青尽管说的太过直接,但句句在理,姜逸尘还这么年轻,身子骨又不好,且没江湖经验,出岛后也绝难为老伯帮上什么忙。 “是啊,我也同意薛青的看法,尘儿此时出岛,不合时宜。”一旁的刘一横出声到。 “嗯嗯,老薛说的对。” “尘儿,确实太小了。” …… 有人出声,便有人跟着附和,不赞同姜逸尘出岛显是占压倒性优势的。 “仁叔,馨儿也要跟着逸尘哥哥出岛!”张雨馨见众人均持反对意见,本想支持姜逸尘,却冷不丁冒出这么个话来,让易忠仁一时汗颜。 “馨儿别胡闹。好了,好了!老薛,你说得有些过了,大家也别再发表意见了。这样吧,我只将尘儿带到姑苏,并提供几条信息指引,不再给予其他帮助,至于他怎么去到菊园找到老伯,便全凭他自己的本事,若在二十日内寻不到老伯那儿,我便让人将之带回,若是找到了老伯,是去是留,则全由老伯定夺。如此,老薛,众位觉得如何?”易忠仁被气得够呛,但是还是努力的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尽管从势力和地位上来讲,易忠仁要盖过薛青不少,但这十几年来西山岛一直都由薛青亲自打理守护,薛青对于西山岛的付出自是无人可比的,所以他对于薛青有足够的尊重。 既然搬出了老伯,薛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简单地应了声可以便作罢,余下之人亦不敢多言,此事就此定论。 姜逸尘终是获得了出岛的机会,他原以为这是水到渠成之事,虽不能忽视薛青和大伙对于自己的关心和保护,但如此直截了当的否定难免让他感到失落。毕竟起先自己并无出岛的想法,只是在隐娘劝说下,年轻的心已不能平静,他想找到父母,他想纵剑江湖!而此间之事却是劈头盖脸地给他浇了盆冷水,意冷心灰。 确定姜逸尘是否跟随出岛的插曲过后,易忠仁和薛青又同众人继续谈论之前的事宜。 在矿洞与沙庆交手过后,薛青将姜逸尘带出,与易忠仁派来的增援会合,把那些小喽啰绑起来审问后也并无更多发现,至于草上飞沙庆更是难觅影踪,应是借着事先备好的船只逃出岛去了。 废弃矿洞确为红衣教探子的根据地,而此番红衣教能潜入如此多的探子,也和他们的选人不无关系,十人之中有九个是他们抓来的流民苦役,手脚上没半点能耐,更别提会些功夫,打扮为市井村民自然也极易鱼目混珠,如果没有大动作,也不会暴露自身,而这些人仅是打打掩护和做些把风的小杂事,并未参与更多,即使被抓也无甚损失。 真正的探子便是一两个手脚轻便,有些能耐的,在混入岛后负责将岛上的详细状况摸清,绘制地图。一般他们出洞后,每过三日回来向他们的头头草上飞沙庆汇报新近进展,再由沙庆将讯息汇总归纳传至岛外,迟则不过五日,若逾五日未归,那沙庆便会亲自出去探明情况,发现危险便立即撤离,而这些喽啰对他来说自可弃之不顾。 至于沙庆那么大的危险目标为何潜入岛上未被发现,一是对方可能为夜潜,二是自西山岛的村落建立起来后,已经有二十五年相安无事了,守卫人员的不足和安逸日子的松懈才致使最近两次探子事件的发生。 令众人神经紧绷,忧心忡忡的则是红衣教此次探岛时间竟有大半月之余,根本无从知晓沙庆已往外捎了多少消息。 首次出现探子后,易忠仁便打算从岛外调派了些人手先来帮忙。然,这次红衣教探子的情况显然更为严重,西山岛的位置还有岛上的情况很可能已经外泄,但西山岛已经营了二十余载,短时间内要再寻个世外桃源,并迁走大量人员绝非一朝一夕可做到。 众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霾,接下来的日子,不知将会迎来多少变故…… 日暮时分,在众人送别的目光中,姜逸尘随着易忠仁带来的人手和出岛相助道义盟的十五人众,行离西山岛的渡口,去往姑苏。 …… 年少焉知江湖事,九州四海任君闯。 是福是祸天可知,清歌醉酒莫断肠。 正文 第六章 姑苏巧遇 一个饱觉过后,姜逸尘已来到姑苏。 易忠仁一行人下了船后,就乘着事先备好的马车马匹奔往菊园去与老伯商量西山岛所发生的探子事件的应对之策,同时也要将岛上带来的生力军交给老伯使用。 而易忠仁果真也“信守承诺”,没有和姜逸尘多言,告诉他在姑苏城中先熟悉下,然后去找个叫刘启的人,刘启便会安排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但未告知姜逸尘,这刘启是做什么的,长啥样,是男是女,就将一脸懵逼的姜逸尘交给了这花花世界。 姑苏是江南一隅最大的城区枢纽,地理位置险要,就连强大如朝廷的军方势力也不能完全掌控此处,但还是在此设立了军务机构,统领威慑地方。而其余各方势力亦是极其重视这个地里要塞,互相牵制约束,因而,姑苏城算是目前风雨飘摇的江湖中少见的安全岛了。 而这也是易忠仁让姜逸尘的江湖之路从这里起步的用意,相较而言算是安全的环境,重要的战略枢纽地,从这里开始熟悉、历练,无论之后是否能被老伯所用,都对他的成长有着极大的帮助。 姑苏城建造于水湾之边,水陆并行,河街相邻,既有园林之美又有山水之胜。姑苏城的整体布局大致为“回”字形,恢弘壮丽的紫璇殿虎踞姑苏城中心,那是强大朝廷在地方的统治象征,街道店铺则隔着水湾环绕于外侧。 姜逸尘目前所处的位置是位于姑苏西南角城郊处的小渡口,距城中心有着一定的距离。现在他需要去找个叫刘启的人。怎么去找,是个问题,就在这直接大声开喊刘启大名?这显然是姜逸尘做不出来的。还是顺着街道,一个个行人店铺问过去?这,姜逸尘也不太想去做,但还是就只有这个办法了于他可行了…… 沿着河岸边的行步道,走到一首饰铺,对着斑鬓发白的老妪说到:“大妈,您知道刘启吗?” 没有等来回答,却等来了一块往直接往自己面门招呼的擦手抹布,还有一顿中气十足的咆哮,“谁是你大妈!你才是大妈!你全家都是大妈!滚一边去!别妨碍老娘做生意!” 出师不利,旁边路人窃笑,姜逸尘灰头土脸的赶紧跑开。这无疑让姜逸尘倍受打击,在一座石桥边上徘徊良久,看着路人一批批的走过后,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寻人问话,当然,称谓上可变得特别客气。 过了大半天,日上三竿,姜逸尘几乎将整条姑苏西南街道所有的商铺乃至过往的每个行人都问一遍,却一无所获,关于刘启的半点信息都没有,疲惫不堪而又愁眉不展,打算找个餐馆休整下,再继续寻找刘启。 不知不觉间却走回了下船的渡口处,忽然发现渡口边的一个穿着绿衣披着布条马褂船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倚着青石台阶摇晃着脑袋,似乎刚刚睡醒,斜睨到姜逸尘在看他,也开始打量起来。 四目相对,姜逸尘不惯与人对视,也就避开了视线,转身要往街道深处走去。踏出一步,就立马反应过来,刚才那绿衣船夫似乎没有去问过,而且从早晨他下船后那船夫便在那处,好像被他遗漏了! 果然,自己蠢到没边了,粗心至此,最开始的点竟给自己漏过去了。 回身要往那船夫那走去,却感觉撞到了什么东西,那船夫竟已在自己身后,而且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着姜逸尘,带着疑问但又是肯定的语气问到:“尘儿?你这是在寻我呢?” 看着眼前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显然早上第一次问那卖首饰老妪的情形被他看到了,这人也定是刘启无疑了,可他见着自己在找他,居然就在这睡了?睡了!睡了! 一肚子怒火几欲喷发而出,眼里已见得到火星,然,刘启并未给他发泄怒火的机会,拍了拍姜逸尘的肩头,“尘儿,从这儿开始就算踏入姑苏城了,也算是踏入了江湖了,一路保重。还有,桥头那边那匹小棕马今后就是你的伙伴了,可好好照顾着。”说完也不等姜逸尘说话,便潇洒离去。 姜逸尘转头望了一眼桥头边上确有一匹小棕马,再看眼前,刘启早已没了影踪。对于早上半天时间的经历,姜逸尘当真是无语问苍天,人不见了,怒气也没处撒,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徒自郁闷。 静下心思来后,回忆起今日种种,终究都是自己的锅,唉! 姑苏的内城禁止跑马,姜逸尘还需进内城了解情况,因而暂把那匹小棕马寄放渡口边的马厩。 在万鹤楼品尝过姑苏美食后,姜逸尘决定先入内城的广场去找路人都称之为“江湖万事通”的包打听,问问关于老伯的信息,可不能像没头苍蝇般去寻老伯。 行走于街道中央,姜逸尘四下张望,忽然瞥见前方一楼上露台有一身着赤色马甲,袒胸露肉、大腹便便的络腮胡壮汉。 好熟悉的身板!沙庆! 确为沙庆无误,此刻他搂抱着一个穿着暴露、银发紫衣的妖冶女子,在调笑着,也在商量着什么。 随手在街边买了顶斗笠,戴在头上,以遮掩自己的身形。姜逸尘以同街上行人较为接近的步伐,迅速贴近沙庆所在露台所属名为“龙泉”的酒馆。 街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声音较为嘈杂,隔着一层楼,并不能听清沙庆和那女子的谈话内容,还是得上楼去查探。 楼上来客不多,姜逸尘就挑了个靠露台最近的桌落座,随意点了几样小菜以做掩护,侧耳倾听,隐约可闻沙庆二人间的谈话。 “那就这样说定咯,沙爷。”露台方向传来银发女子银铃般的娇笑声。 “放心,美人儿,这次若是能借着桃源镇处得手,那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爷也给你提个香主做做。”沙庆在女子身上狠狠捏了把肉,揭了把油,再想想今后的美好未来,心情甚是舒畅。 桃源镇是离老伯所在的菊园最近的也是最大的村落了,当然也是道义盟所属隐蔽型的势力范围之一,那儿可是菊园部分生活物资的源头,供往菊园的物资链条绝不会少,但最主要,最基本的还是这条线。 而原先红衣教教中决定让沙庆深入敌方腹地,寻得极其关键的世外避难所,也就是西山岛,他可是老大的不情愿,要不是迫于教主之威,他可不会跑到道义盟的后花园去点火。 沙庆为人狡猾阴毒,让他躲在暗处操控指挥是他的强项,让他去前线侦察情报冲锋陷阵,他可是极不情愿做的。于他而言,命只有一条,是用来享受的,可不是用来冒险的,或许混了这么多年江湖的腥风血雨,享受了这么多年的风花雪月都会把人变得胆小吧。 而事实也正如沙庆所料,上回可差点就折在西山岛了,要不是西山岛这么多年来过得太过安逸,太好潜入,要不是来探路的是个毛头小子,要不是来阻截的是个老病秧子,他的老命非得栽在那儿不可。 西山岛潜伏窝点被发现,沙庆好歹跑路成功,也总算是从那解脱了,不用整天提心吊胆被老伯的人寻上门,给抓起来折磨折腾。 给教里传完信后,他便决定发动这银发的女子的这步棋,好好捞上一笔,补偿下自己。 至于扬言收拾那毛头小子还有病秧子的事,早便忘了,或许也就指着教里的其他人或者其他教派去和他们硬碰硬吧,沙庆知道西山岛那伙人只是松懈,若真拼杀起来那可得付出蛮大代价,自己在外围观观火就够了,没必要参与进去引火焚身。 蛇蝎女——红玥,便是眼前的银发女子已作为他的下线在离桃源镇不远处的千竹林中待了五年,打下了良好的根基,现在正是这条毒蛇出洞的时机,他们以竹酒作为突破口,循序渐进,已是获得桃源镇上人的信任,而今只要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可让菊园内部地覆天翻! 到时立下赫赫大功,或许就能坐上副教主之位,从此高枕无忧了。 正文 第七章 江湖奇人 沙庆这些计划姜逸尘自然一无所知。 姜逸尘最终就听到了个关键词“桃源镇”! 尽管带着个斗笠遮脸,为避免被沙庆认出自己的身形,又偷听了一小会二人的对话后,便不敢久待,选择了撤离。 姑苏的繁盛果然不虚,熙熙攘攘的街道,实在让姜逸尘偷听到的信息有限,除却桃源镇外,也只听到那女的明日就会赶回去竹林做准备,具体做什么一概不知,他现在需要获得更多和菊园和老伯有关的信息,把线索都串联起来,才能知道沙庆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一个肥得流油、五大三粗的胖子,说句话脸蛋上的肉都能抖三下,身着深蓝布衣,头上挂着一抹绿色的破布方巾,手里却拿着杆和他这打扮极不协调的细长的金烟斗,而背后的地板上放着两个草编方箱,任谁第一眼见着,都会以为是个暴发户型的无所事事的痞子。 然,此人可算上无所事事,要么在赌坊出没,要么便在姑苏的大街小巷里串溜,但许多人却巴不得献上无数金银或是各种奇珍异宝予他,为的是能从他嘴里探听点消息,大到藏有天材地宝的藏宝图,小到个人身上鲜有人知的胎记,几乎是任何江湖秘辛,只要你想知道的,付出相应的报酬,没有从他这打听不到的消息。 有时他会为你画个草图,有时仅是口述一段信息,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字,可他就是如此被江湖人所需,也没人敢坏他规矩,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明明整天都出现在大家的眼前,可为何什么都能知道,是天生神棍?或是背后有啥神秘势力? 至于此人为何让人看起来总是如此破败寒酸,倒是不出人意料,大概来钱太轻松的人赌瘾都不轻吧,反正每天不把身上的钱给赌光,他绝不出赌场。 他便是号称“江湖万事通”的神人——包打听! 如上所言,要找包打听实在轻而易举,紫璇殿前的姑苏城中心广场上。 姜逸尘此时就站在这个大胖子面前,看着他满脸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抖动着对他说话:“少侠,我包打听在江湖上没有打听不到的事,不管任何江湖恩怨、奇人异事、官府秘闻、野史传说,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是高价,怎么样?有要打听的事吗?我这人不黑,价钱绝对合情合理!” 姜逸尘一顿腹诽,尽管对眼前的胖子感到反感,无奈有求于人也不敢流露出任何鄙视的表情,在如此人来人往的广场上,想问的事情却又不好声张,只好凑近了些,尽量以两人间能听到的音调进行询问:“我想知道菊园在哪?要怎么去?还有桃源镇是什么地方?……” “好好好……停停停!……”包打听听到姜逸尘的问题,初时先是眉头一挑,随后又用一秒时间仔仔细细的打量完眼前的稚嫩少年,然后就用不耐烦的语气打断了他,“我说小娃儿,你刚出来混的吧,有你这么问问题的吗?先给爷十两银子,爷给你涨涨江湖姿势来。就刚才你这些问题,一个算你十两银子便好,一个个问。” 被打断后,姜逸尘先是一愣,见包打听有话要说便摆出副洗耳恭听的后生姿态,谁知这大胖子竟在这倚老卖老,居然还趁机敲诈起来! “那,我想要和菊园还有桃源镇相关的地图,你这有吗?”姜逸尘试探着去激将包打听。 “嘿,臭小子,脑子还转得蛮快啊!这菊园的地图呐,爷这也有,不过你这臭小子肯定换不起,就算给你,你也没那命拿。至于桃源镇呐,就是个小镇子,不需要地图。不过呐,这两地儿刚好都在江宁郡,我这有江宁郡的大地图,三十两!附赠绝密信息!呵,这可是爷这两天根据最新的江湖局势在图上做出的一些分析和批注!” 包打听最近确实闲着无聊,分析了一波江湖局势,刚好随意涂写在自己前不久画的江宁郡的地图上,刚好遇上个小嫩羊羔,此时不宰更待何时? 见着那胖子拿着份羊皮纸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明知道包打听是要坑自己,但姜逸尘相信地图应是如假包换的,尽管包打听说漏了嘴让他知道了他要去的地方是江宁郡,或许本来便是要引他上钩的,但有了地图后自己会少走很多弯路,也能更好安排自己的行程,以便早日赶到菊园。 至于包打听说的分析笔记,以包打听的能耐而言,即使是一些随意的批注也应涵盖不少信息量的汇总,能参考下的话,也很有帮助。 然,三十两银子对姜逸尘而言可不是个小数目,到菊园的路途还不知多远,要是太早挥霍光银子,会否影响到后面的行程? 包打听刚才的言语太过大声,引起了广场上某个黑影的注意,在姜逸尘低头思忖的同时,这道黑影在没有引起二人注意的情况下悄然逼近! 在姜逸尘终于咬着牙,极不情愿的从行囊中掏出三十两银子正要递与包打听的瞬间,一股劲风朝着姜逸尘的脸面、包打听的后脑勺袭来。 电光石火的瞬间后,只见那羊皮纸已是不在包打听手中,再转过身去看背后的景象,广场依旧人来人往,不见任何异状。 姜逸尘未反应过来,不代表包打听没反应过来,惊觉后方有人袭来后,拿着羊皮纸的右手和对方过了七八招后不敌,才失手被夺。 姜逸尘没看清包打听和那黑影间的交手,但他察觉到那瞬间的短暂交锋!好厉害! 当然帮助姜逸尘反应过来的,还有包打听在交手的瞬间竟也骂出的一秒五口的顺溜脏话:“草你大爷,敢抢你胖爷东西!嘿!哼!狗玩意,有两把刷子!诶哟!!!” 包打听的表现不得不让姜逸尘感到震惊、心生佩服,果然能在江湖上有此一席之地的绝非凡人,这姑苏城里也是卧虎藏龙、明枪暗箭,还是得小心点行事。 上一秒包打听还让姜逸尘由衷欣赏,重新打量,下一秒就画风突变,眼前的胖子将刚才拿地图的右手摊开来在鼻前嗅来嗅去,简直都要把那猪蹄子给吃了!硕大的脸庞展露出了猥琐的笑颜,嘴里还自言自语的念叨着:“嘿嘿,这波不亏。小娘们儿,等爷再赚几天大钱,再去宠幸你。” 姜逸尘没听清这胖子念叨什么,只从那表情还有那一声“小娘们儿”才知刚才抢图的竟是女子!自己要的图竟被一女子抢了!是早先和沙庆在一起的那个白发女子?姜逸尘很自然的便往这个方向想,还未细想下去又被包打听打断。 “欸,傻小子,发什么呆呢,你的地图被抢了赶紧去追回来呀!”声音自然来自包打听,听着还蛮为姜逸尘着急的。 姜逸尘感觉自己的思维已经赶不上这些江湖大人物的节奏了,却是反应过来包打听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少侠变成臭小子,又变成傻小子了。 什么叫我的地图丢了?不是你的吗! 姜逸尘不断梳理自己脑袋里的脉络,然后却又震惊的发现,方才还躺在自己手中的三十两银子,已然到了包打听手中! 这是什么鬼!!!他彻底败了,服了! “那个,那个,你怎么知道抢东西的是女子?”姜逸尘可不敢去跟包打听要回那三十两银子,免得再上套,只想对方解答自己心中所惑。 “嘿嘿,傻小子,这个问题不给你收费,告诉你哟,靠手感!懂吗?”包打听嬉笑着说到,还顺带把银子揣进兜中,而后手掌举在姜逸尘面前做出揉搓状,接着又做出刚才嗅手的动作,一脸满足的幸福感补充到:“兰香味儿~”。 然,姜逸尘依旧不解,一脸嫌弃,恨不得别开脸来。 包打听简直不敢想象眼前的少年如此无知单纯,对着姜逸尘摇头摆手,赶他离开,“没救了,骚年,从哪来回哪去吧,这世界不适合你。” 姜逸尘当然不干,莫名其妙的没了三十两银子,对他来说可是大钱,然而东西没到手,这胖子还要赶他走! 然,他不走,胖子走,一阵足以吹倒姜逸尘这瘦弱身躯的风刮过,包打听也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正文 第八章 云泊客栈 而后的时光中,姜逸尘再无“奇遇”,游荡了半个姑苏,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找了家客栈住宿。 今天一天的“遭遇”着实对姜逸尘打击蛮大,初入江湖的迷茫,遇事时的不知所措,就像在黑夜中行船却找不到指引前进的灯塔。他不知,今日间这些点滴比起未来的所遇所闻,真是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 尽管烦恼枷身,但倦意很快席卷了双眼,姜逸尘早早入睡,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姜逸尘还是保持着在岛上居住的良好习惯,早早起床,为今天的行程做点规划和准备。 行至楼下,由于天色尚早,客栈一层并无茶客,仅见着两个客栈小二在打扫着店铺准备今日的开张。 然,姜逸尘却觉得有一双眼睛从他踏至一层楼梯时就始终注视着自己,就像昨天他刚来住店时那般,只是昨晚夜色已深,且过于疲惫,便并未在意太多。 朝视线方向望去,那如黑宝石的瞳孔折射出的光芒似乎在告诉着姜逸尘,就是她在盯着他看,昨天也是她,那是这间云泊客栈的老板娘。 乌黑的长发如后宫华妃般盘于脑后,右鬓角处夹带着一朵红花簪,两只大眼睛不时的荡漾着秋波,粉嫩琼鼻、樱桃小嘴、完美的瓜子脸、配着露肩的淡红衣裳构成一副动人心弦的美人图,年过四旬依旧风韵犹存的沈馨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姜逸尘尚且年轻,年气方刚,不免陶醉于如此美貌之中,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眨眼间泛红,赶忙不情愿而又羞涩的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见到姜逸尘这般窘态,沈馨玲不禁轻笑出声。 姜逸尘被这清脆的笑声拨乱了心弦,又不争气的瞄向沈馨玲,马上又低下了头,心神荡漾不知所措。 沈馨玲实在想大笑出声,但还是把持住了自己,不再逗弄眼前的年轻人,“嘿!少侠,昨晚可睡得安好?我这客栈住的舒服么?” 沈馨玲出声好一会儿,姜逸尘才反应过来,结巴的回到“好……很,很好。” 姜逸尘的声音细如耳语,还好沈馨玲已走到跟前,不然还真听不见,但仅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却让姜逸尘慌了神。 沈馨玲边仔细的打量着姜逸尘,边回想着昨晚他来住宿时也看到自己,怎么没像现在这般不堪,还是夜色和倦意让他忽略了? 眼前的青葱少年,比自己高半个头,其貌不扬,浅眉剑目,鼻嘴显得略小,不能算帅气,只能算是清秀罢了,黑里透着银白亮光的头发干练的束在脑后,眼神不断的躲闪,真是被自己吓到了,都不敢正眼直视。 如此情景反倒让沈馨玲心生怜惜之意,轻拍了下少年的胸脯,轻声道“在店里吃下早点再出去吧。” 姜逸尘又是愣神好久,然后僵硬地将自己的眼神移向老板娘,对方竟然还在打量着自己,正好对上了眼,没有了刚才的秋波,却是有点打趣的味道,这瞬间,姜逸尘觉得,这眼神,是在哪里见过?一时竟陷入沉思。 “嘿,小色狼,看够姐姐没。”沈馨玲又轻捶了一下姜逸尘胸脯才将他唤醒,开始还以为他真的是春意上脑,没想到却是想事愣神了,真是让她有点羞恼,旋即转身走回柜台,背身对姜逸尘说到“那边有稀饭、馒头、包子,自己随便吃点,姐姐请。” “好,……好。谢,谢谢,老板娘。”姜逸尘不知道老板娘怎么了,但她一走开确实让自己解放了,说话却还有点结巴。 正要走向老板娘说的桌边,一个紫衣女子急匆匆地从客栈外跑进来,像是有什么急事,目标正是客栈老板娘沈馨玲。 紫纱长裙衬出女子的优美身姿,长发遮住了大半脸颊,又带着紫纱面罩,应是不想让外人看到她的面容。 姜逸尘也不好多打量人家,驻足让路,随后紫衣女子从他身前跑过,一阵幽兰清香在姜逸尘鼻间萦绕。 姜逸尘没注意到的是,紫衣女子在跑过他身旁时,透过垂下的长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没自己的事儿,有那么一瞬间姜逸尘希望这紫衣女子是来找自己的,但随即自嘲地将这莫名的想法赶出自己的脑袋,连用早膳的事都忘却掉,带着开启新一天的轻松心情迈出大门,继续对这新奇世界的探索。 (客栈中)“什么事儿,让我们的小兰儿这么慌神啊?”瞅着姜逸尘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上,沈馨玲才冲着已站在身前的紫衣女子说到。 相较于沈馨玲的悠哉姿态,被称为小兰的紫衣女子却显得严肃很多,“玲姐,不开玩笑啦,王大力刚从桃源镇回来,经过马家驿时发现那余涛和红玥多招了好多伙计在搬大量的酒坛子,应是要有所动作了。” “欧,这么多年了,终于要出手了么?已经和桃源镇的谈好了,开始要往菊园供货了?”沈馨玲略有所思的回到。 “应是不差。玲姐,你说这会是老伯的主意吗,故意给他们留条道,然后来个请君入瓮,一网打尽?”小兰分析着。 “老伯现在哪有心思理会这些,不知祁老哥是怎么打算的,对方真的没问题么?”沈馨玲否定了小兰的看法,然后接着道:“还是得看紧点,最好能有人去查查,探探他们究竟是何打算,我想线索应该在那些酒或者在酒窖里。” 小兰边思索边踱步说着:“让谁去查?千里大哥还没回来,大力是有那能耐但是块头太大,而且都和他们熟脸了,目标太明显。” 沈馨玲这回倒是很快的接上:“喏,刚才你一直偷瞄的小哥,刚走出去。” 小兰闻言一个趔趄,音量瞬间提高了好几倍,带着难以掩饰的嫌弃,同时直接屏蔽沈馨玲的前半句话,说到:“姜逸尘?!玲姐,正经点好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他那三脚猫功夫,还有那么傻缺的脑袋瓜子,去那不是找死也会打草惊蛇的,可别让他去添乱了!还不如让我去呢。” “哟呵呵,小兰儿竟会为了个小少年如此激动,半点淑女样都没啦。”沈馨玲调侃着小兰,但随即又摆正了形接到,“这事儿,可大可小,交给小尘儿来做,不会影响大局。小尘儿才刚出西山岛,还很单纯,什么都懵懵懂懂,刘启昨天也来关照过了,给他些历练的机会,可别白出岛来混了。” “再说,咱们怡春院的红牌出得了姑苏嘛?我会联系慕容,让他跟着,以防万一。你啊,有空可以多教教他,现在这么纯真的小伙子可难找啊。”认真不过三秒,沈馨玲再次调笑起小兰来。 小兰心里对沈馨玲一阵腹诽,既然玲姐都有安排了,那自己也不好再说啥了。 若是姜逸尘在场,听到二人的对话定会惊掉下巴,自己的底细怎么谁都一清二楚啊。他又怎会知道,云泊客栈的老板娘还有怡春院的红牌也是老伯的人。 也许是出于对混迹江湖多年后早已难觅的纯真情怀的爱护,昨天刘启与姜逸尘告别后才会多此一举,特意找到沈馨玲,定要让她留心照顾下姜逸尘,而老板娘也欣然接受了。 出了客栈后,姜逸尘方才想起还未用过早膳,然,他可不敢再回过头去云泊客栈里面对那老板娘了。 粗粗咀嚼了街边上买的馒头和大饼后,姜逸尘踱步来至姑苏西街,忽而听到耳畔响起刀剑之声。 正文 第九章 乱花迷眼 刀剑之声源于姑苏西街的演武场上。 此刻,姜逸尘正被擂台上精彩的打斗吸引着目光。 围观行人并不太多,大多向场内瞟了几眼后又自行做事去了,在姑苏城中,这样的擂台比斗实在是太常见了。 演武场是姑苏城中唯一允许切磋打斗的地方,原是不成文的规定,后面姑苏官府也明文声明。 姑苏城对于各方势力来说是个暂时止戈休战的安全岛,但在这安全岛上要想要完全禁武有点牵强,衍生出来的产物便是提供切磋比试的演武场。毕竟在这全民尚武的时代,也有不少自觉功夫不错的人需要个地方来展示下手脚,耀武以扬威。 演武场上多为切磋、比斗,即点到为止,不可伤人要害,不可致人重伤,更别提伤人性命了。但也存在生死斗,各自在官府人员的见证下签下生死状,即可在擂台上战到不死不休。 这些规矩能严守数十年,除了官方的明文规定外,也是各方势力卖面子,又相互制约,但凡有破规者,必被推上风口浪尖,官府通缉,各方伐之。 演武场宽三丈,长六丈,立于水面上,同一时间约能有五组对手上台比武。平日间专配两个官府人员在此执勤,他们武功不高,仅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维持下秩序,若有意外发生,也以自己的性命为大。他们的作用多是做生死斗的见证或是往紫璇殿通报意外情况。 天色尚早,擂台上也仅两人在比试切磋,对于常常有打戏看的路人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只有相当无聊的人才驻足观看。而姜逸尘完全就是好奇宝宝,是被吸引过来的,台上的打斗实在让他大开眼界。 台上是一年轻的剑客和一中年刀客,刀客显得干练而老成,而剑客看似武功要稍差些,但气势上完全不落下风,反倒是隐隐压过这刀客。 场上局面便是如此,刀客一次次凶猛有力的劈斩都没能碰到,是的,没能碰到那剑客一下。而那年轻剑客几乎不与刀客近身,完全依仗着剑气对刀客进行远程轰击。 于习剑者而言,练剑有成,杀伤力最大、且能进行远程攻击的确是剑气无疑,然,依着能如此频繁使用剑气且毫不显疲态的情况看来,这年轻剑客的体力和气力绝不可小觑,所猜不差的话,应该还修有深厚的内功加以护持的,否则难以在这样的打斗中显得游刃有余,气定神闲。 刀客则是个侧重练体的练家子,一身横肉,但对于碰不到的敌人他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去不断地奔袭欺身追。好不容易聚起气力,来了招锁云,将剑客吸拉向自己身前,一刀怒劈而下,奈何剑客脚下抹油生风,迅速抽身闪躲,让刀客一击扑空。 长此以往,尽管刀客看似战力更高,但剑客胜在灵巧,以己之长攻彼之短,随着时间的延续,刀客渐渐露出疲态,而剑客终于等来了反击的机会。 刷刷刷!连续三道剑气,奔流而至,刀客勉强格挡开来,但虎口却被镇得发麻,再难以把握住刀,只好认输,甘败下风。 离开演武场后,姜逸尘满中依旧是刚才打斗的画面,向往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修得似年轻剑客那般的深厚内功和气力。 唉,此时还是少些杂念为好。 姜逸尘清空杂念,明确了今日的目标,必须把姑苏城逛遍! 觅得关键信息才好计划下一步行动,毕竟并非来散心的,若不在规定时间内到得老伯那,可得打道回府了。 漫步于姑苏城中,体味着初春江南的美。江南的美,是朦胧而古朴的,是树下悠然落棋,是花间醉然品酒,是庭中淡然品茶。绿水萦绕着白墙,红花洒落于青瓦,蜿蜒曲迴的小河,在清晨中浅吟低唱。乘一叶扁舟,穿行于小桥绿水中,两岸是历经风浪的斑驳和亘古柔情的飘零,一泓清水所承载的,是似水流年的痕迹和沧桑。 “灵秀山水有洞天,古楼小镇倚窗边。落日余晖杨柳映,杯酒笑看红尘间。”或许便是对姑苏人文风貌最好的概括。 时间不知不觉地淌过,不知何时姜逸尘步入了一个不知何处的小弄堂,一股淡淡的兰花清香从隔墙内的庭院中飘然入鼻,温润心脾。 尽管觉着有些失礼,但好奇心为大,姜逸尘还是在确定这条弄堂上难见路人往来后,便轻跃上墙,目光朝庭院内探去。 只见青砖白石的庭院中,不起眼的幽僻角落,几株兰花正吐露着初晨的气息,平时都不爱接触花花草草的姜逸尘竟也被其勾走了魂魄,待要慢慢欣赏之时,被一阵轻细的脚步声打破,一个女子出现在庭院中,似是来照看那几株兰花的,很快,她便察觉到了来自生人的视线,随即望向墙边。 登时,姜逸尘却已愣住,来不及藏身,欲解释自己只为花香所吸引来赏花的,却开不了口,瞬间涨红了脸,场面甚是尴尬。 缓了一会儿,姜逸尘抓回了勇气,终究应向人家解释清楚,正欲开口,却觉前方杀气凛然,那女子依旧在原地并未动弹,但是眉目间所释放出来的杀气,真足以杀死好几个姜逸尘。 女子并不知姜逸尘的目不转睛并非出于无礼,而是出于发愣。 片刻后,姜逸尘终是被杀气惊醒,也方才发现这女子的身形与早上出门时在云泊客栈碰到的女子竟如此相似,衣着亦是一般,只是脸上并未挂着面纱,重要的是,这女子真的很漂亮。 女子秀雅绝俗,油然而生出一股轻灵之气,气若幽兰,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着,即使含怒也让她看起来如此可人。 忽然,姜逸尘总算是意识到如此盯着女子甚是无礼冒犯,好不容易退却温度的大红脸又眨眼间羞红,目光逃也似地离开了女子,身子落下墙头,背贴于墙,四下张望是否有被他人发现,慌乱得不知所措。 姜逸尘再无色胆,呸,再无胆量,去探查那女子是否还在,认准了一个方向赶忙冲出这个让他小鹿乱撞的弄堂,回到了人来人往的姑苏人流中。 总以为脱出了这花花梦魇,然,不知不觉间,姜逸尘竟是来到了花红酒绿,满园春色的怡春院门前。 丢魂失魄,心不在焉,平步于街上的姜逸尘猛然间被人向怡春院中拉拽。 “嘿,小兄弟,看你面色,似是情窦初开,进来陪姐姐喝喝酒,让姐姐指点指点,嘻嘻。”一身着蝉翼薄衫,身材丰韵的女子尽情勾搭调笑着刚从街上拐来的嫩雏,心里盘算着能招待这么个小嫩肉,不仅能尝尝鲜,若还能从他身上捞出点油水,可当真是比绝妙的买卖,思忖间不禁大笑出声。 而此时被她挽着手往里带的姜逸尘如梦方醒,羞红了面颊,完全失了方寸,身体也不听使唤,跟着一步步挪进怡春院内。 怡春院是姑苏内城中唯一的烟花柳巷,占据姑苏城东北角落大半地块,其规模之大自不多说。里面的配置及各种消遣方式亦是玲琅满目,最重要的还是这儿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多才多艺,足矣让人流连忘返。 怡春院的姑娘人数众多,却多卖艺不卖身,头牌花魁轻尘,如青莲般素雅,如仙女般出尘,略施粉黛便是倾国倾城之姿,一曲箜篌拨弄心弦,一曲长笛舒缓神息,多少文人骚客放下身姿踏入怡春院为的也就是能聆听那靡靡天籁之音。 轻尘之下又有八大红牌,迎春、半夏、剪秋、忍冬、若兰、若荀、若萱、若薇,风华绝代,各领风骚,亦能引得不少翩翩君子乐不思蜀,如此余下的姑娘已毋须赘述,因而,即使还是上午时分,但如同街道上熙攘的人群,怡春院中自是早已人声鼎沸,各路商贾、达官贵人、富家公子等等,谁不是有事没事均来此寻花问柳,潇洒度日。 姜逸尘被带入的不是富丽堂皇、天上人间的雅区,而是鱼龙混杂、凡夫俗子居多的大杂区,一路行入皆是难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和不堪入目的粗鄙行径。好容易抬起眼来,竟见到一穿金戴银的猥琐老夫子,色迷迷地将双手搭在一红衣姑娘的胸脯上。 饶是姜逸尘未经男女之事,见这情景亦是羞得面红耳赤,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不守礼节之人,为老不尊,为老不尊,而这姑娘也真是误入歧途啊。 “好,好!嘿嘿嘿!”那老夫子面红耳赤,但绝非羞的,而是欲火烧的。 说者无心,听者震惊! 老夫子的动作和言语在姜逸尘的脑海中不断的重放回响,似曾相识的画面! 正文 第十章 幽兰芳香 姜逸尘脑海中,一个个零离破碎的信息似乎找到了串联点,老夫子的行为和地图遭抢后包打听的行为动作神态是近乎一致的,如此而言,包打听是抓到了对方的胸脯,才料定对方是女性,再结合包打听之后的言语,那女子也很有可能就是青楼里的姑娘,而此处不正是青楼所在吗? 越想越震惊,兰香兰香,刚才在那弄堂里所看到兰花的院落,建筑的格调,好像也和此处一般,若为同一个地方也并非不可能。 那紫衣女子就是那天抢图的女子! 云泊客栈的老板娘和紫衣女子关系还非同一般,对自己似乎挺上心的样子,是出于一种关心还是另有目的?那紫衣女子是在跟踪保护自己?对了,那老板娘打量自己的眼神,似乎和那天刘启打量自己的眼神无二,难道说,那客栈老板娘也是老伯的人!? 在姜逸尘陷入沉思时,金杯玉酒离他嘴边只差一毫,却无半丝反应。拉他进来的粉衣女子还以为这嫩雏给羞得傻掉了,正想着先灌他几杯,让他放开那丝少男的束缚,却在递酒杯往少年嘴中灌去时,被一只白皙玉手止住。 “欣姐,这孩子是我远房表弟,可别欺负他,把他交给我吧。”命令的话语却带着恳求的语气,让人听着好生受用。 被唤作欣姐的粉衣女子虽知来人所言非实,无奈几两银子即将到手的银子就这般飞走了,但也敢不拒绝,反倒是爽快的说:“那小兰妹子改天可得好好谢谢姐姐啊!” 半路截胡的女子,正是那从包打听手中夺过地图,和云泊客栈老板娘关系甚密,又在弄堂里和姜逸尘打过照面的紫衣女子,怡春院的八大红牌之一,若兰。 姜逸尘再次于恍惚间被生拉硬拽而走,这次经过一路喧嚣后则是被拽入了一个僻静的独间。 被拽走的那刻,幽兰之香扑鼻而入,旋即,姜逸尘已知晓拉着他的女子是谁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然,气氛却没想象中的尴尬,姜逸尘满腹疑问正要解开,正好可以从若兰这寻得确切的答案,而若兰则对姜逸尘今天莫名其妙的行为感到恼火,也正想骂几句发泄下自己的怒火。 “你?”“你!”二人几乎同时开口,“你来这儿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若兰抢在姜逸尘之前先声夺人。 “我,我,这,不知道,这不是怡春院么,你,不也在这儿吗。”姜逸尘声音越说越小。 而那边,若兰早已是怒目圆瞪,尽力压抑住心中的怒火,从牙缝里把话挤出:“老娘就是这怡春院的八大红牌之一!为啥不能在这?!!!” “啊!那,那你……”姜逸尘回想着刚才所看到的画面还有那天包打听说的话和那猥琐的动作,再不敢往下想往下说。 “啊呸!臭小子,老娘卖艺不卖身,你想哪去了!!!”若兰听得怒不可遏,直接上手拧着姜逸尘的耳朵咆哮着。 “姐,姐姐,疼,别再拧了。”姜逸尘哀求着,感觉耳朵都快被拧下来了。 “谁是你姐姐,不害臊。”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若兰心里听着还是蛮舒服的,就慢慢松了力道,放了眼前的臭小子。 “说!你怎么跑这来了?”若兰正色问到,心里直骂到,臭小子,刚出岛就不知检点,跑这地方来,我可得跟玲姐打报告。 “我,我也不知道,路过大门口时就被刚才那姐姐给拽进来了。”姜逸尘老实巴交的答道。 眼见若兰又瞪圆了眼又要上手拧耳朵,不知道是哪里回答的不好,赶紧护着双耳,缩起身子,往下说到,“是这样,早上不知道为啥走到了那弄堂里,然后无意间闻到兰香,就想寻寻看那么好闻的兰花香是哪里传出来的,然后爬到墙上,然后被姐姐看到了,然后然后……” 姜逸尘说道这就不敢接下去了,难道要说“姐姐很好看,我看痴了”? 谁知若兰竟早已看透了姜逸尘的心里活动,帮姜逸尘接到“然后然后,姐姐很好看,你看痴了,被姐姐一瞪,你就和个未出闺阁的小姑娘般小鹿乱撞,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迷迷糊糊地跑到大街上,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我们怡春院的大门口,犯迷糊的时候被我的姐妹们拽进来了。我说的都没错吧。” 若兰看着姜逸尘的惊讶的表情,心里想着这臭小子可真好猜啊,不禁得意一笑。而她在自己的房间中早已摘下了面纱,这一笑,百花含羞,令得姜逸尘看得痴了,果不其然又被揪耳朵。 “臭小子,刚出岛就不学好,老是这么色迷迷的盯着女人看,早晚要被人把眼珠子挖出来。”若兰训斥道。 这回姜逸尘倒是没接若兰的话,从话中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猜测果然不差:“姐姐果然也是老伯的人,那客栈老板娘也是咯?” “呃……”若兰瞬间一愣,但旋即缓过神来,说漏嘴了也没什么,“嘿,臭小子,怎么突然间变聪明了。是,老伯是玲姐和我的大恩人,我们在这谋生计,便在此处帮帮道义盟收集点情报。” 所有的画面场景和线索已在脑海中串成一条完整的脉络,姜逸尘带着肯定接话到,“昨日从包打听手中夺走江宁郡地图的人便也是姐姐咯。” “是!”若兰本也未想隐瞒,只是想看看这小子到底能有多笨,有没有可能完成简单的探查任务,现在看来,虽然反应回路慢了点,但好歹还是转的过弯来的,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随后,若兰极其、非常、相当耐心地婆婆妈妈地对姜逸尘进行各种江湖常识、规矩的“调教”,自认为是完成了沈馨玲所交代的“有空可以多教教他”的任务。 谁能想到在常人面前温文尔雅、翩翩起舞的怡春院八大红牌之一,关起门来竟是如此放浪形骸的话痨,幸而姜逸尘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却是个不错的倾听者,竟是原原本本都听进去了,至于能懂多少、能理解多少、能记下多少,这就得问他自己了。 也亏得若兰作为怡春院的八大红牌之一,有相当的自由权,老鸨三姨娘在见到若兰拉了个稚嫩小伙往自己房间带后,没有想过多,也没有让客人去扰她。 一直到了夜里,若兰在“调教”、“款待”了姜逸尘之后,才借着夜色把他带去沈馨玲那儿。 三人将最近所得的信息一合计,料定千竹林酒坊必与红衣教拖不得干系,近期必将对道义盟或是直接对菊园有所动作。沈馨玲将去千竹林酒坊探查的任务做了详细的布置交给姜逸尘。 …… (江宁郡马家驿) 那夜授了任务后,翌日,姜逸尘便马不停蹄的一路向西,经过两天的奔波总算进入到了江宁郡的地界范围中,将行囊和小棕马寄放于马家驿,稍作休整后,就寻着地图上所画的方向摸进了处于马家驿对面的千竹林。 那地图自然是被若兰从包打听手中抢走的江宁郡地图。 此次任务,姜逸尘也是在沈馨玲和若兰的帮助下做足了功课,虽然对她们两人而言这是信手拈来即可完成的,但于没有半点江湖经验的姜逸尘来说,任何一个突发情况若是处理不当也不免有性命之忧,两人对于姜逸尘也是极为走心的关照。 尽管方向感不太好,好在运气还不错,姜逸尘借着地图上所标示的大致方向,在还没绕晕自己之前,绕到了千竹林蛇蝎女红玥的驻地酒坊侧后方。 酒坊在千竹林已存在五年之久,以采酿竹酒为主,也附带生产竹叶青和烧刀子。在江宁郡地带亦是小有名气,一年前已取得桃源镇人的信任,长期供应以竹酒。 酒坊所在地址在地图上自然也有详细的标出,不过除非是来寻购酒的,否则酒坊多是往外送酒,少有客商往来的情况。姜逸尘是来偷偷探查情况的,总不能明目张胆的直接过去,完全暴露于对方的眼皮之下,因而,这次的行动完全是个潜伏探查行动。 姜逸尘伏在小山丘处俯瞰,酒庄的大致情况已尽收眼底。 就像地图上沈馨玲做的标示,酒坊处在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大院子里,三间房子成凹字形分布,一间为红玥和余涛的居所,一间是那些伙计的居所,余下最大的一间便是酒窖。而房子外,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缸、酒坛子。 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便是那酒窖处了。 正文 第十一章 探查酒坊 正如姜逸尘所见,此时二十余个壮硕的伙计,正在酒坊大院子的中央往大马车上搬运一个个足矣装得下一个大汉的酒缸,正要装货外运。 而一个半边赤膊半边披着绿衣的男子却单独站在一旁吆喝,时而对着伙计指指点点,想必便是蛇蝎女红玥的心腹,毒君子余涛。 老板心腹在,伙计在,唯独不见那银发的蛇蝎女在何处。可是在房中歇息?也尚不知那三间房中可还有人。若兰那所得的信息便是酒坊日常只有十余个伙计,现在看来确实多了不少。他们到底有啥把戏还是得下去看看。 远处观察不出什么线索,料想那些人都在忙碌应不会注意到房子后边的情况,姜逸尘又观察了一会酒坊里各人的动向,确定没有被发现的危险后,戴上了若兰给的灰色面罩,便往那三间房子靠近。 依次绕着墙壁借着木窗往屋里张望,确认所有的人手都在院子外后,姜逸尘才锁定了要进入的目标——酒窖。 依若兰和沈馨玲的分析,红玥要有任何动作,只能从酒上下功夫,下毒的可能性不大,至于用什么其他手法,只能从酒窖中探知一二了。 酒窖的门并没有关,姜逸尘抓住并没有任何人往酒窖处看望的瞬间,闪身进入酒窖。 酒窖里部的地面比室外低了许多,显得较为晦暗,酒窖中堆叠满了密密麻麻的酒缸、酒坛。 姜逸尘不懂酒,也不需要懂,他能看到的就是那些个头较小的酒坛都被一股脑塞到了酒窖的里部,而外部摆放的都是足矣装得下外面那些大块头的大酒缸。 酒缸里装人?这是姜逸尘脑海中瞬间闪过的念头,但随即自己又否定了这种做法,要送进菊园里的酒难道不会一一开盖验视过去? 除了酒窖里酒缸、酒坛的分布外,姜逸尘还能看见的便是酒窖门边,堆叠了两叠足人高的黑色陶制大碗。 大碗?是的,姜逸尘也不能确定这为何物,确实和他所见过的喝酒大碗长得一样,只是这碗长得确实有点大,碗口大约莫能放得下他五六个脸吧。 姜逸尘踮起了脚尖,趴在叠在最上方大碗的碗沿上,往碗里再三细探,在大碗要把他半个身子吃掉之前,终于确定这确实只是个碗! 唯一不算发现的发现,就是堆叠在最上方的碗,碗底破了个洞,足有两只手指头那么大的洞。姜逸尘现在脑海里能想象得到的是,那些个壮汉伙计是人人捧着这些大碗在喝酒?喝个酒用这么大的碗,可会累人?第一个碗还有破洞,酒会漏出来吧? 姜逸尘不知道的是,若是他将上方的碗拿起,便会发现下面碗的碗底也刚好破了个两手指头大小的洞,这两叠碗每个碗的碗底都有个洞,喝酒都会漏吧? 脚步声的靠近打断了姜逸尘的想象,赶忙闪身躲与堆叠起来的大酒缸之后。 (进来的是两个伙计) “今天还有四车啊。” “是啊!还要十六坛呢,真是累死人了!” “欸,算了,就这几天忙点而已,老板不还多招了那么多人嘛。就搬这边这两排吧,我们先搬两坛出去,然后歇会再来吧。” “好吧好吧,真是累死老子了。” 语毕,两人真就一人一个大酒缸扛着就出去了,看得姜逸尘目瞪口呆,这力气啊!姜逸尘敢打赌,这一大缸酒可能比两个他还要重。壮丁就是壮丁呀!不得不佩服。 见此情况,外面的酒应已搬差不多了,两人才会进来搬酒窖里的,此地不宜久留,待会若都进来搬的话,他脱不了身了。 贴身于门边,探头往外确定没人再往这靠近后,姜逸尘闪身到门外,便欲迅速离去。 本以为能就此溜掉,谁知一破空声从背后传来。姜逸尘只来得及缩身滚地,就听得咣当一声,举目一看,只见一个脑袋大的流星锤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刚才所处的酒窖墙上。 “呔!小贼!”余涛也是看外面的酒搬得差不多了,准备去酒窖里数数酒,谁想就看到一个影子闪将出来,他反应也是极快,偷偷摸摸是敌非友!二话不说直接将绑在腰间的流星锤先甩出去一个,砸死便算了,不中也能拖住对方节奏。 果不其然,姜逸尘躲开第一个流星锤后就迎来了举着另一个流星锤砸来的余涛。 情报信息上,余涛和红玥是用毒高手,早年间武功平平,却也靠着各种阴毒手段在江湖上杀人掠货。七八年前,金盆洗手开始做酿酒生意,五年前来到江宁郡千竹林这驻点做起酒坊来,生意倒也是做得有声有色,便也少有与人动手了,不过即使动手应该也是不动声色的施毒,让人不知不觉得死去吧? 有人说余涛和红玥是夫妻,也有的说余涛是红玥的心腹,但知情人却知,红玥只是习惯了和余涛的配合,对其而言余涛也不过是满足她特殊癖好的性宠罢了。 过了七八年,余涛的武功却也并无长进,至少在姜逸尘看来是这样的。被急攻了几下后,姜逸尘便扛住压力,逆转了局面,三下五除二就缴掉了余涛的另一个流星锤。 余涛的伙计倒是比沙庆的伙计机灵许多,看到头头落了下风,马上就来帮忙。嗖嗖嗖!连着四五个酒坛子飞将过来,姜逸尘也只得放弃攻势,举剑挡掉酒坛子,伙计见小酒坛子不好使,便举大的酒缸砸过来。 酒坛、酒缸只能阻止姜逸尘的进攻,但对他的威胁并不大。两个大酒缸在他身边炸开,让他惊疑了下,竟然是空的!目光扫过在大院中的大酒缸,有的底座已深陷土中,应是满酒,有的并没有下陷半分,看来确实是空的。 目光又回到余涛身上,却见他一边冲伙计怒吼“别砸大的!”,一边正要掏出腰间兜上的小袋。 吃过沙庆的亏后,姜逸尘意识到这余涛多半也要撒毒粉了,赶忙聚气,扫了一剑剑气将那兜带削破。 果然一堆毒粉洒落出来。 “可恶!”毒君子憋屈,武斗不是他的强项,想撒毒没想到这么快被破掉了,施毒高手直接跟人家斗武真是没有半点胜算。 一声娇喝,让毒君子笑逐颜开,老板来了! 顺着娇喝声望去,在阳光下折射着刺眼光芒的十数枚银针已朝姜逸尘飞来。 红玥回来了! 姜逸尘直接朝来时的方向一记流星式使出,躲过毒针的同时飞串出去数丈距离,脚下半点犹豫,没有半丝停留,轻功点地,撒腿就跑。 “别追了!去看看酒窖!”红玥见到姜逸尘的轻功身法后,已知难以追上,急急步入酒坊大院中,朝余涛甩了个阴狠的眼色后,带着几个伙计朝酒窖走去。 带着紧张的心情,朝着一个方向飞奔了近半炷香的时间,一再回头确定没有追兵后,姜逸尘总算放缓了脚步,大口大口的喘气。 一边暗自念叨着没有什么发现,反而还打草惊蛇,该怎么回去和沈大姐还有若兰姐交代,一边步履蹒跚的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姜逸尘已走出了竹林,走到了一条山道上。 姜逸尘一愣神,赶忙摊开地图来看,只知道自己大概在江宁郡的东南角,但已分不清自己在何处了,只能继续朝着一个方向走,希望能走到地图上有标示出来的地点了。 疲惫不堪又口干舌燥,姜逸尘几乎快要瘫倒在路边之时总算看到了希望。 一个大活人,一个锦衣公子打扮的人侧卧于前方树荫之下,扇着扇子。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他身前摊摆着好几瓶酒水。 姜逸尘真是见水眼开,摘下面罩,疾步走向那锦衣公子,掏出一两银子,很客气的说道:“公子,跟您讨点水喝。” 锦衣公子似是听到有人开口,才徐徐睁眼,没有搭话,只是将展开的扇子一收,然后指向一竹筒。 姜逸尘立马就反应过来,放下银子,告了声多谢,便拿起竹筒,牛饮起来。 咕隆咕隆,一竹筒水瞬间下肚。 入口甘醇清甜,姜逸尘发誓,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喝到的最甘爽的泉水了!有种翠竹林中曲水流觞的惬意和快感! 锦衣公子见此,眉头很用力的一挑。 这一挑正好没逃过姜逸尘的眼睛,忽而发觉似乎不太对劲,这人,这酒,都不对! 然而姜逸尘的眼睛同锦衣公子徐徐睁开般,徐徐闭上,容不得他半点抗争。 正文 第十二章 锦衣公子 费劲地撑开塌落的眼皮,姜逸尘倒是不意外自己还能醒来,对方把自己弄晕便不会马上要自己的命,既然能醒来也代表着对方无意弄死自己。 浑身上下没什么劲儿,但也没有半点疼痛,反而周身筋骨感觉很舒畅。 这是为何? 环顾四周,闭着门的木屋中,一张桌子,两把凳子,一张自己正躺着的床。 这又是在何处? 姜逸尘苦笑,继上次被沙庆摆了一道后,第二次迷糊的醒来,自己真是没得救了。 吱呀!木门被推开,外面的光线突然闯进,姜逸尘条件反射地以手遮眼,也顺势挣扎起身。 “哟!可终于是醒了呀!”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姜逸尘还未适应光线,透过指缝之间,依稀能看到是两个人的身影,那声音的主人不给他达话的机会便又吧啦吧啦接着说了一通! “欸!大哥呀!我的好大哥呀!我叫您大哥成了吗?” “可不带这样折腾人的呀!就那么一小节高的竹酒,您就直接醉的不省人事了呀!?” “我说您是没喝过酒吗?再说了,这点点酒至于醉成这样吗!啊!?让我从山的那头把您给背到山的这头!我说,您还有点良心吗?” “我说您这都醒了,倒是正眼瞧下我啊!好好瞧下把您背回来的大恩人行么?别透过指缝来看我,尊重尊重一下我,行吗?” “哎哟,真是给我气的!柳大哥您快来评评理,哪有这么无赖的,是不是?” 这声音的主人快言快语,但字字谈吐清晰,没有半点含糊,他所说的话每个字姜逸尘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脑袋还有些迷糊,真是没听进去几个字儿。 一阵叽叽喳喳的声波攻势总算是消停了会儿,姜逸尘舒了口气,眼前这话痨简直和若兰姐有得一拼。不过,不管如何,好像还是人家帮了他,总得谢谢人家。 总算也适应了光线,坐起了身,把抬起的手臂放下。 眼前的人,似乎被气得有点张牙舞爪,来回踱步,急不可耐。 然,只见眼前之人,束起一头黑得发亮的头发,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赫然是那锦衣公子! 门边还站着一个剑眉虎目的中年壮士,应是锦衣公子口中的“柳大哥”无疑,站在一旁至今也未开口。 “嘿!兄弟啊!不带你这样的啊,你这什么表情?一脸震惊和惶恐?我说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哎哟喂,醉了,这是醉了,醉了!” 锦衣公子似乎被姜逸尘的表现逼疯了,抓耳挠腮停不下来,不自觉地展开别在腰间的扇子,扇风,解气! 脑袋还是一团浆糊的姜逸尘依旧把锦衣公子的各种感叹挡在耳外,锦衣公子扇风扇得飞快,但扇面却是正对着姜逸尘的目光,还是让他看清了扇面上所题写的词。 “月影碎,星痕对,晓风催得春水累。杨柳岸,乱花散。逐波轻舞,意似缠绵。繁、繁、繁。”姜逸尘莫名的将词念出来,感觉像是哪里见到过。 “哟呵!你知道这词?噢,不对,这词就在我扇子上。你可知这只是整首词中的半首,还有半首你可知晓?要不我念给你听吧。” 锦衣公子秒消气,还突然来了吟诗作对的兴致,自顾自地深情朗诵起来。 “月影碎,星痕对,晓风催得春水累。杨柳岸,乱花散。逐波轻舞,意似缠绵。繁、繁、繁。红枫泪,蝶舞悲,残月西山雁难归。姑苏畔,离人黯。刀光剑影,却是血染。难、难、难。” “你可知,这词啊也是为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所作……” 在锦衣公子将后半段词念出来之后,姜逸尘的魂就完全被拉了回来,至于之后锦衣公子那一大串吧啦吧啦姜逸尘则是开启了自动屏蔽模式。 这首词在出发往江宁郡的前一天夜里,在云泊客栈老板娘的丝巾上见到过! “这么说,兄台也同云泊客栈的老板娘认识?”姜逸尘不能凭着一首词就确定眼前人和沈老板娘之间的关系,便也留个心眼,没直接问这锦衣公子是否也是老伯的人。 锦衣公子可没姜逸尘反应这么迟钝,听到这话,像是被谁踹了一脚,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 “咳咳,我说大哥呀,我给您跪下了行吧。您到现在才在猜我的身份呀!”锦衣公子被气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只能抓狂般的手舞足蹈。 “也对,你个榆木脑袋!向我讨喝酒水时,竟还给我银两。”锦衣公子也终于回想起了这个重点,他当时是看到姜逸尘的放下来的银子,才被惊得挑起眉头,谁知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姜逸尘喝下那竹酒后,几乎就在转瞬间倒在地上。 想到此处锦衣公子几无法抑制嘴里的洪荒之力了,瞬间喷泻而出! “我说大哥呀!你看我一个翩翩公子在那山郊野林里摆酒摊,正常人都看得出不对劲,你就没起半点疑心么?” 姜逸尘摇了摇头。 “欸!那万一我是千竹林那帮家伙的帮手,专门在这路上等你,给你下药下毒,那你岂不是束手就擒,更可能直接丢掉性命吗?!” 姜逸尘点点头。 “请教你个问题,你是没喝酒吗?还是酒量太差?” “我从小身体便不好,家里人不让喝,认识的人知道我的状况便不会让我喝,我看你指的那竹筒,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装在竹筒里的应该是泉水,怎会知道,那也是酒。至于我的酒量,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姜逸尘这回倒是相当配合,已能确定锦衣公子不是敌人,便一五一十地达着话。 谁知这话又害得过度激动的锦衣公子差点一头栽倒。 “我,我真是服了您了,大哥!我的大哥欸,您那酒量简直不是不好,而是相当不好!就那么杯酒,竟是睡了一天一夜!” 姜逸尘认错般,识趣地点了点头,你救了我,你说什么都对。 “沈老姐在你来江宁郡的前一天已飞鸽传书跟我说了你的大致状况,让我去接应你,我就估摸着时间,在算是从千竹林那边下来的必经之路等你。谁知你这么直接,喝了杯酒就直接瘫倒在那了,让我劳心劳肺的把你给背过来。” 锦衣公子虽然快人快语,但思路还是相当清晰的,他可不会说,沈老姐在信上只写着“姜逸尘,岛上来的嫩雏。约一日后到千竹林探查酒坊情况,好生照顾,护其周全!” 言简而意赅! 收到信后锦衣公子做的可不止这些,他确实是算准了姜逸尘到马家驿的时间,但从马家驿开始,他可是一路尾随着姜逸尘,一举一动可是盯得一清二楚,只是以姜逸尘的能耐还不知道有人跟着他。 后来,姜逸尘逃走的路线他看清楚后,才去那必经之路,摆好酒水等着,前面姜逸尘的表现他看了还算过得去,只不过最后如此没有防范之心的醉酒实在让他始料未及,抓狂至今。 要是没有一路尾随,他也能在一开始就估摸出姜逸尘那慌不择路的走向,那他岂不成神棍了? 这些实情,锦衣公子敢发誓,就是打死他面前的姜逸尘,他宁愿烂死在肚子里,也绝对不会说出来。一是没面子,自己堂堂一个公子哥儿,这么乖巧地听个女人的话,还如此身体力行,事必躬亲!二是他也不好意思伤了这么个江湖小嫩雏的信心,这可也是沈老姐的意思呀。 好在姜逸尘现在思路还没上线,在完全可以确定锦衣公子是自己人后,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丝毫没听出他话里的破绽。 “好了,回归正题,你可在酒坊里探查出了什么状况?”终于听到锦衣公子提起正事,一直杵在一旁的被称作柳大哥的壮士也终于挪步上前,显然也想了解下具体情况,也终于让人反应过来,这个房间里可是有三个人。 姜逸尘也不做隐瞒,整理了下思路便将当天的情况告知二人,因为单凭自己的发现,并未察觉到异常,眼前两位应是江湖老手,应能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你刚才说,那余涛在陷入险境时还怒吼那些伙计别扔大酒缸,而且大酒缸还是空的?”锦衣公子好像把握住了要点。 “嗯,当时我也觉得不对劲,特地瞄了一眼周边的酒缸,确实好些个酒缸还是空的。”姜逸尘很肯定。 “确实不对!按理说他们这些天在大量的往外运酒,而且都是大酒缸,摆在外面的应该都是等待装车,酒装的满满当当的酒缸才对,怎会是空的?”锦衣公子满腹疑问。 正文 第十三章 抽丝剥茧 冷在一旁的柳大哥总算是让人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开口说到,“若是他们刚买回来的酒缸呢,这可说的过去吧?” “也对,他们往外运酒的阵仗比较大,却让我们忽视了他们往回运酒缸的情况。不对,不对不对……。余涛吼着那些伙计别拿酒缸砸!”锦衣公子差点走偏了思路。 “也就是问题在酒缸上?”姜逸尘带着疑问。 “也不对啊。若是这些酒缸是要运到菊园的,定要一缸缸开验的,他们如何在酒缸上做手脚?在酒上做手脚也不可能啊,以菊园的手段这些酒是能验出来有没有问题的。”锦衣公子有点乱,合起扇子敲打着脑门。 “不,问题就在这里,世人总以为天牢牢不可破,却总有能人越狱而出,而在之后相当一段时间内,天牢又确确实实是牢不可破的,直到下一个能人越狱而出。”柳大哥点出问题所在。 “你是说菊园在验货环节会出现遗漏?”锦衣公子感觉不可思议,菊园在他心中确为牢不可破的所在,有老伯在,做任何事情都应是滴水不漏,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嗯,红玥的酒坊在江宁郡也开了五年了,向桃源镇固定供应竹酒已有三年之久,现在向菊园供应竹酒,即使第一车、第二车乃至第三车时,在进园时会一一开缸验货,或是在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供货时被一一开缸验过,那么之后的第四车、第五车或是第四次、第五次呢?”柳大哥再次提点到。 “你是说,红玥会利用桃源镇对酒坊的信任,菊园对桃源镇的信任,借而让菊园对酒坊放松警惕,在一次次良好的合作之后,菊园对酒坊也有了充分了信任,然后红玥那边再痛下杀招?”锦衣公子跟着柳大哥的思路分析着。 “不错,信任往往在关键时刻足以成为伤人最深的武器!” “红玥和余涛两人早年间在江湖上也是双手血腥、声名狼藉之辈,即使在退隐江湖后,恐怕也会被不少仇家寻上门去。更何况他们二人只是金盆洗手,不是退出江湖,这般光明正大的做生意,理应会招来不少仇家,不说会被搅得不得安宁,但至少也不该是风平浪静。可这么多年来,他们不光相安无事,而且生意还做得越来越红火,你不觉得奇怪么?”柳大哥又指出了一个疑点。 “红衣教,沙庆!初来姑苏时,我见到沙庆和那个红玥在一起。”尽管柳大哥是问向锦衣公子,但这个信息三人之中恐怕还就姜逸尘知晓,他便接了话。 “噢,也就是说,这几年来,红衣教一直在罩着红玥的酒坊咯,这倒是说的过去。”锦衣公子倒也是知道西山岛上发生的事,怪不得姜逸尘能认出沙庆。 “这倒是个很关键的信息!我们一直在查探,还没摸出红衣教这条线。没想到红玥的背后竟是是红衣教,看来红衣教是要直接对道义盟心脏动手了。”柳大哥听言似乎大有收获,又深感忧虑。 “回到酒坊的问题上来,我觉得竹酒本身倒是不会有问题,酒即使进了菊园,而后必会有专人一一验过,这道关卡菊园还是卡的很严的,食物酒水没问题的情况下才会让菊园里的人吃喝。” “问题定在于装酒的酒缸上,如何在酒缸上做到抽缸开验即使是全部被开验时,看起来都没问题呢?酒缸上的把戏我还是想不明白。”柳大哥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得理清红玥的手段。 “柳大哥你说的这点倒是提醒了我,如何在酒缸上做到抽缸开验即使是全部被开验时,看起来都没问题呢?” “关键就在姜兄弟之前所言,酒窖门边垒起的两叠大碗,还有,置于最上方的大碗碗底,刚好有个两手指头大小的破洞,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些大碗的碗底都有一样情况的破洞呢?” “然后,你们可以试想下,若这大碗的碗口只要比酒缸缸口的大小略大一些或是碗口处刚好有个倒钩呢?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做到,一个人藏在酒缸里,而后将大碗放入或者说扣在上方,再在那个洞口插一根竹杆用以通气,同时也刚好将那洞口赌上了,此时再将竹酒倒入,酒是几乎不会往下漏的。” “因为碗为黑色的,上方也确实装的是酒,到时候在酒缸盖上也做点通气的手脚,那就具备了人藏在酒缸中还能呼吸自如的条件,酒缸就能做到既装人又装酒。” “彼时,只要赢得菊园足够的信任,那在开缸验货的时候,即使一一验过,也很可能被粗粗验过,很难发现酒缸的古怪之处,更难知晓这酒缸中只有一半是酒,还有一半却是活生生的人!”锦衣公子抽丝剥茧般细细分解出了最可能的情况,姜逸尘和柳大哥也是拨云见日般睁大了眼,涨了姿势。 “厉害了!定是如此,方竹的杆径够细,在千竹林中要找到俩指头宽杆径的方竹不难,再给杆身做点伪装,在黑碗装有酒的情况下,以正常的视线也是无法发现这之中的蹊跷。酒缸盖上的红绸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可此时却也可用来混淆人的视线,难以发觉酒缸檐口处有何异状。” “若是再做得细致些,完全可以做到装有酒和人的酒缸和仅装有酒的酒缸一般重量,如此一来,就算是菊园的人来抬酒也不会因重量问题起疑。” “事先,只要给酒缸里的人备足的粮食酒水,在里面待上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十来天的时间,从酒坊到桃源镇,再从桃源镇到菊园,即使在桃源镇这耽误上几天,也绰绰有余!当真是好算盘啊。”柳大哥也渐渐悟出了之中的各种细节,当真越琢磨越震惊。 “何止是如意算盘,如此详尽的计划,可谓是偷天换日了!进了菊园后可不知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要是菊园里没有状况还好,要是菊园内部也有意外状况,那……”锦衣公子这话说的意味深长。 “是啊。要是我们不知道这事倒真的要出大事,这不,被我们这小兄弟给发现了嘛,庆幸啊庆幸。”柳大哥思路也在线,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在锦衣公子语顿的那刻便马上接话。 “可是我也打草惊蛇了,我这么一搅和他们便不会照原计划实施了把?”姜逸尘也不是笨到没边,听着二人欲盖弥彰的对话,也猜测菊园内部可能存在敌方内应,若是如此老伯也真是腹背受敌了。 “非也非也,红玥会防着我们,毕竟明里暗里间也互相较量了五年,大家的手段也都差不多清楚。但他们却不认识你,也许认为你只是个小毛贼而已,不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改变筹谋已久的计划。” “本来的话,他们或许是可以防得了你的,但是我敢打赌,沙庆在红玥面前绝对不会提起你,一个大老爷们绝不会把自己在西山岛上差点被个毛头小子弄死这等糗事四处去说,更别提在女人面前说。所以你于红玥而言,于此事而言刚好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奇兵,这也是为什么沈老姐会选择让你来做这查探任务。”锦衣公子这是分析给姜逸尘听,也是给他鼓励。 “不错,红玥他们现在最可能做的就是加强之后的防备,但不会去改变原有计划。”柳大哥原本对姜逸尘这般没有防范之心,酒量又差有点不耻,但在锦衣公子一再暗中鼓励姜逸尘中也品出了味道,才发觉自己的江湖气过多,对于一个刚刚出岛才过束发之龄的少年有点太过计较,此时也算是说说好话,让他放宽心。 “好了,小兄弟,说了这么多还没做下自我介绍,在下柳梦痕。边上这个是姑苏慕容世家的慕容大公子,慕容靖,道义盟姑苏城和江宁郡之间信息沟通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柳梦痕再次展露出热情。 姜逸尘也很礼貌地下床站起作揖,表示尊重,不过对于慕容靖这名字他实在是无语,慕容静?哪里静了?不过这点心里话他倒还是能憋得住。 “嗨嗨嗨,提什么慕容世家呢,现在世家这东西还有什么门面,一个个都在这江湖乱流中破败不堪了,没什么好神气的,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慕容靖朝柳梦痕不断摆手以表示需要低调。 柳梦痕却相当无语,他也没说世家了不起啊,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词来介绍慕容靖。这人就是装低调,要面子,哼! “这位柳梦痕大哥呢,可就了不起了,江湖人称折月刀,他的折月刀法啊,在江南一带可是少有敌手,也是有他在,才守着桃源镇这十几年来一片安宁祥和。可惜啊,你用的是剑,不然能让他教你几手。”慕容靖一开启话痨模式,简直就停不下来。 姜逸尘再次作揖向两位表示敬重,但还是很忧心老伯那边的情况,还有红玥和红衣教这边还会有什么后手,就出言止住了慕容靖的话头,“在下还是较为担心酒坊的事,不知二位可已有对策?” “此事,只宜将计就计!”一个中气浑厚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正文 第十四章 桃谷幽林 声至人至,一白发苍苍却又气质庄严的老者走进了屋,原本就不大的小屋子再加进一人后,显得有些局促。 “你们后面的分析我在外面已都听到了,以后可记着,这些话可都得关起门来说,隔墙有耳,不得不防。”老者的话语不容置疑,见着慕蓉靖和柳梦痕对老者都恭恭敬敬的答应着,姜逸尘也跟着答应。 “好了,屋中狭小,跟我到外边来。”老者又发话到。 门外已有两人候在一边,一人满面油光,光秃秃的头上缠了个头带,身上也随意披着件粗麻布衣,看着很是随意,面容似乎和白发老者有几分相像。一人白衣配剑,披着个黑布披风,显是侠客装束。 慕容靖给姜逸尘介绍着这满面油光的叫祁善庆是桃源镇最大的酒商,也是桃源镇镇长的侄子。白衣佩剑的少侠名为秋英楚,是镇上年轻的护卫长。而这白发老者,自然便是桃源镇一镇之长祁天问。姜逸尘作为小辈一一见过各位。 “千竹林酒坊的事,既然我们有把握对方使什么把戏,那么便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具体事宜你们四个可得做好相应布置。”祁镇长安排着,随后一顿,看向了姜逸尘。 “祁前辈,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姜逸尘有点慌张,但又有点兴奋,这也是江湖历练的机会。 “这回的事还得多多感谢小兄弟的帮忙,但现在我们所掌握的只有寥寥几条线索,其余多为分析推测。当下我们还需对所推测出来的用各种方法进行证实。” “具体行动的布置和操作,例如查查江宁郡和姑苏那边的陶制工坊,最近可有什么特别定制的单子,等等等等。这些可需要花上些时日才能做得让对手没有半点察觉。不知小兄弟是否还有其他要事在身,若是可以的话,当然也很欢迎小兄弟相助。”祁镇长却是换了一副慈爱的面容笑着回到。 祁镇长的这番表现,可是让边上四人大跌眼镜,什么时候咱们的祁镇长如此和蔼可亲了?什么时候咱们的祁镇长会这么有耐心的,这么细致的跟个小毛孩子讲道理解释了?什么时候咱们的祁镇长居然会笑了?会笑了!会笑了! 姜逸尘可正是有要事在身呢,得在二十日的期限内先去见老伯,而这探查千竹林的任务也只是顺路被安排的。祁镇长这话说的滴水不漏,直接让姜逸尘哑言。 慕容靖见姜逸尘这完全是被镇长大人秒杀的景况,也猜出姜逸尘刚出西山岛,来到江宁郡十有八九是要去找老伯的。腹诽着“笑面老狐狸”,便闪将出来拯救姜逸尘,笑嘻嘻地对着祁镇长说到“祁老大啊,姜兄弟呢还是有要事在身的,要先去菊园找老伯。这样啊,让他先在镇上休息两天,我再带他去见老伯哈,当成是谢谢他这次的帮忙了。” 慕容靖原以为自己笑嘻嘻的出来打圆场就能这么圆过去了,哪只祁天问那深邃的眼神直接射入慕容靖眼中,才晓得自己这一回是踢到石板上了。 “啊,那我带姜兄弟在镇上玩上一天,明天送他走吧。”慕容靖估摸着这老狐狸知道的内情要比自己多呀,既然如此,那自己还是赶紧脱身,自求多福吧。 祁天问没有再多言,默许了。除了慕容靖,其余四人跟姜逸尘告辞后便离开了。 慕容靖依言好吃好喝的招待了姜逸尘整整一日,第二天便携着柳梦痕一同到镇门口来送姜逸尘了,同时也将昨日命人从马家驿带来的小棕马和行囊交予姜逸尘。 “姜兄弟啊,君命不可违,我们也就只能送到这了啊,你可别介意。”慕容靖满脸笑容,装的几乎和那祁镇长那慈爱的笑容一般,惹得姜逸尘原本还有惜别的情绪直接笑场。 “慕容大哥严重了,感谢的话不多说,谢谢今天你和柳大哥能来送我,呃,后会有期。”感谢的话姜逸尘不会多说,告别的话他也不怎么会说,告别的场面略显尴尬,但心里对于两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心怀感恩,尤其是慕容靖,想着见过老伯后,有机会便要回来桃源镇好好再和他们聚聚。 “呵呵,小兄弟,后会有期。加油!”柳梦痕这粗人倒是不觉得尴尬,竟然还能鼓励起姜逸尘来。 “也对也对,后会有期,再相聚时咱们一醉方休!”慕容靖马上补到。 姜逸尘正跨上马,慕容靖这句“一醉方休”差点儿让他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也引得慕容靖和柳梦痕二人哄笑。 挥别二人,正要离去时,却又被慕容靖喊住。 “欸!姜兄弟,往这边走。”慕容靖似是内心纠结许久后,做了个很重大的决定般,向姜逸尘指了个同去往菊园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边?菊园不是该往那边走吗?”姜逸尘一脸疑惑。 “菊园是往那边走没错,不过,这回你听我的,往这边走,先去桃谷幽林,在林中若寻得上山的道儿,便往山上走,寻不得便再退回来赶往菊园就是,耽误不了几天。”慕容靖苦口婆心地劝着。 “可是我的目的地是菊园,去桃谷幽林并不顺路,慕容大哥可是有何需要小弟效劳的?但说无妨。”姜逸尘对慕容靖倒是不疑有他,一本正经的问到。 “咳咳,小兄弟,传言中呢,若是能在桃谷幽林中寻得上山的道儿,便有一场大机缘。慕容兄弟呢,也是出于好意,觉得兄弟人不错,或能在那有所收获。”知道慕容靖的用意,又怕他吐露太多不该说的,柳梦痕赶紧救场。 “竟是如此。去菊园的时间尚有富余,那小弟这就去碰碰这机缘,多谢二位哥哥了。”姜逸尘略微思忖了下,二人对自己绝无恶意,还是选择相信并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反正目前的进展已是相当顺利,时日还多,可以一行。 旋即,再次告别二人,勒马向桃谷幽林的方向出发。 看着姜逸尘离去的背影,柳梦痕先开了口。 “你可知道,若是找不到上山的路,他可是会迷失在幽林中啊,也很可能会错过去菊园的时间限期?” “知道,可是若他就这么着去到老伯面前,恐怕也是打道回府的结果。菊园试炼岂是轻易能过的。” “所以你就死马当活马医?” “也是赌运气吧,那你怎么看?” “我比较悲观,即使他找到了上山的路,也不一定能发现山崖前的奥秘,或许就直接冲碧落湖去了。” “天下机缘呐,还是有缘者得知,他名字里刚好有个“缘”字。” “呵呵,强词夺理。” “那说说你为何也帮他啊。” “嘿。这不是因为你嘛,怕你口不择言,小心闪到舌头。还有我也刚好在边上,别被我听见后也顺带坑害了我!当然,我也想看看最后的结果,或许傻人有傻福嘛。” “哈,真是谢了哦。” “不用跟我客气。” “嘿,你这粗人,变皮了啊!” …… 桃谷迷林,曲径通幽。姜逸尘自与慕容二人相别,来至这桃谷幽林后已过去大半日光景。 初春时节,桃花正放,满目粉红映眼帘,漫谷幽香扣心扉。 初入桃林时,姜逸尘还能陶醉于“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之中,在发觉已陷入幽谷迷林之后,便已没了心情,四下寻着上山的路或是出谷的路。 无论是朝着太阳所在的方向一直走,或是朝着自己判定的一个方向一直走,或是用剑在地上划个方向标识,姜逸尘已完全迷失在这片纷红花海中。 正文 第十五章 无路可逃 是夜,姜逸尘倚靠于一树根处发呆,小棕马则是被拴在一旁。 幸而慕容靖有心,很周到地在姜逸尘的行囊中备了整整一袋料豆和麦麸,这对于小棕马来说可是大餐呐,小棕马在心满意足的饱食过后,也不埋怨主人白天令它过度操劳,头一低,眼一闭,睡着了。 见着小伙伴在一旁入睡后,姜逸尘也找了个舒适的角度躺下,以斗笠遮面准备入睡。 春夜,微风轻拂。 虽已拂去白日间的焦躁不安,但也难以入眠。 在谷中四处乱窜已整整一日,除了些飞禽走兽外,并未见着半个人影。 地图上的信息更是有限,图中所画的桃谷幽林有且仅有一条道与图上的其他地点有相连,即是从桃源镇来的那条路,而今,更是连回去的路也寻不到了。 此外,地图上只有八字标注“桃谷迷林,曲径通幽”。迷林,迷林,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走出去了,不知是否会因而误了去见老伯的时间。 曲径通幽,定是慕容二人所说的机缘无误了,知道慕容二人不会诓骗自己,但所谓的机缘怕也是没有那么容易觅得了。 思绪万千时,忽听得一声嚎叫声响起。 狼! 随后,狼嚎声或高或低,或远或近,此起彼伏。 狼群! 狼习惯于夜间出没,也怪不得姜逸尘白天并未见到狼影。 闻听狼嚎声渐渐逼近,姜逸尘终于还是起了身,在西山岛上也与不少狼儿打过交道,能做到与狼共舞,只是不知桃谷中的狼会否更凶些,难以驯服。 但见一旁的小棕马竟还闭着眼,也不知是大心脏,还是睡死过去了。 稍时,姜逸尘与小棕马已被十余匹狼所包围。 二十余只在黑夜中显得异常闪亮的瞳孔,紧紧锁定眼前的两个食物,对于立身横剑的那道影子更是提起十分警惕。 没想初来乍到就已成了被捕食的猎物,如此受到欢迎,姜逸尘不知是不是该感到欣慰。 见到环绕他与小棕马的捕食圈已渐渐缩小,姜逸尘不敢耽误,率先动手。不,是动脚,脚边一碎石嗖地一声已砸在头狼脚边。 头狼没有被唬到,如此的挑衅行径反而将它的怒气值点满。 一声利啸,发起进攻的号角,十余匹狼在头狼的引领下同时动身冲刺。 群狼移动速度之快远在姜逸尘的意料之外,幸而在包围圈缩得足够小之前,已先引得他们发动了攻击。 群狼中竟有几匹是直接奔向小棕马的,那家伙也终于是被利啸声惊醒,顿时发现自己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引昂踏蹄,惊恐万分。 环顾群狼动向后,姜逸尘也观察到了这点,剑气斩断绑在树上的绳索,随而,一招落英式迎向朝小棕马飞扑而来的三匹恶狼,芳华遍地,落英缤纷,一片绚丽的剑气四散,阻滞了三匹狼的身形,回身一脚飞踢踹向小棕马的屁股。 虽剑未出鞘,威力稍弱,不过已赢得足够的时间让小棕马撒丫子奔腾而去。 “小伙伴,你先走!” 原本目标便是姜逸尘的余狼飞扑瞬至,姜逸尘或扭动身形,或以剑鞘挡开那锐齿利爪,且躲且退,一招鲤鱼打挺,已后跳翻滚出狼群的包围圈。 群狼见猎物已是被逃掉一只,怒气更盛,怎能罢休,没有给姜逸尘半点喘息时间,又纷纷扑将过去。 桃谷幽林中的狼果然比西山岛上的厉害得多,近身前有个急剧的瞬间加速,也让他们扑过来的劲头异常凶猛,初时姜逸尘还能招架自如,闪躲随心,但不忍拔剑的他怎能抵得过群狼的车轮战。 体能是姜逸尘的弱项,两炷香的时间过后,姜逸尘已是疲于应对,臂膀上、小腿部,已有被群狼利爪抓破的伤口,幸得伤口不身,但长此下去早晚被恶狼要了性命。 又挡住几匹狼的攻势后,姜逸尘已到了强弩之末。 忽而,身后马蹄声响起,随后声响疾速临近。 姜逸尘当真是惊喜万分,“好家伙,真够意思!” 怎能料到,小棕马在逃去半个时辰后竟是良心发现,折返回来,拯救刚才救了它的主人。 十余匹狼显然也同样发现了小棕马的身影,快要煮熟的鸭子怎能让之飞了,头狼发动总攻号令,一同杀向姜逸尘进行最后一击! 电光石火间,姜逸尘拔剑而出,以全身的气力将内劲汇聚于剑身,在群狼扑身将至一瞬,一计天剑诸伤使出!向周围爆出大范围的寒冰剑气,似冻结了时间,也似冻结了天地,群狼皆被冻结在了扑过来的那一瞬。 冻结刚毕,小棕马随至。 一招压箱绝技几乎把姜逸尘的身体掏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跃起身子,但却已无法骑上马背,只得直接瘫趴在小棕马背上。 许是怜悯姜逸尘,群狼很给面子,在小棕马驮着姜逸尘已跑出百步之后,方才恢复了自由之身,开始了一场追杀! 姜逸尘很很庆幸今天给小棕马吃得好又吃得饱,不过没想到的是这吃货还惦记着自己的伙食,跑回了放行囊的地方,让自己将行囊取走后,才又开始逃亡之路。 这是一场比拼耐心的追逐战,姜逸尘早已白旗高挂,而小棕马可不想就这么被吃了,群狼更是不甘心追了大半夜的猎物,眼看就要到手,呃,到嘴,就这么被溜了。 坚持,坚持,再坚持一会,那匹马就要倒下了! 夜尽天明,追杀和被追杀却还在继续,姜逸尘真是跪服这两个物种了,真是太有耐性了。 狼群的瞬间加速和冲刺虽是极快,但桃谷林里弯弯绕绕的地方太多,狼群的速度优势难以发挥出来,只是在几处平坦点的地方差点能追上小棕马,至少差点儿将姜逸尘扑咬下来,但都被姜逸尘用剑柄敲落,这点儿力气,姜逸尘还是有的。 马儿短距离冲刺不行,但这长途奔袭的耐力却是杠杠的,稳步前奔,因此大部分时间二者的距离一直保持在三丈之上。 折腾一夜,姜逸尘此时已无多少精神了,很不要脸的将自己反绑在了小棕马背上,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要么咱们一起逃掉,要么你跑不动了,咱一起被吃了,然后,我先睡会。 若是小棕马有时间回过头来,绝对会拼劲力气向这没出息的姜逸尘翻白眼。 尽管一路颠簸,但姜逸尘真就累得睡着了,真的完全不顾小棕马和群狼的感受,狼家和马家可是跑了整整一夜呢! 不知又过了多久,仅听得咣当一声。 姜逸尘眼冒金星,七荤八素的,好像是被小棕马报复性的拿头敲墙了。 墙!哪来的墙? 待得姜逸尘睁眼后,发现眼前依旧是模模糊糊的黑暗,只有些许光线从小棕马所奔跑的方向那射出。 难不成是在某座山体内洞穴的通道之中,而且竟是向上的通道?这便是那上山的路吗? 姜逸尘又往后望了望,还是没有放弃啊,尽管看得不真切,但群狼依旧紧追不舍,在晦暗的洞中,那眼睛里已放出的是“就想吃了你”的光芒。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光线越来越充足,想必是要到洞口了。 果然,随着小棕马纵身一跃,他们已跑出了山洞的通道,然而小棕马却未继续奔跑前行,抬起前蹄,仰天嘶鸣。要不是姜逸尘把自己绑的还蛮扎实的,不然绝对得摔下来。 听着小棕马的嘶鸣声有种绝望的意味,姜逸尘意识到,怕是无路可逃了。 在适应了洞外的光线后,睁开了眼。 此处是一三丈见方的平台,而前方则再无去路,竟是一悬崖绝壁! 正文 第十六章 缘者得之 姜逸尘此时已解开了绑住自己的绳索,翻身下马,轻抚着小棕马。 “辛苦了,小伙伴,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实在不行只能,开杀了。” 说着,姜逸尘已拔出了剑,他本不想拔剑,情非得已。 若是狼群见血后能就此退去,最好不过,若是因而怒冲云霄,非得拼个你死我活的话,恐怕今天他和小棕马都得身藏狼腹了。 转过身去,独面群狼。 哪料到跑在前面的几匹狼和头狼都停步在洞口,呲牙裂嘴,恶狠狠地盯着姜逸尘,像是在示威,却又忌惮于什么东西,不敢踏出洞口半步。 天无绝人之路。 姜逸尘不知狼群是在怕什么,但见此情景,已是确定群狼不会攻过来了,就算有那耐心在洞口堵着,等他出去,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好好休整下了。 收起了剑,直接瘫倒在地上,又是拿起斗笠遮住面门,挡住光线,睡觉! 小棕马见着主人这嘚瑟样儿,在观察了一会儿洞口的狼群只是在那盯着,顶多不甘心的嗷嗷吼叫两声,并没有半分冲过来的意思后,也直接嚣张的躺下,睡了!那样子仿佛在朝着群狼说,反正要跑也没地方跑了,你们要来就来吧! 一夜未眠,至少没好好睡过,此刻总算能睡得舒爽了。 三个时辰之后,阳光已是满铺了崖前姜逸尘和小棕马所在的平台,也顺带给姜逸尘和小棕马盖上了温暖的被子。 满足的补觉之后,姜逸尘率先醒来,也就比那懒马先行醒来,第一反应便是往洞口处望去,不出所料,群狼已经离去。 还是不明白狼群为何不敢踏入此处,但离开了总算是求之不得,姜逸尘也开始打量起了这个崖前平台。 在他身边不远处,有一圆形石桌,石桌上竟有一些黑白棋子,石桌两侧对放着两石凳。此外这平台上除了有土有草有花让人觉得比较惊奇外,剩下的就是一人一马了。 转过视线往平台之外看去,饶是姜逸尘这面部表情不丰富的人,此刻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得老大,下巴都快脱落下来,眼前所见之景当真令人瞠目结舌! 远方,一棵参天桃树立于湖面之上,姜逸尘此时有理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坠入了小人国,先是在千竹林酒坊中见到那么大的碗,而后在这见到更为夸张的,参天桃树! 姜逸尘再次揉搓了几下眼睛,确定自己并未看错。 好奇宝宝再次上线,姜逸尘心中对于这桃树可是充满极大的好奇。 从行囊中将地图抽出,摊张开来,确定眼前湖泊的位置应是碧落湖,地图上是用蓝色水圈上面又涂抹了一块粉红印记来标识碧落湖,姜逸尘不住吐槽,原以为这是画图人不小心将粉色颜料洒落了,哪想得这一坨粉块竟是为了表示这棵桃树占了大半个碧落湖呢,真是懒猪! (此时,远在一方的包打听,忽然打了个喷嚏,谁?谁在说我坏话!) 姜逸尘立起身来,恨不得马上就能飞到大桃树跟前,探个究竟。 往前走出几步,发现此处仅是悬崖而非绝壁,平台的高度已是耸入云端,但依稀可见得下方的碧蓝,以姜逸尘的肉眼判断,仗着自己的轻功慢慢往下滑步倒也能下的去,便可进入碧落湖的范围内了,而这很可能也是唯一脱出桃谷幽林的路了。 至于从那山体中的通道折回,姜逸尘不会做此打算,第一,不知那些狼是否还隐藏在通道中的某处守株待兔,第二,即使能相安无事折回到桃谷幽林,且不说再遇其他险情,搞不好又被迷林困住,多耽误上几日的话,可就要错过去菊园的期限了。 所以这悬崖是不下也得下,况且碧落湖的大桃树,自己是真想去见识下。 至于前路所将遇到的情况,是否能顺利的去到大桃树下,以姜逸尘这一天一夜的经历,他已不敢多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下的问题是,小棕马怎么办?自己一人还会点轻功,能自保,却无法帮着小棕马下这悬崖啊,把它留在这吗?还是等它歇够了再说吧,昨晚可真是辛苦它了。 姜逸尘轻抚着小棕马的脖颈,马儿正常而言都是站着睡的,完全躺在地上睡死过去,这得是有多累啊。若非见得小棕马还有呼吸起伏,他不会意外马儿已是累死过去了。 回想起慕容靖和柳梦痕所说的机缘,难不成就是这大桃树?也不应该啊,若是大桃树的话,那二人给直接让自己去碧落湖不就行了,毕竟地图上分明是有路子直接去往碧落湖的,何必大费周章?算了,命里无时莫强求。 姜逸尘静静地等着小棕马醒来,眼睛却一直望向前方,碧落湖大桃树的方向。 尽管距离有些遥远,看得不够真切,但眼前桃花的粉红、湖水的碧蓝、周围山峦的翠绿,让人完全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思绪渐渐放空,让自己享受其中,人生能有几回可安逸地沉醉于如此良辰美景之中,不顾其他。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不知为何,姜逸尘发觉自己此时已是坐于石凳之上,也终于挪开了视线,看向了石桌桌面。 石桌桌面和凳子上都有一层灰,看来是好些日子没人来过,但也因仅有一层土灰,证明此地并非无人光顾。 石桌面上刻着个围棋的棋盘,姜逸尘不会下围棋,但在西山岛上时,多少也见岛上的人下过,能看出来的便是这边的棋子数实在过少,黑白棋子数少说也应有上百子儿,但桌上的黑白棋子子数一样多,仅各有九个。 姜逸尘看不出桌面上现有的棋局摆布是否是所谓的残局,却是在思考会是何方高人有如此能耐和雅兴,能在绝崖之边对弈,赏景,想必绝非凡俗之辈。 随意夹起一子儿,于手指尖玩转。不经意一瞥,吃惊的发现棋子背面竟刻着一字! “刀?这是何意?”见怪不怪,姜逸尘心境变了,也淡定许多,放下手中棋子,再翻另一子,也有一字,“劈”。 果不其然,十八个棋子的背面均刻有一字。 将棋子摊摆开来,姜逸尘也发现了棋盘中心处,三个连续的落子点是有些许的均匀凹陷。 看来是三子一组合。 姜逸尘一子子挑拣,“刀”“剑”“匕”“斧”“刺”“棍”,棋中所刻共六样武器。 “地煞”“毒杀”“辟水”“灵风”“劈山”“血魄”,姜逸尘理了下,这是最可能的文字组合,接下来就是一一对应的武器了。 “地煞刀、毒杀匕、辟水剑、灵风刺、劈山斧、血魄棍?试试看吧。”同色棋子三字为一组,应是如此没错。 一个在人前说不出来话或不怎么说话的人,并不代表在只有其自己一人的情况下不会自说自话,姜逸尘这独自分析,念念叨叨许久,硬是将小棕马给吵醒了。 起床气大的马儿,拿头顶向姜逸尘的后背,醉心于分析的姜逸尘也被顶出了那近乎忘我的境界。 “嘿,小伙伴,醒了啊。你等会儿啊,我这马上好,再喂你吃东西。”姜逸尘轻拍了拍马头。 再回过头来,看着桌上的一枚枚棋子,一对对武学组合,想必就是那个大机缘了。 “六个武学秘笈,六个机缘?这会是哪位高人所留?” “这边棋子数这么少,可会是以前的来人将一些棋子扔下山崖去啊,那这些组合会否有误。三子放于那凹陷中,恐怕只有得到一个武学秘笈的机会。”此时的姜逸尘显得有点患得患失,思虑再三,定了个目前对于自己最实用,较为不会出现错误的组合,“辟水剑”。 选定之后,姜逸尘便将背面分别写有“辟水剑”三字的三枚白棋子,放入棋盘上的凹陷处。 姜逸尘虽已做好心里准备,但还是被接下来的奇景所震惊,又是他所无法理解的东西。 正文 第十七章 辟水剑法 棋盘上映出了幻化的人形,手持剑,开始了应是“辟水剑”招式的演练,姜逸尘也聚精会神的观看起来。 姜逸尘不是什么武学奇才,没有过目不忘之能,幸而这套辟水剑法还是原原本本的演练了三遍,姜逸尘就算再笨也将一招一式熟记于心了。 辟水剑,此剑法完全不同于姜逸尘曾修习过的水柔剑法。 水柔剑法以柔以缓为主、缓中间快、流水无形、延绵不绝,一旦率先发动攻势,可让对手一直处于招架的状态,待得破绽露出之时,再瞬发致人。 若说水柔剑法重在其外形,而辟水剑法重在于内劲,如流水之川流不息、汹涌澎湃般,做到内劲的持续稳定,攻势的凌厉无匹。 辟水剑的精髓之处在于四点。 回春吟,以剑为媒,聚身外天地之灵气,汇入周身经络,凝于丹田,化之为己用。能在较短时间内回复相当的精、气、神,即使在力竭、气虚、神乏之时,亦可迅速拥有再战之力。 天幻剑,凝气若剑。近,可幻化出数道剑影,扰敌视线。远,可飞速朝同一方向打出数道幻水剑气,让敌方避之不及。 天意诀,激荡剑意,提升气劲于周身经脉中的运转。短时间内,提高身体灵敏度,加快反应速度。配合着其他杀招,更能在瞬息之间打出更多的剑气攻势。 裂骨剑,划出两道相反气旋的剑气,有摧经断骨之力。 不得不说辟水剑法对于当下的姜逸尘而言,除了弥补了他的不少不足外,也增多了他的应敌手段。无外乎,慕容靖和柳梦痕二人会说此处对其会有大机缘,果真不差,对于二人的感激之情,自然越是有增无减。 故而,姜逸尘在得此秘籍后欣喜万分,并未立马选择下崖,而是在这山崖平台上研修了两日辟水剑。 这两日内,姜逸尘也一一观看过其余五门兵器的秘笈。 原想着多学点没坏处,但除了匕首身上有带着外,其余的斧、刀、峨嵋刺、棍都没有,光看不练,没法现学现卖,便无法熟悉牢记,而毒杀匕则是过于阴毒险恶,姜逸尘学之不来。 后来本着贪多嚼不烂的指导思想,还是将辟水剑法多加巩固练习了下。 而这两日小棕马也待得甚是无聊,毕竟平台太小没得驰骋,毕竟它也怕那些狼崽子还守在山洞之中,等着它送上门,唯一欣慰的是伙食依旧不错,只是越吃越少了,可不能让主人再待下去了。 被小棕马一催促,姜逸尘也默算了下时间,自他从姑苏下船之后,已过了十日,仅剩一半时日了,得加快行程。 “小伙伴,这地方你可下的去么?”姜逸尘立于崖边,斜睨着小棕马,带着挑衅的意味说着。 小棕马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意会了,立身抬起前蹄前踢,昂首嘶鸣,似乎在说,“有种比比看?” 在姜逸尘的惊诧之中,小棕马竟先动身了,四肢协调踢踏着向下滑去,毫无怯意。 姜逸尘之前还在担心,若只有他能下去,小棕马可怎么办。 可真是厉害了,我的小伙伴! 飞身跟上小棕马的节奏,一人一马飞檐走壁,几处在小棕马下滑路线上出现崖间树的,姜逸尘都不遗余力地以剑气将其斩去削平,也幸而那些崖间树较小,没有盘根错节的。 尽管觉得下崖路漫漫,但直至最后,一人一马有惊无险地下到了崖底,也仅仅过去一盏茶时间。 崖底边沿捱着碧落湖,还好有些许落脚之处,否则,姜逸尘和小棕马一下得崖,怕是得直接喂水了。 站在此处,已可见得跨过湖水就可到中央湖心岛,也便是大桃树所扎根的地方了。 姜逸尘目测,这至少也得有一里地的距离,可又是个体力活啊。虽能游过去,但速度必然很慢,且所消耗的气力怕是更多,打湿了身子也是个麻烦事儿。 回头看向小棕马,哪只这小伙伴又是昂着头颅,不顾姜逸尘的眼神,便下水向前游去,仿佛再跟他说,“赶紧走吧,大兄弟,别看了,要不再比比?” 姜逸尘哭笑不得,也不甘落后,跟了上去。 姜逸尘的速度自然比小棕马快上许多,轻功水上漂,在湖面上荡起波纹,溅起水花,很快便与小棕马拉开了距离。 姜逸尘的轻功不差,但体力却是个大问题,一里长的距离,无法停下来在水上施展回春吟,只能咬牙坚持。 相较于前几日的诸事磕绊不断,今日的启程却是较为顺利,在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情况下,姜逸尘和小棕马先后到达了碧落湖湖心岛。 令姜逸尘感到意外的是,此时虽是清晨,岛上已有其他人在,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有老有少,或在垂钓,或在赏花,或在嬉戏。 不过他们对于一人一马的到来似乎并无多大兴趣,顶多给了两个“看到了”的眼神。尽管一个是从湖面奔来,一个是从水中游来。有的看来,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有的看来,则是不想好奇生事。 姜逸尘也乐得没人搭理,不然真不知这几日的经历该怎么说,或者说,该不该说。 令姜逸尘感到大失所望的则是这碧落湖大桃树,除了真的很大,树干大,枝干大,花朵大,根须大,还如榕树般盘根错节部分裸露于地面上之外,再无任何稀奇。 若是要他去追究为何这桃树会这么大的话,他只能往“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去想,否则,他只能去怀疑这个世界了。 幸而那天初见桃树时,虽被此处天造地设的美景所吸引,勾走了魂魄,但也终归没有冒冒失失地就直接奔来,因而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没有耽搁太久,姜逸尘和小棕马小歇了会儿便欲离去。行至出岛的木栈桥头之时,却见一鹤发桃面老翁阻住去路。 “老丈可有何需要在下帮忙的?”姜逸尘抱拳问。 “少侠可是第一次来江宁?”老翁反问。 “是。”姜逸尘答。 “那少侠可也是第一次来这碧落湖吧?”老翁又问。 “是。”姜逸尘又答。 “少侠可有心上人?”老翁接着问。 “心上人?”姜逸尘一愣。 “就是喜欢的女孩子。”姜逸尘这一顿,老翁猜出姜逸尘无法理解“心上人”的含义,进一步解释到。 “喜欢的女孩子吗……”姜逸尘反倒陷入沉思,是岛上的馨儿、妍儿、虎妞她们么?还是若兰姐?姜逸尘似乎也就认识这些女孩子。 “呵呵,怪老朽唐突。老朽斗胆耽误少侠片刻功夫,想与少侠多言几句。”老翁见姜逸尘眉头紧锁,显然并未理解自己的意思,便上前两步作揖,再次出言。 “老丈多虑,小可愿洗耳恭听。”姜逸尘回过神来,但不知眼前老翁所述为何,出于礼貌还是下了马来,作揖还礼。 “少侠可知这大桃树相传已在碧落湖这扎根有千年之久,形之参天繁茂想必也是世间仅有,是江宁郡中最为壮丽的奇景,因而这大桃树也被誉为桃仙树。” “少侠可又知这桃花所象征为何?爱情。于是乎,每逢桃花盛开之际,都会有许多少男少女来此祈福姻缘,或是来此让桃仙树见证佳人间的喜结良缘。” “老朽有幸,在少时与仙树结缘,而后便与之相守,共伴至今已有八十余载,借仙树之灵,在此祝佑一对对佳人缔结连理,被世人戏称为桃仙翁。” “此时恰逢阳春三月,也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老朽观少侠来到此处虽是意外,但也是种缘分,老朽能与少侠相遇,少侠能为老朽留步亦是缘分所致。老朽初见少侠时便觉得少侠当是初涉世事,几句话谈下来果然不差,在此,少侠莫怪老朽多言,仅有句话赠予少侠。”老翁缓缓道来。 “老丈请说。”姜逸尘接到。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语毕,老翁一连串的话语,姜逸尘已是有些迷糊,最后一句话,更听得似懂非懂,不明所以。 “爱情?”对于初涉世事的姜逸尘来说,显然对他而言,这比任何武学秘笈都晦涩难懂,更不提于今的他根本无法理解爱情为何物。 “少侠只要记得这句话就好。桃仙树每年夏末秋初时,会结出桃果,彼时少侠若是得闲,欢迎再来此处品赏。”老翁并未在意姜逸尘已托腮再陷沉思,笑着说。 “多谢老丈。”姜逸尘嘴上应着,神思却还没回过来,待得再正视前方之时,老翁却不在身前。四下环顾,哪还有老翁的半点影踪。 正文 第十八章 路见不平 姜逸尘是个会在一件事上费很多心思的人,换言之,他能在某件事上纠结许久,但他还算是存有理性的,若是一时间绞尽脑汁也无法想通的,便会选择性的暂时放下,就如桃面老翁的事,他就本着,机缘到了该知道的便会知道的指导思想,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昼行夜寐,三日间的行程,姜逸尘都尽量沿着水路走,在山林间奔行,这样虽是行进的速度稍慢,但避开人烟的同时,也避开了许多是非,反倒是加快了行程。 凝碧山,对于江宁郡这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山脉而言,这山与诸相比可算是显得光秃秃的,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头疙瘩,零星几棵大树点缀其间,也显不出多少生色。 要说凝碧山有何别致之处,那便是山腰深处有些许难得的矿源,可采之用来炼制铁器,部分残料可用之于染料,是有相当的经济价值的。但因为总量不大,且开采难度不小,所以各大势力并不愿在此多费气力。 对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势力而言,豆包也是干粮,条件再困难,只要看得到希望就可以克服,他们可不会放过这点生存机遇,“飞燕寨”便在此应运而生。 扎根于此近十年来,飞燕寨也算是扩张迅速,现今寨中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加起来也逾百人,从人数上而言也不算是个小寨了,但僧多粥少,寨中的生计却因人数的增多变得艰难。 迫于无奈,近几年来,飞燕寨中部分人开始做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但他们也算是有眼色,只敢欺压弱小,不会去触碰那些大势力的霉头,由于没有伤人性命的事件发生,菊园念及飞燕寨中的情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飞燕寨如此特殊的存在在而今江湖中,是种无奈,也非唯一。 凝碧山不是去往菊园的必经之路,只是在姜逸尘所选择的路线上来看,这条路是最近的,过了凝碧山后就是千桃林,千桃林再往北上就是菊园了。 地图上明确标明了凝碧山为飞燕寨所在之处,飞燕寨的情况包打听这有简易的批注,更有听若兰提起过,姜逸尘不愿去招惹,眼瞅目前道上并无一人,便加快速度策马飞奔。 情况的发展往往事与愿违,前方山道上可见着几具尸体横陈。 许是十几年来在西山岛上的生活过于安逸祥和,初见这人死血流的场面,姜逸尘心里堵得慌,有种恶心作呕的感觉。 是祸躲不过,姜逸尘强自平复了下心绪,驱马向前,往尸体多瞅几眼,希望能看出些信息。 这些尸体都穿着橘色同一制式的衣裳,应是同属一方的,飞燕寨中没这条件,应当不是飞燕寨的人。 飞燕寨拦路抢劫不是不会伤人性命么,现今这情况可是有何变故? 看着尸体的死状,有被刀劈死的,有被剑刺死的,也有飞镖所伤。 尸体的朝向都是面朝姜逸尘来时的方向,应是慌不择路想朝西面逃走却被追上击杀了,若是往东面逃去的话或许能逃入千桃林,或许就能碰上从菊园出来的人,或许便能活下性命来。 看来前方必有不平之事发生。 于情,姜逸尘并不愿去招惹是非,现在对他而言最紧要的便是赶紧赶往菊园去报到,他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了。 于理,虽未入过江湖,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思想却束缚着他不能不管,况且从这到菊园三日足矣,就算去看看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纠结中,驭马缓步前行,渐渐地已可听闻前方山谷之中刀剑的拼斗之声了。 姜逸尘没有回避,反而催促着小棕马加快步伐。 数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沿着山道一字排开,居于中部的马车有车厢,显然是载人的,而拉车的马匹却都躺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地上还有多具同刚才所见的尸体。 橘衣制式服装的还有十余人存活,有的还在拼死抗争,有的却已是跪地求饶。 十个着衣不甚讲究的莽汉,个别头绑汗巾,武力值稍高些,对着橘衣一方,以少敌多仍稍占优势。 另有两个在打斗之中穿梭自如的一个是剑客,一个使着双刀,看起来像是在帮着橘衣一方的。 最后一个独一无二的,就是站在中部马车边上,穿得富丽堂皇的衣裳,此时却茫然看着周遭一切的富态男子。 场面上的情形,姜逸尘看着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有何古怪。 橘衣制式服装的当是富态男子的人,在打斗的,死去的,应是伙计和仆役,跪在地上讨饶的则是华服家丁。 十个莽汉不出所料就是飞燕寨的人,不过这次他们可不是普通的打劫财物了,而是杀人越货。 已经被逼得走到如此地步了么?若是菊园那边知道如此,定会出手干涉了吧。 而那剑客和刀客呢,又是何方神圣? 姜逸尘分析着场面形式,也拍马赶到了跟前。 就这功夫,橘衣方又有两人已一命呜呼,姜逸尘鞭长莫及,自责若非自己犹疑不决,或许就能挽回那两条性命了。 眼见一橘衣中年男子招架不住莽汉的前后夹击,已负了伤,丢了武器,落入险情,姜逸尘飞剑出鞘,荡开了两个莽汉的围攻。 两人的攻势被打断,见来了一生人,也没多生气,当即停住了手。 “这位小哥,可莫要多管闲事,你就此离去,我们飞燕寨不与你为难。”其中一个身材较矮的开口说到,菊园的年轻人他见过不少,眼前这个,明眼人一看就是个不长眼的嫩头青,好生欺负,他也不怕亮出飞燕寨的身份来,不过现在正事要紧,还是赶紧将他轰走便是。 “果然是飞燕寨的人,你们不是只劫财不伤人的吗?眼下可是已伤了十几条性命了!”姜逸尘有点怒意。 “哟呵!小子,你可管得太宽了啊,给你机会你不走,现在,我也不介意再添你一条性命!”那较矮的抢攻,挥刀而来,另一人也紧随其后杀将过来。 姜逸尘迎身而上,以一敌二。 这边的情况,那刀客剑客也看在眼里,交战中护使了个眼色,便向着姜逸尘这边慢慢靠近。 眼前俩飞燕寨的土匪,力气倒是挺足,几下劈砍虽被姜逸尘挡住,却也震得他虎口生疼,但功夫套路还不如余涛。 于是乎,仅数回合后姜逸尘已占据上风,飞快地挑、刺,招招见着要害处,让二人疲于招架,随即很快露出破绽,姜逸尘划伤二人手臂,卸去敌方武器,两记飞踢,让二人飞身而出,已无再战之力。 “少侠好武功!有了少侠的加入,合我二人之力,定能将这些匪类赶回山寨去。”那剑客似也撂倒一人,来到了姜逸尘身边。 “不知二位是?”姜逸尘问着,同时一计流星式冲向另一飞燕寨劫匪。 “我二人是雁荡山一带的绿林,路经此地,同少侠一样见飞燕寨这些匪人不只劫财还伤人性命,便也忍不住拔刀相助了。”剑客回。 雁荡山,也在江宁郡内,翻过凝碧山,再过十里地便是雁荡山,从那儿过,也可到菊园。 雁荡山的绿林跑这来插手别人家的事? 不过不得不说,有了姜逸尘的加入后,飞燕寨的劫匪很快便落入下风,又有三人被清出战场之后,剩下四人见情况不妙,便招呼着那六个已无战力的落荒而逃。 眼见飞燕寨劫匪夺去十余条活生生的生命,但姜逸尘依旧无法对他们下死手,见他们杀人未偿命不说,还放任他们离去,姜逸尘也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正文 第十九章 人心险恶 穷寇不追,剑客刀客没有去追,而富态商人这边的伙计们想追倒也没力气追。 富态商人在形势好转之后也终于是慢慢缓过劲来,颤颤巍巍地挪着脚步来到姜逸尘三人跟前,不住地低头弯腰拜谢。 “多谢三位大侠的救命之恩,你们可真是我甄某人的再造恩人呐,请受我一拜!”说罢,这个甄老板便要跪下身去。 而旁边的刚才跪地求饶的他两个华服家丁则早已如小鸡啄米般磕着头了,另外那些伙计则是很懂江湖礼地站在后方抱拳感谢。 “这位老板言重了,我等皆为江湖义士,自当对得起这‘侠义’二字,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剑客很快就扶住了甄老板那富态身形,没让他跪下。 “大侠说的对,说的对。三位英雄好汉可当真是侠义心肠,不知三位大侠尊姓大名。今日有些狼狈,三位大侠若愿陪甄某先到那菊园暂作休整,待甄某与菊园借些车马人手来将这些货物处理后,甄某愿在姑苏醉霄楼设宴招待,好好报答几位!” 无奸不商,无商不奸,从惊慌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来后,甄老板也体现出了作为商人的狡黠智慧。三言两语间,既恭维了这几个江湖人士,又诱以重利为己卖命。 “噢,好说好说,在下‘快手’樊健,这位是我兄弟‘双刀’史鼎,甄老板太过客气,我兄弟二人只是路过此处,顺手帮个忙,还有要事在身,恐怕没法帮衬甄老板了,见谅,见谅。倒还不知这位少侠怎么称呼?” 剑客樊健显然是二人中做主的人,一直都是他在发言,他看出了甄老板的花花肠子,虽说醉霄楼是姑苏最大的酒楼,但他们怎会为了点招待和报答就应了这苦差事。收了前几句恭维的话,后面的找个借口就搪塞过去了,倒是对姜逸尘产生了好奇。 “姜逸尘。”姜逸尘抱拳回应。 “原来是姜逸尘少侠!不知少侠可是要往菊园方向去?”一边的甄老板急急凑近姜逸尘。 “是。”姜逸尘说出了甄老板最想听到的答案。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少侠啊,是这样,甄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少侠答应。” “甄某恳请少侠在两日内务必快马赶至菊园,在园内寻得一个名叫甄佑才的人,他也算菊园内一执事,应有许多人认识的,然后帮甄某捎个口信,就说他弟弟甄世备在凝碧山遭劫遇险,还教他速速来援。”甄世备听到姜逸尘要去菊园,当真欢喜得要跳起来了。 甄世备居然在菊园有人,身为商人的心眼儿确实多,直到现在三人才知晓他的姓名,先前也仅让他们知道他是商人,有点儿钱,如此而已,多的信息那是一点儿都没透露。 却见甄世备冷不防的一个踉跄,似是绊到脚,而后便向前倒去,很自然地将整个身体压在姜逸尘那显得稚嫩的身躯上,手在不经意间已塞入姜逸尘怀中。 姜逸尘被甄世备一连串的动作吓了一跳,勉强撑住那富态的身板真是有够累人的,怀中突然间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让他惊疑不定。 “这点儿东西,就给少侠作为盘缠,多余的就当辛苦费,一切还指望少侠了。”甄世备借着身躯的掩护,贴着姜逸尘耳语到。 甄世备吃准了姜逸尘,姜逸尘就是再笨,再不经世事,此时也反应过来,也不声张,使力扶正了甄世备。 视线的前方整好是那双刀史鼎,只见他木然立于一边,两把刀还依然握在手间,刀身上却是斑斑腥红。 看着看着,姜逸尘越看越不对,脊梁骨间不由得生出森然的寒意! 当! 一把银刃带着不甘被打飞出去,刃尖报复般强硬地插入了三丈外的土石间。 这边的伙计们皆是一脸不解与惊恐。 俩华服家丁此时算是像泥巴般软趴趴的瘫在了地上。 而甄世备本人则又是颤颤巍巍地挪动着身躯,只不过这次是坐在地上向后挪去,脸上很不自然地流露出了命不久矣的绝望。 刀客史鼎举起了双刀已蓄势待发,只待一声令下。 剑客樊健也是握紧了剑柄,努力让别人看起来他已胜券在握。 姜逸尘立身于刀剑二人组的对立面,手中的剑,因恐惧、吃惊、愤怒多种情绪的交织,而颤抖着。 原来,刚刚在姜逸尘注视着史鼎沾满血迹的双刀时,樊健动手了,泛着银光的匕首刺向姜逸尘腰间,哪知姜逸尘那一瞬突然侧身并挥剑打开匕首,同时还将甄世备推离他们二人,与他们形成对峙之势。 樊健将手指放入嘴中,吹起了响哨。 这响哨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音般,透人的心扉,让在场的大多数人,感到恐惧,感到绝望,感到死亡正在逼近! 不多时,脚步声临近。 果然,刚刚离去的十道身影,现在回来了。 见着当下局面已尽在自己掌控之中,樊健嘴角微微上扬,手也慢慢放松。 “可惜,可惜,眼见着就要得手了,你也不必忍受太多痛楚,就能安静地闭上眼。至少你在死去前所见到的,还算是有人情味儿,有侠义心的江湖世界。” “现在么,我突然很好奇,你什么时候看穿我们的?难道就在刚刚那一瞬?还是说,这胖狐狸早就看穿了我们的演技,借着栽倒在你身上,偷偷告知与你?”樊健问着姜逸尘,眼神却扫向坐在地上向后挪动屁股的甄世备,吓得甄世备不敢有丁点儿动弹。 “染血的刀。”局面不利,樊健既然有恃无恐还想着听分析,姜逸尘便顺着对方的意,多扯几句,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染血的刀?”樊健偏过头看向史鼎,再看向他所持的双刀,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到底没看出破绽何在。 “你二人武功不比我差,对付十个武功平平的劫匪,虽是会费些力气,但也绰绰有余,何况甄老板这边的伙计人数上是占着优势的,按常理而言,对方没有束手就擒,也该早就夺路而逃。” “然而,实际情况是,在我到场到之前你们应该已经斗了有些时间了,这十个人能和他们十余人还有你们两个高手缠斗这么久,无一损伤,必当该是高手无疑,可并不是。这是破绽之一。”姜逸尘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娓娓道来,有点悔恨那时没有察觉出来这点蹊跷。 “有意思,继续。”樊健示意姜逸尘接着说,他真的越来越好奇眼前这刚出道的小娃娃还能看出多少东西,下次自己可得注意改进啊。 “破绽一,只能说明你们二人在演戏,另有所图。而我的意外加入,不在你们的计划之内,于是临时演了另一出戏给我看。” “在我插手战局后,飞燕寨的人,很快都被清了出去,逃走,而且是一个不落的逃掉了。除了我打伤的几个外,看他们逃走时的样子并无一人身负重伤,当时我还以为你们的目的仅是赶走他们,所以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这是破绽之二。”姜逸尘不紧不慢的分析着,同时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临时加戏看来做的不够到位啊。而最大的破绽就在于那‘染血的刀’了,起初你也只是感到奇怪,这个破绽倒让你把疑点都串联了起来。”樊健感叹着。 “不错,最大的破绽就是那刀。若非甄老板的那一出,我并未注意到史鼎的双刀。史鼎的刀,若仅是刀口沾血,倒也罢了,可是他的两把刀,刀身都已沾满血迹!” “新鲜的血迹,飞燕寨的人并无死伤,那这血迹能从哪来,也就只能是来自于甄老板这边的伙计了。甄老板的伙计怎么着也是二十余人,即使落入圈套,中了埋伏,发生减员,受了惊吓,但在生死攸关之时,我看他们迸发出来的求生欲足以弥补那些许的武力差距,飞燕寨劫匪仅仅十人,怕早已被乱刀戳死。” “你们二人确为后来者,也是拔刀相助的,只不过助的是飞燕寨的劫匪,而非被劫的甄老板。你们和飞燕寨这帮劫匪是一伙的,一边不动声色地护着飞燕寨的人,一边暗下杀手,将发现你们异常的伙计抹杀。” “还有一点破绽,则是飞燕寨这边无论是战是撤,都没有个领头的人,反倒是听你指挥,想必也是临时起意,想跟着你们混一票罢了,否则,飞燕寨现在来得可就不只这些人手了”姜逸尘继续着分析,但还是有不解之处。 “毕竟僧多粥少,哪够那么多人分的。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对你起了杀心的?要知道,我们可是有不少机会对你下手的。”樊健狞笑着问。 正文 第二十章 恶徒毙命 “菊园。”姜逸尘答。 “就是菊园!我们还真没想到这老狐狸和菊园会有干系,我们已经跟着他有几天时间了,发现他们仅是路过千桃林,商队中并没有半人和菊园出来的人打过招呼。”樊健听到“菊园”这两个让他烦心的字眼,恶狠狠道。 “因而,当甄老板说出去菊园找人帮忙时,你们刚开始也觉得理所当然,没当回事,找个理由推托帮忙的事。而我只是个额外的因素,你们见我会些武功,此行目的地还是菊园,怕我也与菊园有瓜葛,在没有绝对把握时,并不想取我性命,节外生枝的。” “哪料到,甄老板急于脱困,问出我也要去菊园时,大喜过望,说出了他哥哥在菊园,若我真是去捎了口信,那你们的行动必将暴露,你们的如意算盘也必将被打破。于是你便忍不住出手了。” “理得挺清楚的,我们是不是该为你鼓掌鼓掌,既然你都已知晓,那我们更是留你不得,你也不会做个冤死鬼了。小子,下地狱后可记得,以后少管闲事!”说罢,樊健就要动手。 “慢。我还有一点不清楚,不知可否为我解惑。”姜逸尘却是伸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问到。 “哼!还想拖时间,那便满足你这点临死前的请求,说吧,你还有什么疑问。”樊健一脸不耐烦。 “你们二人合着飞燕寨的人想要对付甄世备这些伙计想必不难吧,还费尽心思的演戏,可是为何?”姜逸尘问着,同时运转起了体内的气劲。 “嘿,刚夸你来着,这点都想不透啊。”樊健笑。 “唉呀!少侠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说他们还能图啥,还不是为财。我这趟货物上的茶叶、段匹已是价值非凡,想必他们早已看出来了,就想着顺藤摸瓜,拿到更多,劫了这趟货,再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还不一五一十的把我还有多少金银细软都给说出来。” 一边的甄世备听了那么多也觉着这回掉坑里爬不出来了,听到姜逸尘连这点都看不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真为这少侠智商捉急呢,要是能机灵点的话,自己或许也能有活命的希望。 “你看,大老板多聪明啊。大老板你放心,我们懂得细水长流,大票的我们就干这一票,你跟我们走,我们手头紧时,就露一些,吐一点,够我们兄弟过活,我们绝对好生把你供着,养着。哈哈哈!”甄世备才是最大的钱袋子,这才是樊健想要的,想着想着已沉醉在那金山银山之中,得意,满足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山谷间陡然间响起了这肆意轻狂的笑声,却显然不是樊健的笑声。 “谁,谁,是谁鬼鬼祟祟,快给爷滚出来!”异变突生,樊健显得有点紧张,但也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嘿,什么绿林好汉,两窝土匪,臭不要脸,沆瀣一气,草菅人命。你个毛贼让小爷滚出来就滚出来,那我们岂不太没面子了。” “姜兄弟,妙啊!分析得头头是道,兄弟别怕,和他们干!有我们给你撑腰。哈哈。”声音忽远忽近,但已可听出此人内力颇深,是个高手。 而姜逸尘也听出是谁了,慕容靖。 慕容大哥在此,想必柳梦痕大哥也在,让我先动手,应该是给我机会练练手了。 心中有底,姜逸尘自不会客气,捏在手中已有一时的气劲,随剑挥出。 冰魂剑,气劲凝冰,冻住敌手经脉。 擒贼先擒王,姜逸尘的计划便是先手制住史鼎,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拿下最关键的目标樊健,剩下的那十个匪徒则不足为虑。 蓄满势的气劲飞速袭去,也让史鼎猝不及防,他本是蓄势准备进攻的,哪想着糟了后手。纵然举起双刀挡住了冰魂剑的来势,但他可以感觉到玄冰气息开始由刀身漫延至手部,漫延至心脉,无奈只能运功相抵,便无力出手去对付姜逸尘了。 天意诀也是早就运转起来的,剑意激荡,旋即天幻剑使出,数道剑气刷刷刷地袭向樊健。 樊健也不怪乎被称之为快手,刹那间的愣神并不能减缓他手中的剑,快捷而精准地挡开了那一道道剑气。 “还不动手!”樊健有点恼羞成怒,知道史鼎已遭暗手,冲着飞燕寨的人吼到。 飞燕寨的人得令出手,起手均为飞镖,他们的飞镖扔的很有章法,不是乱扔更不是只朝着姜逸尘所在的点扔,而是扔出了如箭阵般密密麻麻的镖阵,覆盖了姜逸尘在瞬间能活动的范围,这几乎是让姜逸尘避无可避的。 姜逸尘挡开了樊健回敬而来的尖锐剑气,看到了呼啸而来的飞镖,危急间,做出个极为明智的选择,流星式飞窜出相当的距离,回身一招有凤来仪,甩出两道剑气打落即将欺身的几镖,同时脚步不停,巧妙地以身法躲避开没有打掉的飞镖,整套招式,一气呵成。 “漂亮。”暗中有个深沉的声音赞叹着。 樊健并没有想到姜逸尘竟能避开这飞燕寨的飞镖阵,早已启动脚步,飞身袭来本是为了了结姜逸尘,哪想着还是得靠自己。 没给姜逸尘半点喘息之机,樊健的快剑已杀将而至。 樊健的剑以快以狠为主,近身相拼,占据先机,密不透风的进攻,将姜逸尘攻得无力还击。 樊健知道自己和姜逸尘武功不相上下,并不能奈何,他在等,等史鼎的援手,至于隐在暗中的人,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他还心存侥幸,若对方只是虚张声势呢,他可不能被这么唬住,他们已经骑虎难下了。 飞燕寨的劫匪扔完飞镖后就提着马刀奔来,而那边,史鼎也终于是冲开了冰魂剑气,能活动自如了,携着怒意飞身而来。 “唉,该我们出手了,走着。”暗中又一个声音对着刚才发出赞叹的人说。 当、当、当。 接二连三的碰撞声响起,一把折扇在飞燕寨劫匪的面前飞旋而过,手中的马刀都被震得把握不住,跌落于地上,而折扇完成了使命后又呼啦呼啦地往一个方向飞去,最终落入了一个身着锦衣的翩翩公子手中。 这边,姜逸尘一招鹤舒翎,剑挡双刀,脚踢快剑,让自己从樊史二人的夹攻中抽身而出。 史鼎一招双刀剪身紧逼而上,姜逸尘纵身而起,脚尖点着刀面,借力弹射向樊健。 姜逸尘意识到自己打的太被动,想转守为攻。 史鼎没料到姜逸尘竟做如此决断,刚想回身追击,却感觉一股巨大的吸扯力将自己往后拉去,挣扎片刻后,脚已离地,在即将失去对自身的控制时,双刀用力插入地中,终于是留住了自己的身形,回首而顾,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夹杂着戾气劈刀而来,他有点绝望了。 人的求生本能到底有多强? 史鼎原以为自己只能闭眼等死,哪知让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临死前的挣扎,竟抽出了适才用力插入地面的双刀,怒吼一声,给自己提气壮胆,仿佛又迎回了生存契机,战斗力瞬间飙升,挡开了那夺命一击。 姜逸尘没有注意身后发生的事,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对樊健的进攻。 水柔剑法,连绵不绝的攻势压得樊健喘不过气来,樊健没想到,这么慢的剑,也能给予自己如此大的压力。 剑尖已锁住樊健的喉咙,眼见就将得手,姜逸尘的心境又起了变化,史鼎后方突兀的一吼,终是让姜逸尘再次软手。 机不可失,时难再来。 樊健也没想到姜逸尘在最后关头竟然蔫了,真是个孬种! 迅疾脱开与姜逸尘的距离后,往史鼎刚才怒吼的方向望去,只见史鼎已是强弩之末,相比起姜逸尘的花把式,史鼎的对手出招简练而实效,却势不可挡。 实力差距太大! 史鼎在挡过那夺命一刀后,发现后面所应对的也依旧都是杀招,此刻他的全身都在战栗,反应渐逐变慢。 一记扫堂腿,史鼎感觉到左小腿似乎已经折了,但他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来,身体已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疼痛让他闭上了双眼,忽地觉得腹部一凉,而后好像有一只脚踏在他的肚子上,下一秒他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但也不重要了,不是么?有个好兄弟,快活过,疯狂过,够了。 “史鼎!”樊健声嘶力竭的嘶吼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兄弟就这般被了结了生命,眼圈立马煞红了。 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樊健催动浑身所有气力,向姜逸尘杀去。 姜逸尘见着史鼎如此死去,也是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已瞥见樊健杀了过来,这是鱼死网破的拼死一击!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真甄世备 “我的傻兄弟欸,发什么愣啊!难道你还菩萨心肠,见不得人死?你可莫要忘了他也是两手沾满血腥吗?死不足惜。”慕容靖此刻真想抽姜逸尘两巴掌。 若非慕容靖紧紧盯着姜逸尘这边的动静,在姜逸尘愣神时就觉着这孩子又钻牛角尖了,随后他飞身将姜逸尘扑开,也运足了九成的功力,在同一时刻击断了樊健的剑,两个动作,只要有一个慢了半拍,那姜逸尘即便不死也是重伤。 一击失手后,樊健便被取了史鼎性命的那个刀客,一招锁云气劲拉扯到近前,一刀穿肠而过。 趴在地上的樊健没有太过痛楚,他感觉到他的眼皮已经沉得撑不开了。 不能同生,但求共死,怎么着也和自己的兄弟死在一起,够了。阖上双眼后,嘴角间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丝笑意。 “又死一个……”这是姜逸尘心里的声音。 “不想死的,跟小爷到菊园去认罪!”眼见飞燕寨的劫匪准备开溜,慕容靖喝到。 “哼,菊园。菊园算什么东西!” “菊园?我才不去!” “兄弟们,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怂什么!” …… 飞燕寨的十个劫匪同时止步,但并不是要来认罪,而是来拼命的,这远远超出了慕容靖的意料。 慕容靖本以为这帮乌合之众中应是有的人接着逃,有的人回来投降认罪才对,结果竟都一拍即合,杀回来了。既是如此,也不能怪他无情了。 慕容靖刚要动手,却见一道人影已闪身上前,三下五除二,十个劫匪已全部授首倒下。 与此同时,姜逸尘努力地告诉自己要正视江湖上的生生死死,这些匪徒死有余辜,自己不能总是如此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莫要害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他人。 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沓,待得那人影停下时,姜逸尘才看清此人模样,并不是柳梦痕,此刻,他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个生人身上,不去看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才不会感到不舒服。 此人身板挺拔,面色如冰,横眉冷目,留着干练的银白短发,左右不过二十岁,却显得刚毅沉稳,出手更是狠辣无情,这是姜逸尘对这银发男子的第一印象。 “这都抢啊。”慕容靖对着银发男子吼着。 “既已开了荤,那就顺带,省得你脏手。”银发男子冷冷地回到。 “算了算了,不与你计较。姜兄弟啊,来,我跟你介绍下啊,这位是枫兄弟,没错,他的名字就一个‘枫’字,红枫的枫,北方来的兄弟,是个狠角,不喜欢啰嗦,和我这快人快语的人很是登对,很合得来啊,是吧。”慕容靖跟姜逸尘介绍着,同时用手肘戳了戳枫的胸膛。 快人快语和不喜啰嗦什么时候登对了,姜逸尘一顿腹诽,不过奇怪的是,用刀的人都这么懒得说话吗。 “赶时间。”枫明显然懒得和慕容靖废话,给了一个抓紧把事办了的眼神。对于姜逸尘的情况,刚才在暗中,慕容靖已然和他啰嗦了一堆,已有个大致的了解,然,经此一役,他觉得姜逸尘的表现不够硬气,仅以眼神表示招呼。 姜逸尘以为枫性格如此,也没在意,微一致意以示还礼。 “好吧,好吧。姜兄弟啊,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啊。这次我和枫兄弟是从老伯那边过来的,也是好巧不巧的赶上这出戏,见你先出手了,就在暗中帮着你盯梢,防着对方会否来更多的人,怕你应付不来。这回你处理得不错,也很机敏,不过呀,下次出手时可不能犹豫了。” “我们领了老伯的指示,还要赶回桃源镇那做安排,就是那千竹林酒坊的事。我刚才已经将这边的情况飞鸽传书去通知菊园那边了,一天内菊园那边便能收到信息赶来,这边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赶快上马,赶路去吧。” 长话并未短说,而且涵盖的信息量可真不少,也只有慕容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清楚而又快捷地说完,让人不得不佩服。 说着,说着,慕容靖已是火急火燎地把姜逸尘赶上了小棕马,小棕马屁股挨了一踢,不满地回头怒叱了下,倒也还是识趣地飞奔而去。 “姜兄弟,这次实在是太赶了,有机会再叙叙旧啊,这枫兄弟啊,剑也使得不错,下次碰面再让他指导指导你。”已跑出十余丈地,还听得后面慕容靖的喊声。 目送姜逸尘离去后,慕容靖一回过身来,却见着原本该是吓尿裤裆的甄世备,已是满血复活,揉搓着双手,眯着眼,挂着笑,杵在他身后了,再看枫那边,早已背过身去装模作样地在擦洗他的宝刀了。 “欸,慕容公子啊,咱们又见面啦,真是很荣幸又能碰到你啊。”甄世备急不可耐地凑上前去想奉承奉承眼前这公子哥儿,他可是江宁姑苏一线的主要负责人呐,能打通他这条线,钱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 “停停停!打住,打住。甄大老板啊,我现在见到你可是一个头两个大啊。你也知道我们是又又又见面了呀!我该说你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太背,你说你个大老板怎么就不能安安心心的在家里的金库中呆着,钱不照样哗啦哗啦进你口袋里。非得跟着货物东奔西跑的,还每一次都能惹上事儿,我说你可真是唐僧肉,走到哪,送到哪啊。这回要不是碰上我那小兄弟,你怕得被抓回去浸猪笼当摇钱树啦。” “我记得,你上回呢,是去平海郡送货,结果呢,碰上红衣教的人,人又盯上了你的货,也整好道义盟的人路过,货丢了,好歹人把你捞回来了,不然你早就见阎王去了。再上回,还是平海郡,你依旧亲自去送货,结果路途中碰上雷暴雨,还引发了山洪,货一呼啦被冲没了,人呢,被冲走,恰好被我捡着了。再再上回啊,……” 没等慕容靖扯完甄世备的光辉事迹,甄世备早已心痛如绞,很不顾身份的用他肥大的手掌去堵慕容靖的嘴了,他真有点后悔招惹这个快嘴祖宗了。 甄世备这一件件糗事被抖出来,他在那些伙计面前丢人就算了,毕竟他只要有钱发,他就还是他们的大老板,他们还是继续为他卖命,可这样揭人伤疤,就不厚道了,每当提起这些事,他一想到那些货物如黄澄澄白花花的真金白银离他而去,真是比割他身上的肉还疼啊! “所以我说啊,甄老板您可省点心吧,别再和钱过不去了!今天这事你得感谢我那好兄弟,以后要是碰上了,可得多照应着点。” “菊园那边,我刚才说过,已经帮你捎信了,这两天呢,你们就好生在这守着,还有不长眼的来找麻烦呢,你也知道怎么应付了。我可真是赶时间呐,没时间陪你瞎聊了啊。”慕容靖第一发语言攻势达到目的后,便挣脱开甄世备的手掌封锁,换了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跟他交代着。 甄世备再次见识了眼前公子哥儿唇枪舌剑的厉害后,老实许多,他主要目的是要确认慕容靖已将这边的信息捎往菊园,其次才是想攀点儿关系,而今主要目的已达成就能安心了,至于攀关系还是不敢再有这幻想了,于是就唯唯诺诺地应着,巴不得赶紧送走这位爷。 眼见这毒舌公子和冷面刀客终于是跨上马要离去了,甄世备长舒口气。 哪知慕容靖策马跑出几步后,却杀了个回马枪来。 让甄世备大跌眼镜的是,慕容靖回来后却很是客气地跟他再告辞一遍,并且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说甄老板啊,我建议您还是去改改名儿,说不定就能转运了,你看你这老是甄世备,真是背的,运气能不背嚒?” “你看看你哥哥那名字多好,甄佑才,真有才呢,现在在菊园混得多好,我看你不如改名叫甄佑钱吧,刚好又都是佑字辈。好了,不说了啊,就此别过,就此别过。” 甄世备原本听着挺来气的,可听着听着发现这公子哥儿虽是毒人毒语,但仔细一想还说得真是蛮有道理的哈,要不就听他的改名儿叫“甄佑钱”?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终抵菊园 这年头,江湖纷争不断,拉货挣钱并不易,像甄世备这样还是运大批量货物的商人更是凤毛麟角,运大批货物的目标太过明显,便会遭遇不少阻力,若拉货队伍的整体实力不足,那是极易遭劫的。 镖局押镖运镖亦是如此,很多镖局都不敢接大单,万一押镖不成,镖物丢了还要赔偿不说,若是损伤人手那更是得不偿失。因而,现在的镖局大都接小单,或者化整为零,做成个人镖,小团队镖,目标小,次数多,风险降低,但酬劳并不会太差。 而甄世备这大商贾,碰上大单子的货,想着一劳永逸,一趟干完,便拉着一大票子人出来拉货了,也不是他不想找镖局押镖,而是根本没有镖局敢接他这大镖。也不是他舍不得花钱,请些有实力的江湖人士来运镖,实在是运大镖的不可预见性太大,风险过大,收益难得,保不齐甚至会丢性命,权衡利弊后,大家自然更愿跑去拉小镖了。 平海郡作为各方势力焦灼碰撞的主战场,也只有甄世备这样为一时之利益而被冲昏头脑的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平海运大批货物,那时还花重金请了四个江湖高手护镖,哪想得在大官道上都能被红衣教这大煞神阻劫,被杀得鸡飞狗跳,幸而老天庇佑,有道义盟的人路过,救得一命,但货物还是被抢了。 第二次再接到平海的大单,还是不信邪,硬着头皮去拉,避开大路,跋山涉水,走偏路,走小路,眼看还有一日距离便到目的地,竟遇上雷雨交加,山洪暴发,连货物带人都给冲得七零八落的。也就江宁郡这,想着有菊园震慑诸方,就只带着自己的伙计上路,哪曾想,这都能出事,可真是背啊。 …… (千桃林) 那日与慕容靖二人分别后,姜逸尘便一路东行北上,终于快要到菊园了。 又见桃花盛开之景,不由得想起桃谷幽林的奇遇,不由得想起那和那桃面老翁的奇怪对话,姜逸尘心生感慨,仅仅出岛十余日,所见所闻已逾岛上十余年,江湖,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小棕马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因为千桃林中竟也有狼,数量还不算少,最让它觉得过分的是,这些狼光天化日之下在桃林里四处游荡。 桃谷幽林的遭遇,对的,对于主人来说可算是奇遇,可对于它那算什么,差点要命的遭遇啊,那日的遭遇迄今还让它心有余悸,现在,眼前这些狼在它面前肆无忌惮的晃悠,虽然没有要吃它的意思,但还真是让它惴惴不安,走在路上都怕跌进坑里。 姜逸尘发现小棕马的异样,也是了然,只得不住地安抚着它。 十里桃林过后便是菊园了,就要见到老伯了呀。 老伯,姜逸尘深吸口气,不知为何,想起这两个字时,竟有一丝紧张,那感觉,大概就像未出阁的姑娘家要见自己未来的相公吧。 其实姜逸尘也仅仅见过老伯三面,家中遭到变故获救后被带到老伯面前那次,同一群孩子或者说是孤儿被老伯带到西山岛上找人认养那回,最后一次便是去年老伯专程来找隐娘,告知她大仇得报的消息。 前两次,姜逸尘年岁尚小,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最近的这次,老伯给他的印象是和蔼中带着威严。 姜逸尘自嘲一笑,他至今都不知老伯叫什么名字,他只知道大家都很尊敬他,大家都叫他老伯,他还记得在岛上时听过隐娘这么说过老伯。 “江湖人心目中的老伯,不但是如来佛亦是活阎罗,他不是很高大,但很多人见过他,都觉得他是自己一生见过最高大的人。他很喜欢交朋友,他的朋友很少有不肯为他卖命的,只要他答应了你,就绝不会让你失望,你也不必给他任何报酬。大家对他的友爱和尊敬就是‘老伯’这个称呼。” 老伯的形象在姜逸尘的心目中已然是被树立得足够高大,这不得不归功于西山岛上众人的口传语述,还有就是每当提到老伯二字时,他们那种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姜逸尘亦是深刻于心。 伴着落日余晖,姜逸尘就像是游子归家般,终于是来到了菊园门口。 姜逸尘是第二次来菊园,小时候是匆匆过客,对菊园并无半点记忆,可现在不知为何竟有种回家的感觉。 菊园的大门并不大,仅是普普通通的月洞门罢了。也就是门墙黑底黄字的门匾上写着的“菊园”二字,在告诉着世人,这儿确实就是在江湖中惩奸除恶、匡扶正义、睥睨四方的道义盟心脏所在。 菊园门口并无守卫,可此时却有十余人站在门外,恭恭敬敬侯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姜逸尘估摸着这些人是有事来求见老伯的,为表示尊敬,在门外侯在一边,也不挡着门口,仅让守卫代为传话通报。 姜逸尘已来至跟前,见别人如此,自己也不敢怠慢,手牵着小棕马,跟着候在门外另一边,打算待园中有人出来时再麻烦通报。 出于好奇,但又怕失礼,姜逸尘偷偷斜睨打量着那群人。 一行十三人众,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仅有两人年岁较大,却也不过而立之年。他们的脸上都写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憔悴。 当先一人,是个年岁较大的男子,相貌俊朗伟岸,似是军旅出身,却见两鬓斑白,许是操心过度所致。 在其身后,则是两个年轻男女,男子姿质风流,仪容秀丽,但过于苍白的脸色,让人看出他是重伤初愈,带病之身。 男子身边,不顾他的推却扔执拗搀扶着他的少女,约莫碧玉年岁,面容清丽,风姿卓绝,此刻却是眉头紧蹙,似是极为担心男子的身体状况。 为首三人应是身份地位较为特殊的,列于之后的,则是另一年纪较大的男子,虎背熊腰,一脸刚毅似是饱经风霜。 未待姜逸尘一一将一行人仔细打量过去,已有人出现在了月洞门口。 “小石管家,老伯有请,大家也都一起进来吧。”来人是个中年男子,很是客气,仔细一看竟与甄世备有些许相似。 “有劳了。”被称做小石管家的为首男子拱手说到,而后回过身来,同少女一起小心扶着重伤男子缓步入园,同时示意后面众人跟上。 一行人缓步而有序跟于中年男子身后入园,姜逸尘眼瞅竟找不到机会与那中年说话,焦急万分,犹豫再三,最后,只得跟在那一行人之后,也进得园去。 菊园并没有想象中气宇恢宏,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就是宽大而朴素,四处都是花花草草,若不知情的人见此情景,怕会认为此处只是个大花园而已。 连廊纵横,亭台楼阁,有假山,有湖泊,园中让人感觉恬淡闲适,舒缓了江湖纷争所带来紧张对立情绪。 园内虽大,但在有人领路的情况下,一行人也没花太多时间,径直走入了居于园中北部的陶然阁。 姜逸尘紧随于后,但觉着自己未经通报便跟着进来了,不敢打搅他们议事,止步于门前,独自候在门外。 朝里望去,除了那一行十三人还有领路进园的那中年男子外,只有两人在其中。一个便是老伯,素衣白袍,立身而待。另一人立于老伯身侧,一袭黑裳,长发披肩,不怒自威,这人姜逸尘倒也认得,老伯的左膀右臂之一,最得力的武将,南宫雁。 仅一年未见,老伯已是苍老了许多,只是眉目间的威严不失,一年来江湖形势的急转直下,也是让他操碎了心吧。 再看向南宫雁时,岂知南宫雁见门外还有人站着,也正好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姜逸尘一个激灵,赶紧低下头抱拳对自己的无礼冒犯表示歉意。 “尘儿?”南宫雁知道姜逸尘出岛的事,一年前见过一面,但不敢确定,便轻声询问老伯。 “既已到了,就进来吧。”老伯也往外一瞅,给了个肯定的神色,同时招呼着。 “是。”姜逸尘觉着甚是过意不去,一直垂着头,走进阁中后,默默立于一边。 老伯和南宫雁见状,也并未多言,目光均集中向那一行人。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石府之殇 “老伯、南宫先生。”十三人齐拱手致意,早先硬要搀扶重伤男子的少女,在进屋后便与之分立两旁。 “不必多礼。”老伯应着。 “你重伤初愈,旅途劳顿还是坐着吧。朝歌,你来照顾着你师兄。”这边南宫雁已是推了张椅子出来,同时冲那少女说着。 少女朝歌闻言一喜,依言赶紧又去搀扶着她的师兄落座。 “多谢老伯和南宫先生。”被唤作小石管家的男子替重伤男子先开口。 “自家兄弟,何必言谢。”南宫雁回。 “石府上上下下至少三百余人,也就剩你们十三个了。”老伯迅速打量过众人后,叹了口气。 众人闻言便回忆起那不可名状的灾祸,悲从中来。 正月时分,道义盟在西南渝都的腹地,石府,突遭数股势力侵袭,向道义盟及九州四海帮派求援,南宫雁亲自率援军星夜兼程火速赶往救援。 然,待得南宫雁援军赶至,石府已是死伤殆尽,残垣断壁,九州四海同来救援的帮派告知石府尽遭覆灭,无一生还。 快讯传回菊园后,南宫雁在渝都逗留探查了几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被他寻得石府逃出生天之人,为避免风声走漏,传了一密令回菊园,也密令中的意思仅是“回见”二字。因而,老伯得知的信息亦仅是石府被灭的消息,至于其中有何转机,只有见到南宫雁才能知晓。 时至今日,石府覆灭已过去近两个月时日,终是盼回了南宫雁与这一行人。 “南宫,你且细细说来。”老伯见着众人的悲恸,深知眼下要说的,会将他们暂已忘却的伤口再撕裂开来,心头一颤,闪过一丝不忍。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江湖便是如此,他得让眼前的这些年轻人知道,无论任何再痛苦的事发生,都要勇于面对,已发生的是既成事实,无可改变,沉浸于过去的悲痛之中于事无补,只会自误,他们能做的,需要做的,应是去改变自己,让自己有能力去阻止类似的悲剧发生。 “时值正月初八,恰逢石鑫幺子弱冠生辰,石府大摆生辰宴庆贺,也邀请了周边乡邻。多方势力应是对石府早有筹谋,趁石府连日忙于喜事,有所松懈,在那夜暗中齐聚,宴至正酣时杀入石府,石府匆忙应敌,坚持了两天两夜,援军施救不及,惨遭覆灭。” “石府上下三百一十九人,不论男女老少,三百零五人死于府中,石府之主石鑫及其五子无一生还。那夜来石府庆贺的周遭乡邻共计一百三十三人,亦全部横死石府。” “三日后,我在渝都城郊密林中才寻得这十三位兄弟,还有石鑫手下第一高手,龙耀的墓碑。石府一役共四百三十九人身亡,仅一十三人逃得性命,喜事成殇。”南宫雁的话语让姜逸尘倍感震惊,石府覆灭在西山岛上已有耳闻,然,那些势力究竟是丧心病狂至几何,竟是辣手屠戮四百余人! “如此而言,正是借着那一百三十三人的鱼目混珠,还有龙耀的拼死相护,眼前这一十三人,才能活着站在我们面前?”老伯问,死伤之大也出乎他的意料。 “可以这么说。”南宫雁回。 “可有查得具体是哪几方参与了?”老伯问。 “天煞十二门风火雷电四煞,红衣教乙丙丁三堂出动,这两方应是主力,幽冥教幽鬼,兜率帮常坤亦有出现,应是策应,还有些小教派应是借势来混水摸鱼的,如我所料不差,朝廷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地位。”南宫雁说到。 “不错,各方势力虽不到势如水火的地步,但也是相互猜忌,相互提防,此番能通力合作,必当是有人在暗中牵线,图谋互利,而最合适这个角色的,莫过于朝廷了。也不怪乎,石府覆灭后,官府所放出的消息仅是‘利益冲突导致的江湖火拼,不予细究’,模糊而概括,糊弄世人。石鑫到底还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呐。”老伯分析着。 “个中细节,再给我些时间,我会一一弄清,定给石府和在场诸位一个交代!我先介绍下诸位吧。”南宫雁说。 老伯应允。 “石中火,石鑫原在军旅时的旧部,原为军中伙夫,石鑫告老还乡后也带着他回到石府,后随着石府大管家处理府中大大小小事务,甚是得力。”第一位是那两鬓斑白的男子。 “关大刀,也是石鑫的旧部,原在军中是主力战将,随着石鑫回石府的。使得一手好刀法,颇有当年关云长之气概,也不负了他的名字。”第二位便是那虎背熊腰的男子。 “小银掌柜,年纪轻轻,于经商之道却深有研究,一人之力,经营打理着石府在渝都各商铺的生意。”一位年仅二十余岁的男子,吊着眼皮,却显得极为老谋深算。 “季喆。”相貌清秀儒雅的白衣男子。 “奚夏。”带有异域面容的男子。 “肆儿。”艳丽脱俗的美貌女子。 “惜。”冰清玉洁的少女。 “魏琰。”面如重枣的男子。 “后面这几位是龙耀的小弟子,二弟子阮谷,三弟子紫风,四弟子薇薇。”两男一女的年岁与姜逸尘相差无几,却显得更为成熟。 介绍完十一人,南宫雁才回到那重伤男子和名叫朝歌的少女身旁。 “梦朝歌,石鑫膝下五子却并无一女,十年前收养的养女,后也拜入龙耀坐下。后入门却反倒是大师姐。”南宫雁微微一笑,给沉重的氛围带去一丝舒缓。 “龙耀坐下大弟子,情剑,洛飘零。年幼时便跟在师傅身边,深得其真传,他的剑法已练得臻于至善,单论剑法并不落于龙耀之下,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据他们而言,龙耀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出石府后已是力竭,却遭到幽鬼的围堵,龙耀拼死一击破掉幽鬼二体合一之术,他们十二人战幽鬼一外功身,洛飘零一人独斗幽鬼的内功身,耗得幽鬼放弃堵截,方才逃出城外。只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南宫雁终于介绍到了这重伤男子,眼眸中带着赞赏,也闪过一丝怜惜。 众人在南宫雁的一一介绍下,纷纷再次与老伯颔首致意。 老伯听着南宫雁铺垫式地介绍,已是了然,示意想要起身的洛飘零不必起身行礼。 情剑,洛飘零。这名字近几年可是享誉江湖啊,年方二四,剑法已出凡入胜,歌舞管弦更是无所不通,权谋财智具备,君子翩翩赢得江湖中不少佳人青睐,被称之为“中州西南第一美男子”,美名之“情剑”。 “只是?”老伯已猜到半分,但希望南宫雁能告诉他更好的结果,然,终究让他失望,幽鬼,岂会轻易放过他的对手。 “摧筋断脉掌。幽鬼二体合一之术被破,损伤不小,恼羞成怒,也留下了这一掌才忿忿离去。饶是飘零内功修为深厚,也仅是护住了心脉,体内奇经八脉损伤殆尽,性命危在旦夕。在我找到他们之前,他们每人轮番为飘零输入功力,才保得他性命。而后一个月中,我领着他们去了岭南药谷求医。”南宫雁说。 “药老也没办法?”老伯追问。 “性命无碍,需要调养。此生,再也不能握剑。”南宫雁摇了摇头。 在南宫雁说出此话时,大家的目光都不自觉的集中在洛飘零身上。一个德才兼备的天之骄子,原当翱翔于此片天地之中,却在旦夕之间被毁得这般彻底,不由牵动众人的恻隐之心。 洛飘零似是无视周遭怜悯的眼神般,露出了个释然的微笑。但他左手那一瞬的握拳,却将他内心的那丝不甘出卖得一干二净。 “旦夕之间,与梅同落。随逐花魂,渺焉空际。”尽管老伯已是饱经尘世洗练,见惯了多少天才的莫名殒落,本以为自己能做到心无波澜,也不免为之而叹惋。 沉默半晌,最终老伯先开了口。 “各位今后有何打算?”老伯目光扫过这十三人,落于洛飘零身上,透过那深邃的眼神,他看到了这年轻男子内心的坚定与不屈。 “成立帮派,休生养息。”洛飘零察觉到了老伯的目光,拱手回到。 “可有想好设于何方?江宁或是江宁郡附近?”老伯问。 “若能如此,当然最好。”对于老伯的试探,洛飘零答的不卑不亢。 “选择九州结义,还是四海会盟?”老伯又问。 “这不重要,不是么。”洛飘零回。 “既是如此,那便由南宫去帮你们看看哪里合适,老甄会调配些人手去帮忙。”老伯没有拒绝这小小的要求,眼前这群人大难不死,并非一味想着复仇,念着索取,而是选择蛰伏,休养生息,谋求自强。 老伯相信这群年轻人,只要给予他们些许保护,给他们点时间,来日,他们定能屹立于江湖之巅。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讨口饭吃 念及众人遭逢大难又舟车劳顿近两月时日,早已是疲惫不堪,老伯便让那甄佑才,也就是刚才领着众人进菊园而后现在杵在一旁的中年男子,甄世备的亲哥哥,领着石府一行人去落脚歇息。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军旅的风采。”老伯说。 “是啊,怎么说也是石鑫带出来的。军纪严明,恪守礼法,你也瞧见了,与我同行至菊园门口后,非要等我先进来通报才肯进来。”南宫雁应着。 “这未必是好事啊,不过会慢慢改变的。话说回来,龙耀虽护短,但也不至于如此极端吧,自己的弟子一个不落都救出来,而石鑫除了个养女,他的五个亲生儿子或是他的孙子、儿媳竟未能保住一个。”老伯心存疑惑,刚才在洛飘零他们面前,他并不好这么问。 “所以,我的推断是,不是龙耀不保,而是保不住。这次对方的行动显然便是要将整个石府给埋葬,与石鑫关系密切的人必然首当其冲,龙耀没有选择,只能退而求其次。”南宫雁回。 “你也借此推断出有朝廷方面的介入?倒也说的过去,不能为之所用必除之而后快。”老伯了然。 “毕竟石鑫作为护国五虎将之一,是对当今朝堂失望透顶而选择退隐,告老还乡,此番作为算是公然叛出集体的利益纽带,而他又曾是西南至云滇边陲的镇边大将军,虽退至渝都,但威望犹在,朝廷岂能看着他再勾搭江湖草莽,建立起自己的威势,到时西南诸郡必将脱离他们的掌控。”南宫雁说着。 “殊不知唇亡齿寒呐,中州各处边境情况早已是风声鹤唳,岌岌可危,没了威震西南的镇边大将军在,红衣教对中州侵蚀的门路可又多了一道,而幽冥教更是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侵入云滇了,再没人制制那群利欲熏心的奸贼,任由之为非作歹,愚弄众生,草菅人命,这天下迟早给他们玩完。”老伯说着有些义愤填膺。 石府覆灭后,西南方面,道义盟、九州结义、四海会盟已迅速作出应对,暂时稳住局面,将石府覆灭后带来的损失降至最小。 石府一行人之事也暂告一段落。 “尘儿,过来吧。”老伯调整了下自己的心情。 受到召唤的姜逸尘这才来到老伯和南宫雁的面前。 “老伯,南宫叔。”姜逸尘拱手。 “好孩子,不错,你易叔给了你二十天的时间从姑苏来到菊园。二十天,对于熟门熟路的来说是绰绰有余,对于人生地不熟,而且还是第一次出岛的你来说,想必并不容易吧。”南宫雁估摸着老伯应该要唱白脸,那红脸就得由他来了。 “这毕竟是此行的考验。”姜逸尘答。 “嘿,你可知有官府驿站的存在,每日间或多或少,各地间官府都有邮驿往来,你只要支付些银两,跟着驿使走,从姑苏出发,便可直接来到千桃林前的岔路口,而后你便可自行来到菊园,不出八日,即可到达。”南宫雁有点打趣着说着。 “这,不知。”姜逸尘真没想到还有这方法,刘启大叔、若兰姐、沈老板娘并无一人与他提过此事,看看南宫雁,再看看老伯,竟有点羞愧。 “嗨。傻孩子,跟你开玩笑呢,若你真这么做,倒是能很快来到菊园,但若是如此的话,那你可是要错过不少朋友、不少趣事、还有不少历练呢,是吧。” “既然选择出岛,那什么事都得尝试着去做,不论结果如何,哪怕做错,经历也能让你成长,这样,你啊,才能真正帮上老伯。努力啊,少年!”南宫雁轻拍着眼前这稚嫩少年的肩膀,而后径自走出陶然阁去。 “是,谢南宫叔指点。”姜逸尘拱手致谢,却已不见南宫雁的身影。 屋中陷入一阵沉寂,自与南宫雁商谈完石府之事后,老伯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少年身上,打量了姜逸尘良久,也思考了良久。 姜逸尘因对于老伯的敬畏之心,同时念及此行的目的,让他此刻忐忑不安。他还记得易大叔说的话,是去是留全由老伯定夺,若是老伯决定让他回到岛上,那他也就只能乖乖回去了。 “莫要紧张,就当这儿是在西山岛。”老伯终于出言。 “你也毋须过于担心我二话不说便遣你回去。不论如何,既然你已做出选择,我定会顾及你的意愿,不过姑苏到菊园一路,仅是第一个考验。而后我还会给予你几个考验,证明给我看,你是否适合留下。”老伯接着说到。 “是。”听到老伯并未直接将他打发回岛上,姜逸尘松了口气,想到而后的考验,既有些担忧,亦有些兴奋,虽然不知有何考验在等待着自己,况且老伯给予的考验,必定不会轻松,但至少他有机会,能去努力下。 “你这段路程上的事儿,我有所知晓,千竹林酒坊的事干得不错,园中和桃源镇那边已暗中做出了对应的布置,此事你不必挂心。我倒是对于凝碧山道上发生的事比较感兴趣,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老伯肯定了姜逸尘这段时日的进步,但却抛出了个姜逸尘始料未及的问题。 姜逸尘听闻了刚才关于石府一行人之事,思绪也跟着在其中缠绕,原以为老伯和南宫叔留他在这,是想让他长长见识,了解下江湖中的血雨腥风和局势的剑拔弩张,然后问他是否有什么感想,没想着二人却并未问他一星半点儿与之相关的问题,一切倒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妄自猜测了。 一时间姜逸尘有些语塞,不知从何说起,目光闪烁,想从老伯的目光中寻得回答的方向。 “不要尝试去揣度我的心思,更不要认为有什么回答可以迎合我的意愿,说出你自己的感受。”老伯见状有些不喜,开口说到。 姜逸尘闻言,四目与老伯相对,又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屋内又陷入一阵沉寂,过了半晌,老伯耐心依旧,也终于是等到了来自姜逸尘的回音。 “终究是为了讨口饭吃。”只听得姜逸尘憋出短短几字。 又是一片寂静,姜逸尘此时已不敢抬眼看向老伯,目光锁定在地面上,静静地等待着老伯的回应。 “尘儿,江湖之事,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只是所在立场不同,所以你不需总是去迎合别人,你该有自己的看法。” “是的,就像你说的,江湖也就是这么回事,都是为了讨口饭吃。但为了讨这口饭,你很可能放弃自己的原则,放弃做人的原则,为了能在江湖中更好的生存,你可能会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背叛、弑亲、乃至众叛亲离,为世人所不耻!也很有可能,随时随地,就此丢掉性命!这样的江湖,你还入么?” 老伯目光紧紧锁定着眼前的孩子,眼眸中尽显慈爱,不知不觉间,视线竟有些朦胧,可是他的语速却由慢渐快,语气由缓变冲,情难自已,老伯没有强自去抑制自身的情绪,而眼前的孩子已不敢抬起头来看向他。 “这样的江湖,你还入么?”姜逸尘也问着心中的自己。 老伯的话语在他脑海中经久不息,他已不知做何回答。 “这个问题,你不必急于回答。通过后面的考验后,再回答我不迟。”老伯说。 “好。”姜逸尘回。 “从岛上出来后,你也是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未安安心心地休息过,你先下去歇息,这两日不要去想这些问题和考验,在菊园里走走逛逛,放松放松心情。”老伯说。 “一切听凭老伯吩咐。”姜逸尘回。 “傻孩子,不要如此拘束,该放开时便放开,你过于束缚着自己了。”老伯语重心长地说。 “那尘儿先下去了。”姜逸尘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朝老伯拱手告辞,而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出门后一直往西侧走,老甄在给洛飘零他们安排厢房,让他也给你准备间。”老伯笑着摇摇头,看着姜逸尘离去的身影,想到这孩子都还不知道菊园厢房在哪儿,便这么傻乎乎地走出了,赶忙喊到。 门外,姜逸尘闻言一个趔趄,真是出糗了,还是在老伯面前。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剑仙授艺 (陶然阁中) “这孩子,你怎么看?”老伯问,阁中竟然还另有人在! “不知老伯要将之放在什么位置上?”一个源自黑暗中的声音回到。 “和你一样。”老伯说。 “很复杂。这孩子心地善良,容易妇人之仁,这点是大忌。再者,听闻这孩子待人真诚,用情较深,今后怕是会为情所困。若是抛开这两点不谈,其貌不扬,这是杀手所需要的。而骨子中透出的坚毅,不肯认输,这也是成为杀手所必要的品质。”暗中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回到。 “是很复杂。”老伯同意暗中之人所说。 “所以,得看后面的考验。”暗中人说。 “是,对于这孩子而言,很残酷的考验。”老伯叹了口气。 “听说这孩子在制药和医术上亦有不错的天赋。”暗中人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出了口。 “久病成医嘛,可是,我们现在并不缺药师或者大夫。”老伯回。 暗中人闻言不再出声。 “李截尘应该还在园中吧?”老伯似乎想到了什么。 “在。要让他再授那孩子几招剑法?”暗中人回应着。 “嗯。把慕容带来的那把剑也托他交予尘儿。”老伯给了暗中人明确地指示。 暗中已再无回音。 “十里菊花酿也不是随便喝的,这江湖中,单论剑技剑法,恐怕还无人能出你左右的,尘儿现今并未修得内功心法,能多学几招几式,融会贯通为己所用的话,自保能力将提高不少。毕竟,你也是他的便宜师傅啊。”老伯赏着阁外的园中美景,自言自语,自斟自酌,甚是陶然自得。 (菊园西侧厢房) 姜逸尘同石府一行住在一处。 是夜,姜逸尘本想去打个招呼,怎奈他们已早早入睡,想必两个月来他们都未曾安心过夜过吧。 于是乎,姜逸尘自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禁胡思乱想。 “出来好些时日了,不知娘一人在谷中可还安好,也不知岛上这几日可有春雨降临,娘可是又在喝酒了。” “娘可知尘儿出岛来后一切安好,遇到了很多事,虽是遇到些危险,但好在运气不错,一一化险为夷了。最主要的是遇到了好些人,他们对尘儿很好,很是关照。” “刘启大叔,虽然一开始就给自己开了个大玩笑,让尘儿第一天就出大糗,但那也是尘儿自己太过马虎大意,要是没有刘启大叔去打好招呼,那尘儿之后也不会认识沈老板娘和若兰姐了,她们也帮了尘儿很多,还教与尘儿许多江湖规矩,他们给我的感觉都很像娘,很像亲人,为尘儿考虑很多。” “来到江宁郡之后,最好的朋友,莫过于慕容大哥了,虽然他当时没说出来,但现在想来,那日酒坊之行,他肯定就跟在尘儿身后,所以,后来才能出现在所谓的必经之路上,还劳心劳力地把我背到了桃源镇。倘若没有慕容大哥的指引,尘儿也不会习得辟水剑,这剑诀对于尘儿来说无疑是很大的提高。还有柳大哥、祁镇长、南宫大叔、老伯……” 念着念着,姜逸尘也渐渐困乏,沉沉入睡…… 姜逸尘很是听从老伯的话,翌日,便迎着初升的朝阳,漫无目的地游走于菊园之中,享受着这份静谧。 然,背后的破空声打破了这份静谧,姜逸尘回过身,一把利剑闪着耀眼的光芒冲自己飞速袭来,而此刻他手中并无兵器。 飞剑来势汹汹,而姜逸尘也今非昔比,迅速作出反应,稳住下盘,后仰侧身,躲过剑芒,瞅准时机,右手已反握住剑柄。 菊园中竟也有人动武! 响应姜逸尘心中所想的,却是又一源自背后的破空声。 姜逸尘立马再转过身来,只见一人影举剑破风而至。 一点寒芒先至,随后势若流星! 流星式! 姜逸尘费力地格挡开这一剑,同时向后翻身一跃,卸去这一剑之威。 “师傅!”姜逸尘看清了来人身影。 白衣飘飘,长发披肩,剑眉英挺,合着深邃眼眸中的那丝轻佻,眼前之人赫然是位玩世不恭的美男子。 他被称作剑仙,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剑术宗师,除了剑术无双,犹若天外飞仙之外,还因他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身在江湖中,却难有人能觅得其踪。 剑仙李截尘曾到西山岛游玩,那年姜逸尘十岁,李截尘觉着教小孩子剑术蛮有趣,便招呼着一群孩子,教他们剑法,倒也是耐耐心心地教授了七八日,后来实在是难堪一群熊孩子的折磨,便溜之大吉。 姜逸尘现今所使的大部分剑招均为李截尘所授,故而,他也算是姜逸尘的便宜师傅。姜逸尘怎能想到已数年未见的师傅竟能在菊园中碰到。 “哎,没想到只是来菊园讨杯酒喝,却还要来卖艺。小娃儿,接着。”李截尘说着,朝姜逸尘丢来一竹棒。 姜逸尘没有听懂李截尘的话,不知其是何用意,将竹棒接过手中,觉着这竹棒似乎略短了些,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竹棒竟是一剑鞘,而适才的飞剑剑柄亦是竹棒模样,这赫然是一把制工精良的竹中剑。 “师傅,这剑是赠予尘儿的?”姜逸尘欣喜地抚着剑身,从西山岛带来的铁剑虽锻造精细,但质地还是差了些,几次拼斗后也是磨损的较为厉害了,没想到刚碰到久未见面的师傅就有见面礼。 “是。不过听说是一个复姓慕容的小娃儿托老伯转交于你的。”李截尘回。 “原来是慕容大哥。”姜逸尘心怀感激。 “来,让师傅试试你而今剑法如何。”语毕,李截尘再次飘然而至。 李截尘留力了,但还是仅仅三个回合过后,他的剑锋已悬停在姜逸尘的脖颈前。 “唉,今日,为师将授你一套剑法和一招身法,你且记住,任何武学都有它的灵性,要让那些绝学随着武者的心意去施展,莫要执着于一招一式,墨守成规,本末倒置,反而限制了自身的发挥。”李截尘收剑,摇了摇头,显是姜逸尘的表现颇让他失望。 虽说二者差距巨大,但眼前这少年,还只限于一板一眼的出招,毫无灵性可言,这让剑法宗师看在眼里,心中直呼,庸才啊,庸才! “是,徒儿会记住的。”姜逸尘看出了李截尘的失望之情,有点儿失落,而对李截尘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为今之计,也只能先牢记于心了。 “这套剑诀,名为凝意,是为师所创,凝意剑之奥义在于意字,天下武学均可寻得相通之处,十八般武艺亦可互相借鉴,剑法不必恪守于行,做到剑随心走,心随意动,便可所向披靡!”李截尘一边说着,一边起舞演练。 刀之意,披荆斩棘——凌波斩,凝聚剑气于剑身,挥剑如刀,向敌方劈砍而出。剑招肆意潇洒,剑气荡开状若凌波花瓣,具有范围性的穿透力与杀伤力。 绫之意,游龙走蛇——回风式,此招为倒地受身之法结合舞绫的改进。若舞绫状以剑画圈,借舞动之势,调整自身姿势,作出攻击的同时,减少自身所受到的冲击。在被敌人击倒于地时,鲤鱼打挺是常用的防守受身技,而回风式则可做到守中带攻,以攻代守,让自身即使在倒地之时也可做出主动的攻击应对。 枪之意,势如破竹——冲锋式,凝气于剑锋,出剑平正迅速,直出直入,力达剑锋,做到枪扎一线,出剑如枪之潜龙出水,收剑如枪之猛虎入洞。刺剑似刺枪,收放极快,使敌人防不胜防。 棍之意,横扫千军——破阵式,旋身甩剑如棍扫四方,甩出剑气荡开周身围困之敌,遭受围攻之时,可争得一线生机,逆转乾坤。 箭之意,百里穿杨——百步飞剑,运气加之于剑身,飞窜而出,气劲加之愈多,飞剑之威愈强!也就是方才李截尘试探姜逸尘反应的那招,不过显然并未出多少力,只是纯粹的试探反应。 “不要过于重视剑招,应更重视剑意,泥古拘方则会束手束脚,做到收发自如,自由发挥,创出你自己的剑意。”李截尘收招。 “现在,尽你之全力向我攻来。”李截尘对着姜逸尘说。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龙虎奇巷 “那请师傅留心了。”剑法授完应该是身法了,姜逸尘依言举剑攻向李截尘。 截剑、削剑、刺剑、云剑、挽剑、劈剑、巧篆、重隶一招招一剑剑使出,起初姜逸尘还有所留力,但见不能碰到李截尘分毫,更是加快了动作,也运上了内劲。 狂攻三十多回合,姜逸尘顶多只是用剑身抹碰到李截尘蓬松的衣袖裤腿,心急如焚,长此以往之后,则不免有些气馁。 见姜逸尘攻势渐缓,李截尘一个纵跃与姜逸尘脱开距离,示意到此为止。 “轻柳身法,意守丹田,提气轻身,身若柳絮,随风而动,随意而行。此身法在于放空自身,不能有任何杂念,所以施展此身法时,算是放弃了进攻,因而也不需耗费太大气力,应敌时可用来调节舒缓自己的节奏,待看出敌人破绽或精气神回复得差不多时再进攻。”李截尘念到。 李截尘授予姜逸尘的两门绝学重在意会,在指导确认姜逸尘把握住其间要领后,便径自离去。至于姜逸尘能修习到何种程度,那完全靠他个人的领悟和创造了。 随后的两天时间里,姜逸尘过得有些孤独。 洛飘零一行,虽与姜逸尘住于一处,但建帮立派所需绸缪之事甚多,根本无暇他顾,姜逸尘仅是与他们打过招呼,算是粗浅的认识了。 而那日传授剑法之后,姜逸尘便再未见到过那便宜师傅了。 李截尘怕老伯又给他下套,拿酒来买通他帮忙做事,也怕自己把持不住美酒的诱惑,在教完姜逸尘后,便逃之夭夭了。 至于菊园中,虽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可都是在忙道义盟之事,与姜逸尘可没啥干系,众人碰见亦是匆匆打个招呼,无暇去陪姜逸尘游园赏景。 于是乎,姜逸尘只能独自在菊园之中瞎逛,不过他也并未因流连于美景之中忘了正事,自己的武功显然不被各大高手所认可,那更需笨鸟先飞,勤来补拙,因而,两日间他也劳逸结合,努力研习近日所学的辟水剑、凝意剑、轻柳身法等武学,想方设法提高自身来应对未来的考验。 又过了两日,洛飘零一行人已于前一日浩浩荡荡离去,整个菊园西侧厢房,仅剩姜逸尘一人,在他以为老伯是不是已经忙得将他遗忘之时,一包裹着石子的纸团丢入了姜逸尘的房中。 “明日辰时三刻,菊园后院,寻龙虎奇巷接引人辛宇凝,进菊园试炼。” 龙虎奇巷?菊园试炼?姜逸尘进菊园后并没有人带他系统将菊园各处都走遍,而是自己走到哪算哪,虽然到过菊园后院,但并无多大印象。无怪乎,这两个在菊园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代表着道义盟精英试炼的代名词对姜逸尘来说却是一无所知。 翌日,辰时三刻,姜逸尘很守时地来到了菊园后院,在一假山边上,瞧见一头戴斗笠,身着红衣的剑客。 “不知这位大哥可是龙虎奇巷接引人,辛宇凝?”姜逸尘走上前去,拱手问到。 “想必这位便是姜少侠了。少侠,这边请。”红衣剑客拱手还礼,没有多话,直入主题,带着姜逸尘绕到了假山另一面。 饶过假山后可见一不高的门坊,门坊上就像菊园的门匾一般,挂着个简单朴素的牌匾,写着“龙虎奇巷”四字,要不是此处较为隐蔽,否则真没什么出奇之处。 较为奇怪的是该门坊却被木板封着,左右两侧各设一道门。 “左边门为入口,右边门为出口,这节竹筒中,封有鸣镝与烟瘴。从左边门进去后,里面仅有一条路,从头走到尾,从右边门出来,那便是顺利通过菊园试炼。” “若还是从左边门出来,则是失败,将这节竹筒劈开,烟瘴会封闭敌手感知,让你获得暂时的安全,鸣镝会让我寻到你的位置,把你救出来,当然,如此的话也是试炼失败。”辛宇凝信口说来,似乎他已和很多人说过此中规矩。 姜逸尘接过了那节竹筒,绑于腰间。 “做好准备的话便可进去,进去后若实在撑不住,也不必勉强。最后强调一下,试炼成功的条件只有一个,左边门进,一路走到底,右边门出,莫要想着投机取巧,小心性命不保。”辛宇凝的话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单纯叙述。 姜逸尘一拱手,便推开左边的门走入,走入瞬间,门也被关上了。 龙虎奇巷,为一三丈宽,左右两边立有四丈高石墙的石巷,不论里面七拐八绕始终只有一条向前的路,一路向前遇到墙就向左或向右继续走,整个巷子一路走下来也不过三里地的距离,但是内中弯弯绕绕,会让人产生错觉,认为前方道路无休无尽。 姜逸尘不知这菊园试炼到底为何,此时眼前并无一物,出于小心,在脚边找不到一颗碎石的情况下,将竹剑剑鞘以百步飞剑的手法打出,剑鞘飞串而出,直至碰到前方墙壁落地,都未出现任何机关暗器。 姜逸尘自嘲一笑,也许自己多虑了,菊园试练应该不是来练轻功身法的。 顺着巷中的路走去,拾起剑鞘后,往右边的通道拐去,好家伙,十余头形体硕大、体躯健壮的黑野猪发现有生人入侵,已向着自己奔来。 黑野猪的野蛮冲撞丝毫不讲道理,来势汹汹,无人可挡。 姜逸尘堪堪避过五六头猪的冲撞后,已察觉到异样,这些黑野猪没有神智,没有组织,只是一味地用躯体冲撞,用近乎一尺长的獠牙冲顶。 即使姜逸尘凭借着身法让两头猪互相撞在一处,它们也没有停顿太久,马上又回过头来对付自己,这些黑野猪甚至没有痛觉! 失神瞬间,姜逸尘后背遭受一撞,扑到于地。 这一撞着实不轻,姜逸尘体内已是翻江倒海,差点一口淤血喷口而出。 抬望眼,前方两头野猪那獠牙已向自己头部顶来。 一招鲤鱼打挺立身而起,又跃将开来,饶是如此,身上衣物却难逃厄运,已是被顶破。 疲于应对,姜逸尘终还是施展出轻柳身法,姜逸尘如同浑身长了眼睛般,在野猪欺身而近的前半拍就做出了避让动作,如此一来,这十余头野猪再也碰不着姜逸尘了,于是乎,此处的石巷里,出现了人猪共舞的场面。 体味着轻柳身法的精妙,已过去一盏茶时间,姜逸尘才发现,野猪并未露出半点疲态,而他就算有着轻柳身法傍身,能轻松应对这些发狂的野猪,但自己也只能再此止步不前。 这样不是办法,姜逸尘借着轻柳身法的矫健,让自己居于这群野猪的环绕之间,瞅准时机,剑气爆发,一记天剑诸伤定住了这十余头野猪的身形。 终于,摆脱了野猪的纠缠,姜逸尘沿着巷道走往下一个拐点,他觉着似乎已是把握到了应对之道,若是后面也都是发狂的野兽,他也可如法炮制,以此应对。 然,龙虎奇巷既被称作精英试炼之地,开头的第一段小巷当然只是小试牛刀,后面的路途岂会如此轻易。 第二段巷路中,姜逸尘已和一堆野狼纠缠在了一起。 野狼,又见野狼,自从桃谷幽林后,姜逸尘似是就和这野狼脱不开干系了。 桃谷幽林里的野狼差点要了姜逸尘和小棕马的命,千桃林中的野狼是温顺的,大白天出没,也不带攻击性。 龙虎奇巷中的野狼,更非善主,速度、力量不比桃谷幽林中的差,而当二十余匹野狼出现在第二段巷路中,姜逸尘已不知是该为倒霉而哭,还是该为有缘而笑。 姜逸尘更是清楚,在十余头野猪面前施展轻柳身法已是跳起了舞,若是在二十余匹灵活度更高的野狼面前施展轻柳身法的话,那恐怕自己只能在空中不停翻滚闪避,停不下来了。 而面对不知疲倦的野狼而言,最终还是自己会先倒下。 落英式减缓狼群行动,天剑诸伤定其身型,这些控场招式在前赴后继的狼群面前显得如此无力,狼群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姜逸尘没有喘息的空间,而他也渐渐意识到了,想要通过这龙虎奇巷的方法,那便是一路杀过去!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通过试炼 在姜逸尘犹豫之际,已有一匹狼的獠牙已深深扎入了他的右臂,终于是失守了。 右臂的剧痛也让他的动作身形变缓,发狂的狼群嗅到血腥味,更加张牙舞爪。 破阵式击退了前方扑将而来的几匹狼,而咬住姜逸尘右臂的那匹狼,利爪也已陷入他背部和右手小臂的皮肉,附着在他身上,死死咬住,毫无放松之意,若是再不将它毙命,恐怕它能将自己的右臂都给咬穿。 疼痛让姜逸尘的眼中已满布血丝,眼见后方的狼又要扑来,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第一二段巷路的拐角处,已然出现了奔跑而来的黑色身影,那群野猪也来了! 只能杀了么?尽管那是失了神智的野兽。 所以,说到底,这菊园试炼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大开杀戒,沾满血腥,从而在应敌之时不再心慈手软么? 电光石火间,咬住姜逸尘右臂的那野狼已是断了气,倒于地上,口中淌着血,上颚的几颗獠牙被齐齐斩断。 天殇折梅手!霍隐娘教予姜逸尘的防身技,也是姜逸尘练得最为醇熟的,不需任何武器便可施展的绝学。霍隐娘在姜逸尘出岛前夜,曾告诫他非到生死攸关之时,切莫在他人面前施展出此掌法,会给他引来无尽的麻烦。 而眼下正是生死攸关之时,在一群野兽面前,自然也不至于暴露任何秘密。 在那一刹那,姜逸尘心中一发狠,左手施展出天殇折梅手,拧断了野狼的脖子,并从右手取剑,将那狼上颚的獠牙劈断。 杀戒既开,剑已饮血,最终,生存的意念和想要出岛有所作为的决心还是占据了上风,取代了姜逸尘心中的那抹善良慈悲。 一群野兽对于一个起了杀心的剑客来说,并无太大威胁,尽管还要注意躲避野猪的冲撞,野狼的扑袭,但这已不是无休止的战斗了,杀一只少一只,一头头野猪,一匹匹野狼,先后一命呜呼,倒于血泊之中。 姜逸尘撕扯下部分衣襟,裹住带着狼牙的伤口,此时他还不敢将深扎入右臂中的狼牙拔除,他并没有带任何药品进来,只能暂封住经脉,做些简单的处理。 待得伤口不再淌血,姜逸尘方才解开右臂经脉,稍微活动了下,确定已无大碍后,才朝下一段巷路走去。 才过了两段巷路,后面的路不知还有多长,姜逸尘可不认为他不需使用右臂就能闯过这满是血腥的菊园试炼。 前两段巷路是野兽,那后面的会不会就是没有神智,发狂的人了,那他还能下的去手么? 施展回春吟回复些气力后,姜逸尘已来到下一段巷路的拐角。 没有意外,一群披头散发,衣冠蓝缕,囚徒模样的人,见到姜逸尘出现在巷口的拐角处后,就像猛虎扑食般,举着砍刀向姜逸尘袭来,这阵仗亦是不小,约有三十余人! …… (龙虎奇巷外) “还没出来么?”一个声音问到。 “还没。”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回着。 “可是已是过去三日了啊!要不放我进去看看?”那个声音有些焦急。 “不可。除非里面的人发出放弃的信号,或是他自己走出来,不然任何人都不得进去!”那声音依旧不带任何波澜,让人感觉有些冷冰冰。 “可是那傻家伙万一又钻牛角尖,不忍动手开杀,又不想放弃试炼,在里面遇险了怎么办!?”那焦急的声音来源已开始咆哮。 “五日。五日后,若是他还不出来,才能进去。否则,不论其死活,都不能进。这是规矩。”那冷冰冰的声音来源显得有些不耐烦,对朝他咆哮人的态度也很是不客气。 “五天?五天的时间,足够那傻小子,死得连渣都不剩了,他的心太软了。不行,我得进去,别和我提规矩,你给我让开!别逼我动手!”那人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准备要动手了。 “慕容靖!你真要如此?”另一人并不畏惧,只是有些吃惊,里面的人究竟与之是何关系,竟让这翩翩公子不惜和他兵刃相向。 那心急如焚的声音来源赫然便是慕容靖,此时与之对峙的自然便是龙虎奇巷的接引人辛宇凝。 原来姜逸尘进入龙虎奇巷进行菊园试炼已过去三个时日。而进入菊园试炼的人是很少花超过两个时日的,无论过得去或是过不去,两个时日内必当出来了。 龙虎奇巷内较为奇特,时间流逝较之于外界慢了些许,且没有黑夜,进入巷中之人只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白昼甚是漫长,但难以判断出具体已过了多少时日,更别说外界的时间了。 而三天的时间,在龙虎奇巷中便是过去将近两个时日了,姜逸尘可并未带任何药品更别说食物补充进去,当然这也是不被允许带入的。 慕容靖估摸着姜逸尘心里过不去好生恶杀的坎,对姜逸尘能否通过菊园试炼并不看好,在得知姜逸尘已进入龙虎奇巷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都来到门坊前打探情况,待了大半时日,见其还未出来,嗟叹离去。 而今已是姜逸尘入巷后的第四日,慕容靖怕他有性命之忧,不能再等下去了,今天说什么都得把他给拉出来。 剑拔弩张之际,只听嘭一声,是门被撞开的声响。 二人的目光立马朝门坊那边看去,木门被撞开,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形从门中摇摇晃晃而出。 辛宇凝见状也不再拦阻慕容靖,可此时慕容靖竟有些愣神,他看到姜逸尘居然是从右边的门走出来的,这一幕,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慕容靖也不知是该为姜逸尘成功通过菊园试炼的考验而感到开心,还是为这么一个纯真善良的少年终是被逼出了杀念而感到悲哀。 满身伤痕累累,原本一身干干净净的白布衣早已破烂不堪,被血染出朵朵艳花来。 慕容靖对此倒见怪不怪,进这龙虎奇巷的大多为武功平平的江湖新人,一路杀出来,难免不受伤挂彩,姜逸尘武功虽算逼近中乘,但他的心太过善良,脑袋转不过弯来,难以施展开手脚,这身上有一半的伤,怕是刚开始不忍下手而被弄出来的。 可姜逸尘发觉身上的情况后却颇为震惊,他这一路冲杀过来,印象颇深,那些野兽、囚徒、马贼、盗匪等的血早已把他的整身的衣裳染得深红,可出门之后发现仅是伤口处的衣裳被染红,那些应该都是自己的血。 似是想到什么,姜逸尘偏头看向自己的右臂,伤口依然还在,整个衣裳右半身的红,基本都来自于右臂,然而那野狼的獠牙竟消失不见了! “兄弟啊,你可真是让我好等啊,不过你的表现还真是蛮出乎我的意料,厉害呐,厉害!”慕容靖已调整好心情,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架起了姜逸尘的胳膊,说着话,不知为何竟有些违心,他真的不想看到姜逸尘变成嗜血屠夫。 “慕容大哥,这龙虎奇巷有何古怪?”姜逸尘原本因疲惫不堪,且失血过多有些头晕目眩,给他一个肩膀他定能呼呼大睡,可一发现自己衣裳的古怪后变得惊疑不定,反倒来了精神。见到来人是慕容靖,油然而生出一种感动,亲人间相互关怀的感动,但好奇心还是占了嘴边的上风,二话不说便脱口问到。 “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尽,以后再说吧,先带你去疗伤歇息。”慕容靖闻言一顿,以不符合他平常说话的口吻答复着。 见慕容靖这么说,姜逸尘也肯定了这龙虎奇巷中的古怪,当下稍安,从怀中掏出被击落在地的那节竹筒,不由得轻笑出声,这竹筒原本是绑在腰间的,可正因为绑在腰间,打斗中差点被一马贼给砍中,也差点儿前功尽弃。 将竹筒交予辛宇凝手中后,道了声告辞,便要离去,哪知那没有感情的人却出了声。 “你若是认为龙虎奇巷中所发生的事都是虚幻的,而能让你减少屠戮生灵的负罪感的话,你也可以这么认为。”辛宇凝冷不丁地出声。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试炼之秘 辛宇凝的寥寥几语,却道破了姜逸尘的心思,若龙虎奇巷中的生灵都为幻象的话,他心里确实会舒服点。 “没你啥事你多什么话!”慕容靖反应很激烈,冲着辛宇凝吼到,一下子将姜逸尘背起来,飞速离去。 “慕容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啊,又让你背了。”姜逸尘说。 飞奔中的慕容靖一个踉跄,差点没把姜逸尘给摔下去。 幸而,姜逸尘身上的伤口虽多,但并未伤筋动骨,均为皮外伤,也就是右臂上的伤口较深。 慕容靖背着姜逸尘去园里医师那上了些药,做了些简单的包扎后就拉着姜逸尘去用膳了。 毕竟姜逸尘可是整整三天没有进食了,慕容靖都不得不佩服这小兄弟,竟然没饿昏过去,这份坚毅真让人觉得可怖。 慕容靖一直以来都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一路上还有上药、用膳的时间,本都不该是安安静静的,而今天却静得出奇,而且做什么都是风风火火的。 虽然慕容靖嘴上说着,是为了让姜逸尘赶紧回去休息,可姜逸尘却看出,慕容靖在有意躲着他。 一路被慕容靖背来,终于到了姜逸尘所住的西侧厢房,把姜逸尘安顿好后,慕容靖已经脚底抹油,准备开溜,一直这么憋着不说话,让他着实难受,他得赶紧逃开,找人说话喝酒解闷去。 “慕容大哥,小弟有件事想请教大哥。”慕容靖身子还没闪出屋外,姜逸尘的声音已经响起。 “欸,这个姜兄弟啊,你毕竟多日未曾好好休息,况且天色已晚,有什么事咱们改天再聊,好吧。”慕容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得赶紧敷衍过去,不然开了这个头可就停不下来了,他的内心挣扎着,告诫自己,就算把姜逸尘给揍死,他也不多说和龙虎奇巷有关的事! “慕容大哥,这件事对小弟很重要,大哥若是不能给小弟解惑,小弟恐怕寝食难安,拜托大哥了。”姜逸尘说着。 “呃……”慕容靖一脚已踏出房门,装作很为难的样子,心里却在咆哮,忍!这小子什么时候会用苦肉计了!我得忍住! “小弟就直说了,千竹林应该是小弟和大哥第一次见面吧,之前并无半点交情,小弟一直不明白,为何大哥会对小弟这般照顾。” “从千竹林时的一路保驾护航,到桃源镇时指引我去桃谷幽林寻觅机缘,再到凝碧山偶遇后救我性命,接着是进菊园后赠剑,再到今日,特地等在龙虎奇巷门口接我,怕是还与接引人发生了冲突。这一切一切,让小弟不知如何答谢,请受小弟一拜。”说着,姜逸尘已站起身,跪身下去。 “欸,欸,欸!兄弟啊,你这么做,大哥可就不开心了啊。”慕容靖瞬间飞身回来,将姜逸尘扶回床上。 败了,终究是败了,这小子进了一趟菊园试炼,变厉害了,慕容靖心中咬牙切齿,庆幸的是,姜逸尘并未提起龙虎奇巷之事,那就和他唠唠吧。 “什么叫并无半点交情,兄弟这么说,大哥很伤心呐,相见即是有缘,相识既是交情……”慕容靖原本还想忽悠过去,可见着姜逸尘那真挚的目光不为所动地注视着自己,自己实在难以编下去了,“好吧,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是沈老板娘?”姜逸尘追问。 “是。起先,是她让我好好照顾你,但是认识你后,确实觉得与你挺投缘的,于是能多帮点就多帮点咯,人在江湖,多个兄弟多条出路嘛,是吧。今日我救你,保不齐明日你也救我一命了呢?”慕容靖这回倒是说的真心话,但他为何对姜逸尘这么上心,他可不愿就这么说出来,没面子! “看来沈老板娘对慕容大哥也是很好,能让慕容大哥如此鞠躬尽瘁,想必沈老板娘在慕容大哥的心中也是很重要的吧?”姜逸尘察觉到提到沈馨玲时,慕容靖出现了一丝的情绪波澜。 “沈大姐对我来说当然很重要。”慕容靖竟没半点拖沓,脱口而出,但看到姜逸尘脸上精彩的表情,瞬间就后悔了。 “可是,大哥和沈老板娘间的年龄,好像……”姜逸尘还未说完已被慕容靖封住了嘴。 “欸!兄弟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啊,这事儿,跟你说不清,你可别乱说啊。”慕容靖很郑重地交待着。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秘密,希望任何人都不可去触碰,去揭开的秘密。因为,那是秘密。 姜逸尘很识趣地点了点头,终于让慕容靖松开了捂住嘴的手。 “大哥,那龙虎奇巷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姜逸尘问。 合着之前都是铺垫,还顺带把我带入坑中,现在,重点来了。这小子进去试炼后是不是磕到脑袋了?这套路一套一套的。 此时的慕容靖真有把姜逸尘的脑袋给撬开来的冲动,好好观摩研究研究。 “其实吧,龙虎奇巷之事,也并无什么隐秘不可说的,大哥只是怕你又钻牛角尖,苛责自己,所以才想回避你的。”慕容靖见今天怕是难以将姜逸尘给敷衍过去,于是开诚布公,直接道出原因。 “多谢大哥关心,其实,小弟也已经看开了,杀了就是杀了,就算那些野兽和人是幻化出来的的,可是,我确实已经动了杀念了,而且杀到后面我自己也麻木了,一个不留,被我所毙命的生灵数目,估摸着有五百左右吧。”姜逸尘说到。 “你能这样想,大哥便放心许多了。不错,龙虎奇巷中共有九巷,第一巷中的生灵数为十以上,第二巷二十以上,后面的巷子,生灵数逐渐递增,这般加起来,约是五百之数。”慕容靖回。 “那我就与你将这龙虎奇巷之事,细细道来。提到龙虎奇巷,便不得不提起那在江湖中早已覆灭不在,仅剩传说的传奇门派——天机派,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天机派除了在机巧之术上建树非凡外,在玄学上亦是造诣颇深。”慕容靖即将开始他的演说。 “竟与天机派有关,那个极为神秘的武林门派,曾听岛上之人提起过,但似乎在江湖上已经很久都不存在了。”姜逸尘回忆着说。 “门派是不见了,可是人却还有存在的。天机派中玄学研究至集大成者能利用周遭的地形、环境创造出堪与现实比拟的幻化之境。” “约莫十余年前,菊园中人无意中发现现今龙虎奇巷所在之处存在与周围环境间不同的磁域,这个磁域导致了龙虎奇巷那一块区域的时间,比起区域之外的时间走得慢上一些。” “时值北地瓦剌与东海倭寇侵犯中州之际,老伯虽为江湖中人,但也想为抵御外侮出力,发现了磁域的利用价值后,便发动大伙在那处,垒砌了个石巷回廊场所,用以操练江湖义士,在更短的时间内操练出精兵良将,率众杀敌。” “说来也巧,那时有两个朋友来投靠老伯,而这两人竟是天机派残存于世的玄学高人,一个叫紫微真人,一个叫天魁老人,二人为报答老伯多年恩情,同时亦是为中州华夏略尽绵薄之力,便想到了借着磁域之势,和当地风水创造出经久不衰且更为适合练兵的幻境,也就是而今的龙虎奇巷。” “于是乎,老伯所率领的江湖义士在抵御外侮时所向睥睨,表现出了非凡的战斗力,但也因此遭到了来自朝廷的猜忌和外敌的集火打压,欸,扯远了,这是题外话,不多说。” “总之呢,龙虎奇巷现在被老伯专门用来考察你们这些江湖新人,看看你们是否能够掌握好自己的生存方式,称之为菊园试炼,这可是通往精英武者的进阶之路,实打实的试炼。” “菊园试炼可以一人进入,也能数人一同进入,但人数不可过多,毕竟不是军队,过多的话对于会点武功的江湖人士来说太过轻易,便也失去了试炼的意义,在其中能练反应、练胆量、练配合等等。” “一旦进入后,幻境自会幻化敌人,而试炼者必须将里面的幻化而出的生灵杀得一个不剩,否则,幻境不破,你是出不来的。幻境中你会受伤,会死亡,与真实无异,即使幻境破了,所受的伤依旧会在,死去的人便无法救活了,而与幻境相关的东西会消失。”慕容靖顿了顿,“这点,想必你已经发现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耐心开导 “因而,此次菊园试炼与我而言,更多的是为了考验我的心理。”姜逸尘了然。 “正是如此。对于他人而言,菊园试炼更侧重于考验武学底子和对于武学的实战运用,面对围攻时的应对能力等。但对于大多数江湖新人来说,最难走过的是第一次杀人的心理障碍,你并不是唯一。”慕容靖尝试着去引导姜逸尘。 “第一次杀人的心理障碍?”姜逸尘琢磨着慕容靖所说的话。 “不错,于很多平民百姓而言,对身边家人亲朋好友的生老病死能习以为常,对于身边之人在打斗中出现的伤亡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真若让他们自己去提着刀剑去取别人性命,并没有几人能下得去手,即便是他们得手杀了人,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将于心难安,夜不能寐。杀人对于他们而言是件很可怕的事,而对于想要踏足江湖之中的人来说,这却是不得不克服的。”慕容靖说。 “没人是嗜血如命的屠夫,无论何人,要让他不问根由,去终结掉上百条活生生的性命,终究也会于心不忍。也因而,菊园试炼中幻化出的生灵,无一不是陷入癫狂,只剩猎食本性的野猪、虎、狼、狮、蟒等野兽,所幻化的人形生灵,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丧心病狂的囚徒、马贼、盗匪等十恶不赦之人,这些也是为了减少试炼者的负罪感和心理负担,毕竟是出于自保的无奈而杀,而非为杀而杀。”慕容靖接着解析到。 沉默。 这些,从未有人教与姜逸尘,所以他无法直面对于杀人乃至杀生而生出的排斥和恐惧感。而现在,慕容靖的一言一语敲开了姜逸尘内心的门扉,让他渐渐懂得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抵触。 “所以,兄弟毋需妄自菲薄,你做的已经很好了。”看出了姜逸尘的心思,慕容靖出口安慰到。 慕容靖没发现自己看向姜逸尘的目光已变得黯淡,其实在他心里是不希望姜逸尘有这变化的,想象着眼前纯真懵懂、人畜无害的少年今后将转变为一个刀尖舔血的冷血杀手,想着这个少年在龙虎奇巷中谍血杀戮的可怕模样,慕容靖的内心不寒而栗。 慕容靖无法去想象,在龙虎奇巷中,这个少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所有这般,恐怕都是这个少年内心最不想去做的事。 江湖,真是个好生残忍的炼狱! “兄弟,你可知,就算你过了菊园试炼也不一定能留下?”慕容靖还是忍不住,先试探试探姜逸尘。 “可若是过不了菊园试炼,我现在就得回岛上了吧。”姜逸尘回。 “西山岛上过得不好吗?毕竟兄弟你不喜欢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回西山岛上平平凡凡的过日子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慕容靖开始劝说。 “西山岛很好,可是回到岛上后真能平平凡凡的过下去么?”姜逸尘是在问慕容靖,也是在问自己,根据最近所知晓的道义盟诸多事宜,还有隐娘劝他离岛入江湖时所说的话,已是推测出了隐娘的想法,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慕容靖语塞,是啊,要是早几年前,他还敢说西山岛是绝对的世外桃源,与世无争之地。在那儿生活无疑是天上人间般的享受,但近几年的江湖局势再起波澜,动荡不安,道义盟方面腹背受敌,情况急转直下,而今西南石府那般大的分部都被连根拔除,西山岛现今的情况也是不容乐观了。 “大哥无需再劝,小弟既然选择出岛,便不会轻易放弃。再者,小弟也有自己的私心。”姜逸尘笃定地对慕容靖说着。 “私心?”慕容靖问。 “小弟出岛,除了想为老伯尽自己的一份力之外,也想有机会的话,到东南海湾一带去寻寻小弟的生身父母。”姜逸尘对慕容靖并无隐瞒之意。 “生身父母?东南海湾!兄弟啊,这东南海湾可轻易去不得啊,现在那块地方可是倭寇为患,我去了都难活命,你没有练就南宫雁那样的本事,可千万去不得!”淡定了好些时候的慕容靖,听到姜逸尘要去东南海湾,急得直接跳起来。 原本很是沉重的气氛被慕容靖这么一搅和,倒是轻缓了许多。 “我也听说那边外匪作乱得厉害,没想到大哥反应这么剧烈。”姜逸尘有些无语。 “这件事没得商量!兄弟啊,这件事你得听大哥的,至少你得先打败我,噢不,得先打败那个枫兄,就上次凝碧山和我一起的那个,得先能打败他,你才能去东南海湾一带。否则,我就是打断你的腿,也把你绑回来!”慕容靖正颜厉色地说。 “大哥既这么说,也是为小弟着想,小弟没理由拒绝。不过这位枫兄?”姜逸尘很感动地答应着。 “上次太匆忙,找机会一定要让他好好教教你,他可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啊。这以后再说,先说说你那生身父母吧,可知他们姓甚名谁?我好帮你去打听打听。”慕容靖说。 “呃,小弟也不知,隐娘她不告诉我,以前在岛上时她说老伯若是找到了我父母,就会带过来见我,而离岛前夜,我也想着问清生身父母的名字,她却跟我说,待我能立足于江湖之时自会知晓。”姜逸尘顿时有点尴尬。 “嘿,果然,都是为了保护你啊,傻小子,行了,好好加油吧,这事儿我会帮你去查查,不过也只能暗着查,还不能明查。对了啊,兄弟,你生身父母的事,老伯应是知道的,你与我说,我也不会说出去,不过,今后可不许再与其他人说了啊,这你也必须听大哥的。”慕容靖说到。 如此,姜逸尘还能说什么,大家都是为他着想,那他也只能争点气去努力了。 而后,已是把不住话头的慕容靖和姜逸尘述说完千竹林酒坊的事,才告辞离去,让他好好休息。 姜逸尘方知在过去的三天内,千竹林酒坊的事已有了结果。红衣教入潜菊园的方式与那日慕容靖、柳梦痕、姜逸尘三人所分析出的情况如出一辙。 红衣教的计划便是将探子藏匿于酒缸之中,借着之前赢来的信任,还有菊园中的内鬼里应外合以混入菊园。事成之后,主要还是从食物源中做手脚,以此从心脏部位击溃道义盟。 哪料得菊园这边的应对不动声色,前两趟运了十车未做手脚的竹酒被顺利送入菊园酒窖中,红玥那边大喜过望,便在第三趟运送竹酒时,在三车酒缸之中藏匿了四个探子,在内鬼的策应下,成功通过验货关卡,酒缸被搬入菊园之中,原以为大功即将告成,哪知却成瓮中之鳖。 进入酒窖前,四个藏于酒缸中的探子被一一揪出,人赃并获,百口莫辩。眼见东窗事发,内鬼意图趁乱逃串,可菊园也早有布置,奈何内鬼亦有周详脱身计划,最终五个内鬼,逃得一人,四人被逮。 而桃源镇对于千竹林酒坊的行动,也在同一日中收到飞鸽传书后动手,完成围剿,余涛身死,红玥被突然赶来的沙庆所救,逃得一命。 而红衣教此次之所以如此自信能从食物上得手,他们在菊园中所安插的内应至关重要。 被酒色所收买的分管菊园食物酒水采购的总管,马至武。 身为红衣教教众混入菊园多年且负责菊园厨房配菜的家丁,韦应物。 被金钱利益收买的一个酒窖家丁姚勇,两个验货家丁韩天宏、冯西远。 如此一条完整的内应链,原是红衣教从内部攻破菊园的杀手锏,岂知却在此次行动中功败垂成,灰飞烟灭。 马至武似乎早料到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已有精心的逃离布置,终被他逃去,而其余四人尽皆伏诛。 而后两天内,老伯的暗部也对菊园内部进行完全的自查和肃清,另揪出十余个或来历不明,或是分属其他敌方势力的内奸。此次剔腐疗伤,也使菊园实力有所损伤,人心惶惶。 红衣教戊堂堂主草上飞沙庆在之后对千竹林酒坊入潜菊园行动的失败百思不得其解,弄不清楚如此天衣无缝的计策在何处出现了致命的纰漏,才让他们损兵折将。在通过红玥的回忆进行合计后,最终发现那日未能引起足够注意的蒙面剑客潜入酒窖之事,正是此次行动失败的关键因素。 而通过红玥所回忆的蒙面剑客身形,沙庆难以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在他心中已知那个坏他好事的剑客是谁,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两次都让他难堪甚至要了他命的年轻人。对于道义盟,对于菊园,他们必将卷土重来! 正文 第三十章 暗部所在 时距姜逸尘顺利通过菊园试炼已过去七日,姜逸尘花了三天的功夫将身上的伤养好,而后,在未得到老伯的指示时,没有冒冒失失地去打扰老伯,而是一直在菊园中孤零零地修习练剑。 慕容靖在那夜谈话后,又来看了姜逸尘两次,不过也都匆匆离去,在确定自己兄弟无碍后,还是得老实地忙活道义盟的事。 午间,姜逸尘躺在床榻之上,闭目养神。 咔哒,一声轻响,又是石子落地的声音。 来了! 姜逸尘迅速起身,并不是第一时间去捡那落于房中的石子,而是打开了房门。 四处张望,并未发现任何人影。 可这菊园西侧的厢房,最近一直都仅有自己一人住着呀。 捡起了地上还是被纸条包裹着的石子,纸条上寥寥数字,“申时,陶然阁。” 下一个考验么? 申时,姜逸尘依旧守着时,来到了陶然阁,里间有两人在候着他,老伯,还有仁叔易忠仁。 “老伯,仁叔。”姜逸尘行礼。 见到易忠仁姜逸尘倍感亲切,要说菊园这边的人姜逸尘接触的最多,那必然是易忠仁。 易忠仁虽为老伯的得力军师,却也负责着道义盟商道的经营,同时也作为西山岛处的主要负责人。 为避免西山岛过多暴露,每次的物资运送,大多都由易忠仁自己去,而他为人和善,鲜少显露威严之气,又从不摆架子,姜逸尘自然同他更为亲近,但有老伯在跟前,姜逸尘则是怯于表达。 “呵呵,尘儿呐,你迄今为止的表现,真是让仁叔蛮欣慰的,也不枉仁叔辛苦地把你带出来。”易忠仁笑着说。 姜逸尘自然知道易忠仁的辛苦指的是何事,顶着压力,力排众议将他带出西山岛,想必也怕他不争气,而让其没了颜面吧。 “为仁叔争口气。”姜逸尘说。 “好孩子,这话,我喜欢听,哈哈!我与老伯谈过了,只要能完成这次老伯交予你的任务,就算通过了考验,你便可以留下来了,之后,老伯会为你安排更为系统的训练,你得好好努力啊。” “是,仁叔,尘儿定不会让您失望的。”姜逸尘拱手,随而转向老伯,“老伯,不知这次到底是何任务?” “此次的任务对你而言,说难也不难,关键还得看你自己。这次,我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项上人头过来。”老伯说。 震惊! 老伯平平淡淡的话语,却让姜逸尘的内心瞬间泛起波澜,还未待他缓过气,声音又响起。 “一个是飞燕寨现寨主严明的人头,一个是桃源镇酒商祁善庆。”老伯又说。 老伯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姜逸尘的内心已是翻江倒海,脑海中一片乱麻。老伯话中的前者,他也仅知道个飞燕寨,而后者,他却见过的,那不正是祁镇长的侄子! “看样子,之中竟有你认识的?是祁善庆?”老伯问。 “一面之缘,慕容大哥介绍过。”姜逸尘回。 “那此次的任务呢,就是他们俩的人头,你可以不问缘由,接了任务,便去执行,也可以去找菊园暗部,通过暗部去了解下他们二人的事迹,若你不相信暗部收集的资料,你也可以自己去调查。” “不管你用何手段,只要能在限期一个月的时间内,将他俩的人头丢到我面前,此次任务便是完成了,也算是完成了所有的考验,你也就能留下来。只要他们的人头掉落,后续事宜自有人处理,你毋须担心。当然,你还有最后一个选择,拒接这次任务,回西山岛。”老伯说。 姜逸尘一时难以适应,平日在他面前一直是不失威严但又温蔼和善的老伯,说出取人性命,提人人头的事来,竟是如此若无其事,或许在老伯心中,这也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吧。 旁边的仁叔易忠仁呢?并无多大差别。 姜逸尘的慌乱和踌躇在两位已是天命之年,历经风雨无数的江湖老辈的眼中没有半点意外,他们沉默不出声,给眼前的年轻人自己思考,做决定的空间。 “我需要他们的资料。”半晌之后,姜逸尘给出了答案。 见两位老辈的眼神,显然这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我说过相关细节你得去找暗部了解。”老伯回。 “暗部?我知道了。”语毕,姜逸尘走出了陶然阁。 只见姜逸尘走出陶然阁数步,便顿足不前,旋即,转过身来,走回阁中。 “可是还有什么事?”出声询问的是易忠仁。 “尘儿斗胆猜测,暗部就在此处。”姜逸尘似乎极为笃定,拱手告声得罪后便用目光对阁中一番打量,却看不出任何异常。 老伯和易忠仁相视一笑,对姜逸尘这表现甚是满意。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老伯问,当下已是默认暗部就在这阁中了。 “包裹着石子的纸条。两次老伯传达信息予我时,都是向尘儿房间内丢石子,尘儿对声响动静还是较为机警的,两次尘儿都没有听到房外有脚步声,或是任何声响,第二次尘儿还追到门外看了,并无人影。想必只有轻功卓绝的人,能做到如此的来无影去无踪吧,这是其一。” “尘儿来菊园也有段时日了,却从未见过暗部所在之处,暗部当是重要的信息传递机构,既在偌大的菊园内都无法寻到,那答案只能是暗部流于无形,就在老伯身边,只对老伯负责!”姜逸尘答。 “心思缜密,善于分析是你的优点,很好。暗部确实是只对我负责,不过他们可绝非轻功卓绝,还得善于伪装,以你当前的眼力自然还是无法看穿的。无月,出来吧。”此番,老伯对姜逸尘的分析极为赞赏。 适才已是仔细察看过一番的空无一人的房中墙角处,一个人影浮现,眨眼间,已走至姜逸尘跟前。 “暗部总领,韩无月,见过姜少侠。”一个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庞,身着褐色劲装的中年人抱拳冲姜逸尘行礼。 “不敢。”姜逸尘回礼。 “这些是近日来所得到的关于严明的相关信息。”说着,一打传递信息的细长纸条已递到姜逸尘手中。 姜逸尘也没含糊,当即一张张纸条细看起来。 “子时一刻,辱唐老三之女。” “丑时三刻,辱王老二之妻。” “子时,辱李管事之妻。” “寅时,辱陈大之女。” “子时一刻,辱陈寡妇。” “丑时一刻,辱张大脚之妻。” “丑时,辱李二之女。” “丑时三刻,辱李管事之妻。” …… 一打十二张纸条,新旧不一,竟都是侮辱女子的记录,姜逸尘捏着纸条的手已不自觉地颤抖着。 “这些整好是这十二天来所探到的情况。这边还有本记录本,少侠可要看看?”韩无月说着,好似早已料到姜逸尘能找到暗部,会向暗部询问相关信息,也会翻看这本对飞燕寨寨主严明所作所为记录的一清二楚的册子。 不出所料,姜逸尘还是翻开了这册子,册子中所写并无新奇之处,只是更为详细地记录了,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对哪个女子做了侮辱之事。 册子一页共有十行记录,而这本册子已记有七八页,最后两页十二行所记载的便是那十二张纸条上的内容。 “这仅是今年的册子。”韩无月补充到,但并未拿出更多的册子。 姜逸尘现已不在意韩无月如此轻易就看破自己的心思,而是震惊于手中的资料。 “飞燕寨的一寨之主如此荒淫无度,就这么日日侮辱寨中女子?”姜逸尘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是。”韩无月答。 “只要飞燕寨还在可控的状态下,我们便不会出手干预。”老伯已听出姜逸尘的言外之意,直接说出。 竟是如此冷漠无情么?道义盟的道义何在?姜逸尘心中难以接受老伯的回答。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良苦用心 “既是如此,为何还要我去杀?”紧拽着手中的一沓纸条,姜逸尘低下了头,问到。 “这是对你的考验,也是为飞燕寨除害吧。”老伯回。 “严明九年前以武力争得寨主之位,初时还算规矩,只有少许偷腥作为,五年前开始变本加厉,每月所侮辱的寨中女子达十数位,渐渐地达到二十之数,今年来,已是不能自已,夜夜如此行径。”韩无月在一边补充。 “寨中人为何没半点发现?那些被侮辱的女子呢,她们就这么一声不吭?”姜逸尘无法理解。 “严明的武功至今仍是寨中最高的,事先先把这些女子迷晕再行侮辱之事,虽到后来,有几个女子察觉到了身体上的异样,但如此之事,做为女人都羞于启齿,因而互相间并不知晓。”韩无月解释。 “好了,你已知晓得不少了,若想了解得更为细致些,你可以自己进寨中去查。”老伯出言到。 “那祁善庆是所谓何事?”姜逸尘听言,转问祁善庆之事。 “这个呀,和你参与的千竹林酒坊之事有关,菊园中的内鬼是都揪出来了,但桃源镇那边还有一只大鬼,还没服罪。”这回则是易忠仁出声,祁善庆之事牵扯到人情关系,他担心老伯又不让韩无月说,还是他自己来说清楚得好,也免得姜逸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遭人记恨。 “祁善庆竟也是内鬼之一。”姜逸尘终于理解了老伯为何也要祁善庆的性命。 “不错,祁善庆在桃源镇是最大的酒商,也是长期以来帮菊园把控酒水来源的人,若他没先屈服,沉沦于红衣教的威逼利诱的话,红玥那边的酒恐怕很难能到得了菊园这来,他是很重要的一环。” “不过让老伯难办的是,祁善庆的身份,你应该也知道,祁善庆是桃源镇镇长祁天问的侄子,祁天问是老伯的老朋友了,老伯还欠他蛮大一人情的,虽然此次祁天问没有出面保他的侄子,但因为这层关系,还是没人敢去动祁善庆。”易忠仁说。 “如此而言,祁善庆对菊园也曾有功,功虽难抵过,可为何不赐死,却还要取其头颅?”姜逸尘甚是不解,道义盟为何如此不近人情。 “罪不可恕,壮士断腕呐。”易忠仁吐出几字后边摇了摇头,示意不可再多说。 “如此,尘儿便告退了。”姜逸尘说罢,向众人行完礼,便离开了陶然阁。 …… (陶然阁中) “你太过宠溺他了。”姜逸尘离去后,老伯摇了摇头说到。 “这怎么能算宠溺呢,只能算是让他知情,怎么说尘儿也是为你出力卖命么。”易忠仁回顶。 “你以为这样,我便不会招老祁白眼?他肯定也知道尘儿是我让去的,保不齐还会让人来质问我。”老伯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还让他去做这事。”易忠仁难以理解。 “你说的,壮士断腕,这是为尘儿设的最后一道关卡。‘最有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的,定然是离你最近的人’,他得懂得剔腐疗伤之理,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老伯解释着。 “呵,用心良苦呐。无月,你觉得这次的任务尘儿能做到吗?”易忠仁转问韩无月。 “能。只是时间问题,还有得手后的恢复问题。”韩无月回。 “恢复问题?难不成尘儿此去还能受伤,有性命之忧?不该啊,这俩,一个外强中干,一个压根不会武功。”易忠仁问。 “无月说的是心理恢复。”老伯有点嘲笑易忠仁的迟钝。 “欸,我说,好好一个孩子,你非得把他整成什么杀手,有必要么?”易忠仁有点摸不清老伯的想法。 “作为杀手,只要尘儿实力够强,便能够在这江湖上生存的很好。而且只要有另一个江湖身份来做掩护,尘儿的作用非同小可。”老伯回。 “另一江湖身份?你还准备安排尘儿去做什么?”易忠仁有点儿好奇了。 “这个由尘儿自己选择。无月,今日再见尘儿,你有什么看法?”老伯没有多扯,反倒是又问起了身边这个第一杀手的意见。 “此次若能完全跨过心里这个坎,将来的成就不在我之下。”韩无月对姜逸尘的评价甚高。 “欧!能让道义盟第一杀手做出此番评价,当真让我吃惊呐,细说来听听。”易忠仁有点意外韩无月的说法。 “姜少侠在菊园试炼中用了外界三日多的时间才通过,且不说其中应有大半时间是花在与他的内心做思想斗争的,在这三日多的时间内,他未吃未喝,怕是全仗打坐调息才能一步步走过来,这份誓死不回头的执着与决心,在杀手中,实属凤毛菱角,凭着这坚毅的性格,今后,只要他愿意去做,怕是没有谁他杀不了的。”韩无月解释着。 想象着未来那血淋淋的画面,易忠仁一阵哆嗦,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你可还记得,尘儿这名字的由来?”易忠仁没来由地冒出这么句话倒是让老伯一愣。 “他的随身玉佩。”老伯回想了一下说出。 “不错,林氏夫妇将刻着“尘缘”二字的玉佩予这孩子留做念想,也因不愿这孩子卷入尘缘纷扰之中,便想用此玉来替代尘世的洗礼。姜老头并未给孩子起名,隐娘顺其父母心意,为这孩子取了“逸尘”二字,而今的情景,却是,唉!话说林氏夫妇的情况,最近可有新的眉目?”易忠仁说。 “没有。”老伯摇了摇头只回答了易忠仁的后半句话的问题。 “离情怎堪月将满,回溯前事一朝看。轮回已千转,徒留尘缘叹。”顿了半晌,老伯忽而出声道,“你这一番言语,倒让我觉得更加对不起这孩子了。” 老伯苦笑着摇了摇头,脑海中不由回忆起一个白发苍苍,已是性命垂危的老人,非得等他来到其身前,与他交代完几句话,方才安然瞑目的情景。 易忠仁可不是就要老伯心里也和他一样难受么。 陶然阁中后面的对话姜逸尘并不清楚,但接受任务时的那一席对话却是再次把姜逸尘心中对于江湖的那一丝美好念想给撕得粉碎。 姜逸尘明白,而今的江湖早已是污秽不堪,满目疮痍了,什么正义、侠义、道义、仁义等等已渐渐的在这个扭曲的江湖中慢慢消逝,难觅影踪了。因此,道义盟,尤其是菊园,在他的心目中可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圣地般存在,老伯,易忠仁等人于他而言应是心怀苍生,兼济天下的大圣人,可在那一席对话之后,他很失望地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天真和愚昧的幻想罢了。 两日间,姜逸尘并未去做任何和任务有关的事,而是在园中疯狂地练剑,他想用剑气的挥洒去抒发心中的阴郁,他想用疲惫来推阻思考。 在历经数日的思想斗争后,姜逸尘仅准备了件较为破烂的布衣便踏上行程,此行的目的地是飞燕寨,他想混入寨中,亲眼去见识下这飞燕寨的一寨之主,见识下这破败不堪的江湖景象。 借着飞燕寨中内应的掩护,姜逸尘以浅识点草药知识,却在同草药堂郎中采药途中遭劫而分散流落的药童身份,成功混入飞燕寨中。在飞燕寨中,他的身份则是帮忙寨中齐大夫采药、熬药,偶尔也能砍砍柴火的小伙计。 在飞燕寨中混迹数日后,已摸清了不少信息。 飞燕寨寨主严明,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虬髯繁盛却见面色青白无光,须发隐约显白。白日间少有露面,偶尔会至矿区查勘寨中最主要的生计来源,其余时间均卧在房中,羽扇轻摇,闭目养息。最有规律的便是,每逢三日,都需齐大夫前去切经把脉,而其间每日都准时服用几乎是一成不变的药物。 齐大夫虽是医术平平之辈,但也早已诊出寨主究竟是何症状,肾虚亏损、中气不足导致神疲乏力、精神不振,但令他极为费解的是他所开的药方虽土,但长期疗治的话也应有所好转,但日复一日却难见效用,更令其难以明白的是寨主明明每日都无所事事,也没作甚伤筋劳骨的体力活,为何却如此肾虚气短。 于是,齐大夫只能怀疑这寨主要么有什么先天症状是在年纪大后便会迸发,或是说这寨主每天夜间不会去干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吧。好在,寨主似乎知晓自身的状况,未责难于他,他自然也懒得多想。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龌龊寨主 姜逸尘略懂药理,注意过齐大夫给寨主开的药方,基本都是以女贞子、鳢肠、黄芪为主药,辅以玉米须、枸杞子、党参等。 女贞子是一味补益药,补益肝肾,清虚热。 鳢肠可滋补肝肾、有乌发、黑发功效。 黄芪有益气固表之效,功归肺、脾、肝、肾四经。 玉米须、枸杞子、党参三味药亦有补肾益气之效,但在齐大夫的药方中看来,应只作调味所用。 姜逸尘知晓,以飞燕寨中的情况,不可能长期给这寨主供以虎鞭、鹿鞭这等大补猛药,即便能做到如此,就寨主这夜夜笙歌的情况,恐怕依旧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而齐大夫的药方并无问题,而且是现今寨中药物条件上所能达到的较为正常的水准了,这些药物在周边附近都较易寻得,女贞子、鳢肠、黄芪替换着来,玉米须、枸杞子、党参混以调味,调换出十余种口味去糊弄寨主便绰绰有余。 姜逸尘兀自叹气,这一个患者和一个医者,可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多日观察下来,令姜逸尘仍较为不解的是,严明有个压寨夫人,生得亦是貌美如花,可为何弃之不顾,反倒去做那伤天害理的龌龊事。难道是因他夫人年岁稍长,加之寨中条件有限,打扮上稍显随意,便如此不受待见了? …… 是夜,这是姜逸尘入寨七日后,第二次夜间出来探查了。晚间,他在齐大夫和俩同住一处的药童的晚膳中掺入些许曼陀罗粉末,让他们在夜间沉沉入睡。相比第二次有所准备,第一次夜间,姜逸尘未做任何手脚,出门时险些惊醒他们,而后因担忧打草惊蛇,在探得严明夜间确有异动后,便早早收工回屋了。 子时未至,但寨中人家已全部熄灯,安然入睡,至少,在明面上看来是如此。 严明大多于子时至丑时行事,姜逸尘提前一刻伏于寨主居所周边暗处,静待时机。 苦候半个时辰无果,正欲打盹儿之时,见一黑影悄然而出,踌躇片刻,选定了个方向后,便缓步走去,看样子甚是自在逍遥。 黑影赫然是那寨主严明无疑。不多时,姜逸尘已跟着他来到了山腰处,一边上无其他屋子的独房。 严明今晚的目标是陈寡妇。 严明轻而易举地便进入房中,让姜逸尘不由得怀疑到底是严明偷鸡摸狗的能耐太高,还是说这寨中太过随意,或是陈寡妇太过随意,门都不上销? 严明进去逍遥快活,而苦命的姜逸尘只能藏匿于屋外窗檐之下赏月了。 “是谁!”房中响起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显然是陈寡妇,没想到这大半夜竟还未入眠。 “咳咳,是我,莫要惊慌。”语毕,屋内忽然间已显得亮堂,这严明竟是直接点亮了灯火。 “寨,寨主,这么晚来未亡人这,可是有何事?”虽然已看清来人确为寨主无疑,但陈寡妇依旧有些害怕。 “是我这寨主当得不够好啊,没有多关心下你,陈山死去后,这两年来也是难为你了,你看你这么晚竟还未入睡,可是生活上有何难处,可与我说说。”严明显得很是自责与关心。 “不劳寨主费心,寨主已经对未亡人很好了,陈山意外死去,我们夫妻俩膝下更无一男半女,也不能为寨中做些什么,寨主未将未亡人驱赶出寨,未亡人已是不甚感激。寨主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深夜无端造访,也幸而自己还未入睡才能发现,陈寡妇就是再笨也看得出来寨主不怀好意,可怜她孤身一人,且住独房,就算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倘若触怒这一寨之主,自己怕是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当下做最后一丝挣扎。 “不能这么说,陈山怎么说也是在开采石矿时,失足摔落山崖而死的,自当算是为飞燕寨而死的,他的遗孀自然得好生照顾,你放心,明日我定让人送些米来你这,今晚,就让我好好关心下你。”严明说得信誓旦旦,嘴角已噙着笑意。 严明没料到陈寡妇这么晚还未入睡,但他已看出这几日陈寡妇家中揭不开锅,虽是得费点儿寨里的伙粮,但想必醒着的陈寡妇,享用起来会比被迷翻的陈寡妇来得舒畅吧。 陈寡妇听言已是放弃那点儿最后的尊严,眼中泛出了屈辱的泪花,可是她哪里知晓严明早就在她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已将她糟蹋过了,今晚只不过是换了个特别的方式罢了。 很快,房中已传出娇喘之声,饶是姜逸尘未经男女之事,仅在窗外听着,亦是羞愧难当。 姜逸尘先是对陈寡妇为斗米放弃尊严感到同情但也感到不耻,然,细想之下,陈寡妇的选择也是种无奈,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反抗又能如何呢。再想到,他在记录严明为非作歹的册子中所看到的,写有陈寡妇的记录可是出现不下十次,寨中还能有几个陈寡妇,频频被寨主所临幸,原因之一是她独居空房行事方便,还有一个怕是严明对她甚为满意吧。 轻叹一声,姜逸尘怜悯陈寡妇的遭遇,但今夜他并未带家伙来,便寻思着离去。或许这只是借口,更多的是,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屋中的场景,不知该如何面对两个清醒的人,他也做不到在一个女子面前杀人,砍头。 正欲举步离去,却听得房内一声闷哼,而后是严明的怒骂之声。 “他娘的!那臭婆娘,空有一副好皮囊,怎知却是个木头、冰块,害得老子现在听着别人叫出声来都难提兴致!”严明骂骂咧咧,可房中并无应声之人,娇喘之声也已偃旗息鼓。 竟是如此景况,姜逸尘苦笑,严明每次都是先迷晕这些女子后再行侮辱之事,现下恐怕已成习惯,再难改过来了吧。 翌日,严明果真信守承诺,命人给陈寡妇那送去了寨中皇粮。 同日间,飞燕寨也刚好又收留了两个新入寨的难民,一老一少,爷孙俩从北方来,是跑江湖卖艺的,因北方局势较乱,一路奔波南下,原想着到姑苏去卖艺讨点饭钱,怎知老人在路过山间溪水时滑了一跤,崴了脚,无法行动,正好被巡山的好心的飞燕寨猎户碰见给带了回来,碰巧为严明所见,而严明当然是深明大义,乐于助人,当即做主帮他们安顿。 老人已是桑榆暮景,这一摔让他没了主意,全指着他人帮忙做主,早已顾不上自己的孙女。 老人的孙女还是豆蔻年华,生得水灵,惹人怜爱。 这一切,发生得太巧,巧得让姜逸尘甚至怀疑这些会不会都是老伯的手笔,以此逼自己就范?他也不敢想象,他竟会对老伯有如此猜测。 见着严明那慷慨陈词背后的淫邪目光,那些早已糟他荼毒的女子便算了,若是严明在今晚就对这小女孩有非分之想,姜逸尘觉着自己怕是不会再有半丝犹豫了。 …… (飞燕寨一乱石堆上) “畜生!”一个年轻的声音喊到。 “谁,谁!哪个小毛贼,给我滚出来!”另一个声音中,带着惊恐还有愤怒,“滚出来!我可以答应你,留你一条全尸!” “纳命来!”那年轻的声音没有废话,直接动手。 不出片刻,那个充满着愤怒和惊恐的大块头,面上写着不甘和惊愕,应声倒下。 那年轻人自是姜逸尘无疑,而那大块头便是飞燕寨寨主严明。 严明到底还是让姜逸尘失望了,如此把持不住,在老人和他那小孙女刚入寨的当夜,便迫不及待地欲行那不轨之事。当夜丑时,迷翻了老人和小孙女,还有他们所暂时借宿的一家子,将女孩扛出,直至荒无一人的乱石堆上。 色令智昏的严明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跟着的年轻人……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惩恶除奸 自打严明亲自为那老人和小孙女安排食宿开始,姜逸尘便放了十分心思在此。 夜中一路尾随,在严明解开衣裳的那一刻,姜逸尘最终还是动手了,用从寨中刚偷来的剑了结了严明的性命。 严明倒下后,不出片刻,姜逸尘便听到了数个脚步声在接近,心中也已知晓来者何人。 走进前的几人见姜逸尘迟迟还无动手砍掉严明脑袋的意思,便站不住了。 “少侠若是不愿做这脏活,在下可以代劳。”其中一人出声,话中语气尽是讥讽之意。 “是啊,少侠,您菩萨心肠,心慈手软,做不来这事,还是让我们这些粗人来吧。”另一人跟着附和。 一声冷哼,还未待第三人出声起哄,一颗圆滚滚之物已被丢落在此人脚边。 “帮我带给老伯。”寥寥几语,姜逸尘没有像往常一般,礼貌地与人告辞,便已飞身离去。 “哼,嚣张个什么劲儿,来这待了七八天才动手,到底是来玩的还是来杀人的?” “就是!有老伯给关照,显得很了不起似的!这么没胆儿,装什么冷酷?” “欸,少说两句吧,赶紧善后。” “还得帮他擦屁股,哼!” …… 后面那些声音姜逸尘自然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他也不会去理会。 此刻,姜逸尘已是毫无顾忌,风风火火地回到住所处做了些准备,便去寨里马厩中牵了匹马,驰骋而去,也不管惊动了多少人,既然有人善后,那就让他们去折腾吧。 姜逸尘星夜兼程往桃源镇方向狂奔,若非马儿实在承受不住,才有停歇,否则怕是两天内姜逸尘便能杀至桃源镇了。 …… 第四日清晨,祁善庆被踹开门的声音给惊醒。 从噩梦中被揪出的祁善庆,已然感到自己将再陷入一个永远无法再醒来的噩梦中。 这些日子来,祁善庆总是惴惴不安,千竹林酒坊的事已东窗事发,他不信老伯还未查到他身上。一时被红玥的利诱冲昏了头,而今已无后悔药可买。叛徒,哪怕自己是桃源镇镇长的亲侄子也是死路一条。但道义盟的人迟迟未来寻他,反倒让他更加惶恐,终日躲于房中不敢出门,他更怕遇到自己的叔叔,他可以想象他那叔叔光是眼神就能将他千刀万剐。 今天,那个带他入地狱的“黑无常”总算是来了,他发觉他对此竟是企盼已久。 祁善庆未能看清来人的身影,在光线的映衬下只是一团黑,但他看到了那人拔出了剑,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性命的眷恋,他只来得及喊出声“大侠饶命!”便已断绝了气息。 …… 尽管是清晨时分,但这声讨饶之声已是引来了不少人。 人们看到从祁善庆的屋中走出了一个精神萎靡,眼中满布血丝的稚嫩少年,手中竟提着一白布包裹之物,而那白布已是被血染红,且还在往地上渗落着血液。 人们的惊呼声四起,引来了更多的人,在他们眼中,眼前的少年赫然是个少年刽子手! 来人中也有姜逸尘见过的面庞,柳梦痕、秋英楚,还有镇长祁天问。 柳、秋二人正要上前,却被祁天问拦住。 姜逸尘认清来人后,便将手中之物丢到他们面前,告了声“得罪”,便径自离去。 他看清了祁天问眼中的愤怒,但他现在不想说话,更不会去解释。 其余想追上去的人也是被祁天问喝住。 “让他走!英楚,带着,去菊园问问,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祁天问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而他手指所指方向,便是姜逸尘丢在地上之物。 “是。那……”秋英楚本还想问说“您要不要一起去,或者还有什么话要带的”在瞥见祁天问那杀气外泄的眼神后,立马闭嘴,乖乖做事去了。 (菊园陶然阁) 易忠仁这两天把外面的事情处理妥当后,就风风火火地杀到了老伯面前。 “我听说,尘儿砍了那严明和祁善庆的头了啊?”易忠仁问。 “明知故问,怎么,探口风来了?”老伯回。 “这不是听说尘儿没有亲自把他们的头给你提过来吗,那这还做不做数?”易忠仁干脆直截了当地问。 “砍下来的头还能接上去么?”老伯反问。 “那这么说,你是同意他留下来啦?”易忠仁追问。 “还能怎么着?等他回菊园来,便让无月带带他。若是他不愿回来,那便由他去吧。”老伯轻叹。 “那我去把那小子拽回来。”易忠仁说罢便要离去。 “胡闹!让他自己决定,给他些时间,缓一缓也好。”老伯怒叱。 …… (云泊客栈) 姜逸尘那日从桃源镇离去后便没日没夜地一路奔腾,马儿跑累了,把他摔下来,他便自己撒腿飞奔,他一刻不能停下,他不能闭眼,也不敢闭眼,他怕闭上眼后就会看到那鲜血淋漓的画面。 当日深夜,姜逸尘已来到了姑苏,在来的路上碰到了酒贩,要了瓶最烈的酒,猛灌几口,已是站不稳脚,之后,他也不知为何,竟能走到云泊客栈前,客栈早已打烊,门户紧闭,姜逸尘终是抵不过酒劲和倦意,倒在了客栈前的石阶上。直至翌日清晨,才被客栈的伙计发现,抗进了客栈。 姜逸尘足足昏睡了两日才醒来,而他这一出可是惊得沈馨玲不知所措,逼得她把大夫都请了过来,一把脉才知是伤神过度加之醉酒,好好睡一觉便无大碍。 …… 五日后的夜间,客栈已打烊。 (沈馨玲房中) “我说小兰儿呀,你天天过来隔着门缝看他也不顶用,不若将他拉出房门外晃一晃,少让他在房里胡思乱想。”沈馨玲说着。 “玲姐,我不明白的是这傻小子为何这般想不开,不就杀了两个人嘛,便这般茶不思饭不想的,成天将自己锁于屋中,默不作声,可莫要闷出病来。”若兰想不通。 “小兰儿,这杀人和砍头可不算一回事,姐姐这辈子也杀过不少人,你手底下也不见得干净,可是咱到现在可都没将一个人的人头给……”沈馨玲话音一顿,比划了个割脖颈的手势,“光想象着那画面,我就浑身哆嗦。而这小子才刚出来混多久,就得经历这样的场面,若非把自己折腾到累的不堪,怕是都不敢合眼吧。这回若是挺不过来,跨过心里那道坎,即便老伯允他留下,恐怕也只是行尸走肉了,老伯对他可是下了狠心呐。” “这么严重?”若兰有点担忧。 “所以呀,既然我们小兰儿如此上心,那就多带他出去溜溜。”沈馨玲有些调笑的意味。 “谁对那傻小子上心了呀,只是看着怪可怜的。还有玲姐你也是,怎能让这小子白吃白住呢,他身上哪有那么多钱,不能让他如此瞎呆下去,把赶他出来。”若兰义正言辞地辩解着。 “若非如此,妹子你岂会天天往姐姐这儿跑?再说,有生意来,姐姐这云泊客栈岂有不收的理,这小子付不起这钱,不是还有你给吗?还是说把他赶到你的闺房中去呢,哈哈!”沈馨玲直接调戏起若兰来。 “欸,玲姐,凭什么呀!不带你这样的,别再拿我取笑了!”若兰显出娇羞之态,挽住了沈馨玲的胳膊,她也不知对这呆呆傻傻的年轻人是什么情感,更多的是对那份纯真的怜惜吧? “行啦,明天我们闯进去,你就拉着他去你们怡春院走走看看。”沈馨玲建议。 “什么!怡春院?带他去怡春院干嘛,他还小呢!”若兰闻言很是诧异。 “呸呸呸!你说你往哪想呢?九州结义的魔宫不是在你们怡春院豪掷千金,明日将在雅区摆设宴席,为他们的宫主老大,龙二爷庆祝生辰么,你们怡春院的头牌和八大红牌可是都要上台献艺为之助兴的呀。顺带带这傻小子去见见世面,陶冶陶冶情操。”沈馨玲解释。 “真不愧是玲姐,消息果真灵通呀。可你也说了,这雅区都被预订了,我上哪去给他找位置啊。”若兰显得有点惊讶。 “你这怡春院的红牌能是假的么,还有你做不到的?”沈馨玲瞪圆了眼,反问。 正如沈馨玲所言,杀人和砍头不可混为一谈,仅仅是杀人的话,姜逸尘在菊园试炼中狠下心来所屠戮的“人命”亦不是小数,可当真轮到自己将他人的头颅与脖颈分离时,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并没有多少江湖人士能完全克服这般心理魔障,做到不为所动,真能做到那般决绝之人,并不是刑台上手染鲜血遭人妒恨的侩子手,而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恶魔屠夫。让初生牛犊的姜逸尘去面对如此情境,不可不谓之残忍。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宴席插曲 翌日,怡春院雅区。 沈馨玲可是让伙计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姜逸尘从房中给生拉硬拽出来,也是大清早便把这个除了喘息之外没有任何额外动弹的木头疙瘩给安放到了怡春院雅区,若兰特地为之安排的独座上。 座位离着主台虽有点远,但好在僻静,而且论视角而言不仅可将主台上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还能将雅区内中场景尽收眼底,此外凭栏而望,可见得楼外的悠然水景。这样内外美景兼得的雅座,也只有若兰能安排得出来,让她觉得甚是可惜的是那个木讷青年应该没那欣赏的水准罢。 按说一帮之主庆生辰当有八方来贺,但听闻魔宫仅是定了怡春院雅区供帮派内的兄弟自娱自乐,外人便不好自作主张,不请自来了,除开姜逸尘这走后门的特例外,其他与魔宫交好的势力、帮派均是备好贺礼打算在寿宴之后奉至魔宫。 随着魔宫之人陆陆续续到齐落座雅区,宴席也随之开始了。 雅区的熙熙攘攘并未打扰到姜逸尘的“雅兴”,事实上姜逸尘依旧失魂落魄的,不知自己现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在想何事。 初时,魔宫的人还有些吵闹,尽皆把酒言欢,各展才艺为他们的宫主贺寿,毕竟是宴席,都是图个热闹劲儿。 直至怡春院的八大红牌和头牌花魁依次粉墨登场,雅区的声响动静方才渐逐变小,人人翘首企盼着姑苏九大美人的同台献技,这虽不是第一次,但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盛景,也只有声誉显赫,财大气粗的九州魔宫才有如此挥霍的能耐和资本。 姜逸尘似是也因而回魂,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了雅区主台。 最先上台的是迎春,一曲琵琶语,将江湖中的儿女情长付诸于指间的拨弦转轴,诉衷肠,寄相思,动人怜。 而后半夏的胡旋舞,随着急促的鼓乐声,急速起舞,像雪花空中飘摇,似蓬草迎风飞舞,西域风情浓烈,也将前一场琵琶曲的哀思惆怅盖过,场间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剪秋、忍冬、若荀、若萱、若薇先后表演的白纻舞、古筝曲、霓裳羽衣舞、扇舞、长袖折腰舞亦是各有千秋,惊艳出彩。 每位红牌的登台和谢幕,魔宫众人均毫不吝惜他们的掌声和吆喝,雅区间的气氛逐渐被带动至高潮,而兀自一隅的姜逸尘依然意兴阑珊,仿佛此间再热闹的事也同自身毫无干系,直到,眼角间瞥见那抹红。 若兰一袭紫红衣裳飘然而出,随而身姿摇曳舞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也不知是否是和若兰相识的原因,姜逸尘的目光终是为若兰而聚焦,若兰现下并未以轻纱遮面,美眸动人如出水芙蓉,而她的舞姿轻盈、飘逸、柔美、自如,他看得痴了,看得迷了,直至一段惊鸿舞毕,那个身影已来到他的身旁,他都未曾发现。 “嘿,臭小子,还在发呆呢?”若兰在姜逸尘面前摆了摆手,发现这家伙依旧目光呆滞,真是有心无力,没得救了。 旋即,若兰也不采姜逸尘,坐在他身边自斟自饮起来。 雅区中正上演着压轴好戏,怡春院的头牌花魁轻尘献上的一曲箜篌《孔雀东南飞》。 “如何?”若兰还是耐不住沉闷,先开了口,因为觉着是对牛弹琴,她也懒得多话,仅吐出两字。 “太过空灵出尘,遥不可及。”姜逸尘这一开口,可把若兰吓得不轻,她可知道这木头五六天来只字未吐。 若兰踌躇片刻,还是决定不提姜逸尘之前的事,今天拉他出来便是散心的,而后想起姜逸尘所言之意,才知他是在说轻尘姐姐长得太过不食人间烟火,常人难以触及,心中不免生出一丝醋意。 “我是说,她的箜篌弹得如何,还有我那些姐妹们的表演可有得你赏识呀?”若兰追问。 “我不太懂曲,听着感觉有些伤感。她们的,我没太注意。”姜逸尘回答着,但神情还是有些木然。 “还不错嘛,还是听得懂的。我说你不会只对我们怡春院头牌大美人的表演感兴趣吧?”若兰有些意外,这臭小子心比天高呐。 “你也很好。”姜逸尘的回答依旧木然而直接,一边的若兰却愣住了。 “也很好?就这样?”若兰缓了缓神,不知姜逸尘表达的是何意,是自己很漂亮,舞跳得很好,还是在安慰自己也不错,只是个安慰罢了? 然而若兰并未等来姜逸尘的回答,于是只能气呼呼地自生闷气,而场间已是响起了轻尘的长笛曲《高山流水》。 “欸,你认识魔宫的人么?”若兰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的木头,不知为何在这男孩身边,她很难憋住话。 木头摇了摇头,好歹也算给了回应。 “魔宫呀,是九州结义联盟中数一数二的帮派,和擎天众、啸月盟等几个大帮派并驾齐驱,他们帮派的名字是有些似邪非正,但多为侠义之事,在江湖上名声鼎盛。” “他们的帮派之主,也就是那宫主老大呢,叫龙多多,名字蛮有趣的吧。你看就是那个坐在中央最前方的年轻人,虽为一帮之主,但他年岁并不大,仅二十有六,平时呢不甚正经,玩笑众人,很是随和,关键时刻方彰显领袖气质,独当一面,身先士卒,当然最主要还是他的剑法非凡,听闻他师从剑仙李截尘,是剑仙坐下最享誉盛名的弟子,不过这点也不知是真是假,也可能只是江湖中三人成虎罢了。” “龙氏一族出了两个了不得的人,一人是那已经身死道消的石府龙耀,一人便是这传言中的剑仙徒弟,魔宫之主龙多多了,因而江湖中人也按年岁辈分敬称他为龙二爷,不过呢,据我所知,俩人间除了姓氏一般外,并无任何干系,这江湖中人就是喜欢胡乱牵线、搬弄是非。”若兰算是得了姜逸尘的恩准,又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不管那木头听不听的进去,自顾自的解说起来。 顺着若兰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剑星眉目,发鬓入云尽显阳刚气息的男子,却其喜行于色,大大咧咧地举杯回敬众人。 这么说,他和自己算是师出同门了,姜逸尘暗忖。 若兰说得眉飞色舞之时,忽听得有脚步声临近,立即噤声。 这僻静的座位是若兰特地安排的,怎会有人知晓? 一眉宇散乱,神色轻浮,浑身发散着酒气的银发男子走到了若兰跟前,显非善碴。 此人定是瞧见若兰谢幕后往此处而来,竟也悄然摸索而至。 “这位小兄弟可否挪个位,请去前方的雅区赏乐?”银发男子却是转过身直冲姜逸尘出言,似是很有侠士风度。 “这位公子所为何事?我姐弟俩在此品酒赏乐,与前方寿宴并无干系,还请不要叨扰。”姜逸尘没有半丝反应,一边的若兰站起身来,劝这银发男子莫要生事,毕竟在这怡春院内,她可没啥好惧的。 “呵,在下魔宫尹厉,久闻惊鸿仙子若兰之名,今日幸得一见,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可否恳请仙子赏脸一道共品美酒?”银发男子耐着性子,客客气气地说到。 “原来是尹大侠,今日小女子确实不便,还请您与自己兄弟们一同欢快便是,若是大侠欢喜此处风景,那我们将此处让与大侠便是。”说着,若兰便动手要拉走姜逸尘。 “哼!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陪我喝几杯,休想离去!”尹厉见若兰如此驳了自己的面子,怒上心头,说着一股劲气随手而出就要抓向若兰。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金屋藏汉 适才的君子风度荡然无存,尹厉恼羞成怒地朝若兰袭去。 未待若兰出手,却见一只手已是劳劳把住尹厉袭来的手臂。 不知何时,姜逸尘已起身,在尹厉出手瞬间,与之抗衡。 “哼!不自量力。”尹厉发狠挣脱开姜逸尘的钳制,运起内功反手一掌推出,那狠劲,显是想狠狠教训一下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住手!”若兰喝到,她深知姜逸尘尚未修习内功,若以掌相对必当吃亏,好比装满水的木桶去和没装水的木桶相互砸去,即使没装水的木桶没有四分五裂,也必然被砸退而去。 然而一方怒火中烧,一方思绪神游,怎会停手。 尹厉这边气势汹汹,而姜逸尘更是使出了天殇折梅手与之相抗! 只见尹厉一掌击空,但掌风中所蕴含的内力着实让姜逸尘吃了个暗亏,让他一时呼吸受阻,闷哼一声,血自嘴角流出。 而尹厉也没好过哪去,姜逸尘避开对方掌劲的锋芒,天殇折梅手如游蛇般绕臂而上,直取尹厉臂膀,一使劲,尹厉的右臂差点没断掉,幸而及时运起内功护体,仅是臂膀脱臼。 尹厉睚眦欲裂,当下忿起正欲还击,怎听得一声怒吼响起,旋即,他和姜逸尘交缠着的手被一股劲气分开。 “混账!休得无礼!还不给我滚!”一个中气浑厚的声音响起,来人是一美髯中年,魔宫之主龙多多的副手,展天。 “哼!”尹厉好似极为不服气,恶狠狠地瞪了姜逸尘二人一眼,也不搭理展天,纵身跃出楼外,忿忿而去。 “实在抱歉啊,若兰姑娘,恕我魔宫御下不严,冒犯姑娘还有这位少侠了,宫主已决定将此宵小逐出魔宫,为姑娘出口气,且维护我魔宫门面。”赶走尹厉后,展天的脸色由刚刚的横眉怒目转瞬间变为慈眉善目,一脸和气。 “无妨,许是那位兄弟酒喝过了,不能自已,幸而及时止住,还未铸成大错,宫主竟做出如此处置,是否有些过重了?”若兰有些吃惊于魔宫的做法,毕竟魔宫可是出了名的既护内又不讲道理,遥看向了雅区内。 雅区中已有许多人看向此处,对方才尹厉的离去露出不耻的神色,看来那家伙在魔宫之中也是不受待见呀。见着宫主龙多多正朝着她拱手致歉,她也善意回礼。 “适才也是我们二爷见着此处情景,才让在下过来处置的,尹厉这人平时行为便不检点,伪君子真小人,最近常醉酒生事,几次斥责后仍无悔过之意,今日既是得罪了姑娘,我魔宫定当不再维护,然,毕竟他曾为我魔宫之人,还望姑娘看我魔宫薄面上,此番不再计较,当然他这次对姑娘的冒犯还是由我魔宫来赔不是,但自今日之后他的所作所为便与我魔宫再无干系。”展天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不愧是处事圆滑的老江湖,人家既已如此表态了,自己还能揪着不放么。 初时龙多多便注意到那远处的独坐,但猜测着是哪位富家子弟的特权而未过于在意,后见若兰、尹厉先后往那去,才有所关注,而方才尹厉和若兰他们起冲突的情景正好全然被他所见,便差遣展天过去处置。 “对了,在下这儿有几颗活络丹,可活血顺气,且让这位少侠服下,真是得罪了,多多包涵呐。”展天从怀中取出一包裹着的事物,递到若兰手中。 “如此,多谢了。魔宫宫主深明大义,小女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人,谢过展大哥了。”别人如此客气,若兰自不会拂了人家心意。 “还有一事,在下不得不提醒下姑娘和少侠,尹厉这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我魔宫之大他自不敢欺上门,但二位还是要提防着点,尤其是出城之后……”展天补了句话便告辞离去。 若兰见着展天回到雅区,露出苦笑,这算是警示还是威胁,自己倒还罢了,没什么机会出得城去,只是尘儿…… 若兰刚想起姜逸尘,要为他喂药,怎知听得咚的一声,回头见得姜逸尘已瘫在地上,若兰一着急赶忙扑到他身边,以为他受了内伤,岂知一探脉搏,一听呼吸,竟是昏睡过去了,再看着桌角边的物事,刚刚这小子竟喝了酒! …… “天殇折梅手,有意思,没想到啊,这少年的来历可是不简单呢。”雅区中的龙多多又饮下一杯酒,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寒芒,在心中默念着。 …… 若兰招呼了俩小姐妹,总算是将姜逸尘给搀至一客房中。见着卧倒于床上的稚嫩面庞,若兰不禁想起适才的一幕,她可没料着这年轻人竟会挡在她身前,护着她,而就在她认为姜逸尘要遭殃之时,这小子又给了她惊喜,暗留一招,毫无内功却能在与那尹厉的对垒中占了上风,想必玄妙之处是在那特殊掌法中。心中思忖着待这小子醒来,定要问个清楚。 …… 十数日后,云泊客栈中。 “什么!你说那傻小子在小兰儿那待了十多日了!”说话的男子一脸不可思议,扯着嗓门,压根不怕他人听不着。 此时正值正午时分,客栈中人声鼎沸之时,前方柜台处慕容靖的大嗓门引来了几道诧异的目光,幸而他们倒也并未太过在意,继续各吃各,各谈各的了。 “这十几日间,俩小毛孩就在一起同床共枕啦?”自知失态,更主要是见着沈馨玲的眼睛瞪得老大,慕容靖瞬间变得乖巧,轻声细语的,若非隔着柜台,他恨不得贴在沈馨玲的耳边说话。 在姜逸尘逃至云泊客栈的前几日,慕容靖来看过两次,而后这十余日间却是苦于事务缠身,忙得焦头烂额,便无暇顾及他的兄弟,今天也是好容易忙中偷闲,趁着路过姑苏,到沈馨玲这来报到,顺便关心下他那小兄弟。 “起初两天,小兰儿倒是有给小尘儿弄个独间,但是你知道,怡春楼中生意火爆,人来人往的,老是赖在一间客房中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后来,小兰儿就索性拉着小尘儿和她同屋啦,不过应该只是共睡一榻罢了,没你想的那么乱七八糟啊。”沈馨玲纠正到,同时一脸鄙夷看着慕容靖,说别人小毛孩,也不见得他自己有多老。 “我说,那傻小子现在云里雾里,怕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就算了。小兰儿是怎么回事,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竟做这金屋藏汉之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不是太吃亏?再说了,这怡春院中旁人或许不敢多疑有他,可这三姨娘能不起疑心?”慕容靖脸皮厚着呢,完全不顾沈馨玲的鄙夷,倒是愁出了八字眉来。 “小兰儿和三姨娘直接坦白,小尘儿是她的远房小表弟,之前三姨娘倒也见过一回,不过就小尘儿目前的情况而言,三姨娘可没心思去管个雏儿。估计这回小兰儿是真把小尘儿当成亲弟弟来照顾了。”沈馨玲叹到。 “亲弟弟,欸,这小兄弟可是真有福分呐。”慕容靖闻言想起自己与若兰,与沈馨玲的曾经,顿时也说不出话来。 “谁说不是,你们俩都对他很上心呢。其实之前并没打算让小尘儿住在怡春院的,确实太过招摇,也是小兰儿认为她较有时间照看小尘儿,便将之留下,可照如今的景况看来,算是各取所需吧。” “你也知道,小兰儿虽在怡春院中被奉为八大红牌之一,但那些并不是她想要的,只为了报答老伯和道义盟的恩情,她便十年如一日,默默地守在那风月场所之中,难遇知己,一直以来都在强自支撑,忍受着孤寂,她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有个能一直听她叽叽喳喳又不嫌她烦的人,亲人,小尘儿的出现,正好填补了这个角色空缺。而小尘儿呢,也只有小兰儿的碎碎叨叨才能让他少些胡思乱想,依照这些日子小兰儿带来的信息,小尘儿的状况已是好了许多,虽然还经常发呆,但偶尔还是能憋出一两句话,至少不再浑浑噩噩的不思茶饭了。”沈馨玲说。 “唉,活似一对苦命鸳鸯,如此,我也不便再去看我那小兄弟,只能劳烦大姐您和小兰儿照看了。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雷雨了,还要赶路,不能多留,走了。”慕容靖轻叹一笑,扬了扬手,便离去了。 看着慕容靖强装潇洒的离去背影,沈馨玲的眼眸却有些朦胧,自己的前半生已是活得够傻了,现在这慕容靖和若兰也被她带傻了么,而今又掺进来个更傻的姜逸尘,江湖的命运漩涡,他们可能逃过? 正文 第三十六章 雷雨柔情 慕容靖离去不多时,姑苏的天空便乌云密布,旋即,霹雳纵横,狂风暴雨接踵而至。 “这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非得把自己淋成落汤鸡不可。”沈馨玲摇头埋怨,也不免为慕容靖担忧。 另一边,怡春院若兰房中。 此时外边正雷雨大作,而房间中的人却依旧过着他那与世无争的日子,躺在床上做着日常的发呆功课。 突然间,房门被推开来,又被轻掩上,听着细碎却显急促的脚步声,已可知来人是谁。 雷声轰隆,来人似乎更加焦急,快步闪至床边,从躺着的男子身旁卷走被子,躲至另一边床角,把自己裹了个严实,闷不出声。 床榻并算不大,只够两个壮年男子并肩而卧,躺在床上的年轻男子感觉到了来自脚边那个被子的战栗。 是害怕打雷么? 除了雷声雨声外,房中,较之平常显得过于寂静了。 忽地,颤抖着的那团被子被年轻男子一把抓住,缓缓拉开。 起初裹在被中的人还有些抗拒,不久之后,便不再挣扎,任由年轻男子将被子抽去。 四目相对,平日间总是笑靥如花的女子在此时却是泪眼汪汪,女子似已控制不住泪花,顷刻间,潸然泪下。 男子的手不自觉地伸了出去,想用衣襟去擦拭女子被眼泪打湿的面颊,却被女子一手抓住,女子冲他摇了摇头,而后直接扑入他的怀中,不管不顾地啜泣起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男子不知所措,于是便这么木头般地僵着,呆然而坐。 终于,雷声渐息,雨势渐小,女子似乎哭够了,从男子的怀中溜出,换了个姿势,一边搂抱着男子,一边倚靠在他的肩头。 “虽说这些天来是我在照顾你,但何尝又不是你在陪着我。”女子出声,“有你真好。” 女子的动作虽轻,但在男子心中却泛起波澜,这动作他太熟悉了,在岛上,十几年来,那个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女人,每当雷雨时分,除了喝酒外,也会搂抱着自己,在自己的肩头上暗自垂泪。 娘,岛上此时可有下雨?尘儿不在你身边,你可还好?让你失望了,尘儿到底还是太过于脆弱了,不敢直面江湖中的打打杀杀,说好出岛来,是要协助老伯,为老伯解忧的,可尘儿怕是反倒给老伯添乱了吧,还害得慕容大哥、沈老板娘、若兰姐这些人为自己担心,尘儿,可真是愧对大家了…… 意志消沉十余日的姜逸尘因为若兰的这一抱,思虑万千,感慨良多,心生歉意。感受到怀中人的颤动和肩头上的湿润,姜逸尘自然而熟悉地反搂住女子,轻抚慰藉。 女子感受到来自男子的温柔,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夹杂着近日来不断从心底中泛出的所谓情愫,将之搂得更紧了。 “若兰姐,谢谢你,这些日子来可多让你担忧,照料了。”姜逸尘轻声说着。 “傻小子。”觉察到姜逸尘的变化,若兰也是满心欢喜,破涕为笑。 “若兰姐,你可是怕打雷嚒?”姜逸尘问。 “嗯。小时候为了躲避流寇,同爹娘还有弟弟东躲西藏的,那会儿时常会有雷雨天气,每次打雷,我和弟弟都会被惊醒,总是怕被那群流寇给发现。终究还是被流寇发现了踪迹,爹娘希望老天垂怜,让我们姐弟俩至少有一个能活下来,先后将我和弟弟分别扔到两条河流中,随着木板飘走。许是上天眷顾,我被道义盟的人发现,救得一命,待得他们去搜寻家人下落时,才知爹娘已惨死于流寇手中,而弟弟被扔下的那条河流竟是通向个大瀑布,找到后,已是摔死在礁石上了。”若兰不自觉地又开启她的话痨模式,对着姜逸尘,她可以有说不完的话。 出乎姜逸尘的意料,若兰显得很平静,似乎已能坦然面对这些伤心往事。 可悲可叹,自己竟连一女子都不如。 “对了,有件事你一直未曾回答我,现在可以说说那日你与尹厉交手所用的是什么掌法么?”若兰问。 “此事,我不能说。”姜逸尘顿了顿回到。 “好啊,原来之前问你,你都不应,不是发呆,而是真不说呀。为什么不能说?”若兰顿时来了脾气,推开了姜逸尘,对其怒目而视。 “隐娘出岛前曾告诫我,非到生死攸关之时,不可在他人面前施展此掌法,否则将带来无尽的麻烦。上回是喝了点酒,情急之下,便施展了出来,这已是不该,所以,是什么掌法我更不能说了。”姜逸尘坚持。 若兰知道姜逸尘所说的一时情急实为护她心切,而现在不说也是怕她被卷进所谓的无尽麻烦之中,心中虽是感动,可念及此技已是暴露,就算自己和那尹厉未能瞧出,但难防还有他人看到当时情景,比如魔宫宫主龙多多,或是那展天,因而,不愿姜逸尘独自硬抗那些麻烦,或是能为他出些应对主意,她必须知道。 “连我都不能说?”若兰正言立色,毫无退缩之意。 “天殇折梅手。”姜逸尘无法抗拒若兰那直勾勾的眼神。 “三十六路天殇折梅手?”若兰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整理着相关的信息。 “嗯,从小隐娘便授予我防身的。你也知道?”姜逸尘坦言。 “莫非你那隐娘竟是十余年前从江湖中消失的晋州霍家三公子的娘子,折梅山庄庄主独女,欧阳柔?”若兰问。 “岛上人确实称之为霍隐娘,而娘仅跟我说过她在雷雨夜失去了她丈夫和儿子的事,其余的便不清楚了。”姜逸尘说。 “那便是了。”若兰已能肯定霍隐娘的来头,埋头整理着思绪。 晋州霍家也曾为江湖名门,和折梅山庄的联姻在彼时可是轰动江湖,羡煞旁人,也因而遭人妒忌。几年后,时值中州群豪共抗外侮之际,霍家本是身先士众,不落人后的,可后来不知为何,传出霍家斩杀了五个位高权重的同盟之事,虽称不上内奸,但也因不利团结之名,被逐出当时的武林同盟。而后,别有用心之人借此大做文章,诋毁霍家,霍家江湖地位一时间一落千丈,折梅山庄也因而遭受牵连,威名不再。 后来,当时不可一世的瓦剌飞蝗军破关进入晋州,浴血屠戮,霍家也难遭幸免,除却霍家三公子霍韬一家三口逃出外,均死于非命。再后来,传言那五个被霍家所斩杀的同盟背后的门派暗中伙同飞蝗军对霍家进行报复,幸免于难的霍韬一家也遭到追杀,终是身首异处,而传言中霍韬妻子的尸首并未被寻到。 毕竟只是个女人,料得难以成事,久而久之,世人便渐渐忘却了她的存在,折梅山庄庄主因年事已高,即便想找回自己的爱女,却也有心无力。随着折梅山庄的没落,连山庄中赖以成名的江湖绝学三十六路天殇折梅手都因此失传绝迹,现今江湖中,懂得天殇折梅手的已是不多,但若被人知晓天殇折梅手这等掌法绝学再现江湖,必会再引出一场血雨腥风。姜逸尘此番露手,若是被心思不纯之人盯上,确实将引来无数不可预知的麻烦。 若兰终还是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给姜逸尘分析清楚,定要他今后小心行事,切不可再随意出手,而她也暗自决定,得寻个时间去单独会会那魔宫之主。 “霍家之事,道义盟内部倒是较为统一地站在霍家一边,认为当时霍家做出斩杀同盟的决断定有隐情,只是时过境迁,现下也很难去为霍家沉冤昭雪了,你可莫要去钻牛角尖。”若兰担心姜逸尘又乱下什么决定,出言提醒他不可纠结于此。 若兰的一席话,还有她先前所表现出的刚强,给予姜逸尘不少触动,姜逸尘思绪万千,既然出了西山岛,既已决心有所作为,为老伯也好,为了他的父母也罢,现下还有为了隐娘的事,他的出岛从开始以来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所担负的还有那些人的期盼,他怎能轻易退缩,何况只是在刚开始时便知难却步? 姜逸尘默默握紧了双拳。 “你,要回菊园了?”姜逸尘的一举一动尽皆落在若兰眼中。 “嗯。”姜逸尘不否认。 “什么时候走?”若兰问,眼中闪过一瞬失落,同榻而卧,相处十余日,虽说仅是今日才有肌肤之亲,但她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身前男子的存在……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一人千面 若兰知道那个答案是是什么,只是希望那个声音慢点儿响起,可是…… “明日。”姜逸尘答到。 果然,没有半丝停顿。 “那今晚早些歇息。”若兰回。 “好。”姜逸尘答。 是夜,雨已停歇。 若兰的房中,仅是姜逸尘一人,他还未入眠,他知晓她去了哪里,虽说那些时日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度过,似是隔绝了周遭的一切,但不可否认的是,十余日的陪伴,若兰的身影也早已印刻在他的眼中,今日二人间的拥抱也算互诉心意了,可他并不能在此止步,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 (云泊客栈沈馨玲房中) “小兰儿?你怎么来了?”沈馨玲有些诧异,此时已是深夜,若兰平日间没有急事是不会在就寝时刻来她这儿的。 “小尘儿恢复了?要走了?”拈指轻弹,点亮了灯火,见到来人的失魂落魄,沈馨玲已是猜到几分,心中暗自叹息,走过去将来人拥入怀中。 “嗯。”若兰吐字。 “你该为他高兴才是呀,舍不得他走?” “嗯。”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你要知道,小尘儿本就是带着使命出岛来的,所以……” “我知道,所以我才舍不得。” “傻瓜,小尘儿又不是一去不返,我看那小子也是个专情之人,不会忘了你的。”沈馨玲轻抚着若兰的头,说着。 “真的么,玲姐?”若兰楚楚可怜地看向沈馨玲。 “当然是真的。”沈馨玲强自直面若兰的追问,可同时也扪心自问,会是真的么,江湖间的儿女情长,谁都难言以后吧。 …… (怡春院若兰房中) 见完沈馨玲,若兰回到自己房中,发现姜逸尘假寐,并未睡去,也不拆穿,上床后直接趴在他身上睡,算是收回些这些日子来的利息。 其实,这小子的胸膛还是蛮舒服的呢! 到底日间的哭泣太过伤神和疲倦,若兰很快便在姜逸尘的怀中沉沉入睡。 虽说之前两人同床共枕十余日,但并无肌肤之亲可谓是相敬如宾,未去在意,而此时,少女身上的芬芳沁入耳鼻,姜逸尘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此刻不禁心猿意马,却不敢多做动弹,生怕惊扰了怀中熟睡的少女。 此去菊园后,也不知今后能否常来看望她,倒是对她不住。 翌日,太阳初升时分,醒来后的若兰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倍感惆怅。 姜逸尘自是早已取走昨夜若兰为之备好的盘缠细软离去,他本就不善言辞,别离时的尴尬场景自然避之不及,因而在天微露白时便点了若兰的睡穴从容抽身。 行至云泊客栈,只见沈馨玲已立于客栈门前,冲他微笑。 “玲姐,多谢您这些日子来和若兰姐的照顾,小子这便要去菊园复命了,特来告辞。”姜逸尘也随若兰的叫法,称呼沈馨玲为玲姐,其实沈馨玲是姜逸尘出岛后熟识的第一个女性,亦是他一直很敬重的长辈,只是她这般年纪称呼之为姐,着实让他心里觉得别扭,不过这点别扭他可不敢表现出来。 “没和小兰儿告别?”沈馨玲也发现了姜逸尘对她称呼的变化,但她还是更为关心若兰的情况,于是直入主题。 姜逸尘颔首默认。 “若是有来姑苏附近,可要去看看她。”沈馨玲不会去苛求姜逸尘什么,在这江湖中他们仅是渺小的尘埃,随波逐流,随风而逝,难遂心愿。 “一定。”姜逸尘拱手告别后便上路了。 姜逸尘支了些银两,租了匹马匹,随着姑苏称的邮驿前往江宁郡,果真仅用了八日功夫便来到了菊园。 老伯对于姜逸尘的到来并未感到意外,也并未与姜逸尘多话,而是直接将他打发给了暗部首领韩无月,接受最为专业的杀手训练。 尽管心中有所准备,但当听闻老伯给自己的定位竟为杀手之时,姜逸尘心中还是一沉,或许是出于对老伯眼光的质疑,或许是出于对自身实力和脆弱心灵的否定,他不认为他能够胜任杀手的使命,可老伯并未给他抗争的机会,而是直接将他甩手给韩无月,这个道义盟第一杀手,于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了。 怀揣着忐忑的心,随着韩无月来到一处暗房。 出乎姜逸尘意料的是,迎之而来的并不是想象中真刀真枪的磨炼,或是熟识各种特殊机巧暗器,教授那神秘莫测的伪装、潜行与障眼之法。 摆在他面前的是三堆物事。 “对于杀手而言,很重要的三门功课,易容术、制药术、密令文。”韩无月指着桌面上的三堆物事一一为姜逸尘介绍着。 姜逸尘细细辨识过去。 易容术的那堆物事,有须发、面具、猪皮、石膏、染料、面糊、腊块、小刀、火折子、铜镜等。 制药术的那堆物事,有药锄、桑皮纸、小陶瓷药罐、捣药鼎、药杵、炼丹鼎、材火,还有便是些常见草药,胆南星、血竭、没药、马钱子、龙骨、南红花、川羌、当归、白芷、菖蒲等。 最后是密令文的物事,仅有笔墨、一黄铜令牌、一青铜令牌、一玄铁令牌、一本册子和几张信纸。 “武功分三六九等,易容术也一般。”韩无月一边拿起相关事物,一边开始解析。 “易容,简而言之,无非是假以他物去改变原属于你个人的特质。乔装打扮便是最为粗浅简单的易容手法,或是直接带个面具,遮掩部分面容利于行事,或是粘个胡须、贴个伤疤、戴上斗笠,一个转身间,你就能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中换副模样抽身而去。” “见习易容,则开始使用更多的道具,如猪皮亦或是人皮来做到易面换容,没有仔细甄别,还是能糊弄他人一二的。” “而更为高端的易容是去模仿他人,需做到对面部的刻画更为精细,即各种细节的修饰都一丝不落,如他人的较为醒目的痣、眼角处的纹理、突出的颧骨或是面颊处酒窝的深浅等等之外,还应做到对身体各处特征的伪装,如胎记、伤疤,最重要的还是对身板的模仿,这点要求比较苛刻,需会移行易骨之术,对自身骨骼的调动灵活自如。因而,高端易容多适用于身材相差不大之人,或是易容之人修习缩骨术有成,可易容为身材较之稍微矮小的人,能做到这点的人在而今江湖上已是寥寥。” “而臻于至善的上乘易容之术,也是用于模仿他人,但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改变容貌和身材了,高端易容在常人眼中仅能做到模仿人与被模仿人所见一般,但要做到以假乱真,让别人轻易不可察觉出异常的话,还需对所模仿目标的日常行为乃至一颦一笑、气质、习惯等都需一清二楚,模仿得一分不落,才能做到惟妙惟肖,若还能做到变色仿声,则已是难有破绽。而能做到这些的,已不可谓之杀手了,如此费尽心机去扮演他人,更应称为戏子,显然图谋更甚,若仅仅为了去夺人性命的话并不需如此多费手脚。正常而言,杀手无法做到上乘的易容之术,因为,身为杀手之人本身所具有的气质难以改变,因而他们难以去模仿、驾驭他人的气质,替代他人。” “一人千面,这便是易容术。”韩无月嘴上话语不停,手中也并未耽搁半分,先是将那本已不厚的猪皮再用磨杵打磨得更为细薄,而后和着石膏贴于脸上,对着那面铜镜开始修修补补,不时拿余光瞟向姜逸尘,语毕时刻,他拿下了常戴于头上的斗笠,转过身来,与姜逸尘相对而立,此时的韩无月除了蓬松的头发和较为壮实的身板可作为区别之外,面容赫然与姜逸尘一般无二。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养成训练 对于出现在面前的另一个“自己”,姜逸尘除了瞠目结舌外已无法做出更多表示。 “接下来是制药术。”韩无月背过身,撕下了那张面皮,丢于一边,再次戴上了斗笠。 自认识韩无月来,至今尚未看清过他的面庞,真有够神秘的。 “行走于江湖之间,略通药理,能自医自救,无疑能多添几分活命的机会,对于合格的杀手而言,这些也是不可或缺的。你对药理的熟识已是打下了很好的基础,看到这些东西你已能猜到我将鼓捣何种药丸了吧?”韩无月很笃定的询问。 “金创药?”姜逸尘回。 “不错。”说话间,韩无月已是用手掂量着一钱钱草药,划分为三份等量药堆,开始鼓捣。 “条件不便时,便只能用此粗法,将草药捻碎,以药渣来应付。”只见韩无月或用手指捻药,或用匕首柄部贴于石面生敲硬磨,最终,一块杂糅着各种草药的渣块仪态难堪地躺在石面上,“这就是粗法制药,药性大部分都浪费在外边,同样的草药用量而言,药力有限,仅可用于应对一时之需。” “细制药散,便是用这捣药鼎与药杵了。”乒乒乓乓,不出片刻,研磨成细碎药粉的金创药散已包裹于桑皮纸之中,呈现在姜逸尘面前,“药散便于携带,平日间可多备些。” “精制药丸,所需的条件较为苛刻,最基本的是需要以文火蕴丹,施以些许内力成丹。” 不多时,一颗金创药丸出现在炼丹鼎中。 “丹丸的药效最佳,但需备有这般条件才能炼制,可备些许于身,以备不时之需。” “识药、采药、制药、备药都是你今后行走江湖不可荒废的,,所谓耳濡目染,药草炼制过程中发散的精华气息能增补你所欠缺的内息,久而久之,便可充实气海,于你有益。”讲述完制药之术,韩无月提醒到。 姜逸尘默记于心。 “密令文,这是道义盟特有的密信与指令的传递方式,也是道义盟杀手唯一的信息传递媒介。”韩无月说着,手中已端着三块一样巴掌大小的令牌。 “黄铜令牌为仁义诛杀令,是较为普通的诛杀令,所杀之人无论江湖地位或是武功技艺都属一般或下乘之数。” “青铜令牌为地煞诛杀令,所杀之人或是在江湖上已是有些名气,或是武功不差之人。” “玄铁令牌为天罡诛杀令,所杀之人必是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或是武功高强之辈。” “仁义、地煞诛杀令,道义盟各分地、分部、分支首领均有权可发出,而天罡诛杀令则需道义盟内各首脑意见统一一致后由老伯发出。” “这些诛杀令令牌都是由正反两块通过内面磁石合而为一的,里面机巧构制精妙,设有暗槽,可将折叠后的信纸置放其中,达到暗中传递信息之用。诛杀令为当年天机派的一大手笔,非道义盟的各级首领或杀手不可知其开启手法,旁人若以蛮力或是用他法投机取巧开之,则内中密信必然焚毁。”说罢,韩无月将令牌的用法演示给姜逸尘观察。 “密令的传递有两层保障,一是这令牌,二是这千字文。”韩无月将那册子递与姜逸尘。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姜逸尘将册子翻开,随口念了首页几句,并不解其意。 “你需将这千字文熟背于心,每字一一对应行列,列数为甲乙丙丁午己庚辛,行数为一至一百二十五行,密令文的传递仅会以天干和数的形式出现,因而密令文所传递的信息一般较短,言简意赅。”韩无月的解析,让姜逸尘耳目一新,直呼奇技。 “如此说来,密令文还有一处弊病。”姜逸尘忽然出言说到。 “嗯?”韩无月侧身上前,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若是密令传递过程中,被截胡调包,内中信息被置换,后者所收到的信息便是假信息了。”姜逸尘说。 “不排除这种可能,有意去做此行径的,不是动机不存便是另有图谋,很可能是内鬼。”韩无月不否认。 “那该如何鉴别内中信息真伪?”姜逸尘问。 “字迹,标识。”韩无月不由轻笑,眼前的少年有点小聪明,可又傻得有点可爱。 “那便还需去熟识各人的字迹和他们特用的标识了?”姜逸尘脸不红心不跳,他确实没想到此法,但旋即又想到字迹和标识也是可以仿的,如此又有何解。 “不错,各人的字迹一笔一划都需一一甄别清楚,因为信中的字仅有二十种字形,仅字迹而言只要记住每人的文字风格便不会有差。而各人标识除了符号之外还有指纹,每个人的指纹皆非一致,即便同是一人的每根手指指纹虽有相似,却非一般无二,因而密令之中,每人仅可使用固定一指的指纹,对于这些指纹,也务必牢记于心。若是内鬼连这指纹都能仿得一般无二,那已是别无他法,只可认栽了。”韩无月耐心解释着。 听完韩无月所说,姜逸尘已是知晓了其中各种细节奥秘,不得不叹服于这密令文的别出心裁,独具匠心。 “因而,杀手可是个细活。”韩无月轻拍几下少年的肩膀,便径自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姜逸尘自然是与这三门手艺过活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弹指间,姜逸尘在菊园中接受韩无月的杀手训练已是数月有余。 数月间,姜逸尘多数时间是在菊园中的暗室进行密训,但也不时往来于菊园、凝碧山、雁荡山间,查探情报。 这是韩无月另布置予姜逸尘的训练任务,对于杀手而言,把握时机,一击必杀固然重要,但事先的刺探了解,情报收集,再到潜藏于目标身畔,亦是需要长久的练习,才能做到熟能生巧,信手拈来。可以说杀手的任务,最后必杀一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所占的时间比重却是少之又少,更多的时间,杀手所做的工作都更接近于情报探子。 凝碧山与雁荡山各有一窝山匪,姜逸尘也都曾有幸碰到过与之相关的人事物。而韩无月要姜逸尘所做的便是隐匿于老伯所安插于其中的探子之后,查探探子于其中所探查到的情报,立于制高点,摸透整个寨中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了如指掌。 两座山中姜逸尘较为留心的还是凝碧山上飞燕寨的情况,老伯在寨中所安插的内应果然神通广大,自姜逸尘刺杀了原寨主严明后,他们并未费去多少力气与时日便收拾完了姜逸尘扔下的一堆烂摊子。严明强迫陈寡妇行房事和对初到寨中的小姑娘欲行不轨未遂的事情被抖落出来,公之于众,让寨中人更多从品行道义上对他们的原寨主进行谴责,对他失足意外身死更是拍手称快,大呼天理昭昭之言,而后寨中三寨主,一个老实巴交,无甚野心的中年男子很快便被他们扶植推举,接任寨主之位。而对于寨中生计之事,他们则是奉行听之任之的行事准则,只要不触碰到菊园、道义盟的利益,便任由寨中之人自生自灭。 雁荡山上的景况与凝碧山不尽相同,百兽门虽同是苦苦支撑着生计,但寨中一切的运转倒还是有条不紊的运行着,不像飞燕寨已到了需拦路劫掠的窘境。 但不论情况如何,总是有不安于现状之人求取改变,便会有类似樊剑、史鼎还有飞燕寨那十个匪徒,那般事的发生,都是为了讨口饭吃而误了前程,乃至断送性命。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名门武当 除去初时的易容、制药、密令文等辅助作用为主的工具训练外,韩无月为姜逸尘安排了更为系统的对于耐力和技艺的训练,其中囊括有暗器、轻功身法、身形伪装、意志力磨炼、出招时机的把握、熟识人体构造等等。 对于这些训练,姜逸尘没有半丝含糊,很努力地去学习,去训练,可成效却不甚理想。 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这般暗器手法于他还相去甚远。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飘逸身法他也还未有能力去领略。 虽说姜逸尘意志力上已算不错,在极寒密室或是千尺瀑布的恶劣状态下都能咬得住牙强自支撑多时,但无奈身体底子还是稍显单薄,期间几次都昏厥过去,差点再引发体内旧疾,幸而韩无月深知姜逸尘的性子,且暗中派人盯梢,在他扛不住时将之救出,否则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木偶假人姜逸尘在西山岛上学习针灸、点穴时已是接触过不少,但当之用来作为假想人来练习一击必杀的刺杀手法时,姜逸尘依旧难过心中的砍,出手仍会有所犹豫,动作稍显迟缓,而这些瑕疵在真正针锋相对之时却是极为致命的破绽。也得亏韩无月准备的只是假人,若是以人的尸体来做姜逸尘的练习道具的话,恐怕姜逸尘又会浪费大把的时间在伤春悲秋和内心的自我斗争吧。 尽管之前杀人斩头的考验已在姜逸尘心中有所铺垫,但韩无月明白,真正杀手的进阶路途只能循序渐进,不可揠苗助长,更何况之前老伯的安排更多的是为了去撬开这个少年心中本不该被打开或是本就不该存在的那道门,那道充斥着血腥气味的杀戮之门。 训练的日子不可谓之枯燥,而姜逸尘更是乐此不疲,好容易有驻足赏花的时间,还用来训练呼吸节奏的调整。其间连慕容靖几次来找他,都未能与之多叙叨上几句,便匆匆而散了。 这一日,姜逸尘被老伯召至陶然阁,总算是打破了这一成不变的节奏。 “武当?”姜逸尘听言老伯要他去武当,清澈的眼神眨眼间泛出了亮芒,尽管在岛上过得安逸,两耳难闻窗外事,但对于这早已闻名遐迩的名门大派,年轻的心自然心生向往。 昔年,武当、少林乃是江湖正道之首,武当的太极绝学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之能,更是名震天下,令得多少目中无人,自诩无匹的豪侠大士尽皆折腰。 “不错,此行目的有三。” “近来,朝廷明目张胆地四处搜刮江湖武学,令得江湖中人人心惶惶,想必这朝廷是想乘虚而入,有所动作,开始对江湖武林之士进行打压,此番听闻数名锦衣卫将前往武当,应是冲着武当的太极剑法而去。现今,武当的那帮老道士偏安一隅,畏畏缩缩,不理红尘俗事便算了,这回被朝廷寻上了门,可莫要助纣为虐啊。你去探探锦衣卫此行的目的,还有武当那群老道士的口风,这是其一。” “其二,和你的情况有关,道义盟之大却难寻于你而今所需的内功,武当的虚尘真人与我私交甚笃,我已书信一封,你且带去,看看他是否有办法解决你的情况。” “其三,为我个人私事,太极村的成寅与我有旧,翁镇淮老先生与我更是忘年之交,许久未曾与他们相见,甚是想念,你代我去看看他们是否安好。”老伯说到。 “是。”听到第二点时,姜逸尘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亮光,待得老伯言毕后也并未多待,领命后,便告退去做准备了。 老伯所言的内功之殇,确为姜逸尘而今最大的心病,姜逸尘幼时便是带有痨病之身,十余年来虽被隐娘调理的不错,但体内的丹田却是如无底洞般的漏勺存在,所凝聚于丹田中的内劲若不在一时之间用去,也无法长存,更别提随时供之所用。如此这般,常见的内功心法乃至整个道义盟中可寻得的无上内功,于姜逸尘而言也同废书一般,即使姜逸尘去修习,也是如泥牛入海,无法将内力沉淀,化而为己用。 内功的缺失是姜逸尘较之寻常江湖人士所欠缺的一块,也是与寻常高手拉开差距的一块。旁人修习内功,最基础的功效便是强身健体,主动运转内功可用以护持己身,自然在抗击打能力上而言便要强上许多。若修习内功有成,丹田内气海足够深厚,便可用来延续气力、充实精神,弥补体能上的不足等,可说内功修习的深层功效便是修补人之所缺。而若将内功修习达到臻于至善的境界,那便可从各方面获得提升,纵使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武当于江宁此去甚远,姜逸尘与久违的小棕马再上路途,花去十数日,才奔波至武当的区域内。 姜逸尘估摸着锦衣卫到达武当的时日,已是此去无多,当下也不敢耽搁,一到武当便是直奔武当山门而去。 山门外树立着一枚巨大的剑石,上书“卸剑”二字,虽无人看守于此,但出于对武当的敬意与尊重,姜逸尘还是折返回头,先将小棕马和竹剑等物事一齐寄放于山脚处的驿站,方才徒步往山顶而去。 天外飞仙,仙声鹤立,飞流瀑布,案宫石拱这些姜逸尘原以为上武当山后理应见到的景象,却一个也未能看到,虽说近年来各大门派没落,武当尤甚,可这般尽失仙气的平凡景象未免与心目中的形象太过大相径庭了。 山腰处是座朝拜殿,上山至今,姜逸尘竟是还未碰到一个穿着道服的道士,而前来朝拜、许愿、还愿之人也是三三两两,过了朝拜殿后再往里而去,更是门可罗雀,难觅人踪了。 姜逸尘不由得眉头一皱,觉着一切太过古怪,当下起了疑心。 武当虽然没落,可毕竟曾为大派,人烟怎会如此稀少。 忽见一眉头已是拧成了一团的白衣小道童从前方奔来,眼见小道童正要从身旁奔过,姜逸尘忙一把拦下。 “得罪了,小师傅,请问山上可是有何大事,为何人生如此稀疏?”姜逸尘作揖行礼。 “欸,道友,山上恐将不太平,若是无事还是赶紧下山去吧。”小道童尽管很是焦急,却仍恭恭敬敬,不失礼数。 “噢,小师傅,在下奉家师之命,来寻武当故人,不知方便可否,告知在下虚尘真人所在何处?”姜逸尘也是很客气地问着。 “道友竟是为我太师伯而来,不瞒道友,小道正是要去寻我那太师伯到正殿大堂,解我派危局。”小道童见眼前青年竟认识虚尘真人,当下也不再隐瞒。 “危局?”姜逸尘疑惑。 “来不及细说了,我还得去找太师伯,道友自便吧。”虽说是为了自己的太师伯而来,可门中情况紧急,被姜逸尘这么一耽搁,小道童还是急得跳起了脚,说罢,便欲抬脚离去。 姜逸尘见状,一把架起小道童,朝着小道童欲往的方向施展起轻功,飞驰而出。 “得罪,在下既与武当有缘,武当有难自当出手相帮,小师傅指路,我带你去寻虚尘真人。”姜逸尘说。 “那边那边。”小道童也没再跟姜逸尘客气,开始指路。 就这样,两人沿山道石阶飞奔,辗转数次,终是在姜逸尘觉得气力难以为继之前,来到了一处偏殿,偏殿名曰“三清”,此殿不比朝拜殿大上多少,少了些香火气息更显此处的破落,殿前置有一焚香炉,内中香灰已色沉发黑,却有三支已燃去半截的新香兀自独立其中。 “太师伯,太师伯,大事不好了。”小道童的喊声止住了姜逸尘对三清殿的打量,也让姜逸尘暗自心惊,若是没见着小道童冲那边喊叫,自己还真没觉察出那边所站着的人。 此人鹤发白袍,尽显道骨仙风,立于一旁打扫青石平台却未发出半丝声响,想必这位高人便是那虚尘真人了。 “玄空,毋须惊慌,慢慢道来。”虚尘真人并未拘泥礼数,仅颔首与姜逸尘致意后,便直接询问小道童了。 “朝廷,朝廷来人了,锦衣卫寻上我派,找掌门师叔讨要太极剑法秘笈,掌门师叔和众位师伯不允,此时正于太和殿上大打出手……” 正文 第四十章 以一敌五 小道童方才出言几句,便被一股柔风给卷走。 听闻事态非同小可,虚尘真人直接运气携姜逸尘和小道童,冲太和殿那飞身而去。 “为何会在正殿上大打出手?”虚尘真人对着没缓过劲儿来的小道童玄空说到。 “是,是这样,锦衣卫来此是想要我派镇派剑法,太极剑法,我派剑法从不外传,掌门师叔和众位师伯自然不允,于是锦衣卫便设赌斗局挑衅,双方各由五人出场,五局三胜,若是他们输了,他们二话不说便会离去,若是他们赢了,我们就得将剑法交出。掌门师叔本也未答应,还在和众位师伯商讨应对之际,哪知锦衣卫中一人竟直接动手,朝掌门师叔袭来,掌门师叔被迫应战,苦战百回合后被击伤败退。元清师伯本为救掌门师叔挺身而出,却被锦衣卫中另一人拦下,直接开战第二把。锦衣卫强开赌局,我们被动应战,师傅见此情景料定对方有备而来,恐怕元清师伯到底还是斗不过,便要玄空过来,寻您救场。”玄空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将情况说清。 “出殿前元清师伯与锦衣卫正要动手,这位道友是在玄空出殿后碰上的,便帮着玄空来寻您了。”玄空说到此处看向姜逸尘,而三人已是来到正殿太和殿门前。 “此事稍后再说。”虚尘真人说完此话后便将二人撇在门外,独自朝里走去,只见前方地面上的灰尘竟往两边退散而去。 姜逸尘知事态焦急,一路未曾出言打扰,心中却暗呼糟糕,没想到锦衣卫来得这么快,若是再晚上半日,可要错过了。立于门外,朝殿内望去,只见一灰衣道士已是扑倒于地上,口吐鲜血,显得有些狼狈,想必那便是小道童口中的元清师伯了,五场已败两场,接下来便只许胜不许败了。 “师叔!” “太师叔。” “师伯。” “太师伯。” …… 虚尘真人步入殿中,气场迸发,自是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那边,锦衣卫数人虽依旧飞扬跋扈,但那扬起的眉间也稍有收敛,而身着道服的武当派人士则是长舒口气,喜上眉梢。 “区区五人便敢欺上武当,未免也太不把我武当放在眼里了吧!”虚尘真人出口,字字含上半分内劲,锦衣卫五人闻言都不自觉地想往后退去,其中一人已是退却两步。 先来了个下马威! “五人便够了,还不是把武当的掌门、长老给一一撂倒,我们已是胜了两场,再赢一场,你们可得守约把太极剑法交出了。你又是武当何人,报上名来!”当先一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的锦衣卫上前一步,阴阳怪气的腔调和他那样貌甚是不搭,这人当是这五人之首了。 “休得无礼!这是我等师伯,虚尘真人。”一身躯稍显臃肿的灰衣道士喝到。 “师伯,这……”臃肿道士冲虚尘真人行礼,正欲辩解他们为何不敌这些锦衣卫的事,却见虚尘真人虚抬右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进得殿内后,虚尘真人便已看到五个锦衣卫清一色的环刀佩剑,武当门人这边则是手持拂尘,而几个小道童方才匆忙将一堆剑给抱来。 “守约?既是如此,还有三场,尔等剩下的三人便一起上吧。”虚尘轻哼一声,左手向旁侧一招,右手则是示意前方的锦衣卫众人来战。 只见一样物事从旁侧武当门人的手中飞入了虚尘真人手中,并不是剑,依旧还是拂尘! “哼!看来这武当真是无人了啊,这群糟老头难堪大用,纵使你这臭老道能赢下这场,剩下的两把我们依旧胜券在握,你们可还能出两个能打点的道士来?”为首的锦衣卫显然已是识破了虚尘的伎俩。 “你!……”武当众人怒不可遏,当即纷纷欲出言还击,却被虚尘再次示意住口。 “给尔等个机会,五人一起上,若是贫道不敌,秘笈自当双手奉上,若是贫道侥幸胜了,尔等立马给我滚出武当。”虚尘依旧处之泰然。 “不自量力的臭老道,让老子先来会会你!”一豹头虎目的锦衣卫被虚尘激怒,闪身拔刀而出,这场刚好轮他,早已等得急不可耐了。 手起刀落,虎虎生威,颇有一击制胜的气势。 只见虚尘拂尘一抖,已是卸去这一刀的八分力气,再往右一分,这锦衣卫身形不由自主,连人带刀都往右边偏去。 一击扑空,甚至有些狼狈,锦衣卫恼羞成怒,运气十分气劲,一记拔刀斩,挥向虚尘。 刀气来势生猛,可依旧被虚尘的拂尘随意一拨,攻势消散于无形。 “上!”后方那锦衣卫之首见此情景,暗自揣测,眼前的老道不好对付,纵使他们以车轮战轮番上场怕也难败敌手,当即厉声发令,四人举剑拔刀杀来。 武当仅剩眼前的老道士撑着场面了,只要他们能拿下,那太极剑法自当唾手可得。 至于之前的规矩?赢了便是规矩,他们便是规矩! 三刀两剑同一时间挥刺而至,虚尘一甩拂尘,缠绕住其中距离较近的两刀一剑,止住来势。同时,脚步一挪,身躯一侧,避开另外的一刀一剑。 轻斥一声,哆! 五人刀剑离手,身躯也被往后弹回。 “分散开来!”为首的锦衣卫看出了此次攻势的破绽所在,当即下令四散而开,再攻。 五个锦衣卫从他们能单打独斗挑落武当掌门和长老便说明他们绝非武功泛泛之辈,初时被虚尘镇住了气场,而今他们已是渐渐缓了过来,且因五人一齐动手,只要配合得好,能拿下眼前的道士也非难事。 五人围绕着虚尘进行进攻,企图让他应接不暇,自露破绽。 初时,虚尘还能用拂尘应付自如,渐渐地便反守为攻,占得上风。 但随着打斗的深入,虚尘发现对方已慢慢地寻出了自己破绽所在,几次在自己向一人出招之时,若非眼尖,瞥见另几人袭来的暗招,当即运功抵挡,怕是当反遭其手,伤了要害。 疑惑之时,仔细一瞧,不免有些吃惊,眼前五人的步法站位,虽不够纯熟,却隐隐暗合五行阵法之势。 五行阵,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一人先卖破绽,引致对方进攻,自示弱点,其余四人立即绵绵而上,针对对手身上的弱点进袭,不到敌人或死或擒,永无休止。五人招数互为守御,步法互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犹似一人,浑然一体,变化无穷无尽。 五行阵是昆仑派的镇派阵法,昆仑派到底还是向朝廷低头了么? 脑海间的惊疑仅此一瞬,应敌之际,虚尘不会再去多想,回过神来寻破阵之法。 五行阵的优势在于诱敌出手,才能找出敌手的破绽,攻之疲敝。若敌动我不动,则此阵便威力大减,难有用武之地,敌方心急进攻,便自乱阵脚,阵法不攻自破。 念及于此,虚尘便以守为攻,以不变应万变。 锦衣卫五人与虚尘缠斗已有上百回合,刚见得已将之引入五行阵法之中,将得其效,怎见得这老道士似是识破了他们的计谋,再次按兵不动,拂尘安然躺在手中,看着甚是让人恼火。 就这般,又斗了近百回合,锦衣卫五人攻势虽盛,可在太极以柔克刚之道面前,当真是只开花不结果,每次都觉着已要得手,却又差之毫厘。 如此高强度的攻势再强的高手也恐难以为继,但五人却配合精妙,暗自轮流喘气回息,可虚尘并非等闲之辈,在他们攻势减缓的刹那,早已瞧见破绽所在,直取五人中暴露而出的弱点,拂尘迅速缴去对方刀剑,再一股劲气将之送出缠斗圈。 如此这般,五人慢慢减员,直至最后,那为首的锦衣卫被一掌轰飞,宣告了锦衣卫一方的全面落败。 以一敌五!可不愧谓之真人!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虚尘真人 “五位可否滚出我武当山了?”虚尘真人冲着锦衣卫五人缓缓道来。 “对!给我滚出武当!” “滚出武当!” “滚!” “瞧见我武当的厉害了吧!” …… 自是一帮小道童随着嚷嚷。 “走!”为首的锦衣卫狼狈起身,招呼着其他四人悻悻而去。 “下次,来得可不只我们,老道,凭你一人终究护不住你们武当!” 走时,自然还是很应江湖规矩的落下一句狠话。 可别说,这狠话还真是蛮有效,当即,殿内众武当道士已是面色铁青。 “师叔。” “师伯,这……” 已将锦衣卫赶走,虚尘真人本欲径自离去,却被后面众位师侄唤住。 他们本还想辩解这次的赌斗局是锦衣卫强行开启的,此番乃是攻己不备,先发制人,当时匆忙,只得用拂尘应敌,而非太极剑法,否则不会这般难堪。可念及适才虚尘真人便也是用一把拂尘便以一败五,到底还是说明他们学艺不精,无法再寻借口,再想到锦衣卫离去时落下的狠话,犹自惊惶,不知如何应对,一切一切,话至嘴边却不知从何提起,各自在一旁干瞪眼,等着他人先开口。 “好自为之,莫要堕了武当数百年来的威名。”虚尘真人说完此话,心中也不由得一痛,拂袖而去,留下身后武当众人一脸焦急与愁苦,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哀声叹气。 行至殿门前,却见刚才与他同来的年轻人,立于一旁拱手作揖。 “小道友,随我一同来吧。” 一路无言,再次来到三清殿,而此时的姜逸尘是带着景仰的心情看待虚尘真人,然,一路暗自观察,却发现虚尘真人不似初见时的气定神闲,反倒气息有些紊乱。 “小道友看出来了?”虚尘真人打破了沉默,率先出言。 “请恕小可无礼。”姜逸尘赶忙抱拳。 “呵呵,无妨,终究还是老了啊,抵不住这三拳五腿的。”虚尘真人摇头笑道,还是轻咳出声,体内气息自是被打散了,也受了些许内伤。 “毕竟那些锦衣卫来势汹汹,也非易与之辈,前辈能以一人之力退敌,已是难得,受些小伤自是难免。”姜逸尘实话实说。 “贫道自是尽了全力,也幸得他们只来了五人呐。不说这些,我看小道友似是有事要找贫道,小道友于我派有恩,贫道若有何能帮上忙的,任由差遣。”虚尘真人很是客气。 “不敢当,小可只是带玄空小师傅来寻您罢了,亦为个人私心,算不得恩情。这有一封书信,是老伯要小可交予前辈的。”姜逸尘递上怀中的书信。 “欧,原来是老伯,这老家伙可是好久未见了啊。不知他可安好?”说着,虚尘真人已接过书信,却是抬眼望向天边。 “好,也不好。”姜逸尘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踌躇片刻,给出了个相互矛盾的答案。 “一把老骨头了,看来身子骨却还不错,只是终究为江湖之事所累啊。这家伙,就是放不下呀。”虚尘真人品出了姜逸尘话中意味,苦笑着说,而后抽出了书信开始细读。 “之前还道小道友年纪轻轻,为何带着玄空而来时,便显气力有缺,原来如此。贫道有一言想问,小道友此番可是专为内功之事而来?”虚尘真人问。 “是,也不是。”姜逸尘回。 “何言是,何言不是?”虚尘真人问。 “此番来武当,是老伯的安排,道义盟十余日前已获悉朝廷将差遣锦衣卫来与武当为难,便让小可前来查探锦衣卫此行的目的,和武当的态度。其次,便是小可的事情,小可确实苦于无内功可修炼,老伯已无计可施,便让小可来见真人,碰碰运气。”姜逸尘回到。 “小道友可真是实诚之人啊,倒是贫道看不破,罢了罢了,江湖之事本就与贫道无关了……”虚尘真人这番话弄得姜逸尘云里雾里,不知该何作答。 “不知小道友可探得相应信息了?”虚尘真人思忖着还是出口问到。 “锦衣卫此行目的昭昭,武当的态度也很明了,只是……”姜逸尘说着,但见虚尘真人抬手示意他不再往下说,便住口不语了。 “如此和老伯禀报便是。你且随我来。”虚尘真人走向了焚香炉。 见虚尘真人似是不愿老伯插手武当之事,姜逸尘虽然不解,却也不再多言,跟上前去。 “盘膝、合眼、打坐。”虚尘真人指着焚香炉前的地面说到。 姜逸尘猜得虚尘真人当是要帮助自己,便一一照做。 “气守丹田,一会有任何不适,定当忍耐,不可乱动。” “是。” 一盏茶的功夫,对姜逸尘而言,第一次过得如此漫长。 先是觉着天灵盖处似有千虫百蚁啃食,而后是觉着百会、风府、神庭、兑端、灵台等穴位如遭针扎锤击,最后是天突、膻中、神阙等穴位如有锥刺,姜逸尘疼得几欲昏阙过去。 苦尽甘来,熬过不适之后,姜逸尘身体内外的真气激荡,只觉全身脉络比之前扩通些许,当下明白虚尘真人是为自己疏通扩实了任督二脉。 “咳咳,咳咳……” 听得咳嗽声起,姜逸尘睁开了眼,但觉周身气劲澎湃,五感更加敏锐。 “前辈。”姜逸尘赶忙起身扶住咳嗽不止的虚尘真人,心中甚是不安,充满感激却不知该当如何感谢。 “前辈您才刚与锦衣卫过招数百回合,又为何着急如此帮我,此番恩情,小可,无以为报……” 虚尘真人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待得气息平缓了,才从姜逸尘的搀扶中脱出。 “一些小伤,无伤大雅,到底还是年纪大了,呵呵……小道友是个好孩子,不论是从老伯的情面上而言,或从小道友与我武当之缘,贫道都该当出手为尔解之困。但贫道这仅有一《碧水功》适合习剑者修习,确无合适当前小道友状况的心法,贫道甚是愧疚,便帮小道友疏通扩实任督二脉,以作补偿。小道友丹田之中虽无法沉气,也可凝气于经脉之中,贫道此番作为,可稍稍增强你的内劲储备。实为小事,无需介怀。”虚尘真人说到。 听言姜逸尘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很快便释然了,以菊园之能都难觅破解之法,岂有这么好的运气,一来武当,这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于己无缘便莫强求。 姜逸尘对经脉之理也甚是了解,自然知道疏通扩实任督二脉绝非小事,不知何以报答,当即走至虚尘真人前方,下跪叩首。 “真人在上,请受小可一拜。” 如此真挚的少年,在这江湖中可不多见了,虚尘真人见姜逸尘用情至深,便未在推却,受了这一拜。 “小道友随我来。”虚尘真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招呼着姜逸尘随他绕过三清殿,往后山方向走去。 姜逸尘随在虚尘真人身后,再次辗转于武当的山道间。 同虚尘真人漫步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来得后山一石壁处。 石壁细看之下无甚特别,但既然虚尘真人带姜逸尘来到此处,必有其用意了。 只见虚尘真人摸索了一会儿石壁,石壁中央便起了变化,缓缓浮现出可通得一人行径而入的浑圆洞口,往里望去,自是一片漆黑,无所可见。 早已见怪不怪的姜逸尘并未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这点倒是让虚尘真人有些讶然。 “看来小道友的际遇非凡呐。”虚尘真人有点打趣的意味。 “小可是有些机缘。”被虚尘真人这么一打趣,姜逸尘才发觉自己表现得太过淡定了,当即摸了下后脑勺,低头说到。 “呵,这是我武当派的一处秘洞,本为武当弟子修习轻功身法所用,但已被弃置多年,另作他用。贫道一徒孙亦在其中,虽比贫道年轻许多,但论见识之广博,贫道恐都难及,他或有办法能解小友之忧。若能寻得他,也代贫道看望看望他。”虚尘真人说到。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武当秘洞 听闻虚尘真人所言,姜逸尘不由回想起方才殿上众人对虚尘真人的称呼,当时未能引起注意,现在发现其中蹊跷,殿上众多武当弟子,竟无一人为虚尘的徒子、徒孙。自己的徒孙被关在武当秘洞之中,要他前去看望,姜逸尘理出了此中关系,但见虚尘真人并无细说之意,猜得这恐为武当的派中秘辛,自己作为外人不好多言,道了声多谢,便跃身入洞。 并未携带火折子,且此处又为修习轻功身法之地,想必是机关密布,姜逸尘初时还能借着洞口照来的微光徐徐前行,而后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通过踢石子,扔石子等小伎俩判断前方通道距离远近,同时确认前方安全无误后,方才往前挪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总算来到了一光线通透之处,此处的空间很大,是个四面砖石,三丈见方的通道,看来由这开始才是训练轻功之地。 让人疑惑不解的是,通道四面都被砖石围墙封堵得密不透风,可却不觉呼吸有碍,通道之中并无明火,但却通透明亮。再见这四四方方的构造,不由得让姜逸尘心中生出三个字,天机派,想必这武当秘洞又是那天机派的一大手笔罢,这天机派可真是神通广大,机巧和玄学上的造诣自不必多说,和各大势力的关系看来也是尤为融洽,可为何却从江湖中消失不见呢? 往通道深处步入,可见得两边石壁上皆均匀分布着箭孔大小的孔洞,不过姜逸尘用石子一试探,并无任何动静,这秘洞果真是被荒废多年了,都没再往里部填充箭矢了。 至于石子哪来的?自不是在通道中捡得的,而是姜逸尘留了心眼,在刚才一片漆黑的小洞中,能捡到便多捡了些,置于怀中。虽说虚尘真人对自己并无恶意,不会害自己性命,但此处毕竟为武当弟子修习轻功身法的秘洞,自己是初来乍到,完全不熟悉,万一这机巧暗器给弄伤弄残,那可是得不偿失。 再往前去,忽听得前方有器械嘈杂之声,到得跟前发现通道的路径到此处便断了,前方是个三丈深坑,密密麻麻的地刺在坑中上下起伏,这便是嘈杂之声的来源了。 仔细一打量,才发觉这边是个更大的通道,有六丈见方,通道地面布满了犹未停歇的,足有一人宽大的玄铁大地刺,自是无法行走了,通道长度足有一里地的距离,再过去便又是三丈见方的通道口了,若非从地刺上方飞过去,否则怕是难以到达对岸了。 怎么飞呢?往两侧石墙上看去,可见到断断续续的房檐状物嵌入墙中,看来这关卡考验的是飞檐走壁的轻功绝学。 摸清门路,姜逸尘便纵身施展出飞檐走壁之术,大跨步的轻点墙壁、房檐飞速向前,算是轻而易举地便落在对岸三丈见方的通道。 继续往前,一路上的情景都与这些差不多,那些需要填充物事的孔洞自是没有半分效用,而地刺,墙刺之类的可自行运作的,对于而今的姜逸尘来说,已可应付自如,构不成障碍。 终于,行至尽头,只见是一九丈见方,深不见底的纵向深坑。 姜逸尘可不认为就这么纵身跳下就可通往什么世外桃源了。 这个封闭空间内,除去黯然无光的深坑外,便是悬浮在空中的,五枚足以站上十余人的巨型棋子,看来突破点便是那些棋子了。 这些棋子悬浮于空中,不时在移动换位。可以观察到的是,这些棋子不管怎么移动,都是悬浮在同一高度的,也就是处于同一水平面上,且不论如何移动,两两之间相隔的距离均有三丈以上,不是轻易一个跳跃可以到达的距离,稍一个不慎,定当跌落这“万丈深渊”中。 如此看来,也唯有武当的轻功绝学,梯云纵,能做到这点了。 梯云纵,纵跃至空中后,借着身体惯性滞于空中,再用两腿发力,借空气之面在空中完成二次纵跃。 想来不差,姜逸尘虽不是武当门人,可这门技艺自西山岛或是韩无月所教授的都有,他自然也是运用自如了。 当即,瞅准了时机先纵跃到了一个棋子之上。 这时,姜逸尘才发现棋子上刻有字迹,一个“火”字。 落地后,脚边传来了不断的灼烧感,这棋子的温度之高出乎姜逸尘的意料,只这么一会儿功夫,鞋底已是生出了火星,若是驻足多时,怕是要烧起来了。 姜逸尘只得脚尖点地,双脚不断交错的同时举目四下张望,其他四枚棋子上果然分别刻着“金”“木”“水”“土”四字,而金字棋上的刻字却在隐隐发光。 难不成是这样? 姜逸尘见着金字棋和火字棋靠得较近的一刻,点地助跑纵跃,再次施展出梯云纵,轻松落在金字棋上,不过很快便再小跳离地,不同于火字棋,这金字棋面上是上下伸缩的地刺,当然,比起通道处大地刺,此处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仅有指头大小,但以这锐利程度而言,也足矣戳穿脚底板了。 苦于没有佩剑上山,姜逸尘没有办法借用剑来稳住身形,只得倒转身躯,利用双指支撑,立于地刺的间隙中。 金字棋上“金”字的光芒自姜逸尘触地瞬间便黯淡无光,而那边,木字棋的“木”字随即泛起亮光。 果然如此! 姜逸尘指间一使劲,空中回旋转体,踩着棋面没有地刺的边缘处,借力弹向前方,再接了个梯云纵,飞向木字棋。 木字棋上生出的是荆棘绞藤,水字棋上的小障碍是棋面为难以站稳的滑面,土字棋上的则是会陷入棋面的泥潭,这些小打小闹,对于姜逸尘而言都是小菜一碟,借用梯云纵和各种轻功小技巧,如法炮制,一一踩过五行棋子,到得最终的土字棋上时,轰隆,一声响起,原本结结实实的墙壁上开启了一道暗门。 看来那边便是出口了。 飞身进入暗门,走入后又是一处三丈见方的通道,武当秘洞中一路过来若不是所见情景在不断变化,姜逸尘有理由怀疑自己迷失在这无尽的通道之中了。 行至通道尽头,前方是一堵石墙,抬头看去,竟在三丈高的地方才可见到又一门洞,真是够折腾人的。 也不知前方还有多少折磨人的布置,武当弟子这一遭走下来,个个该当都是轻功高手了吧。 姜逸尘心中不住吐槽,却也没放慢脚步,再次施展飞檐走壁步法,上得墙去,一个纵跃进入门洞中去。 映入眼帘的,果真又是一九丈见方的,的封闭空间? 咦!竟有人在! 一身着白衣,披着粉色披肩,身形矫健,柳眉凤目朱唇,相貌好不妖冶的男子正在轻手扶剑,见着通道口竟有动静也朝此处斜睨。 那不正是虚尘真人的徒孙? 二人相互打量片刻,姜逸尘上前几步,拱手致意,“不知道兄可是……” “使什么趁手?”妖冶男子打断了姜逸尘。 “嗯?”姜逸尘一脸茫然,而后瞧见妖冶男子走向身后一排陈列着的兵器。 这是一来就得比试? “剑。”姜逸尘愣了一会儿。 “接着。”语毕,一柄剑已朝姜逸尘飞来。 “点到为止,来吧。”妖冶男子宣布着规则,说罢却立身未动。 对方未先动手,姜逸尘自也不好意思动手,静候不攻。 “既然如此,那我先来,小心了!”妖冶男子看出了姜逸尘的谦让,便先动手了。 妖冶男子仅是上前几步,便立身不动,未见其使出剑气之类的招式,却是右手横剑,左手双指贴于剑身,口中念念有词,看样子竟似做法!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妖冶玄箫 “伤门!”妖冶男子吐字出声,似乎是在告知姜逸尘,他已然出招了。 正当姜逸尘觉着奇怪之时,脚边地面上竟生出一暗红色的气凝剑体,以剑体为中心,形成一肉眼可见泛着血光的圆形阵法。 姜逸尘只觉小腿部一阵痉挛,仿佛整只脚被荆棘缠绕,吸干了气力,束缚于地面上,无法动弹半分。 一记流星式脱出那“伤门”的阵法范围,终是找回了对自己双脚的控制权,但仍感觉有些无力、酥麻,若是在那阵中多待一时,怕是双脚都找不着知觉了。 “死门!”那边妖冶男子又出口。 这回姜逸尘时刻注视着脚边,以防不测。 眼见着一闪着白光剑体从地面浮现,正欲躲避,却见那剑体炸灭开来,随即头晕目眩,几欲瘫倒于地。 “再来,惊门!” 未等姜逸尘从晕眩中缓过劲儿来,只见着眼前是各种阴鬼哀嚎,厉啸绕耳,洞穿心扉。 “可还受得住?”妖冶男子见姜逸尘已无战力,便出言问到。 亏得这声问候,总算把姜逸尘从惊惧之中给拉了回来。 自己对对方却完全不了解,若是一直守而不攻,恐怕会被对方这神鬼莫测的阵法完全玩弄于鼓掌之间。 念毕,姜逸尘总算动了,一记天仁剑,跳脱开惊门的阵法范围圈同时,甩将出一道剑气。 妖冶男子见此也是猝不及防,赶忙闪身躲开。 守中带攻?看来这小子总算要进攻了。 流星式飞冲而至。 妖冶男子举剑挡开飞窜而来的姜逸尘,随即于脚边立下“伤门”“生门”“景门”“死门”。 姜逸尘不明就里,只念着还是莫要进入妖冶男子的各种阵法中为好,只能再拉开距离,舍近求远,用剑气来克敌制胜了。 打斗中,姜逸尘发现对方布置这些阵法还是需要片刻时间的,而且施放距离有限,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 如此一来,只要能做到在对方施放阵法的间隙,施放阵法的距离之外,还有避开对方的所施放阵法范围来进攻的话,三者达到其一,那主动权就将落入自己手中了。 主意既定,便付诸行动,剑气与阵法的交锋在十多个回合后,姜逸尘总算是觅得良机,在用天幻剑逼得妖冶男子疲于防御之际,一记百步飞剑飞窜而出。 哐当一声,妖冶男子手中的剑被击飞,紧接一个后空翻避开还未停住势头的飞剑。 “好快的剑!”妖冶男子夸赞到。 “承让。”姜逸尘走上前来。 二人手中均已无剑,比斗当也到此为止。 “痛快,痛快!哈哈!好几年了,都不知与人比斗是何感觉了。”妖冶男子突然仰天长啸,声音于这石壁空间中回响荡漾。 独自一人被困于这一应物事皆为石壁的空间之中不知已是几年,见得有人到来,便这般欣喜若狂,呜呼悲哉,姜逸尘不由对此人生出怜悯之情。 “这位道兄,可是虚尘真人的徒孙?”待得妖冶男子平静下来后,姜逸尘方才近前问到。 哪知妖冶男子仍是自说自话。 “哈!小兄弟啊,真是得感谢你,不然除了吃喝睡,我都感觉不到作为一个人存在的意义了。”妖冶男子走至姜逸尘身旁,拍了拍他肩膀。 “不错,在下正是虚尘真人座下唯一弟子元真上人的关门子弟,玄字辈,玄箫。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是太师傅他老人家要你来秘洞之中寻我的?能到得了此处,小兄弟的轻功可也是卓绝不凡呐。话说,武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玄箫一句话下来内容有些跳跃,而情绪波动之大把姜逸尘弄得一惊一乍。 “不敢当,在下菊园老伯遣来的姜逸尘,承虚尘真人之托来拜会玄箫兄。这武当秘洞的各种机巧确实精妙,但是有些已年久失修,因而一路也无甚难度。而今日,武当派中确实发生了些事,但虚尘真人已处理妥善,暂时已无碍。”姜逸尘正了正神色说到。 “菊园,老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不过我太师傅确实和老伯私交甚笃,老伯命你前来,也属情理之中。” “门中究竟发生何事?怎会是我太师傅在处理,他老人家不是被赶到老远的偏殿去了,元慎那老头子呢?他不是掌门吗?”说着说着,玄箫竟移身至姜逸尘跟前,揪起其胸前衣襟,将其一把提起。 “玄箫兄!”姜逸尘能体会到空气中星星点点的火气,也没反抗,只是随时警惕,以防对方情绪失控伤到自己。 “抱歉!小兄弟。”玄箫镇定下来,放开了手,背过身往前走去。 “小兄弟可否讲讲,今日武当派上发生了何事?”玄箫声音变得低沉,可在这静谧的空间中依旧清晰明了。 姜逸尘便将今日武当上的所见所闻一一向玄箫叙述清楚,玄箫在听述过程中几次握紧拳头,青筋暴起,但还是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怒火,耐心听姜逸尘讲下去。 姜逸尘一面叙述着太和殿上之事,一面观察着玄箫的动静,一方面怕他控制不住自己,万一再向自己动手,总得有所防范,一方面,见着他那一副妖冶众生的模样,却是如此暴脾气和难以自制,反差巨大,恐怕是让这终日不见天日的秘洞给闷出来的吧? “哼!元慎、元清、元魁,这帮畏畏缩缩的老匹夫,可真是群饭桶!”听完姜逸尘所言,玄箫终是一拳砸向地面,纵使是砖石地面也被砸出了个一尺方的大窟窿。 “锦衣卫环刀佩剑的欺上门来,我武当山门前的卸剑石还真成了个摆设!” “竟直接在太和殿上动武,这几十年,哪怕是千百年来,有何人敢在武当大殿之上撒野!也就这帮老匹夫如此让人欺凌了。在大殿上交上了手了便算了,一个个还都败下阵来,我太极之道本就不重于器物,就算是用拂尘,亦可和他们一争高下,这群老头子竟都如此不堪,不但丢了气节,还丢了武艺!” “亏得他们还敢去请太师傅出手,太师傅早已不理红尘俗世多年,竟也被牵连于此,还因而受了伤!” 玄箫来回踱步不止,时而抱着头,时而振臂仰头怒吼。 “姜小兄弟,不知可否为我讲讲而今江湖大势?”玄箫突然止步,窜到姜逸尘跟前问到。 “呃,这……”姜逸尘既被玄箫的举动吓到,也被他的问话内容卡住了话头。 “怎么?不方便说?”玄箫凑近了问。 “不,并非如此,实在是,因为在下也是初入江湖,这几月来虽都在菊园度过,可都是在接受训练,对江湖大势了解甚少,倒有些许耳闻目睹,但怕说得不够清楚明白,到时却让玄箫兄误解了。”姜逸尘一脸尴尬的模样。 玄箫瞪大了眼睛盯着姜逸尘看了片刻,便知眼前的年轻人所言非虚,还真是个江湖嫩雏啊。 “好吧,无妨,既不晓得那便罢了。对了,小兄弟来此寻我,除了我太师傅所托,可还有何事?”玄箫一脸哭丧的走开,似是想起了什么,偏过头来问到。 姜逸尘心中则是泪流满面,这老大哥可算是扯完了自己的事,想起来了他的拜访啊。 心中这么想,可姜逸尘面上却一脸严肃地阐述着自己的诉求。 “原来如此,姜小兄弟,你虽非我武当门下子弟,但也算有恩于我武当,若要我私授于你一门内功心法,我必不推辞。我武当的太和功、九转混元功、浩然正气功修习的首要基础便是需要气驻丹田,可依你的情况而言,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我进武当前曾修习过一门碧水功,想必太师傅他老人家也和你提起过,此功法对习剑之人的气劲增益非凡,但修习前亦需气满丹田才能冲破桎梏。”玄箫来回踱步,频频摇头,“因此,恐怕让你失望了。” 姜逸尘听言,唇齿轻动却已做不出任何回答了,本是满怀希望,而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小兄弟,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啊。”玄箫并非没注意到姜逸尘的变化,却是选择性的忽略了,另起一话题。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往昔少年 玄箫试图转移姜逸尘的注意力,事实上,武当还真有一门无上绝学可解姜逸尘现今的困境,便是号称道家功法之精华的纯阳无极功。 纯阳无极功,至刚至阳,内外双修,动静结合,若修炼有道,于时便可做到刀枪难入,百病难侵,且内功纯厚,气劲凌厉无匹。此门功法最为玄妙之处在于,可通过外功的修炼去弥补内里的缺失,待外功修炼有成,即可进行内功的修炼,如此内外相辅相成,即使似姜逸尘这般丹田无法沉气,却也可用外功倒逼而行,强自将内功基础打起,而后内外互补,自可水到渠成。 如此精妙的内功绝学自当也有其苛刻的修习条件,此功法仅适合男子修炼,女子修炼反将阴阳失衡,极其危险,而唯有清心寡欲的男子才可将此法修习有成,若留恋红尘俗世,执着于爱恨情仇,则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彼时练功之人若是筋脉寸断也仅是伤其一人,若是神功巧成,恐心性大乱,为祸一方。 姜逸尘在古稀之年的虚尘真人和年岁不大却历经沧桑的玄箫面前,透明得如同白纸,少年心性单纯,待人真挚,用情至深,今后极易为情所扰,因而,从他们的角度上而言,姜逸尘的情况可以不帮,却不可去赌这个少年的未来。虚尘真人可以驳了老伯的面子做此抉择,玄箫更与姜逸尘仅此一面之缘,既然太师傅都闭口不谈,那自己当然尊重太师傅的决定了。 姜逸尘一时陷入失落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玄箫便杵在他的身前,眼角挤出泪花,把那妖冶众生的面庞置于姜逸尘眼前。 玄箫这番举动,就算姜逸尘不想去在意都不行,一声“小兄弟,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啊”,立马将他的视线给揪回到妖冶男子身上。 究竟是被关在此处多少年了,竟如此这般渴望与人说话,也是尤为可怜,姜逸尘当下将失落的心思都转移到对玄箫的兴趣上来,强颜欢笑。 “洗耳恭听!”姜逸尘说到。 玄箫见此,长舒口气,伸了伸懒腰,邀姜逸尘到边上一旁坐下,不知从哪处取出水来,盛了一碗递与姜逸尘,自己则是陷入回忆,开始了述说。 “我本名陶一然,自小便沦为孤儿被风烟楼中人收养,当然也只是管口饭吃。待得能跑能跳的年纪,已被那些臭女人作狗养、当驴使,更在那般孩童年纪,便因相貌妖冶显得特别,惹得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欲火中烧,夺去我的处子之身!更为凄然的是,她们还让那些胡渣老汉拿我作乐!因难以忍受那般折磨,在稍长些时候,终是找着机会逃出了那个肮脏之地。” “可出来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不比风烟楼之中好得多少,至少,在风烟楼之中,我从不会担忧饿肚子的问题,就算那些女人不给你吃的,但风烟楼中人来人往,总有出手阔绰之人随性挥霍,因而总能随处觅得食物,也足矣填饱自己。而在外面,却经常枵肠辘辘、饥不可堪,于是我便开始偷,开始抢,被打多了揍多了,身子骨却反而更为硬朗起来,这或许就是天生贱命吧。” “我仇恨女人,更是痛恨这个世道,到得你这般年纪之时,便已在江湖闯荡出些许名声,当然是臭名昭著,什么淫邪之徒、无耻宵小、罪恶滔天,呵呵,当时还真是让江湖上人神共愤呢。直到遇上了我的师傅,彼时的武当掌门,元真上人。” “在遇到师傅之前,我的武功都是从别人那偷听偷学而来,杂糅一体,无所成章,但用于野斗,倒是无往不利,还从一处匪窝中摸出一本《碧水功》的内功心法,但苦于识字不多,便无法修习,仅晓得是一本好东西,便随身带着,睡时可作枕,寒时可阻风。” “那时为了一顿安饱,我正于一户人家偷鸡摸狗,却被师傅逮个正着,师傅武功高强,我很快便束手就擒,师傅对于我的事迹有所耳闻,却并未为难于我,反倒带我到市镇的酒楼中大快朵颐,那是自我逃出风烟楼之后,吃得最饱也是最安心的一顿。” “师傅见我本性纯良,不愿见我再去为非作歹,便想将我束于身旁。那时的师傅,仅是而立之年,虽说年纪上已可为我父辈,可我自小便为孤儿,正当年少轻狂时,怎能服他管教。初时,出于对师傅的反叛,对世俗的厌恶,我也反抗过,试图偷跑出师傅的五指山,但那终究是座五指山,几次都是徒劳无功,终被师傅逮回。一次争斗中,师傅瞧见我怀中落出的内功心法,却不似他人那般见利起意,反而开始耐心的教我识字,教我些基础的武学常识,引导我循序渐进,直至我自修碧水功有成,师傅也未瞧过那本心法一眼。” “我知道那本心法在师傅眼中应是不足轻重,乃至毫无价值,但我从未见过如此待人真挚,不求索取,仅想用其所作所为来教化的你,让你脱胎化骨之人。父亲二字与我而言很是陌生,但师傅给我的感觉也许就是常人口中所说的那慈父般的关爱吧。” “于是乎,我便彻底被师傅的真诚所感化,征服,我求着他收我为徒,师傅也答应了。本以为这是件极为值得庆贺之事,却哪知我对师傅和其他师兄而言,完全就是个祸害和累赘。” “当时武当来信,急催师傅回山,师傅自然也把我带回了武当,武当当时乃是江湖中的泰山北斗,自是人多势众,对于道义二字更是极为看重,而我的出现,对武当而言简直是个污点,众位师叔师伯等老辈见我师傅竟作如此昏庸的决定,均怒骂师傅有眼无珠,抹黑了武当的颜面。可师傅毅然护在我身前,他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便让他们鸦雀无声。” “他这般做才是弘扬道义,少了一个为祸江湖的陶一然,却多了个武当奇侠玄箫!” “也是这句话让我暗暗发誓,不论他人待我如何,我玄箫对师傅,对武当,至死不渝!” 听至此处,姜逸尘不禁有些动容,他看到了玄箫眼中颤动着的坚定,他能感受到玄箫对于元真上人,对于武当那种可以抛头颅洒热血的一腔热血。这是种信仰,可以为之牺牲一切,奋不顾身的信仰,有此信仰,则不负此生。 “师傅认为我天资绝佳,且在江湖混迹多年的习惯也让我不会在思想上有所拘泥,可以触类旁通,开创出自己的武学之道。可当时也仅有师傅对我如此刮目相看,其他太师叔师伯、师叔师伯、师兄弟等,均对我冷嘲热讽、唇齿相讥,而碍于师傅情面,我自是漠然应对,以致于其中年轻者甚至骂我为孬种懦夫!那时我才体会得何为千夫所指,何为万人唾弃!整个武当山上,近千人之数,仅师傅和师傅坐下的另两位师兄,因为师傅的关系也待我甚好,会在旁人面前维护于我,其他人都认为我是害群之马,各种使绊出阴招,同门之情丝毫不顾,当时我便想,名门正派,不过尔尔。” “也就这么着,我在一片非议中度过两年时光,而我也不负师傅所望,在门派年轻一辈的比试中,独傲一方,让他们刮目相看,用实力说话,那些宵小之辈自也不敢再在我面前放肆了。” “后来,赶巧碰上北地瓦剌与东海倭寇犯边之乱,朝廷难抗外侮,武当作为江湖正派之首自然不可坐视不管,率领各大名门正派,随同那时已是颇有江湖威望的道义盟、九州结义、四海会盟等江湖势力共御强敌。” “虽说武当山上两年来的经历让我对武当派不甚推崇,但当时江湖之势可谓北少林,南武当,嵩山少林在北地一夫当关,而我武当则在师傅的率领下也是身先士卒,由百名武当子弟组成的剑阵,力挫东海倭寇千人精兵!再加上当时国破山河碎的信念,中州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流年三载,终让那些犯边贼寇俯首称臣。”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奇门双刺 中州抗战功成,本应是振奋人心之事,可是话自此处,姜逸尘却见玄箫垂下了头,紧揪着衣裳。 沉默片刻,又听玄箫接着到。 “中州时历二三四四年,黎民百姓重获和平,可我的师傅,我的两个师兄,却在这之前一年便已逝去,而罪魁祸首便是我!是我的冒失害了他三人性命!”玄箫那拽紧的拳头已开始颤抖。 “在一次峡谷遭遇战中,我们本是大胜,打得那些鬼子丢盔弃甲,仓皇逃窜,那时我见那倭寇主将已快逃离战场,便策马追击。二位师兄曾劝我穷寇莫追,担忧深追会有埋伏,可我却目空一切,紧追不舍,师傅和二位师兄自然不可能弃我不顾,便带了些武当弟子尾随而来。果真,在追出两三里地后,中了伏击!十面埋伏之下,我们也只能做困兽之斗,和众多鬼子鱼死网破了。” “在两个师兄的协助之下,我率先拿下敌寇将领首级,本以为擒贼先擒王,敌寇将领一死,那些鬼子自当溃不成军,怎知他们的反扑更为猛烈。两师兄先前已为我挡去了多记飞镖,而后又用身躯替我挨刀,因为伏击之人太多,他俩落入十数人的包围圈中,终因有伤在身,且气力难支,死于乱刀之下。其他武当弟子在此情景下更是难以支撑,很快便一一倒下。师傅,则是拼着性命,独独为我杀出条血路,待得来了援兵,才得已获救。但是,师傅因为负伤过重,失血过多,在我们获救后便昏倒过去,再未醒来……” 二人间距离不远,姜逸尘透过眼前人那垂下的黑发间隙,依稀见得几颗晶莹剔透的珍珠,从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落。 “天下恢复了太平,而我也回到了武当。初时那帮师叔师伯机关算尽、跃跃欲试地争夺那掌门之位,无暇顾及我的存在,后来那野心勃勃的伪君子,也就是现今的武当掌门,元慎,得偿所愿。元慎先前便于师傅有间隙,且他数位得意弟子,在数年前年轻一辈的比斗中被我一一挑落,师傅在时,元慎自是有所顾忌,师傅既已不在,他便可伺机报复,旧事重提,再次让武当所有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当时,也因我对师傅师兄之死有愧于心,成日自甘堕落,便被抓了现行。” “他们说我是丧门星,我是害群之马,我在武当一日,武当便会遭天下英豪耻笑一日,终有一天武当会为我所败坏名声,堕了名头。你可知道,那时我在他们心目中可是多么个十恶不赦,随时能毁灭一个名门正派的危险分子!呵呵,呵呵……真是可笑至极。” 说到此处,玄箫再次仰头狂笑,笑得那么狂傲,笑得那般凄凉,久不停歇。 伴随着玄箫的笑声,姜逸尘不由感慨造化之弄人,一个人的命运竟可悲惨如斯,相较而言,除了无法修习内功之外,自己比之玄箫,好过太多太多,又有何可怨天尤人的?若自中州时历二三四四年算来,迄今已过去十三年,正合自己在西山岛上所待的时间,十三年光阴,难道玄箫已被关于此处竟有如此之久?可他的衣裳确是整洁如新,也非满脸胡须遮面,妖冶依旧。而以他的年岁现已过而立,趋近不惑之年,为何显得这般年轻? “莫非就因这般,你便被你的那些师伯给关入此处?”待得玄箫笑声渐歇,姜逸尘忍不住出言问到。 “呵,你也忒小看他们了,他们要把我关进此处,便是想让我从江湖之中除名,几年抗战时光也让我有了些虚名,想要将我除名也得做到让江湖中人心服口服,生不出半点非议来才可。”玄箫露出一丝狞笑。 姜逸尘极为淡定地注视着玄箫,静待他的解释。 “名门正派之中最为忌讳的莫过于勾结邪魔外道和修习他派武功,前者为背弃正道,后者则被视为弃派叛徒,而他们也正是抓住了这两点,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一段回忆说起。” “我不拘泥于各种招式路数中,会效法他人武功招式来创造自己的功法,而师傅也正应这点才夸我为武学奇才。为了走出师傅离去的阴霾,我开始终日沉醉于武学研究中,随而也回想起昔年之事。” “其实那年师傅被急召回门派,便是因为听闻北地瓦剌和东海倭寇有犯边的迹象,方才赶回同门派中人商讨应对之计,门中大部分人均觉得此乃天下大事,而我武当应当以身作则,有所作为,便一一去与各大门派游说。当时有共抗外侮意向的并非仅我武当一家,少林,峨眉,昆仑,还有道义盟,九州结义,四海会盟这等已有些名气的新兴势力。” “有志之士终走到了一起,江湖中有头有脸的正义之士齐聚于江宁郡的桃仙树之前,立下誓言,为中州安定,暂抛间隙,同止干戈,共御外侮!” “那时我有幸随着师傅前往江宁,在那儿见到了不少英雄人物。在桃仙树前立誓之后,各门各派各自散去为御敌做准备,而师傅则受到九州结义和四海会盟两阵营盟主,萧羽桐大侠和闫卿大侠之邀,前往桃谷幽林中的一处隐秘山崖对弈,当时同去的也有菊园老伯。”说着,玄箫转过视线看向了姜逸尘,示意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见过老伯的。 姜逸尘听到此处也是惊讶万分,但并不是因为玄箫提到老伯,而是他所提到的那处桃谷幽林中的隐秘山崖,应是自己误打误撞所去到的那边吧。 “与其说是对弈,倒不如说是武学切磋,还有武学创造!当时可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萧羽桐大侠和闫卿大侠分别在那演示了三种武器绝学,意刻于棋子之中,萧羽桐大侠创下剑、斧、棍三种武学秘笈,闫卿大侠创下匕首、峨嵋刺、刀三种武学秘笈,这六门武艺并非多么高深莫测,反而浅显易学,且令人耳目一新,豁然开朗,会让人觉得原来这些武器也可那般使法。这几门武学秘笈被贡献出来,授予当时众多武林人士学习,在之后的犯边抗战中发挥极大的效用,可谓是天下武学呐。” “话说,方才你所使的辟水剑法可是当年修习之人教授于你的,还是是从那隐秘石崖处习得的?”玄箫突然有点儿好奇。 “机缘巧合,从隐秘石崖处习得。”姜逸尘回。 “那处桃谷幽林可蕴含乾坤八卦之机,若是无人带路,不懂其理,多半会被困死在其中,小兄弟你能安然闯出不说,还能去到隐秘石崖处获得武学秘笈,真乃吉人天相呐。”玄箫听得姜逸尘竟是去到那石崖学得剑法,感慨万分,眼前这小兄弟当真是福星高照,怕是涉足江湖来一路都有贵人相助,否则怎会如此单纯懵懂。 不待姜逸尘解释,玄箫笑着摇了摇头,回归正题继续说到。 “两位大侠所创的武学当中,最让人惊呼奇技的便是闫卿大侠所创的峨嵋刺武学了,不仅仅是那本灵风刺法,最主要的是他大胆地将奇门遁甲之术植入峨嵋刺之中,那可是完完全全颠覆了世人对于峨眉双刺的用法。” “原先的双刺因其轻巧,敏捷,主要均为女性使用,峨嵋派更将之发扬光大,云为霓裳动,刺作掌中舞,刺法追求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在优雅的招式中将敌人送入黄泉。而在融入奇门遁甲中的八门阵法后,对敌时运用各种瞬时布下的阵法来限制住对手行动,灵动环转,诡计陷阱,神鬼莫测,不仅使敌困扰,混乱,还让其步步皆是危机的噩梦景象。” “改良后的峨眉双刺,近可攻,远可守,对我的冲击可是不小,但当时并无甚时间去研究,也终于在师傅离去后,我找到了个转移注意力,不再浑浑噩噩的出路,自己琢磨这奇门遁甲之术,将之融于剑法之中……”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邪魔外道 言至于此,姜逸尘自然明白了方才玄箫与他过招时所用的奇妙剑法正是融入了这奇门遁甲之术。 “如你所见,我成功地研究出了融合着奇门遁甲的剑法,只是当时也仅小成,试出了八门阵法中的三门,运用得并不熟练,即使如此,也足矣被那眼红的元慎师徒所妒忌,借此大做文章……”玄箫看罢姜逸尘露出了然的神色,便止言不语,让其揣测而后之事。 “因此,玄箫兄便算是偷师闫卿大侠的武学。可当时抗击外侮时,名门正派中便没人学么?”姜逸尘说到。 “不错,名门正派自视甚高,自不会去触碰外派武学半分,即便是学,也是偷着学,偷着使,在众目睽睽之下,绝不露白,哼,一群伪君子罢了。”玄箫不屑地轻嗤出声。 “闫卿大侠的妻子是叛出峨眉派与其私奔的,他改良的峨嵋刺法公之于众后虽被江湖人所称道,但在名门正派这边却被嗤之以鼻,尤以峨眉为甚,若非当时闫卿大侠在江湖中的声望颇高,又恰逢共御外侮之际,此事便被草草盖过,否则闫卿怕也是要被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之士立为邪魔外道,共同讨伐。”玄箫接着解释到。 “那闫卿大侠,可是在抗战时也遭遇不测?”姜逸尘问。 “这点倒是不清楚,传言他与萧羽桐大侠二人一同率敢死义士深入敌后,与敌寇鱼死网破,为中州觅得喘息之机,而后的战局方才能逆转颓势,才有最后的胜利。但他二人却不知所踪,至少在我被关进秘洞前,都未曾听闻他二人被寻到的消息。”玄箫回。 “这样吗,这两位大侠的名字我也曾有耳闻,确也未曾听闻他们重现江湖,恐是为中州奉献了性命吧……”姜逸尘不由叹惋。 “如此而言,闫卿大侠已不在世,因而,玄箫的举动再遭元慎师徒的添油加醋,便顺理成章的成为那背弃正道的弃派叛徒,也必当成为名门正派的口诛笔伐的对象了。”姜逸尘很快便理通了其中的关键。 “不错,如此一来,他们便可名正言顺的将我抹除了。”玄箫再次露出狞笑。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太师傅回来了。太师傅更喜名山大川,不留恋红尘俗世,平生仅收我师傅一人为徒,便去四海九州,逍遥自在了,也是听闻师傅殒命,方才赶回武当,得知我的事迹,毅然决然要护我周全,怎奈元慎以武当掌门的名义联合峨眉等其余正派向太师傅施压。虽与太师傅是第一次见面,我却再次感受到了,同来自师傅般那种慈父的关爱,不愿过于为难太师傅,便接受了个折中的办法,受三次正派刑罚,关进武当秘洞,终生不得脱出。” “刑罚由武当、少林、峨眉三派施行,少林杖责五十,出家人,到底还是慈悲为怀的,这五十丈倒罚的不重。而因闫卿之事迁怒于我,嚷嚷除魔卫道得比武当还响亮的峨眉,却在施刑时也手软了,静一掌门软绵绵的一掌,故意打得我口吐鲜血,以示将我重伤。最为讽刺的便是,自己门派掌门,元慎的出手了,那可是新仇旧怨一起算,一出手便是直接废去我的内功!” “呵呵,哈哈!这么多年过来,终还是让我再次修成内功!元慎小儿!你能奈我何?能奈我何!能奈我何!!!啊!!!……” 终于,压抑了十数年的积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玄箫立身而起,长空怒啸。 姜逸尘与之离得过近,忽觉头晕目眩,竟有地动山摇之感! 空荡的武当秘洞,啸声回响,余音难绝,待得这片空间重归静谧之时,已是过去半晌。 “若不是答应了师傅,不论如何,绝不离弃武当,我玄箫怎会甘于在此沉沦。太师傅也为我付出许多,他担忧元慎会再下暗手,取我性命,在我被关入此处后,便守在离此处最近,却是最为偏僻无人的三清殿。”渐渐地,玄箫再归平静,姜逸尘此时已能淡定自若地面对玄箫这波澜起伏的情绪了。 “初时他老人家还常能来看望我,后来只能在洞口处侯着,待我有到洞口时见上一面,再后来,迫于元慎所立下的武当之人不得与我相见的门规,便再也未得相见。而后,这些年,我就只能一直守着这些砖瓦,这些机巧,度日如年。但我能知道的是,太师傅他老人家还一直在守着我,因为通过机巧传送过来的除了不时食物酒水会不时增添外,每过数日便会有替换的衣裳,也只有太师傅会如此用心了……”念及师傅和太师傅的恩情,玄箫便无法抑制心中的情感,泪水再次在姜逸尘面前轻弹而出。 “十三年。”姜逸尘还是忍不住脱口说出,“若是你在回武当后不久,便被关进此处,那距今已过去近十三年之久。” “……十三年么,太师傅便这么十三年如一日的守在三清殿上,也真是苦了他老人家。”玄箫那没了劲的拳头轻落于地面上,“这等恩情,我玄箫今生恐是难以回报了……” 姜逸尘本欲劝慰几句,可自己身为一外人确不知从何说起,便只能以沉默相陪了。 咔呲咔呲,长久的沉默被从暗道中传来摩擦声打破。 片刻后,石门轻启的声音把玄箫引了过去。 声音源自这处空间左前方的角落,闻声看去,可见那处墙壁底部有一小块方型的砖石面移动了位置,出现一暗道,玄箫从中端出了一盘子物事。 “原想着外间时日应已不早,正想请小兄弟出去。怎料太师傅竟是招呼了送饭的师兄弟多备了份饭菜来,想是他老人家怜我这十余年太过寂寥,希望你能陪我多说些话吧。”玄箫自嘲一笑,说话间,已来至姜逸尘面前。 “那我来此处的之事岂不是会被元慎掌门所知?而后该不会再与玄箫兄为难吧?”姜逸尘先是一愣,念及元慎的恶毒,不免为玄箫的处境担忧。 “呵,小兄弟无需多虑,今日锦衣卫之事定有后文,只要那些老匹夫还有求于我太师傅,便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我麻烦,这点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了。”玄箫淡然回答。 “就怕秋后算账……”姜逸尘皱起了眉。 “欸。不说此事了,扰了用膳兴致。”玄箫打断了姜逸尘,将托盘至于二人之间的地上,盘膝坐下。 姜逸尘见玄箫不以为意,便不好再揪着此事,徒添其烦恼了,哪知瞧见盘中除了两份饭菜之外还有两小盅酒后,姜逸尘更是紧锁眉头。 “今晚伙食倒是不错,来吧,趁着热乎,先用膳,今晚便只能委屈下小兄弟在这硬邦邦的地上将就一宿了。这今朝醉可真是难得,也是借着小兄弟的光,才能喝到这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了。”玄箫还道姜逸尘太过杞人忧天,不再理他,单手轻启酒盖,贴凑近鼻尖,细细品味着今朝醉的芳香。 “如此,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让姜逸尘介怀的自然不是多陪玄箫这一宿时间或是元慎对玄箫秋后算账之事,只是见着这酒,想到自己沾酒便倒的历史,不免担忧自己又得难看出糗了。于是他的胃,他的脾,他的肝此刻都纠成了一团,以示抗议。当下暗叹,既来之则安之罢,劝慰着自己,于是乎,便展现出一副视死如归,舍命陪君子的神色将另一蛊酒战战兢兢地拿捏过来。 一旁的玄箫见此却是不明所以,苦笑摇头,还以为姜逸尘是嗜酒如命之徒,见到酒便这般起劲,饭都未吃便要开喝。既是如此,便遂了他的心意。 “来!为缘先喝一口。”玄箫撬弹开酒盖,轻碰了下姜逸尘手中的酒,仰头大闷一口,先喝为敬! 而那边,姜逸尘却被这酒盅碰撞之声吓了个呆若木鸡。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八门遁甲 是夜,瞅着瘫倒在地上的那条死鱼,玄箫不由苦笑,这孩子,原来是酒量不行么。 姜逸尘见玄箫闷了那一大口,碍于情面也随而奉陪,然后马上大口吞咽饭菜,妄图以此削去些酒味。 见此玄箫方才明白姜逸尘之前的表现竟是畏酒,而后,出于长辈的关怀便让其量力而为,如此,好歹是让姜逸尘在饭后陪他絮叨至夜半时才倒头昏沉睡死过去。 当晚用膳之后,二人把酒言欢,当然主要还是玄箫在喝。 听着姜逸尘断断续续所言的几次经历,玄箫更觉这个少年的稚嫩有趣。 玄箫是武学奇才,更是个武痴,武痴最怕没有敌手,但这十余年来被独关一处早已磨平卸去了他好勇斗狠的锐气,其次,武痴便怕断了传承,天上掉下来个姜逸尘,于是,他竟有将凭生武学倾囊相授的想法,但无奈于时间苦短,取舍之后,还是选择将奇门遁甲与剑术的结合之法授予姜逸尘,他只能寄望于这个少年纵然不是武学奇才,但也能将这些玄妙武学铭刻于心,有朝一日能将之发扬光大了。 奇门遁甲术,便由“奇”、“门”、“遁甲”三部分组成。“奇”指乙、丙、丁;“门”指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遁”是为隐藏,而“遁甲”有九遁,指天遁,地遁,人遁,风遁,云遁,龙遁,虎遁,神遁,鬼遁。 双刺长短大小正合八门阵法阵眼所需,因而,闫卿便天马行空地将这原本八竿子难打到一处的峨嵋刺法与奇门遁甲术串联一处,相辅相成,各自发扬光大。而他所创的奇门双刺融有奇门遁甲中的八门和九遁中的三遁,即人遁,风遁,鬼遁,更准确而言,这双刺术法应称为八门三遁双刺。 八门阵法均已立门中心为阵眼,在大小不同的区域范围内,或对己方施加增益效果,或对敌方施加减益手段, 休门,休生养息之意,青色阵法,借自然之力,生成一丈方圆的风之漩涡,奴风为壁,抵挡敌手的强攻,为自己赢得调息回气之机,是为风遁。 生门,生生不息之意,橙色阵法,方圆两丈区域内加快己方体内调息,更快地回复精、神、气。 伤门,意为血光之灾,暗红阵法,方圆两丈区域内生成血红荆棘藤蔓的幻象,滞缓敌方身形的同时,蚕食阵法范围内敌手的精气。 杜门,防微杜渐之意,绿色阵法,方圆两丈区域内为己方剔腐疗毒,活血化瘀,进行一定的伤损修复,防止毒素在体内的漫延扩侵。 景门,景星凤凰之意,黄色阵法,方圆三丈区域之内,一定程度上提升己方力量,速度,耐力。 死门,意为百死一生,白色阵法,生成一丈半径的爆裂阵法,触之即爆,轻则能致敌方目眩神昏,重则使其伤筋动骨。 惊门,惊鬼摄神之意,墨黑阵法,方圆两丈区域内,在敌方眼中生成阴鬼幻象,哀嚎厉啸绕耳,乱其心智,若己方进入阵中则能化神鬼乱象,扰敌视线,是为鬼遁。 开门,网开三面,狡兔三窟之意,粉色阵法,在方圆三丈区域内,可通过开门进行移形换影,是为人遁。若将开门打至敌方身上,可以敌方为阵眼,与之移形挪位。 据玄箫所知,初时闫卿是以峨嵋刺自身作为阵眼,施放阵法,但峨嵋刺仅是一对为双,同一时间内只能施放两门阵法,威力有限,而一旦将双刺都作为阵眼使用,那便要赤手空拳应敌了,若是用单刺做阵眼,亦是失去了双刺原有的武技之威。 为解决此番问题,闫卿先是想到了从武器上进行改良,将峨嵋刺的刺身做的更薄,一或分为二,或分为三,或分为四,不作施放阵法需要时,合而为一,单刺便如同旧时一般厚度,若施放阵法需要,便从中分出一刺来,若是一分为二的单刺,则同一时间可施放两门阵法,手中还有双刺用以对敌,若是单刺一分为四,则同一时间内能施放出六门阵法,辅以手中双刺应敌。 然,这般做法,也有一定弊病,其一,是对武器的材质和打造技艺上要求颇高,要将单刺一分为二并不甚难,但若要打造三刺合一或是四刺合一,所用材质质地不够硬实,或是打造时厚薄把握不均,武器即使不在锻造之时夭折,也会在使用时让人觉得撇脚。其二,以实体器物作为阵眼,只要阵眼遭到破坏,那这阵法自然而然便失了效用。 而后,闫卿也是根据剑气凝剑想出了另一施放阵眼之法,即用内力凝气包裹刺身,将刺身挥出,以气凝刺作为阵眼成阵,阵法施放完毕后,刺身则可收回手中,如此一来,不需使用改良后的武器,便可做到同时施放多门阵法了,而且,毋须担忧气凝阵眼会为敌手所破坏。 当然以实体刺身作为阵眼和以气凝刺作为阵眼各有千秋,若在阵眼未被破坏的情况下,实体刺身的阵法威力和持续时间完全由取决于施放者,由施放者所操控,而气凝刺为阵眼的阵法威力和持续时间则完全取决于施放阵法时所注入的内息多少了。 如上而言,不论是实体刺身成阵或是气凝刺成阵,若要能做到熟练的施展,则需有源源不断的内息加以护持,若有强大的内功修为作为根基,又参透奇术的内中奥义,自然便能将八门三遁双刺施展得神鬼莫测,玩弄敌人与鼓掌之中,若自身内力都难以为继施放阵法时所带来的消耗,那就算此等武学再为精妙绝伦也是枉然。 武当秘洞虽已荒废多时,但在当时,此处便陈列有十八般兵器以供通过轻功训练的武当弟子在此打发时间,因而,玄箫便能施展那八门三遁双刺帮助姜逸尘理解其中玄妙,姜逸尘虽醉意袭脑,但也不住啧啧称奇,精神更盛。 应当说,双刺是最为契合奇门遁甲之术的施展的,玄箫改用剑术施放八门阵法,自是难度更高,这更需磅礴的内息才能将其施展得同双刺一般自如,而这所需的内功修为自不必多说,因而,玄箫也仅是将其理授予姜逸尘,依姜逸尘现今毫无内功可言的状况,同时施展出两门阵法对其消耗已是不小,更实际的是在恰当时机,施放单门阵法辅助打斗。 次日,睡眼惺忪的姜逸尘对于昨夜玄箫所授技艺自是不记得多少,念及还有老伯交待之事要办也不得不与玄箫辞行。 玄箫未做挽留,在姜逸尘瞠目结舌的表情下,不多时,竟是从离那武当山脚驿站不远的一处洞口出来外间,若非玄箫带路,寻常人也绝不会发现那仅能容下数人身躯的小石洞竟另有玄机。 玄箫对此的解释,也很自然,天机派的作风便是会为自己铺垫多条后路,原先通向山腰处的出口虽被封住,但显然,武当秘洞的出口不止一处,而元慎只是削去其内功,并未缚住他的手脚,十余年的时间足矣让他对武当秘洞中的一砖一瓦了然于心。 玄箫将一直拿捏在手中把玩的一截剑尖交予姜逸尘,“帮我转交给太师傅。” “这……好。”姜逸尘一路上过于好奇那玄妙的天机派机巧,这才注意到此截剑尖,也旋即明白了其中意思,纵使剑断人亡,玄箫也必与武当生死与共! 二人并未多言,互道了声珍重,便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行去,尽管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相遇相识,第一次告辞离别,但也可能是此生中的惟一一次,最后一次。 …… 众叛世离终无悔,初露峥嵘尘世催。 君子之交淡若水,坎坷前路各展威。 正文 第四十八章 三丰台前 姜逸尘在驿站处稍作休整,将武当的信息捎往江宁郡小岳庙后,方才向山上走去。 驿站都为朝廷官方所属,菊园每日信息往来甚密,过多的信息经由驿站捎去,不免令朝廷官方生疑,安全性更有待商榷,因而,菊园重要信息的传递另有类似密令文之道,而一般信息为避免传递地点过于集中,便会先传与江宁郡或是江宁郡临近范围内其他道义盟所属,而后由之代为传达。 关于此间的情况,姜逸尘选择尊重虚尘真人之意,仅在信中书写“碎玉”二字,便交予邮驿。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武当定然誓死不屈,老伯应当能懂。 再上武当,除却路上零零散散可见几个武当弟子外,与初来那日并无区别,从表面上看来,锦衣卫的风波并未给武当带来多大影响。 姜逸尘再次来到三清殿前,而那位老者依旧在清扫着青石地面。 闻见脚步临近声,方才放下扫帚,朝来人走去。 “真人。”姜逸尘拱手道。 “不知,小道友可有得偿所愿?”虚尘真人点头致意后开门见山地问到。 “是小可无缘。”姜逸尘摇了摇头,可却不似在秘洞中时那般面如死灰,相反却是古井无波。 “竟是如此……”姜逸尘的回答却让虚尘真人感到意外,他不意外玄箫选择不教授这少年纯阳无极功,因为玄箫和他一般,不敢拿这少年的未来冒险,他意外的是,以玄箫之所见所识也无法帮姜逸尘解开这内功修炼的枷锁,如此这般,是否便意味着这少年的武学之路止步于此了,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眼前这少年竟已能淡然面对无法修习内功的现状,本还想劝慰几句,姜逸尘却先出言。 “多谢真人挂念,这本强求不来,小可此来,一是向真人道谢的,武当之行已是让小可收获颇丰,小可不敢再奢求什么,二来是同真人道别的,还有便是转交玄箫兄所交予之物。”说着,姜逸尘从腰带间取出那截断剑尖。 虚尘真人接过剑尖,眼神停留在其上许久,面容上的些许褶皱出现了颤动。 “好,好孩子,不愧是元真最中意的弟子。”虚尘真人已被泪珠模糊了视线…… 告别虚尘真人之后,姜逸尘便下了武当山,从驿站处取了行囊物事后,便骑着小棕马取路去向太极村。临别前,虚尘真人还赠予姜逸尘一把蕴含太极之道意的剑,绕指柔。 三丰台,顾名思义,是为纪念武当的创派祖师,三丰真人,所立的道台,道台为砖石所建造,有九丈方圆的规模,为山峦所环抱,俯瞰道台,可见地面石刻为阴阳鱼形环转相抱的太极图。原先在道台边,倚山望南处,立有一同三丰真人等比例的铜像,供行人行礼朝拜,自武当退守山门后,传言铜像遭盗,已不见所踪。 而今的三丰台更是人迹寥寥,虽为通往武当山的必经之路,却处处可见青苔泥印,皆是荒废破败之景。与三丰台命运相同的还有丹霞山庄、长生庄等,这些在昔年武当兴盛繁荣大兴土木时,所建立起的道台也好,炼丹山庄也罢,都在这短短十余年间,因武当的避世理念,相继被弃,令人唏嘘不已。更为讥讽的是,像丹霞山庄、长生庄这等曾挂着名门大派名头,已初具规模的山庄群,现今竟是匪患窝聚的乱地。 于时,天色晦暗,秋日的落叶覆于地面,依稀可见得些许脚印落于道路之间,合着那孤寂的道台,显得甚为荒凉。 姜逸尘正行经三丰台处,昨日急往山上赶去,并未细看,现今见着这般景象,结合道听途说和武当山上所见所闻的景况,对武当为何自甘堕落于斯,甚为不解。依玄箫而言,元慎乃是富有野心之人,在争得掌门之位后,理应致力于光大武当门楣,可却为何如此畏畏缩缩,退居一隅,不理尘世了,个中可有何不为人知的隐秘? 正当姜逸尘愁眉不展地陷入沉思之时,前方有两个人影向自己奔来,仅过片刻,又有三道身影紧追不舍。 位于前方的两人应为武当中人,一灰一白,一大一小,待得更为近前已可分辨出来者何人。两者姜逸尘也都见过,身着白色道服的小道童赫然是昨日上山时便碰见过的玄空小师傅,而那身着灰色道袍,身材臃肿之人便是在大殿上欲向虚尘真人解释认错的道士,想来应是小玄空的师傅了。 后方三者来势不慢,很快又与两人贴近了些距离。 来者不善! 姜逸尘催促了下小棕马,加速往前行去,边靠近,边打量前方情况。 当先一人,是个青袍老者,秃顶鹤发,长须垂胸,虽是跛足,可仅凭一脚,一拐杖,也是五人之中轻功最好,速度最快的。 紧随其形的是一手中提着口马刀的褐衣男子,男子身材极高,却又极瘦,便似根竹杆,头上缠着白色布巾,下巴留着一撮胡须。 位于最后的,是一随意合着褐色马甲,胸膛和大肚子都露在外边的,楞头傻脑的大汉,最夺人耳目的是此人手中两口暗红色的大斧子,显然已挂满了血迹。 见玄空师徒二人抱头鼠窜的样子,正是遭遇后方三人的追杀。 追逃双方距离贴近后,二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得前方有来人后,当真大喜过望,但脚下却不敢慢下半步,依旧疯狂前奔。 “救命啊!道友。”玄空看清来人后,扯着嗓门呼喊。 “一起杀了!”三人见到前方之人,并没有任何退却,当先的跛足老者出言说到。 跛足老者更是加紧了步伐,拉近距离,猛提一口气,举起那拐杖,急向前方臃肿道士的后心窝飞戳而去。 臃肿道士似也察觉到后方险情,更欲加快步率脱身,却当下一慌,脚下拌蒜,失了平衡,直接栽倒于地,要害之处完全曝露在袭来的锋锐拐杖尖下。 “道长当心!”千钧一发之际,姜逸尘来不及多言,解开与行囊同系一处的绕指柔,提身而起,脚点马背,飞身向前,在空中先是一记百步飞剑将竹剑打出,紧接一记流星式,呼啸向前。 哐当! 飞剑来势凶猛无匹,跛足老者只得暂避锋芒,放弃对臃肿道士的致命一击,同时借着拐杖格挡飞剑之力,空中一个旋身,轻巧落地。 仅此一瞬,姜逸尘已来至玄空师徒二人身边,将其护于己处,而对面三人亦是到得近前,剑拔弩张! 臃肿道士虽逃得一命,却被吓得魂不附体,冷汗涔涔,手脚发软无法站立。 “师傅,得救了,师傅,你起来呀,师傅。”一旁的玄空已是累得面红耳赤,挣扎几下后,还是无力将臃肿道士拉起,只得任由他这么跪伏于地,大口喘气。 两边这么僵持仅是一瞬,跛足老者三人却是先动了,“杀!” 事出紧急,也容不得姜逸尘考量这三人的武功如何了,己方两人已是毫无战力需要保护,姜逸尘只得硬着头皮窜进对方三人之中,欲将他们稍稍带离此处,不把这一老一少卷入战局,自己也好施展。 好在,三人也是很给面子,没去理那已失战力的二人,目标一致,直朝姜逸尘攻来。 一拐杖,一马刀,双巨斧同时挥刺劈砍而至,来速之快,让姜逸尘匆忙应对,横剑强挡开拐杖马刀之力后,已至强弩之末,双斧之威势大力沉,剑身挡住那刃口后再难阻其势。 闷哼一声,姜逸尘口喷鲜血,身子朝后方倒飞出去。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妖魔鬼怪 姜逸尘一上来便遭三人联手重击,落了下风。 楞头大汉的双斧挥劈,力大无匹,也让姜逸尘始料未及,硬受那一击当真吃不消,胸口气血翻涌直接喷洒而出,也只得顺着这力道倒飞而去,缓去这劲头。 三人见此,自当把握时机,乘胜追击,当下便欲将姜逸尘给抹杀。 姜逸尘刚用剑支撑着身形,从地上站起,见三人再次袭来,当机立断,刺剑入土立为阵眼,注入内息,使出刚学来的奇门遁甲之术,风遁,休门。 风之障壁随之形成,将姜逸尘包裹其中,挥刺劈砍的武器堪堪在离姜逸尘还有数尺距离时悬停空中,难近半步,其势宛若泥牛入海,杀将而至的三人,连人带着武器被旋风带走,弹出一丈之外。 可算是赢得了喘气之机,姜逸尘盘膝坐下,迅速调整内息回复,脑中则飞快地对局势进行考量。 姜逸尘盘膝打坐,有打心理战的意味,妄图激怒三人,让他们少些理智,多些冲动,让他们自乱阵脚,露出破绽,自己才有制胜机会。 “咦,休门,这小子竟会奇门之术。”嘶哑的惊疑声,源于那竹杆男子。 “既是如此,那我们不费力气,先干了那两个废物。”跛足老者出声,偏头看向玄空师徒二人一方。 跛足老者显然知晓这休门的风壁并非牢不可破,像刚才那般大刀阔斧的强攻自是毫无效用,若是集中气力,攻其一点,自可破壁而入,但三个老江湖并未如姜逸尘所愿,一来并未被那小伎俩所激怒,二则,各自拾起武器后,转换目标,欲先毫不费力地收拾了玄空师徒二人。 姜逸尘当下一急,急欲起身向护,却听得一带着颤音的怒喝。 “呔!何方贼人敢在我武当山门前撒野!还敢伤我武当之人!”只见那边的小玄空,立身于他那臃肿师傅的身躯之前,双手抱臂,仰首横眉,冲着那三人喝道。语毕后,紧闭双唇,红润的面颊转瞬间已变得煞白。 只有小玄空身后的师傅能看到他这小徒儿被道衣下摆所遮住的双腿已如自己的身躯一般不住颤抖。 余下四人,包括姜逸尘都被这喝声叫住。 寂静,除却那边颤抖的师徒,仿佛天地万物都在此刻静止。 “呵,哈哈,哈哈哈!”来自于楞头大汉的笑声率先打破了这寂静的场面,“这位小师傅说的可是那你同你那窝囊师傅的师门?哈哈,哈哈哈!” “那连家门前的祖师爷铜像被盗走,都不敢吭一声的武当?”跛足老者玩味的嘲弄道。 “那连丹霞山庄、长生庄都拱手相让的武当?”竹杆男子见身旁二人出言,自己也跟着附和到,原是带有嘲笑的意味,可从他那嘶哑的嗓音中听来,在合着那丑陋的面庞,虽是平白直叙的说话,却毫无生气可言,让人听着阴森可怖。 但不论如何,三人对武当的态度都很是明了,窝囊武当,不足为虑! “你,你……你们……”小玄空双腿的颤抖已传至上半身,浑身战栗不止,再也吐露不出半个字来。 “哈哈哈!小师傅莫怕,我见你细皮嫩肉,肉质定当鲜嫩无比,分为两半,一半清蒸,一半红烧,入我笑阎罗屠方的肚中,也会大有名气,不似在这所谓名门之下,却毫无出息。”楞头大汉好心地安慰着前方的小道士。 屠方自报称号的一瞬,登时便让姜逸尘一顿腹诽,笑阎罗?可是笑着死掉了?可没想着,这楞头傻脑之人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反让姜逸尘刮目相看了,回想起姑苏的包打听,暗中告诫自己定不能再以貌取人了。 “屠方!”这名字,小玄空虽深居武当之中,似也有所听闻这名号,当下一惊,已是站立不住,身子朝后跌落坐下,只听得他后方一声闷哼,便再无声响。 “如此也让你们三人死得明白,我是六指魔神,钟鬼,这是丹霞山庄的厨魔,庖丙,见到不该见之事是你们的不幸,碰到我们三人是你们的有幸,乖一点儿,我们自会给你们个痛快!”跛足老者介绍了下自己,顺带介绍了那发音嘶哑的竹杆男子,也给姜逸尘三人下了最后通牒。 当下,姜逸尘才知晓这三人的大致情况,玄空师徒二人不知撞见了他们何事,竟要被诛杀灭口,且不论小玄空的师傅,自己和小玄空有一面之缘,况且他觉得整个小道士很是不错,他不能见死不救,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自己可得果断些了。 听闻三人名号,姜逸尘更为关注跛足老者,六指神魔,细看之下,那老者左掌的手指果然异于常人,形似鹰爪,而小指与无名指间更多出一指,黝黑细长,似是练了什么毒功,隐隐发绿。 见三人径直走向坐于地上不得动弹的玄空师徒,姜逸尘终于动了。 “妖魔鬼怪,你们的对手在这!” 姜逸尘很是机警,在玄空吸引了三人注意力之后,他便赶忙撤去阵法,拔剑吟唱起回春吟,在最短地时间内进行回复,随后,运转天意诀,激荡体内剑意,一声喝出的同时,一道蓄满势头的冰魂剑气嗖地一声飞向钟鬼的方向,再一记天禅剑指向庖丙,六道天幻剑气更是唰唰唰地打向屠方。 三人并未完全不顾姜逸尘这边的动静,听到喝声,当即也调转过身来,迎向姜逸尘。 两强一弱,先取其弱,姜逸尘心中计较一番后,还是选择以屠方作为突破口进攻,先是两招控场剑气牵扯庖丙和钟鬼,主要火力则打向屠方。 屠方并未辜负姜逸尘的期望,硕大的身躯还是不够灵活,勉强躲过三道剑气后,便只能用双斧挡在身前,硬挨其余三道剑气,待得张开斧子想要反击之时,姜逸尘已杀到近前。 再次施展出天幻剑,这回是六道剑影,屠方也是没料到姜逸尘攻势竟如此紧凑,慌了神,花了眼,只得再将双斧挡于头颈部和胸前,护住要害。 姜逸尘见难以攻其要害也不犹豫,紧接着使出凝意剑法的枪之意,冲锋式,想是能在这大胖子身上多戳些窟窿来,纵使难伤其根本,也能让他血流不止,削弱战力吧。 哪知屠方虽对姜逸尘的招式应接不暇,但透过双斧间隙也能看清姜逸尘的意图,当下长吞一口气,将那大肚皮撑得滚圆,那暴风疾雨的冲锋式戳刺在这肚皮之上,仅见这剑雨攻势只开花不结果,并未如想象中的戳出伤口来,只是蜂窝般密密麻麻的红点点缀其上。 竟然只是些许皮外伤! 不容姜逸尘惊疑片刻,边上另二人机敏地躲开了姜逸尘的暗箭后,便随之向他攻来,此刻攻势方至。 姜逸尘低头避过马刀的横劈,屈身欲躲钟鬼戳来的拐杖。 怎料钟鬼的拐杖只是虚招,待姜逸尘做出闪避动作后便停住势头,这边那鹰爪般的左手已然抓向他的头部。 啊! 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只见钟鬼已退至一旁,而他六指魔神赖以成名的左手却血流如注,溅洒一地! 原来,姜逸尘在得知钟鬼所自保的名号时便对他的左手起了警惕之心,在那电光石火间,姜逸尘的左手摸出了藏于左裤腿的匕首,迎向钟鬼的魔爪。 钟鬼本想声东击西,出其不意,拐杖虚晃一招,欲用自己的魔指了结了姜逸尘的性命。未想到姜逸尘早有防备,也亏得他老辣眼尖,看到了姜逸尘左手生出的寒芒,惊觉这小子竟想断其魔指,怎奈他下的是杀招,难以收住势头,为了护住那第六指,只得稍稍偏转手势,化指为掌。 姜逸尘见削指不成,直接猛的发力,洞穿了钟鬼的左掌,旋即迅速拔出,血肉随刃喷洒而出。 钟鬼的左手因此尽乎被毁去,难再成事。 以一敌三,瞬间便重创一人,姜逸尘过于冷静从容的表现,一扫之前被三人击飞吐血的颓势,倒让另两人慌了神。 二人很快有了计较,不敢有所怠慢,长其威风,当即出手。 势不可挡的双斧,虎虎生威的马刀再向姜逸尘袭去。 暂时只有两个敌人,姜逸尘能更好地施展身法优势。瞅着二人的攻势,那双斧来势快而凶猛,不可大意,而那马刀,好似蕴含了内家气息,见庖丙举刀自上而下劈砍的势头,竟让姜逸尘心中生悸! 正文 第五十章 斩妖除魔 紧盯着马刀来势,姜逸尘心中不由一凛,当下放弃所有攻势和进攻欲望,意守丹田,提气轻身。 轰隆! 这马刀砍法看似一般无二,然,其间竟夹杂着雷霆之势。顺势朝那方地面看去,已呈现出一条尺宽丈长的深沟!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没想到这三个妖魔鬼怪之中,战力最为强悍的不是那跛足的钟鬼,更非楞头傻脑的屠方,而是三人中相貌最为丑陋,声音嘶哑难听的竹杆男子,庖丙。 幸而姜逸尘十分小心,见那庖丙落刀前蓄势已久,便没有选择与之硬刚,而是直接放弃所有对敌招式,孤注一掷,施展出轻柳身法,身如柳条般,随势而动,方能轻巧地避开屠方的双斧,更是躲过了庖丙的雷霆一击,而后,赶忙一个蹬步后跃,拉开与二人间的身位。 有惊无险,却也让姜逸尘惊出一身冷汗,他毫不意外,自己若是去硬抗那一刀,恐怕会当即毙命于此。 再次分立两边,姜逸尘提起百倍的精神,不敢懈怠半分,眉眼间瞥见一道黑影闪至当先二人身后,心生一计,将左手中的匕首当作飞刀向屠方掷去。 屠方长得傻愣却非真傻,眼前的小子诡计多端,他们交锋这数回合来,并未讨着好处,反而吃了暗亏,见他朝自己掷匕首,自然是闪身避开。 “噫!”一声惊诧在屠方身后响起。 原来,那钟鬼已是对血流不止的伤口稍作处理,可依旧疼痛难当,原想躲至屠庖二人身后借以掩护,凭借从那拐杖头部中取出的物事致姜逸尘于死地,怎料得姜逸尘刚好瞥见他的举动,料定定有阴谋,当即掷出匕首,指动打西。那屠方不出意料闪避开来,而钟鬼却被其硕大的身躯遮掩住了视线,待得见到飞来的匕首时已是躲避不及,尽管做出了后仰动作,怎奈还是被匕刃自下巴至额间划出了一道猩红! 这回,钟鬼却强忍疼痛,没吭出声,直起了身,任由那血液从面上滑落。 前方二人这才发现钟鬼竟藏于他们身后,而此时姜逸尘的数道天幻剑气又已攻至,屠庖二人也不忍再看钟鬼遭罪,便将这些剑气挡去。 “闪开!不将这小子给折磨致死,我六指神魔,死不瞑目!”钟鬼近乎咆哮地嘶吼着,随而吞下一颗刚从那拐杖中取出的红色药丸。 “老鬼。”屠方见状有点惊愕,抬起了手却已无法阻止钟鬼的动作,没想到钟鬼竟被逼到了要与这少年不死不休的地步。 钟鬼年事已高,那佝偻单薄的身板,又跛了一足,若非练过数十年的功夫,又学了一邪门内家功夫将体内毒素都封聚于左手那多出的一指,外涂蝎毒相互制衡,才能保有现在的体魄和身手。且不说在钟鬼未受伤时,吃下这大力丸后,虽能一时激发体内潜能至极致,用以灭杀姜逸尘,但过后多半将昏迷数日,不得清醒。可当下,钟鬼是在已遭重创,失了不少精血的情况下,服用大力丸,恐将难以承受住那疯狂燃烧精血所带来的反噬,若不能在短时间内得手,他自己也必当血亏殒命。 庖丙见钟鬼这般决绝也不免有些咂舌,但显然他与钟鬼交情不比屠方,一言未发,内心笃定,在以命相拼的钟鬼加入后,姜逸尘是在劫难逃了。 姜逸尘可不会坐以待毙,借着对方二人愣神的这么一会功夫,已是蓄了一满势的劲招,朝着三人的方向打出。愣神的是屠庖二人,至于钟鬼,纵使在咀嚼下咽那大力丸时,也目不转睛地恶狠狠地盯着姜逸尘,他自然看出了姜逸尘这招必当非凡,但他已是不在乎了,至于边上两个算是自己同伴的人,便让他们自求多福罢。 “凤凰羽!” 庖丙适才携着满气劲的刀锋斩劈向姜逸尘,让之差点折命,姜逸尘当下便礼尚往来,还以颜色,一招携着满气劲的剑气朝前方三人力劈而出,剑气纵横,几欲将双方间这寥寥几丈的空间撕裂。 剑气来势之快,声势之猛,肉眼可见得前方的空间已被扭曲成数段,想必三人已是难逃制裁。 三人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屠方除却将两面巨斧当于身前外,再次深吸一口气,鼓胀起整个身躯,想再倚着这鼓充皮囊的异术抵去那锋锐的剑气。庖丙运起内功护体的同时,仓促间再甩出一道雷霆万钧斩,纵使去势不如刚才那般浩大,也可抵去些许袭来的剑气,降低受伤的几率。 而钟鬼呢?此时在地面上已消失不见,服下大力丸的钟鬼,力大惊人,踏步一个纵跃,已是腾出三丈之高,轻易避开下方四溢的剑气,直朝姜逸尘俯冲而去,拐杖尖紧锁目标,势若流星! 那眼神,带着不甘,带着恼恨,带着怨毒,带着决绝! 未曾想这钟鬼竟狂暴如斯,豁出性命也欲至自己于死地。 轰! 轻柳身法再现,姜逸尘再次死里逃生,钟鬼一杖刺入地中,碎石裂土。 一击落空,钟鬼眼神稍显黯淡,但并未有半丝停留,硬是用拐杖扫土而出,扰乱姜逸尘的视线,再朝姜逸尘攻去。 姜逸尘知晓钟鬼已渐渐失去理智,完全仗由那药丸的药力护持着一股疯劲胡乱砍杀,只要拖过一时,钟鬼定当力竭而亡,当下心若止水,只守不攻。 钟鬼的攻势如疾风骤雨,动作更越发地迅疾,可不论如何,姜逸尘总能悬而又险地堪堪避开闪过。 饶是如此,姜逸尘也暗暗吃惊,若是对方攻势再快些,那这轻柳身法也救不得自己了。 边上,先前硬接了姜逸尘那招凤凰羽后,屠庖二人已很是狼狈,剑气并非直冲直入的,因而,屠方那鼓胀皮囊之法亦难得效用,此刻披于身上的马甲已是没去半截,裸露出更多遍布伤痕的皮肉,庖丙的情况则稍好一些,可手上却也为剑气所伤些许。二人已是无法跟上钟鬼的节奏,三打一的局面便演变成了一攻一躲的场景。 仅是半盏茶功夫后,那纯铜所铸的拐杖不甘地冲入地中,充满遗恨。而它的主人,整个身躯完全挂靠于其上,慢慢地携着它一起躺倒于地面上。 药力反噬,封锁于左手第六指的毒素冲破枷锁,迅速蔓延周身经脉,钟鬼面色瞬间泛白,随而发黑,眼睛瞪得斗大,然,不知为何却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再也没有了知觉。 见着地面上星星点点的斑红,那是钟鬼燃烧生命的痕迹,钟鬼不是他所杀,却是为他所逼致死的,姜逸尘闭眼叹息,为何要这般决绝呢…… 钟鬼一死,屠庖二人各有打算,一个想着该为他收尸,为他报仇,一个却想着已无取胜机会,决定见机行事。不管如何,此刻,两人还是一同向姜逸尘冲杀而去。 屠方抡起双斧,旋身欺近姜逸尘,令之不得不屈身退避。 庖丙见有了机会,便也不含糊,数记拔刀斩甩向姜逸尘,姜逸尘只得举剑格挡。 二人再强攻数回合后,姜逸尘也终是露出疲态,一个失神,未能阻止庖丙一刀落于左肩之上,当下脱力,扑通落坐于地,受了外伤。 屠庖二人见此大喜过望,再抡巨斧,再起马刀要给姜逸尘来个了断。 却听得姜逸尘“死门”二字轻语出声,二人才发现姜逸尘是被早先掷出的竹剑所绊倒,见得他左手将剑拾起,反手将之插入地面,又将立一阵法,深知死门为何阵法的二人慌忙退步闪开,足有两丈距离。 可过了片刻,却不见阵法生成,二人才知中了姜逸尘的奸计。 姜逸尘嘴角轻扬,长舒一口气,方才那一刻他确实没有半点气力,只得与二人进行心里博弈,还好赌赢了。 一口气的功夫,姜逸尘已稍稍回了些气力,缓缓抽出了插于地中的竹剑,眼神再次锐利起来,惹得那边恼怒的两人倒有些心虚。 一记百步飞剑射出,又一记流星式随之而至,电光石火间,姜逸尘故技重施,这回双方距离很近,二人也站于一处,他便孤注一掷,使出现下所有气力,猝不及防间,定要重创二人。 两记杀招以迅雷之势袭来,让屠庖二人慌了神,均只来得及以武器相抗,在竹剑欺近的刹那,变故横生…… 正文 第五十一章 趟入浑水 屠庖二人见姜逸尘的百步飞剑和流星式袭来,靠后的庖丙闪躲于屠方身躯之后,朝其腘窝狠狠踹了一脚,使其先是失了平衡,而后乱了方寸,没了防御架势,借其庞大的身躯作为肉盾,来抵挡姜逸尘的杀招。 屠方怎能料得庖丙如此阴毒不义,坑害自己,在百步飞剑欺近那刻被破了守势,将自己的头颅完全暴露于剑芒之下。 饶是屠方练有皮囊异术,可额首依旧是要害之处,怎可于利刃相较高下。 噗嗤! 飞剑无情,去势难挡,再没有给屠方任何躲避讨饶的机会已然将那他的命门贯穿。 庖丙见计谋得逞,便双脚跃起,奋力地将那硕大的身躯蹬向以流星式飞来的姜逸尘。 姜逸尘自是刹不住势头,见此情形,也只得剑转偏锋,可到底还是洞穿了屠方的左臂。 屠方巨大的身躯忽然不受控制,全然挨在姜逸尘身上,宛若泰山压顶,姜逸尘便只能强撑着不被压下,眼睁睁地看着那庖丙逃窜而去。 从身上之人滑落而下的是那犹如染缸中的红绸,刺眼而鲜红,姜逸尘紧闭双眼,蹬脚使力将双剑从这硕大的躯壳中抽出,樱红片片,溅洒四方。 轰隆一声闷响,屠方怒目圆睁,心中自是难以相信所发生的一切,却渐渐再无生息,静静地躺倒在这血染的大地,守望着,质问着这片苍穹。 原来,庖丙见己方三人战力不差,可却在这毫不起眼的少年面前接连受挫,更是折去一命,心中打起退堂鼓,有了去意,可他晓得姜逸尘绝不会放任他们逃去,想要能逃脱,便只有留下一人来,同钟鬼那般搏命与之纠缠牵制才成。他心中有了定计,不与屠方明说,反倒是配合着激愤的屠方猛攻姜逸尘,再次错失良机后,当下决断,出卖屠方,为自己争得逃脱之机,方才有了这一出卖友求命…… 打坐调息,回复气力后,姜逸尘为求心安,还是将两个殒命之人给草草埋葬了,方才走向自始自终躺倒在一边的玄空师徒。 “道,道友……”当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小玄空,可见着姜逸尘血染衣襟的模样,竟有些发慌,“多,多谢道友救命之恩,我师徒二人感激不尽。” “哎哟,呵……”小玄空的后方忽然有了动静,伴随着这冗长的嗷叫声,小玄空的师傅可总算是睡醒来了。 “无妨,你们究竟是见着何事,竟逼得这三人如此追杀你们。”姜逸尘无视了后方的臃肿道人,神色凝重地看向小玄空。 “我和师傅原本要到村中去采购些食材回山,哪知才出三丰台不远,便在三岔路口处碰见一伙人,好似在追杀无相门的人,我们怕无端遭殃便赶紧调头跑了,岂知竟被瞅见,这三人便追了过来,而后便撞上道友出手相救了。”小玄空原本是昂首看向姜逸尘的,说着说着却边挠着头边缓缓低下头,看向地面。 “原来是由你和你的师傅负责武当的炊事呀,你们要去的可是太极村。”姜逸尘先是托腮若有所思,而后问到。 “方圆十里之内也就这么个村落了。”小玄空抬起头回到。 “无相门呢?是何来历,怎会遭致丹霞山庄的追杀?”姜逸尘并未听闻这个门派之名,想来并非什么大派。 “无相门是在青松林中的一个小门派,门派中的具体情况和为何会被丹霞山庄的人追杀,我也不得而知。”小玄空依旧挠着脑袋,一脸抱歉的样子。 “如此,也罢。你们可还要去那太极村?”姜逸尘目光扫向小玄空身后的那个大块头,问到。 “不,不去了。”终于,那臃肿道士有了反应,举起支手来,含糊不清的说到。 “这位道友,贫道元魁,小徒玄空多谢救命之恩。”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元魁终于是从地上站起,整了整衣襟,拉过小玄空站于身边,毕恭毕敬地拱手鞠躬,答谢姜逸尘。 “道长多礼,武当于我有恩,此番之事,莫足挂齿。”姜逸尘也回礼道。 “噢,道友既是于我武当有缘,那便听从贫道一言,和贫道回武当暂歇一日,切莫去前方触那霉头,不吉不吉。”元魁上前两步拉住了姜逸尘的手,很是关切而语重心长地说到。 其实昨日在太和殿上场面过于混乱,元魁并未注意到姜逸尘的到来,自也不知姜逸尘在武当之事,只念着或是昔年武当于这少年有啥恩情,方才令之出手相救,这少年既与武当有缘,又于己有恩,他出于好心,便想将少年带回武当,暂且避过前方祸事。 “道长可知其中利害关系?”姜逸尘见元魁似是知晓内中隐情,便出言问到。 元魁自是清楚姜逸尘所问为何,但他确实不明实情,仅是心中有所猜测,担忧姜逸尘一时好奇去趟浑水,便摇头叹气着回说并不知情。 方才之事让姜逸尘对窝囊懦弱的元魁无甚好感,但见其情真意切,确实是不愿见他陷入麻烦之中才选择闭口不言,自己便不好多央求什么。 “多谢道长关心,实是在下心中难安,还是得去前方看看,你们便先回武当吧。”姜逸尘推脱开元魁的手说到。 “如此,道友可小心为上。”元魁已是尽力,见姜逸尘并无留意,便也不再强留。 姜逸尘抱拳告辞后便欲转身离去,不想却被一只白嫩小手揪住衣角。 “小玄空师傅可还有何事?”姜逸尘疑问到。 “道友,把这个带上吧,这是我自己炼制的小活络散和小补血散,力竭气短时服下,可恢复得快些。”小玄空从怀中掏出不少小药包来。 “多谢,小师傅。”姜逸尘没有拂了小玄空的心意,认真地将药散收入怀中,郑重地抱拳回礼。 就这般,玄空师徒目送着姜逸尘策马朝他们刚才逃来的方向奔去。 “师傅,师傅,你说这位道友会逢凶化吉的吧?”玄空拉扯着元魁的衣襟问到。 “唉,好人难长命,祸害遗千年,但愿吧。”元魁叹气道。 …… 姜逸尘一路策马前行,很快便撞见了前方纠缠不清的战团,也看见了大道上横七竖八的具具尸体。 战作一团的约莫有三十余人,细作甄别后,姜逸尘已能判断出,究竟哪些人或为那丹霞山庄之人。 有二十余人看着武功平平,有的甚至只是三脚猫功夫,长得亦非高大威猛,有些更是骨瘦如柴,可手上的力气却能逼得他人打得节节败退,出手速度也迅猛快捷,这些人应是同钟鬼那般服用了什么瞬间增强气力药丸的普通喽啰吧? 其中一个生得肥头大耳,秃头上扎着个小辫子,在其中格外醒目,看那冲杀拼劲儿,似乎格外享受这杀人快感。 另有九人,服装各异,个个均是以少敌多,险象环生,有的已是负了伤,在苦苦支撑,想必他们便是那无相门之人。 捋清局势后,姜逸尘也已到得近前,当即勒马,拔剑飞身,加入战局之中。 姜逸尘直接窜入情势最为危急的缠斗中,便没有留手,先是打出竹剑,插于地面上,立起“景门”,而后大展神威,转瞬间便撂倒了三个喽啰,让其失去战力。 那九人见有援手相帮,自是喜出望外。 处在景门之中的一个和尚模样的壮实青年和一个身着赤色锦衣的少女忽然觉得在力量和速度上获得提升,也加紧了手下的功夫,尽快除去敌手,去协助其他同伴。 壮实和尚如久旱偿甘霖,当即仰天怒吼,一股气势迸发而出,直接震荡开围攻于他的三个喽啰,而后暂收起大铁棍,凝气捏掌,左右手交替快速出掌,一道道掌劲飞出,直落于一个个喽啰身上,排山倒海般轰得他们眼冒金星,天花乱坠。 壮实和尚的发威如快刀斩落麻,登时又折去五个喽啰。 肥头大耳的秃头壮汉,见情势急转直下,也很快锁定了关键因素,猛发一股力,如蛮牛脱缰,撞开前方两人,挥起手中大刀,携雷霆万钧之势,飞身朝姜逸尘砍去!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巨魔伏诛 一旁在调息回复的壮实和尚见红雀遭到轻薄,直呼糟糕,不得再耽搁,任由蒋峥那大淫贼胡作非为,断喝一声,提棍杀来。 “淫贼!放开红雀姑娘!”另一边已是解决了身前敌手的一头戴斗笠,身着黑衣劲装的男子,手握双匕,倾身向前,疾速奔袭而来。 蒋峥见状,不紧不慢地将红雀放于一边,让其躺好后,才笑吟吟地抽出刀来,迎击来敌。 蒋峥接连的举动不由让人大跌眼镜,这肥头大耳的粗人竟如此粗中有细,起先他都是立身应敌,此番怕误伤着红雀,却是主动迎向朝自己袭来的二人,若非知晓其中关系,定得认为红雀是他的宝贝媳妇儿呢。 最先搅斗到一起的,还是蛮牛与肥猪的对抗,在壮实和尚圆舞棍与蒋峥抽水刀锵锵碰撞声中,黑色身影也随而搅入其中。 黑衣男子似是更善体术搏击,几乎是贴着蒋峥的身躯在进行着攻击,手中的双匕更是游龙走蛇,变幻莫测。 蒋峥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见落了下乘,运转着内功,一边和壮实和尚硬刚,一边发挥着皮糙肉厚的效用抵御着那匕刃的侵袭。 尘土飞扬,三人间的激斗过去半晌,却仍不见停歇的意思。 均是硬碰硬的拼杀,壮实和尚早先过度爆发,此番双手虎口已是隐隐作痛,面露忧色。 黑衣男子更是一脸愁容,自双方对垒以来都是壮实和尚作为主力在和蒋峥硬拼,已是吸引去大部分火力,自己根本不需太过注重防守,更是在全力进攻,可不论是用双匕轰击或是勾划,却进不得蒋峥皮肉半分,更别提自己的冲拳或是膝击,于蒋峥而言都仅是花拳绣腿罢了。 离三人激斗圈不足一丈远处的一把刺入地中半截的长剑在此时渐渐泛起白光,以之为中心的地面上也缓缓显现一个阵法图。 “退开!”不容质疑的声音在三人耳边响起。 三人没有犹疑,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蹬步退散开战圈的动作,可那个肥头大耳的身形却出现了一丝滞缓。 蒋峥瞬间便意识到这是隔空点穴之法,也立马冲解开穴道,但眼前却是白光幻灭,饶是刀枪不入如他,在此时却也不免有些目眩。 “上!”其余二人在这声音响起之前,几乎在死门阵法炸裂开来的同时,就已经动身,再次袭向蒋峥。 片刻间的恍惚,已让蒋峥失了先机,定下神后,两道身影和一道剑气已杀至近前。 壮实和尚大棍横扫直取蒋峥头部,黑衣男子双匕直锁蒋峥颈部,而那道泛着淡蓝光芒的冰魂剑气正对蒋峥心窝射来。 “嘿!” 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在醒转过来的姜逸尘一环接一环的控场招式之下,蒋峥实力再强也难挡住这轮番攻势,冰魂剑气被他挡住锐气却也凝滞住了他的应变动作,头部只来得及一缩,堪堪避开大棒,脖颈处却遭了殃,被双匕划出一道口子来,血液随之喷溅而出。 “哈!”一声怒喝惊云霄。 蒋峥心中惊骇,体内劲气瞬间爆发而出,将离之最近的二人给炸飞开来。 二人遭此劲气一荡,胸中气血翻涌,气息登时散乱不堪,再难起身相抗。 一直以来都算气定神闲,时刻挂着嬉皮笑脸的蒋峥,此刻却面色惨白,表情僵硬。轻点颈部经脉,止住血液流出,再抹去脖子上的血迹,紧闭双唇,目不转睛地锁住前方的持剑少年。 蒋峥寸步未移,隔着三丈开外,姜逸尘已能感受到了十足的杀气扑向自己的面门。 三丈距离,却见那肥胖的身躯瞬间便出现在眼前,已挥刀斩来! 姜逸尘亦是早已做好了准备,举剑迎击。 昏迷一时,又被红雀注入些许真气,当真是休息得足够充足,而蒋峥虽是陷入狂暴状态,但之前与二人的激斗也不可谓毫无消耗,此时精气神饱满的姜逸尘应对起蒋峥来显得游刃有馀,靠着灵动的步伐闪避开强攻,纵使躲闪不及,也可利用绕指柔的韧性卸去来刀不少气力,而顺势反弓挥剑也给蒋峥带去不少麻烦。 数十回合后,以闪避为主的姜逸尘消耗有限,而蒋峥已是无力去管住嘴角间的哈喇子,任之洒落,体能渐去,更失了耐性。 经过这一时功夫,另一边的战势已是有了结果,九人中,除却最早重伤躺倒于一边的两人,被吓昏过去的红雀,还有拼得力竭的壮实和尚和黑衣男子外,余下四人已是处理了剩于的喽啰,向蒋峥这边围来。 情势不妙,蒋峥已顾不得姜逸尘会否对他之前的招式有所防备,只能放手一搏。 一记挥劈,被姜逸尘侧身避开,而后故技重施,将浑身气力集中于肩部,冲顶向姜逸尘的身躯,只有将这少年击杀,方能解蒋峥心头只恨,他才会去考虑退路。 吃一堑,长一智,姜逸尘这回显然很是机警,侧身避让来刀的同时也给自己留足富余的空间去晃开蒋峥的冲撞。 蒋峥的技法却不止于此,冲顶未中,也未气馁,双手把刀,顺势旋转起身躯,运转内功至极致,带动起周边的气息,狂风斩起势,几乎要将姜逸尘吸入那旋转的漩涡之中,碎身绞杀! 姜逸尘反身一记流星式,以求用最快的速度脱离那刀刃旋风,可那杀红眼的蒋峥怎会轻易放过他,如影随形,紧跟而至。 蒋峥的狂风斩咄咄逼人,让姜逸尘疲于逃窜,终于皇天不负狠心人,姜逸尘一时慌乱,绕指柔挡住了狂风斩一次劈斩后,被击飞而出,姜逸尘失却了武器,磕绊向后跌坐! 蒋峥见状大喜过望,止住了狂风斩,趾高气昂,居高临下地看向坐在地面上的姜逸尘,而他这么一耽搁,却错过了置其于死地的唯一机会。 只见姜逸尘嘴角轻扬,似是诡计得逞。 见着脚边,依旧是那柄刺入土中的剑,剑身黯淡无光,黝黑无比,可此时却这般令人瞩目,蒋峥见此当即恍然,却为时已晚。 原来姜逸尘适才的逃窜并非毫无章法,反而步步圈套,诱敌深入,绕指柔被击飞算是意外,可却还是成功地将蒋峥再次引到了一开始便插在地面上,却一直被敌方所忽视的竹剑附近,当即,集中精力,感应竹剑,注入内力,生成“惊门”。 阴鬼幻象和哀嚎厉啸突生,惹得早已沉不住气的蒋峥,乱了方寸,心中震怒,运起十分的内力,举足踏入地面,竹剑瞬间被震裂,断成数截,惊门告破。 然,也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两把剑刃从左右方刺入蒋峥腰间上下,一把锋刀砍入蒋峥脊背,最为致命的是一把短匕,深扎在蒋峥脖颈先前的创口处。 “嘿嘿,哈哈!”蒋峥只来得及感叹两声,便已断绝了气息,那肥壮的身躯应声倒下,绽放着笑容,圆睁着双目,他致死都无法相信,自己会接二连三被那个可能连内功都没有的少年,倚仗着立在地上未动半分的一柄破剑,数次戏弄自己陷于险境,本有机会了结对方一扫前耻,却因自己过于得意,终是乐极生悲,丢了性命。 …… 晚间,太极村中,离一民户数丈外的亭中,散落着一伙人,或三三两两挤坐在一边相看无言,或单独倚靠在一处闭目冥神。 这伙人各个衣衫褴褛,身上或多或少缠裹着纱布,虽是已用过晚膳,可面上依旧挂着疲态,不时有人举目看向那民户紧闭着的门,目光中显透着忧色。 晦暗沉闷的天气在入夜前,招致一场凄风苦雨过境,地面被翻搅得坑坑洼洼,给这伙人带去不少麻烦,历尽艰辛才来至太极村,找到庇护。老天爷似是知晓今日有何悲事发生,先前是嚎啕大哭,而此刻,这淅淅沥沥的雨声,则是低声啜泣。 “出来了。”忽然有人站立而起,发声说到。 众人闻言,均将目光聚焦于那处民户。 木门轻启,当先行出的,是一素袍白发的老者。 正文 第五十四章 生死无相 随着白发老者从民户中出来的还有一位较之年轻些许的褐衣老者,二人方一踏出门来,已有两人身形迅捷地从亭中窜出,侯在一旁,着急却不失恭敬地将两位长者引至亭中,亭中其余众人自然早已起身相迎,拱手致意。 褐衣老者是太极村的村长成寅,而白发老者是武当境内名望颇高的神医翁镇淮,二人也正是老伯要姜逸尘代为拜访看望的长者。 亭中这伙人便是在三岔口处历经一番血战的人,姜逸尘自也在其中。众人齐心合力击杀了蒋峥之后,顾及两个重伤的同伴急需医治,便匆忙赶往太极村,怎料天降大雨,三四里地的距离也让他们坎坷难行。 众人到得村中后,村民也甚为关切,村长成寅帮着将伤员抬到翁镇淮老先生的家中疗伤,自己也当起了翁老的助手,在内中忙前忙后,热心的村民则给余下七人简单地做了些伤口处理,还供以晚膳充饥。一伙人心忧两个同伴的安危,也怕过于叨扰村民,便一直静侯在翁老家前的亭中,等待医治结果。 期间,名为丈三的壮实和尚为这绵绵细雨所恸,起身面朝苍穹垂泪,双手合十,念诵佛经。 姜逸尘与红雀二人见状,便上前关心,之前仅是互通过姓名便一直静默无言的众人这才互通有无,相互慰藉。 无相门两位副门主在这两月内先后失去影踪,这两天门主也忽然不见身影。门中忽然失了主事之人,群龙无首之际,今日突遭灭顶之灾,丹霞山庄匪首会同长生庄数位高手闯入门中,故意挑起事端,一言不合便举刀杀人,两窝匪徒近百人的阵仗,声势浩大,显然有备而来,无相门原本便人手不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幸而道义盟似乎得知此处消息,赶来十人施以援手,才不至门中全员遭歼。 无相门中原有二十余人,一路随着道义盟的人拼杀逃窜至三岔口处,直至姜逸尘来援,仅余三人,除却壮实和尚丈三外,还有重伤的石成和最后关头一刀砍在蒋峥背部的司徒钟。 道义盟十人也有所折损,活下来的有赤衣少女红雀、黑衣男子迅豹、重伤的王适德、最后合力给予蒋峥一击的两剑客一刺客,韩士孟、谢世超和孔川共六人。 “翁老、成老,王兄和小石怎样了?”出言的正是丈三,自来到亭中后,眉头便未曾舒展开来。 “没有伤及要害,仅是失血过多,已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好。”翁老双手轻抬,示意众人宽心。 “那便好,多谢翁老、成老相助。”丈三正要拜谢,却被成寅一把拦住。 “欸,不必如此,你们门中现今情况如何了?”成寅回问到。 “门中……门中两位副门主已有些时日未见,他们本生性逍遥不羁,或是流连于何处山水美景忘返也不得人知,是以门人并未太过担忧,直至这两日连门主也不知所踪,门中之人方觉事有蹊跷,但今日门中又突遭此变故,除却三位不在门中的正副门主生死不知外,无相门中二十有四人,仅余我,司徒钟,和小石三人了。”丈三眼眸黯淡,面露悲伤地答着,随而转向红雀、迅豹数人,再次合十鞠躬,“实是我门不幸,也拖累了道义盟的朋友”。 “这非无相门之过,事已至此,丈三兄切莫过于自责,还是要弄清丹霞山庄和长生庄的匪类为何会突然发难才是。”出声的是红雀,虽年纪轻轻,可她却是武当境内道义盟的主事人,而一旁迅豹的身份则同慕容靖,他负责的是武当与西江郡境内的信息传递,此次无相门突然遭难的信息便是他传与红雀,而后一同前来救援的。 “不错,这些匪人此举为何,你心中可有数?”翁镇淮看向丈三,丈三乃是无相门中的护法之一,或许知晓的信息会多些。 “或是觊觎我门的《无相坐忘心法》。”丈三思忖片刻后回到。 “无相坐忘心法?这也难怪,无相门是从昔年逍遥派中所脱出衍生的,虽是依附于九州结义盟中,可门中理念更贴近道教,主张无我无相,逍遥无为,在江湖中志同道合者已是不多,是以门人不多,因甚少參和江湖杂事,自也与其他帮派疏远。传言创派门主申谦上人修习无相坐忘心法至无上境界,已可以气奴剑、传音入密,运转内功后,内力更是生生不息,独斗数位高手三天两夜亦不落下风。可惜申谦上人喜独来独往,待得年事已高时,才收下孤氏三兄弟为弟子,授予此等心法绝学,然,还未授出三成,便已羽化登仙。因而,无相门也一直为世人所忘却,此番遭遇乃怀璧之罪啊……”成寅轻捋胡须说到。 “无相门在青松林中立派已有十数年,无相坐忘心法虽名声在外,可修习不易,且在木系内功心法中仅属中乘,而丹霞山庄和长生庄的匪类在武当境内已非一两年时光,若是心怀邪念,为何迟迟不动手?”一边的迅豹却是提出疑问。 “小豹子可是掌握了什么线索,在座的也没有外人,但说无妨。”成寅品出了迅豹话中的意味,当即回问到。 “应是还有幕后黑手在暗中操控此局,具体为哪方的势力,暂时还未弄清,但据我所摸索到的,或是与幽冥教和天煞十二门脱不得干系。”迅豹见村长成寅如此言说,当下也不再隐瞒,直言不讳。 “撇去此中匪类高手不论,那些小喽啰一个个都伸手敏捷,力大无匹,这倒很有可能是那幽冥教的伎俩。”红雀依言分析着。 听着众人的分析,一边静默不语的姜逸尘托腮陷入沉思,昨日锦衣卫上武当讨要心法未遂,遭到虚尘真人出手驱逐,今日便有这无相门,因心法之事惨遭匪徒围歼,这之间莫非有何关联?犹豫片刻,姜逸尘还是将昨日武当之事与在场诸位言明,以助众人理清个中干系,好能有个明确的思路。 “照姜少侠这么说,这之中或许还有朝廷参与?”丈三双眉挑起,无相门与武当派可谓半斤八两,武当是全然闭门不出,无相门稍微好些,可源于门中理念,与外界鲜少沟通,消息更是闭塞,他不明白朝廷为何会四处搜刮各门各派的武学和内功心法,更是难以想通朝廷会去勾结邪派幽冥教,借用匪类之手来对付他们。 “恐怕难逃干系,经此一役门中心法可有丢失?”出言的却是翁镇淮,听完各人寥寥数言,不由面露愁容,他现在是颐养天年之际,已鲜少参与江湖之事,但近年江湖事端多发,他亦有所耳闻,心中也曾猜想是朝廷有意搅局,而今的情况更是印证了他的想法,朝政无道,却频频干预江湖之事,天下祸乱不日将起啊。 “没有,撤离青松林时,便一把火烧了。无相坐忘心法晦涩难懂,更难以修习,门中弟兄不多,但入门时间最短的亦有数年之久,均都将心法熟背于心,才能随时研修,因而,若是门中仅剩三人的话,那心法便也只在我三人的脑中。”念及相处多年的同门朝夕间一一撒手人寰,刚毅如丈三,也再次泪眼朦胧。 “节哀。”听罢此言,翁镇淮便不再多言,轻拍数下丈三的肩膀,劝慰到。 “今日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天色已晚,明日再做打算。众位若是不愿进屋也早些歇息,我让人取些被子来,这天气,可别着了凉。”一旁的成寅出言说到。 众人未再推辞,告安二老后,便在亭中将就过夜。 长夜漫漫,对于刚遭灭门惨事的丈三和司徒钟而言却是难以入眠,子时未至,二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凉亭,各自偷偷从马厩里引出匹马,便走出村口,往道上行去,还未走远只见前方有一人以一大斗笠遮挡着身躯躺倒于巨石之上,那大斗笠见着有些眼熟,而那人似乎是早已在那侯着他们?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炼丹山庄 丈三和司徒钟带着心中的疑问顺道行至巨石边上,已是看清那为何人,也瞧见了巨石之后拴着的马匹。 “来了?”巨石上的人听到步伐靠近的声音后,出声说到,随而起身,从巨石之上跃下。 丈三远处见着此人时,料定他是要阻挠他们二人去路的,可待得近前,听闻其语气,看到马匹后,却觉着事实并非如自己所想。 “先去丹霞山庄还是长生庄?”少年又问到,这少年赫然是姜逸尘无疑,那顶大斗笠,便是先前在凉亭中姜逸尘给挑走的。 “姜少侠这是?”司徒钟已猜得其意,忽而有些动容,但心中仍有疑虑,希望姜逸尘能给个肯定的答案。 “少侠二字不敢当,也是在下唐突了。”姜逸尘豁然一笑,随而说到,“适才众人各自告安入睡时,不经意间瞥见二位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有所留意,细想之下,二位应是担忧夜长梦多,打算借着夜色先至丹霞山庄和长生庄探探情况,若是对方有所防范,探清敌情后再回来与众人商议,若是对方疏于防备,能够觅得良机,你们二人便可伺机报仇。不知在下的分析,二位可否满意,若是二位不嫌弃,望能带上小弟,三人同行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姜逸尘话方才说至一半时,二人便已下了马,语毕时,丈三厚实的双手已是紧紧把着姜逸尘双肩,久久未能吐出一字,若非夜色掩饰,谁能知晓这五大三粗的大和尚会如此多愁善感,再次流下了泪水。 姜逸尘的武功厉不厉害,二人并不能看出深浅,但此子临敌应变非凡,各种花哨伎俩也是层出不穷,有他一臂之力相助,于他们而言或能如虎添翼,何况对方于他们仅是一面之缘,甘愿陪同他们一起涉险,这份真情不由令人感动。 “姜少侠可是有何诉求?”一边的司徒钟倒是比丈三冷静许多,他觉得姜逸尘如此相帮,应是另有所图。 “欸,我说司徒,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姜少侠起先也不认识我等,在三岔口处既能仗义相助便说明少侠心怀侠义,况且而今咱也一无所有,他还能图什么?”丈三回过头来,对司徒钟一阵数落。 司徒钟被丈三一顿说道,令之深感歉意,但心中疑惑未解,若是不问明白,他实难心安。 姜逸尘见丈三如此为自己说话,也甚是不好意思,这回真被司徒钟所猜中,自己还是有些私心的。 “内功。”“内功。” 司徒钟和姜逸尘异口同声到。 丈三听言直接僵住,过了半晌方才吐字说到,“姜少侠是想学无相坐忘心法?” “更准确地说,是希望能观摩观摩,在下知道这要求很是唐突,也可能有些过分,但在下困于无法修习内功的苦衷,因而,若有任何能解决目前困境的方法,在下都不愿错过。”姜逸尘挠了挠头,直接向二人坦白。 “嘶……原来如此。”司徒钟听罢,看向了丈三,一脸倨傲的模样,仿佛在朝他说“瞧我说得没错吧”。 而丈三却顿在那儿,过了片刻,看向司徒钟,想听听司徒钟的意见,只见那司徒钟也不说话,而是扬起下巴尖不住指向自己,意思是说“现在你是老大,你说的都对”。 “咳咳。”丈三清了清嗓门,仿佛要宣布什么重大决定般,“无相门今日遭此一役,幸存的已是寥寥无几,就算是为了门派传承,将内功心法传与姜少侠也并无不可,想必祖师爷和几位门主也能理解。此处没有笔墨,回来后,我便将这无相坐忘心法默写出来,赠予少侠。” 丈三说完后,又瞟向了司徒钟,征询他是否认同如此做法,而司徒钟也是给了个小鸡啄米般的肯定回应。 “那小弟先谢过二位了。”姜逸尘抱拳致谢。 此后,三人趁着夜色以尽可能快的速度策马奔往丹霞山庄。 无相门虽较少与外界打交道,但武当境内的情况倒是清楚,从二人口中,姜逸尘得知了两个山庄的大致情况。 长生庄的起源可追溯至数十年前,武当派的一个俗家弟子在知天命之年,厌倦世俗,为追求长生,感应天命,拿出所有家当,抛却自己的家庭,所建立起的一个小山庄。这山庄规模不大,却是依山傍水而立,在风水之中可为大吉之处。 这位俗家弟子给自己改名为王长生,也将山庄命名为长生庄,三年间,他如疯魔般在庄内研制丹药,不断淬炼各种珍贵名药,仅为求得长生不死丹,也正因他过于废寝忘食地着迷于此,变得患得患失,终是在一次炼丹失败后,患了失心疯,此去不久便猝死于庄中,三年前他兴建山庄时还是身强体壮,最后却在追求长生的路上不得善终。 长生庄之事原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奈何这位王长生身前亦是小有名气之人,一直自诩武当弟子,随着他的死去,长生庄就如一块破布般挂在武当名下,挥之不去。而后的武当掌门出于无奈接管了这座山庄,在此另起炉灶,炼制门派中所需的部分丹药,如此也是将那块风水宝地给充分利用了。 丹霞山庄建成于长生庄之后,兴建于武当鼎盛之时,那时的武当派除却太极之道闻名天下外,所炼制的丹药或能强身健体,或能延年益寿,也是被鼓吹得神乎其神,好大喜功的几位长老便教唆掌门大兴土木,在丹霞山兴建这丹霞山庄,专做炼制丹药之用。 此后,丹霞山庄和长生庄就是武当派的大小炼丹房,延续至十数年前,武当派突然选择避世不出后,这两座山庄才被弃之不顾。 在这之后数年间,一些跳梁小丑便跳将出来作祟了,武当境内及周围的数个匪帮,巨鲸帮、铁鲨帮、金钱帮、白鸽堂、饮水堂等,为争夺入主两个山庄,打的头破血流,元气大伤,却最终便宜了一帮流窜而来的悍匪,这帮悍匪也没什么帮派名头,但其中不乏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他们的实力更为强大,碾压了那些三教九流,在丹霞山庄占山为王,而原先的那些小匪帮只能被打发到长生庄,争那一席之地,历经前事,这些小匪帮已无多少实力,只好共弃前嫌,兵合一处与丹霞山庄分庭抗礼。 数年的发展,长生庄这边的匪类除却人数增加外,并无多大起色,向钟鬼和屠方这样的,在其中已算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另一边,丹霞山庄则是兴兴向荣,虽为匪帮,却颇具规模,庄中有三大高手坐镇,其中厨魔庖丙和丧门刀蒋峥,姜逸尘已是见识过,最为厉害的是那善使双锤的混世魔王——秦大海。 两个山庄互掰手腕,丹霞山庄始终压过长生庄一头,因而长生庄中匪类为求安宁,终是臣服于丹霞山庄之下,为之冲锋陷阵。今日来无相门的大多喽啰都是出自长生庄的,而丹霞山庄除却来了两个巨头外,来的喽啰仅有二十余人,在药力的加持下这些喽啰直至最后关头才在三岔口处被一一收拾。 无相门一役,长生庄可谓遭受重创,死去的有七十余人都是他们这边的,还折损了两员大将,而丹霞山庄也可说损失不小,三大高手之一随便折了谁也是个大的打击,也亏得庖丙机灵才逃得一命。 也不知那庖丙是否已逃回了庄中,丹霞山庄那边是否会对他们的潜入有所应对。 姜逸尘、丈三、司徒钟三人,一路策马飞奔,一路商讨入庄后的对策,终在黎明到来之前,到达丹霞山庄不远之处。 丹霞山庄嵌于嶙峋山间,为人所知的也便只有山庄正门一处的入口,出于谨慎,避免打草惊蛇,三人也仅能将马匹藏好后,方才徒步迂回到山庄入口处。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对垒朱雀 朱雀院,丹霞山庄四大高手之一庖丙的寝室内,原本不该当出现在此的四个生人,此刻正毫无形象地东倒西歪于房中,大口喘气。 “这些杂碎到底嗑了多少药啊,这般生猛非凡,我这手都给震麻好几次,真是憋屈。那丹药的副作用不小吧,他们为何这般拼命?”出声的是司徒钟,一脸困惑,不断地揉捏着自己的手腕,这四个生人自然便是姜逸尘一伙。 “相比长生庄的喽啰,丹霞山庄的这些可是小巫见大巫了,长生庄的人杀得兴起时,猛嗑一记幽冥教的大力丸或天力丸之类的增幅丹药,靠燃烧体内精血来逼出体内潜能的,药效反噬甚大,轻则能直接折去十年寿命,若是身板差些的,承受不住体内瞬间迸发的威压,直接暴毙而亡也不无可能。”幽冥一边盘膝打坐调息,一边回到。 “嗯,昨日的钟鬼便是这般,受伤之躯服下一颗药丸,战力瞬间暴增,可没过多久便力竭而亡。”姜逸尘补充到。 “幽冥小哥,那外面这些喽啰是怎么回事,手下利落的不多,可那力道着实让人吃不消。”司徒钟已经对那人山人海的喽啰心生忌惮。 “丹霞山庄的匪首深谙这些丹丸的药性,自身长久以来都是微量使用,而对于庄里的手下亦是给予较少的计量,混入日常饮食之中,日积月累,渐渐激发沉淀,如此做法,过个三年五载,纵使毫无功底的人也能从力量,速度,反应上有着显著提高,而对于寿命的影响微乎其微,唯一的缺陷是一旦长时间断了药量的供给,不出半年,他们的肌体便会迅速萎缩,大不如前。”幽冥分享出自己的调查成果。 “那么,这丹霞山庄对于是幽冥教而言是否是个试验点?”姜逸尘脑海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信息,突发奇问。 “不错,秦大海正是幽冥教的人。”幽冥微微一笑,对姜逸尘的疑问颇为欣赏。 “嘶……幽冥教此举是要侵蚀我中州武林么?”司徒钟也察觉到之中隐秘。 “幽冥教也仅仅是丹霞山庄的幕后之一,恐怕,之中的浑水,深不见底。”丈三摇头叹气,丹霞山庄对无相门出手,背后确有幽冥教的背景,而幽冥教是否授意于高高在上的朝廷? 三人均在打坐调息,唯有司徒钟一人在房中猥琐地翻箱倒柜,丈三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的同门如此“为非作歹”,出声说到,“司徒,你在干嘛呢?可莫要坏了礼仪。” “嘿,老三你可别逗弄我了,我们闯进山庄时早就坏了规矩,现在溜进了别人的房间,你还跟我讲礼仪?”司徒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丈三也一时语塞,无力辩驳。 “此处毕竟是炼丹山庄,而这儿好歹是四大匪首之一的房间,保不齐会藏有什么灵丹妙药,不说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能在瞬息间回复我们内息体力的就不错。”司徒钟的手脚毫不停歇,口中也念叨不停,“欸,庖丙那家伙不愧谓之厨魔呀,屋内锅碗瓢盆不少,砧板刀俎一应俱全,还有许多菜谱,真是个美食家,咋就没发现什么丹药之类的。” “就算教你寻到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猛药,你可敢吃?”丈三质疑到。 司徒钟闻言一呆,停下了脚步,低下头颅,语气沉重地回问着:“老三,你觉着我们今天有几分机会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这丹霞山庄?” 屋中一阵沉默,而今他们的处境确实不容乐观。 “若是能找到那等丹药,在不得已时服下,或有扭转局势的可能,也总比丢了性命强吧。”司徒钟回首苦笑,在众人不经意间将一盒物事卷入袖中。 在此间已歇息了一盏茶时分,众人重拾精神,开始商讨应敌对策。 “每个庭院少则三四十个喽啰,多则五十多号人,八个庭院光是喽啰就有近四百之数,而我们刚才一路而来也不过除去二十来人,因而,我们除了要应对剩下的三百多人外,还有已经归来的庖丙和至今仍无动静的秦大海。”幽冥分析着当前情势。 “趁着他们还未发现我们的踪迹,直接潜入青龙院,取下那混世魔王的首级,我们再和这些傻蛋儿玩玩捉迷藏,便可扬长而去了。”司徒钟建议到。 “哈哈哈!大言不惭!还妄想取老大的首级,你们难道不知自己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了?”依旧是那蕴含着内力的嘶哑声音。 庖丙终于到了,清晨时分,他刚回至山庄时,发现山庄大乱,才知晓有人闯入,而来人似乎将山庄情况摸的很透,东躲西藏地与手下的人周旋,难觅所踪,他便直接运足内力在庄内大声威吓,直至此刻才寻回自己的住处,总算是发现了四人的踪迹,率众破门而入。 “我说,你这么难听的声音就少说些话,既是难为你,也是让我们难受,你问问你后边的手下难受么?”出言嘲讽的自然是司徒钟。 庖丙没争那口舌之利,在四人中意外而惊奇地发现了姜逸尘的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目标,本就难堪入目的面容忽而咧嘴一笑,让人觉着瘆得慌,一摆手,后方的喽啰瞬间蜂拥而上。 “闪!”幽冥掷出两颗毒瘴丸逼退敌人,四人借机破窗而出,欲逃窜离开。 这回,等待着四人可谓天罗地网,窗外早已侯着另一群喽啰,除却被他们收拾掉的砍院庭院长外,余下七个庭院长赫然在列。 “这迎接,可真是隆重啊。”司徒钟嘴角一抽,心中嘀咕,这回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嗯,我们四人聚在一起,不可被分散开!”丈三提醒到。 而庖丙自然不会令他们如意,在姜逸尘飞身而出时,他也紧随其后,硬生生将姜逸尘逼至一处,与三人分隔开来。 “这个交给我!”庖丙恶狠狠道。 “姜少侠!”丈三想过去帮忙,可眼前人多势众,他实是分身乏术。 “放心,我能应付,你们可也小心些!”姜逸尘回应到。 话至一半,姜逸尘已能感到脊背阴寒,赶忙向前卧倒。 雷光一闪,庖丙的一记拔刀斩,竟使得三丈外的两个喽啰,尚未察觉到疼痛,身躯便直接炸裂开来,血肉四溅! 而姜逸尘用来束发的锦缎被刀气所断,三千发丝垂遮眼帘,挡去了那血腥无比的一幕。 一记回风式,守中带攻,从地上旋身而起,与庖丙短兵相接。 “你的刀法虽是厉害,可终究太慢了。”姜逸尘出言相讥。 “是么?那便让你见识见识快的刀法,解牛刀法!”庖丙抛却了之前一直使唤的马刀,左手从身后抽出一把菜刀来,显然是另有所备。 古有庖丁,从烹饪之中的烧菜,烹、炒、煎、炸、蒸、煮、炖,以及料理,切、砍、片、挑、剖、划、剁,领悟出一套刀法来,此刀法看似古怪离奇,滑稽可笑甚至有些粗俗,但却准确有效,配上浑厚内力,其威力可谓惊世骇俗,后人称之为“解牛刀法”。 庖丙原名庖解牛,因喜爱烹饪,厨艺精湛被召入宫中御膳房,为天子王侯下厨本是幸事,可却因相貌粗鄙丑陋,屡遭宫内其他御厨嘲笑挑衅。终有一日,口角爆发,庖解牛盛怒之下,丧失理智,伤了三个御厨性命,被打入天牢,择日问斩,机缘巧合下同天牢重犯秦大海被神秘人救出。庖解牛原是心高气傲之人,认为自己的厨艺盖过先祖庖丁,本当闻名于天下,怎奈竟因容貌之故,为世俗所弃,而后便化名庖丙,苦练邪功,追随于秦大海身侧,伺机报复苍生。 尽管姜逸尘未曾嘲笑过庖丙的长相,但庖丙对于他的仇恨却比幽冥于倪寒而言更甚,三人和一个小毛孩对打,被戏耍不说,还令得自己仓皇而逃,在外边淋了一夜雨,没吃上一餐饱饭,饥寒交迫,如此大辱,令他回想起昔日在宫廷中所遭受的戏弄,因而,他将那股仇恨都寄于姜逸尘身上,恨不得将之大卸八块,蒸烧炖烤,大饱口福,方能解气! 正文 第六十章 以己为饵 清晨,一日之晨,象征着美好的开始,希望的展开,朝气蔓延。 然,今日之晨于丹霞山庄的众多匪徒而言却是生息终结之时,命丧黄泉之日。 老天此时若未在瞌睡,若能往下方瞟上一眼,定能发现今日的丹霞山庄不同于往日的井然有序,是那般混乱嘈杂,那方的蝼蚁密布一处,不知所为何事,若凑近些看,可见得人头攒动、血光灼眼,若凑近些听,可听得刀剑铮鸣、杀声刺耳。 今日,闯进山庄中贼人的仅仅四人之数,却宛若修罗降世,缔造了人间炼狱,已死去的有他们的四首领倪寒、坎院庭院长,还有数十个同他们一般身份的喽啰,而坤院和离院的庭院长也相继阵亡,伤亡人数仍在增长,同为一窝之匪,虽非生死莫逆之交,却也有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兄弟情谊,奈何四个贼人身手非凡,更是诡计多端,不与他们正面交锋,而是迂回游斗,让他们疲于奔命,无济于事。正当陷入迷惘之际,他们的三头领庖丙回到庄中,迅速作出布置,不多时,终是将那四个刽子手围追堵截于一处,让其无处可逃,可四人依旧负隅顽抗,作困兽之斗,而他们虽有数百人数,却受限于空间狭隘,并无法展现出人多势众的优势,只能前赴后继,轮番遭四人所杀。 血腥会让人产生恐惧,可对于常年于刀口舔血的匪徒而言,在最初的却步彷徨之后,他们已被血腥中的杀戮之气所感染,他们已无所畏惧,就算搭上上百人的性命也定要让眼前的四个贼人偿命! 随着庖丙横刀一出,将姜逸尘逼至一处,独自应对,剩下三人则遭遇层层包夹,无所遁形。 丈三、司徒钟二人原还担心幽冥见到如此阵仗会否心生怯意,无力对敌,怎知年少的心举重若轻,幽冥的眼神依旧那般坚定不移,毫无惧意,形如鬼魅,穿梭其间。 用匕首者,不动则已,动则惊雷。图穷匕见,出必染血,雷霆一击,涌动风云,流毒凝瘴,生死不能。 纵横天地自遨游,魑魅魍魉鬼见愁! 幽冥化身修罗,如钟馗伏魔般将围攻上前的一个个妖魔鬼怪降服,不知不觉间,丈三和司徒钟二人以幽冥的灵动进攻为核心,丈三靠后主守,司徒钟为辅互为攻守,逐步冲杀突围靠近姜逸尘与庖丙的打斗之处。 庖丙与姜逸尘直接的对决并非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决,可过去半盏茶的功夫,二人之间仍未分出你死我活,姜逸尘于庖丙而言并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而是条乱了章法的泥鳅。 不善烹饪的姜逸尘应对起庖丙的解牛刀法来显得捉襟见肘,古怪离奇的刀路却刀刀精准无误,姜逸尘毫不怀疑,自己此刻在庖丙心中,当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之宰割。 自觉难以招架住庖丙的攻势时,姜逸尘再次施展出了轻柳身法,长发飘飘,衣风烈烈,然,轻柳身法显然更为适合大开大合战斗中的步法闪避,应对起于鼓掌间起舞的解牛菜刀来,几无优势可言。很快,姜逸尘双臂的衣襟已出现了道道血迹,右脸颊处也遭刀风划伤,若非几次及时以剑相抵,恐怕身上还会多几道伤口。 任何武学都无绝对的强弱之说,无敌之论实乃无稽之谈,孰优孰劣取决于武者如何将之施展,轻柳身法如是,解牛刀法亦如是。姜逸尘的轻柳身法被庖丙所破,姜逸尘以道道伤痕为代价,终究是找到了破解解牛刀法的方式所在,而庖丙显然很清楚解牛刀法的劣势为何,一旦被对手拉开距离,即便自己的刀法再为精妙也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般无计可施,因而,庖丙时刻贴身紧逼着姜逸尘,不让他逃脱出自己的攻击范围。 “我说,这大清早谁人扰我美梦?”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慵懒而浑厚的声音响起,地面轻颤,处在后方的喽啰分分让道于一副庞大的身躯。何谓之庞大,诸如丈三与蒋峥的身板已是人高马大,而这声音的来源,身高八尺,体态臃肿,赘肉垮塌,说有两个蒋峥的身躯之大都不为过,秃着头,光着膀,只挂着个裤衩,两个比之常人头颅还要大上些许的大铜锤扛于肩上,缓缓前行,此人正是丹霞山庄这匪窝的老大,秦大海。 “老大,正是那四个贼人搅扰了您的黄梁美梦。”一个喽啰赶忙搭腔到。 “四人?就让你们这般兴师动众?”秦大海斜睨众人,一脸鄙夷。 “老大勿怪,老大勿怪,这四人狡诈异常,似是对我庄内情形甚为熟悉,并非易与之辈。” “是啊,是啊,老大,这四人可狡猾得狠。” 数个喽啰慌忙下跪叩首。 “噢,可知晓他们是什么来头?”秦大海将目光挪到前方战局之中,开始打量战况。 “有两个是无相门的人,一个是一年来经常偷溜到庄里的小毛贼,还一个少年的情况并不清楚。”一喽啰应到。 “哼!无相门?老二老三不是带了一堆人去剿灭掉了么?可是出了岔子?”秦大海大气一吐,浑身赘肉颤动,众喽啰见此竟直接伏于地上,不敢动弹半分。 “说!”秦大海怒哼到。 “小人们,并不清楚,三庄主也是大清早才回得山庄的,仅仅只有他一人回来了,并不见二庄主和其他弟兄的身影。”难耐秦大海的威压,终是有人出言说到。 “一群废物!” “老大息怒!老大息怒!” “还在这趴着干什么!养你们有何用,今天不把那四人给我剁了,今日你们便没饭吃!不,七天内的伙食你们自己想办法,老子不养废物!” “是!” “是,是……” 众喽啰应声道,拾起兵器,慌忙再入战局之中。 秦大海的盛大登场自然也引起了战局中数人的注意。 “糟糕!秦大海也来了。幽冥少侠,我们为你劈出一路,你先去相助姜少侠,将庖丙拿下。”丈三出言到。 “嗯。”幽冥答。 随即,丈三挺身,一记横扫千军将周围的喽啰清退,司徒钟一记蓄满势头的拔刀斩紧随其后,呼啸而出。 自然无人会傻傻地去硬悍此招,一一闪身,让出一道来。 机不可失,趁此当口,幽冥脚下生风,身形灵动,霎时间已脱出包围圈,闪将至庖丙身后,一招聂政屠犬随之挥刺而下。 “三头领小心!”众喽啰显然无法跟上幽冥的魔鬼步伐,而那边是庖丙的战斗,他们也不敢轻易介入,只得出声提醒。 姜逸尘与庖丙均对黑影的出现有所察觉,匕刃下落之际,庖丙侧身相让,闪退开来,重整旗鼓。 刹那之间,双方已拉开了身位,这正是姜逸尘苦苦所求,当先一招记天仁剑气追身庖丙,而后一记天禅剑弹出欲定住其身躯,紧接一冰魂剑气蓄势而出。 庖丙虽身如竹杆,可并不妨碍他的手脚利落,这些剑气对他难以构成威胁,手中锋芒耀目的菜刀旋转飞舞,轻松闪躲着这可笑的剑气,再次朝着姜逸尘奔袭而去。 然,姜逸尘岂不知这一道道剑气于眼前的对手而言根本无法触及分毫么? 正当庖丙欺近姜逸尘身前之际,只见竖剑于身前的少年脸色瞬时煞白,可眼中却无丝毫慌乱,而他也终是瞥见姜逸尘左手双指轻抚剑身之上,青光灼灼! 天剑诸伤! 寒冰剑气以姜逸尘为中心向四周迸发而出,猝不及防间,庖丙仅能以内功护体,虽未抵去剑气的凌厉,却被气劲破体,凝滞住了体内的穴道,一时无法动弹。 须臾之间,一柄泛着紫芒的镰刀匕刃闪现,一招荆轲现匕,幽冥的鬼见愁已抹过了庖丙的脖颈,滴血不沾。 庖丙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再次栽倒在姜逸尘这点幼稚的伎俩之下。 以己为饵,诱敌深入。 庖丙心有不甘,可喉咙边一抹寒凉后却烧灼难耐,口中再也无法发出嘶哑的声音,仅剩一丝低鸣在喉间萦绕。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浴血拼杀 菊园,涣心亭。 “诶!又输了……再来再来。”易忠仁将手中那枚拿捏半天却迟迟无法落盘的棋子掷入棋盒中。 “再来?连着输三盘,这可不是你的水平啊,老易。”老伯笑道,旋即一顿,“这回掩饰得还行,为何事烦心呢,说说看?” “咳……听南宫说,幽冥教似乎蠢蠢欲动,想借丹霞山庄和长生庄之手对付无相门?” “嗯,朝廷得心法,土匪得资源,不错的买卖。按时日来算,密讯昨日应已传至迅豹手上了,但愿来得及吧。” “武当那边咱们的人手可不多啊。” “若能及时赶到的话,或可救出些人来,倘若晚上一步,恐怕这无相门将不复存在了……什么时候对一个小帮派这般上心了?” “还是对朝廷这边不放心呐。武当派虽然龟缩不出,但底蕴在那,朝廷若敢轻举妄动,仅是自讨苦吃罢了,无相门可就不一样了,这无相门人丁稀薄,几个掌门估计已是身首异处,朝廷若是让幽冥教来出手,以幽冥教的手短,使唤一群匪类便足矣将之冲垮,如此一来……” “不错,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无相门虽小,可仍为正道人士制约着匪患,在那方地域,幽冥教也不能为所欲为,若是缺失了这一环,幽冥教便可深入中州腹地,从西南渝都、到西江郡再到武当,串成一线,彼时一旦大举发难,后果不堪设想呐。” “那么,你可有应对之策?” “有,秦大海必须死。” “杀秦大海?也对,秦大海是幽冥教养起的大鱼,他若一死,丹霞、长生两窝匪类只能沦为草莽,再难成患。可有主意让谁去了?迅豹和红雀他们?” “嘿嘿,老易啊,狐狸尾巴终究还是露出来了。” “难道,另有其人?” “心知肚明。” “尘儿?你不是让他上武当派去么?” “仅是去探探元慎几人的态度,武当派可以不问红尘俗世,但觉不能丢了气节,再有两日,尘儿的消息也该传回来了,但愿武当不再让我看低了。数日前,得知幽冥教那边的动静后,便让人给他带了个仁义令去。” “嘶……单凭他一人,且不说他根本不是秦大海的对手,单单那丹霞山庄的喽啰,他能应对得过来?” “我让小幽冥去协助他了。” “两个小毛孩?!能行么?” “你可知当年秦大海是怎么被逮入天牢的?——嗜睡。因而,若是不与那些匪类起正面冲突的话,以他们二人的轻功身手,有八成机会,能趁着秦大海熟睡之机,将之毙命。” “这……好吧,那你觉着他们有几成机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到秦大海面前?” “不足三成。可若是无相门得救,那尘儿便有机会先与红雀、迅豹及无相门余人兵合一处,再上丹霞为无相门讨个说法。” “但如此一来,便是正面交锋,对方人多势众,怕也是讨不得好。” “江湖之事,何为好?尘儿是可你带来的,怎对他如此没信心?” “原先,我也不看好尘儿,岛上十余年的生活太过安逸,便想通过压力试着去探探他的潜能,菊园试炼本是想锻炼他的心智罢了,并不会因其无法通过试炼便将之遣回。你可知,龙虎奇巷自建立以来,还无人能在束发之年且毫无内功修为的情况下通关,而做到这点的,正是现今令我刮目相看的姜逸尘。” “你这么说,我也很是宽慰,但此行还是凶险异常呀。” “你倒是很少对一少年如此上心。” “呵呵,若非当年那一枪之恩,恐怕我老易今日也没这性命同你在此对弈啊。” “不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心结既解,再来一盘,如何?” “哈哈,行啊,那便再来一盘!” …… 与此同时,丹霞山庄朱雀院内 “老三!”这喊声并非出自司徒钟之口,而来自于天空之中。 见庖丙竟被两个少年所算计,秦大海也有些不可思议,但苦于鞭长莫及,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怒吼一声,蹬步一跃,那足有数百斤的身躯令人目瞪口呆地跃升高空,高举双锤,如泰山压顶之势,朝两个少年砸将而至。 “闪开!”一旁时刻警觉场中情况的丈三自然发现了秦大海那令人咂舌的举动,往侧方一看,怎知两个少年却是盯着地面上不断放大的阴影,一时懵神,无动于衷。情势危急,丈三果断抛却司徒钟,牟足劲朝二人奔去,将手中的棍子砸向秦大海,自己张开双臂,展开身躯将他们扑倒开来。 轰隆! 地裂石崩,烟尘滚滚,场中顿时一片静寂。 丈三扔出的棍杖晃到了秦大海的眼神,也堪堪救出两个少年,可自己却被双锤落下的劲势轰出内伤。 “丈三兄!” “你没事吧。” 从灰尘从中狼狈起身的姜逸尘和幽冥二人关切道。 “哼,你们还是先关心下自己的死活吧。”随着声音响起,一股飓风呼啸而来,飓风并非秦大海以内力汇聚的,仅是身躯快速移动所带起的威势! 缓过神来的两个少年,分抗丈三双肩,迅速将其带离原位。 “你照顾他,大块头交给我。”话音刚落,姜逸尘还未答应,幽冥已朝着秦大海奔去。 “哼哼,鬼见愁,这莫不是他的孽种?”秦大海看着急袭而来的黑袍少年不为所动,反倒是格外关注套在他手臂上的镰刀匕刃,心生一念。 接下来的场景宛若三岁孩童朝一正当壮年的大汉挥拳,幽冥的鬼见愁上下起舞,而秦大海未动分毫,仅是运转护体,便让幽冥无法刺破他的皮肉分毫。 见秦大海如此蔑视自己,幽冥心中不由一气,全力运转修罗诀,一招聂政屠犬直朝那硕大的脑门刺去。 秦大海总算动了,眼前虽是孩童,但他手中可是把弑鬼诛魔的利器,蓄满劲势的一击,自己的脑袋再铁也会被扎出个窟窿来。 秦大海的反应动作快捷而简练,右手抡起比之幽冥身躯仅小上些许的大铜锤,朝他轰去。 来势之快,让幽冥不得不放弃攻击,身形一扭,直接附着于秦大海右臂之上。 “哼哼,小娃儿,跟老子走一趟吧。”秦大海左手撒开重锤不顾,瞅准时机,一把抓过幽冥的右脚,如揉捏蝼蚁般,轻轻一运内劲,剧烈的疼痛感便让幽冥瞬间昏厥了过去,随而一把甩过那幼小的身躯,抗在肩上,提起双锤,大步离去,至于庖丙之仇,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哈哈哈!鬼见愁,昔年你一时仁慈,未取我性命,今日,我也放你的孽种一马,不将他捏碎,以其童子之身为引炼制丹药,可真令人期待啊。”秦大海仰天大笑,似乎颇为感慨。 察觉身后两股劲气袭来,秦大海一声怒喝,运起内功相抵,懒于回首,几个起落,震天动地,随而那庞大的身躯便消失不见。 “把他们三人,给我碾成肉泥,为你们的几个首领,为你们的兄弟报仇!”这是秦大海离开时下的命令。 众喽啰得令后杀机更盛,霎时间便将姜逸尘和丈三二人团团包围。 当下,二人陷入困境之中,却见司徒钟浑身浴血冲杀突围而来,以一人之力强抵十数人的围攻,与姜逸尘、丈三汇聚一处。 瞅见司徒钟那浴血拼杀、势不可挡的模样,丈三和姜逸尘不免心中起疑,莫不是在庖丙的房中给他寻见了什么丹药? “司徒,你……”丈三眼眸闪过一丝担忧。 “嘿,可惜了,那盒子里就两颗丹药,不够分与你们,效果还不错吧,哈哈,跟我一路杀出去,去救幽冥少侠。”司徒钟笑到。 这朱雀院中,至少有三百喽啰,他们仅仅三人,若不能以一敌百,便只能葬身于此了? 三人以司徒钟为主,围成三角之势,且战且走,过得一炷香时间,却仅是挪动出不足五丈距离。而三人行经之处,却是尸横遍地,赫然已是铺出一条道儿来。 忽而,司徒钟在一记崩山斩撕裂一喽啰的身躯后,立刀杵地,出声道,“老三,姜少侠,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 听罢此声,一边的丈三未能搭话,口吐鲜血,神色萎靡,似也强撑了许久。 正文 第七十四章 独探狼营 声响并非源自前方那些被惊扰了的蜘蛛卵,而是源自洞穴的穹顶之处,极其细微声音,似是石块脱落的声音。 时刻神经紧绷的姜逸尘即刻往后上方瞧去,黑乎乎一片,无甚异常,也未听得有石子的落地声,想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便也不以为意。 再回过头来,往剩下的八个蜘蛛卵望去。 只见得那些卵纷纷自内而外开裂,而后爬出一只只蜘蛛幼崽来。 似是发现危险异类的存在,蜘蛛群蠢蠢欲动,发出了进攻信号。 一招有凤来仪使出,两道比翼双飞的绞杀剑气将前方的蜘蛛幼崽及蜘蛛卵瞬间五马分尸。 小蜘蛛在尚未完全适应这外界气息及自身状况时,便飞蛾扑火般结束了自己瞬息短暂的生命。 姜逸尘眼眸里闪过一瞬悲悯,随而便又变回漠然,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开始学会漠视生命的存在了。 若是没有他的打搅,想必这些小家伙能安然出世吧,至于杞人忧天地联想蜘蛛吃人不过是他的主观臆想、妄自猜测罢了。 一切都始于胡思乱想,还是需要获得更多的线索才行。 …… 双驼峰,横亘于江临镇与野狼原之间的两座高山,却少有人提及这山的名字,因为这两座山峰见高不见驼峰,名不副实,而更多人将野狼原的恶劣天气都归罪于两座高山的存在,渐渐地这双驼峰的名字便也为人们所忘却,成为了野狼原的一部分。 姜逸尘在野狼原中部的地底洞穴中发现了巨型蜘蛛遗蜕后,再无其他收获,只得辗转来至双驼峰处,寄望从贪狼帮的老窝觅得一星半点线索。 贪狼帮的窝点所在,亦是借着自然成形的山洞,加之人工开凿,形成里外呼应、浑然一体的巢穴。 在山间七拐八绕,途经几个无人看防的哨卡,来到了贪狼帮的主厅。 灯火通明,然,并无任何人影,也并无任何异状。 见这主厅洞穴的大小,满员的情况下,应能容下约莫三四十人之数,如此看来,这贪狼帮应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帮派了。 哨卡、主厅、侧厅、寝室、厨房,姜逸尘在其间来去自如,一一寻过,差点儿将整个洞窟翻个底朝天,然,各个物事的摆放都是井然有序,并未发现任何蹊跷,当然,最为诡异的便是整个洞穴之中一个人影都没。 此时哪怕有人躲在暗处来个偷袭都会让姜逸尘的焦躁难安稍稍缓解。 最终,只剩一处,厨房下方的仓库还未查探了。 姜逸尘强提精神,若也能在那儿寻得大蜘蛛的遗蜕或是蜘蛛卵,便也能够说明这巨型蜘蛛确与贪狼帮相关吧,但愿此行不虚。 点燃火折子丢入洞中,仅是探头下望,便发现这贮存物品的洞穴比起帮派主厅的大小不遑多让,其间堆放的物品琳琅满目、鳞次栉比。 在洞口上方看的并不真切,姜逸尘想要一探究竟,有所发现,也只得点个火把,落身入洞了。 正当姜逸尘一门心思翻箱倒柜之际,黑暗中的飕飕风声令其精神为之一振。 总算出现了! 这是第一次,姜逸尘如此渴盼着敌人的出现。 凭着感觉闪躲着暗中四方朝自己招呼的兵器,并朝往洞口下方退去。 四人朝自己扑来,两人守在洞口下方,还有两人一旁策应,姜逸尘借着火光在瞬息间已将当前局势尽收眼底。 敌方警惕性之高是姜逸尘第一次所见,想必在自己上山之时便已被察觉,做好了防范。 而今敌在暗,他在明,况且对方对此处地形熟悉,应也在暗中潜伏等待他许久,在这地窖之中,姜逸尘实属瓮中之鳖。 当下之际,需在对方包围之势形成前尽快撤离此处。 将手中的火把掷向洞口下方二人,随于火把之后快步欺近,一跃而起,脚尖轻点前方二人挥起的长矛矛杆和砍刀刀背,借力纵身,往上方的洞口飞去。 “掷矛!”一声怒喝响起。 嗖嗖嗖! 只听得约有四五杆长矛的破空之声入耳,来势之快,显是捕猎能手的绝活。 当当当! 姜逸尘也非善与之辈,在空中一个旋身,落英式使出,剑荡四方,将杆杆长矛一一击落。 “追!”洞中之人见姜逸尘已窜出洞口,立马发令到。 出得洞后再无人伏击,姜逸尘不禁心生疑窦,莫非这贪狼帮的大本营里只有这区区八人么? 姜逸尘打消了一走了之的念头,未免在敌方地盘上完全受制于敌,他决定寻个稍稍利于自己施展的空间,占得上风,把握局势,以便见机行事。 灯火通明,宽敞通透的主厅显然符合姜逸尘目前所需,因而,贪狼帮八人在追击至此处时,便发现来人不逃了,在那静候着他们。 虽是深秋天气,这八人均只身着麻布短衣,干练的短发,健硕的身体,黝黑的皮肤,显是常年在山野间摸爬滚打的猎户,且个个年纪均已不小,多为中年人。 未曾料到这贪狼帮之人尽是些忠厚老实的猎户模样,而非凶神恶煞之辈,一时间,姜逸尘竟提不起一丝杀意来。 转念一想,如此情况亦是情理之中,若非吃苦耐劳的猎户,怎会甘愿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谋生存之计。 难道自己的猜测均是错的,姜逸尘不由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一个身形较为高大、满嘴胡渣、怒目圆睁的中年男子,孔武有力地把持着狼牙大棒,在衣着相似的八人之中显得尤为突兀。 “想必这位大叔便是贪狼帮帮主,天狼星翟犇了?”姜逸尘冲着那中年男子笑问道,稍稍拱手以示敬意。 “呸!小毛孩,捅破了天才想补,晚了!”胡渣中年身旁一人怒声道。 “兄弟们给我上!”胡渣中年一摆手,示意众人包夹这少年。 几个来回后,贪狼帮八人依旧未将姜逸尘拿下,见这少年的身法诡异,当下放缓了进攻节奏,暗中思寻对策。 而姜逸尘也不敢小觑这八人,他们虽非像丹霞山庄那些喽啰依仗药力逼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蛮力,但他们源于捕食猛兽经验的一招一式,却也出招快、下手准、发力狠。 好在贪狼帮众人讲究整体配合,而非一拥而上的扑杀,因而,给了姜逸尘可趁之机,在匆忙招架了数招后,他便施展出轻柳身法,不断退让闪避,令得贪狼帮的进攻力不从心。 若是姜逸尘还未将霜雪真气修成,还真难以在这密不透风的猎捕攻势中觅得反击的机会,然,今非昔比,姜逸尘全力运转起霜雪真气,瞅准众人扑杀而来的间歇时机,不敢有半点拖沓,以一招流星式窜入人群中,在极寒之气的帮衬下,令得三人的身形稍僵,便也借着这须臾之间,直取胡渣中年而去。 擒贼先擒王,此计也仅有在毫无人性的敌手面前无法成效,而对于一帮猎手来说,姜逸尘自信,只要这胡渣中年是天狼星翟犇无误的话,先擒下他,便能以之性命要挟其他帮众套出些许信息来。 胡渣中年确是翟犇无疑,他也并非善主,见姜逸尘飞剑杀来,挥舞起狼牙棒全力相抗,他曾粗浅地修习过一门土系基本内功,虽还未小成,但气势上却毫不输于姜逸尘。 姜逸尘擅长已巧取胜,自然不会与翟犇硬拼蛮力,飞身到得翟犇面前时,使出天幻剑,剑影纷呈,令得翟犇一时晃眼。 在翟犇眨眼之际,姜逸尘以一个轻巧地后空翻落身于其身后。 翟犇反应不慢,有力的左脚甩出个神龙摆尾,踹向姜逸尘的身躯。 同时左肘屈伸,一记背身甩拳轰向姜逸尘的头部。 只见姜逸尘稍稍侧步,身形往右下方一缩。 翟犇重脚重拳尽皆落空,而后只觉脖颈间被一寒凉之物抵住,霎时间冰寒之气大盛。 正文 第七十五章 与狼共舞 “老大!” “老大!” “别伤着老大,不然,我们和你拼了!” “不错,拼死也要拉你下地狱!” …… 听得贪狼帮众人恐吓自己,姜逸尘为挑对人而庆幸,也为对方的兄弟情谊而动容。 “放心,兄弟们,这小娃儿有求于咱们,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消息,他是不会对我下手的。”若非被姜逸尘以冰寒之气加点穴功夫封冻住经脉,翟犇绝不会任人举剑抵着脖子,要挟自己兄弟的,但能为一个帮派的头领,显然脑袋转的要快些,猜得姜逸尘的来意后,料定对方不敢妄动,便放松了些许。 贪狼帮众人听言也心下稍安,但仍将姜逸尘围在中央,意思很明确,若他下手杀了翟犇,那他便别想安然离开。 “我说小娃儿,你想知道什么你便问吧,要是老子听得舒服,兴许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了你,若是老子不爽快,你一个字儿都别想从我嘴里翘出。” “呵呵,既然翟大叔都这么说了,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哼,穷酸秀才废话多,有话快问,有屁快放。” “我在野狼原中部土丘之下的洞穴中发现了一大蜘蛛的遗蜕和一些蜘蛛卵,你可知晓那大蜘蛛的情况?” “那地方早就不是我们的地儿了,不知道。” “早?多早?” “说了不知道,无可奉告。” “……你们早知道有人会寻上门来?” “哼,早晚的事。” “你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呸!老子行得正,坐得直,从不干伤天害理之事!我手下的弟兄们也不会!” “真的?” “不假!” “那你们打搅赤狼群的栖息之地,恣意猎杀,令得赤狼部落不得安宁,终日过得心惊胆战,还不谓伤天害理?” “嘿,还轮不到你个小娃儿在老子面前说理,唬谁呢?今天老子便好好跟你说道说道,我们贪狼帮与赤狼群可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相辅相成?”姜逸尘看不见翟犇的眼神,却也瞧见前方数个贪狼帮之人眼神放光,透出了不畏艰辛与引以为豪之感。 “不错。野狼原那恶劣的天气使得众多动物难以在那生存,而赤狼群凭借其超强的韧性和适应能力在那块地域不仅生存得很好还伺机大量繁殖,而后途经野狼原的客商路人便经常惨遭赤狼群袭击,久而久之,那儿几乎称为狼族天下,人族禁地。然,过犹不及,没有天敌的限制,赤狼群的过度繁殖也令得那些赤狼群因食物不足,或死于饥饿,或死于争夺食物的内斗,或是为了寻觅食物走出野狼原向江临镇袭去。” “那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中州外夷入侵的霍乱刚过,赤狼族群已发展得尤为强大,向人类发起了进攻。那时西江郡曾兴起一时的屠狼行动,人们为了自己的安危不得在狼群前团结一致,险些将整个赤狼族群剿灭。狡兔三窟,赤狼也不笨,还是留下了星星火种,但却不为时人所知,韬光养晦,偷偷繁衍。”忽然一个年纪稍长的贪狼帮帮众接过了话头,“在其后几年,其他地域之人偶有捕杀到一两匹赤狼,发现其皮毛是做裘衣的上好材料,不亚于狐裘,赤狼皮的价值迅速蹿升,随而便有一大波人涌入野狼原想借此商机以之为生计,然,这并非一份好差事,更为狡猾的赤狼和野狼原的恶劣天气是最大的阻力,也令得并没有多少人敢于坚持下来。” “你们贪狼帮便是坚持下来的那支猎狼队伍,而也正因你们的存在,不会再让赤狼过度繁衍成灾,你们以赤狼为生计,赤狼因你们而有了制衡,所谓相辅相成。”姜逸尘了然,概括到。 “不错,昔年老大效仿水浒英雄,自诩天狼星,汇聚我等山野痞夫成立贪狼帮,在荒无人迹的地域,凭自己的本事受着苦与累,换些钱财,自力更生、养家糊口,怎能说是伤天害理?”开口的是另一中年男子,显然这些兄弟已跟着翟犇好些年头了,对于翟犇有着极为真挚而纯粹的情感和发自肺腑的尊重。 “这位小哥,你不要为难我们了,老大家中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我们每家每户全是仰仗着一男儿身靠着这份苦活维持生计。”后方一稍微年轻些的男子试图说动姜逸尘。 “好了,兄弟们,别说这些废话了,要是这些废话有用,我们怎还会落得如此境地,爷们些,不认怂!”翟犇喝道。 姜逸尘原本已有些手软,但被翟犇这么一喝,竟是被吓得更为精神,脑中飞快地梳理着思绪,而后出口道:“是谁找上了你们?”。 姜逸尘已是看清这贪狼帮仅是由一堆猎手组成的捕猎团,各人本性并不坏,或因家人之故遭到胁迫而去做些违心之事,随着他发问出声后,已能察觉到有数人的神色瞬间黯然些许,想必他们亦是因此折损了不少人手,否则一个帮派怎会仅剩这八人之数。 “是兜率帮。”显然姜逸尘问的是八个人,翟犇闭口不言,但不意味着其他人不说,而其他人说了,翟犇也无法去怪罪。 “唉,罢了罢了,是我对不起兄弟们,是我没能力带你们反抗兜率帮,致使二十四个兄弟为此殉命,是我这做老大的没用。”听闻这么多,翟犇的情绪泛起了波澜,鼻间喘着粗气。 “不,老大这不怪你,毕竟那是兜率帮。” “对啊,老大,那是兜率帮,我们打不过也得罪不起,在他们面前我们不听话,不是家人遭殃,便是我们任之宰割了。” “是啊,老大,兄弟们都能谅解你的苦楚,兄弟们不会怪你的。” “兜率帮逼你们做什么了?”姜逸尘问到,他已感觉到逼近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我们猎人的强项便是铺设埋伏、圈套,数天前,兜率帮的大护法常坤找上门来,要我们帮他们布置大型的猎捕圈套,虽未告诉我们要作为何用,但我已品出其中之意似是要伏杀过往商客,便有心拒绝,但对方立马以我们的家人性命要挟,我便只能答应下来。”翟犇道。 “伏杀过往商客?”姜逸尘闻言一惊。 “淬毒的捕兽夹、带刺儿的捕猎巨网、陷马坑。”翟犇道。 “这……这便是两日间多个官道上的人马忽然不知所踪的原因?”姜逸尘道。 “我们仅是提供工具,人手,我们也是出于无奈。”翟犇低下了头。 “这么说,你那些帮里的兄弟是帮着去伏杀过往商客,意外遭杀了?”姜逸尘厉声问到。 “刀子架在家人的脖子上,不想看着家人死在自己面前,便只能为兜率帮的人卖命了,他们的伏杀目标多是挑会些功夫的,若是碰上一二高手,我们便也只能是炮灰了。”翟犇的言语中似乎没了感情。 “竟是如此。那你们跟着干了几票?”姜逸尘问。 “两趟。” “两趟之中可有遇上官府之人?” “官府之人?好像没有。” “为何只找你们做了两次?” “仅仅两次,他们便将我们的手艺尽皆学去,也仅仅两次,便要去了我二十多个兄弟的性命。” “所以,你们于兜率帮而言已是无用之人?” “是吧。” “那他们为何不杀了你们灭口?” “灭口?呵呵,你太小看兜率帮了,我们这些蝼蚁他们岂会放在眼里。” “那你们早已做好有人会来质问的准备?” “心里有底,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你这么个小娃儿。” “你们为何不去报官?” “嘿,听你之言,兜率帮都敢对官府下手了,这官府能约束得了兜率帮?” “……蜘蛛之事,你们真不晓得?”最后一句,姜逸尘是问向众人的,然,并未得到回应之声。 “打搅。”姜逸尘解开翟犇的穴道,便欲抽身离去。 “小娃儿,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你也忒放肆了!”翟犇憋了一肚子怨气,穴道刚解,便化悲愤为怒火,怒冲云霄,冰寒之气尚未散去便伸手抽出腰间的小型弓弩,单手拨开机巧,暗箭射向姜逸尘心窝。 先前的一段对话后,姜逸尘情绪低落,显然并未料到翟犇会对他突起杀意,毫无防范。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善恶难辨 箭已离弦。 飞速窜向姜逸尘的心窝,他已来不及闪避或是举剑格挡,只得运起霜雪真气护于胸前,可不过数尺距离的弩箭之威,已令他心生绝望。 箭矢飞速欺近,离姜逸尘的心窝口不过寸许距离。 吾命休矣~ 然,周遭的一切却似乎在此刻凝滞,并非是冰冻,而是时间的停滞。 姜逸尘只觉着身侧有一劲风扫过,那箭矢悬停不进,在他的注视之下,被分裂成数片。 那暗箭的出处,小型弓弩,则是自左向右被削成数个部分。 最为触目惊心的则是翟犇那只握着弓弩的左手,自腕处至手指尖,亦是在这瞬息之内被切分成数截。 手指被分为三截、手掌部被分为两截。 箭矢已为碎片,散落躺在姜逸尘的脚边。 而那些手掌手指的残余,混杂着片片血红,则是落在翟犇的身前。 “啊!————” 左手惨断,血溅如注,饶是翟犇这么个大汉亦是难以忍受这断掌之痛。 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哀嚎响彻整个洞厅。 姜逸尘闭上了双眼,不敢看,不忍听。 而围住姜逸尘的贪狼帮众人只是发愣、彷徨、惊恐,来不及对他们的老大生出关切之情,来不及对残忍的敌人生出愤怒之感。 快而凌厉! 也许只有这般简单,不加修饰的言语方能用来描述姜逸尘对于这剑气的体会了。 姜逸尘回转过身,睁开双眼。 只见得一满头青丝、目光如炬、面庞清瘦发白的黑袍男子飘然而下,落于姜逸尘与包围着姜逸尘的贪狼帮帮众之间。 比之黑袍男子的出现更令众人瞩目的自是他手中的剑。 他手中的剑,是把银白的剑,质朴无华,不染尘埃。 他手中的剑,却也是把饮血的剑,因为,它刚刚将贪狼帮老大翟犇的左手分块切片。 “方才在野狼原地底洞穴中的那人便是你?”姜逸尘冲黑袍男子发问。 随着姜逸尘出声,贪狼帮帮众方才有了反应,赶忙围到他们老大身边,将其带至一旁,为其止血,止痛,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每个人都发现身边之人的手脚在不住发颤。 “是我。”黑袍男子道,“一个小失误,到底还是被你察觉到了。” “虽然未能看清你在何处,但那细微的声响却没能逃过我的耳朵,只是……”姜逸尘一顿。 “只是,你也不能明白为何会有石块脱落的声响,却听不见石块落地之声?”黑袍男子笑问。 “那般情况下,你一挥剑,我定当能够察觉,你没有挥剑。”姜逸尘肯定道。 “没有。”黑袍男子同意道。 “那么,你是在空中将之震碎?”姜逸尘猜测。 “正是如此。”黑袍男子回。 “你……是谁?”眼前之人,不由得让姜逸尘心中发怵。 “谢飞。”黑袍男子答。 “谢飞?!”姜逸尘一愣一惊。 “不错,恐怕鄙人之名,小兄弟并不认得。”黑袍男子自嘲道。 谢飞,这名字在姜逸尘的脑海中算不得太陌生,若是将之与剑相关联,他很快便知晓眼前的黑袍男子为何方神圣。 剑,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乃短兵之祖,百兵之君,近搏之器,以道艺精深,遂入玄传奇。因其携之轻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故历朝王公帝侯,文士侠客,商贾庶民,莫不以持之为荣。 而今江湖,各类兵器纷繁杂盛,然,依旧习剑者为多,而习剑得道者被赋予的名号多是各凭喜好,见仁见智,唯独四个别致的称号是天下之人尽皆认同并赋之予四个剑客的。 剑圣、剑仙、剑魔、剑鬼。 所谓剑圣者,背负天下、心系苍生、剑意凌霄、超凡入圣。 所谓剑仙者,飘然绝迹、遗世独立、一剑入尘、天外飞仙。 所谓剑魔者,神挡杀神、佛挡弑佛、苍天无道、甘愿为魔。 所谓剑鬼者,舞剑弄诗、如画如歌、神出鬼没、善恶难辨。 享誉剑圣称号的是一手创立九州结义盟的盟主,侠之大者萧羽桐,然,其恐已在昔年中州攘外之战中英勇就义。 剑仙便是姜逸尘的便宜师傅,李截尘。 剑魔越驚云,听闻与四海会盟的凤鸣轩有旧,虽已少问世事,却仍不时出手相助。 而剑鬼谢飞,便是眼前的黑袍男子,亦是极少在人前出没,听闻其行事乖张,难分正邪。 谢飞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莫非他是兜率帮之人? 或是为其他势力卖命? 一系列的想法瞬息间在姜逸尘脑海间闪过。 见着姜逸尘一缩一放的瞳孔,谢飞笑道:“看来鄙人还是有点名头的。” “啊……”身后传来翟犇低沉的嘶吼,虽然他很努力地在忍着不敢发声,但拗不过断手处传来的钻心剜骨的巨痛。 贪狼帮帮众虽为猎手,但也算在江湖间混迹许久,剑鬼谢飞的名号他们也不陌生,对于他的突然出现,起先是吃惊,但见着他这么帮衬着姜逸尘,再想到江湖上的评价,不免心生畏惧,但他们的老大受了伤,一时难以缓和过来,需要照看,他们虽然惊疑不定,但也不会撇之离去,一如翟犇往常对他们那般,不离不弃。 “为何下此重手?”翟犇那憋在嘴中的疼痛在姜逸尘的耳边不停萦绕回响,将他的思绪打乱,也令他的心纠作一团,仿佛忘却了翟犇方才是想取他的性命,而谢飞则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谢飞提醒道。 “感激不尽。” “呵,口是心非,我在你眼中看不到半点感激之情。” “你,太残忍。” “你还忘了是他差点便要了你的性命。” “以你之能,本可不必如此。” “我也可以让剑气穿过你身体的任何部位。” “那为何两次都不杀我?” “想看看你还能发现什么。” “现在呢?” “至少已经知晓他们已没有活着的价值。” “若是我要保他们呢?” “你?你认为你能做到?” “总得试试。” “就算他们此时不死,或也会为兜率帮之人所杀,或是死于其他像你我一般的人手中,即便没人来取他们的性命,他们之中有人已是废人,而这个帮派如今的模样也算是垮了。垮掉的帮派,废掉的人,他们还能凭着什么去养活自己,养活他们的家人?” “……未来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姜逸尘踌躇片刻后,回答道。 “哈哈哈!好一个未来之事谁能说清。”听闻此言,谢飞放声大笑。 “你可有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接受你的怜悯?”谢飞问。 “……”姜逸尘一时语塞,方才幡然醒悟过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恻隐之心作祟,贪狼帮之人会怎么看? 姜逸尘回过头,看向后方将翟犇守在中心,簇成一团的贪狼帮众人。 贪狼帮帮众听了二人的一通言语后,方才知晓此二人并非一伙,而事先险被翟犇要了性命的少年,此时却在一尊杀神面前想保全他们的性命,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去接受这局面,尽皆将目光移向他们的主心骨,翟犇。 “小哥宅心仁厚,以德报怨,老翟我无地自容,我为我的一时鲁莽行事道歉,也替我的弟兄们感谢你的恩德,然,谢大侠所说不差,于猎手而言,失却一手,我已是废人一个,斗胆恳请谢大侠允许,以我之性命换取我兄弟七人的性命,让他们都回家去吧。”翟犇咬牙忍痛,吞吞吐吐地将一段话说完。 “老大!” “老大不能啊!” 贪狼帮帮众正要出声相劝,便被翟犇抬手阻住,示意不必多言,他的眼神告诉他们他心意已决。 “我想,你们似乎弄错了,你们并没有选择权,何况,你一人的性命我可看不上。”谢飞冲贪狼帮众人冷笑道。 “你意欲何为?”出声的是姜逸尘。 “你有两个选择,一,不管他们死活,立即离开,二,替他们吃我一剑,你们便都能离开。”谢飞冷声道。 正文 第七十七章 人生赌局 人生总是充满各种选择,而许多选择更是如同一场赌局,有时候赌的是金钱,有时候赌的是仕途,而有时候赌的是性命。 姜逸尘并不是个喜欢选择的人,而对于赌局,他更是从未触碰过。 但他发现,自他走出西山岛后,便无时不刻不在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选择,而后便是各种迫于无奈,加入赌局,成为赌局的参与者,去下注。 正如现在,贪狼帮八人并不认为他们合力拼杀能从剑鬼的手下逃得性命,已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等着谢飞的生死裁决。 而姜逸尘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来,抛却贪狼帮众人离去,尽管他与他们并不相熟,他们于他而言已然毫无价值。 但他知道,他若是径自离去,这剑鬼谢飞便会毫不手软的将这八人从这世上抹灭。 他也知道,他若是径自离去,他定会于心难安,夜不能寐。 所以,他只能去赌。 他把赌注下在了谢飞给出的第二个选项。 赌注自当需要筹码,然,姜逸尘却不觉着自己有任何筹码能左右胜局。 胜,便是皆大欢喜与贪狼帮众人安然离开。 败,便是与贪狼帮众人一同死去。 他赌的是谢飞适才的出手相救,或许自己于谢飞而言或许还有所谓的价值存在。 他听不见贪狼帮众人的道歉,或是感谢,亦或是劝说。 他听得见谢飞所说,“我会一次、两次饶过你的性命,更是出手救你一回,但,我这人也有条规矩,那便是,事不过三。” 双驼峰山道之间。 这是谢飞挑的地点。 落叶秋风话凄凉,莫非今日便有一年轻鲜活的生命将要逝去? 姜逸尘立于谢飞面前三丈之处。 贪狼帮帮众则是围着翟犇立在一旁。 他们与姜逸尘在今日之前甚至可谓毫无瓜葛,然,他们此刻的性命却全然系于这少年做出的抉择。 令他们惊诧而又感动的是这少年选择了为他们站在此处,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会心怀感恩。 秋风萧萧,夕阳斜洒,剑已出鞘。 指间的时光,不知是在此刻静止或是在此刻变慢。 姜逸尘注视着前方的谢飞,在这一刻,他似乎看懂了为何传说中的剑鬼,会被称叹舞剑弄诗、如画如歌了。 姜逸尘的瞳孔之中映射着谢飞的一举一动,剑尖自下而上划过。 划过秋意,划过落叶,划过斜阳,是那般轻柔舒展,是那般诗情画意,不见得丝毫杀戾之气,却隐隐不与天地相容。 谢飞的动作那么缓,那么柔,然,举剑之间,剑气已出,飞向姜逸尘而去。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葬花剑法! 习剑之人,能于有生之年,得偿一见这诗画般的精妙剑法,此生无憾矣。 一股柔风拂过。 数滴樱红滑落。 几许青丝飘若。 “走吧。”谢飞出声道。 “谢大人饶命之恩,谢少侠救命之恩。”贪狼帮众人尽皆伏倒于地,跪拜叩谢。 “此时不走,可莫要让我变了主意。”谢飞轻声道,带着催促之意。 “等等。”姜逸尘朝着贪狼帮众人出言。 “少侠还有何吩咐?”贪狼帮众人凑上前来,恭敬道。 “这些,给你们自己打点,江湖之事,还是莫要参与了。”说话间,姜逸尘从怀中掏出了那一沓银票,塞入贪狼帮一搀着翟犇的中年男子手中。 “这……”中年男子此时不知所措地看向了翟犇。 扑通落地之声,接二连三响起。 是贪狼帮众人再次跪地叩首之声,带头的正是翟犇。 “去吧。”姜逸尘还是先驱走了众人。 贪狼帮众人离去之后。 “你留下来是想问,我为何饶你一命?”谢飞笑问。 “为何?”姜逸尘抹去面颊上的一丝血迹,疑惑不解。 “这是第二次,事不过三。”谢飞道。 “第二次?”姜逸尘默念,这声音仅有他自己能听到,而后便转身离去。 他本想从谢飞那获知些信息,但他知道若再上前询问的话,那么,他将毫无意外成为一具死尸。 “出来吧。”谢飞出声。 姜逸尘和贪狼帮均已离去,萧瑟的山道间再无他人。 “嘿嘿,到底还是被老大发现啦。”率先从茂密的树杈间落下的是个乞丐装扮的少年。 “当然,老大是何许人也,我们这些小打小闹怎能糊弄过他的耳目。”从草丛间狼狈窜出的同时,却不忘拍谢飞马屁的是个长发飘飘的男子。 “老大好。”一布甲大汉从草丛间蹦出,向着谢飞打招呼。 若是姜逸尘在此,定能认出他们,这三人便是鸡蛋、兰笙、舒桐。 原来他们三人的老大竟是剑鬼谢飞。 “老大为何放过这小子啊?”鸡蛋问。 “呵,你们来此守着,不正是希望我饶过他一命么?怎么,莫非今天这顿是这少年喂饱你们的?”谢飞笑。 “呵呵,老大英明,老大英明。”兰笙道。 “想必也是你们把他引向野狼原的吧?”谢飞斜睨兰笙。 “呵呵,老大英明,老大英明。”兰笙面不改色道。 “这少年很是谨慎,但没想到竟也挺有胆色的,倘若方才我出剑之时,他有一丝犹豫,一丝挣扎,一丝逃避,那他此刻便已躺在血泊中了。”谢飞赞赏道。 “是啊,这少年还不错。”兰笙接话。 “嘿,是请你吃的饭还不错吧。他是什么来历?”谢飞笑问。 “这个,倒还没探得明白,刚从武当境内来到西江郡,这应是不假。”兰笙回。 “太极村出来的?”谢飞揣测道。 “我看不像,他的运转内功后散发出的极寒气息,似是较为极端的偏门。”兰笙摇头道。 “嗯,他的姓名?”谢飞再问。 “姜西。”舒桐总算有了表现的机会。 啪! 舒桐的脑袋当即开了花,下手的是兰笙,他也敢怒不敢言,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看向鸡蛋。 “小舒桐呐,这姜西二字,你倒过来念念。”鸡蛋走近前,踮着脚尖轻抚着舒桐的脑门。 “姜西,西江。”舒桐念道。 “欸,不错,正是西江,这小子用了化名。”鸡蛋解释到。 “噢。”舒桐抚摸着自己的脑袋,耷拉下了头。 见着这小闹剧,谢飞不由轻笑出声,也只有和这些兄弟在一起才能让他这般放松,“这小子姓姜应是不假,你们对这个姓氏之人可有何印象?” “我也早想过一遍,姜姓在这十多年间似乎没有什么名号响亮之人。”兰笙托着下巴道。 “兴许是哪个门派或是哪个势力中出来历练的小鬼。”鸡蛋道。 “道义盟。”谢飞似是有了定论。 “嗯?道义盟?”兰笙不解。 “也只是我的猜测,这小子值得关注,鸡蛋,你且盯紧些。”谢飞道。 “噢,好,老大你放心,有我出马,绝对不会出差错。”鸡蛋正经道。 忽然,啪嗒一声,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不知为何,似被雷劈一般,炸裂散落。 往那方向看去,这棵树的方位正巧在方才姜逸尘所站立之处的正后方,约莫三丈外的距离。 …… 西江郡,江临镇,雁回客栈中一客房中。 姜逸尘正躺倒于床榻之上,翘着腿,似在思索着何事。 从野狼原处回来后的两日间,姜逸尘并无任何懈怠,依旧四处打探着无相门、红雀及太极村之人的消息,也去和嘉谷处走上一遭,却仍旧一无所获。 直到今日早间,他碰见了一伙人马。 一伙清一色女流的人马。 因为清一色女流,便容易引起各方人士的瞩目。 自当也引起了姜逸尘的注意。 那些女子尽皆穿着素色衣袍,盘着发髻,或配单剑,或配双剑,或配峨嵋刺。 姜逸尘便也一眼瞧出了这些女子的来历。 峨嵋派。 峨眉山与西江郡相去甚远,在江临镇见到十数位峨嵋派的女侠可算是一道奇景。 也不知所谓何事,但见峨眉女弟子风尘仆仆、行色匆匆。 姜逸尘正巧与之擦肩而过,依稀听得其中相互间的言语。 她们竟是要去往武当求援!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山雨欲来 名门正派有着丰厚的底蕴和近乎不朽的传承,随之附带的便是一脉相承下来,以致于根深蒂固、难以摒弃的禀性,自视甚高,目空无人,刚而自矜。 邪魔外道自与他们势不两立,歪门邪道他们耻于与之为伍,只有门当户对的名门望族或是正道之流方能入他们的眼界,有机会获得他们的认可,相互间才存在往来的可能。 其中尤以峨嵋派为甚,对于“名门正派”四字,峨嵋派虽均为女流,然于这名头上的计较却尤为自持,因此,方才会出现对于盖过门中峨嵋刺法一头,由闫卿所创立出的奇门双刺嗤之以鼻。 甚至于在中州攘外之战功成,大英雄闫卿销声匿迹后,寄忧愤于效仿闫卿创立奇门剑法的玄箫,在武当掌门元真的稍稍鼓动之下,便直接杀上山门声讨。 而今,峨嵋派中显是有何变故,方才会令这十五个女弟子下山求援。 如此舍近求远,对于方圆百里内的道义盟势力所属或是九州四海两盟的帮派都不屑屈尊相求,却不远万里,一路直往武当而去,亦能说明她们对于门派名头的偏执。 然,一个门派的偏执不难,毕竟受传承影响,成百或是上千年来的习惯并非一朝一夕可变,但要想带动门中所有弟子,尤其是门中原变带有叛逆躁动心思的年轻弟子,跟着固守偏执着实不易。 在安危面前,门派之见的偏执便会从年轻弟子身上发生动摇。 这两日间,西江郡地域及附近的官道上至少又发生了两起大批人马失踪之事,约莫共有三十人消失,而这些人中不乏功力深厚,武艺不凡之士,而官府对此却是闭门不出,仅是再发通告,令过往客商小心行事,有心人士便也注意到多日前官府派出的十余人马至今未归,想必已遭不测,因而有所畏惧,是以,官道数对人马失踪的诡异事件,闹得西江郡中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而姜逸尘之所以能有幸听得峨嵋派去往武当求援的消息,便是得益于峨嵋弟子中所发生的争执。 擦肩而过时,正巧听得峨嵋弟子间在争辩是否应当与醉红颜酒楼之人同行,好能互相照应。 这醉红颜酒楼并非是西江郡中的酒楼,而是特地跋山涉水来到西江郡处,将此地特产的湘泉酒运往中州东部的姑苏城及临近地域售卖。 能在姑苏城的酒坊、酒楼中占得一席之地并非易事,因而这醉红颜酒楼自也绝非仅仅是个酒楼这么简单。 在怡春院时,姜逸尘曾听若兰提起过这醉红颜酒楼之事,醉红颜酒楼的背后是为一帮派,在九州结义盟中虽算不上实力雄厚,难与魔宫之流并肩,但也是九州盟中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之一。 这帮派源起于酒楼,成名于酒楼,因而,便以酒楼之名作为帮派之名,是为醉红颜,因其酒楼事业置办得有声有色,有口皆碑,在江湖中,这醉红颜倒也破具声名。 醉红颜以酒楼为大业,因而帮派中人便都带着不少烟火气息,易于相处,四面通达,与众多帮派交好相熟。 此次负责运酒的两个主事,鬼泣神号双刀组,夜逢山和夜潮涯两兄弟近年来常奔波于西南诸地,曾路逢峨嵋派弟子遭袭,出手相助而有幸与峨嵋弟子结交。 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此次下山的峨嵋弟子中正有三姐妹水如镜、水如月、水芸灵曾被醉红颜二人相救,因而早日间,她们在进入江临镇后碰见夜逢山他们似要运货回往姑苏,出于对近日道上流言的担忧,便有心相邀同行。 三姐妹正与此番带队下山求援的师姐柳若云沟通时,因意见不一起了争执,怎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一路人将此行目的听去。 得到了这条线索,姜逸尘便顺藤摸瓜,找到了正在街头上“招兵买马”的醉红颜一行,想是他们原先的人马不多,此番听闻近日官道上出现多路人马无故不知所踪,至今仍杳无音讯的事件后,便严正以待,临时招募伙计打手,壮大队伍,以防不测。 姜逸尘当下一思量,目前看来,便可能有两路人马将通过官道去往外处。 一是峨嵋派十五位弟子去往武当。 二是醉红颜或有三十人众将运酒去往姑苏。 这二者有个共通点,便是他们均符合武功高强这个特点,也正是近日官道上所失踪人马的共通点。 在这般情势下,便是二者同行,也不无可能。 倘若有着近五十人的庞大阵仗上路,会否还会再发生近日来发生的诡异事件? 这两日并无收获,兜中的银两今日过后便将空空如也,而眼前便有一个赚钱的机会,也是个很有可能亲自去见证官道上诡异事件的机会,姜逸尘躺倒在床榻上为此踌躇不定。 去,还是不去? …… “嗨,兄弟姐妹们,前方便是孤鹰岭了,此岭过后,便是坦途大道,我们人手这么多,想来是能安然无事顺利到达武当了。”一脸上带着十字刀疤,声音豪迈的短发劲装男子大声道。 此人正是醉红颜的神号刀,夜潮涯,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却显得干练老成。 “但愿如此。”低声出气的正是夜潮涯的同胞兄弟,鬼泣刀,夜逢山。 同为亲兄弟,面貌相似的夜逢山在着装打扮上却与夜潮涯迥然不同,长发飘飘,黑袍加身,也不似夜潮涯那般活跃,声音也较为低沉,性格的绝然迥异,也令得外人易于分辨。 “这些人,没个正行。”在运酒队伍的正前方,还有一支人马同行,却是清一色的女流,之中传出了轻哼之声,显是对于后方的人颇不待见。 前方的队伍正是峨嵋派的弟子。 原来,受当前紧张情势所迫,峨嵋派的带队师姐柳若云亦是担忧路遇不测,在水氏三姐妹的不断烦扰下也暂时抛却门派之见,同意接洽醉红颜的人,相邀他们同行,以便互相照应。 夜逢山和夜潮涯受邀后也是一番思量,出于道义或是出于稳妥起见,便与峨嵋派之人一拍即合,特地改道先行去往武当。 有峨嵋女侠的加入,加之他们临时招募而来的十数个会些功夫的伙计,他们此行便能有近五十人之数,如此大的阵仗,想必再为诡异之事都难不过众人。 而姜逸尘在犹豫半天后,终也是草草乔装打扮一番,应招混入醉红颜的运酒队伍,去看看这队伍会否不幸为兜率帮所选中而有幸能撞上那诡异之事。 一路行来,众人均皆谨言慎行,但心间不免惴惴不安,耳目都很是机警,四处张望观察,怕有什么细微的异常被疏漏。 然,这一路上,有着八面玲珑的夜潮涯带动气氛,队伍行进也不会过于压抑,或是太过枯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行出西江郡范围十数余里地,途经数个人烟稀少之处也并无异常发生。 若是翻过孤鹰岭,便也算是远离了西江郡的地域范围,应是不会再有变故发生了。 莫非自己跟错了队伍? 还是兜率帮对于峨嵋派这样的名门正派还是有所顾忌? 至少她们是安然地进入到西江郡,去到江临镇。 姜逸尘心中不由生疑,估计这近五十人的庞大队伍中,也便只有他一人知晓这诡异事件中的猫腻,因而,杂念丛生。 “呼,这儿,倒是极为适合伏击。”队伍行至孤鹰岭的山道间,夜逢山突然冷声道。 姜逸尘正处于夜逢山不远处,闻言后,不禁环顾四周。 两侧耸立而起的山峰,除却岩石外再难觅得半点草木,若是落石而下,足矣令他们疲于应对。 “乌鸦嘴,快别说这丧气话,这时候要是来个落石,可真是要命呢。”夜潮涯一脸不满道。 “呵,你不也这么想?”夜逢山冷笑。 二人的声音不大,在马车行进的颠簸声和酒缸轻微的碰撞声中更难以听清。 然,在众人神经紧绷的情况下,这话语却如魔音般扣动着各人的心弦。 一带着些许慌乱的娇喝声陡然响起,源于前方峨嵋弟子的队伍,“小心落石!”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插翅难逃 一语成谶。 随着前方峨嵋弟子的一声惊呼,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望向高处。 只见得左、右两侧山峰高处绵延近半里的跨度,有数十个黑影显现,随而如脱缰野马奔腾而下。 霎时间便,山谷间隆隆作响,烟尘滚滚,铺天盖地。 往山道前后奔逃的可能近乎已被断绝。 说是落石,亦可称为滚石,当前的情景多是有力大者藏匿于山峰处,将石块推落,磕碰着山壁滚将而下。 随着黑影在众人的瞳孔中迅速放大,大伙均能瞧见那些落石并非滚圆的石头,而是有棱有角,大小不一的石块。 人多,能壮胆。 同行的多武艺不凡,大家心中都自认会多些底气。 然,唯独在此刻,人多会令得各自的躲避空间显得局促。 无怪乎敌方会挑在此处下手,也唯有以这落石阵这冲击力十足阵仗,方才能给予由醉红颜酒楼和峨嵋派强强联合组成的队伍先声夺人的威势。 好在这官道并不狭隘,有富余的空间让道上的众人进行闪躲。 轰轰隆隆! 再小的石子从高处落下,其势头之迅猛亦足矣开颅碎骨。 何况从天而降的这些落石,多为一人大小,而那势头可谓是摧枯拉朽,所向睥睨。 众人均是提起十足精神进行躲闪,还有余力的则会关照下身边的同伴。 饶是如此,随着落石的欺近、落地,大道上一时间尘土飞扬,目难视物。 霹雳哐当的酒缸破碎之声和稀里哗啦的马车粉碎之声中,间杂着马匹的悲号哀鸣。 “唉,这回的损失可得不小啊。”夜逢山叹道。 “你别就盯着那些酒了,小心别把命给丢了!”夜潮涯实在不知自己的兄弟脑中在想些什么。 过不多时,声响渐息,落石也终于停歇了,也幸亏这一众江湖好手均皆手脚麻利,又相互照应,除却被细碎落石擦伤了皮肉外,并无伤筋动骨或是人手减损的情况发生。 而那些马儿并没有这些大侠反应机警,动作敏捷,已有不少或被落石砸昏或已是躺倒于血泊之中。 幸运的小棕马则是得益于有个好主人,除却帮扶身边之人外,也相当照顾它,适才若非姜逸尘飞身将其扑倒,它此时便也和众多同类一般马事不知了。 损毁的马车、破碎的酒缸、躺倒于地的马匹、洒落四处的酒水。 除却货物和马匹的损失外,这一干人等均还能好好地站着,这般情况,极大程度上得归功于醉红颜夜氏兄弟的未雨绸缪和当机立断。 许是自认为会遭到这所谓诡异事件的眷顾,也是约莫猜测到这些事件逃不过人为,夜氏兄弟在要出发行离江临镇时早早便将酒与车马等一应物事准备妥当,而后在江临镇的街道上大张旗鼓地招募人手实属临时起意,目的便是为了引人瞩目,让暗中的敌手产生错觉,认为他们会在江临镇上多待上一两日方才离去。 而峨嵋派前来相邀同行后,是个突发变素,二人也当即决断先行改道前往武当,随即也停止了伙计招募,向峨嵋派之人晓之以理,没有耽搁多久,便马不停蹄地动身上路了。 如此行事匆匆,便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也是与暗中的敌手先过上一招,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令得敌手没有充足的准备,他们便能有更大的机会逃得不测。 而事实证明,敌手的反应确实出乎意料之快,他们这般紧赶慢赶,对方仍能来到这最适合迎击他们这一大队人马的枯鹰岭处,利用落石来围追堵截,这定非是一般小势力能做到的,只是,毕竟对方亦是匆匆行事,准备并不充分,他们的人手并无折损,还有与之相抗的机会。 落石阵过后,山谷间恢复了一时的平静,众人均皆提心吊胆,时刻提防着对方的下一道攻势。 “此时若是射落火矢……”夜逢山忽而开口。 众人闻言有些慌乱,洒落的酒水除了漫在山道上外,也有些许溅射在他们身上,此时若是敌方射落火矢,那此处便将在瞬间成为火海,他们也很有可能葬身于火海,灰飞烟灭。 “你个臭乌鸦,别再开口讨死了!”夜潮涯在一旁吼道。 这一瞬,姜逸尘脑海中却有一丝念头闪过。 此前他一直想不通兜率帮伏击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目的为何,而此刻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的巨型蜘蛛遗蜕似乎便是为了填补这个缺口。 兜率帮伏击武林人士,却不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若只是要他们命的话,那何需连尸首都清理掉。 除却不教旁人发现外,另一可能,便是这兜率帮不仅要这些武林人士的命,极大的可能还要这些人的躯体,至于作为何用,莫不是与那巨型蜘蛛有关? 答案也许即将揭晓,若是兜率帮只是要让他们灰飞烟灭,那大可毫无顾忌地落下火矢,倘若兜率帮不仅是想要他们的命,还想要他们的尸体,便是心怀叵测,而绝不会给他们来场火矢盛宴。 并未让山道上的众人等待太久,两侧山峰已能隐隐灼灼地见到不少黑点正向下移动,随着身影渐逐清晰,看来是要直接兵刃相向了。 而天空中却是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点,宛若黑云压境,细看之下,确是箭矢俯冲向下。 “还好对方准备不足。”夜潮涯见到落下的不是火矢,庆幸道。 “果然,兜率帮想要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命。”姜逸尘心里一咯噔。 箭如雨下,虽非火矢,但来势飞快,也并不如石块那般容易闪躲,一时间,众人真气激荡,道道劲气使出,欲将箭矢在欺近前便损毁。 或是对付落石已令得众人费去不少气力,或是箭雨太过密不透风,这轮的箭阵比之落石阵显是更为有效,醉红颜这边刚招募而来的伙计已有五人,只因一时晃神,便被数支箭矢穿身而过,旁人亦是救之不及,转瞬间,活生生的人便宛如刺猬般躺倒于地。 箭阵稀落时,从山上奔将而下的那些黑影也已现出真身,拍马杀到。 人头攒动,乍一看,竟不下三百人之数,多是粗衣步履,提刀握枪的喽啰,亦有穿甲披胄似是将领的狠角。 “一个不放,给我杀!”一声惊雷怒喝,在山谷间炸响,比之适才的轰隆落石更为震耳欲聋,足见其内力之深厚。 霎时间,喊杀声震天,响彻孤鹰岭。 往那惊雷般的喝声源头望去,只见一人虎背熊腰,赤发飞扬,肩上扛着一把古铜色的裂口大刀,煞气骇人! “赤发鬼常坤!”水如镜惊叫出声,显然,她识得这兜率帮护法。 “竟是兜率帮!” “这西江郡内的邪门魔教,除却幽冥教外,想来也只有这兜率帮如此穷凶极恶了。” “竟是常坤这大恶人……” 众人恍然,心中已然知晓为何会有那么多队人马会在这官道上马失前蹄,原来一切都是兜率帮这庞然大物在背后作祟。 “潮涯,敌方人多势众,不可恋战,突将出去,分散逃开。”夜逢山对局势做出了判断。 “兄弟们,冲杀过去峨嵋女侠那处,同她们合力杀出一条血路来!有能耐的大老爷们儿可照顾着姑娘些。”兄弟同心,夜潮涯一下子就明白夜逢山的意思,一边率醉红颜的兄弟往峨嵋弟子那边靠去,一边冲那边的柳若云叫喊到,“柳女侠,我们得合力突围,才有活命的机会。”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若是不得已分散开来,还望众位多多照看这些姐妹,不论如何,也请贵帮能护得至少一个姐妹的性命,令其去往武当,拜托了。”柳若云将局势看得很清楚,亦有些悲观,已是在托付后事了。 正文 第八十章 孤鹰断魂 兜率,佛经中是为六天之中第四天,传说中弥勒佛的住所,下三沉欲情重,上二浮逸心多,此第四天欲轻逸少,非沉非浮,莫荡于尘,故名知足。 兜率帮以此为名,理应寡欲知足,安然长乐,然,于实际中却反其道而行,强调为所欲为,随心所欲,欲壑难填便要不择手段去索取,去满足自己,是而,“兜率”二字名不副实。 因此,兜率帮被江湖正义之士划归邪门魔教一边,但其打着认识真我,成就真我的旗号,亦是招揽得不少信众死心塌地、至死不渝地追随左右,相互奉献,相互成就。 而兜率帮的实力更是不可小觑,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这两个超然帮派对于兜率帮的一举一动均不敢有所疏忽,生怕一着不慎便阴沟翻船被侵吞取代,目前而言,在邪门魔教中,兜率帮与幽冥教共成一足,与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成三足鼎立之势。 兜率帮的帮主号称弥勒,当然此弥勒并非彼弥勒,更为准确的称号应是笑面弥勒。 然,弥勒本为笑脸为何还称之为笑面弥勒? 只因这笑面弥勒,一直以来均戴着笑脸面具示人,着衣蔽体,甚至连手与脖子都不暴露于空气中,听闻兜率帮中都几乎无人见过其真实面目,亦无人知晓笑面弥勒的真实姓名。 其耳垂较之常人稍稍大些,仅有此特点贴近于弥勒二字,若非仔细观察并不易察觉。 其声低沉沧桑,宛若老叟。 其身躯娇小窈窕,形似女子。 无人知其真正武功深浅,有传言帮中大护法常坤在其手下走不过三招。 对于神秘未知的事物,有人畏之,便敬而远之,有人好奇,便会一探究竟,因而,对于兜率帮这般能在邪门魔教中派上前四位的大帮派的一帮之主,自有不少好事者想揭开其庐山真面目,看看那面具之下究竟是绝美容颜还是个丑八怪,探探这布袍锦衣之下究竟是精秀逸少还是娇嫩女子。 然,动过这番心思并付诸实践的,已不存在于这世间,不论如何,传言中这笑面弥勒的实力可是排在邪门魔教的前三位,而至于顺序先后便无人知晓了。 常坤是笑面弥勒的得力干将,因其一头赤发,且使得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断魂刃,而被称作赤发鬼。 常坤早就盯上了醉红颜酒楼和峨嵋派这些弟子,暗中探得双方有兵合一处的想法,便觉有些头疼,但又不能放过这两香饽饽,便很快做出布置。 常坤本有两手计划,一手全力迎击这强珠联璧合的强敌,一手则是准备暗中使绊,让其无法结队而行,从而能较为轻松地将之逐个击破。 谁知这两队伍却出人意料地不按常理出牌,突然启程,摆了常坤一道,令其匆忙应对,准备不及。 显然,常坤被惹恼了,决定好好活动活动筋骨,亲自出手教训一番这些所谓正义之士了。 常坤扛着断魂刃利于高处,俯瞰道上的战局。 不多时,他的视线便集中于三处战团的四人身上。 夜潮涯,使将着一柄乌金细长、如刀似剑的神号刀,一马当先,横冲直撞,正为那一众人马的突围开路。 在他身旁的夜逢山,操着一把乌黑宽刃的大刀鬼泣,左接右挡,为其掠阵。 醉红颜三十余人中便也只有这二人能入常坤的眼了。 而峨嵋派一边,恰好被兜率帮的一波攻势冲散成两组,其中有二人较为引人瞩目。 一是那端庄典雅却眉头紧蹙、眼神飘忽不时四顾的带队师姐柳若云。 作为领队师姐,柳若云的功夫自然要比峨嵋众人要强上不少,然,也因身上的担子过重,有些心神不宁,束手束脚,未能全力施展,身边的峨嵋众人也屡屡陷入危局,幸而醉红颜这边的伙计较为爷们,有担当,替这些姑娘挡去不少攻势,方才未有人员伤亡。 另一旁被冲散,较为势单力孤的五个峨嵋弟子则是截然相反的表现,水氏三姐妹中的大姐水如镜,身形高挑、眉清目秀、面若寒霜,峨嵋剑法使唤得炉火纯青,剑行似燕飞,剑落如风停,一人威风凛凛,独当一面,护得两个小妹和两个师妹的周全,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在前方冲杀突击的夜氏兄弟显然顾不住后头的情势,任谁都能瞧出此时最为薄弱的环节便是柳若云所在的中段之处,若能将之击破,则可让这之首尾无法相顾。 念及于此,常坤终于动了。 身形晃动,眨眼间落入人群之中,拖着大刀断魂,踱步朝向那移动的队伍行去。 虽然被摆了一道,准备不足,但常坤依然信心在握,孤鹰岭前后五里地内荒无人烟,此处正是伏杀这一大队人马的绝佳地段,而常坤亦不认为,这些人的实力能够逃出他的五指山。 本便心神不宁的柳若云瞥见常坤忽然消失便猜知他将有所行动,出声提醒道:“诸位小心,常坤应该要动手了。” 只见这四十余人的队伍虽是磕磕绊绊却毅然勇往直前,在夜氏兄弟的带领下,从兜率帮的包围中渐渐撕开了一道裂缝。 便在这时,常坤已至。 兜率帮之人显是极为了解常坤的行径,听得常坤的断魂和地面碰撞,铮铮作响,赶忙都闪至一侧,生怕遭殃波及。 行至贴近前方峨嵋派的队伍时,常坤忽而加快了脚下步伐,转瞬间,身形已闪至柳若云所在的队伍中部侧面,断魂刃卷起地面上的尘土,携着万钧之势,挥斩而出。 峨嵋派的两个女弟子和醉红颜的两个伙计还来不及惊叫出声便已身首异处,而反应快些的诸如柳若云还能运功依仗兵刃挡去些许劲气,虽是如此,依然衣衫破裂,落下伤痕。 常坤的随手一击,竟已可怖如斯! 未等柳若云等人缓过劲来,常坤下一招攻势直朝柳若云扑来。 方才心不在焉的柳若云被常坤的雷霆一击,吓出了十分精神,一抖擞,惧意化无,悲意化怒意,运转起清虚心法,全力激荡体内真元迎击常坤。 柳若云的峨嵋剑法更是大成,本便剑光绵密,如拔丝、如肃茧、如长江水河,滔滔不绝,合着木系清虚心法,有了源源不断的内息护持,不仅令得常坤不能将之一举拿下,反倒在十数回合后转守为攻,隐隐压制住了常坤。 “嘿,柳女侠,你可知,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最令我常坤生厌,唯独似你这般端庄成熟更带几分难驯野性的甚合我胃口,你若乖乖束手就擒,我给你个名份如何?”常坤见柳若云这般生猛,忽然起了歹意,笑道。 “哼。”柳若云到底较为成熟,并不吃常坤这套,不答应亦不上心,继续猛攻。 “柳女侠,我对你可有三分敬意,否则,上次亦不会放任你离去,这回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噢。”常坤继续出言道。 “淫贼受死!”边上峨嵋派其他弟子听闻常坤的污言秽语,为柳若云抱不平,挺身杀来。 常坤见此,再次运转出金系的天雷诀,怒喝一声仿若惊雷,以之为中心瞬间炸响。 原来常坤所修的天雷诀竟有类似狮吼神功的声波攻势。 柳若云虽及时运功护住心脉及耳膜,但因距离过近,仍被震得有些恍惚。 而扑杀向常坤的峨嵋弟子则是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只见其止步不前,手弃兵刃,颤抖的双手抓向已有鲜血流下的双耳。 未待其张口嚎叫,一头、双手竟同时离体,被常坤挥刀斩去。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接连退败 赤发鬼出,魂断神诛。 眼见又一个同门师妹在自己面前身死道消、死状瘆人,饶是柳若云内心刚强,心中的防线也在此刻轰然崩塌,一时悲伤欲绝、情难自已、口不能言。 周围的峨嵋弟子和醉红颜的伙计更是心生怯意、手脚发软、瑟瑟发抖。 前方的夜氏兄弟也终被这惊雷喝声所惊,方才注意到常坤已进场开杀,赶忙回撤支援。 水如镜见状亦不敢耽搁,协同两个妹妹一鼓作气挣脱开后方兜率帮喽啰的缠杀后,一同向柳若云那赶去。 常坤不再“儿女情长”,虽想抱得美人归,但理智尚存,柳若云一时已无法再战,将其他人除去后,自有大把时间来降服这峨嵋女侠。举刀左摇右摆,兜率帮帮众旋即落位,围将而上,将醉红颜与峨嵋派的队伍自中间部位隔散成两拨。 鬼泣神号声起,夜氏兄弟杀至常坤身前。 “常坤恶贼,受死!”夜潮涯怒喝。 “听闻你二人的鬼泣神号双刀组,双鬼拍阵、慑神惊魂,今日便让我这赤发鬼来试试究竟谁能乱鬼诛神!”常坤运转起阴煞功,断魂刃如有神助,阴气发散、摄人心魄。 常坤的阴煞功属阴系内功,一发功便阴气溢散,煞像显行,一旦欺近敌身,便能乱敌意志,扰敌心神,因而,会去修习阴煞功之人,必定已是内功修为深不可测之人,否则施展起内功来,便会气力供应不足,反而自误。传言阴煞功若能修炼至大成,运转后的厉鬼幻象厉害无匹,一旦伤及敌身,煞气入体,阻塞血脉,其脑海中便为厉鬼幻象所缠绕,不得解脱,终只能死于惊惧或是血液不通。 光是从表面上看,常坤运转着阴煞功,亦能在夜氏兄弟的围攻之下游刃有余,便足以断言此人修为深厚,只是不知其阴煞功修炼至第几层境界,能对夜氏兄弟造成多大威胁。 夜氏兄弟武学及心法亦是有些来头,鬼泣神号双刀连同与之相匹配的内功心法乱神诀,是夜氏族人在机缘巧合下于祖坟中发现的,许是相隔多代未曾现世,或是此门心法及武学的修习条件较为苛刻,需体质相近、灵犀相通二人同时修炼,呼吸吐纳频率同步,才能有所进境,因此夜氏一族不论武学或是心法在江湖中的名气均不甚响亮。 夜逢山与夜潮涯为孪生兄弟,被族中之人寄予厚望光大门楣,二人由醉红颜酒楼走入江湖,亦是要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来,因而,兄弟二人自也丝毫不怵常坤,既已陷入苦斗之中,便不能落了威风,全力相博,若是能将常坤在此拿下,定能让江湖为之一颤。 乱神诀属性较为复杂,既有金系内功的凌厉无匹,又附带着阴系内功的精神攻势,因而常坤一时间竟是惊疑不定,莫非过于小瞧了这两兄弟,年纪轻轻便修有两门内功,还能运用自如,当真是后生可畏。 三人的激斗圈中,阴风四起,神鬼乱嚎,飞沙走石,无人敢近。 水氏三姐妹见此没有近前去添乱,而是协助其他伙伴抵御兜率帮帮众的攻击,也见机护着失神落魄的柳若云远离常坤,往前方行去。 嘭! 一声气劲相碰的炸裂声响起。 只见一身着黑袍的身影从激斗圈中倒飞而出应声倒地。 夜逢山与常坤内力相拼不敌,遭劲气反弹,受了些内伤。 失了夜逢山的助力,夜潮涯的进攻也失了凌厉的劲头,很快便被全面压制,险象环生。 常坤跺脚阵地,一股劲气自地面中传向夜潮涯。 夜潮涯不假思索,纵身跃起躲避。 怎知此举竟是着了常坤的道,双脚离地后失了重心的夜潮涯被常坤一记刀客常用的锁云气劲轻易吸拽至身前。 一招劈砍被夜潮涯横刀相截,但紧随其后的膝击便已无从招架。 腹部硬受了一击,夜潮涯登时目眩神迷,体内气息如翻江倒海般扑腾乱窜,神号刀脱手而去。 见此良机,常坤自是不会给其喘息之机,欲乘胜追击,一刀了结了夜潮涯的性命。 怎知,方才举起断魂刃要挥砍而出,竟被定住了身形。 虽瞬间便冲开穴道,但这么慢上半拍,夜潮涯也已稍稍缓过了神,翻滚向后逃去。 常坤怒极,举目四下搜寻那捣乱之人,不时便已锁定了正朝他怒目而视的水如镜,心中闪过一抹惊诧,这女人当真厉害,竟能同时打出两记隔空点穴的天禅剑。 此时常坤已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反倒多了几分慎重,他可不是靠着下半身过活的淫邪之徒,决计不会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常坤身形闪动,主动对水如镜发起奇袭。 “退开!”水如镜朝着水如月和水芸灵喊到。 听得刀剑铿锵之声不绝于耳,二人的缠斗难解难分。 谁说女子不如男,适才夜氏兄弟都招架不住的常坤,水如镜以一人之力独斗竟还未落于下风。 水如镜这番生猛令得柳若云和其他同门师妹也有些惊愕,而醉红颜之人则是暗自乍舌,唯有水如月和水芸灵对于自己的大姐充满着绝对的自信,自小为孤、相依为命的她们知道水如镜背后的付出有多大,废寝忘食地修炼,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她有羽翼丰满之时,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将两个妹妹护于身后,不再令她们陷入危险之中。 然,姜还是老的辣,水如镜到底是通过一股冲劲和不妥协的韧劲在与常坤相抗,于打斗经验或是武学套路,亦或是功力深浅上都远不如常坤,常坤故意示弱地暴露命门,令得水如镜全力进攻却始终只开花不结果,待得其气力稍有一丝懈怠,便露出了破绽,在荡开水如镜绵绵不绝攻势后,打断了她的节奏,随而刀锋一横,直往其腹部招呼过去,欲一击致命。 只见得断魂刃在空中忽而一顿,也便在这须臾之间,水如镜玉步轻踏断魂的刀身,向后弹射飞出,与常坤拉开了一段距离。 落地后,水如镜却惊魂未定,那一瞬她便也以为将要命丧于此了,不禁往后方张望是谁出手相救。 又一次,即将斩杀敌手的时刻被打断,常坤心中的惊骇不下于水如镜,但更多的却被愤怒所充斥,他原以为刚刚救得夜潮涯一命的仅是水如镜一人,而今看来,那两记隔空点穴的劲道竟是出自两个人是手。 常坤思忖着,究竟是谁在暗中偷袭,此人武艺定当不高,否则也不需这般鬼鬼祟祟,大可光明正大地与水如镜或是夜潮涯等人合力将他拿下。 “你们这些自诩正义之辈的武林人士竟也行偷偷摸摸之事,实在令人不齿啊。”常坤出言讽到。 “哼,于尔等奸邪无耻之辈,自可用非常之道对付。”知晓常坤欲将那隐匿不出之人用言语激出,水如镜冷言相对。 “呵,原只想好好收拾收拾那暗中鼠辈,如此也不必再费唇舌了,多费些气力送你们归西!”常坤咧嘴笑道,随而断魂刃的黑气散去,随而雷光隐现,隔着三四丈远水如镜亦能听得刀身上似有雷电缠绕,嗞嗞作响。 “快闪开!”这回未待水如镜或是其他人的提醒,峨嵋派及醉红颜等人早已争先恐后地往兜率帮帮众逃离的方向逃闪退避。 他人退闪得快,然,水如镜一时心切,跑出数步后,脚下一个拌蒜,倒在地上,已能听得背后似是裹着雷电的刀芒呼啸而来。 “大姐!”水如月和水芸灵惊叫出声。 正文 第八十二章 移形换影 自混入醉红颜的运酒队伍后,姜逸尘便一直沉默不言。 对于一个刚招募来的伙计,即便一声不吭,也不会令众人起疑。 遭到兜率帮的伏击后,姜逸尘虽同众人一起抗击来敌,却并未完全展示出自己的实力,而是选择蛰伏暗中,观察敌我双方的情势。 在确定队伍中仅有夜氏兄弟、柳若云和水如镜的战力在自己之上后,姜逸尘便觉着不甚乐观,随着常坤入场开杀后,更觉着此番在劫难逃。 心中思忖良久,倘若单单只有他们五人与常坤,放手一搏或能有机会制伏对方。 而今,己方是四十余人的队伍,敌方人数为之数倍,被围堵于山道之间更是无法迂回作战,这般硬碰硬,对方更有常坤压阵,也许只有大家一哄而散,或能有幸逃出数人。 但这般赌个人运气之事,并不容易在相互间有羁绊的队伍中实现,至少目前而言,他们还未放弃。 因而,姜逸尘便一直隐而不出,暗中帮衬着他人,拖下去或许敌方会来更多人,但拖下去,敌方倒下的人也会更多,他们生存的几率便会更大。 夜氏兄弟及水如镜与常坤的激斗,姜逸尘更是时刻紧盯,不敢疏忽,毕竟三人可是队伍中的顶尖战力,任谁没了性命或是受了重伤,且不说突围逃亡的成功率,士气上不免会给队伍带来沉重的打击,从而溃不成军,加速灭亡了。 在夜潮涯性命攸关之际,水如镜气凝于指来了招隔空点穴,而姜逸尘也甩出了一记天禅剑,却被常坤误认为两道点穴劲气均出自水如镜之手。 而当水如镜落入险境后,姜逸尘只能再次施展天禅剑救人,此举也令他知晓无法再行暗中之事。 然,水如镜却是冰雪聪明,局势于他们不利,有人能于暗中能给予常坤一定的心里压力,于他们而言更为有利,因而,她便出言讥讽常坤,是为保护暗中之人。 常坤却自有妙计,他的一记蓄满天雷诀之力的灭魂斩便是为了将那鬼鬼祟祟之人激将而出。 姜逸尘不得不现身相救。 数记夹杂着极寒之气的天幻剑飞快甩出,只为能挡去些许灭魂斩的劲气。 同时闪身来到水如镜身侧,一计流星式,携着她退离数丈。 而后,将从地上拾来的峨嵋刺插入地中,瞬息间将内息全力注入,展开休门。 终在灭魂斩袭来之际,生成风墙,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到底常坤这一斩所蕴含的劲气非凡,插于地上的峨嵋刺被震得粉碎,休门毁,风墙破灭。 幸而,在风墙中的二人毫发未损,只是姜逸尘的内息损耗不少。 一片惊呼声响起,只见适才位于风墙之后的地面依旧如故,而周遭似被一两丈宽的铲子刨了一铲,沙石深陷数尺,一片狼藉。 “哼,躲躲藏藏的鼠辈,看你这回可还有啥花样,纳命来!”常坤得意狞笑,身侧沙石无风自动,细细侧耳,似有阴风在这山道间咆哮,显然要再来一记灭魂斩,而这誓不罢休的势头当是至强一击。 “逃不掉了。”水如镜轻声出言,她已能感觉到他们二人已完全被常坤的气息锁定,这一击定当不死不休,而这暗中闯出来的年轻人,恐怕要同自己丧命于此了。 “借剑一用。”显然姜逸尘并未放弃,水如镜一言不发将剑递出。 怎知眼前的年轻人,却将她的剑射向身后侧的远方,径直插入三丈远处的山壁上。 “你!?”水如镜惊疑道。 “把握不大,可也只能赌一赌命了,得罪。”姜逸尘将绕指柔插入地中,再次施展出休门,而后一把搂过水如镜的纤腰。 水如镜先是一惊,但再次见到休门后,似已猜知了什么,并不挣扎,全然把自己交给了这个陌生的少年,大不了便也是死在常坤的刀下罢了。 风之障壁再次生成时,灭魂斩已是呼啸而出。 倏忽间,毁天灭地的气刀斩已至。 百炼成钢绕指柔,作为剑,绕指柔或能以柔克刚化力无形,但作为休门的阵法之眼,绕指柔终也抵御不住灭魂斩的威势,碎裂开来,寿终正寝。 而十余丈的地面则如狂风过境般,摧枯拉朽,寸草不生。 见此情景,常坤却是一脸阴霾。 在绕指柔的碎片之后,空无一物,更别提理应躺倒在那的两具尸身了。 在那电光石火间,只见山壁上闪耀出粉色的阵法光芒,开门显现,同时,两道人影,一男一女出现,轻巧落于剑身之上,堪堪避过常坤志在必得的一击。 “奇门遁甲之术,没想到你一用剑的人也会。”水如镜道。 “若能通晓其理,并非一定得需峨嵋刺才行得通。”姜逸尘道。 “可惜,你的剑毁了。” “能救得两个人的性命便不可惜。” “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如镜怕是无以为报了。” “呵,不求回报,毋须客气。” “此处情势想必少侠心中有数,如镜再奉劝一句,少侠并非峨嵋派或是醉红颜之人,命比钱重要,若是你立即离去,或能逃得性命,无人会责罪于你,此刻若是不走,怕是再难离去。”水如镜忽而正色道。 未待姜逸尘答话,数记拔刀斩的破空声临近。 “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卿卿我我,老夫此刻便让你们下地狱去做一对苦命鸳鸯!”常坤再也沉不住气,恼羞成怒,数记拔刀斩使出,而后飞身袭来。 山壁上的二人赶忙纵身落地,水如镜顺势将她的碧波剑从山壁中拔出,随而使出两道剑气干扰常坤来势。 姜逸尘则从地上随意拾起一把剑和水如镜一同对垒常坤。 “我们打不过他。”二人被发狂的常坤压迫得节节败退,姜逸尘咬牙道。 “那你刚才不走。”水如镜道。 “这家伙来得太快了。”姜逸尘无奈道,他打心底发誓,在水如镜的劝说下,他已心生动摇,险些便扭头离去。 “……”水如镜无言以对。 常坤一记拦腰斩,差点儿便将姜逸尘劈成两半,却在关键时刻,被一柄宽刃黑刀挡开。 “姜兄弟,如镜,你们可有何办法?”突然横刀相救的是夜逢山,水如镜相比两年前武功进境着实令人侧目,而这招募而来的小兄弟竟会神鬼莫测的奇门遁甲之术也不由得令其燃起希望。 “哼!来多少个都一样,一个都别想逃。”常坤心中窝火无比,若非对面这互相支援的手段层出不穷,这帮人早便被他一一拿下了,而此刻他们竟当着自己的面边打斗边讨论退路,简直视他为无物。 不可饶恕! “啊!——”常坤咆哮着,同时断魂刃的光芒异常璀璨,三人很快便招架不住,在一记回旋踢后,三人各自倒飞而出。 “夜兄,我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姜逸尘捂着被常坤踹中的胸口,顺着气息。 “请说。”夜逢山长发凌乱,已看不清他的面容。 “分散逃开,听天由命。”姜逸尘漠然道。 “……”夜逢山和夜潮涯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只是都不敢轻易说出,如此而来,他们手下的一大帮兄弟可是各安天命了。 “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我知道你们都不愿开这个口,若是峨嵋派也应允,便由我这外人来替你们发号施令。”姜逸尘冷言道,显然,此时此刻已不容他们犹疑太久。 “峨嵋派只要有一人能上得武当山便可。”一旁的水如镜则是看得通透,显然她也认为这是现今最好的方法了。 夜逢山没有出言,仅是点头回应,便再次起身迎击常坤。 水如镜亦是奋勇相助,同时递了个眼神给姜逸尘,意思是让他快走,他们能顶一会儿。 姜逸尘不再耽搁,运足内劲出声号令众人各自突围奔散。 而后姜逸尘并未径自离去,而是从地上又拾起了数把剑柄和双刺。 “退开!”听得姜逸尘一声断喝,水如镜和夜逢山毫不犹疑地退散开来。 只见得两柄利剑先后飞射向常坤,去势甚疾。 常坤临危不乱,侧身躲开一剑后,内力外放,虎躯一震,便将到得近前的另一把飞剑轰落。 然,仅是刹那时光,常坤身前不知何时已插有三把峨嵋刺。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另辟蹊径 暗红、墨黑、银白。 常坤身前近乎同时泛起这三色光芒,他亦是身经百战之人,怎会不晓得这些是奇门阵法,见状便立马反应过来,当即想要撤离原地。 然,前后左右各自飞来了数道剑气和刀芒,封住了常坤的退路。 姜逸尘的目的,水如镜和夜逢山已是看得一清二楚,便甩出数道劲气欲将常坤留在原地。 常坤怎会束手就擒,当即真气激荡,内功护体,再次卸去道道飞来的劲气,却也无可避免的陷入姜逸尘布下的三门阵法之中。 白光幻灭,死门崩裂。 饶是以内力相抵,常坤依然被轰得一阵晃神,而后惊门令其耳目被群魔乱舞、鬼哭狼嗥所困,脚下更被伤门限制了行动。 一声怒哼响起。 常坤周身一丈内的物事均被其发功震退,自也包括姜逸尘射入地上的三把峨嵋刺。 奇门阵法虽破,却已耽搁了不少时间。 待常坤举目四望,只能见得夜逢山、水如镜带着一时脱力的姜逸尘绝尘而去的背影。 然,三人突围的方向却是与去往武当的方向相反。 三人反向冲杀突围,一路上也救得三个峨嵋弟子和两个醉红颜的帮众,再一同往来路方向杀去,希望以此分散兜率帮的兵力。 “想法不错,只是你们似乎忘了一点,越往西南方向靠,我兜率帮的人手和手段可是越多。”常坤心道。 见三人既已远去,常坤招呼来一个喽啰密语几句,便回过头来,专心对付还在往武当方向奋力突杀的那些可怜人了。 ………… 呼哧、呼哧。 一处密林中的一汪湖水前。 再三确定身后并无追兵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停步下来歇息。 女子倒还有着礼仪上的矜持,也较为注重妆容,顶多是斜倚树干放松肢体。 而男子则没有那么多顾忌,摆出各种歪七扭八的销魂姿势,显得极为疲惫。 然,紧张的情绪并未彻底散去,三四个躺倒在地上的男子,却依旧紧握着兵刃,警惕着任何异动的发生。 这些人便是自孤鹰岭伏击中逃脱而出的九人。 或是兜率帮的后方并无猛将坐镇,往西南方向突杀的他们并未遭遇到太大阻力,成功突围。 虽然兜率帮帮众依旧穷追不舍,但是兵力上稍显不足,在夜逢山和水如镜的带领下,九人众势如破竹。 在进入密林中后,兜率帮便失去了人数上的优势,凭借着地形的掩护,九人反打了兜率帮帮众数次,让对方伤损不少,望能借此为其他同伴削减压力。 “一时半会儿,想必不会有人能找到这了吧。”躺倒在地上的一握着刀鞘,胸膛不住起伏,名为李墨的大汉喘着气道。 也不知在密林中兜兜转转几个来回,行过多少里路,李墨只觉着此生二十余载都没今天这么辛苦过,这回能活着逃出来实在是喜出望外,心中不住念叨着此番若是能回到姑苏,绝对要跟老大讨个大的打赏,虽然货物都被砸碎了,但他可是从成功伏击了十来路人马的兜率帮所布置的天罗地网中逃窜出来了,值得赞扬,值得吹嘘。 “放心,今晚且好生在这歇息一晚吧,明天可有苦头吃的。”夜逢山一眼便瞧出了李墨的那点歪歪心思,淡然一笑。 “欸,山哥,你可别吓唬我们,既已让我们在这好好歇息了,为何还说明天要吃苦头?”李墨坐起了身,一脸不解。 “我们能如此顺利地逃出来已是令我大为吃惊,先前那番拼命地在往前冲杀,怎知对方的破绽却在后头。方才我心中一番计较,想必是我们出其不意的行动,令得对方准备匆忙,料定我们不会舍近求远,选择从后方突围,因而把重兵都囤积在前方,后方仅是滥竽充数,虚张声势。”夜逢山说着说着看向了水如镜,似在求证她的意见。 “不错,起先我正是在队伍后部,在往前突杀时,能明显感受到向前时的阻力非凡,而适才从后方突围,确实轻松许多。”水如镜肯定道。 “我们虽已逃出围困之势,但且莫忘了我们是往西南方向逃,还未脱出兜率帮魔爪所及的范围,因而常坤对于吃下我们应是胸有成竹。”夜逢山接着道。 “只是他所做出的安排,还未出现?”在一旁打坐调息的姜逸尘忽而插言道。 “我想正是如此。”夜逢山回。 “今晚两人轮流守夜,其余人安心歇息。”水如镜建议。 “峨嵋派的朋友便……额,那便照如镜说的做吧,咱俩守上半夜?让他们多歇息一会?”夜逢山不似他的兄弟夜潮涯那般圆滑,但察言观色的功夫不比其差,方才他话头刚起便瞧见水如镜脸上挂上了一层寒霜,赶忙改口道。 “那夜兄再找位兄弟陪你守上半夜吧,辛苦夜兄了。”冰山美人突然显现出俏皮的一面,令得夜逢山一阵哆嗦。 幸而此番出行大家都做了充足的准备,身上塞的干粮虽少,但也足矣一时果腹,不必另寻觅食,少去一番麻烦。 草草用膳过后,众人便各自挑了处舒适的位置,休整歇息,相互间的距离不过数丈,均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以便相互照应。 姜逸尘独自往前方湖水边凑了凑,捞了把水,清爽了一番。 自将霜雪真气修炼至第六重后,似乎身体各方面机能都提高了不少,今日这番大动干戈,更是一下子施展出三门阵法,除却一时脱力外,并无太大损耗,姜逸尘心中不免有些暗自欣喜,若是能将霜雪真气修炼至大成,那么自己或许能有能耐与常坤单打独斗了吧。 身后忽而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姜逸尘回过头来,却见一抹淡蓝的身影已闪至他的身侧。 “水……大姐?”姜逸尘刚欲开口却不知该当如何称呼,见到那一冷眸瞥来,心下更是尴尬,“糟糕,不会得罪人了吧。” “我峨嵋一向耻于与邪魔外道为伍,而今却为这‘外道’所救,世事弄人啊。”水如镜却未上心,轻叹道。 “……”姜逸尘不知该当如何作答,亦是不知该当如何称呼水如镜,竟一时无言。 “叫我如镜便可。”水如镜道。 “如镜姐……”姜逸尘一顿,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水如镜道。 “不知你们这番大张旗鼓地去往武当求援为何?”姜逸尘问。 “这可不是你该当问的问题,姜兄弟。”答话的并非水如镜,而是从后边走来的夜逢山。 “如镜是在担忧你的两个妹妹?”见水如镜竟目视前方,静静出神,夜逢山出声问道。 “她们也该当成熟些了,即便我能护她们一生,也不能无时不刻卫护在她们身旁。”水如镜苦笑,眉目间的忧色并未逃过夜逢山和姜逸尘的眼睛,但他们亦是爱莫能助,不知该当如何劝慰。 “小姜,去往武当救援之事,确实无可奉告,除非这次下山的姐妹仅剩我一人,而我又命在旦夕,那我便会在我死前告知于你。”水如镜面朝姜逸尘正色道。 “……”姜逸尘一时无言。 “姜兄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可不知你真实身份是?”夜逢山问。 “无名小卒罢了,道义盟,姜逸尘。”也算与这二人出生入死一回,姜逸尘当下亦不再隐瞒。 “如此而言,你此番应招入队,也是为了探查这所谓诡异之事?”夜逢山猜测道。 “正是,不瞒二位,这数日间不见影踪的数队人马中,其中有三队是我相熟之人。”姜逸尘道。 “看来你亦是调查过一番了,可有发现任何线索?”夜逢山问。 “我曾找到双驼峰的贪狼帮所在,获得的线索便也只是知晓这些诡异事件应当都与兜率帮脱不了干系,其余的均属我个人的猜测,目前而言,还缺少些重要的联系。”姜逸尘道。 “且说来听听。”夜逢山道。 “噤声!”姜逸尘刚欲开口,却被水如镜轻声打断。 风吹草动,隐隐约约似有虫群穿梭于林中的声响传来,渐渐地往湖边九人所待之处聚拢。 正文 第八十四章 蛛影重重 “竟来得这么快?!”夜逢山有些讶然,他原以为兜率帮要另作布置,也决计难在短时间内寻得他们,当真始料不及。 密密麻麻,如山如海的蜘蛛群将九人团团围住。 而今他们除却身后冰凉的湖水,似乎已无去路。 蜘蛛的个头比起姜逸尘在野狼原地底洞穴所见的要大上些许,八只脚上满是倒刺,那螯牙的锋利程度似乎不下于猛虎的獠牙,个头越大的蜘蛛身躯越是略微透明。 层峦叠嶂的山峰会让人感受到韵律,而层峦叠嶂的蜘蛛群却会让人毛骨悚然。 姜逸尘在见到蜘蛛的刹那,心头猛然一颤,莫非真如他所料? 蜘蛛群将姜逸尘等九人围住后便止步不动,似在相互对峙般僵持着。 “是了,我倒是忘了,这兜率帮并不需来一团人与我们相搏命,在这密林丛中,还有什么比驱使蝇虫蛇蝎之物更为便捷的方法,能令得我们无处藏身。”夜逢山拍了拍头,似显得极为懊恼,却无半分惧意。 “如镜,你可对这兜率帮可是熟悉?”夜逢山问。 “打过几次不友好的招呼。”水如镜回。 “不知你可与一仅凭横笛便能驱动上百条毒蛇的女子打过交道?” “你是说蛇女姬千鳞?” “不错。” “听闻此女来自云泽境,通晓蛊毒和驭蛇之术,曾以一人之力灭一山寨满门。” “并非只是这蛇女来自云泽境,似乎整个兜率帮都是从云泽境那处慢慢发展而来的。” “竟是如此。” “只是没想到此女的功力似乎更为精深,竟能驱动这成百上千的蜘蛛。” “不想打扰二位,我只想知道这些毛茸茸的鬼玩意为何还不发动攻势?”李墨指着前方的蜘蛛群瑟瑟发抖,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心理攻势。”姜逸尘答。 “不错,老李啊,和峨嵋女侠比比,人家虽怕蜘蛛,却依然镇定自若。”夜逢山笑道。 “师姐!我怕!”夜逢山话音未落,一名为丁晨的峨嵋弟子带着哭腔凑近水如镜,揪着她的衣裳,不敢放松。 李墨见状也效仿于丁晨,挪步靠近夜逢山,紧抓黑袍不放。 “来了,大家当心!”蜘蛛群终于动了,水如镜提醒道。 笛声起,蜘蛛群如潮水般涌动,汹涌澎湃。 夜色缭乱,蛛影重重。 黑夜中,虽有利刃在手,但受视线所累,与凭借感知应敌的蜘蛛,姜逸尘一方却是落了下乘。 刀光剑影中,听得乒乓之声四起,宛若器刃相争,众人均只能将扑腾而来的那些蜘蛛驱退,竟难伤其一二! 这蜘蛛身如钢甲,刀剑不能入肉半分。 “啊!”一凄厉的喊声在人群中响起,惊魂动魄。 只见得一名峨嵋弟子似是一时失手,被一蜘蛛咬住了脖颈,不过片刻时光,便已浑身瘫软无力,落倒于地。 一群蜘蛛随而趋之若鹜,将其层层包裹,转瞬间,那峨嵋弟子已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替代她的是由蜘蛛群堆积而成的小山丘。 “师妹!”水如镜惊呼。 “如此下去,我们可耗不过,这些畜生在笛声的催动下,源源不断,前赴后继。”姜逸尘道道凌波斩使出,丝毫不敢停歇。 凌波斩虽有极强的穿透性,可似乎也难伤及这些蜘蛛分毫,仅能大范围地击落飞扑而来的个别蜘蛛,同时令得地面上围上前的蜘蛛暂时退却数尺罢了。 “蜘蛛怕什么?”不知是何人突然发问。 “水?”有人疑问到。 话音刚落,便听得扑通一声,竟有人已扑入那湖水的怀抱中去了。 “李墨?”夜逢山发现方才一直在自己身后的李墨已没了影踪。 “山哥!湖水冰凉,咳……呵呵,你们不用下来了,下来了也使唤不开手脚,那些小畜生虽然不会游泳,但是一只接一只地落水铺桥,已经快靠近我了。”湖水那边断断续续传来了李墨的声音。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对某样东西或者某种生物,会有与生俱来或是后天遭遇带来的恐惧,或是黑暗、或是惊雷、或是鲜血、或是蛇、或是鼠,而李墨很不幸,正好对于蜘蛛有着莫名的畏惧,看见蜘蛛如浪潮般袭来,他浑身如绳缚,施展不开手脚,他不愿成为累赘,而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帮大伙试试这些蜘蛛是否畏水。 “李墨?李墨!”夜逢山嘶吼道。 再无任何声响从湖水那处传来,显然,这些蜘蛛给出了答案。 剩下的七人便也少了一条通过水路逃生的希望。 “既不畏水,那可惧火烤?”又有人疑问道。 “试试。” 想到便做,众人齐心协力,一边驱散向前进逼的蜘蛛群,一边从周围树木砍落些许树枝聚成一团。 有火折子的掏出火折子引火,没有火折子的两相配合,真气激荡,器刃相交,火花四溅,引燃树叶。 熊熊烈焰泛起。 一时间,蜘蛛群退却些许,而后又勇往直前地扑面而来。 “看来这些蜘蛛并非不畏水火,火光泛起时,它们还是出于本能敬畏退缩,只是那笛声强迫着它们冒死前行。李墨兄也用他的命告诉我们,蜘蛛在水里并无法行动自如,它们不过是在拿命换命。”姜逸尘看出了端倪。 “姜兄弟有何计较?”夜逢山问。 “两条路,水遁或是找到吹笛之人。”姜逸尘道。 “天凉水寒,恐怕大家还未游出多远便能被这些蜘蛛搭桥追上,水中,我们亦是行动不便。”水如镜沉声道。 “如此而言,我们暂时只有一条路可选,大家可能听出笛声源自哪个方位。”夜逢山道。 众人噤声,侧耳倾听笛声的源头所在。 然,笛声悠悠,回荡婉转,确实难以凭耳力寻觅敌人踪迹。 忽而数道火影自人群中贴着地面飞窜而出,扑入蜘蛛群中。 遭中的蜘蛛果然做出了避让动作,都迅速离开落于地上的火星。 “姜兄弟?”见得这刀剑不入的蜘蛛果然畏火,总算有可以制衡它们的办法,众人当下一喜,而夜逢山却认为姜逸尘醉翁之意不在此,因而出言问到。 “烧出一条路。”姜逸尘答。 “好办法!”水如镜当即了然,赞叹道。 众人合力向同个方向打出道道带火树枝树叉,飞将而出的树枝所带火星渐渐引燃了周遭草木,蜘蛛群虽被驱使向着众人不断发起攻势,但它们在还未贴近攻击目标时,便屈从本能远离火源。 以火开道,众人便也循着这条火道冲杀突围。 黑夜中的密林渐渐出现道道火光,姜逸尘七人便一边分辨方向一边驱火前行。 忽而笛声渐近渐响,更似主动在临近姜逸尘等人。 “呵呵,似乎笛子的主人很是焦虑了呢。”水如镜道。 “当然,再不出现的话,我们恐怕便要绕出密林了。”夜逢山道。 “呜呼呼,各位哥哥姐姐误会了呢,今儿我令我的小宝贝们去跟众位打声招呼,想是惊扰到各位了。”银铃般的笑声在林间回荡,一道身影出现在远处一颗大榕树的树枝上,夜色朦胧瞧得并不真切,似乎是围着纱巾的女子。 “这可真是热情的招呼啊。”失去了笛声的催动,蜘蛛群的攻势渐缓,水如镜出声意图和女子对话。 “姐姐可喜欢这些小宝贝们?”女子娇声问道。 “倒还不错,就是皮肉太硬了,啃不动呐。”水如镜回道。 “姐姐可真坏,不喜欢我的小宝贝们就罢了,竟还令两个臭男人来寻我。”女子道。 铿锵之声从榕树那处传来。 姜逸尘与夜逢山已悄然摸到姬千鳞所在之处与其交起了手。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天赐之蛛 夜未尽,天未明。 然,密林中的夜并不黑,而是一片火红。 密林间焰火纵横,较为湿润之处,火星渐息,被远处的通红映照出几许焦黑,较为干燥之处,火光冲天,熊熊烈焰长牙舞爪,已将不少生灵吞噬,其中不乏蜷缩成一团的灰烬。 那些灰烬不过人头大小,若非细看,谁能辨识出那些便是姬千鳞驱使而来的蜘蛛。 随着火势吐出狰狞的喉舌向密林四处延展,水如镜等人已渐渐脱出了蜘蛛群的围剿,也不需再以火道开路,而是由追身而来的火舌驱赶着他们往前奔逃。 蜘蛛群还在战斗,只是它们的目标由七个减少为两个,毕竟姬千鳞现在可无暇指挥远处的蜘蛛群该当何去何从,她只能奴役这些皮糙肉厚的蜘蛛将她团团护住,为她挡去眼前无休无止的刀光剑影。 姜逸尘和夜逢山一路追着姬千鳞,上蹿下跳,上下翻飞却始终难以近身姬千鳞半步,那些蜘蛛近乎围绕着姬千鳞起舞。 姬千鳞在前,悠然地吹着笛,闪躲于密林间。 姜逸尘、夜逢山在后,一边紧追不舍,一边劈杀开扑面而来的蜘蛛。 就这般,不知不觉间,三人已在密林深处渐行渐远。 “还追么,姜兄弟?”夜逢山已乏。 “即使想退,恐怕也已经晚了。我们已追出不知多远,即便现在停下来,也不知如镜姐他们身在何方,难以与之会合了。既来之,则安之。”说话间,姜逸尘半空中一记破阵式使出,向周身甩出一道圆舞剑气,击退开飞扑近身的数只蜘蛛,霎时间,欺近了姬千鳞些许。 许是默认了姜逸尘所述事实,夜逢山便未在出言,紧步跟上。 “哟,两位哥哥可是当真喜欢奴家得紧呀,追了奴家一夜,是多么不舍奴家离去呀。”不知何时,姬千鳞已停住了脚步,坐于前方一杆树枝上,轻捶双腿。 而那些蜘蛛也随即散去。 姜逸尘和夜逢山先后落于一棵相隔不过两丈远的树上,不再近前。 “累了?那便歇歇吧。”夜逢山冲着姬千鳞道,同时递了个“小心有诈”的眼神给姜逸尘。 姜逸尘亦不敢大意,警惕着观察着四周,却发现此处并无什么异状。 没有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外表越是稀松平常,就越可能埋藏着出其不意的陷阱杀机。 “看来两位哥哥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呀,那奴家便不客气了,被追了一晚上,可是出了不少汗呢。”姬千鳞将玉腿微抬,开始轻柔细按。 夜幕中,虽见不得姬千鳞的容貌,但可见得那仅已薄纱相遮、若隐若现、凹凸有致的诱人酮体,在微凉的秋夜中不免撩起旁人的欲火,而那双在黑夜中犹为明媚的双眸似乎更能摄人心魄。 在她面前正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夜逢山虽年岁稍长,亦是混迹江湖多年,看遍了灯红酒绿,定力已是不差,却也感觉口干舌燥,心浮意动,而姜逸尘为免自己见色出糗,则是不舍地将视线挪开,把注意力放在观察附近环境上。 半晌过后,姬千鳞先出声了,“两位哥哥是随奴家回去呢?还是在此与奴家告别?” “回哪去?”姜逸尘问道。 “自当是回家啦。” “哪个家?” “这位小哥哥可真有趣,当然是回奴家自己的家里去了,小哥哥可愿随奴家一起?” “好。”姜逸尘并没有一丝犹疑便脱口而出。 对于姜逸尘的回答,夜逢山有些吃惊,还以为这年轻人被勾魂夺魄,迷失心智,但细想之下或许他早有定计。 姬千鳞亦是吃惊不小,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干脆,究竟是色令智昏呢?还是老谋深算? “那小哥哥便随奴家来吧。”姬千鳞落身下地,摆动着柔软地肢体向姜逸尘招呼着。 “等等,我也去。”夜逢山见姜逸尘跃身下树,踌躇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有两位哥哥护送,奴家可真是三生有幸呐。”姬千鳞身姿摇曳在前领路,姜逸尘与夜逢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随其后。 然,不过在密林中行绕不到半里距离,姬千鳞再次止步,姜逸尘和夜逢山举目四顾,四下仍是毫无异状,心中再起疑惑。 “两位哥哥,可别瞎看了,你们可识得今晚和你们打招呼的蜘蛛出自何处?”姬千鳞并未回转过身,却似乎晓得身后二人正在左顾右盼。 “莫不是你亲自从云泽境带来的,方才与你如此亲近。”姜逸尘思索道。 “还是小哥哥聪明,一下子就猜出来了,这些宝贝啊,名为泽蛛,源自云泽境内的沼泽之处,个头巨大,生命力顽强,最重要的是这些宝贝儿的毒性不比剧毒蜘蛛黑寡妇逊色多少,然后……”姬千鳞背转过身冲着二人露出邪魅的笑。 “然后,你们兜率帮便将之大肆繁殖,想以这些泽蛛作为强援进犯中州?”夜逢山眉头紧锁露出了些许忧色。 “这位哥哥倒也猜的不差,我们是让这些小宝贝尽情繁殖,至于进犯中州可莫要胡乱言语,我们可都是一家人呐。其实呢,这些小宝贝还是蛮不适应此处的环境,破卵而出后,不过短短十数日便一命呜呼了,因而,奴家便突发奇想,尝试着将泽蛛与黑寡妇置放一处,你们猜怎么着?”姬千鳞双眼放光,似乎那令其激动人心的场景再现眼前。 “所以,今晚我们见到的是泽蛛与黑寡妇杂交的品种?”姜逸尘随而想到。 “不错,这些小宝贝与黑寡妇不仅相处融洽,产卵生下的蜘蛛不仅能完好地适应此处的环境且生存能力极强,更是发生了惊人的变异,躯壳更为坚硬,毒性更为剧烈,最为喜人的便是它们的繁衍和生长速度变得极快,正如今晚的这些宝贝们,也方才出生不过数日。”姬千鳞当真将之视若珍宝,眼中泛出的神色似癫似狂。“奴家便为这些宝贝儿起了个名字,唤作天赐,天赐之蛛,无与伦比!” “这天赐蛛以人为食?”姜逸尘忽而发问道。 “这些小宝贝儿一开始的胃口倒也没那么大,当然蝇虫蛇鼠之流早已满足不了它们的胃口。”姬千鳞并未直接回答。 姬千鳞的言语虽轻,可一旁的夜逢山听来却如炸雷一般响彻耳蜗。 “数月前,西江多个村庄中大半猪、牛、羊不翼而飞,一个月来幽暗林和方麓山处的野虎、野狼数量锐减,莫非都被你们抓去喂这天赐蛛了?”夜逢山难以置信。 “嘻嘻,这天赐蛛中出现了女王嘛,胃口自然而然与日俱增,寻常飞禽猛兽已实难满足其食欲,后来才想到用活人祭。”姬千鳞谈笑自若,而姜逸尘和夜逢山早已怒火中烧,攥紧拳头。 “当寻常人等无以满足这蛛王的胃口之后,便要捕杀武林人士供之享用?”姜逸尘道。 “小哥哥看似木讷,实际上却是心思细腻,若非我们是敌非友,奴家可是真要喜欢上你了。”姬千鳞颤动着的身躯在二人眼中已失去了诱人的妩媚,更似蚀骨红颜令人脊背发凉。 夜逢山再也忍不住,正待挥刀向前,身旁的姜逸尘却杀意凛然如流星般飞窜至姬千鳞身侧,一剑横于姬千鳞脖颈前,冷声问道,“被抓去的那些人,现在被关于何处?” 姬千鳞不动声色,双指悠然地将剑身挪开,贴近姜逸尘轻吐出言,“小哥哥,你这么凶会吓着奴家的,你可知这天赐蛛的蛛网韧性十足,在其上不仅能填上土石,还能种上些许树木,难为人发现有何异状,重点是,还能为我所操控?” 姜逸尘闻言一凛,脚下忽而一空,然,一时目眩神迷竟是失去了知觉般,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姜兄弟!”夜逢山惊吼道。 正文 第八十六章 虎口余生 蛛网之内只有蜘蛛才能安然无恙。 姜逸尘此刻四脚朝天在蛛网之上动弹不得。 自高处跌落后所引起的震动,已然引起了某个庞然大物的注意。 尽管伸手不见五指,但那危险的气息仍让姜逸尘汗毛倒立,这黑暗中的庞然大物应是那天赐蛛无误,至于是否为蛛王现在这般情况下他亦无从判断。 毫无温度的双足落于他的腹部和肩部,轻触试探。 姜逸尘屏住呼吸,同时暗自催动内功,释放出体内穴位处的极寒气息,令自己的体温由内而外迅速下降,仿若进入假死状态。 比起被天赐蛛享用,再次领略这极寒之气的折磨似乎也不过尔尔。 然,这天赐蛛当真如此好糊弄? 不论如何,落于网中的猎物都得做上自己的标记,天赐蛛已悄然张开它的螯牙正准备向姜逸尘的体内注入神经毒素,彻底杀死这猎物,至于何时享用便另当别论。 倏地,两道破空声响起。 上下起伏的蛛网,昭示着这天赐蛛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挑衅所惊吓,天赐蛛缩回了双足,绷紧身躯,警惕起四周的异动。 幽暗静谧的洞穴中,任何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 随之而来的声响虽然细微,可姜逸尘依然听得真切,啪嗒啪嗒,是两颗石子的落地声。 是谁在暗中出手相救? 洞穴顶部有人? 是夜逢山?还是? 声响再次传出,果然是源自洞穴顶部。 或是距离过远之故,姜逸尘只能见得一片漆黑中,洞穴上方似是被撕开了一处裂口,石子碰壁之声和沙沙落叶之响证明了落下的是地面上的土石。 一点火光自上而下飘然落下,竟是丢下了火折子,然,相较于人的大小而言,火折子还是太过幼小,火光一闪而过,并未触碰到姜逸尘所处的蛛网便径直落往下方,星星之火也在磕碰之下熄灭。 凭着那瞬息间的火光,姜逸尘瞥见了身旁那庞然大物的大致模样。 确为巨型蜘蛛无误,这洞穴的截面约有三丈方圆,而这天赐蛛俯身蓄势的个头已有一丈之高,这八条腿伸张开来应足矣覆盖住这洞穴五分一的面积。 天赐蛛显然无法忍受那卑劣之徒在自己的家门口撒野,判断出敌人所在之处后,便迅速移动身躯,随而吊起蛛丝飞快地朝洞口上升而去。 “姜小哥,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接下来可都得靠你自己了,一切小心呐。”声音源自洞穴顶部的那处裂口,回荡于姜逸尘耳边。 闻声辨人,这声音姜逸尘前几日曾听过,是那个小乞丐,鸡蛋! 这天赐蛛自然是追杀鸡蛋找回场子去了,可出于谨慎,怕天赐蛛忽而杀个回马枪,姜逸尘只能在心中向鸡蛋道声“多谢”,仍不敢轻举妄动。 待得声响渐息,黑暗的洞穴中重归平静。 姜逸尘长舒了口气,今日若非鸡蛋出手相救,自己恐怕已葬身于这大蜘蛛的口中。 鸡蛋为何会尾随于自己? 为何会不顾自身安危地出手相救? 这埠济岛究竟是何来头? 几个念头在姜逸尘脑海中闪将而过,至少从目前而言,他们对自己应无恶意,如果所料不差,想必那剑鬼谢飞也是埠济岛之人,他们究竟属于何方势力,似乎在江湖上都未曾听言过。 而当回想起地面上那刹那间的变故,姜逸尘便又自责于自己太过疏忽大意,不过这姬千鳞不仅能奴驭蜘蛛,还能操控这蜘蛛丝倒真是出乎意料。 谁能知晓那踩在上方仍能感觉脚底厚实的土地之下竟是由密密匝匝的蜘蛛丝所支撑,也不知姬千鳞使得什么鬼把戏竟将姜逸尘与夜逢山所立之处的蜘蛛丝分开,令地面咧开一口缝分别将二人吞没。 夜逢山当时的反应倒是极快,迅速用宽大的刀身架于裂缝之上,借力弹身飞出。 以姜逸尘的身手原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只是他到底是对于女人的防范之心不足,遭中了姬千鳞吐气而出的软筋蛊,一时气力全无,做不出任何反应,便径直跌落入洞。 在落入洞前,姜逸尘瞥见夜逢山正朝他飞身扑来,却是鞭长莫及,当他整个身躯被吞没之后,那蜘蛛丝便合上了口,自己也见不得外边的情形,而方才鸡蛋既能在上方做手脚,显然夜逢山和姬千鳞应已离开。 至于夜逢山会是去追逐姬千鳞,或是反被姬千鳞追杀,则不得而知了,当然此刻姜逸尘认为前者的可能性会大些。 过了好大一会儿时间,费了好大的劲儿,姜逸尘才令得自己的内息趋于平复,为了装死,他险些将自己给冻伤,轻咳数声后,疏通了喉咙,四肢百骸渐渐找回知觉,而在适应了足够长时间的黑暗后,双眼终于能模糊视物。 三丈方圆的洞穴截面,三丈方圆铺展开的蜘蛛网,似乎仅有他一个猎物静静地躺在此处等待宰割。 尝试着挣脱开蛛网的束缚不得,而那把拾来的剑也在落身下洞时便脱手而去,此时亦不知所在何处,姜逸尘逃得一命后再陷困扰。 天赐蛛蛛网的粘附力当真了得,这种变异的蜘蛛今晚他可见识过了那些小蜘蛛的能耐,比起刚出生的蜘蛛幼崽已是强大得无法比拟,而这大块头的战斗力如何,令其既是期盼又是担忧,若是兜率帮能成功地将这些大蜘蛛培育出百来只,那后果必将不堪设想。 姜逸尘心知自己不能再此耽搁太久,倘若那大家伙追赶不上鸡蛋的话,意兴阑珊地回到窝中来绝对会好好伺候他,他可不能在这坐以待毙。 脑中一番思索打量,也只能试着催动霜雪真气试试了。 幸而洞穴之中较为阴凉,许是下雨渗水之故,蛛网之上也挂着些许水珠,提供了不少便利,姜逸尘运功让黏附于自己躯体上的蜘蛛丝挂满寒霜。 既然蜘蛛丝韧劲十足,那便将之与水混合凝结为冰,令之变脆。 随着啪啦几声霜块碎裂的声音响起,蛛网一处出现了个“大”字型的窟窿。 姜逸尘总算挣脱开了蛛网的束缚,虽然身后一片冰寒,仍不妨碍他的手脚灵便。 这洞穴出人意料的深不可测,姜逸尘从地面处落至蛛网之上,便非须臾时间,而今贴着石壁滑落而下,竟也花上好一会儿功夫才来到了洞穴底部,想来要想凭借着轻功自下而上脱出洞穴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了。 落地后,姜逸尘见得不远处插入地面半截的剑想必便是适才脱手的剑,刚欲移步行去取剑,只听得哐啷一声,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 这声音,莫不是器刃? 姜逸尘随而从怀中摸索了一番,掏出那早已浸湿的火折子,试着将之燃起,随而往前方丢出。 果然! 片刻的光明,让姜逸尘看清了地上那为数不多的几把器刃,自己竟不是唯一一个被引至此处,在此失陷的。 地面上有刀、有剑、有枪,还有些许破碎的衣物,姜逸尘见此心中一沉,看来只有自己幸运些,得人出手相救,否则都将与这些人一般遭遇不测,仅余那些破碎不堪、无法辨识的衣物存留于世了。 姜逸尘拾起脚边的剑,细细打量。 剑柄与剑身相接之处为一条游龙盘绕,握柄之处有鳞片的触感。 剑刃之锋利轻易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最为耀目的是剑柄中心所镶的一颗紫玉,“白鱼赤鸟之符,黄金紫玉之瑞”,该剑的主人显是极为信奉祥瑞之兆能给予他吉祥幸运,怎知却不幸在此罹难。 紫玉龙鳞剑?! 姜逸尘紧盯着那颗紫玉,在极力回想着什么。 渐渐地,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日奔波赶路落马后,太极村那个领头离去的剑客身影,背负的剑似乎便是镶着这么一颗紫玉! 正文 第八十七章 相思红叶 昏暗的洞穴中,姜逸尘正拔腿飞奔,尽管他一再小心,放轻步伐,尽量不发出声响,但依旧招惹来了愈来愈多的天赐蛛,如梦魇般挥之不去。 饶是锋芒毕露的紫玉龙鳞剑在手,对于个头稍大些的天赐蛛,姜逸尘的凌厉剑气始终无法伤之分毫。 莫非对付这些天赐蛛只能用火烤么? 糟了,没路了。 从蛛网成功脱出后,姜逸尘落到了洞穴底部,上天无路,只能下地寻门。 太极村的剑客被引诱至此,有极大的概率已是身死道消,而这些会否也是姬千鳞所为? 姜逸尘在洞穴底部搜寻着出路,同时亦希望能在这天赐蛛的巢穴中探得些许线索。然而,过于晦暗的洞穴,还是让他不小心进犯到了一窝天赐蛛的休憩场所,一番苦战后,只伤得寥寥数只小蜘蛛,姜逸尘不得不拔腿逃窜。 然,或是追逐的声响过大,或是这些天赐蛛发声向同伴求援,蛛群接二连三、成群结队地出现,将姜逸尘逼得在洞中七拐八绕,终于是跑到了一处绝路。 姜逸尘未能发现天赐蛛的弱点所在,但和它们数次缠斗后倒也觉察到一点,蜘蛛捕食猎物时要将自己螯牙中的毒素注入到猎物体内是需要时间的,换而言之,纵使天赐蛛已然扑到身上,若是能及时挣脱或将之击退,它们便不能下口咬自己,即使被螯牙咬入,蜘蛛依然无法在瞬间将毒液注入,这也便是姜逸尘唯一蛛口脱生的机会。 前头是石壁,既已没了去路,姜逸尘索性再往来路突杀过去,而他唯一能赌的便是自己轻巧灵动的身法。 万蛛群中过,滴毒不沾身,可以被天赐蛛抓伤,咬伤,但绝对不能被半点毒素感染,否则他只会在片刻间沦为这些蜘蛛的果腹之餐。 姜逸尘释放出森然寒气,两道方向相反的回旋剑气刮出。 此刻他不奢求这裂骨剑能折断那些蜘蛛的腿,只想借用剑气和寒气拖住不过数丈远的蜘蛛群片刻,令他能借回春吟,饱满精气神。 姜逸尘用极寒之气将自身包裹,而后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窜入蜘蛛群中,脚尖方才落地,数记凌波斩当先开路,而后便又似离弦的箭般向前飞去。 如法炮制,接连使出数记流星式后,姜逸尘成功脱出蜘蛛群,但一如无头苍蝇般,继续在天赐蛛的地盘中乱窜。 漆黑一片的洞窟中,时不时有青白的光芒划过,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流星闪耀的频率越来越少,而那黑压压的蜘蛛群,阵仗却是愈来愈大,与流星的距离正逐步逼近,其中不乏有着与姜逸尘个头媲美的数只天赐蛛紧随之后。 饶是已修有霜雪真气,庞大的气海补足了姜逸尘先天的体能缺口,但如此这般折腾,姜逸尘亦是濒临体力极限。 “这边。”忽然一女声响起。 姜逸尘一瞥,只见一纤纤玉手从前方两面墙壁的裂缝中伸出,正朝他招手。 一时无法顾及太多,姜逸尘没有犹豫,再一记流星式使出,瞬间便窜到了裂缝边上,闪身而入。 还未看清那黑暗中的人,便被一强有力的手钳住臂膀,迅速往里拽去,姜逸尘不得不跟上脚步,飞快挪动。 挤压磕碰了数下两面石壁,姜逸尘忍住不敢吭声,半晌过后,终于脱出了两面岩石间的裂缝,呼吸终于畅快了些许。 未给姜逸尘喘息的时机,那只手再拽着他,一同往上方纵跃。 原来此处不同于另一面,似是洞穴中的小石山一般,分层断截,可不断向上攀越。 “快!”女子催促道。 约莫向上跳跃二十余次,有十来丈的高度,姜逸尘已是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正当姜逸尘几欲瘫倒于地时,被那女子硬塞入了一处石缝中,进入了一个仅一丈方的暗室。 “你先在里边待着,莫要出声,我去将那些小畜生引开。”话音未落,女子已消失不见。 姜逸尘稍稍打量了一番这暗室后,方才发现这只是天然形成的一小中空洞穴,仅有那道裂缝能出入,恐怕这些蜘蛛都没能发现此地,这女子可真是比蜘蛛还精,但不知究竟是何来路。 出于关心亦是出于好奇,姜逸尘趴在石壁之上,通过裂缝往外极力张望。 根本见不得任何异动,许是那女子已往下跳去,去引开蜘蛛群了。 见此,姜逸尘也不敢耽搁,从怀中掏出了些许回复药散服下,赶紧打坐调息,回复气力。 待其再睁开双眼时,女子已是站在姜逸尘的身前,双手上的短匕相互交错,似在刮去匕刃上留存之物。 而暗室之外已无声响,想是均被眼前的女子给忽悠走了。 二人距离不远,姜逸尘便也看得真切,女子身着墨色衣裳,秀发披肩半遮着脸面,虽非绝美容颜但亦是眉清目秀,年纪显是比姜逸尘大上几许。 最为吸引姜逸尘目光的是女子手中的双匕,仔细一看,那双匕一把匕身通红似火,另一把匕身却是乌黑如炭,相同之处便是均有一面带着纹理起伏,而另一面却是光滑平整,似乎这两把匕刃可合而为一。 “那是?”姜逸尘怕惊扰到外面可能还存在着的蜘蛛,轻声出言问到。 “这些小畜生口中的污秽之物。”女子闻声并未抬起头,似早已知晓姜逸尘调息完毕,睁开了眼。 姜逸尘却误以为对方怪罪自己无礼,因而慌忙起身,拱手致谢,“多谢女侠救命之恩,还不知女侠高姓大名?” “没什么高姓大名,叫我红叶便可。”女子道。 “红叶姐?”姜逸尘试探道。 红叶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这称呼,依旧在那摆弄着两把匕刃。 “这两把匕刃可是唤作鸳鸯匕?”姜逸尘试着从匕刃入手套近乎。 “曾经是,现在叫相思匕。”红叶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 姜逸尘见状,以为自己失言触及了红叶心中的伤心事,忙另起一话题,“不知红叶姐刚才所言的可是蜘蛛口中的污秽之物?” “不错。” “为何会沾染在匕身上?” “你觉着是为何?” “莫非是以这匕刃捅入那蜘蛛口中?” “这些蜘蛛从卵中破壳不过七日时光,皮毛便会变得刚硬异常,想必你也见识过了,也唯有从内部贯穿它,才能令其毙命。” “原来如此。” “你怎么会来到这洞里,还真是不怕死,几乎引得整个蜘蛛巢穴为你接驾。” “……误打误撞。”见红叶似是处理完了两把匕刃,抬起了头,目光直射向自己,姜逸尘低下了头,目光闪躲游移。 “你是……小姜?”红叶忽而出言问到。 姜逸尘闻言一愣,这毫无根据的话从何提起,疑惑道:“啊,呃,是……在下是姓姜,红叶姐认得我?” 红叶一改之前些许淡漠的态度,微笑道:“嗯,经常听枫提起过你,想想此刻会出现在西江郡附近的小嫩雏也只有你了。” “枫?”虽仅一面之缘,但一提起这个名字,姜逸尘脑海中便浮现出那人刚毅沉稳的面庞和干练很辣的出手,这个名字慕容靖亦经常向他提及,一直说着要让枫来指导一番他的剑法。 “红叶姐说的是羽落部的枫大哥?”姜逸尘不禁一阵哆嗦,这人自己并不相熟,为何会常提起自己的名字。 “是呀,哈哈,枫和那个慕容靖的关系不错,慕容靖老是在他耳边唠叨你的名字,让他要好好教教你剑法,害的他这么个闷葫芦也不时心烦意乱,时不时也会提起你,说是见到你定要好好教训下你,出出气。”见到姜逸尘的模样,红叶乐呵道。 “果然,都是这慕容大哥搞的鬼。”姜逸尘心中暗骂道。 “对了,不知红叶姐为何会来这蜘蛛的洞穴中?”姜逸尘问。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愁云密布 “西江郡近日接连发生的事早已引起了诸多势力的注意,何况都有相干人等折损在其中,若是放在往常,无论九州结义也好,四海会盟也罢,亦或是道义盟,十日内必将西江郡给翻腾个底朝天,再诡异的事也当水落石出了,轮不到我们这些小杂鱼冒着风险来此晃荡。”红叶撇了撇嘴,答话不着边际,却频频摇头,显是极不情愿来这沾染是非。 听出红叶话中有话,姜逸尘神色凝重,出言问到:“可是江湖上出了什么大的变故?” “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现今九州和四海两盟不知为何鸡毛蒜皮的小事势如水火,在平海郡处大打出手,双方各有死伤,可怜道义盟本已是自顾不暇、腹背受敌,此时却不得不分心去当双方的和事佬,一旦这些至少明面上还是正义的帮派绞杀成一团,那些邪门魔教的跳梁小丑便能恣意作乱了。” 红叶前面说的轻描淡写,但听得其后面言语,这近乎是江湖大乱的势头,姜逸尘不由满面愁容。 “且不谈此事,我们这些小虾米,还是做我们力所能及的吧。”红叶话锋一转,不禁令姜逸尘暗自腹诽女人的善变。 “你适才问我为何会到这来,自是来调查这兜率帮的诡计,你们道义盟已有不少人卷入其中不知下落何处,但却为江湖大势所累,可用之人捉襟见肘,出于无奈,老伯便求助于我们羽落部,于是,大姐便遣我来了。不过你小子既也能查到此处,看来道义盟的后生还是有点水准的,不错不错。”红叶轻拍了姜逸尘的肩头数下,颇为赞赏。 “大姐?想必便是羽落部的部族首领了,没想到竟是一女子。”姜逸尘心中暗道。 “据我所知,九州的魔宫和四海的诸神殿各自遣来一人调查此事,只是似乎还没寻到这来。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误打误撞,竟能在她们之前寻到这些小畜生的巢穴中来。”红叶好奇道。 姜逸尘闻言后,好是一阵尴尬,但红叶也算是前辈,自己也不好不答,于是便从那日闻知红雀求援急信后,与太极村及道义盟数人赶往西江郡之处提起,一直说到如何遭姬千鳞所算计,栽进这蜘蛛洞中,仅是稍稍略去了其中细节,将诸事较为完整地告知红叶,也希望她能为自己参谋参谋。 “哈哈,不错不错,江湖之事,你若不付出点代价是探不得其中关键的,你若是没这胆识,恐怕此时还在江临镇上一筹莫展呢。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能来到此处,应已悉知不少线索,而这蜘蛛巢穴也正是揭开整个谜题的关键之处。” “如此而言,红叶姐已有发现?” “我亦进入洞中不久,但是从别处入口探入的,适才赶巧探到一处无人看守的石室,往里探去后发现那处囤积着不少蜘蛛卵,照常理而言,若里头真是尚待孵化的蜘蛛幼崽,这些卵不应堆叠摆放,可石室中的卵,不仅摆放散乱,堆垒成山,且东倒西歪的,见状似是被随意丢入的,最重要的是,这些卵或大或小,可即便再小,装下个蜷缩成团的人倒是不成问题,想必其中大有文章,只是……” “只是?”听闻前面言语,姜逸尘的眼神便已澄澈发亮,红叶这一转折停顿,令其忙不迭告诫自己冷静淡定。 “只是你搅起的动静太大,几乎扰得整个蜘蛛巢都不得安宁,我也不得不寻个隐蔽之处,先行藏身,以免被那些小畜生给生吞活剥了,因而,也还不知卵中之物会否是人。”红叶言罢,朝姜逸尘甩来个白眼。 姜逸尘闻言,尴尬得想再钻进那缝中闷着。 “走吧,跟我去那石室中探探。”红叶招呼着。 “这般过去,不会再招惹来那些蜘蛛么?”姜逸尘问。 “险些忘了这茬,来,把这玩意儿缠鞋上。”红叶从腰间取出暗白色的片装物递与姜逸尘。 “这是……蜘蛛所结的茧。”姜逸尘瞬间了然。 “不错,进入洞中后先是灭了一小窝蜘蛛卵,随手在那搜刮了一番,亦是因此才比对发现了那石室中蜘蛛卵摆放的异状,这玩意儿是我从那窝卵中撕扯下来的,缠在鞋子上,发出的声响便微不可闻了。” 姜逸尘不由暗自咂舌,这羽落部的莫非都这般生猛,有空可得好好和慕容靖讨教一番。 ………… 在红叶的带领下,二人在洞穴中可谓来去自如,顺道剿灭了两小窝蜘蛛卵巢,才来到了红叶所言的石室之处。 石室并无石门,里外有通道互通,内中不过三丈见方,可见得人工开凿的痕迹,而那些蜘蛛卵果真如红叶所言,四处散乱、堆叠如山。 细数之下,石室中约莫有三十余个蜘蛛卵。 “怪了,这么个要地,兜率帮竟无人驻守看防。”姜逸尘道。 “和这些小畜生睡一窝?指不定哪天便被吃了。”红叶翻着白眼。 “这么说,兜率帮还没有很好的手段来控制这些蜘蛛?” “应是如此,或许只有那姬千鳞和寥寥数个从云泽境请来的蛊师能驭使得了这些所谓的天赐蛛了。” “兜率帮既还无法完全掌控这些天赐蛛,何敢养虎为患?” “机遇与风险并存,想要获得更多,便要承担更大的风险,兜率帮做这件事时,必然已想好了该如何应对这些蜘蛛和各方势力的反应,再者,养这些蜘蛛比起养人而言可,轻松许多,若能成功驾驭,那势必是一道利器。” “红叶姐的言下之意,莫不是说九州与四海两盟的间隙便是由这兜率帮挑起,因而,这西江之事他们便无暇相顾。” “不无可能,但两盟的间隙早便存在,更多的还是源于理念的不同,否则何不结为一盟,那可当是坚不可摧了。近年来,两盟的势力发展迅速,但相互间的摩擦也越来越大,摩擦越大,火药味便随而愈来愈浓,二者之间仅需个导火索便能将这火药味彻底引燃,而点燃这导火索的,单以兜率帮的实力而言,恐怕还是难以办到,这次的冲突事件,应是几个教派间共谋同划的结果。”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角落边一枚蜘蛛卵跟前,红叶掏出了相思匕直朝蜘蛛卵上一划,“目前还不知这样的蜘蛛巢穴还有几个,若还有个三四处,也当真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姜逸尘并未出言,而是紧张地盯着红叶划开的那道裂缝。 并无卵黄流出,那么,果真是人么? “哎,安息。”只见正在掰开那枚蜘蛛卵的红叶身形一顿,轻叹出声,而后便站起身来挪向下一个卵。 姜逸尘凑近前,看清了卵中情景。 那是一个蜷缩着身子的男子,发丝散乱,约莫可见得是一中年,其衣裳已被血渍浸染得发黑,喉部至胸膛有数处窟窿,腹部再往下便已看得不真切,但想必亦是一般景况。 中年男子早已断绝了气息,而且应是直接死于贪狼帮所造的捕猎陷阱之中。 “啧啧。”在姜逸尘愣神的片刻,红叶已是划开了五个蜘蛛卵。 “怎么?”姜逸尘紧张道。 “无一活口,而且见状均是死于陷阱之下,看来都是些身体尤为壮实但手脚功夫一般的山野痞夫,想来这些仅是一般的饵料。”红叶道。 “所以武功越高的,对于这些蜘蛛而言,便也算是养分更高的食物?”姜逸尘问。 “应是如此,否则兜率帮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片刻间红叶又已划开了三个卵,摇头示意并无活人,“欸,你也别愣着,从那最顶处一个个割开来,有活的便扛下来。” 姜逸尘依言照做,来到另一角落,踩着厚实的蜘蛛卵跃上堆叠有丈高的顶部,划卵开工。 划开三四个卵后,姜逸尘面色阴沉,更有些心灰意冷,因为内中之人均已毫无声息。 正文 第八十九章 蛛网之外 失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即将攀上希望的尖峰时,却反被推入谷底的绝望。 此刻,姜逸尘的心中便是百感交集,他既希望能在这些蜘蛛卵之中找到他认识的几人,司徒钟、丈三、红雀、迅豹、王适德,或是那日与他同行的太极村和道义盟众人,哪怕是找到素昧平生的官府衙役都会令他心下稍安,但他也怕划开蜘蛛卵后,见到的,会是已经死去的他们。 当他战战兢兢地划开顶层的六枚蜘蛛卵后,里面都是已死去多日的生面孔,此时的他也不知该当悲伤还是庆幸。 这石室中的蜘蛛卵本也不算多,红叶那边已是将散落四处的十余枚蜘蛛卵一一划过,仍旧一无所获,正向姜逸尘所在之处的小山走来。 “如何?”红叶出言后便知晓自己应是问了句废话,若有发现,姜逸尘怎会闷声不吭。 “看来应是这洞穴中的大家伙地位不高,因而这些囤货储粮之中都见不得什么厉害角色,自然而然便无一息尚存的了。”红叶摇头叹息。 “红叶姐,这洞中会否还有其他石室?”说话间,仅余寥寥数枚蜘蛛卵还未被二人划开,姜逸尘疑惑道。 “可能性不大,我查看过了,此处石室离我进来的入口处最近,便于将捕来的人运送存放,而不易搅扰里部的蜘蛛群,再者此处空位尚余,何需再在里部另开一室。”红叶答。 “……无一生还。”姜逸尘划开最后一个蜘蛛卵后,垂丧着脑袋,宣布了这个结果。 “看来其中并没有你相识之人。” “没有,不过倒是见过相同的装扮。” “噢,那个贪狼帮么?” “嗯。” “这也是自然,虽然是炮灰,可是他们这身子板可是足够厚实,对于不是重点培育的天赐蛛而言,已算是不错的养料。” “如此而言,必有另一处或是多处蜘蛛巢穴用以藏匿那些功夫不错的人了?” “不容乐观,他们也很有可能已经葬身蜘蛛腹中了,例如你那把剑的主人。” “……这个并不甚重要的蜘蛛巢穴便有成百上千只的天赐蛛,更不知有多少还未孵化出来的小蜘蛛,那再有几处巢穴,这天赐蛛的数量恐怕是数以万计的存在。” “因而,仅凭御魔笛便能操纵得了成百上千只天赐蛛的姬千鳞于兜率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若是能将之擒杀,兜率帮恐怕就不敢这么猖狂地繁育这天赐蛛了,但如此重要的一员大将,兜率帮绝对不会放任其自由行事,定会有人暗中相随,一是随时监视掌握其动向,二是护其周全。” 姜逸尘闻言不禁脊背发凉,想来昨晚若是不顾一切地去取姬千鳞的性命,恐怕自己会先一步丧命,“这么说来夜兄可能会有危险。” “危险是必定存在的,但听你之言,无需他人相帮,仅是姬千鳞一人,便足矣将他玩转于股掌之间了。此地不宜久留,走吧。”红叶淡然道,心中已是在盘算着如何寻得下一处的蜘蛛巢穴。 “嘻嘻,多谢这位姐姐夸奖,不过还真没想到这位小哥哥竟如此福大命大,还没被那大宝贝吞食。既来之则安之,姐姐和小哥哥便好生在此,让我的这些宝贝们好好享用吧。”姬千鳞的娇笑声忽而在洞穴中回荡,随而窸窸窣窣之声在尖锐笛声的引导下,正朝二人逼近。 “阴魂不散。”姜逸尘握紧了手中的紫玉龙鳞剑。 “正好送上门来了。”红叶则是悠然一笑。 “谢谢小哥哥的夸赞,奴家感激不尽。这位姐姐若是喜欢奴家,奴家改日再来找你,噢,若是你还幸存于世的话,哈哈,奴家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多陪,先去一步了,告辞。”笛声已止,姬千鳞的话语声再次传来,而那些蜘蛛群如潮水般移动的声响已是响彻整个巢穴。 “跟我来。”红叶话音刚出,已绝尘而去。 姜逸尘的轻功身法已是一绝,而红叶的步法显然不再姜逸尘之下。 两人飞快向红叶来时的洞口奔逃,已能依稀见得前方传来的微光。 然,那道微光很快便被一从天而降的大块头挡住,其身旁大大小小的蜘蛛群亦从前方涌来,围追堵截。 “速战速决!”红叶甩出四字,便已消失在了姜逸尘的身侧,形如鬼魅,挥舞着相思匕,步履如风,不断向前。 红黑双匕,犹如生死判官,一只只扑将而来的天赐蛛,立时自口中由内而外被穿刺而过。 这些蜘蛛还未完全断绝生息,还在毫无知觉地张牙舞爪之际,红叶的身形早已不在原地。 一道道凌波花瓣在黑暗之中绽放,红叶在前突击,姜逸尘的手法不比红叶的精准犀利,便干起了杂活,用凌波斩将红叶漏过或是来不及击杀的蜘蛛群先清退。 见到同类一一毙命,守在洞口处那丈高的大块头已然被激怒,张口厉啸,催动更多的蜘蛛加紧围攻,同时背转过身,一道道蛛丝从其腹部后方的纺绩器中喷射而出,顷刻间,道道蛛丝在空中自行成网,蛛网近一丈见方的大小,铺天盖地朝着红叶盖去。 “小心!”姜逸尘生怕红叶未注意到那蜘蛛所结出的囚牢赶忙出声提醒道。 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道身影不仅在蛛网落下前便已离开原来的方位,更在刹那间便将四五只小蜘蛛击打向蛛网。 当暗白色的天罗地网死死地粘附于地面上后,被困于蛛网内的是五只动弹不得的小蜘蛛。 大块头回过头来后,亦是惊惧于这结果,旋即再次纺丝结网。 然,这回它的目标不是红叶或是姜逸尘,而是那处透出微光的洞口。 “这畜生倒还真是聪明,小姜,我去撑开这畜生的嘴,你要做到一击毙命。”红叶道。 “好。”姜逸尘回。 红叶向那大家伙冲杀而去,电光石火间已又顺手解决了六只小蜘蛛的生息,双足奋力一蹬,携着闪耀着夺目金芒的红黑利刃,跃向那大块头。 大蜘蛛已然察觉危险临近,自也亮出锐利的螯牙,挺身相向。 “便是此刻,大蜘蛛果然中计。”姜逸尘暗道。 红叶缩着身躯,如离弦的箭般瞬间射入大蜘蛛口中。 入口刹那,红叶身躯竖向舒展开来,双手握着红匕,双脚夹着黑匕,一上一下刺入大蜘蛛口中的上下皮肉,使劲将其口撑开。 大蜘蛛剧痛难忍,但又奈何不得红叶,一时狂暴不安,挣扎晃动。 “小姜,快!”红叶大喊,这蜘蛛也不知刚吞食过何物或本便如此,口中奇臭无比,她方一进入,被这气息一冲,险些昏厥过去,此时是憋着气,强忍着恶心留于蜘蛛口中。 姜逸尘不敢怠慢,但大蜘蛛身形乱晃亦是让他顾忌着伤及红叶,不敢随意出手。 最终,姜逸尘先以一记流星式欺近大蜘蛛身前,直接在其口部射出百步飞剑。 紫玉龙鳞剑锋锐难当,直接将大蜘蛛由内而外洞穿而过,当即断绝生息。 八只脚失了控制,难再支撑起大蜘蛛的身躯,扑通落地。 了结一只大蜘蛛后,小蜘蛛并未退却半分,似为报仇般,反而越发疯狂,飞蛾扑火,扑面而来。 洞口咫尺之遥,后方追兵已近,姜逸尘和红叶没有片刻耽搁便飞身出洞。 幸而洞口还未被大蜘蛛完全封上,否则还真的再费上一番功夫才能脱身。 洞口外边已是阳光普照,小蜘蛛们均在阴影之下伫足,后边的大蜘蛛杀意凛然,似是无所畏惧,但却无法从那本已不大又被蛛网封堵了大半边的洞口中钻出来,只得任由两个外敌,或说两个食物扬长而去。 “看来运气还算不错,探得了个好消息。”红叶见到洞口处的情形说到。 “嗯,这消息可真不差。”姜逸尘顺着红叶的视线看去,一目,了然。 正文 第九十章 烈焰焚心 蜘蛛畏光,因而会结网挡住阳光的侵入。 这倍受姬千鳞夸赞的变异天赐蛛在这方面似乎并不例外,依旧畏惧阳光,起码在其未有丈高的个头时是不敢在阳光下那么肆意妄为的,黑夜才是它们最好的面纱。 姜逸尘默不作响地跟在红叶身后,殊不知红叶已停住了脚步,撞了个满怀。 “红、红叶姐。”姜逸尘回过神来,慌忙退开两步。 “傻小子,在想什么呢。”红叶回过身来,姜逸尘自走出洞口后便一路心事重重,闷声不吭,初时她并不想多管闲事,后来见其如此心不在焉,到底还是心软了。 “也没什么。”姜逸尘调整了下心绪,笑答到。 “行了,叫了一路的姐了,也甭跟姐客气,让姐猜猜,你莫不是惦念着要去毁掉那个蜘蛛窝?” “……”姜逸尘登时哑口无言,难道自己在他人面前便一点心思都隐藏不住么。 “却不知如何将这巢穴一窝端?” “姐有办法?” “要将这一窝的蜘蛛给毁去,你认为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火烤、水淹。” “呵,你我并无移山倒海之能,周遭更难寻水源,水漫巢穴可难以实现。” “红叶姐的意思是,能用火?” “虽然得费些力气,但好歹以你我二人之力能够实现,你觉得该当用何物引火?” “茅草、枯枝。” “你觉得可行?” 姜逸尘颓然摇头,“且不说上哪去找如此多的茅草枯枝,即便找齐了,再一一铺过去,如何引燃也是个问题。” “有个轻松点的办法,仅需做到健步如飞、眼疾手快。”红叶目光挪动,细嫩的下巴朝着前方一大石头的方向微扬。 那石头有一尺高,略呈笋型,沉淀着蜡黄之色,在其边上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同类。 “这是?矿石?”姜逸尘也方才注意到那易于周边地貌的石块。 “中州西南部的磷矿石分布甚广。”红叶点道。 “这是白磷矿石!”姜逸尘不可思议道。 姜逸尘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这是他第一次起了歹意,而且,非做不可! ………… 日正当头,物燥天干。 一处本该算是很隐蔽的山洞口,缕缕黑烟往外冒出,外侧岩壁已被熏得泛黑。 两道身影立在洞口前。 其中一人是女子,面遮薄纱,衣着单薄,凹凸有致的酮体在微风中春光乍泄,却浑然不以为意,自当是那蛇女姬千鳞了。 另一人身形娇小,一袭白衣加身,戴着个笑脸面具,半分皮肉未露,男女难辨,竟是兜率帮的帮主笑面弥勒。 姬千鳞玉足轻跺,娇躯微颤,胸前波涛起伏,“倒是小看了这两人。” “怎么做到的?”笑面弥勒出言问到,声音低沉沧桑,让人不由得怀疑面具之下是一个枯瘦老叟。 笑面弥勒一直面朝洞口的方向,自是对姬千鳞惹火的身躯视若无睹,但谁也不清楚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洞中有些许白磷粉末,想必是取不远处的白磷矿石,削石成粉,到洞中四处挥洒,任之引燃。” “倒也真是有心思,这可要花上不少功夫啊,真的只有两个人?” “应当不错,天亮时,奴家正巧来取蛛涎液,碰到的确为一男一女,当时外头还有两个麻烦需处理,催动这些小宝贝们去处理这二人后,奴家便放心离去了,怎知……”姬千鳞竟悲伤地啜泣起来。 “岂知此处竟被这两人付之一炬,损失如何?”笑面弥勒不为所动,漠然道。 “烧死的烧死,没烧死的熏也熏死了,毕竟大白天那些小宝贝儿不敢躲到外边去,大宝贝儿则是他们重点照顾的对象,白磷触身,加之些许湿热之气,焚毁全身。”姬千鳞抹去泪花,回答到。 “也就是说,无一幸免?” “嗯。” “这边存放了多少尸体?” “三十余具,好在这处存放的多为武功平平之辈。” “如此还好,遣人将里处打理一番,过些日子便能再用。” “是。” “那两人可有眉目是何来头?” “其中一个小男孩是常坤那边逃出来的,或是醉红颜的人,另一个女子还未有头绪。” “不论如何,抓到他们,去喂育母蜘蛛。”笑面弥勒不假思索道。 虽隔着面具,可姬千鳞亦能感受到自笑脸弥勒眼中那释放出的森然寒意,这样的寒意,她已是极少见到了,“奴家遵命,这可真是他们的荣幸。” “还有,听闻魔宫和诸神殿里各遣了一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你可知晓?”笑面弥勒问。 “这是自然,否则,还有谁能让奴家动用上蛛涎液来对付?”姬千鳞笑问道。 “对手如何?你一人可能应付得来?”笑面弥勒再问。 “若来的是男子,凭奴家的手段,都得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可惜来的都是女子,确实有些麻烦,这二人已与奴家交过手,幸而她们是分头行动,好对付一些,其中一人前几日中了我的迷情蛊,岂知这几日依旧能活蹦乱跳的,也不知中蛊当日是不是随便找个男人野合去了。”姬千鳞先是鼓起腮帮子,一脸义愤填膺,说到而后之事,却又笑得花枝乱颤。 “我是偷闲回来的,平海郡那边还得再过去,你若是应付不来,便让影佛出手,他在你身边可不只是保护你,也可为你所用。”笑面弥勒看向了不远处一被树木遮住的阴影处。 阴影中似乎浮现出一道身形冲着二人站立之处拱手致意。 “帮主这么说,奴家已可宽心了,本以为两个女人就够奴家折腾了,今日见这情形,看来是三个,有影佛出手,确实会轻松些。”姬千鳞笑答,可心中却是暗道,“说得真是好听,保护我?恐怕是监视我来得多些。为我所用?帮主大人,这可是你说的。” “噢,你是说今日烧洞的女子,可当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啊。实在不行的话,也招呼怒霹雳来帮忙,钱财之事可稍稍缓些,这些泥鳅可不能让她们钻太深,活太久。”笑面弥勒冷声道。 “呵呵,怒霹雳?帮主大人可别叨扰他了,近几日抓的人多,这家伙的嗜痂之癖原形毕露,只要是长得不渗人的青年男子,运到蜘蛛洞前,被他给相中可是无一幸免,呵呵呵。”姬千鳞忽而放生笑道。 “……让他节制点,这几日赶快把那些杂鱼先处理掉,而后要怎么折腾,随他去。”笑面弥勒微含愠意。 “是,帮主大人,那奴家这便忙去啦。”姬千鳞恭敬道别后,便飘然离去。 一道身形孤立,一个面具遮蔽,内中的双眸目光如炬,望东北,轻声哀叹。 ………… 于此同时,孤鹰岭处。 同是两道身影立于自处,二人便是姜逸尘与红叶。 不到一日功夫,这孤鹰岭的山道上不仅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且不论是人或马的尸体,亦或是破碎的酒片,甚至连毁去的马车木屑都已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而那些落石,均被粉碎成小块石头堆砌至山道两边,中间的大道畅通无阻。 若非地面上还可见得些许坑洼石痕,记忆中仍存有昨日的切实经历,姜逸尘绝不会认为此处会有任何古怪。 “当真可怖。”姜逸尘已对眼前的情景瞠目结舌,这兜率帮的能耐简直能化腐朽为神奇。 “确实,虽仅半里距离,但这兜率帮的善后做得可真是一丝不苟。”红叶也不由夸赞道,“看来他们依旧颇为谨慎小心,不敢在明面上惹怒各方势力。” 顿了一会儿,红叶出声道:“此处应是难有收获了,回西江郡看看还是去往武当碰碰运气?” 怒焚蜘蛛巢穴后,姜逸尘便建议来孤鹰岭查探查探,怎知竟是如此景象,惊诧之余不免有些丧气。 “……武当?还是去西江郡吧。”红叶的问话已经分析了一番两个选择可能带来的结果,眼下西江郡或有更多相关兜率帮的线索可以去挖掘,而昨日同行的峨嵋弟子或是醉红颜帮众恐怕都未必能到得了武当,姜逸尘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折回西江郡。 出于谨慎,二人依旧是在山路丛林中行进,刚离开孤鹰岭不远,便隐约听得林中传来的器刃相交之声。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再遇故敌 林中,一抹淡蓝的身影在五道黑影间来回交错。 似是激斗刚起,两方显得气力充沛,不出片刻,林间已是风起叶落,飞沙走石。 地面上、落叶上的斑斑血迹在这秋景中显得并不耀目,却平添几分萧瑟。 以少敌多到底还是太过牵强,不多时,淡蓝身影便已落了下风,衣襟上的道道血红似在勾勒着悲惨的落幕。 然,剑上的青色光芒犹未黯淡,淡蓝的身影仍在做困兽之斗。 “莫非今日便要葬身于此么。”水如镜心中闪过瞬息的悲念,可她的眼神却未露出半分怯意。 忽而,她眼前的五个黑衣蒙面人不留余力地激荡着真气,杀气腾腾,似要在这片刻间,便做个了断。 其中一黑衣蒙面人手中的双匕泛起金芒,匕刃周遭的空气似乎正被其撕裂扭曲。 竟是金系功法穿石裂云诀,若将此内功修炼至上层境界,一旦被其击中皮肉,轻则血肉横飞,重则断筋碎骨。 见此人来势汹汹,水如镜深知若不能躲过此杀招,便将殒命于此。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同是携着绚丽的金芒横空而出,挡在水如镜身前。 嘭! 那一瞬,天地间有两个煌煌烈日璀璨耀世,一个自在天中高悬,一个正是在水如镜身旁乍现。 一身闷哼响起,手持双匕的黑衣人滑退出两丈开外,方才止住去势,嘴角刚溢出的鲜血虽被他迅速抹去,可地上两道细长的划痕依旧在彰显着他的狼狈。 出现在水如镜身侧之人竟是个女子,同样使唤着双匕,是一黑一红的双匕,来人正是红叶。 红叶既在此,姜逸尘亦如是。 一记流星式窜入两个黑衣蒙面人之间,落英缤纷,剑舞四方,荡气回肠。 危局顷刻间扭转,水如镜见到身前的女子时先是惊疑不定,当瞧见流星式划过视界时则是喜出望外,昨日一同杀入兜率帮伏击阵的九人,在一夜间便死去六人,尸骨无存,而被姬千鳞引诱走的二人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此时方一见着姜逸尘的出现,便如他乡遇故知般令这外冷内热、心性刚强的女子竟也心生触动、眼眶泛红。 以三敌五若是功夫旗鼓相当,那绝非易事,但此刻的天平已向着少人一方倾倒,便说明这三人的战力卓绝,尤以红叶为甚。 “五个蒙着面畏畏缩缩的大老爷们,围杀峨嵋女侠,可真是有趣,小姜,小水,留一活口便可。”红叶令姜逸尘和水如镜各自对付一人,自己独斗三人,依旧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风紧,扯呼!”那使用双匕的蒙面人见情势不对,赶紧发令撤退。 岂知他刚欲闪身撤退,一道寒芒已冲至他的眼前,幸亏他反应不慢,稍稍侧身让开,否则,那一剑此刻定已刺破了他的喉咙。 虽已避开一剑,可双匕男子依旧未脱出险境,只见那袭来的剑,剑锋偏转,往他脖颈的方向拨来,于是,他便缩身避开锋芒,而后双匕刨地,扬撒飞沙,搅乱使剑者的视线后,方才一个翻滚,滑铲而出,躲开数丈距离。 袭来的剑客便是姜逸尘,而他方才的对手,已是躺倒在血泊之中,虽被双匕男子侧身闪过流星式,可随后的一剑却是划过了男子的脸颊,将那蒙面黑巾割落。 见到那已在数丈远处双匕男子的面容时,姜逸尘不由一惊,“是你?” “是你?!”双匕男子和姜逸尘异口同声,但惊疑过后,心中很快便被怒气充斥,若非忌惮于那功力卓绝的黑衣女子,双匕男子绝对会与姜逸尘战个不死不休。 “咦,竟还是老熟人?”红叶疑惑道,说话间,又有两个黑衣蒙面人倒下,一个是水如镜的对手,一个是红叶的对手,五个黑衣蒙面人转瞬间便只剩两人。 双匕男子见状惊恐万分,朝红叶掷出中一把匕刃,帮助同伴逃脱,而后便头也不回地撒腿开溜。 姜逸尘本欲追上去,问出个究竟,却被红叶喝住,“算了,穷寇莫追,留有一人便可。” 仅剩的一个黑衣蒙面男子也倒下了,不过并未身亡,是被红叶击昏的。 丛林间,重归平静。 “多谢二位出手相救,如镜感恩戴德,若有来生,定当做牛做马报此恩德。”水如镜走上前来,单膝下跪抱拳感激。 “此女尽管刚刚经历一场生死之战,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却无半分女子的矫揉造作之态,更添几分英气,当真是女中豪杰。”红叶略微一打量,心中暗叹道。 “如镜姐,言重了。”姜逸尘赶忙扶起水如镜。 “姜小哥,又见面了,看来你真是我的福星无疑,再一次托你之福,苟且得生,可不知这位女侠该当怎么称呼。”水如镜泛起笑容。 冰莲绽放瞬间的美丽亦不过如此,姜逸尘一时竟羞涩得不敢直视,赶忙撇开头来。 “小水客气,我是羽落部的人,名不见经传,若是不嫌弃,同小姜称呼我一声红叶姐便是。”红叶见姜逸尘的少年模样,不免好笑,出于礼貌,便先自我介绍了。 “嗯,红叶姐。”水如镜亦不再客套,羽落部她确实未曾听闻,便也不虚与委蛇。 “小姜,可别难为情了,刚才那人你认识?”红叶的问话,可算把姜逸尘给救上了岸。 “有过过节。”姜逸尘缓了缓神,“此人名为尹厉,曾是魔宫帮众,因为人不正,品行不端,在姑苏得罪怡春院红牌而被逐出帮派,可他为何会在这?” 魔宫、怡春院、过节,虽已料知姜逸尘在这之中定当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可此刻红叶与水如镜也无心去揣度他人私事,还是把心思放在尹厉为何出现于此这关键点上。 “想必这家伙会知道些情况吧。”红叶轻踢了下躺倒在旁的那个黑衣男子。 “我们再稍稍合计一番,再将其弄醒逼问。”水如镜出言建议道。 “小水,还有何疑问?”红叶道。 “有。”姜逸尘却抢先道,他心中亦是有着一堆的疑问要问水如镜,“如镜姐,你为何会在这?昨夜我们分开后,你可还有碰见逢山兄?另外四人可是……已遭逢不测?” 水如镜眼眸明显黯淡了些许,沉声道:“昨夜你和夜兄去追杀姬千鳞后,我们确实遵照你的方法,循着火道走,已是脱离了那些蜘蛛群的追袭,但和你们失了联系,只好行出密林,谁知一回到官道上便再次落入兜率帮的伏击圈中,仅有我一人得以脱身……” “我再次躲入密林中去,直到日出时分,才尝试着出来寻人,当时念及孤鹰岭处会否留有一息线索,便迂回绕道而来,怎知还未到达目的地,又遭蒙面杀手伏击,幸而你们来得及时,否则,我也走不出这丛林了。”水如镜调整了下思绪道。 “如此而言,你也未再见到过夜兄了。”姜逸尘道。 水如镜摇头回应,同时把目光挪向了红叶,疑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姜逸尘遂从与夜逢山追击姬千鳞落入圈套之事,至与红叶一同到孤鹰岭处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水如镜。 水如镜闻言后,沉思半晌道:“若这兜率帮真是为我们的尸体而来,那么武力越高强之人的尸身应是越往后处理,夜家兄弟若是足够机警,即便已是落入兜率帮手中,此刻应还是无碍,我们若能及时寻到他们,他们或还能留住性命。” “莫不是他们二人均修有什么神鬼之术?”红叶奇道。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心狠手辣 “不瞒二位,我们三姐妹几年前曾为夜家兄弟相救,因而有缘相识,听闻他们所练的本家功法乱神诀中有一门秘技,鬼门屏息法,可令之完全陷入生息全无、神鬼难辨的假死状态,我想以他们二人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只要巧以利用这门秘技,以轻伤做伪装,状若真死,便能避过兜率帮的耳目,方有存活机会。”水如镜道。 “果真如此,那小水可知晓令其醒转之法?”红叶问。 “这点倒不甚清楚,而今,当务之急还是先要觅得兜率帮另外的藏尸洞窟才是。”水如镜回。 “你,愿与我们同去?”红叶已从姜逸尘口中得知这些峨嵋派弟子此次下山的目的,因而出声疑问道。 水如镜听闻此言,便面露难色,“恐怕,我不能与你们同行了,抱歉……如镜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答应。” “如镜姐,毋须客气,但说无妨。”姜逸尘很清楚水如镜为何会出现在去往孤鹰岭的丛林中,除去来此附近搜寻是否还有同门姐妹幸存外,亦是为了去往武当,眼下同她下山的其余峨嵋弟子均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很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了,她不得不负起这个重任。 “若是遇到我峨嵋姐妹,还请不吝相援。”水如镜冲二人鞠了一躬。 “小水说笑了,我们本已在局中,能搭把手便搭把手,不会见死不救的。倒是你,孤身一人去往武当,可非易事。”红叶摆了摆手。 “不论如何,总得有人把消息带上武当山。”水如镜的眼神已变得锐利。 红叶神色间闪过一丝不忍,心道:“到底还是要多管闲事了?” “小水,你所带往武当的消息是否是紧要之事?”红叶闭眼轻叹。 “事关峨嵋生死。”水如镜回。 “从这到武当山,亦非朝夕之事,不必急于一时,稍待片刻,看看从这四人身上可否探得更多消息。”红叶道。 姜逸尘和水如镜旋即明白了红叶的想法,三人一齐动手,对躺倒于地的四个黑衣男子进行一番摸索。 四人的蒙面黑巾被一一摘下。 “小姜,这四人中可还有你相识之人?”红叶问。 “没有,如镜姐可有收获?”姜逸尘道。 “素不相识,他们身上也无甚蹊跷,看不出是否是兜率帮之人。”水如镜道。 “那便只能看看能否从这家伙嘴中,翘出些许有用的消息了。”言语间,红叶已来到那位被她击昏的黑衣男子身旁,利落地将其扶身坐起,而后从男子身上撕落衣襟,将其双脚绷直,束缚于身前,再将其双手手腕绑住,亦是置于身前。 如此,黑衣男子此刻便是伸腿躬身倚靠着背后的红叶坐于地上。 红叶下手显然不轻,因而,即便被如此折腾,这黑衣男子仍旧还未醒转。 姜逸尘与水如镜不明所以,只能移步近前,看看红叶究竟意欲何为。 只见,红叶左手掐入男子人中,而后右手轻拍其百会。 待得男子迷蒙睁眼时,红叶左手化拳狠狠击打在男子的嘴角边,须臾间,便可见得男子的左嘴角至腮帮子处红得发紫。 黑衣男子似是被泼了盆凉水般,当即惊醒,疼痛感令其醒转过来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不住地呻吟,眯眼见着自己被缚住的手脚后,方才想起昏倒前的遭遇,也才发现自己似乎正背靠在一个人的脚边,猛地转过头来,先是瞥见姜逸尘和水如镜的身影,最后,目光却停留在红叶的身上,也正是自己所倚靠着的那双脚的主人。 红叶依旧是那个红叶,眉目清秀,妙目圆睁。 然,一边青丝掩面,一边肤白如雪的红叶,在黑衣男子眼中更似阎王殿中遣来的黑白无常,令其脊背生寒,不敢直视,黑衣男子赶忙回过头来,倾身向前,再不敢发出半丝声响,亦不敢再背靠于红叶。 黑衣男子强自镇定下来,心中一番思量,“最毒妇人心,与其被这女人折磨,还不如自己了断自己。” 正当男子欲咬舌自尽时,竟悲哀的发现他的牙齿已松动无力,发现他适才醒转过来后的疼痛正是源于口中,发现他的上下牙床遭受重击已然脱落。 苦痛、憋屈、绝望,黑衣男子悲痛欲绝,紧闭着双唇,然,悲愤交加令得他身子不住颤动,失了门牙把风的双唇亦不再牢靠,鲜血缓缓从其嘴角渗出。 “呜呜呜……”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当生不如死又求死不能时,当是该将自己血液咽回肚中还是任其往外流出都不知如何抉择时,眼前的男子情难自已,一时声泪俱下,他此刻多么希望他是逃走的那人,或是已经死去的三人之一。 “自己说呢,我会给你个痛快,若是我逼着你说,你可要做好心里准备了。”这黑衣男子浓眉大眼,身板算不得宽厚,倒也甚为结实,想来虽非硬汉却也不是畏死之辈,但红叶仅是在其身旁双手轻搓,来回踱步便令其浑身哆嗦,战栗不止。 也不知黑衣男子是在踌躇酝酿,还是苦于满嘴是血难以发声,只是过了片刻仍无声响传出,一道红影自其眼前一闪而过,数滴绯红溅落,细看之下似有一短小之物滚落于地。 “啊!——” 红叶的身形回到了方才的位置,而她的眼睛一眨未眨。 一旁旁观的姜逸尘和水如镜却是心中一凛,惊愕失色。 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声自是源于黑衣男子,在那片刻之间,他左手的小拇指已被红叶切落,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而随着黑衣男子开口,嘴中的血液自也冲破了闸口,倾泻而下。 水如镜和姜逸尘也算是历经厮杀无数,但如此具体的见到此番严刑逼供的景象,亦是触目惊心,一时于心难忍移开了目光。 “还要我帮帮你么?”红叶蹲身到黑衣男子面前,摆弄着手中的相思匕。 “你,想知道什么?”若是失了舌头,便会失了言语,然,牙床脱落,虽吐字含糊,但依稀可辨,黑衣男子强忍疼痛答着话,他已别无所求,只希望红叶能快些给他个痛快。 “你是哪个帮派的人?” “兜率帮。” “你们五个都是?” “跑掉的那个不是。” “他是谁?” “尹爷。” “他既不是兜率帮之人,为何会与你们一同行事?” “大护法安排的。” “你可知其具体来历?” “好像是……四海某个帮派遣来的。” “你们劫杀峨嵋弟子是早就埋伏于此还是在此巡察时碰见?” “后者。” “是为追寻那日伏击醉红颜和峨嵋派的漏网之鱼?” “是。” “像你们这般人手,来了几组?” “十来组。” “都有似这位尹爷身份的带队?” “没有。” “那类似尹爷这样的还有几人?” “不多,三人吧。” “那日的伏击,除却逃走还未被你们逮住的,还存留多少活口?” “基本上均已伏诛。” “也就是还有例外?” “由大护法决定。” “尸体和活人之后都是藏于蜘蛛卵中?” “是。” “同时捕获的人,可均关于同一处蜘蛛巢穴?” “是。” “这西江郡及附近的地域,共有多少处蜘蛛巢穴?” “我仅去过两处。” “你估摸着有几处?” “五六处。” “你所知的两处蜘蛛巢穴在哪?” “一处便在前方中的密林深处,还一处,在和嘉谷。” “呼,你们可有需要补充的?”红叶问向姜逸尘和水如镜。 “你们为何要针对我峨嵋中人?”水如镜厉声问道。 “许是因为峨嵋派的内功心法。”黑衣男子精神渐逐萎靡,而这番回答似也只是他的猜测。 “清虚心法?”水如镜不解。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分道扬镳 “峨嵋派镇派内功清虚心法?听闻这清虚心法不仅是上乘心法,其木系、阳系两种属性兼容并济,若能修炼大成,已然可以欺近无上心法的高度,因而,对这等心法有非分之想的应也不在少数,原以为朝廷对此会有更大的兴趣,没想到这兜率帮竟有虎口夺食的意思,可真是有趣,有趣。”红叶咂嘴叹道。 “我峨嵋的清虚心法,随着内功的修炼进境愈深,木系属性能渐逐扩疏周身百骸、奇经八脉到得极致,于时,修炼者的内息几乎取之不尽用之难竭,而阳系属性则能锤炼修炼者的心境,达到心平气和、静若止水的境界,在作战时的回复能力上会有极大的提高,创伤愈合的时间亦会大大缩短。这等双属性的上乘心法不可多得,于追求内功鼎盛的习武者而言对此更是垂涎三尺,正如红叶姐所言,朝廷已然找上我峨嵋派索要过心法秘诀了。”说到门派中的镇派内功时,水如镜的眼眸中终于是展露出了名门正派那副自傲的神色。 结合二者言说,姜逸尘不免回想起武当派虚尘真人以一退五的场景,惊道:“什么!莫非锦衣卫也有前去峨嵋派中闹事?” “闹事?这倒说不上。朝廷也确实派来了数个锦衣卫到我门中,初时还算毕恭毕敬的,称为拜访,怎知到得天清殿上,讨要心法不成时,竟对掌门师伯、对我峨嵋派出言不逊,而后便被我们请下山了。”水如镜回忆道。 “对方可有大放厥词,扬言定会卷入重来拿下峨嵋?”姜逸尘追问。 水如镜摇头道:“并未如此嚣张。” “看来这便是你们下山的根由,峨嵋派这回总算是看得长远些了,竟懂得未雨绸缪了,只不过选择的求援目标竟是武当,若武当派还是当年的武当派自也无可厚非,可惜,可惜……”一旁的红叶已然听出其中的端倪,笑道。 “而今乱世将起,峨嵋派竟还妄图缠身于画地为牢、闭守山门武当派,个中关系可真是耐人寻味。”未免水如镜太过难堪,余下的话语红叶并未说出,仅是心里一番思量。 听得红叶的言语中有一丝讥讽的意味,水如镜虽想为自己的门派辩解却也无从反驳,峨嵋派这十余年来确实都过于鼠目寸光、墨守成规了,像她这般愿意放下名门身姿,与三教九流之士平辈而处的,在峨嵋派中算是凤毛麟角,若是表现得太过突兀,在同门中更会被以异类处之,遭白眼、碰冷遇。 此番门派危难临头之际,虽说峨嵋与武当有着数百年的门派羁绊之情,向之求援可谓合情合理,但远水难救近火,若是她们一众下山之人均折损在这不平路上,那可真是天亡峨嵋。倘若峨嵋能屈尊放低姿态,与道义盟或是九州四海之盟打通关系,互有往来,又怎会有此般孤立无援的无奈。 “咳咳……咳咳,女侠,可否给我个,了断。”黑衣男子苦痛难当,开口讨饶求死。 红叶眼神询问过二人可还有问题要问,或是出于怜悯,或是认为这么个小角色应也知之甚少,二人均闭口无言。 红叶旋即一掌劈在黑衣男子的天灵盖上,了却了他的心愿,结束了他的生息。 静默半晌,水如镜忽而出言道:“姜小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逸尘一愣,用手指指向了自己,再三确认。 而红叶却是极为识趣地退身至三丈之外,示以不会打搅。 水如镜冲这红叶抱拳相谢,随而凑近姜逸尘身侧,轻声耳语。 姜逸尘见水如镜郑重其事,亦不敢走神,用心倾听铭记,其间神色变幻,显是大为吃惊峨嵋与武当之间竟有这等密事。 “姜小哥,如镜在此说声不中听的话,若是你也将身逢不测,性命垂危时,还请将如镜告知于你的,一字不差地托付于你信赖之人,拜托了。”水如镜退开一步,盯着姜逸尘的眼眸,恳求道。 “如镜姐,这等重要之事为何不托付于红叶姐呢,她武功高强,更有把握能将信息传达。”姜逸尘不解。 “红叶姐武功确实高强,可我与她亦是第一次相见,对其知之甚少,我信得过你。”水如镜目光诚挚。 姜逸尘却是目露忧色,而后似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出言道:“如镜姐,我看此事事关峨嵋派上下的安危,耽搁不得,我去说服红叶姐,同你先去武当派求援,以她的经验和能力而言,定能护你周全,至于兜率帮之事,我先在此继续潜伏,打探清楚,待得你们事成之后,再遣些帮手来西江相援即可。” 姜逸尘正欲转身去寻红叶,却被水如镜一把拉住,“姜小哥,不可。若非我峨嵋难字当头,我也必当同你与红叶姐将此间之事查个清楚,救出各路武林同道,而我峨嵋派之事说到底仅是一派私事,如此劳烦于你,如镜已甚是过意不去,姜小哥莫要因小失大。” “如镜姐……”姜逸尘不知该当如何开口。 水如镜微微一笑,轻言一声保重后,便抽身而去,朝着远方的红叶挥手道,“红叶姐!后会有期。” “嗯,后会有期。”红叶回。 随着淡蓝色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姜逸尘含在嘴中的“保重”二字方才脱口而出。 而红叶已来至姜逸尘身侧,轻拍他的肩头,“这女娃是个狠角色,小姜你可驾驭不住。” “呃,红叶姐……我觉得您比她狠多了。” 许是未曾料到姜逸尘竟会回嘴,红叶一时语塞,转瞬间便正言厉色道:“小姜,在敌人面前就该很绝到底,多一分犹疑,多一分怜悯,自己便会多几道伤口,多几分危险。” “……是。”姜逸尘再次见识了何为翻脸如翻书,不敢不答应。 “哈哈,不玩笑了,接下来呢?”本是为逗弄一番姜逸尘,见已得逞,红叶便绷不住笑。 “去和嘉谷?”姜逸尘挠了挠头。 “嗯,这家伙说的密林深处,想必便是被我们焚毁的那窝,他们在此处搜寻遗漏,应当还不知那边的情况,在这点上他并未撒谎,至于和嘉谷,兜率帮在中州境内的老巢便是在和嘉谷,不知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留此一手用以报复我们。” “我想不会,此人的心理防线已是彻底崩塌,身为兜率帮一般帮众,除去帮派老巢外,仅仅悉知另一处巢穴所在亦是无可厚非,既是老巢,想必也会有更多的信息,去那应当会有收获,在此之前我想去江临镇碰碰运气。” “碰运气?” “看看能否撞见埠济岛之人。” ………… 此去西江郡的路途如意料之中,并非一帆风顺。 姜逸尘同红叶尽管昼伏夜出,一路上抄小道走近路,还是先后遭遇了三组兜率帮帮众,每组人手不过七人之数,二人却不敢托大,一个不落地将其尽皆歼灭后,方才继续前进。 再至江临镇,二人在姜逸尘的巧手之下已是易容换面,改换了一副容貌,二人扮作夫妇侠侣,将各自武器用麻布包裹,不轻易显露。 初至江临镇当晚,二人便在雁回客栈中将就了一晚。 翌日,街道上人生鼎沸的时分,二人目的明确,将江临镇至头彻尾细细逛过一遍,却仍未发现埠济岛那三人的身影。 “这边便是江临镇的尽头了,往东便是栖雁湖,往西则是野狼原,往南是和嘉谷,相公,你看我们往哪走?”江临镇的岔道口,一个年轻妇人挽着一旁稍显木讷的丈夫问到。 若非细看,绝不会有人察觉,妇人在问话时,似将其丈夫的衣襟往左边一扯,而那个方向正是东方。 “栖雁湖。”木讷男子答到。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栖雁湖畔 雁属候鸟,北地日照时间长,食物丰富,敌害不多,适宜哺育幼雏,因而长居北地,直至秋冬时节,北地为冰雪覆盖,难觅食物,便结群迁徙去往温暖的南方。 栖雁湖,湖如其名,在往常秋季,常有大量大雁在此栖居,然,近几年,住居于附近的人们却发现秋时在栖雁湖能寻得的鸟儿已是大量锐减。 “相公,你可有说过那三人之中有一人小乞儿的打扮?”栖雁湖的湖岸边仅有一对年轻夫妇相挽共行,妇人开口道。 “嗯,是有此事。”丈夫神色间闪过一丝不解。 “这就好。”妇人笑道,旋即如离弦之箭般往湖边竹林的方向飞身射去。 “竟有人跟踪!”男子暗自心惊。 妇人使唤的是一把麻布包裹着的短刃,刃未出鞘,然,杀气凛然。 人影闪烁,竹叶飞舞,只见那年轻妇人在空中一个飞踢将一道身影踹出竹林。 这道身影瞧着并不陌生,破麻布衣裹身,正是乞丐装扮。 这乞丐挨了一脚后,倒飞向湖岸边,在落地前,却用手中的短竹杖轻点于地,借力一个翻身,安然下落。 然,未待其站稳,妇人已闪身来至近前,短刃尖朝着乞丐的面门挥击而去。 乞丐一个激灵,上身后仰,随而双脚先后离地,打算在后仰翻身的同时,用双脚赏赐妇人两记耳光。 怎知妇人后发先至,在那乞丐举脚的瞬间,仅是抬起左脚,飞快地蹬踏而出,便将对方的双足先后击落。 乞丐翻身飞踹不得,一时失了重心,只得向后跌去。 在乞丐倒地的刹那,异变再起,乞丐的周身荡起一道粉墨涟漪,以率先落地的左脚为支撑点,当作轴心,逆时针旋转起整个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只见那乞丐随着旋转,已飞快起身,而手中的竹杖已是迎向了妇人。 “好似凝意剑中的回风式!”一旁观战的男子心中暗道,然,他亦看得清楚,这乞丐所使出的招式还是与回风式有着些许的差异,仅是同在趋近于受迫倒地的逆境下,使出同是以攻代守的招数。 妇人见状不再留手,亦是迸发出体内气劲,一记鹰击,如雄鹰掠地,扑杀向乞丐。 咔擦! 竹杖断裂,也幸而乞丐反应够快,及时屈腿蹲身,方才堪堪躲开飞射向脑门的上半截竹杖。 那柄未出鞘的短刃亦是破开了麻布的包裹,刃鞘尖端悬停在乞丐脖颈前。 乞丐还不服输,方想再用手中剩下的另半截竹杖负隅顽抗,怎知那半截竹杖的另一端已被一只玉手牢牢握住。 “呵呵,女侠厉害了。”乞丐心中自也明了,即使那把短刃不出鞘,眼前的妇人也能够令自己毙命,遂不再坚持,松手笑道。 乞丐的声音显得较为深沉,且中气十足,并非男子曾听过的那个声音。 “刚才那一招可真是令人称道。”妇人不由夸赞道。 “不知女侠称道的是哪一招?”乞丐嬉笑装傻。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葬花剑法!”妇人同笑道,可那把短刃的鞘尖依旧向着乞丐。 乞丐闻言顿时神色一僵,咧着嘴,心中盘算着是否该继续装疯卖傻下去。 “你方才若是就此倒地便罢了,我还能当你是个普通的丐帮弟子,没想到这惊艳一式,竟是剑鬼谢飞葬花剑法中逆境反击的绝技,倒还学得有七八分模样,果真不差。”妇人道,“相公,你可来看看,此人是否是我们要找的人。” 在妇人将乞丐制服之时,其丈夫已向二人走去,此时已来至二人身边,环绕而行,一丝不苟地打量起乞丐来。 “嘿嘿,这位老兄可真是好福气,没想到娶了个这么剽悍的媳妇儿,你我素不相识,都是误会误会。”乞丐举起双手笑道。 怎知这男子却不言语,径直走向乞丐身前,身手在其脖颈和腮帮子处一番摸索。 “欸欸欸,老兄,我们并不相熟,可莫要动手动脚的。”乞丐身子不敢动弹,但是头部却是在灵活地做着最后的挣扎,不让眼前的男子在其脸上胡摸乱捏。 嘶! 这乞丐原是一副年近三旬的面庞,此刻已被一个年轻俊俏所替代,眉宇间更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神色。 而男子的手中则是多了一薄薄的皮状物。 “哟呵!竟是个小白脸,就不知这细皮嫩肉的,可耐得了我这相思匕的关照。”妇人谈笑间,右手举着短刃不动,左手轻抚过那少年乞儿的面颊,眼眸间露出几分怜惜之意。 “耐不得,耐不得!”少年乞儿急道,“姜老哥,可不带这么报恩的啊,我可是不畏艰险地救过你的性命呢!” 少年乞儿便是鸡蛋无疑。 鸡蛋虽有些老成,可终究少年心性,在眼前妇人的淫威下,并非畏惧,可却是太过羞涩,心里扑通直跳,再也不能忽悠下去,直接讨饶。 “呵呵,是该好好谢谢你,不过你这三番五次跟踪于我,便两相抵消,如何?”男子终于出声,而那声音鸡蛋也听得明白正是姜逸尘,或是他的化名,姜西。 “三番五次?也不就这两次,而且你自己都没发现。”鸡蛋闷声嘀咕道。 姜逸尘眉头轻佻。 “好吧好吧,我这模样竟也能被你认出,算我栽了跟头。”鸡蛋愤懑道。 “你这声音变换确实险些把我骗过,不过你到底还是无法改变你的身形,而这易容的小把戏,似乎我学得比你更高深一些。”姜逸尘自信道,除却声音无法改变外,常人绝无法轻易辨识出此时此刻姜逸尘和红叶的模样。 “切,还不是被我识破了。”鸡蛋不屑地吐着舌头。 一旁的妇人便是红叶,她也放下了手中的短刃,打趣道:“还不知你这小滑头怎么认出我们的?” “嘿,谁会闲着没事将整个江临镇一一逛个透,看个遍的,你们那贼眉鼠眼的神色,脸上便只写着四个字‘我在找人’,稍稍有点心思的定能发觉你们的异常。”鸡蛋摇着头似乎对二人的表现很是不满。 姜逸尘和红叶二人相顾无言,似乎确实被鸡蛋言中了,今日的行动确实太过着急,除却易容外,真的毫无掩饰。 “此处不宜多言,找个地方说话。”红叶环顾四周,警惕是否有类同鸡蛋这样的人跟踪于他们。 “甭看了啊,大姐,我跟踪你们之时便有同时留意是否另有人跟踪,因而,若是以你我的能耐都察觉不到的存在,那我们也没能力去对付。”鸡蛋双手抱于脑后,露出一副倨傲的神色。 “呵呵,说得有理,那我们先寻一说话之处吧,你可有何建议?”红叶笑问。 “依我看呐,时近午时,似乎正是用膳时分,要不我们去江临镇中找个餐馆,好好饱餐一顿,同时共商大计?”鸡蛋笑道。 “咳咳,我身上可没多少银两啊。”姜逸尘觉着荷包似乎又要遭殃,忙道。 “放心,相公没钱,姐这管够,走吧。”红叶俏皮道。 “走咧!”鸡蛋欣喜,似已旗开得胜。 姜逸尘心中一个咯噔,莫不是这埠济岛又摆好了什么美食陷阱等着他去钻? 临行前,姜逸尘将手中的猪皮面具再行给鸡蛋贴上,毕竟鸡蛋也曾去蜘蛛巢穴的入口闹腾上一番,不知可有给人瞧见过容貌,一切还是小心些为好。 ………… 江鹤楼。 这是姜逸尘第二次来到此处,亦是另与两人同来,只是门口不再有个小乞儿拦着,因为这个小乞儿已站在他的身边,是一副成年人的样貌。 “掌柜的,这天字号可还有独间?”鸡蛋扯着嗓子叫道。 “有的有的,客观,天字七号房有请!”掌柜的热情回到,“小二,带路!”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坦诚相待 天字七号房。 姜逸尘不仅是第二次来到这江鹤楼,亦是第二次进这独间,更是第二次在此食用相同花样的午膳。 可还有更巧的事? 更巧的便是上一次出现在江鹤楼天字七号房的四人,这一次又一同出现了。 姜逸尘、鸡蛋、兰笙、舒桐,可当真是一个不落。 只不过此次这天字七号房中并不仅仅是这四人,还另有两个人,一个是年轻妇人打扮的红叶,一个是陌生的白袍男子。 白袍男子仪表堂堂、长发垂腰,虚睁的双眼并非写着疲惫,而是慵懒二字,论年纪而言,应是比兰笙年轻些许。 桌上的菜肴热气腾腾,可屋内的气氛却是寒意森森,无人出言,无人动筷,静谧无声。 “兰笙兄、舒桐兄,可真是巧啊,咱们又见面了。”姜逸尘率先出言打破了独间中的沉闷。 兰笙不知是在等候什么时机或是故作糊涂,听言后,仅是眉目一挑,并不搭话。 反倒是舒桐紧皱着眉头,细细打量姜逸尘后,挠着头、眨巴着眼睛道:“这位仁兄,我们似乎素未谋面吧?” 啪! 舒桐的脑门挨了兰笙一击,那双眸旋即泪眼汪汪,四顾众人,见一时竟无从哭诉,双唇紧闭,耷拉下脑袋,显得极为委屈。 正巧坐于舒桐身旁的鸡蛋伸出手来,轻抚其脑门,“我说小舒桐呐,你不会连我是谁都没认出来吧?” 舒桐抬起头来,见着又是一陌生的面庞,虽认不出眼前之人是谁,但忧心脑袋再次遭殃,于是便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颅。 鸡蛋一眼便看穿了舒桐的小小心思,不动怒,亦不言语,只是原先轻抚着舒桐脑门的那只手稍稍一用力,将舒桐的脑袋再次埋下。 “呵呵,戏可演够了?演够了便进入正题吧,我们可没多少功夫在这耽搁。”红叶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嘿嘿,女侠说的是,说的是,那大伙便先用膳吧,无须客气,请自便,请自便。”一直一言不发的兰笙此时方才出言赔笑道。 “好媳妇儿,那咱们便放开吃,放开喝,可莫要辜负了几位大老板的款待。”姜逸尘顺着兰笙的意思说到,而后眼疾手快地将桌上摆放在其近前的大鱼大肉,一一夹入自己和红叶的碗中。 “诶诶诶,姜小哥、姜小哥,误会、误会。”见着姜逸尘和红叶已开始大快朵颐,兰笙心中一揪,没料着此番对垒,竟是被对方抓到了破绽,一击得手。 “看来,这位大哥,认得在下啊?”姜逸尘一边咀嚼一边回问。 “哎哟,姜小哥,可真是说笑了,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日前曾一同享用过这江鹤楼最好的美味,怎能不相识,只是数日不见,不知姜小哥竟已添了妻室,可否为大伙儿介绍介绍?”兰笙谄媚地笑道。 “羽落部,红叶。”只见红叶轻抿朱唇,神色发冷,自报姓名。 “羽落部!” 除却舒桐之外,兰笙与鸡蛋尽皆讶然,而那慵懒的白衣公子则是全然睁开了那清澈的双瞳。 见得对方三人的反应,再结合着红叶和枫二人的身手,姜逸尘不禁回想起慕容靖介绍枫时的只言片语,枫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那么红叶是否同是如此,而整个羽落部是否便是从部族沉沦中挺过来的? 脑中羽落部的念头一闪而过,姜逸尘的注意力又转回到这埠济岛之上,心中提醒这自己,切不可看眼前几人正经不足而嬉笑有余,但连红叶姐都不知其底细,因而,相较于羽落部而言,这埠济岛似乎是更为神秘的存在,绝非等闲之辈。 “看来几位对我这小小部族的情况很是清楚,就不需我再多费唇舌了,但几位的来历和身份,我和小姜却是一无所知,不知可否坦诚相待。”红叶道。 “红叶女侠说的是,说的是,说到这坦诚相待啊,三位便先把面具摘下来吧。”兰笙笑道,既看向了红叶与姜逸尘,亦看向了鸡蛋。 鸡蛋嘴角一抽,表面上顺从着撕去脸上的那层猪皮,内心里却暗道:“你这家伙有必要么?我打磨个猪皮面具不容易,多摘几次,这玩意儿可就废了,这兜率帮可盯得紧呢,小爷在这西江郡可还能不能呆了。” “兰兄可还有啥要求,不妨一并道出,在下不介意和你一直弯弯绕绕的,可我身旁这位姐姐可没那么好的脾性,到时要是下手重了,我也没能耐拦住。”姜逸尘爽快地摘取了面具,换回了那张年轻稚嫩的面庞。 身旁的红叶亦是摘下了面皮,然,脸上的那股寒劲儿尚未褪去,也算是为姜逸尘的话语铺垫造势。 三人摘下伪装之时,舒桐抬起了头,见姜逸尘竟冲着自己打招呼,舒桐方才恍然大悟,小心翼翼地瞄向兰笙。 “这个啊,姜小哥,咱们初次见面时,我们这几人可用的都是真名实姓,可还不知你的高姓大名。”兰笙道。 “呵,名字罢了,真的如此重要么?道义盟中的无名小卒,姜逸尘,不足挂齿。”不知对方为何如此执着于此,但念及其救命之恩,姜逸尘答的很干脆。 “有道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名字不可谓不重要,亦不可谓之重要,姜少侠年少敢为,名扬天下或可期。”一旁的慵懒白衣公子忽而起身肃然道,“在下梅怀瑾,见过二位。” 姜逸尘和红叶对这突如其来的敬意有那么一瞬发愣,但很快便也起身回礼。 “咳咳,都坐,都坐,姜小哥别见怪啊,这是我们埠济岛的梅公子,总是不分时宜地卖弄诗词歌赋,明明是个慵懒之人却整天装得文绉绉的,我们便顺其心意,讽称他为‘诗人’。”兰笙生怕梅怀瑾诗性大发而一发不可收拾,忙插言打断,心思也回转极快,“看来确如老大所料,这姜小子真是道义盟的人,不过也并非名家之后,这等有潜质的利刃,值得与之好好攀谈交情,以后总会有用。” “既然二位对于我们埠济岛的来历有所好奇,那今日我便在此向二位好好说道说道,来来来,一边吃一边说。”兰笙这回的热情倒不再掺假。 “埠济岛,不过是个小岛,是我们这些人的故乡,自也是我们的带头大哥剑鬼谢飞的故乡。埠济岛在鲁州以东不远处的海域之中,只是因为那处地理环境独特,常年为云雾缭绕,便极易为人所忽略,鲜少有人知晓此岛存在。岛上的情景正如那些美好诗词所赞誉的,那儿是个实实在在、四季如春、适宜人居的世外桃源,发现此岛存在的是数百年前的中州渔民或是欲往海外淘金却偶然撞入的海上商人,也不知是埠济岛的魔性使然或是为何,到得埠济岛的人们便被岛上的一切锁住身心,在那扎根生存、繁衍后代。” 虽说兰笙让众人边吃边听,可这个话题似乎并不轻松,不易下饭,同是埠济岛的余下三人已然停下了手中的碗筷,似在聆听,更似在回忆,而姜逸尘与红叶出于尊重,亦是暂缓用膳。 “或是对于生活状况的满足,或是对于岛外世界的厌恶,岛上的人们近乎断去出岛的欲望,因而,像谢飞大哥这般一心出岛学艺的实属凤毛麟角。然,世事总不会因循守旧、一直如故的,天有不测风云,十余年前外夷入侵中州的劫难,自也在埠济岛上发生了,中州大陆上用了三年的时间驱逐外侮,而埠济岛则用了整整五年,我们这些人便是那五年劫难中的幸存者,当然,也有劫难发生时,方才呱呱坠地,却在旦夕间便失去亲人,伶俜无依的新生命。”说到此处,兰笙看向了鸡蛋,微微一笑,这笑中透着悲悯,透着怜爱。 “十余年前的劫难,给埠济岛人带去的是刻骨铭心的苦痛和惧意,我们害怕再次经历妻离子散、经历家园破碎,害怕这样的劫难会否再次发生,因而,自劫难平息之后,我们便居安思危,开始反思我们的世外桃源是否还能继续存在,那时岛上的一些人通过他们的努力得知了个悲观的结果,这个答案是,不。”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拨云见日 “这便也是你们出岛的缘由所在。”红叶寻思道。 “不错,若要细说,此事可从中州外夷霍乱平息之后讲起。于中州大多数百姓而言,劫难三年梦醒,然,于中州偏远之地,或是鲜少为人踏足之地,这噩梦延续得更为长久,譬如我们的故乡便遭外夷祸害五年,幸而当年有谢飞大哥等几个顾念家乡旧情之人,回到埠济岛上倾力相援,方才成功将那些外夷驱逐出境。” “厄难已然敲响乃至撕碎了岛上之人安逸祥和的生活,因而,大难过后,在复兴家园的同时,部分能人异士会同谢飞大哥等已在岛外闯出一方天地的人,对中州的局势做出一番考量,最终认定,祸起萧墙,外夷之乱的一切因果都是源自中州内部。为了避免再受无妄之灾,为了追寻真相,为了让埠济岛能重新变回昔年的世外桃源,再不受叨扰,陆续有人踏出岛外,来到中州内陆追根溯源。” “我们大多数人离岛来到内陆的时间约是五年前,也正是中州皇帝老儿垂垂老矣、郁郁而终的那年,那年太子伏殇八岁嗣位,成为幼帝。时光荏苒、岁月蹉跎,五年间,我们踏遍中州四处河川,在寻觅霍乱源头的路途上屡屡碰壁,每次在距离真相更进一步之时,都会有另一变数将我们拉入更为漆黑的迷雾之中,拨云见雾、难有所获。” “而今,我们这小皇帝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童,比之我们的小鸡蛋还更为年幼,因而,朝廷治国安邦之论皆为妄言,中州表面虽然依旧安然祥和,普通百姓或还安乐于这风平雨静之下,然,江湖中已是暗流涌动,隐于幼帝背后的势力争斗近几年中愈演愈烈,朝野的情势渐逐混沌,目前而言,说是千疮百孔亦不为过。大半年前,石府事变将我们的视线拉回了西南一隅,在渝都,我们并无斩获,而此次西江异事和九州、四海两盟的剧烈冲突却让我们闻到了一丝相同的气味……” 言至此处,兰笙饮了口汤解渴,却失了先前的一本正经,开始挤眉弄眼,胡弄玄虚起来。 “气味?”姜逸尘率先沉不住气,亦想顺着兰笙的心意,让他得瑟一番,故而出言相问。 “朝廷、兜率帮、幽冥教。” “这……该如何理解?” “如上而言,那三件事与这三方都脱不得干系,只是各方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尽相同罢了,还有一件不得不提之事,也与这三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姜小哥自武当而来,想必也应当听说过无相门和丹霞山庄覆灭之事吧?” “我来西江郡亦是为了相关之事。”姜逸尘闻言,表面上虽不动声色,答话更似天衣无缝,但心中却暗自惊诧,武当境内之事似被一张纸给掩去,并未完全揭露于世人面前,而盖上这张纸的是老伯,还是翁镇淮和成寅二老? “虽说无相门作为一个九州结义盟的正派所在,与这丹霞山庄一窝匪徒势不两立。但这无相门不仅是个帮众稀少的小派,且源于此派的门户理念,多是深居简出,少管闲事,而丹霞山庄,在武当境内可谓一霸,若非直接在无相门面前作恶,会令对方出手,二者这几年来亦是井水不犯河水。论劫掠金银珠宝,武当派不算富裕,也碰不得,但无论如何也轮不上那一毛难拔的无相门,因而,他们的目的只能是无相门的内功《无相坐忘心法》,然,一窝劫匪会同另一窝小劫匪兴师动众,去将无相门踏平,以夺取内功,是为何用?论称霸武林可还轮不到他们。”姜逸尘听得很仔细,他很想知道这兰笙或说这埠济岛,作为局外人,究竟能从此事之中,抽丝剥茧出多少信息来。 “近来,朝廷明目张胆地四处搜刮江湖武学,想是于此有关。”红叶在一旁提点道。 “正如女侠所言,朝廷正是其中关键。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朝廷想要自强,并不为错,而以暴力搜刮掠夺各门各派的江湖武学必当触犯众怒,终会引得各江湖势力集结反噬,然,朝廷并不傻,对于名门大派而言,朝廷派出锦衣卫一一登门拜访,而对于那些个小门小派,朝廷便假借他人之手来达到目的,不沾染血腥,亦不容易引火上身。若我所料不差,姜小哥应与这丹霞山庄打过些交道,只是不知对这个匪窝知之多少?”兰笙突然问到。 “了解得并不多,只是机缘巧合下,正逢无相门人遭丹霞山庄的匪类追杀,遂出手相帮,怎知学艺不精,帮人不成,自己反倒重伤昏迷,幸而,为太极村的义士救起,侥幸存活。待我苏醒之后,闻得丹霞山庄几遭歼灭,而无相门仅存的三人却被西江郡的官府带走,此事至今仍令我困扰不已。于时,我在太极村中养伤,几天后又听闻尾随于官府的道义盟同伴传来求援急讯,便随同道义盟和太极村的众位兄弟一同来往西江郡,可我的伤尚未痊愈,竟在途中因一时剧痛跌落下马,余人也顾不得我的情况,便先行上路了,而后便是碰到兰笙兄和舒桐兄了。”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姜逸尘不敢实言相告,七分真三份假,也算是把整件事说得有条有理且滴水不漏了。 红叶虽稍稍了解个中情况,知晓姜逸尘有意隐瞒,但于事无碍,且二人同属一边,自不会将之拆穿了。 “噢,竟是如此一番际遇,那姜小哥可有道听途说这丹霞山庄的老大,混世魔王秦大海究竟是何背景?”兰笙轻捋着并无多少胡须的下巴问到。 “这点倒是有所耳闻,这秦大海似乎是幽冥教之人。”姜逸尘回。 “正是如此,这幽冥教便是朝廷借用的一只手,上回幽冥教的幽鬼去帮着对付石府,折损了十年的修为,此番,幽冥教虽继续向朝廷献殷勤却也并未尽心尽力,只由秦大海发号施令丹霞山庄会同长生庄,一同出手去收拾无相门。只是其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这无相门虽被灭了,可内功心法并未到手,反倒连丹霞山庄这庞然大物都惨遭血洗,幽冥教可谓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好歹是花费了数年心血去扶持的一股小势力就此烟消云散,更是折损了秦大海一员要将。” “接下来,便是姜小哥所言之事,朝廷显然是坐不住脚了,急令西江郡这边的小衙役,前去将无相门之人带回。怎料人算不如天算,这块香饽饽,竟也被兜率帮给盯上了。” 姜逸尘听言茅塞顿开,“兜率帮也是为求这无相坐忘心法!?” “可是,据我所知,近来这兜率帮充当的也是朝廷爪牙的角色,怎会在这件事上有所动摇,做这反主行径。”一旁的红叶却颇为不解。 “非也非也,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同盟,兜率帮和幽冥教都可以为朝廷出工出力,但都是为了换回更大的利益以更深入地荼毒中州,而一旦出现利益冲突之时,便会出现变数,兜率帮此举想必多为临时起意的。”兰笙说得兴起,已是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临时起意?何出此言?”姜逸尘似乎闻得一丝苗头。 “姜小哥可晓得这回和你一同落难的峨嵋派中有一门上乘内功心法,名曰清虚?”兰笙将视线挪至姜逸尘身上。 见姜逸尘点头,兰笙不再玩笑,正色道:“姜小哥,有一事我可提前告知于你,亦是为我埠济岛的一番诚意。” 姜逸尘面色沉重,静心相待。 “峨嵋派还有数位小师傅尚未殒命,而兜率帮留他们性命的目的便是为了逼问出这清虚心法。”兰笙道。 几个念头在姜逸尘脑中飞速闪过,“清虚心法、无相坐忘心法,兜率帮的目的之一是为一门木系内功!”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水火不容 “虽同为木系心法,但据我所知这无相坐忘心法仅仅是一门中等内功罢了,而这峨嵋派的清虚心法则是上乘内功,二者间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语。以朝廷的角度而言,清虚心法既然一时难以到手,退而求其次,利用幽冥教献殷勤的机会去夺无相坐忘心法便很好理解,而依我个人所见,这兜率帮所需求的是更为高深的内功,按道理来说,似乎更应该去帮着朝廷对付峨嵋派,以取得清虚心法,从而自有办法将清虚心法复刻一份,留与己用,既能得利又不得罪朝廷,何苦像现今这般,冒着与朝廷撕破脸皮的风险去当这半路截胡的程咬金?”姜逸尘捋了捋思绪,提出了疑点。 “姜小哥这便说到点上了,也正是这两日峨嵋派被卷入局中后,我们才得以分析出来的要点,且听我与你细细道来。”兰笙冲姜逸尘的分析打了个响指,似是极为赞同。 “千百年来,逍遥派正是仗着门中的无上心法《逍遥诀》才得以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而今,逍遥派虽已销声匿迹,门派也好,内功心法也罢,均逐渐被世人遗忘,但如无相门脱出于逍遥派一般,传言中这无相坐忘心法亦是由昔年无相门的创派祖师申谦精简逍遥诀的要领所创,虽说这精简版的逍遥诀仅算得上是一门中等的内功心法,且晦涩难懂,但有不少高手均对此有所猜测,认为门派可以不复存在,可逍遥诀的传承绝不会轻易中断,而这无相坐忘心法脱出于逍遥诀,若能将其修炼至无上境界,或能从中体悟出完整的逍遥诀来。” “有好事者,曾去找姑苏包打听印证关于这无相坐忘心法的传闻是否为真,而包打听给出的答案是四个字‘确实如此’,因而,这无相坐忘心法表面上而言,仅是一门被遗忘冷落的中等木系内功,但其所代表的却是曾经至高无上的逍遥诀的精要,若能悟出其中真理,那这门功法的最低高度,至少是上乘心法,毫不亚于清虚心法。”鸡蛋补充道。 “如此说来,这回是兜率帮贪心不足蛇吞象了,既眼红于无相坐忘心法,出手从朝廷手中截人,又在碰到峨嵋派时,对这清虚心法有非分之想,便统统拿下了。若单从这两门功法的深浅度而言,可均非一般宵小之辈有资格修炼的,这兜率帮中究竟是谁人如此迫切的需要一本高深的木系内功,用以中和协调体内功法平衡?”红叶似乎猜出了兜率帮急求这木系功法的目的。 “所以,醉红颜酒楼的人会被伏击是因为其中都为习武之人,三十余人的大队伍,于天赐蛛而言可是不错的养料,而峨嵋派就算不与醉红颜的人同行,亦会因镇派内功清虚心法之故,遭到劫杀。”姜逸尘心中一合计,得出了这结论。 “而醉红颜和峨嵋派的强强联合倒也出乎兜率帮的意料之外,在多数主力均遣往平海郡去给九州和四海两盟制造麻烦的情况下,大护法常坤还能不顾老巢空虚,遣出一大帮人马来对付你们,说明需要这木系功法之人的地位在常坤之上,而兜率帮中并无副帮主,能在大护法之上的,便也只有一人,帮主笑面弥勒。”兰笙进一步说道。 “这点倒是既合情又合理,想必埠济岛的几位兄弟也趁着兜率帮大部分人马倾巢而出的空当,将兜率帮的老底摸了个透吧?”红叶此番询问,内中不免带着试探的意味,她能看出房中四个埠济岛之人,除却鸡蛋之外,余下三人均是武功泛泛之辈,但能做出以上的分析,光凭猜测显然难以立足,而他们的情报若不是几人一点一滴探查而来的,那这埠济岛中恐怕便还有一张隐蔽的情报网。 “红叶女侠所料不差,我们四人兵分两路,小鸡蛋跟踪常坤率领的主力部队,探查动向,而我们三人在手脚上的功夫自认技不如人,但论胆色却不逞多让,便趁虚而入,去往兜率帮的老巢。在和嘉谷的枯藤洞中,守卫人员不多,亦可见得不少蜘蛛卵零星分散,正当我们想往里细探时,却突发意外,更是因此差点栽了跟头。”老于世故的兰笙自是对红叶的试探了然于心,却毫不隐瞒地将实情说出,如此作为反倒会令得红叶心生疑惑,究竟他所言为真或假。 “发生了什么?”姜逸尘急道,他是多么希望兰笙他们已经探清了那枯藤洞中的情势,让他知晓丈三、红雀等人的下落,好让他能心中有底。 “笑面弥勒突然从平海郡回来了。”一旁闷不吭声的舒桐叹道。 “什么!”红叶闻言更是一惊,羽落部只遣她一人来此,除却人手不足外,便是闻知笑面弥勒率领兜率帮的大部分主力去往平海郡了,如此她才有机可乘,可若是笑面弥勒又回到西江郡来,那她可没把握能在这尊大神的眼皮底下来去自如。 “谢飞把他截住了?”姜逸尘这回倒是较为冷静,眼前的三人既然能安然无恙坐在他们面前,想必只有谢飞能做到了。 “不错,虽与我们相距半里地,但二人拼斗可谓惊天动地,我们三人也是那时才发现自家老大竟随行于后,而洞中的兜率帮众自然也被打斗声所惊扰,我们的行踪也随而被发现,只能亡命逃窜,本想将内部情况画个详图,以便行事,但这番打草惊蛇之后,想必对方会加强防范了。”兰笙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飞和笑面弥勒交过手,自然便也知晓笑面弥勒现在究竟是何状况了。”红叶心中清楚笑面弥勒这突然的出现,自是会打乱三人原有的计划,这种无奈是无法挽回的,便把心思放在两个高手的对决上。 “这便是我要说的两个好消息之一,老大此番虽然受了不小的内伤,但也换来两条价值千金的消息。”兰笙换回了一副高傲自信的老神棍面庞,而姜逸尘和红叶则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老大告知我们笑面弥勒并未发现我们三人的踪迹,他是恰巧与笑面弥勒撞上的,因而我们三人换了身行头后便可在西江郡中来去自如,不需像你们三人般乔装打扮,可省去不少麻烦事儿。”兰笙咧嘴一笑。 不单是姜逸尘和红叶,便连鸡蛋听闻此言也是面色一黑,这也算好消息之一? “呵呵,开个玩笑,缓和下情绪,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兰笙见眼前三人眼冒火光赶忙接道,“老大以一招之差败退,而在交斗中二人对过掌,这一掌让心思细腻的老大从中探出笑面弥勒体内的水系功法过盛,虽隔着衣裳却能感受到那寒凉之气已渗入对方的四肢百骸,且那面具中的双瞳火星乱窜,不似愤怒所致,更像是走火入魔的迹象。结合江湖传闻,这笑面弥勒是将水系、阴系两门内功修炼至无上境界的高人,而他似乎同修着一门火系功法,起先火系功法修炼得并不高深,遂影响不大,然,或是急求突破,笑面弥勒专攻火系功法的修炼时,因体内的水火两门内功互不相容,遭到大盛的水系功法反噬。” “得亏他是笑面弥勒,若是一般的高手碰到此番情形恐怕已形神俱灭了,但走火入魔终究是个急需解决的隐患,因而,他需要一门得以匹配其所修炼高深功法的木系心法作为过渡的桥梁,用以平息体内功法的冲突。水生木,因而,过于繁盛的水属功法气息可供以木系心法的修炼,且事半功倍,而木能生火,有这木系功法相衬,火系功法的修炼自可水到渠成了。”红叶不由拍手称赞这笑面弥勒的胆大妄为,在内功上,竟敢修炼存在属性克制的两门功法,真是逆天而为,而她更是佩服于其仅仅为了这内功,便敢同时得罪峨嵋派、朝廷、幽冥教等诸方势力,接下来,可真有好戏看了。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枯藤妄语 枯藤、老树、昏鸦。 这是枯藤洞外最真实的写照。 枯藤洞之上乃是一棵参天古树,一棵大榕树,但“参天”二字仅是常识范围内的大树,可不比江宁郡那般矗立在天地间花繁叶茂、遮天蔽日的桃仙树。 之所以称之为古树,只因观其相貌表里,显是历经风雨洗礼、岁月蹉跎,约莫有上千年头了。 此树并非枝繁叶茂,相反却是阴气沉沉、枯枝败叶。 正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古树在地面上一片颓然,但在地面之下却是盘根错节、根系繁盛。 枯藤洞便是在这千百年来经由各种生物亦或是人类于古树地下根系周围深掘下探,形成的地下洞窟,其间的洞穴大小不一,通道错综复杂,内中景象不尽相同。 人们在枯藤洞中或是古树附近见过熊狼虎豹、见过蛇鼠虫蚁、见过藿香与菖蒲、见过夹竹草及一品红等等,因而,枯藤洞在常人的眼中不过是个包罗万象生物的奇特洞穴罢了,除却胆大的猎户药农,鲜少有人问津。 埠济岛上的大多人虽已在中州内陆混迹多年,但若要说完全悉知各处细要,未免过于强人所难,倘真如此,兰笙等人也不至于迄今仍未觅得中州外夷霍乱的根源所在了,但埠济岛的人并不笨,很快便摸透了打听江湖之事的门道,江湖上知晓这枯藤洞中别有洞天的人并不多,而包打听定是其中一个,只要你想知道的,付出相应的报酬,没有从他那得不到的消息。 埠济岛众人自然也向包打听问过中州外夷霍乱的根源何在,但包打听开出的价码,他们显然暂时无力支付,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询问包打听究竟得从何处入手,探寻真相,而包打听给他们的答案是一张画,画上是一只乌鸦和一棵老树,然,画中场景在中州各处并不罕见,画上亦无更多细节能加以甄别,而包打听当然不会告诉他们更多。 带着满腹疑问和些许猜测,埠济岛众人便把侦测目标放在近年来发生过大规模死伤恶斗的地域和渐逐退隐山林的名门古教身上。 由于近日常在西江郡处活动,埠济岛便也用二十张赤狼皮从包打听那换来关于兜率帮和幽冥教的不少关键信息,而兜率帮的老巢所在,自也在这些信息之中。 常人都会认为兜率帮的老巢是在西江郡紫菩提山上的婆娑殿,并不知在紫菩提山背后的和嘉谷中,那处为西江郡中人尽皆知的枯藤洞内竟另有乾坤,枯藤洞中再往下、往深处而去,才是兜率帮真正的心脏所在。 兜率帮中核心层次的人物多出自云泽境的丛生密林,枯藤洞中深处湿热的气候环境也正与之贴近,在紫菩提山上立婆娑殿是为了让整个帮派有个大的门面,而在枯藤洞中另设天地便是为了延续生活习性和保证修炼功法的所需环境,同时在其中亦是利于豢养自云泽境中带来的虫蛇蛛蝎等。 ………… 夜色中,有三道身影在已是人丁稀少的婆娑殿中现身。 三人均身着蒙面夜行衣,从身形上依稀可见得这是二男一女,再细看各人所用兵器,是两剑一匕首。 这三人的身份便是姜逸尘、红叶与鸡蛋了。 红叶和姜逸尘来此是为了救人,而埠济岛则是要以兜率帮为突破口,探得与中州大势有关的更多信息,于目的上而言,二者并不冲突,因而,鸡蛋会出现在此处便也毫不奇怪,更何况是埠济岛一方率先找上了红叶与姜逸尘,兰笙、舒桐、梅怀瑾三人武功不强,只能运筹帷幄,鸡蛋一人孤军深入敌后过于危险,信息共享,风险共担,便是双方此次合作的基础。 笑面弥勒回来不久后便又匆匆离去,同时也带走了目前而言兜率帮中明面上最强的战力,大护法常坤。 谢飞尾随二人而去的同时,也将信号传递给他的弟兄们,让他们见机行事。 如此,兜率帮的帮主、大护法及诸多主力尽皆去往平海郡,婆娑殿中一时守卫薄弱,也令得姜逸尘三人长驱直入,并未惊扰到半个人便已来至婆娑殿的第四层。 紫菩提山乃千仞高山,而这婆娑殿居于位置奇佳的山腰间,倚山而建,或可说将整座建筑完全融于山石峭壁之上,似塔形自下而上逐渐缩小,最底层的殿约莫百丈见方,共有十层,若撇开这是邪门魔教的地域,不招人待见之外,单论这建筑之恢弘壮丽,称其化腐朽为神奇,胜天地之造化亦不为过。 “这婆娑殿可一点儿不比皇宫内院差啊,若是在大白天,定当被此处金光耀眼、富丽堂皇的装潢闪瞎双目。”鸡蛋自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大场面,黑夜中的双眸显得尤为澄亮。 “你小子还去过皇宫内院?”红叶冷声质疑道。 “呃,想象的,想象的,我看那姑苏的紫璇殿应与皇宫内院的格调差不多吧,都是官家的物事。”鸡蛋尴尬了一会儿,便找到了说辞。 “若说当今朝廷有这般能耐在这巍峨山间建立皇宫大殿倒在情理之中,可做到这些的却是江湖正派人人喊打的兜率帮,不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兜率帮究竟是何来头我是越来越好奇了。”姜逸尘对所见场景亦是啧啧称奇。 “或许答案便在那枯藤洞中,唉,来到西南地域后,成天下洞钻地,若非伸手还能见五指,我都快认为自己变成地鼠了。”鸡蛋抱怨道。 红叶噗嗤一笑,被鸡蛋给逗乐了,幸而这第四层中空旷无人,三人的言语嬉笑声压得也低,不至于会惊动敌人。 “婆娑殿喻指十恶之殿,分为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贪欲、嗔恚、愚痴十层,笑面弥勒的行寝之室在第九层嗔恚殿,而包打听所画关于枯藤洞入口所在的提示是只老虎,老虎应是唬人之意,指的便是我们所在的这第四层,妄语殿,且在此处四下找找,究竟入口在哪吧。”鸡蛋掏出怀中的画像,回想起兰笙将之递与自己时,那卖弄才能,不可一世的笑意,不禁恨得牙痒痒。 画像上,包打听的画风还是那么粗犷而不形象,但姜逸尘与红叶二人倒也能清晰辨出画中的动物确为山大王无疑。 妄语殿中除却空无一人外,更是近乎空无一物,在殿中的物事仅有地砖、立柱、挑梁、穹窿顶和墙壁上的窗门及壁画了。 殿内地砖虽个个均有三尺见方,但于整层地面而言,砖块数目却也不少,因而,鸡蛋稍稍一思量便放弃了这累人的苦活,直接走到墙边,照着手中的老虎画像一一辨别壁画上的内容。 “妄语,是为虚妄不实、谎言假象,这枯藤洞表面是个并不起眼的洞窟,而实际上却另藏洞天,此般障眼法便是妄语,因而,这入口在妄语殿中倒也合理,那这殿中究竟有何看似符合常理,却暗藏蹊跷的呢?”红叶并未同鸡蛋一般,直接采取行动,从地砖或壁画上搜寻过去,而是一边踱步一边呢喃自语,思考着第四层殿的谜题。 “若这枯藤洞作为兜率帮之人时常进出之地,那么这入口不应在及遥不可及之地,入口机关更应在触手可及之处,就妄语殿而言,枯藤洞的入口仅可能在那。”姜逸尘依着红叶所说,环视之后,将目光锁定在整层妄语殿中最为粗壮,且恰巧处于殿内正中心的那圆柱之上。 “柱子?”顺着姜逸尘的目光看去,红叶不解道。 正文 第九十九章 深入敌腹 “这婆娑殿是四方殿,每一层四个角落上的大圆柱都是最为主要的承力柱。自上而下,每往下一层,在东南西北或是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上均会多出一根立柱,这些立柱为保持整个婆娑殿的整体而言,均是不可或缺的,唯独中间的这根圆柱,于婆娑殿的整体性来说,多此一举,画蛇添足,少之无碍,多之无伤。”姜逸尘解释到。 “你的意思是说这大圆柱徒有其表、内中空虚,里面很有可能便是用作出入枯藤洞的密道了。”经姜逸尘这么一说,红叶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同时贴近那需四五人张手才能环抱的圆柱,轻叩柱面,侧耳细听。 “果真是空的!最危险之处便最安全,置于眼皮底下之物,常常会被人下意识地以为并不重要,从而漏过,妙哉妙哉。不过以这厚实的材质而言,要想用蛮力破开,可得花费不少的力气,到时若是搞得惊天动地,那可将打草惊蛇了。”红叶的双手已然轻抚在圆柱面上,搜寻着应是显而易见的机关按钮。 这圆柱面上并非雕龙画凤,却是雕刻着不少简单的纹理样貌,有的似云、有的似风、有的似水还有的似火,皆为自然之物,红叶这般查探,自也是认为开启立柱暗门的按钮机关便隐藏在这纹理之间了。 “欸,你们可有收获,那些壁画我已细看过一遍,并无任何于虎有关的图案。”鸡蛋垂着头晃荡而来,显得有些颓丧,毕竟靠着同样一幅画,兰笙三人已是成功地进入了枯藤洞,他们若是止步于此,未免太过窝囊了。 鸡蛋靠近二人所处的位置后,方才抬起了头,见着红叶几乎趴附在那圆柱面上,而姜逸尘正环柱而行似在打量着什么,疑惑道:“红叶姐,你们这是在干嘛?” “小鸡蛋,过来一起找找,这圆柱上会否藏有机关按钮。”红叶并未回转过头,也没有更多解释,只是招呼鸡蛋加入摸索立柱的阵容中。 “噢。”鸡蛋料想二人已破解出老虎画像的含义便也不再多言,随之将注意力放在这根圆柱之上。 三人来到妄语殿后已是耽搁了近一炷香的功夫,相较于之前的畅通无阻,此番显然是遭遇到不小的阻碍,只是这阻碍并非源自敌手的武力,而是敌手的智慧。 “看来,并非我们想象中的简单。”红叶抬头看向圆柱上方,“立柱虽高,可若是将机关设置在上方,那可失了这妄语殿的本意啊。” 红叶摇了摇头,内心直接否定了顺着圆柱攀爬而上,一探究竟的想法。 “那三人真是气人,不知兵贵神速么,给这破画像还不如直接告知我们怎么进出枯藤洞便好,让我们在这瞎耽误时间,真是成事不足,误事有余!”一时的困境也让鸡蛋失了沉稳,竟埋怨起兰笙等人来。 “不急不急,今夜还很漫长,给我们画像也有相应的好处,或许,我们能从画像中得出更多的信息呢。”见着鸡蛋露出少有的少年心性,红叶安慰道。 “更多的信息?这画像除了‘唬人’之外还能看出什么?”鸡蛋再次摊开了画像,瞪大了眼睛想要瞧出个所以然来。 “和包打听做买卖,只要付出了对等的报酬,得到的答案虽然难猜,但也不该是不完整的回答,想来包打听给出的画像不止于借用虎的语意告诉我们妄语殿是枯藤洞的入口,这把‘钥匙’理应也包含在画像之中,何况兰笙也说了,他们便是凭着这幅画进入枯藤洞中的。”姜逸尘也凑近过来,托腮沉思,“自古云从龙,风从虎,莫非……” 姜逸尘似有所悟,灵机一动,在这圆柱面上寻找着状若扶风的雕刻,一一比对其形貌和触感,终于让他发现了蹊跷之处。 “风的雕刻?风从虎!”鸡蛋从姜逸尘的目标物中,发觉了其中的关键。 见姜逸尘忽而驻足不动,二人忙道:“发现了?” “应是如此,这些风状浮雕皆是凸起的阳刻,唯独这处的风,是几道阴刻,若我所料不差,这便是那机关所在了。”说话的同时,姜逸尘伸出三根手指顺着那阴刻浮雕的划痕,从头至尾,从右往左,轻轻划过。 在姜逸尘的动作完成之际,隐于圆柱面上的暗门浮现出了真容,缓缓向后方退入些许,而后渐渐往左侧挪开,现出了盘旋而下的石阶通道来。 红叶和鸡蛋见此,相顾无言,只能竖起大拇指来,既是赞赏姜逸尘,更是佩服这兜率帮的智慧和能耐。 “接下来可得步步为营,更为小心了。”红叶率先走入暗门之中,同时提醒道。 “嗯嗯,小心脚下,切莫贴壁而行。”鸡蛋随之踏入石阶通道,附和道。 这句暖心提示听闻是埠济岛众人在支付了大量的报酬之后,包打听良心附赠的。 兜率帮所在的枯藤洞和常人所知的枯藤洞同是一处,并无二致,若要区分个异同的话,那便是前者为枯藤洞里部,后者为外部。 之所以有这里外之分,不过是兜率帮在枯藤洞中做了些小手脚,这些手脚无非机关暗门之类,然,若是直接从古树附近的洞口进入,先来到的便是枯藤洞的外部,在本就晦暗无光的洞中,单是应付那些暗箭机关或是毒虫蛇蝎外,已是左支右绌,于时,要想在暗中找着进入枯藤洞里部,即兜率帮腹地的入口,若非运气极佳,难免会被蛇蝎之类所伤,倘若是触碰到兜率帮所设下的机关暗器,在狭隘之地更是避无可避,轻易间便当一命呜呼。 因而,包打听对这兜率帮的老巢还有一句评价,进枯藤难,出枯藤易,此处所指的枯藤洞自是其里部。 而姜逸尘三人却是凭借着包打听所给的这把“钥匙”直接避过危险重重的枯藤洞外部,降临到枯藤洞的里部来。 百闻不如一见,三人总算是来到了枯藤洞里部,这里部与外部的差别想必还有那石壁上随处可见的灯火,虽然不够亮堂,倒也是让几人开拓了视野范围。 有着包打听的警告在先,三人也不敢大意,不论处于怎样的境地,都是尽量居于通道中间行进。 红叶一马当先,每每发现前方十几丈开外的人影,便急袭上前,同时隐匿了身形,待得再次现身的刹那,相思双匕已是从那些人影的喉中抽出,除却那些喽啰倒地的轻响,再无任何多余异声。 “嘶!这才是真正的杀手啊,静则无声无影,动则一击必杀。”又有两道身形在前方倒下,鸡蛋不由称叹道,自三人进入枯藤洞里部后,他和姜逸尘仅是一直尾随于红叶之后,毫无出手机会,然,即便让他二人出手,虽也能悄无声息地干掉那些小喽啰,却决然不能如此迅捷利落。 姜逸尘对此亦是感慨万分,红叶的伎俩和他杀手师傅韩无月的手段如出一辙,运提浑身内劲,将周遭的气息与自己的身形融为一体,自可将身形隐匿,肉眼难视,只有更为庞大的内力修为才能去感知。 念及此处,想起自己的内功修炼自进入第六层后便毫无进境,姜逸尘心下一盘算,此间事罢,也该当找个时机静心修炼去突破了。 半晌之后,三人来到了一巨大裂谷之前,裂谷之下是难见其底的黑暗深渊,裂谷之上是座木桥。 木桥不过六尺宽度,却有二三十丈的长度,过了这木桥,便可到达兰笙三人所说之处。 三人加快了步伐,飞奔而去,依然是红叶在前,姜逸尘与鸡蛋紧随其后。 意外便在三人到达木桥中部时突至,木桥两端的绳索同时断裂,桥体垮塌,三人即将被深渊吞没。 正文 第一百章 恭候多时 木桥断裂塌落的刹那,姜逸尘和红叶均各有一脚踏在木板之上,得以借力滞空,唯有鸡蛋双脚均未触地,因而,一时失了重心,又无处借力,只得往下跌落。 “糟糕!”姜逸尘惊呼。 红叶回头瞥见身后的情景,暗道不妙,姜逸尘有一招流星式能在须臾之间往前飞冲出六七丈的距离,尚有自保之本,而鸡蛋此时身不由己,若是她不出手相救,任由其跌落则必将粉身碎骨。 “小姜!把鸡蛋甩过来!”红叶心中已有计较,但与鸡蛋却有着几个身位的距离,于是便冲姜逸尘急喊到。 姜逸尘瞬息间便明白了红叶的意图,俯身下探,右手抓牢鸡蛋的左手,使力将其向前荡去。 “小鸡蛋,把双手给我!” 只见红叶一个俯冲,令自己的身躯下落到与鸡蛋同一般高度,而后紧抓着鸡蛋伸出的双手,先使力将他向自身的方向拉拽,在二人身躯临近之后,红叶使尽浑身解数将其往自己的身后甩去。 于是,红叶和鸡蛋便在空中交换了前后身位。 随着红叶的双手松开,鸡蛋直朝裂谷的对岸飞去。 鸡蛋是面朝着红叶背向飞往裂谷对岸的,在他眼中红叶的身形不断下落、远离、变小,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而心中百感交集,微微张口却发不出声来,不知不觉间,已是热泪盈眶。 闭上双眼,鸡蛋轻拭去眼角的泪水,他不能辜负红叶的所作所为,心中暗暗发誓,接下来就算是自己一人,也得走下去,他不知红叶的心中有何愿望,但他能帮她做的,便是完成她此行的目的。 鸡蛋在空中一个翻身,提气轻身,顺着红叶抛他而出的力道,奋力向裂谷对岸欺近。 另一边,姜逸尘将鸡蛋向前甩出后,顺着反向力,向后倒飞而出,随而在空中翻转过身,一记梯云纵,朝他们来时的方向靠近些许后,抽出背上的紫玉龙鳞剑,凝气于剑身,带动其整个身躯,在裂谷上空划出一道流星,直刺入裂谷峭壁的岩石之间。 姜逸尘单手抓着剑柄,悬挂在峭壁之上,赶忙回转过头去看红叶和鸡蛋的情况。 鸡蛋与他一般已攀附在裂谷另一端的岩壁上,离地面不过两丈距离,有剑在手,想来应能轻松上岸。 而红叶呢? 姜逸尘将目光往下挪动,不知为何,他坚信红叶既能做出那番决策,便说明她有能力也有把握去救起鸡蛋,而她自己也能安然无恙。 终于,找到了那道矫健的黑色身影,红叶此刻的身形在姜逸尘瞳孔中虽不似蝼蚁般渺小,确是被缩放了许多,她已往裂谷深处下跌不少。 木桥中间并未断裂,只是两端被做了手脚,在三人到达中间的一刻,成段跌入深谷,而木桥的重量显然重于三人,因而,跌落的速度也更快。 在成功救起鸡蛋后,红叶蜷缩起身躯,加速下坠,好容易才赶上了木桥的下落速度,双足触碰到木桥的瞬间,舒展四肢,脚奋力地蹬踏着木板,竟是在下落的木桥上疾跑起来。 木桥中部下坠最快,两端要慢上些许,因而,当红叶跑到木桥的终端后,与片刻之前相较而言,并未再下落多少距离,随而,左脚一蹬,借力蹦向已是近在眼前的岩壁。 见红叶用双匕刺入岩壁,稳住身形之后,提心吊胆的姜逸尘和鸡蛋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红叶的落身位置与鸡蛋相隔着七八丈的高度,凭着她的能耐,倒也要费不少力才能上到地面,幸而,总算是已无性命之忧。 三人借着各自的武器助力,先后回到了地面之上,只是三人已被中间的大裂谷分隔为两边,姜逸尘独自一人在来时的一边,而红叶和鸡蛋二人已去到对岸。 有惊无险,在红叶倾尽全力的保驾护航之下,三人成功化险为夷。 啪!啪!啪! 未待鸡蛋向红叶感谢救命之恩,也未给予三人片刻喘息之机,三声清脆的拍掌声在洞中响起。 “不错,不错,看来小小的考验并未难倒三位。”这银铃般的声音,姜逸尘再熟悉不过,姬千鳞在这。 “哟呵呵!一位大姐姐,两位小哥哥,奴家已在此静候多时,几位大驾光临,可真是让我们这小小的兜率帮蓬荜生辉呢,奴家心中可真是欢喜得紧,可不知三位贵客可有惦念着奴家呢?”果然,伴着娇笑声传出,那道妩媚的身影在对岸出现,便也是在红叶和鸡蛋面前。 “就你一人?”鸡蛋疑惑道。 “这位小哥哥可真不解风情,奴家与你打招呼,可你一上来却打探奴家的底细,你说奴家该回答你么?”姬千鳞娇嗔道。 “呸、呸、呸!恶心的婆娘,可别卖弄风骚了,小爷我可不吃这套,还有啊,初次见面,你若是没带什么见面礼,便奉上项上人头吧。”鸡蛋先是摆出一副作呕状,接着又义正言辞地讥讽道。 “小哥哥不解风情便罢了,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想来此生必定孤独终老,再说了咱可不是第一次见面呢,上次小哥哥送给奴家的见面礼,让奴家好是一番生气,此次奴家的回礼定当让你满意。”若论唇舌之利,姬千鳞丝毫不落下风。 “呵呵。”一旁的红叶听言,情不自禁地轻笑而出。 “咳咳!”鸡蛋见红叶竟倒戈相向,赶紧出声提醒别站错了队,而后斜睨着姬千鳞,“我说臭婆娘,我们啥时候见过面了,小爷我可对你这糟婆娘没有半点印象啊。” “小哥哥,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你虽是躲在暗中窥视奴家,莫以为奴家未曾发现,前些天,奴家含辛茹苦豢养多年的大宝贝还遭你一番戏弄,现今已是命不久矣,今日,奴家便收了你,让你作为他临行前的最后盛宴。”姬千鳞冷笑道。 “哟,还真被你发现了啊,那大畜生也真是难缠,但也真懂得享受,我大丐帮的童子尿焖鸡可是一道美味,这畜生寻味而来,我见其可怜便也只能忍痛割爱,难道一口下肚后消化不良了?我说,这可是你这主人的不是了,畜生不懂,你得教,好东西不能一口闷,得细嚼慢咽、静心品味才行哟。”想起日前的情景,鸡蛋不禁一阵乐呵。 “哼!我那大宝贝什么美味都吞得,只怪小哥哥心狠手辣,那焖鸡中塞满了石子,又掺杂着足矣蒙翻一头老牛的蒙汗药,就是常人吃了小哥哥这手段,也难以抗住,我的大宝贝撑了许久,受了这么多天折磨,可真令奴家心痛呐。”姬千鳞眼中寒芒大盛,已有了愠色。 虽隔着二三十丈的距离,可洞中本便静寂无声,在空档的大裂谷相衬之下,隔岸的声响倒也能明白听闻,听至此处,姜逸尘可算明白了这鸡蛋那日救了自己后,是怎么祸害那只大蜘蛛的,可真是童心未泯呐。 “没想到小哥哥出口这么老成竟还是童子之身呐,那我可得重新考量一番,该当把你做何之用了?”姬千鳞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目含秋波,直勾勾地盯着鸡蛋。 “臭婆娘!你可别想乱来啊,我大丐帮弟子可杀不可辱!”鸡蛋被姬千鳞瞧得一阵哆嗦,不知这心如蛇蝎的女子冒出了什么坏心思,赶忙喝道。 “大丐帮?小哥哥这丐帮的身份不过是个伪装罢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抛却。”姬千鳞泯嘴一笑。 “这臭婆娘莫非知道我的身份?”鸡蛋一时不敢吭声,心中暗道。 姬千鳞显然看穿了鸡蛋的心思,“三位也不用再遮遮掩掩的了,奴家陪你们把话儿说开,再好好招待你们。” 见三人并不搭话,姬千鳞先是看向红叶,念道:“这位姐姐出手狠辣无情,且武功非凡,江湖之大想必也只有羽落部还留存有这类狠人。” “剑鬼谢飞表面上独来独往,可却和眼前的这位小哥哥一般不老实,这些年来,偷偷摸摸地将家乡里的老老少少接来中州内陆,是想图谋中州江湖之位呢,还是想染指皇权江山?不论是前者后者,我想,若是我们坐下来好好商谈一番,便能成为伙伴呢,嘿嘿~” 正文 第一零一章 待客之道 姬千鳞的笑声此刻在姜逸尘和红叶听来犹如魔音般令人心生寒意,从姬千鳞的话中,二人已能听出这兜率帮荼毒中州之心昭昭,虽说她这一番话多是挑拨离间之言,但细思极恐,且不说埠济岛与兜率帮联袂而行,单若是埠济岛不满中州现状而有心革变的话,那么中州这已是一团乱麻的江湖情势定将进一步恶化。 “妖女,休要胡言!”谢飞在鸡蛋的心目中不仅是大哥,也是一代豪侠,哪容得他人半点诋毁,在加上夜里鸡蛋的状态便有些不对劲,此时一听姬千鳞这番话语,当即带着一腔怒意,拔剑怒喝。 “哟哟哟!莫不是奴家戳破了你们埠济岛的花花肠子?”姬千鳞故作慌乱退了一步,却是掩面笑道,“小哥哥切莫着急,奴家还没跟对面的小哥哥打招呼呢,待奴家把客套话说完,再动手不迟。” 鸡蛋咬牙切齿,已踏出脚步,便要冲杀上去,却被红叶一把拦下,“小鸡蛋,今晚的你可不似你与姐姐初次见面时那般镇定自若啊,这小蛇女可还不敢一个人便堵在此处,你不让她将身后的两位一一介绍完,可不符合江湖的礼数呀。” 鸡蛋闻言后,按捺住心中的焦躁不安,往姬千鳞身后的黑暗中看去,果然有两道身影隐于暗中。 踌躇了一番,鸡蛋还是凑到红叶耳边低声道:“红叶姐,我怕黑。” “……”红叶汗颜,看来选择晚上行事是挑错了时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毛孩竟会怕黑,因而,这一晚上都毛毛躁躁的。 “对面的那位小哥哥,咱可是第三次见面了,若是奴家猜的没错,你的后头应是道义盟吧?”姬千鳞将红叶和鸡蛋置于一边,热情异常地向着对岸的姜逸尘打起了招呼。 “不错,只是我们三人的行动算是较为隐蔽,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头,可不知你凭何认出我们的来头?”既然身份已被识破,姜逸尘便也不去做无谓的否认。 “小哥哥这可说笑了,兜率帮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还凭什么在中州立足。小哥哥,你可知你们三人之中,奴家对你尤其佩服。” “佩服?呵,小生惶恐,不知您这佩服从何说起?” “奴家不得不佩服你的福大命大,几次三番逃过死劫,便从你手中的这把剑说起吧。”姬千鳞刻意提高声线,令姜逸尘听得一清二楚。 “剑!?”姬千鳞说到剑的那一刻,姜逸尘持剑的手微微一颤,随而目光移向手中这把在黑夜中剑身还泛着寒芒,剑柄上的紫玉还犹为惹眼的紫玉龙鳞剑。 姜逸尘当然不会忘了这把剑的由来。 “他们七个可在这洞里?”姜逸尘沉声道。 “很可惜呢,小哥哥,他们七人不在这,而且早已作为养料填饱我的大宝贝了。”姬千鳞笑道。 “不是说,功力越为高强的,便留在越后处置么?”姜逸尘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哟,小哥哥这都打探得这么仔细,平常是如此不错,可这世事变化无常呀,总有突发其来之事,因而,不管何事也得论轻重缓急,就事论事不是?那几日,一只大宝贝正待突破,需要大量的能量供给,几人又正好送上门来,奴家只是稍稍一番勾引,那七人便乖乖入了奴家布设好的套了,不过,那七人倒也真功力非凡,让我们也折了些人手,幸而大护法也陪同一边,方才艰难拿下,而我那大宝贝也仅仅是摄取了其中四个功力稍低的和一个功力最为深厚的便已成功突破蜕皮,奴家心中可是当真感激呢!” “野狼原中部的地下洞穴处那个遗蜕便是源自你所说的蜘蛛?” “正是。” “那五人中功力最为深厚之人可是戴着斗笠的刀客?” “不错。” “那另有两人呢?” “你的剑在那拾到的,那两人便是葬身何处。” “这两个地方的距离可不近。” “这不难解释,这两人可狡猾机警许多,情势急转直下之时,二人便协力逃亡。不过一天之后,还是被奴家追上了,二人见只有奴家孤身一人,一如那夜,你与那黑袍小哥哥追着奴家不离不弃般,被奴家诱拐到了那处地穴之上,奴家再稍稍使计,二人便通通跌落下去了。想来也只有小哥哥你是这般幸运,虽然掉队,却因此逃过伏击,遭遇我们大护法的团团围堵,还能杀出重围,同是跌落密林处的洞穴,却独独唯你一人逃出生天,不仅如此,更还伙同跟前的姐姐一把火将我们兜率帮的一处心血烧得一干二净,你说今晚奴家要是不好生招待你一番,可真是对你不住。” “那黑袍人呢?” “噢,那位小哥哥的尸身倒是在这洞穴之中,别着急,你很快便有机会和他相见了。” “那便放马过来吧。” “哈哈哈!小哥哥,你莫记错了,奴家养的不是马,而是蜘蛛,大宝贝们,谁先抢到这位小哥哥,那谁才享有今晚的宵夜。”姬千鳞优雅地取出横笛置于嘴边。 随着急促的笛声响起,三个庞大的黑影从姜逸尘头部上方的洞穴顶顺着蛛丝迅速落下。 三只八臂伸张开来足有三丈见方的庞然大物从天而降! “三只大畜生!这臭婆娘!”远在另一端的鸡蛋不由替姜逸尘感到不安。 “只能交由他自己应付了,我们的对手在这边。”红叶淡然道,毕竟相隔甚远,即便她有心相救,却也鞭长莫及。 “大姐姐说得对,你们的对手在这呢。” 啪、啪、啪! 姬千鳞再次轻拍双手,她身后之人终于是走上前来,渐渐露出真容。 其中一个是女子,身着紫裳,束着马尾,戴着菱形的银色额饰,面无血色,横眉怒目,双手各持一个与其纤腰一般大小的亮银钢环作为武器。 与姬千鳞的娇柔之态相比,此女则是一副时刻即将扑身而上的虎狼之态。 另一人是个斜披着绿衫,带着半边恶鬼面具,手持单剑的男子。 “凤鸣轩,扈情!”待紫裳女子走近,红叶竟发现这是四海会盟派来西江郡调查此间之事的凤鸣轩之人。 “不错,我想姐姐也应当认识,她,便是你的对手了。” “你对她用了什么手段。”红叶虽然对扈情不甚了解,却不认为她会弃明投暗,而今情景只有可能是受姬千鳞的蛊毒控制。 “傀儡蛊,想来大姐姐应有所耳闻。” “扈情的功力应不差,怎会如此不堪。” “呵,大姐姐误会了,这小姐姐倒也是心志坚定,只是我这些大宝贝所产出的蛛涎液,其效用不再于毒性有多高,而是在于能抑制受用者的思维,若是长久喂养,她作为人的思维将被彻底磨灭,再无任何记忆,只是单纯地作为傀儡工具而存在。” “很好!” “小姐姐上吧,看看你二人究竟谁更为厉害些。” 姬千鳞话音刚落,暗中两道银芒便已闪至红叶身前。 哐当两声响起,相思匕已然对上了亮银双环。 “可不知你这臭婆娘给小爷安排的对手又是什么来头?”鸡蛋见红叶和扈情已战作一团,亦是蠢蠢欲战,此时此刻也唯有打斗能让他忘却黑暗给他带来的不安,让他的内心重归平静了。 “小哥哥别急,奴家这便为你介绍,这是来自我们云泽境的毒剑客,单名一个瘾字,他的剑法也是我们云泽境一带的土著剑法,自然比不得天下闻名的葬花剑,只是奴家要提醒小哥哥一番,他手中的剑可是从锻造时便用蛇蝎之毒所淬,锻造之后,每次磨砺更是都要再沾染一遍剧毒之物的,因而,若是一不小心被稍稍划伤了皮肉,轻则一时丧失神智,重则毒入五脏六腑,立时毙命。” “多谢臭婆娘提醒了,我这便好好收拾他。”鸡蛋出言谢道,随而举剑轻划出一道弧线,突发制人,两道不带任何杀意的剑气飞向了姬千鳞。 显然,鸡蛋的功力不比谢飞,而姬千鳞也早有防范,剑气只是在远方的地面上留下了两道深痕,姬千鳞毫发未损。 “早说小哥哥不老实,这般突袭可差点伤着奴家了。”姬千鳞嗲声嗲气地责怨道,而那毒剑客瘾已然杀向了鸡蛋。 “小姜!” 四人激斗不过片刻,红叶的叫声陡然响起,只见对岸的姜逸尘竟招架不住三只天赐蛛的攻势,失足坠下裂谷! 正文 第一零二章 灵凤扈情 与九州结义中泾渭分明的帮派实力不同,四海的帮盟中有相当一部分帮派的实力较为旗鼓相当,不相上下,凤鸣轩,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若单论纸面上的战斗力凤鸣轩能在四海会盟中排上前三,而若要说凤鸣轩的综合实力,江湖中人给凤鸣轩的排位仅是前十。 一切只因凤鸣轩的凝聚力并不算强,凤鸣轩收纳的都是一些历经世态炎凉,心灰意冷、苦苦不得志之人,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初衷是想寻个无人歧视、无人厌恶、无人排挤,能够获得尊重、获得体谅、获得慰藉的地方,其次才是去证明他们拥有不比别人差的能耐,只要他们想,他们亦能通过自身的努力在江湖上立足,因而,凤鸣轩的实力虽不差,但在争名夺利上,帮中多数人早已看淡,并不会全力相拼。 凤鸣轩帮中有个百凤榜,号称百凤争鸣,意味着这个帮派中至少有一百个精英才干,因而其实力不容小觑。百凤榜是帮主靳凤宇昔年在凤鸣轩人数达到百人之时,依据各人的性格和能力而取的称号,而后,随着帮派的发展壮大,旧人去新人来,百凤榜上的人除却初时至今还在的人,余下的空位则根据众人的能力高低和对于帮派的贡献多少进补。 初时的百凤榜仅是每个人对应的称号,并无名次之说,便不存在排名先后,而江湖中总不乏好事者,喜欢对江湖中人的实力或是影响力作出排行,百凤榜自然也难逃这些好事之徒的魔爪,百凤榜的综合实力排名便也应运而生,在江湖上流传,不论来源为何,这百凤榜上的排名次序还是较为得到江湖中人认可的。 灵凤扈情,在百凤榜中排名第十一,扈情精通火系与阳系两门内功,都至少达到了中层以上的境地,她的武力毋庸置疑,而她在凤鸣轩中的地位也并不低,按理来说,在百凤榜的前十位中当有她的一席之地,可为何江湖中人恰恰将之排在十名开外? 是另有隐情或是性格使然? 扈情的身世与靳凤宇有些相似,都是昔年大户人家的子女,只是扈情在出生身份上她不比她的帮主大人,是正室所生,不论如何,都不会去当牛做马,为奴为俾。 扈情是庶出,扈家自二十余年前,无人再在仕途中有所作为后,便失势、踏入了下坡路,景况日渐愈下,随而衰败不堪,十多年前的扈家已养不起多余的人口,本便为数不多的丫鬟伙计接二连三被撵走赶光。 扈家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享受惯了衣食无忧,使奴唤婢的日子,怎能忍受得了这种落魄寒酸,因而,昏庸无能的扈家家主开始使唤起侧室、偏房的子女,用以延续他和正室及嫡子、嫡女的日常习惯。 孩童之时的扈情只能选择顺从,即使她的母亲也不能例外,大到劈材烧水、洗衣做饭,小到端茶递水、铺床叠被,那时的扈情便是服侍她那些同父异母兄弟姐妹们起居生活、毫无地位乃至尊严可言的丫鬟,做得好时并无夸赞,稍有半点不令他们称心如意,那必定遭殃。 恶语秽言、拳脚相加是扈情孩童时代的家常便饭,而生活中的配菜则是她同娘亲的眼泪,深夜中,待得那些大小少爷、小姐都安稳入睡后,扈情才能和她的娘亲相拥垂泪,互相慰藉。 终于,在某天深夜,扈家家主不知所谓何事,兴致正酣,竟在家中大摆酒席与其妻子等喝了个酩酊大醉,当然这些妻子中并不包含扈家侧室及庶出子女,扈情的娘亲心中一发狠,便借此机会从家中偷出十数两碎银,托付镇里的商队,将扈情带往远方,背井离乡。 十年时间,扈情已是桃李年华,成了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因其才思敏捷,秀丽灵动深得凤鸣轩几个老大哥的喜爱,在百凤榜中被称之为灵凤,当她再次踏回故乡的土地,扈家的情势比之当年更为破落,而她也探知她的娘亲在那夜偷走银两并将她送走后,虽未遭到她那父亲或说扈家家主的责难,但在两年后便也积郁而终。 自此,扈情与扈家一刀两断,但她并未改掉自己的名字,因为这名字是她娘亲取的,也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最重要的是这名字代表着一段回忆,能让她回忆起她是如何学会谨言慎行、心思缜密、体察人心的。 扈情虽然甚得帮中之人尤其是帮主和长老的喜爱,但她独来独往、不爱争强好胜的性格,也让她在笼络人心方面做的工作太少,因而,在凤鸣轩中虽然扈情地位不低,可在旁人眼中所见,她始终是个精兵,而非良将。 姬千鳞特意为红叶和鸡蛋安排的对手,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扈情的亮银双环名曰“皎月”,内环无锋无刃,外环的锋刃占据了不到半环的宽度,锋刃相较环体本身而言打磨得更为亮堂,自然而然折射出的光线更为耀目,随着双环的舞动,那两抹银白的锋刃犹若皎洁的月光般净化着世间的奸邪。 若放在平时,以扈情的性格而言是难以发挥出她所有实力的,然,此刻的扈情思维受阻,她只是个没有思想的傀儡,她能够毫无顾忌地发挥出她所学的一招一式。 最难对付的便是没有思想却有本能的人,扈情双环本便极为克制兵刃短小的对手,而当她的所会招式并不按着章法,全凭感觉打出时,饶是红叶也疲于招架,叫苦不迭。 而一旁的鸡蛋也没好到哪去,他的对手毒剑客瘾的剑术虽平白无奇,但那剑上所淬的剧毒却是鸡蛋最大的忌惮和瘾最关键的倚仗,因而他进攻时不能全然放手一搏,防守时更需做得小心翼翼、滴水不漏。 激斗中,红叶正好瞥见了对岸的姜逸尘被三只大天赐蛛逼迫到裂谷边缘的画面。 眼见姜逸尘招架不住那二十四只脚的连番轰袭,终于是挨了其中一只天赐蛛的身驱冲撞,向后滑出数步,而后一个失察,竟是跌下了深渊,红叶不禁惊呼出声。 红叶的呼喊之声,仅是夺走了同伴鸡蛋和战局之外姬千鳞,两个人的注意,而扈情和瘾却丝毫不受影响,暴风疾雨的攻击不拖沓、不停歇。 姜逸尘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没,红叶和鸡蛋除了着急和担忧外,亦是别无他法,毕竟眼前的敌人已然令他们自顾不暇。 而姬千鳞见状后先是一愣,随之转念想到,“这小子命太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再不能让这只小跳蚤兴风作浪了。”遂取出横笛,催动三只天赐蛛同时盘丝往下方而去,进行追击。 下方虽是暗河,但这裂谷少说也有千丈之高,但愿能将那小子摔个粉身碎骨吧,姬千鳞心中佑道。 姜逸尘在姬千鳞心目中算得上麻烦,可到底还是个小角色,况且,跌落深谷这一出,就算是这小子有心之故,可经过这一番折腾,他也必将半死不活,她的三只大宝贝已紧随而上,想来天亮之时便能得知好消息,而眼前一男一女,女的武力非凡,可是不错的养料,男的即可做童子蛊又可从其身上获得埠济岛的更多信息,两人的价值比之姜逸尘都要重要许多,随而,她便也将心思都放回到激烈的战况中来。 扈情步步紧逼的全攻之势,也将红叶逼至绝境。 红叶已是很少如此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应敌了,眼前没有思维的扈情展示出了所有的才学,只为手刃目标猎物,这情景让红叶似乎回到了那年,紧绷的神经有分毫松弛都将身首异处的北地战场之上。 皎月辉芒闪,相思叶落繁。 两女的激斗若有日月在此也难以与之争辉,终,红叶还是稍胜一筹,相思匕与皎月双环在空中相交难分,红叶直接松开把持着黑匕的右手,一拳穿过皎月环,直击在扈情的脑门上。 也亏得扈情及时真气护体,才保住其脑袋并未开花见血。 正待红叶欲乘胜追击将扈情拿下时,她发现扈情原先阴冷锐利的目光此刻却是茫然若失。 正文 第一零三章 恍若他时 平海郡正派内斗的危局一触即发,这极有可能造成倾覆江湖的混乱,而西江郡近期频发的诡异事件目前而言尚在苗头阶段,二者突发的时间节点之近不由让人心生疑窦,然,同卷入其中的各大势力权衡之下也只能选择调遣精兵强以全力应对平海之事,对于西江郡这边的情况便力不从心了。 饶是如此,四海结义和九州会盟双方还是各自派出一名精英来到西江郡彻查诡谲之事,这两人的武功和地位都不低,四海会盟中来的是凤鸣轩的扈情,而九州结义中来的是魔宫的冷魅。 若是放在往常,九州和四海两盟对于正义的解读和对正义的践行方式虽不尽相同,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或在惩奸除恶的问题上,两盟都会暂时摒弃前嫌,联袂而行,而这回或是因为平海郡的敏感事件,或是因为冷魅和扈情二人性格使然,除却初至西江郡时碰过一次面,共享各自所掌握的信息外,而后的行动,二人便互不相干,各行其道。 与扈情的谨小慎微相反,冷魅雷厉风行,行动如快刀斩乱麻,因而,在查到西江之事的蛛丝马迹后,冷魅很快便顺藤摸瓜,觅出了幕后黑手兜率帮,便也早早被姬千鳞给盯上。 那日,冷魅探入了一处兜率帮的蜘蛛巢穴,却浑然不知已然走进了常坤和姬千鳞布置之中,成了瓮中之鳖,也亏得在危机降临之际,冷魅果断决绝,选择与姬千鳞以命换命,方才从姬千鳞的方向杀出一道缺口,惊险脱身。 姬千鳞是个惜命的人,自然不与冷魅硬碰硬,避让锋芒,任由冷魅逃去,却暗中在其身上种下了迷情蛊。 没有人知晓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夜里遭中姬千鳞暗招的冷魅是如何度过的,在其后的数天时间里,扈情亦是发觉冷魅似乎是在西江郡失去了影踪,但她和姬千鳞都能肯定,冷魅依然活着。 因为在常坤率领大批兜率帮帮众伏击醉红颜和峨嵋派的那天,一路尾随于后的,除却鸡蛋之外,姬千鳞和冷魅也在其中,二人的内功修为均比鸡蛋高上不少,鸡蛋并未觉察,然,二人对于对方的存在却是心知肚明。 当时,冷魅、扈情同鸡蛋的行动如出一辙,在隐蔽自己,确保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方才出手相帮被兜率帮围追堵截的正派人士,而这些小动作避开了常坤的布置,却未逃过姬千鳞的法眼,在料理完紧追不舍的姜逸尘和鬼泣之后,姬千鳞便将重心放在对付这两个棘手的对手身上。 奇怪的是,冷魅在这之后又再次不见踪影,而扈情却是在机缘巧合下耳闻目睹了常坤手下之人的行动和对话,得知被活捉的数个峨嵋弟子将被带往枯藤洞,随而找到了突破口,因对婆娑殿的情况一无所知,扈情便一路从枯藤洞外部细察暗探,摸索到得里部来,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怎知在寻到几个峨嵋弟子的所在之时,遭姬千鳞率人围堵,寡不敌众,功亏一篑,更被喂下蛛涎液,沦为姬千鳞玩弄于鼓掌间的傀儡。 然,在扈情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瞥见了几个身影,几个她曾在四海会盟的某几个帮派中见过的身影,而那些人本不该出现在此,仅是一眼,心思细腻的她便已瞧出,这些人并非受人所制,很可能已与兜率帮狼狈为奸,然,这些发现似乎已并无任何意义了。 一顿混沌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扈情眼前一阵恍惚,此刻,她的眼中是一黑衣女子,见状,其原先的蒙面之物,似乎在先前的打斗中已被内劲气息刮去,而这黑衣女子的面容她似乎见过,虽仅是一面之缘。 片刻间,思绪如泉,汇涌入扈情的脑中,一时间,她觉得她的脑袋几乎要炸裂开来,她蹲下了身,捂着头。 一个画面在纷繁杂乱的思绪中突兀地呈现在她的脑海中,那约莫是在数年前,听闻北地有奇珍异宝从昔年的战场上被发掘,惊现于世,火凤彭烈长老率领凤鸣轩中的一帮年轻人前往北地去争机缘、开眼界,为抢得先机,他们星夜兼程、一路驰骋,却在路过晋州地界时被一个部族的数人挡住了去路。 这个部族据说名为羽落部,在江湖中鲜少听闻,然,长老彭烈似乎对其很是忌惮,竟欲下马上前询问阻路缘由。 然,凤鸣轩中桀骜不驯的年轻人见对方不过寥寥数人,而他们凤鸣轩却是一大帮人马,人数对比鲜明,不愿如此低声下气。心里不服气,行为上更是不答应,凤鸣轩年轻五杰之首,炎凤任铎,便愤然出手,想教训一番眼前那些分不清敌众我寡的对手。 年少总有轻狂时,而年轻人经常要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代价,彭烈来不及拦住他那暴戾的徒儿,还未待他惊呼出声,他的徒儿便已被打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不过一招,去时气势汹汹的任铎便被灰头土脸地摔了回来,而对方出手之人竟是一女子,或许年纪上要比任铎大上些许,可这般表现不由令人惊叹,稍有些眼色的人均能瞧出女子虽已手下留情,可依然是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凤鸣轩中首屈一指的年轻翘楚。 任铎站起身,拍了拍尘土,低着头归入凤鸣轩的队列中,他本人心中更是清楚自己在对方面前不堪一击,帮中之人虽未出言取笑,可他已然颜面扫地。 经此一出,凤鸣轩众人才明白为何在他们心目中不卑不亢的彭长老选择和和气气地走至羽落族跟前,询问事由。 那日,不知彭烈与羽落部有过怎样一番对话,扈情只记得他们凤鸣轩众人并未再进前一步,更是取消了北行之事,就此打道回府,而数日后,他们便听闻去往北地寻觅机缘的各路豪侠无一折返,尽皆为那被称之为修罗战场的地域所吞噬,原因不明,至此,他们方才猜度出羽落部那天挡住他们去路的大概缘由,而他们也因此避过一劫。 事后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扈情脑海中还记得一招击退任铎的那女子的面容,那面容与此刻在她跟前的女子并无二致。 姬千鳞见扈情似是失了控制,正欲催动种在扈情体内的傀儡蛊夺回对扈情行动的掌控权,却见红叶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将扈情击晕。 “这位姐姐可真狠,难道不怕伤了这回小姐姐么?”姬千鳞撇嘴道。 红叶一言不发,直朝姬千鳞急袭而去。 红叶的凶狠,姬千鳞可见识过了,不敢与之硬拼,急忙闪身,退避开来。 然,红叶杀意大盛,怎会让姬千鳞如意。 当红叶的身形消失在姬千鳞双瞳中的那刻,姬千鳞只觉着自己的脊背发凉,她知道她若是再不做点什么,下一刻,她定将成为一具死尸。 “影佛!” 姬千鳞惊叫失声,她不得不求救。 轰! 虽然有一副刚硬的身躯挡在身前,可姬千鳞亦是被前方受激荡而乱窜的劲气给逼退了数步,怎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发现自己的双脚竟在颤抖,她也发现这次自己是真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这是笑面弥勒都未曾给予她的感觉。 一手持金色长棍,身着墨色劲装,身材高挑却不显精壮,同样戴着恶鬼面具遮住整个面容的男子出现在姬千鳞身前。 影佛及时出现,也是倾尽全力方才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红叶对姬千鳞的轰杀,而两人蓄满内劲的一击在交碰之后,将周遭的地面都得轰得粉碎,适才也正是地裂石碎之声掩去了器刃相击之声。 “给我除了她!”姬千鳞已不再冷静,恶狠狠地冲着影佛吼道,可她并不知她的声音也再发颤。 “可算是逼出来了,看来你要比之前那些小喽啰要强上不少,想来应该和常坤有得一拼吧。”原先红叶也未发现影佛的存在,只是猜测姬千鳞于兜率帮而言甚是重要,笑面弥勒定当不会不留任何强人,单单由姬千鳞独自应对各路来敌,而这理论上该留守兜率帮中的强人最可能出现的时刻便是在姬千鳞有性命攸关之际,直到红叶和扈情全力相拼时,她才确认了隐藏在黑暗深处中影佛的气息。 “走。”影佛只吐出一个字,他面对的是红叶,可他这个字绝非说给红叶听的,他是让姬千鳞撤退。 正文 第一零四章 绝处逢生 影佛可非傀儡,他有着自己的思想,他是奉命来保护姬千鳞的,姬千鳞有性命之忧时,他可以舍身相救,虽然笑面弥勒离去前,让他帮衬着姬千鳞,可并不意味着他会任由姬千鳞摆布,更别提顺由其意,为她去搏命。 于是,影佛不顾姬千鳞的反对和抗争,更不睬身后红叶的反应,直接将姬千鳞扛在肩上便遁入黑暗之中。 红叶任由影佛离去,并不相拦,亦无力相阻,她能感受到影佛的强大,若是全力相拼的话,恐怕她不会是影佛的对手,只是不知为何,影佛竟选择了退避。 姬千鳞已不在场,可瘾却毫无退意,仍旧与鸡蛋缠斗着。 或许并非是瘾不想退,只是他不懂得退。 蛇脑并不发达,因而,蛇不聪明,却常为人所畏惧,蛇头虽断,依旧能张开血盆大口,蹦出七八寸的距离,直袭敌手,深究其源,这些不过是上天赐予这些愚钝之物较强的条件反射行为,也可谓其赖以生存的本能反应之一。 当瘾的后心窝被红叶的相思匕穿刺而过后,瘾对鸡蛋的进攻依然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扑通倒地。 “呼,这家伙难不成也被施了什么巫术,可真是不要命了。”鸡蛋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并非累的,而是吓的。 瘾的实力虽不及鸡蛋,可在他毫无畏惧的狂攻和剧毒之剑的帮衬下,反是鸡蛋讨不得好,险象环生。 “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红叶面无神色,撇了一眼躺倒在地上的瘾,便转向鸡蛋道,“还有力气跑路么?” “跑?我们可是好不容易进来的,就这么走了?何况姜小哥,姜小哥……”话至此处,鸡蛋疾步走至裂谷边,往深渊处望去。 “我们的行动已经失败了,小姜坠谷生死难知,待姬千鳞缓过神来,可有我们苦头吃的,而且,那影佛的实力并不在我之下,到时莫说救人,恐怕我们俩也得白白搭在这。”红叶也露出了颓丧的神色。 “那影佛这般厉害?”鸡蛋讶然道,显然在鸡蛋见识过的人物当中,红叶已可算上不可多得的高手了,且红叶目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他的大哥谢飞。 “很强,而且,适才拦下我的那招,虽然他有意掩饰,但若我猜的没错,当是伏魔功中的招式,邪魔退散。” “你说这影佛还很可能是少林弟子?” “叛出少林的弟子。” “啧啧,好吧,这局势真是越来越复杂了,那这影佛就是我们此行的唯一收获了?”鸡蛋发现他们此次行动除了人员折损外,便是发现眼前的敌人并非如此简单,内中关系复杂,实力只强不弱。 “还有她。”说话间,红叶已是背起了被她击晕的扈情,“把她弄醒,或许我们还能知道不少有用的信息。” “但愿如此。”见红叶身上背了一人,鸡蛋便主动上前开路,朝往兰笙等人告知的一处出口行去。 ………… “咳咳,噗……” 淙淙流水旁,姜逸尘沉沉醒来,吐出了卡在喉中的水。 缓了缓神后,当下四顾。 蓝天白云、和风煦日、青山绿水、草长莺飞,并无半点秋日的景象。 姜逸尘不由自嘲一笑,这回昏迷醒来后,总算不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当然也意味着暂时无人发现自己的下落。 坐起身来,正欲撑地而起,却发现自己的左臂僵硬无比,似是毫无知觉,使不上半点力道,姜逸尘这回想起昨夜在枯藤洞里部的情景。 裂谷两侧,他和鸡蛋、红叶被分隔两边,姬千鳞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各自的对手,而他的对手却是三只大畜生。 它们的脚宛如铁柱,它们的身躯刀剑不入,虽然深知这些大蜘蛛的弱点是在嘴部,然,在十二对步足眼花缭乱的进攻下,姜逸尘只能一味地防守招架,根本无从反击。 姜逸尘并非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更何况他的对手只是畜生,因而,他也用尽其极,在防守中寻求反击的机会。 若姜逸尘能化身柳叶那般轻薄似无物,柔软似无骨,他倒也能倚仗着轻柳身法在三只天赐蛛二十四足的围攻下不被触及分毫,然,姜逸尘终究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未修得任何软骨缩体之术,因而,在躲过天赐蛛几番简单粗暴的冲击后,轻柳身法便失了效用,姜逸尘的反应虽快,却也避不开这密不透风的进攻,只能硬挨蜘蛛钢腿的鞭打。 而蜘蛛终究不是寻常动物,更不比人类的穴位清晰明了,姜逸尘的天剑诸伤能大范围地凝滞野狼野猪的身形,可在天赐蛛的面前,天剑诸伤的剑气也如挠痒痒般,伤不得它们皮肉半分,更别提阻碍它们的行动了。 姜逸尘亦是尝试过使用流星式,冲脱它们的包围圈,然,事与愿违,每只大蜘蛛伸展开四对步足后的覆盖区域足有三丈见方,三只大蜘蛛于姜逸尘而言,不说孙猴子难逃如来佛的五指山,却也如撞进铜墙铁壁般,被守得严严实实,无缝可钻。 在三只天赐蛛的不懈努力下,终于逮到了机会,一只体型稍小一些的蜘蛛,身形较为迅捷,成功欺近姜逸尘,狠狠地咬入他的左臂。 姜逸尘虽及时摆脱,反将紫玉龙鳞剑刺入那只蜘蛛的口中,却也仅是伤到那只蜘蛛的嘴部半分罢了,而致命的是,天赐蛛的螯牙已沾染有毒液,很快他的左手便已麻痹,无法动弹。 姜逸尘不敢大意,快步后撤,急忙封住左臂经脉,在伤口处撒上梅怀瑾为他们准备的埠济岛疗毒秘药,所谓“神木自清灵,化毒于无形”的清灵神散,而后运转霜雪真气,暂时将左臂封冻,以防毒素在体内扩散。 姜逸尘的自救措施毫不拖泥带水,行云流水间便完成,而三只蜘蛛显然不会给予他更多的喘息时机,再次紧逼而上,口部受了轻伤的蜘蛛更是怒不可遏,直接一头朝姜逸尘撞来,相较于人类的肉体凡胎而言,它们的皮肉显然也是一道利器。 姜逸尘仅余一臂得以抵抗,即便他的身法再为灵动,在密密麻麻的攻势面前却也无处遁形,格挡在身前的剑被蜘蛛的四五只脚撩拨开来,而后,失了防备的姜逸尘只能硬生生受了那一撞。 这一撞可不轻,虽及时运起霜雪真气护体,然,姜逸尘当即眼前一黑,向后滑退出数丈。 当时他也注意到了再退后半步便是深渊绝路,可他脑中却是闪过一念,如此下去,亦是凭白遭受这三只畜生的欺压,抗争不得,最后还是得葬身在它们毒液之下,还不如往深渊下去,赌赌命,置之死地而后生,至少目前而言,他的运气都还算不错。 随着三只蜘蛛再次进犯上前,姜逸尘便顺势往深渊方向跌去。 落下二十余丈后,姜逸尘的耳边除了呼呼风声外,便再也听不见裂谷上的任何打斗声了。 只见那三只大蜘蛛身临裂谷边,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知是在自得的示威,还是不知所措的彷徨,待它们的身形渐渐在瞳孔中消失,姜逸尘便回转过身,直面黑暗。 一记流星式,在暗无边际的深渊中划过,丝毫不为人所察觉。 姜逸尘一剑刺入深渊的崖壁,右手紧握着剑柄,减缓身躯下坠的速度。 幸而,他手中的剑是把锐不可当的紫玉龙鳞剑,足矣削土碎石,否则,即便他能不被岩壁磕碰得伤筋动骨,也会在跌入谷底后成为一滩肉泥。 也不知往下坠了多久,只听得一扑通之声响起,姜逸尘浑身被冰冷的河水浸透。 冰凉寒水入口,险些将姜逸尘呛晕过去,不过他心中倒是庆幸,谷底是水比起平地可好多了,因为他能借水而遁。 然,冰水寒气过盛,姜逸尘一时呼吸受制,竟渐渐失了意识。 在河水中翻腾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才缓过劲来,姜逸尘翻转过身,仰躺在河面上,在周身凝结出片片浮冰,保持在水面上漂浮的状态,让流动的河水将自己带向远方。 经此一番折腾,姜逸尘耗费了大量的气力,疲惫不堪的他终是渐渐合上了双眼。 正文 第一零五章 烫手山芋 见周围这情景应是不在枯藤洞中了,没想到那裂谷深渊下竟有通往外部的暗河。 此处是为何处? 红叶、鸡蛋二人的情况如何? 姜逸尘暂时无法去多想,当先的情况还是得先收拾好一身狼狈的自己,再作打算。 左臂上的伤口依稀可见天赐蛛螯牙留下的印记,观其色着并未发黑发紫,却是正常景况,看来那清灵神散还是蛮有效用的。 姜逸尘解开了穴道,不断地揉捏着这只如同木头疙瘩般的左臂,以疏通内中血液。 待得筋骨得以利落活动,姜逸尘方才能褪去粘附在身上,仅是干了一半的衣裳,随意扑在石面上晾晒。 为减轻负重,姜逸尘并不携带瓶瓶罐罐之物,因而,衣裳中用桑皮纸包裹的药散全然被水浸湿,归入溪流中去了。 姜逸尘皱眉咂嘴地将一团团纸包取出,行走江湖的必备良药便如此付之虚无,不免有些心痛。 除了药散、几颗碎银外、便是已被打湿得略显沉重的蓝皮内功心法《霜雪真气》了。 其实姜逸尘已将霜雪真气的内容熟记于心,只是翁镇淮和成寅二老定要他将此随身携带,他也不好拂了二老的意思,便依言照做。 打湿了的,若不摊开来一页页晾晒干,便再难将之分离,书中内容自也会有所毁损。 姜逸尘苦笑,自己都还未拾整妥当,便得先顾着身外之物,脑中虽有这想法,行动上却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先将摊开,正欲摆放在阳光下,却见本应是空白无物的一页竟写有字迹。 “坐忘收心篇:夫心者,一身之主,百神之帅。静则生慧,动则成昏。欣迷幻境之中,唯言实是;甘宴有为之内,谁悟虚非?心识颠痴,良由所托之地……” 见到“坐忘”二字,姜逸尘心中一颤,再往下读,便知这写的是修炼功法的分篇总述。 这莫非是,无相坐忘心法?! 可为何会在自己身上? “是了,我倒忘了,去丹霞山庄前我曾向丈三兄与司徒兄讨要过《无相坐忘心法》观摩,当时并无笔墨,丈三兄便答应从丹霞山庄回来后会将无相门的功法留与我,只是重伤醒来之后,在翁老、成老的指点下修炼了霜雪真气,便将这事忘了。”姜逸尘忽而了然。 “丈三兄自不是食言之人,而用这遇水显色的墨水将这惹得帮派覆灭、传说中极具潜质的《无相坐忘心法》写在一本下等的水系功法《霜雪真气》中倒也是个不错的掩护,这也是翁、成二老要我随身携带这本书的目的,难道二老便不怕自己一时大意将之丢了么?” 回想丹霞山庄一役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可其后接二连三的事件到让人觉得过去的日子甚是漫长,而此时手中这本书更似一个重担挂在了姜逸尘的肩上。 手中沉甸甸的《无相坐忘心法》让姜逸尘无论如何也与无相门脱不去干系,丈三、司徒钟二人和他已算得上出生入死的兄弟了,若是他们不幸殒命,那他无论如何也会把无相门给传承下去,即使手中这烫手山芋将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 蓝皮书中,每张纸的单页上依旧是《霜雪心法》的修炼要诀和指导图示,在其背面一页便是《无相坐忘心法》的内容了。 背面的文字遇水显字,干了后便空空如也。 姜逸尘从头翻起,比之方才更加小心谨慎地将一页页纸张分离开,吹干晾晒,生怕稍有不甚,使得纸张损坏。 同时为了不耽误功夫,也一页页翻看起无相坐忘心法的内容来。 “无相坐忘心法,坐忘在先,后成无相。 忘却物我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是谓无相。 坐忘细分七层境界,「一敬信」、「二断缘」、「三收心」、「四简事」、「五真观」、「六泰定」、「七得道」,修习者应着重于坐忘收心、主静去欲。学道之初,要须安坐,收心离境,不著一物,入於虚无,心於是合道。境为心造,收心,一尘不染,超凡脱俗,方可得「静」和「虚无」,心体回归。 …… 色相、声相、香相、味相、触相、生住坏相、男相、女相,是名十相,无如是相,无相功成。 ……” 粗略看过一遍,姜逸尘总算知晓为何丈三会说这《无相坐忘心法》晦涩难懂、难以修习,可无相门里的人都能将之熟背默记了,不同于《霜雪真气》或是他曾在西山岛上修习过的同为木系内功的《点穴截脉心法》有着简明扼要的修炼要诀和修炼功法的简易图示,这《无相坐忘心法》不仅通篇为文并无任何图示,且均似在讲经论道,依着心法中的大意,想来得要想修成此门内功,需先悟道,或是说能悟道者便能功成。 姜逸尘闭眼盘膝而坐,体会着周遭的环境,尝试着感悟自然万物的生息,将自己融入,而后渐渐遗忘自身,以达到忘我的境界。 时过半晌,姜逸尘并无所获,更别提沟通天地万物,却有一声异响响起。 咕隆咕隆。 声音源自腹部,姜逸尘睁开眼,低头看向那不争气的肚子,自嘲一笑,自己未免太过于轻视这传说中简易版的逍遥派传承绝学,或是自己还未达到修炼者的那般心境和感悟,眼下之际,先解决如何果腹的问题才是正道。 梳洗了一番后,姜逸尘便穿上了衣衫,夜行衣自是丢弃一边,白日间穿着夜行衣行走,不免会让他人有所疑心。 将功法揣入怀中,辨识了个大概方向后,姜逸尘便拾起紫玉龙鳞剑缓步离开。 ………… 做买卖,眼色尤为重要。 在西江郡做买卖,常常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因而,能在西江郡做好买卖,能做的长久的,眼色必定不差。 魏老本名魏乾,年近五旬的他便是在西江郡做买卖,而且是拖家带口的做买卖,领着一家老小共七口人经营了间茶铺,生财有道,熟识的邻里均戏称他为“为钱”,但魏老虽是个俗人,却在钱这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很正经,不愿落入俗套,因而,要大伙唤他“魏老”。 茶铺开在平江原的一处小山丘上,占地算来也不小,不过只是简易的竹篱笆所围,而一家七口也仅是在两间大房子和一个遮阳棚下住宿、开店,这小山丘是在三条路的岔口之旁,因而,往来客商倒也不少,茶铺的生意算不上红火倒也足够一家老小安逸度日。 而这茶铺一开便是十余年,有一部分原因是魏老是土生土长的西江人,而更重要的便是魏老一家老小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下,都懂得做生意的根本,看眼色说话。 茶铺卖的茶和小食只需要不难吃便可,若想要经营得长久,那便需看眼色说话,语出人喜欢,沉默人悦意,即使手无寸铁、并无拳脚功夫,麻烦自也不会盯着他们不放。 魏老虽然不在江湖中混迹,更算不上江湖中人,可他却是深谙江湖中的规矩,是以在经营茶铺方面,他有着自己的一份心得,做买卖的,来者皆是客,莫论客人身份高低贵贱,莫看客人着装相貌,热情适度,遇挑衅之人,只可退不可进,遇落魄之人,能帮一把便帮一把,莫过多计较,遇麻烦缠身之人,能离多远便离多远。 虽说当中有些规矩相互冲突,但具体事宜具体分析,最重要的还是依着眼色说话行事。 今日,虽还未至晌午时分,但茶铺中已是有四五桌客人,这于往常而言也算是热闹了,而这般景象便要感谢老天爷了,秋日时分,却烈日当空,灼热逼人,过往商客一时难耐这酷暑气候便也只能跑来这茶铺中纳凉喝茶了。 此刻,便有一落魄的少年站在魏老面前,神色稍显稚嫩和木讷,穿着倒并不算破落寒酸,只是掏出来的碎银确实有些寒碜。 正文 第一零六章 江湖善恶 枯藤洞里部一处石室。 “可恶,竟没发现这小子的尸体。”姬千鳞怒道,“难不成这次还能活命?” 石室的暗处似是有个人影,可并无任何回应。 ………… 很少有客人在用餐前便掏出银子付账,会这么做的只有两种极端,有钱人和没钱人。 显然,眼前的少年是个没钱人,但说话倒是很实诚:“老板,我身上就这么些银子,您看着给我上点菜,简单能垫垫肚子就行。” 按说这点儿碎银,放在平时,三个馒头外加一壶普通的绿茶便能应付来客,然,魏老给这年轻人端上来的却是一碗米饭、一盘青菜、一盘白斩鸡和一壶西江毛尖。 少年人并不愚钝,在魏老将一大盘物事放在他的面前时,他露出了疑问的神色,正欲开口相问,却被魏老打断,“不必客气,行走江湖谁都有难时,客观请慢用。” 少年人闻言不免被魏老的善意打动,抱拳感谢。 在少年踏进篱笆的那刻,魏老早已看出少年的疲惫不堪和饥肠辘辘,少年人目中无邪,而手中那把紫玉宝剑在阳光下尤为耀眼,想来这少年定是来历不凡,因而,魏老便将少年归结为第二类人,落魄之人,许是与同伴失散,迷了路,才显得这般景况,于是,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少年已用膳完毕,山野间的农家菜肴倒是另一番美味,而忙活得差不多的魏老此时也正在打理着少年邻座的餐桌。 少年踌躇一番后,出口问道:“老板,不知此地为何处,距那江临镇还有几许距离?” 魏老听见少年的话语,便也停下了手中的活,挂着笑脸,热情地凑了过来,“哟,看来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啊,这儿是平江原,江临镇离咱这儿倒还有些距离,约有二十里地,小兄弟若是脚程快些,日落前应是能赶到镇上。” 少年自是大清早才醒转过来的姜逸尘,此时一见魏老的手指方向,却是西方,心中一惊,以此处距江临镇二十里地来算,那与枯藤洞所在更是相去甚远,哪想得自己在坠入地下暗河后,竟会随着水流被带出如此远的距离。 “小兄弟可是迷路了,或是和同伴走散了?小老儿对这片地域熟悉得很,若是有不明白的,我能给你画个草图,包准不会走差路。”姜逸尘虽不动声色,但眉宇间还是露出了一丝惊诧,这点细节显然逃不过魏老的眼色,如此他已有八分肯定,这少年的情况与自己所料不差。 “噢,那可多谢老板了,小可本与同伴相约去往蜀地,仅是途经西江郡,怎知这西江路上竟不太平,有劫匪出没,我们数人力拼不敌,好在脚下功夫不差,分头逃窜,我便逃到这来了。我们事先有过招呼,若是失散,便在江临镇上会合。”姜逸尘道。 “小兄弟可还真别说,最近这西江郡那诡异事件闹得可是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啊,有能人猜测这诡异之事多半是劫匪所为,只是做得悄无声息,因而,至今仍能瞒天过海。小兄弟你这番能逃出来,可真是了不得啊,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啊,呵呵!”魏老竖起大拇指,夸赞着眼前的少年。 二人对话的一番动静自也引来了茶铺中数道陌生的目光。 “老板莫要说笑了,想来我等遇到的仅是普通劫匪,否则在下武功平平,即便能逃得出来,定也不能安然无恙啊。”姜逸尘似有所觉,赶紧纠正道,在他开口前,那数道目光已被收回,仅有少数几人竖起耳朵细听究竟。 魏老听言,再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姜逸尘,姜逸尘并未穿着夜行衣,现在他的状况常人应是难以发现异状的。 果然,魏老除了发现姜逸尘左臂上的衣襟稍有破损,和少许淡去的樱红外,衣着上能见的不过是一般褶皱,再无异样。 “那小兄弟的运气也不差,能避开那事儿,自是避开的好,不管怎么说,小兄弟而今仍能谈笑风生,便是吉人天相,这是好事,好事,嘿嘿。” “谢老板吉言,也多谢老板的招待,时日不早,时间无多,小可倒也该启程了,免得令我的同伴过多等待。”姜逸尘起身便欲告辞。 “小兄弟说的是,那小老儿便为你简易画个图吧。”魏老说着,倒出桌上那壶还余下些许茶水的西江毛尖,用食指在桌面上以水涂画,“你看啊,这一块是平江原,从这条道上走到这,绕过这栖梧岭,再往西南方行走约三四里路便能到栖雁湖,从栖雁湖这边再往这走,就到江临镇了。” 姜逸尘听得很仔细,也看明白了魏老所指的行路方向,唯有一丝疑惑。 魏老在画图时,独独在说绕过栖梧岭时,手指连着在桌面上画了三下,其余地域都是一次画过,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是在告诫自己此处有何势力在此,却不便明说,定要自己绕过这栖梧岭? 姜逸尘盯着“画”中的圆圈“栖梧岭”,似有所悟,抬眼看向魏老,只见魏老含笑点头。 出于感激和礼貌,姜逸尘同报以微笑,随而抱拳作揖再次感谢了魏老一番,便提剑离去。 哒哒哒、哒哒哒! 一骑黑马携带着滚滚烟尘呼啸而来。 “老板,来三坛陈年湘泉,牛肉十盘,快些上来!”浑厚粗犷的声音来自骑着黑马,身着绣金盘龙黑袍的秃头虬髯大汉。 “得嘞!客观您自个儿挑个座,稍待片刻,小老儿这便去准备。”虽然这一人一马还在篱笆之外,可魏老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赶忙扬声喊道。 “这腌臜天气可愁死老子了。”大汉边纵马走进篱笆,边嘟囔道,也正好与行步离去的姜逸尘打了个照面。 姜逸尘只觉这面容似曾相识,可在印象中的确未曾见过这人,便也未上心,径直走出了茶铺。 正当姜逸尘行离茶铺十余步时,只听得“嗖”的一声,背后似有飞物袭来。 姜逸尘急忙运转起霜雪真气护体,随而后脑勺便遭一石块重击。 石块来势之快远超姜逸尘所料,也令他猝不及防,后脑勺虽未见血,可脑中已是嗡嗡作响。 是那大汉?! 遭此偷袭,姜逸尘已然站立不稳,但还是抽出了紫玉龙鳞剑来,因为背后的破空之声已至。 只听“噹,噹,噹,砰,”四声响过,姜逸尘已是口溢鲜血,手捂胸口。 那一声响是剑斧相击,第二声响是同一把剑和另一柄斧头相击,第三声响是剑尖落地,第四声响却是姜逸尘整个人倒飞而出,跌在地上。 黑袍大汉的身躯壮比夔牛,其手中的两口金纹巨斧比之头颅还要大上些许,在烈日下闪耀着贪婪的光辉,它饿了也好,渴了也罢,它是要饮血,解渴止饥。 篱笆外的动静自是引来了茶铺中大部分人的瞩目,适才对姜逸尘慈眉善目的魏老已皱着眉别开了脸,余下之人则目瞪口呆,一个个楞在那里,动弹不得,作声不得。 “若非这把剑,你已是我这耀日斧的斧下亡魂了。”黑袍大汉夸赞道,显然他夸的是紫玉龙鳞剑,而非姜逸尘。 姜逸尘暗自调息伤势,无法搭话,也终于想起了黑袍大汉是何方人物,此先他虽未碰上真人,却见过其画像,西江郡官府布告栏上贴着的“西江恶霸——怒霹雳”! “欸,不需哭丧着脸,老子暂时不会要你性命,你且眯眼好好睡上一觉,待我饱餐过后,带你去个地方逍遥快活,哈哈!”怒霹雳放声大笑,走上前来,用斧背将姜逸尘敲晕。 姜逸尘怒不可遏,却无力与那刚硬之物抗争,不甘的双眼在闭上的一刻,瞥见茶铺方向有一白影飘然而出。 正文 第一零七章 冷血魅影 哗啦! 在昏沉的黑暗之中彷徨不知所措的姜逸尘,突然觉得凉意自面部至胸口油然而生、透彻心扉。 厚重的眼皮被费劲地撑开,这回他对昏迷前的情况可是记忆犹新。 呈现在姜逸尘眼前的是数张朴实的面庞,其中有魏老,还有两个孩童和一个男子,他们三人的模样均已魏老有几分相似,想来应是他的儿孙吧。 “嘿,小兄弟,可醒了?”魏老伸展着五指在姜逸尘眼前晃动着。 姜逸尘单肘撑地,在边上魏老孙儿的帮衬下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单手揉搓着被泼湿的面庞,意图令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此时,他们五人是在茶铺的遮阳木棚下,另一孩童手中拿着一还滴撒着水滴的木盆,姜逸尘已然明了当前的情况。 “老板,小可这回给您一家都添麻烦了,可不知我昏迷了多久?” “无妨无妨,小兄弟昏迷了不到半个时辰,身子无碍便好,江湖不太平,也不知那大汉为何会偷袭你,得亏方才在茶铺中喝茶的一女侠仗义相助,将那大汉给赶跑了。”魏老摆手道。 “女侠?看来我这贱命的运气倒是不差,虽说常常遇险,却总有贵人相助。”姜逸尘自嘲道。 “小兄弟切莫妄自菲薄,无事便好,无事便好。”魏老是个有眼色的人,看出姜逸尘应只是受了些许内伤,并无大碍,心中却是佩服这少年人耐揍抗打。 姜逸尘四下环顾,茶铺中仅剩一两桌客人尚未离去,怒霹雳胯下的那匹黑马仍被拴在篱笆内,却不见怒霹雳人在何处。 “那大汉和那女侠过了数招后,似是发现不敌,便往西逃去了。”魏老见状出言道。 “那女侠也追了上去?”姜逸尘问。 “是。”魏老看出了姜逸尘的心思,“小兄弟莫不是要追过去,依小老儿看,这可不妥啊。” “总得去和那女侠当面道个谢,而且也算是顺路不是。”姜逸尘笑道。 那一刹,魏老却从这温文尔雅少年的微笑中品出了一丝狠戾,当即便道:“那小兄弟一路小心。” “多谢老板一家子了。”姜逸尘有自知之明,他给不起什么郑重的承诺,便不留浮夸之言,他能给的只有真诚的谢意和永生的铭记,便毅然离去。 费了些许功夫驯服了怒霹雳那匹暴戾的黑马,姜逸尘便取路往西,绝尘而去。 ………… 炎日下的山间没有雾,却有淡淡的白云缥缈,一阵风拂过,如梦如幻。 急促的马蹄声临近,林间的黑鸦惊起。 秋风中浮动着枫树的清香,然,那香气之中,却满是肃杀之意。 此处是栖梧岭,是魏老用暗语特意告诫姜逸尘需绕路而行、不可擅闯之处。 姜逸尘在此处见到了行道上一片狼藉的模样。 一道丈宽的深痕,应是巨斧拖过地面的痕迹,旁边是双足向后的划痕,看来是怒霹雳被击退所留。 地面上还分布着七八处剑刃宽口大小的凹痕,若他所料不差,想必是那无名女侠的手笔,而她使的应是双刺,而且是奇门双刺。 还有一处范围较大却是较为浅显的凹印,见模样是怒霹雳背身着地留下的。 “栖梧岭,有凤栖梧,贤者择明主而从或明君礼贤下士之意,光听这名字倒是个好去处,可不知会有何牛鬼蛇神在此,令平民百姓闻之生畏、避之不及?”姜逸尘心中有所犹疑。 “既然天意如此,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一闯了。”知难而退,或是智者,却非勇者,姜逸尘自认并非智者,更当不上勇者,然,江湖路遥遥,若是少了急流勇进的勇气,还谈何入江湖? 遂扬鞭策马,直入栖梧岭而去。 方才驾驭着黑马奔入栖梧岭不过半盏茶功夫,已可听闻前方铿铿锵锵的器刃交斗之声,再往前行进片刻,只见黑白两道身影倏来忽去、焦灼缠绕。 忽地,怒霹雳怒喝一声,手中双斧合一,跃起近一丈高度,落身劈斩而下,一招力劈华山,如猛虎下山,携锐不可当之势,欲将白衣女子一分为二。 身经百战的凶徒,若是被逼迫到了极境,便会拼起命来,任何人也难撄其锋,白衣女子瞧见怒霹雳目露凶光,戾气大盛,竟不硬接,只是游斗。 见白衣女子退闪开数丈,而身后已能听闻数匹马匹临近之声,怒霹雳停住了势头,双斧垂地,目视前方。 白衣女子也罢手不攻,她的目光却是绕过了怒霹雳的硕大身躯,看向了他后方,稍远之处影影绰绰的黑影。 “不愧是魔宫第一女杀手,冷血魅影,第一次交手果真令人惊艳,只是不知你与这小白脸有和瓜葛,既已是救了他,为何苦追老子十余里地?要不是老子耐力不差,竟是要死在女子手中了。”怒霹雳拭去脸上的滚滚汗珠,看向白衣女子身后之人,骑着他落在茶铺的伙计“黑将军”赶来的姜逸尘。 原来这白衣女子便是魔宫的冷魅,对于怒霹雳的质问,她仅是冷眼相对,闭口不答。 而随着怒霹雳的话音落下,姜逸尘已来至冷魅身侧,听闻怒霹雳之言不由朝自己救命恩人的方向瞧去。 赶巧一缕秋风从身后袭来,吹起了挂在冷魅脸上的白巾,令得姜逸尘有幸一睹芳容。 一袭白衫如落雪,双眸明媚若皓月,柳眉添冷艳,玉手衬朱颜。 这冷魅不过芳华之龄,而姜逸尘仅此一瞥,竟一时看得痴了,然,风止,巾落,徒留一双冷眸瞪着他。 尴尬的气氛很快便被怒霹雳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响打破。 “啧啧,没想到啊,老怒你也有被女人追得奔走呼救的一天。”三骑人马已至,当先一人出言戏谑道。 说话的男子戴着铁质面具挡去上半边的面容,蓬松杂乱的发丝垂在两侧,在其身旁二人,一人手套着铁拳,一人脚着铁靴,目光中均透着揶揄之味,既是看向冷魅和姜逸尘,也是看向怒霹雳。 “是咯,没想到不愿与人为伍的万里独行侠怒霹雳竟也会加入兜率帮。”套着铁拳的男子竟是一娘娘腔。 “若非最近这兜率帮的动作太大,咱还不知晓,你这大家伙竟依附于兜率帮已有半年时光。老大,这忙咱该不该帮呢?”接着话头的是那穿着铁靴的男子。 “这可得看老怒的诚意了,吃力不讨好之事,还是少干为妙。”这三人中的老大,显是居于中央的铁面男子。 见自己丢出的十二天煞门求援鸣镝竟只引来了三人,怒霹雳虽心怀不满,愤懑异常,却也忍在了口中。 怒霹雳与这三人并不相熟,更谈不上交情,却悉知他们的脾性,因而,对于三人的寒酸讥讽之言,他全然充耳不闻,只是沉声道:“行了,也正好来的是你们仨,这样吧,男的归我,女的归你们。” “噗哈哈!” “诶哟!不行了,老哥,也让我笑会儿,哈哈哈!” “呵呵,想不到老怒你竟有这龙阳之好。” “哈哈哈!怪不得他会去兜率帮,我可算明白了。” 断袖之癖在而今的江湖中并非不为人所接受,只不过放在光天白日之下说出,便不免遭人耻笑,三人对怒霹雳的情况多少有所耳闻,而今能听其间接承认此事仿若悉知一件江湖密事般倍感得意,因而,唯有铁面人稍有些矜持,而他的两个兄弟则是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快摔下马来。 对于这般跳梁小丑的耻笑,怒霹雳并未动气,更何况“羞耻”二字早已被他从心中抹去,“铁煞门遣你们三人出来,便是让你们来这看戏的?” “欸欸欸,老怒哈,别动怒嘛,这事儿也不丢脸,就是少见,我们能理解,能理解。” “不过还是得让我们笑够了才……” “废话少说,答不答应。”苍蝇难令人动怒,却令人生烦,怒霹雳截口道。 “成交!”铁面男子露出了狞笑,而他身旁的两个弟兄亦是早已目露邪秽之色。 正文 第一零九章 可恨可怜 “老怒,你不厚道!”眼见远方的姜逸尘临近,而铁无心却倒在地上,幸而不是僵死在地上,再瞧瞧眼前的战局,铁无实心中着实郁闷,更觉着似乎被怒霹雳坑了一把,咬牙切齿道。 “哼!武艺不精,浪得虚名。”铁无实窝火,殊不知怒霹一肚子怒火更盛,这铁氏三兄弟平日间飞扬跋扈,自吹自擂,可在硬碰硬的较量上便看出了他们的外强中干,实乃一群窝囊废,当然,他最大的错误是低估了眼前的女子,冷魅,这魔宫第一女杀手强劲如斯,在暗中下杀招便罢了,明面上的争斗力竟也如此骇人。 “兄弟们,咱们撤!臭秃子,你自求多福吧。”交斗中,铁无实早已看出冷魅的主要目标还是怒霹雳,对于他们哥仨,这女子似乎并不放在眼里,此刻既与怒霹雳撕破脸皮,他们也犯不着为了这嗅得着香、摸不着肉的美人把小命搭上,忙让两个兄弟撤退。 铁无常如蒙大赦,他可早不想待了,冷魅便是朵带刺的蔷薇,只可远观,难以亵玩也,赶忙从战团中抽身而退,来至马边,驭马将铁无心救起,再与铁无实一同离去。 正如铁无实所料,冷魅并未相阻,任由三人逃去。 姜逸尘看出冷魅的态度,料定这三人回到门中也无颜诉说此事,故此,不愿节外生枝,引出铁煞门其余的人,方才放虎归山,他便也没有出手相拦。 “铁石心肠,三个软蛋吧,真是乌合之众!”见铁氏三兄弟鼠窜狼奔的景象,怒霹雳不禁嗤之以鼻。 以四对二占不得便宜,而今以一敌二,姜逸尘可不认为这怒霹雳还能翻腾出什么花样来,然,却见这凶徒眼中的煞气愈来愈盛,而手中挥舞着的双斧龙吟虎啸。 难不成是想与冷魅鱼死网破,拼死一击? 怒霹雳突然迸发出的威势把冷魅暂且逼退,只见地面上霎时间沙石飞扬、烟尘滚滚,姜逸尘目难视物,却不敢放松警惕,生怕怒霹雳转而袭向自己。 模糊中依稀可见那副硕大的身躯在逐渐退后、变小,姜逸尘方才觉察到异样。 这家伙竟是要遁走! 倘若怒霹雳的对手是姜逸尘,此时早已扬尘而去,可他的对手却是冷魅,随着地面上的粉光泛起,逃出不过三丈的怒霹雳竟被开门的移形挪位之术给揪了回来,而等待他的则是白光幻灭的死门。 嘭! 强壮的身躯并未倒下,只是此役消耗过剧,而这死门的轰击更是突如其来,怒霹雳的护体内功被破,一时头晕目眩站立不住,随而双斧垂地,单膝下磕。 近在咫尺的姜逸尘这回可不会让这条大鱼给溜了,箭步上前,将剑架在怒霹雳的脖子上,同时,三丈外的冷魅也已飘然而至。 这一仗虽说怒霹雳过于小觑了冷魅,但他输的心服口服,可他依然不愿就此屈服,他在寻觅时机。 “你知道我留你一命的目的所在,这次我不介意先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冷魅俯视着抬眼看向她的怒霹雳。 柔声细语本该令人耳软心舒,然,此刻听来却寒凉渗人,听其之意,似乎在来路之上,冷魅便已将怒霹雳制服过一次,只是被他使诈脱逃了。 “呵呵,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败给了女人,却不能死在女人的手下。”怒霹雳埋下了头,却不答话,只是呢喃自语。 冷魅双眸中寒芒闪过,正欲举起双刺划向怒霹雳的脚筋时,身后却出现了微不可闻的马蹄声。 姜逸尘骑来的黑马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相距三人所在之处不过三丈远之外,在冷魅和姜逸尘发现它的存在之后,三步并做两步奔袭而来。 黑影势若迅雷,这速度绝不比武者慢上多少。 冷魅反应快些,急忙闪退开两步,却陡然发现这黑马的目标竟是姜逸尘。 而姜逸尘为避免怒霹雳逃脱,不敢随意撤身,原想剑不动人动,在黑马欺身而近的瞬间才做出闪避动作,却不料黑马似是通识人性,看破了他的意图,完全封锁住其退路,一往无前,直冲其身躯撞来,避无可避。 姜逸尘被黑马撞了个满怀,运起内功相抵倒是让身体无碍,然,剑已把握不住,身子方要倒飞而出时,却被一只粗壮的手给拽回。 怒霹雳竟已借机起身,随而左手卸去姜逸尘手中的剑,右手直接扼住了姜逸尘的喉咙,将其举起。 姜逸尘先是眼前一黑,忽而天旋地转,最后却是呼吸一窒,脖颈几乎要被捏碎。 扑哧! 姜逸尘勉强睁眼,却见眼前虬髯大汉的心头所在之处的黑袍上凸出了一截血红。 那是被血色染红的剑锋,这把剑他再熟悉不过,紫玉龙鳞剑。 黑马悲啼,调整步伐,转身欲再袭向冷魅,却见怒霹雳伸出左手,掌心朝地上下摆动。 怒霹雳原是想胁姜逸尘为人质,逼冷魅放他离去,却再次低估了这女子,出手决绝,杀伐果断。 黑马狂躁不安地在原地四蹄踏地,气喘如牛,却是不再近前半分。 姜逸尘稍稍缓过神来,双手使劲欲掰开怒霹雳的手自救,怎奈这手牢靠异常,不见分毫的松动。 剑被拔出。 血溅如注。 怒霹雳生命之火正在加速熄灭,可他依然保持着掐住姜逸尘脖子的姿势,不动如钟。 冷魅见状,正欲蓄力将怒霹雳右手斩断,却也被止住。 这回,伸手制止冷魅的是姜逸尘,因为他从怒霹雳的双瞳中已看不到分毫杀意、恨意或是怒意,唯有泪两行。 见其嘴型似在呼唤着“婉儿”二字,莫非这五大三粗的大汉在弥留之际陷入了回忆? 他,怒霹雳,名为张怒,这名字现今已少有人知。 八年前,他是中州武榜眼,他有貌美如花的结发之妻。 他人生得意,他志得意满。 七年前,他携美妻出游,途中偶遇嫪柏,噩梦方始。 嫪柏,眉清目秀,生得一副好皮囊,当朝宦官义子,好乐、好财、好色。 十日后,他奉皇诏,去往辽州以北招降一游牧部族。 他辗转难寐,他心有所疑。 又十日后,大军已远离幽京,他收到了一封急讯,临行前托付京中邻里暗中帮忙照看家中的来信。 “尊夫人性情刚烈,不堪受辱,悬梁自尽,香消玉殒。” 他难以置信,他睚眦欲裂。 他抛却了大军,星夜兼程,杀回幽京。 他见到的却只是具冰凉的身躯,和抹不掉的泪渍。 他懊悔不堪,他哀莫过于心死。 至此,武榜眼张怒已卒。 在他手刃嫪柏前,他让这小白脸体会了一回何为凌辱。 他杀宦官义子,他抗君命不为,他犯上,他欺君,他误国! 他被通缉,杀出重围,隐姓埋名。 他落草为寇,为非作歹,兴风作浪,恶行满满。 终有人认出他是昔年的武榜眼,然,朝廷为免被人旧事重提寻着不堪的根由,便也顺着他的名号,通缉“怒霹雳”! 时过境迁,他人未死,心已死,数年来,他销声匿迹。 每当夜深人静,兀自一人时,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回忆猛然间翻滚绞痛,经久难平。 当世人再次将他忘怀时,他又回来了,可是再无人认得他了,因为他不仅容貌大变,且性情大变。 他忘不了他的妻子,他的一生也只容得下那一个女人。 酒能让他麻痹,却不能令他忘却。 为解决需求,他强忍着恶心,再次尝试了凌侮男子,尤其是长相清秀的年轻男子。 初时的他,作呕反胃,彻夜难眠。 后来的他,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他并非对此不再厌恶,他只是想借此让当世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痛和他的恶。 他加入兜率帮,因为他已沉沦,而兜率帮并无太多条条框框束缚着他,他仍能来去自如,只要他能有所劳,便能换回他所欲…… 然,一切似乎就要在今日,在此时,戛然而止。 直至当下,他才发现,死于他而言,才是解脱。 他终于能和心心念念之人相会了,他有些害怕,他害怕他的爱妻会否会厌恶他。 他只愿躺倒在他心爱女人的怀中,可这回到底还是倒在了其他女子的剑下。 他竟留下了泪,他哭喊着她的名字,他知道她现在已然能听见了。 她叫俞婉儿。 正文 第一一零章 冤家路窄 “既然你能驯服黑将军,那今后还请你好好照看他,或许,他也能帮上你不少忙。” “……” “若是可以,还请你将我脸上的虬髯剃去,婉儿她不喜欢。” “……” 也不知为何,姜逸尘似是忘却了先前的争锋相对,你死我活,竟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了怒霹雳临终之际的请求。 “多谢。”怒霹雳终于松开了手,而姜逸尘也终于得以落地。 轰隆一声,怒霹雳倒地的声音听来却有些沉重。 姜逸尘践行所诺,将怒霹雳的脸上理得干净,又费了些力气,令之入土为安。 “倒也是个可怜人,有凤栖梧,死在这栖梧岭于他而言真是莫大的讽刺。”一直静默无言的冷魅终于出声,二人处在这儿许久,竟还只是姜逸尘第二次听到她说话。 “冷姑娘何出此言?”姜逸尘并不知晓冷魅为何会追着怒霹雳不放,而她有这番感慨,想必已然摸透了怒霹雳的底细。 姜逸尘可没忘了怒霹雳说过的话,站在他身边的可是魔宫第一女杀手,杀手,在收集情报方面,总是不会差的。 “良禽择木而栖,昔年的武榜眼带着一片赤诚为朝廷效力,却落得个家破人亡,遁走他乡,行尸走肉的下场,最终还不如投到邪门魔教中的这半年活得逍遥快哉。”冷魅的话语简明扼要,姜逸尘听来倒也能了解个大概,心下不免也为这怒霹雳叹惋。 在姜逸尘将那双斧立于土坟上后,“黑将军”缓步来到了他的身侧,低下了头,伸长了脖子,轻贴着坟面,低声哀鸣,似在与怒霹雳做最后的告别。 片刻之后,黑将军将它的头颅贴向了姜逸尘的胸口,轻轻剐蹭。 姜逸尘手扶着黑将军的脖颈,竟是瞧见这马儿瞪圆的眼中噙着泪水。 这黑将军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力量大,劲头猛,看来并非中州品种。 冷魅道:“这是匹外域良驹,很有灵性,看来是顺从了原主人的意思,当然,也是认可了你。” 姜逸尘道:“今日之事,多谢冷姑娘出手相救了。” 冷魅回:“毋须在意,今日之缘,明朝逝水,此间事了,这儿也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折回,省得招惹麻烦。” “冷姑娘说的是。” 冷魅的语气生硬漠然,不善言辞的姜逸尘终是遇着了块寒铁,于是二人便一声不吭地折返离开栖梧岭。 “就此告辞。”方才来到栖梧山东面的岔道上,冷魅便出言道。 “……告辞。”姜逸尘的话未出口,冷魅已然远去,那方向正是东方。 姜逸尘这才想起他与茶铺魏老对话时,冷魅应也在一旁,她深知他要往西而行,因而,一到此处便与自己分道扬镳,倒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 ********* 一人一骑,孤身上路。 黑将军的到来,不由让姜逸尘想起了出岛后一路与他风雨同舟的老伙伴小棕马,然,那日和红叶回到孤鹰岭却不见半点蛛丝马迹后,他心里便有了底,小棕马虽被他所救,躲过落石箭雨,可终究难逃兜率帮荼毒,想必已作为天赐蛛的饵料不存于世了。 一念至此,姜逸尘心中一阵黯然,奔跑中的黑将军似能感知主人的心意也放缓了脚步,引昂后甩,轻轻鸣啼,似在安慰。 姜逸尘伸手抚着黑将军的头,报之以李,一人一马各自失了原先的伙伴,以此相互慰藉。 夕阳斜洒,这大半日的夏意总算退去,换之而来的是凄凉的秋。 姜逸尘和黑将军已绕行了大半个栖梧岭,此去不远,便能到得那栖雁湖了。 前方大道之上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三道黑影阻住去路,姜逸尘勒马回看,方才行过之处竟也有两道黑影伫立。 莫非是自己老眼昏花,刚才竟没有瞧见身后那两人? 可是自己并不老,眼神也不会太差,莫非是这五人专程在这儿侯着自己的? 看来应是如此。 姜逸尘不动,五道黑影却动了,他们确实是五个专程侯在这等他的人,穿着黑衣蒙面服的黑衣人。 这身打扮姜逸尘并不陌生,夜探婆娑殿和枯藤洞时,他同鸡蛋和红叶裹上的夜行衣也于此相似,再往前便是与红叶相救水如镜,并一路杀回江临镇时所遇所杀的黑衣人了。 果不其然,前方一人,竟主动摘下了蒙面黑巾,这人姜逸尘也丝毫不陌生。 上次唯一脱身而走的黑衣人,尹厉! “被魔宫逐出后,你似乎有点摸不清东南西北了。”姜逸尘冲着嘴角拧出一丝玩味的尹厉说道。 尹厉的面庞立时阴云密布,显然姜逸尘戳中了他的痛处。 “你的运气不错,每回都能躲在女人的裙下避难,怡春院时如此,密林处时如此,栖梧岭中亦是如此,这回看你还往哪钻?”尹厉反击道。 “看来这回你倒是挺有耐心的,生怕被你原先的同门认出来呀。”姜逸尘道。 “哼,废话少说,今日取你狗命!”姜逸尘的话语如同盐巴般,一把一把地撒在尹厉的伤口上,尹厉不想在这少年面前失了沉稳之态却也被激怒了! “欸!尹公子,姬大人说的可是要活捉,你说弄个死尸回去,咱大家伙可不好交待。”尹厉身后一体型较为魁梧的黑衣人出言提醒道。 “是啊,要是把这小子弄死了,怎么和姬大人交待。”当即又有人附和。 “生擒不得,失手误杀便是交待。”尹厉冷声道。 “这……” “这可不太好啊。” “诸位放心,事成后,少不得有大家的好处。”尹厉又道。 “如此,也罢,我们相信尹公子言出必行。” “是啊,是啊,我们相信尹公子。” 便在姜逸尘面前,心怀鬼胎的五人似已达成了一致。 “我要求不多,仅要这小子身上的《天殇折梅手》供我研习几日便可。”魁梧男子最后出言道。 “行!”尹厉已然不耐烦。 姜逸尘闻言却是心中一颤,“天殇折梅手!到底在怡春院中时还是被瞧出来了么,这尹厉竟也晓得这掌法,他究竟告诉了多少人?” 见姜逸尘眉宇间露出了一丝惊惶,尹厉终于逮着了机会,得以恣意张狂地嘲笑。 “哈哈哈!终于怕了么?适才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哪去了?哈哈哈!” “或许你现在的武功已有见长,但那时的你在我眼中不过是只蝼蚁,我能将你任意揉捏。若你没有那一手绝技,我也不会因一时大意便被你给反制住,事后经我一番回想,这招便是天殇折梅手中的‘李代桃僵’吧。” “没想到你对兵法这么有研究,但你所说为何我并听不懂。”姜逸尘想糊弄过去。 “呵呵,事已至此,你才想起要掩饰,已然太晚,想必在雅阁中便已有高人瞧出端倪来,你别看那龙多多表面随和,但动起杀念来,那可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魔主,此人更是个武痴,对武学的狂热痴迷可非你能想象的,若是你落到他手中应也不会好过。” “再说他边上的副手,走狗展天,此人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我想他若是知晓你使的是已在江湖绝迹多年的绝学,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想方设法把你揪出来,倘若是他的心腹爪牙先寻着你,到时你亦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用讶异,我为何会与你吐露这么多,既然我摘下了面巾与你相见,便不会令你活着离开,相比那二人,你先碰上我,可幸运许多了,至少,我能留你一条全尸!” 姜逸尘的眉头皱得越深,神色越是不自然,尹厉便越兴奋,学会天殇折梅手,那他何必屈身于这小小的四海帮派中,更不会任由兜率帮差遣。 正文 第一一二章 落日之约 咻!咻!咻! 姜逸尘和钟吾耳边同时响起三道飞针之声,若非细细甄别,也可当作一道暗箭之声。 因为这三记飞针来势相同,仅是出手先后有毫厘之差,而如此作为,给对方留下的便只有两个选择,或生或死。 选择生则必须放弃进攻,去闪避格挡来针。 选择死,便是用自己之死换目标之死。 生死关头,姜逸尘笑了。 生死关头,钟吾怕了。 钟吾可没打算与姜逸尘以命换命,同归于尽,因而,毫不犹疑地放弃了重创姜逸尘的机会,回身直面三枚飞针,剑影闪烁,接连三声“噹、噹、噹”,将之击落。 一袭白裳飘然而至,冷魅来了,她手中的双刺本是空灵出尘,通体银白,而今却已沾染上了俗世的浊红,源自一名黑衣人的血。 魔宫杀手初临,便令己方折损了一员战力,余下四人赶忙归并一处,严阵以待,不再让冷魅有可趁之机,两方之人成对峙之势。 “雾里看花花凄迷,月下挑剑剑纷离。青英剑法,阁下莫不是崆峒派之人?”姜逸尘所习剑法不少,更算是剑仙的半个徒弟,回想起方才钟吾使出的剑法,攻时神出鬼没,守时滴水不漏,自然也看出了其中奥妙,遂出口道。 崆峒派青英剑法的特点便是变幻莫测,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每一剑都可能仅是佯攻扰敌的虚招,却也可能是杀敌致胜的实招。 冷魅对于剑法研究得并不如姜逸尘透彻,但亦是见多识广的杀手,听其言语,再经一番思索便已识破这包裹严实,身材魁梧的黑衣人身份,冷声道:“崆峒第一剑,钟吾。” 钟吾见身份被识破,倒也爽快,取下了黑巾,露出一副傲然凛冽的面庞,“碌碌无为之辈不足挂齿,久仰魔宫第一女杀手的大名,今日一见,看来江湖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果真是冷血无情,魅影绝命。” 钟吾之言并非是纯粹的自谦恭维,他深知江湖人不一定听过崆峒第一剑的名头,却定然耳闻魔宫第一女杀手的威风。 崆峒派中现今使剑之人早已不多,而这“崆峒第一剑”的由来着实不慎光彩,便鲜少有人提及,但有心行走江湖之辈,总有几分傲气,因而总得有些名头让江湖人挂在嘴边,彰显生气。 而这两年,或是实力卓尔超群,或是魔宫有意造势张扬,杀手冷魅之名在江湖中不胫而走,事实上知晓冷魅身手的并不多,江湖人也只能从死于冷魅手下之人的功力深浅来推测这女杀手的武功高低,流水帮帮主姚风流、十四恶人古怀滢、李痴、余大嘴、红衣教壬堂堂主鲁镇山等等尽皆被她所杀,这些死去之人并非泛泛之辈,名气一个比一个大,武功更是一个强于一个,冷魅的能耐自也可见一斑。 钟吾等人随尹厉出来搜寻姜逸尘的下落,正巧看见姜逸尘往栖梧岭中行去,便暗中跟随,目睹了栖梧岭中发生的一切,才悉知这声名鹊起的冷魅竟是一年轻女子,而其身手也决然是为高手之列。 有冷魅在旁,五人不愿招惹太多麻烦,尤其是碍于尹厉与魔宫的关系,便静待时机,待得二人分道而行后,方才行劫杀姜逸尘之事,怎知这冷魅竟杀了个回马枪,令他们猝不及防。 一方惊愕未定,一方却也满腹猜疑。 冷魅不再出声,猜想着崆峒派出现在此的目的,而姜逸尘同是如此,经由冷魅之言已能确认眼前之人是名门正派中崆峒派的来人后,他却是越发看不懂当前的局势了,这滩浑水究竟有多深? 当先沉不住气的一方出口了,钟吾沉声问道:“你们早便发现了我们?” 知晓冷魅并不会搭话,姜逸尘回道:“这点嗅觉还是有的。” 钟吾困惑地问道:“于是你二人便假戏真做,一人往东一人往西,你更是以己为饵,以身涉险,引出我等。可是,你们如何知晓我们是冲着谁来的呢?” 姜逸尘道:“不知,按理而言,我二人该当都是你们的目标,既然我们同在一起时,你们隐而不出,那我们只能分散开来,引蛇出洞了。我们以落日为约,各奔东西,若是我一路畅通无碍,便折回去帮她,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若是她一路相安无事,便折回来救援我。” 钟吾道:“可你似乎很有把握我们要截杀的人是你。” 姜逸尘自嘲着笑道:“这并不难猜,你们仅是五个人,若是要对付魔宫第一女杀手似乎并不容易,可若是一同对付我,那可是绰绰有余,自然有把握万无一失。” 钟吾冷然道:“现在看来这万一却偏偏发生了。” 姜逸尘道:“我想应该是的。” 钟吾看向了一言不发的冷魅,姜逸尘虽是个麻烦,但也仅是个麻烦,他们最大的对手还是这魔宫杀手,心中一念闪过,出言道:“你为何有把握她会来救你?你们之间似乎并无交情,而且,对于魔宫第一女杀手而言,交情,想必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姜逸尘自然品出了钟吾话语中离间的味道,但依然神态自若地答道:“并无多大把握,但至少目的一致,我想暂时的合作应是有可能的,便如同你等。” 冷魅虽不说话,可并不傻,不会只因钟吾一句话便在此关头自乱阵脚,弃姜逸尘而去,她明白得紧,此时的姜逸尘给对方带来的心里压力当也不小,同他合力,定能轻松拿下四人,这也是二人分开前的眉目之约,她是个守约之人,更不会去坏了规矩。 “目的一致?你是说兜率帮?”钟吾依着姜逸尘所言,很快便才想到关键所在。 “不错,从铁氏三兄弟口中我得知了两个信息,一是,怒霹雳是兜率帮之人,二是,怒霹雳对我动手不过是临时起意。”姜逸尘答道。 “因此,你便断定怒霹雳不是姬千鳞遣来的,肯定还会有人来找你麻烦。”钟吾立马接道。 “事实如此,我想,以姬千鳞原先的意思,定没有让我活着走出枯藤洞的打算。”姜逸尘托腮道。 “三只大大天赐蛛,连我都不敢拍保证我能在它们的围剿下存活下来。”钟吾道。 “但我却未横尸当场,这便让她心有所忧。”姜逸尘道。 “裂谷深渊与三只蜘蛛间,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确实需要不小的勇气,但事实证明了这是最为正确的选择。而原先我认为对你这小毛孩无需这般上心,但现在我已改变了看法。”钟吾不得不承认他有些佩服眼前的毛头小子。 “什么看法?”姜逸尘好奇道。 “必需除之而后快!”钟吾狠历道。 “呵,多谢高看,但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仇大很呢。”姜逸尘摇头笑道。 “从前没有。”钟吾道。 “现在呢?”姜逸尘追问。 “还算不上。”钟吾回。 “那为何……”姜逸尘心知肚明却故作糊涂。 “江湖生死有多少真的与‘仇恨’二字相关?有时仅是一个眼神,便是他人取你性命的缘由。”钟吾不耐烦地截口道。 “这倒是,不过我可真是无辜呢。”姜逸尘笑叹着。 “就凭你如此刨根问底,便会为你招惹来不少麻烦,保不齐在将来我们之间也会有仇恨出现了,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先将你这嫩雏扼杀在摇篮之中为好。”钟吾的语气中已是含着怒意。 钟吾的话语仿若一根引火线,燃起了众人的杀意,此时此刻,不论是钟吾,还是尹厉,或是其他两个黑衣人,看向姜逸尘的眼神中所透出的杀意,愈来愈浓烈旺盛。 姜逸尘对此却视若无睹,悠然自得道:“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容易呢。” 钟吾瞄了一眼冷魅,强压怒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因此才一直陪你唠叨。” 姜逸尘道:“也是在思索应对之策?” 钟吾冷笑不语,却并不否认。 “我尚有一事不明,为何这姬千鳞会要你们活捉我?她似乎并不知晓折梅手之事吧?”尽管冷魅就在身旁,多一个外人知晓,自己便多一分危险,但姜逸尘豁出去了,他并不认为自己这秘密能瞒得过她,或许身为杀手的她早已知晓了吧。 正文 第一一三章 惊鸿过隙 “这点你大可放心,姬千鳞并不知道,当然,我们也不知晓这女人为何要生擒活捉你,不过嘛,女人心,海底针,或许是要把你抓回去炼蛊或是当作傀儡使唤,让你沦为玩物吧。”钟吾带着玩味儿看向姜逸尘,似乎觉得这是目前而言能在心里上对这少年进行打压的唯一途径了。 “这倒不无可能。”姜逸尘暗自松了口气,却不由回想起枯藤洞中碰见的扈情,而正当他陷入沉吟之际,敌方四人却动了。 钟吾等人心里很清楚,他们这边的实力并不差,若是五人状态齐整,至少能与面前二人平分秋色,怎奈一人先被气得心火伤身,不战而败,另一人更是被直接偷去了性命,而今他们要想成功突围,除了拼命外,已别无退路。 而钟吾还怀揣着一个可能实现的念想,杀了姜逸尘的好处尚不可知,若能获得《天殇折梅手》自是好事,若是不能也无甚亏损,而若能取了冷魅的性命,一来是个极有分量的投名状,入兜率帮也好,去天煞十二门也罢,想来魔宫第一女杀手都将是个不错的敲门砖,二来便是能就此名声大噪。 江湖乱世将至,不为枭雄便为鱼虾,他钟吾可不愿一生都碌碌无为,即便此战会死,不能死得轰轰烈烈,但至少他是倒在成名的路上,而不是畏畏缩缩苟活一生,这一战,他要为自己的未来而拼。 匕锋现、刀光闪、剑影乱,四人的攻势瞬息而至,却在咫尺之间如泥牛入海般化归无形。 地面上泛着青光的气凝峨嵋刺已然告知了他们强攻不入的缘由。 休门,休生养息,奴风为壁,强攻难进,四两拨千斤。 仅是一招,尹厉、钟吾四人便丢了进攻的先机,姜逸尘和冷魅反守为攻,后发制敌。 尹厉噬心刃上的金芒愈来愈黯淡,显然受内伤的影响不小,他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不得不强自支撑罢了。 崆峒派的青英剑法,在进攻时气势如虹,用来防守时,威力便大打折扣,饶是如此,钟吾仍旧依凭着过硬的功力,用手中的三尺青锋在四人身前筑起铜墙铁壁般的防线,令姜逸尘和冷魅一时进犯不得。 余下两个黑衣人中,一人使唤着钢刀,在防守招架的同时,还能在钟吾的掩护下伺机反击,给姜逸尘和冷魅制造麻烦,确非易与之辈,另一人亦是剑客,但实力便逊色些许,在对方的高压态势下仅能自保。 然,四人的严防死守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告破,在冷魅立下的景门阵法中,姜逸尘如鱼得水,凝气于剑锋,直入敌腹,凝意剑法冲锋式直出直入,将四人的阵型冲散。 四人深知若是被分散开来极为容易被逐一击破,因而,不敢有片刻耽搁迅步合拢,却有一人落队。 是那个拿着钢刀的黑衣人。 钟吾眉头一皱,使眼色招呼那钢刀男子归队,却见其依旧纹丝不动。 莫非! 在那须臾之间,没有人留意别的,因为那一刹那实在太短,没有人能把握住那机会取人性命的! 这念头,不只他们三人油然生出的念头,姜逸尘亦是如此,此刻,他还依然立于方才破阵而入的位置,手上的动作,不,连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仿佛都是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钟吾三人不约而同地退至钢刀男子身旁,尹厉伸出手来拉了他一把。 是的,尹厉伸出手拉了一把钢刀男子,因为,他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们心里都有了答案,只是不敢轻易相信罢了。 嘭! 没有任何意外,钢刀男子如同腐朽的枯树被疾风推倒一般,在四个人的注视下,直挺挺地倒落于地,而他喉间的黑衣似是被浸湿般,色着更浓更深,隐隐透出丝丝鲜红来。 众人皆惊,唯冷魅神色不变。 “惊!惊……”尹厉将视线从钢刀男子拔出,看向了冷魅,他竟发现自己的舌头是那般僵硬,他已震惊得结巴,不,他已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尹厉入魔宫三年,与冷魅不过几面之缘,可说并无交集,他只知道她很早之前便已在魔宫中了,然而,在他眼中她除了会动、能执行命令外与那些毫无感情的、冷冰冰的神兵利器并无二致。 这两年的事儿,尹厉很是清楚,他知道冷魅是如何杀的几个高手,潜伏、等待良机出现,方才能一击致命。在他眼中冷魅的武功是很高,但她是隐藏在暗中的杀手,他并不认为冷魅在与其他高手的正面交锋中能占得多大便宜,铁氏三兄弟不强,可在怒霹雳的牺牲下,三兄弟还是全身而退,而他们四人比之要强上不少,当有极大的把握反制住对面二人,然,此时他才明了,冷魅与铁氏兄弟和怒霹雳交斗并未尽力,至少她没有使出适才这一招。 “惊鸿过隙!”钟吾说出了尹厉含在口中的话语。 “昔年闫盟主创下的,可在瞬息间挣脱尘世束缚,来去自若,独步天下的步法?”黑衣剑客的见识不及尹厉和钟吾广博,但也听过这步法的赫赫威名,不由疑问道。 黑衣剑客这么一问,便也暴露了他来自四海会盟的身份,不过这些在此刻看来并不是很重要了。 “不错,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快总有极境,也只有挣脱这尘世的束缚,才能更上一层楼,若能习得此步法,便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瞬息之间,杀人于无形,难为人察觉。这等绝学由武学奇才闫卿所创,听闻在抗御外侮之际,闫大侠顾及天下安危,将这‘惊鸿过隙’的要领无私倾囊相授予数人,不曾想今日却有幸得见这天下首屈一指的步法绝学。当说是这魔宫太过庞大还是冷姑娘的身份太过奇异,我想有这步法傍身,莫说这魔宫第一女杀手了,魔宫第一杀手,九州结义盟第一杀手都当非你莫属。” 钟吾目光停留在冷魅身上,神色复杂,始于惊诧、有过憧憬、闪过艳羡、掠过落寞、止于释然。 “冷姑娘,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想亲自领教一番这‘惊鸿过隙’,不知姑娘可否不吝赐教。”钟吾眼中闪烁着期待。 不出所料,冷魅并不搭话,一言不发地飞射而出,直取黑衣剑客而去,而那黑衣剑客却还处在惊愕之中。 钟吾救之不及,黑衣剑客便直接倒下了。 钟吾回头看去,却发现身后已是空无一人,想不到这尹厉竟已偷偷溜走。 “罢了。”钟吾摇了摇头,原以为是志同道合之辈,到底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尹厉,贪生怕死之辈尔尔。 秋日的夕阳,火红似血,却带着几份凉意,而此间便只剩下三道斜长的影子了。 “这把剑并非名剑,名字也是普普通通,青锋,不过却也伴我有十余年了,今日若能与闫大侠的绝学一番争锋,倒也不枉此生,还请冷姑娘成全!”语毕时分,钟吾便出剑了。 青锋剑锋芒毕露,谁与争锋。 青英剑法剑影陆离,宛若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上清真法如不息川流,滔滔不竭。 剑、剑法、心法,钟吾融毕生所学精髓于这一剑中,想以此逼迫冷魅使出惊鸿过隙。 日渐沉,夜将至,风忽起,叶飘零。 咚! 钟吾双膝跪地,他已站立不住,若非青锋剑抵在地面上,他此时应该只能躺在地上了。 左手探向自己的胸口,不过只是轻轻拭过衣襟,却已能见到掌心和五指一片通红。 回想起刚才电光石火的刹那,他看见了惊鸿沉日,翩跹蝶舞,不可方物。 钟吾难以违拗双眼的疲惫,终是任由其缓缓合上,可嘴边依旧噙着微笑,他钟吾,只忠于己,他得偿所愿见到了独步天下的步法绝学,他无憾,他倒在追逐名利的路上,他无悔。 正文 第一一五章 月下鸳鸯 一个人的焦急情绪容易感染身边之人,然,如若其中有人能举重若轻、泰然处之,便能遏止那不安情绪的蔓延,反令他人心静神定。 姜逸尘应付着五个黑袍僧人却不见得比冷魅轻松,听出冷魅话语间的焦急和不安,他明白她需要的是冷静,而他需要做的便是比她更为镇定。 “是阵法必有阵眼,找出来破掉便是。是人不是鬼,必有破绽,寻出破绽即可斩杀。” 姜逸尘思路清晰,在他的影响下,冷魅镇静了些许,给出了答案,“阵眼便是这些僧人,只要能杀之六七,达三分之数,阵法即破。” “这些僧人的破绽又在哪?”姜逸尘问道。 冷魅听言灵机一动,多次施放开门移形换位,在敌方的阵法中将十余人耍得团团转。 直到在她面前仅剩一个黑袍僧人。 另十二个黑袍僧人距她三丈之外。 她必须在他们扑杀而至之前,找出面前这个僧人铜铁金身的破绽。 叮叮噹噹、咔啦哐啷! 尽管日已西沉,月未高悬,冷魅手中通体银白的双刺寒宫折桂在黑夜间依然熠熠生辉,在她的手指手腕间如精灵般雀跃灵动,不过片刻光景,便在面前黑袍僧人的身上击打了不下数十次。 “不在额首,不在脖颈,不是口鼻眼耳,也不是胸口、肋部,腰间、腹部也不对。” 这些黑袍僧人铜铁之躯的破绽所在,若非各不相同,便应是同为一处,冷魅的攻势如暴风疾雨,更是出语连珠,将试探的情况立马说出,让姜逸尘跟着尝试。 姜逸尘一边闪躲招架的同时,一边伺机反击,若他试探出的结果与冷魅一般无二,便能说明这十八个僧人身上的破绽极有可能尽皆相同,能破其一则能破其十八。 只听得一声闷哼响起,虽然细微却未能逃过冷魅的双耳。 而她的双刺上也挂上了一抹鲜红。 “腋下!”冷魅脱口而出,同时左右开弓,再次用双刺刺向僧人的腋窝。 噗嗤! 终于,听到的不再是铜铁器刃般的碰撞声。 双刺应声入肉,铜铁金身告破。 而这腋下却仿佛便是这僧人的命门一般,一击得逞后,面前的僧人再无分毫生机。 随着双刺被抽身而出,黑袍僧人便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未给冷魅更多的观察或是喘息时机,另外十二个僧人的杀招已至。 从天而降的劈棍、分别从左右两侧甩来的扫棍、从下至上的挑棍,十二道黑影从八个方位袭来,将她的所有退路全然封锁住,这是先前死去的那个僧人为他们换来的杀机。 留给冷魅的仅有两条路。 一条路,是硬抗下这十二棍,被砸得粉碎,半身不遂。 另一条路,便是施展出惊鸿过隙,可解燃眉之危。 然,惊鸿过隙虽能让她完全避开这死局,甚至能反杀对面三人,但她不能保证自己在接连施展那等霸道的步法后,再次应对那超脱自然束缚时过度的外力压迫,自己的身体是否吃得消,会否一时失了战力,再陷危机。 将剩下的一切安心交给那小子么? 十二个黑袍人可不允许冷魅斟酌太久,在他们眼中,冷魅已无处遁形,必败无疑。 冷魅的处境姬千鳞同样瞧在眼中,她倒很想知道冷魅在这般绝境之下是否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十二棍齐临,铺天盖地。 电光石火间,只能见得一抹皎洁的月光在扑腾闪烁的佛光中显得突兀。 姬千鳞的眼睛眯成缝,想看清交斗的细节,然,在月光出现的一瞬,她的眼睛不自觉的眨了一下。 而后,她能见到的便是依旧还能站立于地面上的九道黑影和一道与之相去两三丈显得有些飘忽不定的白影。 结果一目了然,冷魅果然非同凡响,不仅死里逃生更是反诛三人,不过却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在那眨眼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似乎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冷魅一旦受伤,伏魔阵中的两个猎物便该乖乖束手就擒了。 冷魅的确受了伤。 伤及五脏六腑的内伤。 超乎自然规律的招式是逆天而行,不过半日时光,使用两次是为极限,第三次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第一次身上的片片樱红是由自己咳出的。 此刻的她已无力再战,手扶胸口,单膝着地,边自行舒缓着内息自救调伤,边将视线挪向姜逸尘。 只见那少年披散着头发,如一记流星般窜来自己身侧。 他的身后还有三道身影。 他的嘴角挂着淤血。 仅是五个黑袍僧人便让他疲于应对,尽管他已手刃两人,而今他要面对的是两倍之多的敌手。 然,那略显稚嫩的面庞上,没有分毫怯意,而是义无反顾,担当一切的坚毅。 冷魅的状况姜逸尘已能猜知些许,“惊鸿过隙”那等绝世步法必有其使用禁忌,过则自伤。 “冷姑娘,恐怕今日你要同在下做一对枉死鸳鸯了。” 许是为了缓解这紧张气氛,少年竟不合时宜地油嘴滑舌占便宜。 话音入耳,冷魅心中却是微微一颤。 自她开始被训练成杀手时,她的生命便几乎都被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占据,她向来都只能在夜中在月下对影成双,她时常都会忘记她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杀人工具。 在这濒危之际,却有旁人能与自己相伴,或许是上天的施舍吧。 “好呢。”这两字冷魅自然未说出口,也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有了旁侧之人需要照应,姜逸尘只能毫无保留地施展出自己所学,余下之事他已无法顾及太多,只能选择一往无前地拼一拼了。 冷魅的寒宫折桂,一把被姜逸尘用以立下景门,提升自身战力,一把则用以立下休门,生成风墙将冷魅卫护其间。 余下十二个黑袍僧人似对付冷魅般,如法炮制再次向姜逸尘扑杀而来。 姜逸尘释放出周身穴道中封印的极寒之气,将霜雪真气运转至极致,他不会惊鸿过隙,他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破解此局。 天剑诸伤,在十二道黑影距他不过一丈的刹那,天寒地冻的极寒气息合着阻塞穴道的剑气似冰莲乍现,破入一个个刀枪不入的铜铁身躯。 黑袍僧人未伤皮肉,可身形尽皆受滞,虽然不过须臾时间,却足矣让姜逸尘的剑刺穿其中二人的腋窝。 秋夜月高悬,月下剑影乱。 夜冷影孤寒,死生尔相伴。 在寒气迸发的一瞬,冷魅竟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这刺骨的寒凉是那般温柔暖心,体内的水系功法翻江诀似是产生了共鸣,自行运转起来补充着气海,而后触动了木系功法长春诀,亦是自行加速恢复着其体内的伤势。 这情景似曾相识,似乎是在一个雨夜中,自己所修习的两门内功便是如此突破极境、臻至巅峰的。 嘭! 剑与棍的硬撼之声,打断了冷魅的思绪。 眼前的黑袍僧人还有十人,可姜逸尘手中的剑已不再坚定,显得颤颤巍巍。 他身上已不知吃下多少记棍杖的横打,即便有着内功护体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是处处淤青,痛得让他麻木,让他颤抖。 伏魔阵虽告破,可他和冷魅似乎已无力从此走脱。 “把小姐姐杀了,小哥哥留着。”一旁观战许久的姬千鳞指示着黑袍僧人道,言语中似乎带着一丝醋意,对于那八人的伤亡她毫不在意,正如余下的十个黑袍僧人一般,不起任何波澜。 “小姐姐死了,我也同她一起去。”姜逸尘偏不让姬千鳞如意。 “小哥哥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姬千鳞噙着笑,却透着狠厉。 “夜月蚊蝇聒噪,惊吾扰吾烦吾。敬酒罚酒好酒,自斟自饮自醉。”慵懒的话语声撕破了小峰山的夜。 声音苍劲浑厚,如此听来此人的武功修为怕是在场之人合力方才能与之匹敌。 来者何人? 是敌是友? “是哪位哥哥藏在暗中?不若出来与奴家共赏一曲姬别嫩雏,奴家立马以酒谢罪。”姬千鳞竟未听出声音来源,举目四顾并无所获。 “山外青山楼外楼,酒中自有酒中仙。浮生不为名权钱,世人笑我剑无仇。” 慵懒的声响再起,姜逸尘听来有几分熟悉,而姬千鳞似是听懂这诗号,讶然道:“嗜酒如命,剑下无仇,剑仙李截尘?” 正文 第一一七章 暗渡陈仓 见姜逸尘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舒桐身上,但眉目间还有一丝犹疑,鸡蛋便直接踮起脚尖一把搂过舒桐,轻拍着他的脑袋,一副宠爱有加的模样,说道:“看来姜小哥已经猜中了,不错,我们小舒桐的声带较为特殊,他仿音拟色的能力与生俱来,在诸多时候都能立下奇功。” “呵,诸位真是令在下耳目一新,大开眼界,没想到舒桐兄不仅能将他人的音色模仿得一般无二,还能辅以功力浑厚的声效,埠济岛中果真是卧虎藏龙啊。”鸡蛋为姜逸尘解了小围,姜逸尘也投之以李,拍了一番埠济岛众人的马屁。 埠济岛众人一同出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而舒桐则是摸了摸脑袋,显得有些羞涩。 “众位救命之恩,冷魅记下了,多谢。”一旁的冷魅忽而出言道。 “冷姑娘客气,目前我们也是同一阵线的,自当相互帮衬。”兰笙摆手笑道,他深知杀手这类人的脾性,大多不愿与他人为伍,但至少目前而言,他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因而,还能站在一条船上。 “时间紧迫,我们还是边走边聊吧。”红叶举目观察了下星月的位置,约莫已近亥时,正色道。 “时间紧迫?” 姜逸尘与冷魅带着疑惑,紧随于红叶等人之后快步离去小峰山。 行路间,红叶与姜逸尘提起昨日之事。 “与你失散后,我们救出了扈情,回到江临镇上待了半天却不见你回来,与兰笙三人商议了一番,便前来寻你,幸而,在栖梧岭附近发现了几具死尸,还有你沿路留下的印记,寻到了小峰山中。我们在暗中发现姬千鳞的布置颇为充分,为免打草惊蛇,便未轻举妄动。适逢怀瑾忆起昔年曾在月下与剑仙有过一面之缘的情景,加之他本人又对剑仙为人尤为欣赏,有所了解,而小舒桐仅凭怀瑾的言传口述竟能仿拟出与剑仙一般无二的声音,更能锦上添花地辅以内功高深之人发出的功力浑厚的音效,我们便临时起意,心生一计。” 鸡蛋跟着接道:“给姬千鳞唱了出双簧,演了出空城,没想到这臭婆娘果真中招了。” 兰笙翻着白眼,摇头不满道:“也就让这臭诗人爽快了一番,编了两句臭诗,便去前方作戏,幸亏我没记差,才没露馅,也可怜了咱们的小舒桐当时可是紧张得冷汗涔涔啊,唉,像我这默默付出的幕后英雄更是无人知晓啊。” “呸!臭不要脸。”埠济岛另三人异口同声道。 众人一顿哄笑。 红叶好奇道:“小姜这大难不死还遇上了咱冷姑娘,可是有何际遇呢?” 姜逸尘并未赘述,略去了《无相坐忘心法》和《天殇折梅手》之事,简单将起因经过道予众人。 “姜小哥真是吉人天相,总能逢凶化吉。”兰笙打心底羡慕,走哪都能碰上美人儿,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啊。 “得亏能遇上各位贵人,否则在下便是属猫的,九条命也早已丧尽。”姜逸尘自谦道,就算是他自己都对自己的气运感到不可思议,“对了,可不知红叶姐方才为何说时间紧迫?接下来是有何打算?” “也是你小子能折腾,让姬千鳞兴师动众来对付你,因而,此刻不论是婆娑殿也好,枯藤洞也罢都是守备最为薄弱之际,相信从昨晚到今日姬千鳞应还来不及转移处理那些被抓的江湖人士,若不趁此机会直捣黄龙的话,恐怕我们再难寻到他们的踪迹了。”红叶回。 姜逸尘不禁一怔,是了,有先前深入过枯藤洞里部的兰笙三人和扈情在此,而姬千鳞还未回到枯藤洞中主持大局,敌腹空虚,实乃天赐良机。 “扈姑娘在其中见到了断臂之人。”红叶补充道。 “司徒兄!”姜逸尘脑中嗡的一响,如有雷鸣,他知道红叶会把此事说出来,便有极大的把握那断臂之人应是司徒钟无疑。 司徒钟断臂的场景再次显现在姜逸尘的脑海中,他便是为了司徒钟和丈三等人来的,苦寻多日后,总算是有了确切的消息,此刻的他恨不得抓着扈情将她的所见所知问得一清二楚,然,他心知时不待人,而略微颤动的嘴边更是吐露不出半个字来,同众人加快了脚程,寻到各自马匹,策马夺路而去。 ********* 七十二路水寨。 位于西江郡南面一隅,占地甚广,寨中大大小小的人口加起来足有千百余人,也是个颇具规模的寨子了。 按说这般规模的寨子在江湖上应也有不小的名头,可七十二路水寨的名号在江湖上还真不怎么响亮,只因这个水寨从商为主,而非从武。 水寨在江湖上不出名,可在西南地域,尤其是在黔地、蜀地中还是名声赫赫的。 水寨做的是内河航运的生意,寨中人生活于水边,以水为生。 二十余年来经营有善的七十二路水寨近乎垄断了黔地、蜀地间往来的内河货运,甚至连官府都礼让三分,不时托其运送官物,也可见这水寨实力一斑。 水寨名为七十二路并非真坐拥七十二条水路,或是有七十二个瓢把子,而是取其四通八达之意,广结天下好友,笑迎各路来客。 这也正是水寨寨主游万朋的处事待人之道。 在这年头,要想垄断一方水路货运,若说仅凭经营有道,和气交友,那无疑是在说笑,在这靠拳头软硬说话的世道上,水寨自身若是没有足够强硬的武力或是雄厚的背景以自保,那是绝难立足的。 游万朋的武功并不高明,但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名气多来源于口碑,口碑则来源于兄弟,昔年从水寨前身水生村中一起混出来的,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堪比手足的兄弟。 孙志磊便是游万朋这帮兄弟中的佼佼者,生得人高马大,方脸横眉,一身正气浩然,使得一手流星锤,曾一人一锤独败三十余个匪类,在西南地域的商道和江湖上被称作“志诚君子磊落锤”。 孙志磊是七十二路水寨三个副寨主之首,今日初晨,他迎了一批人进到寨中。 这些人脸上均挂着彻夜未眠的疲惫,许多人身上可明显见着或多或少的伤痕,有几个更是闭着眼被旁人或背着或扛着进到寨中的。 来者是客,这是七十二路水寨的规矩,寨主游万鹏立下的规矩。 孙志磊没有二话便让寨中人手收拾出一处宽敞的楼房供他们休憩,还命寨中的大夫去为他们提供方便。 这群人中倒也有他认识的,只不过却是昏迷不醒的二人,醉红颜的夜逢山和夜潮涯两兄弟。 来到七十二路水寨的便是姜逸尘、红叶等一行。 昨夜,他们再临婆娑殿,直捣枯藤洞里部,终于是抢在姬千鳞归来之前,将受困于其中的江湖同道一一救出。 兜率帮主力不在,留守的姬千鳞却弃巢而出去抓一个尚不知其姓名的少年,本应得胜而归,却横出岔子,当她还在归路上生着闷气时,帮中老巢却已被暗渡陈仓,翻了个底朝天。 姜逸尘和冷魅本是带伤之身,但在服用过梅怀瑾给的大还丹后,伤势立马好了大半,在对付兜率帮中残留的小喽啰时也均是不差的战力。 八人行动很干脆,能避则避,不能避便杀个干净。 一夜之间,还活着的,能救的,一个不落。 “怎样?”姜逸尘焦急问道,他的眼眶似被涂抹了墨水般乌漆墨黑,而他的眼皮也早已厚重不堪,可此时的他却无法静下心来闭眼休息。 被问的人是梅怀瑾,他将一本是粗壮而今却略显干瘪、累累伤痕的手缓缓放回床榻,而后闭目起身冲姜逸尘摇了摇头。 “唉。”这声叹息源自吴大夫,他跟着孙副寨主来帮忙医治今儿来到水寨中的这群人中的伤号,他医术有限,有些伤得过重的他也束手无策,行医二十余载的他甚至觉着他的医术还不如眼前这两个年轻人。 躺在床榻间的大汉是这群人中伤得最重的,手脚筋尽断,连舌头都没了大半,还能存活着已是侥幸,要想医治好可谓天方夜谭,略显稚嫩的少年细看之后便一脸颓然退到一边,而后这位年纪稍长的青年号过脉后也是摇头了,看来这大汉只能在床笫间度此余生了。 正文 第一二一章 对峙太和 “掌门师叔,有六位自称是峨嵋派、醉红颜、道义盟的来客求见。”来者是身着白衣的年轻道士,玄音。 “峨嵋派、醉红颜、道义盟?莫非,西江郡之事已了?”武当派大长老元清听到玄音所报出的来人背景,若有所思地嘀咕着。 “噢,来得正好,便让他们到太和殿中来吧。”元清的话语虽轻,倒也是让元慎逐渐回过了神,回想起了数天前水如镜来到武当山求援之事,眼神慢慢凌厉起来。 “是。”玄音领命而去。 “是否要去把客来峰上的峨嵋派小道友给接过来?”元魁见状问道,他口中的小道友自然便是指水如镜了。 “客来峰?我武当客来峰已有数年未曾迎客,何来道友之说?”元慎回。 “是。” 元慎没有半分犹疑的回答令底下七人一愣,他们的掌门可算是回来了,这是要咬定没有水如镜之事了,因而,最后这一声回应,竟是七人同时出声。 来人正是姜逸尘和夜氏兄弟等一行。 毕竟上武当山来最主要的目的是为求援,六人均将武器及行囊寄放在山脚处的驿站。 六人被玄音带入太和殿中,与武当掌门及众长老一一见过。 因六人于殿中之人而言皆属晚辈,便未得赐座,仅是立于大殿中央,正前方面对着武当掌门,而两侧坐有七位长老。 虽然六人中有一少年手中握着以布绸包裹着的长物,极有可能是把剑,但至少从明面上而言还是给予了武当足够的尊重,既然掌门都不在意,那七位长老自也不会刻意去刁难。 “若说道义盟与醉红颜的人走到一起并不为过,可不知为何峨嵋派的几位小道友却也和他们同行,是路上有缘偶遇?还是?”当先开口的正是武当掌门元慎。 堂堂武当掌门竟故作糊涂? 姜逸尘心中暗道不妙,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玄箫口中那并非善类的元慎,而元慎这一开口,默默地将武当置身事外,更是胡乱揣测不着边际之事。 而峨嵋派三人被这么一问却也愣在一旁。 夜潮涯上前一步接话道:“如元慎真人所言,我等相遇确属巧合。兜率帮在西江郡为祸作乱正巧被我等正道之士撞见,协力阻击,然,此役峨嵋派人员折损过剧,而峨嵋弟子此番下山更有要事在身,出于道义,加之数位峨嵋派同道的临死相托,我二人便与这位道义盟的兄弟,结伴这三位小师傅,同来贵帮为峨嵋派的危局求援了。” 既然武当直接避谈西江郡之事,夜潮涯便也三言两语带过,直截了当地说起求援之事。 “还请掌门及众位师叔师伯解我峨嵋之危。”有夜潮涯的帮衬,水如月便也知晓接下来该做的事,一跪二求三叩首,门派之危为大,容不得有些许怠慢。 有了水如月的带头,水芸灵和秦香菱自也依样照做。 “几位小友此言差矣,而今天下虽非歌舞升平,却也国泰民安,草野中虽有些许摩擦碰撞,却也不至于毁门灭派,贫道不知峨嵋何危之有?更不知我武当能有何援手?”元慎说道,“三位小友还请起身,如此大礼,我武当可受不起。” “早便听闻武当近年来不理红尘俗事,但没曾想气节尽失,遇事畏畏缩缩,只想着与自身撇清干系,仅求自保,更是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可还有半分名门之像?”夜逢山最不耐烦所谓名门正派的这般弯弯绕绕,见元慎还在打太极,便冷言讥讽道。 “呔!武当尊尔等为客,小友可莫要出言不逊,再有半句谤言,我元瑞便替掌门真人送客。”只见一方面大耳,额骨高耸的道士拍案而起,大声喝道。 “欸,师弟不必动怒,这位小友既有这番说法,自有他独到的见解,贫道听闻也甚为好奇,还请小友不吝赐教。”元慎轻挥衣袖命元瑞落座。 “武当自闭门户,消息闭塞,西江郡之事不过是近日发生的,不知情倒也情有可原,但陇地的崆峒派早在数月前便处处受制于人,不出半年便要屈从恶势力之下,最终却要归附朝廷管辖,于时,名门颜面荡然无存。且不提西南石府惨遭歼灭之事,远在天边的昆仑派传出门派典籍遭盗,近在眼前的无相门竟被乱匪灭门,恕在下眼拙,看不出而今的江湖局势何安之有?”夜逢山道。 “且不说小友之言有多少是为推测预言,即便皆为事实,可不知与峨嵋何干?与武当又有何干?”元慎问。 “崆峒派在陷入如此窘境之前,朝廷曾令锦衣卫上门讨要过门派经典,遭到婉拒。昆仑派在典籍遭盗之前,曾痛打上门的锦衣卫。大半月前,锦衣卫也曾被峨嵋派下了逐客令,而贵派,似乎也是在不日前,将来访的锦衣卫给打的落花流水,峨嵋派已是嗅到了危险的信号,未雨绸缪,可不知掌门真人于此事做何看待?”夜逢山再将问题抛回。 夜逢山前面的话语对元慎而言仿若微风,丝毫不为所动,仅有最后一句让武当掌门脸上的褶皱有了轻微的颤动。 各大长老听出夜逢山话语的言外之意,不禁愁上眉梢,可见元慎双指轻叩着座椅扶手,有些摸不清掌门人的态度,便都不再出言。 不过片刻,元慎还是开了口:“依小友之言,这要动乱天下的竟是朝廷,不想小友年纪轻轻,对而今朝廷所为似是颇为不满,可是要借此游说我各大门派,与尔等一同拨乱反正或是……改朝换代?” 且不说殿中六人闻言皆变了脸色,饶是与元慎朝夕相处的七位长老怎么着也没想到他们掌门今天的言语屡屡令人大跌眼镜,语出惊人之外,竟是断章取义,偷换了夜逢山言语的概念,直往六位年轻人头上扣了顶反贼的帽子,看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了。 夜逢山听言轻叱一笑,不再言语,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本该受人最崇的武当掌门竟是个出言毫不负责任的老滑头,说出如此儿戏的言语。 大不了便用拳脚说话,夜逢山可不愿再费唇舌,作无用之功了。 “堂堂武当掌门竟也计较于这言语游戏来捕风捉影,我兄弟二人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了,当今朝廷明面上的做作和暗地里的勾当,我想大家都心照不宣,在下并不知晓峨嵋派求援于武当派的细中一二,但想必绝非损人利己之事,峨嵋派不顾遥遥千里,派遣弟子下山,风雨无阻定要上得武当山来,所为之事定当是与贵派共谋互惠互利之计,贵派于情于理都不该袖手旁观。”夜逢山闭了嘴,可夜潮涯却来了劲儿,他要凭他这三寸不烂之舌撕破这武当掌门的伪善。 “于情于理?何出此言?”元慎含笑疑问道,心中一番打量,殿中六人,一个青涩少年似乎只是作伴上山,不做言语,峨嵋派的三个女娃全凭醉红颜的两人为她们做主,只要把这两人堵得哑口无言,便能了事。 “于情,武当与峨嵋千百年来传承的友谊,连我这外人都知道。于理,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想掌门真人应比我这小毛孩更为清楚吧,更何况峨嵋弟子前赴后继来到武当山求援,贵派难道不该给个交代?”夜潮涯回道。 “小友之言可真是让贫道越来越糊涂了,峨嵋派的小友们今天才与你三人一道上到这太和殿来,道说求援之事,更多的话语还是你们帮着说的,莫非你们也是峨嵋派一员?再者,何来前赴后继之说?”元慎摇头笑道。 元慎话语刚落,便听得殿下一声愤懑的怒哼,定睛一看,正是出自先前不落于他眼中的少年。 “堂堂一派之主,遇事怕事,闪烁其词,武当在你治下,还能苟延残喘至今,倒也亏得老天瞎了眼!” 姜逸尘举起手中包裹着的长物直指元慎出言道,随而解开了布绸,露出了长物真容,那是一把剑。 “这便是那前赴后继之说,峨嵋派求援之事,西江郡兜率帮作乱之事,早在几日前便有峨嵋弟子来到武当山,告知予殿中诸位了。”姜逸尘笃定道。 正文 第一二二章 赌约之战 这是一把青铜古剑,剑身上镌刻着简易的道道水纹,宛若波浪起伏。 这把剑并非什么名剑。 这把剑元慎并不认得,武当的七位长老也不认得。 然,夜氏兄弟却见过这把剑。 水如月、水芸灵、秦香菱三人对这把剑均极为熟稔。 而姜逸尘更是用过这把剑,那日在孤鹰岭遭逢兜率帮劫杀时曾用这把剑施放过开门。 这把剑名曰碧波,是水如镜的佩剑。 “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武当山脚下的驿站吧。”姜逸尘环视着先前面色阴沉,而今却是满脸疑惑的众位长老,从对方眼中获得了肯定的答案后,接着道:“那驿站虽归属朝廷,但时日渐久也早已成为了武当的一部分,身为武当门人,这点各位应比在下更为清楚不过了。拜访武当者,若心怀敬意,必当在卸剑石前,下马,去兵器,而这些身外物事最好的存放之处便是那驿站,驿站中更有武当弟子为上山来客提供寄存物品的方便,而这把剑便是在那儿寻到的。” “这把剑,叫碧波剑,是峨嵋弟子水如镜的佩剑,掌门真人一心一意妄图赖掉先前之事,但似乎是忘了将山下驿站中可能出现破绽的证物给顺手抹去吧。”姜逸尘横剑于胸前,一字一句道。 “放肆!”在姜逸尘语毕后,元慎终于也是坐不住了,殿下几个年轻人几次三番出言不逊,这回更是直接打他的脸,他再难保持那气定神闲的姿态,一派之主勃然怒喝,“尔等不给贫道颜面便罢了,竟如此羞辱我武当,念尔等年纪尚轻,且来者为客,还请即刻下山,贫道可当今日之事并未发生,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又如何?莫非要将我等杀人灭口?”夜潮涯直接截话呛声道。 “若要走,也请先把人给放了。”夜逢山补充道。 “还请元慎师伯放出我师姐。”水如月见状,赶忙请求道。 “还请元慎师伯放出我师姐。”水芸灵、秦香菱当即异口同声接道。 众人的话语接二连三,元慎怒起上涌,堵在胸口,一时竟有些目眩头晕,再往殿下看去,那水如月的样貌与当日的水如镜甚为相似,不过几日前,便是那个年轻女子在殿下顶撞于他,不过这回来的是六个。 “罢了……”元慎这一声很轻,殿中无他人能闻,在这须臾之间他感到自己似乎又苍老了些许,他缓了缓神,出口道,“武当还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撒野的地方,既然你们如此坚持,便给你们个机会。” 元慎缓了口气,顿了顿道:“你们可知我武当的流光七绝阵?” “流光七绝阵?北斗星有七,分作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个象位,结合道家阴阳、五行、八卦的生克互化原理,演绎出千变万化的剑阵,仿若北斗星光如水般流泻,攻守兼备,于江湖比斗,七人即可成阵,于兵家战场,亦可为百人阵,千人阵,如此闻名遐迩的剑阵,天下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夜潮涯道,“掌门真人的意思,莫不是要我等小辈领教一番贵派的剑阵之威?” “不错,尔等若能破得此阵,武当便应了峨嵋的求援,若不能破阵,贫道还要请诸位小友安心在武当山上待上半载时光,武当定然好吃好喝招待。”元慎正色道。 “半年!”水芸灵惊呼出声。 “半年的光景,峨嵋恐怕早已沦陷……”秦香菱呢喃道。 “若我们能破阵,武当便驰援峨嵋?掌门真人此话当真?”见众人均被元慎后半句的话给唬住,忽略了前半句,因而,心里落于下风,夜逢山急忙出口相问,试图拉回众人的注意点。 “苍天为鉴!”元慎厉声道。 “一言为定!”元慎话语刚落,夜氏兄弟便同时接道,扳回些许气势。 “也莫说我武当大派欺客,欺压赤手空拳的小辈,殿中四个角落有兵器架,各位小友毋须客气,尽管挑趁手的使唤,而后请移步殿外,准备妥当后便来应阵。”元慎道。 除却姜逸尘有碧波剑在手外,五人均是空手上山,听言后自然毫不客气地去挑选兵器了。 看着太和殿中四个角落处摆放着琳琅满目器刃的兵器架,元慎心中是油然而生出一股自豪感来,那些是武当千百年来的辉煌一瞥,武当并不以铸器成名,却因派中能人辈出之故,藏有许多名器,先前被封存于藏锋阁蒙尘,在锦衣卫风波之后,是他让这些名器重见天日,今后再有狂妄宵小敢在殿内动手,也不至于再吃哑巴亏。 姜逸尘并不识得兵器架上的名器,只是看到以和为贵的太和殿上摆放着代表争斗的器刃,不禁为武当感到悲戚,他自然也联想到了那日锦衣卫上太和殿来挑衅武当之事,当时武当被攻之不备,也是落了些许颜面,但元慎此举在他看来并非稳妥之举,全然是出于心中的畏惧。 五人很快便挑选完了武器与姜逸尘归到一处。 峨嵋派三人使唤的均是剑,姜逸尘也看出三人挑选得较为随意,一试拿捏趁手,便直接拿手,待得三人回到他身畔,他才发现这些剑把把皆为良兵,不由感叹名门大派的大方。 不同于峨嵋派三姐妹,夜氏兄弟对兵器是极为挑剔之人,然,他们原先的配刀均失落在兜率帮,他们来武当时也仅是随意挑了把趁手的携身,而如今,以他们的眼力自也看得出摆放在他们面前的器刃皆非凡品,但以剑为多,刀刃倒没太多选择,为了配合他们自身所学的刀法,只能各自挑了一把与鬼泣刀相似的宽刃大刀和一把与神号刀相近的细长快刀将就了。 众人来到殿外,同来时一般,殿外的广场上依旧空空荡荡的,仅有零零星星的数个武当弟子往不同方向走动,见太和殿中的掌门和众位长老行出,均是行了礼后便自行离去。 在这些武当弟子中,姜逸尘瞧见了个熟悉的小身影,与他有数面之缘的小玄空。 而小玄空也正好望向了姜逸尘,向长辈们行完礼后,瞅了瞅姜逸尘,又瞅了瞅自己的师傅元魁,而后也未做停留,择了个方向便离开了。 似乎这些弟子都得了授意,掌门长老在场时,不得驻足观看探听,便是连为六人带路的玄音,在此刻都不见了影踪。 偌大的太和殿外,仅有十数道人影在此。 武当一方除了元魁立于一旁外,其余七人已备好了自己的宝剑,落好了位置。 而姜逸尘六人则立于武当派的对立一方,亦是做好了准备。 对于武当遣出的七人,姜逸尘丝毫不感到意外,那天的锦衣卫虽然过于嚣张跋扈,但他们的话语却并非虚言,武当早已不复当年,再无能人撑场面,以元慎的谨小慎微,他自知没有颜面去求虚尘真人来为武当而战,只有他和另外六位长老出手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显然,元慎对武当的流光七绝阵和他们七人的实力胸有成竹,而他赌上的也算是整个武当的尊严。 姜逸尘等人赌上的是半载时光,虽然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光景,但在江湖之上足矣发生地覆天翻的改变。 于双方而言,这场赌约已可谓是场豪赌,谁都输不起。 虽在剑法上有所钻研,武当的流光七绝阵更是威名远播,但姜逸尘一直是独来独往,于这多人阵法并无太多接触,因此,这回他的赌注便压在了夜氏兄弟身上,他能感受到二人流露出的那股自信丝毫不亚于元慎,因而,方才他们才会毫不犹疑地回应元慎,他和峨嵋三姐妹此刻要做的,便是充分信任二人。 “如月、芸灵、香菱。”夜家兄弟虽自信满满,但武当派的剑阵绝非浪得虚名,夜潮涯需要与众人通通气,做下最后的安排。 “在。”三人同声道。 “你们三人做好相互照应即可,尽量不要离开我二人三丈远。”夜潮涯道。 “是。”三人回。 “姜兄弟,打起精神来,你是我们的胜负手!”夜潮涯面色凝重道。 正文 第一二三章 双鬼拍阵 对付阵法的方法有许多,以阵对阵无疑更能给予对方相同的压力,倘若能找到对应的克制之阵或是通过灵活布阵打乱对方的阵法,便能以阵破阵。 江湖中或有能克制流光七绝阵的阵法,但众人涉猎有限,且不说是否都知晓这克阵之法,即便有现成的阵法在,一时半会儿要六个平时从未演练过相关阵型的人去施展,来应对名门大派的金字招牌,总归是天方夜谭。 因而,夜家兄弟的应对之法便是后者,兄弟二人有着自己的阵法,他们要通过灵活的阵法布置来打乱这流光七绝阵。 夜氏兄弟二人自为阵基,负责与流光七绝阵正面相抗,峨嵋派三姐妹为辅,游走于兄弟二人边上,只需做到一个“稳”字即可,而他们取胜的关键在于游离在阵法之外的自由人姜逸尘,姜逸尘需要做的,便是靠他的灵动去击破对方的破绽。 至于如何寻出对面的破绽,那便是夜氏兄弟的拿手好戏了,这也是二人为何敢毫不犹疑地应承下元慎所提出赌约的底气所在。 若武当提出单对单的比斗,二人便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但元慎偏偏提出破阵过关,那真是正中二人下怀。 夜家家传绝学乱神诀可不仅仅是一本内功心法,内中还富含着各式各样的鬼门秘术,虽都为单篇独式,但皆是精简高效的秘技,实用性极强,鬼门屏息法如是,双鬼拍阵亦如是。 双鬼拍阵,鬼门秘术之一,二人便可成阵,能依据所应对的阵法幻化出双倍于其阵眼的鬼影幻象,在二人的引导下对敌方进行骚扰攻击。 不过幻化之象皆为虚招,不能伤敌,仅可惑敌,因而,此阵法的重点不在于以凌厉的攻势破敌,而在于以幻鬼乱象扰敌,是个辅助阵法。 对于双鬼拍阵,夜氏兄弟二人有着足够的信心,二人行走江湖多年,依凭着这套阵法制敌无数,兄弟齐心,更能将这套阵法演绎得炉火纯青。 然,武当毕竟是武当,流光七绝阵的厉害,不往远处说,而今江湖中人对这武当剑阵记忆尤为深刻的莫过于十余年前的外夷之乱了,那时进犯中州的东瀛人对于中州江湖最为畏惧与深恶痛绝的阵法莫过于此剑阵,不过百人的剑阵,竟将东瀛千人的精英之师剿灭殆尽。 这是战场上的武当剑阵神威,放在武林比斗中,流光七绝阵仍不遑多让。 武当为主,六人为客,武当还是展现出了名门大派的气度,待六人都商量妥当,率先发动阵法后,方才行动。 流光七绝阵后发制人,武当七长老很快便占据了对局主动。 七人的阵型先为勺,后化箭矢,时而似长蛇,时而如利剑,或疾或缓,或刚或柔,试探、冲击着姜逸尘六人的双鬼拍阵。 而双鬼拍阵本为被动防御型的阵法,随着对局的进行,其阵法威力才慢慢显现出来。 七绝阵自是有七个阵眼,而双鬼拍阵便是幻化出双倍于七阵眼的鬼影乱象以扰乱七绝阵的有序排布。 本是七对六的战局,转瞬间竟似七战二十的局面。 元慎等人虽见多识广,曾经也是身经百战之人,但多年来的避世安逸,令得久疏战阵的七人应对起这稍显混乱的局面来,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双鬼拍阵于他们而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旁门左道!”场中临敌经验最为丰富,功力最为高深的非武当掌门元慎莫属,很快他便看出了这阵法端倪,出声提醒道,“守稳心神,切莫被这些虚幻的妖魔鬼怪所扰。” 双鬼拍阵多为虚像,鬼影幻象的攻击自然伤不得人,但若完全忽视这股力量的存在,不及时规避掉那些虚幻的攻击,听之任之的话,久而久之,亦会遭那玄煞之气入体,虽不致命,却会影响视觉判断和动作快缓,而那须臾之差,便会给予敌方可乘之机。 因而,元慎如此说道,只为定军心,在行动上,则需揪根治本,协同元清直取双鬼拍阵的阵眼而去。 擒贼先擒王,破阵破阵眼。 双鬼拍阵的阵眼自是夜逢山和夜潮涯无疑,但当元慎、元清欺近二人时,却遭遇到不小的阻力。 原来,夜氏兄弟让峨嵋三姐妹靠近他们,其实照应她们为次,最主要的目的却是要反借三人之力应对冲阵之人。 夜家兄弟二人知晓元慎必能看出他们阵法关键所在,但七绝阵要保持阵型完善的话,有且仅能游移出两人来破阵,再多出一人,阵法极易露出破绽,万一反被破阵,那将功亏于溃,元慎必不敢去冒这个险。 吃定元慎的想法后,便是考虑如何见招拆招,以他们二人之力,要支撑起整个阵法的运转,还要抵挡两个武当高人的进犯,当然太过痴人说梦,但若是加上峨嵋派三姐妹来为他们掠阵,那便要轻松些许。 为了自家门派的安危,即便对方是武当掌门和大长老,水如月三人亦是使尽浑身解数协助夜逢山和夜潮涯,力保阵眼不失。 费了些时间,试探了虚实后,元慎也不敢托大,率元清先行后撤,再觅他法。 一方主攻,却攻得束手束脚,一方主守,却守得游刃有余。 初时的较量,双鬼拍阵已然压过流光七绝阵一筹,更有反客为主之势,但出现这情况的根源并非阵法的高低优劣,而是夜氏兄弟机关算尽,胜在智谋。 泾渭分明的阵法效果,也决定僵持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 然,不过半盏茶功夫,夜潮涯和夜逢山都皱起了眉头,而姜逸尘也察觉到很是不对劲。 姜逸尘只是觉着有些怪异,对于多人阵法还属门外汉的他并不能做出很准确的判断,见到夜氏兄弟的神情,便以为不是什么好消息,出口问道:“怎么回事?找不出破绽,还是天衣无缝,没有破绽?” “不,都不是。”夜潮涯摇头道,但那打结的眉头,也说明他对于目前的情况仍不太确定。 “是破绽太多。”沉默半晌,夜逢山终于出声。 破绽太多? 不错,这正是奇怪之处,七绝阵七个阵眼而今却有四个阵眼出现了破绽,这非但令人觉得乍舌,更让人不由得疑心有诈。 但静下心来观察,便能发现七绝阵的异常,七绝阵以武当七长老为阵眼,其中五人所在的阵位,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本应以大致相同的速度,进行身位移动,但禄存星位的元瑞慢了一拍,文曲星位的元凌慢了半拍,贪狼星位的元慎应与破军星位的元道逆向而动,但元道不知为何却乱了节拍,与元慎几成相向之势。 因而,在行家看来,这流光七绝阵阵型散乱,已是有四处破绽暴露。 “武当,真已衰败如斯,不复当年盛况,难为昔年风光。”在确定这流光七绝阵出现的破绽绝非是地方故意所为的陷阱后,夜逢山低声轻叹,随而向姜逸尘肯定道,“姜兄弟,贪狼、禄存、文曲、破军四处星位破绽,尽管随性而为。” 流光七绝阵,顾名思义,最少也需有七人才能成阵,若一人被击破,这阵法便也告破。 元瑞脚步虚浮,显是疏于武斗,气力不济,元凌亦是体力欠佳,行动同样稍显迟缓,而元道则是被双鬼拍阵乱了节奏,自己走位出了极为严重的失误不说,更害得元慎一时也成了破绽之一。 四人之中,姜逸尘能破其一,便可大功告成。 姜逸尘选择的目标是元慎,除却对于元慎各种所作所为的愤懑外,也因元慎此时心神不宁,乱了方寸。 而元慎心神不宁的原因正是因他也发现了自家师兄弟的自乱阵脚,导致阵法运转失调,岌岌可危,正兀自气恼。 夫临敌者,善应变,审察其情,敌乱则趁之,其强亦弱也。 即便元慎是四人中最强者,但在此刻,另三人节奏虽乱,却仍一心一意地在努力维持阵法运作,唯有心浮气躁的元慎,多了分精神用在自生闷气,却少了分精神用以观察敌手动向,成了最弱的一环。 姜逸尘动若雷霆,势若流星,携着碧波剑泛着寒芒直取元慎而去。 正文 第一二四章 迷途知返 元慎与姜逸尘的差距虽非天堑鸿沟,但若放在平时,武当掌门在十招之内必能拿下姜逸尘,而姜逸尘却难伤及其分毫。 然,此时此刻,当心烦虑乱的元慎嗅到寒意欺近时,碧波剑的剑芒距他已不过咫尺之遥,若不退,凭他深厚的功力护持,虽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小伤难免,若退,则能保得自身周全…… 叮! 一声轻响,姜逸尘的流星式还是扑了个空。 剑锋来临之际,元慎的思考时间已是太短,太短。 未待他仔细拿捏、权衡退与不退之间的利弊,他的身体已本能地做出了最为稳妥的行动。 四两拨千斤,轻轻撩拨开碧波剑的剑锋,同时身行更是疾速闪离原位丈许距离,寥寥数下便破了姜逸尘一击必胜之势,且留给了自身足够的反击空间。 但于元慎而言,这些一点也谈不上精彩,在动身的一刻,他已然后悔了。 贪狼星离位,流光七绝阵阵型有缺。 为首的贪狼星位失位,破军星位便完全迷失了方向,双鬼拍阵大展神威,夜氏兄弟协同峨嵋派三人将武当派余下五位长老逼退,流光七绝阵就此告破。 如此,姜逸尘还是做到了一击得胜。 武当还是败了。 片刻失神,大错铸成。 手中的无念剑险些从手中滑落,在这一刻,元慎心中愧对武当列祖列宗。 也不过一瞬,元慎便将这一刻的愧疚抹去。 他紧攥着无念,身形晃动,一闪而逝,再出现时,已是来到姜逸尘跟前。 方寸空间充斥着的浩然正气在此时却如凶煞之气般杀意浓烈,姜逸尘被元慎瞬间迸发而出的内功之力牢牢锁住了身形,动弹不得,正如片刻前他刺向元慎的一剑般,此时,元慎的剑距姜逸尘的咽喉也不过咫尺距离,看来已无人能阻。 刹那间,惨遭乾坤扭转的姜逸尘怎么也料不着元慎会来此手,莫说他们一行人没人能想到,便是连武当的另七位长老对元慎所为也是目瞪口呆。 在无念剑的锐芒下,姜逸尘已难睁眼,然,未及他闭眼,只觉一股柔风拂过,是那么轻柔,而似曾相识。 凶煞之气顷刻间便散去。 姜逸尘得以活动自如。 而无念剑自然也未刺入他的喉咙。 站在面前的也不再是元慎,而是白袍鹤发,背身对着他的虚尘真人。 得救后的姜逸尘,第一眼看清了虚尘真人的身影,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的视线往周遭扫去,广场上还多了一人,一灰一白,一老一少,一大一小,玄空和元魁虽身处不同的位置,可却同在轻拍着心口,似在为何事感到庆幸,姜逸尘旋即了然。 从姜逸尘刺出一剑,到流光七绝阵告破,再到元慎反刺一剑,不过几个瞬息的时间,但在场之人都有弹指似流年之感,时间过得甚是缓慢。 众人尽皆陷在先前的各种惊愕之中,还未从失语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流光七绝阵一破,六个武当长老的面色便如土似灰,而此时虚尘的脸色比之更加难看。 “元慎,糊涂!”虚尘真人摇头叹道。 “师伯……”手中的无念剑同元慎一般,在颤抖着,他涨红了脸,他气恼,他不甘。 “还不把剑放下。”虚尘道。 见元慎依然不为所动,虚尘闭上了眼,似不愿再看见元慎挣扎的模样,徒添烦闷。 虚尘便这么闭着眼,走到了一边,面朝着天,更是朝着太和殿,缓缓出口:“元慎,放下你的执念吧,输了便是输了,武当的颜面已然被你挥霍殆尽,回不来了。” “师伯,并非是元慎输不起,而是武当输不起,武当,已然经不起折腾了,门中有谁人能去驰援峨嵋,若是去往峨嵋的人过多,期间门中若有任何变故,那又有谁来救援武当?”元慎争辩道。 “你也知道,现在的武当输不起了……凭武当现今的实力,若外人有心,纵有天机派所留的封山大阵,武当也难逃劫数,乱世之际,闭门锁派绝非出路,合众之力,方才能图一线生机,更何况,峨嵋之于武当,当如唇之于齿,救峨嵋,便是救武当,我想这点,你这做掌门的应该是能明白的。”虚尘耐心道。 见元慎依旧心有迟疑,虚尘接着道:“元慎啊元慎,虽说元真是我徒儿,但我并不否认,元真的性格随我,喜恬淡逍遥,厌繁杂琐事,因而,在管理上,你比他更具领导才能,更适于作为一派之尊,但你的缺点也过于明显,妒心过强,利令智昏,难得人心。 你想想你为争得这掌门之位,及坐上掌门之位后,为排除异己,做了多少荒唐事? 你再睁眼仔细瞧瞧,被你留在身边的这些师兄师弟们,他们身上可有哪一点比得过你? 没有,哪怕只有一点胜于你,都被你暗中施了手段,或意外伤亡,或不见天日,而留下我这一把老骨头,盖因,你早便看出我不过是个寡淡名利,但却能用来镇场的糟老头吧。 唯有如此,方才能令你安心坐在掌门之位上罢? 当权者应以权造福泽众,不应以权谋私损人利己啊,若你能做到如此,即便你技不如人,我想武当之上也没人不会服你。 醒醒吧,元慎!” 虚尘真人的话语掏心掏肺,字字珠玑,款款之言却如惊涛骇浪般拍击着元慎内心那固执的礁石。 石因浪而破碎,石因浪而泣泪。 无念剑终是从手中脱落,地面上出现了点滴珍珠。 那是元慎悔恨的泪,近二十年中,他都迷失了自我,直至此刻方才幡然醒悟。 “师伯,你为何不早些对元慎说这些,为何不早些对元慎说这些……” 元慎看着虚尘真人那逐渐模糊的背影,质问着,重复着。 虚尘没有回应,依旧是静默地站着,面朝着太和殿,背对着元慎。 不多时,元慎便自己得到了答案,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若非看到今日之景象,想必虚尘真人早些时候跟他提起这些,他非但不会听取,反而还会在暗中算计着该如何对付虚尘真人吧? “元慎错了,元慎错了……”元慎伏身忏悔,低吟着,啜泣着。 太和殿前的人不多,除却先前便在此的姜逸尘六人,武当七长老和掌门外,再有便是去通风报信的玄空和紧急来援的虚尘真人了。 十六人中的十四人看着一人在伏地哭泣,没有回眼去看的便是虚尘真人。 姜逸尘六人属外人,见着此番情景显得略微尴尬。 而其他武当门人见门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在感化自知有过的掌门真人,一时也不知是否应将其扶起,便也都杵在一旁,不知所措。 今日之前,又有谁能知晓堂堂武当掌门,有朝一日竟会颓然地跪伏于众人面前洒泪认错。 看着地上那本该是风华正当年的一派之主,而今徒留白发苍茫和不住抽搐着的身躯,众人不禁唏嘘不已,也不由心生怜悯。 幸而,这些丢脸之事是发生于武当门中,而在场的外人均为懂礼之人,懂礼之人自是知晓,当说什么话,什么话不可说。否则,今日武当只是在他们面前丢了颜面,来日武当必将在天下人面前沦为笑话,虽说,而今的武当在不少江湖人心中已然是个笑话。 姜逸尘等人自不会做这等落井下石之事,若有一天,武当掌门成为江湖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用来羞辱嘲弄武当的笑柄,于他们又有何益呢? 时过半晌,还是元慎打破了场上的沉寂。 “师伯,峨嵋之行,该当遣谁去最为妥当?”元慎拭去了面上的泪水,诚挚请教道。 “你可愿去走上一遭?”虚尘回问。 “仅我一人?”元慎不解。 “一人足矣。”虚尘肯定道。 “那我便去做下准备,弟子不在门中期间,还请师伯为武当主持大局。”元慎叩首道。 “还有一人比你更为适合,只是不知你是否信得过。”虚尘缓了缓道。 “师伯是说?”元慎疑问道。 正文 第一二五章 亡羊补牢 “……玄箫?”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元慎找到了这个答案。 是了,也唯有此人,才会让师伯放心。 “正是。”虚尘真人的回答更是肯定了元慎心中所想。 “师伯力荐,元慎自是信得过,只是不知峨嵋掌门是否会念及昔年之事而为难玄箫,更不知玄箫此去之后,是否还愿回到武当来。”元慎还是有几分踌躇。 “看来,你也知晓他的功力已恢复得不差,既然如此,他还会不会回来,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只因对恩师的临终一诺,即便是修为被废,即便为武当、为天下正道所责难,他依旧对武当不离不弃,他的青春年华是在暗无天日的禁闭室度过的,在逐渐恢复如初后,武当秘洞那点小机关更早已困不住他,可他至今仍未选择擅自离去,足见他的重诺钟情。”虚尘真人先是回答了元慎后面的问题,而后接着道,“至于静一,早在对玄箫处以刑罚之日,她便已将心中的偏见放下了,唯有你,至今还看不清么?” “是元慎心胸太过狭隘……”元慎垂下头,顿了顿,似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开口道,“元清、元魁、元瑞、元凌、元培、元治、元道听令。” “在。”武当七长老道。 “我知尔等七人无甚野心,于门派之事亦是兴致索然,但元慎还是在此拜托众位师兄师弟们,今后还请各位多费些心思在门派之事上,凡事相互商量,相互体谅。”元慎的话语在七长老听来有些不对头,七人面面相觑,不知掌门真人意欲何为,姑且只能静心听下去了。 “元清,从今日起任代掌门之位,另六人辅之,玄箫若从峨嵋功成归来后,考察些时日,若其依旧尽心于门中之事,且富有领导才能,便让其接替武当掌门的位置,尔等七人便尽心相辅。若玄箫并非良选,则由元清暂任掌门之位,打理武当诸事,之后还请虚尘师伯和七位师兄弟费心在玄字辈中挑一二可塑之才耐心教导指引,为武当的今后早做准备。”三言两语间元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最后闭眼低声道,“武当确实不该再这么下去了。” 听罢元慎之言,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但细想之后,元慎所言实属无奈之举,此番之事后,且不说此事会否在武当内部传开,于元慎自身而言,他已无颜继续担任掌门之位了,退位让贤才是更好的选择。 而今的武当可说百废待兴,元慎若不退身,难换武当前行,即便要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中避而不出,那也需具备无人敢轻易挑衅的实力,否则,终将是滚滚历史车轮中碾过的尘埃罢了,武当急需一个贤者的领导,而玄箫能否担当得起这份重任,已是后话。 在元慎做出决定后,常在一片静寂,元魁迟疑着开了口:“那掌门师兄你呢?” “元慎自知罪孽深重,武当掌门实该卸下了,若师伯和众位师兄师弟觉得元慎之命还能苟留,那元慎自请去武当秘洞中,受玄箫一十三年之屈,自闭思过,若师伯和师兄师弟们觉得元慎之命不当留,那当下元慎愿自我了断。”说罢,元慎朝着虚尘和七长老同在的方向,双膝跪地,拾起地上的无念剑,双手高托而起。 “这……” “不……” 七长老今日的情绪可谓一波三折,高潮迭起,元慎的话语再次让他们始料未及,惊愕万分,竟一时语塞,只能将目光挪向虚尘真人的背影求救了。 “生杀之权在尔等手中,全由尔等定夺。”双手负背的虚尘真人抬头似在仰望着什么,这些七长老无心关注,他们只想只知道虚尘真人对元慎所言的态度,没曾想虚尘真人竟直接将此事与自身撇清干系,令得七人不知所措。 “唉,元慎之于武当,虽说罪行累累,但往事已随风,错过的已难挽回,况且这十余年间没有元慎事无巨细的前后打点,武当恐怕还难保全今日之景,他的苦劳尔等心知肚明,虽功不及过,却也难换迷途知返,浪子回头,之后之事尔等自行决定,我累了。”话音一落,虚尘真人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眨眼间已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虚尘是真的累了,心累,元慎这十余年间,给武当留下的,除却门派犹在外,便只有失望了。 “师伯的意思是,掌门师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留掌门师兄一命,让他去武当秘洞思过了?”七长老中较为年轻的元道揣测着虚尘真人离去前所说的话。 “自是如此。”元瑞捋着白须接道。 “那便让师兄起身吧,别这么跪着了,还有外人在当前呢。”肯定了大伙的态度后,元凌着急道。 “掌门……师弟,师伯既已如此表态,那便是不让你以死谢罪了,你之于武当的付出,我等朝夕间也是看在眼里,绝无异议,自也无意要你性命,武当秘洞思过之事,若你坚持,我等也不会阻止,至于门中之事,我等会依言尽心而为。”元清代七人表态道,可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元慎。 “罪人元慎,谢过师伯和众位师兄师弟的不杀之恩。”元慎放下了无念,向七长老叩首道。 “思过之事,自要履行,不知有哪位师兄或是师弟愿与我一道同行,去往后山,请出玄箫?”元慎问。 “师兄,我陪你走上一遭吧。”胖乎乎的元魁走上前一步说道,他本不愿在这当口多事,但元慎如此出言定也是觉得由自己独去恐怕不受玄箫待见,而他心中亦是担忧玄箫一见到元慎会情绪失控,想到他和玄空师徒二人好歹天天为玄箫做饭送饭,玄箫应会顾及一些情面,因而也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如此,先谢过师弟了。”元慎发自肺腑地感激道。 “欸,师兄师弟间,何需说谢。”元魁笑呵呵地走至元慎身前将其搀起,“那我们便先走吧?” “好。”元慎答应着,而后冲元清等人说道:“还需劳烦师兄、师弟们将峨嵋派的那位小道友请出来,待元慎向其道歉。” “师弟放心,我等自会打点好一切。”元清回。 “元慎今日风度无存,令武当蒙羞,也在此向众位小友道歉了。”元慎来到姜逸尘六人身前,深鞠一躬以表歉意。 六人默然受之。 在元慎转身离去之时,却听得身后之声响起。 “或许小可没资格指点前辈所为,但小可还是要说,亡羊补牢,知过而改,善莫大焉,前辈当下的决定,是前辈之幸,亦是武当之幸。”姜逸尘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脱口出言。 “小友所言甚是,也望能如小友吉言,天幸我武当。”元慎回过了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出言的少年,终是回想了过往之事,“现在回想起来,昔日锦衣卫上我武当闹事之时,殿外的身影似乎正是小友无误,想来虚尘真人能赶来护住武当颜面,当是你的功劳,小友于我武当,可谓大恩之人呐。” “皆是天之佑于武当,在下愧不敢当。”姜逸尘自谦道。 “呵呵,天佑武当,有趣有趣。”元慎笑道。 在元魁的陪伴下,元慎取路去往后山,看着那离去的背影,掌门真人往昔间的道骨仙风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自认罪徒,步伐略显佝偻的,白发苍苍的中年老道。 没有任何意外,水如镜确实是在武当中,八日前,她踏着血路,一路艰辛地来到武当山上。 同今日的三个师妹一般,水如镜在太和殿中,在武当掌门和七个长老面前下跪叩首苦求,谁知她一人一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奈何却动摇不了元慎和一众武当长老安于自闭,不愿沾惹是非的执拗,终被禁足于已多年无一来客的客来峰,着急与无助成了她唯一的伙伴。 但她并未放弃希望,她知道只要西江之事了结,而武当又毫无动静的话,那个少年必会来到武当,尽管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比起她而言,可能更不会被武当掌门待见,可不知为何,她觉得,只要这个少年在此出现,那再大的困难亦会迎刃而解。 便也是在今日,水如镜心想事成,姜逸尘果然来了,而她也终得脱困,得见天日,更让她惊喜与意外的是,她的两个妹妹都还存活。 “苍天有眼,待我水如镜不薄,如镜愿以今世的一切,换恩人此生永福。”水如镜心中默念着。 正文 第一二六章 唇齿之依 若见一切法,心不染著,是为无念。 无念剑,乃昔年少林高僧清苦大师赠予武当虚谷真人的剑,二人于世间法、世间道有着近乎相同的看法和体悟,是神交挚友,而无念剑自也蕴含着佛道相通之理。 虚谷真人年逾耄耋之年时,将此剑赐予年岁最小的爱徒元慎,本意欲让元慎感悟此剑的佛道之理,不为世事尘埃左右心念,怎奈终究难逆其心性,事与愿违,徒留嗟叹。 而这把剑此刻却到了玄箫的手上,玄箫不由苦笑着世事弄人。 他没想到,不可一世的元慎会有一天走到他面前,叩首认错。 他没想到,再见元慎之时,他对这还不及天命之年便已沧桑如斯的武当掌门竟提不起丝毫的恨意,反而还徒生几分悲悯。 他没想到,他会接过元慎的剑,接过那个他曾日夜恨得咬牙切齿,曾觉得肮脏无比的人的剑。 尽管他一言未发,但他心里清楚,他已默认接过了元慎递予的期许。 元慎对他说:“我令武当蒙羞,希望你能为武当止住天下人的耻笑。” 武当驰援峨嵋之事迫在眉睫,玄箫不敢耽搁太久,借着适应“新生”的空当与姜逸尘等人见了面,同虚尘真人聊谈了半个时辰,拾整妥当后,便领着水如镜和水如月二人马不停蹄地上路了。 至于峨嵋求援武当的大致缘起,则是因近年乱事频发,以西南地域最为风声鹤唳,在朝廷派遣锦衣卫上上后,峨嵋派掌门和众掌权师太便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心忧惨遭灭派横祸,便决意弃山而去,保得门人周全,才有来日峨嵋再起,而最适宜的去处便是武当无疑,武当近况不佳更甚峨嵋,与之兵合一处后,两派或许能依武当山为屏障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觅得一线生机。 更何况两派之间的关系,绝非仅是千百年来的交情,同为传承千载的名门大派,总有他们厚实的底蕴来保证门派在危乱之际的传承延续,峨嵋派曾在数百年前遭过一次大劫,便是凭着名门底蕴留下的后手,在那次危难中挺了过来,但上次劫乱用来续命的手段已然耗尽,此次怕是再难挡住一劫,因而只能另寻他法,武当便是那根她们最有机会把握到的救命稻草。 武当三丰台前,创派祖师三丰真人铜像十余年前不翼而飞,武当门人并非没有为此紧张过,毕竟那也是他们门派传承宝藏之一,他们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在暗中探查铜像的下落,最终在峨嵋派的助力下,在蜀地将悍匪劫杀,铜像失而复得。 因路途过于遥远,且因颜面已失,即便将铜像运回也再难挽回多少损失,武当便与峨嵋商量将铜像暗藏于峨眉山上,以防来日万一。 而这铜像中的秘密便是两派来日共同续命的希望,这秘密历来由两派掌门传承守护,在危急关头时方才会告知门派其他掌权者,数年前的中州之变,两派间的高层便也悉知了铜像的重要性。 将峨嵋的传派之剑两仪剑置于三丰真人的铜像手上,能触动铜像内设机巧,从中取出武当古剑无极,而无极则能开启武当山的太极三清阵,传言此阵乃山体大阵,能力保武当山纵使面对万军围堵,仍能留存二十年不倒,这便是武当的底蕴。 而这些手笔,自也出自和两大门派关系匪浅的天机派,如此布置便是因为武当和峨嵋千百年间存在的不少因缘佳话,互为羁绊,风雨共济是两派间最好的标签,唇齿之依,本非虚言。 十余年后,物是人非,昔年主张将铜像留在峨嵋的数位武当派虚字辈长老或老或逝,而今元字辈中的掌权者虽有记得此事的,因还未身临乱局,且贪图一时安乐,便也无意提起。 然,峨嵋派显然将这事儿深记于心,当预感到危局将临时,便令弟子下山去往武当求援,传递与武当的信息是,峨嵋愿带着无极剑来投,只求武当协助她们将门派中人收纳入山。 为保峨嵋山上的一时安定,不令外人起疑,也为颜面之故,静一师太及几位掌权者长老自然不能在第一时间离山,她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些弟子身上,一个月内无消息,便再派出一众弟子,为了门派的传承,峨嵋不得不抓住这根最后的稻草。 救援峨嵋的行动,简而言之,便是将峨嵋派子弟接到武当山来。 要在不惊动各方势力的情况下,将峨嵋派的师徒分批次带到武当山上,绝非易事,玄箫自也明白这是个费心费力的苦差事,但悉知此举亦是为保全武当所为后,便也毫无怨言地接过重任。 武当门内需做的准备自有七大长老去安排,余下的具体转移计划只能依凭玄箫在路上琢磨了。 上武当山时有六人,下武当山时仍为六人。 只是秦香菱和水芸灵被留在了武当,她们很庆幸,成了第一批被救援到武当山上的峨嵋派弟子。 玄箫、水如镜、水如月一行与姜逸尘、夜逢山、夜潮涯一行在岔道口分道扬镳。 “后会有期。” 尽管众人间还有些许不舍,但在别离时,也仅是寥寥数字出口。 当然,这已最好的祝福。 峨嵋派事了,姜逸尘便与夜氏兄弟依先前与红雀之约,去往太极村,叨扰了一夜。 而后三人一路同行,直往东去。 在此期间,三人依旧一路打听着江湖之事,西江郡的兜率帮意料之外的风平浪静,并无听言姬千鳞有任何动作。 反倒是平海郡那边传来消息,九州结义与四海会盟的交斗接近尾声,道义盟已抽身而去,想来两盟今后的关系会因此战缓和些许吧,只是,这暂时的平静不知能持续多久。 十余日间,除了打探江湖消息外,姜逸尘不仅和常年行走于江湖上的夜氏兄弟探讨了许多江湖经验和打斗技巧,更是费了大心思,将《无相坐忘心法》和《霜雪心法》一字不落地通篇记下,而后暗中毁去,以免无相门的心法被自己遗失泄露。 十余日后,姜逸尘告别了夜氏兄弟,回到了菊园,也如愿见到了老伯。 而个把月不见,老伯却是老迈了些许,言语中、行动间,姜逸尘都能感受到老人的疲惫,想是两大盟友的交斗令他又过度奔波操劳了吧。 “不管怎么说,这次去往武当及西江之行于你而言收获不小啊。”老伯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满是欣慰。 “也是借了老伯的光,否则,一路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照顾尘儿。”姜逸尘道,他很清楚,不论虚尘真人也好,成寅、翁镇淮二老也罢,亦或是红叶等人,多少都是看在老伯的面上才会如此帮衬着自己。 “呵,有一点你要记住,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敌人,多一堵墙,因而,能为朋友者,便不让他成为敌人。”老伯道。 “是。”姜逸尘接道。 “但,还有一点你也不能忘了,天下之人,不只朋友与敌人两者,还有表面朋友背后敌人的人,也有表面敌人背后朋友的,还有很多算不上朋友,也绝非敌人的人,总而言之,坚持初心,不怀恶意与人为敌,却也不惧与心怀恶意之人人为敌。”老伯又道。 “是。”老伯所言,姜逸尘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会一如既往地用心记下。 “接下来,你自己可否有什么安排?”老伯问。 “安排?”姜逸尘心中一颤,忽而发现自己过于依赖老伯了,竟什么事都念着有老伯为自己打点,自己只需照做即可,一时语塞,不知从何答起。 姜逸尘说不出话,老伯也不再开口,只是依旧带着微笑看着眼前的少年。 尽管老伯要将姜逸尘训练成一个合格的杀手,但他却不希望姜逸尘成为一个毫无自主思想的杀人工具,虽然这与杀手所需具备的冷血无情相互违背,可至少在他眼中,这二者是可以共存的,也只有如此,他才不会愧对这少年,或许有朝一日,当这天下不需要杀手之时,这孩子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一老一少便这么僵着,姜逸尘只觉得整个陶然阁的空气都被老伯给定住了,他第一次觉着呼吸是这么困难。 于是,他的目光便只能锁定在脚尖上,以舒缓老伯给予的压力。 半晌之后,在老人和蔼可亲的“威压”之下,姜逸尘还是被迫开口了:“暂时没有打算。” 老伯的目光不为人所觉地黯淡了些许。 “但……”姜逸尘随而道。 “但什么?”老伯忙问。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姜逸尘回道。 正文 番外说明 感嚼没有书友的话,就是尬写这一卷了,纯属自嗨,╮(╯▽╰)╭ 【假装不是单机】——————六字箴言镇本卷 一、写番外的源起: 本是应一位老铁要求写一篇万字短篇,后面干脆顺水推舟,撸了篇番外出来。 脑中想过自己会在写到百万字时,有了一堆书友后,写上几篇番外助兴,万万没想到,天天单机的咸鱼竟会在一百章出头时就撸出个番外来,而且还是个恶人的番外,皂滑弄人啊。 好处:突然发现写番外蛮能拓展思路的,今后若是遇到主线卡文,转而从番外这写别的人物、事件来寻找突破口会对自己有不错的提高。 再者,就是增加和各位书友的互动了。╮(╯▽╰)╭如果有的话。 正经话: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主角的性格肯定没办法令得众人喜欢的。 因此,若是书中有各位书友特别喜欢或是文中只是一笔带过的人、事、物,想知道与之相关的更多故事,可以在本章内评论或是在评论区里留言,我会尽力去满足各位的。 二、番外篇内容包含但不限于以下的人物、门派、武器(相当于各种志,篇幅大小不一,根据正文剧情发展,不定时添加,主线还未发展到的点也不会剧透,到了再写): 大阵营篇:道义盟、九州结义、四海会盟 门派篇: 【古老门派】天机派、逍遥派 【五大名门正派】少林寺、武当派、峨嵋派、崆峒派、昆仑派 【九州结义】魔宫、擎天众、啸月盟、无相门、醉红颜、听雨阁、星耀庄、剑陨阁 【四海会盟】凤鸣轩、诸神殿、紫夜轩、琳琅居、烽火楼、琥珀山庄、散人居 【邪门魔教】天煞十二门(总舵——天煞宫、金煞门、银煞门、铜煞门、铁煞门、风煞门、火煞门、雷煞门、电煞门、黑煞门、白煞门、天罡门、地煞门)、红衣教、兜率帮、幽冥教 【名门世家】霍家、公孙世家 【其他】贪狼帮、羽落部、埠济岛、七十二路水寨、听澜小筑、泰斗赌坊、天行宫 人物篇: 【西南石府】石鑫、龙耀 【西山岛】霍隐娘、薛青 【道义盟】老伯、易忠仁、南宫雁、韩无月、迅豹、幽冥 【姑苏城】若兰、沈馨玲 【江宁郡】慕容靖、祁天问、柳梦痕 【太极村】翁镇淮、成寅、红雀、独孤剑 【武当派】虚尘真人、元真、元慎、玄箫、虚怀、虚慈、元清、元魁、元瑞、元凌、元培、元治、元道、玄空 【峨嵋派】柳若云、水如镜 【崆峒派】钟吾 【九州结义】萧羽桐 【四海会盟】闫卿 【魔宫】龙多多、展天、冷魅、尹厉 【无相门】申谦、孤苏澈、孤苏瞮、孤苏辙、丈三、司徒钟 【醉红颜】夜逢山、夜潮涯、李墨 【听雨阁】梦朝歌、洛飘零、石中火、关大刀、薇薇 【凤鸣轩】靳凤宇、扈情、彭烈、任铎 【紫夜轩】端木无良、王奎、葛弘图 【琳琅居】皇甫俊、陈弦、叶琴 【烽火楼】哼哈二将(陈歧、郑仑) 【散人居】阿亮、阿梅 【红衣教】沙庆、鲁镇山 【铁煞门】铁无实、铁无心、铁无常 【地煞门】应隆、贪嗔痴三煞:傲九刀、吉六儿、冷三儿;隆屠、吴吉、尤娇娇、薛武、孟强 【兜率帮】笑面弥勒、常坤、姬千鳞、影佛、瘾、怒霹雳、空遗恨 【幽冥教】幽鬼 【丹霞山庄】秦大海、庖丙、蒋峥、倪寒 【长生庄】钟鬼、屠方 【贪狼帮】翟犇 【羽落部】红叶、枫 【埠济岛】谢飞、兰笙、舒桐、鸡蛋、梅怀瑾 【流水帮】姚风流 【十四恶人】古怀滢、李痴、余大嘴 【七十二路水寨】游万朋、孙志磊 【霍家】霍安、霍韬 【听澜小筑】听澜公子、唐儒 【泰斗赌坊】赵寻乐 【公孙世家】公孙煜 【天行宫】天行尊者、春雷、秋雨 【其他】李截尘、越驚云、包打听 武器篇: 鬼见愁、紫玉龙鳞剑、寒宫折桂、噬心刃、葬花剑 正文 【怒霹雳】恶霸之死 他叫怒霹雳,他的本名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来此是为了劫财,为兜率帮立功,方才能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投身兜率帮左右不过半年光景,可他觉得这半年来活的可比过去这六七年来都过得逍遥快活。 兜率帮以“兜率”为名,理应寡欲知足,安然长乐,然,于实际中却反其道而行,强调为所欲为,随心所欲,欲壑难填便要不择手段去索取,去满足自己,是而,“兜率”二字名不副实。 因此,兜率帮被江湖正义之士划归邪门魔教一边,但其打着“认识真我,成就真我”的旗号,亦是招揽得不少信众死心塌地、至死不渝地追随左右,怒霹雳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 时已入秋,然,夕阳如火,烈日的馀威尤在,人和马,都闷得透不过气来,江临镇的官差不耐烦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催赶着马匹加快脚步。 车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可秋风却将道路的荒草,都辗得倒下去,他们得赶在日落前将这万两纹银运回官府,然,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再过不多时,他们会被一一打昏,如尸体一般躺倒在道上。 按着怒霹雳自己的意思,自然还是把他们变为尸体简单些,但帮主特地交待不伤官府之人性命,他也不好违拗。 砰!砰! 两声惊响,只见马车前后的轮子已被两柄横空飞出的巨斧劈碎,马儿在前面跑,可栓在马身上的绳索早已断裂。 一秃头虬髯的大汉大喝一声,如猛虎下山般,三拳两腿便将五个官差给打昏过去。 好在,在昏倒之前,五人之中还是有两人看清了这大汉的相貌,至少回到官府中还能描述得出劫匪的形象,不至于完全交不了差,这人近来在西江郡中似乎颇为恶名昭彰,听说是叫“怒霹雳”。 怒霹雳扛起沉甸甸的万两纹银扬长而去,他明白以兜率帮中最近的大动作,这点儿官银看似沉重,可实在是不经花,远远不够! ********* 怒霹雳在江临镇中见到了一张通缉自己的悬赏令,他不得不佩服,为他提笔画像之人,确实与他本人相貌一般无二,那半身画像凸显出了他的雄壮,而那怒目圆睁的模样也尤为传神,上书“西江恶霸——怒霹雳,日前掠走官府纹银千两,已悉知其数月内在西江郡内犯劫掠案有十数起,无法无天,十恶不赦,若有侠义之士将之擒获归案者,赏白银五百两!”等字样。 “呵呵,我竟又有了新的名号,西江恶霸。”怒霹雳自嘲道。 然,他不修边幅的在这江临镇中晃荡了两日,却也依然来去自如,半只官府的苍蝇都没在他眼前出现过,也没有不长眼的江湖人士来找他的麻烦。 ********* 深秋、烈日、稀风,今日的天气一如大半月前的那天反常。 哒哒哒、哒哒哒! 今晨,怒霹雳携着他的老伙计“黑将军”刚又干了一单大票,送往帮中后,又出来寻觅猎物了。 奈何天热难耐,口干舌燥,正好时至午时,便纵马来往平江原这儿的一处茶铺。 茶铺他只来过几次,但却深得其意,因为经营这茶铺的小老儿很有眼色,说话做事都让人觉着甚是舒服。 黑将军踏着滚滚烟尘,携着他的主人怒霹雳,呼啸来至茶铺。 “老板,来三坛陈年湘泉,牛肉十盘,快些上来!”浑厚粗犷的声音来自骑着黑马,身着绣金盘龙黑袍的怒霹雳。 “得嘞!客观您自个儿挑个座,稍待片刻,小老儿这便去准备。”虽然这一人一马还在茶铺的篱笆之外,可魏老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赶忙扬声喊道。 “这腌臜天气可愁死老子了。”怒霹雳边纵马走进篱笆,边嘟囔道,也正好与行步离去的一个少年人打了个照面。 少年亦是抬眼看来,神色间闪过一丝疑惑,很快便又消逝了。 只是一瞥,怒霹雳见这少年剑眉浅目,目光清澈,那并不张扬的面庞上却带着几分初入江湖的稚嫩和些许刚刚历经折腾的疲态。 怒霹雳阅人无数,心中琢磨着行走于江湖中的嫩雏还能保持这般纯净模样的已然风毛菱角,令他不禁燃起一丝兴趣。 将黑将军拴在树边后,再回首瞧去,却见那少年已行离茶铺十余步。 怒霹雳不再犹豫,猛地踏地,震起地面上一拳头大小的石块,随而运起内劲向那少年的后脑勺飞去。 他得先试试这少年的深浅,毕竟少年手中那把镶着紫玉的宝剑看来并不简单。 只听得“嗖”的一声,石块飞窜而出,眨眼间,少年的后脑勺便应声中击。 这到并未出乎怒霹雳的预料,这石块蕴含了他的八分劲,若是这少年能躲过,那必是高手无疑,而少年中击后仍未倒下,倒也说明底子不太差。 少年及时拔剑回身,因为怒霹雳的已然举着双斧袭来。 只听“噹,噹,噹,砰,”四声响过,少年已是口溢鲜血,手捂胸口。 他的第一下进攻被少年举剑挡住,可是第二下,少年的剑便被他的斧子击飞,剑在远处落地,少年遭其飞腿一踹也是倒飞而出,跌在地上。 怒霹雳手中的两口金纹巨斧比他的头颅还要大上些许,在烈日下闪耀着贪婪的光辉,它饿了也好,渴了也罢,它是要饮血,解渴止饥。 篱笆外的动静自是引来了茶铺中大部分人的瞩目,老板魏老已识趣地别开了脸,余下之人则目瞪口呆,一个个楞在那里,动弹不得,作声不得。 “若非这把剑,你已是我这耀日斧的斧下亡魂了。”怒霹雳夸赞道,显然他夸的是那柄镶着紫玉的宝剑,而非这少年。 见少年似在暗自调息伤势,怒霹雳放声大笑。 “欸,不需哭丧着脸,老子暂时不会要你性命,你且眯眼好好睡上一觉,待我饱餐过后,带你去个地方逍遥快活,哈哈!” 他走上前去,用斧背将少年敲晕。 他与这少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更不知这少年姓甚名谁,但江湖便是如此,只要你出现在别人的世界中,有时候连呼吸都是一种错。 怒霹雳正欲俯身扛起倒在地上的少年,却觉着背后的脊梁骨发寒,赶忙回过身来,只见一袭白衣翩翩,一个女子自茶铺中飘出。 虽是用飘的,可怒霹雳却能觉察到这女子在瞬息间便能到得自己跟前。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躲过近在眼前的三道寒芒。 咻!咻!啪! 两道飞针擦着他的面颊堪堪避过,还有一针被他用金纹斧挡去。 这女子是谁?和这少年有关? 第一个问题怒霹雳很快便得到了解答,他对魔宫冷魅并不熟悉,更何况女子以白巾遮面,但他行走江湖多年却也多少听闻过魔宫第一女杀手的名号,尤其是她手中的双刺,寒宫折桂。 这峨嵋刺长得如同桂树枝桠一般,却是通体银白,似泛着月宫中的寒气般,霜冷逼人。 寒宫折桂也有高中状元之意,因而,这双刺的打造之精细,锋刃之锐利,在江湖中不说独占鳌头,却也能说数一数二。 第二个问题却不由他再多费精神,银白的双刺在冷魅的手中起舞弄影,他只得严阵以待。 怒霹雳的双斧虽刚猛无匹,在灵动鬼魅的双刺面前却显得笨拙无比,破绽百出。 最令他吃惊的是这冷魅竟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有了各种气凝阵法相辅,怒霹雳不仅不能用健硕的身躯占得分毫便宜,更是被其死死压制。 交斗不过十数回合,怒霹雳心中竟生怯意,他没料到这冷魅仅是一女子,论身躯,三个她都抵不过他一个壮实,可是她的武艺或是内功深浅,恐怕两个他才能与之平分秋色。 他怒霹雳竟在一女子跟前,落荒而逃! ********* 怒霹雳本欲用体能优势拖垮冷魅,然,已是过了近十里地,她却未显出半分疲态。 在追逐中,他被冷魅擒下,冷魅并未立马动手杀他,他才知晓她的来意,或许是为兜率帮而来。 毕竟这魔宫的名字虽然听着邪乎,但不妨碍其是九州结义盟的大帮派,九州结义盟自诩正道表率,这魔宫自然不落于人后,这冷魅会出现在此处便也说得通了。 可他怒霹雳决然不会臣服在一女子之下,即使有,那也只能有一个,绝不会是冷魅。 他趁冷魅疏忽,挣脱开来,辨识了个方向,往栖梧岭而去,事到而今,他也只能求救于他人了。 冷魅果然足够可怕,他已来到栖梧岭前,可终究还是被她追上了,他那百斤身躯竟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只能射出鸣镝,盼山中之人能出来救他了。 为此,他还需得撑个一时半会,免得援手没到,他已失陷。 几招虚晃,为他争得片刻时机,他再次脱身飞逃,然而不过多时,到底还是被追上了,援手未至,可他的双腿暂时已无力再逃,不得不与之拼命了。 被一女子追得落荒而逃,怒霹雳不免觉得太过窝囊,心中愤懑,因而,怒上心头,一声怒喝为自己鼓劲。 手中双斧合一,跃起近一丈高度,落身劈斩而下,一招力劈华山,如猛虎下山,携锐不可当之势,欲将冷魅一分为二。 身经百战的凶徒,若是被逼迫到了极境,便会拼起命来,任何人也难撄其锋,冷魅瞧见怒霹雳目露凶光,戾气大盛,竟不硬接,只是游斗。 见冷魅退闪开数丈,而身后已能听闻数匹马匹临近之声,怒霹雳停住了势头,双斧垂地,目视前方。 冷魅也罢手不攻,她的目光却是绕过了怒霹雳的硕大身躯,看向了他后方,稍远之处影影绰绰的黑影。 “不愧是魔宫第一女杀手,冷血魅影,第一次交手果真令人惊艳,只是不知你与这小白脸有和瓜葛,既已是救了他,为何苦追老子十余里地?要不是老子耐力不差,竟是要死在女子手中了。”怒霹雳拭去脸上的滚滚汗珠,看向冷魅身后之人,骑着他落在茶铺的伙计“黑将军”赶来的少年,真没想到这小子会自己送上门来。 冷魅对于怒霹雳的质问,仅是冷眼相对,闭口不答。 而随着怒霹雳的话音落下,少年已来至冷魅身侧,听闻怒霹雳之言不由朝自己救命恩人的方向瞧去。 很快怒霹雳身后亦是传来了马蹄声响。 “啧啧,没想到啊,老怒你也有被女人追得奔走呼救的一天。”三骑人马已至,当先一人出言戏谑道。 说话的男子戴着铁质面具挡去上半边的面容,蓬松杂乱的发丝垂在两侧,在其身旁二人,一人手套着铁拳,一人脚着铁靴,目光中均透着揶揄之味,既是看向对面的冷魅和少年,也是看向怒霹雳。 “是咯,没想到不愿与人为伍的万里独行侠怒霹雳竟也会加入兜率帮。”套着铁拳的男子竟是一娘娘腔。 “若非最近这兜率帮的动作太大,咱还不知晓,你这大家伙竟依附于兜率帮已有半年时光。老大,这忙咱该不该帮呢?”接着话头的是那穿着铁靴的男子。 “这可得看老怒的诚意了,吃力不讨好之事,还是少干为妙。”这三人中的老大,显是居于中央的铁面男子。 见自己丢出的十二天煞门求援鸣镝竟只引来了三人,怒霹雳虽心怀不满,愤懑异常,却也忍在了口中。 怒霹雳与这三人并不相熟,更谈不上交情,却悉知他们的脾性,因而,对于三人的寒酸讥讽之言,他全然充耳不闻,只是沉声道:“行了,也正好来的是你们仨,这样吧,男的归我,女的归你们。” “噗哈哈!” “诶哟!不行了,老哥,也让我笑会儿,哈哈哈!” “呵呵,想不到老怒你竟有这龙阳之好。” “哈哈哈!怪不得他会去兜率帮,我可算明白了。” 断袖之癖在而今的江湖中并非不为人所接受,只不过放在光天白日之下说出,便不免遭人耻笑,三人对怒霹雳的情况多少有所耳闻,而今能听其间接承认此事仿若悉知一件江湖密事般倍感得意,因而,唯有铁面人稍有些矜持,而他的两个兄弟则是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快摔下马来。 对于这般跳梁小丑的耻笑,怒霹雳并未动气,更何况“羞耻”二字早已被他从心中抹去,“铁煞门遣你们三人出来,便是让你们来这看戏的?” “欸欸欸,老怒哈,别动怒嘛,这事儿也不丢脸,就是少见,我们能理解,能理解。” “不过还是得让我们笑够了才……” “废话少说,答不答应。”苍蝇难令人动怒,却令人生烦,怒霹雳截口道。 “成交!”铁面男子露出了狞笑,而他身旁的两个弟兄亦是早已目露邪秽之色。 天煞十二门,恰如其名,除却总舵之外,另设十二分舵遍布中州乃至外域,这些分舵均自成门派,服从总舵统领,规模或大或小,但在林林总总的江湖帮派中,都能算得上大帮派了。 铁煞门便是其中之一,其实力在十二分舵中位居中上,而分舵地点便是设立在西江郡栖梧山之处。 怒霹雳的求援鸣镝竟只是引来了铁煞门中论名头排不上前,论实力居于末席的三个堂主,铁石心肠三兄弟,铁头铁无实、铁拳铁无心、铁腿铁无常。 平日间,若是门中无要紧之事,这三兄弟便成日流连于女色,因而,被怒霹雳唤来此处后,三人表面上虽在揶揄嗤笑怒霹雳,暗地里却已将冷魅细细观察过一番。 只见白衣女子皮肤白皙,青丝披肩,白衣难掩其婀娜身姿,而面上挂着的白巾想来是为了遮掩其秀丽面容,免被俗世所扰,因而这女子当是一美人坯子无疑。 对于美人,三兄弟自是垂涎欲滴,但行走江湖多年的他们却也深知红颜祸水,因此,在美色面前他们仍能强自留存不可多得的理智。 怒霹雳的武功可不差,兄弟三人合力堪堪能与之握手言和,然,此刻这黑袍巨斧大汉的景况显然并不怎么好,那黑袍是满腹尘土的黑袍,巨斧是金纹花乱的巨斧,而对面的女子,白衣尘埃不染,双刺熠熠生辉,如此情景已可想见在他们到来之前怒霹雳是被如何逼得节节败退的。 想来这双刺并非一般的双刺,而这女子更非一般的女子。 “我看这娘们儿并不简单啊,可不知是什么来头?”套着铁拳的铁无心道。 “魔宫冷魅。”怒霹雳回。 “呵,这来头可真不小,可不知老怒心中有何计较?”听闻是魔宫的第一女杀手,铁无实竟毫无怯意,反而显得有些兴奋。 “可莫小瞧这冷魅,她还算不上个娘们儿,只是个妞儿,但实力非同凡响,而那边的小子却是个草包,你们分下人手,一个去对付他便行,余下两个和我一同收拾这妞儿,切记莫要伤了根本,生擒为上。”怒霹雳安排道。 当怒霹雳说到“妞儿”二字时,依稀可闻铁无常喉间发出的“咕噜”轻响,这厮竟吞了口口水。 待怒霹雳语毕,铁无常赶忙争道:“欸,二哥、二哥,你去对付那小子,这妞儿让我和大哥来吧。” 说来是商量,实则是恳求,铁无心虽满脸的不情愿,却也拗不过自家兄弟那楚楚可怜的企盼眼神,心中嘟囔着“这老三还是如此性急”,嘴上却道:“罢了,罢了,我先去对付那臭小子,不过这妞儿到手后,我要先你享受。”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铁无常忙点头应道。 自始自终冷魅或是那少年都不曾有过只言片语,见冷魅的模样似在看戏,一个武夫和三个武丑的戏。 语毕、戏罢、影动、战起。 铁无心率先朝那少年袭去,在怒霹雳看来,这铁无心平时看着虽娘娘腔,可他的双生暗拳并不简单,猛劲为虚,实拳内敛,变化无方,直至最后,方自定得方向,直捣敌手胸腹。 仅此一招拿下少年当是十拿九稳,怒霹雳便专心对付眼前的冷魅了。 有了铁无实和铁无常的助力,怒霹雳总算有了奋力一搏的底气,与另两人一鼓作气,对冷魅展开了气吞山河的攻势。 怒霹雳的双斧牵制着冷魅的双刺,铁无常的铁腿负责偷袭,而铁无实的铁头槌伺机一锤定音。 依着常理而言,一个高手有两个打手相辅,且分工明确,应有机会能制住另一个高手。 然,情况似乎与怒霹雳心中所想有所出入,与铁氏兄弟所料也并不一致,在抵过初时的三板斧后,冷魅已然稳住了局势,随着地面上的气凝峨嵋单刺逐渐增多,当一个个奇门阵法泛起色彩斑斓的光芒,战况似乎在顷刻间便被扭转。 三人均是刀口舔血之辈,也深知奇门阵法的威力,自是避之不及,与冷魅的交斗更不局促于一隅,而是拉长战线与之游斗,然,当一个个奇门阵法仿若附骨之疽粘在他们脚下,几乎没有间断的时刻,那种无力与恐惧已非言语足矣描述。 血红的伤门制约着三人的身法,令他们寸步难行。 冷不丁冒出的苍白死门则让三人总会猝不及防地出现眼冒金星的状况,若非三人及时相互帮衬,早已被冷魅击中破绽。 滚滚而落的满头汗珠,并非是累的,而是拜那墨黑的惊门所赐,吓出来的。神鬼之术对于三个江湖老手而言,心理威慑效果有限,但在紧张激烈的对战当中,视线遭到扰乱,不免令他们处处受制,险象环生。 最可怕的不是散布在他们脚下的阵法,而是如影随形地跟在冷魅身侧的澄黄景门,冷魅的速度和力量在景门的加持下变本加厉,她手中的双刺,施展如行云流水般酣畅淋漓,信手挥洒而威力无比,着实令三人叫苦不迭。 幸而,三人的内功底子并不差,多以损耗深厚的内功修为强行抵御冷魅的攻势,亦是屡屡化险为夷。 然,死命能逃,活罪难免,地面上的点点猩红已是愈来愈多、愈来愈密。 猩红的血滴自是源于三人的伤口,但这回冷魅的白衫倒是未能幸免,尘埃轻染,红蕊点缀,为炎阳下的秋景徒添几分艳丽。 “大哥!三弟!”这听来别扭的娇声惊呼出自铁无心的口中。 铁无心中了少年一记飞踹,倒飞而出,竟在这时才觅得须臾时机,回望向他的两个兄弟,而他们之间已相距有二十余丈。 铁无心看不清四人的战况,他是在呼救,他左臂的衣襟已破碎不堪,而臂膀上一道细长深邃的伤痕,已是说明他一败涂地,无力再战。 许是不屑于杀已无缚鸡之力的铁无心,那少年竟弃之不顾,直朝他们四人的战团而来。 “老怒,你不厚道!”眼见远方的少年临近,而铁无心却倒在地上,幸而不是僵死在地上,再瞧瞧眼前的战局,铁无实心中着实郁闷,更觉着似乎被怒霹雳坑了一把,咬牙切齿道。 “哼!武艺不精,浪得虚名。”铁无实窝火,殊不知怒霹一肚子怒火更盛,这铁氏三兄弟平日间飞扬跋扈,自吹自擂,可在硬碰硬的较量上便看出了他们的外强中干,实乃一群窝囊废,当然,他最大的错误是低估了眼前的女子,冷魅,这魔宫第一女杀手强劲如斯,在暗中下杀招便罢了,明面上的争斗力竟也如此骇人。 “兄弟们,咱们撤!臭秃子,你自求多福吧。”交斗中,铁无实早已看出冷魅的主要目标还是怒霹雳,对于他们哥仨,这女子似乎并不放在眼里,此刻既与怒霹雳撕破脸皮,他们也犯不着为了这嗅得着香、摸不着肉的美人把小命搭上,忙让两个兄弟撤退。 铁无常如蒙大赦,他可早不想待了,冷魅便是朵带刺的蔷薇,只可远观,难以亵玩也,赶忙从战团中抽身而退,来至马边,驭马将铁无心救起,再与铁无实一同离去。 正如铁无实所料,冷魅并未相阻,任由三人逃去,而少年也未出手相拦。 “铁石心肠,三个软蛋吧,真是乌合之众!”见铁氏三兄弟鼠窜狼奔的景象,怒霹雳不禁嗤之以鼻。 以四对二占不得便宜,而今以一敌二,怒霹雳仍不愿束手就擒,心生一计,再赌上一把。 怒霹雳挥舞起的金纹双斧,龙吟虎啸,虚张声势,他想故作鱼死网破,拼死一击,借此遁去。 怒霹雳突然迸发出的威势把冷魅暂且逼退,只见地面上霎时间沙石飞扬、烟尘滚滚。 二人的身影已模糊难见,怒霹雳便欲借机离去。 倘若怒霹雳的对手仅是那少年,那他此时早已扬尘而去,可他的对手却是冷魅,他逃不出她的五指山。 不知何时的他身上竟挂着冷魅的一枚气凝峨嵋刺,粉光泛起,方才逃出不过三丈的他竟被开门的移形挪位之术给揪了回去,而等待他的则是白光幻灭的死门。 嘭! 强壮的身躯并未倒下,只是此役消耗过剧,而这死门的轰击更是突如其来,怒霹雳的护体内功被破,一时头晕目眩站立不住,随而双斧垂地,单膝下磕。 少年箭步上前,将剑架在怒霹雳的脖子上,同时,三丈外的冷魅也已飘然而至。 这一仗虽说怒霹雳过于小觑了冷魅,但他输的心服口服,可他依然不愿就此屈服,他在寻觅时机。 “你知道我留你一命的目的所在,这次我不介意先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冷魅俯视着抬眼看向她的怒霹雳。 柔声细语本该令人耳软心舒,然,此刻听来却寒凉渗人,怒霹雳心生悲意,莫非今日要死在一个女娃手中? “呵呵,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败给了女人,却不能死在女人的手下。”怒霹雳埋下了头,却不答话,只是呢喃自语。 冷魅双眸中寒芒闪过,正欲举起双刺划向怒霹雳的脚筋时,身后却出现了微不可闻的马蹄声。 那黑马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相距三人所在之处不过三丈远之外,在冷魅和少年发现它的存在之后,三步并做两步奔袭而来。 黑影势若迅雷,这速度绝不比武者慢上多少。 怒霹雳眼角瞥见,冷魅迅速闪退开来,而少年或是为了不让他逃去,不敢随意撤身,竟是硬生生挨了黑将军一撞。 “好家伙。”怒霹雳暗赞道,顺势起身,左手卸去少年手中的剑,右手直接扼住其喉咙,将之举起。 少年先是眼前一黑,忽而天旋地转,最后却是呼吸一窒,脖颈几乎要被捏碎。 扑哧! 少年勉强睁眼,却见眼前虬髯大汉的心头所在之处的黑袍上凸出了一截血红。 那是被血色染红的剑锋,这把剑他再熟悉不过,紫玉龙鳞剑。 黑马悲啼,调整步伐,转身欲再袭向冷魅,却见怒霹雳伸出左手,掌心朝地上下摆动。 怒霹雳原是想胁少年为人质,逼冷魅放他离去,却再次低估了这女子,出手决绝,杀伐果断。 黑马狂躁不安地在原地四蹄踏地,气喘如牛,却是不再近前半分。 少年稍稍缓过神来,双手使劲欲掰开怒霹雳的手自救,怎奈这手牢靠异常,不见分毫的松动。 剑被拔出。 血溅如注。 怒霹雳生命之火正在加速熄灭,可他依然保持着掐住少年脖子的姿势,不动如钟。 冷魅见状,正欲蓄力将怒霹雳右手斩断,却也被止住。 这回,伸手制止冷魅的是那个少年,因为他从怒霹雳的双瞳中已看不到分毫杀意、恨意或是怒意,唯有泪两行。 见其嘴型似在呼唤着“婉儿”二字,莫非这五大三粗的大汉在弥留之际陷入了回忆? 他,怒霹雳,名为张怒,这名字现今已少有人知。 八年前,他是中州武榜眼,他有貌美如花的结发之妻。 他人生得意,他志得意满。 七年前,他携美妻出游,途中偶遇嫪柏,噩梦方始。 嫪柏,眉清目秀,生得一副好皮囊,当朝宦官义子,好乐、好财、好色。 十日后,他奉皇诏,去往辽州以北招降一游牧部族。 他辗转难寐,他心有所疑。 又十日后,大军已远离幽京,他收到了一封急讯,临行前托付京中邻里暗中帮忙照看家中的来信。 “尊夫人性情刚烈,不堪受辱,悬梁自尽,香消玉殒。” 他难以置信,他睚眦欲裂。 他抛却了大军,星夜兼程,杀回幽京。 他见到的却只是具冰凉的身躯,和抹不掉的泪渍。 他懊悔不堪,他哀莫过于心死。 至此,武榜眼张怒已卒。 在他手刃嫪柏前,他让这小白脸体会了一回何为凌辱。 他杀宦官义子,他抗君命不为,他犯上,他欺君,他误国! 他被通缉,杀出重围,隐姓埋名。 他落草为寇,为非作歹,兴风作浪,恶行满满。 终有人认出他是昔年的武榜眼,然,朝廷为免被人旧事重提寻着不堪的根由,便也顺着他的名号,通缉“怒霹雳”! 时过境迁,他人未死,心已死,数年来,他销声匿迹。 每当夜深人静,兀自一人时,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回忆猛然间翻滚绞痛,经久难平。 当世人再次将他忘怀时,他又回来了,可是再无人认得他了,因为他不仅容貌大变,且性情大变。 他忘不了他的妻子,他的一生也只容得下那一个女人。 酒能让他麻痹,却不能令他忘却。 为解决需求,他强忍着恶心,再次尝试了凌侮男子,尤其是长相清秀的年轻男子。 初时的他,作呕反胃,彻夜难眠。 后来的他,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他并非对此不再厌恶,他只是想借此让当世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痛和他的恶。 他加入兜率帮,因为他已沉沦,而兜率帮并无太多条条框框束缚着他,他仍能来去自如,只要他能有所劳,便能换回他所欲…… 然,一切似乎就要在今日,在此时,戛然而止。 直至当下,他才发现,死于他而言,才是解脱。 他终于能和心心念念之人相会了,他有些害怕,他害怕他的爱妻会否会厌恶他。 他只愿躺倒在他心爱女人的怀中,可这回到底还是倒在了其他女子的剑下。 他竟留下了泪,他哭喊着她的名字,他知道她现在已然能听见了。 她叫俞婉儿。 ********* “既然你能驯服黑将军,那今后还请你好好照看他,或许,他也能帮上你不少忙。”不知为何怒霹雳忽然对眼前的少年心生好感,虽与其仅是一面之缘,虽然他还不知这少年的名字,虽然他是因这少年而亡。 “……”少年没有答话,或许是喉咙被扼得太紧,说不出话。 “若是可以,还请你将我脸上的虬髯剃去,婉儿她不喜欢。”怒霹雳心中笃定这少年会答应他。 “……” 少年虽然愣了一会儿,却依然点头答应了。 “多谢。”怒霹雳终于松开了手,而少年也终于得以落地。 有凤栖梧,死在这栖梧岭于他而言真是莫大的讽刺。良禽择木而栖,昔年的武榜眼带着一片赤诚为朝廷效力,却落得个家破人亡,遁走他乡,行尸走肉的下场,最终还不如投到邪门魔教中的这半年活得逍遥快哉。 轰隆一声,倒地的声音听来略显沉重。 正文 第一二七章 游子归乡(感谢以神和天無大大不遗馀力的推荐,欢迎新书友) 回到菊园后,姜逸尘第一件事便是去寻丈三。 红叶已离开,菊园管事之一甄佑才推着木制轮椅同丈三在花池边,品赏着初晨空气的清心和阳光的柔和。 丈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许是因口中断舌牵扯的伤势,他的脸只能僵着,做不出什么表情,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尚能转动的眼珠子来和姜逸尘打招呼。 丈三如此举动也不免令姜逸尘触景生情,回想起了初见丈三和司徒钟二人时,两人“眉来眼去”的情景,念及已经逝去的司徒钟,姜逸尘心下生悲,却只能克制着自己不在丈三面前流露出难过的情绪。 姜逸尘紧攥着丈三的手,有些话语不需说出,眼神即可传递,无相门之仇便由他来报。 “噢……想变得更强?” 陶然阁中,眼前少年的目光已不再闪躲游移,被坚定无畏所替代,老伯沉思片刻后,询问道,“是因为丈三?” “是,尘儿想变得更强,保护想保护的人。”姜逸尘正视着老伯道。 老伯长舒了口气,不知是叹气还是庆幸,随而出言道:“很好,这并不算难,那你当先需要做的便是将这霜雪心法修炼至第九重,让你的丹田彻底完满,才得以修炼其他功法,如此,后续的提高可期。” “那尘儿可是要再去太极村叨扰翁、成二老了?”姜逸尘旋即想到刚从太极村回来,马上又去,不免有些尴尬。 “呵呵,也无不可,朋友间的交情便是在相互麻烦过程中产生的,你若愿意去的话,两个老家伙也未必会觉得麻烦,或许也挺喜闻乐见的,不过,若你实在不愿去打扰他们,还有另一去处,亦适宜你修炼这极寒功法。”老伯笑道。 “何处?”姜逸尘疑惑道。 “你长大的地方。”老伯道。 “西山岛!?”姜逸尘满脸不可思议,西山岛有至阳之地,他一点都不知晓。 “不错,离潇湘谷不远处有个尖峰,那可是西山岛上的最高峰,名曰不夜峰。此峰恰如其名,因山峰之高临绝巅,而永昼无夜,于日中前后高温难耐,日正之时当如火炉,想必足矣与你修炼功法时所成的极寒之气相抵。”老伯顿了顿,接着道,“也正好,隐娘还在岛上,你离岛也有大半年了吧,回去,看看她。” “娘还在岛上?”姜逸尘眉宇间多了分忧色。 在西山岛上出现了敌对势力的探子后,道义盟便已着手准备岛上人员的转移了,而今,大半年已过,隐娘还在岛上,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你且放心,并非是你担忧的情况,要知道西山岛的替代地点并不好寻,目前,我们也只能将岛上的人分批转移安置到盟里的各处隐秘分舵中,以分散风险,但为免动静过大,进展并不是很快,现在岛上还约莫有百来人尚未转移安置。”老怕先是解答了姜逸尘心中所担忧的情况,而后道,“隐娘也暂时不愿离开西山岛,她已是适应了岛上的生活,一时又需舟车劳顿,心中还未做好准备。” “是了,娘她认床,换了个地方,她很难入眠。”姜逸尘情不自禁地低头搓手,呢喃自语,忽而又朝向老伯说道,“那尘儿这便去准备准备,回西山岛去。” “好,你那匹黑将军已给你喂饱,路上也不用太赶,明日到了姑苏后,且住上一宿,见见老朋友,再去渡口找你刘启刘大哥。”老伯看出少年人的焦急,并不打算将他多留,也早已贴心地为其打点好了一切。 “谢……那尘儿便先去了,待尘儿将丹田修炼得完满后,定会第一时间回到菊园来。”谢字方一出口,姜逸尘便急忙收住了,老伯说过,自家人毋须言谢,自己好好努力,用行动来报答才是。 “好孩子,去吧。”老伯近前几步,用那略微颤抖的手,轻抚着少年的头,拍了拍其肩膀。 目不转睛地看着姜逸尘转身离去,老伯的心中既是欣慰,却又满怀愧疚,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极其珍视这个外表质朴,内里优良的剑胚,若是可能的话,他并不希望如此急迫地将其磨砺为利剑,使唤其杀敌掠阵,而是希望将他留在身边好好臻养。 ********* 黑将军的脚程比起普通马驹而言要快上不少,在山林间露宿了一宿后,翌日本是太阳初升的时分,姜逸尘便已来到了姑苏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色有些阴沉,似是天上的孩童撞倒了案牍上的砚台,墨染黑了大半边天。 已近冬至时分,大街上行人的装束也厚实了许多。 而姜逸尘身上仍旧未添更多衣物,只是依仗着年轻人的心血旺盛之气在强撑着,不错,是强撑着,因为,他的手脚已是冷得发颤。 “回到岛上便好了。”嘴中的牙齿打着哆嗦,姜逸尘默默地安慰着自己,昨日打理衣物时,因不想负重过多,他便亲手将一包裹好的冬衣装束从中拿出,谁想今日的老天爷这么给面子。 毕竟西山岛上的四季,算不上四季,多为春夏之景,偶尔略有秋意,而绝难见到冬日该有的皑皑白雪和冰封千里的溪流瀑布。 进入姑苏城中后,最先来到的是云泊客栈,姜逸尘踱步而过时,只见几个伙计正搬开一扇扇门板,正准备开门迎客,朝里望去见不得半许亮光,更没瞧见沈馨玲的身影,心想或是冬日天亮得晚些,老板娘便也贪睡了一会儿吧。 见不到沈馨玲,姜逸尘便也兴味索然,看着沿街店铺同是一般模样,想必怡春院应也是如此罢? 再看着越来越昏沉的天色和厚重乌黑的云朵,姜逸尘生怕这几日间雨水下不干净,不好行船,便打消在姑苏耽搁一日的想法,打算直接回西山岛。 在江宁时没见到慕容靖,在姑苏时又不得不错过沈馨玲和若兰,姜逸尘心中觉得甚是可惜,但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在外城马厩牵了黑将军后便径直往西南方向而去。 策马来至西南城郊处的小渡口,那个踏入江湖的初始地,较为顺利地找到了曾经让自己无比难堪的刘启。 便也是那个倚着青石台阶,正兀自打盹的中年船夫。 刘启被唤醒后,脸上立马便挂上了似曾相识的,带着玩味儿的笑意,显然,他也回想起了姜逸尘昔日的糗相,开口道:“不对啊,小尘儿,你是不是来早了一日啊,按老伯算的时间,你得明日才来大哥这的啊?” 姜逸尘一愣,这都能算的? 旋即正了正色道:“原来是有打算在姑苏住上一宿的,但见这天色,恐怕一两日间都难有好天气,我怕影响行船,便直接来找刘启大叔了。” 刘启站起身来,一手拍向姜逸尘的肩头,哈哈笑道:“臭小子,还挺记仇,刘启大叔?都给你喊老了。” 随而抬眼看了看天际,点头道:“别说,你小子眼色还不错,这天气,再晚些便要下雨了,估摸着也是要下上一两天,不过你刘大哥水上功夫好,雨中行船也不是难事儿,若是你不忙赶路,想在姑苏待上一两日,也不碍事的。” 姜逸尘摇了摇头道:“还是不麻烦了,趁着天色尚早,现在赶回去应是碰不着雨,还赶得上和娘吃上一顿晚饭。” “嘿,好小子,这么孝顺,行吧,大哥弄艘小船,跑得快些。”见姜逸尘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刘启便也爽快答应了。 “对了,刘大哥,我这小伙伴能一起带上船么?”姜逸尘指了指站身后,正楚楚可怜看向自己的黑将军。 姜逸尘不知黑将军是否会晕船,也不想太过麻烦他人,本想将黑将军寄放在渡口边的马厩里,谁知黑将军似是要与主人分别多日,愣是寸步不挪,死活不入马厩,见黑将军一副“誓死相随”的模样,便也心软,让它在了身后。 “嘿,没问题,一起过来吧。”刘启拉着姜逸尘往渡口边走去,同时吹着口哨,招呼黑将军跟来。 于是,两人一马一船,便这么轻快地上船出发了。 ********* 刘启行船很是稳当,姜逸尘也得以在船上舒舒服服地入睡了,许是奔波劳累,这一觉竟睡的有些昏沉。 不过半日,船已来到一处海上的礁石群,这些礁石群亦可谓礁石山,只因其每块礁石均仿若一座小山丘,高大者,能见有百丈之高,此处亦被称作万重山。 万重山处并不好行船,除了船支大小受限外,也很是考验船夫的行船功夫,在其间历经九曲十八弯绝非虚谈,便也因此,此处鲜有人问津。 而万重山过后,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世外桃源”西山岛了。 那是姜逸尘的故乡,半年后,游子归来,不知岛上是否已是物是人非。 “小尘儿,小尘儿,快醒来瞧瞧,前方是不是有异状?”睡梦中,姜逸尘只觉着有人在急声呼唤着自己,随而身体也被晃动着,鼻间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有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正文 第一二八章 尸横遍野(感谢各位书友的收藏和推荐!) 西山岛与姑苏城的距离虽算不上千里遥遥,却也相隔着百余海里。 正所谓十里不同天,更何况在这海陆之间,相距较远的地域,天气不同,应是常见的场景。 然,纵有万重山的阻隔,今日西山岛上空的景象却与姑苏城毫无二致。 不过下午时分,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眼前是一副灰茫茫,阴沉沉的景象,毫无半点儿世外桃源的仙境模样,想是天上的孩童一时顽皮,让砚台上的墨水漫溉了百里蓝天吧。 被刘启唤醒后,姜逸尘来到了船头上,向着相距一里余地的西山岛岸边极目远眺。 岸边的渡口比往常间多出许多船只,莫不是为转移岛上人员用的? 可随着刘启继续向岸边划去,空气中的血腥味已渐渐充斥着鼻间。 “我对这儿的水路最为熟悉,岛上每次人员转移,老伯都会让我参与,当然都会提前知会我安排相关事宜,但近日老伯那并未传来口信,今天岛上的船只却多出不少,可是奇怪得很呐。”刘启道出了心中的顾虑。 都说动物的灵觉比起人来要敏锐不少,当木船离岸边愈来愈近时,一直安安分分的黑将军便轻踏起马蹄来,而那绝不会是即将登陆上岸的兴奋,而是由自内心的惴惴不安。 显然,黑将军已感受到了岛上的异常。 “小尘,你可有闻到那股腥味?!”刘启猛然惊道。 对于常年和水打交道的人,绝不会因为问到鱼腥味而一惊一乍,会让刘启大惊失色的,只能是人血的腥味。 姜逸尘并未回过头,刘启自也未看不见少年那早已蹙成一团的眉头,只听得前头随风传来的催促声,“刘大哥,快些划。” 刘启闻言,便也不再言语,将短桨丢开,换了一根长竹篙,插入已逐渐变浅的水底,使力撑船加速行进。 还距岸边尚有数丈距离时,姜逸尘双脚已踏在了船头边缘。 刘启见船已近岸,停止了撑船,任由船只随着惯性向岸边靠去,空出一只手来,拇指食指指头相贴,伸出嘴中,吹出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哨声,向水岸上传去。 未待多时,远方便有了回应。 一道灰影伴着清脆而尖锐的鸟鸣声,铺展开双翅,横空而出,盘旋片刻,确认了适才哨声的源头后,便俯冲而下,那速度想必离弦而出的利箭都难以与之比拟。 灰影自也吸引了姜逸尘的注意,从他身旁一闪而过时,险些被带起的风给拍入水中。 待他回头看去时,一只伸展着双翅的灰鸟已然稳当地停在了刘启肩上。 “小灰?”这只灰鸟属游隼一族,翅长而尖,翼下和尾下密布白色横带,姜逸尘在岛时上也见过几次,不难辨认,只是,不知刘启将它招来,是为何用。 “这是小兰,你瞧它头上的这一小撮髭纹是兰色的。”刘启往小兰头上一指,姜逸尘一见果然不差。 刘启轻抚着小兰已收起的翅羽道:“除了小兰和你所说的小灰外,还有小燕,对其不甚熟识的自是未去观察它们间的细致区别,它们三个是我们的好伙伴,若需传递急讯,以它们的速度,一天之内便可飞抵菊园。” 说话间,船体轻震,已是靠岸,而不知何时,刘启手中已多了一小纸条,咬破手指头,在纸条上快速划了几笔。 尽管字迹潦草,可站在另一端的姜逸尘也可隐约瞧见“有变”二个鲜红大字。 刘启将折好的小纸条塞入一小截细长的芦苇茎干中,小兰很自然地俯身低头,咬过那截芦苇茎干,一仰头便将之卡在喙部末端,摇晃两下,确认稳当后,轻啼一声,作为告别,便扑腾着翅膀往万重山飞去。 “只招来了小兰,若是小灰和小燕没在岛上的话,想必在我们来之前便赶往菊园报信去了,相信老伯那儿很快便会做出应对,我们先去探探情况吧,切记,量力而为。”二人目送着小兰离去后,刘启冲姜逸尘道。 “嗯。”姜逸尘答应着。 旋即,一人持剑,一人持桨,在黑将军的带领下,往岛上疾驰而去。 往岛内行去不过片刻,便可见到前方地面上,有三具尸体浸染在一片通红之中,其中两人为黑衣装束,另有一人是渔夫打扮,虽是趴在地上,又有斗笠遮盖着头,可见到伴其身旁的是把三尺长短的腰刀,刘启便已能确认此人身份。 “老刘!”刘启扯着嗓子喊到,那声音有些发颤。 姜逸尘与刘启翻身下马,快步来到这渔夫身边。 刘启将斗笠缓缓从渔夫头上取下,没有意外,赫然是松竹浪客刘一横无误。 见着刘一横尸身之下的红潮,二人不用将其翻过身,亦能猜想到他胸腹处的惨状,伸手细探其体表,毫无半点温度,想来已死去多时了。 姜逸尘又查探了下那两个黑衣人,无法辨识出他们的身份,便默默地回到黑将军身边,静候着刘启。 刘启知晓姜逸尘心忧岛上其他人的安危,轻手将刘一横那已失了神采的双眼合上后,不敢过多耽搁,赶忙同姜逸尘继续向岛内行进。 黑将军的步伐迅疾而有力,可马背上二人的心绪也在这哒哒声中愈发地沉重。 之后的行进中,愈来愈多的尸体呈现在二人面前,因对岛上之人的熟稔,二人如同方才一般,对于躺倒在地上的一具具尸身,除却那些黑衣装束的敌人之外,只需稍稍观其打扮,辨其身形,不需下马近前看清脸庞,便已能知晓那是谁的尸体了。 江云峰、老郑、李大娘等等无一例外,尽皆躺倒在血泊之中。 黑将军未再停下脚步,而马上之人自也未再下过马,可他们的双目已逐渐被染得血红。 以尸横遍野来形容二人所见到的场景并不为过,二人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他们想看到还能站着的人,他们希望能听见些声音,除了马蹄声之外的声音,打斗声也好,呼救声也罢,哪怕是哀嚎声也要好过这片空有马蹄声的静籁,他们迫切地想知道,岛上,究竟是否还有活人…… 姜逸尘的呼吸愈发地急促,不顾黑将军的疼痛,直接用剑鞘敲打着其身,催促其加速往潇湘谷奔去。 “渡口边那么多陌生船舶,除去这些死去的,定然还有贼人尚未离去,潇湘谷在岛内深处,想必他们还未寻到那去,莫要慌神。”感受到身前少年那发颤的身躯,刘启出言安慰道。 马匹疾驰,再快的脚步也快不过此刻跳动的脉搏。 寒风凛冽,再冷的温度也敌不过此刻冰寒的心。 “娘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姜逸尘嘴边的话语已然含糊不清,可他依然毫不停歇地说着,既是为了强自镇定,更是在求上天护佑。 从叠翠潭再往前去便是采雾崖,潇湘谷已近在咫尺。 然,本应是翠绿欲滴如绿宝石般的潭水,此时却成了个大染缸,把天色都映照得通红。 潭面上漂浮着数具黑色尸身,而躺倒在潭边巨石上毫不动弹的黑影之数,也不下十来个。 天空淅淅沥沥地落下了雨点,似要在这叠翠潭上弹奏一首葬魂曲。 忽而瞥见叠翠潭边的山道上,有一人身着红衣斜倚着山石,似乎还一息尚存。 待得近前些许,才发现此人身上穿着之物原是白裳,不过已被腥红改换了颜色,披散的长发盖住了整个面容,而让人无法忽视的是此人胸膛前那硕大的窟窿,想来也只有重锤从其胸前砸下,才能造就这触目惊心的伤口。 周身余处的伤痕在这个窟窿前已黯然失色,这是真正的致命伤! 遭受这般打击后,这人若还能活命,可当真是奇迹了。 在红衣人的右手边有一把剑,而这把剑似乎才是支撑其还未滑身倒地的关键。 那把剑姜逸尘瞧着很是熟悉。 通体晶莹,薄如蝉翼,却可破冰,这把剑是破冰剑,孤霜剑客薛青的破冰剑! “薛叔!”姜逸尘跌落下马,失声叫道。 正文 第一二九章 守株待兔 拨开那不知是被汗水或是血水打湿的长发,果真是那最熟悉不过却又陌生无比的面容,原先便略显苍白和消瘦的薛青,此刻血色全无,许是生命精华尽失,那枯槁的样貌已难见人形。 若非事先已依凭外物确认了薛青的身份,否则,光凭这形如骷髅的脸,姜逸尘和刘启均难辨识出这是何人。 似是感受到了一抹微光洒在脸上,或是听闻到了那声凄厉的嘶吼,那紧闭的双眸极其费力地撑开。 眼前之人,他看不清,只是个模糊的血影,但既然未在他身上多捅几个窟窿,想来是友非敌。 他张开口,想告诉来人,敌人尚未退去,正藏于暗中,伺机偷袭来援之人。 然,即便姜逸尘已将耳朵凑到薛青嘴边,仍未闻只字片语。 只觉耳边之人轻吐出气,而后便是一冰凉之物贴靠在了他的侧颊。 姜逸尘愣住了,眼角边不知何时已噙着泪花,他不敢任之流下,也不敢动弹一分,生怕抽身而退后,便只能接受薛青已死的事实。 一旁的刘启不愿见到姜逸尘如此自欺欺人,还是将他拉开了。 身子被拉扯着向后退去,姜逸尘却不敢抬眼看向薛青,后撤数步后还是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果然,薛青已疲惫地垂下了头,合上了眼,垂落的长发重新遮住了他的面容。 姜逸尘是被刘启强行拽上黑将军的背上的,即便已穿过了山洞,再瞧不见薛青的身影,可他的眼睛依旧一眨未眨地看向后方,薛青所在的方向。 不多时,二人一马便来到了潇湘谷,谷中和外边一般,同是一片死寂。 天上的黑云愈来愈厚重,压抑得连负重二人疾驰都不在话下的黑将军也喘起了粗气。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雨滴落地之声和黑将军的喘息之声,也总算是给这静谧的氛围增添了一份难得的声响。 映入刘启眼帘的情景和谷外大多情况并无二致,数具黑色尸体间,夹杂着数个身着不同衣衫,可辨识出大致身份的岛上居民。 姜逸尘对刘启不甚熟稔,并不意味着刘启对潇湘谷内陌生,刘启显然认得霍隐娘,在一众尸体间并未瞧见霍隐娘的身影后,便径直往霍隐娘所在的木屋走去。 “小尘!快进来,你娘有话和你说。”刘启的喊声被雨声盖过大半,可在姜逸尘耳中却清晰无比。 还在马背上怔怔发愣的姜逸尘,片刻间便闪入了他曾经生活了十余年的温暖的家中。 霍隐娘确实在屋中,她倚靠在桌脚边,眼睛是闭着的,看来并无半点生息。 “隐娘是自我了断的,她还有些气息。”刘启一手轻探着霍隐娘鼻间的气息,一手搭着她的脉搏,郑重对姜逸尘说道。 见着霍隐娘腹部那柄泛红的匕刃后,姜逸尘不疑有他,赶忙凑了上去,手中顷刻间泛起极寒之气,直接贴在匕首与霍隐娘腹部的交接处,让伤口凝结,当务之急,自是不让血液再往外淌,而后才摊开她的一只手,以掌对掌,为之注入内息。 只有让霍隐娘苏醒,有了主观求生念后,才有望保住她的性命。 在姜逸尘满怀期待的注视下,霍隐娘并未让他失望,吃力而又缓慢地眨巴了下眼睛,醒转了过来。 “娘……”积蓄已久的痛楚伤悲终是在此刻爆发,随着这声呼唤,泪水同雨水搅浑了少年的面庞。 在刘启的帮忙下,霍隐娘另一只手触碰到了姜逸尘的面颊,费劲地开口道:“尘儿……你,不该,不该回来……” “不不,尘儿该早些回来,尘儿该早些回来,娘你别说话,别说话……”姜逸尘加快了体内霜雪真气的运转,为他提供澎湃的内息,而后用右掌传导入隐娘体内,左手抓着隐娘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生怕那只手一旦离开他的脸旁后,便会没了温度,再也抬不起来了。 泪水失了把持,肆意留入姜逸尘的口中,是那般咸涩,那般苦楚。 “三儿,你说咱留这婆娘性命,还在这守了个把时辰了,才等来两条小鱼,是不是有些不值啊?”一尖细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可木房中不过三人,难不成这人还会隐身,或是精通那隔空传声之能,而听其语意,显然还有第五个人在场。 “是哦,好像有些吃亏。”紧接着,一粗壮的声响同在房间中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如鸡啼一般,尖锐、刺耳、短促,姜逸尘一生之中,绝未听过如此难听的笑声。 而这笑声显然也不属于先前开口的两人,便也是说敌方至少还有一人! “虾米钓小鱼,小鱼诱大鱼,小鱼或许只是来探探情况的,真正的大鱼,仅凭我们仨估计还收拾不来,先料理了这两小的吧。”笑声止,那声音出语连珠,更如鸡啄般咯咯不停。 接二连三地冒出的声响,令姜逸尘和刘启心中一沉,对方的意图已然明明白白地告知了他们,这是诱敌上钩,守株待兔。 而霍隐娘本想用自绝性命,造成已经死亡的假象,以拖延时间,侯来救援者,以将相关信息告知,谁知竟也被看穿了伎俩,反遭敌人利用。 霍隐娘闻言,惊怒交加,霍地抽回姜逸尘为她输送内息的手,从刘启和姜逸尘之间挣脱而起,急道:“尘儿,听娘的话,快走!” “进了这门,还想走?做梦!”三人近乎同时道。 两道身影分别从门口、窗边飞入,而另一个庞大的身躯是直接破墙而入,本便不大的木房倒是被拓宽了空间,可于六人而言,脚下变成了方寸之地,尺寸必争。 刘启的木桨吃住了一个黑衣人的朴刀。 姜逸尘的剑挡开了另一黑衣人的鋭爪。 而霍隐娘竟是徒手接住了破墙而入的第三个黑衣人的落锤。 “啊!”一撕心裂肺的吼声在姜逸尘三人耳边响起。 那使唤着重锤的大块头似是遭受到了重创,剧痛难忍,快步向后退去,轰隆一声,直接跌出房外,和木板混作一块。 “三儿!”另两个黑衣人未曾料到他们这先动手的倒先吃了亏,还算不上开打便先折损战力。 到底还是低估了女人啊,而且还是一个自残几近身死的女人,究竟凭着怎样的毅力能坚持个把时辰不死,还能做出这般反应,幸而,这女人终究是支撑不住了。 “娘!”姜逸尘惊呼出声。 只见霍隐娘已蹲伏下身,腹部的伤口全然崩坏,鲜血横流。 姜逸尘也不顾强敌在前,只是回过身来,环抱着他的娘亲。 见那条条鲜红,盖过了暴露于空气中许久已是发黑的血渍,尽管他不遗馀力地想用霜雪真气冻结住那伤口,却再难止住霍隐娘生息渐逝的势头。 虽非生身父母,然,即便在生命最后一刻,霍隐娘还是尽其所能,在守护着他,隐娘要是死了,他何以为报? “天殇折梅手!这婆娘竟会这一手!” “你可看清了?” “不会有误,那招釜底抽薪,直接将三儿持锤的右手手骨给卸去。” 声音尖细的黑衣人看清了方才霍隐娘的出招,二人立马慎重起来,再不敢大意,因为那少年称呼那女人为娘,那么,他很有可能也会天殇折梅手。 怀中,霍隐娘的身体渐渐变沉,姜逸尘惊慌失色,不停地晃动着她的身躯,欲将之唤醒。 只是无论如何,怀中的亲人再也睁不开眼了。 两个黑衣人可无心看这苦情戏,而今是敌人心里防线最为脆弱之际,至少这个少年毫无战意可言,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小尘儿,这会儿可不是伤心的时候,打起精神来,先将这些贼子干掉为隐娘报仇才是正事!”见姜逸尘失魂落魄的模样,刘启只能先以一敌二,同时尝试用言语拉回姜逸尘的心神了。 “哼,不过是个船夫,使唤的还是木桨,可别在我二人面前蹦达了。”声音尖细的黑衣人抡起朴刀,率先向刘启攻来。 砰砰砰! 那朴刀似与木桨不过碰撞了三下,可却有九刀之威,刘启手中的木桨再也支撑不住,竟均匀地断作九截。 “九刀流,傲九刀。”刘启见此,已能确定这三个黑衣人的身份,怒道,“冷三儿还有吉六儿,地煞门贪嗔痴三煞!” “嘿嘿,你个臭船夫竟还能认出我们,不过,这么晚才认出来,赐你一死!”吉六儿便是那出言吐字如鸡般的黑衣人了,用舌头舔了舔手上的铁爪,确定其亮堂得晃眼后,便闪身朝手无寸铁的刘启抓去。 正文 第一三零章 喋血雨战 地煞门,天煞十二门中堂主人数最多,可实力却排在最末的十二分舵之一,在此次由多方势力合谋共取西山岛的偷袭行动中,自也只能干些边边角角的小杂活,比如说作为先头冲锋的炮灰,或是负责扫尾、埋伏的脏活累活。 贪嗔痴三煞,地阖星九刀流傲九刀、地强星扫把鸡吉六儿、地暗星锥心锤冷三儿三者被遣往潇湘谷的方向负责埋伏来援的道义盟之人。 三人在七十二地煞中的实力算是中上乘,此次西山岛之行,同来自地煞门的十个堂主已有五人殒命,其中有两人的实力是排在他们之上的,此次偷袭行动可算是风险与利益各半,只需挨过最后这一天半日,那他们仨在门中的地位自是要再提高些许,名利双收近在眼前。 于当下而言,三人眼下只还需解决两个麻烦,一个不是麻烦的麻烦,或说两个难言麻烦的麻烦。 一个是不愿接受自己亲人已断绝生息事实,正失魂落魄的少年。 一个是手无寸铁、势单力孤的中年船夫。 唯一的麻烦,还是折掉他们同伴冷三儿一臂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已再也睁不开眼了。 刘启并不擅长器刃,常年与江湖河海打交道的他,手脚倒是利落灵快,在水中更称得上是浪里白龙,然,在陆上,在江湖武斗方面实难有所作为,独面贪嗔痴双煞,实难有活路。 见今日恐难活命,刘启也无半分退意,他只希望身后还未尝尽世间滋味的少年莫要在这重击之下,便丧失了砥砺前行的动力,“小尘儿,隐娘到最后一刻还在为你的安危拼命,不管怎样,她的仇,你必须,要为她报!” 话音一落,刘启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刘启如大鹏展翅般迎向吉六儿和傲九刀,没有半点儿花里胡哨的动作,只是用蛮力将二人给扑出木屋之外。 三人落地的声响在大雨声中泛起了不小的波澜,却不知是否动摇了后方少年的心神。 吉六儿左手的鸡爪刺在刘启的右肩,而右手的鸡爪则扎入了刘启的心头,可是他却难以动弹,即便傲九刀率先从刘启的右臂的钳制下挣脱,并挥刀砍去刘启的项上人头,他还是费了不少气力方才推开了身上那厚重的尸身,沾惹了一身腥味。 嫌恶地瞥了几眼身首异处的刘启后,傲九刀和吉六儿便挪开了视线。 雨下得更大了,而那滴滴落雨仿若坠雪,令寒意迅速漫延,不出片刻便笼罩了雨中的人。 寒意愈来愈胜,傲九刀和吉六儿似乎从未感受过这等寒冷,竟不觉打起了哆嗦,他们不禁往屋内看去,那女人静静地倚靠在桌脚边,安详而宁静,可那少年却见不到影踪,不知为何,二人都觉着心中升出了一丝恐惧。 呃! 扑哧! 恐惧让傲九刀和吉六儿时刻保持着最高警觉,这两个声响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可他们依然辨识出来当先一声应是由人发出的闷哼声,而后是剑锋入肉之声。 “三儿!”两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奔入房中,而后从那破碎的木墙上往外看去,冷三儿不知何时已立身而起,二人并未漏过其黑衣遮掩下那狼狈不堪的惨状,尤其是头巾被除去之后,脑门上那醒目的血洞。 见此情景,二人脑海中已能大致联想出并未亲眼见着的画面,冷三儿暂时忍住了疼痛站立起身,却遭回过神来的少年数道剑气急袭,猝不及防下,冷三儿只来得及运转真气护体,然,先发而至的剑气显然优势占尽,轻易破去冷三儿尚方才成型的护体内劲,而后在冷三儿身上留下了道道伤痕,当然,这些伤口于常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之人而言绝难致命,最终还是靠着那洞穿头颅的飞剑终结了冷三的性命。 果然,在落雨的拍击下,站立的冷三儿并未支撑多久,便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啪嗒! 本便壮实的冷三儿倒下后拍击起了一层水花,毫不亚于惊涛骇浪拍击在礁石上后溅洒四方的浪花。 带着片片殷红的水花在傲九刀和吉六儿的瞳孔中绽放,是那般绚烂夺目,美丽不可方物,他们本可以沉浸在这份美景中,静心享受,可他们却没忘记,倒下的是他们并肩作战多年的同伴,而除了冷三儿外,那个少年依旧未在他们的视线中出现。 当一滴滴水珠在他们眼中凝结成冰霜后,他们的脊背发凉,比先前在屋外淋雨都凉。 那个少年出现了,携着剑,旋着身,绽放出比那水花更为刺目袭人的七道剑影,直朝二人杀来。 少年投射来的目光被他自身散乱的头发遮挡,二人毫不怀疑,若是与之目光相对,那他们很可能还未被杀身便已先被诛心。 叮呤哐当! 数下击碰后,二人退身离开木屋,暂避锋芒。 被二人抵住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后,姜逸尘便耗尽了先机,也给了二人一丝喘息之机。 贪嗔痴三煞绝非易与之辈,先前是过于大意,而后便是着了亏,心里落了下风,这会让傲九刀和吉六儿缓过神来后,在粗粗交碰之下便已探出姜逸尘功夫深浅,若是单对单,姜逸尘或有机会取胜,可他们有两人,绝不会再给这少年半点可乘之机了。 只见少年从屋中飞身而出,冷冰冰的面容绝无丝毫表情,比铜像还要生冷坚硬。 傲九刀和吉六儿虽找回了些自信和镇定,却突觉心头寒意更甚,绷紧了神经,迎刃而上。 他们知晓,若在此刻退缩半步,那即便少年只有一人,那倒下的也很可能是他们俩,这一场仗,他们竟要当成生死之战来打。 吉六儿一生与人争杀不知凡几,更不知有多少人丧生在他这铁爪之下,他对他的爪法有着充分的信心,此刻便要用之来打乱姜逸尘的进攻节奏,给傲九刀创造一锤定音的机会。 吉六儿有双爪,姜逸尘不过单剑,因而吉六儿的出爪频率便要比姜逸尘快上不少,按理而言,应很快能挡过姜逸尘的一番攻势,而后转守为攻,后来居上的,可不知为何,吉六儿却发现,他再怎么努力,却也一直被姜逸尘密密麻麻攻势压制,若非傲九刀在一旁帮忙护持,恐怕身上已要被剑戳花。 吉六儿打的憋屈,傲九刀更是如此,终于,防守压力小些的傲九刀先令吉六儿单独抗击着姜逸尘如潮的攻势,而后退步一边,怒喝一声,三刀祭出,即是九刀之威,直扑姜逸尘而去。 本以为姜逸尘在此招逼迫之下会退避三舍,以让二人赢得扭转局面,掌控战局的机会,哪知姜逸尘不退反进,整个人如同利剑般泛着寒芒,刹那间,幻化出九道剑影,硬对上迎面而来的九刀。 尽管手脚四处被那刚劲的刀风所伤,可姜逸尘却似无知无觉,依然保持着高压攻势。 二人一直想寻觅姜逸尘的破绽所在,却发现眼前的少年压根毫无破绽可言,或说毫无一处不是破绽,他的剑毫无章法,只是为了进攻而进攻,全无防守的进攻。 怕死的打不过不怕死的,不怕死的打不过一心求死的。 傲九刀和吉六儿现在面对的便是一心求死的姜逸尘,他的心中除了死之外已无所可求,他求死,却要在死之前杀了眼前两个凶徒。 雨势愈大,天色愈黯,眼前少年的身形更是凄清可怖。 在如此冰寒的环境和气氛下,二人的额角之上竟已布满汗珠,但在强大求生欲的支撑下,二人还是与姜逸尘对垒了近三百回合。 在持续的高压态势之下,率先支持不住的还是姜逸尘,毕竟要以一人之力独斗两人,付出的绝不仅是双倍的精气神。 姜逸尘的背脊硬挨了傲九刀一记劈砍,若非有着霜雪真气相护,很可能已被一分为二了,这一刀入肉寸许,再深丝毫,姜逸尘便要去了半条性命,起码他这一生都再难站着了。 不过,这一刀已达到了初步的效果,姜逸尘的眼前不断泛黑,意识渐渐模糊。 吉六儿眼尖,怎会错过如此良机,身法更是快如鬼魅,黑衣飘飘,倏来忽去,锐爪闪闪,所取处无一不是姜逸尘的要穴! 纵然姜逸尘拼死抵抗,可动作总还是慢了半拍,四肢先后遭利爪抓伤、刺伤。 直袭面门的一击虽被紫玉龙鳞剑荡开,却也在其脸上留下了自左眼眼角至右脸脸颊的三道爪痕,若非这一剑相挡,吉六儿的这一爪足矣将姜逸尘的整个面皮抓下,令其面貌尽毁。 这一场恶战虽然惊心动魄,却也悲惨得令人不忍卒睹,狮已入陷,虎已被困,在挨了背后一刀后的不到半盏茶时间内,姜逸尘身上已多了无数条血口,有刀伤,有爪伤。 雨中,姜逸尘的身形摇曳欲坠,似乎一切便要在今日被终结。 正文 第一三一章 玉碎剑折 求死之人若是心念未消,绝不会轻易倒下。 姜逸尘也绝不会先于两个仇人倒下。 他很清楚自己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他必须尽快了结了傲九刀和吉六儿,而要想尽快了断,那便只有一个方法。 示敌以弱,以身为饵,以命搏命。 发现姜逸尘气力不济,已是强弩之末,傲九刀和吉六儿立马飞身而上,吉六儿身法更快,刹那间便已欺身近前。 吉六儿左爪卡住了姜逸尘的剑,正当他暗自欣喜能用右爪了结姜逸尘的性命时,却发现脖颈处传来了人生难以承受的剧痛,呼吸不得。 “欲擒故纵,天殇折梅手,果然,还是疏忽了。”吉六儿心中暗叹。 姜逸尘左手并未受制,在吉六儿右爪到来前,他的左手已出,一缩,一进,一波,一折,顷刻间便卸下了吉六儿的喉结。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吉六儿出手的右爪虽失了准度,但力道未减,依旧是抓了出去,不论如何,他还是能用最后一份力给姜逸尘制造些麻烦的。 只是吉六儿并没想到,他最后的一番努力,最后的一爪反倒成了傲九刀毙命的诱因。 吉六儿的一爪顺着姜逸尘脸上的伤痕抓下,直接撕扯下了姜逸尘脸上的大半面皮。 那一刻,姜逸尘只觉眼前的世界全然被染红,脸上传来的疼痛痛彻心扉。 然,疼痛并未让姜逸尘忘却仇恨,肉体上的疼痛再为难以忍受也抵不过心中的痛楚,他还没完成复仇,便不会就此作罢。 在被红幕浸染的眼帘中,姜逸尘还是寻找了傲九刀的位置,霜雪真气外放,锁定住不远处敌人的身形。 从吉六儿攻向萎靡不振的姜逸尘,到吉六儿临死倒地前抓向姜逸尘的一爪,须臾间的情势变化,令傲九刀应接不暇,而接下来眼前的一目,却将他吓住了。 傲九刀见过极丑的人,他的同伴吉六儿便是一个,吉六儿长着一张鸡嘴,着实难堪入目,可他从未见过比眼前的少年还要丑的,脸上除了血还是血,他甚至已分不清这人是否有眼睛、鼻子、嘴。 傲九刀被姜逸尘渗人的模样吓得目瞪口呆,也吓得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被姜逸尘一记流星式洞穿了心脏。 一剑毙命,可姜逸尘手中的剑却并未停下,他只知道他如今做的再多也换不回隐娘、刘启、薛青和西山岛上的百来条性命了。 姜逸尘在咆哮,紫玉龙鳞剑在嘶吼,它在傲九刀的身上不断抽离刺入,次次贯穿而过。 不多时,傲九刀胸腹部已被捅成了马蜂窝,即便早已身死道消,可他却不能同他的两个同伴一般,安静地躺下。 渐渐地,紫玉龙鳞剑已无法从傲九刀体内带出那一条条延绵不绝的红绸了,想来是已经流干了。 而姜逸尘也终于是两眼一抹黑,倾倒而下,包裹他的却不知是雨水、汗水、泪水,还是血水。 ********* 夜幕已深,落雨未止,西山岛上一简陋的木屋内,地面上满是尘埃,却落下了些许沾湿带土的印痕。 屋中除了铺满尘埃的桌椅之外,唯有一支不知从何处翻倒出来,已被点燃的残烛,和一个孤零零的老人。 老人躺在椅间,发丝散乱,身上有些许着湿,单手拖着脑袋,闭着眼,呼吸均匀却缓慢。 许是外间的雨声过大,老人并未能听闻来人靠近木屋的脚步声,但虚掩的屋门已被推开了,他不需抬眼却也知晓来人是谁。 来人摘下了身上的蓑衣,取下了佩剑,随意丢在屋外,已是懒得拍去衣上的雨水、血水,便踱步进屋,往常间稳健的步伐在此刻却显得有些压抑、沉重。 老人想站起身来,却发现脚使不上劲。 老人想开口,却也无力说出那两个字,“如何”。 老人心中很清楚,现在的西山岛上会是什么情况,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最终,老人能做到的只是放下了手,正了正身,睁开了那双锐利的眸子。 “留在岛上的无一脱身,无一活命。”南宫雁不过是说出了老伯早已预料到的实情,“大伙的尸身都规整到了一处,待明日天晴时,再一一安葬。” “这些老兄弟在岛上也活了一二十年了,依凭各自喜好,给他们寻处好地方安歇吧。”老伯牟足了劲,终是得以开口,只是气息有些微弱,似是疲惫到了极点。 “也只能如此了。”南宫雁另寻一把椅子,咚的一声落座。 “来了多少方人马?”老伯问。 “该来的一个也没落下。”南宫雁回。 “倒是没有半点意外。”老伯道。 “意外的是这个节骨眼把握得真是紧凑。”南宫雁道。 “前脚在平海郡搅得地覆天翻,让九州四海自相残杀,后脚便直接杀到西山岛上来,杀光所有人,夺走尚存的资源储备,再留人埋伏,环环相扣,步步紧逼,让人觉得窒息。若非受入岛地形所限,恐怕他们早已做好在此全歼我们的准备了。”老伯长呼了一口气,自觉或许真的是老了,老得每一步比对手都慢了半拍,方才给敌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曾经,我们的对手都是单兵作战,现在他们都抱团取暖了,我们这边虽有盟友之约,但在利用面前却难做到真正的统一战线,更多情况下是各自为战,你身边也只有我们这些头脑不够好使的,凭你一个人自然疲于应对,切莫太过自责了。”南宫雁听出了老伯心中的愧疚,安慰道。 “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已经糟了太多暗招了,再这么下去,等天变了色,我们却已无力将之翻转过来了。”老伯轻叹道。 “你的意思是,主动出击?”南宫雁凝眉道。 “不得不。”老伯郑重道。 南宫雁知晓,老伯此话一出,出了西山岛后便必将掀起一场风暴。 “对了,尘儿的情况怎么样了?”南宫雁问道。 “失血过多,伤也蛮重的,性命倒是保得住,只是……”老伯垂丧着头,提起姜逸尘,心中不免一痛,“伤能治,就怕,心已死。” “从贪嗔痴三煞的死状来看,冷三儿是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毙命,但余下双煞则是被尘儿硬拼下来的,这孩子压根没想过活命。”南宫雁回忆着先前到场时所见的情景,和老伯一般,心中亦是充满担忧,“若是尘儿就此沉沦……” “唉,毕竟是我做的不到位,这样一块璞玉,还未磨成利刃便摔碎了,而今想要将其粘合,全然只能指望他自己迈过这道坎了。”老伯闭眼道。 “好在,这地方那些杂碎也不会再来了,让尘儿留在这也好。”南宫雁叹道。 “只是太过孤单,也怕触景生情。”老伯道。 “那石府的那些小朋友?”南宫雁忽而提醒道。 “你提醒得不错,飘零他们那边不能再出岔子了,今后得多费些时间和精力照看着。”老伯很少压宝在极少数人身上,但随着近年来,盟中各大精干的夭折流失,他已逐步到了无人可用的底部,他不得不着眼与未来,而姜逸尘和洛飘零便是他看中的未来,如今很可能已是折了一把利剑,这智囊可不能再失。 “嗯,我会安排。”南宫雁道。 ********* 七日后,西山岛上一木屋中。 一老一少正在其中。 老者是老伯,尽管已是刻意整理了面容,可满布血丝的双目和略显苍白的面色还是暴露了他这些天来的疲惫。 很多人心中清楚,这是老伯最后的颓然了,当他跨出西山岛后,一切负面情绪都会被他丢去,他会用最致命的手段开展反击。 少年便是姜逸尘,他的身上和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带,视线模糊,可他已不在乎,他也知道跟前的人是老伯,但他已无心再关心这些。 老伯特意来告诉姜逸尘,西山岛基本已打理完善,明日,道义盟的人便会全部撤离。 这已是姜逸尘第二次醒来,两日前,醒来后的他便自行摸到了霍隐娘的坟头,在那待了大半天,直至绵绵细雨不期而至,他的身体扛不住那股寒凉,被发现昏倒于地后,才被带回。 “也许你也知晓,西山岛这一遭,我们吃的是哑巴亏,流出来的血我们也只能咽下去,但,有些事我们不得不去做,可那些事却只能在阴影下完成,你若有心为隐娘,为西山岛上的人揪出幕后仇人,将之一一手刃的话,道义盟还需要你。”老伯继续自顾自说道,已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少年一直沉默无声。 正文 第一三二章 醉生梦死 “有这么一种鸟,叫鸮,常栖息于暗影之中,昼伏夜出,以恶鼠害虫为食,乃夜行猛禽也,在民间被称之为逐魂鸟、报丧鸟或是不祥之鸟,象征着厄运和死亡。”老伯的目光一直悬停在姜逸尘身上缓缓道,“你,可愿作为那只在暗影之中驱邪惩恶、剔腐疗毒的夜枭?” 少年脸上虽缠裹着纱布,但嘴巴还是能动的,即便不愿出声,但老伯是多么希望能见到那双唇动弹哪怕一下。 没有,斜倚在木床间的姜逸尘宛若一尊雕像般,任外间地覆天翻,似也不会有半分情绪波澜。 “你若是愿意,明日便到渡口来,先随药老去药谷,把伤养好,再到太极村,我会和成老、翁老打好招呼,为你铺垫好霜雪真气修炼至大成之路,而后,不论是兜率帮也好,红衣教也罢,我们再与这些个妖魔鬼怪把一笔笔血债逐个清算。”老伯向姜逸尘和盘托出心中的计划,显然,他很希望明天能在渡口处见到这个少年。 “你若暂不想离开西山岛,在此处待着也好,这是药老给的生肌焕颜膏,你脸上的伤,三日换一回药,坚持半载便可恢复如初,药老给的药量用上一年亦是绰绰有余,身上其余伤势的药散和膏药也会为你备足一个月的用量。岛上不会再有他人留下,逝者已矣,莫要伤心度日,且照顾好自己,将身子骨养好才是要事。”老伯从怀中掏出了一精致的药瓶置于木桌上,这些话他本不愿说出来,但却不得不说,如果姜逸尘选择留守西山岛,这很可能将是他对少年最后的嘱咐了。 “接下来,恐怕我少有时间能来岛上了,至于今后你还是否愿意回到江湖纷争中来……全凭你自己的意愿。”语毕时分,老伯也已跨出了木屋,行出数步后,回眸看去,少年依旧宛如石刻,料想其不胜酒力,应是不会酗酒伤身,便不再出言叮嘱,再在脑中思索一番,无多余之事牵挂后,黯然离去。 ********* 翌日清晨的渡口边,一向守时的老伯却破天荒地耽搁了半盏茶时间才出发,然,那个少年的身影终究没有出现。 ********* 冬日的西山岛依旧如春似秋,沐浴着春日的盎然生机,感受着爽朗气清的秋意,与腊月飞雪,刺骨寒风搭丝毫不上边。 叠翠潭边,一方巨石,一名少年,一坛酒。 这是一年来大部分时间中,最为常见的景象。 一年前,这儿还是一处血潭,不过在老伯离去前,叠翠潭已被恢复了往常间的景色。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抹去了那隐约可闻的腥味,美景之下又有谁知晓这儿会曾是近二十条人命的葬身之地。 然,时间亦是一味愈陈愈烈的毒药,难以磨灭的记忆在脑海间模糊又清晰,难以治愈的心痕只是愈加深刻,无以平息。 老伯离去后,姜逸尘虽非终日以泪洗面,却也在哀思愁念中渐渐迷失,渐渐麻木。 初时,他天天守在霍隐娘墓前,用心声诉说着怀念,十三载的朝夕相伴,半年分离后再见之时却是生死相隔,实乃骨肉分离之痛。 后来,他徜徉在西山岛各处,回忆着同一座座墓碑主人的过往,陪他们聊天以解孤寂。 再后来,他在岛上发现了酒,西山岛独有的醉花阴,常听闻酒能浇愁,他便也开始尝试着饮酒。 酒,可浇愁,酒,可释怀。 有的人喝酒千杯不醉,有的人滴酒醉千年。 许多人酒至兴头时胡话连篇,而有的人酒喝多了,只会一声不吭地昏沉入睡。 姜逸尘便是那种滴酒不沾,沾之既醉的人,他也是那种一口酒后便不省人事的人。 留在岛上的醉花阴本不多,寥寥十余坛罢了,但于每次喝上一口便能梦入他乡的姜逸尘而言,十余坛酒,已够他一日不断地喝上三年五载了。 伤心的人害怕安静,于是他便来到叠翠潭边,倾听瀑布激流的嘈杂不绝,安静的人害怕清醒,于是他借酒糊涂度日,或许唯有梦乡之中,才能追寻回那些已然远去的幸福和美好吧。 若说他在岛上的生活还有什么额外的色彩,那便是慕容靖的到来了。 在西山岛沦陷后的第二十个初晨,慕容靖从百忙之中抽身而出,独自摸索到了西山岛上,来探望心中挂念着的兄弟。 见姜逸尘一副生无可恋、自我放逐的模样,慕容靖自是破口大骂,但见收效甚微后,虽痛心疾首,亦无可奈何,于是,慕容靖便选择陪他饮酒,与之共忧。 此后,慕容靖每隔上个把月,都会偷偷溜上西山岛来,陪他饮酒。 每次饮酒,慕容靖都会先口若悬河地向他唠叨上一番江湖风云大势,过了大半时日后,方才准允他小酌一口,因为这一口之后,醒来已是隔日。 偶有一次,却又来了个人。 来人是个女子,那女子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带着疑惑,带着凄楚。 想来,她看不出他的模样,亦不认得他是谁,其实连他自己都已认不得现在的自己,他并未按照老伯的嘱咐按时敷药,直到慕容靖到来后,才为他换了第一回药,之后,他才断断续续地自己换药,但因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纵使生肌焕颜膏乃药谷奇药,却也挽回不了他昔日的容貌。 脸上的皮肉自是少了一圈,也让他看来异常消瘦,合着日不果腹的身躯,虽算不上皮包骨头,但已变得棱角分明,骨瘦形销。 然,那女子还是认出了他,在她扑身而来的时候,他也认出了她,她是若兰。 是了,此时来会来西山岛上的定然是为了他而来的,不管他再怎么变,这岛上始终只有他一人,而若兰自也不会自己寻到这来,想必是慕容靖带来的。 佳人入怀的刹那,他忽而回想起江宁郡偶遇桃仙翁的情景,这一刻,他似乎懂得了情为何物。 看到若兰眼眶中的泛泛泪边,他退却了,他不敢接受她的情,因为他自觉不配,更不敢耽误她的青春芳华。 若兰感受到了姜逸尘的退避和冷漠,却依旧强颜欢笑,她知道她是来陪伴他的就够了。 她和慕容靖一般,来陪他唠叨,来陪他喝酒,虽然他总是默不作声,虽然最先醉倒的总会是他。 若兰在怡春院中可不如慕容靖那般来去自如,但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风雨无阻地上岛来,只为看他一眼。 若兰和慕容靖都是瞒着老伯来陪姜逸尘的,可老伯却非想瞒便能瞒的,老伯亦寄望于他们能用兄弟情义和少年情愫唤醒岛上的少年。 今日,若兰随同慕容靖再次来到了西山岛,来到了姜逸尘最常待的地方,叠翠潭,然,这回他们只见着潭边的醉花阴却未寻着那迷惘的少年。 他们找了一天,直至入夜都未能发现姜逸尘的影踪,不见的还有那匹一直相伴其左右的黑将军。 次日,时间受限的慕容靖和若兰无法再在西山岛上耽搁,只能先行离去,待来日再见。 可当两个月后,他们再上岛时,依然不见姜逸尘的身影,即便他们又在岛上搜寻了一番,仍一无所获。 “慕容大哥,你说他会不会,会不会……”若兰拭去额间的汗珠,轻咬着朱唇,欲言又止。 “小兰儿放心,那小子会沉沦度日,但绝不会自寻短见。”慕容靖抬眼望天,日正当头,虽为冬时,却灼热难耐,犹若酷暑,摊开折扇为若兰遮阳去暑,猛然间似是想到什么般,转而出言笑道,“或许今后我们都不用来了。” “你是说?”若兰不解,但见慕容靖一脸笑意,想来绝非坏事,因而带着一丝祈盼。 “这小子,醉生梦死一年,想必此时已幡然醒悟了。”慕容靖笃定道。 正文 第一三三章 不动明王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乃佛门九字真言,对应九种手印。 于少林而言,九字真言手印不仅仅是手印,更是佛门秘法的传承。 千百年前,少林将宗门秘法分别篆刻于九大金印上,分置于嵩山少林寺和莆田少林寺藏经阁中,以供佛门中人研修,少林中人常言,能修成九大金印中任意六门秘法者,则举世难有敌手。 是以少林九字真言金印非但是宗门弟子无比向往的武学经典,更是江湖武学高人欲一窥究竟,却求之难得的天书。 然,千百年来,佛门中还从未有人能做到当世无敌,而非佛门中人均难撼少林之威,无缘得见秘法,想必能以得见九种秘法之一,便可此生无憾吧。 也就是这么个按理而言不该在少林以外出现的事物,却传闻在三天之前遭窃。 失窃的是嵩山少林寺的临字印,即不动明王印,这于而今暗流涌动的江湖情势而言,无疑是掀起波澜的入水巨石。 ********* 迷雾谷,因终日云雾环绕得名,为西北东南走向,往西北而去是峡雾谷,往东南而行直入江宁郡。 谷中有一茶铺,虎踞必经过道之上,过往商贾、镖师、绿林、游侠等各路人士常在此云集,是以在此茶铺间传递、交互的信息可谓海量,只要你有能耐,你便能在此打听到各种你想知道的消息,当然于真于假,全凭自己的判断,而消息的准确性可不比姑苏城中包打听那打探来的可靠。 茶铺被称作八方铺,为耳听八方之意,当然,能在此要地经营茶铺的,不但茶铺规模霸路八方,茶铺的背景更是深不见底,鲜有人知。 此时正当一日之晨,八方铺中来客不多也不少,约有七座客人,加上茶铺老板和伙计不过约五十之数。 其中正有四人挑了茶铺一隅歇憩。 这四人正是这三年间刚兴起的帮派,听雨阁的成员。 其中一鹅蛋脸,柳叶眉的粉衣女子,名为梦朝歌,年纪轻轻却是听雨阁阁主。 虽说帮派初立旨在韬光养晦,无意争名夺利,可江湖上新立门派之初,正是需要站稳脚跟之时,虽不需各处去拜山头,求人认可,但于这些大门大派间则少不得需活络活络关系,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阁主梦朝歌带着阁中三人刚拜访完擎天众,折返回江宁,而与之不同行程的副阁主洛飘零因于佛学上有所造诣,更与嵩山少林一位高僧有旧,于数日前去往少林拜山门。 两男两女本不起眼,此刻却因提起的话题招来邻座之客暗地里的注意。 “三天之前?!若所料不差,这时间倒是与大师兄拜访少林寺的时间吻合。”两个女子中年纪稍长的正是梦朝歌,嘴中念叨的自是江湖上正传得火热的少林不动明王印失窃事件。 “嘿嘿,大师姐莫不是以为这大和尚的不动明王印还是大师兄偷的?”同着粉衣的一少女笑问。 少女是梦朝歌的小师妹薇薇,比起师姐的成熟稳重,薇薇则还未脱去芳华妙龄的俏皮可爱。 “呸呸呸,可别瞎说,大师兄为人光明磊落,怎会去偷拿别人的东西,更何况,更何况……”梦朝歌听言啐道,一想到大师兄洛飘零而今的身体状况,神色转瞬间黯然下来。 “师姐师姐,是薇薇错了,你可别难过了,薇薇刚刚是在想大师兄此时应是在帮那些大和尚想办法寻回那什么金印吧。”见梦朝歌忽而垂下了头,薇薇赶忙乖巧地扑到其怀中道歉到。 梦朝歌是无论如何也拗不过这小师妹的,也不会因她口不择言而生气,轻叹口气道:“也不知大师兄是否已经返程,此去少林,又是一番长途跋涉,可莫要伤了身子。” “季喆平日间虽少有正经样,但确是个能悉心照料他人的人,有他相伴副阁主左右,大当家尽可放心,大当家若是依然忧心副阁主的身子情况,那我们便折返回峡雾谷,跨水路往嵩山少林而去,应有八成把握能遇上回程的副阁主,当然,大当家若有此打算,我们还需即刻启程。”开口的是一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名为石中火,见梦朝歌心有所忧,便立即盘算了下接下来的行程计划。 “可若是我们这么风风火火地赶到副阁主面前,恐怕他非但不会高兴,反而会责难我们多生事端吧?”另一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名为关大刀,却是提出了异议。 “关叔说得有道理,我们还是早些回到帮中,静候大师兄归来吧。”听闻石中火的计划后,梦朝歌的双眸便闪过一丝亮色,张口即要答应,然,关大刀却抢先开了口,也让她旋即冷静下来,不敢做令大师兄不开心的事。 石中火见此,向关大刀一瞥,眼中满是愠色,他本意是想借此犒劳一番两个小女娃,让她们放松下心情,怎知却被不识人情的关大刀给拂了兴致。 关大刀讪讪地撇开头,避开了石中火的怒视,心中嘀咕着,实话也不让说。 “那,我们,我们这就去……”古灵精怪的薇薇自然品出了几人话语间的意味,她还想为她的大师姐争取一番,当然,喜好玩乐的她自也是希望能多在外边晃晃,而不是回到帮中应对那些繁杂锁事。 “回江宁。”出言的是薇薇心爱的大师姐,梦朝歌粉碎了二人心中的私念。 一帮之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四人很快便拾整妥当,准备上路了。 四人方才牵起马匹行出数步,还未翻身上马,却被茶铺方向传来的声音喝住。 “呔!窃印之贼休走,还不留下行囊,就地服罪,随我等回少林请罪。”从茶铺中飞身而出七道紫色身影,当先一男子瘦长的脸却生得一副厚唇,眼睛眯成一条缝直勾勾地盯着梦朝歌和薇薇的曼妙身躯,义正言辞道。 此言一出,八方铺中当即便有数十道目光向这投来,有吃惊的,有疑惑的,但更多都是带着玩味的。 大家可都不傻,那边少林失印之事刚传得满天飞,这边就给你逮到了贼人,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伙紫衣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然,八方铺的规矩很简单,不得在茶铺中闹事,出了茶铺的范围,任你杀得天昏地暗,他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而此时这紫衣七人和先前行出的四人,均在茶铺之外,于茶铺中人而言,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不要钱的戏不看白不看,情况不明了之前,即便是好事之人也不会多管闲事,茶铺中已有许多堂上客正让小二多上些茶水和干果,喜闻乐见地看向外边。 “几位对我等有何图谋,但请明说,不必如此妄言诬陷。”石中火回过头来,直视着为首的瘦脸男子正色道。 “身着紫衣,莫不是四海紫夜轩的人。”一旁的关大刀低声道。 “哼!诬陷?我等早已探听清楚,你们听雨阁初立,为在短时间内提升门派实力,竟不顾江湖规矩,弃置江湖道义,令一毫无武功的废人借残破之躯掩少林高僧耳目,伺机偷走不动明王印,而今既已跨出八方铺,我等也该替天行道了。”瘦脸男子怒叱道。 瘦脸男子说得煞有其事,而其分析似乎也透彻在理,这回,不单是听雨阁四人皆闻言一凛,连同茶铺中的许多人都信以为真,心中质疑道,莫非真是如此? 听雨阁四人惊的是从这瘦脸男子的话中能听出其似是悉知他们每个人的身份,更对阁中行事了如指掌,三言两语间,竟能将一莫须有之事串联得让人难以反驳,这些人当真是有心冲着他们来的? 正文 第一三四章 欲擒故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梦朝歌见这些紫衣人来势汹汹,显然居心叵测,多作无意的辩解只会加重茶铺中其他人的好奇心,到时保不齐会否再有人按耐不住私欲,借口帮少林追赃,跳出来对付他们,遂拔剑凝神道,“紫夜轩?很好,拔剑吧。” “拒不交赃,很好,上!”瘦脸男子冷笑,他们已有了充分的理由来行正义之事,一声令下,七人纷纷拔剑抽刀围将而上。 听雨阁四人顷刻间便与七道紫影战作一团。 以少敌多时,当抱团协战,共同进退,便可令敌手有力无处使,方为上策。 七个紫衣人自是洞悉了四人的意图,因而,起手进犯时,便是七人齐聚气力的一击。 七人合力一击,不说有开山之威,确有碎石之力,听雨阁四人不得不四散开来,避退锋芒。 轰隆一声,地面尘土飞扬,被轰击出了个足以活埋四人的深坑。 创造良机,抓住良机,方能克敌制胜。 尘土尚未散去,紫衣人便已把握了战局主动权,二人对上石中火,二人对上关大刀,余下三人对付武力稍弱的梦朝歌和薇薇,接下来便可逐个击破。 “这个你俩来对付。”瘦脸男子轻扬下巴,另两个紫衣人二话不说便截住了欲与小师妹兵合一处的梦朝歌。 而瘦脸男子则挂着邪魅的笑朝薇薇袭去,显然,他更为中意这俏皮可爱的少女。 薇薇见瘦脸男子笑得甚是猥琐,心下甚慌,身子倒翻而出,急往关大刀那边靠去,四人中,关大刀的身板最为厚实,此时在她瞧来却也最为可靠。 哪知瘦脸男子如影随形,不但挡住了薇薇的去路,更欺身而近,两条手臂一伸,加起手中的长刀足有两丈,似是进攻可却又如熊抱。 瘦脸男子咧嘴笑道:“好漂亮的小脸蛋,万一弄花了可真叫人惋惜。” 瘦脸男子一共只说了十八个字,薇薇手中却已刺出二十剑! 这二十剑击出,从第一剑开始便未落空,只听“铛,铛,铛……”之声不绝于耳,每一剑都实实在在的打在了瘦脸男子的刀面上。 二十剑击过,薇薇嘴唇已发白,她知道,她绝非瘦脸男子的对手,凭白浪费力气只是无用,那第二十一剑,委实再也打不出手,竟似已呆在地上。 瘦脸男子依旧不改笑面,道:“完了么?” 薇薇听言一怔,将视线挪向各在一端的听雨阁三人,均是以一敌二自顾不暇,又哪有余力分身救她,视线再拉回到面前的瘦脸男子时,眼睛已是噙着泪珠,答不出话。 “哎呀,小娘子可别哭,哭花了脸蛋儿可不好看,犯了事,认错便是,把不动明王印交出来吧。”瘦脸男子左手朝薇薇脸上伸去。 薇薇哆嗦着身子往后闪避。 “我瞧那金印似乎不在你们的行囊中,该不会是藏在身上吧?”瘦脸男子随意朝那四匹马儿那扫了一眼,眼珠子便一分不动地停留在了薇薇身上。 茶铺中传来了一阵窃笑,众人虽未见过那不动明王印长得什么模样,但估摸着金印好歹也应有拳头大小,若是行囊都不能将之装下的话,又怎会藏于身上而不显露形迹,这瘦脸男子显然是存心想占这小姑娘的便宜罢了。 只见瘦脸男子真气外放,全然封住了薇薇的身形,而后长刀一挥卸去了薇薇手中的剑,也除去了最后的威胁,当他再探出魔爪之时,薇薇除了涕泪横流外,已不能再有任何反抗。 少女衣裳被撕去之声虽在噪杂声中微不可闻,且少女已哑然失声,但茶铺中众人的惊诧之声还是引来了听雨阁另三人的注意。 时值夏日,众人身着本便不多,被瘦脸男子这么一撕扯,薇薇肩背上的一片雪白暴露无疑。 众人没想到这瘦脸男子竟是如此放荡不羁,光天化日之下便要行不轨之事。 不过,江湖中人便是爱看热闹,若要在此上演一场活椿宮,除却少数人,诸如女子和自诩正人君子者会知礼守节地挪开视线外,大多人则是瞪大了眼睛,被煽起了高昂的兴致。 眼见羊即入虎口,关大刀运足内息怒喝道:“畜生!休要碰她。” “嘿,大兄弟,你们先前若是配合些何至如此,而今,只能让我辛苦一番,亲自动手检查个究竟了。”瘦脸男子嘿嘿笑道,嘴上虽搭着话,可目光却没离开眼前少女那白皙的皮肉一分,丝毫不把远在天边的关大刀放在眼里,有两个同伙纠缠,关大刀根本无力他顾。 “小师妹!”远端又是大师姐传来的娇喝,然,又能如何? 瘦脸男子封闭了薇薇的经脉,她屈辱地合上了双眼,除此之外,她已无可奈何。 “且慢,我说端木兄,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性急恐怕不妥吧?” 话语中是从茶铺间传出的,声色温雅淡然,却是个男子之声。 被唤作端木的瘦脸男子,缩回在少女面颊上来回抚摸的手,目光往茶铺间寻去。 不多时,便确定了发声的当是其中一身着亮银宽袍,长发飘飘,柳眉细目的清秀公子。 与这清秀公子在茶铺中同桌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俊美,女的秀丽。 瘦脸男子笑道:“没曾想竟能在此遇见琳琅居的皇甫兄、陈兄和叶女侠,在下急为少林讨回公道,自也顾不得过多礼义廉耻了,若是污了三位双目还请见谅,见谅。此间事了,无良定当向几位好好赔罪。” 双方这一来一回,众人便知晓了这些人来历,紫衣一方是四海会盟紫夜轩的人,而瘦脸男子则是紫夜轩中的一名得力干将,名唤端木无良,茶铺中三个锦衣华服者同是四海会盟之人,是琳琅居的皇甫俊、陈弦和叶琴。 言罢,端木无良便再次抬手探向薇薇。 “欸!端木兄,九州四海虽非同道,但如此行径并非雅事,实非我辈所为,不若我请端木兄及各位紫夜轩的兄弟在八方铺中再喝上几壶上品良茗,暂且放过听雨阁的这位小姑娘和她的同伴,不知端木兄可否卖在下这个面子?”皇甫俊深情款款,面上始终含着笑意,在人见来便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谈吐间,只见皇甫俊起身,似是缓缓移步,却在顷刻间便已步出了八方铺,驻足不再近前,彬彬有礼,却又咄咄逼人。 “皇甫兄话已说到这份上,我端木无良若是继续一意孤行的话,岂不是真的无良了。”端木无良再次缩回了那蠢蠢欲动的手,转向皇甫俊笑道:“不过,无良实在好奇,皇甫兄为何如此袒护这九州结义之人,我想皇甫兄应与听雨阁这几位并不相熟吧?” “算不得袒护之说,至于原因,在下先前便已言说。”皇甫俊淡然道。 “呵,好吧,那无良不得不佩服皇甫兄,乃真正人君子也。”端木无良左袖一挥,六个紫夜轩的人便罢手撤到他身旁,“你们也听见了,琳琅居皇甫兄有请众位兄弟们品茗,当前之事便就此作罢。” “谢过琳琅居!” “谢过皇甫兄!” ********* 迷雾谷中正有四匹快马在道上飞驰,不多时便已到了一狭窄山路,这时刻,并无多余之人。 快马上的四人正是一盏茶前,受琳琅居相帮从紫夜轩手下脱身而出的梦朝歌等人。 “怪了,你说这琳琅居的人为何帮我们?”眉头紧锁的关大刀,憋了一路话,见受了惊吓的薇薇神色缓和了许多,还是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问。 “或许是皇甫俊说的原因罢。”石中火心中亦是隐隐感到不安,却不敢在两个女子面前明言,催促道:“还有半里路便是江宁郡的地界了,快些赶路吧。” “听闻琳琅居极为推崇男女双修练功,一旦男女双方一同修炼过内功后便形影不离,方能互相促进,适才那三人是两男一女,便是说皇甫俊或是陈弦有一人没练功伴侣……”觉察到个中怪异的还有梦朝歌,除却被惊吓失神的薇薇之外,其实听雨阁三人都发现了琳琅居所为的不对劲。 “梦姑娘机智过人,在下正缺一双修伴侣,可不知梦姑娘是否愿与在下风雨同舟,携手共进?”温文尔雅的声响在四人耳边响起。 “皇甫兄,梦姑娘随你,那位薇薇小姑娘便归我了,哈哈哈!”端木无良的笑声在谷间回荡。 正文 第一三五章 白衣寒剑 十道身影分落而下,听雨阁四人前后去路都被截断。 端木无良同琳琅居三人并立在听雨阁四人前端,紫夜轩余下六人则阻在后路。 “表面君子,背地小人。先是假意相帮,待我们跑出了众人的视线,到了这僻静之处再下手,如此,既能在人前讨得一口好名声,而做的歹事又不为人所觉,这如意算盘可真是打得响啊。”石中火想强作镇定,但见此阵仗,面容也不禁骤然变了颜色,口中的话语自是去寒酸那皇甫俊的,唯有如此才能稍稍缓和他心中的波澜。 “呵呵,在这方面,我是赞同石兄的,皇甫兄的想法真是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啊。”端木无良附和道。 “无耻之徒!”梦朝歌咬牙道。 “嘿嘿,谢谢梦阁主夸赞,无良无耻,倒是蛮般配的。”端木无良再细细打量一番梦朝歌后,发现这听雨阁阁主的身姿倒也不差,若非皇甫俊定要此女,他也不介意尝尝鲜。 “在下是真心想与梦姑娘携手共游江湖的,而今只是同端木兄借个机会来与姑娘告知心意,若是姑娘应允,在下即刻便会筹备好聘礼,至贵帮提亲。”皇甫俊注意到了端木无良的神色,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为人所觉的厌恶,整理了一番情绪后,朝向梦朝歌,毕恭毕敬道。 “皇甫公子真是挑了个好地方。”梦朝歌耻笑着。 “而今,四海同九州势若水火,如此作为实属无奈之举,但请梦姑娘海涵。”皇甫俊抱歉道。 “若我相允,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的同伴?”梦朝歌疑问道。 “皇甫能以性命担保石兄和关兄无事!”皇甫俊听言神色放光,赶忙表态道。 此言一出,梦朝歌、石中火同关大刀尽皆惊怒交加,言下之意,这薇薇终得落入端木无良那禽兽的手中了。 而方才换上一袭橙衣的薇薇此刻神色呆滞,眼角边的泪珠似又要簌簌而下,她深知她的师姐是绝不会将她抛下的,可是她还是不由自责自己竟会招惹来如此灾祸。 “若是我不应呢?”梦朝歌冷声道。 “那在下只好先将生米煮成熟饭了。”皇甫俊旋即换上了副漠然的神色。 “看来皇甫兄此番是志在必得了,只是,如此强求而来的伴侣能够长久么?”石中火沉声问道。 “嘻嘻,在这点上石兄自可放心,我琳琅居的合欢诀奥妙无穷,只要梦阁主同皇甫尝试一番后,不但能尽情享受鱼水欢愉的极致,更能与同修伴侣阴阳互补,从而功力大增,至此之后,双方必当心心相印,难分难舍。”出声的是一身绿裳,妩媚多姿的叶琴,只见她挽着身旁陈弦的臂膀,近乎粘附在其身上,如胶似漆,也算是为众人现身说法了。 “哟呵呵,先前只是有所耳闻,如今才得知你们琳琅居的功法竟如此精妙,看来闲暇之余,无良还要上门讨教讨教了。”与听雨阁四人一副憎恶的神色不同,紫夜轩这边听闻琳琅居有如此妙法都不禁出声发笑,端木无良更是直接道出了弟兄们的心声。 “嘿嘿,无良兄下回若要到琳琅居串门,可得带上我们去开开视野呀!” “是呀是呀,无良兄,可别忘了弟兄们!” “欸,似曾听闻贵帮这合欢诀分阴阳两篇,莫不是这阳篇仅能由男字修炼,阴篇为女子修炼,在合体双修后才能突破进境,这也是皇甫兄如此着急寻觅双修伴侣的根由?”端木无良猛然间似是捕捉到了要点,在场不知情者听言后,当即了然。 “无良兄真是心思缜密,不愧能为紫夜轩上将。”皇甫俊轻哼一声,显然并不想透露如此细节,但难奈言多必失,终究是被人察觉,好在目前并不与紫夜轩为敌,与端木无良这暂时的合作倒还能继续下去,也无所可畏。 “不错,实不相瞒,在下合欢诀阳篇已修炼至中层极境,若要想再进一步,只能寻一双修伴侣来突破这壁障,但双修伴侣乃是一生之伴,皇甫并不想将就,梦姑娘应是不记得我们曾在姑苏城中照面而过,或许梦姑娘只是把在下当作路人,可自那时起,梦姑娘的妆容便已烙刻在皇甫心头,因而,皇甫心诚之至,还望梦姑娘能答应。”既已被猜知来由,皇甫俊索性倾心相告,望能以此打动梦朝歌。 “啧啧啧,真是令人感动啊。”端木无良本对梦朝歌无意,见皇甫俊如此痴醉,不禁觉得好笑,可他并非无脑之辈,此时还是收得住情绪,仅是轻声嗤笑,毕竟现在的主角是皇甫俊,只要不妨碍到他拿下那个橙衣少女,他还是乐意成人之美的。 “枉你们四海也算是江湖正道,行径竟如此卑劣。”石中火怒道。 “呵,石兄,话可不当这么说,这江湖上有何可靠的正道可言?而四海与九州,不过是手段有些诧异罢了,我们四海之人剑走偏锋,却敢为小人,你们九州之人个个明里光鲜亮堂,暗地里犯下多少为人所不耻之事呢?”端木无良冷哼,神情甚是不屑,而后转向梦朝歌,不耐烦道,“梦姑娘,现在的情势可全凭你一人决断了,若是答应了,就早些了事,趁时日尚早,还能欢快好些时光,若是不答应,也赶紧给个痛快话,如此拖延下去,即便有人借道,可你能确保他们敢在我们这阵仗前,冒着得罪四海两大帮派的风险下劫人么?” 怎知端木无良言语刚落,梦朝歌还未出言之际,众人便忽而听得急促的马蹄声临近。 “我这是乌鸦嘴么,说来便来?”端木无良心中暗道,不禁有些怀疑人生。 在场之人的视线几乎是刷一下便朝马蹄声的方向看去,是从八方铺来的。 只见一匹快马飞驰而至,可马上却并无一人。 众人自不相信这马儿会自己夺路狂奔来这,又出现的这么恰合时宜,然,马上之人又哪去了? “不知是哪位朋友过路,我琳琅居和紫夜轩在此办事,朋友尽可径直过去,我等无意叨扰。”陈弦运起内劲发声道。 “若是我非要叨扰呢?”暗中之人声音犹为深沉,令人不寒而栗。 “朋友若执意与琳琅居和紫夜轩为敌,我等亦不会手下留情。”皇甫俊沉声道。 “一方是好色之徒,一方强求双修伴侣,一丘之貉,这事儿,我还管定了。”语毕时分,只见方才那飞奔的马儿已窜入听雨阁四人阵中,而马上不知何时已是多了一道人影。 此人身着一袭黑衣劲装,身板挺拔,面色如冰,干练的银白短发更为他添上一分狠厉。 “枫大哥!”看清来人样貌后,梦朝歌喜出望外。 来人是羽落部的枫,听雨阁中人虽与之并不相熟,却也悉知羽落部和道义盟的友好关系。 四人均见过枫,知晓其是个外冷内热的真侠客,有他在此,当下便安心许多。 “皇甫兄,既然如此,我看我们无需再多废话了吧?”虽是询问之言,可端木无良已率先攻了上去。 皇甫俊也未出言,仅是用行动示意两个同伴进攻。 激战瞬起,而少人的一方也立马落入下风。 枫虽能力强悍,可在皇甫俊和端木无良互成掎角之势的夹击下,他也无法做得更多。 余下之人也均落入以一敌二的情势,如此一来,武力弱上些许的梦朝歌和薇薇便险象环生。 忽而一阵冷风拂过,夏日间的山谷虽偶有阵阵阴风,可却不会出现这般冷飕飕的寒风。 一声闷哼响起。 众人不禁朝声响处扭过头来,一个紫夜轩的人倒下。 眨眼间,又一个紫夜轩的人倒下。 在梦朝歌出神之际,围住她的两个敌人已然被肃清。 白影在眼前一晃而逝,顷刻间,又已临近薇薇身侧,一柄利剑泛着淡蓝色的寒芒刺向紫夜轩帮众。 正文 第一三六章 滴血不落 随着另两个紫夜轩帮众的倒下,薇薇也脱离险境。 至于倒在地上的四具尸体,若仔细瞧去,能发现这些人全身皮肤苍白,附着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他们的面容似笑非笑,双唇发黑发紫,而致命的伤口处并未渗出多少腥红,反观其上凝结了些许冰晶,或许这才是伤口近乎滴血不落的原因。 片刻间的战局转换,琳琅居和紫夜轩的余下之人若再不引起注意,便将全军覆没了。 “闪!” “闪!” 皇甫俊和端木无良对于枫能做到的只有牵制,根本无法将之奈何,目前的情况是六对六,横空杀出的白衣剑客极其危险,此时不撤,恐怕他们的性命都会交待在这了,二人当机立断,命众人撤离。 然,枫和这白衣剑客显然不想放过他们。 皇甫俊的身法快些,脱身而去,端木无良便倒霉了,枫不过随意选择了一个目标便挑中了他,一记蛮横的锁云真气硬是将要窜逃而去的端木无良给拉扯回来。 端木无良心里苦,可是他也不会开口去求皇甫俊相帮,大难临头各自飞,本就是他们这脆弱合作的规矩,若是皇甫俊转身相帮,他倒要感动落泪了。 如此,端木无良只能咬着牙与枫硬拼,指望着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搏命招数来逼迫枫退却,从而借机遁走了。 就在皇甫俊与陈弦、叶琴会合之际,端木无良带来的紫夜轩六个同门已全部毙命。 关大刀和石中火反应迅速,赶忙和白衣剑客一道阻住琳琅居三人的退路。 “各自走吧,我来拖走这剑客。”再此情况下,分路而逃当然是上策,然,陈弦和叶琴因合欢诀的关系,只能生死同命,皇甫俊便独自往一个方向去了。 缓过劲来的梦朝歌和薇薇匆匆赶来,协同火、关二人围住了陈弦和叶琴。 九州、四海同为江湖正道,本不必如此生死相向,但他们清楚,若非侥幸偶遇两个强者出手相助,那么今日命绝于此的很可能便是他们,江湖本便是如此残酷无情的。 而端木无良那边的搏命杀招,不仅未能伤及枫分毫,更是自伤根本,在枫简洁凌厉的攻势下,招架不到十回合便已授首。 陈弦和叶琴瞥见了端木无良的死状,当即慌了心神,自乱阵脚,被听雨阁四人攻破了防线,命门尽露。 当枫挥刀而至时,陈弦和叶琴已束手无策,在枫面前,他们的内功修为薄如蝉翼,轻易被破去护体真气后,刀芒贯穿了二人的身躯,当即殒命。 转眼间,琳琅居和紫夜轩十条性命独独剩下皇甫俊一人。 与白衣剑客激斗正酣的皇甫俊渐渐感到了绝望,同为用剑之人,白衣剑客的剑法在他看来不过尔尔,只是此人内力浑厚,在对方全力迸发的极寒之气面前,他的身法不再灵快,处处受制。 他是身怀两门内功的强者,火系炼金诀完满,阳系合欢诀中层极境,单论内功而言,他竟拼不过这剑客,便说明这剑客的内功修为至少是两门内功完满。 他的同门也好,合作伙伴也罢,此时无一幸存,而对方尚有五个敌手在远端虎视眈眈,若在这片刻间,他还不能为自己赢得脱身的机会,那便再也走不了了。 皇甫俊一发狠,亦是做出了自爆内劲的决断。 轰一声炸响,白衣剑客被皇甫俊爆出的劲气逼退些许。 同时,皇甫俊甩出十数道凝虚剑气,此举不为伤敌,只为制敌,以增添几分脱身的把握。 眼见白衣剑客不过挡去了寥寥数道封穴剑气,其余均结结实实的遭中,然,白衣剑客却似不受影响,仍旧来去自如。 皇甫俊见状,已面无血色,白衣剑客挺剑飞身而来,那速度疾如迅雷,势若流星,他躲不过。 饶是全力运起内劲举剑相抵,皇甫俊还是未能挡住白衣剑客。 剑断,人亡。 皇甫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强求双修伴侣的举动,会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今日此时,竟成了自己的祭日。 随着皇甫俊的身躯跌落于地,再无声息,至此,琳琅居和紫夜轩十人无一走脱,悉数灭亡。 未待听雨阁四人向白衣剑客致谢,此人已不见影踪。 突闻有数道马蹄声从八方铺的方向传来,枫立马招呼着梦朝歌等人策马往江宁郡疾驰而去。 过路的是魔宫宫主龙多多、副手展天和三个帮众。 而今江湖纷乱,随处可见生死争斗,见到几具尸体本不足为奇,可魔宫之人行进速度并不快,路过之时朝地面上的惨状多瞄了两眼,便忽而来了兴致,下马查探详情。 “这几人受的刀伤干净利落,一招毙命,除了能判断出用刀的是个狠角外,并无太多奇怪,怪的是这受剑伤而死的,他们这伤口几乎没有流出多少血,而这死状更像是被冻死的。”展天道。 “极寒之气自要害处的伤口涌入周身血脉中,眨眼间,便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因血液凝结而冻死,啧啧啧,琳琅居和紫夜轩这是惹了哪路能人,损失惨重,损失惨重。”龙多多轻笑着摇了摇头,显然对死去之人并无半点好感,觉察到半里外似有马蹄声临近,出言道,“走吧,免得被诬为杀人凶手。” ********* 对山道上这十具尸体感兴趣的不只是魔宫一行人,还有四海烽火楼的两人。 一人身瘦如竹,可声音却是粗犷浑浊,名为郑仑。 另一人恰与之相反,生得凶猛剽悍,可声音却是阴阳怪气,但其并非装的,而是天生的,此人名为陈歧。 不知实情的初见这情况,定会被这两人惊到,而两人也因此在机缘巧合下成了结拜兄弟,因姓名与神话中的哼哈二将相近,亦被称作烽火楼的哼哈二将。 “诶哟,这用剑的人很厉害啊,基本上是用极寒之气冻死了这几个。”二人细细探查了十具尸身的死状后,陈歧道。 “也不知这琳琅居和紫夜轩的人得罪了谁,先前不还在茶铺那边唱戏么,这会儿却都躺在这了。”郑仑道。 “还有谁,当然是魔宫的人杀了他们。”陈歧笑道。 “动机呢?”郑仑质疑道,现场的情况,显然是一场恶战,而魔宫之人不过在他们前面几步,他们临近时并未听到刀剑拼斗之声,陈歧所言不合实情。 “替九州同盟讨回公道。”陈歧道。 “可刚才他们不在茶铺里啊,怎会知晓这些人与听雨阁发生了冲突。”郑仑坚持着。 “听雨阁在八方铺受紫夜轩所辱,琳琅居先是假意相救,而后反同紫夜轩欲在此劫杀听雨阁的人,怎知突逢魔宫过路相援,紫夜轩和琳琅居之人悉数毙命。”陈歧冷笑着,说得头头是道。 在陈歧的引导下,郑仑也总算是明白了陈歧的意图,便不再言语。 ********* 菊园,陶然中。 “老伯这消息未免也来得太快了吧?”枫虽知晓老伯手眼通天,但老伯竟能知悉不过一个时辰前,百里外发生的事,不可谓不骇人。 “噢呵,这倒是半猜半估的,八方铺的眼线捎来急讯后,无月才动身驰援,未出江宁郡,便瞧见你同小梦他们归来的身影,遂猜知大概。”老伯摆手笑道。 “既是如此,想必适才相援听雨阁之事会令你感兴趣。”枫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在无所不知的老伯面前卖弄暂时只有自己知道的消息,想必任何人在此时都会蠢蠢欲动。 “嚯,说来听听。”老伯不禁有些讶然,直言道。 一个本是惜字如金之人,会如此有诉说欲,只能说明他想说的事不仅他自己很感兴趣,而且旁人定不知晓。 枫起了个头:“皇甫俊和端木无良并非庸才,他们二人一同出手,我一时半会儿是摆脱不开他们纠缠的。” 老伯接道:“是了,两个功力最高的来牵制住你,余下八人分对四人,以两个女娃作为突破口,不出多时便可逐个击破。如此说来,当时应另有他人出手相帮,才能缓和住局面。” “不只是缓和局面,是完全主导了战局。” “仅有一人?” “唯有一人。” “那这人定是会令我感兴趣之人。” “肯定。” “此人应当功力卓绝,且应是近来少在江湖上出没之人,于我应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不错,此人功力深厚,至少已将两门内功练成完满,已有三年未曾踏足中州内陆,昔年曾是您倾心栽培之人。” 枫一字一语缓缓道出,却若摆锤一次次地冲击着老伯的心门。 “此人用剑?” “此人用剑。” “此人使出的功法犹若天寒地冻?” “即便在夏日时间,也令人阴寒生畏,再为鲜活的热血,也在瞬间被凝结。” “此人应在弱冠年纪?” “我虽看清他的样貌,不过……” “但说无妨。”老伯并未发现自己的言语中已带着颤音。 正文 第一三七章 流年三载 “小姜的容貌大变,弱冠年纪已完全褪去往昔的稚嫩,显得沧桑成熟,若非那似曾相识的眼神,和从慕容靖嘴中听知其修炼霜雪真气之事,否则,他现在的模样真是与我昔年所见天差地别,毕竟,他曾经赖以生存的剑法而今看来实在是稀疏平常,基本是仰仗着蛮横的内力硬吃下对手的。”枫托腮回忆道。 “也是苦了这孩子,流年三载,一人一岛,能从苦痛中熬过来实属不易,剑术生疏情有可原,沧桑成熟……这真是被江湖给撕出来的啊。”老伯闭目,深吸了口气,舒缓着起伏的心绪,缓缓道,“你说他修成了两门内功,一门是霜雪真气,可能瞧出另一门是什么功法?” “当时皇甫俊在他的压迫下为求一线生机,先是爆气将之逼退,而后接上十余道封脉劲气用以反制,他并未躲过,却全然不受影响,我想,他所学的另一门内功应和挪移穴位的功法有关,从气息上判断应是木系功法吧。”枫仔细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说道。 “木系功法?那么应是点穴截脉心法了,这孩子小时候虽不能修炼内功,倒也把这心法背得滚瓜烂熟,能利落运用点穴截脉的手法,霜雪真气是水系功法,水可生木,大成之后过盛的寒气反倒是促成了他潜藏在体内的木系功法发芽生根,木系功法在水系功法的助力下,可谓水到渠成,事半功倍了。”老伯已分析出了个大概。 “或许这便是能承受多大苦痛,便能换回多大收获吧。”枫感慨道。 “嗯,不过,尘儿怎会出现在那儿?”老伯有些疑惑。 “他是从江宁郡方向来的,往北而去。”枫能做的便是给老伯提供判断的线索。 “往北……北边,地煞门在那。”老伯了然道。 “如此看来,小姜是要去寻仇了?”枫自也知悉西山岛上发生的惨事。 “看来有件事必须麻烦你了。”老伯凝重道。 “去截住他?”枫问。 “先缓住他。”老伯回。 “缓住他?还是先教训他一顿?”枫忽而想起慕容靖曾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就该去教训下这小子”,不由笑道。 “还请你帮我把尘儿训练上一年。”老伯自然明白枫为何发笑,跟进道。 “一年?”枫顿了顿,不时便明了老伯的意图,接着道,“若是能成,十天半月足矣,若是不能成,三年五载亦是无用,一个月后,我会把结果带来。” 枫的能耐毋庸置疑,他既如此言说,老伯自也深信无疑。 “顺带帮我将一物交给他。”老伯话语刚落,暗中便有一黄铜物事飞入他的手中,定睛一看是枚巴掌大小的令牌。 “可有需转述的话语?”枫接过老伯递来的黄铜令牌。 “告诉他,若还信得过我的话,便先去找夜公子兰兮。”老伯道。 “夜公子兰兮?”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有些年头了,可老伯所说之人,枫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虽知老伯应不会出现混淆名字的状况,却也不禁皱眉疑问道。 “不错。”老伯只答了两个字,并不愿多言,而枫见此亦不再追问。 “可还有余事需在下代劳?”见老伯欲言又止的模样,枫开口道。 “多言一句,你打算如何训练他?”失而复现的剑,老伯不由关心得小心翼翼,终究忍不住出言相问。 “折断的骨头便是最好的指导。”枫一丝不苟地答道。 “如此,便拜托了。”见到枫的认真,老伯亦悉知这是对姜逸尘最好的锤炼,遂抱拳感谢道。 “老伯客气,我们部族的事还请多分心担待。”枫回敬道。 “慕族长她已下定决心,你们也已下定决心?”老伯皱眉,求证道。 “族中之人誓死追随族长,至死不渝。”枫笃定道。 “好,道义盟始终是贵族最好的伙伴。”老伯诚恳道。 “这点我和族中人亦深信不疑,这一年内我们部族与贵盟还能完成好多事,一年后,我们依旧是同一阵线的战友。”枫握住了老伯伸过来的手,令人感到沉稳和踏实的手。 “对了,我个人觉得紫夜轩在八方铺外对听雨阁的行径绝非始于好色,这之间的因果,最好还是得细探究竟,我想,不出几日,今日迷雾谷之事便会和少林失印之事被牵扯到一起,于时,且不说闹得满城风雨,但听雨阁难免会被扯入舆论漩涡中,若被有心人利用,终归会引来不少麻烦。”临别之际,枫出言提醒道,“告辞。” “噢,既然你特意提醒了,那我会多多留意的。”老伯应着,拱手与枫告辞。 待枫离去后,陶然阁中便又只剩下一个孤寂的老人,和那道暗中的黑影。 褪去了在外人面前步步为营,斤斤算计的面具,老伯又现出了苍老之态,已有好长时间他没如此颓丧了,似乎自西山岛被一窝端后,他便时刻紧绷着神经,生怕又有半步落于人后,酿成不可估量的损失,让他承受不起,对不住众人的期许。 三年来,老伯殚精竭虑在道义盟内运筹帷幄,率领江湖同道在各大敌对势力缔造的乱局逆流中挣扎求生,不但又多结识了不少英杰豪侠,同时也巩固壮大了盟会底蕴,更做出了多次有效的还击,以雷霆手段覆灭了红衣教的辛堂,暗杀了十二天煞门中风煞门和电煞门的门主,剔除了许多规模较小的邪门教派。 但这三年来,道义盟的损失也可谓不小,又有两处隐秘聚点遭敌手侵袭,折损了不少人手,而最大的损失,莫过于丧失了两大盟友,九州结义和四海会盟两个正道联盟终究彻底决裂,势如水火,与道义盟间的友好关系亦不复存在,两个盟会中虽仍有些许帮派与道义盟保持着往来,但比之往昔却是畏首畏尾,各自有了提防。 若说三年间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便是兜率帮似是安分了不少,许是疲于与埠济岛进行周旋,也可能是休生养息,然,这安静的毒蛇始终是让人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至于几大名门正派三年间的景况则喜忧参半。 崆峒派彻底沦落,归附于朝廷,为朝廷效劳,近来更传出风声,这崆峒派似乎在为锦衣卫操练精兵,千载名门惨为权力附庸。 昆仑派则做出了与数年前武当派一般的选择,凭借昆仑山处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势,闭守山门,拒问尘世。 莆田少林与嵩山少林强自支撑,免不得处处受多方势力暗中挤兑。 至于峨嵋派与武当派,却在世人不经意间,奇迹般地归并一处,共聚武当山,肃清了武当境内各路宵小,福泽四方民,独存名门之威。 三年来,朝野间百折千转的情势将老伯折腾得疲惫不堪、心劳神损,而今难得有件让事能让他感到如此畅怀,不由长舒一口气了。 “三年了,没曾想这玉胚竟自修成剑,锋锐归来。”老伯感叹着。 “着实不易。”暗中的韩无月也不禁附和道。 “磨一把剑几年为宜?”老伯问。 “十年。”韩无月答。 “算上他初涉江湖那不到一年的光景,到如今也不过四个年头。”老伯算着。 “这四年堪比七八载。”韩无月道。 “你说,枫此去,能为他补足余下两年的功夫么?”老伯问。 “还欠缺些火候。”韩无月回。 “噢?如何说道?”老伯不解。 “神兵利器最终的淬炼,还需融入江湖才可。”韩无月解释道。 “是了,说得不错,看来我还是太急了。”老伯摇头道。 “毕竟而今的局势,怕的便是夜长梦多。”韩无月很理解老伯的想法。 “唉。”老伯鲜少叹气,但他一旦叹气,便确有令之为难之事,“你怎么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少林寺失印之事?” “出家人不打诳语。” “这么说,你已查知这消息确为少林之人传出的?” “出自清苦大师之口。” “那你觉得听雨阁会与失印之事有关么?” “难以撇清。” 正文 第一三八章 抛砖引玉 “无月,你可记得三年前,凤鸣轩的扈情曾在枯藤洞中发现了数个九州四海正道人士的身影?”三年间发生了太多事,老伯对那时之事虽有印象,记忆却有些模糊了。 “嗯,是红叶姑娘带回来的消息。”韩无月提醒道,“这之后,你还专门为此去了趟凤鸣轩。” “是了。”老伯慢慢回想起了昔年的情景,“扈情在枯藤洞中虽不识得那几人的具体身份,可心思缜密的她,偏偏还能记得几个人的容貌,后来,她便凭着记忆将这些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我去凤鸣轩也是为了向靳凤宇了解此事。” “对于靳帮主告知的结果,你深信不疑。” “小靳不需诓我。” “紫夜轩、琳琅居、琥珀山庄、星耀庄、剑陨阁还有烽火楼一一在列,可那时探知兜率帮被埠济岛盯上,盟里又陷入多事之秋,便将此事暂时搁下了,现在可要沿着这些线索,追下去看看?” “紫夜轩、琳琅居,今日不正好都出现了么?” “琳琅居皇甫俊求双修伴侣之事应不为假。” “噢,在你看来,这回之事就这紫夜轩的行事有古怪?” “我先从紫夜轩查起。” ********* (数日前) 姑苏城中心广场上。 炎炎夏日之下,姑娘们为图凉快,身上多为薄纱素衣,曼妙身躯自然无偿地供予众人的眼球享用。 然,这一切却全然吸引不了一个大胖子。 这大胖子本是最爱世间美景、美酒、美人之人,而今却对街道上的一个个美人视若无睹。 大胖子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潮,怔怔出神,渐渐地,忽而睡意上脑,便耷拉下脑袋,呼呼大睡。 一个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睡便睡,站着还能睡着的,绝非凡人,乃是奇人。 包打听便是这奇人。 包打听已有好些日子未能好好休息上一番了,他向来是在日上三竿时才出来“干活”,落日之前必当收工。 然,这些天他却不得安生。 几日来,不少人老是缠着他买消息,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甚至在夕阳西下时,还非要拉着他要么去万鹤楼享用大餐盛宴,要么上醉霄楼一醉方休,再或者便是至怡春院灯红酒绿。 这些人的目的昭然若揭,都是为了巴结好他,用更少的代价从他口中换取消息。 这些消息零零散散,包打听未能从中发现什么端倪,直至数天之后,江湖上传出少林失印之事的风声后,他才后知后觉,品出了其中蕴藏的玄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不得不说,干什么活都不容易,包打听靠消息为生,却也为消息所累,当然,这个累指的是疲惫,为接连不断的应酬所累。 昨夜,包打听不仅在醉霄楼豪饮千斤,更在怡春院彻夜纵情,隔日,便又屁颠屁颠地跑来这太阳底下暴晒,能不累么? 沉睡中的包打听忽而感觉到身前的气息泛着丝丝寒凉,不由觉得极为舒适,可在那数百斤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挪靠去的同时,他还是极不情愿地撑开了一只眼睛,他可不愿闭着眼睛去迎接一盆清凉的洗脚水,毕竟,他曾经吃过这亏。 眼前是一个萧瑟的年轻人,为何说萧瑟,只因这青年眉宇间看似带着一分狠厉,但若定睛瞧去,便可轻易发现其神色中满是厚重的哀伤,若细细体味他那由内而外泛出的寒凉气息,便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孤寂与凄凉,纵使灼热的骄阳都不能燃起他内心的温度。 “这小子十有八九是来寻仇的。”包打听心中暗道。 生意人对待生意的态度都是认真,叫劲的,即便是包打听,此时也不由来了兴致,强打起精神,撑开了另一只眼,笑道:“有事打听?” “嗯。”年轻人只答了一个字。 “那你可知道我这的规矩?”包打听双手交叉抱臂,缓缓出言道,往常他都是用此招来摆架子,提价码的。 年轻人并不搭话,只是举剑朝向包打听。 这一动作令尚未彻底清醒的包打听猝不及防,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可年轻人并无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将还未出鞘的剑指向了包打听。 “你小子,可真没礼貌!怎能随意用剑指着长辈,虽然,剑是带鞘的!”这是心中忿忿不平的包打听本要脱口而出的话,但话至嘴边,又被其吞入肚中,一来说出这话显得自己胆小,和个年轻人斤斤计较,二来是他瞅见了剑鞘末端托着的一物。 这是一条紫色纱巾。 而这应是年轻人想要展示给包打听看的东西,包打听先指向紫纱巾又指指自己,皱眉疑惑道:“这东西,要给我?” 年轻人点头默认。 包打听取下了紫纱巾,可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他并不明白这是何意。 “闻闻。”年轻人终于是开口了,不过只是比先前多了一个字。 包打听依言照做,将紫纱巾置于鼻前嗅了一会,不出片刻便得出结论,旋即道:“兰香味儿,虽然香味已淡了不少。” “这味儿似乎有些熟悉。”忽而觉得这纱巾上带着的香味是那般令人熟悉,令人陶醉其中,包打听赶忙又闻了闻,可真是欲罢不能,惊道:“这香味世间难寻一二,不会是,不会是那小!?” 包打听话未说完便被截断,这回指着他的,已不是带鞘的剑,而是明晃晃、泛着寒芒的剑! 这小子居然敢在紫璇殿前拔剑! 这小子居然敢威胁自己! 这小子脑袋有病吧! 包打听见状,胸膛起伏,义愤填膺。 这小子拔剑这一出,不论犯了哪一项,都是罪不可恕! “还不快把剑收起来。”包打听急道。 怎知话音未落,剑已入了剑鞘,包打听这才反应过来,适才也未曾注意到这小子是如何出剑的,这小子出剑收剑速度真是可怖如斯。 不过,他可不怕,他相信这小子绝不会伤害自己,毕竟他是来打探消息的。 包打听感慨了一番,便回归正题,问道:“你拿这丝巾来给我是为了换取消息?” 年轻人仅是注视着包打听的双目,并无更多动作。 “嘿!这又是啥意思?”包打听郁闷道,自己几乎是在个哑巴面前唱独角戏嘛。 “换消息。”年轻人吐出几字。 包打听要崩溃了,这小子居然又只比上一句话多说出一个字。 “你凭着这个要跟我换消息?”包打听晃动着手中的紫丝巾一字一句地质问道,“你小子知不知道,从我这讨要消息的价码也好,条件也罢,都是由我来提的?!” “不用拔剑,拔剑也无用,再在这拔剑,小心被揪去蹲大牢。”包打听瞪眼警告者年轻人。 “这不够么?”年轻人回问道。 “这算什么!?”包打听几近癫狂,他已无力去吐槽年轻人这回说出了四个字。 “我包打听的消息便这么不值钱么?这玩意儿能当饭吃?我包打听是那种沉醉于美色,为了这小……贴身之物便放弃自己底线的人么?!”包打听几乎是在年轻人耳边将这些话咆哮出来的。 如此大的声响自也引得不少广场上的路人侧目,不过大多人只是一笑而过,仅有少数人来了好奇心,暗中围靠过来,想知道这年轻人究竟是打听什么消息能把包打听逼得这般抓狂。 “我想知道地煞门的所有消息。”任包打听狂风暴雨,年轻人仍古井无波,淡淡道。 包打听听言后,第一个反应竟是险些落下感动的泪水,这小子,这回说出口的竟不是五个字了,但很快便回转过神,怒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凭这紫纱巾。”年轻人这回答得很快。 五个字,包打听欲哭无泪:“这紫纱巾……好吧,看在小,呃,看在这紫纱巾的面上,便告诉你。” 毕竟除了三年前,他在耍弄一个傻小子之时,有幸触碰到了紫纱巾主人的身躯外,她都从不让他近身哪怕半步,这回能得到她这掩面纱巾,也算是其贴身之物,当真是不错了。 正文 第一三九章 夜半三更 晋州城,位于中州北部边陲,过了百里外的西陉关便是瓦剌的地域。 因地理位置之故,一旦中州与瓦剌战起,边关失防,晋州城便是首当其冲的第一城关。 千百年来,晋州城曾有过许多英雄豪杰用血与泪谱写了一首首抗御外侮的伟大赞歌。 十余年前,北地瓦剌再次犯边侵袭时,晋州城依然还是站出了不少英勇之士。 他们是在晋州城内赫赫有名,且在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名门,霍家。 霍家当时的掌权者为霍安,率领霍家子孙,拼尽一家底蕴,协同守边将士及各路江湖义士,将瓦剌军的次次冲锋力拒在西陉关外,寸步难进。 于时,晋州城内常有民谣传唱街头巷尾,“摧枯拉朽北飞蝗,烽火连天扣北关,难奈霍家好儿郎,七突七败笑四方。” 然,原本在晋州城民心中威武盖世的霍家,却被传为包藏祸心,残害友盟的乱军奸细,一夜间被逐出共御外夷的联盟,声名扫地。 虽说当时晋州城民均认为霍家之事是遭人诬陷,但满城风雨的舆论终究令名门大家的形象难以为继。 在朝廷下令禁足霍家于晋州城内,不得干预任何抵御外侮的行事后不久,瓦剌飞蝗军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冲破了让他们数次碰壁,贻笑大方的西陉关,更以迅雷之势扑入晋州,直抵霍家府邸,血洗霍家满门,虽曾听言霍家有人大难余生,但其后却仍音讯全无,想必亦是遭逢了不幸。 中州三年祸事过后,昔年晋州城余生者回想起霍家旧事,不免心中存疑,整理思绪后都可觉察到其中的端倪,发现霍家实乃惨遭陷害的忠国良士,但因人微言轻,更惧祸从口出,大家对霍家的情感都深藏心中,不敢表露,更无人敢在当今朝堂面前为其昭雪沉冤。 山河破碎风飘絮,晋州城却仍屹立不倒,然,终已物是人非。 外夷大劫之后,少许死里逃生、怀念故土的晋州人再回家园重操旧事,而新的晋州城吸纳了许多新鲜血液,重拾昔日光彩,当然这些新鲜血液多来自祸乱之时千百里外其他因家园不再而颠沛流离的难民。 而今,距外夷之乱已过了十余年,今朝的晋州自不比其繁盛之时,尤其是夜间的晋州城。 十余年前的夜,正是晋州城血流成河、哀鸿遍野的夜。 当时炼狱般的情境仍旧萦绕在许多老城民的记忆中,回忆在旧人新人间口口相传,夜间的晋州城渐渐地成为了常人不敢触及的禁地。 传言,夜间的晋州城常有冤魂游街索命,因而,鲜少有人出没。 而许多人家也会在自家门前挂上大红灯笼,以此驱散孤魂野鬼。 ********* 晋州城,丑时,无月夜。 虽在夏日间,可深夜依旧在展示着它应有的威严,微风轻拂,裹着丝丝凉意在人们的肌肤上拧起一颗颗鸡皮疙瘩。 街道间,大多店铺、人家均已门窗紧闭,而经营较晚的酒馆、饭庄亦开始收工打烊。 叮、叮、咚、咚。 是风吹晃灯笼敲击门柱的声响。 是行走在街上几个游魂脚步磕地的声响。 也是他们踢到石子后,石子与地面磕碰的声响。 声响并不大,在这些醉鬼的耳中听来也不嘈杂,可不知为何却有些瘆人。 有时候,喝酒能壮胆,喝得烂醉如泥,天不怕地不怕,可有时候,喝到半醉半醒间,却容易心慌意乱,容易自己吓自己。 晋州城夜间的传说在此时对这五个游魂酒鬼而言是那么贴近,可是他们身怀武艺,怎会随意被传言给吓着,然,他们却情不自禁地放轻、放慢了脚步,让发出的声响少些、小些。 五人相互搭着肩,走一步晃三下,从大路走到小巷,从有灯光下走到乌漆嘛黑的暗中,也不过是不想听到那令他们厌烦的灯笼敲击声。 嘟、嘟、嘟。 声音很轻,源自前方,似是脚步声。 “谁!”一个酒鬼忽而惊道,五人中他较为清醒,察觉前方的黑暗中似有异状。 “谁……谁,谁。”另一个酒鬼紧张道,他的声音有些哆嗦,更似是被身旁的同伴给吓到的。 “谁~”又一冗长而含糊的声响,出自第三个酒鬼的声音,显然,这人已经醉迷糊了。 “前方好像怪怪的,我们还是绕回大路上走吧,至少有灯笼照着,安心些。”第一个出声的酒鬼忙道。 “好好,走走。”余下之人有的并未听清,有的则是心里有些发虚,反正是兄弟说的话,不会错,跟着走便是。 不过十多丈路的距离,五人愣是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挪到了大路上。 在夏月失职的夜,两侧店铺悬在门外的灯笼发出的光亮,此刻在他们看来是那般安详、和谐。 嘟、嘟、嘟。 又是那怪异的脚步声。 这回,那个清醒些的酒鬼急往声响方向瞧去,却见正前方,三丈之外,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佝偻老汉,左手提着一面铜锣,右手持着锣锤,垂头缓步在街道上。 不过是一个更夫。 当!——当!当!当! 更夫敲响了铜锣,清脆的声响直击心扉,几乎将五个醉鬼给吓醒。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扬声道,似是刻意要说与五个路人听。 铜锣声响后,五个醉鬼已清醒了不少,加之更夫这响亮而沧桑的嗓门近乎让五人崩溃。 灯光下,可见那清醒些的酒鬼是个面上刻着蝙蝠图案的中年男子,在更夫的助力下,他已彻底酒醒,心头却有股怒火即将喷发而出,适才着实被吓得不轻,吓得他的心肝都在发颤,正欲开口喝斥一番那更夫,却不料更夫先开了口。 “人生无常,我劝你好生走路。”这句话和前一句话的间隔不过片刻。 夜过于安静,令得更夫此言一出,五个酒鬼均一字不落地将之收入耳蜗。 登及,便又有两个酒鬼醒转,来了气。 “嘿,你个臭老汉,你说这话啥意思?”脸上有一道竖疤的长发男子指着更夫骂咧道,同一个身板厚实、虬髯满布的男子向更夫径直行去。 “老朽,老朽不过是打更罢了。”更夫止步,不敢近前,往后退缩了两步,埋头低声道。 “打更?难道不是你在装神弄鬼吓唬我们?还有,你方才的言语是何意?”后头的蝙蝠男子提着嗓门冷声道。 “我看你这老头是活得不耐烦了,深更半夜跑出来唬人。”虬髯男子推了更夫一把,气呼呼道。 “诶哟!”更夫结结实实地跌坐在地面上,铜锣、锣锤落于一边。 此时,落于后方的三人已走至更夫跟前。 “别装可怜,你这老家伙到底意欲何为?别逼我们动粗!”蝙蝠男子紧盯着更夫,不敢有半点放松。 “各位大爷,老朽错了,老朽不该冒犯几位,老朽真是打更罢了。”更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丧道。 蝙蝠男子自是不信,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宁杀错不放过,即便冲着他吓唬他们,这老家伙也该归西了。 蝙蝠男子朝身侧一细瘦男子和一头颅硕大的男子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一人一边抓着老汉的手将其架起。 只见,蝙蝠男子抡起了本便宽松的袖子,露出了一只在灯光下依旧枯槁发黑的极为吓人的右手。 “还是不说?那今天便是你这小老儿的祭日,让你知道知道我是谁!”蝙蝠男子已不打算给更夫活路,而今不过是宣布他的死刑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更夫在两人的钳制下惊慌失措地扭动身躯,失声叫道。 “噢呵呵,说来听听。”蝙蝠男子的手悬停在半空中,看着更夫那惊惧失色的模样,不禁笑道。 “你是地煞门的地兽星鬼蝠手隆屠!”更夫即刻答道。 “哈哈哈,不错,算你这小老儿还有些眼色,今夜便赐你一死!”隆屠狞笑着。 话音落下后,一股冷风拂过,众人情不自禁地一阵哆嗦。 而隆屠适才放下的右手,再次举在半空中后,便再无动静。 正文 第一四零章 半时四刻 “老隆,老隆?”竖疤男子探身朝隆屠唤道。 隆屠没有搭话,如断线风筝般朝着更夫的方向倾倒而下。 众人当即一惊,均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便是细瘦男子和大头男子都架着更夫往后退去,堪堪避开了隆屠倒下的区域。 “这!——” “老,老隆不会是……” “隆哥,你可别吓我们啊。” 几人心惊胆战道。 竖疤男子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提了口气,屈身向前,将手伸向隆屠的脖颈处查探情况。 不过一尺距离,那只手愣是在空中颤抖了好些时分,方才落到了目标处,然,却似被雷击般,瞬间便缩了回来。 余人一眼不眨地盯着竖疤男子,尚未看清他是否摸到了隆屠,便被他的举动下了一跳。 “什,什么……么情况?”细瘦男子问道。 不管是何人,在此刻似是都成了结巴。 “好冰凉。”竖疤男子答道,同时又努力为自己鼓了把劲儿,再次伸手向隆屠探去。 这回,他的双指在隆屠的颈间停留了好一会儿功夫。 “死……死了。”一个并不令在场人意外的答案。 “颈部冰凉坚硬,有处细长伤口,伤口处留出的血都凝结了,老隆像是体内血液冻结而死的。”竖疤男子接着道,他已是大着胆子用手在探查隆屠的伤势,其实,他大可直接挪身过去,借着灯光看个究竟,只是,他的脚却不听使唤,寸步难移。 “我也知道四位大爷的身份。”正当众人皆陷入恐惧或是沉思之时,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更夫却冷不丁吭声道。 竖疤男子回过头,盯着更夫,脑海中走马观灯般略过一番番场景,一道道信息,对眼前的更夫并无半丝印象,更是理不出这更夫和隆屠的死之间存在的关联。 只见更夫亦是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竖疤男子不禁有些心悸,嘴唇竟不由自主地发抖,以致嘴中的话语也战战兢兢,“你,你,你想,干什,么?” “地煞门地戚星吴吉。”更夫冲着竖疤男子出言道。 “你是个兽医,脸上的疤是自己划的,对野猫野狗情有独钟。”更夫补充着。 竖疤男子无疑便是更夫口中的兽医吴吉,此刻瞪大了眼睛,面无血色,更夫不仅是道破了他的身份,戳穿了他的一切,更似在宣判着他的死刑,而这一切正是不久前隆屠要对这更夫做的。 吴吉终是看明白了究竟,下杀手的并不是更夫,而是那股冷风,只是他再也开不了口了,因为,就在他想通的这一刻,又一股冷风已拂面而来。 吴吉只觉得脖间一凉,而后身体发寒,张开的嘴巴再也吐不出半点声响,眼前旋即已落下了黑幕。 咚! 四人眼中,本是半蹲着的吴吉,忽而蜷起身子,侧向一边倒下,脑袋直接磕在地上。 这回,地煞门三人便是再笨也已回过神来了,这更夫有问题! 细瘦男子酒劲未消,见两个弟兄死在跟前,不惧反怒,侧过身来,紧拽着更夫的布衣,使力将其提起些许,“你耍什么花样?” 更夫的身子比起身旁两人都要矮上不少,即便被提着身子,仍要仰着头来看细瘦男子,只是这次,更夫的眼中再难寻见任何惧意或是慌乱,反倒是蕴含着一丝愚弄世人的笑意。 “你是地煞门地阴星,好女扮男装的尤娇娇。”更夫缓缓道。 尤娇娇听言,脸色大变,自己是女儿身的情况,便是连地煞门这些弟兄都没几个知道她的底细,松开手的同时,竟也断了气息,向后直挺挺倒去。 此时,余下的虬髯男子和大头男子再不敢多出一言,默不出声地拔腿取路逃去。 二人还未逃出三丈,那索命的宣判声便响起。 “二位爷慢走,二位是地煞门地暴星薛武和地煞门地异星孟强。”更夫此言一出,虬髯男子薛武和大头男子孟强便止步不动,并非是不逃了,而是逃不动了,因为他们也已气绝。 五个地煞门的堂主便这么无声无息的殒命了。 夜,重归寂静。 “还不出来么?”更夫一边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的铜锣和锣锤,一边说道,显然,除了地上五具尸体和更夫自己外,还另有一人在场。 果然,在更夫出言后,一道白影轻步点地落在其身前。 “想来前天晚上,昨天晚上在暗中跟着我的,也是你吧。”更夫垂下了头,似乎抬着头直视前方对他而言是件极为不舒服的事。 而他看人只需一眼,一眼他便已看透了眼前的白衣剑客,从衣着到相貌,再到性格,一目了然。 他知道,接下来还是得他继续说话,不然这个白衣剑客依然不会吭声。 “前天晚上,你跟着我走了一段时间,而后便消失了,后来又跟着我走到了天亮,看来,第一天晚上,你是在找人。”更夫回想着前两日的情景道。 “昨天晚上,你便从头至尾都一直跟着我了,看来,这第二天晚上,你似乎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更夫笑道,“而今天晚上,你已能确定,你要找的人便是我了。嘿嘿!也是辛苦了你这么个年轻人了,接连三天晚上,都陪我一把老骨头彻夜不眠地在这街头游荡,还真得谢谢你哈,长夜漫漫,解我寂寥,有趣,有趣。” “有什么事,此时不问,更待何时?”笑声止,更夫问。 “前辈已知悉我的来意。”白衣剑客开口道。 “噢?噢呵呵,你是说他们?我不过是运气好,瞎猜罢了。”更夫随意扫了地上几眼,拿着锣锤左右摆动道。 “前辈今晚刻意提到五次地煞门。”白衣剑客提醒道。 “嘿嘿,说了,这不过是猜的。我倒是好奇,谁让你来找我的?”更夫依旧装着傻,至少在白衣剑客看来是如此。 “包打听。”白衣剑客并不隐瞒。 “这小子,他怎么说的?”更夫问。 “要想知悉地煞门的所有情况,便到晋州城,要么去找一只会说人话的夜莺,要么便去找一个不在更点上敲更的更夫,让他带你去找那只夜莺。”白衣剑客复述了一遍包打听说与他听的话,他已好久没说过这么长的一番话,说起来竟有些吃力。 白衣剑客自然便是从姑苏城千里迢迢赶来的姜逸尘。 “这么说来,你并未寻到那只会说人话的夜莺了?”更夫明知故问。 姜逸尘摇了摇头。 “那你说说我怎么不在更点上敲更了。”更夫还是选择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从戌时开始,其他更夫是这么打更的,戌时一更,亥时二更,子时三更,丑时四更,寅时五更,准时准刻,即便有偏差,也不过片刻功夫,而前辈,却是在戌时四刻敲响了第一更,亥时四刻敲第二更,子时四刻敲第三更,丑时四刻敲第四更,寅时四刻敲第五更,也便是说前辈虽与其他更夫敲更的时分同为一个时辰,但却比正常的更点晚了半个时辰。”毕竟有求于人,而且姜逸尘早已看出这更夫绝非常人,因而,不敢有丝毫怠慢,耐着性子解释道。 “若是在同一区域内或许难有人察觉异样,若是在晋州城内多跑几处,多听听不同区域不同更夫的敲更时间,便可发现这之中的端倪。”姜逸尘补充道。 “呵呵,也便只有内功浑厚、轻功卓绝如你这般的年轻人才能轻易瞧出这破绽来。”更夫笑答,似乎对年轻人的回答颇为满意。 “你是为这地煞门而来,要我带你去找那只夜莺?”更夫问。 “是。”姜逸尘答。 “既是如此,眼下你还有个麻烦要先解决下。”更夫淡然道。 姜逸尘听言后不明所以,只是出于自然的反应,回头往身后看去。 只见远端的灯笼下静立着一道黑影。 姜逸尘看得并不真切,回过头来,想问更夫那是何人或说是何麻烦时,却发现更夫已不见影踪。 猛然间,姜逸尘只听得背后风声簌簌,随而脊背发凉,已可察觉危险期近。 正文 第一四一章 昔时神偷 刀剑争鸣声,一直由城北延续至城南,再由城南持续到城西。 寂静的夜,却不会因此而被打破,至少鲜有人会在深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按捺不住那危险的好奇心,去追寻刀剑声的源头和争斗的缘由。 与其说姜逸尘是与这黑衣刀客一路缠斗至城西,倒不如说他是被压着打过来的,刀客从始至终都占据着上风,并未给姜逸尘半分反扑的机会。 刀客似是极为珍惜每一次挥砍而出的刀,刀一出手,必然快、准、狠,势必让姜逸尘除了躲闪或是以剑格挡外,再无第三个选择,当他横刀直取姜逸尘的肩颈部时,即便姜逸尘能躲开或是挡下这一刀,那他的下一招也会接踵而至,这一招,可能是一拳,也可能是一腿,可不论是一拳或是一腿都不带丝毫花把式,而是简练、充满威胁而又行云流水的进攻。 山外青山楼外楼,再次出岛后,姜逸尘对敌时堪以仰仗的深厚内力,此时在这黑衣刀客面前却是相形见拙。 在刀客凌厉攻势的持续压迫下,姜逸尘只能不停地闪躲后撤,而他退避的路线看似并无章法,实则按部就班,完全落在刀客的掌控之中。 便这么着,二人来至城西这静僻之处,此地并非窄道深巷,可街道两旁的房屋见来却并无半丝生息,不仅没有灯笼的悬挂,更能瞧见不少损坏的门窗,显然,这儿是个荒地,是人迹罕至的一隅,是被整个晋州城遗忘的角落。 从城北至城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已交斗了近千回合,但二人的气息却不见太大的起伏,呼吸吐纳仍旧有条不紊。 “枫大哥,这是来阻止我报仇的吗?”一路打来,姜逸尘早在灯光之下瞅见黑衣刀客那一头干练的银白短发,再结合这凝练的刀法,便已悉知眼前之人是昔年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枫。 “我自不会去做那无用之事。”说话间,枫又横刀一出。 姜逸尘立马竖剑相挡,但枫已旋身而起,一记回旋踢结结实实击中姜逸尘侧脑。 招架了许久,却因说话间这片刻的恍惚,被枫觅到良机,一招受制。 遭此一击,姜逸尘似被鸣雷轰中,登时一懵,眼前发黑,若非他的修为已今非昔比,否则,枫这一脚已能使其送命。 过了好一会儿,姜逸尘才缓过神来,当然,枫也早已停下手,在一边静候,毕竟,姜逸尘不是他的敌人。 “匆匆一瞥后,时能耳闻与你有关之事,不知从何时起,心中竟也有些期待与你再次相遇的时候,我们能否以武论道,谁能料想我们再见之时,竟已过了三年,江湖中人总是如此难奈世事之无常。”枫道。 “看来是让枫大哥失望了。”姜逸尘运气舒缓着头部的一时硬伤。 “若从内功修为来说,你已然是个奇迹,可若从剑法武技上而言,那真是令人大失所望,你不仅不比当年,更失了原有的灵性,一招一式都太过僵硬,太过于依赖你现有的修为,但这些也都事出有因,亦是情有可原。” 寡言之人若是心有所感,抒发起感慨来,也绝不比多话之人说得要少,再见姜逸尘,枫亦是感慨良多。 “关于西山岛的事,我感到抱歉,但,如果此行你是为报仇而来,目前的你似乎还未做好充足的准备。” “枫大哥是说我不该来找这个更夫?”姜逸尘疑问道。 “你可知那更夫是谁?”枫反问。 “并不清楚,只能觉察到此人是个深不可测的高人,不过,但凡能获知我需要的信息,即便他是牛鬼蛇神,我亦不在意。”夜无月,灯无光,可在这一瞬,姜逸尘的双眸在这黑暗中尤为锐利明亮。 “即便没了性命也在所不惜?”枫轻叹口气。 “若是丢了性命,便是我气运至此,命已该绝。”姜逸尘坚定道。 “你不该如此冒进。”枫摇了摇头道,“佛门传说中,文殊菩萨的坐骑为青面狮,普贤菩萨的坐骑为六牙白象,观世音菩萨的坐骑为金毛犼,地藏王的菩萨坐骑为谛听,你可听过弥勒菩萨的坐骑为何?” “不知。”姜逸尘不明其意,皱眉道。 “是狮子,但这弥勒佛降服过的最强坐骑却是孔雀明王。”枫道。 “枫大哥是想说,这更夫的实力是我等难以企及的存在,一如神佛之于凡人,便是其坐骑,我们也难以与之抗衡,更别提这坐骑中的魁首,孔雀明王?”枫提这些自不会是无用直言,姜逸尘便揣测起来。 “不只是他的实力,最主要的是他的身份。”枫道。 “这更夫自然不会是普普通通的更夫,不过,他会是什么身份……”姜逸尘琢磨道,“弥勒!枫大哥是说,这更夫是兜率帮之人?” “昨夜我才寻着你,不知你所跟踪之人深浅,生怕被其发现,便离得远些,并未看清他是谁。今晚倒是早早被其发现了我的踪迹,便索性离得近些,得以一探究竟,也终于认出了更夫的身份,此人应是曾经败在笑面弥勒手下,而后归顺于兜率帮的强者,夜孔雀,空遗恨。” “金银细软夜明珠,过眼珍宝无遗恨。此人竟是数十年前便名动江湖的神偷,空遗恨。”姜逸尘不由讶然。 神偷一般都是轻功卓绝,但功夫并不一定见好,但轻功好,武力又非凡的神偷,绝对是许多有钱人的梦魇。 空遗恨鲜有遗恨,他的传说在姜逸尘还在西山岛上之时,便时常在长辈们的故事中以传奇的身份出现。 “这都是曾经之事。”空遗恨的名头显然足够响亮,枫也毫不意外姜逸尘曾听言此人的传说。 “曾经?空遗恨已不是兜率帮之人?”姜逸尘疑惑道。 “他只在兜率帮中呆了三年,三年间助纣为虐,倒也是为兜率帮增添了不少财富,而今兜率帮中的许多把名器,均是出自空遗恨的手笔,后来,传言其与笑面弥勒起了冲突,负气离去,没曾想近十年后,竟会出现在夜间的晋州城中敲锣打更。”枫嘴上这么说道,心中亦是在想,怕是老伯也没曾想到晋州城里藏了这大煞神吧。 “空遗恨能猜知你的来意,便说明他的心还未离开江湖,借你之手杀了地煞门的五个小堂主,于他而言,不过是场游戏罢了,所以,你再与其打交道时,可要多留心些。”枫道。 “是老伯要你来跟我说这些的?”枫的话语听来更似是关心之言,姜逸尘问。 “老伯不过要我转述个人名,余下之言,是站在慕容所谓的兄弟情分上,与你的一番交心之言。”枫道。 “枫大哥。”若说先前的称谓是出于敬意的话,这一声,姜逸尘却是动了感情的,在这江湖上,许多人之间不过是匆匆一瞥的路人,枫可以和自己毫无交集,而他却千里迢迢一路跟随自己至此,在乎着他的安危。 “这更夫的真实身份是我以自己的身份来劝阻你的原因之一,其二,便要说说你口中之仇了。三年前,上过西山岛的地煞门堂主,除却直接命丧岛上的,余下数位也在三年中被道义盟接连铲除了,因而,现在的地煞门内,可说并无你直接的仇人,你真正该当寻的仇,是奇袭西山岛的提议者和策划者,这些人更加罪不可恕。”枫道。 “不论是谁,只要三年前和奇袭西山岛之事有一星半点瓜葛的,那日他们如何之于西山岛,今日我便十倍、百倍奉还!”姜逸尘狠厉道。 “从地煞门开始,到天煞十二门,再到红衣教、幽冥教、兜率帮等等,凭你一人?”枫质问。 “即便势单力孤,我亦会凭手中之剑去诛戮世间奸邪!”姜逸尘断然道。 “那,你得先能过了我这关,刚才,我并未尽全力。”枫淡淡道。 正文 第一四二章 磨剑锐锋 铛!铛!铛! 刀光凌洌,剑影纷呈。 只见本该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呈现出的却是一片狼藉的景象,极难寻觅到一处完好的方寸之地供以落足。 若仔细瞧去,可见地上许多花草树枝是被齐齐削断的,断面不带一丝刃痕,想来是气刃所为。 而树干上、巨石上、还有地面上则落着一道道深浅不一,带着或多或少裂纹的深痕。 树林间不论是何种痕迹,除了色着深浅有异外,还有不同痕迹的相互交叉、重叠,均能判断出这狼藉惨状并非一日之功,而是多日累积下来的。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其间来去如风,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身着黑色劲装使刀的是枫,穿着白衣使剑的自是姜逸尘。 二人间自清晨鸟鸣时起,早间的果腹问题尚未解决,便鏖战至今,已近两个时辰。 激战已至白热化阶段,二人都处在极为疲惫的状态,却不得不绷紧弦,此时此刻谁先松了这股劲儿,必当一泻千里,大势难回。 姜逸尘深知再如此僵持下去,最先撑不住的恐怕还是自己,若要想尽早克敌制胜,那只能兵行险着,先卖个破绽,险中求胜了。 一念及此,姜逸尘手中的紫玉龙鳞剑立马附着上了厚重的极寒之气。 积蓄满能量的火山总要喷发,剑宛若野马脱缰,带着姜逸尘直冲枫的面门飞刺而去。 流星式之威,饶是枫也不敢以肉体凡躯去招架,更何况是近在咫尺的彗星一击。 姜逸尘出剑刹那,枫已做出后仰翻身的躲避动作。 二人在空中擦身而过,枫却不会放过这瞬息空档的进攻机会,后仰翻身之际,右膝冲顶向姜逸尘腹部。 怎知姜逸尘早有防范,或说是心有灵犀,在那须臾之际,同是提膝击向枫。 二人的暗招正巧来了个硬碰硬,也正因如此,二人谁也未能伤到对方,胜负难分。 眨眼间,二人之间拉开了三丈的距离。 姜逸尘借用剑气出招快的优势,回身甩出一道裂骨剑,而后运起天意诀,激射出四五道天幻剑紧随其后,直朝枫袭去。 枫不敢大意,反手一记劈山刃,劈开那回旋往复的裂骨剑气后,脚一蹬地,高高跃起,闪躲开之后的天幻剑气,从半空中俯冲而下,那速度不比姜逸尘的流星式慢上多少,瞬间已欺近姜逸尘,旋即横刀一挥,砍向姜逸尘的颈部。 枫来势过快,姜逸尘只得竖剑相挡。 铛! 枫的落叶刀结结实实地和紫玉龙鳞剑撞了个满怀,刀和剑颤动不止,而那击碰之声着实令腹中空虚的二人有些猝不及防,体会了一回何为震耳欲聋,震耳欲昏。 关键时刻,枫率先回过神旋身而起,一记回旋踢直取姜逸尘侧脑。 尽管姜逸尘回神慢了半拍,可他似是料到枫会做出如此举动,肢体提前做出了反应。 在枫的飞踢击中他的脑袋前,姜逸尘将自己整个人当作风车,头顺着枫踢腿的方向,自上由下摆去,离地的双脚也依着同一个方向,自下而上旋起,以牙还牙,双脚先后踢向枫的脑门。 枫赶忙往后一缩躲过姜逸尘双脚,未待他再做出下一番攻势,却见剑芒已刺向了自己。 躲开枫的回旋踢后,姜逸尘处在头下脚上、倒转着身子的状态,他立马旋剑画圈,若舞绫状,借舞动之势,调整自身在空中的姿态,发现枫下盘露出的破绽后,便举剑刺出。 显然这一击远在枫的意料之外,他虽及时举刀相挡,暂时躲过这次危机,可这一招之差还是让局面失衡,姜逸尘已借机把握住了更为主动的战机。 在二人心神俱疲,却不再犯错的情况下,战局情势不再有任何波澜,姜逸尘成功压制住了枫,在半盏茶功夫内,先一步将紫玉龙鳞剑悬停在了枫的命门前,稍胜一筹。 “呼!——你赢了。”枫一把抹去那一额头几乎快盖住眼帘的汗水,笑叹着。 “终于是赢了。”姜逸尘亦是挥汗如雨,气喘吁吁。 十天来,姜逸尘与枫的打斗不下二十回,从一次次在枫手中撑不过数十回合,随意便被其打折骨头,到勉强能在枫手下撑过百回合,再到能与枫互相抗衡数千回合,只是棋差一招,终难制胜,终是在第十天姜逸尘击败了眼前的巨人。 “赢得很狡诈,你已算出我下一步的反应了。”枫笑道。 “枫大哥那两招的衔接极其流畅自然,对敌亦是步步紧逼,在精疲力竭之际自不会去做出太多改变,也不会料想到会横生变数,因而,才被我觅到了良机,再此招上吃过一次亏,我也不愿再受第二回。”姜逸尘道。 “嗯,自该如此,绝不该倒在同样的招式之下,敌人的习惯也是个很致命的破绽,能故布疑阵,迫使敌手犯错,从而觅得致胜良机,当真做得不错。”枫道。 “侥幸罢了。”姜逸尘并非自谦,在枫手下过招,实如刀尖上舔血,时刻得提防着先被锋刃割破舌头。 “凭你现在的状态,再辅以奇门八卦阵法的话,想必在空遗恨面前,你也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我能做的便是这些了。”说话间,枫已招呼来了他的马匹,翻身而上,竟是要就此离去,回头盯着姜逸尘一字一句道,“今后对敌时,不论如何,切记时刻保持着自己的自信,若你都无法相信自己能战胜敌人,那你还凭什么去与对手相争。” “告辞。”不待姜逸尘出言,枫已策马呼啸而去。 “告辞。”姜逸尘只能看着枫远去时带起的滚滚尘烟,在心中念到。 十天前的夜,枫将姜逸尘带到地处晋州城西面的无风林中,因此处临近晋州城西的那处荒宅空街,也跟着成了人迹罕至之地。 枫便选择在此对姜逸尘进行了流血断骨的魔鬼训练,有伤口便随意用些药草敷上,骨头折了,枫便回城中去买膏药,为姜逸尘接上骨头后,用膏药止痛,继续蹂躏姜逸尘。 十天下来,姜逸尘已是偏体鳞伤,幸而有着深厚内功的支撑,倒也能捱过枫不间断的折磨。 如慕容靖所言,枫在剑法上有着很高的造诣,他凭着从铁铺中挑来的一把普通的铁剑,便将姜逸尘打得满地找牙。 枫亦会辟水剑法和水柔剑法,他亦用这两样剑法为姜逸尘展示了何为融会贯通。 水柔剑法虽延绵不绝,但攻势太缓太柔,对敌而言,是极为被动地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可若是将天幻剑融入其中,便能够增加惑乱敌手的机会,更为主动地去逼迫对方出现失误,从而获得先机。 再者,如辟水剑法中的裂骨剑,虽有摧筋断骨之力,奈何此剑气需要消耗极大的气劲,所花费的时间较长,姜逸尘便极少使用,而枫却将此招化繁为简,不消耗过多的内劲,只是快速将此招打出,两道相反气旋的剑气,虽失了原有的威力,却有绊马索的功效,用此招做对敌先手能出其不意,用来摆脱敌人的纠缠亦有奇效。 简而言之,枫成了姜逸尘这十日间的实战师傅,小到一招一式,大到整场打斗的节奏把控,枫将自己所知所学,亲自示范予姜逸尘,言传身教,用心良苦。 姜逸尘从小到大的剑法武技师傅可算是不少,可西山岛上教他剑法的长辈,初衷不过是让他强身健体,对于招式像样即可,并无更多指点。 而姜逸尘的便宜师傅剑仙李截尘毕竟是个高高在上的剑术宗师,在姜逸尘幼年时倒是授予了些基础剑招剑式,其外便谈不上有任何指导。 在菊园时,李截尘授予姜逸尘剑意,可于时疏于生死交斗的姜逸尘哪能领悟那深奥的领域,李截尘除了心里直呼庸才之外,只是让姜逸尘牢记住他的话。 道义盟第一杀手韩无月亦是姜逸尘的授业恩师,除了教过姜逸尘易容、制药等生存手艺外,也教了不少打斗技巧,可韩无月并不擅长剑法,再者念及其有个剑仙师傅便不愿在别人徒弟面前摆弄自己的剑道,因而,给予的帮助指导可谓寥寥。 可说姜逸尘先前的一个个师傅都名气不小,而所教的东西也都限于一招一式,余下的均是靠姜逸尘自己琢磨,若非天赋异禀之辈,能将所学融会贯通,自学成才,否则终难入高人法眼。 加之这三年,姜逸尘独居西山岛,远离江湖争端,久疏战阵的他,自是在武技上生疏撇脚了不少,在此次算是重出江湖之际,得到枫实打实的锤炼,可谓磨剑锐锋,着实令其受益匪浅。 姜逸尘对枫的感激只能埋藏心底,现在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十日来,姜逸尘与枫在这无风林中近乎与世隔绝,两耳不闻江湖事,可他并不觉得这十日内,江湖上会风平浪静,他得进城去探探消息,当然,也得先填饱肚子,这十天,他和枫都是风餐露宿,而所有野味都是枫一手操办的,枫这一走,姜逸尘只能乖乖去城中使唤银两了。 正文 第一四三章 地僻人喧 时近日中,骄阳正艳。 通往晋州城西的官道上,虽僻静无人,但阳光铺洒在路面的沙石上,显得亮晃晃,仍使人觉得此处并不会太过冷清。 一只豹懒懒地挂在突出的枝杈上晒太阳,一只苍蝇懒懒地飞过……这就是盛夏正午时,晋州西城门外唯一在动的东西。 然,就在此时,却有个身影从无风林中窜到官道上来。 身影轻步点地,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至少并未惊动那只懒豹和那只懒蝇。 此人锦衣束发,腰间缠着个鼓鼓的包囊,别着个折扇,再配上清秀的皮囊,颇有君子之风,见状似是远游归来的秀才。 男子双指轻捻折扇,轻掸衣身,片片树叶花草极不情愿地从其身上脱下,飘然落地。 举目望向前方十余丈之处,城门牌匾上的黑底金字,“晋州”二字尤为醒目,男子拭去额头的些许汗珠,同时拭去了几日来的奔波劳累,却掩不住嘴角间微微轻扬的笑意。 方要抬步往前行去,忽而听得身后竟有异响,而且离自己不过丈许距离。 男子心中惊愕不已,他能确定适才左右道上并无人烟,因而才会现身,怎知这片刻间已有一人一马悄然来至他的身后。 这一人一马不是别人,正是姜逸尘和黑将军。 姜逸尘与枫告别后,从无风林深处寻路来往晋州城。 炙热的阳光下,饥肠辘辘的姜逸尘本无多少精神,只是闭目屏息跨坐在黑将军的背上,任由其拖着往西城门行去。 黑将军知晓主人过于疲惫,脚步加疾,却减小了步距,落蹄更轻,让姜逸尘得以好好歇上一会儿。 从林间窜出的锦衣男子没惊动懒豹懒蝇,却是惊动了姜逸尘。 姜逸尘睁开眼时,锦衣男子正落在道上,当黑将军如幽灵般贴近男子时,姜逸尘已将对方的衣着、相貌、神态尽收眼底。 锦衣男子早已转过身,落落大方地打量起这一人一马,心道,应只是路人,便回身举步朝城门处行去。 可锦衣男子心下却丝毫不敢放松,尤其在双方相距不过咫尺时,他把脚步放到了最轻,一旦马上之人有任何异动,他能立马提身而起,做出闪避动作。 擦肩而过的瞬间,锦衣男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即便装得再为镇定自若,仍是不由地往旁侧一瞥,只见马上之人竟是合上了眼,似是极为嗜睡般,不肯放过片刻打盹的功夫,全然由胯下黑马驮着前行。 锦衣男子面上不动声色,可在心中却是长舒了一口气,幸而,不过是虚惊一场,在双方临近的刹那,他感知到了来自马上青年那淡然外表下的凌冽寒意,若是这青年要找他麻烦,他不一定斗不过,但一定会被纠缠得难以脱身。 他能看出青年许是过于疲惫,那闭眼的动作有七分确是为养神补眠,而剩下的三分不过是装给自己看的,表明对他没有丝毫想法。 方才定下心来不出片刻,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西城门处传来,并非是那白衣青年杀了个回马枪,因为,这马蹄声是从城门内传出的,是两匹马匹的声音。 姜逸尘虽然觉得困倦,可却不愿漏过任何得以获取消息的机会,从城中出来的二人便是极好的信息载体,他不一定要出言相问,但总得察颜观色,因而,他还是睁开了眼。 只见两人两骑从城门内奔出,二人与姜逸尘相向而行,匆匆瞥过。 不仅是马蹄声急促,便是连马上二人的呼吸声也快而短促,皱眉显愁容,不住抹汗的举动更难掩其内心的焦躁,不断犹疑的目光却独独在经过姜逸尘身旁时,在其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功夫。 虽然他们那打量的眼神稍加掩饰,却未被姜逸尘漏过,显然,两人是往这来寻人的。 二人的样貌姜逸尘并未看清,可他们的穿着却让他轻拍了下行进中的黑将军,让它放缓了速度。 这衣着姜逸尘不久前曾见过,那次他没有分毫留情。 紫色,神秘而又富贵,这二人身上的紫衣赫然与十数天前,他在迷雾谷碰见的紫夜轩一行人的紫衣并无二致,他很想知道这紫夜轩对之前之事会作何反应,而此时更在意这二人要寻之人会否便是那锦衣男子。 短短的十丈道上,四人各怀心思,与紫衣二人的焦急,和姜逸尘的好奇不同,锦衣男子此时却不由头疼。 “乖乖,这晋州城西今儿个怎么这么热闹。”锦衣男子心中嘀咕着,这地方他来的不多,倒也路过不少次,哪次不都是仅有他们同行的一路人马,就连晋州官府也不过廉价雇佣了个扫街老叟来负责西城门的开闭,否则,他也不会舍近求远,翻山越岭的,特意挑这儿入晋州了。 迎面而来的两个紫衣人应是紫夜轩的人不差,略过前方的白衣青年后,便一直将视线停留在了自己身上,锦衣男子迈着沉重的步伐,有些步履蹒跚地向着城门继续行进,心中不由叹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茬怕是躲不过去了。” 锦衣男子刹那间滤过一番脑中的信息,已可认出前方二人是谁。 须发蓬松,浓眉大眼的是王奎,衣着得体,略显庄重的则是葛弘图,一人使双斧,一人使单剑,均是紫夜轩中的悍将,实力、地位均不在不久前丧命的端木无良之下。 “哟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葛,把这小子提回盟里,可够咱接下来半辈子吃喝不愁了!”虽与锦衣男子还有些距离,已是眯眼看清情况的王奎不禁朝身旁的同伴招呼着。 “你能确定?”葛弘图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行人,可却不如王奎眼尖,疑惑道。 说话间,王葛二人与锦衣男子间又近了两丈,葛弘图这会儿倒是看清了锦衣男子的打扮和身上物事。 待看到那鼓起的行囊和那把折扇后,葛弘图开了口,用仅有自己和王奎能听到的声音道:“动手。” “唉,还差几步便能进城了,可真是麻烦。”见两个拦路煞神飞身朝自己扑来,锦衣男子心中哀叹着。 只见双斧落下,飞剑呼啸而过,却均扑了个空。 “没想到这病秧子反应倒是挺快,只不过动作实在是,不堪入目。”王奎吹胡瞪眼道。 “毕竟也曾是天之骄子,而今武功尽失,可是最基本的反应总是不差于常人。”葛弘图道。 显然,二人对第一招失手不以为意,因为,他们意不在取锦衣男子的性命,他们要生擒他,而一个废人,在他们面前不过是池鱼笼鸟,轻易便可手到擒来,锦衣男子适才满地打滚的撇脚躲避动作在他们眼中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接下来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使剑的总要灵动一些,葛弘图再出一剑,欺近锦衣男子身侧,一刺一挑竟又被锦衣男子避过,在一个自诩剑术行家的高手面前,这些耍聪明小把戏,更是一种挑衅,只会激怒对方。 果然,葛弘图登时一怒,剑意冲霄,身子如箭般射出,长剑直取锦衣男子头部,竟是朝其命门而去。 王奎见此大惊失色,生怕葛弘图这一剑要了锦衣男子的性命,那近在眼前的大富大贵就此烟消云散,可葛弘图如箭离弦,再难阻其势头。 患得患失间,王奎撇过头,举着斧子完全遮去前方的视线,心里默默求着菩萨保佑,望这锦衣小子福大命大,能避过此劫。 见葛弘图来势汹汹,锦衣男子再不敢轻敌,摊开了折扇,硬接下这迎面一击。 以扇抵剑,犹若以卵击石,可这折扇不仅未被剑锋刺穿,更是将剑挡回,而锦衣男子也不过是踉跄往后退了数步,并未受多大的影响。 能与锋刃相抗的折扇材质可谓非凡,而有这般材质的折扇,在江湖上可不多见,而姜逸尘便曾见识过一把。 虽隔着有些距离,却依稀能见冲着他那面的扇面上,密密麻麻写有三十来个字眼,心底莫名地生出一首词,“月影碎,星痕对,晓风催得春水累。杨柳岸,乱花散。逐波轻舞,意似缠绵。繁、繁、繁。”正好三十个字。 正文 第一四四章 闲言碎语 酷暑之夏,还有何能与炎阳争辉? 或许便只有流星了。 咚隆! 是有人倒地的声音。 也是声音入耳后,王奎心窝内传来的回音。 遭了,遭了,老葛这一动怒,这万两纹银捞不着便算了,可别给自己惹来一身骚啊! 王奎颤颤巍巍地放下了举在面前,遮挡住视线的斧子,却见前方一片白芒闪耀,目难直视。 眯眼瞧去后,方才注意到耀眼的辉茫中一个黑点在迅速放大,二十余载的江湖直觉告诉王奎,危险在临近,可他已挪不开脚步,并非不想,而是被那黑点释放出的极寒气息给冻住了身形,以他的功力是足矣挣脱开来的,只是,为时过晚,剑已入颈。 王奎看清了眼前的黑点正是方才在城门口迎面撞见的白衣青年,他也看到了倒在地上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门伙伴葛弘图,余下之事他已无心再想了,并非他不愿,只是,他生命已尽。 待姜逸尘收剑,回过身来时,也只能瞥见锦衣男子潇洒飘入西城门的残影,这哪里会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 姜逸尘摇头苦笑,自己出工出力帮人解决麻烦,还沾染了一手血腥,可别人却是极为提防着他,一言不发地悄悄溜走,唉,算了,先入城打探打探近来地煞门的情况吧。 锦衣男子入城可谓是入了安全岛,至少在青天白日之下,在官府的眼皮底下,不论是何人都不敢随意造次,毕竟此处是临近边关的都城,官府的能耐多少还是令各方势力有所忌惮的。 然,晋州城也并非绝对的安全岛,至少在晋州城西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没人会听到、没人会瞧见在那发生了什么。另一个特例便是夜里的晋州了,若非地动山摇,外夷侵犯,只要不是官府中人自身性命受到威胁,否则,他们都可置若罔闻。 可以打探消息的地方很多,街上随便揪个人都能问出七七八八的东西,可要不动声色地打听到想要的消息却要去寻那些本便是人声鼎沸之处,而这些地方无外乎饭馆、茶铺、酒肆或是赌坊、风烟楼。 一个连骰子都没摸过的人,更别提什么手艺,姜逸尘从没碰过骰子,赌坊与他而言可谓格格不入,他自也不会去那暴露自己的无知和可疑。 风烟楼姜逸尘却是羞于去,毕竟误入姑苏怡春院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不怕女人,却怕被女人送入嘴中的酒水误事。 说到酒水,即便是在西山岛上宿醉了一年,可姜逸尘的酒量却并不见长,不论是何种酒,三口之内必定目眩神迷,这点在无风林中苦训时,枫已经见识过了。 于是乎,姜逸尘能去的地儿,便也只有饭馆和茶铺了。 只要有心,便是三三两两的碎语闲言,也能从中捕捉到有价值的信息。 晋州内城之中仅限官府之人能行马,徒步行走在涌动人流中的姜逸尘忽而听得耳边一声吆喝。 “肥肉吃了不腻口,瘦肉无渣满含油,不用牙咬肉自烂,食后余香久不散。正宗秦地口味儿的腊汁肉夹馍,膜酥肉香,由三十多种调料秘制,祖传至今,腊汁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油香四溢’,实乃馍中之王,中州一绝,走过路过莫要错过!诶诶,这位客观,且进来瞧一瞧,尝一尝,包您满意。”街道边一肉夹馍的小店铺,小二卖力地招揽着客人。 酒香害怕巷子深,没有广而告之何来尝鲜之客,不管如何,腹中的咕噜声乱作,还是教姜逸尘停下了脚步,朝店中行去。 秦地的小吃跑来晋州开卖,估摸着也是受战乱之害,幸而两地相去不算太远,民风习俗上也不会有太大差异,倒是吃得开。 店铺不大,仅是齐整地摆满了五六张桌椅。 而店里的人却不少,除了掌柜和两个店小二,余下十多个客人便也只能数人共挤一桌,稍稍将就一番了。 这也说明,这家肉夹馍的味道应是不错。 姜逸尘要了个腊汁肉夹馍,再添了碗酱拌面便满足地吃了起来,他本不是挑嘴之人,对于吃,能有美味最好,否则,山果野菜也能应付,因而,他的心思并未放在吃上,而在听上。 与姜逸尘同桌用膳的共有三人,这是他特意挑的位置,这三人正好是互相熟络之人,而熟络的人吃饭总会情不自禁地聊上几句,小到家常琐事、邻里趣闻,大到江湖传闻、地北天南,小事因愁因喜而谈,大事只要不开罪外人伤及自身也无可不谈。 而这三人谈的正好是姜逸尘感兴趣之事。 “嘿,老赵啊,你说这四海会盟可真够阔气的啊,一万两纹银,够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乐呵大半辈子了。”坐在姜逸尘对面的是一瘦巴巴的中年男子,此时嘿嘿笑道,似乎沉浸在何种美梦之中。 “阔气?阔气个……毛线。”被唤作老赵的男子突然放低了声音,眼角瞥了一眼姜逸尘,发现这小子还在专心致志地吸面条,方才使眼色让两个同伴头凑近点,接着道,“这一万两纹银,对一些中流门派而言或许还能抵上一年半载的花销,可对一个盟会而言,那可真是九牛一毛,你可知道他们要抓的人是什么身份么?” “可不就是个皮囊俊秀的穷酸秀才吗?”出言的是坐在姜逸尘边上,在三人中块头最大的,此人甩着满脸不屑和跃跃欲试神情,似乎只要这秀才出现在他面前,他便能将之按倒在地,万两纹银轻松到手。 “老孙,老孙,别打岔,听老赵说,听老赵说。”瘦巴男子摆手道。 “老孙、老钱啊,你们可听我一句劝,切莫去打这万两纹银的主意,这道上都说四海要的人是个武功尽失的废物秀才,可你们猜怎么着?这秀才现在确实是武功尽废,可是人家曾经是武学奇才、天之骄子啊,又是九州结义盟里,那个什么什么阁的副阁主,敢一人在外晃荡,便说明此人有所倚仗,至少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还碰不得,小心啊,莫要陷钱眼里丢了性命。”老赵沉声说道。 “欸,老赵你这苦口婆心我可不爱听啊,富贵险中求不是,平常那些官府通缉或是江湖悬赏我们是沾不上边,可这回若是有这机会,我还是要拼上一拼的,若是成了,我老孙绝不独享,定拉上你们二人,咱三家子余生一起逍遥快活。”老孙一听不乐意了,哼哼道。 “胡闹!老孙,老哥们欸,有钱挣也总得有命花才是,若是挣来钱,人却没了,这钱还不一定保的住留给家人,那可是得不偿失啊,一定不能去动这妄念。你想想啊,这笔钱搁在谁身上,也不算个小数目了,而要抓的却是个废人,即便你能按倒他,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他人再把你按倒吗?”话已至此,老赵相信老孙定能理解。 “老赵哥说得有道理啊,有些钱咱还是无福消受,老孙啊,听老赵的没错,莫要想了,莫要想了。”老钱眼中的神色比之先前黯淡了不少,想来在心中掐掉一条本以为唾手可得的财路,着实令人伤心啊。 “唔,老孙说的对,是我欠考虑了,欸,日子不好过啊,一劳永逸却又不现实,真是折人。”老孙抓耳挠腮,摇头叹息。 “那万两纹银咱碰不得,可有样东西咱们却可以争取一番。”老赵忽而又放低了声音,又瞥了一眼斜对向的白衣青年。 只见青年茶足饭饱,似是有些困倦,竟直接在桌上打起盹儿来了。 “啥事?”老钱和老孙同时凑近前,齐声道。 “地煞门的老李透了些风声给我,你们可否记得十日前晋州城中夜间死了五个地煞门的堂主?”老赵用仅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 正文 第一四五章 赵钱孙李 “知道啊,前些日子你不说地煞堂上下为这事闹腾得兴师动众的,好多堂主三天两夜没得安生,连着忙活数天寻不着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便渐渐没了动静,怎么着,是有什么新发现了么?”老钱思忖道。 “这回还真被你说对咯,地煞门里目前已能确定那天晚上死的五个堂主是被一剑毙命的,这两天不知得到了哪来的风声,听说那天晚上出手的剑客呀,身着白衣。”说到关键当口,老赵出声又缓又轻,毕竟这些细节实在是不该在这人来人往之地说出。 “那老李有什么要交代咱们办的?”老钱深知此事的隐秘性,不敢声张太多,而是直入主题。 “帮他们寻着这杀人的白衣剑客,赏银……百两。”老钱道,最后“百两”二字他几乎未发出声,老钱和老孙完全是从他的嘴型上判断出来的。 “当真!?”老钱双眸发亮,可转眼间又变得萎靡,喃喃道,“江湖上的剑客大多都喜飘飘白衣,总不能大街上随意抓一个,便当成杀人凶手吧?” “是啊,我们……不就一个嘛。”老孙这回倒也是冷静得很,出言吐字都尽量小声,关键的字眼干脆不说,而是用眼神直接朝边上的姜逸尘扫了扫,似是在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时间差不多啦。小二,结账。”与二人的满脸愁容不同,老赵倒是笑逐颜开,招呼着小二结账,示意俩人离去。 老赵的举动莫名其妙,老孙老钱虽然不解,但见其胸有成竹的模样,自是依言照做。 “好嘞,几位客观慢走。”小二恭恭敬敬地将赵钱孙三人送出门口,方才回身忙活。 三人融入了熙攘的人流中,不多时便消失在了这条街道上。 三人前脚刚踏出肉夹馍铺不到十步,本该继续打着瞌睡的姜逸尘,旋即也寻不见影踪,只能在他先前所待的桌上发现应付的银两。 ********* 晋州城是座常见的方形城池,四通八达,四面皆有城门,四面均有马厩。 只不过城西的马厩现已算是荒废,盖因城南是毗邻中州内陆的一面,城南的马厩便要比城东、城北的大上不少。 这些马厩均归属晋州官府管辖,城南的马厩也无例外,但打理马厩却不一定非得是官府中人,只要能将马厩打理得井井有条,晋州官府还是乐意聘请能人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累活的。 老李便是这么个幸运儿,因李父在官府马厩中主事,老李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小便时常与马匹接触,久而久之,在识马相马上被发现有异于常人的天赋,备受重用,之后,李父致仕前一年犯了贪念,利用职位之便偷卖掉一匹官府良驹被告发后,因儿子老李颇受赏识的关系,也不过被关了两三年大牢,此事之后,为避嫌,老李再不能在官府中当职,但而今却依旧算是享用着官府发放的俸禄,银两不多,倒也足够补贴家用。 凭着这份本事和所居之位的特殊性,数年前地煞门找上了老李,双方一拍即合,这老李便也成了地煞门之人,当然,他这个额外的身份非江湖中人鲜有人知晓。 老李时而会放些口风,要百姓邻里帮忙寻人寻物,还给予报酬,因信用良好,大伙也乐意帮忙,随而便在城南范围内有口皆碑,官府中人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未伤及官府利益,他们便不会去细究他背后的那重身份,有时还会利用他的便利办些私事,因而,老李在晋州城南,算是挺吃得开的人。 此刻正有一堆人在马厩前簇拥着一个高大结实的男子,男子面上的皱纹已是不少,可看出已愈不惑之年,只是那略显健壮的身躯还是为其增添了几分年轻人所有的朝气,此人正是老李。 显然,这些围住老李的老老少少近来手头紧,正嗷嗷待哺地等着他发布任务,他们好去卖命呢。 日正当头,即便躲在马厩下,都觉得有些燥热,更别说围在马厩外的人了,可是老李还没发话,大家还是极其耐心地侯着,毕竟为了财富受点苦不算什么,何况只是晒晒太阳。 老李伸手遮住热辣的光线,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三人正大步流星地接近马铺,便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 本是喧闹的众人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能听到的便是后边三人赶来的步伐声。 见后方三人入了人群后,老李也不墨迹,开门见山道:“是这么个情况,刚刚传来消息,西城门外发现了两具死尸,是四海紫夜轩的人,官府无意掺和江湖之事,但还是命人去收了尸,仵作检查了一番,发现两具尸体肌肉收缩,关节不能曲屈,已是出现了尸僵的状态,死亡时间应已超过半个时辰,他们是受剑伤而亡,一击毙命,有人目击这二人是要出城而去的,因而,凶手很可能便是进城的,大伙儿若是发现有何未曾见过的用剑之人出现在城中,可以将消息带来,一条可靠的消息值五两。” 语毕,众人似乎不需再多问一句,便一哄而散。 “已过了半个时辰?这时间似乎不太相符啊。”听完老李的前半句话后,老赵大喜过望,原以为竟能一举两得,待听完后半句话后,从时间上一推断,便否定了心中的想法,可惜道。 “嘿,老赵啊,这你可贪了些啊,若我们能压中前一个,已是了不得,你倒好,想一箭双雕啊。”听到老赵的嘀咕,老钱旋即也跟上了他的思路,笑道。 “这人这么多,不太方便和老李谈上话吧?”老孙皱眉说着似是毫不相干的话,而赵、钱二人闻言后却也面露难色。 原来,老赵在来路上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和在肉夹馍铺中见到的白衣青年做了比对,简单地将自己的分析告知孙、钱二人,往城南来本是知晓老李此时得闲,准备与其合计一番,怎知突逢城西意外发生,来了这么多人接受临时任务,现在大家都是要离去,他们若是向前迎去,岂不过于显眼,他们对这百两银子可是志在必得,不愿隔墙有耳,遭人捷足先登啊。 三人心中急不可耐,却不得不暂时随波逐流,往后退去,正打算待他人走干净时再来与老李碰头,猛然听见老李叫唤出声,“老赵,昨儿个到你店里定的半斤柿叶茶可有拿来了?” 老赵一愣,心中暗道,昨天他一直待在店铺里,可二人并未见面,这老李莫不是有什么话要与他们几个说,遂回身答道,“嘿哟诶,对不住了老李子,这大清早起来时磕着脑袋,糊涂了,装好了茶叶却忘了带来,要不我回家中取来,再拿上家酿的两壶小浊来与你赔罪?” 老赵这言下之意是要带上老孙、老钱同老李谈谈事,接下来便是看老李的意思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马厩里尘土多,到时你在路口处招呼一声我来取便是。”老李呵呵笑道。 马厩尘土多,于装在壶中大酒也无甚大碍,路口处招呼,那便是指他们常约的老地方了。 ********* 离城南马厩不远处的路口有个知客斋,是晋州城里一处不错的能供以酒足饭饱之地。 知客斋一独间内,赵钱孙李四人正齐聚于此。 在知客斋里他们尽可畅所欲言,因为这本便是地煞门的地盘,从掌柜到小二无一不是地煞门所属,这儿也是四个发小近几年常聚的老地方。 “老哥们呐,这阵子可有得忙活啊,要是手脚勤快些可捞到不少好处。”老李给赵、钱、孙三人斟上酒后,先干为敬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三人同把酒饮尽,附和着。 “其实西城门外死的这俩紫夜轩的人确是出现了尸僵不差,门里之所以会如此在意此事,不仅是因为那伤口是用剑之人所为,最主要还是那尸僵并非是遭杀害后出现的自然尸僵,而是体内血液凝滞,导致尸僵现象提前出现。”老李神色凝重道。 “你是说,这二人死亡的时间可能并没超过半个时辰?”老赵惊疑道。 正文 第一四六章 行踪暴露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十天前,门里五个弟兄的尸身被发现时已太晚,尸体的表征已磨灭了不少,我们的判断也不够准确,今天,紫夜轩那两人的尸体倒是还新鲜,门主和副门主亲自过去查探了一番,已有了明确的定论。”老李说道。 “看来,这七个人的死伤应是同一个剑客所为的了。”老赵依言分析道。 “不只如此,现在门里已基本能确定,再往前几日,折在迷雾谷的紫夜轩和琳琅居数人应也和此人脱不开干系。”老李所说之事虽是近段时间的江湖热文,但赵、钱、孙三人毕竟不是江湖中人,对于晋州城外的消息并不灵通,特意提及则是为了提醒他们小心行事。 “嘿,这人和黑白两道都不太对付啊。”老钱啧啧摇头,回想着适才所见白衣青年的情景,心道,怪不得多看这小子两眼便觉得心头凉凉的,没想到竟是个杀人魔王。 老李为地煞门办事,三人多少也通过老李的口知道些简单的江湖形势,那些自诩正道的算是白道,而地煞门一类被正道视若仇敌的则为黑道,于三人而言,不论黑道白道,只要他们的兄弟在黑道,那他们便向着黑道。 “嗯,你们行事可得当心些,见状不对,还是保住命重要。”老李对几个哥们还是不放心,不厌其烦提醒道。 “放心老李子,我们不会莽撞的。”这回出声的却是老孙,他能感受到老李的关心,而他又是三人中最为冒失的,因而,当先出言做个表态。 “嘿,老孙都这么保证了,我们会量力而行的。”老赵跟着道,“对了,来这是想和你说个线索的,我们刚刚用午膳时,碰见个携剑的白衣青年,这小年轻并未曾在城中见过,而若西城门外的两人只是在半个时辰内死去的话,那这小子从城西而入,再到城中与我们吃了一盏茶时间不到的午膳,从时间上而言,倒是蛮有嫌疑的。” “你们还有什么发现?”时间之事是方才才提到的,老李自不认为老赵他们仅凭人家是白衣剑客便风风火火地赶来找他。 “那把剑镶着紫玉。”老钱抢先道,这也是老赵在来路上提到的,老李透给老赵的关键线索除了“白衣”和“陌生剑客”外,还有一点便是“黑夜中会发光的剑”,在肉夹馍铺中用膳时,白衣青年正好将剑倚靠在其背后的墙角边,对于剑的模样,老赵犹为上心,观察得很是仔细,另二人多少也有些印象,均能肯定那剑的剑柄上确实镶了块紫玉。 “紫玉?那晚是无月夜,剑能在黑夜里泛光,除却以内力包裹的气剑外,便只有灯光折射下本就镶金带银的剑了,镶着紫玉……这人有很大的嫌疑。”老李沉思片刻后,肯定了三人的判断,“依你们刚才所言,这人很年轻?” “左右应是弱冠年岁。”老赵肯定道。 “这样的话,这小子的嫌疑又上升了一分,依门主的推论,这剑客完全是凭空冒出来的,这十余载中江湖上可没有过此类剑客。”老李托腮道,“迷雾谷那回出现的人较多,情况较为复杂,暂且不论。门中五个弟兄喝得酩酊大醉,在黑夜中遭到暗手,一击致命也无可厚非。可今日,紫夜轩的王奎和葛弘图可都是清醒着出城的,两人均非易与之辈,却依然死在一剑之下,倘若这用剑之人真是个年轻人,那很可能是道义盟或是九州结衣那边锻炼出来的新人。” “诶哟,糟糕!这小子有这么厉害的话,方才不会是故意装睡偷听的吧?”老钱忽而惊道,旋即简单述说了下肉夹馍铺中当时的情景,让老李一同分析分析。 “若真是这小子,不论他是真睡也好,假寐也罢,以你们来这的功夫,想必也早就离去了,不过他若是还另有所图,定会在晋州逗留,你们最好还是挑在大清早或是入夜前,到城里的各个客栈随意晃晃,要么便在用膳时分看看还有没有运气撞见了,虽说大白天里,他不敢随意下杀手,但你们切莫跟得太紧,以免给自己惹上麻烦。只要你们提供了确切的线索,待我们堵着这小子,确认其身份后,这一百两银子我敢打包票,绝不旁落,如若确实不是这小子所为,那老哥们一人十两辛苦费也是应该的。”老李为三人出谋划策着,同时也是为三个老哥们交个底。 “老兄弟给力啊!”老赵听言后,欢喜地干了一杯表示谢意。 “兄弟够哥们,来咱们喝!”老孙、老钱也都举起了酒杯向老李致意。 “嘿,几十年的感情了,我老李不是有福自享,翻脸不认人的人。”老李回敬道。 “我们也知道你老弟重情重义,毕竟这些年,生意不景气,多是靠你帮衬的。”老赵说着说着竟有些动容。 “欸欸欸,我说老赵啊,都是打小同穿一裤裆的,再这么客气,兄弟还能不能叫兄弟啦?”老李举拳捶向老赵的肩膀,有些恼意。 …… 接下来四人谈论的便再无多少有用的信息了,多是互相敬酒寒暄,拉近兄弟情谊。 墙外一道白影一闪而过,以房中人的功力,并无人能发现。 这道白影自是一路尾随至此的姜逸尘,隐于暗中的他在确认知客斋中多为平民百姓,并没有能威胁到自己的高手坐镇后,便安心地藏身在屋外视觉死角处偷听四人的谈话。 经此一番,姜逸尘对赵钱孙三人倒是基本摸清了底细,肩膀厚实的老孙应是个脚夫,见钱眼开却又心思胆小的老钱很可能是个时常看人脸色的小伙计,至于稍微精明一些的老赵,大概率是一个小商铺的老板,若不是自己的目的还未达成,不然,自己的去向能成为这些人的财路,他倒是乐于成全。 而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实在难想到为了生计,这些本和江湖搭不上半点关系的人,都可以变得精于算计,也幸而他选择了跟踪到底,否则也还不知道自己的行踪竟已暴露,虽然他未曾想隐瞒所做之事,但目前而言,无疑知道的人越少,越利于他将要进行的行动。 迷雾谷和西城门之事尚可推测,可那天夜间的晋州城里难道真有如此有好奇心的人,透过门窗见到了暗夜中发生的一切? 姜逸尘忽而觉着在暗中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其面前暴露无疑。 不安感在姜逸尘心中并未存留太久,他现在需要的是静心定气,不能自乱阵脚。 离开知客斋后,姜逸尘便往城西而去,在临近那荒宅空街的地方寻到了个名为“夜来”的客栈,安顿歇息。 想来赵钱孙三人第一时间应不会往城西而来,多还是在城中城南附近寻觅自己的踪迹。 此时离入夜尚有三个时辰,足矣让十余天里未能好好歇息的姜逸尘在床榻上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不论是空遗恨,还是会说话的夜莺,或是老伯托枫转告的“夜公子兰兮”,似乎都和这夜色撇不开关系,夜里的晋州城,究竟藏了多少故事啊,他可得养精蓄锐,好对付这夜色了。 ********* 月明星稀,亥时已过。 仅有一个步履蹒跚的更夫行走在城南的街道上。 而此时,空遗恨才敲响了迟到半个时辰的第二更。 铛!铛! “亥时已到,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空遗恨报时之后,白影也终于是寻到了目标,落在其身后。 “十日不见,看来你小子是去做了件了不得的事啊。”空遗恨转过身来。 “前辈慧眼如珠。”姜逸尘倒也不否认,在此人面前,他便是张白纸,白纸上画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呵呵,这句夸赞我倒是接受了,想必你也已经知晓我是谁了吧?” “是,空前辈。” “既是如此,你还是想问先前之事?” “望前辈不吝赐教。” “按理说这地煞门与我并无多大瓜葛,告诉你夜莺何在倒也无妨,只是,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前辈想要什么好处?” “嘿,我想要的,你小子恐怕还给不起,这样吧,有件事由你来做再合适不过,而且于你而言,只要肯做,定当信手拈来,若你应了这事,我便告诉你如何找到夜莺。” “何事?” “杀了老赵、老钱、老孙。” 正文 第一四七章 听澜小筑 除了震惊外,姜逸尘已口不能言,当下他已明白了那双隐藏于暗中的眼睛是源自何人。 空遗恨低着头弓着身,头顶的高度还不过姜逸尘的肩,可站在他身前的姜逸尘却觉着,自己在其面前是种无可奈何的渺小。 空遗恨并未抬眼,却似瞧见了姜逸尘眼眸中颤动的瞳孔,接着道:“不错,我说的赵钱孙三人,正是有缘与你共用午膳的三人,也是你之后一路尾随的三人,更是三个要以你的行踪向地煞门讨取赏银之人,杀了他们仨,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怎样,是否应了我的要求?” 空遗恨没有展露出半分内功气场,仅仅是只言片语便已让姜逸尘压抑得难受,连呼吸都能感到痛楚。 姜逸尘闭上了眼,脑海中思绪翻滚,一时间想到了许多。 真正的强者面前,他到底还是一只被随意揉捏的蝼蚁么? 当真为了要从空遗恨嘴中问出夜莺的下落,便要伤害那三个不过是为了各自家庭的生计,绞尽脑汁而冒险作为的中年男子么? 他若应了空遗恨,去杀了赵钱孙三人,那他和他所憎恶的那些人,那些十恶不赦之人又有何区别? 若是不应这事,他就不能凭着自己的能耐寻着夜莺,或是那个夜公子兰兮吗? 不,这事他不能应。 姜逸尘睁开了眼,眼前是那耐心静候的佝偻身躯,他刚要出言拒绝,却听那身躯忽而颤动起来,放声大笑。 “桀桀桀,哈哈哈!——” 笑声凄厉可怖,仿若来自阴曹地府,洞穿人心,骇人听闻。 想必还在暗夜中游荡的好奇生物都会为这笑声吓回窝,也可以想见翌日白天,街头巷尾又会为夜间的晋州城添上几句阴森吓人的说辞。 姜逸尘再次闭上了眼,在空遗恨面前,自己完全处在下风,他着实有了惧意,他已不敢面对空遗恨的嘲笑。 笑声止,夜似是又重归平静,只是这下再难有任何生物乃至事物敢轻易发出声响了,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煞鬼阴魂的果腹之物。 “既然如此为难,那便换个条件。”空遗恨打破了夜的死寂。 “前辈请说。”吃力地从牙缝间挤出寥寥数字后,姜逸尘方才缓过了劲,徐徐睁眼。 “若是你从这夜莺口中问出地煞门的详细,你意欲何为?”空遗恨问。 “让地煞门从江湖上消失。”这个答案于姜逸尘而言本不需有半分迟疑,可此时他的回答却让人觉得失了那坚定,欠缺些底气。 “好,记住你所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如何找到夜莺,也不会再要你做任何额外之事,地煞门七十二地煞,而今还活着的,大大小小整好五十人,我的要求便是让这五十人再也看不到天日,与你的目的并无二致。”空遗恨道。 姜逸尘一怔,完全没料到空遗恨竟会这么说,浑然无觉地应了句,“一定。” 现在的姜逸尘当然不能明白空遗恨的意图,但不久后,他便知道他在应下了空遗恨的那一刻,他已踏上变成自己所憎恶的人的第一步了。 “桀桀桀,哈哈哈!——” 笑声再起,而空遗恨便就这么着在姜逸尘的眼皮底下不见影踪。 惊愕中的姜逸尘未能瞧见空遗恨是如何消失的,唯有空遗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你踏上江湖的那刻,就不再有对错,当你挥剑杀人的时候,也不再有善恶,你会发现不知曾几何时起,你已经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只不过你的心每次都揪着莫名的借口来安慰自己,蒙骗自己的良知罢了。” “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变得和自己所憎恶的人一般么?”姜逸尘回味着空遗恨的话,讷讷道。 “前辈!”姜逸尘猛然间回过神来空遗恨还未告诉他怎么找到夜莺,惊呼道。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今日已过了时辰,明日戌时带上这个去听澜小筑,夜莺便在场中,至于如何找到夜莺便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话音一落,暗中有一物嗖一声飞来。 姜逸尘接在手中,是个木质腰牌,雕刻得颇为细致,上书“听澜”二字。 ********* 在被赵钱孙三人认作嫌疑凶犯后,姜逸尘在入住夜来客栈时便已改换了一身行头,紫玉龙鳞剑被裹在麻布中,他的脸上也多了两撇胡须,显得成熟几分,身上也不再是白衣,而是替换上了一袭灰袍。 当然,像是昨夜的深夜出行,他便会换上原有的装扮,这样即便被人瞧见,也不会让人将白衣剑客和夜来客栈中的灰袍旅客给联系在一起,招来有心人的关注。 翌日,日上三竿,此时离入夜还有不少时辰,而姜逸尘也不会浪费这大把时光无所作为,既然时间给了他机会来摸清听澜小筑的门路,那他便提前到这来过过场,或许,会有意外收获呢? 听澜小筑坐落于晋州城中繁华市井之处,与晋州官府不过一街之隔。 虽说是小筑,可这小筑的格局一点都不小,甚至可用“恢宏”二字来形容。 小筑的门面开在两条街的交汇处,自东向和北向延伸,各自占据了一里长街的三分一长度,在偌大的晋州城内已可谓庞然大物,这样的牌面除了豪绅豪商大力共举外,应也脱不开晋州官府的支持。 听澜小筑实为勾栏瓦舍,之所以称为小筑,与其建筑构造的小巧、雅致,环境之清幽、宁静、自然不无关系,虽处喧闹之地,却能让人静心安谧,不由自主地想踏足其中,一探究竟。 细观建筑的细枝末节,不仅做工精细,更是崭新如初,除却平日间的清洁打扫外,亦可瞧出这听澜小筑在晋州城内还是新兴不久,否则这么个富丽堂皇的雅俗共乐之地,绝不会逃过十余年前瓦剌飞蝗军的破坏和血洗。 踱步入内,却发现小筑内人生稀疏,姜逸尘不由皱眉不解,但仅是一瞬便已豁然,想来白日间寻常百姓都还在忙活着日常的生计,只有在入夜前后,才会到这来放松心情,也只有在那时,他才有机会寻着那会说话的夜莺。 再往里步入,小筑内的情景已能尽收眼底,若说外边的街道是由包罗万象的店铺组成的,那么小筑便是由里部的十余座勾栏组成,同时可上演十余出好戏,即便每日都来此看戏、听书,应也不会腻歪生厌。 往小筑的中部深入,便到了整个小筑中最大的戏场了,位居正中的是戏台,十丈见方的戏台足矣容下百人在台上同台演艺,中州其他地域的勾栏瓦舍都鲜少有如此盛大之规模。 戏台后边是戏房,有鬼门道供戏子上下场门,其他面则是从里往外逐层加高的腰棚,便是观众落座之处,当然这是最普通的观众坐席,其间最上等的座位叫青龙头,位于靠近戏台左侧的下场门附近。 正对戏台另设了一隔层,仅供贵宾入席就座,称为神楼。 当然,此时的戏场中都是空荡荡的,姜逸尘一路行入也是畅通无阻,只是在行出时,碰见了一位穿着朴素,束发戴冠的儒雅老者。 “想来这位公子是初至晋州,大清早便来到听澜小筑,应是对曲艺、杂技或是说书兴致盎然,一番观摩过后,公子应已对小筑内将要进行的表演充满信心,平日间,小筑内各个勾栏会在酉时陆续开演,今晚因大戏场有精彩表演,则会稍微迟上半个时辰,公子于时再来不迟。”儒雅老者朝姜逸尘迎面行来,作揖恭敬道,“老朽姓唐名儒,负责打点今日小筑内一应物事,若是公子有何需要帮助的,尽可招呼老朽。” “呵,在下确是初至晋州来游玩,平时亦对说书戏曲颇感兴趣,因而,便迫不及待来此探访在晋州方圆内外闻名遐迩的听澜小筑。”姜逸尘回礼道,同时取出了空遗恨给他的那块木质腰牌,“唐老既是小筑管理者之一,那在下想问问这块腰牌是为何用?” 在姜逸尘拿出腰牌时,唐儒便已看清其手中之物,可一听姜逸尘开口,竟是不知此为何用,不禁眉头一拧。 正文 第一四八章 公子佳人 “唐老莫要误会,这是家中长辈听闻小可要来此游玩时给予之物,在下只当来此有好戏可看,却委实不知这腰牌的用处,还望唐老告知一二。”姜逸尘见状不对,笑颜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想公子眉清目秀应也不屑于去做这明偷暗盗之事。”唐儒缓了缓道,“公子莫怪老朽方才的反应,毕竟这腰牌虽不起眼,可在听澜小筑内却是价值连城。” “哦,未曾想这腰牌竟在听澜小筑竟意味非凡,是在下唐突了,唐老可能告知其详?”姜逸尘当然知道这腰牌不简单,却没料到会引起这儒雅老者如此过度的反应,或者说是警惕,因而出言慎之再慎。 “听澜小筑不以盈利为目的,笑纳八方来客,观众们来此均不需付上一分钱,便可尽情观赏在小筑内的各种表演,若觉着甚合心意,又腰包富余的话也可随意打赏。正因如此,小筑在晋州方圆百里都深得人心,但所谓僧多粥少,一旦在大戏场中有好戏上演,小筑内必当水泄不通,毕竟资源有限,也为了支撑小筑的日常运营和必要的修缮,大伙便在先到先得的规矩上又立了个规矩——神楼,隔层的贵宾席凭此腰牌方得进入,而得此腰牌者必当是半年内为小筑贡献白银千两者,任何人也无例外,公子手中有这腰牌,想来公子的长辈应也是富足一方的长者了。”唐儒耐心地为姜逸尘讲述着腰牌的由来,也由此推断着姜逸尘的家中背景。 “不敢当,家中的甄伯伯在平海姑苏做着跑商的小本生意,曾到访过晋州,想来当时手头富足的他也乐见小筑这繁盛景象,遂为小筑添上自己的一分绵薄之力吧。”为打消唐儒心中残存的疑虑,姜逸尘也只能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甄世备暂时认做伯伯了,不然他还真捏造不出什么富贾豪绅出来,至于空遗恨如何获得这腰牌,他倒觉得不难猜,要么是偷来的,要么是偷来的钱换来的,总不会差到哪去。 “既是如此,甄公子倒是小筑的贵客了,而今时日尚早,小筑中也还无甚生息,公子可移步晋州各条街巷,逛一逛,品尝下晋州美味,体会一番晋州的风土人情,待时刻到了,再来找老朽,老朽自会带你至神楼就坐。”唐儒果然心中还有所防范,但一听是在平海郡姑苏城做跑商生意的,知晓跑商是个累活却也是个能来大钱的行当,便不疑有他,遂客气相待。 “那在下晚些再来打扰。”姜逸尘和唐儒告辞道,面上虽依旧含笑,可心中却长出了一口气,幸而这小筑里腰牌似乎没有做登记,否则这慌一撒绝对露馅,晚上可不能光明正大的来这看戏了。 告别了唐儒,姜逸尘并非马不停蹄地赶着离开,而是慢慢地往外踱去,来到晋州后,他忽而觉得不论在哪儿都会有些眼睛盯着你,瞧着你,这些眼睛,或出于好奇,或为图名利,或为不得人知的阴谋而存在,他不得不时刻谨慎小心着。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人生于世,总有些人会渐渐变得圆滑,因为尘世逼着他们去逢场作戏,演着演着他们便迷失了自我,总有些人不愿随波逐流,要么封闭内心,成为个闷声不吭,被尘世隔绝的人,要么心守空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不知道演戏的人,何时会感到疲倦,摘下面具时会否不再识得自己,自闭的人,能在这世间存活多久,而坚守自我的人,何时会被现实击垮,他也不知道他自己会成为那种人,他只知道现在的他,为了复仇,什么都能做。 沉思间,忽而听闻前方转角处传来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姜逸尘不由放缓了脚步。 言语声随着脚步声逐渐临近而清晰。 “姬难求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是感叹佳人难求而篡改的《垓下歌》? “哈哈,风公子此言差矣,这姬字用的不当啊,不论取之何意,听澜公子和这‘姬’字可丝毫沾不上边。” ——听澜公子?既为公子如何能称之为姬?听澜……与这听澜小筑又是何关系?是听澜小筑的创立者?还是听澜小筑的招牌? “雅公子可别如此咬文嚼字了,没看风公子正为追求听澜公子不得而发愁么?” ——公子追求公子,这风公子莫非有龙阳之好,或是这听澜公子有何嗜痂之癖? “颂公子此言差矣,听澜公子心怀乾坤大地,胸有诗词万卷,腹中能载千秋,此人定为天人,仅供我们这般凡夫俗子瞻仰尊敬,能与之谈赏经典、对话春秋实属荣幸之至,至于世俗常情实乃要不得,要不得。” ——这雅公子说话可真是文绉绉的,不过这听澜公子被评价得如此高不可攀,想来绝非常人,可此人若当真如此出名,怎会在江湖中不曾听闻?难道不是江湖中人?有机会定要见识见识。 “去去去,风公子可莫要听雅公子这不着边际的胡吹海侃,依我看,听澜公子不过是忙于传道授业,无暇他顾罢了,莫要上心,莫要上心,我想等午间时分再来请听澜公子一同用膳,听澜公子应当不会拒绝。” “此言差……” “好了好了,这事我做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可惜,总是被听澜公子婉言相拒,而听澜公子居住的地方,你们也知道的,家中长辈又不让靠近半步,真是伤透了脑筋,莫非此生真与听澜公子缘分至此,难成姻缘了?” 话语未落,已可瞧见前方转角处有三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行出,直往小筑出口走去,一人垂头丧气,一人没心没肺,一人好心相劝,倒也是副有趣的景象。 姜逸尘来到了适才三个公子行出的过道处,起先竟是将这儿给漏过,原来此处竟另有洞天。 听那颂公子所言,这听澜公子此刻应是在里处教书,姜逸尘终究是拗不过心中的好奇,还是选择了前往一探究竟。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出声之人吐字清晰,字字珠玑,最为主要是这声音极为悦耳动听,即便是朗诵读书之声,此时听来也犹若天籁,令人不觉陶醉,而这声音应是由一女子发出的。 姜逸尘心道,难道这儿不只一个学堂,还有个女教书先生?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随而是小学童的齐声跟读之声。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片刻的功夫,姜逸尘已悄然来至这充满书香气息的一隅,他未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扰到学堂中的专心致志学童,更是怕破坏了那悦耳的天籁之声。 这小学堂不过三丈见方,却坐满了垂髫之年的孩童,约莫有五十之数。 这些小学童,无一不是身着儒服,头戴章甫,颇有儒家小学者风范。 而领着这些小学童朗读论语的则是一个身着白衣宽袍,束发戴冠,打扮规整的先生。 然,定睛一看这先生的相貌,柳眉轻挂、明眸皓齿、面白如玉,若是不闻其声,仅观其人,配上这身打扮可算是一俊俏清丽的翩翩君子。 可当闻见其声,再配其人,眼前分明是个温润如玉、知书达礼、正处妙龄之年的明媚佳人。 美丽的女子姜逸尘已算碰上不少,但年纪不大,却如此有亲和力的女人倒是少见,看来饱读诗书真能为人平添几分气质。 此人便是听澜公子? 正文 第一四九章 好戏登场 “听澜先生,时辰快到了,您准备准备,早些回家歇息吧,毕竟晚上还要为大伙儿说书呢。”出声的是唐儒,此刻他正站在学堂门前,满脸笑意地说着,那和蔼的神态仿佛在学堂教书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家闺女。 “谢谢唐老提醒,剩下的内容不多,听澜教学生们念完便结束今天的功课。”听澜恭敬地回道。 “好好好,听澜先生既已有了安排,老朽便不打搅了,先告退。”唐儒说完此话后便转身离开,口中却是碎碎念到,“这听澜先生虽为一介女流,却博闻强识、能言会道,放眼中州都难寻凤毛麟角与之媲美,真乃巾帼不让须眉,若有朝一日,朝廷能拭目明心,多任听澜先生这类人为贤,那天下之安定,中州之盛世当指日可待了。唉~” 此时距姜逸尘和唐儒告别的时刻仅逝去不足半盏茶功夫,本是站在过道上往里张望的姜逸尘,却在唐儒到来的一刻失了影踪。 ********* 等待是件极为消磨心性的事,有些人会通过做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这样,时间会在不知不觉间流失得快些,而有些人的做法则比较干脆,在睡梦中度过这等待的时间,让自己处在无意识的状态,或许便不会让自己陷入等待的焦虑了。 姜逸尘便是这后者,晋州的白天是安宁祥和的,只有黑夜才会充满未知,需要探索,探索未知需要有冷静的心,冷静的心需要有饱满的精神,所以,他选择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有什么事统统留到夜间来解决。 ********* 当姜逸尘在申时来到通往听澜小筑的街道时,却被眼前的场面给震住。 整个街道人满为患,寸步难行,行人在其中已没了自主选择权,只能随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被带动。 这是在赶集么?姜逸尘不禁纳闷。 空遗恨跟他说的时间是戌时,而早上唐儒跟他说的时间却是酉时,万事宜早不宜迟,为避免错过时间,姜逸尘特地提早赶来,可如今见这状况,似乎这时间并不由自己掌控了,掌控时间的是这人潮,在这人潮中,纵使他轻功卓绝又能如何,飞檐走壁无疑是为自己招惹麻烦,他只能企盼着人潮能在一刻钟内将他送到听澜小筑的门口了。 上天还是眷顾姜逸尘的,或说人潮遂了姜逸尘的心意,在一刻钟内,他已步入了听澜小筑,原来这股人潮本就是往听澜小筑而来的。 人头攒动,却行之有序,并未出现什么争先恐后的举动,仔细一看,便可发现左右两侧间隔不远处均有人在维持着秩序,想来也应如此,这般大规模的人潮流动,若是稍微有点意外或是起了祸端,那波及的可是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安危了,不论哪个官府都不会愿意见着这血流成河的场面在自己管辖地域的眼皮底下发生。 人潮中姜逸尘却是瞧见了几位“熟人”的身影,赵钱孙李四人悉数到场,而走在老李身旁交头接耳的几人,恐怕便是地煞门之人,白日间见到的风雅颂三公子也不落人后,最令姜逸尘诧异的莫过于昨日早间在西城门处碰到的锦衣男子,亦是大摇大摆地跟着人群进了小筑。 晋州的夜可真是热闹。 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姜逸尘总算是寻着了唐儒的身影,在唐儒的带领下,脱离了令人身不由己的人潮,踏上通向神楼的楼梯。 楼梯有三层楼的高度,而唐儒走的并不算快,似乎还想与姜逸尘唠上几句闲话。 “嘿,这热闹景象想必甄公子没见过吧。”走在前面的唐儒自豪地说道,“不过,今晚观众的热情倒也是出乎老朽的意料了,竟在申时就排起了队伍长龙,甄公子若是在晚来片刻,即便有这听澜牌,恐怕老朽也只能跟公子说声抱歉,让您打道回府了,毕竟听澜小筑不提供站位,没了位置,只得下回再来。” “看来在下的运气还算是不错了,今夜小筑着实热闹非凡,亦可预见今晚的表演定当很精彩。”姜逸尘也自觉有些庆幸,转念想借这短暂的机会多打听些消息,出言道,“可是每晚都有这样的演出?” “不然,三天一小演,五天一大演,若是夜夜如此,我们这些老骨头可不够折腾的。”唐儒笑道。 “何为小演,何为大演?”姜逸尘问。 “只要有在大戏场开演的便可称为小演,若有听澜先生登台的,方可称之为大演,十里八方一旦闻知听澜先生有开演,必当不畏辛劳、趋之若鹜。”唐儒答。 “那今晚定当是赶上大演了,这听澜小筑是以听澜先生命名的?”姜逸尘绝难想见这听澜公子的影响力竟如此之大。 “是听澜先生为小筑取得名儿,而后大伙便以听澜二字称呼先生了。”唐儒解释道,此时二人已来至神楼入口门前。 “原来如此,可不知这听澜先生高姓大名,若有机会,在下还想拜访一番。”话语一落,姜逸尘却发现前方的唐儒突然驻足不动,若不是他及时收回踏出的脚步,便要撞上了。 唐儒回过身来,凝视着姜逸尘,缓缓道:“‘听澜先生’是大伙儿对先生的尊称,先生乃一介女儿身,尚待字闺中,真名实姓恕老朽不便告知,若甄公子有缘得见听澜先生,公子还未与之熟稔时,也切莫失礼相问。” 姜逸尘从唐儒的话语中品出了警告的意味,不过这警告竟令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有些温馨,这警告是家中长辈为卫护子女时对外人的警示,隐娘也曾为他这般做过,“尘儿不能修炼内功,你们莫要以内功压他,单纯比剑便是,若是谁再胡乱动用内力伤人,也莫要怪我不客气。” 瞧见本是有些尴尬的青年,此刻神色竟显得有些黯然,唐儒不由怀疑自己说的语气是否过重了些,正要出言再解释一番,却听姜逸尘吐出几字,“是在下唐突了。” 话至嘴边的唐儒一听,不知为何竟深感歉意,道:“听澜先生每每在结束表演时总会被邀请到神楼来,若是有机会,老朽可以为你引荐一番。” “那在下先谢过唐老了。”姜逸尘还陷在回忆中,虽作揖感谢,却并未将唐儒说的话给听进去。 姜逸尘步入了唐儒推开来的门,粗略一瞥,神楼中约有百来个座位,此时已被人做得满满当当。 不需唐儒指引,姜逸尘便已寻着了座位,因为也只剩门边这个座位虚席以待了。 演出还没开始,因而神楼中的人多在三三两两的聊天,见又有来人,移来了十数道目光,发现不是熟人后,仅余几道好奇的视线还在打量是否是哪家富贾豪绅的公子哥,其他的便不再关注。 姜逸尘回身以眼神询问了一番唐儒,确定其并不在此就坐后便落了座。 与姜逸尘邻座的是个大腹便便的商人,此刻正与身旁美妻黏乎着,无暇顾及姜逸尘,倒是让姜逸尘乐得安生,有足够的注意力来查探场中的情况。 在场的百余人中,姜逸尘已能察觉到十数股浑厚的气息,这些人的武功绝不再他之下,自己孤身一人,若是轻举妄动,恐怕会被瞬间击溃。 赵钱孙李四人,风雅颂三公子还有那锦衣男子均不在此,想来应是在楼下那容得下数千人的腰棚了。 神楼的位置和构造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不论距离远近也好,高度也罢,从这往戏台上看去当真是一目了然,方寸不落。 不多时,随着一声铜锣的敲响,酉时已到,好戏开演。 最先开场的是喷火杂技,这是秦地街头巷尾杂耍艺人的绝技,晋州秦地两地本便来往频繁,又因战乱之故,促进了文化融合,以此民间绝活热场便不足为奇。 街头看到卖艺之人吞吐焰火并无甚稀奇,可若是上百人同时在台上喷火,那也只能用壮观二字来形容了。 火舌乱舞,时而化蛇,时而为龙,最后火焰奔腾,如凤舞九天,引得掌声雷动,大声叫好。 热场戏的闹腾过后,第二场戏稍稍舒缓一些,是晋州的民俗歌舞,同样的,人少时的表演或许难令人侧目,可一旦人多,那齐整的表演和变换自如的节奏,带给人的只有震撼。 第三和第四场戏分别晋剧和蒲剧,也不禁令人拍手叫好。 如此,四场好戏过后,已是过了一个时辰。 戌时已至,而戏台上出现的不再是成十上百人的阵仗,单单仅是一道身影。 正文 第一五零章 流星蝴蝶 “流星的光芒虽短促,但天上还有什么星能比它更灿烂,辉煌! 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座,也夺不去它的光芒。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最鲜艳的花还脆弱。 可是它永远是活在春天里。 它美丽,它自由,它飞翔。 它的生命虽短促却芬芳。 只有剑,才比较接近永恒。 一个剑客的光芒与生命,往往就在他手里握着的剑上。 但剑若也有情,它的光芒是否也就会变得和流星一样短促。” 随着朱唇轻启,天籁之音再现。 原先喧闹的戏场,在台上人登场的一刻便已悄无声息,当台上人开口后,台下已是万籁俱寂。 便是连姜逸尘边上的被身旁美妻撩拨得大喘粗气的富商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变得安静,乖巧。 这戏场应是在构造上下了不少功夫,使得戏台上的声响能清晰无比的传入在场每个观众的耳蜗。 站在戏台上的身影自是姜逸尘白日间在听澜小筑学堂里瞧见的听澜公子,她依旧是一袭白衣宽袍,束发戴冠,并未因今晚的演出作半分打扮,实在不像是一般女儿家。 听澜公子是上台来说书的,这倒蛮符合一个学者的表演。 偌大的戏台上,成百上千的观众面前,举止优雅,谈吐从容,想来也只有天人能有这般举重若轻、处之泰然的气场了,这一刻,姜逸尘回想起那雅公子对听澜公子的评价,竟不禁有些赞同。 听澜公子给大家带来的是个江湖故事,这个江湖,从一个杀手开始。 杀手名为孟星魂,是快活林的四大杀手之一。 为报高老大的救命和养育恩情,孟星魂为其卖命,为其杀人。 杀人的人并不喜欢杀人,可是他非杀人不可,不杀人,他就得死,每次杀人他都会作呕,终有一天,他觉得倦了、累了,也觉得还够了高老大的恩情,萌生了结束杀手生涯的念头,接受高老大的条件,执行最后一次刺杀任务。 只要孟星魂能完成这个任务,他将获得他想要的自由。 然而,此次的任务,高老大要孟星魂杀的是江湖两大巨擘之一的孙玉伯。 显然,孙玉伯并不是个轻易能被杀的人,这亦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同为快活林杀手的叶翔,四大杀手中首屈一指的强者,已经失败了,而且成了个再也握不了剑的废人。 任务进行的并不顺利,在孟星魂混进孙府前,机缘巧合下对一个名叫小蝶的女人动了情,对于杀手而言,这无疑是致命的,更何况他爱上的人正是孙玉伯的女儿,也是叶翔变废的根由。 此时,江湖上两大势力孙府与十二飞鹏帮间的争端难掩,旋即短兵相接,孙府连遭重创,孙玉伯儿子孙剑被暗算,身边的第一杀手韩棠也寡不敌众惨死,孙玉伯以牙还牙,使计一举击杀了万鹏王麾下的五位舵主,局面到了白热化阶段。 在戒备森严的孙府迟迟难以得手的孟星魂,发现了买凶杀孙玉伯的幕后黑手便是其两大股肱之一的路漫天。 在叶翔以性命为代价的劝说下,孟星魂向孙玉伯坦白了自己的目的,并决定带小蝶退隐江湖。 岂知孙玉伯的得力助手律香川早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趁孙府疲于应敌之际,先手设计除去了竞争对手路漫天,引得十二飞鹏帮伺机对孙府展开大举进攻,孙府死伤惨重,律香川在四面楚歌的孙府中自认为赢得了孙玉伯的全部信任,在“得知”了孙府的全部产业后,露出獠牙,阴谋铲除孙玉伯。 怎料这一切不过是孙玉伯将计就计设下的陷阱,曾受恩于孙玉伯的马方中在黑暗中执守一生仅为报恩,成功助其脱困, 孙玉伯会同及时赶来的,他最为最忠诚的朋友易潜龙,顺势拿下律香川。 造成纷乱的原委是孙玉伯和万鹏王各自最为信赖的心腹,律香川和屠大鹏两人,不甘屈居于龙凤之下,心生取代之意而鼓捣的一场戏,最终这场戏因低估了龙凤的能力惨淡收场。 经此一役,江湖两大帮派元气大伤,各自收兵、休养生息,江湖复归暂时的平静。 故事的尾声,高老大虽被孙玉伯放过,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快活林地契,却发现她的亲手培养出来的四大杀手,也是她亲手救起并养活带大的四个亲人,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她忽而发觉没有了他们之后,一切都不在有意义,选择了自杀。 唯有孟星魂得以和小蝶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故事结束了,可全场的千百个观众似乎还并未从故事中走出,依然沉浸在听澜公子在他们脑海中所刻画的江湖世界中,久久难以脱出。 听澜公子说了正好半个时辰,不多一刻,不少一分,而台下观众仿若随着故事中的人物走过晃晃数年。 直到听澜公子谢幕下台,台下才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片刻后,掌声雷动,经久难绝。 回顾方才听澜公子的演出,也难怪观众们能全然被她带入戏中,毕竟她时而能为一阴沉冷漠的杀手孟星魂,时而又能化身气定神闲、似是能玩转天下于鼓掌间的孙玉伯,时而是俏皮灵动的小蝶,时而又变脸机关算尽、阴狠毒辣的律香川,半个时辰中,整个戏场中有且仅有她的声音笼罩,往日常见的喧闹说书景象在此却是截然不同的静谧。 听澜公子的声音不只是动听,更似乎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她能带动观众的情绪,带着他们为律香川、屠大鹏这类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感到愤恨,为马方中以一世守护相报一次恩情的忠贞不二感到动容,为孙玉伯、万鹏王这类绝世枭雄为亲信之人所背叛感到悲哀,为高老大、小何这类本处江湖底层拼尽血泪力争上游却难得善终的小人物感到惋惜,为孟星魂和小蝶终能修得正果感到庆幸,似乎是她在掌控着观众们的情感,乃至一呼一吸。 对于听澜公子所述说的故事,姜逸尘除却体会到内中的各种情感外,还能体会到一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在他看来,故事中并没有绝对的恶人,也没有绝对的善人,而故事中的江湖又何尝不是现实中的江湖? 高寄萍高老大为何想要快活林的地契,她的出发点不过是想让自幼一起长大的四大杀手能和她一起过得更好,不用再屈居人下,少点机会看别人的脸色,多些可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罢了,只是,她操之过急,手段太过极端,终是亲手破坏了想要见到的一切。 律香川和高老大相似,他们的过去都和蠕虫一般渺小,所以,他们不断地向上攀登,只想要挣脱在他们身上那相争着耻辱和低下的枷锁,于是,有了地位和实权的他,欲望更为强大,做事也更为残暴,更为不择手段,最终毁掉了自己。 而孟星魂说到底不过是个被肮脏女人养大和利用的刺客而已,他杀了许多人,他的双手沾满血腥,他不想如此,却不得不如此,他想结束这一切,可他不论如何也不该去埋怨那个肮脏女人,毕竟要是没有这个女人,他在小时候就已经饿死了。 掌声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声响渐息,姜逸尘逐渐从听澜公子的故事中脱离出来,除了感叹听澜公子对说书演绎的绝妙外,他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冷静的人总会观察得更多,思考得更多,也能洞察到更多细微的东西。 听澜公子的说书停留在说上,除了音色、口气的变换和神情的搭配外,再无任何肢体动作。 虽说大部分说书人,说书时也不外乎语言和神色的表现,肢体不过是配合之用,并不强求,可姜逸尘却有个奇怪的感觉,他相信若是听澜公子释放开她的手脚,为她的说书搭配上肢体动作的话,她能将每个角色均演绎得惟妙惟肖。 然,听澜公子不但不动用肢体,更是一直负手而立,以一种看起来极为自然的方式在束缚着她的肢体,她,是否在刻意地掩饰着什么? 在姜逸尘陷入沉思时,边上神楼的门被推开了,神楼中的所有人近乎在刹那间回过头来,朝向门口,更有不少人已起身静候着来人。 正文 第一五一章 排忧解难 随着听澜公子演出的落幕,今晚的大演便完满收官。 毕竟天色已晚,晋州的夜色不饶人,腰棚里的观众虽还意犹未尽,可身下的脚步却绝不肯停下来,哪怕晚上一时半刻回到他们的住处,对于他们而言都不容易接受,在听澜小筑管理人员的引导下,大家有序离场。 然,神楼中的观众却并无一人有离去之意,随着木门被推开,他们也迎来了那苦等静候的人儿。 当先步入神楼的是唐儒,老者进门后旋即立于门边,稍稍一躬身,请进来了另一人,此人赫然是听澜公子无疑。 姜逸尘这才回想起唐儒离去前说的话,“听澜公子每每演出结束后,都会被请上神楼来。” 似是为了迎接听澜公子的“驾临”,神楼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有了这灯光,姜逸尘也不需费力去打量任何他觉得值得去观察的目标了,不过,此时的他却是在思索着两个问题。 神楼中的贵宾请听澜公子到此,定不会和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一般,单纯是为表露爱慕之情,请她来此,莫不是有何事要她答疑解惑? 这学识渊博而又魅力四射的听澜公子,难道真只是个教书先生? “多谢诸位今夜来此捧场,听澜向众位佳客请安了。”听澜公子移步近前,彬彬有礼地深鞠了个躬。 “欸,听澜公子怎地如此生分,不需客气,不需客气。” “公子真是客气了,公子能赏脸来见我们这些世俗凡人,实乃我们的荣幸呐。”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 …… 显然,听澜公子的受欢迎程度非同凡响,仅是打个招呼,神楼中立马便有数十道声响应和。 而听澜公子也没有丝毫架子,不论对谁,均是笑颜相向,不住地拱手致意。 神楼中早有人起身让座,可听澜公子仅是谦让了一番,众人便尊重她的意愿,不再强求,想来早先他们已做过无数次让座之事,可均被听澜公子给婉拒了,但每回总是不由问上一问,若是哪天听澜公子着实过于劳累,那能让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稍稍安歇,也实是三生有幸了。 这番见面寒暄竟持续了有半盏茶功夫,可听澜公子却依旧保持着饱满的耐性和亲和力十足的微笑,她立于神楼中心处,不遗馀力地照顾到每个方位,每个角落的观众,自然也是冲姜逸尘这投过来了礼貌性的招呼。 “嘿嘿嘿,洒家已是好长时间没见着过听澜公子了,上个月末洒家正好在外边忙活,赶回来时将将错过公子的演出,而十天前却是听闻公子告病休息,还令洒家好生担心,今晚瞧见公子依旧这般明媚动人,洒家总算是得以安心了。”出声的是个敞开着衣襟,露着一身横肉,满面虬髯,目光锐利如鹰的大汉,任何人一眼瞧见这大汉的模样绝不会想见他竟也会有如此憨厚的笑颜,当他的目光向着听澜公子时,立刻便柔和温顺得如同任人揉捏的棉花。 “应门主事务繁忙,奔波操劳,还挂心听澜的身子状况,真是让听澜受宠若惊,听澜在这跟应门主赔个不是了。”听澜公子欠身道。 “欸,公子说这话可见外了,公子一女儿家不辞辛劳为大家伙说书,更总是为大伙儿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公子身子有恙,洒家虽在心里关心挂念着,可并没什么实际行动,公子有何不是可赔?更何况洒家今晚还有事要跟公子讨教呢,若是公子这般客气,倒教洒家不好意思开口了。”被唤作应门主的虬髯大汉赶忙摆手回应道。 “这位应门主是江湖人士,乃天煞十二门中地煞门的三门主,地勇星应隆,曾是大户人家的打手,力大无穷。”不知何时,唐儒竟已站到姜逸尘身旁,而他的声音也打断了姜逸尘对场中情况的关注。 “唐老?”姜逸尘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在场的各个高手,对于唐儒的出声不禁有些讶异。 “哦,公子勿怪,是老朽多言了。”唐儒以为自己打搅了姜逸尘,遂致歉道。 “唐老错怪了,在下不是这意思,不瞒唐老,此番出游晋州虽非小可的初次游历,但小可见识着实浅薄,对江湖之事更是知之甚少,若是唐老肯不吝赐教,能为小可做些简单的解说,让小可长长见识,小可自当感激不尽。”姜逸尘这回的反应倒是快了很多,他能猜想到许是在场之人,与唐儒距离较近的,不是些穿金戴银的暴发户,便是些人高马大的江湖人士,在其看来应都是粗鄙之人,唯有自己还能和风雅沾边,得以唠上一唠,便向自己凑来,而他怎会错过这意料之外的帮助,自是说什么也要把唐儒留住。 “甄公子不烦老朽便好,老朽定当知无不言。”唐儒的意图倒是被姜逸尘猜中了七七八八,而那最后几分,唐儒却是为了方才上楼时,那份莫名的歉意而来,他总觉着早先一番话伤到了这年轻人,便来为他说说场面上的人物,为他解解闷。 不论如何,这一老一少,算是各怀心思,可却是互解寂寥,倒也是装美事,至少于姜逸尘而言,他能从唐儒嘴里知悉不少信息,这可是份意外收获了。 二人私下寥寥数语的功夫,场中似也结束了一番问答,一个矮胖男子似已得偿所愿,满面春光地退回了座位,让旁侧之人不禁侧目艳羡。 “此人是晋州通源当铺的掌柜上官无银,本是赚的盆满锅满,可近来做投机买卖似乎亏了不少钱,应是来找听澜先生指点迷津的。”唐儒解说着。 “上官无银?这名字还能赚得到钱?”姜逸尘稀奇道,当然这话他可不敢大声出口,而是凑到唐儒耳旁轻声细语地问。 “嘿,公子有所不知,这上官掌柜本名上官银,祖家三代在晋州开着当铺,可传到他手上时,当铺生意却忽而一落千丈,险些砸在他手上,恰逢八年前碰上了听澜公子,听澜公子一看这不过命理问题,指出其八字本便财旺,偏偏名字取了个‘银’字与之相冲,堵住了财路,遂改作‘无银’,疏通了财路,当铺旋即也重新走上正轨。”唐儒道,有机会夸赞听澜公子时,他绝不会吝惜口舌。 “有趣,没想到听澜公子,哦,是听澜先生竟如此博学多才。”为了迎合唐儒,姜逸尘也改口叫听澜先生。 “无妨,称呼其为先生,是老朽时刻想表达出对于先生的敬仰,实则公子方才更符合其年岁,大伙儿这么称呼,已然都在表达着对先生的敬意了。”听到唐儒的话语,姜逸尘不免有些感慨,一个人将另一个人当作儿女小心翼翼地护佑着,又将其奉若神祗、敬仰方分,天下间即便连其生身父母也难做到如此,眼前的这个老者是多么矛盾而不平凡。 “听澜公子,在下大半月前曾向您讨教过峨嵋派成千上百的子弟是如何在一夜间全然消失并现身于武当山上的,当时您并未给出答复,而是要在下去调查些线索,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总算是有了些收获,不知公子今夜能否为在下解答这疑问?”此时,场间又有一人出言。 只见此人瘦削颀长,身着之物在灯火之下闪着银辉,想必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间,这身打扮也定然不会被人错过。 “这位公子哥,是泰斗赌坊赵泰斗的独子,赵寻乐,人如其名,成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是个纨绔子弟,不过在听澜先生面前倒是一直都表现得很安分。”唐儒道。 唐儒的旁说姜逸尘并未听进去多少,因为,他已被那赵寻乐提出的话题给勾住了魂,出岛后,他有听言峨嵋武当归并一处,也自不会相信这是什么乾坤大挪移的戏法,他很想知道听澜公子将用什么手段来解开这谜题。 “那还请赵公子说说你查到的线索吧。”听澜公子稍作回忆便有了思绪,出言道。 “依公子所言,在下费了些财力让人帮忙打听到了三年来中州各地来往于蜀地的物品贩卖信息,便是连水路上的货运也未曾漏过。”赵寻乐颇为得意地说着,似乎能按照听澜公子说的话做事本身就是件值得称道的事,而花的那些钱,再多也是应该的。 “魔宫,两年间在蜀地和平海郡间频繁运输着药草;广和郡春宵楼,三年内,每两个月均要从蜀地运酒;姑苏醉红颜酒楼,三年来也都从蜀地采购大量酒水,同时还有丝绸布匹,不过论频率,却要比春宵楼勤快的多,十天半月便有运货信息;江宁郡桃源镇三年间也从蜀地那儿运回不少酒,还有不少竹类,约莫每月一次;黔地的烽火楼和格物居亦是在三年内从蜀地运回不少药草,不过这之前他们似乎便一直如此了……” 正文 第一五二章 乾坤挪移 随着赵寻乐将打听来的近百条信息向记流水账般逐一报出,神楼中不少人已目瞪口呆,因为这近百条信息已近乎涵盖了大半个中州的大小帮派、酒肆、风烟楼等三年来的货运往来信息,还有不少人稍稍变了脸色,想来其中有部分信息已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 可不论如何在赵寻乐说话期间,并无一人出声干扰,即便在场之人心中有任何不满也都自觉地吞回肚中,按捺着性子静静地听着赵寻乐将话说完,而这一切,无外乎都是为了给听澜公子一分薄面。 听完赵寻乐的“报账”后,姜逸尘不得不感叹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果真不多了,只是不知这些信息究竟价值几何? 而当场应不乏眼光毒辣、脑袋机灵的投机者,这些信息轻易被他们获悉,想来已有不少人在心中暗暗默记,今晚过后,商道上势必将掀起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这些信息,终将成就了谁,或是挫败了谁,场中大部分人暂时不会去顾及,毕竟这事儿需要发酵上一段时间才能看出些端倪,而此刻众人目光的焦点大多还集中在这赵寻乐身上,不得不说此人方才的表现着实令人眼前一亮。 原以为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公子哥,他却用了不过半盏茶时间便让许多对其并不熟识的人刮目相看,他们至少能看出此人做事目的性明确且放得开手脚,而能将近百条信息近乎原原本本地脱稿成章,不论其花了多少心思,都足矣说明此人记忆力不凡。 “我想,赵公子在拿到这些线索后,应已发现其中的一些蹊跷了吧,这三年间,有哪些门派或是商铺的货物运输与其先前相较有所异同了呢?”听澜公子不紧不慢地说到。 赵寻乐本是一醉心玩乐之徒,对于峨嵋武当之事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娱乐,如此挥金如土也是为了能与听澜公子多说上几句话,痛快一番罢了,岂知听澜公子却并未就此唱独角戏,反是对其稍加引导,让其自主思考,留了七八分余地让他自行发挥,无疑是在拔高他在众人面前的形象,真可谓心思细腻,乐善好施。 赵寻乐有些始料未及,可心中显然欢喜得很,那嘴角几乎要翘到了眼角边,嘿嘿笑道:“听澜公子说得是,不才确是发现了当中的一些古怪。” 喜形于色的赵寻乐开始学着文人骚客的范儿装模作样起来,右手竖着食指道:“古怪之一,是这魔宫,魔宫这两年间的药草运输实在是频繁得不正常,在下虽非江湖人士,但却乐于打听江湖之事,因而多少也知晓这三年间江湖上是怎样一番血雨腥风。第一年,不论是九州结义也好、四海会盟也罢,还有道义盟这些所谓的正道联盟,在上一年屡遭打击后,总算是在这一年憋不住气,对魔道人士展开了疯狂反击,传言双方战况惨烈,各自元气大伤,随后的两年,双方的动作可是小了不少,在江湖上泛起的波澜远不如第一年,按理来说,这第一年应是三年间流血流得最多的一年,而这一年魔宫的药草运输却未因此变得频繁,可见魔宫内的药材库应是足矣应付帮中人员伤损的,然而,偏偏在这之后的两年间,魔宫却突然加剧了对药草的采购,而且单单是从蜀地采购。” 赵寻乐竖起了两根手指,开始来回踱着步,接着道:“古怪之二,就是这醉红颜酒楼,当然也是九州盟中的帮派醉红颜,醉红颜虽是个酒水收购大户,在姑苏的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可即便如此也不应仅从蜀地这运酒呀,再者醉红颜在这三年间也拓宽了业务,竟经营其起和酒水搭不上边的丝绸布匹生意来,而这些丝绸布匹的货源地同样是只源自蜀地,巧合不巧合另当一回事,单单论这来回赶路运送货物的时间间隔之短,也足矣将帮派内的伙计给活活累死吧,难不成醉红颜这三年间招揽了许多人?” 显然,神楼中的人并无魔宫或是醉红颜帮派的人士,便是连九州盟的人亦是不多,因而,场间并无丝毫的紧张气氛。 赵寻乐倒是越说越起劲儿,旋即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古怪之三,桃源镇,理由同醉红颜相差无多,同是在三年间,大量地采购蜀地的酒,从其他地方购进的酒水却一如往常的货运量,无甚波动,其次,江宁郡的竹子本便不少,如此大批量的采购竹子,究竟是做何之用?” 赵寻乐竖起了第四根手指,道:“古怪之四,便是魔宫、醉红颜、桃源镇从蜀地运酒的路线,除了陆路运输外,也均有通过七十二路水寨走水运,可不论是走陆路还还是走水路,他们将货物运回姑苏、江宁郡的路线势必都会接近武当境的范围。” “这四点便是不才发现的一些端倪,不知是否正确,不足之处还请听澜公子指正。”赵寻乐依着先前听澜公子的样,作揖恭敬道。 原先神楼中还有不少与泰斗赌坊不对付,或是认为赵寻乐先前的行为冒犯了他们的人正等着看赵寻乐笑话,随着事情发展至今已哑然失色,他们不由发现,他们都太过低估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公子哥了,这“不才”二字此时在看他们来完全不是自谦,而是虚伪了。 “将信息中的古怪一一寻出,仅是做了表层的分析,点到为止,对于没把握的推敲则留给听澜公子来抽丝剥茧,既没丢了自己的脸面,又将最后的好处归给听澜公子,此人可真不简单。”姜逸尘心中暗叹着。 “赵公子机敏过人,能在近百条信息内捕捉到这些古怪,想来心中已有个大概的轮廓了,不妨接着讲下去。”听澜公子拍手赞叹道。 “嘿嘿,听澜公子说笑了,不才只是觉着这峨嵋派上下千百人要迁移至武当山,排除掉鬼神之术作怪后,这等惊天戏法,单靠两派今非昔比的名门底蕴是绝无可能做到如此人不知鬼不觉的,想来定有其他势力介入,而若是魔宫、醉红颜和道义盟这三方联手,此事倒有极大概率能成。不才的能耐至此,余下的还需请听澜公子为大伙儿拨云见日了。”赵寻乐挠头道,这回他并非自谦,而是他真的摸不透其中的伎俩,再者,他被听澜公子夸得浑身都不好意思,两腮竟有些微微泛红,赶忙让大家的注意力都聚拢到听澜公子身上,免得自己出糗。 千年古刹遭焚毁,而门中弟子却不见影踪,终在武当山上被瞧见,峨嵋派弃山挪窝之事被发现的时间不过在半年前,登时江湖中人乃至寻常百姓都为此惊叹万分,大伙能依稀猜出峨嵋派应是自己烧毁了门派,可如何在一夜间,或是在不为人所觉的几年间,从一座山迁移到另一座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山,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事后,当事双方峨嵋、武当自是不会出面言明,令其更似一桩千古奇案般难有定论,而在今晚,此事却极有可能被听澜公子道破玄机,可谓又是一场好戏了。 听澜公子四下一瞧,也看出此时众人的好奇心已被提到了嗓子眼,她若是继续端着,得非急死人不可,因而,也不再拐弯抹角,出言道:“不错,正如赵公子所言,问题便是在这四个古怪上,我便顺着方才赵公子提出的疑点来说,古怪之一,蜀地盛产名贵药材不假,且药品种类繁盛,若单从此处收购药草并无可厚非,可这时间点却是极为令人起疑,咱先留存着这疑点,往后瞧瞧。” “古怪之二,先撇开这酒水不谈,但说说这丝绸布匹,大伙儿应该清楚中州各地的丝绸布匹之所以会互相来往,究其根由是各地的织绣手艺不同,都说一山难容二虎,江南织绣早已深入人心,蜀绣可作新奇之物引进并不为过,可大规模且频繁的收购,大伙儿可有听说蜀绣近三年在江南一带风靡,若是没有,可不知这蜀绣被销往何处了,这当中的古怪,已不是一般的古怪。” “我们再来谈谈酒,咱们不妨将古怪之二同古怪之三合起来看,这便又是一个极大的破绽,蜀地有酒不差,可蜀地的酒可不比药草,蜀地三年的酒产量,细算一番,将将才能对付醉红颜酒楼和桃源镇三年来收购的酒量,但事实呢?蜀地每年的酒,可不只是卖与醉红颜和桃源镇两处。” 听澜公子三段话的话音方才落下,神楼中已有不少人轻声惊呼,“对呀,蜀地的酒都不够卖,那他们还跑得如此频繁,岂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文 第一五三章 醉翁之意 “再结合着古怪之四,将前三点给串联起来看,我想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峨嵋派应是在三年前和武当派达成了归并一处的共识,谋划了这场乾坤挪移的戏法,他们最先找上的帮手是醉红颜和道义盟,一个在姑苏有酒楼,一个在桃源镇有酒庄,收购酒水是件再为正常不过的事,可若是不将这些货运信息一一揪出,应是没人能察觉出这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酒缸所装的不一定是酒,也可以装人,但如此长途跋涉,在其中待上过久非得将人闷坏不可,而解决的方法便是人员替换了,因而,醉红颜这边每趟都带上的峨嵋弟子并不多,但他们寻了一变通之法,以收购蜀绣为依托,借机带上些绣娘,而绣娘由峨嵋弟子来装扮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桃源镇,同样是用酒缸藏人的方法来达到鱼目混珠的目的,但他们却无法以采购这布匹锦绣为由,来增添运输条目,毕竟蜀绣在江宁郡可并不畅销,而选择从蜀地购进竹子,一来,或能以保护当地竹林为借口,二来,在酒缸盖上做些手脚,利用竹杆来呼吸,如此,每趟多装些峨嵋弟子也非难事。” “而魔宫应是在两年前才参与到其中来的,魔宫名下并无酒坊、酒庄,于酒的需求量自然不可能那么大,因而便从药材入手,令峨嵋弟子扮作医娘,药娘,也足够浑水摸鱼了。” “简而言之,峨嵋派和武当派在这三年间,借用江湖上其他正道了力量,通过看似平常不过、实则内藏玄机的货物运输,在世人的眼皮地下完成了这瞒天过海的戏法。至于最终的一把大火,应是峨嵋派为告诉世人,这是她们这代子弟为保全门派的传承星火,所做的无奈之举了。” 语毕时刻,阵阵掌声响起,远不及方才千百人鼓掌时来得震天动地,但掌声中却饱含着先前没有的,发自肺腑的佩服。 方才众人为台上听澜公子的才能所陶醉,而此刻,大家却是为台下听澜公子的睿智所折服。 这些佩服声中自也包括了姜逸尘,他在出岛后便听说了峨嵋武当归并一处的事迹,当然也知晓这定是玄箫和水如镜等人的手笔,可却不知魔宫、醉红颜、道义盟竟也参与其中,想来也仅有靠多方相助,才能做到难为人所觉了,而听澜公子剑走偏锋,找准了货运信息的切入口,从大数据中的猫腻一针见血地侦破悬案,不禁又让他在心中多了一分赞叹。 啪、啪、啪! 声响渐息时,这三声清脆明快的掌声不免显得突兀。 “精彩!精彩!早有耳闻晋州奇女子听澜公子,满腹经纶、博学多才、聪慧过人,而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寥寥数语间便已解开这三年中江湖上最难攻克的谜题,在下佩服!”瞧见赵寻乐已退回座位,立马便有一人在众人还未察觉过来时,便已现身听澜公子身前。 此人眉宽眼挺,肤白脸方,半束着长发为其本是刻板的面庞换上了几分潇洒英气,一袭天清云淡的蓝白长袍则为其增添了几分儒雅之风,最大特点莫过于其修长的身高,一眼望去,神楼百余号人,竟无人能与之相较高下。 “在下公孙煜,与友人阿亮、阿梅路经此地,听闻今夜有听澜公子的演出,特来此一睹天人之姿。”公孙煜含笑作揖,自我介绍道。 当下,神楼中四下响起轻声惊呼。 “这公孙煜可了不得,是来自楚郡公孙世家的四公子,江湖上的剑客绝不会对他的名字感到陌生,‘一舞剑器动四方’因而也被称作四方公子,四方公子是在今日午间到此的,同行的还有四海会盟散人居的帮主、副帮主阿亮、阿梅,许是悉知今夜有先生的演出,便豪掷白银六千两,势必要一见先生芳容。”唐儒仍旧在姜逸尘身侧尽职尽责地做着介绍。 诚如唐儒所言,用剑的人绝不会对公孙煜或公孙世家感到陌生,姜逸尘在其自报家门时便知晓了此人的大概情况,毕竟江湖上剑圣、剑仙、剑鬼、剑魔也就那么四人,可江湖上的剑客一点都不少,公孙煜便是当今武林中,单论剑术造诣最为接近剑魔越驚云的人,至于为何说是接近剑魔,而不是接近剑仙或剑圣,盖因与剑魔讨教剑法高下时,仅以一招惜败。 一个是青年才俊的世家公子,一个是惊为天人的明媚佳人,不由让人猜疑这公孙煜是来向听澜公子倾诉爱慕之情的,这戏码他们可瞧过太多,多少豪侠、贵公子都被听澜公子婉言相拒,这公孙煜想来也是没戏,不过,倒也是个不错的插曲,值得乐道上几天。 “听澜见过公孙公子。”听澜公子回礼后,辩解道,“公孙公子过于折煞听澜了,想来应是听澜并非江湖中人,因而能立身局外,纵观大局,方才能细究其变、以小见大了。” “听澜公子过谦了,能跳脱局外,俯瞰大局,已非常人能为。且不再说如此吹捧之话,扫公子雅兴了,今晚,在下也带来个问题,还想请公子解答一二,不知公子可愿不吝赐教?”公孙煜对听澜公子的夸赞仅是点到为止,随后便另提起一话题,以免惹人不快。 “来者皆客,听澜若能帮上一二,定知无不答。”听澜公子回道。 “听澜公子并非江湖中人,可不知是否有曾听闻十余日前嵩山少林不动明王印失窃之事?”公孙煜话语一出,场间当即响起数个倒吸凉气的惊愕之声,没曾想这公孙煜非但不是来表白的,更是直接问起近来江湖上劲头最足的话题。 “听澜仅是略有耳闻,对于其中一些关键细节却并不清楚。”听澜公子皱眉道,那神色看来并未有丝毫伪装,想来真是知之有限了。 “若说要认定这不动明王印确为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所盗,听澜公子觉得需要哪几点关键因素?”公孙煜却是换了一提问法。 而这么一问,却令在场不少江湖人士疑窦丛生,这公孙煜已把握了听雨阁盗印的关键线索?此番要借听澜公子之口公布于众?还是另有图谋?且继续听看看。 “公孙公子这问题问得不够严谨,听澜可否认为这位洛公子是为听雨阁而盗少林金印?”听澜公子反问。 “噢……确实有些歧义,是在下疏忽了,那若是公子现下假设的情况呢?”公孙煜迟疑了一番,答道。 “如此的话有几点需要明确。” “请说。” “价值,这不动明王印究竟价值几何,金印中是否内含武学秘笈?得之便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而金印本身又有多少价值?” “少林九大金印内藏佛门九字真言,所对应的秘法得之其一,便能在佛学上有更多的体悟,而内中武学定也能为修习者带来不少提高,至于说要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倒是不至于,毕竟,得其六者方才能无敌天下,而金印大小,凭本人猜测应不过拳头大小吧,将将能应付听雨阁这等小门派一年的开销。” “动机,若是这洛公子盗印,他是为了听雨阁能更好地在江湖上立足?” “想来应也只有如此。” “能力,听闻这洛公子不能修习武功?” “不错,此人数年前遭受重创,好容易从鬼门关上被拉回来,却再也不能握剑。” “关系,既然这洛公子手无缚鸡之力,那要在少林中行动自如,莫非在少林中有熟识之人?” “传闻他和一位少林高僧有旧。” “代价,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时,不论这洛公子也好,听雨阁也罢,可有能力面对八方声讨,十面埋伏?” 先前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层层推进,可这回,公孙煜却并未马上搭话,而是顿了一会儿,方才出言道:“听澜公子这意思是,洛飘零或是听雨阁并不具备盗印的条件。” “毕竟信息过少,听澜也不能就此盖棺定论,但若是从现有信息来看,显然,这洛公子若是去盗少林金印,不但自己将死路一条,更会将听雨阁置于绝路,于他们而言,如此行径无疑是空有百害,却无一利。”听澜公子淡然道。 闻言后,公孙煜默然不语,显然他也认定了听澜公子的说法。 见公孙煜如此模样,边上的其他人倒是犯了糊涂,若说这公孙煜是为听雨阁来定罪的,可他掌握的线索如此有限,与听澜公子这么一番计较,显然更像是为听雨阁开脱罪名的。若说他是帮听雨阁开脱罪名的,可当听澜公子做了结论后,他又为何如此沉闷,甚至有些沮丧? “我想公孙公子此来晋州,醉翁之意是在这洛公子吧?”忽有一人出声道。 放眼瞧去,这不正是那地煞门的应隆么。 正文 第一五四章 争锋相对 未待公孙煜搭话,唐儒忽而高声打岔道:“应门主和公孙公子都是明理之人,希望二位三思而言,三思而行。” “呵,唐老过虑了,洒家和公孙公子都是识大体、懂分寸之人,不会在此乱来,更不会伤及无辜。”唐儒于应隆而言再为熟悉不过,当先反应过来他这警示之言不过是为了听澜公子的安危着想,因而,礼貌回复道。 “唐老请放心,我想应门主不过是心中有些话想与在下讨教罢了,即便有何万一发生,在下亦会保全听澜公子无恙。”虽是今日初识,可公孙煜已能瞧出唐儒眼神中对听澜公子的关爱之情,也尤为尊重这老者,一听其出言,便已悉知其心意,遂应道。 正如两人所料,公孙煜虽非四海中人,却因与散人居关系过近,胜似四海之人,四海会盟本为正道,而地煞门却是实实在在的魔道中人,若是出了这听澜小筑,或是出了晋州城的范围,那双方很可能便是生死相向,不死不休的,而方才应隆对公孙煜的问话,仅有三分疑问,却带着七分讽刺,这无疑是在挑起战火。 唐儒虽不为江湖中人,却悉知江湖人一言不合便拳脚乃至刀剑相向的脾性,有这份担忧亦是情有可原。只不过老人家还是小瞧了江湖中人的定力,哪怕再没规矩的人心中也总有一方圣地,不容沾染任何荤腥,哪怕丁点尘埃,而听澜小筑正是那能引起众人心中共鸣的寸许圣地,他们也绝不会去破坏这精神寄托之地。 “今日天色已晚,还请二位节约时间,听澜公子劳累一天,也差不多该歇息了。”有了二人的保证,唐儒心下稍安,但为免夜长梦多,他还是希望二人赶紧结束对话,好让听澜公子远离是非。 “唐老既如此说了,那洒家长话短说。”被这么一打断,应隆也是整理了一番思绪后,才继续道,“咱明人不说暗话,这听雨阁的底细便是当年的石府余孽,而洛飘零昔年虽与公孙公子是至交好友,可当他武功尚在时,风头始终盖过公孙公子一筹,此番不管少林失印之事是否为其所为,公孙公子来此究竟是为了拯救旧友于水火,还是借此风波将他埋葬?” 听澜小筑中江湖止戈,公孙煜和阿亮阿梅等人出现在此,应隆本不在意,可公孙煜突然冒出来向听澜公子打听少林失印之事,不由让应隆犯了迷糊,着实弄不清这公孙煜意欲何为,敌人的敌人便可暂作朋友,应隆便抱着一试究竟并无损失的心态,直截了当地发问。 只是,向来顾及颜面的世家公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承认自己是为了昔年的一时妒火,置几无反抗之力的旧时好友于死地么? “呵,有趣,若是在下为救好友而来,应门主当如何?”公孙煜笑道。 “那洒家便要请公孙公子小心些了,夜色凄迷,刀剑无眼,此地也不是楚郡,公孙世家虽威慑一方,却也鞭长莫及。”应隆寥寥数语间,却满含着威胁之意,出了这听澜小筑,便是晋州的夜,晋州的夜是可以流血的夜,即便是你公孙世家,在此也势单力孤。 “若在下此来,是为得到金印,而将旧友推入万丈深渊呢?”公孙煜显然不会轻易被唬住,依旧挂着笑,问道。 “那洒家便代表地煞门诚邀公孙公子共谋大计。”应隆并不担忧自己的目的被旁人知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天煞十二门的势力占据了晋州城的半边天,而地煞门便是天煞十二门在晋州城的代表。 “应门主可容听澜问句话?”当气氛到了最紧张的时刻,听澜公子却一反常态、不合乎礼仪地出言打断,显然,她一开口,二人定会以她为主,如此公孙煜便暂时不用表态了。 公孙煜微微一笑,将决定权交予应隆,若是应隆非要他先答话,他也不会推辞,不过,不出意外,应隆并未拂了听澜公子的面子,出言道:“噢呵呵,听澜公子但说无妨。” “依应门主之言,似乎已能断定洛公子便在晋州城中了?”听澜公子直入主题,问到。 “不错,莫非听澜公子对此有异议?”应隆关切地疑问道,显然,他极为信赖听澜公子的直觉。 “只是觉得其中有诈。” “有诈?!” “嵩山少林金印失窃是约莫十余日前发生之事?” “是。” “可有听闻这洛公子是自嵩山少林处一路往北而来的?” “断断续续,十来天中,有间隔过一天、两天,是全无此人消息的,但从大致方向来看,确实是往北逃路不差,而从时间上来看,这会儿出现在晋州倒也符合常理。” “应门主是何时发现洛公子出现在晋州城中的?” “昨日有不少门里人发现洛飘零的身影出现在晋州。” “应门主可有亲眼所见,或是门中之人均识得洛公子的相貌?” “这……洒家还真没看到,而且洒家都不太清楚这洛飘零的模样。”应隆忽而答不上来话,旋即又道,“上头给来的画像也不甚明了,最大的特点便是,此人锦衣束发,带着个鼓鼓的包囊,身怀折扇,相貌清秀……” 应隆念叨着话语,突然一顿,一敲脑袋似是恍然大悟,忙道:“听澜公子是说,这一路以来,大伙瞧见的洛飘零都是假的,真人早已金蝉脱壳?!” “听澜并无确凿证据,这些也是猜测,只是仅凭这些信息便断定洛公子在晋州城中未免太过马虎了吧。”听澜公子回。 “听澜公子所言不差,仅凭这些根本无法确认城中的那个锦衣男子,也是今夜出现在听澜小筑的锦衣男子,便是洛飘零本人。”被晾在一旁好一会儿的公孙煜出言赞同听澜公子的判断,同时还抛出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 “什么!?这洛飘零竟如此胆大妄为?” “这人心真大啊!” “不会就在我们之中吧?!” …… 神楼中,稀稀疏疏地传来议论和诧异声。 “此人并不在神楼上,在下是在上神楼观戏时,恰巧撞见其正往腰棚里走去。”公孙煜补充道。 “既然公孙公子已撞见此人,难道还认不出此人究竟是不是你的昔日好友?!”应隆的话语中带着震惊,却难掩嘲笑之意。 “毕竟当年石府拜尔等所赐,毁于一旦,我也不能确定,他除了武功尽废之外,容貌是否被毁,而今的皮囊究竟是什么模样。”公孙煜冷声道。 “看来听澜已能确认,此人并不是二位苦寻的洛公子了。”沉默半晌的听澜公子突然出言,再次将双方间的火星给掐灭。 “还请公子细较一二。”早在听澜公子起疑时,应隆便心中一咯噔,已是认了这事实,可还是想听一番解释,才能让自己释然。 “想来洛公子早在你们寻不见其踪迹的那三天中,便与身材相近之人互换了衣裳和特征物事,一路北上不过是调虎离山的计策,晋州城出现的这位锦衣男子,如此大摇大摆,无非是为了让更多耳目瞧见,以此吸引更多的猎人到晋州一探究竟,如此,便创造了足够宽松的条件,令真正的洛公子得以在他人的帮助下,不用应付过多拦路之险,便可较为安然地回到江宁郡,回到听雨阁中了。”听澜公子笃定道。 “原来,今夜的听澜小筑如此热闹竟是这锦衣男子的功劳。”在一旁默默听闻场中对话的姜逸尘心中暗道。 “也便是说,此人不是洛飘零,但极有可能是听雨阁之人,或是知悉少林失印原委之人。”应隆道。 “莫非应门主要对此人下手?”公孙煜疑问道。 “公孙公子这是要插上一手?”应隆反问。 “咳咳,时间不早了,应门主、公孙公子就此打住,各位贵客也请回罢,听澜公子当歇息了。”时至亥时,时辰确实不早了,唐儒作为管理者,开口送客,再次不识趣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但这回似乎并未打消二人的火气。 “听澜公子,今晚便由洒家送你回去吧?”应隆不予唐儒置气,而是向着听澜公子问到。 “在下对听澜公子仰慕许久,来晋州一趟不易,不知应门主此次可否能给在下一次献殷勤的机会?”公孙煜笑问。 “若是我不答应呢?!”应隆与公孙煜和听澜公子所站立的位置本有数丈距离,可就在这说话间,应隆已闪身来至公孙煜身前,怒目圆睁。 正文 第一五五章 爱幼尊老 壮实的人总会给人带来高大威猛的感觉。 应隆身高不及公孙煜,但两百多斤的大块头和着狰狞的面庞,外加悬停在对方脑门前那沙包大的拳头,气势上总不会弱于对方。 更何况,别人移动身形带起的顶多是阵疾风,而应隆简直可以说是刮起场飓风。 风止,飘散的秀发落回额前,公孙煜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 这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公孙煜身侧的听澜公子,应隆虽不是冲着她去的,可也难免在波及范围内,然而,她的眼睛连眨都不眨。 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这女子并非江湖中人,究竟得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能做到如此镇定自若。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女子会武功,而且丝毫不亚于应隆,因而,且不论应隆此举不过是光打雷不下雨的下马威,想来即便是泰山崩于前,她亦能气定神闲。 当众人还在为剑拔弩张的场面而感到惊疑不定时,却有一位老者迈着步伐徐徐向前,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只要听澜公子还有一分一毫的危险,那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到她身旁,守护她。 对于听澜公子有这份慈父般关爱的,在这晋州城内恐怕再寻不出第二个人了,此人正是唐儒,尽管众人悉知二人间确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在大家眼里,均在一定程度上将唐儒当作听澜公子的父亲,或说是祖父,来看待。 “不必劳烦二位了,今晚老朽会送听澜先生回去。”唐儒神色淡然地开口道,虽然他的身躯并不高大,更是看来有些沧桑,但此刻没人会怀疑他的气场会弱于身前的两个武林高手。 “呵呵!唐老既已如此开口,洒家自当遵从,只是不知公孙公子意下如何?”应隆笑道,诚如公孙煜所言,他接触听澜公子的机会多的是,只要这回不能顺了公孙煜的心意,那他便什么都无所谓了,毕竟,就算是夜里的晋州城,也不会有人敢对听澜公子和唐儒起歹念。 “如此可真是遗憾了。”只见公孙煜轻叹了口气,但片刻后便洒脱道,“有缘得见听澜公子一面已属荣幸,今日就此别过,愿改日还能再有机会与听澜公子谈古论今。” “听澜始终都会在晋州城内,欢迎公孙公子闲暇之余多到听澜小筑来捧捧场。”听澜公子微笑道。 “定会如此,告辞!”公孙煜作揖告退。 “告辞。”听澜公子回礼道。 公孙煜离去的脚步并不快,可也转眼间便在神楼中消逝,与之一同离去的还有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想必那便是散人居的两个帮主阿亮和阿梅了。 一场针尖对麦芒的激烈冲突,便因唐儒的出现,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戛然而止,烟消云散。 今晚,神楼的戏不比台上的戏差上多少,大伙儿便都心满意足地告退离场。 正当姜逸尘欲起身离去时,只听得前方的应隆出言道:“洒家今晚来此本还有一事想要向听澜公子讨教,但现下着实已晚,也只能和听澜公子告声夜安了。十天后,老鄂将从北地归来,听闻这次还捎回了不少良药珍品,洒家已与其定了颗天山雪莲,于时,拿来给听澜公子补补身子。” 对于这些江湖中人献的殷勤,一味地拒绝显然不是聪明人的选择,听澜公子与这些江湖人士打了数年交道,自不会抗拒这等善意,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听澜在此先谢过应门主了。” “哈哈哈!听澜公子能笑纳,便是洒家的荣幸,告辞告辞。”说话间,应隆亦没了身影,那速度并不比方才的公孙煜慢上分毫。 “为何走的如此火急火燎?”唐儒见状不明所以,嘀咕道。 “虽然在晋州城中的这位洛公子并不是本尊,但也有一定的价值,即便今晚逮不到这假的洛公子,也能提前去做些布置,待其明早走出晋州城的那一刻,先声夺人。”听澜公子解释道。 “那若此人索性赖在晋州城中呢?”唐儒依旧不解。 “此人若是明日未能离开晋州,那明晚,他便再无机会脱身。”听澜公子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今夜的晋州将会是个不眠夜,但愿明早不会听闻太多死讯。” 显然,唐儒并没料到今晚神楼这一席对话将会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风,本已暗流涌动的江湖情势在此推波助澜下,将再难平静下来。 虽经常跟在听澜公子身旁与江湖人士打交道,但毕竟是个文人雅士,唐儒极少见闻杀人流血的场面,此时一听闻“死”字,竟有些瘆得慌,忽而瞥见即将消失在神楼门口的灰袍男子,赶忙张口唤道:“甄公子留步!” ********* 唐儒已是花甲之龄,也可谓阅人无数,但在善于伪装的人面前,终究是略输一筹。 许是在上神楼时,姜逸尘那毫无掩饰而又极为自然的感伤,让唐儒心怀歉意,对姜逸尘放松了警惕,更产生了种莫名的信任感,因而,在要送听澜公子回家时便也邀其同行,一来在夜间三人同行多少也能壮壮胆,二来能顺带介绍二人互相认识,也算是履行了先前的承诺。 姜逸尘自不会拒绝这等美差,能与听澜公子接近,还能与听澜公子相识,借用神楼中人的话来说,那真是莫大的荣幸。 而历经听澜小筑今晚的演出后,姜逸尘也能大致确定包打听所说的夜莺究竟是谁,只是还有些关键需要等明日白天的到来才能确定,如今能多探探情况,可真是称了其心意。 为防言多必失,姜逸尘一路上也不敢与听澜公子言说过多,而这在唐儒看来却是其在听澜公子面前羞于表达,遂也不以为意。 用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姜逸尘和唐儒终是把听澜公子给安然地送回了家,不过令姜逸尘意外的是,听澜公子的住所竟是在城西,与那荒宅空街不过一街之隔。 “听澜先生喜欢僻静之处,这儿能为先生挡去不少麻烦。”二人目送听澜公子进屋后,唐儒一回头便瞧见青年那皱起的眉头,便出口解释道。 姜逸尘旋即想起白日间风雅颂三公子说到过他们的长辈不允他们靠近听澜公子的住所,一笑豁然,开口道:“不知唐老住在何处,可要在下送送您?” 唐儒一愣,道:“老朽的住所离听澜小筑不远,若是甄公子不顺道,便不必麻烦了。” 姜逸尘在夜来客栈下榻,离这儿不过片刻的脚程,此去听澜小筑怎会顺路,不过,他可不会说出实情,笑道:“唐老不辞辛劳一路将听澜公子护送回来,可谓爱幼,在下若是不尊老,岂不是不合礼仪?” “在下还有些问题想与唐老请教,边走边说吧。”为免唐儒感到尴尬,姜逸尘特地补充道。 听言如此,唐儒也不再推辞,一老一少在黑夜中远去。 “甄公子想问之事想必应和先生有关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唐老啊。” “呵呵,不然,到底还是先生太过有魅力,因而,见过之人总会对她产生好奇心。” “相比晋州城其他地域的繁华,在下有些奇怪为何这晋州城西会如此荒凉?” “这……老朽不知甄公子想打听什么,但有些话题在晋州城内却是禁忌,恕老朽无法解答。” “哦,既是如此,唐老也无需为难,您能答的答,不能答的便作罢。那在下可否冒昧问一问,这听澜公子在晋州待了多久了?唐老又与听澜公子结识多久了?” “甄公子不必如此旁敲侧击,你要问之事本非什么隐秘,老朽告诉你也无妨。” “洗耳恭听。” “先生祖籍秦地,受战乱之祸,流离失所,随病重的父亲在九年前来到了晋州,还未落户安居,先生的父亲便已病逝,因同为学者,老朽便帮忙照看其遗姝。历经生离死别后,先生渐渐褪去了少女该有的青涩,变得独立,自强,许是从小便在书香之气下耳濡目染,在那时先生便展现出了惊艳卓绝的才华,不出一年便已声名鹊起,而后晋州官府有意在城中设立一勾栏瓦舍以复兴地域的民俗文化,听澜小筑似为先生量身打造般应运而生,而先生也便因此名动晋州内外。” “听澜公子果真是天上来人。”姜逸尘感叹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出言问道,“对了,从那时起听澜公子便像现在这般,白日间在学堂教书,夜间隔三差五在小筑里说书么?” “先生是一尽职负责之人,学堂授业之事每年三百六十五日缺席寥寥,至于夜间说书,不过是业余雅兴,为众人娱乐罢了,并不一定五天便演出一场,毕竟有些故事还是需要构思些时日的。”唐儒答。 “也便是听澜公子有时需要个十天半月或是更长的时间来准备故事了?”姜逸尘问。 “不错。”唐儒答。 正文 第一五六章 九天神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攘攘众生,皆为利往。 这世上不为千金所动的人本不多,许多人之所以听闻千金却能岿然不动,不过是因为这千金并未摆放在他们面前,并不是唾手可得罢了。 少林寺不动明王印的价值于江湖中人而言可谓千金,而这千金此刻却在一毫无武功之人的手上可谓唾手可得,此时,众人已无太多顾虑,杀人越货能得千金,只要不被人发现便可嫁祸他人,既能得利又可安然无事,岂不美哉? ********* 将唐儒送回住所后,姜逸尘当然便往城西而去。 夜来客栈也终于是在打烊前,迎回了他们这位晚归的房客,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位不安分的房客,回到房中后,换上了一身夜行衣,取了剑,便从窗户再次离开了客栈,潜入夜中。 姜逸尘此去并不为利,并非是他有多么高尚,只是他明白他暂时还没有独吞千金的能力,更何况他早已知晓,这千金并非真金,而是块镀了金的石头,他是为看戏而去。 今晚的晋州好戏连连,前两场在听澜小筑的戏台和神楼上,第三场便将在晋州城西上演,他可不想错过。 之所以不再穿白衣,是因为今晚将出现的眼睛会很多,他不过是个观众,可不想在这紧要关头,成了众矢之的。 为防万一,他带上了紫玉龙鳞剑,却将剑柄处最为显眼的标志“紫玉”给裹了个严实。 不得不说,因为那荒宅空街之故,夜色下的晋州城西要比城中其他地方暗上不少。 当姜逸尘临近晋州西城门口时,已可隐约听闻器刃交碰之声,但往声响方向瞧去,却难觅人影。 不过,本便以身法见长的他,在两门大圆满内功的加持下,施展起轻功来如鱼得水,仅用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已寻到了一处视角极佳而又毫不起眼的看台。 顺着其视线往前方看去,只见一处弄堂中,两道身影似是刚交手完数十回合,拉开了距离,正分立两侧,开口对话。 二人均身着黑衣,其中一身材略显修长的男子开口道:“停停停!你我二人武功相差无几,这般打下去也没有结果,咱还是就此别过吧。” 此人虽换了一袭黑衣,还配了一柄长剑,但仔细辨识过后,姜逸尘已能通过其身形基本确认这人便是昨日在西城门口撞见的锦衣男子了,也便是假洛飘零。 “果然还是被拦了下来,只是,怎会只有一人?不,是两人。”姜逸尘正感到奇怪时,忽而发现朦胧的夜色下有一个黑点正从远方迅速向这靠近。 另一黑衣人道:“师妹来了后,便会有结果了。” 此人身材较为魁梧,与其手中细长无比的剑极不搭调。 “这人可真老实。”姜逸尘和假洛飘零心中所想相同,可一个是在窃笑,一个却险些被呛着。 “无耻。”假洛飘零从牙缝间憋出两字。 这两天他如此招摇过市,也成功达到了让诸方势力云集晋州的目的,他很清楚不管自己的身份真假是否被识破,这些人绝不会放过他,今晚若是出不了城,那明日必将被五花大绑,因而,他早已做好离去的准备,在听澜小筑的大演落幕后,便径直往城东而去,七拐八绕地将跟踪的人绕晕,作势要从城东出城,实则寻了个角落褪去锦衣,直往城西奔来,这招声东击西本是十拿九稳之事,也确实成功忽悠了近乎所有跟踪他的耳目,待他们反应过来时,自己早该扬长而去,怎知眼前的魁梧男子并没有上当,无论他怎么使计都甩脱不掉,终究被其跟到了西城门来,对方不但冷静且思路清晰,见对手旗鼓相当,也并不急躁,静候援手到来,再一举拿下。现在,想必此人口中的师妹已快到了。 魁梧男子道:“师傅说,兵不厌诈。” 假洛飘零道:“咳咳,道兄既有援手,那咱便就此罢手,省些力气聊聊天可好?” 魁梧男子道:“乐意之至。” 假洛飘零明显又被呛着了气,顿了会儿才开口道:“可不知该如何称呼道兄?我见道兄的剑法并不同于一般的江湖路子,更重于以气行剑,似是道家的本事,道兄又师从何人?” 魁梧男子没有片刻犹豫,回答得很爽快:“天行山天行宫天行尊者,座下首徒,春雷。” 假洛飘零道:“天行山?倒是离晋州不算太远。传言天行山山峰之巅,高耸入云,直破九天,不论阴天晴日,常有神雷相伴,此事为真?” 春雷道:“不假。” 假洛飘零道:“无怪乎春雷兄的内息气劲隐隐蕴含雷电之力。” 春雷道:“这是师傅感悟九天神雷的浩荡威势所创的九天神雷功。” 假洛飘零叹道:“这名字可真是威武霸气!” 春雷道:“多谢夸赞。” “咳咳,我可不是真的夸,这名字应该说接地气才对。”假洛飘零心中无力吐槽着,眼前这家伙似是极为耿直,可思维又相当机敏,真是一怪才。 假洛飘零没再发问,春雷也不出声,空气便这么僵了一会儿。 显然假洛飘零心中还有些疑问,思索了一番又道:“尊师自称尊者,想来修为并不低啊。” 春雷道:“师傅早年间便将金、水、木三系内功修炼至大圆满之境。” 假洛飘零道:“金克木,能将金系、木系内功同时修炼至大成,确非常人能为。可否冒昧问句尊师座下共有几位弟子?可有闻名江湖之辈?” 春雷回答得依旧很快:“师傅确实不凡,包括在下共收纳了四位弟子,春雷、夏雪、秋雨、冬霜。” 假洛飘零暗自纳闷道:“好家伙,这五人的名头愣是一个没听过,这天行尊者不会是收了四个孤儿躲在山上玩吧?!” 假洛飘零理了理思绪,开口道:“那在下便不明白了,依我看来尊师修为之高,应有足够的本事教授你们四人,而你们天行宫设立初衷想必应是隐世苦修、求仙问道的吧,怎也涉足红尘来掺和这江湖之事?” 春雷道:“师傅说,天道垂危,侠道难存,苦修无意,若有机缘,可当一争,小可为门派添砖加瓦,大可光大门楣,统领江湖正道。” 假洛飘零一听,险些没咳出血来,这,天行宫是看热闹觉着意兴阑珊,索性来蹚浑水找乐子啊,又道:“你们天行宫应算是修习道家法门,而今竟觊觎这佛门经典,真的好么?” 春雷道:“师傅说,佛道本一家,万法无界限。” 假洛飘零真不知道该怎么夸这天行尊者了,幽怨道:“尊师可真是心宽……” “体胖”二字被假洛飘零生生吞回肚中。 春雷道:“确实如此。” 假洛飘零抓狂,这天真的没法聊下去了,他好庆幸春雷刚才说的那位师妹总算是来了! “春雷哥,我来了。”黑衣女子落在春雷身边,有些奇怪这二人为何站着不动,看样子竟是在聊天,而对面之人似乎是受了内伤,正捂着心口,不断揉搓着。 “嗯,秋师妹。”春雷算是跟来人打了个招呼,而这女子应该便是那秋雨了,她用的武器也是剑。 “春雷哥,此人便是洛飘零么?你已经把他打伤了?对了,他怎么会是用的剑,他的扇子呢?他的包裹呢?”秋雨一开口便问题不断。 “不是。不是。他的剑是铁匠铺里买的。他的扇子藏在怀中。他的包裹丢了。”春雷竟是一口气答完了秋雨的五个问题。 这下假洛飘零真站不住了,他实在被这俩兄妹给逗乐了,可又不得不强忍笑意,只得蹲下来,让自己的气息不会那么顺畅,以此,憋笑。 “啊?!他不是洛飘零,那你拦他干嘛?还要我来干嘛?”秋雨全然不解。 “洛飘零不在晋州,他是假扮洛飘零的人。”春雷回。 “什么?!这么说来,此人会武?”秋雨的反应也很快,马上料想到抓住眼前之人,便能有所斩获。 “我与他不分伯仲,需要你来助我一臂之力。”春雷道。 “春雷哥有我天行宫的九天神雷剑在手竟都不能将之拿下,看来这人不简单,他的破绽何在?又强于何处?”秋雨问。 “此人轻功一般,但剑法和内功修为皆属上乘。”春雷道。 一听这“轻功一般”,假洛飘零当即便不淡定了,这也太伤人了,其实春雷说得一点不差,要不是他的轻功一般,他早就上了城墙,溜之大吉了,怎会春雷被半路截下。 “那我该怎么配合你?”秋雨直截了当地问到,大师兄把她招呼过来,应是早便想好了应敌之法。 “一击制敌。”春雷答。 “一击制敌?”秋雨眼前一亮,而她话语刚落时,她和春雷便直朝假洛飘零射去。 霎那间,小小的弄堂里雷鸣电闪,只见两条雷电蛟龙,在黑夜中夺目刺眼,势若惊雷,那睥睨天下的威势,竟硬生生要将这狭隘的空间给撕裂。 正文 第一五七章 脱壳之蝉 春雷、秋雨二人心有灵犀的一招惊雷闪,重在快而出其不意。 然,假洛飘零虽然没个正形,却时刻警惕着敌人的动向,在春雷说出“一击制敌”时,便提前做了防范。 凝气于剑锋,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光弧,一招“画地为牢”,在身前生成一道内息屏障,誓要将自身与世外的邪秽之物隔绝开来。 这惊雷闪的速度不比流星式慢上多少,若要细究其中区别,流星式的出招速度更快,可两丈之后,每多一尺,对于内劲的消耗便要翻上一倍,因而,流星式虽如流星一般飞出越远劲头越足,但所消耗的气力全然是由施放者的内力所提供,若不能确保命中,实难为上选,唯有离敌手愈近愈能达到出其不意、一招制敌的效果,相较而言,惊雷闪出手速度要比流星式慢上半拍,完成招式所需消耗的气力都在起手式上,一旦出招,随后的雷霆之威并不因距离远近而有所异同,而其声势之浩大亦是克敌制胜的额外砝码。 惊雷闪携雷霆之势向假洛飘零撞去,假洛飘零虽以内息屏障做防,但耳蜗中却有鸣雷炸响,一时耳鸣目眩,险些不能维持住“画地为牢”。 两柄剑的剑尖毫无偏差的刺在同一点,“画地为牢”已然出现了裂痕,剑锋再进寸许,或是假洛飘零稍有松懈,屏障便将由点及面彻底碎裂,而他少不了得受些皮肉之伤,而后乖乖束手就擒。 以春雷的功力便能与假洛飘零不相上下,而秋雨的修为虽不及春雷八成,但其全力施展也是个不小的助力,可此时的情况却是双方竟在此僵持住了。 假洛飘零心中的震惊绝不亚于春、秋二人,因为他能察觉到体内内息澎湃、生生不息,而屏障破碎处传来的惊雷闪余威本已震得自己虎口酥麻,对方若再持续施压,自己便将把持不住剑柄了,可那麻痹感竟也渐渐消逝无踪。 有人在帮他? “竟还有帮手!”春雷给假洛飘零带来了肯定的答案。 只见假洛飘零身后二至三丈处,凭空多出三道插入地面的剑影和泛着不同光亮的阵法图案。 春、秋二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却涉猎颇广,稍一辨识便能瞧出那是奇门遁甲阵法。 橙光阵法为生门,能加快阵中人的内息回复。 黄光阵法为景门,能为阵中人提升些许功力。 绿光阵法为杜门,能为阵中人削弱缓除减益状态。 让春、秋二人讶异的不是此人能同时施放出三门阵法,而是此人恰到好处的布阵手法。 既让假洛飘零立于阵法边缘,受到阵法的增益功效,又不将他们二人给囊括进去,无需费心去控制阵法不让他俩受益。 僵持之际,异变再起,春、秋二人眼前突现阴鬼煞象,耳边鬼哭狼嚎。 惊门的神鬼异象对修为精湛的二人难言威胁,可却让二人心生忌惮。 二人尚未觉察出暗中之人的藏身之处,而对方却能轻易在二人脚边施放阵法,这惊门更似是警告,若是他们再不收手,恐怕对方将下狠手了。 “先退。”春雷道。 秋雨并无异议,和春雷同时撤力。 二人往后退了数步,怎料吞噬夜色的惊门如影随形,又现二人脚边,这回,神鬼乱象更甚。 待二人从阵法中脱出时,假洛飘零早已不见踪影。 “往那边逃了,追!”秋雨的洞察力很是敏锐,一下子便判断出了假洛飘零逃离的方向。 二人尚未迈开步伐,却见前方地面上又浮现出一道白光剑影。 死门! 春雷扬手拦住了要绕开死门往前追去的秋雨,道:“对方这是在下最后通牒。” 秋雨觉察到那假洛飘零渐行渐远,再不追就真追不上了,急道:“怕什么?!” 春雷道:“师傅说,机缘得不到也不必勉强,性命要紧。” 这回秋雨也终是发现了那暗中之人的踪迹,不过也是逐渐在远离,跺脚急道:“我们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拦下他们!” “师傅说,狗急跳墙,此二人目的明确,前者急于出城,后者力助其脱身,若是我们逼得太紧,依后者刚才释放出的杀气,他不会和我们客气了,他们二人合力是有能力杀了你我的,别忘了他刚才便有机会杀了我们。”春雷怕说服不了秋雨,解释了一番。 “哼!下回要他们好看!”秋雨本不是愚笨之人,一听春雷分析,便知悉其中利害,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地说着。 “师傅说,机缘寻不到,也莫要惹一身骚。”见秋雨总归是放弃了那不切实际的念头,春雷又道。 秋雨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刚才他们的惊雷闪在黑夜间不论是声响还是炫光,还是过于惊世骇俗了,应已有许多人正往这赶来。 “师傅说,师傅说,回去好好和师傅解释吧,这锅我可不背!”秋雨跺了下脚便隐入夜色。 “师傅说,此行下山一切职责在我。”春雷还是回答完了话,才去追赶夜色中的秋雨。 ********* 毕竟晋州城是临近边陲之地,因而即便是被废弃的西城门城墙高度也有四丈高。 假洛飘零费了好些功夫,甚至将临时买来的铁剑刺入城墙上,才得以借力翻了上来,方一着地,却发现一道黑影已在城墙上侯着自己。 似是猜知了来人是谁,假洛飘零并未有任何紧张情绪,反倒叹了口气,轻松道:“唉,这轻功一般呐,就总会慢一步于人后,若非这轻功一般,在下也不必再让兄台出手相救了,若非这轻功一般,兄台还真堵不到我了。” 来人,正是方才暗中出手助假洛飘零脱逃的姜逸尘,而假洛飘零显然也认出了他。 听完假洛飘零的自嘲,姜逸尘正准备接话,却见假洛飘零不知何时从怀中摸出了折扇,单手摊开折扇的同时甩出了两道劲气。 两道劲气在黑夜中难见其形,只能感受到其中夹带着极强的杀气,直冲姜逸尘胸口袭去。 扑哧! 两记劲气并未落空,一个身影应声倒下。 “呼!看来轻功不一般却并不一定见好。”开口出声的竟然是姜逸尘。 “不,轻功好还是蛮重要的,兄台要不是脚下利索,方才这两道劲气,可要让你折不少罪。至于地上这位仁兄却是自信过度了,想必是被方才的惊雷声吸引来的,并未瞧见在下的手段,想先了结了我的恩人,再轻易将我擒下。”假洛飘零道。 姜逸尘不置可否,却把注意力放在了躺在地上的尸体上。 废弃的城墙上并无灯火,他从怀中摸了火折子,短促而有力地一吹,点亮了四周。 “兄台真是不怕吸引来更多人。”假洛飘零苦笑道。 仅是一瞬,亮光便被姜逸尘掐灭了,那没了呼吸的人脸上、脖子上各挨了一道扇子划出的劲气,致命伤在脖子处。 “兄台好奇心蛮重的,此人身材短小,四肢矫健,眼睛瞪圆,嘴部突出,若我所料不差,应是地煞门的地贼星,乌鸦。”见姜逸尘是以火折子去照地上之人的样貌,假洛飘零旋即了然,遂出言道。 “兄台这两日的相助之恩,在下铭记于心,若要论报答,此生还真不一定报得上,但至少眼下这口锅,兄台不必背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在下先走一步。”姜逸尘闷声不吭,假洛飘零却不敢在这继续耽搁,急着便要告辞。 “也好,咱们到无风林去,也省得被打扰,在下有些问题想跟季喆兄请教请教。”姜逸尘抬眼看着假洛飘零,一语道破其真实身份。 季喆只是一愣,随后便洒脱一笑,道:“请吧。” ********* 无风林中,两道人影立于高处。 季喆将要从这儿出发,翻过一座山,去往秦地。 此时此处,四下再无他人,又有月色相伴,若有第三道人影出现,便会被姜逸尘和季喆立时击杀。 季喆道:“兄台既然送到这了,若是所问的问题,季某答不出,兄台岂不吃亏?” 姜逸尘道:“本不为利而来。” 季喆道:“那兄台请问吧。” 姜逸尘道:“少林失印之事是否真与听雨阁有关?或是说,与洛兄有关?” 季喆道:“呵,果然是这问题,只是这个问题季某真无法给兄台个确切的答案,只能将以下几件事告知兄台了。 少林的不动明王印确实丢了,而且不动明王印在丢失前确实经过老洛的手,奇怪的是,我和老洛半只脚都还未踏出少林寺,风声便从外面传了进来,可真是让我们逃得狼狈不堪啊。 随后的几天,我和老洛东躲西藏,便听闻刚拜访完擎天众的大当家四人为帮助我和老洛脱身,伙同魔宫宫主等人在迷雾谷击杀了前来阻截我二人的紫夜轩和琳琅居十人,而这一切又恰巧被烽火楼的人撞见,坐实了此事。 我和老洛苦啊,好容易想了一番妙计,互换衣裳,一人往北,一人往南,各走一方,各安天命。 租了马匹跑些没啥人的道儿,其余便都是徒步跋山涉水了。 余下之事,兄台应都清楚了,若你昨日未助季某了结那俩紫夜轩的人,那季某的行踪便要提前一分暴露,而老洛那边便要多上一分危险了。” 正文 第一五八章 乌龙始末 “竟是如此。”姜逸尘深吸了口气,脑海中回忆着十余日前的事。 十余日前的迷雾谷,他在。 十余日前的八方铺,他也在。 正是因在八方铺中认出了昔年在菊园见过的听雨阁四人,也从紫夜轩和琳琅居的拙劣演技中觉察到了他们的不怀好意。 于是,他便一路尾随着到了峡道处,与枫合力将听雨阁四人救下,也击杀了端木无良和皇甫俊等人。 当他从密林处往八方铺赶回时,自也是瞧见了大道上跑过的两队人马。 他认出了第一队人马是魔宫的人,却不知在魔宫后头赶去的两人是烽火楼的人。 烽火楼的人显然是在伺机造谣,究竟是四海九州间的敌意报复,还是有更深的隐情在其中,他不得而知。 这些日子来,他一心一念想着找地煞门报仇,不怎么留意江湖之事,枫虽在十日前找上了他,许是看出他仇恨蒙心,除了规劝和帮他重拾剑法外,便未另提他事。 静默了好一会儿,姜逸尘出言道:“眼下看来,这个失印的包袱听雨阁难以甩掉,你们接下来做何打算?”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若是老洛成功逃回江宁郡,起码有道义盟能帮忙扛上一阵子。至于我的身份,总有被识破的时候,至少现在不用背着块石头累死累活地装模作样了,能引走多少人,便能为老洛那边减轻多少压力吧。”本是略显沉重的话题,在季喆说来却是一件极为轻松之事。 “今晚在神楼中的人均已知悉了你的身份。”姜逸尘向季喆简述了一番今晚神楼所发生的事。 “嘿,我那时便纳闷,戏已落幕,大伙都在散场离开,却不见神楼上有何动静,还道神楼上的嘉宾贵客便真有那般尊贵,不屑与我等市井凡俗走在一起呢,没想到竟是在那开小灶。不过呢,也无妨,我总归还是有些魅力的,不愁勾引不来人。”季喆打趣道。 “季兄孤身一人行此艰险之事,难免会有疏忽之时……”不知为何,见季喆为了他人的安危表现出的豁达,话说一半,姜逸尘却不知以什么身份来关心别人。 “兄弟啊,人生在世若是不能轰轰烈烈地走上一遭,那岂不白活一生? 若我翻腾不起浪涛,而我却有能力帮衬身边的人做到的话,我都会不惜一切去尝试一番,这样的话,我的人生也不至于索然无味。 更何况,对于我们这些石府余孽而言,现在这条命本便是捡来的,我们不是不去珍惜,只是想让自己不论是死是活,都能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常言道,天命难违。 若是老天执意要取我季某的性命也罢,但季某并非轻易妥协之人,怎么着也要去与天争上一争。 这回,季某有幸能得兄台相助,下回,或许季某再有奇遇呢?” 虽不知身侧之人究竟是谁,但季喆能感受到此人发自肺腑的关心,他大概能猜到此人同他们听雨阁或是石府有旧,可他并不想让其牵扯过多。 “小兄弟,且原谅季某此次的无礼,不询问你的名讳,一来,是季某不想将你拉下这滩浑水,二来,季某可能无法偿还这人情了,倒不如不知为好,若在下此去还能苟活一命,他日有缘能与兄弟再会,定当把酒言欢,相交为友。就此别过!” 当远方飘来的声音传入姜逸尘耳中时,怔怔出神的他才发现身边之人早已不在。 “听雨阁而今的处境,似乎和我脱不开干系……季兄,在下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只要地煞门之事能成功了结,在下便去相助听雨阁脱困,希望于时咱们还有再见的机会。”姜逸尘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 夏日的白昼总是来得特别早,当晨光迷蒙睁眼时,晋州城里已经炸开了锅。 一夜间晋州城中,东南西北四道城门附近共出现了十九具死尸。 东城门处要惨烈一些,共有十二具尸体。 南、北城门各仨,而西城门仅有一具,也便是城墙上那乌鸦的尸体。 如此确切的信息自然不会给平民百姓知晓,而晋州的官府本极少理会江湖上的争斗,此番之事毫不涉及他们的利益,更无百姓报官,他们自然也都懒得瞧上一眼,只是给了声招呼,把场面收拾干净些。 尸体容易处理,可血迹并不容易抹除。 城中的孩童们又传唱起“晋州月夜,百鬼夜行,游街索命”等这些年来晋州城中的经典歌谣,而这些不过是大人们为了便于在晚上管束住自家孩童不要外出而编的鬼故事罢了。 大伙儿都不是傻子,昨晚那清晰无比的刀剑之声,尤其是城西传来的鸣雷之响,合着一大早四下可见的血迹,已昭示了这是一场江湖血斗。 不过,这些打斗都是发生在城门口附近,没有波及到民户,事不关己,大家便也能继续装傻安心地过日子了。 昨夜,从四方云集来晋州城的诸方势力,即便未在听澜小筑的神楼上听闻众人对假洛飘零的身份分析,却也在发现这锦衣男子有在夜间潜逃出城的意向后,便猜测到了此人会武,至少会些轻功,否则不论其从哪个方向逃去,终究是要翻过那高大的城墙的。 之所以选择从城门处翻墙出逃,无外乎是因为翻过城墙后,便可沿着畅通无阻的官道扬长而去了,而不用担心翻墙过后,会迷失在山林间或是落入湖泊中,给自己添麻烦。 至于为何季喆并未去往的南、北城门为何都会有帮派间的流血冲突,究其根由,不过是大家发现跟踪的目标消失,兵力分散后,因患得患失而太过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而横生枝节,出现了这些摩擦冲突。 当然,这些冲突都是过夜翻篇的,毕竟大家都是黑衣蒙面,隐匿了各自身份,现在出了岔子、吃了亏,便想要问罪寻仇,只会贻笑大方,这种苦果即便再大也得含着泪往肚子里咽。 大清晨便有七八队人马从鲜少有人问津的西城门奔出,而更多的人马却是从南城门离去。 显然,大家伙也不笨,自昨晚之事后也分析出了这假洛飘零的去向,至于此人的真实身份,经由昨夜听澜公子之口,再结合各自手中掌握的听雨阁相关信息,已能大致猜知,这人应是同洛飘零一起去往少林的季喆了。 而让诸多势力花了大半心思,调遣不少人手在季喆身上下功夫,到最后还闹了个大乌龙,则不得不归功于慕容靖的布置了,窃印之事传出后,是慕容靖和柳梦痕最先寻上洛、季二人的,而后来传出的洛飘零画像首稿和关于洛飘零身材打扮的描述也全然是由慕容靖散布出去的,便也从一开始,大伙儿便被慕容靖的计谋引入了误区。 现下大家为了一个季喆劳心费力如此之久,虽然明白此人不是洛飘零,却也不甘就此放弃,只是减少了些人手,但依然要一追到底,毕竟窃印之事前后,季喆都和洛飘零在一起,抓到他总不会毫无收获。 抱着如此心理,果然还是有众多势力如季喆所愿,去追寻他的踪迹了。 以上种种都和今日的姜逸尘并无多大关系,任凭外界如何闹腾,他依旧在夜来客栈中呼呼大睡。 昨夜送走了季喆,往城里折返时,姜逸尘便遇上了一大帮寻声来往西城门附近的各派人马,为了避开他们,他也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在子时安然回到客栈中。 之后,他也并未立马就睡,而是做起了日常功课。 他目前的一生,有两样仇不敢忘,血洗西山岛之仇,和无相门灭门之仇,对西山岛是情,于无相门是义。 此番出岛来的目的他极为明确,天煞十二门、红衣教、兜率帮无一不是他的仇敌,他定要将之覆灭。 至于父母之事,以他现在所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因而只能着眼于当下。 自他打定主意要回来报仇雪恨时,他便无时不刻在想着让自己变得更强,他用了两年的时间分别将《霜雪真气》和《点穴截脉心法》修炼至上层圆满。 但他也清楚,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招惹那几个庞然大物,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先从天煞十二门末位的分舵地煞门试水了。 除了那两门内功的修习巩固之外,有件事他每天都在坚持不懈地做着,那便是默背《无相坐忘心法》。 《无相坐忘心法》是丈三传与他的无相门功法,其他事物能丢,这份重任他却不敢忘,他尝试着修炼过,却始终不得法门,只能先将《点穴截脉心法》修成以提升自身实力,对无相坐忘心法的修习只能看自己今后的领悟了。 为免将这心法忘却,他便只能每天默背,同时尝试着体悟心法奥义了。 即便是与枫在无风林中练剑的几日,他也未曾落下这每日必修功课。 不得不说,默背这晦涩难懂的心法还有一大好处,那便是容易产生倦意,从而睡的更为深沉,更为舒适。 于是乎,今日这一觉姜逸尘直接睡到了午后。 醒来后的他神色惊惶,在和客栈伙计确定了具体时辰后,才长出了口气,庆幸道:“幸好还来得及。” 正文 【上架感言】 收到上架通知时,感慨万分~~~ 感恩节的余温尚存,蹭着这热度上架也是不错的o(n_n)o 。 【简单说下写书经历】 入坑写书算来五个多月了,一路走来,也是靠着许多人的鼓励和支持走到现在的。 最初的构思是两三年前,但下笔却是在去年,写了两万字,就放着不动了。 今年五月底时终于想起来了这回事,就觉着发到网上,可以强迫自己写下去吧。 千挑万选……其实对网文网站了解有限,名气大的就知道,,就来了。 全凭一时兴起入坑,也属于强迫症重症患者,所以一开始还是更得蛮勤的,每章4000+依旧很起劲。 但现实就……十来万字点击寥寥,收藏惨不忍睹,更别说来站短了。 停了段时间,到处取经,重头改了一遍,继续来,依旧没有起色。 放弃,有想过,但放不下,后面又大大小小改了七八次吧,就一直坚持着写下去,毕竟,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想把自己脑海中的故事讲出来,给自己一个武侠梦。 心里还有好多话想说,没个一两万字说不尽道不完,就不再继续矫情了。 【重点还是感恩】 一、感谢zenk大大、水墨大大、星辰大大,谢谢你们给了尘缘这次机会,毕竟于新人、新书而言,没有签约始终难见天日。 二、谢谢那些给尘缘砸推荐票的朋友们,由于数量过多,就不一一列出了。 还有那些给尘缘打赏的朋友们: 无聊的我与偏执、以神之手、丨不良人丨、书仙墨竹、我是杰罗姆、流星蝴蝶剑迷、口折弦、迷人的小地瓜、黄可灵、子欣2012222、子欣子菡、茗谜、想你的筱妖精、云白c、玉妍三三、屠狗氏、深水搁浅的猫、荡荡然的秋风、邪眼通灵、张三疯大虾、月欢梦琴、岁月晨浮、主神的翅膀、小毛毛嘿嘿。 三、写此书最大的幸事便是结实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书友,虽说没什么成绩,却一直在相互鼓励着。 那个作者群中,当初说好的都要完本,可是几个月过后,还是有好多人切了,余者寥寥。 但没有这个群,或许我会写的更孤独吧。 早安、是非夜、蚂蚁、扑神、残废、悲伤、海姐、凉凉、夜雨、灭世、修仙老哥、猫老弟……等等 四、还有一堆好人的帮衬,以神之手、天無二日、welles、悲伤等几个大大,若没有你们的鼎力支持,想必《荡剑》还鲜有人问津。 《堆月箫》以神之手:若是没有看到这本书,我也不会坚定下自己的信念,第一章便抓住了我的心,那是古龙大大的风格在以神的字里行间跃然呈现,我想追逐的也是这种感觉。是以神的留言鼓励,让我在心生动摇的期间选择了坚持。也是以神帮忙才让这本书能让更多人看到。 天無二日:大大是以神的粉丝,也是大书单单主,非常用心地帮我推了好几波书。 感谢各位书单大大的帮忙挂书推荐。 ~~~这本书饱含了太多人情,尘缘谢不完。 尘缘能给予最大的回馈便是将《荡剑》完满的写完了,虽然能力有限,虽然更得有些缓慢,而且现在每更一章对我而言都是一步突破,但不管成绩如何,尘缘都会将脑海中的故事完整的表述出来,绝不太监或是烂尾。 希望尘缘和姜逸尘能带着大家找回远去的武侠情怀。 以上。 --------------------------------------------------- 以下是那写作群里还有一些老铁的书,有喜欢的类型可以去看看哈。 类别-------书名--------作者 「武侠」 《重生之开宗立派》修仙老哥 《星空剑豪》浔逍遥 「仙侠」 《我的无限果然有问题》残废的内心 《九霄妖尊》一只仙笔 《野兽剑客》熊猫老爸 《源仙箓》哲弦 《西游绝路》非火x 「玄幻」 《我的女神手臂》云白c 《诸天第一尊》街角的石头 《云出之时》光亮的小地瓜 《逆路神瞳》平静暗流 「游戏」 《网游之星际穿越》小葫芦妹 《大灭世系统》异锋 「灵异」 《阴间精装修》云马少年 《我的风水师生涯》悲伤的岁月 《跨界阴差》老酒煮新茶 「二次元」 《异界冠位指定系统》冠位欺诈师 《半妖也是妖》雨落纸鸢 《这个主神有点懒》肥宅 《天才游戏少女》小小雾 《变身辣妹闯江湖》半秋雨 「女频」 《仙途渺》黄可灵 《乱世春华》好了阁主 《西域刺客》三双 《网柯之要抱抱》小玉妍 以下几本首发在创世噢: 「玄幻」《紫金神帝》月欢梦琴 「玄幻」《异世淘宝买家》爬山的小蚂蚁 「游戏」《网游之全职兑换系统》 8块巧克力饼 正文 第一五九章 镜花水月 有些人的心本是胆小的,仅有在想保护他人的时候才会变得强大。 昨夜的动静让在听澜小筑中波澜不惊的唐儒一宿不得安宁,清晨街头巷尾的传闻更让精神不佳的他惴惴难安。 听澜公子显然对唐儒的状况了如指掌,下了早课后便特地去到他家,将之拉出来外头,说说话,散散心,舒缓舒缓情绪,一同在街上用过午膳后,方才把心下稍安的老先生给送回了家。 告慰了唐儒后,听澜公子才打道回府,途经菜市场时,见尚有稀稀落落的菜贩子卖菜,心念一动,便挑拣了些菜,为晚上的伙食添些色彩。 再往前走些,发现有个小女孩正守着一个并不比她身子小上多少的木篮子,蹲在街角处,竟是在打瞌睡。 听澜公子走上前,只见篮子里仅有寥寥数颗鸡蛋躺在其中,蹲身靠近小女孩后柔声唤道:“小丽,小丽。” 被唤作小丽的小女孩朦胧醒转,睁眼看清眼前那张亲和力十足的容貌后,便笑道:“听澜姐姐!” 在晋州城的孩童们心中,在学堂上他们称听澜为先生以示尊敬,在外边倒还是叫听澜姐姐更为亲切。 听澜带笑说到:“小丽今儿鸡蛋卖的不错呀。” 小丽也是开心得笑眯了眼,回道:“嗯嗯,刚才有个大哥哥来买了半篮子的鸡蛋。” 听澜讶异道:“半篮子?买这么多!” 小丽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道:“是呀,那位大哥哥还挑了好一会儿,说小丽这儿的鸡蛋都是好鸡蛋,才一个个拣走的。” 听澜道:“既然那位大哥哥买了那么多,为何偏偏还要剩下几个?” 小丽道:“因为大哥哥的篮子很小,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的,再多就要滑溜出来了。” 听澜道:“原来是这样。小丽是不是很困呀?” 小丽一听“困”字,便不禁打了个哈欠,揉搓着眼道:“是有点点困。” 听澜一笑:“有点点?” 小丽撅着嘴,强自瞪大了眼,点了点头。 小丽是听澜的学生,对于小丽的倔强听澜自是早有领教,母亲早逝,父亲耕田,年迈的奶奶除了养养鸡外,还需要照看两个刚会走路的弟弟,她不得不出来卖鸡蛋贴补家用,而且每次拿出来的鸡蛋定要卖完才肯回家,这是她给自己定的必须达成的目标。 听澜心疼地抚着小丽的头,道:“剩下的姐姐要了,你就早些回去睡。” 小丽听言双手拖起篮子,往后退了一步,道:“听澜姐姐不是真要吃鸡蛋的话,小丽不卖。” 听澜苦笑道:“姐姐吃鸡蛋,你看姐姐买了一把芹菜,一把生菜,家里还有西红柿和面条,正缺鸡蛋煮面呢。” 见听澜左手握着的确实是一把芹菜和一把生菜,小丽才将步子挪了回来,道:“听澜姐姐不骗小丽?” 听澜算好银两递给小丽,道:“当然!来这些你收好,篮子和蛋都归姐姐了。” 小丽接过了钱,数了数,又把手伸了回来,道:“多了。” 听澜摇头笑道:“不多,这篮子正好给姐姐装鸡蛋和菜,那小丽家里不是没了篮子?余下的钱你拿去再买个篮子,下次好装鸡蛋出来卖,就算是帮姐姐个忙,好么?” 小丽犹豫了片刻,终于是收回了手,点头道:“好。” 听澜道:“那小丽便早些回家歇息去吧。” 小丽冲听澜深鞠了个躬,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听澜姐姐,谢谢你!小丽知道,你和大哥哥一样,都是为了帮小丽。” 看着小丽逐渐远去的身影,听澜呢喃道:“大哥哥?” 莫非此人也是和自己一般,可怜小丽,便种稍稍容易让小丽接受的方式买下了她的鸡蛋。 只是这人为什么不把鸡蛋都买走便好,偏偏留下了几个? 天下行善的人多难道不好么,自己真是过于着相了。 听澜摇了摇头,打散了脑海中的疑问,将手上的菜放入篮中,将篮子挂在右手臂弯上,便要站起。 怎知起身一半时,膝下一软,竟站立不住。 摇晃中,左臂上扬,右臂自然下垂,卸下了重物,终是找回了身子平衡,将将站住。 可从右臂上滑落的篮子却险些砸到了脚,篮中本便寥寥无几的鸡蛋经这么一番折腾,仅剩两颗还未摔碎。 听澜见状轻叹了口气,倒也庆幸还剩了两个,而心中也有些一丝疑惑,自己若是血虚或是气虚,方才站起来是不应只是站不住脚,还应头晕目眩,可自己明明清醒得很,怎会莫名地膝下无力? 难道是膝盖出了毛病? 带着疑虑,听澜各自活动了一番双腿的膝关节,并未察觉到任何疼痛感,或是任何异状。 可真是古怪至极。 ********* 夏日的夜,总要来得稍晚一些,寻常人家约莫在酉时,夜幕还未落下便已用过晚膳。 听澜公子素来都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夏日间也经常如此。 唯独今日,戌时已过,夜色已悄然降临,桌上的晚餐却未被享用半分,她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人的到来。 听澜公子居住的地方与城西的空街荒宅仅隔了一条街,借着城里人对这片区域的忌讳,倒是讨得了不少安宁。 她住的木屋在拐角的静僻之处,与之最为靠近的邻里也隔有数幢房屋。 也许,天上的仙子即便莅临凡间也希望在她休息时能有一方净土,不会被世俗所打搅吧。 而此时却有一道身影出现在木屋之前,手中提着一篮子鸡蛋,而那篮子显然要比听澜今日提回家中的篮子小上不少。 来人凝视着木屋中的亮光,似在揣度着进屋后会遇到的任何场景,竟迟迟未举步动弹。 “甄公子既已来了,还不请进?”屋中传来了听澜公子的声音。 ——好敏锐的感知。 来人正是姜逸尘,而他在听澜公子和唐儒面前的身份一直都是“甄公子”。 姜逸尘道:“恕在下无礼了,在夜间来叨扰听澜公子。” 听澜公子道:“无妨,公子本不是文人雅士,不必拘泥于那刻板的规矩,再说了,公子若不是为叨扰听澜而来,莫非要就此离去?” 听罢,姜逸尘道了声“打扰”,便踱步进屋。 屋中陈设算不上简陋,却给人一种朴素、心安的感觉,很有家的味道。 听澜公子坐在四方桌边,她依旧是穿着白衣宽袍,只是并未再束着头发,看起来少了丝儒雅之气,多了分女人的成熟韵味。 桌上摆放着三副碗筷,碗中盛放的是西红柿青菜鸡蛋面,只是,有荷包蛋的面仅有两碗,第三碗没有,还算不上鸡蛋面。 见到此番情景,姜逸尘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听澜公子紧盯着来人,当先开口道:“甄公子好算计,先是买了小丽的大半篮子鸡蛋,算准听澜路过后不但会买下余下的数颗鸡蛋,也会将篮子给带走,而后再暗中使得听澜失了平衡,打碎了不少鸡蛋,不知甄公子如此作为,是否查探出了结果?” 姜逸尘道:“早间实属无奈之举,是在下冒犯了,先跟听澜姑娘赔个罪。” 姜逸尘嘴中说着赔罪,可却不是面向着听澜公子,而是冲着桌子略微躬身作揖。 而后,姜逸尘才转向了听澜公子,道:“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是该叫您听澜公子呢?还是夜莺?或者说是夜公子兰兮?” 既已来此,姜逸尘也不打算拐弯抹角地打太极,直截了当地开问。 听澜公子笑道:“姜公子赤诚以待,听澜自不会撒谎,在下确为听澜无疑,至于称呼听澜为姑娘或是公子,全凭公子欢喜,而夜莺和夜公子兰兮之说,听澜着实不知公子从何听来的?” 姜逸尘道:“姑苏的江湖万事通包打听,听澜公子想必有所耳闻,他说晋州城中有只会说人话的夜莺,在下来晋州也算是待了有些时日了,直至昨日一闻听澜公子天人之嗓,天籁之音,在下便也清楚这‘夜莺’指的定当是听澜公子了。” 听澜公子道:“姜公子过誉,听澜的声音确实较有亲和力,若是包先生有此言说的话,那听澜倒是要谢谢他了,那‘夜公子兰兮’又是如何说道?” 姜逸尘道:“这是家中一长辈告知在下的,之所以以此认定是听澜公子却是在下的推测,不论是夜莺,还是夜公子兰兮,都和晋州城的夜脱不开干系,夜莺只有在戏台上鸣唱方为夜莺,而白日间的听澜姑娘温润如玉,一到夜间则要更为机敏睿智,更有公子的气度,但不论是白日间的听澜姑娘也好,夜里的听澜公子也罢,都是让人望而生叹,苦吟‘澜兮兰兮奈若何’而不可高攀的。” 听澜公子很认真地听完姜逸尘的话后,蹙眉道:“如此说来,这些不过都是姜公子的猜测罢了。” 姜逸尘笑叹:“听澜公子既已摆上了三碗面,何必再故作糊涂?” 听澜公子玩笑道:“听澜胃口大,吃两碗不行么?” 姜逸尘盯着那碗没有蛋的面,道:“那这碗便是给在下了?” “面已凉了,怜儿为姐姐和姜公子热一热吧。” 这声音与姜逸尘面前的听澜公子并无二致,可他却听得明白,话音明明是从木屋的厨房处传来的。 自姜逸尘进屋后,那儿便一直有着亮光。 此时,从中走出一个人,同是白衣宽袍,并未束发的女子,细看其面容,赫然又是一个听澜公子! 正文 第一六零章 听风问澜 木屋中忽而静了下来,便是连那自称怜儿的姑娘踱步而来的脚步声都轻柔得微不可闻。 尽管姜逸尘事先已有心理准备,这也正是他所猜测到的结果,可当亲眼见到又一位“听澜公子”,或者说是顾怜出现在面前时,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澜显然也没想到姜逸尘会如此发愣,忽而发问到:“姜公子可用过晚膳了?” “呃。”姜逸尘闻言,眼睛一眨,反应过来如此盯着别人看太过失礼,慌忙将视线从顾怜身上挪到桌面上,应道:“呃,有……没,还没。” 瞧见姜逸尘略显害羞的尴尬模样,顾怜不禁噗嗤一笑,道:“姜公子莫要心慌,有顾怜在,你和姐姐怎么着也算不上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可以畅快地谈天说地,不必因礼仪之事而犯难。” 顾怜这话语明显是在报复早间姜逸尘对她的算计。 经顾怜这么一说,姜逸尘却是渐渐地定下了心,早间之事,终归是自己有错在先,因而他选择了默默受着。 听澜依着姜逸尘见到顾怜的反应,感慨道:“与你一般,见到怜儿之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尘世间竟是如此奇妙,会有两片长得一模一样的树叶,即便,它们并不生长在同一棵树上,更甚至,这两颗树还是相距千里。” 姜逸尘的目光在二女身上飞快地游移着,抛去刻意修饰的打扮,从体态到面容到神色,二女确实难分彼此,至少以他的眼力瞧不出来二人有用易容的手段来改变容貌,道:“你们当真非亲非故?” 姜逸尘的话语并没有多少底气,在他心底已是接受了这事实,只是希望对方再在他心中已倾斜一边的天平上再加个砝码。 听澜回:“曾经非亲非故。” 姜逸尘道:“曾经?” 听澜道:“不错,现在我和怜儿妹妹可比亲人还亲。” 姜逸尘笑道:“呵,这倒是,二位姑娘不仅同居共寝,而且九年来都共用这么一个身份,再怎么非亲非故,而今也是亲上加亲。” 顾怜神色一变,道:“看来唐老都和你说了,我就说你这人故意博取唐老同情,从唐老嘴里套话。九年前,是姐姐救了我和爹爹,也是她把我们带入了晋州城……” 余下之话,顾怜并未说出,可姜逸尘已能猜知大概。 想来那时听澜救了顾怜父女后,还有其他琐事缠身,只能将父女二人丢在晋州,无法分身照顾,不久后顾父便病重早亡,才会有唐儒来帮忙照看顾怜了。 伤心往事不免让气氛有些压抑,可顾怜而今也算是半个“听澜公子”了,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绪,不再颓丧,不过并不想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索性便不再开口。 姜逸尘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感叹此女的坚强,“听澜公子”四个字,或许对她来说不仅是荣誉,更是种压力。 心中忽有一念,二女的年纪由他瞧来也不过二十五六左右,九年前,听澜公子应不过碧玉之年,如此年纪轻轻的女子便有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能力了? 怎料得听澜公子早已看穿了姜逸尘的心思,道:“别看我长得如此年轻,我比怜儿妹妹要大上半轮年纪,至于怜儿妹妹芳龄几何,你可以亲口问问她会否愿意告诉你。” “呃。”姜逸尘一愣,又是被将了一军,心中无奈道,为何自己总处于下风。 顾怜将三碗面都放入托盘,随后一手托起盘子,一手提着姜逸尘拿来的鸡蛋篮,笑道:“我看姜公子已是饿昏了头,谈吐不清了,姐姐且和姜公子聊着,怜儿去热热面,正好姜公子也带来了鸡蛋,能再煎个荷包蛋。” 听澜赞同道:“也好,我想姜公子早已习惯了昼伏夜出,太早回去歇息反倒会浑身难受,那便让我们先聊聊,再一块吃个面,而后再接着聊吧。” 见着二女一唱一和,似是吃定了自己的模样,姜逸尘只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道:“那在下便冒昧打搅二位姐姐了,不过,听澜公子可真是神通广大,什么都瞒不过公子的眼睛。” 姜逸尘猜想到自己来到晋州后的行踪想必也全然被听澜公子知晓,不免心中一凛,眼下这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女子,比起空遗恨来,更让他觉得难以招架。 听澜道:“人在做,天在看,不论做的好事坏事,总会落下些蛛丝马迹,只要别人多点心思去留意,终究是难以瞒天过海的。” 姜逸尘道:“听澜公子说的是,在下也是如此认为,比方说适才提到的两片树叶,不论是叶子的形状、叶子的色着深浅、叶子的纹理都近乎毫无二致,然,只要这两片树叶生长环境不同,那其终究会有本质上的差别,或是一片相较另一片更易被虫蛀,在狂风暴雨中更易被撕碎,或是叶片掰折后,叶肉中汁液的酸甜苦涩咸也总会有所不同,这些,我想无论后天如何去修饰,终究难以改变多少吧。” 听澜道:“姜公子言下之意是,通过我与怜儿妹妹的内在,辨识出我们并不是一人?” 姜逸尘道:“不错,昨夜神楼中,地煞门的应隆显然是对公孙煜动了怒,那般气势汹汹的突袭虽到最后一刻收回了手,虽不是冲着你而去,但在那般威亚之下,听澜公子的表现可谓波澜不惊,镇定自若,即便,不能以此推断出你会武功,却让我觉着听澜公子已见过太多杀人流血的场面,于是乎,面对各种江湖上的血腥厮杀,都能做到处变不惊。” 听澜道:“姜公子言过其实了,若听澜说昨晚那份自信是来自于身旁公孙煜公子做出的承诺,来自于认定应门主不过是虚张声势,是否也说得过去?” 姜逸尘道:“因此,我才会选择在白日间继续来求证。不得不说白日间的听澜公子,也便是顾怜姑娘,给我的感觉依旧是亲和力十足,且文静聪慧,但给人的感觉更为温柔上些许,不似听澜公子你,总会由内而外不自觉地透出一分成熟的气质,和一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当然,最大的破绽便是在于顾怜姑娘一点儿都不懂武,想来是听澜公子将之保护得太好的缘故。” 听澜道:“呵,到底是如此,即便是孪生姐妹,只要生长环境不同,不论通过什么方法去极力掩饰,总会有些瑕疵会让有心人捕捉到。” 姜逸尘不禁疑惑道:“难道这九年来都没人发现?” 听澜道:“毕竟和那些江湖中人接触大多是挑在夜间,因而,大多时候是我在应付他们,白日间,可以创造一些条件,少让他们去打扰怜儿,当然,如你所言,对于洞察力敏锐的人而言,还是能瞧出端倪来的,但那些发现我们秘密的,要么不敢说话,要么已不能说话了。” 姜逸尘顺着听澜的话,忽而想到了包打听、老伯还有空遗恨。 包打听是一江湖奇人,姜逸尘至今也想不通、摸不透此人到底隶属哪方势力,而他的那些信息又从何而来,姑苏与晋州相去甚远,他不至于会怕听澜公子,不过他毕竟是个生意人,掌握的隐秘之多也是用来买卖的,总得付得起相应的报酬,他才会透露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线索。 老伯的神通广大自也无需多言,老伯要自己来找听澜公子,显然,他是知道听澜公子身份蹊跷的,可他要枫带话时,却不明言,而是用了暗语,说明他不希望枫知晓听澜公子的事情,难道老伯便是听澜公子口中所说,那些不敢开口的人? 空遗恨一直待在晋州城中,以他的能耐,要发现白天和夜间的听澜公子不是同一个人绝非难事,姜逸尘不解的是空遗恨为何待在这晋州城里?他也是那个不敢说话的人? 沉思片刻后,姜逸尘开口问道:“在下很想知道,听澜公子和空遗恨是什么关系?和兜率帮又是什么关系?” 听澜反问道:“噢,姜公子何出此言?莫非又是那包打听或是你那长辈说的?” 姜逸尘道:“在下向包打听打听地煞门的详尽信息,他告诉我来晋州城找你便可,或是,通过空遗恨来找你。” 听澜笑道:“想必姜公子也早已见过空遗恨了吧。” 姜逸尘点了点头。 听澜道:“若我说我和空遗恨并无任何关系,姜公子会否相信?” 姜逸尘摇了摇头。 听澜又道:“若我说我和兜率帮也无任何牵连,姜公子会相信吗?” 姜逸尘又摇了摇头。 听澜笑叹道:“姜公子既然不信,何必相问?再来,如果姜公子认定听澜是兜率帮的人,又与空遗恨是一伙的,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 听澜公子笑靥如花,可笑意里的杀机却没有丝毫的隐藏。 姜逸尘道:“你的身份我猜不透,却有个大胆的想法,但目前我不想去关心这些,我只想达成我的目的,你们随时能杀了我,愿不愿意帮助我,也全凭你们的意愿。” 话语刚落,本便不大的木屋中杀气大盛! 正文 第一六一章 天罡地煞 小小的木屋中灯火摇曳,宛若狂风掠境,要不是那气势略有收敛,想必烛火都已灭了。 两撇胡须悠悠落地。 面颊上的两小片猪皮也躺倒在桌上。 这是两天前,姜逸尘为防被赵、钱、孙三人认出,做的简易伪装。 而后,他便一直以这副“甄公子”的容貌在晋州城中晃荡。 此刻,这些小道具却被那扑面而来的杀气给惊得荡然无存。 听澜公子注视着面前安如磐石的青年,仔细打量起这张完全没了掩饰的脸。 他的眉很浅,眼睛也不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瘦挺的鼻子使他的脸看起来更为消瘦。 这张脸极易让人联想起花岗石,坚硬而密实,映射着倔强而坚定。 这张脸算不上英俊,应该说是相貌平平,但那过于瘦削的面颊,合着冷漠的眼神,给人看起来却显得有些冷俊。 听澜公子一时竟觉得桌上的两片猪皮应长在青年脸上才对,否则他的面颊看来实在太过缺斤少两,她忽而想起药谷有一味灵药,生肌焕颜膏,普通人的皮肤涂上这药膏立马光彩焕发,而若是皮肤受损的人坚持使用这药膏也能修补肌肤,使之恢复如初。 这青年原有的容貌应是被毁了,脸上的皮肉不是被烧掉了便是被利器削掉了,他也用了这药膏,只是用的并不及时,脸上的大多肌肉已坏死,再涂药膏时,不过是补救了这张脸,没让其变得皱巴巴的,不至于成了妖魔鬼怪。 盖因如此,使得任何多看这青年两眼的人,都会觉得他脸上的肉是被岁月给偷走,因而,心中会给他的加上几岁。 这样的人,听澜公子这十来年见的不多,她能察觉到青年的后背已冒出了冷汗,但不论如何,他的目光都没有选择避退,他在等,他在等她的答案,如果还未等到,即便是用剑去刺他的双眼,在剑入眼前,他也绝不会眨巴一下眼睛。 这青年就是如此执着、刚毅,纵使头破血流,也想得到个结果。 听澜换回了较为温和的神色,道:“你的性命于我而言分毫不值,你的来意倒是让我有了几分兴趣,且说来听听。” 杀气转瞬而逝,姜逸尘顾不上松口气,便急道:“我想灭了地煞门!” 听澜静默了一会,问:“倘若我便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这番作为岂不是与虎谋皮?” 姜逸尘道:“以在下的拙见,灭了地煞门于你而言并无害处,或许还有些好处。” 听澜沉声道:“有时候,太聪明并不是好事,你应该给自己划个界限,时刻提醒自己,过界了,你会死得很快,而你想做的,根本来不及做。” 她在警告姜逸尘莫要妄自猜测,忽而又淡淡一笑,接着道:“若是让江湖中人知晓你与邪门魔教勾结……” 听澜的话未说完,姜逸尘已截断道:“我本为籍籍无名之辈,而今也绝不会因为江湖中人的看法而对我的目标有任何动摇。” 仇恨是把神秘的万能钥匙,能打开人心底深处很多未知的门,没人能知道这扇门后面,会给原来这人带来怎样的改变。 听澜凝睇着眼前的青年,再次陷入了沉思。 姜逸尘表明了态度,便也是希望能得到听澜的确切回答,见听澜似是在犹豫,便也不再出声打扰。 不一会儿,厨房方向传来了顾怜的声音。 “面热好了,我们先吃面吧。”顾怜端着托盘走了出来。 闻到了面香,尚还饿着肚子的二人,便暂时放下了略显沉重的话题,和顾怜一同享受起迟来的晚餐。 半晌过后,三人逐一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脸满足。 未待姜逸尘出口夸赞鸡蛋面的美味,感谢一番两位女主人的热情招待,顾怜已率先出口问到:“容顾怜冒昧问一句,姜公子真打算为仇恨而活着?” 显然,方才在厨房中忙活的顾怜也有留意外间二人的对话。 姜逸尘的神色变得黯淡了不少,缓缓道:“是,也不是吧……把我养育大的人,我本该守护的人,而今却已不在了,如若不能为她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为了什么苟延残喘在这世间上了。” 顾怜步步紧逼,接着问到:“那你能肯定,你如此做能让你想守护的人得到安抚,得以安息?你的所作所为,会是她希望看到的?” 顾怜的话语虽轻,却如刀锋般直刺姜逸尘内心,最终他还是没有否认这一切只是自己自私的执念,回道:“不过是为了求内心的安宁。” 在顾怜看来,姜逸尘虽然算计了她,揭破了“听澜公子”这个身份的隐秘,可是他终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否则,他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来试探自己,而不是去帮助小丽,然,当她咄咄逼人的问话直击他心扉时,却发现他依旧选择了执迷不悟,选择了自私,她对他的一丝好感也就此烟消云散,他不过和地煞门之流的江湖人士是一类人。 “既是如此,顾怜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说罢,顾怜便收拾好碗筷,快步走入厨房,想来外间再有任何动静,她都会不闻不顾了。 看着顾怜消逝的身影,听澜心中一叹,顾怜正是她内心中的另一面,但她知道眼前青年的心或许在很久之前便已经死了,现在的他若不为仇恨活着,恐怕不是成为烂醉街头的废人,便是成了被丢在乱葬岗的死尸了吧? 江湖上,有多少可怜人不是如此,仅是为了一个自私的执念而活,而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员么? 听澜打破了屋中的沉寂,道:“要我帮你也可以,不过,我很想知道,你对于地煞门的仇恨究竟从何而来?” 一个人总有些事不会忘却,可并不代表他们愿意去回想,尤其是仇恨,他们不忘却仇恨,是怕失了前行的动力,但去回想仇恨因何而来,无疑是再次将他们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而且是亲手撕开。 那种痛,叫撕心裂肺,叫痛彻心扉。 听澜公子无疑是在逼着姜逸尘去回忆,毕竟有求于人,向强者寻求合作,总归得先放弃些自己的东西,他不得不妥协。 他的面色显得很痛苦,很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三年前……” “三年前?”听澜公子闻言立马在脑海中搜索着三年前江湖上有什么灭门惨案。 姜逸尘又憋出了几个字:“西山岛。” 听澜道:“噢,西山岛遇袭之事倒是有所耳闻,不过,当时参与此事的邪门魔教众多,而这地煞门只能算是其中的小角色吧?” 姜逸尘握紧了拳头,压抑着心底的愤恨,毕竟眼前和他对话之人,很可能也参与了西山岛的血腥屠杀。 “那天我正好回岛探望家人,当我见到奄奄一息的家人时,撞见的三个凶徒便是地煞门的冷三儿、傲九刀和吉六儿。” 听澜看出了姜逸尘在极力控制着情绪,可却视若无睹,淡淡道:“原来如此,可是据我所知,地煞门参与此事的堂主有限,也便是说有不少人与此事无关,你若是都杀了他们,你与那些上岛屠杀的人又有何异?” “听澜公子何必再装好人,你想知道的我已经说了,帮还是不帮,请给个痛快话!”姜逸尘渐渐压不住心中的怒气,显得有些焦躁。 听澜道:“想要成事除了要忍受得了寂寞、孤独、无助外,还要忍受住愤怒、苦痛、折磨,若是对一点点挑衅、激将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的话,你要怎么报仇?地煞门虽排在天煞十二门的末位,可绝没有你想象的那般不济,即便先前让你得手了几回,运气算是不错,不过你要真想靠着运气来灭了地煞门的话,那便不需要来找我了。” 听澜公子一边讥讽着姜逸尘,也算是应承了下来要帮他。 姜逸尘忙道:“我需要怎么做?” 听澜道:“根据我的布置来,循序渐进,逐一击破。” 姜逸尘回:“好。” 听澜公子站起了身,一边踱步,一边在脑海中整理着和地煞门有关的信息,开口道:“你可知地煞门为何在天煞十二门里排在最末位?” 姜逸尘道:“江湖上总以实力为尊,名门正派也按照实力强弱排名分座,我想即便是邪门魔教也不会例外吧。” 听澜道:“不错,十二门中地煞门的综合实力确实要弱上不少,究其根由,不过是因为当初创立这天煞十二门的十二煞,并无一人在地煞门中。” 姜逸尘道:“创派十二煞?这天煞十二门的总舵是天煞宫,十二分舵分别为金煞门、银煞门、铜煞门、铁煞门、风煞门、火煞门、雷煞门、电煞门、黑煞门、白煞门、天罡门、地煞门,依着听澜公子的意思,是不存在地煞这么个人了?” 听澜道:“嗯,天、金、银、铜、铁、风、火、雷、电、黑、白十一煞分别坐镇各自舵中,而第十二个分舵的第十二煞便称为天罡地煞,十二煞中以天煞实力最为强劲,而其统领全局的能耐也无人能比,天煞门便被十二煞共举为总舵,成了天煞宫。天罡地煞门本是舵主宋河效仿千百年前的梁山好汉的事迹,齐聚一百单八位堂主而立,天煞宫成了总舵之后,为了继续保持着十二门的存在,也为了让过于冗余的人手,人尽其用,天罡地煞门便一分为二,拆分成天罡门和地煞门。” 姜逸尘道:“地煞门在晋州,而天罡门却是在南边的豫河郡,若是听澜公子不说,还真难知晓这两门出自同源。” 听澜道:“虽出自同源,可二者在天煞十二门中的地位可是天差地别。” 正文 第一六二章 知己知彼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对于任何一个对手姜逸尘都不会去轻视,更何况他旨在灭了地煞门整个帮派,而不是单单其中一人或是某几人,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去找包打听,再来找空遗恨和听澜公子了。 一个成规模的帮派若能轻易被灭掉,那也算不得帮派,姜逸尘找上听澜公子本便是为求个万全之策,自然喜闻乐见她的严谨态度,事先让他充分了解地煞门的前前后后,而后才能做到有的放矢的布置和紧罗密布的行动。 姜逸尘顺着听澜公子的话问到:“听澜公子是说,这天罡门的实力很强?” 听澜道:“天罡门中毕竟有宋河主持大局,而昔年招揽来的余下三十五天罡堂主自也要比地煞强上不少,并非浪得虚名之辈,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现今天罡门的实力在十二门中可列入前三,反观地煞门,却始终是个干着脏活累活,在十二门中毫无地位可言,活似喽啰的分舵。” “听澜公子有前言在先,已说明地煞门不可小觑,而今如此贬低这地煞门,莫不是为了给自己增添些信心吧。”姜逸尘暗道。 果然,只闻听澜公子接着道:“不过,这些都是相较而言,要杀天罡门的任何一个堂主都需得费尽心思,假若被你杀了一个,你想再杀第二个,这难度可不只是提高了一倍,当然,你这次的对手是地煞门,以天罡门为例,便是想告诉你,你选的这条路并不好走,地煞门虽较为不堪,可在晋州城中也算得上是呼风唤雨,你的行动若有一步差池,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小则前功尽弃,大则沦为鱼肉,必需慎之再慎。” 姜逸尘道:“在下会小心的。听澜公子说这地煞门在晋州城内呼风唤雨?莫非他们还与晋州官府有所勾结,或说,官府中有他们的人?” 听澜道:“不,地煞门中与官府关系最为紧密的不过是末位星,地狗星的李安生,也便是那个在城南马厩看马的老李。” 即便听澜公子不特意提起“老李”二字,姜逸尘也听得出这番话于他有几分告诫的意味,明示他的行踪她能了如指掌,莫要耍花样。 既已选择与听澜公子合作,姜逸尘便是连自己的性命都给压上,自不会再在心中存有什么芥蒂,思绪依旧专注在地煞门的问题上,皱眉道:“朝中无人,却能做到只手遮天,难不成是有女人在背后作祟?” 听澜公子赞赏道:“不错!有些时候,枕边风可比身居其位更好使,只要此人的官阶够高,有女人能牢牢抓住此人的身体和心,那么,将晋州官府纳为己用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姜逸尘道:“晋州临近边境,文官手中无兵权,难有太大作用,地煞门手里握住的官,定当是武官。” 听澜补充道:“不仅是武官,还是最大的武官,晋州城的蒋参军。” 姜逸尘道:“一个能抓住参军身心的女人,也绝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是地煞门的哪个堂主?” 听澜道:“这女人确实了不得,但她不是地煞门的堂主,严格来讲也算不上地煞门的人。” 姜逸尘道:“这女人若不是地煞门的人,却为地煞门办事,那至少她的心和魂都在地煞门中。” 听澜道:“这女人名为如愿,是晋州天香阁中的老鸨,半老徐娘之龄却将蒋参军迷得颠三倒四,被其奉若知己,侍若正妻。可蒋参军并不知道,他深爱的这个地下情人是地煞门门主商阙一手栽培起来的工具,如愿年轻时被商阙所救,便一心一意为他做牛做马、肝脑涂地,若要以作用来论地煞门中的地位,如愿仅次于三个门主。” 姜逸尘回想着近来在晋州城中,不论在什么场合似乎都极少见到官府的身影,遂道:“想必地煞门极少动用到这层关系。” 听澜道:“你观察得很仔细,如愿是一把关键的刀,地煞门安插了这把刀在晋州官府的背后,初衷也绝不是为了把控晋州城,这不过是附带的利息罢了。若是区区小事自然不会动用牛刀,但若是关系到了一门安危,于时,不用也得用。此刀一出,敌人纵有三头六臂也绝难逃出朝野合力布下的天罗地网。” 姜逸尘道:“若有那时,在下也不会连累听澜公子。” 听澜闻言一笑:“我只出谋划策,余下之事全凭你自己,到时若是失手被擒,你便是把我供出来,也没人会信。” 此时,顾怜已忙活完厨房中的物事,端来了茶盘、水壶,仅是跟听澜公子道了声“姐姐早些休息”后,便径自回房歇息,仿佛姜逸尘是空气一般,并不存在。 这番插曲,令姜逸尘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听澜公子却对此习以为常。 听澜公子将茶水递到姜逸尘桌前,道:“怜儿妹妹是个性情中人,如你所言,是我将她保护得太好了,一旦不用再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她便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且不提此事,方才所言的天香阁这条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若要想彻底扼杀地煞门,这条线终究得先掐断,当然,现在我们的进程还不到这个节点,只是先提前引起重视,接下来,且与你说说地煞门中的人员详细。” 顾怜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想来以后也不会与之有太多交集,二人的关系到此为止也并无大碍,想通了这点姜逸尘便不再纠结于此,端起茶来,微微抿了一口,正了正坐姿,竖起耳朵,提起精神,做出一副但请详说的模样。 听澜道:“地煞门中的七十二地煞构成了整个门派的管理层,初时,七十二位堂主以实力和相关特点划分星位,排在前三的地魁星商阙、地煞星毕鄂、地勇星应隆为正、副门主,分坐前三把交椅,其下是地煞六虎,地杰星修恺、地雄星肖穹、地威星柳莫寒、地英星秋夜、地奇星洛奇、地猛星戚万军,在这之后多少算是奇人异士了,各怀本事,可却不一定是于武在行。” 姜逸尘暗自记下这些信息,但却没漏过一个前提,“初时?” 听澜道:“嗯,这是地煞门被拆分出来时的情况,历经如此多年,总有些物是人非了,原先门中若有堂主不幸殒命,都会从帮众中择优进补或是去挖角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例如城南老李便是其中之一,然,近几年填补进帮的堂主实力越来越不济,于是便也不再滥竽充数了。而前头九人我既已报出了他们的名头,也说明他们的命足够硬,而今尚还健在,目前门中大大小小的堂主,除去新近死去的六人,仅剩五十人了。” 姜逸尘道:“五十个,亦不是个小数。” 听澜道:“有如此的慎重是好事,五十个人若是都在城中,你当真还没什么机会得以下手,而眼下,正是你绝佳的动手时机。” “你是说地煞门也分派了些人手去追季喆?”姜逸尘很快便领悟过来,听澜公子所说的时机是什么,至于季喆的身份,他可不觉得能瞒过眼前的人。 听澜道:“应隆带了四人去追季公子,这四人中有一虎,而另一个副门主毕鄂,近日也不在晋州,他带着九个堂主去了北地,正带着大量物资往晋州回运,九个堂主中有两虎,如若应隆说的时间不差,那毕鄂将在九天后归来。” 姜逸尘自然也不会忘了昨夜在神楼中,应隆临走前对听澜公子说的那席话,只怕应隆自己也没想到,他献的殷勤,竟会被听澜公子利用起来。 姜逸尘道:“也便是说现在在晋州城中的,还有三十五个堂主,包含了一个门主,和三头虎。” 听澜道:“正是,有个好消息便是其中一头虎目前还是只病猫,三年前受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全。” 姜逸尘闻言心中一紧,立马问到:“三年前?他是从西山岛上回来的?是谁?!” 听澜道:“稍安勿躁,那人确实便是从西山岛上回来的,但不是你此次行动的首要目标。” 姜逸尘缓了缓情绪,道:“好,一切听你的。” 听澜郑重道:“如上所言,九天,不仅仅是毕鄂归来的时间,更是地煞门起疑,急讯豫河郡的天罡门请兵来援的时间,从明日朝阳初升起,你只有九天的时间来了结这三十五人的性命,你,能否做到?” 姜逸尘笃定道:“只要听澜公子能做出相应的安排,在下定会拼尽全力!” 听澜道:“那便来确定下从谁下手,这晋州城中可不单单只养了一只病猫,刚才所说的那只病猫毕竟曾经还是生龙活虎的。” 姜逸尘道:“从真正的病猫下手?” 听澜道:“不,既然已是病猫,受关注度虽不多,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关注点,要是让关注这些病猫的人发现猫已经死了,那也将打草惊蛇。” 姜逸尘道:“依听澜公子的意思,要先杀了那些时刻关注着病猫情况的人。” 听澜道:“你觉得会有谁会时刻关注着病猫。” 姜逸尘道:“治病猫的人。” 出口后,姜逸尘旋即便感到不解,问到:“可是治病猫的人定然时常处在活动状态,他所受到的关注绝不会少。” 听澜道:“所以,凶手不能是你。” 姜逸尘疑惑道:“该怎么做?” 正文 第一六三章 狗拿耗子 有这么一群人常年奔走于乡野,栖宿于庙宇,四处医治民间疴疾,悬壶于世,他们恪守着“扬仁义之德,怀济世之志”的教诲,妙术施治,求取薄利,屡化沉疴恶疾,深受平民百姓拥戴。 这群人被称作“铃医”。 廖善曾经也是个铃医,直到被招揽入天罡地煞门中,成了一百单八众的地辅星。 从那之后,他停止了铃医的生涯,转而在晋州城中开了个医馆,当坐堂大夫,既能为邻里八方看病抓药传扬医德,又能给地煞门成员医病治伤,分获堂主的月钱,可谓是一举两得。 廖善手脚上的功夫连三脚猫都比不上,但其回春妙手傍身,使得他在地煞门中亦是颇为受到尊重,地位自也不低。 年过四旬的廖善老来得妻,许是上苍的恩惠,其妻廖氏贤惠持家,对其百依百顺,二人虽不能孕育子嗣,却也恩爱有加,而今已携手走过十个年头,幸福安乐。 ********* 晋州城东,施善堂。 施善堂有两个店铺的门面,中间分隔开来,门户大开的是药堂,供诊病开药,另一半与药堂间垂遮了个布帘,可供重伤恶病患者治疗。 施善堂各种医药设施配备齐全,在晋州城中算是中等规模的极品医馆了,加之廖善有口皆碑的医术医德,施善堂已成了附近街道上百姓看病疗伤的首选。 穿过店铺后便是个小院落,廖氏养了一笼鸡在其中,生下来的鸡蛋足矣自给自足,院落中的木屋自是廖家夫妇的住所。 清晨,廖氏一如既往早起上街买菜。 廖善亦同往时一般,要比廖氏晚上一时半刻起床。 静谧的院落中,只见一隐蔽的墙洞处溜进来一个灰影,竟是一只小老鼠。 只听一声犬吠,墙头上便多出了一只大黄狗的头,它前脚搭在墙上,后脚一直不停地挠着墙,防着滑落下去。 大黄狗挂在墙头上,探了又探,终于是瞥见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老鼠,嗖一下,竟是窜了过来,落在院落间,当即便往小老鼠逃窜的方向扑去。 小老鼠跑得飞快,大黄狗也毫不示弱,“汪”一声便已欺近了小老鼠。 怎奈小老鼠个小灵活又机敏,一见苗头不对,直接钻入了鸡笼子里。 这下可热闹了,本便给大黄狗的叫声吓得呆若木鸡的公鸡母鸡们见自己的地盘溜进来个小家伙,好似威胁到了它们的生命,拼命扑腾着翅膀,咯咯啼叫,羽毛四落。 大黄狗旋即也扑了上来,整个身子趴在鸡笼上,鼻子贴近了嗅,非得闻出小老鼠的踪迹来。 里外折腾下,鸡笼的木栓竟是松开了,一只惊慌失措的母鸡发现了逃生之路,张罗着同伴逃命的同时,自己身先士卒从木门处撞了出去。 院落里的动静不可谓不大,终是惊动了熟睡中的廖善,也招惹来了另一道影子。 这道影子灰白相间,并非是有规律的条纹,而是一块脏一块白的毛发,这是一只脏得发灰的白猫。 白猫的腹中咕噜直叫,张口低声嚎叫着,显然饿得发慌,但它却并未着急行动,而是在房梁处细细观察着底下的动静,准备伺机而动。 它个头比起大黄狗要小上不少,可身手要更为矫健,当它觅着了小老鼠的身影便从房梁上蹦了出去,那速度快若闪电,相比从高处落下的些许疼痛,还是从犬口夺食要紧。 当廖善推开房门后,院落里已是吵嚷得不可开交,鸡飞狗跳,猫鼠乱窜。 睡眼惺忪、惊疑未定的廖善先是被扑腾而起的鸡给啄了一口,跌坐于地。 这鸡似是在责怪主人的看家不利,而小老鼠却是发现了救星,赶忙飞窜入廖善的衣袍中。 未待廖善回过神来,大黄狗、白猫紧随而至,直接将他扑倒于地,一只用利牙撕扯,一只用鋭爪抓挠,硬生生将他的衣袍给咬破了洞,抓出了痕。 一只老鼠在自己身体上窜来窜去,一猫一狗把自己按在地上抓老鼠,这可把廖善吓得不轻,他慌了神,呼吸不能。 猫狗不惧生,而廖善又与之非亲非故,他胡乱的挣扎非但没将猫狗给推开,倒让它们在自己身上添了不少彩头。 终于,小老鼠见无处可藏,瞅准了时机,从廖善胸前破损的衣洞口飞了出来。 怎奈白猫眼疾手快,双爪立马抓了过去,一下便逮中了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大黄狗慢了半拍,可却也成功咬住了猫爪中的鼠头,小老鼠的血当即滴洒了出来。 大黄狗的头、白猫的身子还有廖善的面门旋即遭殃。 趁着大黄狗被血溅射到的闭眼刹那,白猫以牙代爪,伸过头去紧紧咬住小老鼠的身子,想把食物夺回来。 怎知大黄狗一点也不放松,随着白猫这有力的拉扯,可怜的小老鼠就此身首异处。 白猫怒瞪了大黄狗一番,难耐腹中饥饿,拿走大份,便溜开了。 大黄狗自是不甘示弱,回瞪了白猫一眼,见白猫并不睬它便径直离开,便也气冲冲地丢下了嘴里的鼠头,回到了墙角边,却怎么也攀不上墙了。 没了猫狗的折腾,院落中的鸡自也安分了不少。 而被鼠血溅射一脸的廖善此刻怔怔躺在地上,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渐渐找回了呼吸。 然,只觉胸闷气短,不得不坐起身来得以顺畅吐纳。 忽而胸中气血翻滚,眼前泛红,心下暗道,“糟了!” ********* 大黄狗摸索了一会儿,总算是寻着了回家的门路,从施善堂店铺正门已拿开三道门板的空档一晃而过,钻入隔壁的米铺。 很快,施善堂的门口又走出一人,正是施善堂老板廖善。 街上的行人对廖善并不陌生,见他出现多是以笑致意,怎知今日的廖善瞧起来却有些古怪,双眼通红,面目狰狞。 在众人疑惑间,廖善已摇摆着身子,张开大嘴,朝街上一女子扑去。 女子避之不及,直接被扑倒在地,并无衣物遮盖的脖颈处先是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都无力呼喊,随而便察觉到吮吸的动静,这廖大夫在吸她的血!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她能听到她的丈夫在咆哮,“放开她!” ********* 知客斋一布置典雅的房中,有一男子自斟自酌,正在品茗。 男子左半身穿着质地皮软的黑金甲胄,而右半身则赤裸无物。 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很白,惨白胜雪,毫无血色,反倒是他那半眯的双眼中可瞥见些许猩红。 许是受所练的功法影响,他的发色异于常人,大半是灰的,额前和耳后却是银白色的。 若要在夏日间要寻到一方冰块,除了海拔较高的山峰或是常年低温的冻原上,想必仅剩这个男子了,他便是一块冰,静而发寒。 每日早间只要得闲,他都会来知客斋中静静地喝上三两杯茶,延年益寿,抗衰防老。 他已过了不惑之年,可在外人瞧来,不过是弱冠年纪,只是冷俊的面容总会为人添上几分成熟,而于他而言,却是邪魅。 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后,男子忽而开了口,淡淡道:“何事?” 不知何时竟有一人已站在雅间外,可门终究未被打开,只听得来人说到:“门主,廖善夫妇死了。” 被唤作门主的男子便是地煞门之首商阙,大清早听闻手下的死讯也不是第一次,可死去的人基本不参与江湖争斗,不免让人有些意外,问到:“死了?何时发生的?” 在门外汇报的则是地煞六虎之一洛奇。 洛奇道:“半个时辰前。” 商阙问:“可有查清原委?” 洛奇回:“基本查清楚了,是意外。” 商阙道:“细说。” 洛奇道:“廖氏早起去买菜,老廖尚未起床,一只老鼠从施善堂隔壁的王家米铺中溜入老廖家的院落中,而米铺中那只好抓老鼠的大黄狗也跟了过来,在院落闹得鸡犬不宁。 院中的动静惊醒了老廖,也引来了一只流浪饿猫,猫为夺食,狗为除害,出门来的老廖成了老鼠的庇护所,也成了猫狗众矢之的。 猫抓到了老鼠,狗咬下了鼠头,老廖被吓得不轻,老毛病犯了,身边又无人帮衬,便跑到街上逮着女人就咬上去。 正巧赶上路过的是李牛夫妇,李牛虽是莽夫,去很谨慎,生怕拉开老廖时再伤了李氏,先是乱拳往老廖身上招呼,见不管用后,直接抡起棍子朝老廖头上来了一棍。 老廖昏了过去,李氏得以脱身。 可老廖毕竟年纪不小了,这一下又直接闷在天灵盖上,直接要了他的老命。 廖氏归来后瞧见这番情景,伤心欲绝,也不闹腾,额头狠狠磕在石阶上,随老廖去了。” 片刻后,屋中传出了商阙的感叹:“都说医者不能自医,这便是老廖的宿命么?一生行医施善,到头来却如神农尝百草般死得凄惨,若不是为配药而试药,他也不会一犯这瘴热症便要吸食女子的血液,现下这一出,连名声都臭了……” 洛奇道:“可不是,街头巷尾都大吃一惊,没曾想廖善竟会是一吸血恶魔。” 商阙忽而又问到:“老鼠、大黄狗、野猫确实找到了?” 洛奇回:“都寻见了,和院落中的散落的毛屑完全一致。” 商阙问:“李牛通常都是这个时辰推车拉妻子下田?” 洛奇道:“是。” 商阙轻吐了口气:“能遇着廖氏也是老廖的福分,把他当作全部,为他遮掩丑陋,和他同生共死……对了,李氏情况如何了?” 洛奇道:“已被送到城南慈世庵救治了,情况也不乐观。” 语毕后,雅间内良久未传出声响。 洛奇犹豫了一番,问到:“可要做了李牛,给老廖报仇?” 正文 第一六三章 一念为魔 一滴茶水滴落于地,如冰玉般的手指轻轻试过,只有少许茶水沾湿了手指,而地上的部分便就此化去,不论如何,那滴茶水终究是回不到杯中了。 商阙叹气道:“杀了李牛夫妇,也于事无补。去城外挑个好地方将廖家夫妇好好安葬吧,而后,再遣些人去散布些话。” 商阙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廖大夫早年间为试药而沾染顽疾,常年都以药物压制着病症,近段时间过于操劳,心神俱疲,价值忘了给自己配药以备不时之需,突然受了惊吓,病症发作,才至如此失控。” 洛奇道:“好,我这便去办。” 雅间内,商阙闭上了双眸,似在养神,似在沉思。 廖善的死,表面上看来是接二连三的巧合,构成的顺理成章的意外,这不禁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他暂时还未觉察出来,他能想到的疑点,洛奇都查探过了。 难道这一切真只是巧合,廖善的死真是场意外? 修长白皙的手指信手拨弄着躺在脚边的瑶琴。 琴弦战栗,琴声短促而萧瑟。 戛然而止,余音远去。 琴声不成乐,不成曲,并不像是在弹奏,更似在唤人。 果然,雅间外传来轻步点地的声响,随而传来一女子之声“门主”。 商阙道:“去慈世庵探望下李氏夫妇,顺便问问今日出门时可有发生什么与平日不对的地方。” “是。”见里边再无动静,女子方才悄然告退。 待屋外的女子远去之后,商阙再次轻叹出声,这已是他今天的第四次叹气了,而今天不过才开始了几个时辰,这对于一个极少叹气的人而言实在不寻常。 “若说这些巧合都是冲着廖善去的,动机为何?但愿,是我多虑了吧。” ********* 人与魔之间到底有无差别? 没有。 人便是魔,魔亦为人。 自从犯了这瘴热症,行医施善的人,成了取人性命的魔。 数年间,每每察觉到要犯病时,廖善便会迷翻一些来找他看病的女子,暗中抽取血液以供自己服用,以他的手段,醒来后的女子只会感觉有些疲倦,便不会起疑。 为防万一,廖善曾经从身体强壮些的女子多取了些血液,贮存瓶中,以便犯病时可解燃眉之急。 初时倒还管用,久而久之,不新鲜的血液于廖善的病便渐渐失了效用,他不得不在需要时再去搜寻目标。 廖善本便不是急脾气的人,患了这不治之症后,便更少动气了,因为,他发现只要心平气和,就比较不会犯病。 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生活终归不是一番风顺的,或为事所急,或与人置气,总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而下手、下嘴也有失轻重的时候,每年至少有两个女子死在廖善的嘴下,待他恢复清醒时,那些女子再也未曾醒来了。 作为廖善的妻子,廖氏自然也对丈夫的情况一清二楚,廖善对妻子疼爱至深,即便失了理智却也从不会对妻子下口,而廖氏不忍见丈夫如此痛苦便会在一旁帮衬,有时为解一时之急,廖氏也会用自己的血来帮丈夫解困,而当廖善失手杀人时,也是廖氏忙前忙后,将尸体藏到药草堆中,夫妇二人再一同将之运至城外,找个偏僻之处埋了。 至于女子无故失踪之事,则是廖氏偷偷跑去寻地煞门的几个门主,动用帮派的力量暗中善后的。 不过是一操持家室的妇人,在这几年间,于这些女子而言,她不也是扮着魔的角色? 人与魔之间到底有无差别? 有。 一念之差,一念为人,一念为魔。 早年间,作为铃医的廖善,并无太多杂念,仅有个作为医者的初心,悬壶济世。 而当他成家立业,日子过得愈来愈舒坦后,也不知为何,竟萌生了追求长生的念头,在无数次的试药中,终是出了岔子,沾染恶疾,一发不可收拾,恶行累累。 廖氏深爱着廖善,他是她的全部,为了她丈夫,她什么都能做,终也走上歧途,双手沾满鲜血。 当听澜公子在昨夜将这些告知姜逸尘后,姜逸尘一阵无言。 在行动时,当姜逸尘瞧见廖善脸上揪成一团的褶皱写着懊悔和无助,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了动摇,可终究还是压下了将廖善救下的想法。 至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无辜女子惨遭杀害,在荒郊野外成了孤魂野鬼。 至少,夫妇二人死在一起,生死同命。 他对不起的是李牛夫妇,他们在这场意外中仅是个工具。 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报仇,为了一己私念,选择了不择手段,选择化身成魔。 ********* 胡三尺在矿洞中摸爬滚打十数年,因身材矮小被唤作“地老鼠”。 十余年间,地老鼠练就了一番开山掘地的本事,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地老鼠独自一人便能在一夜间挖出通往十里地之外的地道来,可谓骇人听闻。 数年前,仗着这个本事,胡三尺被纳入地煞门,成了堂主之一,分封地捷星。 两年前,九州擎天众和地煞门间的一次正面交锋让逃窜不及的胡三尺险些丧命。 左肺肺叶被刺穿,大量失血的他,虽被廖善给从阴曹地府给捞了回来,却也丧失了原有的活力,再难夜钻十里了。 这两年间,廖善一直都在为他进行保守治疗,依廖善最初的计划,是为他保守治疗三年,养养身子,养养肺,再为他切除掉那已经丧失功能的左肺肺叶。 但廖善并未料到自甘堕落的胡三尺,身体状况一日不比一日…… 晋州城西北,一坐南朝北的矮楼里,最贴边,最难见天日的幽暗角落处便是胡三尺的住处。 常年在光线稀疏的洞中干活,使得胡三尺喜阴恶阳,对于阳光有种自然的趋避性。 矿洞中的嘈杂环境,也让他患上了耳鸣症,为减缓不时耳鸣带来的烦躁和疼痛,一旦手里头有所富余,他便会去买些芙蓉香,麻痹神经,壮阳提神。 受伤后的这两年,门里便使唤不着他了,可治疗伤病的费用仍由门里担负着,更没少了他的份子钱,如此一来,他一有出门便会去黑市购进大量的芙蓉香,躲在家中享用。 廖善每隔三日便会来胡三尺的住处,察看他的恢复情况,起初见其身子每况愈下却寻不着根由,偶然间发现其竟是作茧自缚,便破口大骂。 在廖善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胡三尺到底还是做出了退让,听从廖善的建议,不直接吸食芙蓉香,而是将之当作药香来烧。 怎知这一烧,让胡三尺更加沉醉于芙蓉香的浓郁香气中,难以自拔。 每天胡三尺的家中始终弥漫着芙蓉香的香气,屋中的中心处摆放着一个焚香炉,足矣让香气扩散到屋里的每个角落,可他却觉得不够劲,专门买了个拳头大小的熏香炉,置于手掌间品吸。 即便入睡时,他也会将这熏香炉放在枕边让自己安睡。 这香气能让他感到神清气爽,心情愉悦,即便是整日躺在床、椅间也不会感到枯燥或是疲倦,他相信如此下去的话,身体终有一天会好起来,廖善为他开胸切除肺叶的那一天也指日可待。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从药性上来说,芙蓉香的毒性成分更大些。 胡三尺自我感觉状态良好,殊不知五脏六腑皆因芙蓉香的过度摄入渐渐衰败不堪,只是精神上的持续亢奋让他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将自己的性命给慢慢葬送。 廖善自也没料到是这般结果,见此情形,心中也已放弃了医治好胡三尺的念头,只是出于医德和同门关系以其他药物为其维持性命。 今日时辰尚早,廖善的死讯自是还未传入足不出户的胡三尺耳朵里,他还在为明日老廖又会来唠叨他而感到烦恼。 忽而,只觉屋中的清香气息愈来愈浓,胡三尺略微有些诧异,可沉浸在白日美梦中的他,却懒得起身去一瞧究竟,自不会发现不知何时屋中已多了个人。 一盏茶后,门窗紧闭的房屋中云雾缭绕,没有一方空间不被芙蓉香的香气所充斥。 躺椅间,一个矮小黝黑的男子瘫在其间,头歪在一边,四肢自然垂地,鼻间已没了呼吸,而他的嘴角边却噙着笑意,想来在梦中他是逍遥快活的。 比起很多人痛苦的死去,胡三尺至少死的幸福而安详。 ********* 相较于廖善,杀胡三尺于姜逸尘而言便要轻松许多,不论是杀人方式,或是心理上,都要轻松不少。 从听澜公子口中得知胡三尺的情况后,姜逸尘便将之视为死人了。 廖善一死,胡三尺暂时便也不会有人去关注,没了廖善,胡三尺早晚会死在芙蓉香之下,他不过是去加快了这进程罢了。 一起意外是意外,两起意外便会令人生疑,三起意外,思维再为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这意外的背后包藏祸心! 对付地煞门之流,一起意外足矣引起他们之中那些警惕性高的人的注意,两起意外,便会让整个地煞门拧成一股绳,去揪出那意外的根由,第三起意外根本没机会发生。 可若是这第二起意外,地煞门没能发现得那么及时,那事情的发展便将大大不同。 制造了两起意外后,姜逸尘便马不停蹄的朝往城南赶去,租了匹马,去往南城门外。 在第二起意外被发现前,他希望他能做到更多。 正文 第一六五章 鹬蚌之争 晋州城城北的何员外,原以屠夫的身份白手起家,愣是在十余年前的乱世中赚得千百身家,后来到晋州捐了个闲职,当员外郎,便于与外邦经营商贸。 自十余年前来到晋州后,何员外便在官府上下打点、熟络关系,更在晋州城的建设上出了不少力,因而,即便是官府也对之礼让三分。 何员外是个极为护短的人,膝下四女一子,老来得子的他便对这跪地求天得来的小儿子尤为喜爱,毫无意外宠出了个游手好闲,无恶不作的小员外来。 这小员外不但好赌,还好色,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与人作对。 欺压小老百姓,百姓只能忍气吞声。 在江湖人士面前耍弄威风,知晓其身份的,会忌惮于员外府和官府间的关系,不与其计较,不知晓其身份的,自会有旁人告知他们,让他们按捺住性子,莫要冲动。 至于晋州官府的小兵差,他们自是对这小混世魔王畏而远之,路上撞见了边打着招呼边加快脚步,远远瞧见便赶忙闪开。 三日前,小员外到天香阁寻欢,瞧见阁中的头牌阿琪姑娘正被地煞门堂主地暴星莫问柳给拉向雅间,便大声嚷嚷着要阿琪姑娘陪酒献舞。 莫问柳名字附庸风雅,可个头却是生得壮硕,任何人一眼瞧见也绝不会认为其是好脾性的人。 见这小煞星来寻麻烦,更是当众削他面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当即气冲斗牛,也不管什么何员外的儿子孙子,不顾在什么场合,直接抡起袖子,便要拳脚招呼过去。 幸而老鸨如愿及时出面,从中调和,才没让矛盾升级。 最终,莫问柳做出了退让,小员外小计得逞。 谁知这小员外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抱着阿琪姑娘的腰肢,一边言语相激莫问柳,言之凿凿要与之做个男人间的了断。 三日之后,在城南外的烈风场,一决高下! 败者今后将不能再碰阿琪姑娘一根汗毛,否则剁下双手以示惩戒。 莫问柳本便是个花前月下之辈,阿琪是他看上的女人,此刻却在别人的怀里,哪堪这番挑衅,当场应下了这比斗,也暗自决定在三日后好好教训一番这纨绔子弟。 可莫问柳并不是一聪明的人,并未瞧出这三日之约中的玄机。 小员外虽然嚣张跋扈,却是机灵得很,之所以要定在三日之后再比斗,便是想利用这三天的时间在烈风场那做些布置。 这莫问柳不去便罢了,若真的到场,那三日之后败的必定会是他。 而输了这比斗,也意味着死。 昨夜在听澜公子那听闻这些后,姜逸尘当即便提出了疑问。 “这小员外有如此底气全是仰仗着他老爹,这何员外便一点都不怵这地煞门么?” “莫问柳是数年前才被吸纳入地煞门的新堂主,商阙他们只要有脑袋,权衡轻重后,自不会因为一个进补来的小小堂主,去开罪何员外。更何况,莫问柳没头没脑地应下这赌约,多少有些咎由自取的意味,若真是去赴约,可谓自寻死路了。” “即便如此,难道莫问柳身边的同伴便没人会劝他,再来,商阙他们既能看出其中蹊跷,难道不会以门主的命令阻拦一番?” “对于底下之人商阙不会管束过多,基本都是由应隆和毕鄂在负责,应隆得知此事后,自然是清楚这其间的猫腻,大骂了一番莫问柳,也叮嘱他千万不要去送命。然而,应隆已出了城,毕鄂还未回来,这些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总会因为美色,丧失理智,而还有些人会为了所谓的兄弟义气跟着铤而走险,明日便是他们所约定的三日之期。” “也便是说,两方都会去赴约。” “一定。” “既然听澜公子已认定莫问柳不能活命,那我还需要做什么?” “双方约定了些人同行,顺道作个见证,莫问柳自也不会一人去赴约。” “也便是说还会有其他地煞门的堂主同去,可员外府不敢一起了结了他们?” “毕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员外府拿个莫问柳开开刀也就罢了,地煞门并不会皱下眉头,倘若一下子杀了三四个堂主,地煞门还能坐得住?” “那听澜公子的意思是让我去制造深仇大恨了?” “孺子可教。” “具体时辰?” “明日申时。你明天早上的活可不少,做完了前头的,还得提前赶去烈风场,将员外府做的布置给破坏掉,再躲在暗中,见机行事。这小员外定不能活命,如此,员外府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先把地煞门的人给剁了,才有胆子回去跟何员外请罪。” “我知道了。” ********* 烈风场是个废弃多年的校场,长久以来无人管理,杂草丛生,在繁茂的树林中略显凄凉。 毕竟晋州城内禁武,至少白天是如此,那些好勇斗狠之辈为解决一些江湖争端,便会相约来此一决雌雄。 来到了烈风场后,姜逸尘便把目标范围缩小在一块六丈宽、九丈长较显光秃空旷的区域。 不出意外,这块区域便将是莫、何二人比斗之地。 很快,姜逸尘便在四周的树上发现了固定在其上,装满箭矢的弩,而弩的射击范围刚好能够覆盖这块区域。 姜逸尘没有急于去破坏这些弩箭,因为他在上面并未发现机关,想来到时员外府的人便会暗藏此处,操纵这些弩箭了。 他到秃地上走了一遭,便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在场地正中有一三尺见方的地面,脚感较为硬实,似是下面铺了层铁板。 姜逸尘拨开了覆盖其上的一小层砂土,铁板便现出了其庐山真面目。 小心翼翼地掀开铁板,便可见得这是个三尺见方,八尺见深,足矣容装下一个人的暗坑。 他盖上了铁板,而后纵身一跃,用力踏在铁板上。 只听轰隆一声,地面上已没了姜逸尘的身影,他已落入暗坑中。 如此,姜逸尘也完全摸清了员外府做的详尽布置。 比斗中,小员外若是不敌,只要找寻到机会,踏在这铁板上,落入坑中,而树林中藏有的暗箭,便会齐齐射向莫问柳。 这情况,完全是不给莫问柳活路啊! 在暗坑中姜逸尘发现抬手处还藏有一块小铁板,轻轻一拉便可遮盖住坑洞的洞口,自然也可挡去外边射来的箭矢。 不得不说,这员外府做事真是面面俱到,只是,百密一疏,此处无人看守,还是给了他钻空子的机会。 随后,姜逸尘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一切恢复了原状,不,也不可谓原状,他在铁板下做了些手脚,挑了两根粗壮的树枝交叉置于板下。 只要小员外不能第一时间落入坑中,那他也必将被万箭穿身。 一切拾整妥当后,姜逸尘便回到夜来客栈补觉了,毕竟昨晚可是熬了一宿,除了理清听澜公子倾囊相授的计策,更是将听澜公子为他画出的五十个地煞门堂主的画像一一牢记于心。 ********* 申时如约而至,而姜逸尘为求稳妥,也早先一步来到了烈风场,挑好位置隐蔽。 随后校场来了三匹人马,第一匹自是那些弩箭手,一一上树,各就其位,此外还有不少刀斧手,埋伏于校场周围暗处。 见这势头,姜逸尘不禁暗自咂舌员外府的手段之决绝。 莫问柳要先一步来到校场,赤裸着臂膀,扛着狼牙大棒,一脸凶相。 尾随其后的还有三人,一人是脸上有块胎记的短发刀客,地默星邹庚,一个是赤衣长枪的地猖星吴冥,另一人是半遮着脸,背上挂着两门锯齿飞轮的地飞星叶宗。 最后,在申时又一刻才不慌不忙,晃晃悠悠出现的自是小员外一行。 相较于莫问柳的莽汉打扮,小员外则是锦衣玉帛,贵公子气派尽显,而那略微显胖的身材也不禁让人对他的身手产生质疑。 小员外略显笨拙的动作让人觉得尤为不对劲,定睛一看后,才发现其衣袖中竟是藏了许多铁片。 也不可谓藏,毕竟连在远处的姜逸尘都能发现,莫问柳等人更是瞧得清楚。 莫问柳会单纯地认为小员外不仅细皮嫩肉,还贪生怕死,方才穿戴这么多防护,不由让人忍俊不禁。 可姜逸尘并不这么看,毕竟若是要防护,穿件天蚕丝甲衣足矣,员外府也不差钱购置宝贝。 如此大张旗鼓,再与那暗坑上的铁板联系在一起,便能看出穿戴这些铁片完全是为了增大其自身重量,好安然无误地落入暗坑。 小员外这边亦有三人同行,年纪较大的老者应是员外府的管家,而后面两个壮汉应是随身护卫。 姜逸尘注意到老管家腰间别了个红色的小旗,他可不认为这旗子是拿来为小员外助威呐喊的,这旗子应当是用来发号施令的,小员外跳往那铁板上时,小旗一挥,便将万箭齐发。 双方各自来了三人助阵,想必是之前约好的,在场中人说的话语,姜逸尘并听不清,但大致能从口型上看出双方正互放厥词。 当然,临阵当前再客气可就落下风了。 又耽搁了一会儿后,二人便正式开打了。 小员外使唤的是剑,手底下还是有些功夫的,只是在莫问柳势大力沉的狼牙棒面前,占不得便宜。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小员外已是气喘吁吁,不动声色地往那个暗坑靠近。 而此时老管家手中挥舞的小旗也慢慢举到了最高处,摇摇欲坠。 终于,小员外离铁板仅一步之遥,交斗中的他做出了不合常理的动作,既不是攻,也不算是守,更像是逃! 突然高高跃起往后蹦去,准确无误地落在那铁板之上。 几乎同时,老管家手上的小旗一挥而下。 霎时间,密密麻麻的箭矢嗖嗖嗖地掠出,如黑云压城般遮天蔽日。 至少在莫问柳和小员外的眼中,他们在这锋锐的箭雨下已无所遁形! 正文 第一六六章 叶落秋至 夏日,艳阳天。 阳光本已灼目,可那一束又一束反射着熠熠光芒的血注在众人瞧来却比阳光更为刺眼。 本是显得光秃的地面,此刻却有一支支高矮一致的黝黑铁草,或正或斜地“生长”在其间,密密麻麻,几不透风。 仔细一瞧,便可知这黝黑的铁草便是由数十支连弩射出的箭矢。 连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数十支连弩同发,可谓万箭齐出。 万箭之下,生息焉存? 方圆一里地内近乎是一片死寂,因而,场中那个赤身壮汉的大口喘息之声在众人耳中变得尤为清晰。 他竟还活着! 壮汉的背上、腰间、还有右腿上,同样是“生长”着那黝黑的铁草,挂着一条条红绸。 他拼命喘着气,似乎过了这会儿,再无喘息之机了。 他为自己还能够喘气感到庆幸,几道箭矢都深扎入了他的皮肉中,或伤及经脉,或伤及脏腑。 这些伤,休养上十天半月恐怕都难痊愈,但他已不敢去奢求。 因为在其身前一丈远处,躺在地上的那人已喘不了气,没了呼吸。 那人便是三日前约战自己的小员外了,此时此刻,他终是恍然大悟为何小员外会与他择日再战,为何小员外衣中会塞满铁片,为何刚才小员外会做出那番古怪的举动。 只是其中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小员外的计谋尚未得逞,倒先葬送了自己。 惊慌失措下的小员外,反应本便迟了半拍,虽说在那刹那间,任何人都不免会怀疑人生。 可身上那冗余的负重成了拖垮小员外的累赘,衣身上的铁片虽能挡去破风而来的箭矢,却是让本便身手一般的他变得更为笨拙,终究是难以护住裸露在外的头部。 不过挡去了六七支箭矢,面颊便已被一支箭矢穿透,有一便有二,其后接二连三。 小员外甚至来不及呼喊出声,与这世间道个别,便轰然倒地,匆匆离世了。 唯有射在其身上的箭矢与铁片发出噹噹噹的声响,在与他短暂的一生道别。 当莫问柳死里逃生后,瞥见小员外的死状,心便凉了半截。 他的初衷不过是教训下这背景厚,靠山硬的二世祖罢了。 哪曾料到这小员外的心肠如此歹毒,竟费尽心机来坑杀他,而且竟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法来杀他。 他虽逃过了适才的死劫,却并不认为自己能活着走出烈风场,甚至连随同自己来赴约的兄弟都难活命,他不禁有些懊悔。 自古红颜多祸水,问柳寻花卿薄命。 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可自己却总是逆名而为,这或是上天给予的惩诫吧。 仅是过了片刻,莫问柳却是觉着度过了半世光阴,意料之中的声响也终是从几乎要失声的老者嗓中吼出。 “杀了地煞门狗贼,为少爷报仇!” “杀了地煞门狗贼,为少爷报仇!”老管家身旁的两个护卫随而附和。 “杀了地煞门狗贼,为少爷报仇!”随而整个烈风场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呐喊。 莫问柳心死,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动弹,也无意再做任何挣扎。 周围的任何声响他都置若罔闻,只是缓缓张望着四周,似要将这世间的最后一刻场景,刻印在灵魂里,若有来世,引以为戒。 至于另三个地煞门堂主,上一刻还在为员外府的狠毒感到惊怒交加,下一瞬便被员外府的阵势煞白了脸。 此刻多说无益,唯有拼命,才有一线生机。 血战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虽说三人也不是武功泛泛之流,对付员外府的护卫、刀斧手等本非难事,奈何寡难敌众,更何况员外府的攻势如海如潮。 最终,员外府付出了二十人的性命,将三个堂主逐一斩落。 老管家亲自操刀,砍下了万念俱灰的莫问柳项上人头。 在场众人合计好说辞后,均哭丧着脸,将小员外和四颗地煞门堂主的头颅一同带回晋州城去。 显然,那铁板机关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已不重要。 即便有问题,也都得栽赃到地煞门身上。 地煞门发现了铁板之密,做了手脚,铁板无法下落,断了小员外的生路。 地煞门心思缜密,发觉小员外的古怪打扮后,将计就计,在小员外即将踏上铁板之际,莫问柳一棒将之敲飞,小员外不幸殒命。 相较而言,唯有类似后者的说法,把敌手塑造得越强大,才越能为他们从小员外身死这件事中开脱罪责。 员外府的人马远去多时后,校场中才出现了姜逸尘的身影。 他自是要去除了那铁板下的两根树枝,员外府的人不在意这些细节,可并不代表地煞门不在意,这马脚可不能露。 今日的任务到此基本结束了。 第一天,便拿下六条地煞门堂主的性命,可谓收获颇丰。 但越是如此,他对听澜公子的忌惮便又多了几分。 缜密的思路,环环相扣的布局,还有什么是这个女人做不到的? 思索间,姜逸尘已缓缓步入了林中。 空中忽有片片落叶飘下,姜逸尘抬眼观之。 这不是叶落之秋。 这落叶虽说并非翠绿欲滴,却半点儿也不枯黄。 不该落叶的季节,却有绿叶落下,只能说明树上有人。 姜逸尘的目光随着落叶而动,并未抬头去看树上是否有人。 落叶缓缓飘落,飘得很慢,很慢,慢到时间似乎跟着停止。 时间确实停止了,因为落叶不落。 而姜逸尘的眼睛一眨不眨,向前迈出的步伐也定在了空中。 与时间停滞不相称的,便是他还在呼吸,还在思考,还有一柄从树上落下的剑,和一个粉纱遮面的女子。 “风华燃尽指间砂,不负卿心韶光慢。这便是,韶光慢?”姜逸尘心中暗道。 不知是时间静止让眼前男子的面部肌肉无法动作,或是他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心态,在女子眼中,男子对于她出现似乎并不意外。 薄如蝉翼的剑悬停在姜逸尘天灵盖上一尺之处,寸许难近。 不难瞧见剑尖被一股柔和之气包裹。 与之相比,男子脚下浮现的青光阵法,更能吸引女子的注意。 女子妙目四动,很快,便发现了症结所在,男子紧贴在剑鞘上的双指正隐隐泛着与阵法相同的青光。 韶光慢虽能令一方空间的时间静止,让其中的人几乎无法做出动作,但这都是建立在施法者的内功修为完全盖过目标的前提上。 当然,韶光慢也只能让目标的动作停滞,却不能让目标不呼吸吐纳,不运用内息。 一击不得,女子便抽身退开,落在姜逸尘身前。 在她看来,姜逸尘能在剑未出鞘的情况下施放休门,阻滞她的进攻已属难得,而他还能将风壁的性质变得如此柔和,收放自如,说明他对内息的运用掌控已达到了自己所无法企及的境界。 其早早搭在剑鞘上的双指,也说明,此人在叶落前便已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女子眉目如月,可瞧见其兜帽中的秀发如倾倒而出的葡萄美酒,细腻而柔顺,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姿在粉色纱衣下尽显伊人之美。 对于美,没人会拒绝,姜逸尘也不由眼前一亮,暗暗赞美了一番这位并未摘下面纱的女子。 姜逸尘微微一笑,当先开口道:“在下与姑娘素未平生,不知姑娘这是为何?” 女子道:“廖善,是你杀的?” 女子声音轻柔,声色发冷,本是疑问的话语,听来倒有八分肯定的语气,但答非所问。 姜逸尘道:“廖善?是何人?姑娘是否问错人了?” 女子道:“施善堂的廖大夫,在今日早间死了。” 姜逸尘微微躬身道:“在下感到遗憾。” 女子对此视若无睹,更加冷漠道:“我去问了李牛夫妇,今日早间出门时有遇到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姜逸尘不再出声,只是以疑问的眼神看向女子。 女子的目光并无丝毫退却,继续道:“李牛回想了今天早上之事,说到今晨出门时因为车轱辘坏了,耽误了些时间替换,所以比起平常出门的时间要慢了一盏茶的功夫。” 姜逸尘笑叹道:“在下着实不知,姑娘所言之事,与在下有何关系?” 女子道:“李牛夫妇和廖氏,都是极为守时之人,往常李牛夫妇要比廖氏早起一些,约莫便是一盏茶的功夫,如此,当李牛夫妇行至必经的施善堂门口时,正好能碰上出门买菜的廖氏,可是今日,正是因这车轱辘的耽搁,李牛夫妇撞上了不该在这个时辰起床的廖大夫,而护妻心切的李牛又恰恰有足够的蛮力将失控的廖大夫打伤,乃至打死。” 姜逸尘归纳道:“也便是说,这一盏茶的时间里,发生了一场意外?” 女子并未理会姜逸尘,接着道:“李牛夫妇每日要推车走上十余里地的距离,还时常载有重物,推车便时常会出现在路上损坏的情况,因而,他们在家中或是在推车上都会备上至少一个车轱辘有备无患。” 姜逸尘道:“如此说来,车轱辘因磨损过度而损坏实属正常。” 女子道:“只是今天,车轱辘损坏的时间和地点都很不对,不是在路上,不是在田间,不是在回家时,却偏偏是在要出发时的家门口!” 女子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沉声道:“这巧合于廖大夫的意外而言便是最重要的一环。” 正文 第一六七章 地魁情殇 “意外本便是由各种巧合构成的。”姜逸尘淡淡道。 “我在李牛家中找到了那个坏的不大一般的木轱辘,与其他轱辘一一对比后,发现那轱辘不是自然损坏的,而是被利器捅掉了丁点缺口。缺口虽小,却坏的恰到好处,有了这缺口,轱辘便不能牢靠地与轮轴契合,极易脱落,李牛夫妇从没料想到有人会陷害自己,更没想过有人会在推车上做文章,便以为这轱辘是正常损坏的,正好还未出门,便直接更换了轱辘。”粉衣女子依然自说自话。 姜逸尘面如古井,可心下却不由嗤笑,知晓这粉衣女子是找不着说辞了,便拿这莫须有之事来诈他。 他不过是从左面弹出个石子,打在推车右面轮轴与轱辘衔接处,让轱辘松动罢了。 李牛或是误以为轱辘坏了,或是为求路上妥当,便换上了新的,完全不存在什么利器捅出的缺口。 良久,姜逸尘道:“天气热乎,姑娘若是想与在下多聊几句,不若回城中挑个茶铺坐下来慢慢说为好。” 见姜逸尘仍旧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女子有些沉不住气了,月眉微扬,道:“既已把我引到这烈风场来,又何必故作不知?那只老鼠,是你抓来的,那只野猫,也是你放的,是你制造了廖善的意外!” 姜逸尘缄口不言。 女子接着道:“借李牛之手打死廖大夫,再借员外府和莫问柳的矛盾,一箭四雕,除掉了四个地煞门堂主的性命,借刀杀人的手法,你已用了两回,但也到此为止了。若再故技重施,门主必将亲自出手,把你给揪出来。” 姜逸尘还是闭着嘴,他在等,等女子表态,任何谈判都只有让对方先亮出底牌,己方才能占据主动,掌控大局。 果然,女子又道:“以你的能耐,对付我是绰绰有余,但在门主面前,你也讨不得好。若你是冲着地煞门而来,我可以视若无睹,也不会横加干涉,但我希望你,或是你们,能给个承诺,此间事了,放了我和另一个堂主,我们会退出江湖,不问世事。若是不能,你现在不杀了我,我便会将我所知晓的一切告诉门主,如此的话,你的目的便无法达成。” 姜逸尘知道是时候开口了,问:“谁?”。 女子松了口气,只要对方愿意谈条件便说明其势单力孤,那自己的想法便有希望实现。 “地猛星,戚万军。” 然,姜逸尘一听闻这名字,没有片刻犹豫,断然否决道:“不可能,他必须死!” 女子睫毛一颤,心下一凉,也不去询问原因,举剑直言道:“那便先跨过我的尸体。” ********* 宁夏,入夜初。 木屋内,方桌上,三副碗筷旁是几道热腾腾的菜肴。 姜逸尘可不敢再让两位女主人陪着自己饿肚子,于是早早来到了听澜公子的住所。 寝不语,食不言。 待顾怜收拾好桌面后,听澜公子方才开口问到:“你,杀了她?” 姜逸尘道:“你说过,暂时不杀。” 听澜公子道:“不错,小不忍则乱大谋,能做到这点便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姜逸尘道:“早晚都会取了他们的性命。” 听澜公子闻言却不以为然,本是心慈手软之人,能以仇恨蒙蔽双眼,却无法靠杀戮的鲜血冲去根深蒂固的善念,挡在复仇道路上的,他能不择手段,挥起屠刀一斩而就,可若是存在选择的余地,他心底的良知随时都可能阻止他制造不必要的惨剧。 听澜公子并未说出心中所想,转而问到:“秋夜还与你说了什么?” 原来,在烈风场对姜逸尘出手的便是地煞门六虎之一的唯一女堂主,地英星秋夜。 秋夜会找上姜逸尘,亦是听澜公子所料想到的,姜逸尘自也早有防范。 秋夜会与姜逸尘说什么,听澜公子更是猜得十有七八,此时会问这个“还”,自然是问秋夜有无透露额外的信息了? 姜逸尘道:“没有,只是说了那戚万军,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听澜公子道:“她还带你去见了那戚万军?” 姜逸尘道:“见了。” 听澜公子道:“那只病猫现在的情况如何?” 姜逸尘道:“被孤霜剑客一剑毁去一个肾脏,五脏六腑或多或少均为寒意凛冽的‘冰冻三尺’所伤,还能活命已是侥幸,一个本是健壮的武士变得如此瘦弱不堪,对其而言亦是生不如死。” 听澜公子道:“如你所言,他已时日无多,若是安心静养,左右也活不过十年,你真要亲手取他的性命?” 姜逸尘并未直接回答,黯然道:“我世间上唯一的亲人亦不复存在了。” 听澜公子道:“你失去的,也不希望别人拥有?这点,你可不如商阙了。” 姜逸尘一愣,不知所以,旋即道:“今夜便不叨扰太晚了,但我希望详细了解一番商阙的情况,毕竟他才是最强的敌人,而且,他若知晓秋夜的背叛,不会当先对她下手么?” 昨晚听澜公子为姜逸尘筹划了第一天的行动后,便已夜深,为了不搅扰顾怜的休息,姜逸尘只得隔夜再来造访。 听澜公子道:“商阙么?他不过是个为情所伤的可怜人罢了。” 姜逸尘皱眉道:“情殇?” 提起商阙的背景,向来波澜不惊的听澜公子竟也面露怜悯之色,想来可恨之人都有其可怜之处。 听澜公子道:“商阙年纪轻轻时便是名动一方的江湖高手,更得当时中州四大美人之一的孤鸿仙子垂青,二人陷入爱河后,不久便在商阙主人的主持下,结为夫妇。” 姜逸尘道:“商阙的主人?” 听澜公子道:“商阙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自幼便被于时富甲一方的欧阳世家家主欧阳鹏程所收养。 这欧阳鹏程不仅事业有成,且为人豪爽,成熟稳重,更生得一副好皮囊,年逾四旬仍是青春才俊的容貌。 此人虽不习武,但结实收纳了好一批江湖人士,为其跑腿卖命,便也让当中一些人做了商阙的师傅,教他习武,让他成为自己的贴身护卫。 可说,商阙的出身并不好,在众人眼中他也不过是欧阳鹏程所养的一条狗罢了。 他与孤鸿仙子的姻缘便因这欧阳鹏程而起,没有欧阳鹏程,便没有这段主子为手下操办婚事的佳话,没有欧阳鹏程,也不会有这段孽缘。” 姜逸尘神色一凛,当即问到:“这欧阳鹏程对商阙的妻子起了歹念?” 听澜公子摇头笑道:“不然,欧阳鹏程腰缠万贯,无需自己开口,便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他献上美酒佳人,更别提有多少女子愿轻解罗裳,投身于他了。” 姜逸尘道:“那……便是这孤鸿仙子不贞了。” 听澜公子道:“孤鸿仙子的出身也不好,当时的中州四大美人中,唯有她是出身于风烟楼。 风烟楼中的女子,大多都是没有家人,或为家人所弃的。 孤鸿仙子也是个孤儿,她和商阙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互起怜惜之意,与商阙相爱实乃人之常情。 但商阙的主人实在是太过出色,出色得让历尽风尘的孤鸿仙子也把持不住自己的贪欲。 有了贪欲,她便想站的更高,可她不认为商阙能给她想要的地位。 她觉得和商阙在一起,终究是低人一等,他们在欧阳鹏程面前始终只是下人。 她便想用身体换取地位,委身于那个高人一等的人,改变自己命运。 她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商阙而来的,商阙不过是她必经的一块跳板罢了。 对于美人,总有些人不懂得拒绝,即便是阅女无数、妻妾成群的欧阳鹏程,亦是来者不拒。 更何况这孤鸿仙子毕竟是四大美人之一,而商阙的一切都是由他给予的,他并不认为从手下之人身上,收取一些利息,有何不可。 欧阳鹏程随而便也陷落了,他开始不时会找机会将商阙支开,只为与美人共度良宵。 要不是念着商阙的身手于自己有益,他甚至会听了孤鸿仙子的话,把商阙给毒死。 然,好景不长,既是丑事,终究会有东窗事发之日。 剑本双面开刃,一面能护己,还有一面若是不小心便会自伤。” 姜逸尘道:“商阙把两人都杀了?” 听澜公子道:“年少气盛的商阙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对于妻子的背叛,他做的很决绝,不仅杀了孤鸿仙子和欧阳鹏程,更生吃了他们的肉,剁碎了他们的骨头,他将怒火烧到了整个欧阳世家,百余条性命一夜间葬身火海,至于欧阳鹏程请来的江湖人士也无一幸免,他们早已不是商阙的对手。” 姜逸尘道:“后来呢?商阙便亡命天涯,被招入天罡地煞门?” 听澜公子道:“嗯,那夜之后,商阙开始四处漂泊,有幸被宋河看中,招入麾下。那时候的商阙已性情大变,对于女色再无任何兴趣,其实他对这世间都已没了兴趣,只是随便寻个念头而活罢了。” 姜逸尘不禁无言,活着没有任何念头,与死又有何异? 然而,既是遭受过爱人背叛的人,对于手下的背叛,难道不该是深恶痛绝吗? 未待姜逸尘发问,听澜公子已开口道:“商阙吃下那对奸夫**的肉便是要自己永生永世记住这种虚情假意和背叛的滋味,他对这些人会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但在他心中仍有一块极为珍视的净地,男女间的真心相爱在他心中胜过一切。” 姜逸尘旋即了然,道:“这便是他不会对秋夜和戚万军下手的缘由。” 听澜公子道:“这也是他的致命弱点。” 正文 第一六八章 身份之谜 月陨村,地处中州西北边陲。 村名的由来传言与千年前月夜天外来石的陨落有关。 天外来石并未让月陨村村民过上富庶的生活,倒是给一些村民带来异于外族人的本领。 有的人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情况下,能减缓一小片空间里物态的运动轨迹,或是让杯中倒出的水缓慢流出,或是让飘落的树叶缓缓落下。 有的人提气便可轻身,步履如飞,常人一霎那走出个两三步的距离,他们却已走出十余步,尽管他们不懂武,更别提修习过轻功。 于时,月陨村中不乏习武者,领悟了这所谓“月陨之力”的奥妙,配合着内息去施展,效果尤佳,若是内功修为愈强,这两样天赐异能所能发挥出的威力便愈大。 时过境迁,天赐异能在月陨村中依旧代代相传,天赐异能成了天赋异能,轻快的步法被唤作指间砂,静止时间的能力被称为韶光慢。 十余年前的外夷霍乱,致使月陨村不复存在。 月陨村村民流落中州四方,有三个少年一路相依为命,躲避战乱灾祸。 他们很幸运,碰上了彼时已在天罡地煞门有一定地位的商阙。 商阙领着他们仨去见宋河,三个少年,两男一女,分别名为,秋殇、戚万军和秋夜。 秋殇和秋夜是亲兄妹,他们对于时空的控制更甚身法,韶光慢成了他们的标签绝学,因妹妹年纪过小,便未被分封星位,而哥哥秋殇则成了天罡地煞门的地英星。 戚万军对于时空之力的掌控远不如脚下的步法,他将指间砂练至极致,合着其厚实健壮的身躯,他的身体本便是一样武器,他的迅猛一撞堪比发狂失控、横冲直撞的蛮牛,也因此被分封为地猛星。 秋、戚三人就此归入宋河麾下,跟随商阙行事。 没过几年,在一次与中州正道的对战中,因秋殇个人的重大失职,延误战机,导致天罡地煞门损失数个堂口。 尽管宋河惜才,可仍无法饶恕秋殇的这次重罪,下令对之处以极刑,而行刑者正是秋殇的领路人商阙。 戚万军清楚这次秋殇罪责难逃,未曾想竟是眼睁睁地目送老乡兼好友归西。 秋殇的妹妹秋夜那次并未随行,当戚万军将秋殇的骨灰交到秋夜手中时,秋夜悲痛万分,不能自已。 在这之后,秋夜非但没有离开天罡地煞门,反而是填补了哥哥空缺出来的位置,随着商阙来到了晋州的地煞门,成为一个堂主。 虽说是商阙亲手斩杀了秋殇,但秋夜仍对商阙心怀感激。 毕竟,没有商阙的话,他们三人或许早已死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上,之所以还留在地煞门,也是为了还情,向商阙还清恩情。 秋夜对地煞门并无感情,对于兄长的死,她没有忘却,甚至是耿耿于怀,但她知道这个仇没法报,毕竟宋河也是给他们兄妹一口饭吃的恩人,她只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脱离地煞门。 十余年的生死相依,秋夜和戚万军之间,早已互生情愫,当三年前戚万军从西山岛重伤归来后,秋夜退隐江湖的念头便更重了,她想带着戚万军一同远离江湖,只是缺个时机。 因而,当她发现有人找上地煞门,处心积虑要对地煞门不利,她便觉得机会来了。 秋夜不把商阙当做亲人,可商阙却把她视作心腹。 因秋夜轻功上佳,更会韶光慢这等天赋异能,商阙给秋夜的任务定位,基本上是远离了与敌手厮杀的交斗,多是让她收集情报信息,做跟踪调查之事,她在地煞门的作用,算是情报人员。 一旦这个情报人员变得又聋又哑,那么整个地煞门便与聋子瞎子无异。 秋夜与戚万军之间的感情,商阙自是了然于心,对于这两人,只要他们不把剑锋对向他,他并不会去为难。 听澜公子告诉姜逸尘这些,便是让他清楚实行一系列计划的关键,秋夜的态度。 只要把握住了秋夜,眼下缺兵少将的地煞门并不难攻破。 秋夜并不需要有什么具体行动,只要她在商阙面前沉默不言、装聋作哑,便是对姜逸尘最大的帮助。 于是乎,今日早间廖善的死便是不折不扣的意外。 而烈风场上发生的惨剧,折损了莫问柳等四员堂主的商阙亲自登员外府赔罪。 能将生意做的如此之大的何员外,自是知晓地煞门背后的势力不好招惹,而其与晋州官府不为人知的关系便不是他能琢磨透的了,虽对独子丧命痛心疾首,却也拿地煞门无可奈何,只能收下大批金银聊以**了。 理清个中细节之后,姜逸尘心下对接下来的行动便有了底,开口道:“说说明天的行动吧。” 听澜公子道:“你可记得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姜逸尘道:“走南闯北经营跑商生意的甄老板侄子。” 听澜公子道:“不错,这样的富家公子,该具备怎样的条件?” 姜逸尘道:“腰缠万贯,可是……” 听澜公子截断道:“没有可是,你的房间里已给你备上银票和银两,共计一千两。” 姜逸尘道:“这,我可还不起。” 听澜公子道:“那是道具,算友情赠送。” 姜逸尘疑问道:“咱直接还存在友情?” 饶是听澜公子脾气再好,也不免被姜逸尘的故作镇定和故意玩笑惹恼,眉目间满是愠色,拍桌道:“明天你要做的事很简单,从早到晚只需待在一个地方。” 姜逸尘道:“哪里?” 听澜公子道:“泰斗赌坊。” 姜逸尘闻言不由一愣,与赌沾边的东西他可从没碰过,但想到要去的地方是泰斗赌坊,便也旋即释然,不过,还是实言相告道:“可我并不会赌。” 听澜公子道:“所以,我早有准备,今晚我要教你的是色子和牌九。” 说话间,方桌上竟已凭空多出了三样物事,两蛊色子和一堆木牌。 时光飞逝,当戌时已尽,听澜公子便起身送客。 寥寥个把时辰,怎能让一个八字于赌不相干的人变成赌场老手? 听澜公子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讲述这色子和牌九的玩法和演示其中的门道,余下的时间用来与姜逸尘真刀真枪的博弈。 期间,姜逸尘可是一次都没赢过听澜公子,但听澜公子说够了,便是够了,姜逸尘只得离去。 当姜逸尘远去之后,木屋中的灯火便缓缓灭去,但若是站在屋外的人定能听闻里边有谈话声响起。 听声音并不是两个女人的声音,而是一男一女。 女子的声音应是听澜公子或是顾怜二者其一,而男子的声音听来却有些苍老,想必年纪已是不小。 “辛苦了,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哎!这小子和石头里蹦出来没什么两样,能查到的委实不多。” “他倒是和我坦白了,是从西山岛出来的,西山岛是道义盟的后花园,总是和老伯撇不开关系,但似乎是他自己执意要来找我,老伯不过是为他提供了条指引。” “什么线索?” “夜公子兰兮。” “有意思。不过,若是公子已知晓了这小子的来路,那我这趟基本白跑了,只能说,这小子没有撒谎。” “既已确认来历,便不是算白跑。他眼里的仇恨并不假,确是为了复仇而来。” “道义盟那儿起先应也是花了心思想培养这小子,不过西山岛覆灭之事,似乎让这小子一蹶不正。三年后再出来时,便换了副模样,去了姑苏后便一路北上,再没去过菊园了。” “便也是说,和道义盟算是暂时脱离了关系。还有其他收获么?” “嘿嘿,不会让公子失望的,我特意从这小子的功法查起,毕竟这功法着实少见,更像是邪门魔教的功法。单从这功法上来看,这小子应和幽冥教闹腾过。” “幽冥教?极寒之气的功法,莫非是百年前凛冬老人所创的霜雪真气?” “正是霜雪真气,这功法还是蛮伤身子的,不是脑袋坏了或是像丹田有损的这小子,绝不会有人去练。” “你的意思是幽冥教中无人练此功法?” “没有。” “那这功法怎么到这小子手里去的?” “幽冥教中没有,并不代表和幽冥教有关的势力没有,只是这个小偏支也在三年前便不复存在了。” “你是说,当时武当境内丹霞山庄的那群匪类?这倒是印证了你的说法,为求实力的增进,烧坏了脑袋来修这冻坏身子的功法。” “是,修炼霜雪真气的是秦大海手下的冰蝠倪寒。” “丹霞山庄的人基本死透,剩下的那些和实力更不济的长生庄归并一处,这些年来已被武当峨嵋快除干净了。如此说来,这小子很有可能参与了昔年捣毁丹霞山庄的行动。” “这么推算下去,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这小子之后的去向便是西江郡,只是这次行程过急,还未具体求证。” “无碍,如此已经大致清楚了。” “这次顺道去会了会包打听。” “噢!他对这小子的情况也有了解?” “说得很含糊,但有提到这小子在西山岛上的养母姓霍。” “霍!?” “你看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不必了。” “那接下来可还要继续盯着这小子?” “也不必,且由他去吧……若是发现商阙要打这小子的主意,便为他争取些时间。” “好。” 正文 第一六九章 赌坊对局 世间总有些地方四季如春,也总有些地方不论何时都人声鼎沸。 泰斗赌坊是晋州城中最大的赌坊,在老板赵泰斗十年来兢兢业业的经营下,便总是一副热闹纷繁的景象。 常言道,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 永远没有人会嫌弃兜中的钱是否过多,只会忧心钱到用时方恨少。 因而,财大气粗者到赌坊来,为的是把钱多番几番,达到富者愈富的目的。 而囊中羞涩者来赌坊则是为了做比轻松简单,且一本万利的买卖,白日梦中总是告诉他们,运气好便能在朝夕间暴富。 当然,现实的情况总是事与愿违的,所谓十赌九输,只要你进了赌场,最大的赢家终归是庄家。 “来啊!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啦!大伙猜猜甄公子能否借摇色子搬回场面?” “我压甄公子赢!” “压甄公子,压甄公子!” “这甄公子点儿背,我还是压老佑吧。” “对,压老佑,老佑今儿个手气好啊,牌九基本通杀了这甄公子,色子咱也见识过的,是行家。” “我怎么看这甄公子是压根不会赌啊。” “嘿!别乱说,我看这甄公子手法也不差,只是老佑技高一筹罢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嘛。” “对对对,你押的多,你说的都对,那你押谁?” “当然是老佑啦!啊哈哈!” “……” 一大清早,姜逸尘便依计来到泰斗赌坊开赌。 从进赌场到现在,他已输了五百两银子,但他却在众目睽睽下对天发誓,不用剩下这五百两赢回一千两,今日决计滴酒不沾!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近五旬的中年,中年颧骨高耸、面色淡金、目光如鹰,一眼便会让人觉着其常年混迹在赌坊酒楼间。 此人名为佑瀛,这名字的谐音便是“又赢”,仿佛天生便是为赌而生的,只有好赌的人才会说,又赢了,又赢了! 挨在佑瀛身后数人,自不会是完全看热闹的,四人中有年老的,有年少的,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形态各一,佑瀛现下压的一千两银子中,有一大半是由他们四人凑的,因而,尤为关心着场上的局势。 这四人姜逸尘都认得,包括佑瀛在内,他对这五人的身份一清二楚,他今天便是冲着这五人来的。 地伏星佑瀛、地僻星谢岩、地空星萧滇、地孤星独孤裕、地全星匡痕,地煞门的这五位堂主好赌,当然好赌的不只他们,只是有些早已不在,有些外出执行任务去了,得闲来赌坊里找乐子、碰运气的,正好是他们五人。 但这五人偏偏没人认得他,也不可说不认得,至少都知道他是人傻钱多的甄公子。 几日来,他们在晋州城中倒也见过这甄公子,在街上碰见过,在那夜听澜小筑中也碰见过,瞧见他是往神楼而去的,自不会怀疑他这档子身家有假,当然“人傻钱多”这称号是他们适才偷取的,因为他们一大清早来便瞧见这甄公子不知是吃错药了还是赌上瘾,赢了两三把后,便想着把一千两变现成两千两,随后自然也没有太多意外,连输三局把赢来的钱都给吐回去。 眼尖的佑瀛瞅见这机会,赶忙和另四人密谋着将这甄公子手中的一千两给赢来,毕竟一千两银子可够他们挥霍个把月了,而且对手并不厉害,甚至,有些傻。 佑瀛找上甄公子,也就是姜逸尘,要与他较量时,姜逸尘自也满口答应。 佑瀛开始倒也谨慎,仅是用小钱和姜逸尘对赌,几个回合下来,只让对方赢了一把,确定其并不是扮猪吃虎后,便放开了手脚,越赌越大。 很快,佑瀛十把九胜,把姜逸尘杀得片甲不留,五百两银子轻松入囊。 再要赌下去,姜逸尘可就不干了,他提出自己在牌九上不擅长,要换色子玩。 经过良久的观察后,佑瀛和另四个堂主已能确定这甄公子不过是个赌场嫩雏,他们虽赢了五百两,但没人会和唾手可得的钱过意不去,瞅着甄公子囊中那五百两银子再向他们招手,他们可不想错过,于是便来了翻豪赌,集齐五人现下的家当要硬吃这甄公子。 桌上是一千两对五百两,佑瀛若是赢了可以拿走对方面前的五百两,余下五百两便随甄公子到他的住所之处去取,正在兴头上的几人丝毫不觉得这出手阔绰的甄公子会耍诈。 而若是姜逸尘赢了,便可取走佑瀛五人的一千两。 千两银子的赌局在偌大的泰斗赌坊虽多如牛毛,但先前铺垫起来的气氛,逐步达到高潮,让这把赌局尤为令人瞩目,更是吸引了迟迟到此闲逛的赌坊少主赵寻乐的关注。 场上赌的是大小,场下赌的是两人的胜负,众人零零散散地也凑了约莫八百两的赌金了。 万众瞩目、扣人心弦的赌局即将开始。 三局两胜定输赢。 大伙都很上道,开赌前便是要把气氛搞起来,再怎么吵闹也无碍,可一旦开赌,均乖乖闭上了嘴。 毕竟身在赌局中的可不单单是场上的两人,除了庄家外,几乎所有围观者都下了注。 片刻前,还吵吵嚷嚷的赌桌前,顷刻间便鸦雀无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双方已开始摇起色子来,虽不是一把定胜负,但在三局两胜制的赌局中,拿下开门红,便是赢下了气势。 往细处说,拿下第一把不只赢了一半,起码在心理层面上,便是有了四分三的赢面,因而,第一把的胜负可谓至关重要。 大伙儿的心在此刻似乎都随着两个色子的摇动加快跳动着。 没有对比便没有差距,二人同时摇着色子,手法高低当下立判。 佑瀛的手法显然更为老道些,而姜逸尘虽有公子哥的那副优雅劲儿在,可却略显生硬。 毕竟摇色子并不需要优雅,更需要的是老练的手感和沉稳的心态,但在他们看来,这甄公子手感不佳。 见此情景,赌姜逸尘胜的人,心已凉了半截,当然,赌他赢的人,本也不多。 因而,此时场间的气氛透着是大多数人心底那份难以掩饰的激动。 啪! 二人同时将色蛊扣在桌上,众人的心跳似也在那一瞬停止,随而又跳得更为活跃。 姜、佑二人并未揭盖,而是同时退离桌子数尺。 这是泰斗赌坊中的规矩,为确保公正,摇完色子后,均由庄家在大伙的见证下揭盖报数。 庄家先是揭开了姜逸尘的色子,道:“四五六,十五点,甄公子这把顺得很呐!” 在庄家揭盖时,前排众人自也瞧见了色蛊中的结果,这摇色子赌大小可不讲究顺不顺,终归是要比三个色子合在一起的总点数大小来定胜负,这甄公子色子摇的看似漫不经心,倒还是有些能耐的,十五点仅比满点十八点差了三点。 接下来便是看对家佑瀛的点数了。 庄家比起在场的其他人来可淡定不少,在泰斗赌坊对赌,由赢家照一定的比例缴纳场地费和服务费,这是规矩,也是赌坊的主要收入来源,庄家的薪酬也来自这些收入,每次赌局中有多少利润是属于他们的,他们自然了然于心,至于赌局结果便和他们毫不相干了。 盖因如此,这庄家并未卖弄什么关子,前脚揭开姜逸尘的盖,片刻后便也开了佑瀛的盖,扬声报道:“二六六,十四点,首回合甄公子胜!” “这!” “什么!” “老佑失误了吧,竟犯这失误,只摇了个两点。” 场中当即一片哗然,多数人买的佑瀛,都不愿去相信这结果,而少数支持甄公子的,碍于对手的人多势众,仅是稍稍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若是自己表现得太过嚣张,虽不至于出人命,但暗中挨几下拳脚总是难免,要是到最后赢钱了,倒也没什么,若是最后不仅亏了钱,还挨几下打,可当真是不得还偿失。 “老佑认真点啊,可不能再输了!” “就是,不能放水了啊!俺们的身家性命可都压你身上呢!” “老佑加油!” “老佑加油!” “……”佑瀛听闻周围的叫喊声一阵无言,自己这边五人一言未发,这些人闹腾个什么劲儿。 “咋回事?”个头较矮的年轻人是匡痕,见状不对,便凑到佑瀛耳边问。 “哦,手有些生,第一把失误了。”佑瀛稍稍撇过头来回到。 “接下来没问题吧?”匡痕见佑瀛情绪稳定,完全没受到第一把失利的影响,心中便有了定数,再出口相问,不过是要让后面三位安心些。 “当然,放心吧,能拿下。”佑瀛笃定道。 果然,第二局上来,庄家先开的是佑瀛的色子,报到:“六六六,老佑十八点,满点!” 众人一片欢呼雀跃,就像是已经赢下了所有对局般,兴奋得不能自已。 满点便至少意味着,这局能扳平了,他们可不认为那甄公子也能摇出个十八点来。 最终,姜逸尘没让他们失望,摇出了个“五六六”十七点来,虽比第一把多了一点,更离满点仅差一点,但输了便是输了。 二人前两把打平,最后一把定胜负。 最后一把,大伙儿甚至连呼吸都难自已了,大多数人是站在佑瀛这边的,对于佑瀛自是信心满满,可见着这甄公子渐入佳境的状态,似乎也能摇出满点般,不免有些紧张。 泰斗赌坊里的规矩,若是出现同点数的平局,那便续加一把来定胜负,若还是平手,便一直续加一把,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这些附加局全然比的是心态,哪一方先自乱阵脚,哪一方便更容易出失误。 定胜负的局,由姜逸尘这边先揭盖。 当庄家看到姜逸尘的点数时,本是兴味索然的他竟也来了兴致,这可有意思了。 “六六六,甄公子十八点,满点!” 正文 第一七零章 棋差一招 泰斗赌坊一如往日热闹异常,但今日赌坊中开的赌局却不多。 赌局多的时候,赌坊并不一定赚的多,但赌局少的话,赌坊定然会自觉赚的不多。 今天来赌坊的人并不少,然而在这人声鼎沸的时段,赌局仅剩一场,不,准确的说应是两场,场上的赌局和场下的赌局。 场下的赌局,赌的是场上双方的最终输赢。 场上的赌局比的是色子点数大小,千两银子的赌局算不上真正的豪赌,之所以成了全场焦点,实是因为场上的局面焦灼而精彩。 一边是地煞门的堂主,地伏星佑瀛,常在赌坊中混迹的都叫他“老佑”。 老佑自是赌场老手了,只是今天遇上的对手看似稀松平常,可实际上并非善碴。 老佑的对手名不见经传,是个外地来的甄公子,甄公子摇色子的手法委实差强人意,但摇出来的结果却是让人刮目相看。 场上的两千两银子已有些配不上这场堪称旷世赌局的精彩,场下的押注却在不断地增长下,筹码已是逼近两千两银子。 二者胜负的赔率,已由最初的一九开,来到了五五开。 也便是说,赌甄公子最终获胜的赔率已从开局的一赔十,达到了一赔一。 泰斗赌坊是专业的,场下的赌局每进行一回合后,下一回合的投注会与上一回合区别开,这样每次投注的赔率均是不同的。 对于在一开头便押宝姜逸尘的人而言,十两有可能赚回一百两,此时他们的心底里无疑乐开了花,但更恨不得早先没多押点钱。 至于后几局下注的,十两能赢回来便只有八十两、四十两、二十两、十两乃至三文、一文钱。 “甄公子,六六六,十八点满点!” “老佑,六六六,十八点满点!” “双方持平,续加第九局,二位准备好便可开摇。” 正如庄家所报的情况,甄公子与佑瀛的较量从最开始的三局两胜打了个平手后,已又连续打平了八个回合。 而庄家也从最初的事不关己,到兴致盎然,再到而今的麻木无味,心里叨唠着,这两人也太能摇了,何时是个头? 八个回合中,二人如出一辙地稳定,包括前三把的较量,这甄公子已摇出了九次满点,而佑瀛则是摇出了十次。 奈何胜负未分,赌局仍在继续。 只要能掌握摇色子的技巧,想要摇出三个六点并不算难,难的是接连不断地摇出满点。 这考验的已不单单是技法了,更加考验心性的坚定。 佑瀛较为年长,长时间的高压状态已令他汗流浃背,略显疲态。 至于姜逸尘,所谓的甄公子,许是对手给他施加压力不小,看起来也是强弩之末了,屡次拭去额头上挂着的滴滴汗珠,摇晃着脑袋,试图集中精力。 咚咚咚! 佑瀛率先拿起色蛊,摇了起来,可姜逸尘却仍无动静。 场下的观众此时也不知是否该为这一点点于先前几局的异同感到兴奋,三番五次令他们提到嗓子眼的紧张较量都以和局收场,他们的兴奋劲儿已逐渐被消磨殆尽了。 啪! 当佑瀛扣下色蛊的时候,姜逸尘方才摇起色子。 他摇的很轻很缓,放得更轻更缓,全程几乎都未发出声响。 这一局,当由佑瀛一边先揭盖。 “六六六,老佑依旧是十八点,满点。”庄家有气无力地报数到。 “甄公子,六六……呃,六五五?没错!是六五五,十六点,胜负已分,老佑险胜!恭喜!”因惯性使然,庄家还未完全看清便开始报点数,当发现其中两个色子顶面的点数似乎长得不一样时,才瞪大眼,凑近瞧,再三确认并非眼花后,声嘶力竭地报出了结果,宣布了佑瀛的胜利,也宣布了自己的解放。 在场众人均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整个泰斗赌坊中的人群在随后的刹那间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声响,一半是为赢钱而欢呼雀跃,另一半自是为输钱而哀声叹气。 噪杂声中,佑瀛有些茫然,他有些不敢相信如此焦灼的对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戛然而终,呢喃道:“赢了?” “是在下输了,佑老哥当真赌神也。”当姜逸尘的话语飘进佑瀛的耳朵时,地煞门的四个同伴已将他拥住。 直至此刻,佑瀛才确认已赢下了赌局,渐渐露出笑容。 “这甄公子可真不简单啊,好多年没遇上这般对手了,值得结交结交。”佑瀛心中暗道。 “诸位这便随我至夜来客栈取银两吧。”姜逸尘走近前抱拳开口道。 被夸作赌神心里自然是得意的,但嘴上总得谦虚几句,佑瀛赶忙回礼道:“赌神二字可不敢当,不敢当,佑某运气稍稍好些罢了,甄公子年轻有为,实在了不得,了不得!” 姜逸尘道:“佑老哥过誉了,姜还是老的辣,在下总归是棋差一招,不比佑老哥举重若轻。” 佑瀛本有结交这富家公子之心,遂继续恭维道:“欸,公子尚还年轻,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未来必当是甄公子这般青年才俊的天下。” 佑瀛面带笑意,试探着问到:“不知甄公子今儿可否玩得尽兴?若是余兴未了,老哥这可分些银两给甄公子接着玩上几把。” 姜逸尘道:“够了,够了,佑老哥客气了,今日多亏有老哥,在下才有棋逢对手之感,否则定当不能赌得这般痛快,没白来晋州赌坊一遭啊。若是几位老哥还想接着玩,那在下也可在赌坊中稍候,待几位尽兴时,再去取钱亦可。” 佑瀛道:“甄公子既如此说了,那我等更不好意思多玩,还请甄公子带路。” 姜逸尘道:“请。” ********* 泰斗赌坊位于城东,去往夜来客栈约莫需一盏茶的功夫。 姜逸尘与佑瀛五人一路同行,行路间倒也胡吹海侃,有说有笑的。 一路上,佑瀛的目光近乎片刻不离姜逸尘,见其面上似在强颜欢笑,可眉间隐隐透出愁容,不由出声相问:“甄公子可是有啥难处?” 姜逸尘闻言神色略微有些落寞,欲言又止,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欸!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佑瀛板起脸道:“欸,甄兄弟,咱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有什么难处便说出来,若是客栈中的银两不够也不碍事,权当与兄弟交个朋友了,若有其他烦恼,也尽管说,若哥儿几个能帮到,绝不推辞。” 谢岩和箫滇两个年纪稍长的,很快便反应过来佑瀛此举是想拉拢棵细水长流的摇钱树,遂附和道:“就是就是,甄公子有何烦恼尽管提。” 盛情难却,姜逸尘停下了脚步道:“几位老哥当真?” 佑瀛在五人中年龄最大,今日赢下这赌局更全是他的功劳,此刻另四人也不敢抢话,静待佑瀛表态。 只见佑瀛轻捶了捶姜逸尘的肩头,笑道:“当然,我们地煞门之人向来一言九鼎。” 似是所说之事难以启齿,姜逸尘垂下了头,轻叹了口气,支吾道:“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下来晋州城已有不少时日,打算在明日打道回府,数日间尝遍晋州各种美味,尤对味极楼的佳肴念念不忘,本计划着今晚去那饱餐一顿,留个美好的念想,但这下输光了钱后,便再没机会去满足我这贪心的味蕾了。” 佑瀛一听这甄公子竟是要离开晋州,当先问到:“甄公子这是要离开晋州了?” 姜逸尘回:“是。” 佑瀛道:“这剩下的五百两要是给了我们,那离去的盘缠可够?” 姜逸尘道:“这倒是够的,只是突然嘴馋让几位老哥见笑了。” 三言两语间,佑瀛心中已有了计较,在味极楼吃上一顿,花费不过两百两银子,对于现下手中富足的他们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能去享受一番美食还能和这富家公子增进感情,何乐而不为呢? 佑瀛眉开眼笑道:”嗨!我道是什么难事。这味极楼,楼如其名,可是晋州首屈一指的美食府,对于那儿的美食,没有多少人能抗拒的,平日间我们也鲜有机会去那享受,这样,为了感谢下老弟的慷慨,同为老弟送行,咱今儿便去味极楼享受一番如何?” 机灵的匡痕马上跟进道:“那感情好。” 便是连一直沉默寡言的独孤裕也出声响应:“是该好好谢谢甄公子。” 见众人并无异议,佑瀛道:“那便这么定了,要去味极楼吃饭得趁早,咱先去吃,完事后在同甄公子去夜来客栈。” 四人异口同声道:“如此甚好。” 只听姜逸尘此时却长吁短叹道:“唉,早知如此,便不该发那毒誓,现下就能陪几位老哥一醉方休了。” 佑瀛先是一愣,旋即了然,开口道:“哈哈!不碍事,不碍事,甄公子若是不在乎这誓言之类的东西,便尽管敞开了喝,若是真有忌讳,还是不喝为妙,吃东西嘛,填饱肚子最重要,大家开心便好,开心便好!” ********* 晋州城西,荒宅空街处。 这儿并无任何灯火,只有微弱的月光在云雾下挣扎,时隐时现。 一道人影在残堆乱石间独立,在他脚边静静地躺着五具尸体。 借着月光,凑近了看,依稀能辨出他们的容貌。 这五具尸体赫然便是白日间和姜逸尘所扮的甄公子,在泰斗赌坊中堆牌九、摇色子,在大街上称兄道弟,而后还一同上味极楼去共享大餐的佑瀛等地煞门五位堂主。 至于他们的死因,则是一剑封喉,滴血不落。 那道人影自是姜逸尘无疑,而他手中包裹着剑柄的紫玉龙鳞剑也是早早便藏放于此的,喝得酩酊大醉的五人,毫无戒备地随他来到这寂静无人之处,死的无声无息。 料理完五人的尸身后,姜逸尘忽而转身朝向一处残垣断壁,冷冷道:“不知赵公子可有听过,好奇的猫不长命?” 正文 第一七一章 风雨飘摇 任何技艺都不是朝夕间能掌握通透的,更何况堆牌九、摇色子,这两样在赌场中已是传承有千百年的技艺,若真是如此轻易信手拈来,也绝无可能时兴如此之久。 姜逸尘在武学方面没有天纵之资,在赌博上更是一窍不通,因而,听澜公子从一开始便未想过在一夜间把他训练成赌博高手,而是有的放矢的训练他。 听澜公子仅耗费了半盏茶的功夫来教姜逸尘堆牌九,用十余种上手简单、快刀斩乱麻的套路来赢姜逸尘,至于姜逸尘能从中领悟多少、记下多少,她并不在意。 余下的大把时光,则用来教导姜逸尘如何摇出满点点数,即三个六点。 以及如何用轻微的手法变换,让摇出来的一到两个色子不成六点,而是四点或五点。 个把时辰中,姜逸尘确实一把未赢,但并不意味着他全输了。 至少他连续九把摇出了满点与听澜公子打平,直至第十把时,方才出现失误。 专攻于摇满点的手法,在摇色子拼点数大小的赌局上称雄便不难。 仅凭此当然不可谓之赌博高手,姜逸尘也不需成为赌博高手,却足矣让多数人误将他当作赌博高手。 佑瀛这人不仅好赌,且歪心思挺多,见利起意。 他总自认为有着极大的远见,乐于结实好赌的财主,不惜以小利换取未来的大钱,却未曾想这次竟聪明反被聪明误,反遭姜逸尘利用,致使阴沟翻船,赢了赌局,却丢了性命。 至于另四个堂主和佑瀛是赌伴儿,但不论是技巧或是经验可都比不上老奸巨猾的佑瀛,因而,只要在赌场中,他们向来以佑瀛马首是瞻,说一不二,在佑瀛赢下了五百两后,他们早便喜不自胜,之后再赢下一千两,他们已忘乎所以,哪会去顾虑其他。 当五人踏上味极楼的一刻,便已完全忘却十余日前另五个同门正是在酒后殒命的,当美酒迎樽、觥筹交错时,门主先前的告诫自然也被他们抛诸九霄云外。 于是,他们最终只能成为躺在乱石残堆中,毫不起眼,无人问津的冰冷尸体。 这儿对晋州城中的大部分人而言是禁区,鲜少有人涉足此处,想来再多人被藏尸于此都很难被发现。 姜逸尘的赌技,或说摇色子的技法并不纯熟,这点大家伙自以为看得出来,可却被结果生生打脸,但总不免有真正的高手能瞧出其中的猫腻。 当时那热闹的场面自也吸引了泰斗赌坊老板赵泰斗的关注,经营赌坊多年的他,在眼力上可不会差,虽瞧出其中端倪,但料想或是这甄公子有意与地煞门套近乎便未曾在意,更何况他人之事,他总不会随意掺和,这是生意人自己的规矩。 然,大老板不在意,并不代表小老板不上心,小老板赵寻乐从双方摇色子起,便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自然也看出了这甄公子摇色子的手法不仅生涩,而且,只会摇满点!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静寂的夜中格外响亮,断墙之后缓缓走出了一道身影,“甄公子好耳力。” 姜逸尘早已知晓一路尾随而来的人是谁,瞧见那人现身后,招呼道:“赵公子真是不论何时何地,总是如此煜煜生辉,夺人眼眶呐。不过,赵公子是不是迷了路?在自家赌坊中瞧乐子,在味极楼上享乐子,倒还罢了,跟到这静僻之处来,可没乐子可寻了。” 那道身影自是泰斗赌坊的小老板赵寻乐无疑,而他身上的衣着正与那日在听澜小筑的打扮相同,在暗夜之中绝难被人忽视,除非那人是瞎子。 当然,赵寻乐也从未想过掩饰自己的行迹。 赵寻乐道:“不知甄公子从早至晚演的这出戏,可否称作‘请君入瓮’?” 姜逸尘道:“赵公子,有些好奇,需要点到为止,再进一步,可就性命不保了。” 赵寻乐道:“甄公子还未杀人灭口,看来是有人出言保我性命了,赵某想知道,这个恩人是谁?” 姜逸尘道:“无可奉告。在下也好奇赵公子并非江湖中人,为何总是对这江湖之事如此上心?” 赵寻乐道:“唉,人生一场若总是花红柳绿,不能快意恩仇,亦是兴味索然,若非家父不让我习武,我早已投身刀光剑影中,而今,若有一二良机可窥探江湖秘辛,总让我把持不住这份躁动的心。” 姜逸尘听言后,竟不知做何回答,这真是活得没意思了,四处寻乐么? 见姜逸尘沉默,赵寻乐又道:“甄公子,你可知晓此地是何处?” 姜逸尘道:“晋州的禁区,荒宅空街。” 赵寻乐道:“那甄公子可知此处为何成为禁区?” 姜逸尘道:“听闻与霍家有关。” 赵寻乐道:“确实如此,甄公子如此行事,就不怕搅扰了霍家英灵?” 姜逸尘道:“不知赵公子可为在下解惑?” “何惑?”赵寻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道,“成,但要以你的目的作为交换。” 姜逸尘实在不能理解这赵寻乐意欲何为,问到:“赵公子仅是出于好奇?” 赵寻乐肯定道:“仅此而已。” 姜逸尘道:“知道这些,恐怕就不能留赵公子的性命了,为赵公子的性命着想,在下还是不说了,霍家之事今后若有需要,定来向赵公子讨教。” 语毕,赵寻乐眼前已没了姜逸尘的身影,有些赌气道:“鬼鬼祟祟,你不说,便不怕我将今晚之事说出去么?” 啪一声,赵寻乐脚边的石板断成两截。 随而传来了姜逸尘的声音,“望赵公子自重。” ********* 三日后,知客斋,地下密室。 若非发生重大事项,地煞门的各个堂主是不会齐聚于此的。 既然齐聚于此,显然地煞门里发生了不小的事。 但要说齐,也不可谓齐,毕竟有两批人马不在晋州城中,自也无法到场,而到场之人,除去门主商阙之外,竟只有六个堂主在此,分别是地煞六虎之一的地奇星洛奇、地文星岳衡、地正星郑懿、地强星颜丙强、地佐星黄庆磊、地狗星的老李。 六人分立堂下,堂上三把交椅空了俩,唯有商阙闭眼坐在正中。 商阙道:“情况如何?” 洛奇道:“火烧的干净,剩下那点灰烬能看出有两具被烤焦的尸体,但已无法辨清身份。” 商阙道:“可否判断出火起之前,屋中是否有过打斗?” 洛奇道:“依大火过后屋内灰烬的落位来看,应是不存在打斗。” 商阙道:“你觉得会是戚万军和秋夜么?” 洛奇道:“属下不能肯定,可若是以那杀手的手段来讲,恐怕下手前早已做好万全之策,不会让二人有一丝还手之力。” 商阙道:“如此说来,秋、戚二人应是先失了战力,才被困于房中活活烧死的了?” 商阙话中有话,戚万军虽有伤在身,尚未痊愈,可危急时刻还是有一战之力的,再加上秋夜相伴,二人本不该轻易受制。若敌手已将他们毒翻,或是一剑毙命,何必再画蛇添足,放火烧死二人? 洛奇心下一凛,似是捕捉到了其中关键:“火既不是用来杀人的,那便是用来掩盖真相的,屋中被烧成灰的两人不是秋夜和戚万军!” 商阙道:“杀手杀人时,没必要掩盖死者的身份。” 见洛奇和商阙这一来一回,堂下几人自也听出了个大概,心中惊怒交加。 郑懿插言道:“莫非这小秋和小戚背叛了地煞门,帮着敌人来对付我们?” 未待其他人各抒己见,商阙当先说到:“背叛谈不上,只是知情不报罢了。” “呼,罢了,由他们去吧。”商阙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其他人的尸首在何处,可有眉目了?” 商阙所问的尸首自然是这四日间,地煞门陆续失踪的二十个堂主的尸体,虽还未查明他们失踪去向,但商阙已基本能断定这二十人已没了性命,唯一清晰的线索便是,四日前佑瀛五位堂主同“甄公子”从味极楼离去后,便在第二日不见了踪影。 洛奇应到:“还未查清。” 商阙睁开了眼,淡淡道:“若对方仅是一人,那城中又有何处得以轻松处理尸体?” “城中?”踌躇半晌后,洛奇惊道,“那‘甄公子’的落脚之地在城西的夜来客栈,附近的话……霍府那!我这便去瞧瞧。” 商阙道:“不必了。那儿这时正好无人,你去,不过是白白送命罢了。” 洛奇单膝下跪,告罪道:“属下无能。” 余下五人见状也要下跪,却被商阙冷哼一声给止住了动作,“起来吧。” 洛奇不敢违命,站起身来。 商阙再次闭上了眼,仿佛睁开眼对他来说是件极不情愿的事,或许看不到眼前的情况,能让他更为冷静一些。 静默中,商阙缓缓开口道:“五日前的清早从廖善的意外死亡开始,这位‘甄公子’便展开了对地煞门的行动。 胡三尺很可能也是在那天便给顺手收拾了。 至于莫问柳这家伙去赴小员外的赌约,本便是自寻死路。 而邹庚、吴冥、叶宗三人白白搭上性命,想来应是这‘甄公子’将计就计,借刀杀人了。 四日前,他在泰斗赌坊中引诱佑瀛五人上钩,在味极楼将五个酒鬼灌得人事不知后,再带去城西给处理掉,于是这六人便在次日齐齐失踪了。 再接下来,各位弟兄分头去查,也一一被其在暗中了结。 时至今日,除却两个副门主带出去的兄弟,地煞门七十二星,便只剩咱们七人了。” 正文 第一七二章 情义抉择 随着商阙将五日内所发生的事徐徐道出,堂下六人在脑海中将一桩桩事件已知的详细一一串联,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位‘甄公子’,也就是目前而言,嫌疑最大的神秘杀手,其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令人不寒而栗。 便是到现在,他们都还摸不清此人的真实身份,更别说其确切的容貌。 偌大一个地煞门,堂堂七十二地煞,在晋州城里的人马有半数之多,寥寥数日过后,仅有七人残存,不可谓不凄凉,拿一个敌人束手无策,不免显得无能。 “属下无能,让敌手屡屡得逞,不能为门主分忧,请门主责罚!”洛奇低下头,拱手认罪。 余下五人见状,赶忙跟着道:“请门主责罚!” 商阙听言后,失笑道:“罪?何罪之有?要有罪也是我这当门主的作风散漫之罪,已到了这当口,便别再虚与委蛇了,我也乏了。责罚?罚你们面壁思过?还是责令自杖三十?而后再看着你们逐个被杀?” 商阙在笑,笑的很淡,很冷,便如他外表给人带来的感觉般不近人情,堂下无人再敢出声。 只听商阙忽而厉声道:“六堂主听令!” 六人似是被吓着了般,抖擞了精神,应道:“在!” 商阙睁开双眸,立身而起,逐字逐句道:“我已急信三封,一封求援天罡门,一封去追回应隆,还一封去催毕鄂快马加鞭赶回晋州。 岳衡、李安生,从南城门出晋州,去接应天罡门来人。 郑懿、颜丙强,往北城门去,接回老鄂一行。 黄庆磊你单独从东城门走,绕路子去迎天罡门的人。 洛奇,你走西城门,去接应老应等人。 这‘甄公子’毕竟势单力孤,若同时从四个方向离去,他终究分身乏术,只有机会拦下一路,要是运气好些,可能也不会碰上。 再过一炷香便是辰时,限你们一盏茶内拾整妥当,在辰时前必须出城。 同行二人若是到了时辰,在城门口候不着同伴,你们也毋须再等了,立马出城。” 待商阙语毕,六人遂应道:“是!” 与其说商阙这一席话是布置行动任务,却更像是在交代后事,让六人四散逃命。 在场六人能活到现在,显然也是脑袋较为灵光之人,已然听出他们的门主这些布置完全是在分散风险、降低损失,而他自己作何打算?是要去单独会会那个“甄公子”么? 老李偷偷抬眼瞄向商阙,他忽而觉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些许的“年轻人”在堂上的身影有些孤寂,有些于世无恋。 在他的认识中,商阙一直是少言寡语的,除非是与其他门派交斗,否则都极少出言管束帮内的人员。 冷冰冰的人,总是令人不自然地敬而远之,商阙也一直都像夏日中的冰块,显得孤僻,与大伙儿格格不入。 但老李却明白,像自己这类人,能在地煞门中当个堂主,可算是给家中寻了个会定时下蛋的鸡,不论有否付出,总不会少了你的份,多劳还能多得,在当今这世道下,可谓是个雷打难撼的金饭碗了。 许多帮派都有着自己的金库,但地煞门的金库绝对是最贫瘠的,因为除了供以应急所用的资金之外,帮中所赚所得,几乎都落到了各个成员的囊中,钱尽其用,可说他们这些小堂主所拥有的大多得益于地煞门的帮规,而这帮规,便是商阙定下的。 因而,地煞门中大多明理通情的人都是打心底敬重着那个高高在上、不爱言语的冷面门主。 犹豫了片刻,老李终是忍不住开口相问:“那门主你呢?” 商阙回:“我?这‘甄公子’既是冲地煞门来的,只要我还活着,还在城中,他必然也不会离开晋州,我在此拖着他,顺道去会会此人背后之人。” 这下大伙都奇了,黄庆磊和老李更是齐声问到:“门主不是说对方只有一人?” 商阙淡淡道:“一人确已足够完成诸日来的各种事宜,但若要对我们地煞门如数家珍,掌握每个人喜好乃至生活习性,绝非朝夕可成之事,我想这‘甄公子’背后定有人在为他出谋划策。” “愿为门主分忧!”颜丙强出言道,他的意思很明显,愿意留下来与商阙共面强敌。 商阙轻笑道:“你们出城去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放心,此人不会武,我一人应付得来。” 见商阙心意已决,众人不敢违拗,皆领命离去。 ********* 老李是六人中最后一个走出知客斋的,行步缓慢,很快便被其他人给落在身后。 他一门心思在琢磨离去前商阙所说的话,几乎忘了门主给他们下了时间限定。 ——有人在为这“甄公子”出谋划策,而此人并不会武。 起先,他怀疑门主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以此人不懂武来诓他们安心。 而后,仔细一想,在晋州城中当真存在这么个人对他们地煞门了如指掌,偏偏不是江湖中人,也不会武功,更重要的是此人心思细腻,还常常为人出谋划策。 细思极恐,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老李怎么也想不通此人帮助“甄公子”对付地煞门的目的为何,莫非这“甄公子”是江湖正道人士? 猛然间,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抓了过来,把陷入沉思中的老李吓了一跳。 惊愕中的老李,看清了眼前中年男子是发小老赵之后,方才安定下来。 只见老赵强自擒着眼眶中的泪,颤抖的双唇让嘴边的千言万语难以倾吐,战栗的双手紧抓着老李的衣袖,丝毫不肯放松。 老李见状不对,赶忙用空出的右手握紧老赵,试图让他镇定下来,拉至一边,小声问到:“赵老哥,这是怎么了?” 老赵似是愧对老李,老李这一发问,令他再也管不住双眼,老泪纵横。 老李忙道:“老哥,老哥,有话慢慢说,不急,有我在呢。” 嘴上这么说道,可老李心中却是一咯噔,这老赵也算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啥时候有过这般失态,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忽而,他发现老赵的手背竟敷了一层冷汗,以致他搭在其上的手心也凉得厉害。 欢快能给人带来温暖,而恐惧带给人的是寒冷,这老赵竟怕得如此厉害,难不成受到了什么性命威胁? 这节骨眼上,老李不由往那“甄公子”身上想,莫非“甄公子”寻上门来了?可为何会去找老赵的麻烦? 半晌,老赵终是开了口:“老李,老哥哥们对不住你,你什么也别问,赶紧随我来。” 言罢,老赵似乎来了力气,硬要把老李拉走,老李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也不知该当问些什么,可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随着老赵而去。 他隐隐有种直觉,若是他对老赵有一丝抗拒,他即刻便会命丧当场。 至少眼下他们的去向会让他心安不少,他们正往城东而去,那是老赵家的方向。 ********* 城东,赵家杂货铺。 吱呀! 屋门被推开,老李随老赵之后步入屋中,在见到屋中的景象后,心下一沉,口不能言。 屋子是在赵家杂货铺的二楼,许是屋中之人早已听到二人上楼的脚步声,因而,对于二人的出现并无半分惊讶。 本不宽敞的屋子里,除了家家常见的圆桌、椅凳和床等寻常物事外,剩下的便只有人,满满当当的十余人。 不需细数,老李一眼便已看出这些人是何人,老赵一家五口,老钱一家三口,老孙一家四口,自己的妻子和小女儿,一家三口。 不知为何,今天这些小娃娃都显得特别乖巧,不哭不闹,见到他和老赵的到来,眉宇间似是颇为欢喜,却再无更多的表露。 至于这些大人们,他们的表情有喜有忧,看来更是五味杂陈。 见到眼前的情景,老李不用想也能猜到是那位“甄公子”将这些人集中于此,自也明白了为何老赵会有那般失态的举动,但凡有情有义之人,身边的至亲至爱总会是他们的软肋。 而老李心下也暗自庆幸,方才并未一口回绝老赵,否则不仅自己将当场毙命,恐怕屋中这十三条鲜活的生命也无法走出这窄小的房门了。 吱呀! 这是屋门被合上的声响,从赵、李二人进屋到现在,屋里竟只发出了这两次声响。 不,还有新的脚步声,多进来了一人。 老李赶忙回过身去,果然,正是那“甄公子”立于门边。 老李虽未见过甄公子,但这两三天他们一直在搜寻此人的下落,也总算从众人口中拼凑出了这甄公子大概的样貌。 束发,眉目温和,有两撇小胡子,略微显瘦,与眼前之人相符。 只见这甄公子右手突然往脸上一抓,那本便显瘦的脸,似是丢了肉般,瘦的令人心疼,那两撇小胡须自也不见影踪。 老李见状,心中暗道:“这甄公子在我们面前露出真面目,莫不是要杀我们灭口?” 待这甄公子将手中的剑褪去包裹着的麻布,露出剑柄上的紫玉时,赵、钱、孙三人当即瞪大了眼,近乎同时惊诧道:“原来你便是那白衣剑客!” 老李这下彻底慌了神,这甄公子,竟还是白衣剑客,他们早该想到的,这样算来,死在他手中的同门性命,可至少要再添上五条。 姜逸尘露出了真面目后,也再无其他动作,直盯着老李道:“我已杀了许多不该杀的人,绝不在乎多上你们这四家人的十五口性命,余下的话不多说,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选择为地煞门而死,还是选择为家人朋友而亡?” 正文 第一七三章 机关算尽 事已至此,老李默然,很多时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情与义总难兼顾,他必须做出抉择。 片刻后,老李心中已拿好了主意,只是还需确认下两个选择的结果,开口问道:“哪个选择可让甄公子放过屋子里的这些人?” 姜逸尘答:“后者。” 老李再无半分迟疑,道:“那我选后者,请甄公子放过我的这些亲人们,李安生愿把性命留下。” 语毕,老李不敢回转过身,去面对身后的亲人,更不敢直面自己的死亡,遂合上了眼,静候甄公子发落。 咣当一声。 老李只觉脚下一颤,似有什么重物落在跟前。 他缓缓睁眼,刚瞧见脚下的一口黑箱子,尚未仔细打量,甄公子的声音已响起:“带着他们远走高飞、改名换姓,切莫再与江湖有任何瓜葛,否则,今后寻上你们的,不会是我,而是把你们当作叛徒处置的天煞十二门中任何一门。” 屋里众人听言后都长舒了口气,却难释重负。 便是连那些懵懂年幼的孩童仿佛都理解了这甄公子话语间的意味,他们可以活着,但他们必须离开养育他们多年的故土,好在,他们还能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共同面对未来。 言罢,姜逸尘无意再耽搁,便要开门离去,却被老赵给唤住。 “甄,少,少侠留步。” 历经了近一个时辰提心吊胆的奔波曲折,直至方才一刻老赵才如临大赦,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但在出口时还是对这并不算心狠手辣的杀手改换了称呼。 姜逸尘侧头问道:“何事?” 老赵一只手缩在胸前,一只手指向后方的黑箱子,恳求道:“少侠还是把那口箱子给带走吧。” 姜逸尘稍一怔,旋即回想起早些时候威胁老赵时说过的话,“你若有任何自作聪明的举动,这口箱子可够装下两三颗人头,我不介意让你尝尝鲜。” ——难不成这老赵被我先前的话唬到现在,听不出箱子里装满了银两?还是因联想到那鲜血淋漓的画面而感到心悸? “带上,没有这些银两,你们走不远。”姜逸尘撇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性命之危已除,可大多人尚未从今日的境遇中缓过劲来,却听屋中有人出声道:“嘿!竟有一千多两!” 说话的是老钱,不知何时,他竟来到了箱子旁,更已将箱子打开,里面装的赫然是白花花的银两和一些银票。 屋中数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眼前不由一亮,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唠起话来。 老李的心思却完全和其他人不同调,听到老钱喊的银两数目,他立马便联想到了这钱的来历,这是数日前,佑瀛在泰斗赌坊从甄公子手中赢来的钱。 一念及此,老李心中便极不是滋味,可是眼下这一屋子家人的未来,还需要他来抗,他不能在亲情和大义上摇摆不定。 那甄公子说的对,他们得抓紧时间离去,否则,若是等到两个副门主归来,或是天罡门来援,他可百口莫辩了。 老李重重地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意图让大伙儿静下来。 显然,四家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历经这番生死要挟后,众人更加认可了老李在这四姓之家中的最高地位,声响即歇,静待其发言。 老李道:“大伙儿回家准备准备,再过半个时辰,在东城门口集合,咱们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老李这番话可让屋中因金钱而来的略微活跃欢快的气氛,再次变得静谧而沉闷。 一屋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晋州人,即便曾因外夷霍乱在外漂泊辗转数年,但他们还是回到了故土,对重情的人而言,落叶终得归根,如今却为了躲避祸事不得不再次告别故地,而这次离开很可能意味着不再归来,众人不禁有些不舍和惆怅。 老李见此也颇为无奈,但时不待人,他急道:“是我连累了大家,但时间紧迫,大家还是抓紧行动吧,等换了地方安定下来,安生定好好给大伙儿赔个罪。” “老兄弟切莫自责,咱这四家人若没有你的照应,哪能过得这般舒心,江湖的饭碗本便不容易吃,碗端的住时,咱享了福分,现下碗倒了,陪着遭些罪也是该的,婆娘、娃儿留在赵老哥家,我这便回去收拾收拾。”话粗理不粗,四发小中最为义气用事的老孙这回却对众人晓之以理,力挺了老李一把。 一边的老赵也是说服了自己,跟着道:“是极是极,只要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哪儿都是家,老伴儿,咱也收拾下,准备出发。” 老钱忽而插了句话,道:“那咱要改啥名,换啥姓?” 老李道:“老大哥定。” 老李口中的老大哥,自然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老赵了。 老赵未犹疑太久,便道:“周、吴、郑、王。” ********* 辰时,南城门口,一白衣文士骑着快马呼啸而出,去势迅疾如风,带起烟尘滚滚,惹得城门口那些睡眼惺忪的守门官兵破口大骂。 “我呸!大清早的,赶着投胎呢?!” “呸呸呸!打了口哈欠,吃了满嘴沙!给我记住这青白马和这人的打扮,若在今天折回头来,少不得给他点苦头吃!” “回来干啥,最好别回来了,直接在路上被人干了吧!呸!” 这些咒骂,早已远去的岳衡自然听不见,他正不断地扬鞭策马加速前行。 前头门主才说若是候不着同行的伴儿便赶紧上路,后脚这李安生便真的没来到南城门。 岳衡可不敢去想这老李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他只知道这时候离晋州越远,自己便越安全。 然,也不知是否是鞭子抽打得太过用劲儿,惹得胯下的良驹月骢不满,只听其喘了口粗气,放缓了脚步。 再然后竟是完全驻足不动,任岳衡再怎么催促也不再前行半步。 青白的马儿摇晃了下头,而后抖动着身子,侧向一边,竟要把岳衡给摔下来。 岳衡手脚灵快,一个翻滚便落在一边,正要把鞭子甩向那不听话的马儿,怎知追随其多年的月骢竟倒在了地上不住抽搐着,没多时已口流秽物,睁眼断气。 原来月骢已是被下了毒,飞奔中的它发现身子状况不对时,强忍疼痛,缓下脚步,不过是为了让主人能较为安稳地着地。 从始至终,月骢都没有过几声哀鸣,因为它把最后这些力气都用来尽忠了。 岳衡怔住了,他自然是明白自己误解了老搭档,眼中的泪几乎便要淌下。 可背后传来的破空声,让他的神经再次紧绷,再一个翻身躲避,闪开了背后飞来的两记剑气。 怎知虽成功避开了剑芒,可岳衡却发现后背冷若寒霜,脊梁骨不禁因寒生栗,而这也制约了他本是灵活的身法。 当再有数记剑气如弩箭般接二连三地向他射来后,他不得不费尽全力去躲闪。 接连避开四五道剑气的岳衡已是冷汗涔涔,最令他心慌的是,这些冷汗受擦身而过的剑气影响,渐渐凝成冰霜。 不多时,他的额头、脸颊、前胸后背已是僵成一片。 不断闪避中,岳衡只觉右脚似被绊马索套中,随后右脚便无力支撑其做下一个动作。 此时,岳衡的心已凉了一半,他是地煞门里的执笔文书,武功也不差,武器便是持在手中的判官铜笔,判官笔更强于短兵交接,在这源源不断的远程剑气攻势面前,不免招架无力,还未逼得敌手现身,便已处处受制,接下来他能做何挣扎? 最终,当一阵寒风刮过时,他知道他的咽喉已被划破,随而冰凉刺骨的寒意自脖颈间扩散自周身。 他渐渐丧失了神识,在视线完全被黑暗所笼罩前,他看到了那甄公子的背影,还有那镶着紫玉的剑。 甄公子,白衣紫玉剑客,原来是同一人…… ********* 晋州城中,天香阁。 天香阁的位置离晋州官府只近不远,如此一来总会给人感觉天香阁与官府的关系近乎,遂无人敢轻易生事。 同在一条街上,距离又如此之近还有一大好处,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阁中新来什么好姑娘,会什么新把戏,官府之人大多时候都能第一个吃上螃蟹。 而对于那些有家室的官府人员,还可借到官府公干为由,来天香阁寻欢作乐,毕竟去路方向均无区别。 夜幕四合之际,商阙方才从知客斋不紧不慢地来到天香阁楼下。 几个瞬息后,他已来到了一间屋前,站立良久,迟迟不推门而入。 这是天香阁老鸨如愿的屋子,在他上楼时,他已从街上看知屋子的窗头上并未挂出红灯笼。 三天前,当地煞门的情势变得微妙时,他便遣人来找过如愿。 可来人却发现那红灯笼一直高高挂起,彻夜不息,即便是次日午时,灯虽灭,可灯笼依旧还在。 当天,商阙便亲自去了趟晋州官府和蒋参军的府邸,查探蒋皖的情况。 不出所料,蒋皖不知以何理由谎骗家中妻妾外出公干,与官府告病休假,接连三四天均呆在如愿的房中,寸步不离。 商阙当即明白了此次对手的可怕,连地煞门暗藏的尖刀都被捏在别人手中,那他还有何后手可挽狂澜于既倒? 商阙轻叹了口气,推开房门,往里走去。 屋里的布置依旧如往日那般典雅温馨,可不知为何,见到眼前之景,商阙心中却是泛起一分萧瑟之感。 那如花似玉的女人正坐在梳妆台前,从铜镜中瞧见了来人的身影,喜上眉梢,侧身回头,展颜欢笑。 如愿虽有意掩饰,但那略微别扭的动作并未逃过商阙锐利的目光,几步后,他已贴靠上前,双手轻扶着这娇柔却发冷的身躯。 低头看去,只见其腹中竟插着一柄虎纹金边匕首! 正文 第一七四章 瘗玉埋香 梳妆台前的女子看来不过二十余岁,她身上穿着晚霞般的锦绣红裳,长裙及地,青丝披肩,宛若流云。 若她不在天香阁中,没人会把她当作寻常风烟楼中那些年愈四旬、腰粗臀肥却总装作风情万种的老鸨。 当然,一般风烟楼中也不会是这般娇靥甜美,胜过春花的妙龄佳人来当老鸨。 许是晋州这般在战乱后亟待恢复往日生机的老城,需要汲取更为新鲜的血液,因而这年轻的天香阁,自也由年轻的老鸨主事。 美人的年华总会老去,可在如愿的脸上却难寻岁月的痕迹。 十年前,天香阁新立,她以半老徐娘之龄成了这儿的老鸨,而今十年已过,时间却只是给如愿添上了几分更为成熟魅人的韵味,若非如此,想必蒋参军也不会在这十年中都在她的石榴裙下,无法自拔了吧。 站在美人身侧的,是看似年轻的商阙,这个在十余年前救下她的男子,仅比她虚长几岁,而其面容也同她一般,不为荏苒时光蹉跎。 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们一眼,都会觉得,此二人乃天造地设的檀郎谢女。 无论是谁,只要瞧过他们一眼,就会被二人流年十余载不变的容貌所惊艳,便是如刀岁月在此二人面前都无从下手,唯羡其芳华永驻。 商阙一手扶着如愿的身子,一手轻搭在她脖颈上,查探着脉搏。 美人娇躯微微一颤,她竟有些不适应身后之人的亲近,毕竟,上次他与自己如此亲近,是在十余年前,自己被他所救,抱在怀中。 她伸出右手缓缓盖在他的右手上,她想告诉他无需为她担心,也无需为她白费力气。 她稍稍使力,抓住了他的手,生怕他又像曾经一般,无情地从自己的手中挣脱。 幸而,这次他没有。 商阙再次低头看了一眼如愿腹中的匕首,身上的红裳只能将那血色衬得更为夺目,伤口处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神色黯然,闭上双眸,不忍再看。 这些天发生的事,实在是让他疲于应对,或许也是他不想应对,只有闭上眼睛,会让他感到舒服些。 良久,商阙总算是出口打破了屋中的静谧。 “是蒋皖做的?” 商阙多少有些明知故问,如愿腹中那匕首裸露在外的锋刃非但锋利异常,且崭新如初,而刃柄的虎纹和金边,更说明这把匕首不仅从未开过荤,更是价值不菲的藏物,寻常杀手绝不会用这种匕首来杀人。 如愿道:“是。” 商阙道:“他应该早已离去了吧?” 如愿道:“在打听到地煞门的数位堂主分别从四处城门离去后,蒋参军便离开了。” 如愿自然知道商阙所问还有另一重意思,缓了一会后,又道:“之后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来了个年轻人,他帮我止血,用极寒之气让伤口凝结,为我注入些真气……” 剩下的话,如愿不用说,商阙已是了然于心。 每一步行动,敌手都能先一步想到,真可谓机关算尽。 但他却不得不感谢这年轻人,否则,来到这后,他能做的便只是为如愿收个尸,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还能同她说话。 商阙叹了口气,睁开眼,见如愿那抿过胭脂的双唇,血色仍在慢慢褪去,微微俯下身,轻轻将其揽入怀中,内力轻柔而舒缓地注入其体内,为其多延续一会儿生息。 他也不再闭眼,只想在这不多的时光中好好看着,守着怀中的人。 他语气本便轻,这会儿却更柔了,“我早说过,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的。” 如愿忽而觉得很幸福,若是这一天早些到来,若是这一刻永远定格,该有多好。 如愿闭目含笑道:“能死在门主的怀中,在如愿心中便是最好的结果。” 性命垂危的人若是闭上了眼,只会加快与这世界的告别。 商阙轻轻吐气,吹醒了怀中的睡美人,他不得不找些话题,和如愿再多说一会儿话:“这次的对手很强。” “我,知道……蒋,蒋参军此前从无可能在我这连着赖上两天,第一天他不动声色,第二天,他便当着我的面,让他的人来报知地煞门的动向,那时,我便都清楚了。”如愿努力地睁开了眼,她的气息比之先前微弱了不少。 他们虽极少在一起,可两人间的默契却从未削减过半分,一来一回间,便已悉知各自要说的话,要是原先,商阙绝不会再多费口舌,但现在,他却想说的更多,不论如何,他都要说。 “当我察觉不对时,我亲自去走了趟官府和蒋府,才发现我们的对手,已将我们摸透得一清二楚,而后像个屠夫轻易肢解蛮牛般,三下五除二,便将经营了十余年的地煞门土崩瓦解。” 如愿道:“单靠那年轻人,显然,无法做到这么周详的布置,你可能猜知他身后之人是谁?” 商阙道:“若我们不在晋州倒还罢了,若这晋州城里,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人的机智权谋,无人能匹。” 如愿道:“果然,我们,想的都一样……接下来,你要去会会听澜公子么?” 商阙道:“是该去见见这下棋的人了。” 如愿不由握紧了商阙的手,道:“你要小心。” 商阙反将如愿的手抓在手中,有些激动,有些颤抖,“我不明白,蒋参军为何要杀你?毕竟,你没欺骗过他,而且你还把你的一切都给了他,十年的感情,换来的便是一把恩断义绝的匕首么?” “你知道的,他这人猜忌心本便很重,他恼恨被人利用,十年来我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经营才取得他的信任。当有人将确凿的证据摆在他面前,撕碎我们的伪装后,十年的感情又如何?他到底还是被利用了十年。他还是有所动摇的吧,所以才会在我这待了三天两夜,以一一求证,当他发现这十年不过是一场戏后,他能控制住他的愤怒,仅用一把匕首作为了结,已属难得。”如愿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息愈来愈弱。 商阙道:“你为何总是这般善解人意,总是只知道去为别人开脱,为别人而活,却忘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如愿道:“如愿……没有忘,是门主给了如愿这条生命,是门主给了如愿活着的希望,门主虽拒绝了如愿,但如愿心甘情愿为门主而活,只要门主安好,如愿,便能心安。” 商阙将嘴凑近如愿耳边,道:“傻瓜……” 如愿道:“门主刚才避开了如愿的问题,见完听澜公子后,门主有何打算?” 即便仅存一息,她还是在关心着他的安危。 商阙闻言,沉默了片刻,便道:“而后,回来陪你。” 半晌,怀中的人儿动静全无,商阙才发现,如愿已含着笑,当先一步脱离了红尘的羁绊。 ——至少,她听到了,不是么? ********* 子夜,城西。 听澜公子木屋前,立着一道人影,似在静待着屋中之人出声。 “商门主光临寒舍,让听澜深感荣幸,只是这来的时间真是让听澜一女儿家都感到不方便。”说话间,听澜公子已走出了木屋,轻带上房门。 商阙道:“噢,商某以为听澜公子已料定商某会来叨扰,原来是商某唐突了,抱歉,抱歉。” 听澜公子道:“听澜今晚用膳时,确实猜想到会有贵人光临,只是不知这贵人来的竟如此之晚。” 商阙道:“听澜公子这可折煞商某了,商某临时起意去办了件事,因而,耽搁了些时辰。” 听澜公子这才凝神打量起商阙来,月光下的商阙显得更为邪魅,他的装扮并无异状,可那四平八稳的气息中略有波澜起伏,左臂上似是新添了一处细小的伤口,已说明其在不久前与人争斗过。 听澜公子道:“商门主莫不是去了趟参军府?” 商阙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听澜公子啊,商某败在这样的敌人手下,着实心服口服。对了,商某不知对听澜公子这称呼是否准确,还是该称您为……” 该称为什么,商阙并没有说出口,他对听澜公子的真实身份已有七八分把握,但听澜公子所作所为实在让他雾里看花,终是有些迷糊。 听澜公子道:“唤听澜便可,商门主晚上这一出,可又要搅扰起不小的风云啊。” 商阙一笑道:“商某这点小闹腾,可比不过听澜公子的翻云覆雨。” 听澜公子道:“商门主此言差矣,在贵派这件事上,听澜只是帮着出谋划策罢了。” 商阙当即疑惑,道:“听澜公子是说,棋子不为棋子?” 听澜公子道:“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在这江湖中又有谁不能称为棋子?棋子是棋子,可棋子甘愿为棋,是那小子先找上来的,听澜不过顺势而推。” 商阙更加不解,道:“顺势?顺江湖大势为顺,顺一人之意怎可谓顺?那年轻人究竟为何如此仇视我地煞门?” 听澜公子道:“江湖大势不过是天下乱世,怎么推皆可,至于他为何挑贵派下手,只能说运气不佳了。” 商阙已是完全迷糊了,问:“仇恨,还与运气有关?” 听澜公子道:“有时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商门主可记得三年前的西山岛之役?” 商阙道:“记得,当时是毕鄂带队去的,折损了不少人手,莫非便是冲着这而来的?” 听澜公子道:“正是,你们用以扫尾的那些小兵小卒亲手杀了这小子的亲人,不巧正被这小家伙撞见,苦修三年之后有所小成,便直冲贵派索命来了。” 商阙失笑,他自然明白仇恨带来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有这般结果难道真是地煞门的气运如此。 商阙道:“他是想用地煞门所有人的性命,来祭奠他逝去的亲人?” 听澜公子道:“起初是这样,可现在……” 商阙道:“现在他手下留情了?” 听澜公子道:“他似乎和商门主同样有颗怜悯众生之心,商门主会网开一面放过之人,他应也会放过。” 正文 第一七五章 生无可恋 商阙自然是明白听澜公子的言下之意。 地煞门帮众虽说有五百之数,但说到底真正的核心力量还是他们这七十二星煞。 四百余帮众中,大半都是毫无一技之长,在帮派交战间只能跑跑腿、把把风,一旦短兵相交便充当炮灰的喽啰,而余下一小众不过是帮里或经营门店生意、或干些打砸事宜,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 即便敌手是个嗜杀无道的屠夫,恐怕也不会对这四百余人提取半丝兴趣,除非是他们不长眼地飞蛾扑火而惨遭波及。 商阙虽鲜少参与帮派中的人员管理等事宜,但他对手下这些堂主的能力高低、为人品性却没有一丝含糊,既已肯定对手仅是独自一人,将六个堂主分作四组从四个城门离去,其表层之意,自是将六人同时被擒杀的可能降到最低,而其深层用意,则隐含在六人所被分配的去向之中。 单说洛奇去的地儿,其实并不明确。 前几日,应隆那传回来的迅息仅告知他们一行已至秦地,余下之事并未多言,如今应隆与另几个堂主是留在秦地搜寻季喆的藏身之处,或是往西、往北接着深追先一步离去的季喆,并无从知晓,可说洛奇这一趟连个明确的目的地都不存在。 洛奇追随着商阙走南闯北十余年之久,商阙对其自也颇为了解,此人行事虽不见得干净,但忠心耿耿、屡立奇功,让他去找应隆,无非是想让他在晋州之外多耽搁些日子,至少在近段时日内,不会给“甄公子”抹杀他的机会罢了。 郑懿、颜丙强二人,平时为人低调,在门里行事向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因而,商阙给他们派了条目前而言算是较为安全的去向,毕竟毕鄂一行已在回城路上,他又去信催促,若是双方赶得紧的话,两日之内定能碰上,如此一来,十二个堂主凑在一块,可不是一般的强敌可破的了。 至于给岳衡和李安生安排的路子,看似最为合理,二人的骑御之术较为出众,更有好马为伴,从城南而出,定能在最短时间内迎上天罡门来援的帮手,但实际上却也正因如此,这是一条最容易有性命之忧的路。 这条最危险的路,商阙安排了六人中最坏和最好的两人同行。 好坏总是相较而言的,但岳衡的坏,却让商阙都觉得恶心。 此人表面上虽是谦谦君子,对帮派的贡献也算不少,但背地里却是禽兽不如,究竟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商阙心中也没底,这样的人若非念在其有功于地煞门,又没犯下什么大错,否则商阙早已将之逐出门派,因而,此番布局,商阙也算是把他摆在了必死之局上。 地煞门中并没有什么纯粹的好人,却有手上滴血不沾的人,挖地洞的胡三尺算一个,地老鼠自甘堕落,本已离死不远,而“甄公子”所做的,看来更像是帮他早点脱离尘世的痛苦罢了。 另一个便是识马相马的李安生了,当初招揽此人,看中的是他重情好义,这样的人在平民百姓间吃得开,用来打探市井中的消息再好不过,他虽会借用职务之便为他的几个发小谋些小恩小惠,但这些在商阙看来反倒为其品性添分增色。 冲着这点,商阙安排李安生往南城门走,但不得不说多少还是有些赌博的意味,若那“甄公子”真是斩草除根之人,于拳脚上并无多大建树的李安生,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终究难逃其魔爪,倘若那“甄公子”真是善念尚存,想必不会为难于他,而他便能早些遇上天罡门的援兵,早些获得安全了。 而往东城门而去的黄庆磊,则是好坏参半,不仅这条路子好坏参半,他这人也是好坏参半。 黄庆磊有性格缺陷,平常时候的他忠厚老实,是个爱妻疼女的好丈夫、好父亲,但其心性浮躁,情绪极易失控,一旦发起疯来可谓六亲不认,对敌人来说有着极大的冲击力,对同门而言,难免遭些拳脚之罪,而他的妻女常常是第一受害者,二女身上随处可见青一块紫一块,日子可是过得可谓提心吊胆,因为每一次,她们总觉得要被自己的丈夫或是父亲给亲手打死。 对于这样好坏参半的人,商阙也把他的命运交给“甄公子”裁决,命他往东而出,绕路而行,以同天罡门援兵会合,这一路绝非毫无风险,毕竟其大方向是往南而去,还得求快,这样的路子显然不多,只要那“甄公子”舍得多跑几步,绝对来得及在解决了岳衡、李安生二人之后再去围追堵截他,简而言之,运气好,黄庆磊自可安然无恙,运气差些,便会被“甄公子”截杀。 商阙此番来找听澜公子,目的之一是想摸清其底细,目的之二,也是希望能会一会这神秘的“甄公子”。 此前他虽有机会和这“甄公子”较量上几招,但突然出现的一股强大气息,让他的判断出了岔子,去追那强者,当那强者彻底消失后,他才发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错失良机,凭白令“甄公子”在其眼皮底下溜走。 至此,他才肯定这“甄公子”能力有限,还有人在暗中相助,至少是为其出谋划策,保驾护航。 商阙可惜道:“如此说来,这‘甄公子’此刻应不在晋州城中?” 听澜公子道:“这倒也说不准,以他的脚程处理完从东城门溜出去的老鼠后,或许已回到晋州,在某个客栈中休养生息了吧。” 商阙道:“果然是少年英杰,不能见上一面,可真是遗憾。” 听澜公子道:“这还请商门主放心,会有机会的,想来过些日子,这小子便会找机会与你一决高下了。” 商阙道:“听澜公子应该清楚,这‘甄公子’应还不是我的对手。” 听澜公子却是摇头笑道:“俗话说的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商门主切莫大意,这是一个为了复仇而不要命的小子。” 商阙道:“其实不然,依听澜公子所言,和商某自己的判断,这‘甄公子’是个以复仇为生存信念的人,他若选择与我同归于尽,那他的复仇之旅可便就此止步了。” 听澜公子道:“所以,我说的是过些时日,他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来对付商门主的。明日可还有一堆繁杂之事要处理,商门主还不回去歇着么?” 商阙自然明白那繁杂之事为何,却出言道:“明日?商某已无明日,此番来此既是来求听澜公子解惑的,也是来找听澜公子道别的,对于生命无多之人,希望听澜公子恕在下无礼,多耽误公子些宝贵时光。” 听澜公子讶然道:“商门主为何如此自暴自弃?” 商阙道:“哦,这算是自暴自弃么?也是,无欲无求和自暴自弃有何两样?若是商某能早些识得听澜公子这等红颜知己,或许能重拾生气,在当今这片天地中争一高低,而今,确实倦了呢。” 听澜公子神色微变,但这在夜色中并不容易被发觉,她轻叹着气,说道:“一个对红尘俗世已无念无求的人,却总是默默地把最好的给予身边的人、手下的人,能做到如此的,这天下间,听澜可委实未见过第二人。在听澜看来,商门主比起江湖上大多门派领袖而言好过太多,非但是个了不起的领导者,更是一尊活菩萨,听澜是由衷地佩服。” 商阙道:“呵,听澜公子着实过誉了,许是商某前半生杀戮太重,后半生便想以此来积积阴德吧。今夜能与听澜公子说这么多,也是在下三生有幸,商某先谢过了,只是商某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听澜公子可否答应?” 听澜公子道:“请说。” 商阙道:“商某想领教一番听澜公子的武艺。” 听澜公子沉默了,今晚商阙是在杀了蒋皖之后才来找她,又与她说了这么多,她早已猜想到他是来求死的,因而方才便有送客之意。 她本对商阙是极为欣赏的,只是这人早在十余年前,遭爱妻背叛之后,心便死了,十余年间的江湖波折,更是让他对这世间都感到乏了。 这么一个自己欣赏而向她求死之人,她能拒绝么? 半晌之后,听澜公子轻声道:“可是你受的伤并不轻。”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用来推辞的借口了。 商阙道:“这点伤,于一时的交斗无甚大碍,还请听澜公子勿要因此手下留情。” 听澜公子再也无法拒绝,只道了声,“请。” 为免闹出太大动静,听澜公子在瞬息间已挪身到较为空旷的街道上,商阙自也随行而去。 二人身上并无兵器,因而比拼的便是内功修为和拳脚之术。 商阙修习的主功法为嗜血道,中乘火系功法,带有阴系摄神骇魄之力,杀得人越多,浸染过的血愈杂,便可愈来愈强,反之愈弱。而这些年来,他的功力正是一年不如一年。 商阙屏息凝神,将毕生的修为汇聚于右臂,在月色下本是雪白发亮的右臂,瞬间便被来自九幽地府的阴煞之气所包裹,吞噬了黒夜的颜色。 黑臂在战栗,缕缕红芒将之缠绕,长发无风而起,不知是天上来云遮住了皎月,还是商阙剥夺了月色,总之天地间在这一瞬,晦暗无光,那猩红的双瞳趁此机会张开了狰狞而骇人的獠牙,似在彰显其本为强者的狂傲与无所畏惧。 商阙只跨出一步,可下一瞬便出现听澜公子面前,一拳击出! 正文 第一七六章 痴情无情 商阙没有因对手是个女子,便故作君子之风,有丝毫的松懈或是含糊,只有全力以赴,才能展现他对听澜公子的最大敬意。 而听澜公子显然有足够的实力与自信,应对商阙的全力一击。 商阙出了一拳,天地失色,万籁俱寂。 听澜公子平推回一掌,优雅从容,悄无声息。 拳与掌仅余寸许距离便贴上了。 商阙坚信,只要这一拳能打在听澜公子的掌上,轻则能使其手掌断骨伤筋,重则令之血肉模糊。 可这一拳,偏偏只是僵在空中,再无任何突破。 当夜月再次从云雾中挣脱而出,月色铺满夜空下的大地时,只见商阙已跪伏于地,显得有些颓然。 毕竟那一拳耗尽了他浑身解数。 这结果商阙并无半分意外,只是他还略有惋惜,因为听澜公子并没有尽全力,或说,听澜公子只是用尽全力来防守,却没有用半点儿力气来进攻,或许自己确实已经颓废到不值得听澜公子全力出招应对了呢。 不过,总算是要结束了。 参军府之战,商阙并非毫发无损,所受的内伤全靠其深厚的功力硬撑下来,方才那一拳,抽空了他毕生的功力,体内修为荡然无存,身上各处伤痛瞬间反噬。 他双手撑地,胸膛起伏,身躯战栗不止,已无半分额外的力气,让自己站起身来,体面的离去。 凭生四十余载的种种场景在此刻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掠过。 流星一闪而逝,昙花一现而凋,可它们至少曾有过辉煌,有过绽放,可自己呢? 火烧欧阳府后,踏浪江湖十余载,然,似乎从始至终都未走出你所说的寄人篱下呢。 商阙苦笑着,咳嗽着,咳嗽似乎抽去了他残存的气力,令他甚至都无法撑着不让自己躺倒于地。 听澜公子本已回到屋前,可当听闻远端传来的声响时,终还是收回了踏进屋门的步伐。 转眼间,她便闪身来至商阙身侧,单手轻贴于其后背,为他注入些许内息。 随着青光泛起,商阙如淋甘露,渐渐恢复了些力气。 “你的余事未尽,不该在这倒下。”听澜公子淡淡道。 “多谢。”商阙慢慢撑起身子,对于听澜公子的怜悯,他只能安然接受了,因为他确实不该倒在这里。 “没曾想听澜公子竟会去学那浴火焚天功,据商某所知,修习此门功法极易毒火攻心,随着修习的深入更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轻则使所修习者体内的功法紊乱无常,必当耗损不少功力,重则伤损五脏六腑,危及性命。商某人微言轻,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忠告,愿听澜公子量力而为,否则得不偿失,功亏一篑。”商阙忽而想起适才听澜公子出掌刹那,她双瞳中浮现的浴火凤凰虚影,虽气力不济,还是缓缓出言道。 “商门主之良言,听澜定会谨记于心。”听澜公子道。 在听澜公子的助力下,商阙也总算是站起了身子,道了声告辞,便步履瞒珊的离去。 ********* 天香阁。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气味,熟悉的人。 只是,今日之前,他已有许久未曾踏足这个房间了。 这个气味相伴了他十余年,可他从未在意。 正如那躺倒在床中的人儿,同样相伴他十余年,可他一直将其拒之千里。 总有些常伴左右的人或物,自己从未去珍视,直至失去时,方才意识到在自己的生命中,她已不可或缺。 她腹中的匕首已然不见了,是他拔去的。 他已将之插入了蒋皖的腹中,他一生便是如此,总会为了情而冲动,但他从未后悔过。 他从她手中取出了一把团扇,那是她时常把握于手中之物,不论冬夏,无论昼夜。 他从未留心过这把在他眼中毫不起眼的团扇。 直到今日,他在瞧见这扇子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上,他才知道,为何常人弃之如敝履之物,却被她视之若珍宝。 团扇的内容并不复杂,应是她亲手所绣,一面是春水、青柳、鸳鸯,一面是寥寥数语构成的简单唱词。 “今生缘,来世再续。 情何物,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他一边将床上的人扶起,抱在怀中,一边轻哼起唱词,静静闭上眼。 若有来世,商阙定不负你。 ********* 翌日清晨,听澜公子的木屋中。 顾怜已出门去往听澜小筑为学生们上早课,而屋中却有两人坐在方桌边上。 一人是听澜公子,一人则是姜逸尘。 姜逸尘从未在大清早的时候来到听澜公子的住所,这是第一次。 显然定有了不得的事发生,因而,听澜公子不得不将他招来,另作布置。 姜逸尘抿了口茶,惊愕道:“死了?!怎么死的?” 听澜公子道:“为情而死。” 姜逸尘道:“为情?他去找蒋皖报仇了?到底是个痴情人。” 听澜公子道:“不,那是还情,他痴情之人,早已被他自己吃下,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姜逸尘道:“可早间一路过来,街上、官府都未听闻半点儿风声,这是为何?” 听澜公子道:“应该是巧合吧,人命关天之事,官府总会因为各种巧合,后知后觉。” 姜逸尘道:“巧合,总由必然的因果所致,这是你教我的。” 听澜公子道:“蒋皖昨日离开天香阁后,极有可能自生闷气,便把自己关在书房过夜。 参军府的书房设置在偏院,若非参军应允,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即便是他的妻妾,只带了四个护卫守在身边的蒋皖自是给了商阙可趁之机。 蒋皖原先看在与如愿十年的情分上,不予地煞门或是商阙追究,怎料商阙竟独自找上门来,手头功夫本便不差的参军另有四大护卫相助,怎么着也不怵商阙,便想着依仗五人之力把商阙给收拾了。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江湖人的手段,被商阙了断了性命。 参军府还没闹腾开来,官府那儿自是风平浪静。 想来天香阁那,倒会早先闹得鸡飞狗跳吧。 这些巧合可够?” 姜逸尘良久无言,不是因听澜公子的分析能力而沉默,而是因其分析内容而沉思。 姜逸尘道:“接下来的动静一定不小,死了一个参军,官府会怎么做?” 听澜公子道:“按常理而言,边境城的参军可是朝廷命官,死了个朝廷命官,地方官府不仅要大动干戈,还要上报朝廷,庙堂之上来人,晋州可就不得安宁了。” 姜逸尘道:“所以,晋州官府不会这么做?” 听澜公子道:“至少目前而言,边境情势看来是较为稳定的,若是上边调遣人手来彻查此事,官大压人,那晋州官府的不少官儿可就过得不舒坦了。 再者,地煞门出了事,天罡门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而商阙也早已传信出去,想必明日天罡门来人便能抵达晋州了。 对于天罡门,晋州官府能够置之不理,可天罡门若是代表着天煞十二门而来,晋州官府自当严谨对待了,此番之事自是两边都不愿见到的,幸而行凶的商阙已身死服罪。 最终,双方只能协商着将此事坐实为官民之间的情仇纠葛上报了。 一个朝廷命官的命,用一个帮派来相抵,还是说得过去的。 地煞门自当是被官府‘剿灭’,不复存在了。 地煞门在晋州所剩的一切将全盘由天罡门接管,而余下的人手自然是归入天罡门了。” 姜逸尘道:“因而晋州城里的地煞门名亡实存,只是改换了个名头叫天罡门罢了。” 听澜公子道:“准确的说,应是天煞十二门始终会在晋州城里存在。” 姜逸尘道:“可是,如愿这手牌已不复存在了,晋州对于他们还有何意义?” 听澜公子道:“晋州这地理位置于他们而言便是最重要的意义,天煞十二门是绝不会放弃这个战略要点的,没有了如愿,那便在培养一个,或者趁此空档,多布置些人手,以防再次出现类似地煞门这般,整个帮派被肢解蚕食的漏洞。” 姜逸尘道:“那我现在该当做什么?” 听澜公子道:“不论是天香阁那边先闹出动静,还是参军府这边先炸开锅,官府得知此事后,定当立马封锁四处城门,允进不允出,将事件因果先调查一番。” 姜逸尘道:“那我现在似乎不该待在城中。” 听澜公子道:“当然,到全城戒严之时,你再想脱身,总会惹上些虱子。” 姜逸尘思索片刻便道:“那我应当往北去?” 听澜公子道:“毕鄂性急,接到商阙去信后,必定星夜兼程往回赶。” 姜逸尘道:“但他们的货物却不会抛下,所以仅有他一人加急回赶。” 听澜公子道:“想要加疾,除了昼夜不歇外,定还会绕近路,走不太好的近路。” 姜逸尘道:“如此他定不会碰上往北而去的郑懿和颜丙强。” 听澜公子道:“孤身一人,精神状态不佳,危险的道儿,这是你拿下他的机会。” 前两者姜逸尘自然明白,但第三个条件,他却不明所以,皱眉道:“危险的道儿是?” 听澜公子道:“凌霄渡。” 正文 第一七七章 凌霄飞渡 出了晋州城后,往西北方向而去,约八十里地后,便是天柱山脉。 之所以谓之天柱,只山脉层峦叠嶂,巍峨峭立,犹如千百支柱立地顶天。 传言深入其里,每进一步,便高一丈,百步之后,如登天峰,手可摘星。 山脉中的最高峰位于最西、最北端,状若竹笋,通体多为灰白色石灰岩,仅尖峰处显墨色,形似蘸墨毛笔,因而得名神笔峰。 神笔峰虽高,却有通幽曲径延绵至其九成高处,余下百丈之高,于轻功高手而言并不难攀爬。 登临神笔峰,可仰观宇宙之大,俯览群峰之壮丽,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 往西北方向极目远眺,便是莽荒之原。 莽荒之原之于天柱山脉相去百丈之远,其间峭壑纵横,可谓天堑鸿沟,不论从哪边失足落下,其结果不是摔个粉身碎骨,便是永难见天日。 即便是离莽荒之原东南侧最近的神笔峰,二者之间虽将将百丈之距,非人力可逾越,只令人望而却步。 因而,千百年间,不论南来北往、东来西去,人们皆取道绕过天柱山脉,往来于莽荒之原及晋州。 直至数十年前,当世江湖中威名赫赫的四大轻功高手,神偷空遗恨、剑仙李截尘、第一杀手韩无月、踏雪无痕闻人菲四人先是相邀于天柱山脉争先逐后,而后竟盛邀锻造大师段天铸共商大谋,欲破此天险。 天铸大师花费七七四十九日,铸造长过百丈的铁索,约请百余江湖人士,共至神笔峰及莽荒之原共同见证此等逆天盛举。 于时,四大轻功高手依凭各自过人的轻功绝学及相互借力,在天险之上不断飞来往复,将铁索横亘其上。 昔时之景可谓惊世骇俗,饶是四人轻功卓绝,但身负铁索之重,仍是险象环生,便是连围观者都看得提心吊胆,冷汗涔涔。 幸而在四人齐心共力之下,耗费约莫一个时辰,终是完成这骇世之举,用铁索连通神笔峰与莽荒之原。 相较绕行远路,这条铁索之道可节省一天之余的路程,这条道儿也被江湖人士称作凌霄渡。 凌霄渡虽缩进了天柱山脉与莽荒之原间的距离,却并不实用,因为这铁索道仅可由一人侧身站立其上,马匹行不通,车货行不通。 而凌霄渡更有所谓四不过,非轻功卓绝者不可过,非胆大心细者不可过,非意志坚定者不可过,非临危不乱者不可过,四者缺一不可过。 因而,常人终究是照原路折返,走铁索道的,基本上都是借凌霄渡征服天险,证自身威名而来。 ********* 毕鄂的能耐仅比商阙差上些许,使得一手双锏,变化多端,所向睥睨,非现今的姜逸尘所能力敌。 听澜公子料定性急的毕鄂会取捷径,走凌霄渡的险道,遂给姜逸尘支了一招。 提前赶至神笔峰,借以逸待劳之利,借以静制躁之利,借毫无退路可言的天险之利,在凌霄渡了结毕鄂的性命。 至于姜逸尘所提的破坏铁索之法,当场便遭到否定。 凌霄渡的铁索以千锤百炼的玄铁所铸,非利器良兵可损毁,仅能以精炼之火烤炼上七天七夜方可将之熔炼重塑,但要在凛风烈烈的千丈高峰处,升起火来已是不易,要令火烧七日经久不灭,可谓天方夜谭。 ********* 日正当头,骄阳炙烤着大地,荒郊野地中随处可闻细微的劈啪作响之声,但凡再有些许动静都会惹出热闹非凡的景象来。 莽荒之原上有一人一骑正往东南方向疾驰,尘土飞扬,喧嚣一时。 马是好马,人却是丑人。 丑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丑,多为相貌怪异,或是器官比例不协调,或是比之常人有所残缺。 这丑人身强力壮,并无缺胳膊少腿,只是其头大眉粗,凸出的双眼,外加浓密到遮盖面颊的虬髯,令人见之生畏,而为谓之丑。 丑人身上只穿了件粗布短衣,其周身壮实的肌肉和无处不见的疤痕更为其增添几分狠色。 胯下的坐骑上挂着用来装酒水的羊皮囊,丑人腰间携着两把双锏,除此之外再不见任何行囊,合着其风尘仆仆的面庞,显然为急于赶路而一切从简,轻装疾行。 再细看那双锏,锏身有常人手臂粗壮,有四尺长短,若非其确实为正方四棱形,愈向其端逐步呈方锥形,总会令人误作短铜棍,毕竟寻常铜锏以作刺击之用的顶端毫不尖利,甚至可谓圆钝。 一般铜锏锏身有棱而无刃,棱角突出,每距六、七寸有端节,以加重击打效果,而此锏的四条棱上不仅有刃,且呈锯齿状,双锏相击犹若巨鳄张口捕食般,锋牙利齿,摧枯拉朽。 双锏名为鳄齿,持有鳄齿的丑人便是地煞门副门主,被唤作湖中巨鳄的地煞星——毕鄂。 毕鄂身材壮实,但若要说其力大无穷,却难与门中另一副门主应隆匹敌。 他使唤起双锏来灵活多变,可若要说其如猎豹般迅猛矫健,门主商阙则令其望尘莫及。 可这些皆为相较之言,反言之,毕鄂既有应隆之刚猛,又兼备商阙之迅捷,而其长相虽不似巨鳄,却有着如同巨鳄般刀枪难入的糙厚皮囊,其实力仅次于巅峰时期的商阙,也便是说,日渐消沉的商阙若要与他一较高下,恐还难以取胜。 在收到商阙的急讯后,毕鄂便急上眉梢,一时半刻都坐不住了,与随行数位堂主交待妥当后,便千里走单骑,直奔这凌霄渡,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晋州。 地煞门的三个门主时常相聚共商门派事宜,也正因此,毕鄂对商阙近年来的状态尤为担忧,他自也看出其对凡尘俗世的态度越来越倦,平日间,全由自己与应隆在管理帮派上操心费力,而其仅在大节点上拿捏主意,此番定是细枝末节上出了岔子,无人摸查细究,才会危及门派存亡。 针对地煞门的狠手,绝非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得来,而今唯有揪出其背后的隐藏势力或是帮手才是关键,而商阙却将余下的堂主尽数遣出晋州,说是单独留在晋州以拖住敌手,但他这孤身犯险的行径极有可能白白送命。 毕鄂一路忧心忡忡,怕自己晚到一刻,见到的便是商阙冰冷的尸体,虽说他对这位兄长行事作风颇有怨言,但自地煞门成立后,三个门主十余年来互相扶持、同舟共济,这份兄弟情义他从未丢失,也不愿丢失。 于是,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宿未眠。 策马行至断崖处,毕鄂便纵身直飞索道而去,至于马匹他则顾不上了,再好的马也抵不过兄弟性命。 莽荒之原地平线相较神笔峰要略低十余丈,因而,自北向南,便是从低往高而行。 尽管炎阳正烈,但这百丈天险间的寒风仍旧凌冽,然,心急如焚,归心似箭的毕鄂分毫不受影响,落在索道上后,便疾步飞驰。 索道本是在风中摇曳,此番在毕鄂的脚下更是震颤不止。 可当毕鄂飞奔过三分一的路程后,只见索道上下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竟再无动弹分毫。 毕鄂见视线中多了一道人影,便止住了步伐,稳住了身躯。 来人白衣飘飘,持剑独立,正落在索道另一侧的三分之一远处。 凌霄渡有百丈之长,而其中段即为摇晃得最剧之处,若在此进行交斗,稍有不慎,定当失去平衡,坠落天险,借此以弱敌强,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毕鄂从未见过这白衣剑客,可他对这剑客竟无半分陌生感,虽相去数十丈,仍可瞧见其被飘散长发时遮时掩的消瘦面庞,本并不出众面庞和自己相较而言,却是显得俊逸潇洒。 这青年的面容自不会是毕鄂关注的重点,白衣、镶着紫玉的剑,急讯中所提到的关键字眼当即便在其脑海中闪过。 信中,商阙先是提及大半月前五个堂主深夜被杀,而后才叙述近来接连出现的堂主丧命之事,虽未给出明确的论断,但答案已然很明确,不论这些事究竟由哪一方势力主导,眼前的白衣剑客便是这些事件的执行者。 毕鄂解下了腰间的鳄齿,他暂无法顾及晋州城内现在是何状况,只是一心要剪下这青年剑客的头颅,以祭奠众位逝去的弟兄。 索道再次震颤起来,因为毕鄂如蛮牛直朝姜逸尘飞奔而去。 晃动的索道带着姜逸尘跟着起伏不定,但并不妨碍他施展剑气。 在天意诀的助力下,近十道裹着极寒气息的天幻剑气瞬息间便朝着毕鄂射去。 若有空余的躲闪空间,没人会去硬接这些剑气,尽管这些剑气看来杀伤力有限,可身经百战的毕鄂心里清楚,倘若他有意去闪避这些剑气,难免会双脚离开索道,如此敌手便可利用这空档,以狠招打自己个措手不及。 凌霄渡上不容有半分闪失,为求稳妥,毕鄂没有选择去闪避天幻剑气,只是运转起土系功法磐石经,让周身附着上坚如磐石的内息,同时挥舞起双锏以驱散道道剑气。 毕鄂前进的势头并未因此缓下片刻,他看出这个剑客硬实力应是难与于己匹敌,遂挑在这险境之下,趁自己精神状态不佳而又有些急躁的时机,通过远程攻击来建立优势。 他知道只要距离进了,短兵相接,自己的优势便会大些。 片刻的时间,又有十数道天幻剑气飞来,白衣剑客的架势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飞速前进的毕鄂不禁心生疑窦,似乎意识到了剑客的目的所在,剑客并没指望通过剑气伤他。 磐石经虽能让他不痛不痒,但刺骨的寒意却在不断叠加。 原先在烈日下松弛的肌肉,在天险寒风和剑气所附带寒气的双重降温之下,渐渐变得紧绷,僵硬。 他发现持锏的双手,愈来愈不听使唤了! 正文 第一七八章 狭路相逢 三年前,毕鄂在西山岛上屠戮了多少性命,道义盟没记录、听澜公子不清楚、姜逸尘更无从知晓,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毕鄂是当时地煞门的领头人,而地煞门恰恰是被摆在前头冲锋陷阵的帮派,姜逸尘将其视作天大的仇人倒并不为过。 毕鄂通过商阙传来的信息,便基本确认了跟前的青年正是计杀地煞门多位堂主的元凶,心中已拿定主意,要将这毛头小子给挫骨扬灰。 造化弄人,既能让本是互不相识的二人一见钟情,也能让素昧平生的二人你死我活。 凌霄渡上的二人仅是初次相见,只言片语未发,便互相将对方视作毕生不得不将之手刃的仇敌,针锋相对。 毕鄂好歹也是地煞门的二把手,绝非岳衡这般小角色可与之相较。 识破姜逸尘的伎俩之后,并未坐以待毙,不息耗费大量内息以扩大磐石经的护体功效,将袭来的道道冰寒剑气拒挡于身前三尺之外。 可随着距离愈近,那冰寒剑气的威力也愈来愈剧。 毕鄂将脚下步频提升至极致,当务之急是尽快欺近敌手,才能发挥出自己的优势。 天幻剑气在磐石经的抵消下,对毕鄂的威胁已大不如前,可姜逸尘仍未收回架势,继续保持着攻势。 毕鄂见状不禁来气,在他这般护体真气的保护之下,这点儿剑气明明已是相形见拙,那小子却不改换招式。 只要再靠近几丈,自己便可顶着这挠痒痒的剑气,扑杀过去,究竟是这小子太傻,还是压根看不起自己? 气归气,毕鄂始终不敢轻视对手,也正因此,在随后的电光石火间,挡下了姜逸尘突如其来的凌厉一击。 在二人之间仅余五丈距离时,姜逸尘终是不再以剑气骚扰毕鄂,而毕鄂也当即便收住了不断外放的内息,可就在这刹那间,姜逸尘剑锋朝向毕鄂,化身流星呼啸而至。 幸而毕鄂警惕性十足,忙用双锏夹住来剑,往后退却了数步,才拦下对方的势头。 在须臾间的惊诧后,毕鄂便用一锏抵住姜逸尘的剑,另一锏朝着姜逸尘的脑袋呼去。 姜逸尘在索道上原地凌空翻身,堪堪避过了这一锏。 在他头下脚上之际,毕鄂的另一锏已脱开他的剑,再次朝着他的面门上招呼。 他很快做出应对,剑尖抵在索道上,弯折了些许,借着剑身带来的反弹力,将自己往后方弹射,与毕鄂拉开距离,自也让这一锏再次落空。 在他退身而去的同时,毕鄂紧随而至,趁其尚未调整好身形,手中的双锏已泛着闪闪金光,一劈一扫接踵而至。 原来在近身交战后,毕鄂便打算以攻代守,取得主动,遂抓住这时机运转起金系功法巨角犀功替换了磐石经,意图以强大的攻势来压制住姜逸尘。 巨角犀功,恰如其名,昔年一武者观犀牛力斗猛虎所悟的功法,运转心法后,攻势更为迅猛无匹,同时兼备了些许硬化皮囊的功效,即便对方是残暴的猛虎,也无所畏惧。 毕鄂不仅步法不慢,手法更快,那看似有数十斤重的双锏,在其手中使唤起来,却似挥舞竹筷般轻盈灵动,在巨角犀功的加持下更是如虎添翼。 转眼间,只见毕鄂又已攻出十余招,那凌厉豪放的招式,如秋风扫落叶般,沿着姜逸尘手足少阴经俞府、神藏、灵墟、步廊等要穴,接连挥击而去,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姜逸尘一丝喘息之机。 姜逸尘早已不是昔时的青葱少年,也非等闲之辈,但他从未与使唤双锏的高手较量过,此番毕鄂手中的双锏犹如一卵双生,心有灵犀的双胞胎,相互间的衔接滴水不漏,使得姜逸尘左支右绌,大感吃力。 毕鄂攻势不减,目露凶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姜逸尘,只待其露出破绽,无暇招架之时,给他致命一击。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快得毕鄂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姜逸尘一剑砍向毕鄂的左臂,试图反击。 毕鄂用左锏挡住来剑的同时,借机缠住剑,不让姜逸尘收招,趁此良机,右锏自下而上往姜逸尘裆部撩去。 在毕鄂瞧来,这一击,姜逸尘是绝无可能用任何方式避开的,除非他跳离索道,落下天险。 只要这一击得手,姜逸尘的守势自当被破,而后便是被毕鄂凌虐了。 可现实终究不如脑海中想象的美妙,姜逸尘到底还是避开了这一击,以毕鄂匪夷所思的方式,双脚离开索道,将全身的重心放在剑身与锏的交击之处,纵身跃起。 毕鄂一击失手,却并无分毫的失落,因为跃升空中正是破绽百出的时刻,这点他时刻都在避免。 适才姜逸尘一个原地凌空便被毕鄂逮到了机会,遭受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被长久压制,此刻他露出了更大的破绽,毕鄂大喜过望,双锏即刻挥出,直取其。 哪知在空中本该任由毕鄂击打的姜逸尘,一点儿都不安分。 毕鄂挥出左锏,姜逸尘便在空中往右翻滚。 挥出右锏,他便往左翻滚。 双锏一左一右同时向他挥去,也仅听得“哐当”一响,双锏相击,震得毕鄂双手略微发麻,可偏偏又是打了个空。 而姜逸尘呢? 竟是在空中不断翻滚腾跃,随而便也离索道愈来愈远了。 毕鄂这回没过多想,单纯不愿错过这般机会,双腿一瞪,跃身而起继续向姜逸尘攻去。 只见姜逸尘便同一条柳叶般,随风飘荡,每每双锏近身之时,他的身驱便顺势而动。 如此一来,锏确实碰着了姜逸尘,可仅是贴着其衣物,并未伤到其皮肉,而姜逸尘似是借着这些许触碰之力,不断闪躲避让开毕鄂的攻势。 轻柳身法。 毕鄂并不熟识这身法,可他眼力不差,片刻后也瞧出了这小子的应对之法,这闪避身法虽消极被动,但如此僵持下去又不见成效,若是自己当先耐不住性子,乱了方寸,那可大大不妙。 思索间,毕鄂的攻势渐缓,直至彻底放弃进攻,先一步落稳了身子,决定待姜逸尘落在索道上后,再重新发起攻势。 经过近一炷香的较量后,毕鄂已有了充分的信心,能在让姜逸尘一招半式之后,扳回局势。 姜逸尘没料到毕鄂竟如此进退果断,但至少眼下的结果如他所愿,先从劣势中脱出,再觅良机与之一较高下。 转眼间,姜逸尘亦是稳当地落在索道上,可毕鄂这时却是耐住了性子,并未抢攻,不知是在思考应敌之道,还是想先让姜逸尘动手。 而姜逸尘乐得借此片刻良机思忖对策。 二人各怀心思,停下了手,依旧没有任何言语,仅有寒风呼啸之声相伴。 此番,听澜公子要姜逸尘到凌霄渡来拦截毕鄂,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提前熟悉环境。 对于毕鄂的了解,从长相到性格,从功法至招式,均是数天前听澜公子合着地煞门其他堂主的信息一并告知于他的。 至于来到凌霄渡后怎么对付毕鄂,听澜公子并未交代通透,而姜逸尘也没深究细问,一来时间本不充裕,需得尽快出城,二来他这段时间实在太过依赖于听澜公子了,缺失了自主思考的空间,地煞门之事一了后,他可再无法仰仗着听澜公子出谋划策了,因而,从独战毕鄂这一遭开始,他变得逐步依靠自己了。 姜逸尘早于毕鄂半个时辰到此,在这半个时辰中,他在凌霄渡上来回往复,踱步过、疾驰过,边寻思计策,边适应环境,因而才有先前对毕鄂的试探,和应对毕鄂反击的从容。 他不得不承认姜依旧是老的辣,若是当先守在这里的是毕鄂,他自认为在鲜少遇见的环境下,无法像毕鄂这般应对得有条不紊,至今未落下风。 另一边的毕鄂自然不知道姜逸尘提前来此做了不少适应工作,只道眼前的青年不简单,沉着稳健,处变不惊,无怪乎能在晋州,地煞门的地盘上搅扰起风云,但这也更为坚定了他必杀此子的信念,此番若放虎归山,今后必当后患无穷。 互相间的佩服归佩服,在这短暂的停歇里,二人似都寻着了制敌良策,同时出招。 姜逸尘一招裂骨剑起手,以求拖缓毕鄂的行动,随后,凝聚剑气于剑身,挥剑如刀,道道凌波斩紧贴着铁索向毕鄂袭去。 二者距离之近,令毕鄂猝不及防,饶是再次运转起磐石经相护,脚下仍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毕鄂的想法简单明了,不求斩杀姜逸尘,只求令其死无葬身之地。 再有近身的机会,他宁用蛮力擒拿住姜逸尘,直接将其丢落天险之下,一了百了,除却不能拿下其项上人头,告慰死去的同门外,这是可行度极高且最为节省时间的方法了,毕竟他依然忧心着晋州城里的情况。 于是,毕鄂收起鳄齿,全力运转起磐石经,顶着道道气斩,瞬间欺近姜逸尘。 先以肘击令姜逸尘不得不收招防范,左手顺势揪住其衣襟,右手下探抓起其腿,一把将其举过头顶,直往索道之外掷出! 正文 第一七九章 天不作美 毕鄂能徒手擒拿,姜逸尘自然也能照猫画虎。 并未持剑的左手,抓着毕鄂的右臂,顺其手臂滑到手腕间,一钳,止住被抛飞的身躯,而后一掰、一折。 只听得毕鄂手腕内中传出细微的一声咔嗒,姜逸尘已借力把自己甩回了索道上,落身在方才毕鄂站立之处。 “反客为主!天殇折梅手!你和折梅山庄是何关系?”毕鄂仅是甩了下手腕,右手依旧活动自如,似乎丝毫未被姜逸尘此招伤着筋骨,反而惊诧地冲着姜逸尘问到。 显然,毕鄂那比姜逸尘要粗壮上一圈的四肢,在关键时刻还是体现出了其作用。 本是无往不利的天殇折梅手竟然未能伤其分毫,若是换做常人,恐怕那手掌已被姜逸尘就势卸下了。 “将死之人何必多问。”姜逸尘回答得很平淡,似乎刚才的举动仅是随手试探,而非筹谋已久,孤注一掷的赌博。 二人不过相距丈许距离,姜逸尘谈吐时的神态、语气,全然落入毕鄂眼中。 对付自傲之人,示之以弱,能让敌方的傲慢急剧膨胀,使其轻敌而出现疏忽。 对付谨慎之人,视之等闲,则能激怒对方,令其愤怒而丢失理智。 何况行事谨慎的毕鄂,却是副急脾气,姜逸尘的那份淡然,配着其冷俊的面庞,此刻在他眼中瞧来,是那么的嚣张,那么不可一世。 毕鄂虽知这是对方的激将法,却也不禁火冒三丈,当即闭口不言,抽出鳄齿,打定主意要将这小子碎尸万段。 脚下生风,再次主动袭向姜逸尘。 怎料当他踏出数步时,右脚脚下一滑竟失了平衡。 赶忙垂下左臂,想借落锏之力,稳住自己的身形。 哪知顶端圆钝的鳄齿落到铁索上后,竟也是一溜烟儿,直往外侧滑出。 错愕不堪间,毕鄂不由往脚下一瞄,只见铁索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 什么时候!? 目光再回到对手身上时,他的剑已不在手中。 扑哧一声!紫玉龙鳞剑不偏不倚正中毕鄂眉心。 剑身贯穿而过后,剑柄却再不能入半分。 也就是毕鄂这般皮肉厚实又是修炼土系功法的人才能不被而今姜逸尘的百步飞剑完全贯穿头颅。 毕鄂瞪大了双眼,在彻底丧失意识前,终是想通了姜逸尘是如何为最后这一击做的步步铺垫。 费尽心机拖延须臾时机,只为尽快在索道上凝结冰霜。 而那挥砍向自己的道道剑气,也不过是为了掩饰在索道上做的手脚罢了。 最后,盛怒下的自己,疏于防范,便被姜逸尘逮住了杀机。 这小子,心机可真深…… ********* 翌日,申时,晋绥大道上。 一行二三十人携着满满当当的七车货物,正往晋州方向行去。 不论人或马或车,都行的极快,显然是在赶路。 岂知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霎时间便被云朵遮蔽天日,天上虽还有光亮,但立马便阴沉了许多。 夏日并不常下雨,可雨却说来便来。 夏日的雨,一旦落下来,十有八九是滂沱大雨,十有八九伴随着电闪雷鸣。 幸而,今儿只是雨,没有电,没有雷。 顷刻间,天地中,除了雨幕,便是雨声了,举目前看,雨帘替代了眼帘。 无人出声指挥,二三十人已各司其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匹车辆撤至道上两旁的树下,给货物盖上遮布。 这趟货中有不少天材地宝、奇珍异玩,都是沾不得水的,自然无法继续行进了。 “这该死的天气,再往赶上十里路,就有驿站歇憩了。”秃着头,双耳挂着巴掌大铜环的赤膊壮汉嘟囔道。 “把货物都看紧点,别淋着雨了,趁着这雨,大家也都歇会儿,雨停了,我们便赶路。”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穿透雨帘,进入众人耳蜗。 此人身躯修长,眉发银白,皆柔顺细长,面色白皙,一袭白衣再配一杆银枪在侧,这般长相和衣着融为一体的人本不常见,在一行人中不免显得更为醒目。 他便是地煞门六虎之首,在地煞门中的实力仅次于三位门主的地杰星修恺。 毕鄂匆忙离去后,自然是由留下的修恺主持大局了,这趟货物中虽没什么要物,可其价值也不小,若是弃置不管,于地煞门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损失。 方才的壮汉站在树下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恐怕这雨一时半会儿歇不下来,小修,咱怕是要做好在这过夜的准备了。” 此人是地囚星宋鲁达,年近四旬,比修恺要大上些许,平日间与其关系又不差,便称呼得较为随意。 修恺早已瞧过天上的情况,也不乐观,道:“这节骨眼下雨,着实令人无奈,也不知副门主是否回到城中了,晋州的情况更不知如何。” 宋鲁达道:“要不待雨势小些,咱再分出四五人先赶回去?也不过四十余里地,入夜时分左右便能回到城里了。” 修恺闻言后低头琢磨起此举的可行性。 这时一个身板较为瘦弱的中年男子听闻二人的对话内容,立马凑了过来,忙摆手道:“不成!这次的对手不可小觑,否则,门主怎么也不会令我们分散出逃了,万一他们在我们返程路上设伏,而我们还人手分散,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宋鲁达皱眉道:“他们?欸,我说老郑呐,门主来信上不就只写到两个人么?一个‘甄公子’,一个白衣剑客,这两人应是一人罢,而其遮遮掩掩各种算计偷袭的行径,无疑说明其孤身一人且实力有限,若是有小修或是小寒带队,想来他便不敢出来扑腾了。” 原来这瘦弱的中年男子便是郑懿,他和颜丙强在今日早间同从北地归来的修恺一行会合了。 郑懿道:“不,门主也是算准有人在帮他,若非如此,我们也不至于被耍的团团转了。依我看啊,若是能候来易先生同行,更为稳妥些。” 郑、颜二人在同修恺等人会合后,未待他们将几日间的事一五一十道出,便在众人一言一语的盘问下给拼凑完整了。 宋鲁达稍稍一番考量后,似是说服了自己,却是呢喃道:“这易先生脾气可是随性得很,会否帮咱,还说不定呢。” 郑懿和修恺听闻这番话后,也是一阵沉默,这易先生的古怪脾性,他们也没信心搞定。 宋鲁达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数次后,迟疑了下,又道:“你们说,这帮凶,真会是听澜公子么?” 地煞门的人对听澜公子都不会陌生,听澜公子自也与他们熟识,可这回,他们不免有些担忧这听澜公子不只是与他们熟识,且对他们极为了解。 那日在知客斋地下密室中,堂下六人可把商阙的分析都听进心坎里去了,稍稍细想一番,听澜公子的嫌疑实在不小。 对于听澜公子的底细,地煞门也曾细查过,确实是一孤苦女子,至于听澜公子的机智权谋,他们都是极为信服的,之所以至今还保留几分对听澜公子的信任,则是在其动机上还有所犹疑。 沉默一时的修恺,出声道:“听澜公子虽常为人出谋划策,可是从不参与到江湖纠葛中,于各方江湖人士更是一视同仁,毫不偏颇,不会站边,更不会直接站在我们的对立面,除非……” “除非?”郑懿和宋鲁达异口同声道,同时都向修恺凑近了些,以便在噪杂的雨声中听清修恺接下来的言论。 修恺道:“除非受人威逼利诱。” 宋鲁达道:“听澜公子这样朴实度日的人不会被重利所诱,只能是受到性命威胁了。” 郑懿道:“我看听澜公子也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便会轻易妥协的柔弱女子,受到性命要挟的应不是听澜公子自己。” 宋鲁达道:“你是说,对方以听澜公子的学生,或是徐老板、唐老、陆老这些与听澜公子关系亲近之人的性命作为要挟,逼迫听澜公子就范?” 郑懿道:“倒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三言两语间,郑懿和宋鲁达似乎都为听澜公子找到了说辞,如此一来,听澜公子是出于不得已而与他们敌对,他们心里多少也好受些。 修恺再次沉默了,二人的分析,不无道理,可事实真是如此么? 修恺对听澜公子的安危竟起了一丝担忧,他知道她高不可攀,可自打在五年前一睹她的天人之姿后,心中便再也装不下其他女子了。 此刻的他恨不得长出一对羽翼,穿过狂风暴雨,当面去问问那个人儿。 猛然间,有数人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什么人?” “这么大的雨还跑得这么疾,这可摔得不轻啊!” “要不要去看看?” “喂!修老大!要不要去看看那人?” 雨声不小,可正因如此,大伙儿也可劲儿扯着嗓门说话,生怕他人没注意到道上不远处的一人一骑,到最后,竟有人是在扬声请示修恺是否该去看看情况。 雨声盖过了不少声响,若这些人不叫唤,那边倒在道上的一个白衣男子和一匹灰马,还真难被发现。 修恺张目瞧去,灰马和白衣男子似是摔昏了过去,均不再动弹,见其是尤北向南而来,便打消了心中的一丝疑虑,开口对那侧与之距离较近的人唤道:“去两人看看。” 当即便有两人应道:“欸!好嘞。” 二人是地进星隋吉和地退星隋利两弟兄,戴着本用来遮阳的斗笠,提起各自的水火棍以防不时之需,往倒下的人马行去。 众人百无聊赖之下,也都好奇地看向二人。 只见二人走近之后,先用水火棍探了探地上之人,又听闻传来的几声“兄弟?兄弟?”的叫唤后,却瞧见这二人再无任何动静。 修恺自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二人,见二人此时僵着不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赶忙扬声道:“隋吉!隋利!什么情况?” 正文 第一八零章 神出鬼没 大雨中,地煞门已有七八人向隋吉隋利两兄弟那靠近。 走在最前方,身着赤色锦衣,手持柳叶刀的是地煞六虎之一,地威星柳莫寒。 他领着余下三个地煞门的堂主和四个伙计各自拿着防身家伙,一步步警惕前行。 柳莫寒试探着冲前方站立不动的两人唤道:“隋吉、隋利?” 他运上了稍许内力,这声响足矣传到二人的耳中,可二人却依旧不闻不问,毫无反应。 柳莫寒紧握着刀把,提醒众人道:“小心!” 再往前走近几步时,已可瞧见躺在道上的灰马和白衣人纹丝不动,似是没了生息,几乎要被大雨搅起的泥水盖过。 八人互望了一眼,取得了共识,快步上前,先关照背对着他们的自己人。 一行人走到二人前方后,回过身,只见二人目光如常,并无异样,可为何竟如成了石雕般,不但毫不动弹,也似是听不见众人的叫唤。 柳莫寒蹙眉凝神,往隋吉那近前一步,再一注视,发现其脖颈处,竟有一道细痕。 凝着鲜红色冰晶的细痕,那是血痕! 柳莫寒当即便把视线挪向隋利,果然是如出一辙的情况。 杀他们的人显然不愿二人的鲜血溅出,所以,不仅将二人一剑封喉,更是将他们的血给瞬间凝结在脖间。 二人仍旧站立着,没有倒下,可他们手上的水火棍却未起着平衡作用,也便是说,二人之所以还站着,全因二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初时站立平衡的状态。 由此可见,杀他们的人,剑法是多么轻,多么快。 一剑便能同时划过二人脖颈的剑法不多,但剑气无疑是最为可能的招式,那人出手的剑气,连一丝多余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未碰倒二人的尸体,不,在那片刻前,这两具尸体还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余下七人,随而也围将上来细细端详,立马都发现了古怪缘由。 “这……这,死了?!” 出声的小伙计不过弱冠年纪,身材矮胖,力气倒不小,可胆子着实不大,显然是被眼前两个站着的死人给吓着了,声音发颤,向后退出数步。 小伙计的话语似是打开了众人心中的某扇门,令恐惧在众人间无法抑制的蔓延开来。 只见柳莫寒举起左臂,左手四指并拢,做出了个停止的手势,示意众人噤声,莫要惊慌。 而后,他放下的左手竟直接伸向了跟前隋吉把握着水火棍的右手。 冰凉,僵硬! 果然,不仅是脖颈处的血液凝成了冰晶,二人体内的血液应也全部被凝住了,因而,隋吉和隋利虽然已是身死,手中的水火棍却依旧握在手中,因为他们的四肢百骸早已僵住了。 这门邪功柳莫寒以前并未见过,却在书信上见过,这正是商阙在信中提到的死法! 一念及此,柳莫寒忽而发觉脊背生出一股森然寒意。 同一时间,听得远端地煞门同伴那儿传来齐声惊呼,“小心身后!——” 柳莫寒立时向前扑倒,嘴中跟着喊到:“扑倒!” 扑通之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围在柳莫寒身旁的七人先是闻言一怔,反应快的一瞧柳莫寒都如此惊慌失措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扑倒再说。 反应慢的则是身躯一阵乱颤,尚未叫疼喊痛,便带着或是呆滞,或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倒落在泥水中。 最后倒下的,则是已死去些许功夫的隋吉、隋利二人,他们是被众人溅射而来的水花给带倒的。 柳莫寒的反应最快,可后背和手臂上却也受了些伤,他能确定适才对方是存着要取其性命的必杀之心,挥出的剑气的。 那冰凉刺骨的寒意,当即要顺着背部侵袭周身,若非他及时运起功法相抗,恐怕也是同隋氏兄弟一般死状了。 八人之中,功夫最好的柳莫寒都是这般狼狈,另有五人则已断绝了气息。 余下两人,一人是身着墨绿单衣,手持双钩的地魂星勾勒,另一人竟是先前那矮胖的小伙计。 可二人也非毫发无伤,勾勒左臂上挨了一道气斩,没有片刻犹豫便将自己左臂经脉给封住,防止寒气在体内扩散。 而那小伙计可就没这般本事了,他是前不久进地煞门来卖力干苦活的,武功自是一窍不通,尽管胆小如鼠的他在第一时间扑倒在地,可依然发觉后背阴寒无比。 慢慢地,呼吸愈来愈困难。 渐渐地,眼前一片模糊。 他长大了嘴想呼气,想哭爹喊娘,却只能一口一口地喝进雨水和泥水,或许还有自己的涕泪。 挣扎中,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腰间,原来那儿的衣裳已被划破,自己果然还是受了伤了。 最终,他保持着抚腰的姿势,再无任何动静,便结束了这短暂而匆匆的人生。 这番惊变,躲在树下避雨的地煞门众人发现得更早,也看得更为清楚,当他们出声提醒同伴们的同时,从地上突然扑腾而起的白衣剑客蓄势已久的剑气早已脱手而出。 霎时间,众人视野中那片空间的景象,被骤然迸发的强大气劲给扭曲,剑芒寒光在落雨中交错,凌乱纵横的剑气在雨幕中犹若绽放的白色蔷薇,虽瑰丽悦目,却是蛰人催命。 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同伴中计遭袭,好在他们接下来的反应倒是飞快,十余人各自提刀携剑地一拥而上。 不出片刻,便将柳莫寒和勾勒卫护其中。 正当惊怒交加的地煞门众人齐力要将那白衣剑客擒下时,四下一瞧哪还有白衣剑客的踪迹? 众人当即围作圈,抱成团,一致面朝着圈外,防范着白衣剑客的再度偷袭。 雨依旧在下着,若非地上八具尸体横陈,若非柳莫寒和勾勒二人此时都还煞白着脸、状态堪忧,若非那匹灰马还躺倒于地,此时众人或是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梦罢了。 这可当真是场逼真而可怖的梦。 等等,那匹灰马是……! 人群中似有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猛然间惊骇道:“马!这马……” 叫嚷的人是个壮实的伙计,能让他都惊恐万分的,会是什么发现? 他这一叫,自是把大伙儿心脏都给吓得抽筋,也把大家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来,然而,这伙计似乎本就说话不利索,加之太过紧张,在惊叫了两声后,后面的话居然再也说不出口。 不过是个伙计,各堂主自也无心去责难,只能自己把目光朝那匹马儿挪去。 起先众人都当这马是摔昏了过去,在这般仔细观摩之下,才后知后觉发现这马的长脖上也有一道剑痕,剑痕并不深,可却并不妨碍要了马儿的性命。 因为伤口上的血被凝结住了,过了这般久,才渐渐在雨水中融化,缓缓淌了出来。 这死法和眼下躺倒在地上的八人相同,也和商阙信中所言一致。 这白衣剑客用这匹马配合着他演了出拙劣的戏码,便骗过了这群人,要了这群人中八个人的性命,另有两人不过是死里逃生,余命残存。 十余双眼睛盯着马匹,内行的看出马匹到底是摔晕,还是被杀死的,而外行的,却是只能看看马匹摔的姿势,颜色,或是品种。 灰马是一匹乌珠穆沁马,这类马素来以体型匀称、耐力好、体质结实、奔跑力强、骑乘速度快、四蹄矫健、肩宽胸阔而著称,兼具耐久力、长途奔袭、短途冲刺于一身,这马可谓宝马,而这类马匹自也多源自外域,中州极少见到,巧合的是众人对这马都不太陌生,甚至有些眼熟。 “这是副门主的泪珠!”人群中不止一人齐声惊愕道,也算是补全了起先那壮实伙计未曾出口的话。 泪珠自然不是人流泪的泪珠,而是马匹的名字。 经众人大眼瞪小眼的一番辨认,终是认出这躺在泥水中的灰马,赫然是他们副门主毕鄂的良驹,泪珠。 此话一出,众人旋即也都确认了这马儿确实是泪珠不差。 “你们说副门主为缩短日程,直朝凌霄渡去,那这泪珠却是由这白衣剑客骑来的……”出言的是郑懿,饶是与众人站在一处,他的声音已然打起了哆嗦。 经郑懿这么一提,众人心下自也是明白了他未出口的话为何,随而面色黯淡,犹若死灰。 本该撑起场面、稳定军心的修恺,此时心下不免有些慌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这道儿他们方才走过,本不该有什么坑洼,其实那人和马的跌倒便是个极大的破绽,只是当时瞧见其是从北往南而行,便放松了警惕,不过有谁能料到他们的副门主,战力非凡的毕鄂竟是丢了性命,还被夺了马匹追上他们。 修恺也非泛泛之辈,片刻的慌乱后渐渐回过神了,对于既成事实,无法回避,必须面对,他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开始琢磨对策。 他从人群中脱出,几步靠近白衣剑客方才跌倒的位置,用手中的银枪在泥水中一撩一拨,确定此处并无坑洼,得以藏身后,四下张望。 此人不该平白无故消失。 此人能过凌霄渡显然轻功不差,但能耐显然比不过副门主,很可能正是借着天险之利,才成功算计了副门主的性命。 当他们聚成一团且警备充分时,此人便并不敢轻易现身。 此人现在能躲的地方,便只有…… 正文 第一八一章 寡能敌众 被瓢泼大雨打得泥泞的道上,还能依稀辨清车辙已是不容易,要想从错综复杂的印迹中,挑出白衣剑客的脚印,未免过于强人所难。 况且轻功卓绝之辈,怎会轻易在地上留下去向分明的痕迹,供人追寻。 若是那白衣剑客在偷袭之后,就此与地煞门众人大干一场,他们都丝毫不怵,但这狡猾的对手偏偏就这么消失了,或说是藏了起来,委实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雨势之大,他们无法抛却一大堆货物上路,却也不能在原地候着,以静制动,和对手比拼耐性。 毕竟,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他们只会陷入越来越被动的境地。 进退两难之下,他们只能选择了个折中的法子,危险与生机并存的法子,从道路两旁的林子中把白衣剑客给揪出来。 空荡荡的道上,除了两旁的林子之外,再也无处藏身。 可若是入了林子,在树木和大雨的掩护下,白衣剑客单独一人比起他们这人多势众可要灵活上不少。 而地煞门以多敌少的人数优势到了树林中,不说荡然无存,那也是大打折扣了。 当然,这回地煞门的十来人可不敢轻易分开了,由修恺择了一侧的林子,一同进入探寻。 林中比起大道上更为泥泞不堪,十余人擦亮了眼睛,绷紧了弦,艰难地迈步前行。 有伤在身的柳莫寒和勾勒自也走在人群当中,不过是被众人护在正中,稍稍安全一些。 雨水落入泥水中的声响,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响,合着众人一步一步在泥水间起落的声响,这些噪杂声不但让大伙儿无法静下心来,更让大家伙担忧会不会漏听到什么动静,进而遭殃。 “都提起精神来,盯紧点!不管那家伙是否在这片林子中,想活命的话便不能再有分毫的松懈了,那家伙不现身便罢了,若敢冒头,我们便齐刀把他剁了!听见了没?!” 见人群中的气氛同天色般越来越压抑而低沉,修恺运上了几分内力,出声提醒众人,也想借此振奋一番士气。 “是!砍了这小子!” “剁了他,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这小子要是敢出现,咱们一人一刀过去,还不是把他剁成肉泥?!” “就是,臭小子!你尽管放马过来,爷儿们手里的刀,可都等候不急了!” “嘿!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跟个娘们儿似的,怕见人害臊?那还出来混什么江湖啊!?” “说的对!欸,难不成这人还真是个娘们?” “哈哈哈!” …… 先是几个地煞门的堂主接着修恺的话语附和造势,紧接着,个个伙计们跟着嚷嚷起来,到最后竟有些笑场。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言语能影响,带动他人的情绪,恐惧的情绪会在人群中蔓延,亢奋的情绪自也能互相感染。 本是人心惶惶的局面,在修恺这一番激励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话传开来,渐渐活跃了起来,士气自也增长了不少,甚至有些狂妄得不知所云。 但在这般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环境下,能有这高昂的情绪,绝不会是坏事,至少大家的心已渐渐定了下来,不再慌乱。 为大家提振士气的修恺,自然不会向那些伙计般,三言两语后便有些忘乎所以,他们在明,对手在暗,可说他们的对手不管是在局面上,还是心理上都占在了足够高的上风。 修恺不得不承认对现下的处境并没有多少底气,虽说多少有些投机取巧,但能杀了毕鄂,足矣证明此人绝非善类,加之方才这般偷袭和商阙信纸上所描述的事件,他真的忧心,他们这帮人能否瞧见明日的朝阳。 他现在心中企盼着两件事,一是盼着雨早些停下来,他们可以继续赶路,也可以此逼迫敌手现身,直来一场干脆利落的较量,是死是活他都认了。 而是盼着那易无生易先生看到他们在长亭处留下的信息,早些来寻他们,这易无生虽说脾性古怪,但好歹也与他们副门主毕鄂私交甚笃,就算不待见他们,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应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这两件事,能得其一,修恺便可宽心,若是二者都能实现,那可再好不过。 过了约莫半盏茶时间,上天似乎听见了修恺心中的祷告,雨势渐逐变小。 众人的视线获得些许提升,心中自也更为安定。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雨势更小了。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本就在雨中待得不舒服的众人,先前提起来士气渐渐丧失,被焦躁取而代之,尽管大家还在努力地压抑着这份焦躁。 正当大家伙以为这白衣剑客不敢现身之时,哗一声!离众人不远处,东面一枝干断裂的树枝落了下来。 大家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落下的树枝那望去,却听闻修恺一声短促的惊呼,“人在西面!” 修恺一听东面有了声响,反众人之道而行,把注意力放在西面,声东击西这简单的伎俩在这种时刻尤为管用,他不得不防。 果然,在东面突有异响,众人的注意力均被夺过去的同时,西面一道人影伴随着道道剑气显现。 为免再有人员损伤,修恺喊出小心后,便提起银枪顶着剑气,主动迎向白衣剑客。 敌人不出现时,他心中会猜测不断,会犹疑不定,可一旦敌人现身,他便不会有半分怯意,也不再有半分迟疑,直突了过去。 银枪挥舞,打散了道道剑气。 一点寒芒先至,随后枪出入龙。 噹噹噹——! 枪剑击碰连连。 顷刻间,修恺已刺出了十余枪,把心中憋着的一股窝囊劲儿对着敌人一顿发泄。 银装素裹的修恺形如一道银白的匹练缠住了白衣剑客,使其再无法脱身藏匿。 白衣剑客自是姜逸尘无疑,在了结了毕鄂的性命后,他瞅见了在凌霄渡另一端驻足引昂悲鸣的泪珠,废了些时间成功将之驯服后,便心生奇计,才有了方才的戏码。 原想借着天时地利给这一行人多制造些麻烦,多在暗中损耗对方的战力,在与之正面交锋多添上几分致胜筹码,可这修恺一缠上来后,他就只得硬拼了。 余下十数人中,且不论那些战斗力不足为虑的伙计,尚有七个堂主存活,其中虽有两人当先被他所伤,但另五个堂主若是搅和到一起的话,恐怕他还真对付不来,他还得继续打打游击。 修恺操持着银枪越战越猛,他招招式式都打得极有章法,不仅是要缠住姜逸尘,更是有意识地将之往林外逼去。 毕竟要是到更为空阔的场地,地煞门的人数优势是占着绝对上风的,不需那些伙计们插手,他们五个堂主足矣将姜逸尘给按倒在地。 一番缠斗之后,姜逸尘当然也看出了修恺心中的盘算,自是不会遂了他的心意,任之宰割的。 他本在剑法和枪法上都造诣匪浅,虽有多年未曾使枪,生疏了不少,但枪法中的门道倒是没有丝毫含糊,借着林木的庇护,应对起修恺来渐渐变得游刃有余,虽甩脱不开修恺,且战且退并无任何大碍。 姜逸尘这一番主动避退,倒让修恺对其的移动方向失了把控,因为他只能阻挡姜逸尘近前,却无法封锁其退路,更何况,他的初衷便是要逼退姜逸尘,怎奈对方识破了他的目的,和他打起了太极。 若修恺此时能立于树颠之上仔细观察姜逸尘退去的路线,还真是在画太极。 其看起来虽是在不断后撤,可实际上却是通过不断地在树林间跨绕迂回,渐渐地欺近某个目标。 终于,在绕过一棵大树后,修恺丢失了姜逸尘的位置。 尚未辨清姜逸尘的去向,他似乎便意识到了什么,大惊失色,当即甩过头,朝其身后十丈开外,同是追寻白衣剑客而来地煞门同伴失声喊到:“小心!那贼人冲你们那过去了。” 怎料修恺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有惨叫声迭起。 白影从一棵树后钻出,直接窜入人群中,荡剑八方,落英缤纷,剑气四散。 武功还过得去的仅是被迸发在中心的剑气滞缓了身形,而手脚功夫稍差些的,竟是直接被害了性命。 未待众人缓过神来,青白色的剑光再起,剑光来得很疾,而且毫不耽搁,刹那间便又抹过了数人的脖子,当即便又有四五人倒下。 由此可见这人此人不但身法快,剑法更快。 转眼间,地煞门这十余人众,竟又去了十条性命,姜逸尘并未着急去对付已是病怏怏的柳莫寒和勾勒,而是把剑锋对向另三个动作慢了一拍的堂主,这次郑懿亦在其中,未能幸免于难。 疾步赶来的修恺见此目眦欲裂,一声怒啸后,一枪呼啸而来,直冲着姜逸尘的心门而去。 在姜逸尘两击得手后,人群中余下四个堂主也终是缓过了神,憋屈多时的柳莫寒,奋起使出柳叶十八刀,合着另三个堂主之力,联手封住了姜逸尘的去路。 以致修恺这愤怒一击,姜逸尘在猝不及防下仅仅能将枪头挡离要害,左肩惨遭戳破。 殷红四溅,当即染透姜逸尘半边身子,一袭白衣之下,除却泥土之外,便只有他自己的血了。 真正的苦战,现下才刚刚开始! 正文 第一八二章 是敌是友 地杰星修恺,有人中龙凤的相貌,怎奈生来却是一副优柔寡断的性格,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十来年,手段是越来越很辣,可本性终究难移,虽为地煞六虎之首,但若要论其综合实力倒还比不上常常打头阵的地猛星戚万军。 修恺心中深藏着对听澜公子的爱慕之意,因羞于启齿,从未表达过,这份情愫成了他心中不可触及的软肋,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他的脚步。 地囚星宋鲁达,别看其长得粗壮,实则是粗中有细之人,使的一把丈八长矛,手上功夫有限,可脑袋却很是机灵,是个为击败敌手,为求一线生机,而不择手段的狠人,当尤为小心此人。 地威星柳莫寒,最值得称道的便是他的柳叶十八刀了,柳叶十八刀只攻无守,威猛无匹,优点在于一旦有了进攻先机便能将对手打得无暇喘息,缺点也很致命,没有防守的刀法,若是被压制,或是被偷袭,当先处于被动的状态,便难有反击手段,而节节败退。 地魂星勾勒,常人会误以为此人沉默寡言,但其实他是个天生的哑巴,手中的双钩与他而言既是武器,也是他表达情感喜怒的风向标,对别人亲近或是毫无感觉时,双钩始终是垂向地下的,对敌时或是愤怒时,那勾魂夺命的夺魂双钩便会现出其锋利嗜血的獠牙。 地强星颜丙强,在五人之中便显得没有那么出类拔萃了,虽然,他的功夫确实不差,但比起地煞六虎来却要略输一筹,若论狠,也比不上可以拼到不要命的勾勒,若说此人的脑袋好使,可在临场打斗上,还真不如宋鲁达进退自如,但不管如何,他也是地煞门中排位靠前的堂主之一,他的啸风斧还是无往不利,不可轻易小觑的。 打斗中,姜逸尘一心二用,将听澜公子告知于他的相关信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番,并非是他的实力足矣匹敌五个地煞门堂主,反而是委实招架不住五人的攻势,不得不主动求变。 虽说柳莫寒和勾勒二人,一人耗费大半功力去抵御寒气,一人是干脆任由寒气废了一只手以保全性命,两人之力只算得上一份功,可在修恺的主持调度下,五人的短兵长刃进退有度,攻势连绵不绝,一时将姜逸尘逼得险象环生。 眼下情势大好,可地煞门五个堂主非但没有喜上眉梢,反倒是加紧了攻势,更加急于将姜逸尘的性命拿下。 且不说晋州城里的情况如何,单是副门主毕鄂之死和他们这支近三十人队伍仅余五人之数,实在不是什么可喜可贺之事。 五人恨不得将这白衣剑客碎尸万段,生啖其肉方才能解心头之恨,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告慰众多弟兄的在天之灵。 五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添了些伤痕,而姜逸尘身上便是千疮百孔了。 白衣已见不到几处白,好在多为皮外伤,唯有左肩的伤稍重。 他毫不吝惜地吞下一整瓶补血丸,但这般气血的消耗可不是轻易能补得回来的,他深知这般情况再进行下去自己迟早要完。 力敌不过,只得智取,而言语有时便是最为简单的智取方式。 “你们就不想知道为何我对你们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么?”姜逸尘奋力拼出空当,以从嘴里挤出话来。 此言一出,果然有效,当即便有两个人的动作缓了下来。 颜丙强道:“为何?” 宋鲁达道:“是听澜公子?” 修恺见状当即叱道:“临敌之际,莫要多言,他已到了强弩之末,再加把劲儿,他便垮了。” 可姜逸尘哪会错过这空隙,趁此良机以颜丙强为突破口,一记流星式绝尘而去,从五人的包围圈中窜出去四五丈远,拉开了距离,赢得了稍许喘息之机,或说是更多说话的机会。 姜逸尘微微一笑,淡淡道:“是不是听澜公子难道你们心中没数?” 天色已暗了不少,但五丈外,白衣剑客脸上那抹轻松淡然的微笑在地煞门五个堂主看来却是那般清晰而刺眼,他的笑似乎已告诉了众人答案。 这下便是连修恺的动作都顿住了,咬牙狠厉道:“听澜公子不参与江湖之事,和我地煞门也算得上朋友,休要妖言惑众!” 五人中有三人愣住,柳莫寒见状也迟疑了一番,不急于追身上前,唯独杀红眼的勾勒止不住势头,一马当先朝着姜逸尘扑杀过去。 “朋友?你们竟妄自与听澜公子以朋友称道?听澜公子是高不可攀的天上来人,在她眼中众生皆同相,何来朋友之说?”姜逸尘一边应着话,一边应对只剩单钩奋战的勾勒。 被极寒气息冻住一臂的勾勒哪还是姜逸尘的对手,不过是凭着一股狠劲,强行纠缠姜逸尘。 姜逸尘不急于取其性命,而是故作疲态,意图再诱一人上钩。 见修恺情绪不对,宋鲁达便不再言语,冲柳莫寒使了个神色,动身去相助勾勒。 未从听澜公子这话题中挣脱出来的颜丙强讷讷道:“难不成你威胁听澜公子,让她把我们的情况都一一道出,还为你筹谋计策?” 大雨刚起时修恺、宋鲁达、郑懿三人的讨论,颜丙强并未参与,但在姜逸尘的诱导下,很快便也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听澜公子是受其所迫而成了对付地煞门的同谋共犯。 姜逸尘眼角瞅见柳莫寒和宋鲁达袭来,可并未漏过颜丙强的话,答道:“威胁?或许算得上吧。” 显然这句话是说给修恺听的,所谓关心则乱,修恺心系听澜公子的安危,一听闻她受了胁迫,应当会乱了方寸吧? 领头之人若自乱阵脚,那这些人纵使有五个,不也是一盘散沙? 可惜,姜逸尘这回倒是低估了修恺,修恺确实极为忧心听澜公子的情况,只是他心中的关心并不敢轻易表露,沉住气,不做任何言语,再次舞动着银枪,扑杀上来。 眼看再要陷入众人合围之势,姜逸尘再不敢拖沓,水柔剑法、天幻剑、天意诀齐出,须臾之际,便将勾勒刺成了马蜂窝,当先拿下其性命。 再迎来柳莫寒和宋鲁达时,依旧保持着高压攻势,优先限制住柳莫寒的发挥,不让其施展出柳叶十八刀来。 现在只剩四人,柳莫寒所受的伤最重,战势拖得越久,他将越发吃力,早晚都会强撑不住,任由宰割的。 修恺和宋鲁达更是明白这理,见勾勒倒下后,二人再不敢有半点疏忽,长矛所至,长枪即随,枪矛本一体,连番的追身攻势,既是为牵制住姜逸尘,也意图为柳莫寒创造出挥刀的空间。 而颜丙强见这局势也早已回过了神,一边自怨糟了敌手的道,一边赶上去助力。 姜逸尘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是避重就轻,硬扛着修恺和宋鲁达的攻势,强袭疲于招架的柳莫寒,总算在颜丙强杀到前,了却了柳莫寒的性命。 历经一番苦战之后,五对一的战局竟再一步被削弱战力,成了三对一的局面,余下三人的心境也各有变化。 修恺除了恼羞成怒外,见到敌手如此的狡猾很辣,心中对听澜公子的那份担忧更甚。 一边怒气冲冲,一边忧心忡忡,不再坚定的枪,攻势不再凌厉。 而宋鲁达和颜丙强却是萌生退却之意,颜丙强是出于恐惧,宋鲁达则是为求自保,在思索着如何伺机逃路。 如此一来,三人人心不齐,倒还不如姜逸尘独自一人应对得更有章法。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交斗已从林中转移到了大道上。 雨势渐息,夜幕已至,躲在云层背后的皎月偷偷露出小半边面庞,给夜色增添些许光亮。 这一切于地煞门本是极为有利的条件,只是来得太迟,太晚。 晋绥大道上,仅有三道人影残存。 以剑撑地的姜逸尘,摇摇欲坠的修恺,气喘吁吁的宋鲁达。 地煞门一行近三十人之数,仅余两人苟延残喘,而对手仍未倒下,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修恺挺枪而立,对身侧的宋鲁达道:“牵匹马先回城去吧,有我在,现在的他已无力相阻。” 宋鲁达不明所以,忙道:“小修?” 修恺道:“我相信,只要你活着,便会费尽心思来为帮里的弟兄们报仇的。” 出于情,宋鲁达会选择与修恺战斗到底。 出于理,宋鲁达绝不愿在这多耽搁一秒,若说他自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眼前的白衣剑客便是那种未达目的便永远不会倒下的狠人,也便是说他和修恺不先毙命,对方便绝不会先一步送命。 正当宋鲁达目光闪烁,愣着神不知该当说些什么时,却听修恺呵道:“走!” 宋鲁达被吓了个机灵,也不再婆婆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了声保重,便踉跄地朝树下的马匹跑去了。 姜逸尘见状也不相拦,反倒是立下生门、杜门,施展起回春吟,加快体内气息的回复。 因为他已瞧见远端正有一人漫步而来,说是漫步,却也在瞬息间便已到了近前,敌友不知。 修恺瞧见姜逸尘的神色不对,随而也察觉到了身后的情况,侧过身来,只见一道人影随着月光洒了过来。 腹隐无边锦绣,腰挎紫砂葫芦,冰蚕玉柄白折扇,一袭白衣踏月来。 此人生得眉清目秀,辨不出具体年纪,明明是一副书生打扮,却偏偏又挂着个酒葫芦,显得吊儿郎当,当真是随性之至。 姜逸尘并不识得此人,可修恺却不陌生,喃喃道:“易先生。” 一见此人出现,宋鲁达抛却了马匹,三步并两步,跪到在其身侧,虽说多少是脚下瓣蒜跌倒的,可也就势拜服于这位易先生脚边,聊表诚意,张口哀求道:“易先生,副门主恐已遭逢不测,还请您高抬贵手帮帮……” 宋鲁达话语未毕,便在姜逸尘和修恺眼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正文 第一八三章 随心所欲 修恺见状不禁懵了神,嘴唇打了个哆嗦,惊道:“易先生!这是为何?” 被唤作易先生的书生并没出口回答,目视前方,不知是在看修恺,还是在看姜逸尘。 徐徐前行的脚步并未停住,自也将宋鲁达的尸身当作垫脚石踩了过去。 修恺后撤了数步,心下竟有些发慌,他与易无生见过数回,也深知易无生的脾性极为古怪,但先前均有毕鄂在侧,倒也常能与其谈笑风声,怎知如今刚一现身,便形同路人,不,比路人更可怕,非但没有向着他们,反而还抬手便杀了宋鲁达。 可怜宋鲁达本以为盼来了救星,抓住了救命稻草,既能逃得性命,还能斩杀敌手,谁知竟是乐极生悲,白白葬送了性命。 见此情景,合着修恺对此人的称呼,姜逸尘基本猜知了来人身份,江湖十四恶人之一,随性而为——易无生。 十四恶人既不是一个帮派,也不是一个组织,而是江湖上十四个或是穷凶极恶至极,或是恶贯满盈至极,或是无恶不做至极,性格迥异,行事令人生畏的恶人,十四人之间并无什么必然的联系,两两之间甚至有毫不相识的,这些名号均是江湖中人给冠上的,对这名头有引以为荣的,有不以为意的,却没有以之为耻的。 十四恶人虽性格各异,能力各有千秋,但十四人个个皆性格古怪,个个都是江湖高手。 转眼间,易无生已然站在修恺身侧。 修恺曾听闻毕鄂说过易无生的武艺比之要强上些许,他和白衣剑客此时都是残破之躯,二人的生死不过在易无生的一念间,这么一思忖,他倒是定下了心神,抱拳作揖表示对易无生的敬意,而后开口问道:“易先生不出手相帮便罢了,何必杀我地煞门之人?” 只见易无生古井无波,准确的说应是面无表情,轻轻动了动嘴唇,冷冷道:“在长亭里留下信息,要我来此寻你们取货,可是你的主意?” 修恺神情一滞,没料到易无生竟是询问此事,旋即回想起长亭之事。 他们此行从北地运回的这些货物,并非全是帮派中要用的,也有不少天材地宝是受他人所托代运之物,而这易无生恰恰便托付毕鄂帮其从北地带了一株连心草,更没有因与毕鄂熟识便要其白干活,反倒是提前交付了定金。 毕鄂深知易无生不喜城内人声喧闹,便在抵达晋州城前数日,提前知会了易无生在城北五十里外的长亭交货。 怎知商阙来信突然,毕鄂匆匆离去,到了长亭后的修恺一行,未见着易无生的身影,又着急赶路,便有人提议留个信息给易无生便可,虽说出主意的不是修恺,可最终做决定的却与他脱不开干系,此时被易无生这么一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易无生瞥了一眼修恺后,道:“看来,不是你,那是他么?” 修恺见易无生稍稍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视线,可以瞧见宋鲁达尸身的视线,他稍稍一怔,眼眸闪动,那天似乎还真是宋鲁达和郑懿出的主意。 瞅着修恺面上的神情,易无生心下已有了答案,淡淡道:“这么说来,我没杀错了。” 修恺木然道:“没曾想易先生竟是如此无情之人。” 易无生依然面无表情,道:“我本与你们非亲非故,何来有情无情之说?” 修恺瞪大了眼,一听易无生之言,对其再无半点敬意,愤然道:“你难道不是我们副门主毕鄂多年的老友?” 易无生不动声色道:“我与老鄂是老友,又与你们何干?我与你们地煞门的关系,充其量不过是交易,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你们货到,我钱到,仅此而已。” 修恺咬着牙,攥紧了手中的银枪,气得发颤,银白的长发随着身体的颤动,泛起了波澜,在月光的照耀下略显凄凉。 易无生道:“毋须动气,你本便不是我的对手,而今更是弱不禁风。若是老鄂在,遇到这事,应会留一二人在长亭中侯着我去取货,而后,再询问我是否愿来相助,而非随意留条信息,便想把我拉入你们的争斗之中。这事啊,要怪只能怪你们不懂事,怪你们办事不力,你们可该向老鄂多学学。对了,老鄂呢?何事如此着急,连老友也不见了?” 修恺握枪的手指已深陷自己的肉中,悻悻答道:“你的老友已命丧黄泉了。” 听闻此语后,易无生眉毛一挑,侧过头冲着修恺一字一句道:“死了?” 似是在与修恺确认此话的真实性,可修恺却不再出声。 易无生不与修恺置气,反将目光挪向了前方,看向姜逸尘,问道:“便是此人杀了老鄂?” 修恺依然闭嘴不言。 易无生只能自问自答:“可我看来这小子没这本事啊,四下并无他人,你们这人多势众的,不会都是给这小子掀翻的吧?难道真是这小子深不可测?还是你们这群人太过窝囊废?” 修恺再难忍受住易无生的讥讽,银芒一闪,枪尖直接捅向易无生。 二人距离之近,易无生并无处闪躲,也躲闪不及。 只见其漫不经心地挥起把玩在手的折扇,扇骨精准无比地挡住了枪尖,任修恺再怎么使劲,都难动分毫。 易无生将折扇轻轻一推,便也将银枪推回了修恺身前,淡淡道:“说了,不必动气,否则可连站着的力气都要耗尽了。” 顿了片刻后,易无生从兜中摸出了一锭金子,接着道:“你们也算是把货运到了,这是我允下的另一半报酬,便由你收下吧。” 易无生将金子置于扇骨之上,而后挪向修恺胸前,修恺只要抬起空着的左手便能将金子从扇骨上拿下。 怎知修恺却迟迟未有任何动作。 易无生皱眉道:“难不成连抬手取钱的力气都没了?这可怪不得我了。罢了,还得我亲自去一车车翻找呢,且当作我的辛苦费收回了。” 易无生果然收回了扇子,可就在这时,修恺却是往后仰躺而去。 姜逸尘凝神一瞥,只见修恺的左胸前,殷红片片,再看易无生手中的白折扇,隐约可见折扇前端有些许红蕊。 姜逸尘默然。 修恺倒下后,易无生正视着姜逸尘,这白衣剑客他早已打量过一遍,并不比修恺强上多少,可地煞门如此多人都死在其手上,也不可谓不骇人,至少此人的心机不是修恺可比的。 不过,现在的姜逸尘在他瞧来也与修恺并无两样,毕竟历经一番鏖战,此时虽强撑着,却已不堪一击。 易无生道:“能如此平静地看完一场戏,不得不说小友是个好观众。” 姜逸尘心中暗道,可算是轮到招呼自己了么? 对付性格古怪之人,姜逸尘倒积攒了不少经验,并无半分怯意,回道:“我想应是如此。” 易无生道:“这场戏可够精彩?” 姜逸尘道:“平淡中略带波折。” “很中肯的评价。小友可知,天下没有免费的戏?” “前辈此言差矣,晋州城中听澜小筑的戏可不收钱。” “呵呵,小友此言差矣,听澜小筑的戏并非不收钱,只是另有旁人替观众支付了这笔费用,这天下间做任何事总不免要付出些代价,只是依事情大小,代价有大有小,而支付这代价有时不一定是参与者本人罢了。” “前辈这么说倒也不差,如此说来,前辈是要在下付出些代价了?” “看戏的银两总是少不得的。” “可在下身上并无多少银两,几颗碎银恐怕配不上这场好戏的精彩。” “银两不够,其他来凑。” “在下除了这一剑一人,可不知一身上下还有哪些前辈看得入眼的。” “我很好奇小友到底是何身份?” “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若我一定要知道呢?” “在下若答了便算是付了看戏的钱,可一走了之了?” “算是付了看戏的费用。” “杀手夜枭。” “杀手夜枭?有趣的称呼,夜枭从何而来?将地煞门一行赶尽杀绝又是为何?” “这些问题又值得多少银两?” “这些问题决定了你到底会死得痛快些,还是在绝望中挣扎着死去。”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在下何必多费唇舌?” “你当真不说?” “懒于启齿。” “美色惑人意,宝物动人心,这儿没有美色,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宝物,凭你的能耐要从这群窝囊废中拿点儿东西,可算是探囊取物,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两样均不沾,还取人性命,那只能是生死仇怨了。” “瞒不过前辈的眼。” “你可知我的称号为何?” “略有听闻,随心所欲。” “何为随心所欲?” “听闻前辈凭生做任何事都依着心情来,丝毫不顾他人颜面,是为随心所欲。晚辈还听说前辈手中的冰蚕折扇名曰寸草不生,此扇一出,当不留任何性命,是为寸草不生。” “是了。不为名利,不为善恶,只因一时兴起,好也做得,坏也做得,是为随心所欲。” “好个随心所欲,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前辈可做过什么好事?” “好事,呵呵,易某现下要做的事便是好事。” “何事?” “为老友报仇雪恨,你说,算不算是好事?” “当真是好事不差,就不知易先生能否做到了。” “不会让你失望的。” 正文 第一八四章 寸草不生 “我这把‘寸草不生’是九档折扇,九档扇骨端头均暗藏淬着剧毒的锋刃,此扇合则可当匕首,开则可作掌轮,若为锋刃所伤,必当剧毒侵体,一旦毒素欺近心脉周侧,则药石罔效。七档小骨中常备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可在顷刻间向着同一目标或是多个方向射出。” “远交近攻兼备,透骨钉已让敌手无处遁形,毒刃则不给敌人留下任何活路,真可谓斩尽杀绝、寸草不生。今儿,晚辈得幸见此凶器,也斗胆来破破这寸草不生。” “好胆!我将打以透骨钉你鸠尾、关元、期门、章门、商曲、心俞穴、气海俞穴七处要穴,此七穴任何一穴中一钉,相应部位将气滞血瘀。七穴皆中,五脏六腑当缺血供应,危及性命。若七穴都被两门透骨钉以上透骨钉穿过,则会缓缓流血致死。” “看来前辈有充分的信心让我缓缓失血而亡了。” “在你全盛状态下有一成机会在这四十九门透骨钉下活命,至于现下这般状态,也仅是有一成机会幸存。” “噢?可不知前辈所说的这一成机会源自何处?” “这一成机会便是我失手打偏了。” “看来,只要前辈不打偏,在下今夜是妄想逃得性命了。” “本是如此。” “前辈请!” 雨势已不大,可细雨依旧缠绵,在月光的打照下,似是一副迷离雾蒙的雨幕。 折扇被易无生轻轻拨开,柔顺的扇面泛起了一丝波澜,而雨幕似也在这刹那间随着摇曳。 姜逸尘横剑当胸,地上早已布下休门和景门,而他的目光始终不离那把折扇,寸草不生。 他知道这是把可怕的折扇,而使用这把折扇的也是个可怕的人。 十四恶人的能力还不是他可以企及的高度,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尽管他已无多少余力残存。 随着易无生手腕一抖,天地间当即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折扇扇面与天地相平时,那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躲过了月色,瞧不见一星半点影子,便呼啸而至。 这也是姜逸尘为求妥当,立起风壁的根由,尽管他睁着眼,也肯定自己看得自己仔细,可直至风壁被击穿时,他才察觉到透骨钉已近在身前。 是的,姜逸尘的眼力本便不差,可以他的眼力却无法跟上透骨钉飞来的速度,他已然分辨不出究竟是易无生的内劲过人,还是这折扇内中的机巧逆天。 扑哧! 这声响极其细微,可姜逸尘却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是七门透骨钉同时入肉的声响,风壁几乎只帮他争取来了那一瞬之机。 可这一瞬之间,他既无法躲闪,也无法用剑将透骨钉挡开,更无法以内劲护体将透骨钉震开。 第一波透骨钉都未能挡住,何提挡住余下六波,只是,这四十二门透骨钉于姜逸尘而言不过是瞬息间的剧痛罢了。 早在第一波七门透骨钉入肉的同时,随后六波,四十二门透骨钉也紧随而至。 简而言之,在那一瞬之后,姜逸尘的七处穴位全然被贯穿。 十四恶人,果真非同凡响…… 在姜逸尘脑海中闪过这份感慨的同时,他正如断线风筝般向后仰躺倒下。 啪嗒一声之后,姜逸尘已倒在泥水中,彻底昏厥了过去,周身有七处血洞正缓缓往外淌着血,与雨水、泥水搅在一起,更为浑浊不堪。 晋绥大道一片冷寂,而月色下终于仅剩一道人影独立。 易无生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一种漠视苍生的傲气,自言自语道:“不错的年轻人,但总若以为世间无人能制你的话,可是大错特错,我既已说你没有活路,又何必费力立个休门抵挡,莫非是想耗尽自己的气力,免得多受煎熬?” 仅是一念,易无生便不再把心思放在姜逸尘身上,转眼间已现身货车上,翻找连心草。 不出多时,易无生便已心满意足地提着个木箱回到了道上,一边往北边行去,一边碎碎念道。 “老鄂啊,若你真的不在人世,也可安息了。你的仇我帮你报了,作为回报,我便多取了些药草,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至于剩下的货物,我会尽快通知你们天煞十二门的人来取。走也~” 当月夜下的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后,晋绥大道上又恢复了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笃笃笃! 这道声响似是专程来与这静寂做对的,若有人能仔细听来,便可轻易辨知这是马匹临近的脚步声…… ********* 子时,城西,听澜公子木屋。 忽有轻微异响,不见木门开启,客厅中却是多了两人,一个醒着的,一个昏睡着的。 醒着的人把昏睡着的人轻轻放在了木椅间。 便在此时,卧房中也闪出了一道人影来,隐约可见是身着睡袍的听澜公子。 显然已辨出来者何人,听澜公子也未点灯,只是轻轻挪步近前。 “小怜没醒吧?”来人紧张道,声音略显老迈。 听澜公子答:“动作还算轻。” 二人轻声细语,生怕打搅到熟睡的顾怜。 老者道:“伤得不轻,你先看看,回头再说。” …… 半晌后,二人走出了木屋之外。 “你出城了?” “刚好走在北城门口附近,忽听一马匹在城外长啼不息。” “马?” “一匹好马。” “外域好马不少。” “确实是外域的马,汗血宝马的近亲,月下赤兔。” “可当真是匹罕见的好马。” “这匹好马不但血统好,而且还会救主。” “这小子运气可真不差,还有好马救命。” “可不是,否则,以他那状况恐怕得流干了血,成个瘦死鬼了。” “这小子的命一半是自己争取回来的。” “公子是说他身上的七处血洞?” “你没发现那七处血洞的要紧之处么?” “正好是致命要穴!” “是了,这小子在关键当口稍稍挪移了这七处要穴,不然,历经这一路颠簸,即便将他救起,今后也是个五脏六腑俱损的半废之人,要耗费多少药材、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如初,也难有定数。” “公子觉得,会是何人下此重手?” “能制造这般血洞的暗器并不多。” “透骨钉?” “而且是数十门透骨钉齐发,这小子没有分毫躲开的机会。” “江湖上能同时射出数十道暗器的人本也不多,而这暗器又刚好是透骨钉的更是有限。” “看来你心中也有答案了。” “毕鄂是去北地运天材地宝的,自然也会帮他人代运,而这他人之中,恰恰有这么一位暗器高手与之交情不浅,他手中的折扇整好可以装下七七四十九门透骨钉。” “随心所欲,目中无人,兴之所致,寸草不生——易,无,生。” “这易无生可能是早先便与毕鄂约好去取药的,也是这小子不幸,撞上这易无生,险些要了性命。不过,话说回来,碰上易无生后,这小子还能如此冷静作为,当真不易。” “这小子越来越具备冷血杀手的潜质了,也庆幸这易无生目中无人的禀性难改,遇上个已耗尽力气的小家伙,想来也懒得多出一招,更懒得多瞧上一眼吧。地煞门一行应是尽皆被这小子拿下了,否则,即便是匹良驹也难把他安然带回。” “要不我去仔细瞅瞅?” “也好,那便辛苦走上一遭了。” “欸,无妨,那这小子便由公子照顾了。” “没有偏房,只能让这小子在椅子上将就一夜了。” “是啊,一张床也挤不下三人。” “挤得下也不能挤。” “嘿嘿,是是是,这是自然,明儿小怜去上早课后,我再来把他弄床上去。” 听澜公子没有拒绝,而那人也没了影踪。 ********* 次日,辰时。 顾怜从卧房中出来后,自然也是瞧见了在木椅中那红着大半身躯、昏睡着的、脏兮兮、惨兮兮的人儿。 她把头伸回了卧房中,看向还在熟睡的听澜公子,秀眉微皱,轻叹了口气后,径自走向了厨房。 当她忙活妥当,准备出门前,已将两份早餐放在了方桌上。 她并非蹑手蹑脚的,可一系列动作她都做的无声无息,不仅没惊扰到姜逸尘,也没吵醒听澜公子。 ********* 日近正中。 此时木屋内有三人在其中。 听澜公子正坐在卧房床榻边,为姜逸尘进一步医治伤势。 昨夜的老者站在听澜公子身侧,与其攀谈。 忽见姜逸尘迷蒙睁眼,似已醒转过来,老者一个机灵便消失不见了。 哪知醒来后的姜逸尘注意力全然落在了听澜公子身上,丝毫未曾察觉到刚有一人突然离去。 刚才听澜公子手中的青光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是一时半刻竟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听澜公子见姜逸尘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犹自发怔,便轻咳出声道:“感觉如何?” 姜逸尘回过了神,尴尬了一会,抱歉道:“添麻烦了。” “易无生的出现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亏得你有匹好马,把你从黄泉路上驼了回来。” “也许有些事,冥冥之中已经注定,这次侥幸死里逃生,下次呢?我手上沾染了那么多血,老天或许便是让这十四恶人来收我的。” “你后悔了?” “不后悔。” “你现在已逃过一劫,可还要继续你先前的目标?” “能杀的,绝不放过。” “天罡门已来到城中,一日间便与官府达成了协议,现下已全然接盘了地煞门在晋州城内的任何事物。” “他们可有来找听澜公子的麻烦?”听闻天罡门已至,姜逸尘不顾身上疼痛,惊坐起身。 正文 第一八五章 对影成伵 人与人之间有种莫名而生的情感,叫日久生情。 尽管姜逸尘听闻听澜公子的名头还不出一个月,与之相识的天数更是屈指可数,况且从严格意义上讲,他和听澜公子不过是暂时的合作,可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对听澜公子却有种异样的情感。 此情难以名状,无关乎爱情,超脱了友情互帮互助的范畴,更近乎于亲情。 他为一己私仇来寻听澜公子相助,于听澜公子而言,进入此局利益委实有限,风险倒是不小,可听澜公子在初时一番犹豫后,依然答应了他。 而自从应下助他报仇之事,听澜公子对他非但不是敷衍了事,更是倾囊相授。 从对地煞门现况的剖析,到地煞门现存每个堂主性格弱点的逐一针对,再到每次行动计划细枝末节的详尽安排,听澜公子可谓是尽心尽力。 正因如此,姜逸尘对听澜公子产生了一份莫名的信任。 当易无生这个意外因素出现时,自觉难以轻易脱逃的他,便示之以弱,在致命一击到来前,使了点小把戏,以求保住自己一时性命,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息尚存,黑将军必然会把他带回晋州城,只要回到晋州城附近,听澜公子定会来救他。 前者或可以听澜公子本便是行事细腻的人来解释,可他意外重伤之事,实与听澜公子毫无瓜葛,可她仍不顾城内的紧张局势出手相救,更留他在家中医治,让他无以为报。 此时在姜逸尘的心中,已是隐隐将听澜公子当作了长辈之流,或说是师傅,来看待,不论听澜公子究竟是何身份,他打心底里不愿听澜公子因为他对地煞门的复仇,被卷入麻烦中来。 因而,当他一听闻天罡门已至,便不由为听澜公子的处境而紧张。 毕竟听澜公子在晋州城内的名气过大,以致于这般覆手翻云,整垮一个帮派的手段,众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念头停留在她身上,嫌疑难除。 见姜逸尘反应如此剧烈,听澜公子稍稍一怔,心中升起一股这些年来极难体味到的暖意,而后出言道:“毋须担忧,那些人我应付得过来,毕竟目前能详尽描述一二的都已被你给了结了,至于应隆、洛奇一行,离晋州可还有些距离。” 姜逸尘问:“他们已在回程路上?” 听澜公子道:“不出一日,便可回到城中了。不过,你现在的状况可没能力去阻截他们了。” 姜逸尘道:“这点我明白,只是没曾想这商阙的急讯去的如此之快。” 听澜公子道:“每个门派中均有自己传递信息的手段,实力愈强大的门派,信息传递的速度愈快,只有如此,留给敌人的机会才越来越有限。地煞门虽小,可毕竟是天煞十二门中的分支,眼线自也遍布中州四处,若没碰上易无生,你现在就该去准备如何对付应隆六人了。” 姜逸尘此时也算是明白过来,听澜公子先前的言下之意,道:“依听澜公子的意思,接下来,当这六人回到晋州城后,和天罡门的人接上头,对方人员齐整之下,警惕性也绝非先前可比,我已没下手的机会?” 听澜公子并不否认,道:“嗯,时机不佳,近段时间内恐怕晋州城内,不论是天罡门或是官府,定会有不小的动作。” 姜逸尘皱眉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昨日,修恺一行或多或少都对你起了疑心,只是对你的动机拿捏不定,应隆那儿去接应的人可是洛奇,他对这些天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会同天罡门来人稍加一分析,矛头很容易便能偏向你。” 听澜公子道:“你说的不差,因而,今晚便得把这些怀疑的苗头给掐灭。” “今晚……你要去听澜小筑说书?”姜逸尘一时不解,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听澜公子道:“不错,今日正好是应隆要送我天山雪莲的十日之期。” 姜逸尘道:“可主角今晚并不能去到听澜小筑。” 听澜公子轻笑道:“也正好借这机会,先给天罡门的那些人灌些迷魂汤,把他们的注意力往别处引引,毕竟现在该他们头疼的事可不止地煞门这一出。” 见听澜公子胸有成竹的模样,姜逸尘也放下了自己的担忧,却是问道:“近日江湖上可是又有不小的风云?” 听澜公子道:“你且好好歇着,我也得为今晚的戏准备准备了,余下之事,待我回来之后再谈。” 受人恩情,本便心怀感激,因而,听澜公子的安排,姜逸尘也言听计从,不再多言,躺下歇息。 在听澜公子即将退出自己的卧房前,只听身后的声音说道:“不论如何,万事小心。” ********* 亥时,听澜公子进门后,却不见姜逸尘的身影,稍一感应,木屋中并无他的气息。 走了?这是听澜公子的第一反应。 尽管觉得意义不大,可听澜公子还是踱步进入卧房。 床榻上是佯装入睡的顾怜。 听澜公子柔声道:“人呢?” 顾怜虽知把戏被拆穿,可怎么也得继续演下去,翻腾了一会儿,才迷蒙睁眼,道:“人?我不在这么?” 听澜公子轻轻一笑,也不与顾怜多费唇舌,回身便出门去寻姜逸尘。 瞅见听澜公子那离去的背影,顾怜心中一痛,似有块巨石砸在她心头。 今早她便瞧见了姜逸尘的那一番惨状,寻思其既已付出如此代价,想必不会再执着于报仇了。 怎知午后回来时,虽与他没有半句对话,可从他的眼神中却看不出一丝因重伤后,该有的痛楚和退缩。 他把卧房让回给她,自己在客房默默待着,直至夜深,自己要入睡时,为免孤男寡女间的尴尬,便径自离去。 而他离去的背影竟和当下听澜公子一般,孤独却依旧执着。 复仇于你们而言,真的如此重要么? 对于听澜公子的恩情,顾怜从不敢忘怀,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或说是无法理解听澜公子对于仇恨的执着。 虽是朝夕相处,可说到底,一直以来多是听澜公子在照顾她,她却从未走进听澜公子的心扉,也是听澜公子有意不让她与这江湖有太多干系。 可在这刹那间,她似乎懂了一些,至少从二人的背影上,她看出来,越是心地善良的人,越是无法从仇恨中把自己解脱出来,有的人会因此沉沦,有的人会像他们二人一般,变成双面人。 至少,他们都没就此沉沦,不是么? “他好像往霍家的方向去了。”尽管听澜公子已经走出了木屋,可顾怜相信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 “嗯,好好歇息。”外间果然传来了回答。 ********* 月朗星稀。 两个人,两道影,在废墟之上,在皓月之下,成双成对。 至少此时的他们不需对影才可成双,此时的他们并不孤单。 “为何会来这?” “出来透透气。” “若是他们有心,现下绝对是逮着你的最佳时机。” “最好的时间,已被你在听澜小筑中拖过了,这会儿,倒是安全不少。” “对霍家感兴趣?” “曾听赵公子起了个头,却并未从他嘴中套出话,闲来无事,便来看看,也和这儿的英灵道个歉,毕竟前些天搅扰了他们。” “赵公子?去泰斗赌坊那天?” “嗯,不出你所料,我摇色子的伎俩没能逃过赵公子的眼睛,他也很执着,从赌坊跟到酒楼,再从酒楼跟到这儿。” “呵,有趣,赵公子本便不是大家眼中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他若能在江湖上混迹,早晚也当是睥睨一方的枭雄了。” “不入江湖,或许会有些缺憾,但也绝非什么坏事。” “不错,朝堂和江湖是最浑浊的两滩水,不论谁入其中都难免沾泥带水,若是一着不慎,即便这水不深,却也足够把人淹死。” “泰斗赌坊说到底也是游离在朝堂和江湖之间,不过能守住底线,不轻易越界,赵老板在其中应也是步步惊心。” “表面上能做到如此风光无限,背后的血汗与艰辛,自然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赵老板之所以如此努力,便是希望借此锁住赵公子的脚步,不让他踏足江湖吧?” “也非完全如此。” “莫非还有何隐情?” “赵老板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二人相伴走过二十多载,却仅有赵寻乐这一独子。” “赵母已不能生育?” “比这还严重,在生下赵家独子之后,赵母便患上罕见无医的重病,本以为命不多时,可在赵泰斗的不断努力下还是维系住了妻子的性命。” “赵母至今仍还活着?” “赵公子既是灾星,也是吉星,赵母因诞他而得病,他也从记事起便一直相伴在其身侧,而赵母的病虽未痊愈,可身子状况却是愈来愈好。待赵公子到了弱冠之年时,赵老板也曾放手让赵公子外出闯荡,可赵母却一刻都无法远离自己的儿子了。” “……因而,赵公子是被赵母的怪病给绊住了。” “对于赵老板或是赵母而言,他们是幸福的,可对于赵公子来说,这是不公平的,但赵公子却乐于接受,他是个孝子。” “若是可以选择,我也不会选择江湖,只愿能有个家,与自己的父母相伴永远。” “家……” 说到“家”字,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正文 第一八六章 霍家往事 家,家在何处? 天下纷乱,何以家为? 十数年前的外夷霍乱,致使万千中州百姓的家园不复存在。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亲朋发小流离失所、阴阳两隔竟为世间常态…… 姜逸尘与生身父母失散二十载,至今尚不知二老还否在世。 他曾有过一个温馨的家,那是隐娘带给他的,可如今,也已烟消云散多年了。 那,听澜公子呢? 与听澜公子相依为伴的顾怜,毕竟是被其所救,二者并无血缘之亲。 说到底,听澜公子亦可谓孑然一身,她的父母,她的家人又在何处? 天下之大,她为何偏偏挑在晋州城落脚安身? 而在晋州城中,又为何偏偏挑了个最为静僻的城西,与荒街废宅仅是隔了一条街的木屋居住? 真只是为借此地利以避人耳目? 姜逸尘注视着在月下那孤傲的背影,他很难想象一介女流究竟需要历经多少磨难,才能有今日这般令人可畏的武功修为,和信手拈来的权谋诡略。 这副略显单薄的身躯之下,究竟隐匿了怎样的过往? 浮想联翩的姜逸尘开口打破了沉寂:“听澜公子可知晓霍家的曾经?” 听澜公子并未回转过身,可却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若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么?” 姜逸尘一笑道:“我相信听澜公子不屑于诓我。” 听澜公子听言不由莞尔,道:“我总觉得教出了个可怕的徒弟。” 姜逸尘起了些许玩心,顺着听澜公子的话,接道:“能作为听澜公子的徒弟,当真荣幸之至。” 说完,姜逸尘仅是起了个念头,要作势下跪,可他却发现自己的膝下似被石膏封住般,动惮不得。 但见站在前方的听澜公子仍旧背对着他,淡淡道:“为何忽然想了解霍家的过往?可别说是被赵公子勾起的兴致。” 姜逸尘道:“也不尽然。若说这地煞门,或是说天煞十二门,用十余年的时间占据了晋州城的半边天,那在十余年前,中州北部边陲倾覆之际,霍家于晋州官府可是个不小的助力,于晋州的百姓更可谓最后一堵城墙,一个在生死存亡之际,会被一座城惦念的家族,实在无法让人不感兴趣。” 听澜公子道:“可现在晋州城中,不论是官是民,却避之不及。” 姜逸尘道:“究竟是长久的愧意让人变得麻木,还是禁令成了大家退避三舍的借口。” 在晋州待了好些时间了,姜逸尘自也从他人口中,略微探查到了霍家覆灭后的些许过往。 外夷之乱平息后,大伙儿在清理全城的尸骸时,自也不会漏过霍家,但在城区复兴重建时,在众人心中尚有方寸之地的霍家,却忽然被大家在寻常生活间选择性的遗忘。 霍家府邸被夷为平地,与之息息相关的街道、房屋、商铺犹在,然,均皆年久失修,人去楼空了。 久而久之,虽说是在城区之内,但这儿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荒凉之地。 揪其根由,原来是晋州官府下了条不成文的禁令,将这片荒街废宅列为禁区,不允城民在此多作逗留,否则,闹出了骇人之事,殃及人命,官府概不理睬。 至于官府为何要发布这禁令,便难从寻常百姓的口中探知了,姜逸尘希望能从听澜公子口中得到答案。 幸而,听澜公子总不会让他失望。 前方的人儿静默了好一会儿,又长长叹了口气,才悠悠传出声来。 “你是说晋州官府那不成文的禁令?你对这禁令怎么看?” “堂堂官府在自己管辖城区中的公众区域设立禁区,而缘由却是含糊不清,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做法,想必在初期的效果并不尽人意。” “明文律令都会有以身试法者,更何况是一纸空谈。” “所以,要想达到而今的效果,想必要闹出不少性命、流不少的血。” “于统治阶层而言,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杀鸡儆猴,有时不可不为。” “于他们而言,这样的禁区又何尝不是他们心中的禁区,他们究竟在怕什么?” “在外夷霍乱之前,霍家在晋州城中已立足近百年头,前后历经七代人,昔时的霍家可谓家大业大,产业近乎占据了晋州城的一条街。然,风光无限终抵不过染指流年,外夷乱起,身先士卒的霍家,反倒是把自己给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夜之间,金碧辉煌便成了残垣断壁。” 听澜公子并未直接回答姜逸尘,她的话听来更像是一番感慨, 既是感慨,定有后文,姜逸尘暂不出声相扰,静候其说完。 “人们甚至来不及去嘲笑这一切不过是霍家咎由自取所得的苦果,便已发现他们对霍家存在着可笑的误解。最终,他们看见的是,没了霍家这最后一堵挡在他们身前的墙,战火便也在瞬间蔓延到了他们身上。平常百姓都能反应过来的事儿,官府怎会没有半点儿察觉?” “这么说,官府并不是心中无愧,可却偏偏选择了沉默以对……真是让人不解。” “想必你应有听闻过,霍家为何会被江湖舆论推上风口浪尖,从而声誉扫地,江湖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姜逸尘会对霍家之事如此上心,自是因为昔年若兰曾与其提起过的霍家过往。 天殇折梅手的掌法已是不止一次被人认出是折梅山庄的镇庄绝学,凭此也基本能确定隐娘便是折梅山庄庄主的独女欧阳柔,而欧阳柔更是霍家三公子霍韬的妻子无疑,这么一番关系算来,姜逸尘和霍家说来也有脱不开的干系。 把霍隐娘害得在西山岛上如此失魂落魄、行尸走肉的过往,只要有可能,他便会查得更深。 梳理一番思绪之后,姜逸尘便将自己得知的霍家信息道出。 听完姜逸尘所述,听澜公子问到:“我想,道义盟中应都是这么传的吧?” 姜逸尘不解道:“莫非事实并非如此?” 听澜公子道:“事实……倒也与那被斩杀的五个同盟不无关系。” 一向言语利落的听澜公子,在此时却是,支支吾吾,或说是欲言又止,这着实太过反常。 姜逸尘不意外听澜公子所掌握的情况会比他更为详尽,但见这情况,不由起疑,难道听澜公子全然知悉了昔年此事的详尽经过? 姜逸尘旋即追问道:“事实不只如此?” 正文 第一八七章 人只为己 阳光之下藏匿着阴影,让人提心吊胆。 明月揭开了夜幕中的暗影,让人心归安宁。 人在安宁的时候,总是会管不住游荡的思绪,对过往的回忆、对现下的踌躇、对来日的畅想便也随之而来。 听澜公子不由回溯起昔年霍家的盛景,心中念道:“明月若是有心,或许也会同情霍家当年的遭遇吧?” 许是这些埋藏在心底的话语向来都无法与他人提及,今夜在这青天明月之下,倒是和这年轻人说得过多了。 可不知为何,只要这年轻人一问,自己总会忍不住去回答,到底是因为和他有些渊源么? 朱唇轻启,她缓缓张口道:“当年霍家斩杀的那五个同盟,无一不是通敌卖国的叛贼,时乃特殊时期,情势危急之下,霍家为维护中州安定,也只能先斩后奏了。奈何,这五人虽在各自门派中位高权重,却并非真正的幕后主使,他们能在暗中走到中州万千生灵的对立面,势单力孤自然是行不通的,当是有同门中人在背后支持。” “通敌叛国?!” 这个结果并不难猜想,只是得知较为确切的答案后,不免惊疑不定,于姜逸尘而言,疑大过惊。 他们为什么要通敌叛国? 听澜公子很快便给出了答案。 “大局势震荡不定的情况下,那些过惯了安稳日子的人,感觉性命受到了威胁,为了逃避突如其来的重压,为了苟活于世,便会另辟蹊径,走上歪路子。” 姜逸尘黯然,答案总是如此苍白而沉重。 生存,为了这两个字,有多少人会卑躬屈膝地把自己的灵魂出卖,不论亲朋好友或是兄弟手足,只要碍着他们求生的,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之推入泥潭,当作踏板脱离困境。 于身边的人如此,于不熟识的人,他们更从未将之当回事。 人不为己,当真是天诛地灭么? “如此说来,是那五个人背后的门派合力给霍家做了个局?” “准确的说是五个门派中的部分人,狼狈为奸,暗中给霍家使绊,但他们的那些伎俩,霍家早有防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五个门派不敢站在明面上对霍家下重手,霍家绝难在朝夕间倾倒。” “是了,头上挂着的多少是些虚名,实力底蕴才是一个家族的立足根本,霍家百年的积淀,再如何声名扫地,也不至于在短短一两年中变得不堪一击。” “问题便是在这。” 经听澜公子这一番解释,姜逸尘幡然醒悟,江湖间的谣传尽皆到五个门派与霍家的纠葛为止,因而,站在霍家一边的道义盟都误以为是五个门派的人暗中使计,借手瓦剌飞蝗军把霍家给夷为平地,殊不知其中另藏猫腻。 “那真正的原因是?” “只能是后院起火。” “霍家也出了通敌叛族之人?!” “要做到上下一心并不容易,不过此人也不能算是霍家的族人,只是受霍家多年恩惠,在霍家做事罢了。” 姜逸尘惊愕不已,因为他听出来听澜公子所说的这叛徒,仅有一人。 听澜公子似也猜知姜逸尘为何而惊,接着道:“说来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正是仅凭他一人之力,便把整个霍家给颠覆了。” 姜逸尘道:“此人在霍家位高权重?” 听澜公子道:“异姓之人总难在他姓家族中有太高的地位,能做到大管家的位置已是深得信任了。” 姜逸尘道:“可此人偏偏不是大管家。” 听澜公子道:“不是。” 姜逸尘道:“不是大管家,却能影响到一族存亡,那此人定在这个家族中的某个职位上担当大任,而这个职位必当与众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听澜公子道:“厨师长正好是这么个角色。” 姜逸尘道:“果然,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大祸小祸入口皆祸。在食物上做手脚,本是最不容易得手的,但此人偏偏深得霍家上下信任,而且,该当是在霍家待了好些年头,在极其紧要的环节上撕开了口子。” 听澜公子道:“能做到厨师长的位置起码在霍家待了有十年之久,据说此人自幼父母双亡,早年间在一家小饭馆中做打杂之事,厨艺都是暗暗偷师学来的。” 姜逸尘道:“偷师?看来他在饭馆中待得不如意。” 听澜公子道:“当然,开饭馆的是对穷夫妻,本是靠这门手艺维持生计,怎会把看家本领教给个小杂役。 夫妻本身脾性极差,三天两头吵闹,打不得自家三个幼孩,便把拳脚往他身上招呼,把气冲着他撒。 他是个便宜的劳力,为了生存,他可以为了一顿餐的一个馒头,忍受住十个巴掌,十次脚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有半点反抗。 这样的结果便是那对饭馆的夫妻对其变本加厉,而他们的三个孩子稍长一些后,也对他又打又骂。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抱住了霍家老爷的腿。 瞅见他身上的伤痕,还有饭馆一家对他的恶语相向,霍家老爷出于怜悯,买下了他,把他带回霍家。 一晃十余年光阴,他在霍家成了厨师长,掌管这一府之中上上下下百余人的果腹问题,也凭着这个便利,他亲手把霍家给埋葬了。” 姜逸尘道:“这人的心中就不存在感恩戴德。” 听澜公子道:“风平浪静时,他自然是懂得感恩的,他在霍家老少心中一直都是憨厚老实,和善可亲的形象,但在生存的问题面前,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出卖的。” 姜逸尘道:“看来是瓦剌的奸细或是那五个门派中的人找上了他,他背叛的不仅是霍家,更是背叛了整个中州。” 听澜公子道:“不,懂得攀附高枝的人,眼光不仅不差,还看得很远,他所做的可比通敌叛国高明多了。在他看来中州只是暂时陷入颓势,并不会在这次劫难中覆灭,因而,在出卖了霍家之后,他很快又把瓦剌大军给出卖了,更是借此被认作大功之臣!” 姜逸尘惊道:“大功之臣!?” 听澜公子道:“力助中州平定外夷之乱的,算不得大功之臣?” 姜逸尘不解道:“可他既已看好中州,为何要把霍家推上断头台。” 听澜公子道:“当时情势危急,他知道霍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缩的,若和霍家绑在一起,只能和霍家、和晋州城共存亡,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必须与霍家恩断义绝。” 姜逸尘道:“那大功之臣是?” 姜逸尘心中已隐隐猜知了结果,可还是忍不住出言相问。 听澜公子道:“智助中州抗击外夷有功,庙堂之上自然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正文 第一八八章 凌驾于天 愤怒! 这是姜逸尘现下最为强烈的情绪,尽管他与霍家的这位厨师长素昧平生,但在这三言两语后,他便对此人深恶痛绝,想来若是此人此刻在他的面前现身,恐怕他会毫不犹豫地出剑,洞穿其咽喉。 “我知道,你定然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为一己性命背叛旧主、出卖同伴的人,凭什么被封为大功之臣,荣华富贵加身。” “当然!” “不只是你,只要大多数人知晓其中底细,此人非但不会受朝廷褒奖、加官进爵,更会受万人唾弃,受千刀万剐。” “可现下,此人不仅活得衣食无忧,而且当是身居高位!?” 黑夜中,姜逸尘的双瞳几乎窜出了火苗,他隐隐察觉到令而今中州摇摇欲坠的根由所在了。 “不错。” “有多高?” “几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这一人,只算半人。或许连半个人都算不上,到底是个小傀儡罢了。” 听澜公子几经改口,无疑是越加强调了此人在庙堂之上是近乎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地位。 “当今朝廷由小皇帝亲自当政,并不存在什么摄政王,能居于皇帝之下,百官之上的官位,已然不多。” “屈指可数。” “可他还有对手。” “当然,盯着‘天下’这块香饽饽的,永远不会只有一人。朝堂之中,有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朝堂之外,四下虎视眈眈。” “据我所知,东厂西厂向来不对付,而两厂提督亦有权有势。”姜逸尘已不再是初入江湖的嫩雏,朝廷的暗爪已涉足江湖争斗,他不得不对朝廷的情况做些基本功课。 “东、西厂共存,本是老皇帝用来御下制衡的手段,怎奈老皇帝匆匆驾鹤西去,留下的忠臣骨干手中权利有限,十来年间也逐渐被扫除殆尽,现在朝廷中的情况确实是两厂间的二人转。” “东、西厂的实力比对如何?” “东厂的整体实力要强过西厂不少,因而西厂和锦衣卫更为亲近,如此才能和东厂扳手腕。” “此人既是权势滔天,如此瞧来也只有当今朝廷的东厂提督——于添,于提督了。” “东厂提督只是其兼任的官职,他最大的官位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司礼监代帝披红,朝臣、地方官府想要活得自在,不得不依附其下,无怪乎东厂的整体实力要强上不少。看来,保住性命之后,他此生的目标有了很大的转变。” “他明白了一条路子,只有爬得越高,才不至于轻易受人摆布,才有能耐去改变既当发生的结果,而不再是压上性命、拼气运的赌博。” “先是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而后又出卖了自己的身体,他就不怕爬得越高,而后摔得越惨么?” “他当然知道,所以,他费尽心血、想方设法在尽量短的时间内,爬到最顶峰。十多年来,他一步步从御厨走到尚善监的掌印太监,再从尚善监到内官监,到御用监,再到司礼监,一步步地接近小皇帝,到最后再将东厂纳入麾下,只要站得够稳,要跌下来,并不容易。现下,他离最后一步,也不过咫尺之遥,但这一步,不容易迈出。” “殊不知高处不胜寒。” “嗯。爬得越高,并不意味着烦恼越少,相反,以前他所看不见的威胁,而今都成了威胁,他现在的一举一动算不上如履薄冰,但也不得不万分留意,稍一疏忽,他的对手们随时都会给他致命一击。” “这十多年来,就没人对他的过去产生过半点兴趣?” “他在霍家时便是个低调内敛的厨子,足不出户的他,霍家之外并没多少人能唤出他原来的名字,鲍满,心满意足的满。” “心满意足?或许他从未满足过。” “真正知足常乐的人,本便不多,在霍家时他或许有过短暂的知足,但惨痛的现实偏偏将他那一丁点知足给撕碎,所以,他选择了无止境的追求,不愿再做被动的、惨遭殃及的池中之鱼,他要把握自己的命运,凌驾于天,俯瞰众生。” 姜逸尘闻言一怔,暗道:“于添,原来是凌驾于天之意……听澜公子最终的目的莫不是要除掉这于添,或是说,鲍满?” “那霍家呢?” 姜逸尘言简意赅,而听澜公子也立马便反应过来其所问为何,“霍家?也许这便是生存的代价,当于添有点权势之后,既想过将这儿彻底清除,再无后顾之忧,更想过给霍家沉冤昭雪,歌功颂德,然而,每当其动了有关乎霍家的念头,都会头痛欲裂,夜不能寐,大夫、巫师尽皆束手无策,他也明白过来,那是霍家的数百冤魂不放过他。” “因而,他便找了个说辞,将这儿设为禁区,弃之不顾。” “只有如此,他才能在有生之年,获得精神上的安宁。” “原来这便是朝廷内心的恐惧,但实际上仅是他一人的恐惧。” “当一个人爬得足够高之后,他的任何念想,都会被无限放大。” “……如此听来,听澜公子对于添的了解颇深,连他在霍家的过往都能调查得如此仔细。”姜逸尘这一番话已是变了味,不再是先前的同仇敌忾,更像是在质疑听澜公子的身份。 他已渐渐明白了,为何老伯会要他来向这么一个可怖的角色寻求帮助,他和听澜公子不仅经历相似,而且若要深究溯源的话,听澜公子与他也算是关系匪浅,只是,他还心存疑惑,老伯究竟对听澜公子知之多少,听澜公子的另一重身份,难道不是道义盟的对头? 还是后者只是他的无端猜测? “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于添的下手很快,知晓他过往的人委实已寥寥无几。”听澜公子并未因姜逸尘对她态度的改变,而变换说话的语气,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波澜不起。 “不知听澜公子是如何知晓的?” “我说过,这世上用钱买不到的信息本不多。” 钱? 姜逸尘不由一怔。 “钱”字从听澜公子口中说出,不免显得有些肤浅,听澜公子最为正经的日常开支来源,莫过于那位“假听澜公子”顾怜每天去学堂上课,拿的月钱,还有听澜小筑补偿听澜公子为大家免费说书的一些“善款”。 听澜公子和顾怜所为是无价的付出,岂可用金钱来衡量。 而她们拿到手中的银两,也绝无可能买来这等深邃的隐秘。 然,听澜公子没有这钱,并不代表别人没有。 别人的钱怎能算是听澜公子的钱?当然算,因为他们有求于听澜公子,听澜公子能提供于他们的帮助,可谓价值连城。 姜逸尘很快便得到了这个答案。 “是赵公子的钱?” “是。”听澜公子并不否认。 “可无欲无求的赵公子,为何要帮你?他是如此乐善好施之人?”姜逸尘不解。 “我说过赵公子是个孝子。”听澜公子淡淡道。 姜逸尘当即闭口不言,他已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在寻常人眼中赵寻乐是个衣食无忧,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实际上,赵寻乐绝不比任何一贫穷人家的子女做的要少,他的父亲经营着晋州最大的赌坊,他的母亲怪病难医,他不仅要照顾父母的情绪,还要支撑起整个家庭的正常运转,如此,才能让他们赵家在朝野动荡的局势下,至少维持现状。 他一经验有限的年轻人,显然没法做到面面俱到,所以他找到了个帮手,或说是老师,教他把这些繁杂琐碎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因他本不笨,更能说是心思灵敏,处理起事儿来快刀斩乱麻,因而,在常人眼中他总是一副优哉游哉的闲样。 赵寻乐找的老师自不会是他人,正是眼前的听澜公子。 姜逸尘喃喃道:“怪不得赵公子当晚敢尾随我来此,现在看来便很明确了,他不但知晓霍家之事,也早已发现白天夜间的听澜公子,根本不是同一人。” 正文 第一八九章 地煞噩耗 子时已近。 不知不觉间,姜逸尘与听澜公子在霍家废墟上已驻足长谈了近一个时辰。 瞅见时辰不早,天气渐凉,听澜公子当即招呼着姜逸尘回木屋歇息,毕竟他可还是带伤之躯。 可打开话匣子的姜逸尘显然意犹未尽,在回木屋的路上充分利用时间,继续与听澜公子攀谈。 “天罡门的人还没查到霍家这来?”姜逸尘来时便发现,前几日被他藏在霍家废墟中那些地煞门堂主的尸体还未被处理,此时也终于是提出了疑问。 听澜公子摇头道:“官府都不愿碰的地儿,天罡门怎会来插这一手,这些收拾残局的杂活,终归得等应隆回来应付。” 姜逸尘道:“应隆明日归来,那我是否也该离开晋州了?” 听澜公子道:“嗯,明晚之前必须走。” 听着听澜公子肯定的语气,姜逸尘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应隆明晚会来木屋中找你?那顾怜……” 听澜公子截语道:“这儿不需你操心,明日毕鄂和修恺一行的死讯想必也该传到城中来了,碰上这档子事,应隆必当亲自登门来访。” “他绝不会一个人来?” “所以,你没有任何机会。” “他们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试探和讨教。” “那今晚?” “今晚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只能浅尝辄止,明晚才是真正的交锋。” “那你……” “我已说过,这些事你毋须担心。” 听澜公子说来轻描淡写,可今晚在听澜小筑的神楼里是怎样一番唇枪舌剑,明晚在那小木屋中又将是怎样一场不见血腥的狂风暴雨,这些,被置身事外的姜逸尘统统不知道,这些,尽皆由听澜公子一人揽下。 尽管他明白若要动武的话,若是不来上三四个强如毕鄂之流的高手,恐怕还难与听澜公子正面抗衡,可对方若是人多势众,而又有备而来的话,听澜公子真能安然脱身么? 姜逸尘不由担忧起听澜公子的安危,又自责起自己的无能,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启齿。 “既然选择了帮你,我自也考虑过天罡门到来后,该如何应对,不会因为你行动的成败,令自己陷入险境。”走在前方的听澜公子飘来这么句话,接着又道,“今晚你且暂在客厅中将就下,待明早顾怜离开后,我再为你顺一番气,午时过后必须走。” “走?”姜逸尘放缓了脚步,讷讷道。 他一直都很明确,地煞门的事一了,他便要离开晋州,可当确实要离开时,一时间,他竟不知何去何从。 毕竟,他的目标并未完全达成。 他带着一腔恨意为寻仇而来,妄图将地煞门赶尽杀绝,尽管成功寻求到了听澜公子的帮助,尽管地煞门的松懈给了他足矣彻底剿灭整个帮派的机会,可他还是因为自己的实力不济,因为自己的一念仁慈,心肠软弱,功亏一篑。 现下,天罡门援手已抵达晋州城,他若想在天罡门强援的眼皮底下去收拾地煞门残余的六个堂主,难度之大,难于上青天。 难,并不意味着办不到,只要他想做,他毫不意外听澜公子定能为他编排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只是,要在对方戒备充分的情况下,做出如此激进的举动,势必不再像先前那般能做得轻易不为人所觉了。 要付出的代价,不仅是时间,也很可能是性命。 以命换命,要是在初至晋州城之际,在初识听澜公子之时,他或许还能毫不犹豫,可现在,他迟疑了。 他质问着自己,他已饶过三个地煞门堂主的性命,为了对付余下六人,而去置换自己的性命,是否太可笑了些? 李安生倒还罢了,若撇去地煞门的职位,李安生和个凡夫俗子并无两样。 至于秋夜和戚万军,前者身为地煞门的情报精英,是地煞门攻城拔寨的后勤保障,后者虽命不久矣,但先前却是地煞门的屠戮先锋,是两手沾满血腥的刽子手,这两人,他怎该放过? 可他偏偏便放走了他们,只因他们信守承诺,对他的行动故作不知,缄口不言,让地煞门逐步走向灭亡。 姜逸尘不是一个轻易许诺之人,重行践诺是他的坚守,所以,他无法说服自己对信守诺言的秋夜和戚万军动手。 然而,在这之前,他也对另一人许下重诺,他承诺空遗恨,要让地煞门从这江湖上消失,要让那五十个门主、堂主再不见天日,前者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算是勉强达成了,可后者,自他放走秋、戚二人后,他便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兑现诺言了,更别说达成最初预定的目标了。 他尤为憎恶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也憎恶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人。 结果,他成了自己所憎恶的人。 他回想起空遗恨告知他夜莺下落后,离去时那张狂的笑,现在看来,便是嘲笑了。 因为空遗恨很肯定,他会变成他自己所憎恶的人,只要他对地煞门动手,为了万无一失,他不得不先与秋夜达成协议。 而这协议本身便与对空遗恨的承诺两相冲突,无论他最后做何选择,他终将失信于另一方。 缓慢而凌乱的脚步出卖了姜逸尘的心乱如麻。 而这一切,全然没有逃过听澜公子的耳朵。 听澜公子一如既往地,没有回过身,便已猜知姜逸尘心中的纠结,淡淡出声道:“晚上好好歇着,明儿告诉你几个消息,你再决定,要去往何处。” 听澜公子的话语显然是加上了几分内力,直击姜逸尘心扉,将之从杂念中唤醒。 姜逸尘怔了怔,缓过神来,也知晓方才自己过于患得患失,有些魔怔了。 听澜公子的话他倒是没漏过,旋即问道:“是今晚听来的消息?” “不错,想来有些消息你会感兴趣的。” “什么消息?”姜逸尘追步上前,迫不及待道。 “关乎散人居、魔宫、道义盟、听雨阁的消息。” ********* 翌日午后,当姜逸尘在晋州城外的密林中,寻到黑将军,往南取路而去时,晋州城里被两则消息炸开了锅。 这两则消息也可谓是一则消息,因为都与地煞门息息相关。 地煞门从北地载货归来的一众人马,在晋州城以北四十余里处的晋绥大道上遭遇截杀,近三十余人的队伍无一幸存! 这支队伍里除却那些运货的伙计外,有十一人是地煞门的堂主,而这十一人中还有地煞六虎中的两虎。 可说这队人马的实力,相比起江湖上各路镖局的护镖队伍,虽算不上顶尖水准,却也是上乘配置,然而,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尽皆被杀,无人生还,那截杀他们的对手可得是多么强大的阵仗? 并没有。 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出手截杀地煞门一行的有且仅有一人。 一人? 仔细想来,天煞十二门在江湖上一直以来都被那些正道门派放在对立面,是邪门魔教之属,隶属其下的地煞门,自然也归入魔教人士之流,对手仅有一人,莫不是被哪家与地煞门仇怨颇深的正道高手撞见,便给地煞门送上了一份鲜血淋漓的大礼? 也不是。 近来江湖局势紧张,各家高手似乎都为本家的麻烦应付不及,会有哪路高人有这闲暇空余,特意跑来中州边境之地,杀地煞门个措手不及? 正文 第一九零章 迷之杀手 再看另一则消息,地煞门的副门主毕鄂,很可能被人从凌霄渡上击落。 而做这件事的人,和截杀先前那十一个堂主的人,是同一人。 之所以说是可能,是因为这则消息一半是确切无误的,而另一半却无法证实。 毕鄂是否跌落凌霄渡这委实难以证实。 想来当世活着的人还没有能从那万丈天险中安然爬出的,若毕鄂当真是从凌霄渡的铁索落下,那可真是生难见人,死难见尸了。 确切无误的便是毕鄂真的不见了,而他的坐骑泪珠偏偏横尸晋绥大道上,与地煞门那二十余人的队伍相去不远。 到事发现场查探的天罡门等人,便是根据这确切无误的信息,结合其他相关线索,推断出毕鄂很可能已殒命凌霄渡了。 加上先前那则消息来看,便是有人独斗毕鄂,将之击落天险,骑了毕鄂的坐骑泪珠来到晋绥大道,以一人之力,灭杀由地煞门十一个堂主带队的运货队伍。 究竟是哪个不世出的高手与地煞门过不去? 不世出的高手? 这是闻知这些消息后,一众江湖人士的看法。 对具体情况了解更为详尽的地煞门及天罡门等人,可并不认为此人是个高手,至少绝不是什么能以一当十的超级高手。 他们对现场情况进行了仔细的勘察,很快便确定了此人是个剑客,而且是近段时间来与地煞门交碰颇为频繁的剑客。 与他们应当算是很“熟识”的剑客。 那个白衣剑客。 那个手持紫玉剑的剑客。 那个叫作“甄公子”的剑客。 他们知道这个剑客非但不能算是什么超级高手,恐怕其真实实力也难在应隆手下走过百招,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在江湖上只能算是初级高手的剑客,近乎掀翻了整个地煞门。 残存的一个副门主与五个堂主归来后,除了勃然大怒之外,仅余哑口无言。 一个坐拥数十个堂主的大帮派,而今竟只剩寥寥六人,他们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帮派吗? 从“人在,帮派在”的角度而言,地煞门或许还算是一个帮派。 可现实却非如此,六人被归并入天罡门的编制中,暂作一个新立的小堂口,由应隆作为堂主,同另五人先行收拾晋州城中地煞门留下的残局。 而“地煞门”一称,则因门主商阙、天香阁老鸨如愿、晋州城参军蒋皖三人间的“情感纠葛”之祸,被晋州官府抹除,从江湖上彻底消失。 两则消息最初是由与地煞门副门主毕鄂关系匪浅的十四恶人之一,随心所欲——易无生,托人捎到晋州城中的。 抱着八分震惊,两分犹疑的态度,天罡门一面组织人手查探现场,一面专程去寻易无生当面求证。 最终,还是确认了这两则消息的真实性。 “杀手夜枭”果然便是那个手持紫玉剑的剑客,而这称呼,也是易无生从这剑客嘴中问出来的。 只是,在易无生的描述中,这剑客应早已死在他的透骨钉下。 然而,到现场核实过的天罡门众人,很确信没有发现这个剑客的尸身,唯有大道上一滩早已浑浊难辨的血泥水和伴着丝丝血迹远去,却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堪的马蹄印。 马蹄印的踪迹难寻,却不难瞧出这马蹄的去向,往南。 往南而去,不正是晋州城么? 这剑客确实被易无生重创了,至于是否死去暂不清楚,但他很可能是被人救起,去往晋州城了。 杀手夜枭? 这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名不见经传的杀手? 原地煞门六人毫无头绪,天罡门的众人更是闻所未闻,于是,他们铺开大网在晋州城内进行地毯式搜索时,也同时将这两则消息公之于众。 他们明白纸终究包不住火,一个分舵被灭得所剩无几,也实在再没什么颜面可以顾及的,明里直接在江湖上发出悬赏令,知晓夜枭相关信息者、发现夜枭踪迹者、生擒或是手刃夜枭者,均可获得不等额的重金悬赏。 金钱可以买到很多人们不知道的,却急于知道的信息。 不过这回,金钱的力量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和夜枭有关的消息不是没有,而且是蜂拥而来,晋州城里许多人都见过这“甄公子”的身影,哪能没线索,只是,他们将这些满是热情的信息收集整合后,发现大多人所掌握的信息还没他们多,这夜枭似乎真是凭空多出来的人! 当然,这些多是后话。 明面上的工作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内里,天罡门也在整个天煞十二门的体系内,上报并发布了对于这杀手夜枭的通缉令。 生擒为上,把尸体带回来,也成。 当然关于夜枭的画像等详细信息也随之被附上,在江湖上传播开来。 尽管这不一定为其真实面貌,但聊胜于无,至少夜枭手中的那柄紫玉龙鳞剑,并不多见。 至于易无生,对于这夜枭让他在天煞十二门面前,颜面扫地并不以为然,因为他本便不将这些大门大派放在眼里。他更在意的是,实在是好久没有人戏弄过他了,曾经那些戏弄过他的人,没有一人能苟延残喘到现在。 而夜枭恰恰是那个成功将他忽悠过去的人,他不得不佩服这小子的心思缜密,生死关头还能沉稳应敌,但佩服归佩服,夜枭的所为无疑是在羞辱他的自信,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再见夜枭之日,便是他手刃夜枭之时。 那天,将会是夜枭的祭日! ********* 被迫撤离晋州的姜逸尘,早已换了身打扮,做好应有的伪装,协同黑将军取路往武当境的方向去。 离去前,听澜公子告知了他四条消息。 一条比一条令之震惊。 第一条和姜逸尘在听澜小筑神楼上见过的公孙煜有关。 公孙世家的四方公子公孙煜和散人居阿亮、阿梅两个帮主在去往秦地追寻季喆时,与九州帮派傲剑阁起了正面冲突,陷入险境。 毕竟与公孙煜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姜逸尘对之兴味索然,只是从其间再次闻见了九州、四海两盟争锋相对的意味,而第二条消息,更加证实了他的判断。 第二条是关乎魔宫的消息。 因被传言伙同听雨阁,对琳琅居和紫夜轩下杀手,魔宫竟被十数个四海帮派给缠上了。 除却琳琅居、紫夜轩这两个吃了亏帮派,和最先散步出魔宫与听雨阁同流合污消息的烽火楼外,还有琥珀山庄、真武道馆、冷月神殿等大大小小十个帮派助阵,四海的阵仗不可谓不庞大,听说险些也把凤鸣轩一起拉来逼魔宫就范了。 当然,江湖上任谁都看得出来,四海这些个帮派纯粹是寻个借口,想遏制魔宫近年来愈来愈壮大的态势罢了。 同为九州结义盟的另三大门派,傲剑阁、啸月盟、擎天众或多或少地受到其他势力的牵制,外加对于魔宫的壮大,多少都有些觊觎,因而,均无伸手相援。 但即便如此,这些四海帮派也是使尽了手段,将魔宫势力肢解开,使其无法互相顾及后,才敢与强大的魔宫正面对峙。 魔宫宫主龙多多一行五人,已被围堵在平海郡百花屿一带,进退不得,若非有个把九州帮派盟友和道义盟从旁周旋,恐怕五人还真难躲过四海帮派环环相扣的圈套,尽皆遭伏了。 对于这位陌生的师兄,姜逸尘并没什么真情实感,可念及曾在西江郡救过自己性命的冷魅也陷入其中,不免义气相帮的冲动。 第三条消息,与近来站在风口浪尖的听雨阁有关。 听完第三条消息,姜逸尘便想着去相助听雨阁脱离困境。 可当他听到第四条消息时,却再也坐不住了。 慕容靖遇险! 正文 第一九一章 云泽毒王 云泽境,境域辽阔,却因山难水险,而地广人稀。 虽属中州地域,但所谓山高皇帝远,且在鲜有平原的地理环境下,也不易建城设郡以便管辖,中州朝廷更多的是将云泽境当作天然的地理屏障,用以对抗与云泽境西南部接壤的毒竺国。 要想在云泽境中生存下来并不容易。 在那里,不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哪怕是扎根在地上,看来人畜无害的野花野草都不可小觑,不为其他,只因其相互间,随时都有可能要了性命。 因而,云泽境中的规矩极为浅显易见——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在这般环境下,人要想活下来,活得好,除却要比虎豹更为矫健,比苍鹰更为敏锐外,还需要比蝮蛇更为歹毒! 所谓以毒攻毒,在云泽境中,你若能比那些鸟兽虫鱼、花草树木还毒,那你在云泽镜中便能很好地生存了。 云泽境中的毒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粹的毒,一种则是蛊毒。 毒非蛊,蛊非毒,蛊堪比毒,甚至更甚于毒。 不论是精通蛊术者,或是精于施毒者,在云泽境中可算是百毒难侵,足以横行霸道了。 从云泽境中走出外边的毒士和蛊士可不少,但真正在外闯荡出名声来的却不多见。 因为不论是蛊,还是毒,于云泽境之外的人看来,皆为阴险恶毒的象征,不仅不受待见,更像过街老鼠一般被打压极甚。 能收下这些毒士、蛊士的自然多是被称作邪门魔教的帮派,而只要能熬出名头来,便极少有人再敢去招惹他们了。 毒,入门易,精通难。 能识别、配制二三毒物,即可谓入门,因而在云泽境中,每十人中就有三两毒士实在算不上稀奇。 何谓精通毒? 常与毒为伴,或一观、或一嗅、或一触便可辨识万千毒物,信手拈来即为毒,即可用毒伤人杀人,亦可用毒治病救人,是为精通。 蛊,入门难,精通更难。 相较于毒,多为就地取材,即制即用。蛊不论是入门或是精通都需要一定的条件才可达成,蛊虫、器皿、配药、时间缺一不可。 简单的蛊易制,因为这类蛊虫不但好找且数量不少,对使用器皿没什么讲究,配药不繁杂,更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培养,这样的蛊易得,其威力自然也较为有限。 复杂而杀伤力强的蛊,所需要的蛊虫大多罕见而稀少,更需要以特制的养蛊器皿,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培养。 限于这般情况,蛊士在云泽境内便要比毒士少上不少。 不论是蛊士或是毒士,其中千里挑一者便可称为蛊王、毒王,这二十载以来,在中州声名赫赫,或是说恶名昭著的蛊王、毒王正好各是一个,而且皆为女子。 当然,这蛊王和毒王,并非只懂毒或者蛊,而是更精通于毒或者更精通于蛊。 在云泽境有“毒仙子”之称,而被江湖人士称作“蛇女”的姬千鳞便是个顶级蛊王,比之在用毒上更为擅长的,便是十四恶人之一,心狠手毒——王芝芝。 一人毒翻一个山寨的姬千鳞难入十四恶人之列,不仅是她的武功难与王芝芝相提并论,其斑斑劣迹与王芝芝比较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江湖人眼中,王芝芝不仅其手上有毒,触之即死,其人更是一味剧毒,近之则生机难存。 从十万大山中千里迢迢来到中州内陆,总带着某种目的,或为扬名立万,或为游山玩水,或是为爱恨情仇而来。 姬千鳞是被笑面弥勒收归兜率帮门下以图进犯中州内陆的。 王芝芝则不同,她是独自一人来到中州内陆的,她为寻情而来,因情生恨,因恨横生杀意,以一己之力,毒杀了十年前在江湖上还颇有声望的两大帮派,华天剑派和玉恒派。 不为其他,只因其昔年用圣女之躯所救下的华天剑派大弟子付辛,背弃誓言,娶了玉恒派女弟子卢珊为妻,怒极一时的王芝芝便将二人所在的帮派一个不留,悉数毒死。 此后,王芝芝更对男女之情深恶痛绝,对于男子见之即擒,擒来后用百般毒物折磨之,不令之被毒致死,却使之在惊惧、苦痛中崩溃而亡,手段之狠毒骇人听闻。 这样的恶人,留存于世又不回云泽境去,江湖正道人士实在无法安心,也曾想过除之以绝后患,而他们也的确付出了行动。 然,单独一人或是三三两两寻上王芝芝的,没有一人能活着回来。 成群结队去惩奸除恶的,也在王芝芝布下的连环毒阵前屡屡败退。 渐渐的,三五年后,再无人敢打王芝芝的主意。 而王芝芝自知其必须依托自然环境施毒,才能让众人束手无策、知难而退,正因如此,在赢得应有的安宁后,她也没有不知趣地去寻那些找过她麻烦的帮派报仇,反而觅了处深山老林定居,鲜少涉足江湖。 王芝芝定居的地方离武当境不远,那儿有山峦叠嶂,那儿有峡谷溪流,那儿有家乡的味道。 王芝芝的恶毒,常人避之不及,可姜逸尘却偏偏要来寻她,究其缘由,自与听澜公子告诉他的第三条和第四条消息有关。 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在诸方势力的阻挠下,到底还是没能逃回江宁郡,而今,为躲避各方势力追寻,不得不继续往南逃窜。 而慕容靖,为确保洛飘零能顺利脱逃,不幸落入天煞十二门的手里,现被困于银煞门的一处隐秘地府中。 这处隐秘地府的确切位置本不容易探听,可正巧听澜公子知晓,遂将个中详细和盘托出后,才送走了心急如焚的姜逸尘。 银煞地府的位置,瞒不过听澜公子,自也瞒不过神通广大的老伯,慕容靖处境堪忧,道义盟自然全力营救,已是兵分多路人马去牵制天煞十二门的人手,转移注意力,另组四个强手作为攻坚小队直捣黄龙。 因地府恰在武当境边上,武当、峨嵋两派也未袖手旁观,各出强援相助一臂之力。 这处地府与王芝芝所在的居所相去不远,银煞门自然也知晓他们这隐秘地府的边上住着一个大恶人,曾起招揽之心,被其轰退后,便再不敢欺近半分,互不打扰之下倒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多年。 此次姜逸尘来寻王芝芝,便是需要其手中的一件物事,唯有此物,才能破得了银煞地府中的秘密武器。 可王芝芝会这么轻易,把姜逸尘需求之物拱手相送? 当然不会。 软磨硬泡? 王芝芝可不吃这套,瞧见来人是个男子,想必她只会想着如何把他折磨致死,而不是想着如何去助他一臂之力。 既然如此,那不如扮成个女子? 正文 第一九二章 龙渊酒栈 自西山岛沦陷,霍隐娘死后,姜逸尘便陷入了浑浑噩噩的境地。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现下全是为了报仇而活,为了报仇而再次出岛,为了报仇而踏上这血雨腥风的江湖。 直至从听澜公子口中听闻慕容靖有难时,他才猛然醒悟,除了报仇,他还有情要还。 情仇二字,情始终在前,他已不知欠下慕容靖多少情,这情中,有恩情,有友情,有亲情。 他自小便无兄弟姐妹,至于在西山岛上的那些同龄伙伴,平常虽已兄弟姐妹相称,但每个人间,说到底并不存在什么深刻的感情,准确点说,他们不过都是在世外桃源中,在那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状态下的玩伴罢了。 而慕容靖却是姜逸尘货真价实的兄弟,虽无血缘之亲,但绝不亚于亲兄弟之情。 是慕容靖在他初入江湖,初次执行任务时,一路尾随于后,暗中保护。 是慕容靖未雨绸缪,指引他在抵达菊园前多添了一门本事。 是慕容靖在他生死一瞬间,将自己从樊健的拼死一击中救下。 是慕容靖因担忧进入菊园试炼多日尚未现身的他,险些和辛宇凝起了冲突。 在他为手刃严明和祁善庆的两颗人头而彷徨不安时,他也从百忙之中,抽身来看他,为他忧心。 在他为西山岛之事,而自甘堕落之时,还是他最先来到自己身旁,想方设法开导他,陪他一醉解千愁。 …… 是慕容靖为他笑,为他愁,为他奋不顾身,扮演着他兄长的角色。 尽管初时,慕容靖是受沈馨玲之托,忠人之事,可这些情谊中绝无半分掺假。 姜逸尘知道,对于这个兄长他亏欠太多,自己只顾着报仇,却忘了还情,实在是没心没肺。 除了慕容靖的情,还有刘启的情、沈馨玲的情、若兰的情、老伯的情、易忠仁的情……哪怕是听澜公子都于他有情,这些情,撇开其间的关怀之情不谈,单论其中的恩情,恐怕他今生今世都还不起。 还不起,便不还? 不,一定得还! 这是他的心声。 他也明白了,自步入江湖后,他已不再是为自己一人而活,不论前路多少艰难坎坷,跌倒多少次,只要站得起来,他便得走下去,即便站不起来,他也得爬着前进,直到再也无法动弹为止。 因而,只要能救出慕容靖,他愿意拿出性命相换,扮成女子又何妨? 不过,这个办法当即便被听澜公子否定掉了。 用毒高手本便对气味极其敏感,更何况王芝芝还是千里挑一的毒王? 她能闭着眼睛,轻易从千百种气味中,辨识出出现在她附近之人究竟是男是女。 扮假终难为真,这样白费力气,到头来反而影响对敌时的发挥,岂非得不偿失? 最终,姜逸尘和听澜公子一番讨教后的结论,便是去偷,从毒王手中偷得所需之物! ********* 能得才气卓绝的听澜公子一星半点指点,便受益匪浅,更何况听澜公子短短几天内对姜逸尘也可谓倾囊相授,他在心智谋略上的成长已非同日可语。 虽心急赶路,却仍旧将行程安排得仅仅有条,并非纯粹挑着近路走,而是尽量寻一马平川的坦途大道行进,如此一来,既减少了路途颠簸,让自己受伤的身体能得到充分修养,同时也在路上一步步把具体行动步骤完善,尽其可能做到计划中的万无一失。 在此情形下,黑将军日行千里的优势也被发挥出来,不过三日时间,便将姜逸尘带至武当境东北角的龙渊峡,而姜逸尘身上的伤势也好了近九成,至于行动计划虽比不得听澜公子的周详编排,少不得照虎画猫的缺漏,但总也有几分样子了。 龙渊峡,因峡谷流川状似腾龙而闻名,是银煞地府所在之处,也是王芝芝栖身之所。 龙渊峡有着神奇瑰丽的丹霞地貌,石林景观可谓鬼斧神工。 美丽的背后,往往潜藏着无尽危机。 龙渊峡美景背后的危机,便是流川之下,万千礁石暗藏,不利行船。 不利行船,来往的人便不会多,毕竟附庸风雅特地跑来此处赏景颂诗的实在不多。 姜逸尘自然也无暇顾及这旖旎风光,把注意力放在搜寻附近可能存在的酒铺、茶馆亦或是客栈之上。 道义盟和武当峨嵋的两路人马虽说兵强马壮,可下龙潭闯虎穴前,总少不得先碰个面,商讨下作战对策。 荒郊野外碰头也可,找个居所来休整显然更佳,不出所料,龙渊峡一处渡口边上果然有开着间酒铺,正合这个条件。 方圆百里之内独此一家,只能说这酒铺是来客们除了赏景之外的唯一去处,却不能说明此处定然热闹。 御马靠近酒铺后,姜逸尘便瞧见垂吊在酒铺屋檐下几块菱形木板上所刻写着的客栈名,“龙渊酒栈”。 龙渊峡边开的酒铺,挂着“龙渊”二字本无可厚非,可酒铺便是酒铺,客栈便是客栈,酒栈又是何意? 姜逸尘仔细端详后,方才发现这酒铺似乎还兼有客栈的功能,如此说来,酒铺加客栈,当作“酒栈”倒也说得过去。 客栈也好,酒铺也罢,姜逸尘是精神饱满地来到此处,本无需入内,可他却非要进去不可。 为营救慕容靖,道义盟来了四人,武当和峨嵋也均遣人来援,便说明至少各有一人。 如此一来,六七个人配上六七匹坐骑总是少不了的。 而龙渊酒栈外的马厩中,马匹可着实不少,足足十三匹,经营这样一家酒铺,三四人,两三马匹,店家自用足矣,再多出来,只能是来往过客骑的马了。 于是,姜逸尘便进到酒栈中来碰碰运气。 酒栈不算大,可确实五脏俱全,前头摆了九张桌子,应是当作酒铺之用,往里看去,便是一排供给旅客居住的房间了,果然既有酒铺又有客栈。 现在还算是早膳时间,因而,当姜逸尘步入其中之后,便发现有三桌客人正在用膳。 只一眼,他便在不动声色间,将酒铺中的情况尽收眼底,而他也很快便把目标锁定在了其中的一桌客人身上。 酒铺中的老板和伙计不多,还在忙活着招呼其他客人,无暇他顾。 姜逸尘便一边装作在打量酒铺环境,一边径直往目标靠近,打算在其旁挑个桌子落座。 那桌共有三人,两男一女,听见有人走近,不免警惕地望了过来。 女子眉清目秀,似一朵冰莲,观之悦目,近之生寒。 女子身侧,一个少年身披黑色斗篷,脸上挂着的面具遮住了上半脸,而其右手小臂上套着厚实的刃鞘,这样的装扮着实少见。 背对着姜逸尘的男子,早已转过头来盯着他看,此人生得方脸白面,看来有些困顿,瞅了姜逸尘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后,便回头继续用膳,不时轻抬头,见状是在咀嚼食物,实际上却是借机瞟向坐在对面的女子,或许,佳色更配早餐吧。 女子显然比这男子警惕性高些,在姜逸尘身上多扫了几眼,最终目光停留在其背在身后布匹包裹之物。 她蹙着眉,似乎对这景象有些熟悉。 见来人在他们的左前方驻足,选定位置准备就坐时,方才发现其背后之物似与记忆中的景象有所不同。 来人背上赫然是一把剑,只是偏偏用粗麻布匹裹住了剑柄。 至于为何要裹着剑柄,女子便未再多想了,因为几个睡迟晚起的同伴已走了过来。 三个中年男子,个个手上都把着形状各异的带鞘长刀,只是随意扫了姜逸尘一眼,便把目光挪向正在用早膳的三人,带着歉意,赔着笑。 时至此刻,仅有那个斗篷少年发现,姜逸尘所挑的位置,不仅利于观察他们桌上每个人的相貌,还能一字不落地听知他们的说话内容! 正文 第一九三章 攻坚强阵 “整好六人,看来武当峨嵋那儿也支不出人手来了。”姜逸尘心中琢磨道。 斜对方的六人,仅有一人姜逸尘并不识得,但略微一想,旋即了然那方脸男子应是武当来的援手。 为行动方便,也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方脸男子和那女子都未身着本派服饰,可姜逸尘正巧熟识峨嵋派来人,便也悉知了二人的身份。 那冰山女子便是水如镜,三年未见,这刚毅好强的峨嵋女侠想来已是独当一面的武林高手了吧。 斗篷少年,姜逸尘仅是一眼便认出的,这身打扮加上手臂上那怪异的武器,赫然正是三年前一同攻破丹霞山庄的幽冥了。 三年前的幽冥便已展现了惊艳卓绝的轻功,而今该当更是来去自如,无人可阻了吧。 刚来的三个中年男子中较为壮实的一人,剑眉虎目,一副不怒自威之相,配着一柄阔刀,正是与慕容靖交情颇深的柳梦痕。 想来二人当时并不在一处,否则,以二人同进共退的性格来说,此刻要么二人都已成功脱逃,要么便尽皆被俘了。 另两个中年男子,姜逸尘曾在菊园中打过照面,鬓角发白,面如冷刀的,是有“冷月狂刀”之称的谢永昌,此人的刀法依道义盟中的排名,算是盟中之首了。 余下一人长发遮盖住了半个右脸,却非道义盟的人,而是谢永昌的结拜好友,阿班。 听闻这阿班使的一手离火刃,其实力与谢永昌难分伯仲,有他鼎力相助,倒真是不小的助力。 粗粗看去,六人中竟是武当派遣来的方脸男子武功最差。 莫非这么些年武当派也没培养出什么好手来?玄箫兄身上的担子还是很重呐。 六人中以谢永昌年纪最长,功力亦是最为深厚,想来此行另五人应是以之为首了。 观察完六人的阵势,姜逸尘心中已有了个大概的结论。 有阿班和谢永昌两人大刀阔斧地开路,再有水如镜和幽冥一狠一快的单点突破,柳梦痕压阵,方脸武当弟子做些糙活,这阵容用来破天牢想必都绰绰有余,可要破银煞地府,恐怕易入难出啊。 姜逸尘借着呼喊店小二的掩饰将六人打量了个遍,然而,他的隐蔽举动也没能逃过早已分出心思来观察他的幽冥。 虽已察觉到姜逸尘的异常,可幽冥却不为所动,既没出言提醒另五人谨言慎行,更无暗中警示。 看起来他根本不在乎姜逸尘的偷听,或是想将计就计,进一步观察姜逸尘的举动。 在座几人,本非鲁莽行事之辈,入银煞地府各环节的作战计划,早已细较完毕,绝无可能在这人多眼杂之地,吐露行动细节。 昨夜到此,不过是为了让众人休整好各自状态,顺带补充些许漏考虑的事宜。 至于现在,更不可能在早膳间讨论行动方案,因而,幽冥可不担心他们的谈话内容被有心之人听去。 他稍稍挪了下位置,为柳梦痕腾出个位置来,嘴角间扬起一丝稍纵即逝的弧度,不知是做给姜逸尘看的,还是为接下来未卜先知的戏码强自忍俊。 只见那方脸武当弟子见三人落座后,原本慵懒的神色瞬间烟消云散,一会儿瞪着谢永昌,一会儿瞪着阿班,最后再蹬蹬柳梦痕,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就说喝酒误事不是,耽误了时辰可别怪我和如镜师姐出工不出力。” 谢永昌和阿班听言对望一眼,挑了挑眉,并未搭话。 至于柳梦痕,他本是个闷葫芦,虽说确实误了时辰,可要是遇上后辈这般言语不敬,他也只会冷眼相对,闭口不搭理。 怎奈何要救之人是他的老兄弟慕容靖,而他身侧还有比他更年长的谢永昌在,为免气氛尴尬,他只能强颜欢笑,说道:“嘿嘿,不过是晚了一炷香的时间,各自养足了精神最重要,用下早膳后,咱便行动吧?” 柳梦痕前面的话语告罪的意味少了些,更多是想让双方都好下台,最后十个字更是在询问谢永昌的建议。 这一来,方脸武当弟子觉得自己所说的话不受重视,对面几人实在太过倚老卖老,气上眉梢,可边上的水如镜一言不发,他也不好发作,可当他看到店小二为三人端来早膳的同时,又端来了一壶酒,再也憋不出气,当即破口骂道:“嘿!你们几个老骨头可知道这趟到底干嘛来了?昨晚你们喝喝酒叙叙旧倒也罢了,早上晚起耽搁了些时辰也算了,现在吃个早餐你们还吃酒,当真是来游山玩水来了?!” 三人虽已过而立之年,谢永昌更是不惑年纪,但怎么说也是男子正当壮年之时,被一后辈骂作老骨头,当真有些过分了。 阿班不再客气,哼了口气,接道:“这是我一人要喝的,与他二人无关。” 水如镜见苗头不对,刚欲开口调和,怎知方脸武当弟子的嘴速比她快多了,与阿班针锋相对道:“你要是贪生怕死,便在客栈里待着,少你一个也无妨,不需找如此下作的借口。” 水如镜一听,脸色当即发青,峨嵋派虽与武当派归并一处,可因男女之别,武当还是很客气地让出了一处地块让峨嵋众人落脚,平日间除却掌门及众长老的交流外,两派间的弟子交流有限,因而,她对这武当师弟知之甚少,怎知这才第一次一同下山,便表现得如此无知而自大狂妄,实在让她始料未及。 她深知再不开口阻断,这矛盾可愈加难以调和了,喝道:“住嘴!玄和师弟!” 水如镜的话语运上了几分内劲,直冲着这名叫玄和的方脸武当弟子而去,因而,在旁人听来,水如镜的话语不过是急促的呵斥声,可在玄和耳中却如鸣雷炸响! 玄和一怔,当即目瞪口呆地看向水如镜,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如此美丽的师姐会这么凶地要他住嘴。 同样脸色铁青的谢永昌,见一个小辈对自己的兄弟如此诋毁,本欲好好教训下他,但见水如镜这一爆发,倒也掐住了那险些喷发而出的怒火,且看这峨嵋派女侠如何训斥这同为名门正派的师弟。 水如镜方才的声音虽不大,可听闻她的话语内容后,任何人都知晓这是热闹事儿,便齐刷刷望眼过来,想看看这小闹剧如何收场。 而姜逸尘也得以光明正大地把视线落在六人身上。 水如镜直视着玄和那不解的眼神,正色道:“你可知阿班兄的刀叫什么?” 玄和讷讷答道:“离火刃?” 昨儿见面时,各自互相介绍过,玄和并未忘记,可水如镜这么一问,他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水如镜接着道:“你可知阿班兄是使得什么刀法?” 玄和回道:“不是说,阿班兄的离火刃和烈焰刀是绝配么?出刀时,刀刀夹带着熊熊烈火,驱邪破瘴。” 水如镜又道:“要最大限度地发挥出离火刃与烈焰刀的威力,得消耗不少内息,而有一个方法,能大大减少内息的损耗,同时不让这烈焰火刀的威力削减半分……” 玄和能作为武当派的代表下山来,本便不是个笨人,竟水如镜如此一番提点,当即醒悟过来,惊诧道:“师姐是说,这家,呃,阿班兄,能靠饮酒,助长功力?!” 正文 第一九四章 偷香窃玉 烈酒中的酒气绝不会少。 酒气浓烈,便更容易通过内息催生明火。 想明白这些后,玄和便不再开口了。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理亏,但现在这气氛确实不大对,若是得理不饶人,硬要与道义盟几人较真的话,到头来恐怕是自己吃亏。 水如镜见玄和安分下来后,便起身冲着谢永昌、阿班、柳梦痕一一拱手致意。 而后柔声道:“玄和师弟毕竟是为了此次行动的顺利进行着想,初衷并无恶意,至于他对几位的不敬,和对阿班兄的冒犯,我以友门师姐的身份代他向谢兄、柳兄和阿班兄赔个不是,望几位念其江湖履历浅薄,不予计较。” 水如镜并未因对方三人资历较老,便埋汰了玄和,就事论事而不卑不亢,不仅不让人觉得恭维做作,反令人高看一筹。 听毕水如镜所言,谢永昌当即也舒展开了眉头,对这峨嵋女娃的印象显然又添上几分,摆了摆手道:“罢了,毕竟我等确实耽误了些时辰,这点我先代我们仨道个歉了,但愿接下来的行动,大伙的情绪不要受到这小矛盾的影响。” 水如镜道:“这是自然,峨嵋武当既已来至此处,定当尽心尽力。” 水如镜都这么表示了,玄和心里再不服气,却也不好意思躲在女人身后,同样站起身来,略微欠身,向三人致歉。 柳梦痕情势缓和了下来,不愿再双方在此话题上纠缠太久,赶忙开口道:“来来来,都坐下,都坐下,赶紧吃早餐,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 龙渊酒栈一行,姜逸尘实在是没什么收获。 道义盟和武当峨嵋虽有稍许矛盾,可不知是事先商量好的,还是几人做事向来谨慎,嘴巴都把得相当严实,从始至终对于强袭银煞地府的一星半点细节只字未提,唠唠叨叨一堆话,一直便停留在“行动”二字上,再无突破,着实把姜逸尘的胃口吊了好久。 离开龙渊酒栈后,姜逸尘也总算是明白了幽冥那一抹笑的意味,果然是在嘲笑自己,凭白做这无用功啊。 但没什么收获,并不意味着一无所获。 至少从几人较为放松的态度上来看,想必慕容靖的性命暂无大碍。 慕容靖于道义盟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可也正因如此,银煞门虽俘获了他,却不敢轻易动他的性命。 无论如何,这总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姜逸尘收获的便是一份安心。 在此状态下,姜逸尘果然没花费多少时间便在龙渊峡左岸的密林深处,寻见了王芝芝的住所,一个周围种满花草的高脚木屋。 姜逸尘并不关心这高脚木屋是否是王芝芝以一人之力建起的,他只盼着王芝芝能恰好不在家中,否则,既要潜入十四恶人的住所中,搜寻目标物,又要从其眼皮底下,把东西拿走,虎口夺食可非易事啊。 不过,王芝芝终究是让姜逸尘失望了,她不仅待在木屋之中,而且不时在各个房间中来回走动,偶尔还会走出屋外看看她栽植的花花草草,并无半分离去之意。 想来也不奇怪,若是平常人家,每一两天总得走出房门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买买菜做做饭,和邻里多亲近亲近。 可王芝芝偏偏住在这深山老林中,方圆百里之内除却那银煞地府和龙渊酒栈再无人烟,而这两个地方在正常情况下,也决计不会同她往来。 而居住在林中也可谓成日与自然为伍,便是在木屋中足不出户,也不会生出半分腐朽之气。 至于一日三餐,长年独居此处的王芝芝,自然早便需做到自给自足了。 如此一来,若非有要事,必须出趟远门,王芝芝还真没离开木屋的必要。 万般无奈下,姜逸尘也只能选择苦守,他需要等待一个契机。 夜幕总会降临,而常人到了此时总要沐浴更衣的吧? 仅是年逾三旬的王芝芝依旧是风华绝代的姿色,身着云泽境里的民俗赤衣,**着背,衬出其曼妙身躯。 姜逸尘并没心思去欣赏那香艳的场景,可他不得不期待其沐浴更衣,如此,他便能趁此良机去偷出自己所需之物了。 然,左右苦等下,姜逸尘始终是未能等来没人沐浴更衣的机会。 不知是因其今日活动不多,无需沐浴,或是自己的行踪已被她发现,因而,打算跟他耗着? 潜藏林中的姜逸尘自是做好了持久蹲守的准备,若腹中饥饿,便掏出怀中的薄肉饼充饥,可有一点他确实没法做到。 不论是为了观察王芝芝的动向,或是为了避免被王芝芝的发现,他没有一刻得以合眼休息,时间拖得越久,他的注意力总免不得要下降,他的精神状态全得凭着意志力来支撑。 许是深山老林中的夜色较外界来得快些,仅是戌时时分,林中已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 王芝芝到底还是没有沐浴更衣,但姜逸尘还是等来了难得的进展。 随着一个个房间中的灯火被熄灭,王芝芝似乎已打算就寝入睡。 姜逸尘不敢大意,为防有诈,特意多侯了半个时辰,再确定王芝芝确实入睡,屋中不再有任何动静之后,方才试探性的进入屋中。 每一步,他都走得悄无声息,每一步,他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要房中有半点儿风吹草动,他立马能抽身而去。 黑暗中,他蹑手蹑脚地行动,看来甚是缓慢,但在毫不熟识的房间中,也算是做到来去自如了。 毕竟他一直待在屋外,双眼早已适应了夜色。 花费了半盏茶的功夫,姜逸尘终是寻着了那琉璃胭脂盒。 轻启盒盖,确定其中是数颗丹丸大小,浊色无味的晶莹球体后,姜逸尘便退身出了木屋。 离开木屋足有数十丈之远后,姜逸尘方才脚步点地,施展起轻功,往银煞地府所在的位置疾行而去。 今晚的行动,到目前为止甚是顺利。 正当姜逸尘心神稍有松懈之际,异变突起! 伴随这急促的沙沙声响,身侧密林中已窜出了一道暗影,手中细长妖冶的短刃在斑驳月色下泛出凄厉的寒芒,直朝姜逸尘颈间割来! 正文 第一九五章 夜月快刀 “谁!?” 姜逸尘厉声喝到,同时用剑柄挡开了那两道利刃。 姜逸尘很清楚,王芝芝的功力可同易无生相提并论,易无生可轻而易举击溃精疲力竭的他,而今,他的状态虽比当日要好上不少,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与王芝芝正面抗衡的。 再者,若是王芝芝的话,不需等到此时才动手,更不需暗中偷袭,因而,此人绝不会是王芝芝。 对于来者何人,姜逸尘本不会如此在意,可来人既不是王芝芝,又会是哪路人马特地来拦截自己。 须臾间,姜逸尘思忖良多,也便是这么一犹疑的功夫,他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话音和武器击碰声未落,眼前的两柄短刃已兜了个圈,拐了个弯,攻势再至。 这既似匕首,又似双刺的招式,并无太多花样,但胜在奇快,快得不可思议,呼吸间便已刺出七八下,姜逸尘的剑始终未能出鞘。 夜色太深,一着不慎,难免挂彩。 姜逸尘再不敢大意,全神贯注应对着偷袭者,但半盏茶功夫已过,他竟还在被动招架着对方的攻势。 姜逸尘还未弄清来者的身份,但至少是确定了来人的性别,纤腰细腿的赫然是个女子无疑。 女子本未做任何遮掩,只是身着深色劲装,在黑夜中不易分辨罢了。 那透过树荫后稀稀疏疏的月光,也让姜逸尘看清了这是个短发女子,至于女子的面容,便没那么容易辨识了。 久攻不下,短发女子不仅攻势不减,反倒是手脚并用起来,手中的双刺步步进逼,而接踵而至的腿脚则是封住了姜逸尘一切可能反扑的空档。 短发女子到底还是能耐有限,姜逸尘虽疲于应对,可倒还是能分神来思索对策。 此女太过难缠,可姜逸尘不想,也不敢和她纠缠过久,毕竟银煞地府那边尚不知是何情况,现在关键之物已得手,若不尽快赶去,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就来不及挽回了。 “你是道义盟的人?”姜逸尘再次开口,试探性地问到。 听澜公子能想到,想来老伯也能想到,一边让六人强阵去冲击银煞地府,一边命这身法迅疾的女子来偷这琉璃胭脂盒,如此便可攻破银煞地府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两人都在暗中潜伏,哪只最后是自己先得手,她便一路尾随自己,直到远离高脚木屋后,方才现身拦截抢夺。 这是姜逸尘现下的想法,他也只能这么去想。 可是,若真是道义盟遣来的人,为何会猜想不到自己偷此物的目的也是为了救人? 姜逸尘的话,短发女子却和先前一般全未听见。 或许,她不过是装作听不见罢了,因为,她的攻势更疾更快了,瞬息间已击出了二、三十招! 姜逸尘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女子的招式有何奇妙之处,她一刺击来,或是一腿扫来,姜逸尘都能一一接下,用剑鞘、剑柄挡住双刺,用左手、左肩挡住女子的腿脚,可他也只能一味防守,无法还手,即便是他颇为仰仗的近身肉搏绝技,天殇折梅手,都难得其效。 女子的腿便如水中游鱼一般,天殇折梅手的每一抓、每一拿、每一切将要欺近女子的腿时,她早已轻易溜走。 舞动的双刺如穿花蝴蝶,令姜逸尘眼花撩乱,而她的腿脚显然更快,快到姜逸尘无法拿捏,他好不容易挡住这一腿,再想还手,女子的腿已收回,另一腿又从另一方袭来,他简直只有挨打的份儿。 二人就这般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从密林深处缠斗到了树木较为稀疏之处。 少了树叶的遮蔽,月色对二人来说已足够敞亮,至少他们已互相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女子细眉如刀,双目如刀,眼神如刀,她整个人就是一把被打磨得无比锋利的刀刃,已出鞘,不见血,绝不收刀。 姜逸尘也终于知晓这女子为何会如此与自己不死不休了,她是来执行任务的,任何出现在她任务面前的人,对她而言都是敌人。 一直以来,女子的攻击仅是快,所有招式的并不带多少气力,全是靠快成势,因而,她的攻击对姜逸尘来说只是麻烦,却伤害有限。 可这一刹那,女子似借着月色发现了什么,不再一味求快,手中一刺缠住姜逸尘的剑,另一刺夹带着内力往姜逸尘心口划去! 若是为夺姜逸尘的性命,本不该用划,而该用刺。 可在情急之下,姜逸尘并未考虑过多,身子全力一拧,只为避开那一击。 然,终究慢了半拍,仅是堪堪避过要害之处,胸膛至腹部还是被那一刺划出了一道血痕。 若非有内功护体,恐怕这已不仅是一道伤痕了。 短发女子手中的双刺在月下闪耀着银光,似乎在昭示它的功劳。 可姜逸尘却顾不得这些,女子的目光更不会停在自己的武器上。 她那一划,不仅伤了姜逸尘,自然也将他的衣衫给割破。 怀中的薄肉饼、药瓶、银票等物事瞬间纷飞,其中自然有他今夜苦守多时方才到手的琉璃胭脂盒。 那女子的目标果然也是琉璃胭脂盒! 尚不知晓女子身份,姜逸尘哪能轻易相让。 互不相让之下,二人再次争斗起来,为免损坏琉璃胭脂盒,眼疾手快的女子用脚轻轻一托,令其往远端缓缓飞去。 就在这时,一道细长蛇影如鬼魅般出现。 嗖一下,竟把琉璃胭脂盒给卷走了! 王芝芝果然跟来了! “这女人果然没那么简单!”姜逸尘暗自诧异,想来他和短发女子早早便被王芝芝发现了,而她却一直耐心候到现在。 胭脂盒在二人的视线中远去,同时还有数道折射着月光的银针在他们瞳孔中不断放大。 姜逸尘和女子同时大惊,互不相顾,直接退开,将将避开那些银针。 任谁都知晓王芝芝是万毒之王,出自她手的绝没有无毒之物,要是真遭中了那毒针,不会当场毙命,恐怕也将再无一战之力。 未待二人从心有余悸中缓过神来,又有十数道飞针,各向两人飞来。 这回却是完全封住了两人的退路。 这王芝芝是要同时取了两人性命? 却见,两人脚边在电光石火间绽放出青光。 休门,风壁。 两人竟都会奇门阵法,采用同样的方式来抵挡那剧毒银针。 眼见琉璃胭脂盒即将落入王芝芝手中,二人深知此物一旦回到它主人的手中,他们将再无夺走它的机会。 于是乎,就在剧毒银针穿透风壁之际,二人已在各自立下的阵法上消失了身形,分从不同方向疾速射向王芝芝。 片刻前还是针锋相对的二人,竟在此刻,要联手对付王芝芝。 正文 第一九六章 勾心斗角 林暗草惊风,深夜,本该静谧声幽的密林中,因为三道人影的出现,较往常而言显得热闹异常。 当然,那些能跑能跳能飞的生灵自然是有多远便逃多远,免受池鱼之殃。 为争夺琉璃胭脂盒,姜逸尘和短发女子缠斗良久,王芝芝的突然出现,让二人只得暂时罢手。 瞧见王芝芝用长鞭卷走琉璃胭脂盒,二人当即转变了进攻目标,同时向王芝芝袭去。 王芝芝见状不由莞尔,道:“噢,什么时候我炼出来的毒药也成抢手货了?” 她自然知晓胭脂盒中装的是何物,只是不清楚两路人马特来偷取她所炼制毒丸的目的何在。 王芝芝并未等来任何一方的回答,相反,在胭脂盒脱开鞭子即将落入手中的霎那,她却收回了手,身形一闪离开了原先的落位。 旋即两道凌厉的剑气从她身侧呼啸而过。 倘若不做闪躲,凭着她深厚的内力依然能顶着那两道剑气将琉璃胭脂盒收回囊中,但能否做到毫发无伤,她便没有把握了。 琉璃胭脂盒中的毒药对这两人而言应是颇为重要,可对王芝芝自己来说,盒中之物丢了,她再炼制便是,完全提不上贵重与否,她没有必要为此冒哪怕是一丝的风险,所以,她选择了避让。 只是,他人来偷取她的东西,听之任之,可不是她的做派,她从来便不是那种人善可欺之人。 短发女子的身法之快,仅比姜逸尘的剑气慢上半分,这般迅疾的速度令她足以在眨眼间拿住琉璃胭脂盒。 短发女子的抢眼表现,多少让王芝芝不禁有些恍惚,而今的江湖少年,功力和身法莫非都如此了得了? 但她很快便定住了神,舞动起手中长鞭,螺旋盘绕,宛若一道龙卷风,迅速朝短发女子缠绕而去。 若被长鞭裹身,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短发女子抢身夺物之前,自也料到了这般情景,可见状后,却心下发慌。 她发现袭来的长鞭蕴含着王芝芝的内劲,中心空当处仿若一道漩涡,在吸扯着她的身形,她的动作也因而变得迟缓,就此进展下去,她近乎只能被长鞭缠住,再无出路。 忽而听闻身后衣风烈烈,短发女子心生一计,转忧为喜。 姜逸尘的身法相比短发女子不过慢了一瞬,只是这一瞬之间,抢先夺取胭脂盒的短发女子却已有了主意如何来算计迟来一步的他。 只见短发女子背转过身,将舍身夺来的琉璃胭脂盒拱手让给姜逸尘。 这般情况下,固然知晓短发女子不怀好意,这番举动必定有诈,可姜逸尘也只得先行伸手取过胭脂盒,之后再见机行事了。 在姜逸尘从短发女子手中接过琉璃胭脂盒的刹那,异变在意料之中到来。 短发女子松手后,并未将手缩回去,反而是双手并用,牢牢锁住姜逸尘伸过来取胭脂盒的左手,而后使出浑身解数把身子一拧,竟要将姜逸尘给甩到身后去! 而短发女子手中的双刺不知何时已被她咬在嘴中。 原来,她的目的是想借晚到一步的姜逸尘行金蝉脱壳之计,只要能让自己与对手调换位置,便能令他替代自己受王芝芝的长鞭缠绕了。 江湖便是如此奇妙,上一刻,可以为了共同需求之物,争夺得昏天暗地,下一瞬,便又能为了挡在目标前的同一阻力,合力对敌,而在转瞬间,更可以为保自身周全而朝对方暗中使拌。 姜逸尘到底还是被短发女子甩向了王芝芝长鞭缠来的方向,二人调转了位置。 现下,于短发女子而言只差最后一步,再从姜逸尘手中夺回琉璃胭脂盒,即可扬长而去。 然,姜逸尘哪能如其所愿,短发女子只觉左手手腕微疼,便飞快抽回自己的手,再不敢打琉璃胭脂盒的主意。 幸好她够快,否则,她毫不怀疑自己的手会被眼前的男子给生生拧断! 姜逸尘自然是使出了天殇折梅手的“反客为主”完成对短发女子的反制,然而未待他完成这一式掌法,竟又是被女子成功脱逃。 这女人怕是属泥鳅的吧?姜逸尘暗自腹诽。 留住琉璃胭脂盒的目的已然达成,姜逸尘也不敢有分毫拖沓,毕竟身后的危险已迫在眉睫。 正当短发女子还在为如何从眼前男子的手中夺回胭脂盒,或是是否该先帮他脱困而眉头紧蹙时,那个该当被王芝芝长鞭捆住的男子竟在她眼前消失不见! 在那一瞬,她赫然瞥见男子紧贴在剑身的手指上泛起了一道亮粉色的光芒。 那色彩让她想起了江宁郡桃花的颜色,柔和而美丽,可这一瞬,这粉色带给她的却是惊诧。 开门!他在什么时候布下了开门…… 短发女子如刀的双眸已不再凌厉,反而充斥着不可思议和惊慌失措,余下之事,已不容她多想,王芝芝的长鞭已将她彻底束缚,随而一股困顿和疲乏感席卷周身,眼皮不由抗争地合上,头沉沉垂落。 这鞭子上的气味竟有迷魂麻醉之效…… “对不住了,先行一步。” 这声音自然出自姜逸尘之口,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意,也不在乎短发女子是否有听到,他携着琉璃胭脂盒如流星般一下子窜出数丈,随即施展起轻功,快步逃开。 从王芝芝甩鞭抢夺琉璃胭脂盒,到姜逸尘成功逃过短发女子的算计,这一切仅发生在数个瞬息之内。 姜逸尘和短发女子显然谁都不想被王芝芝留下,女子自然也听闻过王芝芝对男性深恶痛绝,总要将之百般折磨后致死,而琉璃胭脂盒中的毒丸于王芝芝来说并非紧要之物,只要能让姜逸尘失陷,王芝芝便会把气都撒在姜逸尘身上,无心搭理自己了。 姜逸尘与短发女子的想法相同,不过他当然会从有利于自己的方向来考虑,王芝芝对男子尤为厌恶,那自己是决然不能落于她手中的,若让那短发女子留下,说不定王芝芝并不会与之为难。 最终,还是姜逸尘技高一筹,将计就计,反摆了短发女子一道,率先脱身。 初时王芝芝除却甩动鞭子之外,再无任何动作,她很想看看在危机面前两人会是怎样的自相残杀,哪能料得会是这般无伤大碍的结果,见此,她的第一个念头自然是捉贼捉脏。 脏没留下,贼哪能轻易放走。 王芝芝弃下短发女子在一旁,也赶忙朝姜逸尘离去的方向飞身追去。 哪知姜逸尘似早有防范,在王芝芝刚施展起轻功的一刻,便有一物破空袭来。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道剑气! 正文 第一九七章 强闯地府 如同点墨滴落满水的盆盂,量虽微不足道,却也在那刹那间夺走了盆水原先的清澈和安宁。 星夜下,密林中的一隅忽而被墨绿色的瘴雾浸染。 瘴雾的范围不大,不过两丈方圆,却见其中草木凋零、花枝败落,至于先前草是什么草,花又是什么花,更是全然无法分辨。 若非现下是在黑夜,还能见得这方土地似被烈火炙烤过一般,焦黑如炭。 这便是琉璃胭脂盒中毒丸的威力。 姜逸尘为成功脱身,取出其一,打向王芝芝追来的必由之路,跟上一道剑气,使其在空中爆裂开来,以封住来路。 “难道他不知我是百毒不侵之体么?更何况,这还是我自己炼制的毒药。”出于谨慎,王芝芝第一个反应便是闪躲避开,待毒丸炸裂开来,方才发现黑暗中姜逸尘掷来之物,竟是她所炼制的毒丸“生灵灭”。 可在下一瞬,她便醒悟过来,自己是被那年轻人给摆了一道。 若她不顾虑太多,紧追而上的话,自有办法将之擒下,偏偏这小子判断出她会做此保守的选择,被这一乍,当即便止步避让,现下再想追,那可当真是鞭长莫及了。 ——看来真是太久没在江湖上走动,低估了人心险恶啊。 ——生灵灭,他们要这杀伤力如此强的毒物作何之用? 王芝芝抿了抿嘴唇,自然是打消了去追逐姜逸尘的念头,思忖间,回转过身,目光也挪回了短发女子刚才倒下的地方。 ——不见了!? 定睛一看,王芝芝才发现短发女子并未走远。 短发女子踉踉跄跄,步履维艰行离原处,可那速度丝毫比不上先前的来去如风。 ——汲魂鞭闲置太久,药效果然也挥发了不少。已经溜了一个,总得留下一个给我个交待吧?你就别想逃了。 王芝芝脚下轻轻一踏,便朝短发女子飞速掠去,汲魂鞭一挥而就。 短发女子虽是气力殆尽,可洞察力并未弱上多少,察觉到王芝芝发现她的动向,已向她袭来后,脚下一滞,再也无力闪身躲避了…… ********* 银煞地府,在龙渊峡中段急流处的左岸山体中开辟出来的地府,虽说并非完全是在地底之中,可嵌入山体之内,终年难见天日,称之为“地府”倒也并不为过。 银煞地府的内壁都为砖石砌成,与武当秘洞多少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若非武当秘洞洞内无需灯火便能光敞明亮,姜逸尘不免会误认为银煞地府也是出自神秘非常的天机派之手。 入口通道处,灯火通明,墙壁上的火焰窜缩跳动着在张扬着它们的狰狞和活力,而通道地面上却生息全无,静得出奇。 姜逸尘对此并无太多惊异,他目所能及之处,地上、墙上不是尸体,便是血。 这些尸体自然都是银煞门的人,至于那些鲜红,想来也基本都是出自他们身上的。 血腥的气味充斥鼻间,越往里去腥味越重,重得让人难以喘息,重得令人作呕。 可姜逸尘却未因此缓下脚步,他前进的步伐不仅更快,而且更加坚定。 银煞萧银才不愧是十二天煞中实力位列前三的强者,一手创立的银煞门人才济济,底蕴雄厚,即便是隐藏在这深山老林间,专行隐蔽之事的银煞地府也足有四百余个精兵强将镇守。 姜逸尘一路奔袭而来,所过之处,躺倒于血泊中的银煞门打手,再不济也强过丹霞山庄里那些依靠嗑药强行提升战力的喽啰,只是他们的对手太过强势,人海战术于他们的对手而言,似乎算不上多少麻烦。 拐角处,一具修长的尸身挂在墙上,终是让快步行进的姜逸尘暂时驻足。 飞天刀,胡胥。 银煞地府统领之一,身材修长得有些异于常人的他,身法不仅不慢,说是轻盈灵动也无人会有半分异议。 在身体条件的优势下,出众的弹跳力和霸道简练的一刀流也让他成为鹤立鸡群的存在,因而受到提拔重用。 只是,他的武学伎俩或许还是太过单调了,一刀流毕竟是仰仗简单凌厉的“切落”招式为重,一刀足矣断石碎金,一刀足矣克敌制胜,但一刀流的优势在强强对话间,更适于单打独斗,一旦对手不与你行江湖的比斗规矩,以寡敌众之下,一刀流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了,反而捉襟见肘,到处破绽。 于是乎,姜逸尘所瞧见的便是一具被齐刀斩去右臂,眉发胡须被烧焦些许,死去多时仍面红耳赤,被两杆长矛贯穿胸膛钉在墙上,耷拉着脑袋的尸体。 冷月狂刀与离火刃同时出手,飞天刀一人当真回天乏术。 姜逸尘瞧清胡胥的死状后便又继续前行,至此,银煞地府的路途他已走过三分之一,他也凭此判断出那强袭银煞地府的六人,至少推进到此处时,仍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银煞地府似乎对强敌入侵的防范,准备得并不充分,到目前为止,姜逸尘仅在一路上的尸体中发现了能与六人相提并论的胡胥。 另四个统领又在何处? 他们为何不一起抗击来敌?还是对手的雷厉风行令他们猝不及防? 带着心中的疑问,姜逸尘已是一番飞檐走壁,加之巧妙闪躲,避开了一重又一重的机关暗箭,地刺突袭。 即便此路先前六人已先行探过,可当姜逸尘到来时,这儿的机关暗器依然热情地招呼着来敌。 银煞地府通道处的机关设置可不比武当秘洞的形如虚设,若非银煞门之人,绝难知晓地府中的机关暗器设置于何处,该如何行进才能安然避开,因而,于闯关的六人和晚一步到此的姜逸尘而言,他们要通过这些机巧的方式便是靠着过人的身法和蛮横的能力硬闯。 幸而,他们都有能力做到,至少并未在这机关暗器下被伤着一分一毫。 行至三岔道口处,已走过地府大半行程。 在这儿,姜逸尘又瞧见银煞地府另两个统领罗雄和华英倒下的身躯。 从左、右岔道口而去,便是这俩统领平常在地府中各自管辖的区域,想来是惊觉有强敌闯入才紧急会聚至此。 却没料到来者实力之强横,横冲直撞杀来,二人本是要领人去驰援前方战事的,竟在此地被完全了结。 姜逸尘无法料知那一行六人从地府入口杀至此处,耗费了多少时辰,但他知道再往里深入,可谓步步杀机,十死一生。 后半程乃是地府重地,或用来藏匿珍宝,或用来关押重囚,或用来做隐蔽的研究,这才是设置银煞地府真正目的所在。 除却在通道上多做些手脚外,其中守卫地府者也尽皆配备了沾染剧毒的武器与机巧,擅闯者必当杀之无赦。 若说地府前半程的守卫是匆忙应对,因而才成为道义盟和武当峨嵋数人轻易屠戮的炮灰,那后半段的路途中,剩下的两个统领想必已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以迎击来敌。 那六人现下是何情况?而慕容靖又是否安好? 正文 第一九八章 无力回天 轰隆! 啪啦! 谢永昌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下的砖石显然也被他的身躯砸得开裂。 一个鲤鱼打挺,谢永昌再次站起身来,他不知道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已是第几次自己被摔得如此狼狈了。 皮肉之伤,于身经百战的老江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但偏偏这一次,似乎摔在地上的不是他的身躯,而是他的内心。 这一摔,把他的心给摔入泥潭之中,他不知该当如何作为方才能从泥潭中脱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无力感了,拼死挣扎也无力回天的乏力。 勇往直前,不畏强敌者可谓“狂”。 冷月狂刀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退缩过一步,低下过头,他的“狂”象征着不屈。 究竟会是哪般强敌能让冷月狂刀有心灰意冷的挫败感? 若要仔细计较,眼前那横冲直撞、势不可挡的庞然大物可还真算不上人。 那是个战斗机器,不知疼痛,不会停歇,比狂刀更狂! 刹那间,谢永昌思绪如潮,片刻的喘息之机,他不得不去琢磨破解这困境的法子。 否则,照这情况下去,他毫不怀疑他们六人会殒命于此,此次银煞地府之行,将会在这最后一道关卡,最后两个敌人,最后一台冰冷无温度的机器面前,戛然而止,功亏于溃。 强龙难压地头蛇,来到他人的地盘上折腾,本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是强闯银煞门的龙潭虎穴。 虽说这地府并非银煞门的腹地,可依然有重兵把守,严阵以待,六人来此之前,便已将自己的脑袋绑在了裤腰带上,均有了牺牲性命的觉悟。 然,即便前方荆棘遍地,任谁也不会在没有挣扎前便轻易放弃生的可能。 临出发前,他们已是尽可能地去做好万全的准备,方才付诸行动。 但最后一环,也是最重要的一环,银煞地府的秘密武器,他们尚未寻到破解之法,却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毕竟身陷囹吾的慕容靖只是暂时的性命无忧,以银煞门的手段,要他说什么,他必然会一字不差地乖乖吐露,因而,银煞门要想从慕容靖口中套出关于攻破道义盟或是和洛飘零窃印相关这等有价值的信息,短时间内绝不会对他下狠手。 但不论慕容靖将事情交代得多么清楚明白,于银煞门而言都作用不大,因为像慕容靖这般越接近权力中心的,便越会去防范着其他势力以自己为突破口,来摧毁他背后的势力。 自为道义盟效力起,慕容靖便对自己的权责做出了明确的划分,关于道义盟的核心机密,分内之事必当由他亲力亲为,分外之事他绝不会去掺和,也不会去打听半分,他可以作为钥匙去开启道义盟的某扇紧要之门,却无法通过他所吐露的,哪怕是任何确凿无误的信息对道义盟行任何不轨之事。 一旦银煞门反应过来,慕容靖就像是倾国倾城而远在天边的仙女,只可远观却不可亵玩,他们便不会再有任何犹豫,立时将之处死。 道义盟那边已探知信息,明日银煞门若再无法从慕容靖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便不再留其性命,也因此,谢永昌六人他们在今日必须行动,至于最后一环的破解之法,他们只能全然寄望于老伯的其他部署了。 初时,六人的行进倒也较为顺利,银煞地府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会是这样一番强阵突袭。 一路风卷残云而来,他们并未遇上太大的阻力,直到过了三岔道口之后,他们才不得不放缓脚步。 从地府入口至最深处,再怎么弯弯绕绕也不过三里地的距离。 可就是这么三里地的距离,让他们一行六人从白天走到黑夜。 前半程路途,他们仅是用了半个时辰的便呼啸而过。 可这后半程着实是令他们如履薄冰,倘若出现略微的疏忽,被乱棍打死已算幸事,至少死相倒还不算难看,更多的可能则是被五马分尸,死无全尸便难有半分卖相可言。 这段魔鬼路程上,机关暗箭更为隐蔽而繁复,近乎是毫无死角地封锁了擅自闯入者任何可能的闪避空间,同一处射来的暗箭也绝不会仅是一波攻势,而是接二连三,频率上亦毫无规律可循。 这些机关暗箭设置的巧妙程度直追昔年天机派的水准,而这些布置均出自银煞地府统领之一,有机巧奇才之称的卢班之手。 当然要让这些机巧得以发挥效用,除却能工巧匠的设计外,也得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实施,因而,整个银煞地府中也仅有这后半程,占据地府不到四分一区域处有这般精妙构造。 要以肉体凡胎强行突破这密不通风的防御显然是异想天开,六人不得不以敌人的尸身来做掩护,举步维艰。 除却地府中原有的机关暗器火力全开外,为防止有强敌来袭,地府中显然也增派了不少人手来加强戒备,其中与五大统领实力相近的便有四人,而那些喽啰也多了百人之数。 以上这些增援都屯兵于地府的后半部,虽说谢永昌一行已做好了尽可能充分的应敌准备,可银煞门厚实的底蕴还是压得寥寥六人不堪重负。 他们近乎花费了大半天的功夫在银煞地府的后半程险途上,而这最后一道关卡,着实将他们给难住了。 来到最后这一步时,谢永昌、阿班、柳梦痕三人的状况倒还好些,而在气力上稍逊一筹的三个年轻人已是伤痕累累,即便如幽冥这般身法鬼魅也早已鲜血淋漓,状态堪忧。 若非事先已有所研究,恐怕任谁也不敢想象挡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六人有心无力的会是个武功全无之人。 卢班,才是这整个银煞地府中最大的秘密武器,是他造就了整个地府的精要构造,是他制造了眼前这个刀枪不入、钢筋铁骨的杀戮机器——两极裂魂牛。 咕隆隆隆! 两极裂魂牛正在快速运转着,朝阿班驶去。 阿班紧要牙关,向后不断避退着,不能向左闪,更无法朝右躲。 左侧四丈外,是适才被那大机器给敲飞,一时昏厥过去的玄和。 而右方五丈远的地方,是右小腿被暗箭射穿的幽冥,他正勉强照看着昏迷不醒的慕容靖。 至于柳梦痕和水如镜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目前情况来看,也仅剩他们四人尚有余力能和这大机器继续周旋了。 是的,只能是周旋,谢永昌还未想出破解之道,另几人愁眉不展的神态也已说明了一切。 谢永昌心中带着一丝企盼,把目光挪向了这间六角形大石室的门口,若是老伯布置的援手到来,也只能是从那儿出现了。 正文 第一九九章 匠才卢班 两极裂魂牛。 一极牢不可破。 一极无坚不摧。 此牛没有牛的忠厚老实,只有牛的蛮横无道。 通体为玄铁打造,棱角分明,严丝合缝。 高有三丈,下部基底约两丈见方,装有四个大轱辘,上部牛身为控制中枢,由人进入其中运作。 牛身左右双臂为近三丈长的摆锤,重愈千斤,能全方位摆动,毫不受阻。 牛身之上便是牛首,较寻常牛头大上些许,双目所在之处是暗器箭矢的发射口。 通过观察不难判断,藏于牛身中的操控者是利用镜面反射的原理,通过牛首上的两个鼻孔来查看外边景象的。 到底还只是未完全成型的试验品,两极裂魂牛的优点在于易于操控、攻守兼备,缺点同样明显,居于其中的操作者视野极其有限,四个轱辘前后行动方便,左右拐绕便不够灵活。 正因此,卢班不得不将六个江湖高手困于这大小不过十丈方圆的石室之内,将之囚作困兽,好慢慢收拾。 也正因此,谢永昌一行六人和方才救出来的慕容靖目前还只是险象环生,还尚未断绝生息。 能设计制作机巧的显然脑袋也足够灵光,在发现谢永昌一行势不可挡地杀到地府深处来后,卢班便果断将慕容靖拱手相让,而非选择严防死守。 当然,卢班送给谢永昌等人的绝不会是脑袋清醒,能帮他们出谋划策的慕容靖,而是时而神志不清,时而嗔痴狂乱的慕容靖。 在此状态下,慕容靖虽被救到手,可于谢永昌等人而言,慕容靖成了个徒添麻烦的累赘,即便将之敲晕,也得分出至少一人来照看他,因而,六人的战斗力大减。 负面蝴蝶效应随之而来,幽冥为卫护慕容靖而受伤,为掩护一瘸一拐的幽冥,玄和不得不以身犯险、围魏救赵,导致结结实实地遭中了两极裂魂牛挥舞起的摆锤,当即陷入昏厥状态。 仅半个多时辰,卢班便让六人之二暂时失了战力,他不慌不忙地操纵着他的得意之作,坚信另外四人也很快便会拜服于他机器之下。 想到这,卢班情不自禁地痴笑出声,随而冲着身侧和他同是银煞地府遗珠的另一个统领公输鲁说道:“老鲁,对准那火狮子的下盘来两下,看他还怎么蹦跶!” 卢班口中的火狮子便是使着离火刃的阿班,钻研机巧之道的卢班对这些江湖人士的名讳较为陌生,“火狮子”是他对适才披散着长发,刀上挂着火焰,嘴中还能吞吐火舌,在人群中大杀四方的阿班的印象称呼。 公输鲁自然明白卢班为何会如此得意,对方仅来了六人,竟是以一当百,硬生生杀了他们近六百个人手,只要将他们两个也给杀了,便完成了全歼的可怕成就,他们二人当时心中的惊骇可想而知,可六人偏偏拿卢班造出来的机器牛束手无策,眼下他们二人却仗着这大铁牛有扭转乾坤之势,哪能不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志得意满? 公输鲁自己也笑了出来,当然,他是在为自己还能活命而感到庆幸,满口答应着卢班道:“好咧!看我的。” 嗖嗖! 牛首处两个眼洞中当即朝阿班射出了两道箭矢。 箭矢去势之快,力道之足,绝非寻常弩箭可比。 砰! 两枝箭矢同时扎入地面半截,而地面上的砖石立马生出道道裂缝,只要上方再有重物碾过,便当被压得粉碎。 尽管公输鲁对阿班的移动方向有所预判,但显然阿班时刻提防着牛首的两个眼孔,幽冥吃过的亏,他可记忆犹新,也绝不会在这玩意儿上阴沟翻船。 一瞅见其有打开的迹象,想都不想便朝左侧滚去,因为这两个眼孔中的箭矢方向始终只能朝前发出,前后远近能够调节,可在左右方向上便无法拐过弯来。 一击不成,卢班旋即调转了牛头的方向,公输鲁心领神会,跟着再射出了两发四箭。 砰!砰! 还是落空了,卢班不由着急道:“稳着来!只剩十枝箭了!” 只剩十枝箭了!? 公输鲁心下一咯噔,手一抖,险些没再射空两箭。 ——现下仅有十枝箭,那刚才也不过十六枝,既然弹药如此匮乏了,哪能这般挥霍? ——先前箭矢充足,他们可以用上数十枝来戏耍对手,让对手感受那种心惊肉跳的恐惧。 ——可现在,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小班你可莫要得意忘形啊! ——现下还能折腾的四人要是想到什么法子把咱们给逼出这大铁牛身子外边,那可要任之宰割了。 片刻间,公输鲁的心肝一阵抽搐,极为心疼那些浪费掉的箭矢,虽说这大铁牛所向睥睨,可在移动方面对于身法高超的江湖高手而言还是略显笨拙,而杀伤力十足的远程箭矢正好弥补了这个缺陷,对轻功高手来说,箭矢可是极大的震慑,更是相当重要的制敌手段,若是箭矢用尽,便如飞虎折翼,虽然威猛依旧,可终究还是不比先前心底来得踏实。 公输鲁仅是在心底苦闷,嘴巴上对卢班可没有半分埋怨,毕竟在这不久前,是卢班把他救到牛肚子里来,否则,自己早给外边的六人给拿了性命,暗自庆幸着二人的对话并不会被外边的人给听见后,便寻思着该如何提醒提醒卢班了。 “小班啊,我看这家伙已吃透了咱们这箭矢的发射范围,再对他下手收效甚微,你挑挑看,是弄右边上那个昏迷过去的小子,还是吓唬吓唬左边上那个小瘸子和慕容靖?” 公输鲁的建设性建议果然被卢班采纳,卢班本便聪明绝顶,先前只是惊喜于其亲手打造的试验机器如此威武霸气,因而一时起了玩心而忘乎所以,经公输鲁这一番不动声色的提醒,自然明白过来不能玩过头,以致乐极生悲,遂出口说道:“那昏小子不成事,先把那小瘸子弄死!” 昏小子是玄和,小瘸子便是幽冥。 幽冥是六人中年纪最小的,正与卢班年纪相仿。 初见幽冥,卢班深埋于心底的痛便被其勾起。 昔年他也生于武学名家,深爱武学功夫的他,却因资质浅薄被另眼相待,不受培养。 另辟蹊径,苦心钻研机巧小有所成后,更被家人视作异类、百般唾弃。 离家而去的他,家人对其不寻不找,不闻不问,仿佛当他不存在般,而他也彻底对家死了心。 到如今,他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可却能通过机巧之术碾压众江湖高手,他自豪,他无悔。 他为银煞门研究制造机巧,可心底却恨不得能拿上自己所研发之物去教训一下自己的家人,告诉他们,抛弃他,无视他是多么愚蠢的行径。 当他发现幽冥如此年少便轻功卓绝,还能与另五人组成强阵,一路杀了数百人而来,卢班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怒意转化为对年轻武学奇才的妒火喷发而出。 他让公输鲁玩弄戏耍着幽冥,将其右小腿射穿,却不急于取其性命,而是要让他多感受下肉体上的疼痛。 现下,箭矢实在不多了,他便要以幽冥为饵,再次戏弄其一番。 若无人相护,瘸了一腿,而又要照看慕容靖的幽冥必当中箭而亡,其他人若赶过来,出身相护,也绝然非死即伤。 让幽冥死或是让幽冥为同伴的死伤而痛心疾首,这是卢班喜闻乐见的。 正当卢班要调转牛头对准幽冥和慕容靖所在的方向之时,只听得一阵嘈杂的嘶啦声响起。 那是青铜门与石壁摩擦的声音,石室的门被打开了?! 正文 第二零零章 似曾相识 石室出口有且仅有一个,要想从卢班的两极裂魂牛手下活命,简单来说有两条路子。 一是杀死牛身中的卢班和公输鲁,两极裂魂牛无人操纵,那他们自然便安全了。 二是打开石室的青铜大门,直接遁走,两极裂魂牛再厉害也赶不上他们的步伐。 两条路子说来简单,若要落到实处,可委实无从下手。 卢班和公输鲁藏身牛腹,想要杀他们,便要先设法破开这玄铁炼制之身。 刀枪不入的玄铁单纯依靠人力来破,谈何容易? 一炷香前,为搭救公输鲁的性命,卢班曾主动开启过两极裂魂牛牛身的入口。 那本是个极为难得的机会,众人一拥而上,欲将卢班就势擒下。 谁知卢班竟是兵行险着,预先设下陷阱,在救人的同时,坑害六人。 六人非但未能一举制敌,反遭其算计,谢永昌右臂被毒箭射伤,不得不自封经脉,改换左手持刀。 相较而言,合众人之力一起撬开青铜门的办法倒较为可行。 只是,要撬开青铜门总得费上些时间,可卢班和公输鲁哪能给谢永昌等人如此机会? 恰在大伙逐步陷入绝望之际,青铜门竟是被打开了! 是敌是友? 这是刹那间双方脑海中同时生出的念头。 哐啷!哐啷啷! 伴随着一堆金属器物与地面的亲密接触声,一个古怪男子出现在了石室门口。 古怪男子的行为古怪,他带着一堆兵器而来,以古怪的目光打量着石室中众人的情况,自也包括那头威风凛凛、居高临下的大铁牛。 古怪男子的行头古怪,他背上缠着四五柄枪剑,左、右腰间也各自缠着四五把刀剑,不仅如此,他的左、右胁下也各自夹带着一打长枪长矛。 若非他还得仗着双脚走路前行,众人丝毫不怀疑他会把脚给充分利用来携带兵器。 可即便没有如此,光是他上半身所携带的兵器都令他寸步难行吧? 方才那哐啷声便说明了一切,从他身上,少说已有十来把兵器跌落于地。 古怪男子再怎么古怪也绝不会是来送兵器的,这是大家的共同认知,至于他来此意欲何为? 谢永昌疑惑、阿班疑惑、柳梦痕疑惑、水如镜沉思、幽冥惊诧! 石室中除却古怪男子外,有七人是神志清醒的,正当其中五人还在为古怪男子的敌友身份和来意犹疑不定时,卢班和公输鲁已是做出了反应。 事出反常必有妖,卢班不认得此人,公输鲁也不认得。 为求稳妥,最好的办法便是关门打狗,只要把门再给关上,对方便是多了一人,或杀或剐还不是自己拿主意? 整个地府都是由卢班设计的,这间六边形石室本便专门为研发两极裂魂牛所设,石室的门有几处开关,开关又在何处,他自然是了然于心。 石室里外各有一个可用来正常启闭的开关,先前为将七人困在石室内,卢班毁去了石室里边的开关,而古怪男子是通过外边的开关进来的。 除却这两个明面上的开关外,还有一个保护开关暗藏于某处石壁之中,此开关开启后,仅能从内部打开青铜门,而一旦其遭到破坏,青铜门将会彻底闭合,再无法通过正常手段开启。 这保护开关藏于何处他人并不知晓,可下一瞬再不明白的人也当明白了。 牛首处再次射出两计重矢。 箭矢并不朝人而去,而是冲着青铜门上沿处的石壁扎入。 啪啦! 墙壁上的砖石破碎,露出了藏身其中、已被损毁的保护开关。 唰一声! 两扇青铜门迅疾地朝中部靠拢,眼见石室的门又当被闭上。 在场数人均非愚钝之辈,这番风云变化落入眼中之后,自然晓得这闭门的刹那是脱身良机,此时不抽身撤走,很可能再也无法出去了。 可众人并没有动,阿班和谢永昌离门较远或许来不及脱身,可水如镜、柳梦痕甚至是伤了一腿的幽冥是完全来得及飞身而出的,然而他们也没动。 牛身中的卢班嗤笑出声,他毫不意外这些人会放弃这个逃脱危险的机会,他认为这些自诩正义之士若是让他们丢下同伴独自逃命,良心不安为小,若被他将此事捅出去,丢了名声,对他们来说可是相当致命的。 至于古怪男子,他本便是进石室中来找茬的,除却这古怪的登场亮相外,啥都没干又怎会轻易离去? 瞅着卢班将石室开启的机关射毁,谢永昌等人到底还是皱了皱眉头,可古怪男子却依旧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这人到底干嘛来了? 这下不仅是谢永昌等人,连卢班和公输鲁二人也在心里发出了疑问。 很快,古怪男子身后的诡异声响引起了双方七人的注意。 咔咔!咔! 声音本不小,可众人却似极为在意这异响,皆侧耳倾听。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卡着了? 七道目光仿佛长了脚一般,绕过了古怪男子那被各样武器武装起来的伟岸身躯,看向了他身后的青铜门。 青铜门并未合上! 是的,他们确实未听见两扇门闭合时那咣当的声响。 两扇青铜门间不比先前那般密不透风,而是留有一道不足尺宽的缝隙。 这空隙是怎么产生的? 众人的目光在缝隙的上下游移,不出一会儿,他们便找到了答案。 原来,适才从这古怪男子身上滑落的一大堆兵器,竟是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青铜门关闭的轨迹上。 方才虽是落得零零散散,可当两道门朝中央闭拢时,地上的兵刃也跟着被聚拢而起。 或许这些兵器的质地难比青铜门厚实,但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大堆同为铜铁打造的兵刃被聚合到一起时,其硬度也差不到哪去。 虽说处在边缘的几杆兵刃在两侧大门的挤压下出现了变形,可青铜门中间那道缝隙终究是无法闭合了。 不足尺宽的缝隙,这些人中或许只有幽冥能侧身挤出了,但这并不重要。 缝隙的存留,便代表生的希望。 这缝隙的存留会是巧合? 恐怕没有人会认为是巧合。 对于古怪男子的身份,七人再不疑有他。 是敌! 他是来找银煞地府麻烦的。 是友! 他是来搭救慕容靖的。 谢、柳、班三人,目露喜色,他们这些老江湖的眼力本便不差,事出古怪,因而他们一时未能想起。 可现在定睛一瞧,这古怪男子,不正是白日间与他们同在龙渊酒栈中吃早膳的人么? 女人的直觉,所谓第六感,总是要比男人来得灵敏一些,水如镜再次在此人身上感受到了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他是谁? 这个答案似乎在水如镜心中呼之欲出,他一定是自己所熟识的人。 然,在这三、四年间,她实在经历了太多凡尘俗世,她实在难从脑海中翻找出此人的相貌来。 或是同样身为杀手的原因,幽冥是最早认出此人便是早间意图窃听他们六人对话的人,而今再经过细微的端详之后,他似乎已经猜知了此人的身份。 相貌可以易容,可一个人的眼神总是不容易改变的。 那直视两极裂魂牛的眼神,同三年前在丹霞山庄那般,充满杀意,不死不休。 三年了,他,回来了? 正文 第二零一章 负隅顽抗 古怪男子正是姜逸尘。 石室中共有八道目光,此时却有七道不约而同地落在他的身上。 有幽冥、水如镜的诧异。 有谢、柳、班三人的欣喜。 也有卢班、公输鲁的慌乱。 而姜逸尘那道孤独的目光,则毫不出人意料地紧锁着石室中块头最大的两极裂魂牛。 有时候,人的想法便是如此奇妙,所见所闻被附加上个人臆想后,总会幻想着事物往自身企盼的方向发展。 正如姜逸尘分明是在仰视着两极裂魂牛,可在众人看来,却是他居高临下,藐视着两极裂魂牛的存在。 这大铁牛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玩物,不,或许只是死物罢了。 谢永昌五人有这念头情有可原,可卢班和公输鲁心中竟也有这般自弱气势的想法,当真是匪夷所思。 能将众多高手都束手无策的战斗机器视若无物,那便说明此人对两极裂魂牛极为了解,至少知晓其一攻即破的弱点何在,而且已然为之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两道箭矢仓皇射出,倒是精准无误地朝姜逸尘冲去。 这箭矢来得太突兀,幽冥五人只是睁眼看着,并未做声,也来不及做声,这短短瞬间恐怕只有眨眼的功夫能赶得上。 姜逸尘并未躲闪,或许是来不及躲闪。 只见他将身躯稍稍一侧,把左胁下的长枪长矛让到身前,这一举动倒是能在眨眼间完成。 那两支疾速窜去的箭矢到底没能穿过那一整簇长枪长矛,被卡在其间。 原来,他不需躲闪。 他果然有备而来! 咕隆隆隆! 卢班冷笑道:“可笑!这傻子莫以为靠着这些破铜烂铁便能阻挡我这两极裂魂牛了?” 外边的人自然听不见卢班的话语声,只能瞧见两极裂魂牛已甩动起两支大胳膊,径直朝姜逸尘驶去。 公输鲁配合着卢班,操纵两极裂魂牛应敌,可当瞅见那古怪男子依旧镇定自若时,他的心底不免惴惴不安。 先前卢班的笑声更让他瘆得慌,他听得出来,卢班的笑很不自然,那不是自信的笑,更不是胜券在握的笑,而是被强者蔑视时不服输的笑,愤怒的笑。 在心里层面上,他们已是落了下乘啊! 两极裂魂牛和姜逸尘的距离愈来愈近,看来再不出片刻,姜逸尘便将被那像风车般旋转的摆锤击中,然后同玄和一样横飞而出,直接昏死过去。 咻!咻!咻! 姜逸尘终于在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时,做出了应对,三把长枪当先从其左胁下飞出,没有任何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只是普普通通直挺挺地飞出,但却是势大力沉,呼啸而去,至少枪尖已是扎穿了地面的砖块。 竟不是冲着两极裂魂牛而去。 是了,刀枪不入的玄铁厚壁,纵使兵器再多,锋刃再利也无望攻破。 那他掷枪的目的何在? 未及众人多想,姜逸尘已给出了答案。 主动限制两极裂魂牛的移动! 姜逸尘左、右胁下、腰间、背上的兵刃,除却一柄剑外,已统统射出,恰如两极裂魂牛所射出的箭矢般,结结实实地扎入地面。 这些刀枪剑戟的分布并无太过别致之处,若非硬要从中寻出规律,那便是这些器刃尽皆落在两极裂魂牛即将行进的轨迹上。 “呵呵,负隅顽抗。”卢班生硬地笑着,从嘴角边挤出寥寥数字,而后驱使着两极裂魂牛加速向前。 “再往前硬冲的话,不会被卡住么?”心下彷徨难安的公输鲁显然思考得比卢班更多,提出了疑虑。 “碾过去!”卢班斩钉截铁道。 既是同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公输鲁深知临敌时自乱阵脚不可取,因而也摒弃了心中的那份迟疑,依着卢班的指令行动。 两极裂魂牛去势汹汹,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大轱辘之下四起,竟硬生生将前方如同荆棘般的刀枪剑矛给一一轧断。 在玄铁面前,这些兵刃果然只能算是破铜烂铁。 两极裂魂牛前行的速度看似有所减缓,可依旧摧枯拉朽。 果然还是无效吗? 除却腿上有伤的幽冥外,谢永昌等四人这回可不再当看客了,尽皆拔剑、挥刀上前,欲相助姜逸尘。 只是他们的身形刚刚挪出数尺,却见姜逸尘双手往外撑开,示意他们不再近前。 “往后撤?”谢永昌四人同时止步,同时发怔。 再定睛一看,姜逸尘的手势确实不只是让他们止步,而是让他们后退。 该不该退?四人犹疑不决。 “不知死活。”卢班并不知晓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阴森沙哑,他虽看不到其余几人的动向,但瞧见姜逸尘所做出的手势,自是明白姜逸尘阻止了另几人的支援,他心中的愤怒不由更甚。 正当两极裂魂牛即将突破地面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障碍时,却忽而失了控制,再无法近前。 “怎么回事?卡住了?” “不,是打滑!” “打滑?” “不错,原地打滑,那些兵刃虽被我们碾断,可也减缓了我们的行进速度,而那些残根断枝的枪杆、剑柄,正好铺在轱辘前,相较地面要光滑不少,没有速度我们冲不过去。” “哼!这小子以为把我们限制在此处,就能相安无事了?” “这攻击距离还相差一两丈,鞭长莫及了。” “给他个大家伙,让他知道知道两极裂魂牛的厉害!” “大家伙?” “摆锤是可以甩出去的!” 言语放落,两极裂魂牛挥舞着的左臂突然脱离牛身,径直朝姜逸尘砸去。 若成功命中,姜逸尘即便不被砸成肉泥,想必五脏六腑也当被砸出重伤来。 当然,姜逸尘绝不会坐以待毙,以肉体凡胎去以卵击石。 脚步轻踏,高高跃身而起,那高度足矣避让开逐渐下坠的摆锤。 “机会!剩下的箭全往他身上招呼!”卢班见状大喜过望,一切都在他的把控制中。 公输鲁一凛,原来这一后手,才是卢班真正的杀招。 受自然重力影响,脱离地面之物,总是要向着地面落下的,空中,最大的破绽便是闪避空间极其有限。 闪避空间有限,便意味着他们有更高的几率命中。 此时的姜逸尘于公输鲁而言,正如折翅的大雁,从空中落下的轨迹实在不难判断,弯弓射落雁,和打活靶子有何两样? 很庆幸,卢班的心机还在,公输鲁轻舒了口气,便一番操纵将六支箭矢射出。 余下十支箭,共是五发,为毁坏石室的保护开关用去一发,现在为了射杀姜逸尘,射出了三发。 是的,公输鲁并未完全照着卢班的指示来,以他的经验判断,六支箭足矣完全封住姜逸尘可能闪躲的空间。 受限于两极裂魂牛的位置,实在是没有多余的角度射出最后两支箭矢了,勉强发出,只能是平白放空罢了。 六支箭矢,三处落点,若对方依旧能避开,公输鲁已不敢再想下去了。 若真是如此,那真正在负隅顽抗的是他们自己。 公输鲁不敢再想,可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古怪男子的动向。 ——好漂亮一个梯云纵! 若非现下是自己身处险境,否则公输鲁真会为那古怪男子的身法拍手叫好。 在空中一个蹬踏翻滚,好似腾云驾雾般,又往上方蹿升了一丈多高,近乎要跳出两极裂魂牛两个鼻孔的视野之外。 没有意外,姜逸尘避开了摆锤,避开了六支箭矢,不止如此,他同时做出了还击。 透过牛鼻孔,卢班、公输鲁均能瞧见有两个黑球,在他们的视野中飞速放大! 正文 第二零二章 生灵寂灭 在场中人均非泛泛之辈,眼力绝不会差,自然也瞧得出姜逸尘在那电光石火间做出了多少动作。 在六道箭矢射出之际,有两颗拇指头大小的墨绿色圆球从姜逸尘手中弹射而出。 原先在他背后那缠裹着剑柄的神秘剑不知何时已被其持在手中,未见剑身出鞘,已有一道剑气紧追两颗圆球而去。 六道箭矢临身前,姜逸尘一记梯云纵,在空中再次蹬踏跃起,将之轻易让过。 再细追那两颗墨绿色圆球的去向,赫然是往那两极裂魂牛的两个眼洞去的。 浑身上下难觅破绽的两极裂魂牛似乎便只有这一处漏洞可以针对了。 在牛眼彻底闭合前,两颗圆球将将到位,然而在其即将窜入眼洞的刹那,猛然间炸裂开来! 那道紧随而至的剑气竟在那一瞬追上了两颗圆球。 这会是巧合? 当然不是。 剑气早至一分,两颗圆球必当在牛首的眼洞之外爆裂开来,其中包裹着的物事想必也只能被紧闭的牛眼无情拒之门外。 剑气若是晚至一分,两颗圆球自能成功射入那对牛眼之中,只是剑气无法伤损牛首分毫,更别提穿透铜墙铁壁去击碎那两颗圆球了。 若是两颗圆球不破,那包裹其中的物事势必不会脱出,想来也达不成想要的效果。 恰到好处的力道控制,恰到好处的时机掌握,加之精妙无比的剑法,这些恰到好处同时发生,便可称之为精准无误,显然这一切都在古怪男子的算计之中。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众人从古怪男子的轻功身法、暗器手法以及剑法中不难判断出此人实属年少有为的江湖高手,但他们现在却很肯定,即便此人功夫再高,单凭他的本事,或是靠他带来的那些“破铜烂铁”,终究无法攻破两极裂魂牛的。 那两颗圆球才是真正的破敌关键,制胜法宝! 只是那两颗圆球是为何物? 众人的惊叹到此为止,心中的疑虑也暂止于此,因为接下来的情景更能夺人耳目,答案也将随之揭晓。 隐约可见圆球炸裂开的刹那,其中墨绿色的物事四散而出,瞬间便充斥了整个眼洞的空间。 凭此,大伙儿也大致能判断出圆球中所包容之物很可能是气体。 还有同一时分从那眼洞中所传出的,近乎微不可闻的一声惊呼,“快关上!” 近乎微不可闻,便说明还是被听见了。 众人互相张望了一番,先是狐疑,而后肯定,显然那三个字都没被大家的耳朵漏过。 声音虽小却不妨碍其间夹带的真情实感,那一声惊呼涵盖了许多信息,但其间的意味简洁而明了,恐惧。 人会感到恐惧,无非是害怕失去,害怕失去所爱之物,害怕失去所爱之人,害怕失去现有的美好,当然这其中自也包括害怕失去自己的性命。 看来,卢班或是公输鲁已是辨识出了那两颗圆球究竟为何物了。 他们或是他们其中一人,很确信一旦那两颗球中的气体在牛首中散开,必将威胁到他们的性命。 是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若是两极裂魂牛的牛首给那墨绿色的气体给占据,那接下来,不正是向下方的牛身进发了么? 未让众人等候太久,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声当先响起。 两极裂魂牛的左臂终于落地,与青铜门来了个硬碰硬。 尚未闭合的青铜门门缝下方,那堆“破铜烂铁”被重达千斤的玄铁给彻底压实,巩固了门缝的存留,而其厚重的冲击力,也让青铜门与石壁的接壤处出现了些许裂缝。 这于谢永昌等人而言实在是一大喜事,可此时却无人面带喜色,他们的目光纷纷停落在两极裂魂牛的牛身上,只见两道人影正从中窜出。 随之而来的是凄厉的哀嚎之声。 “啊——!我的脸!我的眼睛!呜呜呜……” 公输鲁毕竟是习武之人,反应极快,在两颗圆球炸裂开来的同时,已开启牛身处的枢纽,将卢班一并揪出。 虽知出了牛身之后,更是九死一生,可任谁都不愿死在“生灵灭”的剧毒之下吧。 生灵灭! 当众人瞧见那个用双手捂着墨绿色且还在冒烟的面庞,而失声惨叫的孩童,瞧见那个毅然决然将墨绿色的左臂一刀斩断的虎背大汉后,他们终于确定了那两颗圆球中藏有的到底是怎样的毒物。 在场中人除却姜逸尘外,在进入石室前均见过卢班和公输鲁的模样,卢班是个目光澄澈,笑意略带邪气的少年,而公输鲁是个虎虎生威的武夫。 此刻,公输鲁在剧痛之下,毫不犹疑地斩断左臂,那瑟瑟发抖的身躯,与病猫又有何异? 而卢班,他中毒的是脸庞,削去脸皮恐怕是无法祛毒,公输鲁能把手臂砍去,他能把自己的头砍去么? 显然,卢班自己不能,而公输鲁也做不到。 卢班依然站着,只是他的双手已离开了面庞,因为他的双手亦从手掌开始渐渐被墨绿色的毒腐蚀着,他的脸因剧痛而扭曲着,其实众人已看不清他的模样了。 下一瞬,卢班便不再动弹,一杆断节的长矛已贯穿了他的身躯,中了生灵灭的毒,他本是必死之身,现下他至少不用再在死前承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了。 公输鲁也并未比卢班多喘上几口气,少了一臂的他,尽管强忍着剧痛垂死挣扎,可终究无法适应这一时的身形失衡,躲过了两三道姜逸尘踢来的残兵断刃后,也被一柄断剑扎入了脑门,扑通倒地。 相较于公输鲁临死前安然接受的神色,卢班的死状到底还是让石室中唯一的女子水如镜心中一揪,见着那稚气未脱的面庞,起先确如恶魔般要扼杀他们的性命,而此刻又如此苦痛地与世诀别,她不知是该当庆幸还是难过。 对于破解两极裂魂牛之法,谢永昌等人事先便曾研究过,各抒己见后得出来的办法,一是阻止卢班启动这机巧,二是依靠外物破之。 第一点他们没能做到,而第二点,无孔不入的气体无疑是击破两极裂魂牛的利器,气体自然是需要有毒气体才有足够的杀伤力,在别的地方要寻到这有毒气体并不易,可偏偏在这龙渊峡附近,倒真有个地方有这有毒气体,而且还是被炼制成毒药,可以随身携带的有毒气体——生灵灭。 生灵灭,以蛊入毒,将寂灭蛊虫用千百种毒物孕养,百日之后,将其封入晶莹球体密闭,置于阳光下暴晒十日,蛊虫死,化作腐蚀性极强的毒瘴。 球体破,毒瘴出,所触之物生息断绝,生灵寂灭,因而谓之生灵灭。 炼制这般毒物,得孕养寂灭蛊虫,孕养寂灭蛊虫之时,难免需与千百种毒物接触,这样看来,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体的王芝芝,能炼制此毒可一点也不稀奇。 取“生灵灭”来破两极裂魂牛的想法却在讨论中被否定了,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从王芝芝手中夺取或是讨要生灵灭。 他们的时间着实有限,付出时间后能否成功达成目的,他们不敢赌也不能赌,他们能赌的便是靠老伯去安排这一切,他们能想到,老伯自然也能想到,只是靠谁来实施,最终能否成功,他们心中没有定数罢了。 此时,姜逸尘来了,做到了这些,他们自然也把他当成老伯遣来的援兵了。 这时机,众人虽有伤损,可到底还未有人丢了性命,可谓神兵天降。 然,未及众人开口寒暄,姜逸尘却当先出口道:“闲话少叙,来路上我已瞧见银煞门的人马往地府包来,显然已是收悉此处动静,为今之计,先脱离此地为妙!” 尽管姜逸尘声音低沉且话语急促,但他的声色并未刻意掩饰。 幽冥借此再次确认了姜逸尘的身份,冷俊的神色变得缓和些许。 而水如镜却一时恍然,难以置信。 正文 第二零三章 有情深埋 哒哒哒! 疾步飞奔的脚步声一直从银煞地府深处延续到地府入口。 从姜逸尘口中听闻银煞地府的支援已近后,众人不疑有他,没有片刻耽搁,费了些力气从石室中出来后便夺路疾行。 与鏖战一宿的众人相比,姜逸尘虽伤未痊愈,且耗了不少心思从王芝芝那偷来生灵灭,可毕竟银煞地府他近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克下来,因而,精气神状况较为良好的他,背着尚未苏醒的慕容靖跑在最前方。 在其身后,是背着玄和的阿班,和背着幽冥的柳梦痕,还有紧跟旁侧的谢永昌,落在最后的却是水如镜。 一路上,水如镜始终默默跟在后边,她本为借此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不想让人为己担忧,却弄巧成拙,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异样。 毕竟水如镜的脚程本不慢,在突击银煞地府时,她可是当仁不让地一路冲杀在前,她的积极程度可见一斑。 此时,在其中三人各自身负一人的情况下,她反倒是落在最后,若其并无心事,这前后的反差可实在不小。 三个背人前行的无暇他顾,一旁的谢永昌虽注意到了水如镜的异常,但见其脚步并未慢上多少,似是有意拖后,女人的心思他猜不透,既然她有心不让旁人担忧,他索性便闷声不吭地继续前行。 一行七人中,除却两个昏睡过去的,也仅有并未昏迷被背在身后的幽冥最有这闲暇顾及他事,起先他的心思也是在观察前行路上的动静的,忽而从水如镜时缓时快、步法紊乱的脚步声中,听出了其心神不宁的状态。 一番仔细留意后,他从水如镜那时而直视前方,目不转睛,时而目光闪躲,在地面或是墙边游移的情况下,发现了根由所在。 姜逸尘?莫非二人在三年前便已是旧识? 幽冥实在找不出他们进出地府这些时辰内的额外变数了,姜逸尘的出现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一大惊喜,对水如镜而言似乎意味更深呢? 幽冥把姜逸尘视作救命恩人不错,可他从未忘却过自己的使命,在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前,除却老伯的指示外,他不会浪费半分心思在他人他事之上。 因而,三年前丹霞山庄一役后,他才会径自离去,也未曾打听过姜逸尘的消息,自然不会知晓姜逸尘后来在西江郡的一番境遇,便也无从知晓水如镜与姜逸尘是如何结识的,二人间又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适可而止,幽冥知悉了令水如镜心神不宁的大致缘由后便不再细想深究,只要不影响到众人的撤离,他不会去多管闲事。 西江郡、武当山上所发生之事,幽冥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水如镜却从未忘记,她从不会忘记每个于她有恩之人,夜氏兄弟她没忘记过,姜逸尘她更没忘记过。 总有那么个人在心中有着特别的位置,三年前几次三番在她深感无力之时,是姜逸尘出现了,姜逸尘于她们峨嵋派的恩情,于她的恩情之重,她恐怕今生都难以偿清。 她未曾忘怀,只是,他确实消失太久了,三年。 三年来,她试图打听过他的消息,为此她还找过现任武当掌门玄霄。 可当玄霄同她说了句“他被毁了”之后,她以为他再不会在江湖上出现了。 三年间,肩上愈来愈重的担子曾让她对他的记忆变得模糊,也近乎让她对他的情渐渐放下。 可水如镜到底还是没有放下,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姜逸尘,她已不认得他的容貌,可她还是依着姜逸尘的声音辨识出了他,也无怪乎那柄她一直有似曾相识之感的剑会特意裹住剑柄,毕竟,那颗紫玉实在太过显眼。 三年后的姜逸尘,不仅容貌大变,且功力大涨,他是否还记得她? 这便是一路上水如镜步法凌乱的缘由,如今已是峨嵋年轻一辈中七剑之首的大师姐水如镜,是以大局为重的人,绝不会在关键当口儿女情长,那抹心颤她只能兀自安抚,那抹浅情她只能偷偷深藏。 此后,若缘分未尽,再续前缘吧。 临至银煞地府入口前,水如镜的目光已不再游移,换回了原有的淡漠和冷静。 离入口不过数丈距离,前方透来的些许白光,告诉众人夜尽天明。 “小心!”走在队伍中央的谢永昌猛然间惊声提醒道。 只见本是空无一物的通道前方,忽而被密密麻麻的黑点塞满,直冲姜逸尘一行而来。 再定睛一看,飞蝗石、铁橄榄、梅花针、铁蒺藜、镖刀、袖箭、透骨钉等等,江湖上有的暗器前方应有尽有。 眨眼间,暗器已来至跟前。 可自当谢永昌喊出那声“小心”后,众人似乎并未做出任何防御或是闪躲的预备动作,只是止步看着。 叮叮叮! 噹噹噹! 暗器零散落地的声响响起。 原来众人身前早已凝聚起一层气障,因而众人才能气定神闲地目睹着一切。 “嘿嘿!风壁,兄弟好身手。”谢永昌朝着背对着他的姜逸尘说道,冷漠的人他不待见,可冷漠而又有本事的人,他欣赏,姜逸尘从现身至今,给他的惊艳实在太过繁盛,让他一时竟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 “的确是好身手,用剑之人也能施放出奇门遁甲的阵法我也只曾听闻过,而今得见果然不凡。休门的风壁虽说厉害,可能靠自身内力将其范围铺展开来,小兄弟对于内力控制之精妙,得空了,在下可得好好讨教一番。”阿班与谢永昌互为知己,也是说出了谢永昌言简意赅的感慨。 谢永昌听言后,自是对阿班所说之话极为赞同,但见姜逸尘依旧背对着他们,不免有些尴尬,随即另起一话题,道:“咳咳,大敌当前,咱就别自卖自夸这位小兄弟的能耐了,八臂夜叉来了,你可有何看法?” 阿班迅速知晓谢永昌的心意,接着道:“这般阵势可不是八臂夜叉一人能办到的。” 谢永昌道:“不错,八臂夜叉来了,鬼手罗刹怎会落于其后?” 阿班道:“两个以暗器见长的高手,自然腿脚上的功夫要高超些,否则,一旦被人近身,怕是任人揉捏吧。” “噢,说得有理,他们二人先到,却不敢现身,只敢狡猾地拖住我们,我可是真讨厌狡猾的人呐!” “以暗器见长的人向来都很狡猾,我也极讨厌手多的人。” “以暗器见长的人向来手也不少。” “看来你我臭味相投。” “彼此彼此。” “要不大干一场?” “乐意之至!” 正文 第二零四章 水火相容 一个身着素衣的冷艳女子在密林间飞速穿梭着,浪里白条也不会比这速度更快。 冷艳女子正是水如镜,此时的她胜过狂风,锐如冷刀。 凌厉的剑气将其掠过之处清扫得干净,使得各自身负一人的姜逸尘和柳梦痕得以如履平地的紧随其后。 踏出银煞地府的水如镜,早已换回了众人熟识的模样,那个面若寒霜,看似不近人情,却始终一马当先,迎难而上的水如镜。 水如镜领着身后四人去往他们行动前商量好的目的地,柳梦痕自是清楚出了地府后该往哪去,可姜逸尘却并不知晓。 至于阿班和谢永昌,自是先去应付赶来拦截他们的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了。 尽管二人有伤在身,尤其谢永昌受的还不是小伤,阿班也背负着玄和,但道义盟第一刀联手与之不相上下的离火刃,双锋齐出,对付两个仅是以轻功和暗器见长的飞贼到底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少,见到二人追过来时,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不敢贪心托大,不求留下对方全员,但也尽力与两人周旋。 阿班和谢永昌追逼着银煞门两个探路先锋进入了密林,不过,去向却同水如镜五人相反,唯有如此,即便最终逮不着两个敌手,也不会让他们给水如镜等人带来麻烦。 猎人与猎物的位置,竟在悄然间调换了位置。 阿班、谢永昌似是黑夜中的鸮,认准了害物,便紧追不放。 他们的瞳孔中似有火苗跃动,张牙舞爪,在他们脸上丝毫见不到一夜厮杀的疲惫,想必过去的那一个多时辰,让两大高手有力无处使,委实太过憋屈,因而,此时见着两颗能够尽情揉捏的软柿子,不免有些扬眉吐气的兴奋。 谢永昌吐出舌头润了润干涸的双唇,笑骂道:“我以为总算能和正常人打打了,谁知这两飞贼竟比蟑螂还精。” 显然,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很有自知之明,方才二对五时,深知轻易现身定当命丧当场,此时虽是二对二,但他们早已认出了谢永昌和阿班是何身份,在水火交融的两把大刀前,他们的手再多都不够砍。 他们刻意控制着转移速度,既不让谢永昌和阿班欺近半丈,也始终留下那千分一的机会,引诱着二人持续追击。 毕竟对方已是溜走了五人,谢永昌和阿班若瞅不见追上他们的机会,跟着扭头离去,他们可不敢去拦,不敢去拦便是放虎归山,他们又交不了差,于是乎他们只能把自己当成悬挂在笨骡子前头的胡萝卜,吊着骡子的胃口,可骡子始终看得见,够不着。 为了完成这艰巨的任务,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也算是走在生死钢丝上了,稍有差池,便当落入两尊煞神早便备好的砧板上,被削皮抽筋了。 “正常人?”阿班怔了怔,旋即也明白过来谢永昌所指,“呵,算是吧,刚才那大铁牛可当真算不得人。至于蟑螂么,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此二人除却比蟑螂更精明外,还比蟑螂更危险。” 谢永昌道:“那是自然,蟑螂再怎么惹人厌烦,只要不再眼前扑腾,不,就算是在眼前蹦跶,也闹腾不出什么花样,但这两人若是放任不顾,指不定什么时候砸在脑袋上的不是鸟屎,而是铁蒺藜呢!” 阿班道:“您可有发现这两只蟑螂似乎是故意在吊着我们呢,再这么拖下去,咱们可不好脱身呢。” 谢永昌道:“是啊,没工夫跟着耗下去了,速战速决吧。” 闻言后,阿班眉头紧锁,显然在这一点上,两人并未达成共识,说道:“速战速决?你可还有余力?” “嘿!余力?你何时这般小看我了?精力正盛!” 似是为了回应阿班的质疑,谢永昌特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倏忽间,便与阿班拉开了一丈多的距离。 阿班摇头轻笑,对老兄弟的倔强感到有些无奈,转瞬间也跟上了谢永昌的步伐,问到:“右手没事?” 谢永昌道:“右手是没法使唤,可我的左手似乎也赢过你,您毕竟背着一个人,要是累了便停下来歇歇。” 阿班乐呵道:“那便比一比,谁先拿下那俩触手怪吧。” 阿班不再和谢永昌置气,紧了紧缠绑着玄和的布带,深吸一口气,脚下生风,眨眼间,便把谢永昌远远落在身后,眼看离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仅余三四丈的距离了。 “谁怕谁!” 谢永昌怎甘于落后,奋力一运劲,一记飞鸟投林,便也赶了上来。 既已打定主意要擒下银煞门二人,谢永昌与阿班也不再留力,尽可能地拉近双方地距离后,一记记气刀斩便接二连三地招呼过去。 纯粹比拼轻功高低,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只有不断给对方制造干扰和威胁,才能把他们的速度降下来。 只要速度降下来,阿班和谢永昌便可依凭无坚不摧的刀法给对方带去更大的压力。 压力越大,难免犯错,而这样的机会,对于高手而言,只要出现,绝不会错失。 最先出现失误的是鬼手罗刹,他一脚踏空了。 轻功高手怎会有踏空的时候? 或许准确而言,他是被踏空的。 因为那根树枝在他踏上去前还是长在树干上的,谁知当他其脚尖正要触碰到那根树枝上时,那根树枝竟已远去。 能带着树枝远去的自然是从后方划来的刀气。 阿班和谢永昌不遗馀力向前方挥砍出道道刀气,能伤敌最佳,不能伤敌也绝不会欠缺震慑力,故而才有鬼手罗刹的这一出“马有失蹄”。 鬼手罗刹不愧为轻功高手,一脚踩空,却也不见半丝慌乱,身形下落之际,早已用余光寻觅到一处极佳的落脚点,只要能以身体的任意部位触碰到那个落脚点,他便能继续飞窜出两三丈,让身后的追兵望尘莫及。 只是,谢永昌和阿班哪会轻易让这机会溜走,出现了如此明显的破绽,两人当即集中火力,一招一式接连甩出,限制于鬼手罗刹极其周身一丈范围之内,尽可能封住其退路。 一记月牙斩当先追身而来。 善使暗器的人,耳力从来不差,听闻身后的破空声,鬼手罗刹似是脑后长了眼睛般,在空中将自己的身躯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以避开那道锋利的气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班的十字气斩也紧随而至,鬼手罗刹这回不得不在刹那间蜷缩成一团,加速自身的下坠速度,借此又躲过一击。 可他这一落身,自也错过了原先相中的落脚点。 当鬼手罗刹再次舒展开四肢时,一直处变不惊的他,终于在身后二人的持续压迫下慌了神。 因为,他能察觉自己的身子似乎不受控制,有一股力量拉扯着他的身形。 刀客的锁云真气! 刀毕竟不如剑来得飘逸灵动,刀气与剑气的威力在能人手下不遑多让,可若单论出招速度和命中率上,剑还是更胜一筹,刀到底更适合贴身短打,因而,刀客大家更经常修习一招锁云真气,通过内劲吸扯敌手近前拼杀。 混迹江湖许久的鬼手罗刹哪能不知道刀客有这能耐,因而,他和八臂夜叉始终不敢与谢永昌和阿班两个刀客大家距离过近,可此时却是被追上了。 然而,让鬼手罗刹惊异的倒不是锁云真气本身,而是这锁云真气的强度,这赫然是两人携手,才有这般庞大的吸扯力,这二人竟有如此高的协同性! 水火真能相容么? 正文 第二零五章 夜叉罗刹 鬼手罗刹落入险境,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只要八臂夜叉还活着,她就从来不会是一个人,“势单力孤”几个字,只要有他在,就从不存在。 为何是八臂夜叉而不是六臂、九臂夜叉?在江湖上大致有两套说辞。 一说是和暗器高手有关。 称得上暗器高手的,一个手指头便能轻松使唤一枚流星镖之类的暗器,如此,双手十指便可同时掷出十枚暗器。 八臂夜叉可在一瞬间同时掷出四十枚暗器,那可不得有八只手? 另一说则是八臂夜叉在投掷暗器时,因其出手迅捷,好似能瞧见六臂虚影,加之原有的双臂,正好凑成八臂。 正如此时,一见鬼手罗刹受制,八臂夜叉当即回过身来,双臂如雄鹰展翅般伸展开,须臾间化为八道虚影,流星镖、铁蒺藜、袖箭等三四样暗器在手影中星罗棋布。 霎时间,四十道冰冷黝黑的暗器直朝阿班和谢永昌呼啸而去,好似洞中被惊扰到的蝙蝠群,一哄而散,当即塞满了视野。 八臂夜叉的目标很明确,他不指望一击制敌,只为逼迫阿班和谢永昌撤手,停止施展锁云真气,如此,鬼手罗刹便可安然脱身了。 然,阿班和谢永昌的反应却在八臂夜叉的意料之外。 谢永昌的右手因长久封着经脉,已失了知觉,自然下垂,左手持刀的同时施展着锁云真气,继续吸扯着鬼手罗刹的身形,对即将扑面而来的暗器阵雨无动于衷。 至于阿班,虽背着玄和在身,可丝毫不妨碍他的行动麻利,左手同样未断去锁云真气的施展,而右手则挥舞起离火刃,主动迎击上前。 手起刀落间已有二十余枚暗器被阿班击落余地,却还是有十余枚暗器成了漏网之鱼,成功穿过阿班的防线,朝着谢永昌袭去。 但见谢永昌前行的步伐依旧沉稳不乱,其眉宇间更难见半分忧虑,对于近在咫尺的暗器全然视若无睹。 而在其身前挡下大部分暗器的阿班对漏过去的暗器不管不问,也没有半点提醒谢永昌需要当心的意思。 反倒是即将得手的八臂夜叉拧起了眉头,邪魅的脸庞添上了几分忧郁。 “果然,没那么简单。”八臂夜叉心中暗道不妙。 少顷,十余枚暗器已至,然而非但没有扎在谢永昌身上,更瞧不见那些暗器的去向。 消失了?或是说,从始至终便未存在过? “欸,年轻人可别总是皱着眉,皱着眉容易显老,而且皱着眉死去,可真是不好看。”阿班的声音响起,他当然是冲着眉头紧锁的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说话的,但他却是谢永昌能接过这话头,继续说下去。 谢永昌极为给面子地接道:“老伙计,你怎么看出来那小章鱼扔出来的四十枚暗器中,仅有不到十枚是真的。” 阿班道:“半蒙半猜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说道起来,可手上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停歇,不知是真不把对手放在眼里,还是故作轻敌姿态,以激怒扰乱对方。 谢永昌道:“噢,如何猜的,说来听听。” 阿班道:“随便一枚流星镖或是铁蒺藜能有几斤几两?” 谢永昌愣了愣神,不明所以,想了一会儿答道:“约莫在四两到七两间。” “那便当作平均五两,再来,一个人的重量又是几斤几两?” “人的话,你我大概都在百五十斤左右,若是眼前这两苗条的年轻人,平均而言该不会超出百二十。” “那咱也别小气,给他们算个百三十斤。你可记得方才刚才地府门口,这俩年轻人跟我们打招呼时,甩来了多少暗器?” “这……倒还真没注意,见那阵仗少说也有数百枚吧。不过,被那风壁挡开,掉落于地的暗器声响,听起来可没那么多。” “如此便是了,咱按着这暗器的重量来仔细计较一番,两枚暗器便是一斤,两百六十枚暗器正好抵得上一个百三十斤人的重量,两百六十枚暗器够这小章鱼使上几次?” “如果每次他都有掷出四十枚的话,七次都还差些数。” “不错,这小章鱼可得背着一麻袋和其自己一样重的暗器,才能有充足的储备来对付我们。可你觉得,他长得这么瘦,身上除了一袭黑衣和手、脚、背上挂着的暗器囊外,还有哪处能藏下那么多的暗器?” “没有。所以,要在瞬间内掷出四十枚暗器,这小章鱼能办到不假,可在任何时候,他都不可能随身携带一大堆暗器,那样不仅负重大,影响行动,且极容易暴露,实在不是毛贼的风范。” “正是,他的手能快到有虚影,而多出来的那些暗器也和他快相关,他在刹那间用内力快速凝聚出那些以假乱真的暗器,只是这些内力凝成的暗器杀伤力终究是大打折扣。” “不过,吓唬人管用。” “嘿,你可有被吓到?” “没有,不巧我也猜到了究竟。” 破敌之道,诛心为上。 谈笑间,阿班和谢永昌的脚步愈来愈疾,而攻势更是愈来愈盛。 反观另一边,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一方面极力抵触阿班和谢永昌的聒噪,一方面却又因被逼得险象环生而心浮气躁,心浮气躁之下,阿班和谢永昌的话语更难以抑制地钻入他们耳蜗,杂念随之横生。 虽说这暗器伎俩谈不上什么秘密,可此时听来却似在挖苦他们的无能,二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渐渐地,竟比落叶的颜色还黯淡枯黄。 从鬼手罗刹一脚踏空至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有的伤口似被烈火炙烤般,有火辣辣的刺痛感,鲜血淋漓。 有的伤口虽不见血,可皮肉下的经脉却似被斩断了知觉,毫无痛感。 可不管是那般伤口,二人只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糟糕透了,很有可能在今日成为一对亡命鸳鸯。 当然,他们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八臂夜叉掷出身上仅剩的十枚梅花镖,化作一场黑色的暴风雪,扰乱了阿班和谢永昌的视线。 待阿班和谢永昌回过神来时,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并未走远,但他们已是做好了还击的准备。 只见鬼手罗刹的袖口飞快地抖动着,双手手指微张,手掌相向,由腹部至头顶不断变换着手法,似乎是在绘制一朵花。 双手举过头顶后,迅速向两边摊开,最终再收落回腹部。 花朵绽放,鬼手罗刹背后浮现的手影绝不比八臂夜叉的八臂少,宛若千手观音的模样。 这一方密林似乎因鬼手罗刹的手势一收,微微一颤。 见到这般景象,谢永昌神色凝重,冲着身旁的阿班道:“不可轻敌,小心鱼死网破。” 阿班点头回应。 这回,未待谢永昌和阿班主动出击,鬼手罗刹造就的攻势已至。 咻!咻!咻! 四面八方均有破空声响起,一时间谢永昌和阿班竟无从判断对方的攻势到底从何处而来,只觉着周遭的空气都被束缚住了,他们似被关在看不见的牢笼中,徒有脊背发凉。 正文 第二零六章 浩然正气 绝境之下,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破釜沉舟的反击,一时间令阿班和谢永昌猝不及防,竟有了扭转乾坤的势头。 鬼手罗刹方才那鬼魅手舞惊艳归惊艳,可绝不会是表演给他们看的,在那手舞完结的那一瞬,他们能感觉到呼吸一滞,好似缠身的游蛇猛然间勒住了他们的脖颈。 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双方都是江湖中人,或多或少听闻过各自的名头,一方有备而来,一方仓促应对,可却是首次交锋,对方到底有多大能耐,又有何不为人知的压箱绝活,相互间不过是个模糊的概念,心中没底。 仓促应对的一方被打得狼狈不堪,可八臂夜叉用尽所剩无几的暗器做最后的挣扎,不惜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只是为鬼手罗刹的布置做掩护,这一击定然不凡。 只是,眼前的景象分明和先前并无二致,危险究竟源自何处? 一时寻不着头绪的阿班和谢永昌不由怔住。 “鬼手盘丝,天罗地网。” 此时却有个声音在阿班和谢永昌耳边幽幽响起,短短八字,声响由弱渐强,赫然出自刚刚醒转过来的玄和之口。 一惊一喜,这是阿班和谢永昌共同的感受。 毕竟同在银煞地府中浴血奋战了一天一宿,二人与玄和的关系不似昨日早间在龙渊酒栈时的那般剑拔弩张,寸步不让,反而要缓和亲近了许多。 男人间的感情要少些似水柔情,多些直来直去,言语有时候会显得多余,会带来冲突,而往往拳头却能击碎双方不合的壁障,所谓打出来的交情正是如此,其中自也包含并肩作战后,相互间的认可。 作为老江湖,地府之行尚未过半,阿班和谢永昌向死而生的万丈豪情便征服了年少气盛的玄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而玄和的实力在五人中虽最为不济,可他终究未辱没名门正派的气概,尤其在紧要关头,他的舍身为人也令阿班和谢永昌颇为触动。 朝夕间,干戈化玉帛。 玄和一直在阿班背上不差,但两极裂魂牛的摆锤显然将他砸得七荤八素,刹那间的剧痛让他昏死至今,时间虽算不上长,可在激烈的缠斗中,阿班和谢永昌几乎都忘却了玄和的存在,因而,在其出声时,不免有些惊诧。 惊外之喜,便是玄和清醒了过来,那他们便是实实在在的三个人,虽说刚醒来的玄和还需好些时间才能行动自如,可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多一人,便多一分智慧,多一分智慧,便意味着多一分出路,突破艰难险阻的出路。 恰如此刻,三人同陷险境,阿班和谢永昌一时思维受阻,而玄和已瞧出其中玄机,他又接着道:“两位前辈应听过无影丝吧,那是昔年天机派遗落江湖之物,为玄铁抽丝,另加工精炼而成,细胜青丝,光照之下,形影不见,锐可穿竹破石,为一门奇兵,可杀人于无形。” 玄和虽是首次奉命下山,可在玄箫的授意下,自然也是做足了关于银煞门的功课,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在银煞门中也是暗影堂的堂主,他可不会漏过如此关键的信息。 阿班当先醒悟过来,道:“不巧这无影丝却是落在了鬼手罗刹手中。” 玄和道:“是的,天罗地网之下,敌人便是瓮中之鳖,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好在,他们看起来也状态不佳。” 谢永昌哼哼道:“果然是属蟑螂的啊,老兄弟你说的章鱼可不准确,太精明了这两小贼,发现逃不掉后,竟一边和我们打着游击,一边偷偷摸摸布下这无影丝阵。” “这蟑螂和章鱼不都是你说的么?”阿班心中暗自腹诽着,嘴上却是一本正经道:“果然是早有布置,现下可有应对之策?如若不然,我们便要被这俩八脚蜘蛛给结成茧,当干粮吃了。小道士欸,你醒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小道士?”玄和一听阿班最后一句的感叹,险些没岔气再昏过去,千钧一发的当口,两个老江湖明明面色凝重,可他们的言语间却没有半丝紧张的气氛。 这便是所谓的举重若轻么?玄和不免怀疑起人生来。 他自然知道自己醒来得并不是时候,任谁睁开眼后,看到自己陷于不断缩小,长着刺头,能要了自己性命的囚笼之中,没有人心里会好受,总会试着先闭上眼睛,再睁眼看看是否方才那只是噩梦,玄和当然是这样做的,但如此之后,眼前的景象依旧没变,他可不敢坐以待毙了。 虽在言语上稍稍受酸,可玄和却是耐住了性子,不与阿班和谢永昌计较,赶忙道:“我能稍稍抵挡一会儿,余下之事就靠两位前辈了。” 话音未落,“天罗地网”已悄然将三人包裹其间。 是的,仅是包裹,有一道柔和的气息率先将三人给笼罩其中,天罗地网的攻势在距三人周身还有一寸距离时,停了下来。 距离之近,也让三人终于得见无影丝的庐山真面目。 纵横交错的无影丝,合而为网,网自四面八方而来,被囚于其中的话果真是无处遁形,无怪乎被称之为“天罗地网”。 “太极之道,以柔克刚,浩然正气屈身自如,当真是无懈可击。” 谢永昌出声赞叹着,同时收起冷月刀,将左手搭在玄和背上,源源不断地为其注入内息,毕竟玄和方才醒转过来,身子还虚着,五人中的修为就属他要差些,全仰仗他来抗住这同是蕴含着两人内力的天罗地网,未免过于强人所难了。 天罗地网虽为鬼手罗刹的绝活,可八臂夜叉却未袖手旁观,在方才掩护之后,他也立马将自身余下的内息全然运给鬼手罗刹,意图合二人之力,凭此一击了结对手。否则,强弩之末的最后一弩射出后,若不能取敌性命,丢了性命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在天罗地网到来的刹那,玄和全力催动武当派的浩然正气功,迸发出的内劲将无影丝挡在寸许之外,浩然正气如同橡胶球一般,任凭外力揉捏扭曲,随势而变,能变为椭圆球,能化作圆饼,哪怕仅余一丝任其伸展的空隙,它便可始终保持浑然一体,不为所坏。 因而,天罗地网虽将玄和三人困于其中不差,可在浩然正气中,三人已为一体,天罗地网的网于浩然正气而言可谓漏洞百出,如此,不论银煞门二人再怎么费劲,再怎么涨红脸,无影丝始终停留在原先的位置上,寸步难进。 然而,以外放的内劲抗衡这天机派奇兵显然消耗不小,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的脸色虽不好看,但终究没有到绝望的时刻。 于他们二人而言,尚有两条生路存在,一条便是企盼对方气力不济,当先维持不住这浩然正气,从而被天罗地网擒下,另一条便是和对手继续僵持下去,侯来门中援手,如此他们自能得救。 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的算计,谢永昌三人自然也料到了,他们可不会束手就擒。 他们毕竟是三人,谢永昌相助玄和维持着浩然正气的施放,那阿班呢? 他可不会在这紧要关头,让自己闲着当作看客。 正文 第二零七章 游龙戏水 鬼手罗刹的天罗地网如刀似剑。 怎奈玄和的浩然正气却如棉花般韧性十足,刀剑再利,砍在棉花上,那威势便如泥牛入海,威胁骤减。 单从气力上的消耗而言,依凭浩然正气抵御进攻的玄和三人,内息的流失可要快上不少,因而总体来看,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到底还是占据着上风的,可他们却不敢有一丝松懈,也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不安。 很快他们便寻见了令他们惴惴不安的根由所在,对方仅有两人在与他们相互抗衡,还有一人腾出了手,空闲着。 离火刃阿班,他会有什么图谋? “偷闲”的阿班没逃过对手的注意,也被玄和和谢永昌瞧在眼中。 玄和一来受恩于阿班一路照顾,二来,虽有谢永昌在一旁帮衬,可浩然正气毕竟由他掌控,天罗地网带来的威压也基本由其扛着,即便他有心念叨两句,也无力他顾。 玄和心里苦闷着,他没有选择余地,他只能选择去信任阿班,相信他定有应对之策。 谢永昌倒是一点不和阿班客气,直接问道:“老兄弟可是在琢磨着脱困之法?” 阿班道:“老哥们,你说龙渊酒栈的酒可算好酒?” 谢永昌熟知阿班的脾性,倒也不去揣度过多,只是顺着阿班的话,答道:“仅是待了一宿,咱便把酒栈中的各种酒都尝了个遍,不少酒均掺了水,掺了水的酒可算不得酒。” 阿班道:“那自然算不得。” 谢永昌道:“余下的汾酒、烧刀子、洪酒都和其他地儿的差不多,尝不出什么特色来。” 阿班肯定道:“这些酒,自然也只能算是一般的酒。” 谢永昌道:“唯有一种酒,酒一入口,便觉着似有活物在舌尖翻滚跳动,随而这股刺激感,由口及胃,由胃及心,便是再疲乏困倦,在饮酒的片刻后,整个人便当机灵精神了。” 阿班道:“这种酒极烈。” 谢永昌道:“也唯有烈酒对兄弟来说才算是好酒。” 阿班道:“是,烈酒便是好酒。” 谢永昌道:“这烈酒非但够劲儿,且极有特色,是龙渊酒栈自己酿造出来的酒,若非我们当晚与掌柜的死缠烂打,他还不肯将这宝贝拿出来哩。” 阿班道:“那老哥可还记得这好酒的名字。” 谢永昌嘿嘿笑道:“自然记得,虽说不比兄弟嗜酒如命,可‘游龙戏水’尝来倒是真令人回味无穷,我怕是此生都难忘记。” 阿班道:“不错,酒是好酒,酒名取得更好,若是不小心把这好名的好酒给洒了,可惜不可惜。”” 谢永昌闻言,眉毛不由一颤,赶忙道:“岂止是可惜,简直是浪费,便是再不小心,可确实把好酒糟蹋了,便是暴殄天物!” 阿班一时无言,竟有些愧意,因为谢永昌说出了任何好酒之人都会说的话。 一旁的玄和实在很想好好融入跟前这两位老前辈临危不乱的节奏中去,可三言两语间,他还是没从中听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他们谈天说地得太过入神,不免有些着急上心,奈何天罗地网带来的压力之大,实令他难启唇齿,他也总算体会了一番何谓有苦难言。 他也不得不怀疑,阿班和谢永昌是不是没有他想象的豁达,现下便是借机惩罚报复着他的无礼冒犯。 顿了一会儿,阿班接着道:“初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看来竟有些幸运。” 谢永昌乐了,不以为然道:“嘿,洒了酒还有幸运之说?” 阿班缓缓道:“若是这酒单纯洒在地上可真是浪费,可是,若这酒不是洒在地上,而是洒在极为紧要之处,你说这运气好也不好?” 阿班与谢永昌的对话声响不大,可林中的生物早已被几人的打斗惊扰得四处逃窜,双方目前正在内力互博,并无器刃交碰的噪杂之声,因而,现下的状况是颇为静寂的,二人对话内容自然也全然落入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的耳中。 这边谢永昌还未接过阿班话头,那边鬼手罗刹的手却不为人知地颤动了一下,脸色变了又变。 细小的动作稍加掩饰便难有人注意,可变青的脸色鬼手罗刹可再无多余的手来遮挡了。 八臂夜叉立于鬼手罗刹身后,自然瞧不见她的脸色变化,而面对着二人的,谢永昌一方可是将其面部表情尽收眼底。 鬼手罗刹的脸青得发灰,便是绿叶凋零变得枯黄也没这般难看,可惜了那本是令人疼惜的面庞,此时也令难入常人之眼。 谢永昌似乎寻着了阿班话中的关键,开口道:“老兄弟你这酒到底是不小心洒漏的,还是故意洒漏的?” 阿班道:“准确说来,是被打翻的。” 酒鬼无酒不欢,度日如年,他们身上时刻都会带着酒,大多以酒囊或是葫芦装酒,不论是葫芦或是酒囊均能装下不少酒,相比酒壶、酒坛子怕磕碰,易摔破,酒囊和酒葫芦更便于携带。 酒鬼的酒囊中定然无时不刻装有酒,酒多的时候,他们能大口咕噜咕噜的喝,酒少的时候,他们就会一小口一小口地泯泯解馋,总之酒鬼的酒囊中任何时候也不会是空空如也。 阿班是个酒鬼,他的腰上时刻缠挂着酒囊,前天晚上在龙渊酒栈品尝过“游龙戏水”后,在昨天早间他便另向掌柜讨要了一壶游龙戏水,装入酒囊。 那月牙般的酒囊本应有囊塞封着口,可此刻却是被一颗石子封住,瞧见此景后,谢永昌心下已有定数,一边将目光挪回鬼手罗刹身上,一边说道:“无影丝为玄铁所制,定然不易导火。” 阿班道:“非但不易导火,若无精炼之火烧他个七天七夜,也决然难将之熔断,唯有如此,才可作为制敌奇兵。” “若这无影丝是你的武器,你会将之存于何处以便随时使用?” “腰间是个不错的选择,可若要便于随时应敌的话,缠在手臂上,藏于袖中,可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玄铁不易导火,可若是玄铁被烈酒沾染,是不是一点即着,铁丝瞬间变成带着火的铁丝?” “我也不清楚,不过今日倒有幸得以见识一番。” “哈哈,拭目以待。” 话至此处,在场中人若再有不明白阿班意欲何为的,那可真是脑袋给驴踢了,笨得不能再笨了。 阿班先前是曾欺近过鬼手罗刹的,若非鬼手罗刹脚下快,手上也不慢,早已被阿班给擒下。 为挣脱阿班的纠缠,鬼手罗刹自是暗器齐出,距离之近,却有一道暗器击落了那酒囊的酒塞。 还有大半囊酒自然洒落而出,酒水打湿了鬼手罗刹的衣袖,藏于其中的无影丝自然未能幸免。 当火舌自阿班口中窜出时,八臂夜叉恨不得脱下自己的衣物去擦拭干净他们这头无影丝上的残余酒渍。 只是,他不能动弹,他若撤手,鬼手罗刹独木难支,对方会否借着这个空档挣脱开天罗地网的束缚? 可是若不能阻止火势袭来的话,他们可能忍受住火焰的炙烤,撑到援手到来? 取舍两难间,天罗地网已成天罗火网,焰火如同灵蛇般沿着无影丝快速环绕盘旋着,张开了骇人的血盆大口朝他们扑来。 正文 第二零八章 鸳鸯殉情 寡言少语之人,并非全是性格使然。 譬如若兰,身处人多嘴杂、隔墙耳多的风月场所,忧心言多必失,迫于无奈而缄口少言。 再如阿班和谢永昌这类外冷内热之人,实为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有他们遇到知己时,才会敞开心扉,无所不谈,无处不谈,即便身处险境,亦能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 若是在对敌时,二人的这般行径,总会招致其他同伴的误解。 然而对于敌人来说,这种轻视傲慢的姿态或多或少都令其心境产生变化,心志不坚则易乱了心境,自乱阵脚,则破绽百出。 唯有熟识二人做派者,方能知晓二人如此作为,实是为破敌做铺垫。 对这两个老江湖渐渐有所了解的玄和倒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阿班在同谢永昌交谈间,一边蓄谋一边蓄势,力求一发而不可收拾,瞬间制敌,令对手防范不及。 事实正也如此,虽说无影丝上沾染的酒迹已有不少挥发干涸,可烈酒之所以为烈酒,便是因其酒精纯度高得非比寻常,空气中残余的酒气不出意外成了火势推波助澜的利器,当阿班的烈焰吐息喷口而出后,火舌转眼间已传导至鬼手罗刹手边。 与焰火的热烈不同,那双把持着“天罗地网”的手此时似被寒冰缠裹,僵在那儿,没有丝毫的动弹。 即便经常使用暗器和无影丝,可那双纤纤玉手似乎生来便是如此完美无瑕,没有半点儿手茧,没有半点儿伤疤,优雅而华贵。 单论这双手,没人会认为这是一个暗器高手的手,更不敢想象偏偏是这样一双手,能将暗器使唤得炉火纯青,能在不经意间夺取无数武林豪杰的性命。 这样一双手若不卷入江湖的血雨腥风,也绝不会去弹琴、做女红,这样的手,生来便是让人欣赏,让人宝贝的。 为了这双手,八臂夜叉可以十几年如一日,不离不弃。 为了这双手,便是刀山火海在前,他也能一往无前。 为了这双手,他甚至可以拿性命相抵。 他不只是为了这双手,更是为了这双手的主人,他能为她舍弃一切,也绝不愿她和她的手遭受半点儿委屈。 因而,他怎能让焰火吞噬那双玉手? 不能!一分一毫都不能! 只要他们能死在一起,死又有何可惧? …… 绝望,当阿班口中说到“酒”字时,鬼手罗刹仿佛被逼迫至悬崖边缘,当明媚的火焰在绿林中升起时,她已被推落悬崖。 她闭上双眼,静候命运的最终审判。 忽而,却有一双手将她向后拽,是那般粗鲁,那般慌乱,那般令她生疼。 她很清楚后边之人是谁,也知晓他这么做到底是垂死挣扎,徒劳无功。 她的双眸依旧紧闭,可眼前分明瞧见了一番景象——身后的那双手抓住了坠下悬崖的她,可终究无法将她拉出鬼门关,只能陪着她落崖殉情…… 她回过身,妙目轻启,凝望着身边的人,他们走不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可至少他们能羽化为蝶,生死相依不是? …… 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在火势袭身的前一刻,丢却了无影丝,欲转身遁走。 怎奈谢永昌和阿班早有准备,当浩然正气不为抵抗天罗地网的束缚而存在时,反是助力二人的锁云真气,将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的身形牢牢地锁定在原地,令其动弹不得,无可逃脱。 然,未待阿班和谢永昌出手,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相互了结了对方的性命,依偎而亡。 玄和未尝男女之情,却也为二人的死有所触动,沉默无言。 谢永昌见状,亦是皱了皱眉,叹道:“倒也是对痴情人。” 至于阿班,对此则是不屑一顾,道:“可惜来错了地方。赶紧走吧,不知他们几人的情况如何了。” 对付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耗费了不少时间,已是在谢永昌意料之外,他再不敢过多耽搁,赶忙点头道:“走。” ********* 相较于鬼手罗刹和八臂夜叉的难缠,水如镜一行五人在撤离银煞地府后,所遇到的阻力来的稍稍晚些,可阻力之繁多可委实不少。 他们这一路,近乎是踩着尸体过来的,银煞门便是应对再仓促,靠着这些不要命的喽啰来充当炮灰,拖延时间,倒也是成功地拖住了他们的脚步。 至少今儿要逃出这龙渊峡,可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众人均是一宿未眠,油盐未进,步伐不免显得沉重了些许,面色也较为泛白,看来都要憔悴不少,渐渐显露疲态。 在干净利落地除掉十个喽啰后,几人仗着地势高的优势,发现了下方密林中影影绰绰、缓缓近前的黑点。 柳梦痕抹了一把额头上即将落下的汗雨,面色凝重道:“往下走,至少有百人之数正向我们迎来,百人之后,是否又是百人,或是千人,现下还说不定,可要拼上一拼?” 显然,银煞门来援之快,或是说银煞地府耗费时间之长,远在他们原先的计划之外,所定下的主要会合点或是备用会合点,尽皆在龙渊峡之外,若是他们连这龙渊峡都出不去,又该何去何从呢? 柳梦痕拿不定主意,便将目光扫向水如镜和姜逸尘,也同时回头瞥了下背上的幽冥。 水如镜目光灼灼,盯着远方如蚂蚁般的黑点,或许在她瞧来,那些人便如蝼蚁般,不足为虑吧。 她率先答道:“依我之见,杀出去。” 一直以来都十分安静的幽冥也难得开口:“你们定主意,若是实在逃不出去,也只得认栽了。” 幽冥从未想过把性命留在这儿,毕竟他还有未尽之事要去完成,可若是为了老伯的命令而死,他也不会有半分怨言,更何况,在地府中受伤之后,全凭另几人照顾,现下几人风雨同舟,只能同进共退了。 一行五人,唯有慕容靖仍旧昏迷着,已有两人算是给出了答案,于是,目光便只是在姜逸尘和柳梦痕之间来回了。 柳梦痕并未认出姜逸尘的身份,对这陌生的援手不知底细,为给予足够的尊重,遂当先抛出自己的观点:“眼下便只有两条路子,不进则退,要么杀过去,拼拼运气,要么躲起来,迂回游击。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毕竟此行是为救人而来,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强行突进,恐怕适得其反,藏起来先恢复体力,保全自己,才有望将慕容靖安然带出。” 水如镜闻言点点头,虽赞同柳梦痕的说法,但却是蹙眉道:“就怕夜长梦多,此时强突过去,或许对方强援未至,若是再晚上些时间,银煞门的强手便当悉数到来了,于时我们再想突围而出,恐怕比登天还难。” “上山。”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姜逸尘,却在此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正文 第二零九章 困兽之斗 时近夏末秋初,太阳较近来升起得稍晚一些,爬过不少时辰也仅是将将过了半山高处,阳光似也因此少了几分毒辣。 龙渊峡两岸的深山老林中,难闻往时夏日间的蝉噪鸟鸣,但密林里却是一番十来年中颇为罕见的热闹景象。 阳光给一宿未眠的水如镜、谢永昌两路人马带去稍许温暖,至少在腹中饥饿的同时,外部环境没有雪上加霜,反倒是添了几分舒适。 热闹的景象总少不了人的身影,水如镜、谢永昌等八人毫无意外的成为这热闹景象的始作俑者。 五人队伍中,在前领路的已换成背负慕容靖的姜逸尘,而水如镜则落在最后方殿后。 居中的柳梦痕与幽冥相较而言要轻松许多,自也担负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协调前后行进节奏的责任,以确保一行人首尾能互相照应,不至于出现落单的空当被逐个击破。 幽冥不时在隐秘处留下蝌蚪般的细小印记,若凑近一瞧,便可发现那符号的样式,同他手上鬼见愁的形状并无二致。 虽有幽冥和柳梦痕的两双眼睛帮忙照看一二,可毕竟在前头领路,姜逸尘一点儿也不敢马虎,保持着较高的警觉,身后柳梦痕和水如镜厚重的喘息声不时落入耳中。 自离开地府至今,他们还未停下来歇过一时半刻,也无怪乎而今的步伐越来越沉重了。 当然,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姜逸尘有些庆幸,自己已是修习完满两门内功,方才有而今的耐力。 换成三年前的他,霜雪真气仅是修炼至中层,虽得以在中枢经络中凝练内息,却始终缺少完整的丹田,终究无法在体内完成圆满的周天来回,以贮存更多气力,如此定然无法像今日这般,一夜未眠仍能身负一人长途奔袭。 而今修炼至上层完满的霜雪真气,彻底在丹田中凝结出了一个完璧无瑕的丹田构造,不仅得以贮存更多内息,更能以此“丹田”以假乱真,修炼其他属性的内功心法,加强自身能力。 “实力,果然才是立足江湖的根本。本是用以充实气海的水系功法在自己体内多是作为塑造丹田之用,没有木系功法对内息的补充,在持久战中依旧略微吃力,两门下乘内功到底上限受限,还是要不断提高自身修为才是。”姜逸尘心中感慨着,他对权、钱、势并无苛求,无意在其中百舸争流,但江湖便不是他想安分守己便可安之若素的,宁静总是相对的,只有他不断变强,才能为自己,为想守护的人赢回安宁。 谢永昌三人与他们五人还相去一里地有余,但之间的距离却是在不断缩进着,依凭幽冥个人独有的印记,他们一路追踪逐记而来。 两路人马间相距多远,他们自己并不清楚,但此时他们的行进取向却大致相同,向上而行,向险而行。 状态不佳的他们均放弃了强行以寡敌众的念头,毕竟敌方的生力军源源不断,若还是同强闯地府那般一往无前,恐怕他们这一副副血肉之躯终将因不堪重负而葬送于此。 往上走,往险路而去,无疑将放慢行进的步伐,可他们却不得不这么做。 上山的路越陡,不仅他们得缓速前行,敌人自然也得降下速度来。 越险的道儿,越难容下多人通过,如此人多势众的优势便渐渐显得微小,以致荡然无存。 唯有如此,方可创造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条件,因而,两路人马虽都仅凭一人殿后,却也能做到万无一失。 水如镜借着单打独斗的强硬,已是挑翻了五个追身而来的银煞门堂主,而一手负伤的谢永昌也干掉了三个,可想而知,若是在大道坦途上,数个堂主实力的高手一拥而上的话,且不说水如镜和谢永昌能否拿下其中一二性命,能否脱困都成疑问。 故而,对于姜逸尘的选择,水如镜不由更添一分佩服。 但剑走偏锋,兵行险着的办法也只能用得了这一时,龙渊峡两岸的山峰并非高临绝颠,山高终有极限,险道终有尽头,当行至终点时,看来更是无处可走之时。 与他们相去五里地外的银煞地府门口,正有一位银发中年负手而立。 若非两丈外列成两队的八个银衣人胸膛有着较大的起伏,气息未定,任何人都会认为此人是王侯公孙缓步行来游山玩水的,丝毫没有一路奔波而风尘仆仆的模样。 中年男子长发及腰,白发如雪,宛若九天之上的星河,悠长、美妙、飘逸。 此人不但发色银白,两道剑眉也如两把缩小版的银白长剑高悬于锐利的眼眸之上,即便此时他并无任何情绪表露,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之感。 高瘦的身板合着其身上一袭蓝白相间的长袍,竟令人觉着有几分天上来人的仙气。 此人正是银煞门的门主——萧银才。 除却列队的八人外,另有五人立于其身侧。 五人身着上绣四爪飞鱼纹的墨绿曳撒,环刀佩剑,相较于那两列人的唯唯诺诺之状,倒有几分威风凛凛之样。 萧银才的目光从地府挪开后,来到了五人腰间的所佩戴的兵器,不仅形色各异,且尽皆在江湖上小有名气。 未及萧银才开口,五人之一当先说道:“看来萧门主似乎在地府中没藏多少宝贝呀,呵呵。” 说话之人生来浓眉大眼、棱角分明,而声音偏偏阴阳怪气,和萧银才一比较,当真一只是咕呱乱叫的癞蛤蟆,另一只则是端庄高雅的天鹅,比照强烈。 萧银才淡淡道:“殷千户如何见得?” 被称作殷千户的男子,便是朝廷锦衣卫十四千户之一的殷弑。 殷弑道:“但凡是装着些好宝贝的,被这般血洗糟蹋,总要皱皱眉,叹叹气,可这一路行来,外加站在门口的稍许时间,我观萧门主气定神闲,面不改色,想来里边要不是没有宝贝,便是先一步转移了吧?” 萧银才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殷千户此言差矣,这儿也是萧某花了不少功夫才寻见的好地方,更费了不少精力来打造,若这儿不装宝贝,那萧某何必如此大肆铺张呢?” 殷千户皱眉道:“那萧门主……” 萧银才自然知晓殷千户在打什么主意,当先截语道:“必要的牺牲总是不可避免的,更何况,对方是来了寥寥数人,我的人他们能杀光,他们的人能被救走,可地府中的宝贝他们便无力一并带走了。萧某在这给千户大人个承诺,事成之后,几位兄弟从中各自挑个中意的,全当萧某谢过五位鼎力相助了。” 见萧银才如此明事理且豁达,殷千户五人自然是喜上眉梢,好是一番感谢和允诺。 众生熙熙攘攘,只为利来利往,五人自也是觊觎银煞地府中所藏匿的稀珍异物,才会先一步介入天煞十二门此次的行动中来。 萧银才心中自然不耻五人的行径,但对这场面应对自如的他,绝不会在表面上露出半分不适。 忽而,有一道白影从天而降,轻巧地落于萧银才身侧。 毋须看清来人是谁,萧银才已问道:“可探清楚了?” 来人答道:“弄清大半。” 萧银才的眉头总算是颤动了下,似乎从此人口中听出不确定的信息,就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一般,感到稀奇且不解。 他重复道:“大半?” 来人道:“强闯地府的共是七人,冷月狂刀和离火刃齐至,鬼见愁传人也来了,还有三人是折月刀柳梦痕,武当玄字辈弟子玄和,峨嵋新七剑之首水如镜,最后一人……属下未曾见闻。” 稀奇归稀奇,可萧银才不会在不重要的环节过多纠结,他很清楚只要将这些人全盘拦下,什么身份都能查得出来,他问道:“他们往什么方向去的?” 正文 第二一零章 是剑是人 来人道:“加上被救走的慕容靖,八人分作两小队,均是由南往北而行,再往北去二十余里地,便出了龙渊峡的范围,算是嵩山境内了。” “两小队?看来他们的动作还是不够利索,想来被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赶上了。”萧银才仅是一顿,便猜想到了大概。 来人道:“确实如此,八人被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拖住了脚步,可他们二人却没能拖到我们赶来。” 余下之话不必来人多语,萧银才自也明白两个手下已是断送了性命,平静地分析道:“他们二人在轻功暗器上的造化不浅,但若遇上冷月狂刀和离火刃联袂出击,一着不慎被欺近两丈之内,必然难逃生天。” 来人道:“三人小队中,便有那阿班和谢永昌。” 萧银才道:“可还有其他人员折损?” 来人道:“香主二十余人,堂主八人。” 虽说银煞门人才济济,这点儿损失倒也担负得起,只是,对方仅有八人,且分散为两队,这三十来人即便是兵分两路去围追堵截,要拿下这八人并不在话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这回不需萧银才发问,来人已先一步解释道:“两队人马虽不在一处,可他们的动向却十分统一,只往高处走,往险道而去。” 萧银才了然,微微一笑,道:“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一直静静听着目前情势进展的殷扬,见萧银才在听闻门中人手损失情况时,情绪毫无波澜,却在听闻敌手的应对之道后,露出笑意,他不由觉着这萧银才自信过了头,乃至自负,遂见缝插针地试探道:“这几人倒也是狡猾至极,这法子委实能为他们多争取些喘息的时间,但也只是一时管用罢了,贵帮的地府在此设立如此之久,对龙渊峡的地况定然了若指掌,任他们如何翻腾,想来也逃不出萧门主的五指山了。” “还需五位千户大人尽心相助才是。”萧银才依然在笑着,他的笑似是融冰化雪的暖阳,可没人能从他的笑中读出他的真情实感。 见着眼前人的笑,殷扬如沐春风,心旷神怡,但他却感到有些心虚,看不清,摸不透的心虚。 看不清便不看,猜不透便不猜,殷扬若是行事犹疑不决,绝不会在短短五年间便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校尉蹿升到锦衣卫千户的位置,也不会在这五人小团队中领头,江湖中人的行事风范他还未彻底摸透,可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可深有感触,于好事而言,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不为好事带来的一点欣喜麻痹大意,于坏事上,则宁信其有,绝不信其无,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能做好充足的应对。 因而,殷扬将萧银才的笑,看作轻蔑的笑,萧银才若是打发他们去应付那八人,他们的合作便也到此为止了。 他哼了口气,沉下脸来,冷冷道:“通力合作,讲究的便是开诚布公,那八条小鱼便是就此溜走,我想萧门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萧门主和我们在意的都是能困住这八条小鱼多久,而这八条小鱼又能诱来几条大鱼或是老鱼,才是最重要、最关键的点,萧门主还是把具体安排同我们详细说道说道,我们才知道力该往何处使不是?” 萧银才闻言笑意依旧,殷扬不得不承认,见着这笑,他便是一头发狂的野兽,也当被这温柔的驯兽师给安抚。 可殷扬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一头野兽,因而,他的怒意未消,棱角分明的面庞紧紧绷着,挤出了几道浅痕,细看之下,分明是被利器抹平的伤疤。 什么样的人能算是狠人? 狠人的评判标准或许有很多,可若有人能用利器将自己脸上的疤痕给抹平,就为这分狠心,总算得了狠人了吧。 脾气爆的狠人,在发怒时总会显得面目狰狞,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样。 一旦狠人怒气被点着,少不得动手动脚,舒活筋骨倒也罢了,若是伤筋动骨可便得不偿失了。 眼前的狠人和他身后的四人对于萧银才来说还是有用的,此时将之伤筋动骨,到时候损失的便得是自己的人手,用不着仔细权衡此间利弊,他便清楚当下不能点着殷扬的怒气。 对付狠人,要么便一如既往地心平气和到底,以静制动,要么便要比狠人更狠,将对方的狠给压下去。 “千户大人不必担心萧某屈才,几位大人要是急于出力的话,便由小白带着去熟悉下布置吧。”萧银才既有心平气和到底的脾性,更有比狠人更狠的实力,故而,他脸上的笑意不增不减。 在别人的地盘上,就是强龙也得卧着,殷扬虽非地道的江湖中人,却也深明此理,他不过是想表明下态度,也知道适可而止,见萧银才这么说,他的脸色立马缓和了下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便因这一句话消弭于无形。 他并未回以一笑,以示友好,反倒将目光挪到那位前来报知前方状况,被称作“小白”的白衣青年身上。 此人约莫二十余岁的年纪,细眉剑眼,一头长发随风而动,身后负着一柄瞧来再普通不过的剑,面上没有半分表情。 相比萧银才至少是有没表情和微笑两副神色,这个白衣青年却从方才至今,是始终如一的漠然神情。 “小白?云小白。”殷扬嘴中重复着这名字,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觉咧开嘴来,“听闻萧门主从不用剑,却在江湖上被称作了不起剑客,从前我以为这是个笑话,但现在看来江湖传言倒是所言非虚。” “适才倒没仔细瞧,经萧门主这么一说,殷大哥再一番夸赞,原来这位小兄弟便是银煞门最锋利的那柄剑——云小白啊!”说话之人豹头虎目,是五个锦衣卫中的另一千户,凌重。 他一面说话,一面移步近前,上下打量起云小白来,眼中充满好奇,却又饱含疑惑。 好奇的便是那江湖传言,云小白是萧银才的养子,可见这模样,除了发色之外,倒和萧银才有几分相似,淡漠的神色瞧来更是如出一辙,莫不是萧银才的私生子吧? 疑惑的便是这云小白如此年纪轻轻,又配着一柄在普通铁匠铺里随处可寻,毫不起眼的铁剑,如何当得了这银煞门第一剑的名头。 殷扬接话道:“听闻小白兄弟轻功传自踏雪无痕——闻人菲,剑法集百家之所长自成一体,不知是怎样的际遇,才能在这般年纪下,到得如此高度。” 明明问的是云小白,可殷扬和凌重,乃至另三个锦衣卫千户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萧银才。 江湖上对这云小白的传言不止于此,更有称其是“一剑一道一途走一生”,他从不轻易出剑,他若出剑,必当一剑封喉,在他的世界里要么一剑杀人,要么一剑被杀,这样一个为剑道而生的人,却甘当萧银才手中的那柄剑,无怪乎众人会对他如此感兴趣。 不过他们也很清楚,剑是不会自己说话的,定然只有剑的主人才能说话。 正文 第二一一章 大变活人 一个为剑道而生的人,却甘愿为人差遣,十几年如一日,以致于人们都将其当作剑,而不将其当作人。 这样的人,对于人们对他的评价或许并不在意,即便在意了,也会对这评价很是满意吧。 这样的人,会因“剑”的“属性”令人好奇,但他始终不会是旁人瞩目的焦点,“剑”的主人才是。 能将这样的“剑”留在身侧,丝毫不担心伤到自己的,自然只有“剑”的主人,而这把“剑”的主人,也不出意外地正是铸剑之人。 一剑磨十年,可以打磨出绝世好剑,而云小白这把“剑”,萧银才打磨了二十年之久,这样的“剑”自也非同凡响。 二十年间,云小白跟着萧银才走南闯北,亲眼见证其如何从无到有,萧银才于他而言早已不只是恩人,更似生身之父。 萧银才可以对任何人有所保留,但这任何人中绝不包括云小白,云小白在银煞门中是极其特殊的,他没有任何职位,却是代表萧银才意志的存在。 这样的云小白绝不会是庸才,萧银才也绝不会再庸才身上浪费一星半点时间。 云小白可谓武学奇才,过目不忘的能耐,天下之大能做到的人倒也不少,可能将这过目不忘的才能发挥到极致,将过目之物容而为己用,能做到如此的可委实不多。 “闻人菲的轻功授艺确是机缘巧合下的际遇,余下的本领可说是他与生俱来的,只要见过别人出剑,他不但能将那一招一式谨记心中,更能自行领悟其中要诀,取之精华,去之糟粕,纳入自己的剑法中。他自三岁时便由我带在身旁,到了别人的小孩能打酱油的年纪,他已能自己屠狼果腹,十余年下来,遇到的对手自然有不少剑法名家,他的剑法,是从那些人的血液中抽出来的。”想来对于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剑”,萧银才自也是颇为满意,颇为自豪的,如同介绍自己的宝剑般既是介绍也是在夸赞着云小白。 果然,五个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的锦衣卫千户眼睛都瞪亮了。 殷扬惊呼道:“嘶……果真是少年奇才啊!” 凌重跟着问道:“他只对剑法过目不忘么?” 凌重的疑问,想必是任何听闻云小白的才能后都会提出的疑问。 “他只忠于剑。” 萧银才的回答很简短,但也很完全,一个执着于剑的人,即便他有条件拾起刀枪的本事,他也是不会去做的,像云小白这样的人,在数百年前也曾有过,那人被称作“剑痴”,在不惑之年,剑法登峰造极,普天之下无人能与之匹敌,一时辉煌无二,这云小白还如此年轻,会成为那样的“剑痴”吗? 带着不知是崇拜,是羡慕,亦或是稍许嫉妒的心绪,五个过了而立年纪的锦衣卫千户跟在云小白身后,去为此行的目的做准备。 ********* 时已午后,阳光一扫初晨醒来时的慵懒状态,正万丈豪情地抒发着夏日余温。 龙渊峡东北岸上的某处连绵山峦中,尽显勃勃生机。 生机既源自阳光的热情,也来自声势浩大的人潮。 虽比不得兽群集体躲避自然灾害大规模迁徙引起的兽潮那般壮观,可千百人由下及上,合围山峰的情景想来也不容易经常见到。 几个时辰内,水如镜五人终是与谢永昌三人兵合一处,也仗着这块区域山峰连绵,追兵不易辨认追踪方向不得不分道而行,方才有了较长的喘息之机。 八人现下所待的这座山峰不过百丈之高,放眼天下,自然算不得什么高峰,可在一众连绵不绝的山峦中倒也显得很是突兀了。 越是突兀便越容易被注意到,众人也是借着这反向思维,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挑了这处最高,最为显眼的山峰来歇脚。 片刻之机得来不易,因而,众人寻了个凉快地落脚后,没有过多言语,均抓紧时间打坐调息,恢复起气力来。 慕容靖曾在一路颠簸中,醒转过一次,可被灌了不知多少药剂的他,依旧神智不清,出于无奈,姜逸尘只能再将之击晕。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银煞门追兵的脚步声又钻入了众人的耳蜗中。 在追兵的脚步声传来时,歇息的众人中,已有三人当先察觉。 待追兵的脚步声临近时,众人早已不动声色的完成了撤离。 只是这次,对方似是提前兵分多路,已将他们的退路一一封堵。 没有退路便只能杀出一条血路,而今八人中除却慕容靖昏迷不醒外,便是脚步负伤的幽冥也能在柳梦痕的背上发挥余力。 要逃路,挑窄道走,便可一夫当关。 要杀出重围,自然得往宽阔的地方去,这样才能发挥出他们个人实力强大的阵容优势。 于是,他们挑了一条较为宽敞的道,意图冲杀出去。 六人半的战力到底还是非同小可的,可当他们发现敌人杀之不尽,前赴后继时,也不得不放弃了强行突围的念想,只能继续往上,向山巅行去。 虽说在去往山巅的路上他们还能解决掉不少对手,可当到了山巅之处,不也是真正的绝路么? 可他们已无选择的余地,只能往绝路而去。 “到此为止了。”在前领头的谢永昌开口道,这意思很明显,前边没路了。 众人闻言驻足,打量起前边的情况来。 这儿已是山峰绝颠,再往前数丈是仅能容得下一人站立的山尖。 真的无路可走了么? 山峰虽陡,并无绝崖,对于这些江湖高手而言,四面八方都可下山,皆为去路。 怎奈四面环敌,随便挑一路冲杀下去,不仅要面对陡峭的路途之险,亦要面对前有拦截后有追兵的情况,在体能不充沛的情况下,众人自问没有这能耐确保万无一失。 真的插翅难逃了? 也不尽然,路是走出来的,只是要走出这条血路,他们不得不留些血,付出些许代价。 众人不敢有半分耽搁,挑着坡度较缓之处,准备冲杀下山。 水如镜依旧一马当先,而谢永昌和阿班则负责殿后,他们在路上自也商量好了,应对这万一之举,到底这万一还是遇上了。 为了互相照顾,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当他们沿着山坡逐步滑落而下五六丈距离后,银煞门的两路追兵已来到他们方才站立的山巅上,而下方亦有一路人马挡在他们身前。 对于如此情景,众人心中早有打算,可银煞门的人怎会令他们如意,位于山巅处的两路追兵各自掏出了暗器弩箭,不顾一切地朝姜逸尘一行掷来。 不顾一切,自然是连底下银煞门同门的性命也毫不顾及,他们的目的似是只为杀戮而来。 暗器箭雨,转眼而至。 在这电光石火间,只听得一声娇喝划破天际,粉色的光芒绚丽一闪,八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文 第二一二章 神机妙算 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贯通天地的擎天巨柱、遮天蔽日的大蘑菇…… 钟乳石洞中琳琅满目的大自然鬼斧神工却无人有心欣赏。 石洞中一处四丈方的圆台上,橙光绿光交相辉映。 巨大的生门和杜门阵法外有三人看护着一个衣衫褴褛,昏迷不醒的人。 阵法中,正有七人盘膝而坐,脸上映照着橙绿两色光芒。 七人虽唇齿紧闭,可鼻间传出的厚重喘息声此起彼伏,几近枯竭的气力,缓缓回复起来。 那喘息声听来,多为气力耗尽的急促,也有虚惊一场还未完全缓过神来的深呼吸。 生门和杜门的回复及治愈能力确实不可小觑,不多时,众人的气力渐渐充盈,便是幽冥借着杜门的伤损修复,已将自己腿上的创伤给完全控制住,至少现在他不需依靠他人,便能站立应敌。 姜逸尘缓缓睁眼,不由自主地抬头极目远视。 远端,约莫十余丈外,三十余丈高处,是钟乳石洞的穹顶。 穹顶并非密不透风,在某处石壁上有个可供一人俯身通过的洞。 他们一行人便是通过那个洞口逃出生天的。 八个人是如何在眨眼间,同时从那个小小的洞口,从外边的山坡变到钟乳洞里来的? 奇门阵法中的开门。 这样的戏法姜逸尘自也在对敌时耍弄过数次,只是这次确实不是他所为,同时将八人移形换影,还是挪移到他压根不知道的地方,他可做不到。 姜逸尘收回了目光,端详起站在阵法外的两男一女来。 其中一男子面容颇为和善,生得人高马大,长有七尺的黝黑长棍立于边上,见来也不比之高过多少。 男子身着褐色短布衣,四肢裸露在外边,较常人亦要粗壮不少,光溜着头,脑门上不见的戒疤却出现在手腕上。 另一男子的身材则要正常许多,至少和姜逸尘的身板差不了多少,年纪也与之相仿,同是身着褐色短布衣,使唤着长棍,不过他的长棍看来可要耀眼许多,紫金镔铁棍,想来不是寻常人家使唤的兵器。 至于剩下的女子…… 他此刻并不想说话,可非要他畅谈下感想的话,他也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三人中的女子赫然便是昨夜那短发女子。 短发女子身着墨色劲装,面容与那人高马大的大汉有几分相似,因而,见来也是较为和善的。 可一想起昨夜被这短发女子压迫得捉襟见肘,姜逸尘不免对这柔和外表下的冷酷无情感到不寒而栗。 从用开门救下他们八人,到一路行至这隐蔽的圆台处,众人行事匆忙,并未多作言语,但三个来援之人的情况,倒是由短发女子做了个统一的介绍——“在下听雨阁逆蝶,同少林俗家弟子李子轩,及我大哥肉蛾,奉老伯之命,特来相助各位脱困。” 年轻的男子是李子轩,对奇门遁甲阵法颇有研究,适才的开门是逆蝶施放的,可能做到同时挪移八人的方位,全仗着他对阵法的加强,扩大阵法涵盖范围,增强阵法威力,这李子轩除却少林俗家弟子的身份外,定还有一重不平凡的背景,可逆蝶并未提及,众人尚不熟识,自也不会轻易去打探他人的情况。 人高马大的光头壮汉便是肉蛾了,这名字听来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不过和纤腰细腿的逆蝶相比,肉蛾的称呼倒也蛮贴切,想来他本人既然对这叫法都毫不介意,理应是个代号罢了。 至于逆蝶的称谓,倒是极为符合昨夜短发女子的那般狠历决绝。 只是,姜逸尘总觉着有丝不对劲,他认出了逆蝶,而逆蝶似乎没认出他来,见她看到自己的神色确实连一瞬间的停顿都没有。 是逆蝶在夜里的眼神太差? 还是她的记性实在不好,真把自己给忘了? 亦或是,装作不认识自己?那她此举又是为何? 昨夜他当先离开后,王芝芝也让她逃了? 好长一段时间遇事拿捏得当的姜逸尘,却在这一刻被一大堆疑问给弄迷糊了,脑袋一团浆糊,越琢磨越不对劲。 终于,率先恢复完毕的谢永昌开口出言,将姜逸尘的思绪从脑海中给揪了出来。 “多谢几位朋友出手相助,不得不说,你们这来地方实在是出乎意料,来的时间也正恰到好处,施放开门的时机,实更是令人拍案叫绝,三环中有哪一环没扣上,想必我们现在已成笼中之鸟了。” 肉蛾拱手向谢永昌回礼道:“谢兄客气了,道义盟为我们听雨阁副阁主的安危奔波劳累,此番慕容兄受困于银煞地府皆因我阁之事而起,若非阁中大部分人手尽皆遣出,否则本该我阁来全力施救才是。至于,来此地侯着诸位,也非我等的功劳,都只是听从老伯的吩咐罢了。” 谢永昌闻言一怔,旋即了然,老伯的本事他是在清楚不过了,他居然没想到是老伯的安排,呵呵笑道:“老伯果真还是宝刀未老,料事如神呐,当然,若非几位有过人的本事在身,老伯也无法做出这般布置。” 逆蝶接过了话头道:“不敢当,这次亏得大哥请来的李小哥帮忙,否则凭我与大哥两人之力真难在那险境之下,将众位一并拉入洞中。” 既已被扯入话题中,李子轩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也拱手与醒转过来的众人一番致意后,开口道:“道义盟在江湖上的仗义行径有口皆碑,我也不过只是卖力之人罢了,此番能成功救出几位,关键全在于老伯。 老伯说,诸位若还未能逃离龙渊峡,定然往高处逃,往险处走。 而要逃出龙渊峡,自然也得往有路逃的地方去。 他便给我们指出了在地图上再明显不过的这座山,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料定诸位定会以这逆向思维,迷糊敌手,从而争取脱险时间。 正是有了这诸多指点,我们才会来到这儿,在最缓的坡儿下,凿出个洞,静候诸位到来。 老伯之神机妙算,实令在下顶礼膜拜!” 李子轩侃侃而谈,把功劳都归功于老伯,自然令人对老伯的敬佩之意又多上几分,同时,众人对这谦虚的年轻人也是高看了不少。 柳梦痕见这么互夸下去实在没完没了,于是也不甘寂寞道:“嗨嗨嗨,各位可别再互相夸赞了,咱们可还没出这龙渊峡呢,银煞门那些小贼迷糊一时,到时候也总能找到里边来吧?” 逆蝶当即应道:“不错,众位若是歇息妥当了,便随我们来吧,这儿的路我们已探过,出去不难。” 逆蝶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舍妹恋蝶昨夜先一步前往王芝芝那偷取生灵灭,以助各位破银煞地府的两极裂魂牛,不知各位可有遇到?” 正文 第二一三章 身份成疑 “生灵灭!?” 听闻逆蝶所言,有人惊呼出声。 这边七人,有六道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到姜逸尘身上,生灵灭不正是他带来的么? 不出众人所料,老伯果然也想到了破解两极裂魂牛的方法,但照此看来,这姜逸尘似乎并不是受老伯之令去王芝芝那偷取生灵灭的。 一路出生入死,并未让众人,至少并未让没有认出姜逸尘身份的阿班、谢永昌、柳梦痕对其完全放松警惕。 姜逸尘此行是为救慕容靖而来,没人会对此有任何疑问。 但姜逸尘若不是老伯遣来的,那他来救慕容靖的目的便成了几人怀疑的重点。 是其他势力遣来抢走慕容靖的? 还是慕容靖的好友旧识,听闻其落难被俘,便这般情深义重,单枪匹马前来援救? 往好的一方面想,几人自是希望姜逸尘是后者。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倘若姜逸尘真是为抢夺慕容靖而来,他们可得在此时便断了他的念想,看在一路同进共退的份上,他们也不会与之为难,至少能做到和平分手。 于是乎,这片空间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令得逆蝶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三人很快便也从众人的目光焦点,锁定了问题所在,看向姜逸尘,心中惊疑道,莫非这人有什么问题? “小兄弟,方才你用来对付两极裂魂牛的墨绿丹丸,想来便是‘生灵灭’吧?”谢永昌当先开口问道,毕竟一路浴血而来,为免冤枉好人,他的语气倒是颇为舒缓。 “不错。”对于这点,姜逸尘没必要否认。 谢永昌道:“生灵灭这毒物,绝非常人得以炼制,我想小兄弟带来的生灵灭多半是取自王芝芝之手吧?” 姜逸尘道:“不必如此审问,生灵灭却非我持有之物,但准确说来,也不是从王芝芝手中取来的,而是从她屋中偷来的,为此,我在她的住所外耗了大半天功夫。” 姜逸尘这一番坦白,令谢永昌一时无言。 无言并非无言以对,只是在琢磨姜逸尘话中的破绽。 李子轩当先一步捕捉到了关键要点,开口道:“想来即便如此,十四恶人之一的王芝芝,也不会轻易看着自己的东西被顺手牵羊。” 姜逸尘面不改色,淡淡道:“确实不容易,要从她的汲魂鞭下逃得性命,脚底得抹油,还不能打哆嗦。” 姜逸尘所言听来轻描淡写,但众人还是能想见当时其所遇情况的惊心动魄。 逆蝶却在此时向前几步,朝着姜逸尘略微欠身施礼,道:“那这位兄弟可有瞧见与我长得一般模样的女子,那是舍妹恋蝶,奉老伯之命去王芝芝那偷取生灵灭的。” 姜逸尘盯着逆蝶看了片刻,道:“没有。当时夜色过暗,至少在我得手前和被王芝芝追逐时,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影。” 面上波澜不惊,嘴上也回答得有理有据,但姜逸尘心中的惊涛骇浪却唯有他自己知晓。 他已观察逆蝶和肉蛾许久,夜色下,他的确看的不真切,可逆蝶的形态、打扮,乃至腰间那形似双刺的匕首几与那短发女子毫无二致,倘若眼前的逆蝶与所谓的恋蝶是孪生姐妹的话,那同样的器刃出现另一对倒不是什么稀奇事。 昨夜的恋蝶给他的感觉森然发冷,而逆蝶给人的感觉却是平易近人,这也很是符合一些孪生兄弟姐妹完全相反的性格。 在姜逸尘回答前,他本想过承认昨晚将恋蝶弃之不顾的事,但当他瞥见肉蛾面上一闪而逝的愁容后,他当即打消了实话实说的念头,他撒了谎,他想着若是他的那一丝猜想为真,理应有人会挺身而出为他解围。 俗话总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不会撒谎,因而姜逸尘盯着逆蝶,逆蝶也同时回盯着姜逸尘的双瞳。 无关乎男女情爱,只是两人都受过杀手训练,杀手需要学会从他人的眼中读取信息,辨认真假,尽管并非绝对可靠,但在大部分时候,俗话说的也不会有太多偏差。 只可惜,一个杀手想要从另一个杀手眼中读出想要的信息,在势均力敌,或是在处境并无太多差距的情况下,此举实在是白费力气。 姜逸尘从逆蝶的眼中读出,她确实认不得自己。 而逆蝶从姜逸尘的眼中读出,他确实未曾见到过恋蝶。 其中真真假假,到底还是无法下定论的猜测,二人信了多少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二人互相注视着对方,一方咄咄逼人,一方坦坦荡荡,时间也不过悄悄走过几瞬,可在众人瞧来却似永恒定格的场景。 “唉。”终于,在众人开始觉得尴尬的时候,有人轻叹出声打破了沉默。 肉蛾向前几步,伸出厚大的手掌搭在逆蝶肩头,轻轻地将其往后拉着,道:“二妹,你也知道小妹独来独往惯了,或许瞧见这位兄弟得手后,就一直隐在暗中,当看到大家伙集体行动后,想来已是成功脱困,便径自离去了。” 逆蝶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忧色,而后又换上那平易近人的神色,道:“也是,小妹素来喜欢单独行事,想必见着帮不上忙,便单独离去了,是我太着急,对不住这位兄弟了。” 姜逸尘点头道:“无妨。” 肉蛾、逆蝶兄妹退去,谢永昌和柳梦痕却是迎了上来。 显然,他们对姜逸尘的身份还是心存疑问,有了听雨阁和少林俗家弟子的相助,想来现下脱身已是不难,越是接近安全的时刻,越不能放松警惕,在这关键当口,对姜逸尘身份的疑问,他们再不能回避了。 不需谢、柳二人开口,姜逸尘已料知他们的意思,叹口气,笑道:“看来各位对我还不太信任。” 柳梦痕道:“江湖之事有太多意外,为防万一,我们不得不小心为上。” 姜逸尘道:“理解。” 谢永昌道:“要赢得我们的信任并不难,毕竟一路行来,小兄弟的所作所为我们均瞧在眼里,只是欠缺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你身份来历的解释。” 姜逸尘道:“我说,你们便信?” 柳梦痕道:“合理便信。” 姜逸尘道:“本来这么个籍籍无名的身份在下也没什么好隐瞒,只是在下因个人原因,不愿透露真实身份,想来是无法获取诸位的信任了呢?” 谢永昌皱了皱眉,道:“小兄弟是担忧我们人多眼杂,逃出此地后若不慎走漏风声,会对小兄弟产生不利影响?” 姜逸尘默不作声,显然是默认了。 “谢大哥若是对他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做担保,我坚信这位兄弟对我们、对慕容兄弟,绝无半分恶意。” “若是一人不够的话,我也能做个担保。” 正文 第二一四章 再落险境 “故旧之人改头换面想来定是有难言之隐无法述说。谢大哥,柳大哥,这位朋友和道义盟关系紧密,既然他不方便吐露,如镜也恳请两位不要与之为难。” 水如镜和幽冥先后挺身而出,为姜逸尘的身份作担保,不由令人吃惊。 水如镜再进一步的解释,倒是让众人心宽了不少,很显然,她和幽冥二人已是认出姜逸尘的身份。 在此之前,二人并没什么交集,而今二人竟会同时出言来担保,谢永昌和柳梦痕见状一番思量后,便决定不再追究姜逸尘的身份。 谢永昌道:“看来小兄弟真是为慕容小子而来,可惜你不报上名头,等他醒了,咱也无法和他说道说道你的恩情,呵呵,上了年纪便是话多些,水丫头既然这般说了,就不提了不提了。” 能孤身涉险来营救朋友,二人间的情分想来早已超脱手足之情,又怎会希望对方铭记自己施予的帮助呢? 谢永昌心中自嘲着方才自己言语的多余,转念却似想到什么缺漏,便再开口道:“那我们该怎么称呼小兄弟你呢?” 对此,姜逸尘似是早有准备,遂冲着大伙拱手道:“大家叫我‘小夜’便可。” 相比谢永昌,柳梦痕则是未再言语,只是不动声色的盯着姜逸尘,对于什么“小夜”他是决然不信的,非要在其身上瞧出一些名堂来,但苦于慕容靖交友之广,他也实在难从众多人名中能与当前的姜逸尘相符的来,苦思无果后,便也摇头作罢。 许多名头响亮的杀手在他们成名之后,便很少再有震惊江湖的举动了,并非因其能力出现了倒退,而是因为名气成了他们的累赘,过多个人信息的流露,带来过多的关注,一旦被提及,总会招来不少防范,武功招式、出手习惯众所周知之下,他们得手的成功率自然大大缩减。 姜逸尘此番正是披着杀手身份的外衣归来的,自然越少人知晓他的越有利于他的行动,慕容靖遇难,他不得不来,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身份泄漏,并非是信不过眼前这群人,只是为防他人无心之失,当然是全当他不存在为佳。 他本已打定主意,若谢永昌和柳梦痕刨根究底的话,那他便提出折中的法子,出了钟乳洞后分道扬镳,谁知水如镜和幽冥竟已认出自己,还为他做担保,他自然也不好拂了二人的心意,而能多送慕容靖一程,自己也多一分安心。 ********* 钟乳洞中的光景感觉上过得甚是短暂,可洞外的天色已阴沉得有如黄昏。 时光真逃得如此之快? 倒也不然,只是适才阳光明媚的天气忽而急转直下,令众人都感到有些压抑。 高峰之下是钟乳石洞,钟乳石洞外,虽有草木为被,却是一片坦途,既利于逃离,也利于追袭。 逐渐壮大的队伍,比之先前显得更为从容,不急不徐地前行,虽还倦意缠身,但充盈的气力却让他们每一步都踏得很踏实。 离成功脱险越近,便越是危险,因为这是银煞门最后的机会,若无法将他们在此拦下,势必令之扬长而去了。 因而,众人神经紧绷,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如鹰一般敏锐、矫健。 虽说在水如镜和幽冥的支持下,姜逸尘已获取众人的信任,但这信任却是有限度的信任,可一起同行,慕容靖却再不能尤其背着。 无非是不能亲自背着慕容靖罢了,还是能相随身边照看,姜逸尘对此倒也没有任何异议。 只是,他本是一直在尽力回避着几个熟人的眼神,尽可能不使出令他们熟识的招式,可到底还是被水如镜和幽冥给认了出来,有些许讶异,也有微微的动容,心里不知为何冒出不少话语想一吐为快,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怎奈幽冥和水如镜本也不是多话的人,在确认他的身份后,仅是用眼神示意,用沉默来代替语言。 最后,他放弃了同幽冥或是水如镜谈上几句的机会,只想向他们说两个字“多谢”,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在他们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 银煞门到底没有笨得无可救药,当一行人走出一里地后,遇上伏兵,人多势众的伏兵。 伏兵已在此,追兵可会远? 十余人与百余伏兵的缠斗自然不是一时半刻能结束的,在众人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撂翻大半伏兵后,答案很快便随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不会。 之所以是窸窸窣窣,一来是因追兵离他们还有些距离,二来,便是追兵来的同马蜂窝般密密麻麻。 又是这般腹背受敌的困境,但这回,可再没有什么奇洞能让化险为夷了。 似是看到了援兵即至,银煞门余下的三十余个伏兵似打了鸡血般越战越勇,尤以其中三个堂主和四个香主为甚,能在银煞门中混到可头衔,或许不难,但这头衔能带来的温饱,能带来的荣耀,可不是去卖力打工可轻易得来的,他们自然尤为珍惜,当然,也没人愿意因为一次伏击任务就此断送了性命,眼看胜利在望,他们哪能泄气? 兵之道,一鼓作气势如虎,伏兵的士气彻底压过了谢永昌一行。 在江湖上磨炼许久的大部分人并未轻易给对方的气势唬住,可年轻的玄和却是首次遇上此番情景,虽说来此之前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对垒两极裂魂牛时他也曾奋不顾身过,但在此时他却觉着被他们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努力想和自己内心的那一丝怯儒对抗。 可他越是挣扎,却越是将那分儒弱放大。 丢盔弃甲便是儒弱而失了气势的表现,玄和的剑被击落于地,幸而阿班恰在其身旁,帮他挡下了跟前的强敌。 阿班将失魂落魄的玄和护在身后,一面对敌,一面怒道:“你不要命了!?” 玄和沉默半晌,叹道:“逃不掉了,银煞门的人实在太多了。” 阿班道:“小道士,亏我今天还觉得你不错,没曾想你还是如此年轻不懂事。” 玄和不语。 阿班道:“你以为性命是你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玄和道:“难道不对?” 阿班道:“当然是错的!” 他一刀劈飞敌人首级,霍然转过身,瞪着玄和,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玄和道:“可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班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斗求生!” 他竖起一指指着苍穹,紧接着道:“老天怕你渴,有水与喝,怕你饿,有果实粮食让你充饥,怕你冷,有棉麻让你御寒。” 他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玄和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 阿班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你或是自幼为孤,在武当做了道士,你对父母的感情或是要少上一些,但你可曾为武当做过什么?” 玄和头垂得更低。 阿班道:“死并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你得学会向死而生,对得起武当的栽培之恩,对得起父母的生身之恩,对得起老天给你生下去的机会!” 玄和已抬起头,瞳孔中已满是斗志。 他看着阿班,由衷感激着被他顶撞过、被他讥讽过的阿班给予他活下去的勇气。 余光不经意瞥见阿班身后的情景,他猛然道:“小心!” 正文 第二一五章 诱鱼之饵 残阳未必如血,可当鲜血染红了眼,眼中所见,有何物不比残阳更萧瑟凄凉。 一三尺长物在玄和的视野中划出了一道痕迹残留许久的轨迹,应声落地。 嘈杂声中,他愣是辨清那声音,那声音并非清脆响亮,显得沉闷凝重。 那不是刀剑落地的声响,而是断臂落地的声响。 就在片刻之前,他瞧见了一只白鹰横空而出,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个白衣人如神兵天降,只挥出一剑,却似破碎了山河,斩断了岁月,如此杀意凛冽的剑气,是他生平第一次见,也让他觉得会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 那一刻,阿班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剑本就是冲着阿班和他去的,不是阿班身死,便是他神散,这便是这一剑的来意。 若有第三个结果,那便是出现了第三个人,为他们挡下这一剑。 第三人出现了,横刀破空而至。 但仓促的应对,仅是卸去了剑气的大半威势,却依旧无法阻挡剑气袭身,电光火石间,他只能侧过身,用最小的代价拦下这一剑之威。 代价,便是如断线风筝般,离开他身体的右臂。 谢永昌一声未吭,在断臂离体的瞬间,他已在右锁骨处彻底封死了此处的穴道,尽可能减少血液的流失。 阿班红了眼,玄和那刚被阿班唤醒的斗志再次被打散。 “不可恋战!” 总有些人在混乱不堪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着心中的空明,留存着那份不易动摇的理智。 诚如李子轩所言,现下决不可恋战,必须且战且退,尽快脱身,否则当追兵赶至的时候,他们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这点是大家的共识,但若没人喊出来,又不知有多少血气上涌的莽汉会回过头去为一只断臂,葬送数人的性命。 再过十里地,或许是九里、八里,便能遇上来援的人马,于时,双方势均力敌之下,他们再杀回头,报这断臂之仇也决然不迟。 “走!” 这回出声的却是失了右臂的谢永昌,而他显然是在叫唤着阿班与玄和赶紧动身后撤。 “老哥们,是我大意了。”阿班自责道。 “不,是我,是我……”玄和实在无法接受因他一人之失,令得他人受难,一时哽咽难语。 “无碍,右臂受了地府那牛小子的毒箭,时久无医,早已毒坏了,能用一废臂换来一条性命,是在值得不过了。”谢永昌却笑道,而后继续催促着阿班与玄和加快撤退的步伐。 理智战胜了鲁莽,一行人继续后撤着,但他们的步伐却似被那道剑气灌入了铅水般,举步维艰,行进速度比之先前可要慢上不少。 银煞门中使唤剑的强者不多,而区区一道剑气能有如此凶威的,便唯有那个号称,轻易不出剑,出剑必杀人的云小白了。 既然连银煞地府这等隐秘所在都摸得一清二楚,那听澜公子也没理由不清楚云小白这号人物的存在。 听澜公子知道,姜逸尘自也不会漏过,但此时他心下却是一慌,他这才发现,他们的撤离,尽管历尽艰辛,可似乎有一点很不对头。 对方的高手没来,来的都是虾兵蟹将,都是来充当炮灰的喽啰罢了,至于那些香主、堂主,即便豁出性命,也只是减缓了他们的脚步,却始终无法阻止他们前进。 银煞门究竟是要留下他们的性命?还是赶着他们慢慢跑? 若要留下他们的性命,那云小白这样的高手显然该早早遣出,而不是到现在,他们已几近脱险时才出现。 仔细想来,从昨夜至今,银煞门的几个坛主、舵主一个没有出现,而那实力斐然的四大护法更是尚未现身。 眼下江湖上的各大势力或为少林金印之事,将大量的人力物力堆积其中,银煞门作为天煞十二门从位居前列的分舵自也责无旁贷,但绝不可能将门中强手尽数遣出,只为一件事而奔走,而无人照看后方详细,这不符常理。 若说银煞门是通过人海战术来向他们施压,赶着他们逃命,却又不轻易让他们逃走,如此会有何结果? 细思极恐,姜逸尘一时不禁脊背发凉。 他赫然发现从头到尾,慕容靖不过是个诱饵,最小的诱饵。 诱饵处在一张铺开的大网之中,来救援慕容靖的他们,便是来吃诱饵的小鱼。 小鱼吃走了诱饵,大网限制了小鱼的活动范围,不令小鱼逃脱。 小鱼诱来了大鱼,一旦大鱼入网,是否便是渔网收网之时? 还是继续靠着大鱼来诱捕更大的猎物?! 江湖传言云小白是个出剑必定杀人之人,可方才那一剑,他并未能取人性命。 他本不在意江湖传言,也绝不会因为一剑失手未能杀人,而气急败坏,毕竟那一剑的效果已经达到了,伤了其中功力最强的人,断其手臂,成功震慑了所有人。 他出剑的目的 可此时,他却不自觉的向那队伍 姜逸尘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的了!” 喝声中他已又刺出了十余剑! 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茶壶竟“啪”的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茶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 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云小白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 姜逸尘咬了咬牙,出剑更急。 他见到云小白双手空空,是以想以急锐的剑法,逼得云小白无暇抽剑。 只要云小白不抽剑,他便无法一剑必杀。 谁知云小白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而姜逸尘的剑锋偏偏连对方的衣袂都沾不到。 原来他一剑刚要刺向云小白咽喉,便发现云小白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谁知云小白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后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变成了虚招。 姜逸尘咬紧牙关,一剑向云小白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只见云小白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 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姜逸尘名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眼里。 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云小白的当,空白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云小白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般直刺云小白胸膛。 谁知这次云小白身子竟真的向右一转,姜逸尘的剑便擦着云小白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空了。 正文 第二一六章 剑断山河 云小白的剑法有多凌厉,适才一招,算是让人初识深浅。 至于他的修为有多深厚,多为道听途说,能见识到的人可不多,或是说,见识过的人多半已不在人世了。 云小白的武功深浅姜逸尘心里没底,可自己有几斤几两姜逸尘深有自知之明。 尽管不比强敌,但以弱要胜强,除却不能心有怯意外,更需扬长避短,竭尽所能地全力施展,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便是这理。 姜逸尘咬了咬牙,出剑更疾。 天意诀已充分调动起四肢百骸,他宛若一只蓄力多时,厚积薄发的野马,一旦脱缰,便不遗余力地奔腾而出,气势汹汹,无人可阻。 水柔剑法和天幻剑式,双剑合一,剑影纷呈,因姜逸尘出剑之快,似是巨大的冰蝶扇动着双翅,翩然起舞,剑光几乎封住了云小白所有的退身之路。 在这看似无懈可击的攻击之下,云小白呼吸自如,更是连眉头都没颤动过一下。 姜逸尘很清楚,自己的一招一式在云小白面前或是不足为虑,可他的目的很明确,以急锐的剑法逼得云小白无暇抽剑。 只要云小白不抽剑,便无法做到一剑必杀,无法做到一剑必杀,云小白定然不会出招。 有的人脾性便是如此固执,而姜逸尘此刻却是极为庆幸云小白是个固执的人。 云小白果然没有抽剑,他正仔细观察着姜逸尘的每一招每一式,每个剑客都可以是他的老师,不论其身份贵贱,或是武功高低,只要对方对剑充满敬畏之心,那他便会虚心学习,从对方的出招中体悟可取之处,化为己用。 云小白已看透了姜逸尘的出招路数,在这江湖上会辟水剑法的剑客倒是不少,云小白自也碰到过几个。 辟水剑法本是强于远攻,可眼前的剑客似乎为了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拔剑,偏偏选择了贴身近战,当然,出于对此的补足,对方又以绵绵不绝、密不透风的慢剑相辅,反而令这两套剑法相得益彰,若是常人与之对垒恐怕还真被其压得喘不过气来。 已是摸透了对方路数的云小白,哪能看不穿姜逸尘的破绽所在,古井无波的双瞳忽而大放寒芒! 他的手已悬停在剑鞘身上,只要歹到机会,他便会拔剑,只要他拔剑而出,便是对手丧命之时。 绷紧神经的姜逸尘显然没漏过云小白的一举一动,即便他的动作细致入微。 为继续掌握主动权,姜逸尘不得不在保持着连绵攻势的同时,渐渐侧重于出剑精度。 不错,不论是水柔剑法或是辟水剑法中的天幻剑,多以虚招居多,在精准度上自然要欠缺不少。 起先,姜逸尘用令人眼花撩乱的攻势来扰乱对方,可一旦对手反应过来,许多招式并无实际威胁后,便伺机而动,着手反击了。 他可不能给对手反击的机会,即便给,也得是他诱使对方出招,绝不能任由其主动出招。 姜逸尘一剑刺向云小白的咽喉,直取要害。 云小白身子向左转,他剑锋立刻跟着左拐。 谁知云小白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 因而,他这片刻间刺出的七八剑,虽然剑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招,且精准无误,但到了最后一刹那,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变成了虚招。 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 姜逸尘也算是剑法高手,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 对方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的眼。 殊不知,正因这个缘故,上了云小白的当,空白刺出七八剑,成了虚招。 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不论云小白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般直刺云小白胸膛。 哪知云小白这次竟真的将身子向右一侧,姜逸尘的剑便擦着云小白的胸膛刺了过去,又落了空。 姜逸尘已不知刺空了多少剑,却都能雷打不动地保持着对云小白的高压态势,可唯独这一剑刺空,他的心也似被挖走了般,空荡荡的。 在这霎那间,他的脊背已是冷汗涔涔,他已明白过来,云小白不仅看穿了他的剑招,更看穿了他的动机。 他的初衷不过是拖住云小白的脚步,可从未想过能拿下云小白的性命,怎知在云小白不断闪躲避让的同时,也为他画了一个饼,一个让他误以为他能杀了云小白的馅饼。 别人画的馅饼,自然有陷阱暗藏其中,随着他的一次次出剑,一次次攻击,他已彻底陷入了云小白的节奏之中,当他刺出误以为能击杀云小白的最后一剑时,也正是他毫无防备,漏洞百出之际。 此刻,他命悬一线! 那柄朴实无华的铁剑,终于从沉睡中苏醒。 云小白的剑,出鞘! 若剑有灵,这铁剑的剑中之灵,定当是山水之灵。 在这刹那间,姜逸尘仿佛听见了不沾染一丝尘世喧嚣的山水之音。 水有声,好理解,溪流之水雀跃,江河之水翻腾。 水之音,或欢快,或激昂。 可山之音,从何而来? 山自然是有声音的,鸟语蝉鸣便是山的声音,花谢花开也是山的声音。 在这刹那间,姜逸尘似是随着这质朴的山水之音心归自然,逃离了被靡靡凡音烦扰的尘世,进入到了无我忘我的世界。 他伸出手,似是捕捉到了无相坐忘心法的修习法门,一条虚无缥缈的线,他隐隐觉得只要紧紧抓住这条线,或许无相门的神功指日可成。 然,他却松开了手,没有半分犹疑。 再睁开眼时,姜逸尘已是记不清自己是何时闭上了眼,他只知道他凭借着开门,移形换位在适才所处之处的三丈之外,全然避开了云小白的致命一剑,能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剑。 云小白的剑已入鞘,一日之间,两次出剑,杀人未果,他可有好些年未曾遇到了。 他对此并不在意,可他的双瞳却在此时忽大忽小,脸上肌肉紧绷,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他对出剑未能杀人确实毫不在意。 他对姜逸尘如何躲开那一剑,也看得一清二楚,奇门阵法中能够移形换位的开门,确实是挺高明的招数。 他惊异的是姜逸尘,并非是事先有所防范,在他出剑前便已准备好了开门阵法的施放。 他分明已完全掌控了姜逸尘的思路,让姜逸尘误以为胜券在握,因而,他确信,在他出剑时,姜逸尘是完全没有余力,或是完全没有意识,去施放开门的。 他那一剑“断山河”的速度有多快,他自然清楚得很。 眨眼的速度有多快,断山河的去势便要比眨眼的速度更快,他自问若是自己处在那般情况下,面对着断山河,他能做到的恐怕也只能和谢永昌一般,弃卒保车,用自己的一臂换取自己的性命,绝难做到毫发无伤,即便,他也会开门。 可姜逸尘是如何做到的? 云小白怔住了,他发现自己完全寻不到答案。 这感觉好比临江垂钓,诱鱼上钩,眼看鱼已上钩,等收钩时,却发现钩子上空无一物。 他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的眼神出了岔子? 还是,他在梦中? 正文 第二一七章 小鱼大鱼 于高手而言,杀气意味着什么呢? 同弱小者交斗,杀气可骇之心魄,使之手脚不听使唤,手脚不听使唤又怎会有一丝反抗之力,不战而屈人之兵或是如此。 高手间的对决,重在细节,气势无疑是细节之一,杀气更是气势中独特的一种。 骤然外放的杀气,或使对手产生迟疑,迟疑的瞬间,便是致胜之机。 杀气对高手来说,俨然是一把无形的兵刃,能将之做到收放自如的,自可谓高手。 但没有丝毫杀气的,是否可谓之高手? 当然。 被束之高阁的宝剑,不管是否剑在鞘中,大多数人均会被其或是独特、或是华美的外观所吸引,于剑内行者,或会对剑打磨精细与否等细微之处评头论足,这样的剑,很多人会忘记那很可能是一柄饮尽无数鲜血的杀人利器。 能将杀气内敛,或将杀气完全用自身的气质给替代的,可谓高手中的高手。 云小白无疑便是这样的高手,他质朴而平凡,就如同他手上的那柄铁剑般,从始至终都让人察觉不到半分杀气。 否则,他的飞来一剑怎能轻易对谢永昌造成重创。 否则,姜逸尘怎会失了警惕,落入云小白为其构画的假象之中,险些得手。 若非姜逸尘脑海中还留存着云小白拔剑的画面,让他在极为紧要的瞬间惊醒,恐怕他将会看到鸟语花香、流水潺潺的大自然美妙景象,在顷刻间不复存在,被破碎的山河所替代,而他自己必当被一剑两断。 起先,姜逸尘还因一路奔波交斗而汗流浃背,这会儿,冷汗已全然湿透了他的衣裳,好似被泼了盆冷水般,打了个激灵。 姜逸尘和云小白对视了一眼。 他没有对一时魂不守舍的云小白出剑,毕竟相去三丈,他的剑再快,三丈的距离也足够云小白回过神来,做出及时的闪躲。 他不做毫无意义的事,举目看向前方,伏兵只余寥寥数人,没了云小白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威慑力,那些人终究是难以拖住谢永昌等人的脚步,若非受命如此,他们怎乐意用性命来留住强敌? 云小白未在拔剑,他早已缓过神来,只是惊讶的神情还未褪去,而他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姜逸尘身上,因而,看似怔住了。 云小白很想再出一剑,仔细看看姜逸尘到底是如何做到瞬间移形换位的,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不行。 他相信只有方才那千钧一发的情境之下,才能逼出对手那令人讶然的潜力,才能做出让他匪夷所思的应对。 现下的距离可比方才要远上不少,以对方的手段,照旧能避开他的剑,但绝不如刚才那般惊心动魄。 再来,他若出剑,对方必然全力应对,如此,对手很可能因此被绊住脚步,被追兵赶上,很可能寡不敌众被俘,很可能因此丧命。 他很期待能和这样的对手再次对决,而且刚才那瞬间他也察觉到了对手似乎领悟了突破修行桎梏的法门,下次再见,对手定会更强,因而,他更希望姜逸尘能顺利逃走。 “但愿,你能活下来。”云小白心中暗道。 姜逸尘并未让云小白失望,在身后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汹涌奔腾而来时,他早已窜出了半里地的距离。 可姜逸尘却非就此离去,他做的更多。 生灵灭用来突破重围不好使,但用来阻断追兵的脚步,却能得奇效。 四颗墨绿色的圆球呈“一”字,分向四个方向飞出,在其后,紧随着四道剑气。 姜逸尘的把戏不是没有人注意到,只是注意到也无济于事,一切都来不及了。 生灵灭在半空中炸裂开来! 登时,数十个脚步快的追兵被四团墨绿色的瘴雾吞没。 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四起,转眼间便盖过了方才那气势如虹的喊杀声。 再过片刻,喊杀声渐息,山林间仅剩那哀嚎声孤鸣。 生灵灭没有因这凄凉的讨饶声便放下它的屠刀,墨绿色的瘴雾随风飘散,更多的性命在其中化作灰烬。 毒雾形成了一道近十丈宽的毒墙,彻底截断了银煞门追兵的去路。 并非所有人都识得生灵灭这杀生灭世的毒丸,但从今日起,银煞门这些还侥幸存活的追兵,眼前所见的凄然惨状恐怕永生难忘。 还追不追? 当然得追。 可该怎么追? 绕路追,十余丈的宽度不难绕,只是绕行如此距离,敌手离得更远了呢。 银煞门追兵兵分两路,有绕行的,有撤离些距离等候毒雾散尽的。 两批人马用的时间也不算长,最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只是,这下哪还有姜逸尘的身影?更别提逃在前头的十余人了。 ********* 一人单独行动,到底要比集体行动的速度快上不少。 跑出五六里地的距离后,姜逸尘已能隐约瞧见前方众人的身影。 随着视线越来越清晰,姜逸尘不由愣住,前方的人似乎多了不少? 又是埋伏?! 姜逸尘忧心忡忡,拧紧了眉,加紧了步伐。 待看清前方景况后,悬在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下,原来是道义盟的接应来了。 “是在等我?”姜逸尘纳闷着前方近百人似是驻足不动,心中一面念叨着,脚步却是更快了,迟则生变,他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别人。 十数个起落之后,姜逸尘已落在了这百余人身前。 一落地,姜逸尘也来不及和众人打招呼,便赶忙拱手道:“众位久等了,追兵虽还有些距离,但为防万一,咱们还是赶紧撤离吧?” 只是,面对千百追兵冷静睿智的姜逸尘,却在面对百余友援时,显得不甚自在,心急火燎,漏过了众人脸上凝重的表情和静谧得有些不正常的气氛。 “你,没事吧?”最先跟姜逸尘招呼的却是水如镜,而她的话,实在让姜逸尘摸不着头脑。 姜逸尘只能点头道:“无碍。” 随而,他也对着柳梦痕背上投来询问目光的幽冥,点头致意。 当谢永昌领着一位白发苍苍,年愈古稀之年的老者走向姜逸尘时,姜逸尘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老者发丝散乱,衣衫也有些不整,双目中满布血丝,丝毫不见昔日的英豪气概。 姜逸尘在菊园见过这老者,慕容世家曾在数十年前辉煌过,那正是靠他和他同胞兄弟的双手打拼出来的,是慕容靖领着那时尚是初入江湖的他见过这老者,这人正是慕容靖的爷爷,慕容乘风。 时过境迁,慕容家已是没落了,慕容靖成了整个家族的门面担当,出了这档子事,慕容乘风哪能不急? 只是竟跑到了这来,令姜逸尘有些发懵。 姜逸尘确实已经反应过来了,他不但认出了慕容靖的爷爷,也认出了这百余人的庞大阵仗是何来头——“义薄云天”义云山庄。 这两条“大鱼”果然不小! 正文 第二一八章 血雨前夕 义云山庄,隶属于道义盟。 山庄庄主正是老伯左膀右臂之一的易忠仁。 易忠仁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他不会武却好武,他也同老伯一般,乐于同江湖上各种各样的人物交朋友,设立山庄的初衷不过是为了让各路豪侠义士闲暇之余,有个比武论道的好去处。 十余年来,云集山庄的各路侠士却渐渐当起了山庄的主人,将山庄打理起来,发展得颇具规模。 道义盟便是如此,由众多“侠”字存心的仁人义士,自发地组成,自发的贡献,不求回报,只求心中安宁,只求天下太平。 由叁佰余众侠士组成的义云山庄,于道义盟而言可算是极其富有战斗力的武器了。 道义盟中像义云山庄的组织不计其数,而若要说义云山庄的特别之处,除却易忠仁这个甩手掌柜之外,便是其副庄主龙炎灵。 老伯有成百上千的朋友,江湖中更有许多人能为了他的一句话,抛头颅洒热血,而老伯的红粉知己也并不算少,只是老伯似是为了这片天地而生,至今没有婚配,也无子嗣,但他却偏偏收了一个义子,此人便是龙炎灵。 老伯义子,这样的人,不可谓不独特,可偏偏这独特的人低调得过分,低调得让江湖人只知道龙耀、龙多多,似乎都忘了龙炎灵的存在。 可龙炎灵偏偏在此时,率领着义云山庄,和慕容乘风一同出现在了这儿。 谢永昌领着慕容乘风缓步走向姜逸尘,而他们身后之人便是龙炎灵。 龙炎灵生得方脸大耳,粗眉英挺,尾端稍稍向上扬起,已近而立之年,向来行事低调的他,在衣着打扮上却从不显低调。 一袭墨色劲装衬出其高大健壮的身躯,赤色披风飘然其后,背上金枪晃目,一身行头合着其相貌可谓雄姿英发,好似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便是在万千沙石中,他都如金子般熠熠生辉,无怪乎,老伯会注意到他。 姜逸尘收回目光,苦笑着看向谢永昌。 谢永昌同样报以苦笑,看来不需他多说,年轻人也已猜出了当前的处境——他们被包围了。 慕容乘风面上肌肉颤抖,褶皱因而显得更深,他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却同姜逸尘和谢永昌般,饱含苦味。 “小夜兄弟啊,小谢已是和我说了你的大致情况,老朽先为我家靖儿跟你道声谢谢了!” 说罢,慕容乘风双膝一弯,竟是又要跪下身。 是的,这动作他不是第一次做,适才他已尝试过数次,成功过一次。 他自责,他懊恼,他觉得实在不该为自己的孙儿,搭上如此多人的性命,他必须得跪,如此尽管于事无补,但心中方能获得些许慰藉。 早有防范的谢永昌和眼疾手快的姜逸尘哪能让老人家行此大礼,一人单手拉住,一人近身托起,终是把慕容乘风的身形稳住。 姜逸尘急道:“慕容爷爷,使不得!” 慕容乘风闻言一怔,人老了或许会记性不好,上一刻,哪怕是前一瞬做的事、见过的人,下一瞬都有可能忘了,可对于印象深刻的人或事,永远都是记忆犹新的。 眼前这孩子他见过的,虽然容貌大变,但他还记得这声音。 回想起谢永昌说过的话,慕容乘风心下已知了大概,伸出颤巍巍的手抚摸着姜逸尘消瘦得实在不像话的面庞,颤声道:“孩子,这几年苦了你了,没想到因靖儿的事,也把你牵连了进来,真是……” “爷爷!慕容大哥昔日带我情深义重,今日我不为他赴汤蹈火,又有何颜面来见您。” 未待慕容乘风再次自责,姜逸尘已当先截语道,他知道慕容乘风已是认出了他的身份,他不禁有些感动。 “好,好,好……好孩子,靖儿能交到你这样的兄弟是他的福分。”慕容乘风心知姜逸尘是绝不会领受自己的歉意的,不再坚持下跪,只是张开双手将其抱住,轻拍了数下少年的背,或许,他能给与这少年的便只有这微不足道的,来自家人的拥抱了吧。 “哈哈哈,好个温馨感人的场面,让老夫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呢!是福是祸,我想日落之前,会给你们个交代。”众人耳畔忽而响起一阵肆意的狂笑,出声之人内力之深厚,恐怕仅次于银煞门门主萧银才了。 余音未毕,又有一女子阴恻恻地娇嗔道:“咦?!日已落了呢,呵呵,可真不巧。” 一男一女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众人耳力不差,自能辨出声出何方,有些人不由顺着女子的话语,抬眼望天。 天色确实暗沉,可皆因乌云之故,太阳离落山应还有一个时辰,女子言外之意,显然是在宣判他们的死刑! 大伙儿的脸上不由挂上一层阴霾,他们不会轻易被二人的话语唬住,只是他们先前虽有发现被敌方前后夹击,却未想见拦在他们前方的竟会是银煞门的两大护法,墨龙和幽凤。 他们的目的本便是将人救出龙渊峡,自然不会再往龙渊峡那退去,如此定要与两大护法正面交锋了。 而由两大护法领衔的阵仗,想来也绝难轻易冲破。 “众位弟兄,既已身陷囹圄,我们也别无去路,拿出看家本事来,杀出一条血路,顺便扼住银煞门的喉咙,让天煞十二门领教下我们道义盟义云山庄的厉害!” “是!” 龙炎灵仿若率领着万千兵士的将领,长枪撼地,厉声高呼,一瞬间便扫清了众人眼前的阴霾,抖擞精神,战意激昂! “嘿,龙小三,你若不出声,我倒还真忘了江湖上还有你这号姓龙的人物。” “啧啧,龙哥你这称呼可有趣至极,幸而你不姓龙,否则,这姓龙的人物恐怕这几日来就要在江湖上绝迹了。” “哦?怎么个说法?” “龙大龙耀,数年前便在石府外身死道消。 龙二爷,龙多多,而今被四海会盟的围困平海,要是我们去添把火,想来不出几日,他也当身首异处。 而这龙小三,龙炎灵,今儿恐怕也得在这授首了。” 龙炎灵的选择是以逸待劳,静候来敌,而墨龙和幽凤显然也看破了他的意图,趁着双方尚还有些距离,继续以言语相讽相激。 他们藏匿着身形,说话时都运上内力,令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这雕虫小技对龙炎灵或不管用,但不得否认的是拖延和噪音可是扰乱敌心之良策。 正文 第二一九章 战起峡谷 星罗棋布的点点红光燃着了天边的云朵。 天色不再暗沉,早已被“火烧云”的景象取代。 这方天地下的百余号人,却无一对这夕阳余晖下的壮丽景色拍手叫好,反是神情肃穆,严阵以待。 龙渊峡,“龙犄角”处望北而行,可算是一片坦途大道,零星四散的草木显然无法提供什么遮掩,往西去三里地,或往东行四里地,均是蜿蜒起伏的山峦。 因而,严格算来,姜逸尘一行撤离的这道儿,也是义云山庄百余人前来接应的道儿,实为较为宽阔的“峡谷”罢了。 若非江湖门派中鲜有大量囤积箭矢,否则,以前后夹击姿态出现的银煞门大可不必与那百余人近身搏斗,直接在半里地外弯弓搭箭便可将敌手射成刺猬。 箭矢少,无法倚仗箭雨直接碾压敌手,但火矢倒是还能起到不错的效用。 于江湖人士而言,不论箭矢火矢,只要量不多,对他们能造成的威胁实在有限,可银煞门本便不指望靠着火矢伤敌。 果然,在众人相互照应之下,数百支火矢并未造成任何人员损伤。 只是,随着火矢落地,火势渐起,这百余人的阵仗转眼间便被无法拦阻的火势给切割得七零八落。 也便在同时,早已到阵的银煞门门徒,挥舞起手中的兵刃,伴着浩大的声势,冲杀而来。 看着前后奔袭而来,气势汹汹敌人,一时间龙炎灵仿佛身临沙场。 他从未上过战场,但他却曾亲临过你死活我的两军交战,便也目睹过大战之后的满目疮痍和血流成河,那时家破人亡,饥寒交迫他在战场留下的灰烬中饮人血,啖人肉。 他活了下来,从那时起,他下定决心,今后绝不会再让山河破碎的悲剧发生。 投身江湖近二十年来的他,鲜少在江湖中走动,除了苦学武艺外,也自学兵法。 因为老伯告诉他,那场延续三年之久的大战,祸患未除,终有一日,大劫将会再临,他实力还不足,只得日积月累早做准备。 后来,天下果真有乱起之象,他很庆幸自己这些年来没有虚度哪怕一天的功夫。 而今,他得到老伯首肯,应慕容乘风所求率众来援,是否也算是提前感受下这血染战场的氛围呢? 若在战场上,若他当真有领兵打仗的那天,他是决计不会因一人的性命,搭上上百条人命的,即便那人是个将军。这是理。 但他是江湖人,身在江湖,更重于“情义”二字,这两字的份量,便是千百条性命都难以置换的,莫要说慕容靖于道义盟而言的重要性非凡,就是已退隐江湖多年的慕容乘风若是遭俘,出于情,他也会不顾一切,率人相救。 这便是江湖。 于是,明知此处地势不利,很有可能被包围其中,他也只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龙炎灵打消杂念,没有多言,只是大喝一声,便挺枪朝前方来敌迎了过去,以一人之力硬悍两个银煞门堂主。 江湖中的打斗的确要少些沙场上的计谋、阵法,除了初时的火矢外,银煞门直截了当地以前后夹击之势与道义盟众人战作一团。 “小夜兄弟,慕容老爷便由你照看了。” 打斗中,只听得旁侧有人出声,未及姜逸尘应答,那独臂的身影已提刀冲杀出去。 那人手中的冷月刀,辉芒闪耀,眨眼间已如箭矢般扎入敌阵之中,硬生生冲出一道缺口来。 谢永昌所过之处,不是断臂残腿,便是落首横尸。 冷月刀刀锋所向,无往不利,血洒遍地。 可银煞门帮众也并非吃素的,顶过谢永昌凶神恶煞的三板斧后,便缓过劲儿来,双拳尚难敌四手,更何况谢永昌仅余独臂可战,而他已是两天一宿未曾好好歇过了。 随着银煞门帮众拧成一团,谢永昌的攻势渐渐弱了下来,攻势无法持续,对方的反击自当伺机而来。 眼见谢永昌就要被人潮吞没,一簇火团朝人群砸去。 仿若巨石入水激起层层浪花般,那火团中的人影,环绕着谢永昌站立之处,横刀旋身,将适才包围着谢永昌的人或砍死砍伤,或以焰火逼退,使其再难近前。 谢永昌在阿班的协助下,终是得以透气,心中暗道:“果然是老了呵,再年轻上十载,有何时会被逼得如此不堪?” 阿班一面应敌,一面同谢永昌说道:“老哥们,毕竟失了一臂,还有些不适应吧。” “知我者,唯有老兄弟也,人生得你这一知己,谢某此生无憾矣!”用刀者狂,用刀者好强,谢永昌是好强之人,阿班亦是如此,谢永昌自然知道阿班所言,是在为他找台阶下,他心中感激,即便他失了一臂,可只要他还能动弹,他就绝不愿意躲在人后,看他人拼命,隧道,“老兄弟,你那酒囊中的‘游龙戏水’可还剩多少?” 谢永昌好酒,但绝不是在打斗时还会四处讨酒喝的酒鬼,可酒不只能醉人,酒亦可止痛,酒还能让人亢奋,阿班心知谢永昌讨酒的用意,豁然笑道:“老哥们要是馋嘴,可分你三口喝,一口不能多。” 谢永昌道:“嘿!真是酒鬼,这点儿酒都要和我计较!” 阿班道:“毕竟余酒不多,三分一予你喝,也算占了不少了,我得靠着余下的来发挥呢!” 说话间,阿班已解下腰间酒囊,丢给谢永昌。 谢永昌也未贪嘴,三个咕噜,吞下三口酒后,便将酒囊丢还阿班。 酒水过喉的几瞬之后,游龙戏水的烈性登时发散,谢永昌当即倦意全无,精神抖擞,开口道:“老兄弟,你我相识已有多少个年头了?” 阿班此时也已将囊中酒水饮尽,咂巴了下唇舌,似还意犹未尽,回道:“不多不多,十六个年头。” 谢永昌道:“十六个年头,确实不多,像兄弟这样的朋友,我得交上几十年,上百年才痛快!” 阿班道:“英雄所见略同。老哥们,咱们还有来日,来日方长,银煞门这小鳖孙想来是无法困住我等的。” 谢永昌道:“说得好!自古文人骚客好边饮酒边吟诗作对,现下酒已无,兴未尽,咱便边吟诗边将银煞门这些龟孙子给斩尽杀绝吧!” 二人兀自说得畅快,手上的刀可毫不停歇,离火刃与冷月刀双刀合璧,银煞门纵有二三十人将之围困其中,却也拿二人无可奈何,一时竟成了僵持之局。 刀起刀落间,谢永昌胸中豪气抒发,笑道:“老哥我便先来一句,‘冷月残辉遍九州,狂歌起舞向苍穹!’” 阿班评道:“踏遍九州,舞动苍穹,老哥们果然不枉狂刀的称号。我便接一句更狂的,‘耻笑西楚妄霸王,踯躅不敢过江东!’” “老兄弟竟拿千年前的楚霸王作比,实在是高抬老哥我了。” “嘿,老哥们,狂人哪有自谦的道理,只有心狂,方能刀狂,狂刀所向,无人可匹,就是争一回江湖霸王又何妨!?” “好,好,好!” 一诗作罢,三个“好”字之后,二十余个银煞门帮众已尽皆躺倒在血泊中。 阿班、谢永昌互看一眼,择了个人多的方向后,继续挥刀向前。 “老兄弟,这回你先来。” “纵行江湖道,把酒踏歌行。” “快意恩仇事,此生任逍遥!” “好个‘任逍遥’,那便让老弟我,陪同老哥逍遥此生!” “好!” 正文 第二二零章 从地狱来 烟花易冷,刹那辉煌之后,这片天迎回了先前的沉闷死寂。 而这方天地的浓烈热情,在被点燃后,却不会轻易熄灭。 地上,花草树木在焰火的炙烤下,愈燃愈烈,劈啪作响。 地上,伤残后的哀嚎,濒死前的惊呼,此起彼伏,难绝于耳。 地上,刀剑枪锤,形色各异的器刃交碰着热血,你死我活,铿铿锵锵。 烈火烧,哀曲鸣。 他们要守护道义,为情为义。 他们与命运相搏,为利为益。 遂刀剑相向,不死不休。 是非对错,剩者言说,胜者言说。 那边,阿班和谢永昌水火相容,深入敌阵,杀得风声水起。 这边,水如镜亦如一汪浊水中的青莲,出淤泥而不染,掠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 如说峨嵋剑法的特点为刚、柔、脆、快、巧,那水如镜的峨嵋剑法粗粗看来,只有刚与快。 是水如镜的剑法,失了避重就轻的柔,失了直击要害的利落,失了四两拨千斤的巧了么? 不,细细观察之下,便可发现,是水如镜出剑太快,发力太猛,以致于,剑法中的柔、脆、巧都被刚猛与迅捷的光辉给遮掩。 躺在其脚边的一具具或是心窝处淌血、或是脖颈处血洒,或是眉心处血流的尸体,便是一个个无声的例证。 再看旁侧,没步浅草在疾风下折腰,升腾烈火随罡风所向招展,银煞门帮众被一阵狂风过境的攻势,打得鸡飞狗跳,叫苦不迭。 李子轩和肉蛾,两位少林俗家弟子功法相同、路数一致,舞动着双棍,组成狂风退魔棍阵,在敌阵中虎虎生威,搅扰起另一番风云。 听雨阁的逆蝶脚下步步生花,咫尺间必有生门、景门、休门为己加持精气神,方寸外必以伤门、死门、惊门,惊敌扰敌伤敌。 脚下的缤纷万象,将逆蝶衬托得实如花中仙子,在繁花似锦中起舞,在如痴如醉中取敌性命。 或因性格之故,逆蝶的功法与招式可说与恋蝶大相径庭。 恋蝶好静,独来独往的她,孤僻得乃至于有些自闭。 她的功法必是金系内功,只进不退,锐不可当。 其招式偏向于匕首的快、准、狠,攻势如疾风骤雨,却无一不求一招制敌。 逆蝶喜动,她热情好客,平易近人。 她的功法却是木系心法,如此才有可能同时维持着四五门阵法的施放。 其招式是双刺的优雅灵动,先以眼花缭乱的招式变化,乱敌判断,再伺机制敌。 逆蝶正好处在姜逸尘不远处,她的举动,姜逸尘全然尽收眼底,算是接触过两姐妹的他,不由起疑,莫非自己的判断有误? 若要从这数百人的拼杀中,寻出最令人瞩目的聚焦点,非义云山庄副庄主龙炎灵莫属。 龙炎灵一杆金枪在握,一马当先便先拦下两个银煞门堂主,以一敌二,仍以强硬的姿态取敌性命。 气势如虹一时无两,一人直突敌阵密集处,杀得大开大合,大有以一当百的架势。 此时此刻,绝没有人会认为“龙炎灵”三个字,是低调的代名词。 与一众人的或热烈豪放,或耀眼瞩目不同,柳梦痕和幽冥双人组在其间显得悄无声息,可二人所过之处,所留下的敌方尸首可一点都不少。 柳梦痕的折月刀法重在巧,以巧破敌,必然刀刀逼敌落入险境,使之受迫而露出破绽。 破绽出现的一瞬,便是其命丧之时。 因为,在柳梦痕背上的是一个杀手,只要机会出现,鬼见愁转瞬即至,绝不错过。 二人便如藏身于绿茵的毒蛇,无声无息地行进,无声无息地杀戮。 至于守在慕容乘风一旁的姜逸尘,并没有遭到太多的压力。 三三两两的银煞门帮众,他对付起来游刃有余。 义云山庄显然也不会漏过对慕容乘风的保护,若有三五成群的敌人攻来,李蓦然和双翅姐弟俩立马便会出现在姜逸尘身侧,协力退敌。 是而,姜逸尘不由多了些观察敌情的闲暇。 目前而言,银煞门人数虽众,但己方贵在兵精,不少人都能以寡敌众,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敌方已有近百人躺倒于血泊中,而己方仅出现了一二伤亡,一时倒是占据着交战上风。 然,盛景之下却存隐忧,与他们对垒交战的并无强手,银煞门十三个威名赫赫的坛主一个未现,已经到位的墨龙幽凤两大护法尚未出手,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于此同时一里地外,五个身着飞鱼服的男子也与姜逸尘有着同样的疑问。 作为五人之首,实在瞧不出名堂的殷扬,耐不住性子朝边上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的萧银才问道:“明明已是胜券在握,萧门主为何不将贵帮众位高手遣出,速战速决,一举将这些跳蚤拿下,而要让这些忠心耿耿的门人平白送了性命?” 萧银才双唇轻启,微露皓齿,嘴边稍稍扬起,他笑了,笑得仿若皎月浮现夜空般,自然而然,令人无法抗拒地产生舒适感。 殷扬再不敢直视他的笑,撇开目光,继续远眺前方战况。 萧银才道:“萧某也有疑问,请殷千户解惑。” 殷扬疑惑道:“哦?” 萧银才道:“一两重的黄金一锭,合重十两的碎银数十颗,二者是否等价?” 殷扬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等价的。” 萧银才道:“若只可取其一,千户大人会作何选择?” 殷扬犹豫片刻道:“若要做选择,想来必要有前提。比方说,要散布或是打听消息,自然选择碎银,如此可多发动更多的人手办事,若是要购置贵重物品,那一锭金子更为方便。” 萧银才摇头道:“萧某说的是任何情况。” 殷扬道:“这可实在不好抉择。” 萧银才道:“看来千户大人极少在江湖上使唤银两。” 若在先前,以殷扬的脾气,少不得要对萧银才这番话语,回以冷嘲热讽,乃至故作冲突,可历经这半天的接触后,殷扬竟也能耐下心来听其解释。 “呵,愿闻萧门主高见。” “要知道在江湖上,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有的人卖消息,有的人接散布消息的活,若萧某要使唤银两来打听消息,会选择用一锭金子直接去买消息,若要散步消息,便将这一锭金子拿给有能耐散布消息的人去使唤。” “依萧门主的意思,这一锭金子和百余碎银是不等价的咯?” “从不会等价。一锭金子,除却闪闪发亮,方便携带外,在同一件事上发挥的效用,可比百余碎银来得更快捷,高效。 见钱眼开,得看这银两够不够分量,分量够重,鬼推磨方能推的更快。 因而,这一两金子的价值,远比十两银子来的更高呢。” 殷扬默然不语,他的目光不由瞥向静静目视前方的萧银才,他在心中暗下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开罪此人。 此人似乎不属于人间,或是来自地狱? 不错,没有情感的地狱! 萧银才实在把任何事都看得太透彻了,以致于任何事在他眼里都是“事”,而没有“情”。 那些在一里地外喋血拼命的在萧银才眼里不过是碎银,有用,但命如草芥,用他们来消磨敌人的锋锐。 而那些坛主、护法等便是他囊中的金子,还能稍稍得到他的珍视,当“银子”将敌手消磨得精疲力竭时,他才会使唤出这些“金子”,毫无悬念地碾碎对方! 正文 第二二一章 不动如山 姜逸尘曾问过听澜公子这么个问题。 “为何那些邪门魔教如此能笼络人心,令门徒教众为之抛头洒血,而难见怯意呢?他们就如此不珍视自己的性命吗?” 于时,听澜公子并未直接回答姜逸尘,反是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除了报仇雪恨之外,你可知道你想要什么?” 那时,姜逸尘无言以对,即便是现在,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听澜公子假设了数个情境,让他设身处地于其中进行选择。 “你未及弱冠年纪,父母双亡,成日忍饥挨饿,此时若有人递与你一碗热粥,并允诺你今后若为其鞍前马后,则衣食无忧,你是否会选择追随左右?” “会。” “你已追随其一年有余,这一年来他的许诺从未落空,而他现今又允诺你,只要你做得越多,你将得到越多,享受越多,此时你会否拒绝?” “只要不知足,没理由拒绝。” “你过了而立之年,上有老父病母需照料,下有妻儿依你为生,身负重担的你生计被毁,一时难以再起东山,恰在此时,有人为你开了一道门,进入门中,可保家人此生无忧,但自己却少有再见他们的机会,甚至可能命丧门中,你可会毫不犹疑地跨入其中?” “毫不犹疑。” …… “我不知昔时的天下盛景究竟如何,只知这数十年来的天下,千疮百孔,万千生灵不得不在夹缝中挣扎求生。百姓眼中的江湖无正无邪,并非是他们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往往这些处在最底层者,是真正品尽人间疾苦之人,他们并非不珍视自己的性命,只是,看得更为透彻。 他们不够强大,因而,于诸多事宜,他们实在无可奈何。 如此情境之下,无家者了无牵挂,有家者家人无生存之忧,生得以尽欢,死得以安生,死于他们而言又有何惧? 活着永远比死更难,死或能解脱,而想要活着,要活得好,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 不单单只是武学修为,而是从各方面,去武装提高自己。” 听澜公子的一言一语犹在耳畔回响,姜逸尘从不敢忘记,他时刻以此警醒自己变得更强,也对“生命”二字有了更高的敬畏。 现在的他挥剑杀人绝不会手软,可若能不杀,他也绝不愿意拔剑。 时距道义盟与银煞门交锋,已过了近两个时辰。 许是因午后的天气骤变,现下,虽已夜幕四合,可明月繁星却未见踪影。 可姜逸尘仍能看清草坪上的景象。 烈火从不会让夜空静寂。 而姜逸尘也借着烈火带来的光明,看清了他的剑下究竟已躺倒了多少亡魂。 扑哧! 六十三! 当剑应声入肉时,姜逸尘的脑海中一清二楚显现了这个数。 六十三人了,银煞门帮众如飞蛾扑火,便是火也要被他们的血水给打湿,泯灭。 可姜逸尘并不是火,他握剑的手也实在乏了,软了。 但他心下却不敢放松,毕竟银煞门那些耀眼的星月始终还未现身。 当真要将他们活活耗死么? 两个时辰,银煞门用五百多条性命,换走了道义盟十余人的性命,换来了疲态尽显、战意乏乏的余下众人。 初时气势汹汹的水如镜,此时也只能以一拖二,再多一人,她也仅余招架之力。 玄和、柳梦痕、幽冥三人均已接近力竭,背靠背,不令敌手有可趁之机。 肉蛾、李子轩、逆蝶的情况较前三者要好些,却也围成圈,同进共退,尽量留存体力。 场中还能保持着高昂活力的,是口干舌燥,却还在喋喋不休的阿班、谢永昌,以及不知疲倦、仍尽力除敌的龙炎灵了。 一里地外,有十余道身影居临高处,极目远眺着那不知是被焰火点燃,还是被血液浸染的红色战场。 殷扬实在不可思议,他们五人何时竟有如此耐性陪着银煞门这帮人,在此熬过近两个时辰。 但他们又实在不愿提前退去,错过这场好戏。 半分气力未卖,便想从银煞门手中捞着好处,他们实在不敢奢望天上会掉这馅饼。 百无聊赖下,凌重寻了个话题,向萧银才问道:“萧门主方才的金银之言让在下大展眼界,既然萧门主对金子如此重视,想必对贵帮机巧鬼才卢班的死,颇为痛心疾首吧?” 萧银才闻言,礼貌性地偏过头来,面向着凌重,笑道:“覆水难收,花出去的银两没有再回来的道理,幸而,我手中还有不少金银,也有信心能再招揽来更多的金银。毕竟对手可是响当当的道义盟,百密终有一疏,这一疏正巧被他们抓到了,这是我的疏漏。” 萧银才实话实说,前边的话算是回答他人,而后边的话更像是他说予自己听的。 道义盟,或者说老伯,竟敢去招惹王芝芝,委实令他始料未及,他自认自己的武力要盖过王芝芝不少,可他却毫无把握将其驯服,在一次试图招揽失败后,便打消了此念,没把握降服的毒蛇,他绝不愿去招惹。 可老伯非但去招惹了,似乎并未因此沾上半点儿荤腥,这运气可真是……这便是所谓的兵行险着、绝处觅生么?如此权谋,再有利落的左膀右臂相助,无怪乎能成江湖巨擎,愿今日,能斩你一臂! 萧银才答完话后便回过头,目视前方,这样的动作他也持续了两个时辰,没人能从那平静深邃的眸中看出其一星半点想法。 凌重本想借着略带挑衅意味的话题,激一激萧银才,让他多唠上两句,好消磨些光景。 谁曾想,萧银才是故作不解其意,或是真的无心与他交谈,答话好似感慨,说完便再不理他了,令他好生郁闷。 没有目的的等待实在是种折磨,不只凌重,便是殷扬,连同其他三个锦衣千户都宁愿在那鏖战上两个时辰,也绝不愿在此枯等两个时辰。 度日如年,莫过于此。 又过了半晌时光,当凌重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萧银才唇齿微启时,他仿佛看到了这夜空中最绚烂的烟火,那般耀眼瞩目,令人充满期待。 萧银才此时开口绝不会续着上边的话题,他要说的可能是接下来的布置,也可能是谈一谈当前情势,可不论他说的是什么,都能让此时似有百蚁挠心的凌重感恩戴德。 凌重只知道,萧银才在不说点什么,他真的要疯了!闷疯的! 千呼万唤始出来,萧银才终于开口了,而且是运上了内力,使得他的话音得以在山林间回荡徜徉。 温柔舒缓的语气足矣叩开任何人的心扉,可他的言语听来却令人不寒而栗。 “易兄,我原以为你与我不同,心怀慈悲,见不得杀人流血。 没曾想,你与我倒也相同,眼见血已成河,依然视若无睹,不动如山。” 正文 第二二二章 入瓮之人 苍穹晦暗无色。 大地红光灼灼。 山林间,成片的草木已在熊熊烈焰中化作灰烬,风儿在其间更加来去无阻,肆意呼啸。 萧银才的话语声随着风儿飘去,飘回,荡漾,回响。 众人不由心生错觉,似是身处峡谷之间,而非坦途之地。 狭小的空间有时会给予人更多的安全感,但当危险临近时,空间越小,也意味着去路越少,反令人感到不安。 萧银才的隔空喊话弥久不散。 却迟迟没迎来回应。 道义盟中,姓易者或有不少,可能让萧银才用上敬称的人可实在不多,或说,也只有那么一个,易忠仁。 易忠仁不会武,嗓门再大也无法做到隔空喊话的效果。 萧银才本也没想着能得到他的回应。 持续两小时的鏖战,场面上银煞门看来并不占优,却胜在战力源源不断,更有强人压阵,在一旁虎视眈眈。 毫无败势的情况下,萧银才本不需通过虚言来扰乱敌心,因而,他说的绝不会是假话,易忠仁确实来了。 这凭空一喊,已让不少人怔住。 龙炎灵手中的枪刃一顿,唇舌微张,显然,事先他也不知道易忠仁会来此。 本与阿班说得有声有笑的谢永昌一时亦是哑口无言,眉头紧蹙,似乎并不认为易忠仁此时出现在这,是件好事。 姜逸尘闻言哑然失色,身子更是僵住,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比大鱼更大的鱼竟是他的仁叔! 只一句话,也让围在萧银才周遭的五个锦衣卫瞠目结舌,好似这辈子也没瞧见过如此奇景般,口不能言,嘴不能闭。 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殷扬才重新有了言语之能,踱步上前,问道:“萧门主方才叫唤的‘易兄’,莫不是那道义盟中手脚上没有半分本事,却家财万贯、会道能说,被敬称为‘军师’的易忠仁?” 心中虽有八分把握,可殷扬还是想从萧银才嘴中听到确切答案。 萧银才道:“正是这位能人。” 殷扬不可置否道:“虽说鲜少能听闻易军师在江湖中的丰功伟绩,不过,不会武却能闻名遐迩,确实得有不错的能耐。” 他又道:“看来这便是萧门主的最终目的所在。” 这回殷扬倒是不自信了,因为萧银才给他的答案从来都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哪知萧银才只道了声“是”。 殷扬顿时来了兴致,又问道:“萧门主起先便料知易军师会来此?” 萧银才道:“不错。” 殷扬道:“无怪乎,萧门主会调遣来贵帮近乎七成的兵力于此,也招呼了风、电两个友帮封锁这片山林,更在此亲自督战。” 殷扬顿了顿又道:“以而今的江湖情势而言,要调动如此多的人手,想必也是困难重重吧?” 萧银才道:“并不容易。” 殷扬道:“那在下便好奇了,萧门主是如何算准易忠仁定会入瓮的?” “殷千户可知,这回道义盟被逮到的小伙子是谁?” “听闻是慕容靖,这小子倒也是年少有为,只是,翻腾起来的波浪可实在有限,虽有掺和听雨阁窃印之事,但若仅凭这点,我想是不至于让萧门主将之囚入隐秘的银煞地府中,煞费苦心地做下如此周密的布置。” “本是如此。慕容靖很聪明,也很能干,可即便他是道义盟内部运作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在我眼中也是分文不值。毕竟,少了他,道义盟也照样运转不误,绝不会垮掉。” “如此看来,这慕容靖的奇妙之处,并不在其本人身上,而是在他的身份,或者是其背后的关系上。” “这小子复姓慕容。”萧银才特意强调了一番慕容靖的姓氏。 “慕容?萧门主是说,昔年曾叱咤中州大陆的慕容世家!?”殷扬瞪大了眼,恍然道。 只是,他很快又皱起了眉,道:“没曾想这小子竟是世家子孙,可惜那慕容世家早已没落,现今天下知道这个家族辉煌的人实在不多了。” 萧银才笑道:“殷千户说的一点不差,初闻其姓名,萧某也绝不会往‘世家’二字上边想。” “关键便在这世家的关系上?”殷扬心中已渐渐有了眉目。 “慕容世家毕竟只是在这数十年间渐渐没落下来的,江湖地位不存,但昔日间的情感联系犹在,世家上下对重振昔时雄风的希望也在,因而,总会有个寄托点。” “慕容靖便是这个寄托点,他是慕容世家复兴的希望!?” “至少现在,慕容家的当家之主是这么看的。” “慕容家的当家之主?据我所知,慕容家的没落正是慕容靖的父辈一代,在短短数年间遭逢重创,非死即伤,存留之人也是苟延残喘,方才会出现世家传承青黄不接的情况,以致于江湖影响力疾速下坠。” “缺了一代的情况下,自然只得由下一代接起重任,或是由上一代继续抗住这重担咯。” “慕容乘风?!”不需萧银才再说,殷扬已把目光锁定在了远处那个被数人卫护其中的老者身上。 殷扬从未见过慕容乘风,或是因为那老者的形象过于邋遢,或是因为那老者实在不像个江湖中人,两个时辰内,他的目光竟从未在这老者身上多逗留过一瞬,可说是直接将之忽略了。 而今,他注视着那个邋遢老头,一时无限唏嘘,数十年前,这个老者在江湖乃至在朝堂上的威名,比起他今日都更为令人闻风丧胆呢。 转瞬间,殷扬似乎已经明白了萧银才的这一番盘算。 “这位慕容家主与道义盟的关系匪浅呐。” “准确地说,他是易忠仁的恩人。” “恩人?” “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在江湖上行走,总无法一帆风顺,总免不了碰到些亡命之徒害其性命,也因此总要欠下不少救命的债,慕容乘风曾救过易忠仁的命。” “道义盟,道义为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因而,只要慕容乘风来救他的孙子,易忠仁定会遣人相随,甚至是亲自来援!” 殷扬已完全摸清了这相互紧扣的每道环,但他还有一点没想通,继续问道:“可道义盟还有老伯,老伯就看不出萧门主布置中的蹊跷,阻止易忠仁么?” 萧银才道:“老伯可是遣来了他的义子和小半个义云山庄相助,起初,萧某倒真担忧过易忠仁不会来了。只是,这终究是江湖啊!老伯能看透的事情不少,他能划谋定计,却绝无法左右他人的意志,无法阻止许多事情的发生,这便是江湖人,终为一个‘情’字所累。” 殷扬了然,道:“我想,便是老伯自己的意志,也是不惜一切救人。” 萧银才再不言语。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划破夜空,从天而落。 正文 第二二三章 凛冬之翼 江湖大势,以武为尊。 一帮之主多以武力最强者居之,鲜有例外。 银煞门虽仅是天煞十二门分舵之一,可论其规模,十个中等帮派加在一起才可与之媲美,这样的大帮派自然不会是这例外之一。 萧银才的超群实力可见一斑。 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数年后,殷扬等五人这些朝廷鹰犬,在功力上可谓疾速蹿升,现今已可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可若要细较这一流高手中的高低参差,定还能排出数个层次来。 以萧银才之强,恐合五人之力才能与之抗衡。 因而,单论个人实力,在场中人,乃至这方圆数里中,萧银才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有人欺身近前,若萧银才没发现,那他们这十余人也绝不会有人先一步发觉。 萧银才一动未动,便说明来人构不成任何威胁,或说本便不是威胁。 来人正是云小白。 于萧银才而言,他不仅是把锐利的剑,也是双锐利的眼。 只要他在场,来去如风的他便可以是整个银煞门的眼睛,令敌人无处遁形。 云小白方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萧银才已开口道:“在何处?” 云小白道:“此地往西北而去,三里开外,嵩山境内。” “嵩山?”萧银才很快便捕捉到了云小白置于最后说的关键字眼,旋即道,“现在少林寺的状况,恐怕是不便与其他江湖势力过多接触吧?” 云小白道:“确无少林僧人相随,易忠仁请来的是羽落部的人。” 萧银才猜测道:“义云山庄百人外加羽落部数人?” 云小白道:“不错,义云山庄的百人不足为虑,只是这羽落部来的人实在不容易对付。” “羽落部的人从来都不好对付。”萧银才笑了,仿佛云小白方才所说的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说话间,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那古井无波的年轻面庞上。 在别人看来,此时的云小白就如石刻般面无表情,唯有萧银才能从其眉宇间读出那丝隐而难察的凝重。 他对云小白太熟悉了,他若有子嗣,也差不多该是云小白这年纪,云小白事实上也与他的骨肉一般无二,可惜他从未将之当作儿子,因为他的生命中从没有“情”这个字。 云小白追随着他走过十余载,已是很少出现这般状态,尤其是近年来,他手中的这柄“剑”向来都是无往不利的。 凝重,便意味着事态已不在其把控之中。 或说,连八成的把握都没。 于是,萧银才下一句便是:“来了几个人?” 云小白道:“六人。” 以云小白现今的能耐,可从殷扬五个锦衣卫千户的保护圈中,取目标性命,全身而退。 便是再多一个千户实力的高手,也不过能在他身上添几道伤痕,于事无补。 可羽落部同为六人,他却没了把握,要么这六人都很强,要么当中有强人压阵。 “慕若蓉也来了?” “嗯,还有无悔、荆天涯、霓裳、红叶和枫。” “那你还有几成把握?” “不足七成。” “七成……七成足矣,风门和电门的人呢?” “已从两肋缓步接近,我们的人已从八里外围将回来。” “如此便好,你先领着墨龙他们去吧,我和几位千户大人随后就来。” “是。” 见云小白协同十道身影在黑夜中逝去,殷扬方才开口道:“萧门主适才提到的羽落部,可是那个中州北境的游牧部族?” 萧银才道:“噢?莫非殷千户识得这个部族?萧某以为,朝廷中的人对这个部族名称应是较为陌生的吧。” 殷扬缓了一会道:“能在幽京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副留守都督指挥使的首级,怎么都难令人忽视。” 迟缓意味着心有迟疑,但在迟疑过后,殷扬选择了实话实说,他知道的,萧银才应早已知道,他不知道的,或许萧银才也能知道。 萧银才又笑了,他笑的时候,便说明他已心中有数。 “没曾想,五年前的案子锦衣卫竟未放弃。” “哪能忘?怎敢忘?任何觊觎那位置的人,若未能查出其中究竟,谁敢坐上去?” “这么说来,五年过去了,这位置还是空缺着?” 能让萧银才双目微微圆睁,露出些许讶然的神色,实在比让河水逆流还难。 在气势上一直处于下风的殷扬竟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在此人面前,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卑微?这难道便是强者给人带来的威压? 未听殷扬清走杂念,却听萧银才接着又道:“从四品至从二品,可是个不小的跃升呢,看来这回与几位千户大人的合作定能很愉快。” 登高则望远,位高则权重。 没人会拒绝更高的位置,更大的权力。 可只有蚊子这样没头脑的吸血鬼才会毫无节制地汲取,大腹便便之时,也是它们命丧掌中之际。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有头脑的人步步为营,不轻易冒进。 殷扬是有头脑的人,他的确是在五年内火速崛起的,可他并非莽夫,他懂得掂量自己的轻重,懂得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他每次抬脚都很小心,一定踩实了才踏上更高的一阶。 因而,他颇为慎重地答道:“羽落部出现在这,倒也在我等意料之外,若能顺利拿下,在下与几位兄弟倒能为萧门主挣来些朝廷恩赐。” 萧银才笑出了声:“呵呵,有趣,有趣!可不知几位千户大人对羽落部的前世今生,知之多少?” 凌重听出了萧银才话中的轻蔑,冷哼道:“该知道的都知道。” 而殷扬在片刻思索后却开了口。 “羽落部,曾为中州北境的游牧部族‘凛冬之翼’,喻为极寒之地中的雄鹰。 因地理环境之故,这个部族的人,生来健硕,勇猛,无一不是武学良根。 稍加勤学苦练,一流高手之称不在话下。 不过,在这等先天优势下,此部族的人却缺少一颗野心。 没有野心,因而屈居中州朝廷的管制之下。 没有野心,因而常年居于苦寒之地。 没有野心,因而十余年前的浩劫,险些将整个部族给吞没。 幸而,这个部族的人天生骨头硬,硬是从那样的血海尸山中,走出了不少人来。 奈何幸存之人,不足部族十之一二,‘凛冬之翼’可谓覆灭。 落羽本意便是覆灭的部族。 或是为了掩人耳目,部族的人便自名‘羽落部’。” 随着夜色更浓,风儿哭号得更厉害,山谷间的寒意也令人忘了此时尚是夏日。 众人听着殷扬以鲜有的沉重语气将羽落部十余年前的遭遇娓娓道来,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副滔天巨浪将坚挺的孤舟拍击得片甲不留的惨象。 “羽落部的人缺乏野心,可却不缺少执着。 至今仍有不少人对十余年前的霍乱存有疑心,欲追根溯源,将遗患斩草除根。 而羽落部正是其中之一。 他们的执着相较其他人而言,更为迅捷、利落,正如他们与生俱来的野性一般,五年前的幽京血案,便彰显了他们的能耐。 他们的报复并未结束,而他们也得到了能人的另眼相待。 老伯发现了这支可怕的部族,并与之愈走愈近。 只是,羽落部的人不仅人数稀少,且向来行踪飘忽,我们实在难以捕捉其踪迹。 因而,虽已查出不少线索,却迟迟未能对其下手。 在下所言可有遗漏,萧门主?” “一点不差!既是如此,今夜,几位千户大人作何打算?” 正文 第二二四章 险中求富 尘世间,生来便为上天眷顾,受众星捧月,而举世瞩目的幸运儿,毕竟为少数。 多数人都是在默默无闻间蹉跎着岁月。 迟尔。 一拳可崩死吊睛白额大虎。 一腿可裂梁断柱。 一手开山斧更被盛赞力劈华山! 一身横练功夫,朝廷上下无人能出其左右! 这般能人亦是在其年逾三十,正当壮年之际,方才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 揪内奸、擒反贼、诛叛将。 时值中州历经劫难洗礼、百废待兴之际,迟尔突出的表现,颇受当今幼帝,或是说幼帝身侧的红人喜爱,在幽京内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尽管,他前半生的履历一片空白,或是说鲜有人知。 当然,于时至今,朝廷中像迟尔这样半纸空白的能人只多不少。 当中有许多人同他一般幸运,得到重用而意气风发。 也有许多人同他一般不幸,未及享受多久歌舞升平的安乐,便在血泊中一命呜呼。 还有一年便至不惑年岁的迟尔,被封为副留守都督指挥使,官居从二品。 这是个不小的官,迟尔受之无愧,也懂得低调,因而,不惹人厌。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惑之年的生辰宴,竟会成为自己的忌日宴。 迟尔死于自己的生辰,死于自己的府邸。 他府中的人本不多,请来的人更少,同他死去的仅有寥寥数个家臣、部下,还有三两歌姬。 被火烧焦的尸身本不易辨认,可要从不出十具烧得焦黑的尸体中辨出迟尔也实在不难,因为,他生得实在比他人健壮太多。 迟尔死得惨烈,事后经一众武学名家细察,迟尔的死应由三人制成。 一人以舞绫缚住他的双手,使他一时受制。 一人以双匕刺入他的腰间,破了他的横练功夫。 一人一刀劈过,直将他的头颅一刀两断。 至于众人如何将少了脑袋的尸体认作是迟尔,除却那健壮的尸身外,便是次日清晨高悬于幽京西城门口,面朝西北方叩首的迟尔首级了。 如此血案在当时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但凶手来无影,去无踪,不论是锦衣卫,或是东、西厂均束手无策,一时也成了件悬案。 时隔五年,悬案犹在,有将之淡忘的,也有牢记之,时刻警醒自己的。 至少,殷扬从未将此事忘却。 数年来,本案的不少蛛丝马迹已渐渐浮出水面,却始终缺少一锤定音,哪怕是一丝有说服力的证据,这才是朝廷始终无法将挑衅朝廷权威,侵害朝廷命官性命的凶徒绳之以法的根由。 迟尔身上有匕首伤、有刀伤,他人的尸体还可见一二剑伤和深刻的钝刀伤。 尽管这些伤口被火焰的烧灼掩盖,但在江湖上,却可依稀寻着参照。 参与那场血案的大致有五人。 一人持刀,无坚不摧,便是迟尔这般铜头铁臂,都被他断了头颅,出刀之狠厉,内劲之深厚,可见一斑。 一人用的双匕,慧眼如芒,把握住一闪即逝的良机,在迟尔丧命前给予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一人想必是偷梁换柱的歌姬,能将舞绫当作武器,让迟尔都猝不及防。 钝刀刀伤自然由钝刀所造,外加这剑伤,在当今江湖上亦可约莫拼凑出五人。 修罗刀枫、粉荆轲红叶、舞尽芳华霓裳、霸刀无悔、逆刃荆天涯。 这五人正巧同出于一个神秘的部落,羽落部。 而这羽落部的前身“凛冬之翼”,便是处在迟尔叩首的方向——中州西北处。 无巧不成书,今夜,这五人齐聚于此。 不求将之全部拿下,若能活捉一二,乃至带回去一两具尸体,这功劳已足够殷扬五人加官进爵。 风在啸,火在燃。 拿下这一仗,不说能从朝廷那分获多少奖赏,单从银煞门中能捞到的好处,便足够为殷扬五人这千户的头衔上增添不少厚重的砝码。 这本应是振奋人心、热血澎湃的一战,可殷扬把握着绣春刀的双手却不由发颤,寒凉之意,由手及心。 风大却不寒,能带来寒意的自然只有源自内心的恐惧——修罗刀给予的恐惧。 修罗刀是近几年江湖人授予的诨号。 修罗刀名副其实,源自炼狱。 刀来自炼狱,人也来自炼狱。 恶神临世,仅为取阳寿已尽之人的性命而来。 每一刀都不留活路。 每一次击碰,殷扬都能听闻那来自地狱的厉鬼咆哮。 殷扬使尽浑身解数作防守,看来却是徒做挣扎,半柱香内再无变数,他恐也成为修罗刀下一缕毫不起眼的亡魂。 周遭各人的处境虽也不尽相同,可却不由乐观。 本意以凌重的长棍来掣肘红叶双匕的凌厉,而今却是疲于应对,险象环生。 本意以尉迟武的快剑来破霓裳的舞绫,而今却被戏耍得章法大乱。 本意以丁骇仁灵动的双匕来压迫无悔迟缓的钝刀,而今却寸步难进,毫无威胁可言。 本意以高晟的剑与荆天涯的剑相互抗衡,而今却招招落于人后,全然落入下风。 殷扬将五人中最强的枫留给自己,可在应对时却不敢有丝毫拖沓,已是使唤得颇有章法的长枪,终究不及相伴七八载的绣春刀,他以刀对刀。 羽落部的人强于单打独斗,绝不会同他们列阵相交,他们从名门正派学来的各种阵势便毫无用武之地。 无奈之下,只能硬碰硬,不能制敌,但求缠敌。 可以而今的局势看来,已在江湖中打磨多年的他们,却依旧在这群江湖高手面前,显得捉襟见肘。 终究还是差了些么? 还是说羽落部这些人,不可以寻常的江湖高手而论? 噹! 心神游离的刹那,殷扬全凭直觉挡住了枫从天而降的一斩。 刀刃相对,去势被阻,可气劲未散,殷扬仍存性命之忧。 生死存亡之际,殷扬猛然醒转,一个后滚翻退离原地。 殷扬的反应极快,可终究是慢了片刻,两只脚趾被刀锋刃气削去,一时血洒于地。 疼痛、惊骇让殷扬湿透了身。 仓促间,他来不及为脚部止血,便已举刀继续迎接枫毫不停歇的攻势。 “萧门主!”情急之下,殷扬只能怒吼出声,此时唯一能改变场上局势的,唯有萧银才了。 银煞门的八个坛主,两个长老早已取代了千百残兵败卒,在龙炎灵领衔的义云山庄中大开杀戒。 五个锦衣卫千户对垒五个羽落部强人。 而萧银才是作壁上观,还是亲临敌阵? 在弦上的箭,有一百种去向。 离弦的箭,却始终只有一个去路。 因而,一个能百步穿杨的射手,他对敌人的威慑力绝不在箭矢射出之后,而是在其弯弓搭箭之时。 两个万中挑一的高手,他们能互相感知对方的强大,他们都是那个百步穿杨的射手,谁先动,谁便先把攻势彰显,也将破绽暴露于对方,反而极易落于下风,而处于被动。 于是,萧银才不动,慕若蓉也不动。 二人只需杵在那儿,于双方而言都是个巨大的威胁。 萧银才自然听见了殷扬那求救哀嚎,是的,那是弱者的哀嚎。 他绝不会因为弱者的丧命,坏了原有的计划,而落于下乘。 不过,殷扬是幸运的,计划依旧照常进行。 黑夜里正有一道白绫横空而出。 隐匿多时的云小白终于动了,他的目标,赫然便是人群中的易忠仁! 正文 第二二五章 一剑必杀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这是云小白的信条,没有绝对的把握,他绝不出手。 绝对的把握意味着八九成以上的成功率,余下那一二成失手的几率,在今日之前鲜有发生,以致于江湖人都忘了那一丝失败的可能,而将之誉为“一剑必杀”。 可现下这一剑,云小白仅有七成的把握,他本不愿出剑,但萧银才说足矣,他便遵照着原计划执行。 这一剑,他必然倾尽毕生所学,目的自然是一剑夺取易忠仁的性命,至于结果,已不容他多想。 一剑必杀? 单是今天,他出剑两次,失败了两次,一剑必杀实在是个笑话。 在场众人,无一不是江湖高手,刀光剑影间,依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凭空多出来一人,任何人都不会错过。 剑圣一剑,如佛光高悬,普照大地,神圣威严,而不可抗拒。 剑仙一剑,如谪仙入尘,令人赏心悦目之余,徒留惊叹,全然忘却其敛去的杀机。 剑魔一剑,如阎王索命,昭彰杀意铺天盖地而来,令人恐惧,令人窒息。 剑鬼一剑,如马良再世,挥剑似提笔,画成之际,人亡之时。 见过剑圣出剑的人不多,可见过剑仙、剑魔、剑鬼出剑的人倒是不少。 云小白的剑法传言集百家之所长,他这一剑在多数人瞧来果然所言非虚,竟可与誉满天下的四大剑客相媲美,实令人自惭形秽。 鹰击长空! 托身白刃里,白刃化苍鹰。 云小白人剑合一,如一只雪白的苍鹰,展翅翔天。 苍鹰本属于天,代表着夜色苍穹,前来制裁大地上的凡物。 云小白的剑,便是象征着自然,自然之力谁人可阻? 人以火烛取暖,以衣物御寒。 人力或是渺小,或不能直抗自然之力,但人总能寻借外力行逆天之事。 要对抗云小白的剑,自然需借助外力。 易忠仁的外力,或说道义盟的外力,便是羽落部。 羽落部六人本是为保易忠仁周全而来,易忠仁有险,他们责无旁贷。 所谓关心则乱,适才被羽落部打压得憋屈的锦衣卫,怎能错过敌方自乱阵脚的反扑机会,当即各显神通欲扭转颓势。 在此情形下,枫等五人自然被百般纠缠,无力他顾。 幸而,羽落部还有个慕若蓉。 慕若蓉贵为一族之长,可既然应邀来此,也绝不是当看客的,只是,当她看到云小白的来剑时,她的眸子已黯淡无光,局面已不再她的掌控中。 先前的均势,是由银煞门故意制造的。 而现下出现的变数,也是由银煞门创造的。 主动权一直掌控在银煞门手中,从无旁落。 这盘棋银煞门准备得着实充分,他们对于道义盟的一只臂膀志在必得。 若论单打独斗,云小白这一剑她绝不放在眼里,可这不是单打独斗,她绝无法干预云小白这一剑。 因为,萧银才在此时也动手了。 而萧银才的目标,自然也是易忠仁。 云小白来剑迅疾,萧银才动身更快。 云小白自正面刺来,萧银才从反面杀至。 萧银才来得更快! 慕若蓉没有选择,只能迎击威胁更大的萧银才。 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易忠仁空门大开,必死之局已成。 生死一线间,身处死局的易忠仁瞪圆了眼,紧盯着在瞳孔中不断放大的人与剑,尝试着躲闪。 尽管在云小白的眼中,他无处可避。 他不会武,这是先天缺陷所致,可他不认命,一如过往数十载光阴,直面生死,从不认命。 不认命的人,或许也总能得到天意护佑,贵人相顾。 他这一生所遇贵人太多,老伯、南宫雁、林昭言、慕容乘风……若没有这些恩人,以他一个皮毛功夫全无的人,决然无法在这荆棘遍地的尘世间毫发无伤。 此番局面,老伯早已料见,可他为报恩还情而来,便是老伯也无法阻止他的决心。 能活着,少有人会向往着死,易忠仁也非求死之人,只是若能以死偿恩,那他死亦无悔。 剑落血洒! 易忠仁的视野全然被血液遮盖,目难视物,他咆哮怒吼。 刹那间,他分明瞧见,有一残破的身躯,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般豪迈,那般无畏…… 在萧银才隔空喊话之时,机警的姜逸尘、阿班、谢永昌、龙炎灵四人便已开始寻觅易忠仁的所处位置,逐渐向其靠近。 当银煞门的坛主、长老杀至时,他们已与易忠仁相去不远。 四人的行径自然被银煞门强手察觉,出手相拦。 可当云小白出现时,龙炎灵爆起,以一己之力为另三人开辟了一条救人之路。 然,云小白来剑之快,他们众有三人也鞭长莫及。 易忠仁危在旦夕,他们只能相助三者之一舍身相护。 未及三人相商,谢永昌已一马当先,高高跃起。 姜逸尘和阿班已无暇多想,只得一人一掌,助谢永昌绝尘而去。 以身挡剑,谢永昌已做过一次,那次云小白仅是随意挥击,便逼迫其付出了一臂的代价。 而这回,云小白是带着必杀的信念而来,这一剑自然得饮尽鲜血,方才罢休。 刀在人在,刀毁人亡。 冷月刀虽非玄铁打造,却也是精炼良兵,追随狂人数十载,怎知竟在云小白这一剑之威下,一刀,两断。 冷月刀挡住了鹰击长空的大半威势,依然无法力保主人安然无恙。 鹰击长空,虽是一剑,却是包含着云小白对毕生所学剑法的至高领悟,千百剑法之长集于一剑之中,一剑落,百花开,谢永昌一片血肉模糊,人鬼莫辨。 这一切阿班和姜逸尘尽收眼底。 这一切在他们推出那一掌时他们已然预见。 这一切也是在那一刻他俩出现迟疑的根由。 从慕容靖被俘开始,这一切就是一场局,针对易忠仁的局,这布局持续了近十天,在今夜达到了顶峰,长久的浴血鏖战也不过是铺垫,为云小白这一剑铺垫。 为了这一剑,银煞门可谓费尽心机。 而老伯显然也算到了这一剑,羽落部来了六人,自是确保易忠仁万无一失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老伯无法料知锦衣卫的突然到来,算不到贵为锦衣卫的千户竟甘为银煞门使唤,更没算到对方竟来了五人。 少一人,云小白绝无机会出剑。 多一人,易忠仁此命休矣。 这一剑失手,再无机会弥补。 至少阿班和姜逸尘绝不答应。 人生一世,知己难寻,无人知己,枉活一世。 目睹谢永昌血溅三尺,阿班睚眦欲裂,大悲大怒犹如千斤巨石锤击于胸。 霎时间,积怨浓缩于精血中,喷口而出。 血如雾。 遮挡住了阿班的眼帘,却挡不住他的悲愤。 血雾似忽而有了生命,化形为凤,伸张开双翅,携着阿班向云小白冲去。 半途之后,精血起燃,烈焰熊熊,势要燃尽世间奸邪。 一刀如火凤现世。 一剑如陨星坠地。 这一刻,他们便是日月,夜空唯他们瞩目。 阿班、姜逸尘盛怒一击,呼啸而至,必取云小白性命。 从云小白剑落至阿班、姜逸尘出剑,不过弹指一瞬,云小白反应再快,也无闪躲开的可能。 数十道目光的主人,也无一人认为他能活命。 哪知火凤和流星的耀世光辉,竟在眨眼间消散殆尽。 这感觉犹若戏曲刚至高潮,却戛然而止,箭方要离弦,却弦断弓毁,让人猝不及防,大失所望。 能吞没光的唯有黑暗。 而制造黑暗人正是萧银才。 萧银才手无寸铁,仅凭浩瀚而蛮横的内力与奸邪诡异的吞云神功,将阿班和姜逸尘的攻势化归无形。 萧银才真正的对手是慕若蓉,慕若蓉绝不会让他肆意妄为,他要旁顾云小白,自然得付出代价。 他用九成之力应对慕若蓉,余下一成,接下如芒刀剑,他到底还是负了伤。 为护剑而伤,想来这应会是最后一次了。 喧闹的黑夜在此时迎回片刻静寂。 那身突兀的白影早已不见影踪。 而身着蓝白长袍的萧银才衣风鼓舞,正欲飘然离去。 “贼人休走!——” 正文 第二二六章 挥刀天下 夜色已深,火势渐息,山风微凉,血尽尸身寒。 谢永昌舍身挡剑后,当即便有三两略通医术的义云山庄庄客上前施救。 怎奈云小白的鹰击长空,果然是必杀之剑,没有半分留力。 谢永昌浑身上下,百单八处创口,全拜这一剑所赐。 每处创伤无不深入皮下寸许,断其筋,伤其脉,精血在片刻间便已浸染了这方寸之地。 本也算得上健壮结实的谢永昌,此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干瘪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 哪怕是华佗再世,都回天乏术,幸而,从中剑道断气,他并未遭受太久的苦痛。 三人不忍再看,互视一眼,或褪下衣袍,或祛下衣带,准备为其替换下一身残破的衣裳,让一代狂刀能在黄泉彼岸走得体面些。 不远处,萧银才转身欲走,怒火中烧的道义盟众人怎能善罢甘休? 在易忠仁断喝出声的同时,已有两道身影紧随萧银才而去。 黑暗中,一条火龙张牙舞爪朝着萧银才缠身而去。 另有一计寒芒飞窜而出,目标直取萧银才后心窝。 攻势未至,已见萧银才回转过身,双手一上一下伸展开来,反转画圆。 随着圆弧逐渐成形,暗影中浮现出一轮漩涡,能吞没一切的漩涡。 又是吞云神功么? 众人思忖间,只见圆形初成,萧银才便仓促收手,而后一掌将已然成型的漩涡缓缓推出。 漩涡迅速与萧银才拉开距离,飞出不过一尺,已轰然炸开。 此时,火龙和寒芒方至,却被这猛然炸开的气旋震退。 原来,那一瞬间,慕若蓉的掌风先至,萧银才不得不防,因而回身抵御。 而阿班和姜逸尘本已力竭气短,强弩之末的勉强攻势于萧银才而言还是不足为虑。 离火刃的攻势烟消云散。 飞射而出的紫玉龙鳞剑噹铛啷啷落地。 竟是断作数截! 剑柄上缠裹着的布匹也被两大高手内劲对冲的余波给脱落。 紫玉终得见天日,而它的灿烂辉芒在夜色中也实在不容易被人忽视,至少已经远去的萧银才并未漏过。 “杀手夜枭竟也在此,有趣。”萧银才在心中暗道。 “有如此义士豪杰在畔,易兄命不当绝,萧某先走一步。若易兄还愿与萧某继续讨教,龙渊峡中随时恭候。撤!”已退出数丈的萧银才开口道。 最后一个“撤”字响彻山林,自然下令银煞门众人撤退。 银煞门欲退。 道义盟自然不允。 只是,银煞门的虾兵蟹将早已退走,余下二十来人不是坛主便是长老级别的高手,以及五个锦衣卫千户,皆非泛泛之辈,相互照看下,很快便已借着夜色遁走。 脸上的热血还未干透,易忠仁怎能甘心,正欲下令追击,却听落在旁侧的慕若蓉出言道:“深入敌腹,实非良策。” 易忠仁一时无言,紧攥的双拳竟有数滴樱红洒落。 颤动的双拳最终缓缓地松开,垂下。 涕泪俱下,年逾五十的易忠仁,本是一副富贵之相,在历经一路风尘,血染衣袍后,尽显颓唐。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亲临这般血流成河的场景,只是他终究还未练成铁石心肠,无法冷静面对,更何况此番,挡在他身前的可是多年老友啊! ********* 夜色尽。 天微明。 嵩山境内西南一隅。 一数丈见方的土丘。 一厚重直立的石碑。 一形单影只的刀客。 阿班立身于石碑前,低着头,不知是被垂发遮住了眼帘,或是被所谓的泪珠模糊了视线,他已寻不着石碑的棱角。 石碑上无字。 这是块无字碑。 无字碑是道义盟祭奠英灵之礼。 人生来终有一死,或死于年老,或死于疾病,或死于祸乱。 这数十年来,天下可谓波澜不定,以乱世相称并不为过。 期间,为平乱世而付出性命者无数,并非人人得以留名后世。 此碑虽无字,情义却在心,但凡心中想祭之人,或是师长、或是先辈、或是故友,皆可祭拜于此碑之前,以安忧思,以念长情。 此役,道义盟义云山庄来人两百之数,折损六十二人。 银煞门损兵折将不计其数,坛主折损三人。 前来应援的风煞门、电煞门折损人数过百。 这些,阿班不以为意。 他还会待在此处,只为一人,一个将在此处长眠的人。 他要记住这儿,这儿他今后定会常来。 出于尊重,阿班一直静待道义盟众人祭拜完毕后,方才独自一人上前,来和他的知己,和他的兄长念叨几句话。 阿班上前一步,扶着石碑。 目光却不自觉地挪到脚下。 那是四道印痕。 左脚边上的印痕较宽较深。 右脚边上的较窄较浅。 不需细辨,阿班已知此为何故,毕竟易忠仁与玄和在此碑前跪了两个时辰的情景,他都看见了。 酒囊中的“游龙戏水”所剩无几,阿班以酒蘸湿双指,蹲伏下身,在碑身上书写起来。 “知己”二字写毕,指尖的酒水已尽。 他又倾了倾酒囊,蘸湿双指,继续写字。 “谢”字笔画不少,他写的极缓,极为细致。 一笔一画,逝水流年。 恍惚间,神思不由游离,走过相识相知的十数载春秋。 最后,停留在了数天前,谢永昌找上他的那一刻…… “慕容兄弟当真被天煞十二门给逮着了?” “否则我也不会来求兄弟你了。” “暂时性命无碍?” “否则我也不需来求兄弟你了。” “欸!老哥说的什么话,左一个求,右一个求,老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何时推脱过?” “从没有过。”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这回不同。” “只要老哥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阿班赴汤蹈火,死而无怨。” “兄弟且听我细说之后,再做决定。” “老哥但说无妨。” “慕容兄弟已被探知关在银煞地府,银煞地府机关重重,也必当有重兵把守。 地府不得不闯,可却得不动声色地闯。 依老伯之意,是组成一支寥寥数人的强阵,以偷袭地府,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将慕容兄弟救出。 但现下人手有限,若尽遣盟中人手易被敌方察觉,因而,只能寻求外援。 目前盟中大部分人手在余下各处与天煞十二门的人周旋,是为打掩护。 而偷袭地府的行动,能获得的支持也仅是这掩护,余下的支援并无完全的保证。 地府之行,可谓九死一生……” “老哥把兄弟当作知己?” “自然。” “那老哥定然知道老哥开口,兄弟绝不会拒绝。” “但……” “你我都已是无家之人,了无牵挂,能为知己而死,岂不快哉?!” “好兄弟!” “只是,兄弟有个疑问望老哥能解答。当然,不论答案为何,兄弟都会陪老哥闯一闯地府,闹一闹阎王!” “兄弟请讲。” “为救一人性命,搭上十人,百人的性命,是否值得?” “这……” “若此行,为了救慕容兄弟的性命,你我不幸殒命,是否值得?” “这问题,在每个人心中或有不同的答案,我能回答的唯有我心中所想。你我二人的虚名在江湖上被称为何?” “南刀冷月狂,北刃离火痴。” “当今之势,可谓乱世?” “乱世已近。” “是也,盛世之下,江湖虚名便足矣,可乱世之中,江湖上的威风,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老哥的意思是?” “你对当今天下作何看法?” “痛心疾首,无可奈何。” “好个,痛心疾首,无可奈何。 谢某愚见略同,但我觉得也非完全无可奈何。 在江湖上已赢得虚名,若能为天下安定略尽绵薄之力,则不枉此生。 但谢某自认生性逍遥,‘天下’二字于我而言,实在过于沉重,以致于不愿去担负。 手中刀刃虽利,或可救三两人一时,却始终无法帮助太多人。 幸而,这乱世中不乏心系天下,意欲有所作为之人,慕容兄弟年纪尚轻,武功虽不及我,却可保三两家人安康数载。 他和老伯,和易兄一般,都是思考良多,行动更多的人,他们尽心于天下安危。 我想,若能帮到他们,便能帮到更多人。” “因而,他们若有难,能救他们一人,便能救得更多人。” “是这意思,这也是我当年加入道义盟的初衷。” …… “昌”字刚写完,可先前写下的三两字已挥发殆尽。 阿班并不在意,只是将囊中余酒全部倾倒于石碑前,口中念念有词。 “老哥,你这一世已然活得出彩,你希望看到的景象,兄弟也会努力尝试着去做,你安心去吧。若有时间,定然常来陪你饮酒!” 言毕,阿班霍然转身,寻了下肉蛾、逆蝶所处之处,走了过去。 正文 第二二七章 人各有志 东方渐渐吐露着鱼白,道义盟众人尚未离去,听雨阁等人亦是如此。 说到底,这场血战的缘起与听雨阁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们准备在道义盟众人修整妥当,将要启程时,方才分道扬镳。 说是一众,实际上也不过三人,肉蛾与逆蝶之外,便是李子轩。 而李子轩本也非听雨阁之人,他是肉蛾的半个同门师弟,肉蛾请来的援手,他与义云山庄的人并不熟识,遂与二人同在一处歇息。 至于恋蝶,这神秘的女子到底还是没有出现,不知是早已独自退走,还是一直隐于暗处,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出手助力。 此时,阿班走上前来,开口便道:“加入贵帮的繁杂琐碎多否?” 阿班的步履不快,在他走来时,早已引起三人注意。 但三人却是毫无头绪。 阿班也好,谢永昌也罢,与他们的交集,也仅是今日早间的匆匆一瞥,此时他有何话相告? 谁知阿班到来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却反倒让三人面面相觑。 不,应该是两人,李子轩一听阿班之言,就料知此事于他无关,便是阿班要上少林拜师学艺,也与自己一个俗家弟子没有半分瓜葛,更何况,阿班的意思分明是加入听雨阁。 李子轩识趣地走远开来,将这方空间让与三人交谈。 北狂刀,离火刃阿班要加入听雨阁,这对听雨阁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助力,只是其加入听雨阁的目的便令人琢磨不透了。 为知己谢永昌报仇雪恨? 那不是当加入道义盟才对,为何会选择他们听雨阁? 时过半晌,肉蛾和逆蝶难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对视一眼,依旧不明所以,只能眨巴着如出一辙的大圆眼,以询问的眼神看向阿班。 阿班瞅着二人一脸茫然的样子,也发现是自己太过唐突了,于是,他打算换个问法。 “此战因救慕容靖而生?” “是。”先前沉默过久,让肉蛾和逆蝶都觉得有些失礼,因而阿班如此简单的问题,他们的嘴回得一般快,只是神情仍旧有些僵硬,木讷。 “慕容靖为助洛飘零脱困被俘?” “是。” “洛飘零被疑盗取少林寺金印而遭受追杀?” “是。” “洛飘零是听雨阁的副阁主?” “是。” “听雨阁有西南石府的背景?” “是。” “如此便足矣,我想少林失印之事,绝非空穴来风,听雨阁想必走了一步险棋,在棋局中决然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天下乱世将至,道义盟到底顾忌太多,行动太过迟缓,我喜欢听雨阁的直截了当,我想加入听雨阁!” 前面大半段话,将肉蛾和逆蝶绕的云里雾里,到最后几句,二人总算彻底回过神来,明白了阿班的目的,与其意所指。 逆蝶道:“我们兄妹三人也是近年来才加入听雨阁的,听雨阁广纳天下豪侠义士,紧要的帮规教条自然必不可少,确无过多繁文缛节,若是阿班兄有意,尽可随我二人回阁中,想必帮中诸位是对阿班兄的加入,自当喜闻乐见。只是……” 阿班道:“在下向来一人逍遥惯了,不拘小节,有何不妥之处,或是有何需注意之处,还请逆蝶姑娘明言。” 逆蝶摇头道:“并无任何不妥,只是适才阿班兄所言,令逆蝶心有疑问。” 阿班道:“噢?” 逆蝶道:“阿班兄似是已经认定少林失印与我阁有关,而且,猜测是我阁自导自演了这出戏,意有所图。” 阿班道:“难道不是?” 肉蛾呵呵笑道:“是也不是,我们也不清楚,我兄妹二人只是好奇,阿班兄凭何对此番事宜如此笃定?” 阿班也笑了,回道:“没有依据,全是直觉,而且,我想有这般直觉的,这江湖中远不止我一人。” 逆蝶道:“不错,江湖上有这般想法的人绝不少,自盗印之事在江湖上传开后,听雨阁可谓处在多事之秋,多数有想法的人都是拿听雨阁来开刀,而见着漩涡也义无反顾往里跳的,迄今为止,仅有阿班兄一人。” 阿班道:“因而,二位对我的来意不放心?” 肉蛾道:“确实需要个理由来说服我们。” 阿班道:“谢兄说,他加入道义盟,因为道义盟中有许多人在为这天下之事奔波劳累,他若能帮到他们一星半点,便能多帮这天下一些。 在下却认为,道义盟乃是庞然大物,盯着道义盟的眼睛太多,道义盟一举一动都会被细斟慢酌,再严密的计划都很可能被土崩瓦解。 而听雨阁则不同,听雨阁虽说处在风口浪尖不差,但听雨阁目前的实力和众多大势力相比委实太过渺小,渺小得总会令人将之忽视。 现在大多人眼中听雨阁不过是个引子,当局势再乱些,各方势力斗得不可开交时,想必已经忘了这个渺小的引子才是这场风暴的诱因,而它正处在风暴中心,它或能在众人不经意间搅动风云!” 逆蝶笑道:“我们兄妹俩已是被阿班兄说服了,我想阁主等人也会因你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而无法抗拒的。” ********* 四十三,戊——入。 三十九,乙——优。 八十一,辛——冥。 二十八,庚——习。 三十,己——阴。 六十三,乙——封。 “入优冥,习阴封……入幽冥教,学阴风功?” 姜逸尘将一纸条从巴掌大小的黄铜令牌取出后,喃喃念道。 千字文中仅有千字,因而在不影响语意的情况下,常以同音字替代其中并未出现的文字,姜逸尘很快便理解过来手中这密令文的意思。 黄铜令牌,道义盟的仁义诛杀令。 这回诛杀令中依旧不是杀人信息。 此令由易忠仁带来,通过枫转交给姜逸尘的。 当六十余义云山庄义士与谢永昌安然下葬后,姜逸尘便已径自离去。 他相信有易忠仁在,慕容靖能得到最好的医治,余下之事已不需他担心。 至于与易忠仁相见,与水如镜等人话别,姜逸尘仅是远远地拱手致意,并无多言。 夜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枫追上了他,将仁义诛杀令与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铁剑递给了他。 “紫玉剑断了也非坏事,杀手夜枭之名现今太过响亮,这于杀手而言实在是致命的打击。现阶段的你,器刃应为辅,你该将你自己磨砺得更为坚韧,如此,若有好剑相配,则当势不可挡,无坚不摧!” 这是枫留给姜逸尘的话,而易忠仁托枫转告的仅是寥寥数字,“仁叔相信你。” 是的,相信。 这仁义诛杀令自然是老伯早先备好的,由易忠仁带来。 老伯显然料到了姜逸尘或有可能出现在此,解救慕容靖。 而只要姜逸尘出现在此,便意味他的步伐全然在老伯预期之内,他现下最需要的是什么,密令文中的内容已是一清二楚。 老伯已全然相信姜逸尘,于是只给他指明个方向。 至于怎么进幽冥教,怎么学阴风功,学成阴风功后又如何,等等额外的信息,老伯只字未提,易忠仁也只字未提,他们相信姜逸尘已有了自己的判断,相信他自己便能做到。 于是乎,姜逸尘携着黑将军,一人一骑走在了去往西江郡的路上。 正文 第二二八章 夜枭入蜀 鹰击长空,必先丰其羽翼。 宝剑削铁如泥,必先磨锋锐刃。 姜逸尘虽身负两门大圆满的内功,剑法亦可跻身一流剑客之列,但受限于两门下等心法,其上限终究不高。 已姜逸尘当下的实力,应对大帮派堂主级别的高手自然绰绰有余。 若要应付坛主实力的能人,他只能仗着灵动的身法,活用各路剑术与邪异的内功心法,随机应变与之周旋。 出奇制胜并非回回奏效,提着脑袋赌运气更非稳妥之计,毕竟没有一个赌徒敢厥词自己上了赌桌后只赢不输。 姜逸尘需要变得更强,这是他内心的渴求,也是老伯、易忠仁等人对他的企盼。 只要足够强,他或能独闯龙潭虎穴,救出慕容靖。 只要足够强,他或能挡住云小白的剑,谢永昌不会断手,更不至于丧命。 只要足够强,他或能正面应对萧银才,如此银煞门必然投鼠忌器,知难而退。 换而言之,若他实力超然,仅凭一己之力,便可左右一场大局的成败,绝不会出现那日血流成河的惨景。 阿班走向听雨阁时,姜逸尘看明白了阿班心中的抉择。 经此一役,姜逸尘已能深切体会到老伯、听澜公子这般权谋智士的有心无力,只要人在江湖,便始终绕不过情字,即便他们能绕过,为他们效力的人也绕不过,这场因一人而起,两败俱伤,献祭成百上千性命的人间惨剧,便是鲜血淋漓的例证! 老伯现在所为,大多是止损抗击,如此终非长久之策,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要止天下乱世,便要消除祸乱之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消弭祸乱,便需要一把利器。 这把利器不仅老伯缺,这个天下也缺,当然,想要主宰这乾坤沉浮的人亦是不可或缺。 现下的姜逸尘自然担当不起这把利器的重任,但他已知悉这把利器的无坚不摧,不为老伯,不为其他,便是为自己,他也要尽其所能,成为这把能够直击七寸、直捣树根的利器。 于时,天下安定,他便能成功守护住他想守护的人,他的生身父母想来也不难寻觅了。 要想变强,姜逸尘现下可做的,除却修习两门更高强的水系、木系内功,替换掉现有的霜雪真气和点穴截脉心法外,便是再修习另一门其他属性的内功。 霜雪真气于姜逸尘之特殊暂时无可替代,至于点穴截脉心法,倒可用无相坐忘心法置换,只是,无相坐忘心法不易修习,要领悟其法门非朝夕之事。 从密令文的内容便可看出,对于姜逸尘而今的处境与需求,老伯一清二楚。 幽冥教的阴风功。 姜逸尘对这门功法并不熟识,充其量只是听闻其名,也仅此而已,但他隐约能猜知老伯要他学此门功法的用意。 阴风功是幽冥教的功法,霜雪真气得自丹霞山庄的四首领倪寒,倪寒不是幽冥教的人,可丹霞山庄却由幽冥教暗中控制,那么霜雪真气很可能也是出自幽冥教。 阴风功和霜雪真气若是两门相辅相成的内功心法,于姜逸尘的能力提升可非一星半点。 老伯并未告知姜逸尘要在多久之内学会这阴风功,但提高自身实力之事,总是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迟的。 因而,姜逸尘没有片刻耽误便启程了,但他并不打算当个没头苍蝇,直扑西江郡。 尽管西江郡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况且上次为寻查兜率帮闹出的诡异事件根由,他已将西江郡摸透了大半。 然,狡兔三窟,兜率帮真正的大本营枯藤洞尚且隐蔽非凡,幽冥教巢穴又岂会暴露于常人眼皮底下。 幽冥教的老巢何在? 如何才能混入幽冥教,成为其中一员? 要弄明白这些,姜逸尘还有许多功课需做。 要备好功课少不得打探消息,打探消息总少不得人。 人多的地方,便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故事。 人多的地方,总少不了言语。 不善言辞的人总是对人多的地方避之不及,姜逸尘本是不善言辞之人,尽管涉足江湖后,他的口舌已得到不少磨炼,但他依旧向往着清静,乐得清静。 可当他发现越是人多嘴杂的地方,越能打探到更为丰富而详尽的信息时,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哪里人多便往哪里钻。 一路上,人多的茶铺、人多的酒家、人多的饭馆、人多的客栈,姜逸尘无一不停下来耽搁上或是一时半会儿,或是一天半日。 江湖本是如此,你若无欲无求,自可徜徉于山林,寄心于天地。 你若日有所思,夜有所念,怎可不赴身红尘,与泛泛众生为伴。 草木褪绿,鸿雁南归。 当姜逸尘与黑将军这一人一马行至蜀地时,已夏尽秋临。 蜀地,中州西南仅次于俞都的富饶之地,非但不是去往西江郡的必经之路,甚至是绕了远道,拐了大半个弯。 可蜀地却是毗邻西江郡中人口最密集之地,人越多,意味着能探听到的越多,幽冥教的老窝设于西江郡,在西江郡打探幽冥教的消息自是最为直截了当,但也最容易引起打草惊蛇,因此,从蜀地这旁敲侧击,自然要稳妥不少,方便不少,姜逸尘自然不会错过。 有些消息不需探听,便能进到耳朵里,不论关注与否,姜逸尘都费了些心思记下。 当然,对于关注的消息,他记得格外用心,若是重复的消息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听下去。 消息口口相传,却是一张嘴长一个样,只有汇聚多了,才能发现其中的共通之处,或许也能发现其中没人察觉的细节。 此刻,姜逸尘坐在蜀地汉阳村的有福客栈中。 客栈是否有福他不清楚,他清楚的是他的耳朵即将有福。 耳朵有福若非有悦耳动人的乐曲,便是别人的话语能取悦他。 人人都乐于往脸上贴金,可姜逸尘偏偏往自己的脸上贴了两块猪皮,他缺斤少两的面颊看来实在太过消瘦,过于消瘦难免显得突兀,突兀便会成为特点,有特点绝不便于行事。 此时的姜逸尘身着褐衣,铁剑置于桌旁,午膳仅吃了半分饱便像小二要了壶峨眉毛峰和一盘花生米,慵懒地瘫于椅中,目光居无定所,优哉游哉,嘴角噙着细微的弧度,似笑非笑,看来和一个无所事事的逍遥侠客并无二致,实在是平凡得不得了。 平凡的人总不会引人在意。 平凡的人也不会有人去取悦。 平凡的人多是自己取悦自己,自娱自乐。 姜逸尘听着小二的吆喝,看着客栈饭堂中走过的两道人影便开心极了。 客栈外边隐约可闻店伙计拿着梆子和锣在敲打吆喝,同时,堂内的小二却是拿着筷子和水壶“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大声道:“各位客官们,江湖上的轰动消息,武林近来的大事奇事,大家可有兴趣?有福客栈特邀由南边来的梅公子与姬公子为大家带来《江湖奇谈》!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大伙儿请一边吃着饭、喝着酒、品着茶,尽情享用!” 想来外边的店伙计和堂内的小二说的相差无几,只是一人是在外招揽生意,一人在内营造气氛罢了。 至于站到堂中的那两道人影,哪里是什么梅公子、姬公子,不是梅怀瑾和鸡蛋又是谁? 正文 第二二九章 旧识新妆 有缘千里来相会。 人生何处不相逢。 饭堂中的二人正是三年前与姜逸尘打过数次交道的埠济岛故人,梅怀瑾与鸡蛋。 三年前,亦是在秋季,那时正是在西江郡,姜逸尘为救人,埠济岛为打探兜率帮虚实,双方曾通力合作过,谈不上好友,却算得上的旧识。 姜逸尘无意与二人相认,更不知此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此,但在陌生的地域碰见熟识之人,还能探听到自己想知道的小心,姜逸尘心下畅快无比。 斟满了一杯茶,咕噜下肚,不为解渴,不品茶香,只求痛快之感。 有江湖的地方便有江湖艺人。 江湖之外的地方依然有江湖艺人。 江湖艺人总能通过或是舞枪弄棒,或是吹拉弹唱,将江湖的把戏、江湖的趣事儿带入寻常百姓家。 江湖艺人没有什么地位可言,但客栈酒家这些做生意的,只要空间允许,对江湖艺人多是极为欢迎的。 他们总能吸引来不少人气,人气旺了,生意自然而然便好了,没人会与钱过不去。 不少江湖艺人居无定所,四海为家,走到哪哪里都可以是他们的戏台,许多店铺对于入到店中的江湖艺人颇为欢喜,能带来“热闹”二字的可爱人儿,他们绝不会拒之门外。 而有些店铺为招揽人气,甚至不惜请江湖艺人到店中镇场,以此带动生意。 有福客栈请来的是两个年轻人,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可真没错,眼下这俩年轻人虽说年岁不大,可他们讲故事时那惟妙惟肖的神情体态,那恰到好处的悬念留设,加之较为年长的梅公子时不时张嘴来诗颂词增添的雅味,总能引人入胜,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故事在精彩之余,似也与真实情况八九不离十,如此便让人都不愿挪动屁股,离开座位,只想听他们说着一桩接一桩的江湖事迹。 他们来到这汉阳村也不过六七日,每一日都能吸引比上一日多一翻的人来,想来不出十天半个月,这两小伙多少也算是蜀地名人了。 饭堂里已快坐满了人,饭堂外都围满了宾客,甚至连客栈门外都能见着人头攒动,探头探脑的情景。 幸而,姜逸尘的银两够大,否则绝无法一个人尊享独桌。 想来江湖之事于平明百姓而言总是刺激非凡,无论谁都想听听的,寻常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积郁,听着这些江湖豪杰、武林奇侠或是热血澎湃、或是壮志悲歌、哪怕是啼笑皆非的故事,不知不觉间,便将自己与故事中的人物融为一体,心头的积郁便在不知不觉中发泄了。 好戏即将开演,尽管梅怀瑾和鸡蛋不是绝色美人,但还是惹得大伙儿不仅耳朵竖了起来,便是连眼睛都瞧得发直。 梅怀瑾身着蓝布长衫,摆弄着山水折扇,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倒称得上是梅公子。 至于其边上那矮上一头的鸡蛋,虽较三年前少了丝稚气,也不再是穿着破衣裳的小乞丐,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眼波流转,任谁都不自觉地把他当顽皮孩子看待,这样的小孩子能说出好听的书? 起先众人自是不信的,但这几日听来,发现这娃儿不但能学猪吼、仿驴叫,还能发出老头、壮汉、小丫鬟的各种声色,再无人敢小觑他的能耐。 鸡蛋也因此招致许多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婶喜爱,当然,他们依然只知道他叫姬公子,不知道他没有姓氏,不过是名叫鸡蛋罢了。 梅怀瑾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山水折扇“唰”地摊开,高声道:“各位老少爷们,大婶姑娘们,午间好!今儿个,还是由小梅和小鸡,给各位在茶饭之时,献上精彩的《江湖奇谈》,敬请各位好茶好饭吃着,尽兴了下次还来咧~” “小鸡?”姜逸尘心中不由吐槽,埠济岛的人还是相爱相杀呀,不论何时总能在各自身上找不痛快来让自己痛快。 姜逸尘分明瞧见鸡蛋嘴角微微一抽,但很快便顺势转为咧嘴一笑,一双眼睛目光溜溜转,每个人都觉得他眼睛正在看向自己。 只听鸡蛋忽然道:“那今儿个给各位听众老爷们带来的又是什么故事呢?” 梅怀瑾偏头一笑,冲着鸡蛋问道:“可不知小鸡想听什么故事?” 鸡蛋对着梅怀瑾笑了笑,当即目光又一扫,道:“我想听什么故事不顶用,还得问问各位听众老爷们想听什么故事。” 梅怀瑾点头哈腰道:“是也是也,听众者,我辈之衣食父母也,父母之言,我辈必然遵从之,那请问各位父母想听听什么故事?” 吹捧绝不是件孬事,能愉悦他人,让他人听来倍感受用的事绝不会是件坏事,只要用的场合恰当,无疑能令人开怀大笑。 大伙笑了,笑得很开心,真当是他们的两个儿子在给他们讲故事。 只要是儿子讲的故事,他们便能听得有趣,听得开心,开心了不免就多吃上几口饭,多加几道菜,多喝几口茶酒,至于讲的什么故事,他们并无苛求。 掌柜、伙计一瞧也乐了,客人来的多,吃的多,生意哪能不好,现在他们只恨饭堂不够大,客栈不够大,否则再来百号人岂不妙哉? “你们讲什么我们便听什么!”有人喊到。 “你们讲的故事都好听,随便讲都行!” “是啊,梅公子、姬公子说什么故事都一般精彩好听,你们拣个有趣儿的来讲,便好。” 登时便有许多人出声跟着附和。 “欸!听闻最近平海郡出了件趣事儿,一个名叫‘魔宫’的正义之帮,似乎被戳穿了原形,现出邪恶的面目,幸而,被就地打散了,不知两位小哥可否知晓?” “是极是极,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在羊群里蛰伏多年,终被发现制裁,实在是件有趣的事,二位小哥不若就讲讲这其中的波澜曲折吧?” 出声二人在姜逸尘右手边的三桌之外,饭桌边上围坐着三个长衫男子。 三人装扮不尽相同,衣着各为一色,可姜逸尘却未漏过三者脖间、袖口、腿角,隐约现出内里的紫衫,三人应属同门。 江湖上的帮派,有统一服饰的不少,可为紫色衣裳的却不多,不巧这颜色姜逸尘并非第一次见,很快他已确定了三人来自何门何派。 紫夜轩! 数月前,率先挑起九州四海两盟争端的问题帮派。 这帮派若非有这惹是生非的本事,恐怕还真难在江湖上闻名,姜逸尘对紫夜轩的印象自然从未好过,在他剑下也有不少紫夜轩亡魂,想来紫夜轩的人吃了些苦头,是有安分了些,至少不敢鲜衣外露了。 紫夜轩三人所言之事,姜逸尘已是听了一路,九州结义盟中偌大的魔宫轰然倒下,他初时一听也缓不过劲来,不过,一个大帮派的溃散并不是他能左右的,于现下的江湖之势而言,这恐怕只是开始,随而,他便释然了。 他听出三人提起此事多少有点为四海会盟耀武扬威的意思,他这一路西行听来的相关消息可是各式各样,且听听埠济岛探来的消息与道听途说会有多少异同吧。 此时,梅怀瑾已接过话头,道:“二位客观所提倒是个不错的故事,且问问大家是否赞同,若是都同意我二人说说这魔宫的故事,那当下便开讲咯。” 过惯了安乐日子的人们,总想寻刺激,许多出格之事,他们见不到摸不着,也绝不希望临到头上,但他们却乐于在旁人身上看到。 由好变坏,由坏变好的大反转情节听来就热闹极了,热闹的事听完还能在茶余饭后接着咂巴,不至于百无聊赖,因而,热闹的事绝没有人不爱听。 只听稀稀落落地几人道出声。 “我赞同。” “听来倒不错,我也赞同!” “赞同!” 这回接话的是鸡蛋,他朗声道:“好!那今日便讲讲九州魔宫的故事。 战平海,魔宫原形毕露! 约百花,两盟一决雌雄!——” 正文 第二三零章 心魔老人 “说起魔宫,便不得不提魔宫的创派之人,心魔老人。” 折扇翩翩随衣舞,秀手敞怀金嘴开,梅怀瑾摆开了架势,说道起来。 “是极,听闻魔宫立派至今,尚不足百年之久,可这心魔老人可是活了百岁有余。”鸡蛋旋即应和道。 “尘世间,年逾百岁之人或是不少,可像心魔老人这般活得五彩斑斓,举世瞩目的,还当真前不见古人,后难见来者啊。”梅怀瑾感慨道。 “这心魔老人究竟是做了何事,担当得起这般评价呢?”鸡蛋自然知晓答案,但要诱导听众跟着思考,跟着进入故事,只能发出疑问了。 “你说人生有何可图?”梅怀瑾反问。 “嘿,那可多了去了! 若食不果腹,便惦念着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若囊中羞涩,便渴求花不完的金银财宝。 若考取功名,便念叨着有朝一日位极人臣。 若孤身伶俜,便希望着妻妾成群,貌美如花。 若行走江湖,便要有良兵利器在手,身怀绝世武功,拿个天下第一当当!” 鸡蛋越说越开心,眼睛越发地澄亮,嘴角边似是挂上了哈喇子,仿佛他所想所念的都在一一实现。 梅怀瑾笑道:“呵呵,所图不少,所图甚大。” 鸡蛋笑回:“那是自然,若要我去实现其中一样,恐怕费尽余生都难以实现,可若光是想想,绝不费劲。” 梅怀瑾又道:“你觉得难以实现,可偏偏有人将这些都做到了。” “你……你是说这心魔老人都做到了?”鸡蛋当即张大了嘴,似能塞下三颗鸡蛋,瞪圆了眼,似各自被一颗鸡蛋撑开,瞠目结舌不过如此。 梅怀瑾道:“不错,心魔老人年及古稀之前,做过商贾,日进斗金,当过太守,一呼百应,成为丈夫,妻美妾娇,又为父亲,子嗣兴旺,入过江湖,天下无敌!名利、权势、财富、女人,他享尽人世繁华,应有尽有。” 鸡蛋不可思议道:“此人真乃天命之人也,做何事,何事成。” 显然,在场大多数人未曾听过心魔老人的事迹,一听梅怀瑾所言,觉得这多为夸夸其谈,却也不禁心生艳羡。 鸡蛋之言则道出大家的心声,人生如此,又有何求? 梅怀瑾道:“天命与否不作论述,单论心魔老人的处世之道,便令人心生佩服。” 鸡蛋问:“何道之有?” 梅怀瑾朗声颂诗:“天生我材必有用,莫使今生虚空度。千锤百炼心魔去,雷打不动登绝巅。” 鸡蛋又问:“此诗怎解?” 梅怀瑾立直了身,甩了甩袖袍,一改慵懒的姿态,仰头拱手,肃然道:“人生在世,步履不停。”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生于世,自然走得越快越远,见到的越多越广博,活着便越是万象缤纷,精彩纷呈。 但要走起来,走得远,得目标明确,得克服惰性,得心志坚定,得越挫越强……这于大多数人而言,绝难办到。 起初,姜逸尘亦是对尘世间有心魔老人这般完人将信将疑,可当梅怀瑾道出这八字后,他已再无怀疑,也对心魔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半晌间,只闻饭堂间或赞叹,或感慨,或唏嘘,显然大伙不免在心中将自己与心魔老人一番比较,他人如此,自己如此,人生不如意,有何可怨天尤人? “是了!方才所言不过是心魔老人古稀年岁之前所作所为,当中并无魔宫之事,莫非……”堂中气氛有些凝重,却听鸡蛋忽而出声,又把众人的心思给捞了回来。 鸡蛋拉长了疑问之音,梅怀瑾已默契地接过话头,道:“不错,魔宫正是心魔老人在年逾古稀之龄后所立。” 怎知鸡蛋闻言后,竟是叹了口气,道:“看来的确人无完人呐,心魔老人在创立魔宫之前,哪件事不做得风生水起,可这魔宫自创立之后,数十载间却是一直默默无闻,直到第四任宫主刑戚打杀出了名头,历经现两任宫主的经营有方,方才得以位居九州结义数百帮派的前列。” 梅怀瑾摇头道:“这倒不能完全怪罪于心魔老人,但又与之不无关系。” 鸡蛋好奇道:“噢?怎么说。” 梅怀瑾道:“于时,心魔老人已是天下无敌,他要建帮立派,必当是为传武授艺,天下习武之人哪个不趋之若鹜?” 鸡蛋小鸡啄米地点头道:“若我生在当时,肯定是跑在第一个去当心魔老人的门徒,听着那些胡子大把的江湖高手,叫我声大师兄或是大长老的,心里必然颇为舒坦。” 不少人闻言哈哈大笑。 梅怀瑾道:“只怪心魔老人给魔宫取的这名字实在不好。” 鸡蛋讶然道:“不过个名字罢了?只要不晦气便可,而且给自己立的门派取名,难道还会得罪人?” 梅怀瑾扇子一收,敲着手心道:“还真是如此。我中州大陆传承千百年的五大名门正派你可知晓?” 鸡蛋道:“武当、少林、峨嵋、昆仑、崆峒,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滴,这些个名门正派还会与魔宫为难不成?” 梅怀瑾道:“你又说到点子上了,名门正派与邪门魔教相冲。 千百年来这个魔教,那个魔教,生生不息,名门正派见到‘魔’字便欲除之而后快! 心魔老人要立个‘魔宫’,名门正派哪能乐意? 况且,心魔老人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出于忌惮,诸方便在极有默契地在明里暗中各种打压,令魔宫难以起势。 能与这些个名门正派周旋数十载,夹缝求生,发展壮大,可实在不易。” 鸡蛋撇着嘴,鄙夷道:“什么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心胸狭隘,见不得别人好。” 见鸡蛋为魔宫忿忿不平,听众们也都同仇敌忾地哼出声。 梅怀瑾道:“世间万物皆是如此,若无利益纠纷,自可相安无事,一片祥和,一旦利益交织,谁又肯真心与人分享佳肴美羹,而不是锱铢必较,寸土必争?” 鸡蛋缓过了劲儿问道:“既然魔宫这么不受待见,又怎会在心魔老人百年之后,不被一举剿灭,一了百了呢?” 梅怀瑾道:“你可又问到点子上了,这又与心魔老人的择人之道有关,你可知那刑戚接任魔宫宫主时是多少年岁?” 鸡蛋摇了摇头。 “方至弱冠年纪。”梅怀瑾又道:“那你可知晓这龙多多,接过魔宫掌门之位时,又是什么年纪?” 鸡蛋道:“这我便知道了,龙多多年方十七时,便已是魔宫宫主。” 梅怀瑾紧跟着问到:“那你觉得刑戚和龙多多这宫主当得如何?” 鸡蛋顿了顿,回道:“刑戚近乎以一己之力将‘魔宫’二字推到世人面前,而龙多多则率领魔宫一干人等,令之名声大噪,二人于一帮之主的位置,当之无愧!” 未及梅怀瑾再问,鸡蛋已然捕捉到了其中关键,遂接着道:“心魔老人选的继任者都是年轻而富有才干的能人!” 梅怀瑾肯定地笑道:“对极!心魔老人走过百年春秋,也对人性看的极为透彻,于众多名门大派而言,魔宫还是个年轻的帮派,年轻的帮派便要由年轻人去闯,年轻人血气方刚,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他们不会安于现状,只要他们不安于现状,便会思索求变,只要走对了路子,魔宫只会愈来愈强。” 鸡蛋道:“这心魔老人真是心如明镜,慧眼如炬。不过,年轻人难道就没有缺点?否则为何不所有的帮派都由年轻人来掌控。” 听得津津有味的姜逸尘闻言睫毛一颤,坐直了身,知道二人的演说终于要进入重点了。 梅怀瑾道:“年轻人当然有缺点,涉世不深,易被言语迷惑,或是走岔了道,误入歧途,或是难测人心,背后挨刀!” 鸡蛋道:“所以,这魔宫是折在了误入歧途,还是折在了背后挨刀?” 正文 第二三一章 误入魔途 不知不觉间,午饭时辰已过,故事却才要进入高潮,有福客栈里的来客也是越来越多了。 客栈掌柜曾堆着笑脸,弓着腰,双手抱团,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般踩着细碎的步伐来到姜逸尘桌边。 然,未及他开口,已被姜逸尘的银两给堵了回去。 收了银两的掌柜可识趣得很,二话不说,扭头便走,再不敢耽误客人的兴致,甚至吩咐店小二给姜逸尘另添两样小菜和一盅新茶。 不论是掌柜也好,还是伙计们也罢,这一两个时辰中可是忙碌极了,秋高气爽的日子却浑身是汗,但他们却始终挂着笑脸,开心极了,毕竟没人会对着一直进到兜里的银两哭丧着脸。 此时,饭堂中各餐桌上几乎已换上了清一色的小食和茶酒,只听鸡蛋说道:“接下来想必就进入正题了,平海之战,魔宫为何原形毕露。” 梅怀瑾道:“不错。” 鸡蛋拍手笑道:“那一定好听极了,快说,快说!” 梅怀瑾正要开口,喉间却似被石子卡住了般,咳了几声,并无言语。 鸡蛋不以为意,着急地连连道:“快说呀,快说!” 梅怀瑾止住了咳,抿了抿嘴唇,又咂巴了两下,似是极为干渴。 鸡蛋见状撇了撇嘴,嘟囔道:“刚说到好听的地方,就不说了,岂非吊人胃口?” 忽地,他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口渴就直说嘛,各位听众老爷在这,怎会让你渴着?” 这下,不但他明白了,大伙儿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而店伙计不知何时已端着个盘子在旁边等着收钱了,紧接着,掌柜竟是亲自给二人端上来一壶上好的润喉茶。 梅怀瑾笑着拱了拱手,斟了杯茶,片刻间饮尽后,这才接着说下去道:“说到这魔宫为何现出原形,也和这心魔老人脱不开干系。” 鸡蛋道:“噢?这可奇了,心魔老人已不在人世一甲子有余,又怎么左右现下的魔宫?” 梅怀瑾道:“人是不在了,可有些东西却能流传下来。” 鸡蛋眼珠子一转,道:“这些武学能人流传下来之物,无非是奇兵异宝,或是盖世神功,总不至于是什么奸邪恶毒可祸乱人间的魔种之流吧?” 梅怀瑾道:“呵呵,自不会是什么魔种,不过却也与你说的这魔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鸡蛋道:“噢?这倒奇了,究竟是何物?可别卖关子了。” 梅怀瑾道:“你可曾听说过《心魔录》?” 鸡蛋道:“《心魔录》?闻所未闻,不过,听这名字,莫非是心魔老人创下的内功心法?而且这门功法定当不传与他的后人,只传于历任魔宫宫主,也因每任宫主都对此做到了守口如瓶,才如此不为人所知。” 梅怀瑾一甩合起的折扇,指着鸡蛋道:“你实在是精明得很!年逾古稀的心魔老人那时家中已是四世同堂,可他为建帮立派,便斩断前尘,彻底和家中断了关系,这《心魔录》只传与历任魔宫宫主。” 鸡蛋嘿嘿一笑,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后脑勺,道:“竟还真是如此,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梅怀瑾嘴角一扬,道:“你能猜得到,我自也有办法打听得到,这不是重点,且来说说这《心魔录》吧。” 鸡蛋道:“嘿,这天下第一所创的内功心法也绝非凡品。” 梅怀瑾道:“当然,传言若将此心法修炼至大圆满后,依然可不断提高突破,这本《心魔录》可算得上是一本无上功法了。” 鸡蛋道:“可是你说此功法与魔种异曲同工,想来这不断提升的手段应有些邪乎。” 梅怀瑾道:“不错,《心魔录》大成者可摄取对手的功力来不断壮大自己。” 鸡蛋摸着下巴,道:“听来倒与昔年那些邪门魔教汲取敌手的神功大法毫无二致,怪不得心魔老人能做到无人能敌。” 梅怀瑾道:“心魔老人这功法可要厉害得多了,他不但能摄取活人的功力,也能摄取死人的功力!” 鸡蛋惊道:“还能对死人下手?!死去的人,可不会有闲人去关注其有无功力,不过,这听起来虽有些膈应,但若要仔细计较的话,此门功法倒也能让那些死去高手的功力得以传承,而不凭白流失啊。” “可这毕竟对尸体不尊重。”梅怀瑾显然不想在这有争议的话题上扯上多少话,立马又道:“除此之外,这功法还可吸食活人精血,以延年益寿!” 似是已料知定有更出人意料的结果,鸡蛋这回倒是颇为淡然,道:“无怪乎,这心魔老人可活百年之久。只是,这《心魔录》如此妖邪恶毒,心魔老人问鼎江湖或是创立帮派时,难道没人发现?” 梅怀瑾道:“这便是心魔老人的厉害之处,他早已战胜自己的心魔,任何事都在他的把控之内,不过是一门内功,他绝不会在不恰当的地点,不恰当的时刻,做出不恰当的事。也有人说,正因如此,他才会自称‘心魔老人’。” 鸡蛋不屑道:“说难听点便是老奸巨猾!可这《心魔录》若当真如此厉害,那心魔老人的后两任传人怎会如此没用?” 梅怀瑾笑道:“既是无上心法,岂是那么容易修习的,直到……” 话语未尽,鸡蛋已抢先道:“直到刑戚和龙多多!” 梅怀瑾笑而不语,显然默认了鸡蛋所言。 哪知鸡蛋又皱起了眉,道:“那此任宫主龙多多既已隐忍了这么久,而魔宫也在不断壮大,为何不继续隐藏下去,直至登顶天下第一,无人能敌时,想必那时再无人敢拿魔宫如何了。” 梅怀瑾道:“问题便出在了这,平海郡一战,身陷重围数十天后,龙多多到底还是被逼急了,他杀红了眼,停不下来。” 鸡蛋道:“怎么杀红眼?” 梅怀瑾道:“最后一天,也是最关键的那次百花屿的围剿战中,四海会盟的紫夜轩、琳琅居、烽火楼、琥珀山庄等大大小小十余个帮派,共折损十五个长老、二十二个坛主、三十六个堂主,至于普通帮众丧命之多,不提也罢。” 鸡蛋道:“这之中有多少人死在龙多多剑下?” 梅怀瑾答:“一半之数。” 鸡蛋讶然道:“也便是说有三十余强者被龙多多所杀。” 姜逸尘微微将目光向那三个紫夜轩的男子挪去,三人果然不比先前快活,脸色难看了许多。 紧接着又听梅怀瑾说道:“血煞之气过重,龙多多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向同门挥剑!” 鸡蛋道:“谁?!” 梅怀瑾道:“龙多多最为信赖的左膀右臂,二长老巫蒙被他一剑封喉,而副宫主展天则被刺伤一眼,据说,魔宫第一女杀手冷魅也被其剑锋逼得落下阴阳桥,生死未卜。” “嘶!——”鸡蛋大惊骇然,“可有人亲眼所见?” 梅怀瑾道:“亲眼瞧见的人还不在少数,而展天也是被追赶而至的四海之人救下的。” 一直默默听至此处,姜逸尘不禁怔住,梅怀瑾所言竟与他一路听来各路消息八九不离十,相较而言,他自然对埠济岛探听到的消息更为信任,只是,事实真是如此? 他不由回想起初见龙多多的场景,那是在姑苏城的怡春院雅区,那时魔宫正是在为宫主龙多多置办生辰宴,他和尹厉还闹出了些不快,展天在龙多多的示意下,旋即赶来将风波摆平,直接将尹厉逐出帮派,以致于,他同尹厉也就此结下了梁子。 虽仅是一眼之缘,可在他见来,龙多多绝不是个人面兽心之人,难道真是人心隔肚皮,难以琢磨么? 还有那冷魅,此女也算曾与他在西江郡生死与共过,竟是跌落阴阳桥…… 百花屿间鬼神哭,阴阳桥下生死隔。 百花屿虽花繁景盛,却也是奇险之地,江湖高手素来相约在那一较高低,姜逸尘虽未涉足平海,但相关传言听闻不少,魔宫等人依凭那险地与四海各帮周旋确是两侧,可一旦落入险处,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一念及此,姜逸尘竟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茶杯,险些将之捏碎。 有些人,纵使有千百次擦肩而过,也难留存于心。 而有些人,虽仅是一面之缘,却总令人盼着下一次相遇,无法忘怀…… “不仅如此!”猛然间梅怀瑾提高了嗓门厉声出言,硬生生将姜逸尘的思绪给拽了回来。 正文 第二三二章 正道乱局 “不仅如此?!”鸡蛋愕然,在他看来,龙多多若真以摄取死人功力来提升修为,靠吸食他人精血以延年益寿,外加残害同门,已是罪不可恕,莫非还有何惊人之举? 梅怀瑾道:“我们是不是漏了个人?” 鸡蛋不解道:“漏了个人?” 梅怀瑾道:“一个很重要的人。” 梅怀瑾一提醒,鸡蛋幡然醒悟,此局之中,谁人有龙多多重要,龙多多的下场如何,不是最该关心的么,他立马道:“龙多多!” 梅怀瑾道:“是了,我可有说到龙多多接下来如何?” 鸡蛋急道:“确实没有,那龙多多接下来又如何了?” 梅怀瑾道:“龙多多要是杀的都是这些江湖人士倒也罢了,江湖纷争总免不了死人,一时失控杀害同门也情有可原,但他造的孽不只如此,他若就此一逃了之,不过落得个英雄气短的下场,令人扼腕叹息,可他偏偏逃得不远。” 鸡蛋一边在脑海中脑补着画面,一边说道:“谁人都不愿轻易殒命,更何况他本是个如此有才干的人,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不得不逃,想必负伤不轻,一时难以远遁,逃出百花屿之后,便是百泽村,百泽村中他应能寻到避身之所。” 梅怀瑾顺着鸡蛋的话说道:“他确实躲进了百泽村中,可百泽村中无处不是洼地水道,他实在难以藏匿行踪。” 鸡蛋点头道:“是了,他若腿脚有伤,虽可止住血,可一旦涉水,必然留下血迹,极易被发现,之后呢?” 梅怀瑾顿了顿,闭起了双眼,摇头叹道:“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龙多多做了件惨绝人寰的事。” 鸡蛋依言分析道:“要想掩盖行踪本也不难,他的修为摆在那儿,只要给予稍许功夫,他便能简易处理下伤口,以浑厚的功力暂时镇住伤痛,就此逃之夭夭。 可四海群雄一路紧随,必然不会给他喘息之机,他能早上片刻窜入村中已是不易。 如此情形下,除非他能变成龙宫里的龙王,转瞬间把百泽村的水都给吸干,或是呼风唤雨,落下雨幕,才能遮掩他的行迹。” 梅怀瑾依旧闭着眼,道:“你说的不错,可他总不会是龙王。” 鸡蛋挠着脑袋道:“那他如何做?” 梅怀瑾道:“你说,一篮子鸭蛋中,混进了一颗鸡蛋,可容易辨认?” 鸡蛋道:“那可容易极了。” 梅怀瑾道:“若是你,你会用何方法让这颗鸡蛋在鸭蛋中鱼目混珠,不轻易被挑出?” 鸡蛋抓耳挠腮,眼珠子转了又转。 不知是鸡蛋难住了鸡蛋,还是难题难住了鸡蛋,总之,机灵的鸡蛋在碰到自己钟爱之物的问题后,变得不再机灵了,他只能等着梅怀瑾公布答案。 梅怀瑾睁开了眼,沉声道:“若将一篮子的蛋全部打碎,同蛋清蛋黄搅在一起,再让你从中挑出那颗鸡蛋的蛋壳,你可能挑出来?” 鸡蛋道:“相较先前可要难上不少。” 梅怀瑾道:“龙多多便是这么做的。” 鸡蛋琢磨了片刻,似是忽然反应了过来,大惊失色下,竟险些跌倒于地,颤声道:“你,你……你是说,龙多多杀了村里的人?!” 话音一落,顷刻间,饭堂鸦雀无声,众人不由把目光锁定向梅怀瑾,多希望从他嘴中发出的是“不,你猜错了”,或是瞧见他断然否定的摇头。 怎知梅怀瑾再次合上了双眼,轻点着头,看来似在为逝去的冤魂无声哀悼。 整个有福客栈一片静寂,安静得哪怕身旁之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入耳。 只听鸡蛋哆嗦道:“死了多少人?” 梅怀瑾道:“全村四十户人家,百三十人。” “那龙多多可已伏法?!”鸡蛋语气中已蕴含着怒意。 梅怀瑾摇头道:“他又逃了。” 鸡蛋攥紧拳头,道:“他还能逃往何处?” 梅怀瑾道:“望北而行,西越村。” 鸡蛋紧张道:“西越村靠山,地上洼地、水路较少,龙多多定能安稳藏身,再不需杀人了。” 鸡蛋真的很紧张,他眼巴巴地望着梅怀瑾,他恨不得龙多多能藏得好好的,不被发现,这样,他就不用再祸害无辜了。 只是,梅怀瑾再次让他失望了:“可是魔心深种的龙多多,已被杀戮戾气遮蔽了双眼,他再次举起屠刀,挥向西越村三十三户人家的百条性命!” 接着,梅怀瑾总结道:“共两个村庄,七十三户人家,二百三十人,老弱病残,女人幼童,无一活命!凄凄惨惨戚戚,苍天无眼,魔头无道!” 堂中陷入死寂,众人都呆住了,似被勾走了魂魄,忘了喝茶吃酒,忘了呼吸,忘了愤怒…… 良久之后,鸡蛋含泪问道:“这些也是四海群雄亲眼所见?” 梅怀瑾道:“不只是他们,还有被他们救下的展天和几个魔宫帮众。 百泽村血流成河,已是拖住了四海一半人手。 西越村之后,他们便彻底失去了龙多多的行迹。” 鸡蛋用力地拭去泪水,甩袖振臂,近乎要蹦起来。 他怒目圆睁,愤然道:“当真猪狗不如!” 这一怒吼,彻底点燃了饭堂中听众心头的怒意。 “岂止是猪狗不如,简直是泯灭人性!” “大魔头!” “畜生!” “不得好死!” “此贼当诛!” …… 鸡蛋和梅怀瑾果真是一对好演员,二人都只长了一张嘴一根舌头,可偏偏煽动了百来人的情绪。 午间的《江湖奇谈》确实是成功的,但是于有福客栈而言,却是悲伤的。 因为今天讲的是一出悲剧,悲剧能带给人的绝不会是乐子,而是悲伤,抑或是愤怒。 一两人的愤怒或是不足为虑,可百来人的愤怒,着实令人难以招架。 无法压抑心中愤慨的客人开始砸杯子、砸茶壶、摔桌椅,有一人砸,便有两人、三人,到最后有数十人开砸。 煽风点火,说的想必便是如此情景。 不幸中幸有万幸,大家的愤怒还是控制有度的,只砸物事,不砸人,这才没闹出伤损或是人命。 有福客栈的损失委实不小,短短一两个时辰中的大悲大喜莫过于此。 得亏今儿收入囊中的银两实在不少,抵完今日的损失,还略微有些赚头。 吃一堑,长一智,从明儿开始,他们定不会让鸡蛋和梅怀瑾再讲这等大悲大怒、人神共愤的故事了。 这样的故事即便再精彩,能招揽来再多客人,可这事后余波他们可再不敢担待,万一闹出人命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明儿起,定得让他们讲有乐子的故事,只有如此,才能让客人从头至尾都笑呵呵的掏腰包,结束时,仍有说有笑地安然离去。 姜逸尘自是不会随着那些恼羞成怒的听众在那发泄情绪的,在愤怒彻底爆发,情绪开始宣泄前,他已溜出了客栈。 当然,在此之前,他听完了今天故事的落幕。 龙多多到底还是逃了。 四海各帮耗费三天两夜,还是未能寻到这“大魔头”的踪迹。 最终只是各自发布江湖追杀令,誓与这杀人魔头不共戴天! 树倒猢狲散,龙多多不见所踪后七日内,魔宫在中州的各处分舵沦陷,众多帮众也选择另投他派,其中不乏坛主之流的高手。 而获救的展天却是条硬骨头,答谢了四海帮派的救命之恩后,扭头便回到魔宫总部,召集依然坚守的残余旧部,更名“新月盟”与魔宫旧事一刀两断。 新月盟依旧是九州结义盟中一员,新月的帮规是代月惩恶,同时也将于魔头龙多多不死不休! 魔宫陨落,新月初升,带来的又是一番九州四海两大盟间的不安动荡。 九州四海两大帮盟间的隔阂在三年前的激战后,已再无修复的可能。 此役四海十余个帮派虽在此役损失不小,可魔宫于九州而言可谓是扛鼎之足,相较而言,损失魔宫的九州说是元气大伤也绝不为过。 趁敌病,要其命! 四海会盟不愿错过此等良机,欲借着听雨阁窃印与魔宫宫主嗜杀无道之事,伺机发难,讨伐九州。 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道义盟、少林、武当、峨嵋四方及时奔走四方,从中极力斡旋,终为九州争得喘息之机。 双方约定于一年半载之后,百花屿百花再次盛开之际,决一高下,败方从此臣服,听凭号令! 于时,两盟与合而为一并无两样,武林盟主便当应运而生。 一场腥风血雨也必将如期而至! 正文 第二三三章 投钱问路 未时过半,饭后茶余,已是大部分劳作之人的午休时刻,秋日稍稍歪了下脖子,把脑袋枕在云朵上小憩。 一道门、一个院子、一条弄堂。 虚掩的木门之外,是堆积着柴火,摆放着杂物的院子。 院子之外,是蜿蜒曲折的小弄堂。 此时此刻,与大街上的熙熙攘攘不同,这儿静寂得出奇。 门开了。 微小的吱呀声,传到弄堂里,竟还能听闻回响。 秋风徐徐,门不是被风吹开的,自然是从里往外被推开的。 至于是人推开的,或是猫狗老鼠给撞开的,便不得而知了,因为门后空无一物。 过了好半晌,才有两道身影从门内闪至院中,又迅速将门合上。 瞧他们一身公子哥的打扮应当不是贼,可一瞧他们四下张望、贼头鼠脑的行为动作实在和贼一般无二。 “呼!这些亲爹亲娘可真是太热情了。”身材较矮的年轻人长舒了口气,似乎从这门走出,已耗尽了他平生近二十载的吃奶力气。 “还不是你演的太卖力,你看这砸的起劲儿,为了合群,我也不得不跟着砸,你没瞧那掌柜的心疼到嘴都在抽筋,把钱塞给我们时是都哭着脸。”另一身材修长的男子飞快扇着扇子,嘟囔道。 这一高一矮自然是方才在有福客栈中说书的梅怀瑾和鸡蛋,他们可是穿越过人山人海,历尽千难万险,才从对他们喜爱有加的听众老爷们包围下狼狈逃遁。 “嘿!我演的卖力,你也说得入神呐,那一刻我是真被你点燃了心中的怒气,险些骂街起来,还好出口时已换了词。 至于掌柜嘛,他心疼个屁!?这些天,咱给他捞了多少真金白银。虽说五五分成,可也是大大便宜了这老王八,只是提供了个场地罢了,累死累活的到底还是咱俩。”鸡蛋一打开话匣子便停不下来,似乎刚才说得完全不够劲。 “得得得,省点力气,你没说够,我可说烦了,找个地方清净清净。”梅怀瑾不耐烦摆手地止住了鸡蛋的话头。 “现在这大街上一时半会儿还都是人,咱这一现身不被爹妈围着抱可就怪了,只能走小弄堂里躲躲了。”鸡蛋道。 “走走走。”鸡蛋话未说完,梅怀瑾已抬脚走出了院子,催促道。 “欸!也不知老大他们几时回来,银两攒了这些时日,我想应该够使唤了。”鸡蛋步伐快得很,三两步已赶了上去。 “安心呆着吧,事情处理完,自然便回来了,咱们在大后方尽量多攒些钱,需使唤银两的地方只多不少,免得关键时刻,钱到用时方恨少。生偷硬抢我们先前干得,能下手的门派也不少,可现在兜……”人在烦躁时便是如此,要么烦得不想多说一个字,要么烦得喋喋不休,就想一吐为快,梅怀瑾浑然不觉地叽里呱啦起来。 然,话语未尽,梅怀瑾却是闭了嘴,这感觉好似尿了一半不让人接着尿一般,令人憋着难受。 可他却只能憋着,因为,鸡蛋已抬手示意他不再往下说。 机灵的鸡蛋在武学上的悟性也是天才型的,三年来,他的功夫可没有落下半分,愈来愈精进。 四下虽寂静无声,可很显然他已觉察到了异常。 梅怀瑾住了口,停得也算很是时候,回想先前所言,幸好并未暴露多少关键信息。 鸡蛋开口了,可却是有意地控制着音量,以仅是能在这弄堂里能听清的声响,道:“鬼鬼祟祟可非好汉所为,兄台这是打算跟着我俩多久呢?” 梅怀瑾闻言一愣,不由吐槽道:“既是偷偷摸摸,就没想着当好汉呐。” 语毕后,不见鸡蛋回顶,而弄堂里也并无回音,梅怀瑾再不出声,他分明瞧见鸡蛋头虽不动,可目光却不注扫视着周遭,竟也判断不出跟踪之人的位置。 咻! 一道破空声从身后传来,二人几乎同时回身。 鸡蛋身法更为迅捷,回身之后,已护在梅怀瑾身前。 当他瞅见飞来之物后,警惕之心松了些许,疑惑却卷上眉梢。 啪嗒! 一米黄色物事落在二人脚边。 那是一米黄色包裹,包裹并不牢靠,当中包裹之物已有不少洒落在外。 地上的东西二人再熟悉不过,怕是任何人都不会对之陌生。 米黄色的桑皮纸上是雕龙画凤的花边,当中书写着正儿八经的文字,文字边脚处落着深红色的泥印。 这不是银票又是何物? 两张银票,里边包裹着的和些许落在外边的是银两,白花花的银两。 银票面额是五十两,稍一估摸,地上约有一百三十两银子,这可是鸡蛋、梅怀瑾劳活一下午嘴皮子能捞来的钱。 鸡蛋见状旋即明了,也不去拾钱,只朝着客栈院子的方向道:“看来兄台是不愿现身了,古来有投石问路之说,兄台这钱砸的可够响,既然有事要问,那便直说吧,能答上来的,我二人绝无半句虚言。” “在下欲入四两千斤堂打打杂工,二位可清楚其中门道?”声音自弄堂口幽幽传来,在鸡蛋这善变声色的行家听来,显然是捏着鼻子在蹩脚地装腔作势,可实在难听、搞笑得很。 莫非此人还与他相识不成? 鸡蛋不禁起疑,可嘴上已说道:“可不知兄台要打的是何杂工?” 暗中之人见鸡蛋很是上道,并未多嘴探听额外之事,便干脆道:“采药、捡药的学徒为佳。” 鸡蛋道:“兄台应知道,时已入秋,并非大多药草采摘的时节,各大药堂本不缺人手,更何况四两千斤堂的药徒本便充足,还有着较为严苛的收徒制度,要想进入其中,并不容易。” “果然如此。”暗中之人心道,轻叹了口气。 鸡蛋不见回应,便接着道:“兄台既寻上我二人,想必对我二人多少是有些信任的,若能相信我们守口如瓶,不妨告知更多的信息,我二人在这西南地域也算呆了好几年光景,或可对症下药,为你出谋划策呢。” 良久的沉默后,暗中的声音道:“在下的最终目的是进幽冥教。” “呵!”听闻“幽冥教”三字,梅怀瑾已惊叹出声。 而鸡蛋显然也未料到此人会如此直截了当,怔了怔,才缓缓道:“兄台是个爽快人,但容宽允些时间,我二人探讨探讨。” 不出所料,弄堂中并无回应,而鸡蛋和梅怀瑾却已自顾自地低声交流起来。 片刻功夫后,似已商讨出结论。 鸡蛋扬声道:“兄台运气可不差,既问对了人,也算是来对了时候,眼下还真有一个机会可混入幽冥教,不过有个紧要的前提。” “说。” “兄台的身手不是问题,可不知兄台对配药制药是否有所涉猎?” “略懂。” “好,只要兄台有这个基础,这个机会便当手到擒来。兄台可有听闻过苍梧云天观?” “不曾耳闻。” “苍梧山介于越桂之境和蜀地之间,山中有个少涉尘世的云天观,是个求仙问道的道观。 云天观规模不大,包括观主在内,共三代子弟,不过寥寥数十人。 道观中的人修为不低,也极重炼丹之道,此点恰与幽冥教相通。 幽冥教近几年炼制的丹药数量,品类越来越多,两年前寻上了云天观,寻求合作。” “合作?” “幽冥教新研制的数味丹药,需要云天观炼制出来的配药作辅料,方才能够成丹。 每月幽冥教都会遣人上云顶天宫去求购配药。 但你知道,道观修仙的牛鼻子总是趾高气昂些,幽冥教在这之中可是受了不少气。 幽冥教本也不是个安分的主,现今合作虽然还在持续着,可矛盾已现,早晚会激化、爆发。” “了解。” “兄台明白了,便好办了。 云天观炼药自也是离不开药材的,而说到药材又哪能离开四两千斤堂,尤其是汉阳村的四两千斤堂。 牛鼻子的臭脾气也不被四两千斤堂待见,当然也和苍梧山不易攀爬有关。 云天观不差钱,每月将所需药材列单开与四两千斤堂,由药堂中人送上山。 送上山后,也有协助配药制药的活,一次可得在山上待上十数天。” “四两千斤堂缺跑腿干活的人?” “和兄台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便是省事,当然,说来轻巧,个中关键点,可全凭兄台的个人发挥了,余下之事我们可帮不上半点忙,兄台这银子给的过多,我们受之有愧了。” “无妨,多谢指点,就此别过。” 一听暗中之人就要离去,鸡蛋赶忙道:“兄台且慢!” “何事?” “兄台当真不愿露面?在下已猜知你是谁了哦。” 正文 第二三四章 利人利己 姜逸尘本不爱钱,可在晋州城中见识了能使鬼推磨的钱后,他对钱也喜爱得不得了。 当然,他并非爱钱如命,他的钱也并非都花在刀刃上,却花的让他很舒服,办事畅快,心里舒坦,自然而然对钱由衷喜爱。 姜逸尘本不富裕,可如今也挥金如土。 但他花的却非自己的钱,一路西行,或偷或抢,只要是不义之财,该出手时,他绝不会错过,该下手时,他绝不手软。 他很清楚,自己不过一介无名小辈,纵使留下蛛丝马迹,纵使有心人想一查究竟,恐怕没个一年半载还真查不出个所以然。 江湖本是如此,管闲事的人不少,可小太的闲事也绝不会有人去管。 一盏茶前,姜逸尘还待在有福客栈中津津有味地听书。 一盏茶前,梅怀瑾与鸡蛋也正在有福客栈中绘声绘色地说书。 一盏茶后,说书人逃也似地来到了客栈后的小弄堂里。 一盏茶后,暗中尾随说书人来到小弄堂的,自然也是姜逸尘了。 鸡蛋、梅怀瑾到底没让姜逸尘失望,从他们嘴里买来的消息货真价实。 鸡蛋他们并未开口要价,姜逸尘是自己将兜里近乎所有的银两给丢了出去的。 他现在已用不着钱,甚至越穷越好。 适才听闻鸡蛋和梅怀瑾的对话,知悉他们正在攒钱,如此利人利己之事,他自然乐意为之。 “买”来所需信息后,姜逸尘自是心满意足,脚下抹油,正欲开溜,却被鸡蛋唤住。 姜逸尘不由怔住,寻思着自己应没露出什么破绽才是,而且他说的话已是够少了,还一直捏着鼻子发声,莫非这小子的耳朵比狗耳还灵通,这样都能辨音识色? 他止住了离去的脚步,且听听鸡蛋能扯出什么花样来,又捏起鼻子,带着厚重的鼻音道:“噢?愿闻其详。” “兄台方才也在饭堂中,客栈中的菜肴如何?”鸡蛋似已笃定姜逸尘适才便在有福客栈中用膳。 姜逸尘道:“色香味俱全。” 鸡蛋又问:“客栈的说书节目如何?” 姜逸尘回:“是个意外,也是个惊喜。” 鸡蛋逐步试探着:“兄台谬赞,很庆幸我们的故事正好投您所好。 想来兄台不仅爱听故事,也喜爱舞剑,而且在剑法上想来造诣不浅。 小可对剑法也略有研究,眼下若是无事,不妨比划一二,指点下小可?” 居然还没放弃,姜逸尘心道,也不由轻笑出声。 声音虽轻,可鸡蛋却未错过。 鸡蛋道:“兄台可知我是凭何猜知的?” 姜逸尘明白鸡蛋还在试探,想多套自己几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可不会由着鸡蛋的心思来,顺着话接道:“凭何?” 鸡蛋道:“兄台是个低调的人,扮相颇为平凡,起初绝不惹人眼球。 便是手中银两多些,独占一桌,不为人扰,自也无可厚非。 可我二人的演说既能煽动那么多人的情绪,想来也不算太差,因而,兄台始终如一的悠然闲适之态,难见波澜的淡然情绪,与旁人相较实在是太过突兀了。” 明知鸡蛋话语未尽,可姜逸尘却恰逢时宜地出声打断道:“原来如此。” 已到嗓子口的话语被打散,鸡蛋也明白遇着了对手,索性也不再坚持,直言道:“若是兄台实在不愿现身,也不必勉强,但小可心下憋得慌,有些话不吐不快,不知……” 姜逸尘立马道:“但说无妨。” 鸡蛋道:“兄台是江湖中人,方才饭堂中的故事应已早有耳闻,之所以饶有兴致的听下去,恐怕是为听完始末,与你所掌握的消息比对其中异同。 适才又听兄台要入幽冥教中,想来也绝不是去吃喝玩乐的。 小可想说的便是,兄台带着目的而来,且目的明确。 今日之后,若缘分未尽,不期而遇的话,咱不妨立个君子之约?” 鸡蛋顿了片刻,见姜逸尘未有回应,接着道:“若你我目的一致,不妨通力协作。目的不同,则井水不犯河水。目的相冲,但请先礼后兵。”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埠济岛的人做事当真小心。姜逸尘心道。 “一定。”既已打定主意不现身相见,姜逸尘便不再耽搁下去,留下两字后,已闪身离去。 ********* 初秋的午日显得很是温顺。 弄堂中,两道人影漫步其间。 鸡蛋步履徜徉,似在品味着秋意的闲适。 而梅怀瑾却是不时回首四顾,不知是希望瞅见什么,或是不希望瞅见什么。 瞧着梅怀瑾故作紧张之态,鸡蛋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甭看了,走了,确实走了,这家伙不会和咱瞎耽误功夫的。” 鸡蛋所说的家伙自然是离去的姜逸尘,自他退走后一炷香内,二人在弄堂里渐行渐远,却是只字未言, 这可憋坏了梅怀瑾。 从有福客栈里慌忙逃出,本是心乱如麻。 姜逸尘的出现宛如一盆透心凉的冷水,泼在他头上,淋在他身上,让他一个哆嗦冷静了下来。 当他对姜逸尘的神秘来了兴致后,此人又消失离去,他这心中可真是瘙痒难耐,总算是招惹鸡蛋开口,他急忙问道:“你当真认出了他是谁?” 鸡蛋斜睨道:“当然。” 梅怀瑾道:“你怎么瞧出来的?” 鸡蛋道:“瞧不出来,通过几件事串起来的。” 梅怀瑾道:“哪几件事?” 鸡蛋道:“近来江湖上发生的事有哪些?” 梅怀瑾在脑海中梳理了下近来江湖上发生的几件要事,缓缓道:“除了午间讲的魔宫之事外,近来轰动江湖的大事,便是道义盟义云山庄和天煞十二门银煞门的正面碰撞了。 此役双方各有折损,银煞门损失的人手虽不计其数,但却未伤到元气,听闻那神秘的银煞地府所藏之物也分毫未失。 反观道义盟,虽是救走了慕容靖,却折了冷月狂刀。 相较而言,道义盟可算是吃了不小的亏。” 鸡蛋道:“道义盟也不是软柿子,吃了亏总要讨回来的。” 梅怀瑾闻言起疑道:“你是说此人是道义盟的人?不对啊,道义盟要寻仇也不该是找天煞十二门的麻烦吗?” 鸡蛋道:“我猜的。” 梅怀瑾斜睨着鸡蛋,鄙夷地啐道:“切!还说你知道此人是谁。” “我当然猜出来了,不过你说的不在点上。” “哪个不在点上?” “不是道义盟。” “不是道义盟?道义盟此次祸事和听雨阁脱不开关系,而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却依旧在逃,而他逃得大致方向似乎正是中州西南方向,你不会说刚刚那家伙是洛飘零吧?” “你啥时候和小舒桐长一样的脑袋了?” “嘿!臭鸡蛋你到底说不说?钱可都在我兜里啊,不说,你今儿晚餐自己解决。”梅怀瑾一面佯装盛怒,一面挥掌拍下,若非鸡蛋机灵,闪躲得快,此时脑袋必然已开了花。 “可不带这般公报私仇的啊!你自己也不想想,那洛飘零会不会武?” “曾经会,现在是不会了。” “刚才那人会不会武?” “应该不差。” “至少不比我差,不然我早把他揪出来了。” “所以那人不会是洛飘零。” “当然不是。” “那人有没有可能是听雨阁的人?” “有可能。” “又是猜的?” “猜的。” “你!——”梅怀瑾近乎要暴走了,手掌明明已是抬起,可知晓定然打不中鸡蛋,还是缓缓放了下来。 “还有个信息你漏了。”鸡蛋提醒道。 “什么?” “这信息近来虽小,可却不该被漏过,大半月前也曾轰动一时。” “你是说杀手夜枭?这夜枭不是听说畏惧于天煞十二门的力量,躲藏了起来。” “天煞十二门毕竟不好惹,把地煞门给闹没了后,当然躲起来暂避风头为佳。你可还记得刚才那人要进的是哪个帮派?” “幽冥教。” “正是如此。” “正是如此?” “你说这幽冥教和天煞十二门有何关联?” “你是说此人是冲邪门魔教来的,他便是所谓的杀手夜枭?!”百转千回下,梅怀瑾心下也渐渐明朗。 鸡蛋负手于后,道出自己的分析:“夜枭把地煞门搅得天翻地覆,也沉寂好些时日了。 地煞门虽是天煞十二门之一,可却是当中最弱的一环。 可见,夜枭虽以一人之力,将之土崩瓦解,是个厉害角色不差,可终归实力有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会儿,天煞十二门自当万分警觉,夜枭无处下手。 红衣教也是庞然大物,不好折腾。 而选择来闹闹幽冥教也好,兜率帮也罢,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如老大所分析的,这夜枭和洛飘零都不是个省事的主,他们‘胡作非为’,拼命在搅浑江湖这潭浑水。 这是某些人不愿见到的,他们缺的是时间,他们需要时间布局,可江湖乱得越快,他们被迫得加紧步伐,节奏快了,便容易出现疏忽。 咱们需要的,也正是这可趁之机!” “所以,你才告诉他那么多,助他一臂之力?” “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正文 第二三五章 四两千斤 三月三,不是个普通的日子,传说这天是盘古、黄帝、王母等多个远古神人的诞辰,中州地域的众多人家都将此日当作歌舞盛会的年节。 在往年,三月三不管哪般热闹也不过是个节日,而一年半载后的三月三,对于江湖人而言,却意义非凡。 于时,百花屿百花盛开,四海会盟、九州结义两大江湖正道帮盟将在百花屿一决雌雄。 一年半载,细算下来有五百余日,听来时日虽长,可和人生数十载相较,一年多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姜逸尘便觉得这点儿时间实在太不够用,百花之约,绝不仅是四海九州之事,那样的大会,五大名门正派或因时势所趋,定当到场做个见证,道义盟也必然不会缺席,那些邪门魔教巴不得将局面搅得更乱,决计不会错过如此良机,而他,作为这个江湖的一员,也没有错过的理由。 然,当天下高手俱皆在场时,以他而今的实力,自保尚成疑问,要说有何作为,不过是天方夜谭,他当下能做的唯有让自己更强。 西山岛三载,他荒废了一年,用了半年时光巩固霜雪真气的中层境界,一朝突破至大圆满境界后,又费去大半年时光调和丹田处极寒,尔后,才借着“水生木”五行相生的原理,顺势推进点穴截脉心法的修炼,饶是如此,依然是修习了整整一年才达成圆满。 他足足用了两年多的光景方才修成一门完整的心法及一门心法的最后一层境界,而今他要修成所谓的阴风功,起码也以一年功夫打底,而在前半年内,他必须得接触到这门功法,否则一切皆为空谈。 半年,紧赶慢赶仅余半年时间,他得锱铢必较,把日子规划得如听澜公子为他筹划覆灭地煞门一般,每一天,每个时辰,都得归入计划之中,不可轻易荒废。 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人算不如天算,可若无提前的规划,提前的打算,总归是瞎子摸黑,步履维艰。 姜逸尘选择由蜀入黔,除却这儿能更为方便地打探到需要知悉的消息之外,自还有另一层原因。 蜀地原为中州西南边境,于时蜀地之繁盛,享有天府之美誉。 所谓天府,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 数百年前,实力鼎盛的中州,版图外拓,蜀地以南新添越桂之境,为统摄西部及西南部地域,中州新立渝都,从此天府式衰,盛景难再。 若论中州盛产药草之地,越桂之境当之无愧。 可越桂之境地广人稀,药草虽繁多,却不易购采齐全。 近水楼台先得月,成熟的市场运作机制也令本不稀缺药草而又毗邻越桂之境的蜀地成了良好的药草出口胜地。 四两千斤堂,寓意以四两药材解救生灵万千,遍布中州各地,极负盛名,其最大的总堂在繁盛的渝都,但分销各路的药草总源却是在蜀地汉阳村。 幽冥教长于炼丹制药,炼丹制药便需要药草,姜逸尘便打算依着贩卖药草之路,顺藤摸瓜,寻上幽冥教的大本营。 树大方才招风,武艺高强方才闻名江湖,四两千斤堂名声响亮,自然有其完备的体制机制。 对于四两千斤堂,他闻名已久,可对汉阳村当地四两千斤堂的情况,他基本是一无所知,江湖人对于药堂总要多放几分心思,因而他才会与鸡蛋和梅怀瑾问话。 诚如鸡蛋所言,要想进入四两千斤堂绝不容易,这于寻常百姓而言与官府的公粮饭碗并无异同,稳定的收入来源,牢靠的生计保障,谁人不眼红,谁人不惦念,为求其中一席之地,总是挤破脑袋也难求其一。 与鸡蛋、梅怀瑾作别后,姜逸尘于村落中游走,为入四两千斤堂做最后的准备。 黑将军被姜逸尘从马厩中牵到了村外。 黑将军灵性之高,不输于人,便是让它自己在野外,也可自给自足,不需担忧。 入了四两千斤堂后,姜逸尘恐将身不由己。 黑将军先前常年相伴怒霹雳左右,一人一马均在西南地域混迹数年,对蜀地也绝然不会陌生,姜逸尘给这位老伙计的要求便是一天的路程内能让他寻着即可。 归来的途中,姜逸尘守株待兔,直至候道一个劳作归来,身形与之相近的庄稼汉,才出手将之击晕,与其置换了衣裳。 庄稼汉劳累了大半天,衣服自然是湿答答,臭烘烘的,穿在身上可实在难受的很,可姜逸尘却也只得忍着。 所谓医者仁心,若是穿着华贵,去到药堂之中,会有人当你来瞧病的,绝没有人会认为你是来当药徒伙计的,若是身着朴素,浑身汗臭扑鼻,虽不招人亲近,但若是你开口要在药堂里讨个营生,别人倒是会考虑考虑。 姜逸尘只能安慰自己,顶多过个一天半日,总能换了这套衣裳。 只要成为四两千斤堂的一员,大到独当一面的药堂掌柜,小到跑腿送药的小伙计,都算是药堂的另一个门面,药堂可不会由着他们随意穿着,而会统一配备服饰,这便是所谓大药堂的福利保障。 可这回姜逸尘却是失算了,当他站在药堂掌柜面前时,药堂掌柜仅时抬眼一看,便又埋头忙活着自己的事了。 当他说,他要当学徒时,掌柜依旧自顾自地忙活。 当他静候掌柜停下手脚的空隙,出言说,他手脚有些功夫,干活勤快时,那掌柜方才抬头再赏了他一眼,算是极为客气地打量了他片刻,才道:“不缺不缺,走吧走吧。” 眼下,姜逸尘实在难受得很,难受得心烦意乱,他觉着自己一定是脑子烧坏了,才会演“苦肉计”这般傻事。 如此杂念并未纠缠许久,不出多时他还是静下了心来。 埠济岛的人合作讲究原则,既是收了银两,自无半句虚言,鸡蛋既已明说药堂缺制药配药的伙计,便不会有假,只是,姜逸尘明知如此,也不能明着同掌柜摊牌。 对付恶人,阴毒诡计可使,真刀真枪可用,可对付济世悬壶的医者,博取同情,赢得信任,这是他现下想得到的对策。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一家食肆门前,闻见从店内锅里飘荡入鼻的浓稠香味,才知时近晚膳时刻。 相较于其他店铺仅是一块匾额悬于梁下,此店门面左右房柱上,各书“荤素一世界”、“麻辣两味道”,与牌匾上的店名“辣绝天下”可谓绝配。 店铺不大,可在门面这十四个大字的衬托下,气场当即便要盖过街上的大多店铺。 摸了摸兜中,幸而还有数颗碎银能够使唤,姜逸尘便抬脚投身店中,欲感受一番真正的蜀味。 不同于诸多食肆饭馆,点啥菜,上啥菜,这儿却是点啥菜,下啥菜。 菜分荤素,滚圆的肉团子、切片的薄肉、打结的海带、成块的豆腐等等,玲琅满目,满足食客需求。 当然,不论荤素都串在竹签上,便于拿取,不易掺杂。 翻滚的汤卤中,可见豆豉、海椒、花椒、老姜等近二十味调料,未尝其味,姜逸尘已迫不及待享受那般厚重的味蕾冲击。 只一口,姜逸尘便觉着这店名所言非虚,他凭生可未曾体会过如此辣麻了舌头,炸穿喉咙的滋味。 可姜逸尘也并非轻易妥协之人,咂巴了几下双唇,吸了几口气,解解辣意,继续再战。 一碗汤面下肚后,好似奔走劳心劳苦一整天般汗流浃背。 如此一来,自己的汗倒是盖过了那庄稼汉的汗,就算闻来不见香,但怎么着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这一辣,也把姜逸尘给辣精神了。 结过账后,眼瞅时日尚早,便打算再去四两千斤堂碰碰运气。 前脚刚出店,便听闻远处一片嘈杂声乱作。 而那方向,不正是四两千斤堂的方向么? 正文 第二三六章 当街逞凶 暮色四合,秋意渐浓,街道上却依旧熙熙攘攘、人声喧哗。 汉阳村的人们好似那一锅锅麻辣烫,激昂慷慨,热忱难消。 何处有风吹草动,何处便有人流趋之若鹜,何处便成了热闹所在。 热闹的事总是惹人眼球、夺人耳目。 凑热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姜逸尘随着涌动的人潮向前行去,而前行的方向自然是四两千斤堂的方向。 与众多药堂设于僻静之所相异,四两千斤堂落座于村落中最为繁华的街道中段,所谓立根于水火之中,急民之所需,便民之所求,这是四两千斤堂的设立初衷,也是其成为汉阳村地标象征的缘由。 姜逸尘的步伐并不快,可在人群中,却形如鬼魅,不过十数息的功夫,已走过半里地的距离。 若是放在平常,姜逸尘可不会在大街之上,施展开轻功步法惹人注意。 可现下这人潮给了他足够的掩护,他有充分的把握,掩饰自己的行迹。 姜逸尘并非心急火燎,只是盼着早些看上热闹,早些与机会碰碰面。 有些机会可遇不可求,早一步站在机会面前,才有更充足的时间去判断能不能抓,决定该不该抓。 嘈杂声源自十余丈开外,那或是上下起落,或是左闪右晃的九道身影。 之所以如此赫然醒目,全因大街上的人都极为自觉地为他们让出道儿来。 看热闹的人,到底不是扑火飞蛾,他们只愿事不关己地作壁上观,绝不希望自己身陷其中,引火上身。 只见大家伙各自挑好了位置,错落有致地排开来围观热闹。 九道身影中,跑在最前边的是一男一女,二人均是披头散发,难以看清面容。 能清晰瞧见的是二人身上破碎的衣衫,衣衫下的道道伤痕,与自伤痕流出,滴落在地上的斑斑血迹。 他们前行目标明确,正是四两千斤堂。 尚余数丈距离,便可一步跨入堂中。 后边三丈之外的七人,有的提刀举剑,有的甩着流星锤,挥舞着链子枪,张牙舞爪,气势汹汹。 这情形在江湖上可不新鲜,若是凑近了,说不准还当受池鱼之殃。 江湖打杀之事也能当作热闹来看待,这汉阳村的百姓不仅热情,还心大。姜逸尘心道。 地上的血迹延续了一路,便意味着二人被追杀了一路。 不论出于何因,当街逞凶,时至如今,仍不见半个官差的身影,看来而今中州各地同处一般尴尬境地。 得给官府面子的,绝不会有人站出来挑衅官府威严,自讨不快。 而官府管不着,无力管的,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再怎么闹腾,也绝不会有半个官差现身。 不是冤家不聚头,后边七人中恰有三人姜逸尘在今儿午时刚见过,是紫夜轩的三人! 姜逸尘可是紫夜轩极大的苦主,紫夜轩已有不少能人在他剑下毙命。 只可惜紫夜轩至今也只知道那个神秘的白衣剑客,很可能便是一手捣毁地煞门的杀手夜枭,除此之外,可谓一无所知。 姜逸尘现今虽对江湖各门各派都有所了解,对于几个不安分的帮派也多几分留意,可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要单凭相貌辨识出其为何人,他自问还没有这本事。 可当流星锤、链子枪,一左一右呼啸而出,一人施展出马踏飞燕的轻功步法,飞速欺近前方的男女,扬刀蓄势后,姜逸尘已确认了三人身份——“一锤定命”汪大锤,“追魂索命”洛鸿鸣,“横刀断命”白轲! 三人正是紫夜轩里,号称“千里追命,插翅难飞”的三人组,而他们攻击的目标是身位较为靠后的女子。 流星锤和链子枪毕竟是远攻兵器,去势极快。 在姜逸尘思忖间,那女子勉强躲过了流星锤的轰击和链子枪的穿刺。 怎知流星锤和链子枪一击落空后,当即折返,两道锁链在端头重器的带动下,一道缠住女子左小臂,一道缠住其右小腿。 原来,他们本也料定女子定能闪身躲过远攻,因而,他们的攻击不过是虚晃之招,趁着女子身形不稳,以锁链限制女子身形,才是实招。 一见得逞,锁链旋即一紧,绷得笔直,彻底拉拽住了女子。 大伙儿惊呼出声,似已能料见接下来将发生的情景。 似不愿同伴担忧,女子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本已力竭的情况下,手脚也无多少气力,强自挣扎并无法挣脱那冰冷的锁链,她扑倒在地,再难动弹一步。 同在此刻,白轲飞身而至,刀芒凄凄,眼看便要当头砍下,竟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意! 三人配合之默契,果真令猎物插翅难飞啊!姜逸尘心中暗叹。 不少人或是撇过头,或是闭上眼,他们大多是寻常百姓,再怎么爱看热闹也不愿瞧见头破血流的惨景。 女子身前的男子,在众人惊呼的同时也是注意到了身后异状,只是一切来得太快,太疾,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遭罪。 但白轲这一刀,可休想落下! 铛! 男子急停回身,跃身而起,横刀相拦,身法之迅捷,显然绝非泛泛之辈。 双刀在空中击碰,一刀为夺人性命而来,一刀为护人周全而出,均运上了十分狠劲,不留余力。 两强相争下,谁心生怯意,谁必当重伤,乃至殒命。 因而,二人毫不退让。 一横一竖两道气劲激碰,搅乱了这方寸空间的气流。 轰! 纵使相距百步之遥,都令人觉着身边似有惊雷炸响,一时耳鸣目眩。 两股劲气水火不容,其后果只有两败俱损。 白轲向后倒飞而出,双脚着地,划出丈许长痕方才稳住身形,左手早已扶着胸前,护住心脉,以免受遭气劲冲击后,气血受阻,导致二次伤损。 而男子却是极为狼狈,跌跌撞撞地后撤数步,直至与身后女子相撞,方才止住身形。 只一刀,姜逸尘已瞧出男子功力不差,全盛状态下,一人独对“插翅难飞”三人应也不落下风。 怎奈,敌手不只是紫夜轩三人,加之这女子看来武功平平,分神照顾下,落得一身伤损。 而今,气力已乏,又强提余力与白轲硬碰硬,伤及经脉,再难以为继。 见此情景,已有不少妇女携着孩童退走,而胆子小些的男人们也不敢驻留,举步匆匆离去。 片刻间,围观群众一哄而散,仅余十之二三,当中也多为江湖人士,平民百姓寥寥。 尽管男子救得女子性命一时,可他们已然是强弩之末,狼狈不堪。 而另一边却是人多势众,虎视眈眈的七人,任谁也不看好这对男女能苟活性命。 在此当口下,若无好管闲事者挺身而出,纵然当先出手的紫夜轩三人一时无法出招,另四人随便出来一人,此二人之命,定当就此休矣。 噹啷! 似在印证着众人的判断,男子手中的刀颓然落地。 他不是认输,也并不想放弃。 只是,方才激碰的气劲,竟也伤及虎口,虎口迸裂,血涌而出,顷刻间已打湿了地面。 右手似是失去知觉般,再难把握住手中的刀。 一时失血过多,男子有些目眩神迷,身形摇曳。 “桐哥!——”女子凄然惨呼! 正文 第二三七章 血溅门庭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只是越靠近四两千斤堂,能瞧见的人越少。 四两千斤堂门前百步之内,仅稀稀落落地站着三十余人,而姜逸尘却不在其中。 哪里有热闹,哪里便少不了鸡蛋和梅怀瑾,如此热闹之事,他们怎会错过。 人群渐稀后,姜逸尘赫然瞧见尚未退走的二人,他只能退隐暗处。 他自然知道在小弄堂之时,为何鸡蛋既已对他在有福客栈中时留存印象,却非要他现身露面。 对易容之术有所研习者,除却对他人面貌特征特别留意外,对于每个人的样貌,总会在脑海中形成特殊的印象。 尽管他现在的容貌与三年前改变了许多,但他绝不意外,若给鸡蛋多些观察机会,定然会被其识破身份。 三年前,埠济岛已深入兜率帮中调查此帮底细,三年的时间,绝不可能毫无进展。 可这三年间,双方似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安稳如初,行事却更为低调隐秘,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兜率帮于姜逸尘而言,意味着一桩桩血债,丈三的形如废人,司徒钟的死,还有道义盟、太极村等人的一条条性命,这些他无法忘怀。 埠济岛、兜率帮为达相同的目的或能搁置争端,求同存异地合作,可姜逸尘不能,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行事,胜过阴沟翻船。 姜逸尘隐到暗处,却离四两千斤堂门口近了不少。 他分明瞧见本已站立不稳,几欲跌倒的男子,在女子失声惊呼后,却定住了神,像柱子一般扎在地上,牢靠得很。 封住了右手经脉,使之不再淌血,瞪大了双目,怒视前方七人。 午间,姜逸尘在有福客栈碰见紫夜轩三人时,悄然听知三人不过是路过汉阳村罢了,此时对这一男一女出手,应属临时起意。 他不认识二人,也未能辨识出他们来自何门何派,可通过紫夜轩三人与另四人的同仇敌忾,也约莫猜知二人或是九州之人。 再看那端,汪大锤和洛鸿鸣一左一右紧拽着流星锤和链子枪的锁链,制住女子。 白轲持刀而立,似还未从先前的硬悍中舒缓过来。 毕竟,气劲激碰的冲击能将男子的虎口震裂,已可见二人一击的力量非凡。 论底子白轲还要比男子差些,此时自然还无法出招。 随同紫夜轩三人一路追杀而来的四人中,终于有人动手了。 动手之人颇为年轻,和姜逸尘约莫相同年纪,一出手便是点点星光,十数道流星镖齐齐射出。 姜逸尘虽非暗器名家,可也经过韩无月这高手指点过手法精髓,更何况他也见识过易无生、八臂夜叉、鬼手罗刹这等暗器高手的厉害,只这一手,他已瞧出此年轻男子武功一般,暗器手法一般,在江湖中应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可偏偏是这籍籍无名的小辈,这一出手恐怕就能要了这对男女的性命。 即便再籍籍无名,在众目睽睽之下,了却前辈高手的性命,想必也要闻名江湖了。 在姜逸尘看来,那重伤男子应在江湖上有不低的名头,怎奈他见识到底有限,无法辨识出其姓甚名谁。 十余道流星镖就像是即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为男女担忧的旁观者心中一紧,掌心湿润。 噹噹噹…… 一连串的器刃落地声,证明了受伤男女依然存活。 重伤男子仍未倒下,他将残存的气劲外放,震落了那十余道流星镖。 可是,男子的身子却不由发颤,并非是因为力竭,而是出于恐惧,对爱人身死的恐惧。 在飞镖落地的间杂声中,他分明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呼。 那一声轻呼仿若一计箭矢,直入其心,痛如锥心刺骨。 他当即回转过身,一低头,果然瞧见在他发散的气劲下,依然有漏网之鱼,穿过了他的防线,直刺入女子的后心窝。 剧痛让女子直接昏厥倒地。 夜幕降临,长街静寂。 众人只见男子蹲下了身,左手把住一道锁链一拉一扯,汪大锤手中的锁链当即脱手而出,掉落于地。 再一拽,洛鸿鸣手中的锁链也脱落。 汪大锤和洛鸿鸣竟一时看得痴了,全然忘了将锁链拾起,阻止男子的行动。 不只是汪洛二人,白轲也毫无动作,另四人也纹丝不动,余下的围观者更是目瞪口呆,不知作何言语。 男子轻缓地将缠绕在女子手上和腿上的锁链除去,小心翼翼地将之抱起。 本该举步维艰的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步又一步,直朝四两千斤堂快步行去。 没人忘记男子的右手虎口迸裂,封住了经脉不能动弹,可为何此时还能抱起女子? 再看地上,每随男子多踏出几步,便要多滴落上一倍的血迹。 众人心下已是明了,男子解开了右手的经络,才能活动手臂。 只是,照此下去,即便他能活命,他的右手恐怕再难握刀,便是干些力气活,都使不上劲,若情况严重些,更可能是个毫无用处的摆设之物。 地上的血迹只有一道,显然,男子已帮后心窝中镖的女子封住了经脉,这是他能做的为数不多的,能延缓女子生命流逝的手段。 滴滴哒哒! 血滴落在地的声响明明微不可闻,可众人总觉着那血滴之声如在耳畔,清晰可闻。 此情此景,激起了不少人的恻隐之心,当即便要挺身而出,相助他们一臂之力。 可抬眼一瞧见那七人的阵仗,他们旋即便打消了脑海中那荒唐的念头。 紫夜轩、琥珀山庄、真武道馆,一个人得是有多么地不痛快,才会去和这三个帮派作对? 若是早几年,九州结义也好,四海会盟也罢,两大新兴江湖帮盟尽管理念不同,却都恪守侠义之道,可这些年,这“侠义”二字,恐怕早已被利益给磨灭得荡然无存了。 四海会盟中,以紫夜轩、烽火楼、真武道馆几个帮派为首,极为不安分,他们四处捅娄子,唯恐天下不乱。 在众多江湖人眼中,这几个帮派早已褪去“正道”二字的外衣,蛮横行事,为人所不耻。 四海的大帮派对其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内部不合的九州,在魔宫连窝被端之后,已是元气大伤,再难与四海制衡。 这些跳梁小丑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怜悯? 别人心中会有,这来自四海三个帮派的七人可不会有,既已决定出手,必然赶尽杀绝。 否则,让男子此番逃了性命,恐怕只会是自找麻烦了。 眼看男子抱着女子一步步走进四两千斤堂,七人再不敢有任何迟疑,同时动身,各施本领,如饿虎般直朝他们的猎物扑去。 背后的猎猎风声,男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可他却无能为力,他只能继续前进,离四两千斤堂近些,再近些。 众人见状怔住,便是姜逸尘也不例外,如此走下去,七人攻势先至,二人只能是死局,先前的百般挣扎岂不是功亏于溃? 可男子依旧向前走着,那般坚定,那般执着,似乎只要走入四两千斤堂定能活命般。 然,刀剑无眼,他们能活着走进去吗? 四两千斤堂? 他们二人和四两千斤堂有何关系?姜逸尘不由起疑。 “四两千斤”,夜色下,四个赤金大字仍尤为醒目,仿佛这光辉与生俱来。 当姜逸尘的目光自大药堂的匾额往下挪动后,他愣住了。 不知何时,四两千斤堂的门口阶梯前,已多了个人。 那人他不陌生,几个时辰前,他才刚会过那人。 那人是药堂掌柜! 正文 第二三八章 渣滓行径 四两千斤堂的门面有六七间寻常店铺并排放一起那般宽敞宏大。 如此大的药堂门庭前站着个人,本不容易引人注意,可此时,这人却夺走了姜逸尘的整个眼眶。 姜逸尘的眼中只有这个年逾花甲之年的老人,也便是四两千斤堂的大掌柜——杜仲杜掌柜。 杜掌柜身形不高,须发皆白,略微有些佝偻,因而看来有些矮小,甚至不足那檐下牌匾之长的二分一。 若非那褶皱不多的面容气色红润,一对看尽了尘世浮沉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杜掌柜实在和一般的老头老太太毫无区别。 此时,那双眼正注视着门庭前发生的一切。 是了,如此热闹的事正发生在自己的药堂门前,除非是聋子,又哪能听不见外边的人声喧嚣,器刃交鸣,若不是瞎子,又怎会不轻眼瞧瞧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先是招惹来了如山如海的人潮,不久后,却成了门可罗雀的萧瑟之景。 看明白了门庭前所发生之事,杜掌柜终于开口了。 瞧见杜掌柜干瘪不失血色的双唇缓缓张开后,两个人的心,登时一颤。 “原来如此。”躲在暗处的姜逸尘心道。 “谢谢。”这是抱着妻子往药堂不断前行男子的心声。 杜掌柜道:“想必几位知道,这儿是四两千斤堂门口。” 杜掌柜看来虽非风烛残年的老人,也绝非弱不禁风的老人,可任何与之不相熟的人都能瞧出,他是个不会武功的老人。 在这个江湖中,没有半点手脚功夫的人,说话实在没有什么份量。 可是,他明明没动手,只是动动嘴皮子,所说的话语也实在平淡无奇,可却似乎被赋予了什么魔力一般,让七个凶神恶煞的江湖人面色如土,踌躇不前,让他们手中的武器失去了进攻目标,不知所措地垂头面地。 七人中不知谁以极低的声响道了声:“该死!” 而后,便听闻站在最当先的白轲说道:“自然知道。” 开口后,白轲便后悔了,他不是在后悔说出口的话,而是在懊悔先前的愣神,若是狠一些,果断些,坚决些,那他们早该斩杀了那对男女,便没有四两千斤堂的事了。 只听杜掌柜又道:“那几位想必也知道四两千斤堂的规矩。” 白轲紧盯着杜掌柜,却提不起哪怕一丝怒意,他心有不甘地做着最后挣扎,道:“难道四两千斤堂也想參和江湖是非?” 杜掌柜衣袖一挥,双眉倒立,嗔怒道:“莫要偷梁换柱,混淆视听!四两千斤堂前,仇怨无存,止戈禁杀!” 白轲说不出话了,不止他无语辩驳,他身后的六人在杜掌柜的断喝面前,亦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江湖上不会武的人说话并非完全没有份量,凡事总有例外,治病疗伤的大夫,炼丹制药的药师,他们既可算是江湖人,也不算是江湖人,在大多医者的世界中,并无江湖这概念,唯有天下苍生四字,他们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可他们的话,江湖上的人却不得不听。 行走于江湖之人,谁人没个小病大伤,没人会去得罪医者,否则实在有个三长两短,谁来为你治病疗伤。 更何况四两千斤堂还是中州名气最盛,店铺最多的药堂,你得罪了其中之一,那全中州的四两千斤堂都不会卖药于你,为你看病。 不只如此,四两千斤堂的脉络之广遍及中州,许多药铺与之都有紧密的合作关系,除非你的背景实力强过四两千斤堂,否则,但凡有个伤病,那可真是烧香拜佛,求天拜地都无济于事。 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医者,尤其是四两千斤堂的医者。 白轲等人就如石像般杵在地上,一言不发,毫不动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片刻前就要死在他们手下的男子,一步步地将女子抱入四两千斤堂,接受医治。 不行,不能这么妥协了!白轲心中呐喊着。 他回过头,冲后边使了个眼神,两个老搭档洛鸿鸣和汪大锤当即心领神会,抬步走去。 后头四人先是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只是片刻,便有人恍然:“现下要动手是不可能了,跟着进去等着吧。” ********* 四两千斤堂。 前边是宽敞的大药房,兼顾看病抓药。 中间是三五间独房,为保护病人隐私,进行单独治疗时所备。 后边的大院子里既有囤药的仓库,也有熬药制药的场所。 再往后,便是十数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卧房了,一间药堂中的所有成员全居于此,身份高些的有独房,身份低些的自是与其他人共处一室。 每间四两千斤堂中身份最高的自然是药堂掌柜,其次便是坐堂大大夫,紧接着是药堂管事,在他们之下便是看病大夫,制药配药的伙计,采药熬药的伙计和打杂跑腿的小伙计了。 堂中分工有序,一旦有伤病患者进到药堂中来,当即便有数人都活络起来。 只是,今儿不知怎么回事,药堂中忙碌得很。 到底有多忙碌? 大药房中有十余人,有的要抓药,有的要看病,数十个伙计忙得东奔西走,焦头烂额,而那五间独房也早已有伤患病患在其中哭天喊地地哀嚎,接受医治。 当重伤男子抱着妻子步入大药房后,一时愣住了,他的妻子怎么办?谁来救救她? 他想开口,却发现嘴巴干涩得粘在一起,他已无力张口说话。 他只能眼巴巴地看向一个个药房大夫,看向一个个伙计,企盼着他们能早些为他的妻子安排医治,否则,否则…… 男子忽而发现在他走入药房中后,杜掌柜便消失不见了,心中愁苦不堪,不知何时,双眼已被泪水浸润。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已有几十年没有如此无助过、委屈过。 男子苦恼伤感,而有人却是欢天喜地。 跟在男子之后进来的七人开心极了。 “吴桐啊吴桐,让你跑,跑啊!跑有用么?命中注定要死,还能不死?”当先开心到叫出声来的是洛鸿鸣。 名为吴桐的男子先是怒目视之,只是一瞬,他便挪开了目光,他不想在这些渣滓身上浪费哪怕一个眼神。 汪大锤也开心道:“你可别不服气,勾结九州妖女,就是把你们都给杀了,别说现在你们散人居的掌门夫妇阿亮、阿梅连在哪儿都不知道,就算他俩在这儿,也定然一句话都不敢吭。苗凤儿死了便死了,反倒是开脱了你的叛盟之罪,你可得感激我们才是啊!” 洛鸿鸣听言拍手赞同,嘿嘿笑道:“说得是啊!你要知道,你私下与这九州妖女共结连理,四海盟未喝令散人居将你逐出帮派,逐出盟会,已是给足你面子。现下这妖女死了,岂非一了百了,万事大吉!” “这儿是药堂,莫要喧哗!”杜掌柜手中捧着刚准备好的一堆物事走了过来,见着那七人围在吴桐身侧,其中两人虽未动手,却是出言嘲讽戏弄,他便是脾性再好也见不惯这种恶心行径,再次发怒喝道。 药堂中不少人闻声望来,忙的人只是匆匆一瞥,又继续忙活,而不忙的人,倒是将好奇的目光凑了过来。 “你也看到了,今儿药堂人满为患,这女子的伤势拖不得,就在这儿医治吧。来,慢慢把她放下来。”杜掌柜对吴桐说道,语气舒缓,却是不容置疑。 杜掌柜身后跟着俩小伙计,手脚利索,当即便在地上铺了个长竹板,好让女子在接受医治时,不被地上污秽之物感染伤口。 在这儿?吴桐闻言一愣,心道。 可一瞅见苗凤儿逐渐苍白的面色,他再不敢有丝毫耽搁,依言照做。 以白轲为首的七人闻言却不禁轻笑出声,他们竟不担忧杜掌柜将要救活苗凤儿的性命,因为他们一想一件不错的趣事,既能羞辱苗凤儿,又能羞辱吴桐的趣事。 苗凤儿伤在后心窝,便是背部,少不得除去碍事的衣裳,虽说不及胸前有大片风光可享,可让一女子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袒露出唯有丈夫见得的肌肤,定当是件极为令当事人羞愧之事。 白轲等人见过不少女人,他们不得不承认吴桐的妻子确实也长得不错,可惜现在一身血腥,他们见了也不欢喜,但只要能恶心到吴桐,他们便觉得痛快,总算是寻到机会了一吐方才的憋屈之气了。 吴桐放下苗凤儿后,见七人却是凑得更近了,旋即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只是,他无力干预,紧攥着拳头锤击于地,身子一颤,眼泪竟不争气地夺眶而落。 呼啦啦! 异响突现,众人不由把目光都挪向门外。 竟是一张白床单从门口飘了进来! 正文 第二三九章 替天行道 问世间有何事会令你哑然失色? 是日出西方,还是河水逆流? 是白日见鬼,还是夜飘白布? 此时,众人便看着翩然飘来的白床单怔怔出神,这是……什么鬼?! 鬼? 想来只有些见识浅薄的小老百姓才会将这当作鬼。 吴桐却已抢先一步,飞身而出,从白轲等七人的包围中撞出一条道来,稳稳地将那白床单抓在手中。 看着行动如风的吴桐,和地上滴潵的血迹,白轲等人比见了鬼还瞠目结舌。 白轲生得偏瘦,偏高,一张脸长比马脸,若非他的肤色实在白皙如雪,他真该叫马轲,而非白轲。 白轲此时脸色已不是白皙如雪,而是惨白无色,似乎他才是那个重伤失血过多之人,他心下已不由生出一种恐惧,这吴桐莫非有使不完的劲,流不尽的血,否则,怎能一次又一次,在他们认为他将倒下的时候,依然坚挺着站起。 杜掌柜正要将苗凤儿身上的衣裳除去,并未开始治疗,因而也将白床单飘来和吴桐担忧床单落入白轲七人手中抢身上前夺布的情景,全然瞧在眼中。 不管三七二十一,既然有人施善,先拿了用就是,杜掌柜令两个药童从吴桐手中接过那白床单。 拉直了,摊开。 白轲七人被赶至一边,白床单将他们与苗凤儿隔开来。 虽是白布,可床单毕竟较为厚实,如此一遮挡,七人自也什么都瞧不见了。 七人稍稍挪了个方位,两个药童也跟着挪了脚步,很显然,两个小伙计也对七人适才的行径极为不齿。 有趣之事变得无趣了。 七人敢怒不敢言,既然没法恶心到吴桐,便也不呆在这儿,遭人白眼,自讨无趣了。 在白布拉起后,杜掌柜已心无旁骛地医治起了苗凤儿的伤势。 流星镖由苗凤儿背部刺入,飞镖力道不小,因而深入皮肉,伤口离心头很近,幸而,差之毫厘。 加之吴桐毕竟是个高手,封经脉的手法也很讲究,只是令苗凤儿的局部血液流得缓些,因此拖了近一炷香时间,并未令伤势过于恶化。 这枚流星镖开有三刃,刃口也较为特别,是波浪弯折形的,一旦被这样的流星镖扎伤,在拔除时极易因那弯折形的刃口,对皮肉下的经脉造成二次损伤。 放在平常,吴桐不会犹豫,三下五除二便将之拔除。 可现下伤的不仅是他心爱的妻子,且过于贴近心脏,所谓关心则乱,他一念及此,心中便害怕得厉害,害怕便会手抖,他实在没把握在取出流星镖时,还能不伤及妻子脏腑,保其性命无忧,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杜掌柜身上了。 ********* 夜色已浓,汉阳村的街上一如平常的热闹非凡,似乎方才的江湖打斗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白轲七人愤然离开四两千斤堂后,依然怒气未消,当街破口大骂,才稍稍发泄了他们心中的郁闷。 当然,他们可不敢生四两千斤堂的气。 他们生自己的气,不该迟疑,不该轻敌。 他们生吴桐的气,气他为何那么顽强。 他们生那白床单的气,究竟是何人敢与他们作对?! 七人并不笨,那床单的出现,定然有人在暗中搞鬼。 既是搞鬼,定是实力不济,不愿得罪他们,不敢在他们面前现身。 他们现在该去把那搞鬼之人揪出来? 几人心烦气闷,哪有这心思,想必那人早已藏了起来,这样没头没脑地去寻,岂非大海捞针。 喝酒解闷? 七人中已有数位点头赞同,以苗凤儿的伤势,今夜即便是救活了也绝不可能离开四两千斤堂,要想痊愈,恐怕没个十天半月是出不了这汉阳村了。 明日,再来瞧瞧都不迟。 众人打定主意后,便张罗着喝酒去了。 恰在此时,有一老媪依着村里人的指点,跑来到四两千斤堂,准备要回那晾在窗外架子上,未及收回,却被风儿吹走的床单。 ********* 借酒消愁愁更愁。 酒本不能消愁,能被酒消之愁,本不是愁,那全然是自找的不痛快。 因而,酒过三巡后,七人早已将一个时辰前的不痛快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酒喝多了,说的话自然也多了。 在独间内,七人更能畅所欲言。 可惜三言两语间,大多都是近来江湖上发生之事,实在没什么隐秘可言。 几人的身份在席间也说得明白,除却紫夜轩三人外,余下四人分别是琥珀山庄的两个刀客亥鸿风、邗飞龙、真武道馆的剑客仇曜瑞和使暗器的年轻人黎骏。 毕竟都是四海会盟的人,近来几个帮派又经常配合行动,相互间自要熟悉不少,在汉阳村纯属偶遇,一见吴桐、苗凤儿正朝着汉阳村行来,便起了歹意。 他们早看不惯散人居的做派,明明不是大帮派却想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于是几人便凑一起,合计着将他们杀了。 杀散人居的其他人说不过去,可要杀吴桐,一个叛盟的罪名便足矣,至于苗凤儿,她本是九州之人,杀了又有何妨。 怎奈吴桐确实厉害,几经周旋,还是让他们深入村中,于是才会有发生在四两千斤堂的那一码。 夜色已深,酒兴未尽。 七人仍觉不够过瘾,一想左右无事,竟又是喊着小二再来几壶酒,再添几样菜。 店小二得令后,自是去吩咐厨房下菜了,先把酒送了过去。 一盏茶后,独间的门再次打开。 只见店小二端着个大托盘进来。 大托盘上有五盘菜,不论是荤素搭配,或是色彩调配,便是连各种香味都鼓捣得颇为用心。 只是,在酒意正酣的一群醉鬼面前,没人会去注意厨师的独具匠心。 因而,七人中也没人发现这店小二已不是先前的店小二。 这独间是十人座的大圆桌,七人分散开来坐,本便给小二留足了上菜、收盘子的空间。 进门后走上几步,店小二便可完成一切服务。 可这回,这店小二偏偏绕着圆桌走了大半圈才停了下来。 众人见着店小二将托盘中的菜一一端到桌上,也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唯有一人,酒喝得较少的黎骏,忽而觉得店小二的动作实在有些不对劲。 可当他发现大事不好时,只觉脖间一凉,再也说不出话。 店小二为何要走到那儿去上菜? 因为仇曜瑞的佩剑正是放在那儿。 只一剑,七人已断绝生息。 只一剑,适才喧闹的房中,已静寂无声。 想必七人在黄泉之下都会无比懊悔,为何会去招惹麻烦? 招惹麻烦便算了,也果断些把麻烦除尽。 没将麻烦斩草除根也罢了,来喝什么酒? 好酒误事,麻烦反噬,反倒是要了他们的性命。 唰唰唰! 房中异响传出,原来是那店小二拿着剑在墙上刻下八个大字。 除恶安良,替天行道! 唰一声,剑安然入鞘,仿佛适才一切从未发生过。 只是,剑上的血迹并未拭去,总会有人发现。 不过,即便发现了又能如何?凶手定然早已扬长而去了。 店小二将手指伸入还是热乎的菜盘中,沾了些菜油,涂到衣角上,只为抹去溅在其上的些许血渍。 怎知就在此时,独间的门又开了! 正文 第二四零章 前剑后刀 店小二来上菜时,可是小心翼翼将门带上的,此时四下无风,自然也不会是风吹开的门。 门开了,自然是有人来了。 奇怪的是,来人在靠近独间时无声无息。 在门打开后,却不加掩饰地踏出了声。 步履沉重,来人身上有伤! 来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漆刷,奈何苍白的面色削去了他不少威风气概,蓬松的长发虽有稍加修整,却仍显得凌乱,从头至脚打了十数处狗皮膏药,令人可以想见他不久前的凄惨之状。 最显眼的,莫过于其缠裹着麻布的右手。 来人正是吴桐。 为其疗伤的大夫,可真是费尽心思,为防着吴桐在虎口伤势痊愈前胡乱使用右手,愣是多用了一条麻布将其右手给挂在脖子上,使之无法动弹。 本来可算是多此一举,而今看来却是考虑周到。 想必那大夫也绝不会想到他的病人不好好养伤,竟提着刀跑来寻仇了。 推开房门后,当先映入吴桐眼帘的便是墙上那赫然醒目的八个刻字,“除恶安良,替天行道!” 吴桐的目光在其上停留了片刻,便开始打量屋中状况。 空无一人,或说屋中除他之外,再没有一个活人,只有七具尸体。 白轲七人或耷拉着脑袋、或仰躺在椅中、或直接跌倒在地。 一剑封喉,干净利落。 对此,吴桐双眸闪动,似乎并未太过吃惊。 他知晓这七人中有两三人极为好酒,余下之人无事可做的话,稍被煽动,自也舍命陪君子了。 他掐准了时辰寻到此处,本也是为趁其酒醉之时,了却他们性命的,稍有意外的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吴桐将左手微微搭在右手上,冲着独间中唯有的窗口,做着抱拳之状,开口道:“一日两恩,吴桐代表我夫妇二人谢过大侠的仗义相助!” 语毕后,吴桐便耐心地等着回音,从几人脖间上流出来的血迹,可见此人方才得手不久,想来应还未走远,更可能的是,在其开门前,那人还在房中。 “尊夫人伤势如何?”出声者正是姜逸尘,杀人的店小二自然是由他扮的。 藏在暗中观察多时的姜逸尘对于白轲七人跟入四两千斤堂的选择也是大为不解,在明白其用意后,便去“借来”白床单帮吴桐夫妇脱困,而后一路相随白轲等人来至客栈。 尽管他极为好奇紫夜轩、真武道馆、琥珀山庄等几个四海帮派为何会屡屡在江湖上作乱,可席间众人吐露的信息着实有限,再者现下他一心琢磨着混入幽冥教之事,也实在无暇顾及许多,料想今后定还有其他机会,便将这七个行径令他极为作呕之人给杀了。 “原来是少侠。”吴桐听出此人年纪不大后,便改了称呼,而后接着道,“多谢少侠挂念,拙荆伤重,幸得杜掌柜回春妙手,而今虽在昏迷,却已无性命之忧。” “你的右手?”姜逸尘道。 “噢,在下的右手,想来今后是不能握刀了。”吴桐轻叹口气,但在他的话语中,姜逸尘听不出分毫悔意,看来苗凤儿在他心中的份量比他手足更甚。 “少侠,此地不宜久留,可否借一步说话?”吴桐站在门边,自然对外边的声响听得更为清晰些,他已隐约听见有人上楼来了。 “吴兄请先行一步,在下把衣服还与小二后便来。”此时绝不是谦让之时,姜逸尘话音一落,吴桐的身影便消失在房中,而房门也随之被带上。 汉阳村四处通透,时长有往来商贾旅客在此落脚歇憩,夏秋之际也偶有饮酒至夜半三更的,这本非什么稀奇事。 只是,客栈中有个小二极为好酒,时常有偷吃的习惯,奈何其干活最为勤快,掌柜仅是平时念叨其两句,并未将之撵走。 眼瞅着那小二已送菜上去多时,竟还未下来,掌柜不免担忧其趁着客人醉酒,又再偷吃,见着左右无事,便要亲自上楼去把他给揪下来。 笃、笃、笃。 掌柜肚子不小,这让他每一次落步,都有地动山摇之感。 听闻胖的人要多走路,肚子才会变小,因而,他每天至少要这般爬上爬下至少两趟,今儿这是第一趟。 仅是三层楼的距离,他已走得气喘吁吁。 好歹是爬了上来,还能站着推门,倒也是做得不错了,他心中鼓励着自己。 可当他推开房门后,他再也站立不住。 轰隆! 掌柜脚下一软,跌坐于地,整个客栈似乎为之一颤。 这一颤,可震醒了睡得迷糊的小二,小二还未从浓厚的睡意中醒转而来,只听一声似杀猪般的咆哮。 “杀,杀,杀人了!——” ********* 星夜无痕。 僻静的巷中,吴桐一人独自漫步其中。 但吴桐却知道,此时巷中不只他一人,至少还有那个少侠在。 姜逸尘确实已跟上了吴桐,只是,他始终是在暗中跟着,并无意露面。 二人便如此一明一暗在巷中前进了半盏茶的功夫。 再三确定四下无人后,姜逸尘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白轲几人的死讯,明日便当在江湖上传开,我虽已在墙上刻下几字,以混淆视听,祸水东引,可在寻不着真凶的情况下,这债很有可能还是算在你夫妇二人的头上……” 姜逸尘的话语未毕,吴桐却已截话道:“少侠无需多虑,散人居的人不爱惹事,却也从不畏事,我们向来恩怨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这七个渣滓的性命,便是少侠没出手,吴某也不会让他们活过今夜,此事本该算在吴某身上,与少侠无任何干系。” 吴桐的话说得明白,姜逸尘也不再多言,忽而想起曾在晋州见过的公孙煜和阿亮、阿梅,近来似乎极少听闻几人的消息,便顺口问道:“对了,贵帮帮主夫妇二人到底是何情况?若涉及贵帮隐秘,不方便言说,不必勉强。” 吴桐一怔,虽不知姜逸尘为何打听这情况,但也未有何犹豫,旋即便道:“无妨,这本不是什么隐秘了,少侠应知晓那听雨阁窃印之事?” 姜逸尘肯定道:“嗯。” 吴桐道:“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是公孙世家四方公子的故友,窃印之事风靡江湖后,四方公子便来帮中相邀帮主和帮主夫人去寻那洛公子的踪迹,先是北上去了晋州,而后南下直扑江宁附近,二人虽不在帮中,却不时传信回帮中告知近况,可现在……已有大半月没来消息了。 帮中众人担忧二人出了什么状况,便分了三小组人马,至中州西南部来寻,我夫妇二人也是一路直往蜀地而来,打算在汉阳村先落个脚,怎知便遇上了这七个畜生。” 姜逸尘道:“在下亦是一路由东而来,路上也听闻过洛飘零来到这西南地域的消息,这儿不太平,眼下你二人这般情况,还是养好伤势后,回到帮中为佳。” 吴桐叹了口气,道:“唉,如今也只能做此打算了,只能盼着帮主夫妇逢凶化吉了。” 姜逸尘道:“如此便请好生保重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若是有缘,今后再与吴兄相见。” 一听姜逸尘已在道别了,吴桐便道:“吴某不知少侠姓名,不知少侠相貌,好在已记下少侠的声音,如若少侠今后有用得着吴某夫妇的地方,但请吩咐!” 姜逸尘道:“不必,我本不求回报,能认识吴兄这等汉子,已是在下荣幸,告辞!” 正文 第二四一章 姜之老辣 四两千斤堂不愧为中州最负盛名的药堂。 重伤昏迷的苗凤儿在次日便已安然醒转,能够下地行走。 再在四两千斤堂待了一日之后,吴桐便将妻子接到村里客栈中休养。 姜逸尘便也足足候了两日,才又来到四两千斤堂中,向杜掌柜表明做学徒的决心。 此时,姜逸尘又站在了杜掌柜面前。 当然,历经前一次灰头土脸的碰壁后,姜逸尘这回可是乖巧地挑着杜掌柜不忙活,昏昏欲睡的时候,方才来到他面前。 杜掌柜注视着姜逸尘,盯了许久。 幸而在江湖上也混迹了不少时日,姜逸尘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青葱少年,脸上的肉虽被削去大半,可脸皮却是变厚了不少,被一个老人家这么盯着了这么久,心中也毫无波澜,面上毫不改色。 半晌后,杜掌柜终于开口了。 “你真是来当学徒的?” 姜逸尘点头笃定道:“是。” 杜掌柜道:“可老夫看你的手更适合握剑,并不适合拿药杵。” 姜逸尘怔住,心下一沉,若非脸上的猪皮贴得牢靠,此时当也被惊掉下来,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见面前的年轻人脸色变了数下,杜掌柜却是古井无波,接着道:“你已经两天没出现了,两天的时间,正好全然避开了吴桐夫妇。” 杜掌柜说得一点不差,姜逸尘也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杜掌柜又道:“一件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穿着可合身?” 姜逸尘心中已是波涛汹涌,一听杜掌柜之言,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当点头。 杜掌柜显然还有话说,可姜逸尘却不想再听,因为,他知道他做那些事时,定然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可现在,在这杜掌柜面前,他却好似赤着身子的姑娘般,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毫发都在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之下无处遁形。 可杜掌柜要说话,他绝无能耐拦着,除非,他先开口说话,可此时,他已被杜掌柜的话给堵得说不出话,于是,自然只能任由杜掌柜接着说话了。 姜逸尘脑海中不由飘过一个“辣”字,蜀地不单单美食辣,这手脚功夫全无的老人也“辣”得很。 武功深浅和洞察力向来不成正比,能作为一个大药堂的掌柜,除却医术高超外,定然也有过人的洞察力,方才能独当一面,统领大局,姜逸尘已然深切体会到,何谓“姜,还是老的辣”。 只听杜掌柜道:“庄稼人穿的衣服,在身上穿了三天,可还好受?” 姜逸尘这回却毫不犹疑地摇头。 不仅不好受,而且实在难受得很。姜逸尘心里呐喊着。 杜掌柜见状,不由笑了,笑得很慈祥,就像姜逸尘的亲爷爷一般。 可他这一笑,姜逸尘的心却似落入了无底洞,他彻底看不明白了,不明白杜掌柜究竟是什么意思。 杜掌柜笑道:“这样吧,我问你答,只答是与不是,要是实在口渴得说不出话来,点头摇头也行。” 还能咋办? 姜逸尘只能顺从着点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一个毫无武功的人面前,也能方寸大乱,无可奈何,任之摆布。 杜掌柜道:“那天的白床单是你整来的?” 姜逸尘动了动嘴唇,好容易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个“是”字。 杜掌柜道:“那七人……” 杜掌柜只说了仨字,余下话语未尽,却是抬起右手,向江湖人一般,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示意。 姜逸尘看呆了,他觉着这杜掌柜简直无所不能,嘴巴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道:“是。” 杜掌柜道:“你要入我四两千斤堂,有别的目的?” 姜逸尘道:“是。” 杜掌柜道:“你要对我四两千斤堂不利?” 姜逸尘道:“不是。” 杜掌柜道:“你要对我四两千斤堂的合作伙伴不利?” 姜逸尘道:“是。” 杜掌柜道:“好,我问完了,请回吧。” 杜掌柜再次抬起右手,而这回,却是朝向店铺之外,分明是个送客的手势。 姜逸尘不解。 杜掌柜解释道:“老夫不想知道你意欲何为,更管不着你想做什么。虽说你并非是要对我四两千斤堂不利,却也不会给你机会,借四两千斤堂的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以免牵连到四两千斤堂。” 杜掌柜补充道:“四两千斤堂从不参与江湖之事。” 姜逸尘正欲开口辩解,杜掌柜当即又道:“即便,你要做的事是‘替天行道’。” 路似已被堵死,可姜逸尘认定之事,也不会轻易退缩。 “道义”二字在江湖上已是残存无几,但四两千斤堂偏偏是那残存所在,这点吴桐坚信其存在,因而,那天他义无反顾,走向了四两千斤堂,而四两千斤堂也没令他失望,向他伸出了“道义”援手。 尽管这“道义”与江湖上的“道义”不尽相同,但此二字却都离不开天下苍生。 正因在吴桐夫妇的事件上,看到了四两千斤堂的道义,也让姜逸尘相信这天下,道义未死,只是凋零。 道义由人来体现,而那天却是眼前这个老者,将道义带回世间。 姜逸尘挣扎道:“在下想入幽冥教。” 只一句话,却换成杜掌柜愣住。 杜掌柜虽非江湖中人,可江湖上的帮派多少也有所耳闻,而关乎幽冥教的事迹,他可听知不少,或者说记忆最为深刻。 幽冥教炼丹制药本不为过,可他们炼丹制药的目的却是把好好的人,整得人不人鬼不鬼,更以活人死尸做丹药试验,恶毒堪比毒蛊之术,人道尽丧。 在寻常百姓眼中,江湖上的正邪或许并不是划分得很清楚,可对于杜掌柜这样的医者而言,幽冥教便是货真价实的邪门魔教,他们对其恨得咬牙切齿。 而今这少年被他拒入四两千斤堂后,竟要投身幽冥教去,这是故意和他作对么? 姜逸尘一瞧杜掌柜猛然间涨红了脸,料知其定是误解其意了,赶忙道:“在下是想混入幽冥教去捣乱。” 姜逸尘话得极快,声音也不高,不过倒是全然落入杜掌柜耳中,他一听也发现是自己误会了,怒气当即消弭无形。 不得不说“幽冥教”三个字,对他的刺激实在过大,因为他不仅耳闻,还曾目睹幽冥教那触目惊心、骇人听闻的行径,一时未经思考,便怒气横生,险些失态。 杜掌柜缓过劲儿来后,正色道:“可你知道我们药堂绝不和这邪门魔教合作。” 姜逸尘一看有戏,便道:“知道。” 随后姜逸尘张望了下四周。 杜掌柜一看,便知晓其意,道:“随我来。” 正文 第二四二章 引狼入室 常言道,有江湖的地方便有爱恨情仇,有江湖的地方便逃不过打打杀杀。 寻常百姓对此虽非习以为常,可也算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可白轲七人先是当街逞凶,而后惨死客栈,这事儿却是在汉阳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原因无他,接连两天七人都是事件主角,无外乎成了街头巷尾,人人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 许是七人先前在大街上逞凶作恶之态和在四两千斤堂中的渣滓行径,多少已触犯了众人心中的道义底线,他们的死,于普罗大众而言,多是拍手称快。 当然,既是江湖之事,又引起了较多的关注,总不乏好事者,就此事的缘起乃至落幕进行了深度剖析。 关于白轲等人的死因委实不难推敲,便是寻常百姓都能念叨出来:几人行径过于猖獗下作,有侠士见之不惯,便下手做了他们。 而更多人关注的,是客栈墙上刻着的八个大字。 “除恶安良,替天行道。” 寥寥八字,却引发了无限的遐想。 在大多人看来,想必是哪位好汉在替天行道、行侠仗义。 而一些心思细腻之人,却从中看出了蹊跷,不少人怀疑那八个字全然是个障眼法。 凶手意图借此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 对此说法,有两个极为有力的佐证。 一来便是那行凶之剑,凶剑是七人当中仇曜瑞的剑,凶手并未用自己的武器,或是压根没带着武器进去,毕竟七人喝得酩酊大醉,想来随便进去一人都能碰触到他们的兵刃。 二来,即便谁人都可以碰触到那把剑,但从取剑,拔剑,再到一剑封喉,一气呵成,绝无半点耽搁,足见此人定当是用剑高手,但留下的线索着实有限,仅从伤口而言,凶手纯粹是以剑法杀人,没有运上半分内劲,如此便无从暴露他所修习的功法。 杀人者,不用自己的剑,不使出自己的功法,再刻下八个字掩人耳目,岂非是欲盖弥彰? 再结合着白轲七人都来自四海会盟来看,意欲掩盖自己身份的,大致有那么三类人。 一是同属四海会盟之人。 二是道义盟或是五大名门正派中的人。 三是曾轰动江湖一时,而今出于各种目的,不想暴露自己行迹之人。 九州结义与四海会盟现下已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之势,若是九州结义的人动手,没必要多此一举来扰乱视听。 而道义盟及五大名门正派虽未与四海会盟结下梁子,但眼下九州四海如此僵局,轻易站队并非明智的选择。 至于第三类人,涉及甚广,在江湖上这类人绝不会少,可若要论近来风头较劲的,却有那么几人,尤为惹眼。 一人是被传盗取少林金印,从而搅动整个江湖风云的洛飘零。 一人是因听雨阁之事,被牵连其中,帮派覆灭,魔性大发后不知所踪的龙多多。 还有一人,是名不见经传,仅凭一己之力便捣毁地煞门的杀手,夜枭。 巧之又巧的是,若将此三人分别代入此次事件中,似乎都能说得过去。 洛飘零曾享誉“情剑”之称,而今表面上成了文弱书生。 可实际上,谁又能保证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至少令他重拾昔日半分剑法之威呢? 虽说有多方势力相助其摆脱困局,可大多时候他可是孤身一人,若非有昔日剑法相伴,他早当在无数乱局中束手就擒,怎能跑遍大半个中州呢? 近来传言更有说洛飘零向西南地域逃来,时间上倒是极为吻合。 而洛飘零下手的缘由,无非是以牙还牙,伺机报复给听雨阁带去不少麻烦的紫夜轩等四海帮派。 再说龙多多,他的剑法毋庸置疑,自平海百花屿一战消踪匿迹后,十余日的时间,逃到蜀地来,时间上并不冲突,而他下此杀手,自也是与追讨魔宫覆灭血债相关了。 最后便是这夜枭。 因商阙夜刺蒋皖,在官方说辞中,是朝廷覆灭了地煞门,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地煞门覆灭的真正根由是杀手夜枭,很快便由天煞十二门内部传到江湖上。 众人一片哗然的同时,也猜测起杀手夜枭的身份来。 可近来不知是忌惮于天煞十二门势大,或是出于何因,夜枭已沉寂许久,在众人几乎快将之遗忘时,而今再现江湖,提醒大家,还有他这么个人存在,也并无任何不妥。 至于杀人动机而言,夜枭的动机,倒是与那八个义正言辞的字极为贴切。 于是乎,那两天中,人人口口相传的大多是此三人如何替天行道之事。 那两天,姜逸尘过得实在不开心,在行动前,他便已先推演了之后事态的大概发展趋势,但一人的想象力终究是比不上群众的智慧,龙多多能被顺势给带入其中,实在令他始料未及,当他面对那套说辞的仔细分析时,他竟无力反驳,不免觉得有趣。 也正因那两天的大街小巷里都是此番话题,无法探听到其他江湖之事,姜逸尘便兴致寥寥。 四两千斤堂到底是人来人往之地,人们口口相传,便也将这些传言带入其中,药堂大夫、药堂伙计虽不至于听出茧子来,却也几乎耳熟能详。 他们耳熟能详,杜掌柜又岂能幸免? 即便汉阳村中发生的新奇事不少,两天过后的今天,已有更为新鲜的话题取代昨日之事,可人的记性可不至于如此之差,因而,当姜逸尘将自己的大致打算与杜掌柜和盘托出,并在最后直言他便是杀手夜枭时,杜掌柜再次怔住了。 杜掌柜干巴巴的嘴张大得足以塞得下一颗苹果,半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脑海中百般念头闪过,陷入沉吟。 他最初的念头,自然是不相信姜逸尘所言,天煞十二门与红衣教可算是邪门魔教中的扛鼎之帮,能灭了天煞十二门其中一门的夜枭,可得有多大能耐,眼前这毛头小子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可转念一想,眼前这小子行事如此鬼鬼祟祟,自己能瞅出其中猫腻,全然是因为他对四两千斤堂不存杀心,若是杀意已决的话,恐怕真要如白轲他们一般,不明不白地惨死了。 一念及此,杜掌柜有些不寒而栗,显然已是信了八分。 杜掌柜瞪大了眼,试探道:“你……真是杀手夜枭?” 姜逸尘点了点头。 杜掌柜又道:“可我听闻这夜枭杀人时,能让死者的伤口滴血不落。” 话音刚落,姜逸尘已把食指指尖搭在杜掌柜手背上,道了声:“得罪。” 杜掌柜心下自然是被姜逸尘吓了一跳,险些缩回手来。 可他毕竟比姜逸尘多吃了数十载米饭,这点儿定力还是有的,便大着胆子由着姜逸尘来。 当然,他本非习武之人,“引狼入室”之后,自然也只能由着姜逸尘胡来了~ 正文 第二四三章 静候时机 杜掌柜紧盯着姜逸尘的指尖,或说是自己的手背。 他只觉着手背上的寒毛,在姜逸尘的触碰下,肃然起敬。 而后便是手背部,姜逸尘所触碰的区域周围,皮肤慢慢变得僵硬,内中气血不畅。 作为一个医者,即便而今年逾六旬,他的手只要不想动弹,便能做到静若处子,稳如泰山,而今,他的手却是不由自主地发颤,这已非他的意志能控制。 他的手受极寒所迫,出于本能,正在不住发颤,以产生热能,抵抗寒气。 不出片刻,已可瞧见手背上竟是结出了星星点点的白霜! “杜老觉着如何?若是小可以这功法去杀人,那死者的伤口是否会滴血?”姜逸尘已收回了手,示意杜掌柜可用衣角拭去那点点冰霜。 杜掌柜盯着自己右手背许久,用左手掌心去感受右手背上的寒意,良久不语。 而后,他放下了双手,正了正衣衫,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想做什么,决不能牵连到四两千斤堂!” 说话间,他已迈步走出了卧房。 姜逸尘初一听此话,当即便有些失落,没想到杜掌柜竟又是回绝了他。 可仔细一回想,此言留有余地,显然话中有话,遂解其意,再一看杜掌柜已然走远,只能快步跟上,心道:“一定!” 出了卧房后,只听杜掌柜招呼着院中一个正埋着头于药草堆中拣药的中年男子,道:“阿柴,这小子以后便跟着你配药制丹,老张那要是实在忙活不过来,也可把这小子拉去前头使唤。” 名为阿柴的中年男子,闻言抬头,带着爽朗的笑意,仔细打量了一番姜逸尘,便道:“好嘞!” 杜掌柜又道:“对了,先去帮他整套合身的衣服,噢,可以多整两套,年轻人出的汗多,三套好替换。” 听着杜掌柜所言,姜逸尘始终挂着笑脸,不敢言语。 他当然知道杜掌柜是借机挖苦他,报复他方才的放肆之举,可他又不得不感激杜掌柜的温馨体贴,如此,他又被杜掌柜上了一课,何谓笑着哭最痛。 ********* 四两千斤堂有着统一制式的衣服,分为三种颜色。 打杂帮闲的伙计,大多身着土黄色的衣服,他们经常上山采药,做些体力活,如此土黄色的衣服沾染些泥土灰尘也不至于看来显脏。 药堂学徒、跑堂伙计等穿的多是灰色衣袍,他们与打杂帮闲的伙计相较,便是多识得些药草,能分清药草功效。 而坐堂大夫和药堂掌柜,穿的则是白色衣袍,白色在药堂中除却身份地位和学识医术的体现外,对于患者而言,也更为平易近人。 不论是何种颜色的衣服,左胸之前都袖有“四两”二字,代表着身为医者,于众生而言,仅是四两之重,微不足道,却应心担千斤之责,悬壶济世。 杜掌柜给姜逸尘的身份是药堂学徒,因而,他穿的便是灰色衣袍。 姜逸尘每天做的事儿相对固定,跟着阿柴老兄,拣药、配药、制药、炼丹。 拣药、配药对于曾在菊园接受过韩无月训练的姜逸尘而言,实在是信手拈来。 而制药和炼丹的学问便要深刻许多,天下医者之所以有高下之分,除却医术之外,也是由此分水岭分化而出。 姜逸尘在菊园所学不过九牛一毛,能有机会在此方面加深造诣,也不凭白枉费如此良机。 四两千斤堂所制药材多为寻常百姓所用,炼丹品类倒也不多,不过配制细节却颇为讲究。 正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四两千斤堂不论是制药或是炼丹,所取之水都是帮闲的伙计大清早从山林间取来的朝露,为保证朝露不因时间推移而挥发变浊,姜逸尘每日早间的功课,或说干的正事,便也都是炼丹制药。 到了下午时分,便是在大药房那,帮衬着老张抓药,给病患伤患配药。 一到晚间,药堂很少有忙碌的时候,姜逸尘便也能偷闲出外溜达,品尝蜀地美食的同时,进出各处人多之地,探听江湖见闻,有了夜色的掩护,倒也不担心被鸡蛋、梅怀瑾或是吴桐给一眼认出。 很快杜掌柜便发现,姜逸尘的药理知识当真不浅,阿柴每日分配给他的工作,都能快而轻松的完成,药堂中似乎就因多了他这一人,即便在极为忙碌之际,都要比先前轻松不少,对得起他身上这四两千斤堂衣服,令杜掌柜心中颇为宽慰,此子有如此心境,想来今后的造诣定当不低。 尽管话语不多,但姜逸尘手脚利索,干事勤快,这样的老实人,极容易俘获他人的好感。 因而,不过七八天功夫,药堂里的人便主动与其亲近,如此,不善打交道的姜逸尘,倒也轻松地与众人熟络了起来。 既然时机未到,姜逸尘也不着急,令自己完全沉浸在当下较为闲适的状态中,成日于药草间乐此不疲。 久而久之,姜逸尘能体会到在众多药草之气的熏陶下,气海更为充实,内息更为浑厚,倒是真与当年韩无月教他药草学识时一般无二。 除此收获外,姜逸尘再每日抽空研习《无相坐忘心法》时,也更能感受到那层虚无缥缈的入门之道。 继上次在云小白那一剑的绝境之下,初窥心法修习法门后,姜逸尘可算是再一次较为真实地感受到了那境界,他坚信若是能在安稳环境下,静心修习个三年五载,定能有所成,只可惜,时间正是他最为缺乏的东西。 尝试着运转自己体悟出来的心法周天后,姜逸尘也暗下决定,只要得了空,定当勤加练习,现有的木系内功《点穴截脉心法》便是他入西山岛之后便一直在尝试修炼的,奈何先天丹田破损,才无法将内功修成,直至霜雪真气彻底功成,造出了个伪丹田后,方能顺水推舟,当年修习,当年直接突破到大圆满境界。 眼下的情况,要散去《点穴截脉心法》铸就的功力,再来修习更为高深的《无相坐忘心法》,显然不切实际,他只能积跬步而厚积薄发了。 时如逝水,在药堂安安稳稳地待了十余日后,姜逸尘也不免有些沉不住气。 这天午后,姜逸尘自觉地窝在了大药堂的一排排药柜前,尽一个小伙计的职责,百无聊赖间,倦意袭眼,直接趴在了桌上,不见往日的活力。 猛然间,只听见一阵轻细而急促的脚步声欺近,令其心头一紧。 啪一声!一张瘦长的桑皮纸,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拍在了桌上,拍在姜逸尘眼前。 “我,云天观,取药!” 正文 第二四四章 云天来人 寸阴若岁,半个月的时间,说来不短,可对于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姜逸尘而言,十指都不够用了,可不算是太长么? 半个月的时间,吴桐曾来过四两千斤堂三次,为苗凤儿抓药。 在苗凤儿彻底康复后,吴桐也携妻前来四两千斤堂谢过救下夫妇二人性命的大恩人,杜掌柜。 当然,姜逸尘每次都刻意避开,因而,直至吴桐离开时,也未能察觉到他的另一个恩人同是藏身于药堂之中。 便在前些天,姜逸尘赫然发现鸡蛋和梅怀瑾也不知去向,以有福客栈接连十天半月都宾客满座的盛景而言,想来二人在离去前,定当赚得盆满锅满。 守得云开见月明。 “云天观”寥寥三字在姜逸尘可劲儿盼了半个月的时间后,而今突然在耳边响起,姜逸尘一时竟有些恍惚,误以为尚在梦中。 不过,来人出声短促而有力,好似晴天霹雳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令姜逸尘精神为之一振。 缓过神来的姜逸尘,像是个正要被掀起红盖头的新娘子一般,既紧张激动,又欢喜得心惊肉跳。 但他却拼尽全力平复下自己悸动的心,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年岁瞧来仅比姜逸尘大上些许,身着粉色锦绣祥云袍,其后背着一宽厚的长物,以姜逸尘的眼力也未能瞧出那是何物,仅能凭经验猜测大抵是个武器。 扎着两个有如垂柳的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黑又亮,这粉衣女子仿佛眼波一转,便能勾走男人的三魂七魄。 可惜现下这双大眼中并无半缕秋波,射来的目光却如芒似剑,令姜逸尘觉得自己胆敢再多看一眼,便要被其生吞活剥。 对此,他只能选择暂避锋芒,挪开视线,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午后时光,药堂并无多少病患需要照看,姜逸尘眼角余光四下一扫,已看不到多少白色或是灰色的身影。 杜掌柜显然已回了卧房,和姜逸尘同管药柜的老张,年纪大了些,这时段免不得要休息,也不在堂中,女子直奔自己而来似乎无可厚非。 他将目光停留在那张桑皮纸上,略微一瞧,其上整齐划一地列有数十项条目。 姜逸尘伸手将桑皮纸调转了个方向,仔细看起来。 望月砂三十两、月见草五十两、紫河车二十两、五灵脂六十两、百草霜十两……共三十样药草。 默念完纸面上的内容,姜逸尘这才发现还有小半张纸被折在背后,摊开一看,果然还有曼陀罗、起阳草、龙牙草、无花、独活、菟丝子、天南星等近二十味药。 一条条,一项项下来,这一长条形的桑皮纸上竟有四十九样药草,依着这些药草数量,合起来约莫有百来斤之重。 姜逸尘近来在打理药草上颇为用心,对四两千斤堂中所存的草药量可谓如数家珍,依照这药单来看,云天观需求的草药量近乎是药堂中存量的十之八九,当中还有数样欠缺,要调取这样数目的药草已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了。 于是,他站起了身,道了声“姑娘稍坐”,便往后院走去。 那女子以为姜逸尘仅是要去取药,便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喊道:“把杜老头也给叫来。” “杜老……头,但愿您老还没入睡,否则,只能得罪了,人家姑娘点名要见你~”远去的姜逸尘身形稍稍一顿,心中暗道。 ********* 杜仲今儿总觉着神思难安,因而,虽早早回到房中歇息,却始终未更衣就寝。 人一老,直觉倒是准得很。 这不,只是稍稍打了个盹,便有人来敲他的房门了。 药堂中的伙计能来敲门,无非是两件事,无法做主的事,大得不得了的事。 “杜老,云天观来人了,说是要见您。”房外传来的是小姜的声音。 对于姜逸尘这大半月在药堂中的表现,杜仲心中甚是满意,他心中甚至想着倘若真有这么个徒儿,他愿对之倾囊相受,可一念及其不过是在利用四两千斤堂,心中便颇为不快,他甚至连姜逸尘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只与其要了个姓氏,毕竟,总不能让大伙儿以“夜枭”二字在大庭广众下招呼这小子。 云天观来了,看来这小子也差不多到了离去的时候。杜仲心下竟不禁有些不舍。 ********* 为扬仁义之德,展济世之志,对于寻常百姓,四两千斤堂仅求薄利。 这点儿利润于大药堂的经营运转而言,好比九牛一毛,全然不够塞牙缝。 因而,要支撑药堂的正常运作,除却与其他药堂医馆的合作外,也免不得与一些金主贸易往来,其中既有财大气粗的乡绅富贾,也有枝繁叶茂、产业林立的豪门大帮。 云天观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像云天观这类道观在中州虽非遍地可见,却也数不胜数,若非香火旺盛,绝难有多余富足的银两挥霍于炼丹制药之上。 云天观精于炼丹之道数十载,所练成的丹药自有其非凡的功效,非凡的功效便也换来了不可估量的价值,因而云天观是个富有的道观,也是四两千斤堂诸多金主中为数不多的道观。 云天观出钱买的不仅是四两千斤堂的药草,也买四两千斤堂的劳力。 药堂的伙计不仅得帮着把药草给背上千仞高山,还得在观中逗留上不少时日,配合着制药炼丹。 为此,云天观也毫不吝啬,出手阔绰,阔绰得让四两千斤堂实在很难提起脾气。 譬如现在,当来自云天观的女子将一沓千两面额的银票塞入杜掌柜手中时。 杜掌柜也只得满脸堆笑地应着女子的一样样要求。 “杜老,一天时间内可能将这些药材拾整好?” 杜掌柜满口答应道:“能,能,当然能!” 粉衣女子似对杜掌柜的回答颇为满意,嫣然一笑道:“那好,老规矩,药材记得装牢靠些,随我上山的人手也由你安排着。” 杜掌柜道:“自然如此,汐姑娘但请放心。” 被称为汐姑娘的粉衣女子忽而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这回师傅急着炼丹,路程上不能耽搁太久,每箱药材别装得太满,多分几箱装,这样跑得快些。千万别吝惜你的伙计,四两千斤堂里的伙计药理基础还是不差的,最重要是挑来的人手一定得手脚利索,反应机灵,不劳烦的话,杜老一定多喊上几个,明儿大清早我会提前来试试他们身手,挑完人头便上路。” 杜掌柜道:“不劳烦,不劳烦,近来堂中招来不少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挺能干。” 汐姑娘笑道:“好!那明儿见咯!” 当粉衣女子欣然离去后,姜逸尘仍在怔怔出神。 那汐姑娘适才在他面前时,是多么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还称呼着杜掌柜为杜老头。 可当杜掌柜现身后,她立马变得笑靥如花,活泼可爱,活脱脱像是杜掌柜的亲孙女一般,让老人家看了便乐开怀。 姜逸尘摇了摇头,他到底还是无法理解女人这种生物。 恰在此时,左胸口忽而传来震震颤动,姜逸尘先是一惊,不解自己的心跳为何如此蓬勃有力。 收回心思,往左一瞥,才发现不知何时杜掌柜已来到身侧,用手肘拱着自己。 看着杜掌柜那笑意未消的双眼,姜逸尘一脸迷糊,静候其开口。 杜掌柜低声道:“你的机会来了。” 姜逸尘闻言不假思索,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忙道:“不不不,我和她还不熟。” 啪! 杜掌柜抬手顺势挥击在姜逸尘脑袋上,以姜逸尘的伶俐身手竟没能避过。 “臭小子,你想哪去了?!” 耳边传来的话语声,也让姜逸尘回过神来,回想方才所言,羞愧难当,霎时间双颊绯红。 正文 第二四五章 有心无力 所谓日久见人心,相处半月时日后,以杜仲的老辣自然能瞧出姜逸尘到底是何品性。 忠厚老实,又不乏认真执着。 分明涉世未深,可那眼神中却不时能瞧见一分饱经沧桑的凄苦。 你当真与他熟络后,还能发现他内心深处所藏着的热情,对人对事的热心与真情。 若以他现今的认识,绝不会将这小姜和覆灭地煞门的夜枭,以及前些日子白轲七人之死联系在一起。 可杜仲毕竟在红尘俗世中波折六十余载,有些事虽未亲身经历过,却也听闻不少,他大致能猜知这少年许是家中遭逢大变,方才会只身涉险,欲以一己之力,来向大奸大恶讨债复仇。 姜逸尘不会说,杜仲也绝不会问。 即便是姜逸尘愿意说,杜仲也不愿意知晓。 这乱世中,像姜逸尘这样历经苦痛的人想来绝不会少,杜仲曾自以为身为医者,便当有菩萨心肠,如此才能怀有悲悯天下众生之心,从而济世悬壶。 可数十年下来,他实在有些麻木了,麻木得可以对身旁之人的生老病死,做到心无波澜。 五年前,他亲手葬下重病无医的结发之妻。 至于他们的一双儿女,早在十余年前的外夷之乱中,便已葬身荒野。 是的,身为医者,能否自医尚且另当别论,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女,对爱人的死又束手无策,对于这天下,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而今他虽非铁石心肠,但像挽救吴桐夫妇之事,恐怕在他余生,再也不会有那样的魄力去做了。 而对于姜逸尘的帮助,或许是他于当今天下“道义”二字最后的寄托。 他有心,却无力为之,便只能寄望于这年轻人去实现了。 一念及姜逸尘明日之后,便要就此离去,此生也不知会否再有相见之时,杜仲不免有些惆怅感伤。 在瞅见姜逸尘只因一句话,便陷入羞涩窘态后,不禁起了逗弄之心,想与他多念叨上几句话。 他再用手肘拱了拱姜逸尘的身子,捏着嗓子,轻声细语道:“诶诶,你真对这女娃儿有意思?” 姜逸尘定了定神,淡淡道:“没有。” 杜掌柜嘿嘿一笑,一手搭在姜逸尘肩上,凑近了道:“你也别不好意思,年轻人血气方刚,见着漂亮的女孩子,一时失魂落魄,行为略有疏失,也实属人之常情嘛。” 姜逸尘白了两眼这为老不尊的杜掌柜,道:“您老人家多虑了。” 说罢,唇齿微动,欲言又止,而后做出罢休之状,轻推开倚靠在身的杜掌柜,便要走开。 杜掌柜见状丝毫不恼,又道:“你当真不想知道这女娃之事?这女娃可是云天观中极为重要的人物噢。” 只一句话,姜逸尘的步子便再也踏不出去了。 在成为四两千斤堂的药徒前,杜掌柜便与姜逸尘约法三章,除他之外,决不能与药堂其他人提起云天观之事。 姜逸尘深知杜掌柜立此条约定全然是为药堂中的人考虑,以免今后若有东窗事发之时,不会牵连他人,明白此点后,姜逸尘便也从未逾越过这条底线。 而这些天,在与杜掌柜愈来愈熟稔后,姜逸尘也曾趁其心情愉悦之时,尝试从其口中探听云天观的情况,可每当略微涉及云天观的话题一起,杜掌柜立马板起脸,一副生人莫近之态,让姜逸尘望而却步,有口不敢言。 一来,杜掌柜曾直言江湖之事他了解不多,云天观到底和他们不过是交易关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仅此而已。 二来,杜掌柜能为他提供药堂学徒这个身份,他已当心怀感激,不想为难杜掌柜,便也就此作罢。 而今杜掌柜竟是主动提此事,姜逸尘心念一动,料知多半与他明日便要离去有关,心下一阵感动,可吐出口的几字却是“老狐狸”。 杜掌柜将右手搭在耳廓上,大声道:“啊,啊?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姜逸尘一见这杜掌柜的耳朵竖得比兔子还尖,绝不认为杜掌柜没听到他方才所言,反倒是听得一清二楚才是,可他又怎能再把那三字说出口。 于是,姜逸尘心里很诚实地喊道:“老狐狸!” 嘴巴却很乖巧地说道:“杜老,您刚刚应该还未歇息够吧,要不要回房继续歇着?小姜近来在村中学了门手艺,能让您老人家的背部气血走得更为顺畅些,睡得更为舒适些,舒经活络祛乏,要不要试试啊?” 说罢,姜逸尘已走回杜掌柜身边,给他拿捏起来。 云天观并非江湖门派,要在江湖上打听与之相关的消息,显然困难重重,而四两千斤堂与云天观虽仅是合作伙伴,可交往长久下,必当有所了解,从那汐姑娘与杜掌柜的熟稔便可见一斑。 而今临别之前,杜掌柜的嘴巴终于松动了,姜逸尘自然希望能从其口中得知更多与云天观相关的消息。 为此免不得付出些代价,他此时嘴巴已经抹上了蜜,也准备使出浑身解数以霍隐娘昔年为他推拿运气调养的手法,来套出杜掌柜的话。 杜掌柜见姜逸尘如此上道,心下乐开了花,和这小子相处久了,心态竟也不自觉地年轻活跃起来,闭起双眸,享受着那有力的拿捏。 似乎真有些舒爽。杜掌柜心道。 杜掌柜道:“瞧你夸得神乎其神,当真有这么厉害?那药堂岂不得为你再开个小分铺,为药堂多挣些钱?” 姜逸尘道:“嘿,杜老,提钱多肤浅,咱四两千斤堂的宗旨不是服务百姓嘛,倘若真开了个小分铺,也定当是免费为百姓开放的。” 杜掌柜摇头连连笑道:“呵呵,行行,照你小子这么说,咱们药堂可都白忙活了,不挣钱,那图个什么?” 姜逸尘道:“不挣钱,挣名声啊,水可载舟,百姓为水,药堂是舟,咱把百姓捧高了,药堂便当名扬天下,汉阳村四两千斤堂的名头不日之后便要盖过那渝都的四两千斤堂了。” 杜掌柜道:“呸呸呸!可别胡说八道了,老夫可还想多安生几年,你休想瞎折腾。” 姜逸尘手上的活忽而一停,道:“得得得!一切听凭您老人家吩咐,您不欢喜,咱就不开分铺,那小子也能专门来伺候您老了。就这么几下,您可觉着舒服?” 姜逸尘手一离背,杜掌柜便觉着浑身畅快,可仍觉意犹未尽,猛然睁眼,忙道:“似乎还不错,你别停啊!” 姜逸尘欺近杜掌柜耳旁,柔声道:“躺着体验,感受更佳噢。” 只见杜掌柜霍然回身,举步朝后院走去,那脚步轻盈得似乎已年轻上了十余岁。 正文 第二四六章 卧榻长谈 “嗯……嗯,哦哟~” 简洁质朴的卧房中,传出了阵阵低吟。 当然,这呼号中不仅没有半分痛楚,反倒是饱含着满足与享受。 “欸,还别说,可真是舒服。你小子有这手法,竟是藏着掖着,临走时才露出来,这倒让我有些舍不得放你离去了。” 出声之人,自然是俯卧在床榻上,正享受着姜逸尘推拿的杜仲杜掌柜了。 一个女子的娇酥轻吟,或能令人浮想联翩,心痒难耐。 而一个花甲老人的沉醉微吟,只能令人头皮发麻,几欲作呕。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姜逸尘浑身的鸡皮疙瘩已起了数层,厚如打湿的薄纱附身,好不自在。 怎奈有求于人,他非但得装作毫不在意,更得乖嘴蜜舌地哄着这老狐狸。 要想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说出你想知道的消息,把他哄开心,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杜老,你说刚刚那姑娘是云天观中极为重要的人物?”姜逸尘瞅准时机开了口。 杜掌柜见姜逸尘进房后一直耐着性子只字不提云天观之事,索性装傻充愣,好生安享着这小子的孝敬,总算听到其忍不住开问,方才慵懒张口道:“云天观中除了少许女眷之外,仅有三个女子,她便是其中之一,你说重不重要?” 姜逸尘不解道:“重要?道观中还能有女眷?” 杜掌柜道:“这就是你见识太少了,人还分三六九等,各自作为,道士自也如此,笼统而言,道士分两种,一种讲究修身,需清心寡欲,便不会娶妻生子,一种讲究求道,求道者应遵循天道,方才能突破天道,阴阳五行本为天道,他们自也不会去刻意避讳这夫妻之道。” 听罢杜掌柜所言,姜逸尘旋即了然,回到前一个话题,问到:“那云天观的三个女子是哪三个?” 杜掌柜道:“其一,自然是观主齐天寿的夫人虞君歆,其功力修为高深,仅次于观主和大弟子云柳。其二,是观中辈分最小的弟子,云龙葵。最后一位,便是先前你看到了这位了,汐微语,她是观主的七弟子,当然也是云天观中年纪最大的女弟子。” 姜逸尘道:“若是如此,那这汐微语在云天观中的地位确实不低。” 杜掌柜道:“噢?这你便听出来其重要性了?” 姜逸尘道:“云天观的大弟子姓云?” 杜掌柜道:“不错。” 姜逸尘道:“云天观的小弟子也姓云?” 杜掌柜道:“也不错。” 姜逸尘道:“云天观的大弟子云柳姓云,小弟子云龙葵姓云,除却这七弟子外,共还有几个弟子,这些人姓不姓云?” 杜掌柜笑了,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听闻这云天观自立观以来也有百来年的光景了,但现今仅存三代传人,一代是齐天寿这一师长辈,另一代便是云柳这代子侄辈。 云天观的规矩较为特别,仅有观主能收徒,收徒后便当赐予道姓,因而,齐天寿这一辈男弟子为齐字辈,女弟子为虞字辈,而齐天寿的徒弟便都为云字辈。 余下的另一代,则是齐天寿等人的师伯师叔了,这些尘姓子弟而今想必都垂垂老矣,不值一提了。” 姜逸尘道:“所以,汐微语既是齐天寿的弟子,却不姓云,仍姓汐,倘若此例在云天观中仅此一例,此女身份定当非凡。” 杜掌柜道:“嘿嘿,这汐微语也接受了赐姓,她的全名应为云汐微语才是,只是云天观到底还算不上你们江湖中的帮派,而这汐微语却是半个江湖人,她的云姓,自也常常被略去。” 姜逸尘本是为了解云天观的基本情况,方才与杜掌柜漫无边际的闲聊,现下一听这汐微语竟与江湖沾边,不免来了兴致,同时也心生警惕。 江湖之路勾心斗角繁多,丝毫不亚于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此行要与汐微语一同上路,若能对她多些了解,便能多几手准备,或是防范,或是利用,总之有备而无患,可比猝不及防来得妥当。 一想到这,姜逸尘已浑然不觉杜掌柜口中发出的低吟令其作呕,反倒是拿捏得更卖力起来。 “杜老,那这汐微语究竟是何来历呢?” “你既是冲着云天观去的,想来多少也做了些功课,总知道云天观是在什么山上吧?” 姜逸尘道:“这倒是不难打听,据说云天观立在苍梧山上,苍梧山自蜀地南部至越桂之境北部绵延数十里,耸立于两地交界之处。” 杜掌柜道:“是了,苍梧山虽难言高耸入天,却绵延甚广,人烟稀疏。 在这苍梧山中除却云天观尚有活人往来之外,便是一支栖居于其中的神秘部族了,行走于江湖边缘的魃山夜羽族。” 纸上得来终觉浅,中州幅员之辽阔,姜逸尘走过的地域还不及十之二三,对于西南地域的了解,除西江郡之外更是寥寥,对于这“魃山夜羽族”显然闻所未闻。 姜逸尘皱眉道:“魃山夜羽族?从未听闻中州有魃山存在,至于这部族,想来便与这汐微语姑娘有关了,只是,这行走于江湖边缘之说,又是何意?” 杜掌柜道:“这魃山确实不存在,不过意有所指罢了。 数百年前,强盛的中州大举兴兵外拓版图,于时,军饷自然是最大问题,蜀地的领军为解燃眉之急,特设摸金鬼的军职,专司盗墓取财,贴补军饷。 越桂之境归入中州后,不少摸金鬼尝到甜头,便退出军籍,就此留在苍梧山附近定居下来,成了魃山夜羽族的第一代族民。 他们自知所为之事并不光彩,素来行事低调,为何神秘,便也不难理解了。 墓穴中或多或少总有些长久未见天日的神兵利器或是武功绝学,这些不正是你们江湖人所好? 至于‘魃山’二字,便指旱鬼游山,‘夜羽’二字则寓意暗夜中行动轻灵。” 姜逸尘道:“原来如此。不过,此部族既是如此神秘,您老人家竟也知悉得这般清楚,可了不得啊!” 杜掌柜闻言忽而稍稍撑起身子,侧头看向姜逸尘,笑意愈来愈浓。 “嘿嘿嘿,你小子想知道便直说,今儿老夫心情甚佳,告诉你也无妨。你说这人生在世,可能逃过生老病死?” “自然逃不过。”姜逸尘不假思索道,随后旋即了然,“莫非这族中的哪位大人物,得了什么重病,是在您老人家的回春妙手之下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杜掌柜颇为自豪地说着:“大抵如此,而我所救之人便是魃山夜羽族的前任族长汐夜。” “汐夜?前任族长?不会就是汐微语的祖父吧?”姜逸尘依言猜测道。 杜掌柜微微点头道:“正是,汐夜与我年纪相仿,年纪相仿的人自然比较说得来话,为他疗伤治病期间,我们成了至交好友,怎奈他们这一族干的多是有伤天德之事,或多或少也影响到他们的阳寿,老夫帮他躲过一次大劫后,他也没能逃过五年性命,早早去给阎王爷报道了。 现任族长汐天衢,不愿见其独女重蹈覆辙,早早夭折,便亲自将之送上云天观,并立下血誓允诺云天观,若道观逢难,定当倾一族之力相助。” 见杜掌柜一时陷入回忆感伤,姜逸尘也是识趣地闭了嘴,候了半晌后才道:“可不知这齐观主是否也与您老年纪相仿?” 杜掌柜闻言,瞥了一眼姜逸尘,感叹道:“年轻人的脑袋可真是活络,如此能举一反三。” 姜逸尘当即拍了一个马屁过去:“还不是您老人家教得好。” 杜掌柜哼了口气道:“少来啊,老夫和你没半分钱关系,可不受你的吹捧。” 顿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老夫与齐天寿相识时,他也不过不惑年纪。药堂本为救死扶伤制药,云天观为问道长生炼丹,大体上并无太大差异,有机会便互相讨教,互相进步,讨教多了,话便说开了。” 姜逸尘展眉笑道:“杜老可也算是八面玲珑啊,与各式各样的人都说得上话。” 姜逸尘这是发自肺腑的夸赞,若非如此,他也绝难打听到这等陈年旧事。 杜掌柜也笑道:“可不是,君不见杀手夜枭也正乖乖为老夫捏腿捶背么?” “哈哈!”姜逸尘不由失笑。 “哈哈哈!”杜掌柜也跟着哈哈大笑。 若是有旁人看到这温馨场景,想必都会认为这是交谈甚欢的爷孙俩。 “好了好了,你小子可还有何想问的?趁老夫现在心情好,早些说,若是没有,时辰也不早了,老夫得去准备准备那几味药堂缺的药了。”杜掌柜坐起了身,开口道。 “明早清晨便要出发,可还来得及?”适才在大药房中,姜逸尘一瞅那杜掌柜见钱眼开,满口答应的模样就觉得太不实际,而今在私底下便直接质疑道。 “当然!老夫从不应没把握之事。”杜掌柜胸有成竹道。 “嘿嘿,杜老,既然您有这把握,也不急于这一时,可不知您是否知晓汐姑娘背在身后之物?”姜逸尘一面说话,一面以蹲下身来,继续为杜掌柜捶腿。 杜掌柜闭着眼,昂着头,一脸陶醉之意,缓缓道:“当然,那玩意儿的来头可还不小呢!” 正文 第二四七章 啪啪作响 金钱的力量确实是无法估量的。 放在往常,姜逸尘绝不认为,那药单中缺失的几味药草,杜掌柜在一天内便能凑齐。 然,未至晚膳时分,姜逸尘确确实实地看着四五个他从未见过的帮闲伙计,各背着半人高的药篓,快步走入院中,卸下那几样欠缺的药草,一样未少,一样不差。 晚间,姜逸尘极为合群地跟着同居一屋的阿和、阿武兄弟俩去涮串串。 闲谈之余,方知下午汐微语拿出来的银票足有三万两。 三万两究竟是什么概念? 那意味着扣除药草原有的价值成本和药堂的用工成本后,余下的银两足矣供给四两千斤堂分文不取地为寻常百姓治病疗伤上大半年之久。 因而,杜掌柜稍稍提价从别处收购所欠缺的药材,实在是轻而易举。 阿和与阿武均是弱冠年岁左右,阿和比阿武稍长几岁,兄弟二人颇为健谈,也因此他们是姜逸尘在药堂中除却杜掌柜和阿柴之外较为熟稔的人。 今日之前,他从未听过两兄弟提过云天观的话头,想来杜掌柜对手下的伙计多少也有些约束,而这于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从二人的三言两语间,不难听出他们曾去过云天观,而且不止一次。 姜逸尘知道,只要自己将话题向云天观稍稍一引导,余下之话不需自己多说,二人想必都能喋喋不休地将在云天观的所见所闻描述个七七八八。 但姜逸尘并没有这么做,毕竟杜掌柜待他着实不薄,他决不能背弃承诺。 *********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晨曦踏着预定的脚步到来。 那个扎着两辫子,笑起来似银铃的姑娘也紧随着秋日晨光的步伐,出现在了四两千斤堂的院落中。 院落中已有不少伙计在忙活,却有十二人站在一旁,与其他人的忙碌格格不入。 之所以格格不入,只因这十二人中有十一人站立不动。 十一人中,身着白袍的便是杜掌柜。 另十人,有八人身着灰袍,两人穿着土黄劲装,一字排开,站列成对。 余下一人,正在这十人面前来回踱步,左看看,右瞧瞧,身上的粉色锦绣祥云袍在阳光的打照下熠熠生辉,在人群中耀眼悦目。 姜逸尘理所当然地站在那十人队列中,等候着汐微语的挑选。 至于那百来斤重的四十九味药草,早已被分装为五个大小适中的方形药篓子,静静躺在一旁。 这些药篓似乎是为长途运送所制,若要行马,则可将这些药篓绑在马鞍上,丝毫不妨碍骑跨,若要徒步,也可将之背于身后,不影响跋山涉水的行动。 药篓已做好准备整装待发,而在四两千斤堂的门口也有六匹马早已备好,只待汐微语从十人中挑出五人同行,即刻便能上路。 对于杜掌柜的安排,汐微语向来安心得很,这回也同是如此。 队列中有十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足足比药箱多出一倍,也足够她好好挑选当用好使之人。 可她的眼光向来挑剔,此行行程缜密,她不想出岔子,因而,她挑的也很是细心,半盏茶过去,她终于想到了个还不错的办法来试试这些人的深浅。 此情此景,在院落中的其他人瞧来,不知是当笑,还是当心生敬意,因为,此刻汐微语好似巾帼将领沙场点兵般肃穆庄严。 片刻后,汐微语驻足,停在了队列最左边的一人面前。 啪一声! 众人皆惊! 汐微语竟动了手,她冲左手边的第一个伙计扇了一巴掌。 第一个伙计名为阿义,此时正捂着左边的脸颊,一脸愕然地看向汐微语。 见其一脸严肃,当即将目光挪向了杜掌柜。 一看杜掌柜那目瞪口呆的模样,阿义的目光湿润了,他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苦不敢言地垂下了头,自我安慰道,或许是自己睡眼惺忪,让汐姑娘发现了,她这么做事帮自己提神吧? 杜掌柜终于是缓过了神,正要开口问句“为何”,汐微语已先说道:“反应太慢。” 未及众人理解过来这四个字究竟是何意。 又听两声比适才更为清脆响亮的啪啪声响起。 先前,或许院中的大伙都在忙活,或是未听清那巴掌声,或是误以为听错了。 可随后这接二连三的巴掌声再响起之后,再没人会怀疑自己的耳朵了,视线都迅速地聚焦而来。 原来汐微语向右走出了三步,扇出了两个巴掌。 后面两人依然猝不及防,脸颊遭罪。 “太慢。”汐微语摇了摇头道。 院中众人竟噤若寒蝉,无人言语,也无人再在忙活自己手中之事,都想一看究竟。 当她走到第四人面前时,已有不少人明白过来汐微语是在做什么。 至少阿和与杜掌柜都是反应过来了,汐微语正以扇巴掌在试探他们的反应。 虽然有些不可理喻,却不失为是一个办法。杜掌柜只能这么在心中跟自己说着。 只是,苦了这些娃儿了,当众挨巴掌,恐怕自他们长大以来都从未被如此羞辱过吧? 可即便羞辱又能如何? 汐微语,可有小魔女之称,他挑的这群人中,除却姜逸尘外,余下九个有七人都曾去过云天观,在那待了至少十天半月,汐姑娘是怎样的人,又有怎样的身份地位,他们不会不知道。 剩下两个只要眼色好点,见其他兄弟都这么安分地挨巴掌,也绝不该有愤怒地情绪,更不该不识趣地反抗。 孩儿们,乖啊,不就一个巴掌嘛,挨一下就过去了,过后,老夫给你们拿糖吃啊。杜掌柜只得不断地挤眉弄眼朝他药堂的儿郎们使眼色,示意他们一定要耐住性子。 啪! 又一声脆响,把杜掌柜给吓了一跳,这回好似他的右脸颊也给汐微语抽中了一般,听着都生疼。 第四人正是阿和。 杜掌柜分明看着阿和后退了一步,总算是躲开了汐微语的掌风,心下当真替阿和欢喜,可下一瞬,便瞧见汐微语跟进一步,反手接着一掌,还是中了! 左脸颊躲开了,右脸颊中了! “有些小聪明,不过也是机灵有余,反应不足。”汐微语摇头叹气道。 说罢,便向第五人走去。 阿和在被抽中巴掌后,一时呆住了,他自以为已是猜到了小魔女的套路,却没想到汐微语依旧这么狡猾。 是了,她是小魔女啊,不能以常理度之。 听罢汐微语的叹息后,阿和更是欲哭无泪,脸不痛,心痛啊。 随后第五人仿效阿和的方法躲掌,不过,却是后退了两步,远远地躲开了汐微语的第一掌。 谁知两个身位的距离,汐微语仅是一个箭步便欺近,第二掌到底还是稳稳当当地击中。 又是啪一声! 第六人依旧未能幸免。 而站在第七位的,赫然便是姜逸尘。 在这之前的六位药堂战友,可都是未能躲过汐微语的魔爪,他能躲过么? 杜掌柜见前六人一一挨中,便不住摇头,并非怒其不争,只是不忍在看。 可当汐微语站到姜逸尘面前时,杜掌柜那鱼尾般摆动的脑袋总算是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向姜逸尘。 前六人手脚功夫全无,挨一巴掌便挨一巴掌了,在江湖人面前吃亏可不丢脸。 可这小子却是杀手夜枭,他能受得了这气么? 若是他还手,岂非暴露了自己? 就这般想着念着,杜掌柜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而汐微语已挥掌而出! 正文 第二四八章 黑夜将至 摸金鬼常年游走于暗无天日的地穴中,要应对其间各种复杂多变的情境,除却需过硬的身体素质外,也得具备过人的敏锐感知。 许是代代传承之果,汐微语对于周遭环境的感知能力仿佛与生俱来,常人观风云变幻,辨万千气象,而汐微语却能以肌肤毛孔感知天象异变。 下山时,她便发觉山谷间空气湿润,水分稠密,连呼吸都觉得沉闷,幸而山谷外秋高气爽,将山谷中的水气给匀走了不少。 这些天虽看着晴空高照,却是逐渐变凉,往阴沉天气变转,可见不日之后,蜀地入秋后的第一场大雨必当降世。 苍梧山,有九险之说,于轻功卓绝者而言,绝不在话下,可对寻常百姓乃至武艺平平者来说,不免需步步谨慎小心,如此,一旦逢雨临山,定当寸步难行。 苍梧山的山雨正如那绵延山势一般,绝非一天半日便能下得干净,耽搁了时间倒也罢了,一堆药草若是被雨水打湿浸润,可真是暴殄天物。 既已下了山,汐微语也不走回头路,只能快马加鞭赶到汉阳村来,让杜掌柜早些备好药材,挑些行动轻快的人手,尽早返程。 为求妥当,眼下就是最后一道把关。 既然需要快步行路爬山,就必须眼疾手快,否则险境之下,无法先行应急自救,她又无暇照看的话,只能是一命呜呼了。 汐微语自然知道眼前这些毫不精通拳脚功夫的药店伙计在她手下几无反抗之力,因而,她的出掌并未运上半分气力,只是单纯求快,以观察他们的反应快慢。 当先三人是全然不知其意图,猝不及防下挨了耳光。 在她右掌挥出,直至落在三人面颊之前,此三人的眼皮子连眨都不眨,反应太过迟钝,显然达不到让她的最低要求,不由令她有些失望。 所谓事不过三,自第四人阿和开始,众人对她的出掌已有了防备。 有了防备后,提前预知,提前撤步闪避,考量效果不免打了折扣。 因而,阿和的机灵虽让汐微语心下稍感宽慰,可汐微语清楚,她要考验的是应变能力,而非应对能力。 在右掌挥出落空后,她没有丝毫迟疑,反手旋即又是一掌。 接连三人,没一人能想到闪避方法,一一挨了耳光。 便是连应对办法都没了么? 汐微语来到姜逸尘面前时,已有了一丝恼意。 众人未瞧见汐微语抬手,已见其侧过身子,挥掌而出,一如先前,迅疾如风。 只听掌风呼啸,那纤长玉臂如匹练横空,转瞬即至。 姜逸尘不似前三者做出撤步之举,却是稳住下盘不动,上身往后仰去。 避开了第一掌。 而后,上身躯干进一步下沉,面朝天,背朝地,让汐微语完全没了落掌的空间。 汐微语的反手挥击也在此时从他面门前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劲风。 汐微语见状,嘴角微扬,竟抬脚朝姜逸尘下盘踢去。 姜逸尘自然是发现了汐微语的举动,可二人距离之近,他避无可避。 这一脚,汐微语虽未蹲身摆腿,却也略呈扫堂腿之势,用了约莫五分力气。 这一脚,重在快,重在出其不意。 毫无防备下,常人多半当站立不稳,若是脆弱些,更当是直接跌坐于地。 姜逸尘已先知先觉,若此番是平常较量,他绝不会动摇分毫,可这却是汐微语的试探,他不能在这儿便让汐微语察觉出异常。 一踢即中! 只见,被踢中后,姜逸尘失了平衡,右脚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才得以站稳身形。 姜逸尘的一举一动,汐微语尽收眼底。 察觉到汐微语的目光,姜逸尘回看了一眼,旋即便将视线挪开,不管是左看右看,或是看天瞧地,总之,绝不与之对视。 汐微语却依然目不斜视地盯着他,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仍未向下一人走去。 杜掌柜见此,心不由突突地跳,替姜逸尘担忧起来。 幸而,汐微语接下来的话让他松了口气,“不错,竟还有些功夫底子,你可以同我上路。” 姜逸尘也只能点头回应。 汐微语右脚刚刚抬起,正要朝右迈步,却突然落足。 一个箭步往姜逸尘那闪身而去。 众人惊骇! 以为汐微语在姜逸尘这,两个巴掌都落了空,并未得逞,心有不甘。 遂作势佯装要走,实是趁人松懈不备,伺机偷袭。 怎知汐微语只是与姜逸尘挨得很近,并未再手脚相向,众人不由为姜逸尘捏了把汗。 二人四目相对,少女气息芳香袭人,鼻间吹气如兰,姜逸尘一时面颊绯红,慌忙撇开了头。 汐微语退开来,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昨个儿是你接的药单!” 姜逸尘闻言面上微微一笑回应着汐微语,心下却吐槽道,这女人可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当真没能瞧出汐微语是否已对自己生疑,因而通过这种方式在提醒自己莫要耍花招,或是,此人生来便是如此跳脱的脾性,总之,今后在汐微语面前,他得加倍小心才是。 杜掌柜亦是被汐微语这一惊一乍,给吓得险些犯了心脏病。 这小魔女…… 小小的插曲之后,汐微语又考量了余下三人。 三人见过姜逸尘的成功示范后自也纷纷效仿。 有两人都在汐微语踢腿而出时被扫倒。 仅有一人踉跄站住,和姜逸尘算是一次性顺利入选。 随后,汐微语也未再耽搁太久,以方才观察时的印象,又从剩下八人中挑了三人出来,凑齐了五人,就此上路。 ********* 秋风瑟瑟,路旁的草木已渐转枯黄。 幸而有万里晴空的关照,在这天气下赶路,倒是令人颇为舒爽,马蹄儿也跑得尤为轻快。 长路漫漫,没日没夜地赶路到底还是太过劳神费力,精神头足了,才能事半功倍。 因而,汐微语一行,白天行路,晚上住店歇息,仅用了两个半日,便完成了往常需要星夜兼程赶上两天的路程。 第三日,天方拂晓,一行六人已离了客栈早早上路。 今儿他们的行程可要劳累许多,马儿仅能再送他们十余里,而后,便只能靠徒步行走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已来到苍梧山山脚。 苍梧山毕竟绵延甚广,其山脚的定义亦是相当广泛,汐微语等人来到的地方自然是离云天观最近的一处缺口,由此深入约莫五十余里地,便可到达云天观所在的山峰。 既是无法跑马,众人也只得把行囊药篓一并从马儿身上取下,任由马儿去了。 下了马后,姜逸尘便一刻不停地四处张望。 毕竟初来乍到,心怀好奇,也绝不会有人起疑。 他们正前方,目所能及之处除却起伏的小山丘外,便是清一色的嶙峋怪石。 而背后便是他们的来路,广袤无垠,廖无人烟的平原。 平原边际线上,隐约可瞥见一黑点游移,姜逸尘见之,心下颇安。 依汐微语所言,他们今天的任务便是尽快赶至在二十里地外的一处石洞。 那处石洞能够容身二十余人,今儿到那过夜,待明早天亮时再行启程。 二十里地的距离,却要走上大半天功夫,并非是因为路途太过艰险,而是汐微语感知到这山谷间,水气过密,若是天色稍稍有变,定当落下瓢泼大雨,再难行进。 稳妥起见,还是尽早去到安身之处才可放心。 于是,汐微语走在前头,领着五个四两千斤堂的伙计,朝苍梧山深处行去。 天地阴晴与行程气运在冥冥之中,或成某种定数。 晴空万里,则可一路畅通无阻,相安无事。 而若是天色阴沉黯淡,噩运似也藏身于灰暗的乌云中,飘然而来。 只听“呼”的一声,三丈长鞭似从云朵中窜出,抖出了五个略大于人头的圆圈,不偏不倚往姜逸尘等五人头上套去! 正文 第二四九章 十面埋伏 苍梧之野,绵延百里,峰峦无数。 其中有九峰矗立,各导一溪,异岭同势,难辨异同。 九峰各名舜源、娥皇、女英、桂林、杞林、石城、石楼、朱明、潇韶,唯有舜源峰有通天之途,求生之道,余下八峰皆暗藏大凶极险,可谓九死一生。 大凶极险分别为暗流、绝崖、断石、枯草、凋花、朽木、瘴雾、罡风、幻象九险。 谷中溪流至深之处,仅没过常人膝盖,可若随意涉水,或陷入涌动暗流中,难以挣脱,若非力大无穷,可一举脱身,否则将越陷越深,直至被溪流彻底吞没,此为溪流之险。 九峰各有峭壁绝崖万千,若失足跌落,唯有粉身碎骨,此为绝崖之险。 谷中石壁历经千载风蚀水侵,极易松动,声大或势重,将引落石之灾,此为断石之险。 草枯、花凋、木朽本应腐化归于自然,可谷中花草虽败,树木虽死,却历经成百上千年不化,若被三者之一伤及皮肉,则血枯精损,命难久矣,此为枯草、凋花、朽木之险。 晚间,谷中瘴雾四起,生于子时,散于辰时,瘴雾中呼吸艰难,过多摄入瘴气者,轻则卧床不起数日,重则呼吸不能,就此殒命,此为瘴雾之险。 山谷绵延百里,因而四处冷热有异,致使谷中不时有阵阵罡风在其间穿梭,罡风之劲,或可引起断石、枯草、凋花、朽木、瘴雾五险,此为罡风之险。 谷中特定地理位置中存有自然磁域,磁域诱生自然幻象,误入其中者,若非心志坚定、方法得当,必当被幻象所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困死其中,此为幻象之险。 苍梧山有此九险相伴,故而亦被称作“九险山”,又因九险各个要命,苍梧山更被视作不详之地。 不详之地,则人迹罕至,以致于数百年来,在此山中安然度日的,除却那舜源峰上的云端之城,云天观外,也仅有神秘的魃山夜雨族与之相伴。 若非有常年生存于此的汐微语在前带路,四两千斤堂的伙计就算不是第一次上云天观,也绝不会深入谷中,随意涉险。 因而,在这满眼怪石林立之处,除却汐微语一行六人,再不见任何人烟。 这样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本不会有人烟。 可这样的地方,偏偏极为适合布埋伏,搞偷袭。 比起他们一路策马奔腾而来的广袤之地,提前藏身于此,实在是不易被发现。 呼! 眼见那乌黑的三丈长鞭如游蛇现世,盘起五环逐渐下落,数个念头在姜逸尘脑海中生起。 什么人会对云天观出手? 仅有一人还是另有同伙? 这些人会是为何而来? 是药草?是汐微语?还是云天观? 来人是提前知悉他们行踪后早早埋伏于此,还是获知即时讯息后,抄近路,匆忙赶至? 诸多想法在脑中闪过的同时,姜逸尘也已做出了应对。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不管埋伏之人究竟意欲何为,他们四两千斤堂的五人,绝对是多余之人。 多余之人,只有死了最为省事。 姜逸尘心下一凛,先是飞速卸下身后药篓,直朝半丈远处,阿光背部的药篓砸去。 将身在右侧的阿和奋力一推后,借力往左前方的阿武扑去。 此三个动作仅在一瞬间完成,至于与之相去较远的阿助,姜逸尘实在分身乏术,鞭长莫及,只得口中疾呼“小心”提醒他危险临身。 药篓去势迅疾,阿光似是突然被人往前一推,上半身前倾过甚,而脚步却慢了半拍,未能跟上,只得向前扑倒。 阿和被推倒在地。 阿武被姜逸尘扑倒在地。 阿助闻言,仅是回身相顾,再无其他动作。 如此,五人中,仅有阿助没有在顷刻间出现大的身位变动。 正在此时,长鞭终于落下,其中一个圆圈套在阿助脖颈上,余下四个圈自然是落了空。 长鞭登时一紧。 只听“咯”的一声后便松开。 阿助连声音都未发出,便仰天倒下,头颅软软地歪在一边,脖子竟是被长鞭生生拧断! 阿武、阿和、阿光还未从姜逸尘的突然举动中回过神来,便瞧见阿助在他们眼前,断了声息,心下骇然,脸色发青,舌头发颤,好似失了魂魄般,不能言语,无法动弹。 汐微语是领路人,脚步不觉便快上不少,同五人一直保持着一丈以上的距离,适才闻声后,仅来得及回身,已救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助的惨剧发生。 汐微语是对眼下情景大惊失色,不过她到底是个江湖人,定了定神,便取下背上包裹着的长物,准备应敌。 “快到我身后来!”汐微语一面四下张望,寻觅着敌人隐蔽之处,一面朝姜逸尘四人靠来。 “嘿嘿嘿,汐姑娘,你可不能过去,你是金枝绿叶,他们不过尘埃弃土,不可混为一谈。”暗中有人桀桀笑道。 此时天色阴沉,却非天黑,此人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府,沙哑空幽,令人听来毛骨悚然。 话语未落,乌黑的长鞭陡然被甩直,化鞭为棍,将汐微语与姜逸尘四人分隔两侧。 汐微语不顾暗中之人言说,继续前进。 而四人中,除了姜逸尘正在将阿武扶起外,其余二人皆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汐姑娘,我劝你还是听话的好,这些闲人迟早得死,你若不听话,他们只会死得更快。”暗中之人又是桀桀发笑。 汐微语闻言却是不动了,可不过一瞬,她便如离弦之箭般朝长鞭末端的方向急射而出,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细长有如柳叶的剑。 擒贼先擒王。 初时,汐微语到底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当她逐渐定下心来,便想到只要解决了用鞭之人,便当解除当前危局。 瞧见汐微语的举动,姜逸尘不禁皱了皱眉。 软兵器越长越难使,能使七尺软鞭的人,已可算是高手,而眼前这长鞭足有三丈,能将如此长鞭使得如此刚柔自如、出神人化的,他虽未见过,却是听过。 十四恶人之一,跗骨缠身——沈卞,除了此人之外,姜逸尘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咻咻咻! 一阵破空声同在此时惊起。 姜逸尘脊背发寒,当即回过头,看向身后。 却见八十余枚古铜色的铜钱镖疾朝他们四人飞射而来! 铜钱镖体量小,因而同时可射出的数量多,可铜钱镖重量轻,因此飞行距离不远,如此姜逸尘自然也看见了射出铜钱镖的两道身影正在他们三丈之外。 姜逸尘不识得来人是谁,却瞧出了他们的身份,因为他们的衣着和大半月前死在他剑下的黎骏相同,他们是琥珀山庄的人。 除此之外,姜逸尘眼角余光已瞥见一处乱石之后还藏有一人,看来是敌非友。 且不论这还未现身之人和琥珀山庄的两人究竟是强是弱,单是这沈卞一人恐怕已能要了他们几人的性命。 而姜逸尘心中更隐隐觉得,在这等着他们的,或说是等着汐微语的,绝不仅是这四人。 阿武也听到了飞镖欺近之声,回头一看,旋即怔住。 不只是他,阿光、阿和同是如此。 三人浑然不觉姜逸尘看向他们的眼神已暗淡无光,带着悲悯,带着无奈。 铜钱镖应声入肉! 四道身影同时倒下! 正文 第二五零章 多方云集 汐微语在懵懂年纪时便被送出部族,至渝都从师学艺。 豆蔻年华时,汐微语已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三载,而后被送上云天观。 云天观远离江湖是非,却并非全然与江湖隔绝开来。 有江湖阅历在身的汐微语,也时常作为云天观的代表,出入江湖。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汐微语这些年也见惯了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她从不主动招惹是非,却也偶尔不得不沾染血腥。 饶是如此,当五个四两千斤堂的伙计,一一被江湖所杀后,她心怀愧意,疾首痛心。 汐微语很清楚,这次运送的药草,虽有一二稀珍药材,可也非独一无二,无处可求,这些江湖人会埋伏在此,只有可能是冲着她或是冲着云天观来的。 江湖是非,祸及无辜,无疑是她最无法接受的。 悲极转怒,汐微语双眸霎时间一片通红,手中的柳叶细剑被其握得过紧,竟在发颤。 细剑愈舞愈疾,剑影闪动间,隐约可见朵朵梅花争相绽放,而后瞬息凋零。 不知为何,竟有急促的琴声伴着剑舞,在风中啜泣。 乌黑长鞭像是长着眼睛一般,不论汐微语的细剑走到何处,那长鞭就能跟到何处,汐微语出剑愈疾,那长鞭便闪动更快,鞭随剑走,如影随形。 仅是十数息间,汐微语已刺出百八十剑,似疾奏完一曲《梅花三弄》,断肠催泪。 怎奈一切攻势落在重重鞭影中,如泥牛入海,杳无痕迹,徒留袅袅悲音,不舍耳畔。 从始至终,汐微语都未能逼出使唤乌黑长鞭的敌人,虽然她已知长鞭的另一头,便是十四恶人之一的沈卞。 “桀桀,汐姑娘,在下可有言在先,只要你一动弹,这些小年轻人只会死得更快,你既是一意孤行,现下可不该忿忿不平,吃一堑长一智,应当乖乖听话才是。”沈卞的话语声再次传出。 “恶徒,休要胡说!”汐微语怒叱道,声音几近咆哮。 不过片刻功夫,她已香汗淋漓,却依旧拿沈卞毫无办法,心下不禁泛起一阵无力感。 就在汐微语失神刹那,长鞭忽而化作长蛇,鞭梢反卷,立即将那柳叶细剑缠住。 长蛇长躯一震,柳叶细剑当即从汐微语手中脱出。 当细剑“噹啷”落地后,汐微语如梦方醒,已是被缴了武器。 啪!啪!啪! “好鞭法,不愧是神鞭沈卞,沈老似为这常人无法驾驭的三丈长鞭而生,古来未见强于您的前者,当今天下更无人能出您之左右,恐怕在您之后再无‘神鞭’之名。”乱石之后一人击掌踱步而出,响亮爽耳的马屁足将他人给吹捧上天。 击掌的男子约莫不惑年岁,束发戴冠,细眉张扬,目中暗藏魅色,宽嘴薄唇,一袭黄澄澄的锦衣光鲜亮丽,略输潇洒气概,却不失风流之韵。 在其之后,竟又走出了一对男女。 之所以说是一对,只因不论是男子或是女子,均是手持一把碧玉长剑,长发飘落,素衣青袍,二人的相貌看来也有三五分相似。 若说有何异同,便是男子眉眼弯弯,笑起来宛如白玉一般清纯无邪。 而女子却是横眉冷目,脸上似是挂着冰霜,没有一丝笑意。 “桀桀,幸亏小老儿已是一大把年纪,对这虚名看得淡了,否则,还当真被你夸得飘飘欲仙了。”话语声传出的同时,沈卞也现身了。 这是一个佝偻老头,双鬓斑白,除此之外头顶光秃,再无毛发,身着破布衣裳,眯着眼,挂着笑。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无法想象,将三丈长鞭使唤得出神入化的,竟会是这么一个年愈古稀之年,垂垂老矣,乞丐模样的老头。 随着沈卞的现身,加之锦衣男子领头的三人和琥珀山庄的两个男子,已呈三角之势将汐微语和五具尸体围在其中。 只是,不知是志在必得,还是有所顾忌,几人的目光虽在汐微语身上打量,却再无任何动作,就此站住。 发现竟有六人在埋伏自己,汐微语本已有些绝望,可见到这般情况,说明还有转机,心下稍安。 且听听他们究竟是何打算。汐微语心道。 沈卞笑眯眯地看向锦衣男子,道:“风流子,小老儿是应你之邀而来,你向小老儿允诺的,你自是心中有数,若是只有咱们几人,事情都好商量,可今天来的朋友似乎不少,这汐姑娘虽说是被我等当先控制住,可江湖上从没有先来后到之说,你看是不是将大家都请出来,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免得徒生误会啊。” 名为风流子的锦衣男子闻言后也笑道:“沈老说的不错,是该把大伙儿请出来,打开天窗说亮话。” 风流子清了清嗓子道:“在下四海会盟琳琅居副帮主风流子,左右二位是敝帮的碧玉双蛇,这位手执三丈长鞭的是附骨缠身——沈卞沈老爷子,另两位是琥珀山庄的青年才俊纪瑜、纪亮俩兄弟,都是在下请来的朋友。汐姑娘眼下就在这儿,诸位既已到了此处,不妨现个身,当面探讨个共赢的方案,免伤和气。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风流子并未运上半分内劲,便也说明,那些人正在附近。 果然,风流子此话一出当即迎来回音。 “风兄此言自是不差,不过你们虽有六人,却可算是由三方组成,再加上我们六人,这一个汐姑娘可够瓜分?” “不够分的话,那便没法一团和气了吧?” “风兄与尊夫人向来形影不离,怎么今日只见风兄,却不见尊夫人呢?” “风兄来此是为汐姑娘而来,不知风兄将汐姑娘带回去后,尊夫人会否生气呢?” 虽是四句话,可音色却毫无差别,只是前两句话听来音调正常些,似在讨论,后两句便有些阴阳怪调的揶揄之意了。 若这四句话同出一人之口,那此人实在有趣的很,自问自答,毫不觉得尴尬。 可第一句话已明言他们有六人,那此四句话不免令人猜测会否是出自四个人之口。 很快,不需大家再猜,那四个开口之人已经出现了。 至于为何众人都坚定地相信那四句听来明明是一个人说的话,却是分别出自四人之口,只因为在他们面前出现的正是四个一模一样的人。 四人的头都要比常人大上不少,四肢却要比常人短上不少,四人全是满面虬髯,肌肉结实,不但装束打扮一致,面容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非他们配着的武器分别是双锤、双刀、双剑、双叉,互不相同,能借此分辨四人身份外,常人绝难知晓这四人谁是谁。 四人现身后,亦有两道人影从另一处石堆中走出。 这是两个中年男子,较为高大的身着灰衣,较为矮小的身着褐衣,两人都留着两撇小胡子,步履有劲,腰挂佩刀。 “呵呵,原来是擎天众的墨青、墨红、墨海、墨寿四位兄弟,可不知今日刮的是什么风,竟能把四大金刚都给吹到这来?”擎天众和琳琅居到底分属九州、四海两盟,适才一听四句话中多少都带些讽意,风流子已然猜知了来者何人。 眼下不过随意打个招呼,风流子便将四人置之不理,直朝另两人看去,作揖拱手道:“可不知这两位是哪条道上的好汉?” 四大金刚对于风流子的无视也毫不在意,同是好奇地看向那一高一矮两人,他们四人并不是与之同来的,这点他们自己清楚,而风流子显然也看得出来。 “哦,我罗靖,他夏矢,不过无名之辈,不足挂齿。”自称罗靖的灰衣男子拱手回礼道。 “桀桀,二位倒是谦虚了,小老儿虽老眼昏花,但也还是看得清楚你二人腰上配着的是绣春刀,真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究竟有何魔力能惹来两位吃皇家公粮的锦衣卫。”沈卞眼眯成缝,一脸和气地笑道。 正文 第二五一章 各怀鬼胎 十二人分立六个方位,似乎也正好代表了六方利益。 被围在圈中的汐微语,如笼中之鸟,砧板之鱼肉,只能静待六方互生嫌隙,意见不合后,大打出手,或有逃脱之机。 沈卞独自一人,无门无派,可十四恶人之称,足以证明其实力卓然超群。 他是这群人中实力最强的一位,自然也是众人最为忌惮的一位。 琳琅居虽非四海会盟的大帮派,可任何一个帮派的副帮主,绝不会是软柿子的角色,更何况风流子还带来了善用毒剑的碧玉双牙,青樟、蝶凤夫妇,三人合力纵使是沈卞都未必能敌。 擎天众的四大金刚,若是单独一人在此,恐怕风流子将肆意嘲笑其长相畸形。 可偏偏四人同在此处,他们那心有灵犀,天衣无缝的配合,对于在场中人而言都是巨大的威胁,决不可小觑。 近年来,朝廷插手江湖之事,多是以锦衣卫打的先锋头阵,更是将五大名门正派之一的崆峒派收归麾下,为朝廷鹰犬操练精兵,现今锦衣卫的实力,究竟有多强,不少江湖人心中还没个定数。 因而,对于罗靖和夏矢二人,众人对其的警惕之心,只多无少。 六方利益中,实力最次的当属琥珀山庄的纪瑜和纪亮两兄弟了,他们虽是琥珀山庄近来风头正劲的青年才俊,可在这些老奸巨猾的江湖人面前,临敌应变的经验将是他们的最大弱点,他们最好的选择自然是依附于余下五方之一,求取薄利了。 “桀桀,大家毋须遮遮掩掩,如此猜测防范下去,谁都讨不得好。小老儿年纪大些,便先直言不讳了。”作为老江湖,沈卞心狠手辣,或是越老便越疲于去揣度人心,他现下总愿意多动动嘴皮子,多套套话,免得糊里糊涂地被当枪使。 于是,他又转向一直是众人的中心,却一直被忽视的汐微语道:“汐姑娘,你们云天观中可有一味丹药名为度厄丹?” 汐微语闻言,心下一颤,仅是回看向沈卞,却不做言语。 沈卞见状笑了笑,继续道:“听闻这度厄丹,可在练功者丹田内开辟出另一方空间,修炼者若要修炼一门新内功,而此内功又恰巧与已修习的另一门内功相克,便可将属性相克的内功之力,暂且移入此空间中,只要能在一个月内,此空间消失之前,将新内功修炼至中层,那么在此空间消失后,这两门相克的内功,并不会在体内出现太大的互斥现象,仅需修炼上一年半载进行巩固,便再无后患,大功可成。是也不是?” 当今天下的武林高手,多是修有三门内功,因为仅从阴阳五行内功中,挑出三门来修炼,可轻易避开属性相克的内功,修炼起来并无太大阻力。 可若要修习第四门内功,必当与前三门中的一门出现属性相克。 如此,修炼第四门内功,与逆天行事并无二致。 若非大毅力,大能者,绝无可能练成,更可能因为体内内功的互斥,导致走火入魔,伤损经脉和五脏六腑。 更甚者,或因丹田无法承受其间的剧烈冲突,从而功消神散。 古往今来,修炼成五门内功者,屈指可数,而在当今江湖上,能修成四门内功者已是凤毛菱角,修炼成五门内功则如天方夜谭。 而这度厄丹竟可在丹田中开辟出一方独立空间,力助属性相克的内功修炼,无疑是江湖高手们的福音,因而,此丹的价值已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可度厄丹的炼制之不易,云天观数年也难孕育出一枚,观中更是将之当作隐秘禁忌,不许外露,以免遭来祸端。 而今,一听这沈卞所言竟只字不差,汐微语哪能不震惊骇然。 她虽依旧闭嘴不言,可那刹那间的惊异神色,已是将她心中的波澜出卖得一干二净。 沈卞见状,笑道:“呵呵,汐姑娘不答也是最好的回答,看来此丹确实存在,小老儿便是冲着此丹而来,几位若是与小老儿的目的并不冲突,那小老儿可在一旁静候,待几位见出分晓后,再通力合作。” 言罢,众人面面相觑,更有不少人发出低声惊叹。 一来惊叹于沈卞的修为之高,竟已在做修炼第四门内功的打算,若是功成,那他将是多么强大的一个老怪物啊。 二来则是惊叹于度厄丹这般灵丹神药,简直是为修炼第四门内功者所制。 不过,这神丹竟有如此功效,而江湖上又几乎未曾听闻,想来是云天观的秘药了。 既是秘药,那数量自然不会多,量不多,他们可不敢妄打主意,实力不济的情况下,怀璧之罪,只能徒惹杀身之祸。 十数人中唯有风流子的神色与他人较为相异,沈卞是他请来的,关于度厄丹的消息自然也是他透露给沈卞的,谁知这老狐狸不仅不相信其所言,直接提问汐微语,试探真假,而后竟是袖手一挥,要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了。 “沈老爷子武功盖世,那等神丹于我等而言太过虚无缥缈,我二人对此也不抱半分侥幸,老爷子自可放心。 实话实说,我二人也与您来此的缘由,倒也相差无几。 亦是听闻云天观上有不少灵丹妙药,可提高修为,方才跑来一观究竟。 我二人身无长物,更与云天观毫不相熟,便寻思着能否让汐姑娘帮上忙,仅讨要一二灵丹,当即离去,绝不多作为难。” 见沈卞率先表态后,罗靖也紧接而上,他们的来意相比沈卞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对于灵丹妙药,缘分到了,能求便求,若是局势太复杂,他们也会当即扭头离开,毕竟自己的性命最为紧要。 “嘿嘿,你二人的想法不过是绑着这女娃儿去换些灵丹,怎说滴如此冠冕堂皇?” “锦衣卫嘛,代表朝廷来做事,言行不都得依着规矩来,总不免有些冠冕堂皇咯。” “既是朝廷爪牙,那他们来此,绝不会只是抓人换药那么简单。” “不错,应当也是先行来探探虚实,有便宜就占一些,若是便宜大了,那下一步来的就不会只是两个人了。” 四大金刚又是一人一语地说道起来,四人看来并不精明,可所言却句句在理,一针见血,看得比谁都透。 倘若罗靖是个美貌女子,在他们四人面前也必然是个被褪尽衣裳的美貌女子,毫无遮掩,原形毕露。 罗靖轻叱一声,不予理睬,其实自当他和夏矢瞧见这四大金刚后,心中已不由生出一种厌恶感。 若非看到已有六人结伴同来,而这四人与他们二人合在一起正好有了制衡,才有现下这暂时的一团和气,否则他们俩人绝不会将这所谓的四大金刚放在眼里,此时,耐着性子不与之闹僵,也只能将之当作厉害的傻子对待了。 其实,早在沈卞戳穿罗靖二人锦衣卫的身份后,身位江湖人士,心中多少也有些膈应,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继续招呼着,唯有四大金刚不长脑子,去开罪二人。 若这四人与锦衣卫产生了间隙,早已达成协议的六人将占尽优势。 风流子现下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四大金刚仍口无遮拦,最好将大伙儿得罪个遍后,惹众怒被合力除去。 一番盘算后,风流子心下已有定计,开口道:“可莫说别人了,不知墨青、墨红、墨海、墨寿四位朋友,来此是何目的?” 正文 第二五二章 四嘴八舌 墨青道:“风流子,你怎么不先说说你自己来这的目的呢?” 墨红道:“恐怕是难以启齿,所以不敢说把?” 墨海道:“你不说,我们凭什么要说?” 墨寿道:“对!你不说我们便不说。” 四大金刚似乎每次开口都是一人一句,四人都得说,四人依着顺序说。 见此情景,汐微语不觉有些好笑,但她却发自内心地感谢这四个惹笑之人,毕竟若是没有这四人在此极不和谐地与余下众人闹腾,恐怕他们早已统一了意见来为难自己了。 汐微语一面观察着场上情势,一面思考着如何借四大金刚做文章,以推波助澜,将局面搅得更为混乱,让这六方产生不得不动手的冲突,以让自己有脱身之机。 风流子道:“呵呵,在下来此的目的,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四大金刚谦让,那在下便不推辞,先说为敬了。” 风流子仅是说了一句话,四大金刚便上窜下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开口。 墨青道:“欸!你既是先问的我们,便当让我们先说,怎滴,我们客气了一下,你却不知道客气回来呢?” 墨红道:“是极是极!当我们先说才是。” 墨海道:“你定是觉得你那点儿破事没人知道,才故作神秘,可我们呀,偏偏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的一清二楚,便是连前因后果都能说得一丝不落。” 墨寿道:“不错不错,你风流子来这就是耍风流性子的,是要老牛吃嫩草来了,当真好不要脸。” 众人初时以为这九州四海相见分外眼红,因而,没有大打出手时,话中总不免夹刺带刀,定要让伤到对方,令对方难受才是。 可再经过这一轮唇枪舌剑,众人却不由觉得,这四大金刚完全是冲着风流子来的,纯心跟他过意不去。 至于最后墨寿所言的“老牛吃嫩草”,众人不用细想,倒也明白这风流子想要的原来是汐微语这人。 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风流子脸不红心不跳,目光直视着汐微语,缓缓道:“诚如四大金刚所言,在下此来,确实是为了汐姑娘而来,是来向汐姑娘提亲的。” 墨青蹦起来道:“嘿,你这老黄牛,果真皮厚的狠,好生不要脸。” 墨红也跟着蹦了起来,道:“就是就是,人要脸,树要皮,你莫非不是人,所以便不要脸了?” 墨海见到两人都蹦了起来,他也蹦踏着,怒指风流子凶道:“不要脸便算了,你把自己的媳妇放在何地?” 墨寿见前三人蹦的,一人比一人高,实在没把握蹦得高过墨海,便干脆不蹦了,嗔怒道:“不要自己的媳妇便算了,你凭什么糟蹋好端端的姑娘。” 风流子好似早已习惯了四人的说话方式,不仅不恼,依旧笑对道:“我想发妻在平海殒命之事,四位定然知晓。” 墨青闻言,嘴唇当即成了喇叭状,拖长音道了声:“噢~” 墨红瞪大了眼道:“原来你们夫妇也去了百花屿,围追堵截那龙多多呀。” 墨海张大嘴道:“可惜人没逮到,媳妇儿还死了,这是不是就是那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墨寿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道:“不对啊,这媳妇才死,便娶新欢,不怕亡妻尸骨未寒,见你如此喜新厌旧,怨魂生了妒意,整日缠着你,不让你安生么?” 风流子应道:“发妻生前与在下恩爱有加,心意相通,而今虽已仙去,可在下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定能体谅在下而今的难处的。” 墨青道:“唉唉唉!人走茶凉,旧人已去,再无言语的机会,现下能听到的唯有这一面之词了。” 墨红道:“唉唉唉!是啊,两张嘴只剩下一张嘴,就算生前拌嘴无数,就算风流子早已厌倦了他的妻子,就算风流子早有纳妾之意,冠冕堂皇地颠倒黑白,总也是无法印证了。” 墨海道:“欸!这好像便不对了,我听闻这风流子倒是极为喜爱他妻子的,其妻重伤后,他便疯狂地将内力灌注到他妻子的体内,想帮其续命,而后去药谷求医,怎奈他的妻子不争气,没撑多久,到底还是咽了气。” 墨寿道:“欸!你这也不对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风流子即便生前和他妻子关系再差,可他们毕竟都是琳琅居的人啊。” 四人又说完一轮,这回却不给风流子开口的机会,墨青紧接着问道:“琳琅居的人又怎么了?” 墨红道:“琳琅居的人必当修习帮中的不二法门,合欢诀。” 墨海道:“嘿嘿,这合欢诀几字听来便让人兴奋得欲火焚身,想来必当是双修的心法内功。” 墨寿道:“正是!听闻修习这合欢诀者,不但能尽情享受鱼水欢愉的极致,更能与双修伴侣阴阳互补,大增功力。只要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第三次,再也停不下来,这样,即便再不相爱的两人,都会因此功法之故,心心相印,难分难舍。” 墨青道:“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功法,真该让所有的夫妻或是恩爱男女都去修炼这合欢诀才是。” 墨红道:“世间万物有其好的一面,也定然有不好的一面,这合欢诀听来不差,想必也有着不小的缺陷。” 墨海道:“不错,修炼合欢诀者,定当生死同舟。” 墨寿道:“生死同舟之意,便是你活着,我也活着,你死了,我绝不能苟活。” 墨青道:“噢?竟有这奇事?可这风流子的妻子死了,他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墨红道:“看起来好,不一定真的好。” 墨海道:“已修炼合欢诀者,若是其双修伴侣不幸殒命,那余下之人的功法便失了原有的平衡,丹田气息紊乱不堪,能保住原有的修为已极为不易,更多人却是功力就此一泻千里,今不如昔。” 墨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看来一同练了合欢诀后,只能朝夕相处,不离不弃,方才能愈来愈强。无怪乎风流子与他妻子纵使毫不和睦,可在她濒死之际,还是拼了命地念着救她。” 墨青哀声叹气道:“唉,想不到吧,事实的真相总是残酷得令人无法接受。” 墨红忽而惊道:“这么说来,风流子来此便是为了找汐姑娘和他共修合欢诀这邪术啊!?” 墨海拍腿道:“世间女子千千万,他随便找个女子来当练功炉鼎不成,非要千里迢迢地来到这找汐姑娘?” 墨寿摸了摸下巴道:“或许是碰巧来到这儿,又碰巧听说汐姑娘下了山,更碰巧听说汐姑娘的娘家非但有云天观的绝世神丹,更有魃山夜羽族的神兵奇功,所以起了贪念。” 自四大金刚和风流子对嘴起来后,余下近十人竟都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言语。 许是越听越发觉着有趣,到最后众人更像是在听说书般,听着四大金刚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津津有味。 “妙哉妙哉!四位朋友若是上闹市去说书江湖故事,定能把大伙儿逗得哈哈大笑。”沈卞听四大金刚的故事告了一段落,不禁拍手赞叹道。 而后转向风流子道:“小老儿早些年间便听闻四海琳琅居副阁主风流子,假仁假义假君子,真心真情真风流。 于时我还不大相信向来自诩正义的九中四海两盟中,为何会有这般矛盾的人存在,现下看来传言果真非虚。 不过,若是如此的话,想必风老弟为救尊夫人耗去不少内力,而今修为又不得寸进,丹田中更是一片乱象,可实在不容乐观呐。” 正文 第二五三章 个中隐秘 众人闻言一愣,果真如沈卞所言,这风流子现下绝不比其强盛之时。 无怪乎既已招呼来了同属琳琅居的碧玉双牙相帮,还要请外人来瓜分香饽饽。 恐怕风流子现下自己都在后悔,仅是唤来像纪瑜纪亮这样的毛头小子倒也罢了,连沈卞这危险人物都招来,就不怕被反咬一口,得不偿失么? 四嘴八舌之下,风流子似已体无完肤。 不少人心下已开始盘算起此时场上的实力均衡,风流子三人的实力,显然被大打折扣。 可当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挪向风流子时,却见其面目含笑,并无半分怯场之意。 只听风流子开口道:“沈老爷子说得不错,在下现在体内缺如一片乱麻,不过一战之力,倒还是有的,当然,在沈老爷子手下决然走不过十个回合,在下把沈老爷子请来,自也是秉承着互惠互利的初衷,沈老爷子如若单枪匹马将汐姑娘给抓去换那度厄丹,想来不但云天观不会睬你,恐怕还将招惹上魃山夜羽族的骚扰,沈老爷子不怕事,却怕烦,这魃山夜羽族最能耐的手段便是不出现在您面前,却让您不得安生。” 沈卞不置可否,笑道:“依你之意,你去提亲,便有大大不同。” 风流子道:“不错,事先邀请老爷子来时,我便与你说过了,沈老爷子贵人多忘事,那在下不妨再唠叨上一遍,也向大伙儿讨个祝福。” 四大金刚一听如此,倒也是极为配合,不再拌嘴,齐声道:“请开始你的故事。” 风流子闻言一笑,不睬四大金刚,而是面朝着汐微语,问到:“在此之前,在下想与汐姑娘确定下,下月秋分之时,是否是姑娘二十四岁的生辰?” 汐微语闻言怔住,为何风流子竟连这等隐秘都能知晓?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风流子道:“在下说过,是诚心诚意来求娶汐姑娘的,自然得将汐姑娘的生辰八字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在下也知道,汐姑娘过了下个月之后,更是不得不嫁。” 一直以来都缄口不言的锦衣卫夏矢却也再此时开了口,道:“这点夏某也无法理解,男欢女爱,强求不得,汐姑娘若实在没有喜欢之人,更乐于求仙问道,自可终身不嫁,何来非嫁不可?” 风流子道:“这位夏兄所言极是,在下接下来便为各位讲讲,为何我们常人的婚配可自由自在,而汐姑娘却是别无选择。” 风流子顿了顿,理了理思路,道:“汐姑娘是魃山夜羽族的人,此族在江湖上向来神秘,鲜有人听闻。 这魃山夜羽族世代以盗墓为生计,或是遭到天道反噬,族中人常常在不惑年岁左右便已早夭,为延续族落生机,族中人不得不早些成婚生子,不论男女,在十六岁时便当成家。 汐姑娘虽自小便不在族中生活,也甚少受到族中习俗束缚,但此点却是逃不开。 这点不仅关乎汐姑娘自己的未来,更是关乎汐姑娘父亲,现任族长的性命。 少男少女在十六岁时成家,不是随意定的,而是数百年前,族中族长为族中兴旺请来大能巫士特地卜的卦。 唯有此道,可为少男少女的生身父母增添阳寿,至少可令之活过四十岁。 而事实果真如此,族中奉行此道,果然父母辈都能活到几近知天命的年纪。 现任族长汐天衢是三十八岁,依族中之礼,男子逢九必遭大凶,汐姑娘身为族长膝下独女,若是无法在明年之内成婚,便也是二十五岁了,如此,两九其至,其父命当终矣。 若是现今的族长毫无作为,或是病体缠身倒也罢了。 偏偏这汐天衢而今生龙活虎,而且颇受族民拥戴,要让这样一个受人尊敬的族长在明年因女儿不嫁之故,一命呜呼。 纵使汐天衢自己愿意,恐怕整个族人没人愿意。 想来汐姑娘也绝不愿因自己的任性,早早见到宠爱疼惜你的父亲,早早去找阎王爷报道吧。” 听闻风流子所言,众人沉默。 不禁感叹,人世间竟有如此稀奇古怪的事存在。 不由自主地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魃山夜羽族族长产生了一缕钦佩之情,能为爱女做到如此,父爱深沉如斯。 而后,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在了汐微语身上,却见其正低头垂泪,看来确有此事了。 “即便如此,汐姑娘也谁都可以嫁,何必要吊死在你这颗老树上。” “就是,汐姑娘这千娇百媚的年岁,这天生丽质的模样,你可配得上?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额头边上都有多少皱纹了?” “嘿嘿,他不是人,便是照镜子也没用啦,万一照出来不是老黄牛,而是猪八戒怎么办?” “哈哈哈,那汐姑娘恐怕要被吓死了,不行不行,汐姑娘若被吓死了,这家伙岂不是又要去祸害别的姑娘。” 既已听完了故事,那四大金刚也不失时机地再次挖苦起风流子来。 想来于他们而言,现下不能动手,能多动动嘴便多占几分便宜。 “是了,小老儿也想听听,老弟究竟有何把握将这门亲事给谈下来?”沈卞再次出言问道,毕竟在他看来风流子虽是副帮主,实力也算不差,可琳琅居在四海的地位可实在排不上名号,连紫夜轩都比之好过不少,这样一个已有过婚配,年岁不小的上门女婿,云天观可能不会干预,可这汐天衢能答应? “若在下仅是个琳琅居的副帮主或许不够格。”风流子仅是说了半句话,便止住。 “不是小老儿看不起琳琅居,依事实而言倒还真有些不够格。”沈卞直言不讳,也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莫非风老弟还有何隐藏身份不成?” 众人闻言心中一紧,难道这风流子还真有何隐秘不成? 细算来这琳琅居兴起的时间也不算短,少说也有十余载的功夫,现下风流子要吐露出身份隐秘,接下来会否杀人灭口? “不知各位对诸神殿了解多少?”风流子缓缓道。 “因有十二星象神、四象神、五行神等诸神齐聚,实力超然,而唤作诸神殿。”出声的却是纪瑜,同属四海会盟,像琥珀山庄这类中小规模的帮派,他们的目光始终是看向那高高在上的大帮派,若有可能,谁不想登临绝颠? “诸神殿大小十九神,总有分个高低品级吧?”风流子看向琥珀山庄的两个年轻人道。 “自然是以实力强劲的四象神马首是瞻了。”纪瑜道。 在风流子和纪瑜的一问一答里,纪亮神思极快,随即也跟道:“可那四象神中的朱雀神,却在十余年前便不知所踪了,难道风前辈便是……” 正文 第二五四章 天平失衡 “真不愧为琥珀山庄的双子星呐,一点即透,你兄弟二人将来的成就自当要比现任庄主来得不凡。” 风流子直夸起纪氏兄弟来,也算是默认了他便是诸神殿四象神中的朱雀神了。 “噢,越来越有意思了,看来风老弟昔年必有一番不同寻常的际遇呐。”沈卞满脸堆笑,双眸微睁,脸上的褶皱本便不少,如此一来,谁人都瞧不出这老家伙心中究竟在作何打算。 而众人此时却也没太多心思去观察沈卞,反倒是将目光落在风流子身后的碧玉双牙身上。 只见那青樟依旧是一副笑脸,而那蝶凤仍是一副冰块脸,两人仿佛就如木偶般,只是个傀儡,音容笑貌早已成了定格,不会因旁人的言语或是任何风吹草动,有任何改变。 虽说琳琅居和诸神殿同属四海会盟的帮派,但两个帮派在江湖上的地位可谓云泥之别,所谓亲兄弟还明算账,这诸神殿的朱雀神竟藏于琳琅居中当起了副帮主,若说没有图谋,众人是决计不信的,可这碧玉双牙对此却无动于衷,莫非他们早已知晓,或说他们本就是朱雀神的人? 众人的神态风流子尽收眼底,自然也知道此时大伙儿心下是何想法,遂道:“正如沈老爷子所言,这已是陈年旧事了,在下简要讲讲便是。 十余年前在下重伤后坠下瀑布,这一摔非但摔得面目全非,更是摔出了阳气尽亡,阴亦尽泄的伤寒之症。 幸而天不亡我,被彼时已是琳琅居一员的亡妻救起,亡妻心善,为救我性命,行阴阳双修的合欢诀,为在下滋阴补阳,既治了病,也疗了伤。 在下因祸得福,既收获美妻,功力更为精进,为报恩还情,便在琳琅居中讨了副帮主的职位来做。 而这碧玉双牙是在下这些年培养起来的心腹,二人能力非凡,忠心耿耿,待在下回到诸神殿后,自会让他们二人取代现有的蛇神,在我看来他们二人更配得上那位置。” “他们二人是你的心腹,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们这些人可不是,毕竟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既然当着我们这些人的面,把这等隐晦之事都说了出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当然是杀人灭口啦!” “那,那,那……我们还是快些逃吧?” 说是要逃,可四大金刚却没有分毫挪动脚步之意,只是瞪大了眼,用手掩着张得老大的嘴,故作惊慌。 四大金刚的行径虽惹人捧腹,可他们所言,无疑不是众人心下所忧,场中一时静默无声,似在静候风流子接下来的表态。 风流子道:“呵呵,诸位朋友不必惊慌,在下而今功力大不如前,与众位说这些,也绝无为难之意。” 沈卞道:“听风老弟所言,竟是信心十足,看来这诸神殿中早已有人知悉你的身份,也极为盼着你归去,最重要的是,此人在诸神殿中的地位,决然不低。” 风流子道:“沈老爷子所说不差,诸神殿向来以阴阳双神为尊,在下的血缘至亲便是阴神鬼魅妖姬了,哪有姐姐不盼着弟弟回去的道理。”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未曾想这风流子的身份竟如此复杂,更难以想象一门两姐弟尽都是足矣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 沈卞拱了拱手道:“呵呵,风老弟若是搬出诸神殿这般大山来,倒还真有资格能上魃山夜羽族去提亲了,小老儿的度厄丹可就要拜托老弟好言向云天观讨要了。” 风流子拱手回礼道:“那在下便当此言是老爷子的祝福了,老爷子的嘱托,在下定然不会忘怀。” 摸清了风流子的底牌,沈卞的视线在场中迅速扫过,停在了那四个生得一般无二,长相畸形的四大金刚身上,笑道:“现下局面已差不多明了了,朝廷来的两位锦衣卫大爷,只是来瞧瞧这云天观一二的,若有缘能讨得一二灵丹更是妙事,这风老弟确是为提亲而来,这琥珀山庄的两位小兄弟是来帮衬风老弟的,风老弟也许之待事成之后,定向汐姑娘的半个娘家云天观讨要些丹药作为回报,而小老儿也是冲着风老弟允诺的回报来的,如此我们在来意上并无冲突,可不知四位老弟,究竟为何而来?” “啧啧,这风流子为何而来,我们便为何而来。” “不错,我们也是上门来提亲的。” “正是,这风流子老大不小了,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便一命呜呼了,这汐姑娘可还年轻得很,让她守寡已是惨无人道,若是陪风流子同练那合欢诀,这风流子一死,岂不是换她被功法反噬而遭殃了吗?!” “对头,可不能这样一朵娇艳美丽的鲜花,插在一滩臭气哄哄,都快被晒成干的牛粪上!” 四大金刚一人一语,越说越是义愤填膺,若不知情者,恐怕还真以为风流子是来抢亲的,抢的偏偏还是他们刚要过门的媳妇。 “容在下说一句,这汐姑娘仅有一人,风居主来求亲,正好凑成一对,而兄弟几位却有四人,总不能四人都要娶汐姑娘当媳妇吧?”罗靖一听沈卞把他们二人划归一边,而把四大金刚给孤立,当即便知晓其示好之意,此时出言为难四大金刚,也算是个回应。 “这点你放心,我们虽有四人,可这汐姑娘自然是由我大哥来娶了。” “不错,我大哥年纪正比汐姑娘虚长几岁,从年龄来看,正好合适。” “我们兄弟四人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待人,我大哥也是,若是汐姑娘成了我们大嫂,我们定当将其捧作明珠,敬作观音娘娘。” “就不知汐姑娘是否答应了?” 四大金刚依旧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只是这回,他们却是调换了个顺序,从墨寿说到墨海,再到墨红,最后才是墨青。 言毕,四人竟是向汐微语齐齐作揖鞠躬,好一番礼节。 见四人一本正经的模样,众人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当然,本有几人是一直都带着笑的,可像蝶凤却仍毫无笑颜。 汐微语噗哧一笑,当即惹来了众人的目光。 “呵呵,汐姑娘可真是受欢迎啊,九州四海同为你而来,可不知你意下如何啊?”沈卞笑问。 汐微语闻言一愣,而后竟不自觉地打量起风流子和四大金刚来,原来适才她把自己置身事外,全然忘记自己才是众人言语中的主角。 风流子相貌堂堂,可此人假君子、真风流,可谓心思歹毒,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绝不会有好结果。 四大金刚瞧来虽非常人模样,可行事倒也磊落大方,若要从二者中选出可托付终生的,自然是四大金刚比风流子更为可靠些。 只是,汐微语心中早已住进一人,尽管那人而今不知所踪,可她打定主意要在而后一年内寻到他,亲口听到他的答案,若他答应长相厮守,自是再好不过,若他婉言拒绝,她便随意寻个平民百姓成婚,待父亲度过九九大劫之后,再刎颈自杀。 对于送上门来的夫君,她怎会甘心委身相许,更何况这些人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却都是口是心非,另有图谋的,她怎能让他们如愿。 “若是汐姑娘都不中意,也不打紧,这是日后之事,现下小老儿就倚老卖老,做个主持,还劳烦汐姑娘从眼下这琳琅居副帮主风流子和擎天众四大金刚的老大墨青中做个初步抉择,二者只择其一,若是没被汐姑娘选中的,小老儿和各位朋友也好劝说其早些打道回府,无需痴心妄想再做纠缠。”见汐微语不做言语,沈卞走近两步笑道。 现下这紧要关头,众人脑袋里都转得极快,一听沈卞之言,显然是要借这汐微语之口,清退一些人了,而这所要清退之人似乎再明显不过,只能是这四大金刚了。 正文 第二五五章 杀意昭彰 听罢沈卞之言后,风流子笑得无比灿烂。 眼下天地失色,这灿烂的笑容便好比那明媚的阳光,尤为惹人瞩目。 当然,在汐微语和四大金刚看来,这笑容实在太过刺眼。 沈卞所言乍一听,好似很公平,让汐微语做选择。 可实际上,汐微语不论作何选择,四大金刚始终是讨不得好的。 风流子的背后是诸神殿,而这擎天众虽说能与诸神殿稍稍掰掰手腕,可这四大金刚在擎天众的地位,实在难与风流子在诸神殿中的地位作比。 汐微语若选择了风流子,四大金刚会顺理成章地被众人联手镇压。 可若是汐微语选择了墨青,余下这些人,难道真会出手逼风流子退走,而随四大金刚一同去魃山夜羽族或是云天观么? 绝无可能。 在汐微语看来,自风流子摊牌后,天平已然失衡了,对于四大金刚而言,这已然是个必死之局。 她能做的或许便是让他们逃了。 让他们逃,便要让他们知难而退,逼他们走。 于是,她做了选择。 “我选风流子。” 此言一出,好似本已出现失衡的天平,给加上了一颗彻底奠定局面的砝码,彻底倾斜。 风流子笑道:“汐姑娘的选择很明智。” 墨青道:“汐姑娘糊涂啊!” 墨红道:“要不再让汐姑娘选一次?” 墨海道:“选什么选,汐姑娘这不是在赶我们走么?” 墨寿道:“都被赶了还不走,留着等死么?汐姑娘后会有期了!” 四大金刚一人一语而出,可他们的身形早已窜出百步之遥。 余下八人同时朝四大金刚的逃窜方向急射而出,竟把汐微语弃之不顾。 四大金刚人小脚步快,可众人也非泛泛之辈,均施展起轻功身法,似跗骨之蛆,如影随形。 两道碧绿的身影在此时尤为突出,自左右两侧迅速朝四大金刚靠拢过去,显然是要拖住四人的脚步。 于这般情况而言,四人只要分散而逃,至少能逃走一二,可四大金刚,兄弟同心,不愿如此,因而只能同生共死,破釜沉舟了。 见青樟、蝶凤朝他们四人的身位空缺中穿插而入,四人手中的双锤、双刀、双剑、双叉自也是毫不犹疑地招呼过去。 怎知青樟、蝶凤的身躯竟似没有骨头一般,柔软异常,仿佛游蛇在四人的八把武器中来回穿梭,不论锤也好,刀也罢,都沾不到他们的衣襟分毫,至于剑和叉虽更为灵巧,却也每每仅能从他们的衣裳上轻轻划过,毫无威胁。 四大金刚拿碧玉双牙无可奈何,可碧玉双牙却不就此善罢甘休,他们的人柔软似蛇,他们手中的剑也柔软似蛇。 四大金刚不见青樟与蝶凤挥剑,可身上却不断地出现道道剑痕,风中更是飘散着不少被割断的毛发。 他们心下骇然,若非及时闪避,让剑划伤了身子,割伤了皮肉,恐怕就得被留下了。 因为他们清楚地瞧见,不论是衣服上的剑痕,还是被割断的发梢上,都依稀可见那碧绿之色。 碧玉双牙,他们的剑可是带毒的呀! 碧玉双牙的修为显然已超出了四大金刚原有的认知,可当他们有此觉悟后,显然为时已晚。 青樟、蝶凤虽不弱,可也无法凭两人之力便可力敌四大金刚,然而他们的目的,本不在此,只是为了拖延住四人的脚步,被如此一番纠缠,另六人已追身而至。 四大金刚心下一急,竟同时朝向罗靖和夏矢吼道:“你们两个傻蛋!我们四人一死,于你们俩可没半点好处。” 罗靖不假思索道:“将死之人,休要废话!” 风流子笑道:“两位官爷助我成事后,在下绝不会亏待他们,你们又能给他们什么?” 四大金刚一时无言,并非他们不想说话回击,而是八人的攻势太疾,他们已无暇张嘴。 老大墨青最先遭殃,他使的双锤,冲阵时自可势如破竹,可在逃窜时却显得尤为笨拙,也极易被针对。 沈卞瞅准了时机用长鞭缠住了墨青的双臂,长鞭一绷,内劲一发,墨青不得不以内功相抵,以免手骨被搅碎。 如此一来,当纪瑜、纪亮的铜钱镖射来时,墨青已无余力去做任何抵御。 噗哧! 数枚铜钱镖扎入墨青眼鼻,数枚刺入其脖颈,墨青当即血流满面,没有痛苦太久,他已咽了气。 而他的兄弟仨却在碧玉双牙、风流子和两个锦衣卫面前险象环生,无暇顾及。 当墨青手中双锤咚隆垂地的巨响传出后,四大金刚的余下三人方才发现他们的老大哥,已弃他们而去。 三人脸色涨红,泪如雨下,却一声不吭,只字未吐,因为,向来在第一个出声的大哥,已是不在了。 他们是四胞胎,他们年龄自是都一样的,他们区分长幼的顺序,本也是在他们都懵懂知事时,第一个开口说话之人,便被认作大哥。 兄弟同心,大哥已死,他们更无心苟活,咬紧牙关,只想着多拉些敌人陪葬。 咚隆之声,却让夏矢心下一惊。 他先是动作一滞,随后渐渐缓了下来,边佯装对敌,边向罗靖凑近,而后低声道:“他们所言在理,他们若是逃走了,与我们而言并无任何弊处,可若是他们死了,那我们不也成了多余之人,此时这风流子或许还需要我们陪着他们去往魃山夜羽族或是云天观壮胆,可这之后呢?难保他们不会对我们下手。” 罗靖与夏矢相识数年,相互间知根知底,他在功夫上要高过夏矢一些,可在智谋上,夏矢确要略胜一筹,二人配合许多年来,每每关键时刻总由夏矢来拿主意,也多次绝处逢生,此时一听夏矢之言,罗靖心下也有些不安,遂开口道:“依你之意呢?” 夏矢道:“金丹银丹,也得有命享用才是好丹呐,这次得到消息的人竟这么多,还都是狠角,撤吧。” 罗靖听言,虽心有不甘,却也相信夏矢的判断,正要答应,却闻破空声传来。 咻! “小老儿就知道这些官爷心智不定,贪生怕死,那小老儿便先了结了你们俩吧!” 鞭声、喝骂声齐至。 夏矢、罗靖只觉杀气袭身,呼吸受滞,汗毛倒立! 瞧见锦衣卫二人的动作迟缓许多,更在交头接耳地密谋商议,向来见不惯朝廷做派的沈卞弃了三大金刚,直接朝二人挥鞭而来。 在江湖上混迹的时日不多,可罗靖、夏矢二人既然两人两刀便敢来到此地,也绝非善类,当即怒喝道:“你敢!” 同时身形一变,绣春刀挥砍而出,卸去长鞭之力。 得手后,极为机警地收刀变换身位,他们已见识过这长鞭缴械武器之法,绝不会给沈卞缴去绣春刀的机会。 罗靖道:“老怪物,我俩可是锦衣卫千户,四大金刚与你们或是早有间隙,而朝廷和你们可是井水不犯河水,云天观的灵丹我们要不起,不若当作相互间从未见过,就此别过,如何?” “说来轻巧,两位官爷今天听了这么多,既然不与在下上云天观走上一遭,那自然也留不得你二人性命了。”沈卞还未答话,风流子已幽幽开口,话语间不含半分怒气,却是杀意凛然。 夏矢道:“呵呵,冠冕堂皇之词,恐怕你们早已对我二人起了杀心了吧?” 沈卞道:“嘿嘿,是又如何?和小老儿摆谱,你们可知小老儿曾经是干啥的?” 风流子摇头笑道:“两位官爷恐怕是没听过沈老爷子的丰功伟绩,可在下却清楚得很。 沈老爷子曾经可是一代杀手,而且不是一般的杀手,他有个规矩,只接斩杀满门的单子。 跗骨缠身的意思,简而言之便是,纵使目标逃到天涯海角亦当斩尽杀绝。 对了,沈老爷子昔年斩杀过的人中,可有不少正是朝廷命官!” 正文 第二五六章 夺命梦魇 层峦叠嶂。 沈卞手中的长鞭便是个如此古怪稀奇的名字。 此鞭三丈长短,一寸粗细,鞭身和握把浑然一体。 远观重重山峦,或能体会到群山绵延之韵律,感受自然之巍峨壮丽。 可若是座座高山,铺天盖地地向你压来呢? 光是想想,便会让人觉着厚重压抑,令人透不过气,层峦叠嶂之名便是此意。 罗靖和夏矢此时此刻便深有体会,眼前的长鞭盘旋而来,每一圈都比上一圈要大上些许,不出片刻便成了个乌黑的锅盖将二人罩住。 天色本已晦暗无光,在鞭影的笼罩下,罗靖和夏矢好似被卷入黑洞般,与世隔绝,孤立无助。 黑暗给予人的仅是静寂,而静寂却能将人的心拉向恐惧,恐惧的根由全然源自脑海中的联想。 不知为何,夏矢竟不住回想起适才风流子所言,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他从未曾见过,而此时却无比清晰的情景——沈卞昔年杀手岁月的匆匆一瞥。 那必定是个灰暗的岁月。 那是个身材算不上魁梧,甚至略微有些驼背,可偏偏臂膀粗犷如腿的人。 那是一把乌黑粗长的鞭子,即使被随意丢在路边,任何人都不会将之忽视,胆小些的无疑会被这一条大黑蛇给吓着。 那三丈长的鞭子盘绕在那人手中,放在平常很难想像一只手如何将之把握,可对那人来说便是如此轻而易举,尽管那人的手掌确实宽大而厚实。 那天雨夜,那人踏入那个知府的内宅。 那内宅的门是被撞开的,因而惊动了所有的家丁、护卫。 那些家丁、护卫挥刀舞剑,一拥而上,却见那长鞭一甩,刀剑一齐被缴去。 他们一心为主,勇敢无畏,徒手应敌。 可没过太久,他们便再也无法动弹了。 他们发现那鞭子不但能在人身上抽出道道血痕,还能卸了人的胳膊、腿、脖颈,纵使皮肉还连着,可内中的骨头不是被折断,便是被粉碎。 他们倒下了,幸而他们要保护的人都逃出了宅子。 可惜,他们忘记了那鞭子足有三丈长,就好像是如来佛的五指山,只要被那鞭子盯上了,便永远逃不出其手掌心。 他们没能看到的是,逃出去的知府一家老小,三三两两被长鞭捆绑住,长鞭越勒越紧,身子被渐渐挤压,先是有勒痕,而后彻底陷入皮肉,血脂横流。 那些身子强健的,在鞭子卸去后,或许还是一个连在一起的尸身,尽管不完整。 而那些身子骨一般的,或是脆弱的,大多或断作两截,或碎作数块…… 心悸!作呕!冷汗涔涔! 夏矢再无法联想余下的情景了,恰在此刻,只听身侧一声咆哮,将他的思绪从脑海中给拽了出来。 “老夏!快闪!”是罗靖的声音。 不知何时,那黑洞已被破开,长鞭散乱,失了把控。 可仅是一瞬,长鞭似又被赋予了生命,乌黑大蛇再次朝着发愣失神的夏矢袭来。 直到罗靖的一手钳住夏矢的肩头,奋力将其拉扯离原位时,夏矢才猛然回神。 “那老家伙早已开始修炼第四门内功了,经脉有损,打起精神来,我们逃得掉!”罗靖无法理解向来稳如磐石的老搭档为何会如此失魂落魄,可他清楚,要想逃离此地,还得靠二人齐心合力才是,他试图将夏矢喊醒。 回过神来的夏矢,第一时间却是偏转过头,因为他感觉道肩头黏糊糊,那并不是自己的冷汗浸透的,而是来自于外部。 只见肩头罗靖的手背满是道道血痕,鲜血淋漓,可以想见其手掌应也是如此。 他能大致猜测出罗靖方才是怎样攀着这长鞭,一寸又一寸,一尺再一尺地欺近沈卞,以搏命的方式去破开那长鞭盘成的漩涡。 见到兄弟如此拼命,夏矢再不敢分心,握紧了刀,准备和沈卞决一死战。 怎料那长鞭虽未缠裹住他的身子,却是缠在了他的右小腿上。 小腿一紧,一种莫名地恐慌旋即涌上心头! 夏矢似是又丢了魂般,发了疯似的挥刀狂砍着长鞭。 然而,徒劳无功。 他全然忘了他是习武之人,不比那些寻常百姓,他忘了他能以内功相抗,护住自己的小腿,而不是去劈砍长鞭,如此,至少能挣得时间,让罗靖为他拼出挣脱束缚的机会。 当右小腿上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时,刚刚的脑海中消散的画面再次凝聚成型。 连身体躯干都能粉碎的长鞭,腿对之而言,不更是小菜一碟么? 啊! 夏矢的右小腿不出意外地被乌黑大蛇咬断! 樱红四溅! 剧痛伴着哀嚎,彻底唤醒了夏矢尘封已久的记忆。 脑海中的画面不仅仅是联想,而是得以追根溯源的切实经历。 那年他还是个小衙役,知府的死讯轰动一时,他和一众衙役去查勘现场时,被那触目惊心的场景吓得当场作呕。 那天之后,他接连做了三四天噩梦,无法安眠。 最后,他选择离开了他的故乡,抛却了令他恐惧的回忆。 原来,早在十数年前,他便见识过附骨缠身的血腥了,只是,这回的受害者变成了他。 倘若,他当时还留在那小小的地域,或许便能平平凡凡地在故乡里度此余生吧。 背井离乡后,他一步步地越走越远,一步步地越走越高,他成了锦衣卫十四千户之一,地位斐然,可造化弄人,命运竟让再次遭遇昔年的梦魇——沈卞,这回他更是直面这杀人狂魔,这缘分,可算是孽缘? 人人都有不敢面对的过往,逃避久了,便误以为没有发生过,可当命运开了个玩笑,再次让过往来敲门时,你可会畏惧? 夏矢不否认,他怕了,否则也不致如此。 既然逃不过命运的玩弄,夏矢也不再退避,此生已走到了句点,他至少不该拖累帮过他的人。 “兄弟,我不行了,你快走!”夏矢强忍着疼痛,推搡开搀扶着他的罗靖,他手中的绣春刀还握在手中,作为锦衣卫千户,纵使断了一条腿,要拖住沈卞一时半刻倒也不难。 见夏矢单膝跪地,横刀身前,杀气腾腾,显然心意已决,罗靖狠下心,道了声“罗某愿来世再与你做兄弟”,便施展开轻功身法,头也不回地逃开。 有了夏矢鱼死网破的舍身相拦,沈卞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罗靖远去,毫无他法。 另一端,墨红、墨海、墨寿三人在一一授首之前,到底未能拼下任何一人的性命。 只是,多少也给风流子等人造成了不小的损伤。 墨海濒死前扑到了青樟背上,本欲咬断其脖颈上的动脉,怎奈身形矮小了些,只能在断气前,就近撕咬下其肩颈处的一大块皮肉。 青樟身若无骨,身法诡异灵动,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人会扑到他身上来,用牙伤他。 遭此横祸,青樟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和他的双修伴侣蝶凤一般,面色阴沉,宛如冰块。 墨寿的钢叉险些扎入纪瑜的腹中,庆幸的是风流子及时将之一脚踢开,不幸的是风流子低估了墨寿的决心,他踢断了墨寿的手骨,可墨寿却依旧一往无前,钢叉失了准头,却仅是往下偏移了数寸,直扎入纪瑜裆部。 对于年纪轻轻的纪瑜而言,墨寿这一叉没能要了他的性命,却可谓是断其子绝其孙了。 ********* 黑压压的乌云似将从天上坠落。 山谷间渐渐起了秋风,让空气稍稍不那么沉闷,令人呼吸畅快了不少。 一片三丈方圆,七八尺高的乱石丛,在乱石遍布的山谷中并不起眼,更是个不错的避身之所,汐微语正躲藏其中。 山谷间弯弯绕绕,此处虽与先前遭袭之地相去不过一里之遥,可并非一时半会便能寻到。 汐微语深知风流子八人二话不说地去追四大金刚,不过是想快刀斩乱麻地将之除去,而后便可回过头来专心对付自己。 她所期盼的便是四大金刚能跑得远些,再多给她争取些时间,好让她唤来援手。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去后不久,竟有一具“尸体”从血泊中站了起来。 那“尸体”的衣襟上沾染了不少血,但不需仔细辨识,便可瞧出其身上衣衫虽有不少破损的孔洞,可那孔洞中裸露着的肌肤下却无丝毫创伤,那些血不是源自“尸体”自身的血。 只见那“尸体”拾起了汐微语遗落下的剑,择了个方向,飞奔而去…… 正文 第二五七章 九霄环佩 汐微语盘膝而坐,双腿上竟放着一把髹紫长琴。 原来她身后所背之物便是此琴。 长琴以梧桐作面,以梓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多处跦漆修补。 琴额圆阔,琴面丰隆似苍穹,琴体弧线流畅自然,其上细蛇腹纹雕刻精细,给粗犷的琴体增添了几分灵动。 此琴名曰“九霄环佩”,乃千年古琴,是魃山夜羽族掘墓所得,成为族中至宝已有数百年。 汐微语自小便与此琴结缘,加之其父的宠爱,便让九霄环佩与其为伴,从不离身。 汐微语最为精通的并非剑法,而是琴音,九霄环佩与之心意相通,弹奏时施加稍许内力,则可以琴音动人。 何谓以琴音动人? 若为弹唱,能动人心弦,沁人心脾,乐曲使人欢快,哀曲使人感伤。 若为对敌,则可削敌气势,扰敌心境,乱敌气血。 九霄环佩琴声空幽,若无密林相阻,可传音于数十里开外。 只要在苍梧山的附近,有此琴在,汐微语便能唤来云天观的师门,能唤来魃山夜羽族的族人,这也是其琴不离身的根由之一。 适才局面复杂,纵使有琴也绝无弹奏的机会,眼下无人阻挠,便可安心求援了。 只见青葱玉指落在细如发丝的琴弦上,转轴拨弦间,似有虚影显现。 琴声温劲松透。 或是要传达事态紧急,刻不容缓的情绪,琴音听来急促而焦虑。 怎知琴声往远处荡去后不出片刻,远端竟也传来了曲调截然相反的琴声。 琴声两两重叠,无法辨出两道琴声中所蕴涵之意,听来也决然没有传远。 汐微语微微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再次尝试着拨弹琴弦。 相同的琴声再现。 远端,同是一般的琴声出现得比方才快了些许。 两两重叠,两两相消,和之前如出一辙。 汐微语手指不由发颤,她已能断定,远端传来的琴音绝非偶然,而是刻意在针对她,或者说,对她弹琴求救这一手,早有防范。 汐微语并不放弃,继续拨弄琴弦,将求援信息暗藏于《潇湘云水》中弹出,希望能行之有效。 怎奈,远端的琴声以一曲《高山流水》回敬,更破了她藏于琴曲中的求救信号,她的伎俩已被看穿。 高手! 汐微语在心中做出了这个判断后,已面如死灰,手指僵硬,毫无数天前在四两千斤堂时那欢快活泼之色。 “汐姑娘,不必白费力气了,在下知晓姑娘通晓音律,善于抚琴,更有一把九霄环佩伴身,怎能不有所防备呢?”琴音未能远播,可风流子等人不过在两里地内,自然能寻声而至了,听这声响,显然便在这乱石丛的外头候着了。 此时,风流子等人依旧是先前六人的阵仗,可状态自是大不如前了,且不论青樟和纪瑜的皮肉重伤,便是战力最强的沈卞和风流子二人都气息不定。 为了收拾四大金刚和两个锦衣卫,他们还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不幸的是,一朝不小心让罗靖给逃了,如此,他们必须在罗靖将此地所发生之事公之于众前,加快进程,早些达成目的了。 即使如此,这些人既已来到汐微语身旁,也决然不会让她逃脱了。 “风老弟行事可还真是缜密啊,竟把小老儿都瞒了过去,不知你还有多少后手呢?可不要把小老儿连同琥珀山庄的两位小兄弟给拉进坑里呀!”沈卞已不再笑容可掬,语气中带着不快,听到远端的琴声时,他很是不自在,他怎么也无法想象,适才和擎天众四大金刚不死不休的风流子,竟还能把九州的强人请来。 他不禁瞥向风流子,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位来自诸神殿的朱雀神,屈居蛰伏四海的小帮派中十数年,说是报恩,可他绝不相信,他竟开始有些相信四大金刚的话,为成大事,风流子先是在小帮派中混迹,收买人心,而后为了摒弃那个拖了他后腿的发妻,在百花屿中借龙多多之手令其殒命,而后奔波千里来到苍梧山,想依凭着被世人忽视的,游离在江湖边缘的力量——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起势。 细思极恐,这桩桩件件若真是如此,他必须要小心此人。 短短一句言语的瞬间,沈卞心下已有定计,他现在不得不暂时依附于风流子,只要度厄丹到手,他便躲起来,远离江湖。 倘若能借着度厄丹之力,将四门内功练成,任这天下风云变幻,他也能横行无阻,彼时,便是风流子也不得不向他低头了。 “沈老爷子莫要动气,碰上琴兄确实纯属巧合,您应当知晓,我们这些附庸风雅人士,向来以音律相交,故而,即便九州四海水火不容,而我们间仍能以音乐暂时卸下这帮盟间的壁阻,琴兄有琴痴之名,非但好弹琴,更喜爱收藏世间名琴,听闻汐姑娘手中有把千年古琴‘九霄环佩’后,更是心生向往,心急如焚地跑来想一睹为快。”风流子解释道。 “啸月盟,指尖乱云,琴。”听闻风流子所言,汐微语也已知晓了那远端的抚琴高手是谁。 “他为何不现身?”对于风流子的三寸不烂之舌,沈卞已算有所见识,他更在意的显然是风流子的上遮下掩,着实让人心有不安。 “哦呵呵,这便又回到帮盟间矛盾冲突的问题上了,琴兄与在下仅是音友,为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自然是不能与在下同行了。汐姑娘能以琴音求援,在下若是在场自能以‘弄玉’破之,可若如方才一般,被他人绊住了手,便可由藏于暗中的琴兄,来陪同汐姑娘抚琴了。”风流子笑道。 “风老弟口口声声说这琴老弟是为‘九霄环佩’而来,你是否考虑过你未来的夫人是否愿意将爱琴相赠?”一听风流子之言确实有道理,而且,琴的来意到底和他的目的并不冲突,沈卞也不再纠缠,反是提出了另一疑虑。 风流子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呵,老爷子这称呼转变得真快,在下险些跟不上节奏,在这先谢过老爷子的祝福了。这琴兄可不比在下,乃正人君子也,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汐姑娘与这九霄环佩形影不离,他能借去观赏个十天半月已是心满意足,绝不会据为己有,因而,到时候也不过是在下要磨磨嘴皮子说服下未来的夫人罢了,哈哈哈!” 沈卞道:“如此说来,还是风老弟考虑周到,那现下便由风老弟把汐姑娘请出来吧,趁着天未下雨,快些赶路。” 风流子道:“沈老爷子说得是,在下这便去请未来的夫人出来。” 风流子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向乱石丛踱去。 忽闻,一阵急促狂乱的琴声从乱石丛中窜出,风流子等人一时只觉耳鸣头晕,体内气息翻江倒海,眼前不断泛黑,竟要就此晕厥过去! 正文 第二五八章 广陵止息 风在山谷乱岩中穿梭,似啜泣的悲曲,阵阵哀鸣,阵阵呼号。 只是,这悲曲很快便被一阵突兀的琴声吞没。 敌明我暗,藏于乱石丛中的汐微语早已看清了外边的形势。 风流子、沈卞等人近在咫尺,可在一番激战后,或多或少都有损伤,显然不比来时那般气定神闲。 指尖乱云能扰乱汐微语的琴音不假,可他毕竟远在天边,只要汐微语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以琴音重伤眼前的风流子等人,便可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要做到如此,需要做到让人猝不及防的快,更需做到让人始料未及的狠,方能直袭对手肺腑,一击得逞。 仅凭汐微语而今的修为本是难以办到的,幸而,她是云天观的弟子,她完全可借助丹药之力,强提修为,为不能为之事。 破天丹,气破苍穹之意,可在半盏茶时间内让功力修为暴增。 汐微语虽常备不少丹药于身,却从未服用过这破天丹。 眼下形势刻不容缓,汐微语眉宇间闪过一瞬狠色,再不犹疑,将之含入嘴中,一口咬化。 丹丸入体后,蕴涵其间的能量旋即化归丹田,任由汐微语调配。 汐微语只觉神思清明,体内气海汹涌翻腾,内力源源不断汇聚于指尖,她定了定神,全神贯注地弹奏起来。 但见弦影交错,激昂愤慨的铮铮之音从乱石丛中冲出,天地间霎时间充满了肃杀之意。 “广陵止息!?”长于吹箫的风流子对琴曲从不陌生,因而,即便这琴音快如乱麻,节奏狂放无章,他仍能很快地依着旋律辨识出汐微语所弹奏的乐曲。 《广陵止息》,千百年前,琴圣嵇康依照好友聂政刺韩王的事迹,所谱出的琴曲。 曲中的故事梗概大致为,聂父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时日惨遭杀害,为报父仇,聂政入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天下,韩王将之招入宫中演奏,聂政琴中藏刃,成功弒王,得偿夙愿,自刎而亡。 全曲贯注着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而由汐微语弹来却是一种玉石俱焚,杀意凛然的决心! 风流子被突如其来的琴声震退两步,心下骇然。 骇然于其气势,竟咄咄逼人。 骇然于其音律,竟如万马奔腾,朝他扑面而来。 而他身后五人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们对音律研究较少,并没有风流子的体会深刻。 琴声直入众人心扉,撼动着众人的五脏六腑。 丹田登时如地裂山崩,如翻江倒海,功力愈强者,受琴音影响愈大。 在场中人,自然以身怀四门内功的沈卞,功力最为高深,无人可与之比拟。 沈卞此时心中的惊骇全然不亚于风流子,他强修第四门内功,早已伤及经脉,只是以深厚的功力将伤损暂时镇住,最为忌讳再受内伤,适才同罗靖、夏矢打斗已有些气息不稳,此刻再遭这音律侵扰,竟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只见沈卞额头上已密布着豆大的汗珠,他不敢动用分毫内力相抗,只能强忍腹中绞痛,宛若颓丧的老夫子。 沈卞如此,风流子亦是寸步难行。 相较而言,修为弱些的纪瑜纪亮体内的波动没有那般剧烈,然而他们却同是面色煞白,竟是被音律扰乱了心境,好似身临千军万马、兵戈相向、血流成河的情境中,双目中满是惧意。 不过片刻功夫,汐微语已全然把控住局势。 破天丹虽仅有半盏茶的效力,依理而言,已足够汐微语靠琴声将风流子等人给轰趴。 只是,对手并非只有眼前六人,还有个音律高手不在其中。 果然,好景不长,一阵舒缓的琴声从天边飘来,来得虽要晚上一些,却如久旱之甘霖,拯救五人于水火之中。 《阳春白雪》,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欣欣向荣! 琴果然还是找到了破解之法,他的功力本要高过汐微语不少,可毕竟身在远处,因而弹奏出来的琴音传到此处之后,威力便要打些折扣,无法完全抵过汐微语的《广陵止息》。 饶是如此,沈卞、风流子等人都能觉察到体内一缕缕气息逐渐归于平复,虽然进展缓慢,却比方才的痛彻心扉好过太多。 纪瑜、纪亮亦被《阳春白雪》从血腥战场中给捞回了现实。 修为高的四人,暂不敢动弹,慢慢地恢复起气力,此时,仅有他们兄弟二人能行动自如。 状态恢复些许的沈卞,按捺住适才的慌乱不安,强颜欢笑道:“呵呵,风老弟的魅力到底还是有些不足啊,瞧汐姑娘这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风老弟恐怕需霸王硬上弓了。两位纪小兄弟,先把汐姑娘手中的琴给夺过来吧。” 纪瑜、纪亮相视一眼,面色有些难堪,并未行动。 纪瑜裆部之伤,在二人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所谓枪打出头鸟,此刻要让他们打头阵,已失了先前的果断和自信,反倒是犹疑再三。 风流子不理睬沈卞的调侃,也深知纪氏兄弟心中所忧,直言道:“纪瑜、纪亮两位兄弟,按沈老爷子说的做,如若强夺不来,将琴弦击断亦可。汐姑娘手中并无刃器,伤不到你们,一旦无法弹琴,便也会乖乖跟着我们走了。” 听闻此言之后,纪瑜、纪亮方才定了定思绪,再互视一眼,相互鼓励,边深吸着气,边快步朝乱石丛中行去。 外边的言语自然落入汐微语耳中,她只能不断变换着节奏,打乱章法,以求将琴声能达到的干扰效果最大化。 岂知不论她弹奏得或快或缓,琴始终依着其自己的节奏来,快慢有序,不随汐微语的变化而做出相应改动。 初时,汐微语的琴声倒是牢牢占据上风,可未过多久,她便觉着有些难以为继。 她这才醒悟过来自行打乱节奏,全是凭白耗费真气,导致事倍功半。 音律本是如此,古曲之所以传承千百载,其灵魂生来如此,刻意去打破,反而毫不着调。 悔之晚矣,半盏茶的时间将尽,纪瑜、纪亮二人也已寻到了躲藏在乱石丛中的汐微语,与之相去不过三丈之遥。 不过,出于谨慎,两人却不敢再近前半步。 他们不希望再有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二人的手中已多出了数十枚铜钱镖。 天色阴沉,铜钱镖亦是暗淡无光,可当它们呼啸而出时,却伴着辉芒,让三人的目光因此聚焦。 琥珀山庄以各门类暗器独步江湖,山庄中的子弟最根本武学修习便是投掷暗器,纪瑜纪亮身为其中佼佼者,本不需内力便可做到百步穿杨,平时如此,现下依旧如此。 只是,他们当前目标不能是人,只能是琴,可他们毫不怀疑所掷出的铜钱镖能准确无误地击中九霄环佩上的琴弦。 之所以掷出数十枚,也非担心汐微语能做出闪避。 因为在这射程内,他们能做到让汐微语避无可避。 退一步而言,若有万一,汐微语选择闪避,那琴声自然会断,琴声断,那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他们所担心,不过是那琴弦会否容易击断。 毕竟是千年古琴的琴弦,若是如此脆弱,也枉为古琴了吧。 他们想着积少成多,一枚打不断,便两枚,两枚不行,便三枚,他们掷出了数十枚,可谓是重重保障! 听闻铜钱镖破空声临近,汐微语的心已凉了半截。 数十枚铜钱镖近乎瞬至,琴弦会否被击断尚且不论,能击中琴弦便能打乱琴声,彼时,琴声威力大减,风流子等人便可毫无顾忌地杀进来了。 当真天要绝我么? 汐微语心有不甘。 只见铜钱镖还距琴弦不过一尺距离,即将打在琴弦上,一道白影闪过,数十枚铜钱镖好似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正文 第二五九章 死而复生 当汐微语和纪氏兄弟看清来人身形时,心下无不骇然。 此人身着白袍,胸口袖有“四两”二字的白袍。 长发半遮着面容,手中是一柄细长如柳叶的剑。 三人都看出来此人是四两千斤堂的药徒,汐微语还认出了这药徒名为“小姜”。 可小姜不是在早些时候便死于纪氏兄弟的铜钱镖下了么? 细看之下,小姜身上的白衣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却未见得一处伤口。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给他人带来的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吓? 汐微语先是一喜,喜的是小姜并未身亡,而后一惊,惊的是此人竟隐藏如此之深,他不只是小姜,他还有何身份? 如此一喜一惊,汐微语一时竟忘了抚琴,也不过这片刻的功夫,她只觉胸中一闷,破天丹的药效已过。 她有些彷徨不知所措,前有狼,后有虎,难道她真逃不过此劫么? 另一边,未及纪瑜、纪亮思考太久,那小姜已将细剑一挥,数十枚他们方才掷出的铜钱镖竟朝他们飞了回来。 不只如此,但见那把细剑剑锋上点点寒芒,逐渐在他们瞳孔中放大,那四两千斤堂的药徒竟已举剑向他们飞刺而来。 当下,他们考虑的问题已不再是惊喜,或是惊吓,而是该躲镖,还是该躲剑。 只不过一瞬,他们已无需再想。 那些铜钱镖只是打在他们身上,谈不上疼痛。 可是,剑和人都来得太快太疾。 一剑洞穿两人的咽喉! 血溅如注! 他们未能看清那药徒是如何做到的,只是在他们闭眼倒下前,想通了一件事。 此人既能用此细剑不动声色地接下数十枚铜钱镖,那今日早些时候,他不过是在逢场作戏,佯装中镖,佯装身死罢了。 败在这样狡猾的高手手下,他们死得不冤。 死而复生的人,或许从未死过,何谈复生? “这是……流星式?!”原来琴声一停,沈卞、风流子等人担心迟则生变,不顾气力尚未完全平复,便一同窜进了乱石丛中,瞧见白衣药徒刺出的那一剑,沈卞不由脱口而出。 “流星式?”风流子上下打量着姜逸尘,他已能大致猜出是早些时候的疏漏,没能发现有此漏网之鱼,对于沈卞所言却一时未能明白。 沈卞道:“风老弟不用剑,但这么些年来见识过的剑法定然不少吧。” 风流子道:“这江湖上用剑的人遍地都是,我就算不想见识都不行啊。” 沈卞道:“刚才那一招,你有何看法?” 风流子道:“流星追月,内劲包裹着剑飞速窜出,持剑要稳,催动内力要疾,如此才能做到快、准、狠。一剑两命,这小子剑法相当不错!” 沈卞道:“错,这小子没有动用分毫内力。” 风流子一怔,有些不解,可他不会怀疑一个活了七八十年老怪物的眼力,道:“何出此言?” 沈卞道:“汐姑娘方才的琴曲针对的可是所有人,这小子自然也不能幸免,那种内息乱窜的情况下,风老弟可敢妄动真气?” 风流子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敢。” 沈卞道:“还将内劲外放包裹住剑?” 风流子依旧摇着头道:“稍一个不慎,内息便将外泄不止,功力大损。” 沈卞道:“风老弟都不敢做的事,这么个黄毛小子敢做?” 风流子的目光又回到了那白衣药徒身上,笑道:“沈老爷子可听说过,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不服老可不行咯,这小子能我们一堆人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保不齐他便身怀些异于常人的绝技,或者说,他是个聋子?” 沈卞道:“风老弟这么说倒也不差,可你觉着他像是个聋子么?” 四个人的八只眼睛一齐落在白衣药徒身上,而白衣药徒的目光也在四人身上游走,对于沈卞和风流子的对话,似乎置若罔闻,看来莫非真是个聋子? 风流子道:“直觉告诉在下,还真不是。” 沈卞道:“若说这小子刚才仅是靠纯粹的剑法,便害了纪氏兄弟的信命,风老弟可信?” 风流子毫不犹疑道:“我信。” 他又接着道:“只是,那究竟是何剑法?对了,流星式?” 沈卞道:“不错,看来风老弟的见识到底还是窄了些啊,你可知这是谁创下的剑法?” 风流子不置可否,道:“洗耳恭听。” 沈卞道:“剑仙李截尘,即便是个毫无内力之人,亦可使出如此奇快的剑法。” 风流子倒吸口凉气,沈卞的答案确实超乎他所料,他能答得上来的,也只有一句话,“不愧是剑仙啊!” 沈卞显然和李截尘曾经交斗过,不禁有些感慨,长吁短叹道:“二十余载未见,没曾想竟能在这荒郊野地碰上剑仙的徒弟。” 沈卞虽感慨万千,可风流子绝不会认为此二人会是至交好友,想来沈卞多半曾败在剑仙手下,二十多年未能再见,便无法再一较高下,因而,心有不甘吧。 风流子道:“见到故人子弟,沈老爷子作何感想?” 沈卞道:“想与故人再决雌雄。” 风流子笑道:“看来这不容易实现啊,一来,沈老爷子神功未成,二来,这剑仙在江湖上近乎绝迹,都生死未知了吧?” 沈卞摇了摇头道:“那家伙心态超然,绝不会比我这老家伙短寿的,只是确实不知其人在何处啊。” 风流子道:“沈老爷子何须费力去找,可以将之引出来,或是逼出来呀?” 沈卞道:“噢?风老弟有何高招?” 风流子道:“我想剑仙收徒绝不会多,有一二人足矣,而今闻名天下的龙多多已是身败名裂,今日咱们要是将这黄毛小子拿下,剑仙会不会就乖乖出来了呢?” 沈卞笑道:“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白衣药徒自然是姜逸尘,沈卞所言分毫不差,汐微语的琴声确实也干扰到他丹田中的气海,可这对旁人而言或许极为致命,可对十数年来都是毫无内功的姜逸尘而言,实在是习以为常,要取纪氏兄弟性命,一招流星式足矣。 见风流子和沈卞唠叨了大半天,终于寻着个对付他的话头,他不由发笑:“两位前辈说了这么多,用来稳定内中气息,不知可否让小辈也说上两句?” 风流子笑了。 沈卞也笑了。 若非青樟肩颈处被咬伤,一笑起来恐扯动皮肉生疼,想必也会跟着笑。 四人里边有三人在笑,虽然他们又折损了两人,可他们却不认为,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中,这白衣药徒能在四人眼皮底下将汐微语救走。 这在他们看来是个笑话! 风流子道:“自然,小兄弟不若先说说你是何人?” 姜逸尘也报以笑意,嘴上却道:“这天气实在闷得慌,师姐,你可能与那琴兄合奏一曲让天地垂泪的动人之曲?” 正文 第二六零章 心理博弈 如若有人当街大老远将你唤住,而后却是高声对着其身侧乃至身后的人说话,你会否感觉遭到羞辱,或说遭到轻视? 沈卞、风流子四人此时便是这种感受,姜逸尘站在他们和汐微语中间,离他们更近些,离汐微语更远些,分明是面朝着他们,却是高声与背后的汐微语说话。 尽管,他们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举放在平常,也早已超脱了所谓的礼节范围。 这是一种带有敌意的挑衅! 沈卞和风流子等人本该为此恼羞成怒,直朝姜逸尘杀将而来。 那姜逸尘恐将左支右绌,招架乏力。 可身为老江湖的他们,第一个念头却是在心里提醒自己要谨慎,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无疑都被那本不是冲他们所说的话吸引,不由产生思考。 有了思考,再生犹疑,也凭白错过了制敌良机。 直来直去的人显然更符合沙场上的生存法则,当杀便杀,不杀便撤,杀伐果断。 对于他们而言,只有往左走或者向右去,这么两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选项,绝无停在中间的理由。 沙场的生存法则,本也适合血雨腥风的江湖。 只是,诡谲江湖中利益交错参杂过甚,也让人有了更多的迟疑,远不如沙场上那般干脆。 在江湖中混迹越久的强者,近乎每个举动他们都会思索再三,考虑周全,方才动手,行事果断者不过是考虑得更快些罢了。 风流子等人本不为杀伐而来,至少对汐微语是如此。 对于本不在他们计划之内的姜逸尘,他们不需像对待势均力敌的四大金刚和两个锦衣卫那般慎之再慎,可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们也绝不会动手。 适才他们内中气息尚未平复,因而,选择拖延时间。 待到他们有动手把握时,便自信地,礼尚往来地给了姜逸尘开口的机会。 怎知短短一句话,内中包含的信息实在不少,他们的思绪竟不由被带入话中,开始琢磨起来。 这天气实在闷得慌? 确实如此,他们也闷得很,这贼老天憋了大半天的雨要下不下,谁能不闷? 师姐? 这白衣青年莫非还是云天观的人? 云天观的弟子会在四两千斤堂当药徒,而后同汐微语上山? 若真是那剑仙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又随着其放荡不羁的性子,倒还真有可能。 和琴兄合奏? 琴兄自然是指指尖乱云了。 让天地洒泪的动人之曲? 既已感天动地,怎能不感动人? 不,不该是这意思,天地洒泪是让天下雨,动人是指扰乱他们的内息! 扰乱他们的内息好理解,故技重施罢了,那要如何让雨下起来?又为何要让雨下起来呢? 风流子等人在绞尽脑汁的同时,汐微语先一步反应了过来。 琴被唤作指尖乱云,并非指他弹琴便能使天地为之色变,但他那人琴合一的忘我境界,却能使琴声在天地间造成波动。 大雨将倾,只要她能引导着琴,让二人所弹奏的琴音重叠,在天地间造成更大的波动,打开这封锁住大雨的闸门,使天地洒泪,也绝非毫无可能。 至于为何要去惹天垂泪,想来便是要主动去改变当下的局面了。 势单力孤而又实力差距明显的情况下,想要从众多高手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只能借助外力改变现有局面。 这小姜要借的外力是雨,在现有环境下,想要逃出眼前四人的重重包围,可谓困难重重。 可若能借雨将双方置于同样困难的环境下,再来逃出重围,不论如何也不会比现下的局面更糟了。 好比一个人在陆地上和另一个人斗了九次,全部败北,若让两人去水里斗,那个输了九次的人情况再差,也只不过再输一次,可你无法确保另一人,会不会是旱鸭子,如此一来,便胜负难料了。 小姜要搏的便是对方是“旱鸭子”的可能! 只是,她迟疑了,眼前这小姜能信得过么? 剑仙徒弟能否信任? 龙多多的名头太过响亮,即便汐微语远在西南一隅,也听闻过他而今的处境,这小姜会否是龙多多那样的人面兽心,她无法妄下定论。 汐微语无法信任姜逸尘,但眼下她只能选择同他合作,相较于对付四个人,自然是对付一个人要来得轻松些。 打定主意后,汐微语便从囊中掏出了两颗丹丸。 手指头大小的赤色丹丸,便是她先前服用的破天丹,云天观给弟子炼制的应急丹药,药性向来温和,以免迫不得已服用后,受药性反噬过剧,故而,汐微语倒是很干脆地再服了一颗。 另一颗则是黄豆粒大小的丹药,汐微语并没有自己吞服的意思,而是直朝前头那白色背影扔去。 “护脉丹。”汐微语言简意赅。 闻声,接丹,服下。 姜逸尘已看出汐微语虽自小便涉足江湖,可终究不比自己的遭遇跌宕起伏,她的江湖阅历不少,却不深,更缺少临敌经验,她是个拿的定主意的人,却不一定能对利弊一目了然,所以,他引导着她做出选择。 做出选择后,信任,哪怕是暂时的信任,必不可少,姜逸尘料定汐微语不一定信任自己,但她别无选择,因而,他做得如此干脆,只为让她心安。 从姜逸尘开口说话再到他服下护脉丹,不过片刻时间,风流子等人依然未能参透为何要让雨下起来,但他们知道对方想要的局面,必然是对他们不利的,他们定要全力阻止不利局面出现。 “可不能再让汐姑娘弹琴了。”风流子至少想明白了要如何让老天下雨,用琴声波动扰动天地气象,这点汐微语自己一人或是难以办到,可若加上一个琴,指尖乱云的名号可非徒有虚名啊。 风流子此刻多么希望十数里地外的琴能听见他的心声,千万不要由着汐微语的节奏弹琴,他本该运足内息隔空喊话的,只是,距离之远,体内气息的稳定可是弥足珍贵,到底还是不让汐微语弹琴,看来更为简单些。 “当然。”沈卞不懂琴声中的蹊跷,但一想起汐微语弹奏时,自己竟会变得那般无力,他便心有余悸,他当然会尽全力去阻止汐微语弹琴。 于是,人动、鞭动、剑动、弦动。 依旧是两道绿影行动最快,他们身形鬼魅迅速欺近姜逸尘。 沈卞的层峦叠嶂和风流子,一鞭一人却是直朝汐微语而去,或者说,朝汐微语的琴而去。 姜逸尘很清楚此时该守护什么,因而,他将青樟和蝶凤弃之不顾,挥剑阻住长鞭和风流子的去路。 九霄环佩上的琴弦波动得远不及先前那般剧烈,可不过三两声,已可清晰瞧见风流子等人的身形一滞,缓了不少。 正文 第二六一章 惹天垂泪 檐下翠藤,捆绑半截流年。 风铃一摇,碎落在天边。 阶上青苔,掩住一片思念。 蜗牛爬过,露出几缕细纤。 雨点一打,散挂在墙沿。 雾气一散,溢成花的鲜甜。 池水太浅,怎托得起岁月的积淀。 风刀太钝,怎刮得掉岁月的旧茧。 青山绵延,是娇艳的美人尖。 春有檐下燕,夏季雨成帘。 秋天雾高远,冬雪迎面…… 有了前车之鉴后,汐微语此番并未再想着如何以琴声扰敌,而是如何借琴抒情,将琴曲完美地去演绎。 她挑了一曲《弦上春秋》,舒缓和短促的旋律清晰明快,极容易引起他人情感的共鸣,如此便也更容易地扰乱他人的心弦。 她仅是抚琴,并未歌唱,可每个音符间,似乎都跃动着琴弦间寄托着的情感。 琴声渺渺入心弦,若有似无樨木香。 姜逸尘不能肯定人的心是否有心弦,但他敢肯定人体中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确是与心脉相连相通的。 他也能肯定,在琴音入耳后,似也钻进了他的身躯,体内的经脉好似被附着于琴弦之上,随着琴弦的颤动,经脉也跟着出现细微的颤动。 经脉的颤动,带动着心的颤动。 琴音若快而短促,经脉就像颤动不止的琴弦,心中悸动不止。 琴音若是舒缓而平淡,经脉便静若止水,心脏好似忽而止住,失了活力。 一个人的心脏、经脉若不随着其个人原有的频率去颤动的话,脸色绝不会好看,好似他们的一呼一吸全由他人掌控,他们非但无法行动自如,甚至随时有性命之忧。 姜逸尘服用了护脉丹后尚且如此,可以想见没有护脉丹的护持,风流子等人在如此琴音之下该是怎样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了。 幸而,琴虽远在十数里地开外,可在汐微语有意的把控下,九霄环佩的琴音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蜗,他也及时还以颜色,作出应对。 一曲《东风破》,以缓对疾,以疾克缓,竟硬生生地稳住了局面。 在历经初时的无力后,风流子等人再次得以动用稍许内劲,来对付姜逸尘。 是的,错过先机后,再想绕过姜逸尘去阻止汐微语弹琴已非易事。 当务之急,便是合四人之力先行将姜逸尘格杀。 若放在平常,眼前的四人中,沈卞和风流子能将姜逸尘轻易拿下,青樟和蝶凤若是联手,也能在百回合内,将姜逸尘打得落花流水,心服口服。 可此时此刻,一个不需依凭过多内力便能使出骇人剑法的人太过危险,因为他已在以一敌四。 而姜逸尘也不再是一味地防守,如同龟蛇大战中的乌龟一般,守护着自己的领地,寸步不让,却始终在寻觅着良机,但求一口锁定蛇的七寸,制蛇死地。 能伤一人便是一人,能杀一人便是一人,不管伤人或是杀人,无疑都能给他们的逃脱增添成功的砝码。 可不论是要伤人或是要杀人,都先得寻出敌方破绽所在,尤其是,以寡敌多的情况下,如若一击不得,一来他自己将身临险境,再无法从容不迫的应敌,二来,汐微语将彻底暴露在敌方的剑芒下,他们不会要汐微语的性命,可只要把她的琴给踢开,便能咬了他的性命。 因为受到琴声波动的影响最小,所以姜逸尘能专心对敌,能专心对敌,便能发现敌方破绽。 沈卞的长鞭最令姜逸尘束手束脚,可沈卞距离姜逸尘最远,纵使他的破绽最大,姜逸尘也决不能选择沈卞下手,如此无异于门洞大开,让汐微语陷入危局。 风流子在四人中的状态其实是最差的,手中的玉箫本该用来与汐微语相抗,怎奈不敢妄动内力,让他的发挥捉襟见肘,以玉箫为棍,在姜逸尘眼里简直毫无威胁。 乍一看来,风流子的破绽最大,可纵使如此,姜逸尘也绝不能挑他为目标。 因为他身旁的两条蛇绝不答应,让他们的主人受到性命之忧,倘若姜逸尘直冲风流子扑来,那风流子将不再是破绽,而是诱饵,诱饵上钩的饵。 双方在此局面下,何时不是互相试探呢? 谁先动若无改变局面的把握,只能是被后发先制,反落下风了。 如此,姜逸尘自然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青樟和蝶凤身上了,他们二人离自己最近,一举一动也观察得最为仔细。 他已看出本为一体的碧玉双牙,在琴音的影响下,渐渐陷入各自为战的状态,为战而战。 只要他们不再是完整的一体,那他向他们其中之一出手他们便无法及时补漏。 因而,当机会出现时,他动了。 只见姜逸尘一剑刺出,直击蝶凤命门。 蝶凤不紧不慢,直到剑临时,方才腰肢一扭。 这腰肢一扭,竟也带动着上半身躯干跟着扭,果然如蛇一般,可以随意扭动。 如此姜逸尘刺出的一剑本是靠近蝶凤的心房,被蝶凤一个扭闪后竟来到了其右肩头。 姜逸尘好似早知此剑会落空般,当即变刺为划。 将已击出的招式“悬崖勒马”半途收招撤回再变招,本是有些生硬勉强,可姜逸尘这一刺一划间,却不见丝毫拖泥带水,更像是早已谋划好一般。 可是蝶凤躲开了一刺后,目光仍紧盯着姜逸尘手中的剑未曾挪开过,哪能未发现,其后手的变招,因而,她的腰肢依然保持着适才的弧度,以避过姜逸尘的一划。 意料之中,未能命中。 嘶! 这是剑划伤皮肉的声音! 蝶凤心下一惊,自己明明躲开了,为何会有中剑之声。 寻声望去,却见三尺之外,那个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脖间多了一道刺目的划痕。 未及她惊诧片刻,那柄剑锋已沾满樱红的剑又已向她招呼了过来! 青樟殒命,蝶凤一时惊魂未定,深知再不能如此勉强应敌,否则,自己也当命不久矣。 遂扭动着腰肢,在慌乱中匆匆避过姜逸尘的一剑后,她已飞退出一丈有余,与姜逸尘拉开身位。 恰在此时,呼呼风止,未见电闪,不闻雷鸣,雨滴滴哒哒地拍击起石面来。 正文 第二六二章 小姜快跑 重云如盖黑夜临,山色空蒙白昼尽。 山雨一旦下起来便势不可挡,尤其是闷了大半天的山雨,雨势铺天盖地,摧枯拉朽,好似阳光普照大地,光之所及,万物无处遁形。 放眼四周,目所能及之处皆为雨帘,仰望苍穹却是一片黑幕。 在雨落下的一刻,姜逸尘便一个闪身来到汐微语身侧,不由分说地将之扛在肩上,以一计流星式从乱石丛中窜出,招式未尽,便脚步轻点,施展开轻功身法,夺路疾驰。 从雨滴落下到风流子三人被远远甩在身后,竟不过弹指数息。 尽管汐微语知晓以琴音惹雨的目的便是为了借雨脱身,可她从未料想过姜逸尘行动之果决,身法之迅捷能做到如此令人咂舌的程度。 若非九霄环佩对她而言意义重大,再被扛上肩前,她早已机警地将之揽入怀中,否则,她毫不意外姜逸尘绝不会给她多余的时间,去拿回她的宝贝。 与陌生男子的身体接触,她本是极为抗拒的,她试图挣扎过,可姜逸尘的强硬,更没有给她半点儿拒绝的机会。 至于姜逸尘的身份她也一时无暇去琢磨,至少,他们二人现在可谓是同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若被追上,风流子等人只会要了姜逸尘的命,可与她而言,落在那些人手里好比没了性命。 于是,现在她就像个受人强迫,正要过门的新娘子,却被半路杀出来的小情汉给救下,亡命私奔般,躲避着未来夫婿的追击。 落雨如柱,锤击在她背上,尤为生疼。 可汐微语却不敢吭声,怕姜逸尘分心。 在偌大的雨势下,在乱石错落的山谷间,要跑得飞快本不容易,更何况,身负一人一琴。 自乱石丛中窜出后,姜逸尘便直往一个方向跑。 除了初时如风驰电掣般,十息窜出了三十余丈的距离外,姜逸尘已开始在控制着步伐节奏。 他的步伐频率不快,可每一步都跃出近乎一丈的距离。 脚步未全然落地,仅是脚尖触碰到石面,哪怕一点,下一瞬,已是另一脚与一丈外的石面亲密接触了。 轻功卓绝者,身法迅捷不差,一息数丈距离不差,可耐力并不一定好。 若要比拼飞檐走壁,轻功高手可轻易胜过一个骁勇善战的兵士。 可若要比日行万里,骁勇善战的兵士绝不遑多让。 汐微语对于姜逸尘是个轻功高手毫不怀疑,可她却不知姜逸尘是否是个骁勇善战的兵士,没把握他能身负一人一琴的重量在如此大雨中坚持多久。 她渐渐发现,姜逸尘每次触地的时间间隔完全一样。 每个脚步间的的距离更是分毫不差。 他跑得很专注,催动着身体里的内力到达极致,身体四肢的配合协调也到了高峰,于是,不知何时,后头穷追不舍的三人已在汐微语的视线中消失。 至此,且不论姜逸尘的耐力是否过人,至少他的毅力,他的专注,已让汐微语钦佩无比。 “他们可还在身后?”姜逸尘实在跑得太过专注,以致于他知道他已跑了约莫有十里地,可却分毫不知风流子等人可还在身后紧追。 汐微语闻声,本欲直言没人追来,可眼帘中全然白茫茫一片,目难视物,她完全无法肯定风流子三人会否便藏在这雨幕之中,踌躇片刻后答道:“看不清。” “能看得清多远?”汐微语的眼睛朝后,姜逸尘的眼睛超前,二人的视线虽不一致,可却是同样被雨所扰,因而,姜逸尘也很快便明白过来汐微语所言之意。 “三丈。”汐微语甩了甩头,眨巴了数下眼睛,在视线不被头发或是睫毛上的雨水遮挡后,这才答到。 “三丈内没人?”姜逸尘问到。 “三丈内没人。”汐微语肯定道。 姜逸尘不再说话,三丈内没人便够了,沈卞的长鞭仅有三丈长,三丈之外与他们而言可谓是鞭长莫及了。 姜逸尘刻意放缓了脚步,改作两息跃出一丈,仅是片刻后又道:“现下可能看得到他们?” 汐微语在落雨中,努力瞪大了眼,确认再三后,方才道:“看不到了。” 姜逸尘松了口气,在这般雨势下,倘若过了将近十息功夫,对方都没能追上来,那他们只要寻个地方隐蔽,便能将他们彻底甩开了。 心下已有定计,姜逸尘便保持着两息一丈的速度一边行进,一边打量着周遭情况。 半盏茶时间后,姜逸尘忽而止步,说道:“糟了。” 汐微语不明所以,一看身后并无来人,她便扭头朝前望去,依旧四下无人,一片雪白。 “怎么了?” 姜逸尘将头往右前方一侧,道:“这儿我们来过。” 汐微语顺着姜逸尘的视线瞧去,只见有三块同时三尺高的石块肩并肩立在一处,在一众乱石中尤为别致,其上赫然有一道划痕,是剑锋所留的。 汐微语并未注意到姜逸尘何时在石块上留下了记号,可如此特别的石块,再加上其特意留下的剑痕,她已然知晓姜逸尘此言何意。 苍梧山又被称为九险之山,九险中有一险,可让人眼见乱象,不辨东西,不得而出。 眼下,他们应是误入了“幻境之险”了。 汐微语道:“若这剑痕为你所留,我们又是一直是朝前跑的,那确实是陷入了幻境中。” 姜逸尘道:“你对苍梧山各处的幻境可了解?” 汐微语道:“自然,我在这生活了十余载。” 姜逸尘又道:“那你可知如何脱困?” 汐微语道:“若能登高俯瞰,自有脱困之法。” 姜逸尘闻言扶额抬眼看天,皱了皱眉道:“登高不难,俯瞰现下恐怕也只能看到一纸白布。” 姜逸尘言之有理,眼下这般情形,如论如何也辨不清身处何处了,汐微语心下不觉有些乏力,叹道:“嗯。” 姜逸尘道:“我们路经此地约莫是在一炷香前,你可记得那时还能否瞧见身后三人?” 汐微语听言,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便闭眼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情况。 片刻后,答道:“有。” 姜逸尘道:“这儿的幻境范围,大致多大?” 汐微语道:“大小不尽相同,最大的幻境,是七里香谷,约有七里方圆,陷入其中的九死一生,小的幻境,少说也有一里地方圆。” 姜逸尘道:“依你看,我们是否进了七里香谷中?” 汐微语道:“七里香的香浓持久,雨打不散,能闻到七里香味便入了七里香谷。” 姜逸尘努力嗅了嗅,肯定道:“这儿没有七里香的香味,那我们便不是在其中。” 汐微语见状不由发笑,道:“自然不是。” 姜逸尘道:“依你的判断,他们是否和我们入了同一幻境之中。” 汐微语闻言止笑,不安道:“可能性很大。” 姜逸尘叹了口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谨慎些好,不过,眼下我们还是寻个避身之所吧。” 汐微语这才恍然,二人现下算是暂时脱险,她还与姜逸尘贴着身子,如此亲近,不禁有些不自在,颤声道:“只能如此了。” 姜逸尘并未察觉到身后之人的异样,择了个山石看起来多些的方向走去。 正文 第二六三章 孤男寡女 一处数丈高的巨岩在张开了底部的巨嘴呼吸吐纳。 或因风蚀所成,巨岩下,有一狭长而扁平之地,三面洞开,自然不可防风,可用来遮身避雨倒是足矣。 不过一丈见方不到的空间,二人同处于此倒也不显得局促。 不知是今日实在太过疲惫,或是服用了两颗破天丹的负面作用,抑或是淋雨过久身体感到不适,停歇下来后,汐微语只觉眼皮厚重,她不过挣扎了片刻,便趴在九霄环佩上昏沉睡去。 姜逸尘见状莞尔,作为被捧在手心里的族长之女,作为恃宠而骄的观中小魔女,今日这番遭遇恐怕汐微语这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应该是被吓累了吧。 不过,有过这般折腾,今后若是上了云天观,他的日子想来应该好过不少,至少不会被小魔女轻易呼来唤去了。 思忖间,姜逸尘不禁倦意上身,怎奈此处虽能避雨,却无法藏身,他不得不时刻留心是否有人靠近。 加之雨势过大,他更无法仅凭声音辨识周遭情况。 又过了半晌,姜逸尘实在拗不过睡意,只得盘膝打坐,默背坐忘无相心法,以养气提神。 每过十息便睁一次眼,观察四周十息后,再闭眼小憩十息,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过了数个时辰,雨势方才渐渐转小,期间也未见得风流子等人的身影,唯有山谷间的洪水滔滔。 幸而岩下地势不低,姜逸尘和汐微语方才没被滚滚洪流给冲走。 夜已深,雨未止。 汐微语终于饱睡一场,迷蒙睁眼。 当先进入视线的便是摇曳的火光和上半身无衣蔽体的青年。 火光离她很近,可感到一丝暖意,只是她的目光很快便跳开火光,直往那青年看去。 青年背对着她盘膝而坐,想来并未察觉到她已醒转。 青年的背笔直而纤瘦,火光下,可见其白皙的皮肤上,有数道伤疤,有大有小,有长有短。 这些伤疤本不显眼,可在汐微语瞧来却是尤为醒目,因为,她并未忘记青年身份不明。 若是一个安守本分之人怎会有如此多的伤疤? 四两千斤堂的学徒是否安守本分? 至少汐微语所见过的基本如此,纵使其中有些油嘴滑舌,会使些小聪明,但他们与江湖间的血雨腥风必然毫无关联。 眼前这个青年绝对不是四两千斤堂的学徒! 他是剑仙的徒弟,剑仙的徒弟为何要扮作四两千斤堂的学徒,他如此用意究竟是针对四两千斤堂还是云天观? 一念及此,汐微语已悄然取过躺在地上的琴剑,眼神一狠,朝姜逸尘刺去。 汐微语剑出的很突然,可她忘了自己本便是疲惫之躯,更是滴水片粮未进,这样的剑怎能伤人,更别提杀人。 或许她心中本无意伤人吧,毕竟,眼前的青年到底也算是和她同生共死了一遭。 剑被青年的双指夹住。 汐微语眼前一黑,当即脱力,手离了剑柄后,竟直朝前扑倒。 青年似也没料到这情况,想闪身躲开,却避之不及,任由汐微语扑到他的背上。 青年并不是不能躲,只是念及自己一旦躲开后,汐微语免不得要和冷冰冰的地面来次亲密接触,便选择了当个垫背。 啪的一声! 这是汐微语面颊贴在青年背上的声响。 面颊都贴住了,耳廓自也贴住了。 汐微语能清晰听见青年的心跳,舒缓而有力,而他的背看来白皙,竟有一丝丝暖意。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肌肤相亲。 仅是一瞬,百般念头在汐微语脑海间闪过,旋即双颊绯红。 幸而,那青年压根没回过身来看,否则,她真要羞得找个缝钻到地下去。 她本想推开青年坐正,可手不免落在青年背上,再次肌肤相亲。 这回不仅是她浑身一颤,青年也打了个激灵,似乎连岩下的这方空气都为之一颤。 汐微语心惊肉跳,一掌推在青年背上,借力坐直了身子,而后赶忙把手挪开。 四野静寂,连窜动的焰火都不发出半点儿声响,使得气氛好生尴尬。 噹啷! 青年自然是姜逸尘,这也是他长大后第一次在其他女人面前袒胸露背,却未想见有“小魔女”之称的汐微语竟是如此一副娇羞姿态,令他反而是镇定了不少,他放下了手指间的剑,淡淡道:“我不是你的敌人。” 这一开口,总算让汐微语透了口气,她直盯着姜逸尘的背,道:“你到底是谁?” 姜逸尘道:“我是救你的人。” 汐微语一愣,道:“救我的人?” 她全然没想到姜逸尘竟会以此作答,可仔细一想,姜逸尘早已诈死在纪氏兄弟的铜钱镖下,他本可自己一走了之,却又专程跑来寻她,将她从层层围困中救出,确实是救了自己。 可不过片刻,汐微语便回过神来,自己险些被误导了,此人确实是救了自己,诈死可当作保护自己的行径,可若是往前推,此人是一代剑仙的徒弟,为何要扮作四两千斤堂的学徒,随同自己上山,才是问题所在,当即道:“你假扮四两千斤堂的学徒,到底有何图谋?” 姜逸尘道:“四两千斤堂的学徒可有那么好假扮?” 汐微语一听又愣住,是啊,四两千斤堂收人一向严谨,又有杜掌柜亲自把关,怎会有漏网之鱼混入? 平日间,向来是她将别人问得哑口无言,此时仅是三言两语,她已全然败下阵来,不知该作何言语。 见身后之人并不言语,姜逸尘开口道:“汐姑娘只要知道,在下绝不是云天观的敌人便足矣,此时你该想的应是另一件事。” 许是今日所见过甚,汐微语一时已没了主意,一听姜逸尘所言,便顺着话题道:“何事?” 姜逸尘提醒道:“四海会盟琳琅居的副帮主风流子,携两大得力干将碧玉双牙亲临,在来路上招来了琥珀山庄的纪瑜纪亮两兄弟和‘跗骨缠身’沈卞,更有隐于暗中,来自啸月盟的‘指尖乱云’琴相助,今日方才发生之事,汐姑娘不会这么快便忘了吧?” 他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锦衣卫和擎天众的四大金刚也来凑了热闹,汐姑娘难道认为这么多人为了你来到此处,会是个巧合?” 正文 第二六四章 深情款款 雨势渐息,风势渐大,秋意渐浓。 汐微语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云天观的锦绣云袍本是宽敞飘逸的,被雨打湿后,贴附在身上,略微沉重了些,倒也不甚难受。 衣物贴身,倒也衬出了汐微语婀娜紧致的身材,只可惜眼下无人观赏,当然,汐微语也绝不希望姜逸尘回过身来欣赏。 非礼勿视,这小姜倒也算得上是个君子。汐微语心道。 她偷偷挪动着身子,往姜逸尘那凑近,这回她极为谨慎小心,再不会去触碰到他。 细思姜逸尘所言,早在各方人马将她重重围住时,她便起了疑心,然,百思不得其解,便暂时先搁置一旁了,此时再经提起,不由再次陷入沉思。 “天凉了,去火边烤烤暖和些。” 姜逸尘忽然开口,把汐微语吓了一跳,思绪一下子断了,脑海中回响着刚刚的话,终于觉得不对劲。 这一带山谷以乱石居多,花草树木极为罕见,纵使有,也多为朽木、雕花、枯草,且不提均为九险之一,要将之拿来取火是决计不可能的。 今儿雨势之大,地面之物无一不被打湿,即便他有法子起火,他又拿什么东西烧呢? 带着这样的思绪,汐微语回过身看向那团在秋风中,即将奄奄一息的焰火。 “这火来之不易,趁着还有些热度,去蹭蹭暖,灭了的话,暂时可没东西烧了。”姜逸尘再次开口道。 姜逸尘话音未落,汐微语已靠近了这火堆,张开臂膀做环抱状,将之护在其中,不再任风欺凌。 火堆实在小得很。 细小的灰烬已飘散无踪。 三两根手臂粗细、被烤得发黑的朽木,闪烁着点点红光,至今仍未燃着。 真正的火源是已蜷缩一团,即将化作灰烬的黑色布匹。 虽已燃尽大半,却不难看出这布匹原为白色。 内衬? 汐微语已看出了这绽放着光明与温暖的是衣物,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着之物,一件未多,一件不少,再联想到赤膊的青年,她才恍然,这家伙竟是拿自己的衣服来烧么? 汐微语道:“你用内衬燃火?” 姜逸尘道:“余下之物都打湿了,也仅有内里的衣衫,在汐姑娘的保护下倒还没湿透。” 在她的保护下? 汐微语一回想,一路行来,她一直在姜逸尘身上,大部分雨确实都被她给截住了。 姜逸尘猜知汐微语不解,进一步解释道:“夜临雨寒,在下身子淋湿的不多,也倒还精神,能运功御寒,无甚大碍。倒是汐姑娘今儿浑身湿透了,又睡得太深,不烤烤火难免着凉,眼下尚未完全脱险,汐姑娘若是着了凉,可不是什么好事。” 汐微语并不笨,只是今日的遭遇实在应接不暇,太出乎所料,一时缓不过劲来,此时也听出了姜逸尘言语中的关心。 男女授受不亲,此人言语温和,无半分轻薄之意,更无半点轻薄举动,看来倒不像是个坏人。 念及姜逸尘为她出生入死,汐微语心中有些感动,再见其细枝末节都做得如此体贴入微,竟不由对他产生了好感。 汐微语突然紧张道:“你……难不成也是为了要娶我而来?” 此言一出,汐微语觉着双颊似靠着火烛般灼热。 要想了解一个人,打开其心房,要么投其所好,要么直击其内心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汐微语心中的柔软处,正是个“情”字。 姜逸尘本不知道汐微语的弱点,本也不想趁人之危为自己谋利,谁知汐微语竟“投怀送抱”,主动送上门,机会难得,也实在怪不得他了。 姜逸尘道:“汐姑娘觉着呢?” 姜逸尘的语气很轻,可这一反问,在汐微语听来好似其所言是“确是为汐姑娘而来”,话语直入心扉,令她更紧张了。汐微语垂眼看着火光,再不敢看着姜逸尘,即便那只是他的背,低声道:“可,我……已心有所属。” 姜逸尘道:“我知道。” 汐微语一惊,抬头瞪眼道:“你知道?!” 姜逸尘道:“汐姑娘这把琴中剑可有名?” 汐微语一时摸不着头脑,道:“没。” 姜逸尘道:“汐姑娘本不习剑。” 以剑仙徒弟的眼光,自也能看出她的剑法相比琴艺实在是云泥之别,汐微语承认道:“上了云天观后才学的。” 姜逸尘道:“汐姑娘的琴,名为九霄环佩,乃千年古琴,琴中的剑,自也不会落了名头,此剑细比柳叶,藏于琴中正为合适,显是量身定做,如此打磨精良的剑,也绝非世俗随处可寻之剑,之所以,不为之再命别名,想必汐姑娘是希望这把剑便唤作‘琴剑’,至于其中的寓意,便也不言而喻了吧?” 汐微语闻言目光呆滞,心下骇然。 风流子不知用何手段将她的身世探听得一清二楚倒也罢了。 可这“琴剑”是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当今世上能看出她用心的应不出四人,她父亲、师傅、师娘还有朝夕相处的龙葵师妹,眼前这青年她可谓素不相识,竟在三言两语间,便拆穿了她的心思,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姜逸尘道:“琴剑,情剑,汐姑娘用情至深,实是令人感动。” 汐微语终于忍不住问到:“你怎么知道的?!” 姜逸尘道:“汐姑娘自己说的。” 汐微语争辩道:“胡说!我怎么可能……” 听出汐微语情绪激动,姜逸尘的心软了下来,赶忙截语道:“平时或不可能,但今天风流子的来意,四大金刚的来意,想必让你感到极为不安,故而,适才你熟睡时,梦呓说了出来。” 汐微语闻言松了口气,缓缓道:“你既已知道,便不要逼迫我,否则我宁愿死在你面前!” 语气由弱渐强,到最后竟已不顾自身死活。 姜逸尘却不为所动,淡然道:“不顾你父亲死活?” 汐微语肯定道:“父亲向来疼爱我,他定会理解我的,若有来世我定会少些任性,好好孝敬他。” 言语间,不觉泪两行。 姜逸尘道:“汐姑娘是真心喜爱洛飘零洛公子么?” 汐微语毫不犹疑道:“是。” 姜逸尘道:“也是,洛公子相貌堂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下红颜谁人不爱,敢问汐姑娘是和大部分女子一般偷着喜欢的么?” “故师子涯与洛大哥的师傅龙耀是至交,二人同在渝都,师傅与龙大叔时常相邀品茶喝酒,我和洛大哥分别是他们二人的得意门生,自也经常相见。”汐微语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似乎陷入了回忆。 “彼时我等年少,虽玩得欢喜,却不知男女之间何为情何为爱,直至我要被带上云天观时,才知心中那份不舍。离别时,我抱住了洛大哥,不肯放手,他让我乖乖听话,今后定有再见之时。谁知此去经年,下山时也鲜有机会去往渝都,即便去了也恰逢其外出,未能见面。三年前,石府之殇,子牙师傅,龙大叔,石大叔无一例外身死,我以为洛大哥也……”汐微语一时哽咽,难以言语,她也不知为何会在这个还没弄清底细的青年身上吐露关于洛飘零的事,心中有所警觉,决定谨言慎语。 “可他现在的处境,可并不好。”姜逸尘自然不知汐微语心中所想,仅是就事论事。 一扇被打开的心门,若能轻易关上,那也绝难称作心门,汐微语自以为,能对姜逸尘所言无动于衷,可只要关乎洛飘零,她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企盼和不安。 “所以,我想寻着他,若他能接受我,我会带他上云天观,求师傅为他炼制最好的丹药,求父亲发动族中力量,寻古方秘法来让他重新焕发往日荣光,若他拒绝了我,那我也会在我的能力之内,尽全力帮他,至于我自己便随便寻个人嫁了,保住父亲的命……” 正文 第二六五章 得利渔翁 不知何时,姜逸尘已穿上了摊在地上,已差不多晾吹干的药堂白袍。 回过身,竟瞧见汐微语蜷成一团,躺倒在仅剩几簇红光的火堆旁,有些惊讶,有些愧意。 尽管很残忍,可姜逸尘还是决定得让汐微语认清事实,他问到:“汐姑娘难道不怕被连累吗?” 汐微语道:“能被他连累,我愿意得很。” 姜逸尘摇头叹道:“汐姑娘可有想过这连累,可不单单是连累你自己,也包含你的师门云天观,包含你的部族魃山夜羽族,石府的灭顶之灾,你真愿意在你的师门和你的部族见到?” 汐微语道:“石府之事,与他何干?” 姜逸尘道:“石府的覆灭确实与洛公子没有太大关系,可是单一个窃印之事所能引起的动静,绝不比昔年石府的惨剧来的小。” 汐微语沉默了,她知道姜逸尘所言不差,即便此事为假,可在金印再次现身世人面前之前,洛飘零永远将和少林金印被捆绑在一起,只要如此,敢收留他的人,便要做好于天下为敌的准备,只是,她真能为了自己心爱之人,搭上自己的部族和师门么? 不能,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她不能如此自私。 可她能忍心看着洛飘零落难,却不出手相助么? 不能,这个答案也绝不会改变。 半晌后,汐微语答道:“纵使天下弃他,我也会为他与天下为敌!” 姜逸尘闻言一阵触动,人生能得一红颜知己,为己倾心,为己痴狂,那可是多大的幸事啊。 洛兄,你可知道,天的这边,有一人的心,在静静地等着你的到来,只为你绽放。 姜逸尘已看清汐微语心中的执念,也不打算再劝,至少她能认清,洛飘零和她现在所有的一切,二者只能择其一,如此便足矣,当下,他还是得摸清眼前的事。 姜逸尘道:“汐姑娘今日的遭遇,一定程度而言,亦是拜洛公子所赐。” 汐微语也明白过来方才姜逸尘是要提醒她在做出抉择时要划清界限,尽管她还不知姜逸尘来意为何,但至少现在,她对他还是心怀感激的,一听姜逸尘所言,她再感意外,道:“此事也与他相关?” 姜逸尘道:“依汐姑娘个人的感觉,这沈卞可是好说话之人?” 汐微语摇头道:“江湖之人,多为己而活,十四恶人更是如此,若非有足够的利诱,要想让他们乖乖配合着行动,如天方夜谭。” 姜逸尘道:“不错,以风流子的能耐,也绝难请得动沈卞这老怪物千里迢迢来找你麻烦。” 汐微语道:“以你之意,是说风流子也是碰巧遇上了沈卞,又瞧出其练功出了岔子,便以沈卞急需的度厄丹,引诱其来苍梧山?” 姜逸尘进一步提醒道:“除了琥珀山庄的山门本便立于渝都附近,纪氏兄弟的出现稍稍能说得过去之外,今儿这些人没一个本该出现在西南地域。” 汐微语似乎捕捉到了姜逸尘的言外之意,道:“你是说,他们本是为了洛大哥而来?” 姜逸尘点头道:“正如传言一般,洛兄逃往了西南地域,因而,一时间,便有诸多势力蜂拥而至。不论是风流子也好,沈卞也罢,都是觊觎那越传越为真实的,落在洛兄手中的少林金印,而啸月盟和擎天众,显然也对此动了心思。” 汐微语道:“那些自诩正义之派本没一个好东西,四海明着无耻,九州暗着卑鄙!” 真的爱上一个人,便总会不自觉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在汐微语看来,不论九州四海,抑或是其他什么势力,只要对洛飘零动了坏心思的,无一不是穷凶极恶、卑鄙无耻之徒,故而,她言语间满是义愤填膺之味。 姜逸尘笑了笑,他不得不承认,他和汐微语的看法一致,在利益面前,道义已近乎不复存在。 姜逸尘道:“当然,此时洛兄之事,我们还管不着,先说说他们在各种巧合之下,来到苍梧山,对你下手之事吧。” 汐微语肯定道:“这绝不会是巧合。” 姜逸尘附和着:“绝不是。” 汐微语道:“有人刻意制造了这巧合。” 姜逸尘道:“有人想从中得益。” 汐微语道:“若我真嫁给风流子或是墨青,谁会受益?” 姜逸尘道:“诸神殿、擎天众,此二者是最为直观的受益者。” 汐微语摇了摇头,她不认为此事会如此简单,道:“越是直观,便说明越不是。” 姜逸尘道:“确是如此。” 汐微语道:“那是有人想趁乱受益?” 姜逸尘道:“今日,他们已成功地制造了一场乱事,多方齐聚,利益冲突,矛盾纠葛,始终是无法避免的,于是,已有多条性命魂归西处。” 汐微语道:“要制造这样的乱事,起码得先知道我的行踪,莫说了如指掌,至少在我们来路上便需特地留意,早做筹谋,否则,他们不可能先一步埋伏在上云天观的必经之路上。” 姜逸尘纠正道:“可不是我们,仅仅是你。汐姑娘觉得,是在你下山后的阶段,还是到达四两千斤堂左右,或者是在拿到药草正要回山前,被盯上了呢?” 汐微语闻言陷入沉思,片刻后,道:“我虽极少在江湖走动,可我毕竟身负长琴,特征也极为明显,只要有心人想使坏,不论是哪个阶段,似乎都能给风流子等人先一步通风报信,其他地方下手都不妥当,也唯有这人烟稀疏的上山之路,方才是最好的伏击之地。” 姜逸尘道:“那么便先跳过这个问题,在下总觉着来了这么多势力,可似乎少了那么一类势力,汐姑娘可曾发现?” 汐微语重复道:“一类势力?” 旋即明了,又道:“你是说那些邪门魔教?” 姜逸尘默然。 汐微语恍然道:“是了,这局面怎会没有邪门魔教參和,除非他们便是挑起此乱局的始作俑者!” 汐微语托腮回想着今日在被风流子等人围困住时各方的言语,缓缓道:“他们非但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更对我的个人情况一清二楚。” 姜逸尘道:“看来汐姑娘心中已有答案了。” 汐微语眉头紧蹙,又摇了摇头,道:“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 姜逸尘道:“哪一点?” 汐微语道:“幽冥教曾向师傅讨要过更为精良的古老丹方,可被师傅一口回绝了,按理而言,他们不可能知道度厄丹的存在啊。” 果然是幽冥教,竟在此时便打算对云天观动手了。姜逸尘心道。 姜逸尘不假思索道:“那问题便出在云天观中了。” 细思极恐,汐微语惊道:“你是说,我们云天观中有内鬼?” 正文 第二六六章 疑云重重 秋雨猛如虎,星月避趋之。 蜀地入秋后的第一场雨,荡八荒,扫四野,吞日月。 白昼早夭,夜色吞没了苍梧山,静寂了山谷,不安了人心。 两丈方圆的石洞,冰冷的地面,静默的三人。 风流子、沈卞、蝶凤三人分处洞中三处,盘膝打坐调息,一为御寒,二为忍饥。 今日之事,虽是临时起意,准备匆忙,可他们也是有了八成的把握,方才来夺这“机缘”。 当中曲折暂且不提,只是最后一刻,眼见即将煮熟的鸭子却飞得无影无踪,不免令人气急败坏。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雨之下,落入九险中幻境之险,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出路难寻,秋意寒凉,无处觅食,无法生火,不幸之万幸,尚有此石洞得以遮风避雨,倒也算得上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在雨中冲刷了近两个时辰,纵使三人均为江湖高手,可也吃不消这般折腾。 躲进洞中后,三人一言未发,各自调息起来。 过了一炷香功夫,风流子方才从坐定中微微醒转,三人中便属他体内的情况最为紊乱不堪,也恢复得最为不尽人意,腹中饥饿,更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念及今日之事,不禁怒从心起,双目瞪大。 许是全然适应了夜色,因而洞中虽然晦暗无光,风流子却也辨出了洞口处要略微光亮些许。 蝶凤正在洞口边上打坐,忠心为主的手下便是如此,时刻守在最危险之地,卫护主人周全,哪怕敌人到来后,她或许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将一命呜呼。 风流子心下一阵感动,目光不由停落在蝶凤的身上,不肯挪开。 洞口的光虽微不足道,却是将蝶凤凹凸有致的曲线衬得别有韵律,好似一副星夜美人图,瞧不见容貌,看不清穿着,仅有半副身躯,借着微光与暗影,便全然将女子的美给勾勒而出。 只看一眼,便令人喉中干渴。 只看一眼,便让人心痒难耐。 风流子正要吞口唾沫,按捺下心中的欲火,却发现久未进水,口不生津。 忽而,暗中似有两颗明玉晃动,朝风流子急射而来。 定睛一看,原来竟是蝶凤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正回看了过来。 青樟柔情似水,蝶凤冷漠如冰,冰融于水,二人本是天作之合,怎知却是一着不慎,阴阳两隔。 青樟的突然逝去,一来让蝶凤体内的合欢诀失了阴阳平衡,一时虽未见大碍,可时日久了,她必将功力大减,二来,蝶凤心中的创伤也必然不小,失偶之痛,只有体会过的人才刻骨铭心。 推己及人,风流子心生怜惜,直视着蝶凤投来的目光,想回以慰藉。 那如明玉的目光中,早已没了白日间对敌时的那般冷若冰霜,反而填满了苦痛和哀伤。 四目相对,静默无言,半晌后,风流子却见那光亮闪烁,似有莹莹泪花翻出,滚落了悲伤,涌动出渴望。 那完美的曲线起伏不定,姿态诱人。 风流子似乎听见了蝶凤厚重的喘息,那是在乞求! 合欢诀可补阴阳,可修伤损,可充一时饥饿,正合二人所需。 欲火升腾! 风流子当即便要向那可怜的人儿扑去时,边上的一声闷哼,不仅打破了洞中的沉寂,也如一盆冷水洒将而来,泼灭了风流子和蝶凤的心火。 “咳咳,失妻之夫,丧夫之妻,同出一门,又同修一法,干柴烈火总免不了各取所需,这些小老儿都能理解,不过,眼下是非常之时,为了咱们三人的安全着想,先忍过今夜再说。”出声的自然是沈卞,原来他早已发觉道洞中的气氛变得旖旎,在这关键当口,不得不唤醒二人。 沈卞一出声,蝶凤便将身子一侧,把头扭开,迎向洞口,迎向寒风,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风流子自也把目光收了回来,回到黑暗之中,深吸了口气,说道:“沈老爷子所言极是,非常之时,当非常小心才是,依沈老爷子的判断,那小子今夜会来偷袭我们?” 沈卞道:“这小子一路逃窜,却也深知这苍梧山不是寻常之处,谨慎小心地留下处处记号。风老弟也亲眼瞧见了,咱们留下的记号和他在三块肩并肩的乱石处划下的剑痕,不过相去百步之遥,我们既已误入幻境,想来他和汐姑娘定也就在此中。雨势之大,他们总得寻藏身之所,此时未寻到此处,或是已经有地藏身,可雨势渐息后,他们总会出来行动。黎明前的黑暗最漫长,也总是人们警惕最弱之时,他们若寻到了我们的踪迹,彼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风流子道:“恐怕那小子的想法正和沈老爷子一致,因而,今晚便会念着好好养足精神,待我们小心翼翼地熬过此夜,心神俱疲时,再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沈卞道:“老弟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们时刻不能放松警惕。” 风流子道:“看来沈老爷子对这小子挺小心的啊。” 沈卞道:“敢在众多高手面前佯装中镖而死,脱身后本可一走了之,保己性命,谁知竟杀了个回马枪,在小女娃儿即将落险时,孤身来救,更成功甩脱我三人。此子心思缜密,处事不疑,果敢坚毅,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后生可畏”这个词,沈卞向来少用,近些年,他更几乎未曾用过。 昔年的不少天之骄子,而今不是泯然众人矣,便是身死道消,现今江湖上的老怪物老当益壮,新秀多早夭,也因如此,年事已高的沈卞方才蠢蠢欲动,野心再露。 沈卞对那青年评价之高,令风流子不禁有些咂舌,不过仔细想来,确实如此,他也无法否认那青年的可怖。 沈卞道:“假以时日,此子必成气候,与我等而言却是大患。” 风流子道:“既是大患,那便不可不除。” 沈卞道:“只可惜,我们连他是谁都还弄不清楚。” 风流子道:“他唤了一声汐微语‘师姐’。” 沈卞道:“你真相信他也是云天观的人?” 风流子道:“说不准,八成不是,两成是。” 沈卞道:“此子便是如此奸险狡猾,若是他不喊出这一声,我们是决计不会将他往云天观上靠的。” 风流子默然不语,若不是那一下迟疑,或许他们已经将那青年擒下了。 沈卞长叹道:“此子的身份,恐怕只能去汉阳村的四两千斤堂揭开了。” 风流子道:“沈老爷子打算对四两千斤堂动手?” 风流子的疑问,也是沈卞自己心中的疑问,四两千斤堂那真能问出那小子的身份? 他虽是孤家寡人一个,可行走江湖这么些年,倒也和个把山野诡医有些交情,若是有自行处置不了的伤病,去寻他们医治并无不可,因而,对于四两千斤堂,他倒没有太多忌惮,可若是因为一个没有把握的事,去开罪在中州算是一家独大的药堂,绝不是什么好事。 沈卞心下权衡着利弊,思定若抓不到汐微语,也没指望上云天观讨那度厄丹了,倘若得不到度厄丹,出了这苍梧山,便将此事给捅出去,自己得不到便算了,也不能让别人过着舒坦。 心中有了主意,可他也不会在沈卞面前说出,却反问道:“风老弟啊,你并不是个马虎大意之人,事前你说是听言这汐姑娘要下山,便闻风而动,可现下已是这般惨状,你该说说,这给你通风报信的究竟是什么人了吧?” 风流子早便料想到沈卞会有此疑问,也没有隐瞒之意,此时他倒希望沈卞听一听,看看能否帮他参谋参谋,遂直言道:“是幽冥教寻上我的。” “幽冥教?”沈卞不解。 “幽冥教所炼制的丹药,单以量而言,恐怕在当今天下是首屈一指,幽冥教在两年前寻上了云天观,重金收购几味炼丹的辅药,尝到云天观丹药的甜头后,便有了自己的想法。”风流子点到即止。 “啧啧,真是狼子野心。”沈卞一听了然,“不过,若是如此,今儿这事也实在不对头。” “相当不对头,我也琢磨不透。”风流子摇头道,今日之事,疑点重重,他又何尝没琢磨过其中蹊跷,只是没有头绪罢了。 “幽冥教把汐姑娘的这些消息透露给你,想必你核实过。” “当然。” “一点不差?” “一点不差。” “幽冥教是希望风老弟能成功当上这乘龙快婿,而后好从你这讨些好处。” “依我的理解,也是如此。” “可今日,除开你唤来的几人外,另外还有两方看来是和你针锋相对的。” “擎天众和两个锦衣卫千户的到来,着实在我意料之外。” “若是没把我们这些人找来,风老弟恐怕活不到现在。” “这倒说不定。”风流子忽然摇了摇头。 “噢?风老弟有不同看法?” “没有绝对的把握,在下不会轻易动手。” “嘿嘿,依风老弟的意思,今儿若是没把小老儿还有琥珀山庄那俩小子带上,便不会和四大金刚他们动手?”沈卞笑了,因为风流子这想法可实在可笑。 “沈老爷子不这么认为?” “若是单单那两个锦衣卫倒也罢了,我看他们小心得很,可你看那四大金刚是不是吃了火药般,特地来寻你麻烦的?” “这便是在下为最想不通的点,为何是四大金刚……”风流子长叹口气。 正文 第二六七章 刨根究底 “风老弟可和四大金刚有何仇怨?或者说琳琅居或是诸神殿二者与擎天众之间可有矛盾?”沈卞虽在江湖中行走,可对各门各派,乃至各人私下间的纠葛也不可能全然知晓,不由提出疑问,好进行推测。 “不瞒沈老爷子所说,在下与这四大金刚八竿子都难碰上一面,至于琳琅居和诸神殿,而今都未与擎天众有过单对单的正面冲突,只因九州四海两盟之故,相互间有过交手罢了,水火不容倒是可能,怀恨在心便难说得过去,除非这四大金刚的脑子不正常。”话一出口,风流子自己一愣,心下仔细一琢磨,这四大金刚的脑子正不正常说不准,可他们的脑袋确实生得不正常,大的骇人,不会真是受人挑唆后,特地来和自己作对的吧? “不对不对,不合常理。”沈卞连连摇头,他显然和风流子想到了一块,纵使这四大金刚易受教唆,可这用意何在? “幽冥教也不是傻子,综合他们的意愿,这种隐秘的消息,只捎给一方最为合适,不论哪方,只要多来些人都能十拿九稳地逮到这汐丫头,但仅是逮到汐丫头还远远不够,要拿别人的徒弟去换丹药,倒也有可能换来一些,可这要冒的风险便是与云天观还有魃山夜羽族为敌,若非他们以物易人后不再追究,那此事便难以善了。只有趁机了了汐丫头的婚姻大事,才有坐下来和谈的可能,从今儿到场的三方而言,风老弟无疑是条件最好的,幽冥教挑上你,眼光毒辣,无可厚非。”沈卞逐步分析着。 “可接下来便让人摸不着头脑了。锦衣卫千户?放在幽京或于平民百姓而言,这倒是个不错的身份,可要在江湖上,或是在道观里,却是不受人待见的。至于四大金刚,他们真不是来搞笑的?”沈卞一想到四大金刚,便也脑袋疼,“幽冥教既选择与你合作,便不该唤来其他两方人马,虽然容易造成三方争端,大打出手,可于他们而言,好处微乎其微,即便其中一方侥幸得胜,也必当遍体鳞伤,这样上了云天观或是去魃山夜羽族,到底是去求婚,还是去邀功了?” 风流子早已一头雾水,单手扶额,听沈卞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自己脑海中做过的分析,一时愁绪上头,烦闷得很,可听完沈卞最后几句言语,好似茅塞顿开,恍然大悟,激动惊喜之下,竟忘了沈卞所言之语,赶忙道:“沈老爷子你说什么?!” 沈卞被风流子这一惊一乍给弄得发愣,木然道:“什么……说什么?” “方才最后一句再重复一遍!”风流子急道。 沈卞依言努力回想着方才所言,缓缓道:“于幽冥教而言,把这消息卖给三方,好处微乎其微,不管哪一方侥幸得到汐微语,也必当元气大伤,这样上了云天观或是去魃山夜羽族,到底是去求婚,还是去邀功。” “对!就是邀功!”风流子一拍大腿,大喜道。 洞中虽然黑暗,可沈卞却能清晰地瞧见风流子的双眸在此时异常明亮,确有欣喜若狂之情,可内中更似窜动着不可饶恕的怒火。 “风老弟之意是?”沈卞问。 “待我们三方拼得你死我活,遍体鳞伤,在将汐姑娘带上云天观之际,半路横空杀出,定能把已是疲惫不堪的我们杀得措手不及,而后,再带着汐姑娘上云天观去邀功!幽冥教并不想直接与云天观撕破脸皮,便假借我等之手做龌龊之事,他们自个儿却来当英雄,真是打的一副好算盘。”风流子一拳捶地,心中愤慨溢于言表。 沈卞这回倒是全然明白了,这幽冥教所设之局果然狠毒,假意同他人合作,实则是挖坑让几方一起跳下,而后渔翁得利,这手段若非坐下来仔细思考,还当真难以看穿。 沈卞道:“既已知晓幽冥教还会在后头设伏,风老弟接下来作何打算?” 风流子沉吟半晌,道:“明儿若还出不了幻境,便当先寻着食物裹腹,而后寻着汐姑娘,想法子将她拐走,毕竟是一桩天大的机缘,在下可是真动心了,至于幽冥教,只要汐姑娘配合些,咱们也不是没躲开他们,只要能上得到云天观,大事可成矣。” 风流子所言三分真,七分假,他确实对汐微语动心不差,可在他心底却仅有寥寥四字“保命要紧”。 风流子决不会将心中的想法直接吐露,毕竟沈卞是他邀请来的,付出了这么多,又糟了这么多苦,明儿要是能寻着食物或是走出幻境还好,若是未能走出这绝境,他又轻言放弃,他毫不意外有十四恶人之称的沈卞会拿他和蝶凤开刀。 沈卞闻言心下稍安,他不清楚风流子心中作何想法,但他若是没法拿到度厄丹,又为此糟了这么多罪,总需要发泄发泄,因而,他不排除会对风流子和蝶凤下杀手,只是,现今合作还维系着,不至于撕破脸皮,一切等今夜过后想必便有答案了,遂道:“那今晚便好生歇着,待天明雨势过了,看看有无出路吧,寻着那俩小娃儿,女的绑了,男的活剐充饥。” 风流子附和道:“成!就依老爷子的意思来。” 沈卞道:“今晚便轮流守夜吧,每人守一个时辰,小老儿先来。” ********* 洞中重归静谧,而与之相去不知几里地的岩嘴下却有一男一女的谈论声传出。 初时,二人的对话声被雨声掩盖,可二人似是突然起了争执,声响渐渐大了起来。 残存的内衬已然燃尽,而潮湿的朽木到底还是未能接替过那星星之火,岩嘴下本已重新被夜色吞没,却有两颗如宝石般亮闪闪的眸子在黑暗中绽放着光芒。 “不可能!云天观绝不可能出叛徒!”汐微语瞪大了眼,冲姜逸尘怒叱道。 她胸脯起伏,语气愤然,显然无法接受姜逸尘对云天观的质疑。 “汐姑娘觉得在云天观中过得可好?”姜逸尘却显得极为淡然,便是语气也如方才一般谦谦有礼。 汐微语缓了缓情绪,道:“当然好。” 姜逸尘追问道:“怎么个好法?” 汐微语道:“平日间,师傅师叔们会教我们做功课、习剑、炼丹,闲暇时,亦有不少玩乐,有了丹药做辅,大家的修行之路,倒也走得顺畅,人人都至少兼备两门内功,偶有行走江湖,这些本事足够应付,师门上下互相关爱,没有江湖间的纷争猜忌,一片祥和。这样的好,可足够好?” 姜逸尘道:“这样的好确实不差。可汐姑娘有多少把握,你的那些师兄弟们全同你一般想法?” 汐微语闻言,一时竟无法答上来,她自然想说“大家都这般想”,可她也知道她始终无法代表所有人,这么说不过是自欺欺人,因而话至嘴边便咽了回去。 姜逸尘又道:“做个假设,汐姑娘不是个有特殊身份的人,是从小便在云天观从师的小道士,偶有那么几次,因师门任务,下山见识了山下的五彩斑斓,风光无限,心生向往流连之意,可因门规所累,每每浅尝辄止,恰在此时,有山下之人允你不同于观中的精彩世界,前提条件是舍弃师门,离开道观,你可愿意?” 汐微语听得很仔细,她不得不承认姜逸尘所言,是个极有诱惑力的事,她很想说愿意,可她不敢开口,她怕一开口便是承认云天观中,有内鬼出卖了自己。 见汐微语不答,姜逸尘接着道:“若是洛公子真答应与汐姑娘长相厮守,可他不愿待在云天观或者是魃山夜羽族,他只想与你浪迹天涯。故地和爱人,二者仅能择其一,我想汐姑娘也当毅然决然地选择后者吧?即便,这有可能意味着背叛前者。” 汐微语浑身战栗不止,不是风冷,却是心寒,她在害怕,她清楚地知道姜逸尘道出了极为现实的可能,可她无法接受。 “够了!” 似哀求,似咆哮。 姜逸尘静默不语,眼中没有半分怜悯,世事便是如此无情,他也无可那奈何。 “我该怎么做?”汐微语带着哭腔问道。 姜逸尘道:“不是所有的坏人都面目可憎,不是所有的好人都慈眉善目,好与坏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更无法一概而论,到底只有立场的区别,或者足以动摇其改变立场的利益。背叛者,不会大声招摇,但平日间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汐姑娘可有印象观中的师兄弟姐妹,哪怕是尊师,近来有何异常表现?” 正文 第二六八章 蓄意为恶 一个人若是总不为自己着想,活着未免太可怜。 可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岂非更可怜? 当汐微语缓过劲儿来,努力回想着师门中,上至师伯,下至小师妹,平日间的点点滴滴时,她才发现脑海中的画面既稀少,又短暂。 尘仁、尘义大小五个太师伯、太师叔,已逾耄耋之年,垂垂老矣,若非每每观中的重要节日,总免不得礼节性地去问安,自己似乎总会忽略了云天观中还有这么五个长辈存在。 师傅师娘待自己亲如闺女,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练功偷懒,便婉言相劝,打翻了药鼎,不过一笑置之,天凉了,亲手为自己缝制衣物……母亲早亡,父亲常年不在身侧,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将师傅师娘视作自己的亲生父母,对于他们的宠爱,她向来都把自己放在子女的位置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却从未站在子女的角度上去关心体谅他们,更难提孝敬二字。 师傅之下的七位师叔,性格各有异同,可他们对自己素来未有过苛责,便是当中性格最古怪的六师叔齐宙凌见了自己都是笑脸相迎,性格最为冷淡的三师叔齐玄策也不惜开其金口,在炼丹时为自己指点迷津,而自己对他们的了解,竟仅仅停留在,对于他们性格上的印象。 平日间接触最多的,当属二十三个云字辈师兄师弟,在自己需要玩伴解闷时,他们会不遗余力、大费周章地来搏自己一笑,当自己想静静地做个淑女时,他们便与自己相敬如宾,而自己似乎从未关心过他们的喜怒哀乐。 至于小师妹云龙葵,与自己同睡一房,朝夕相处,可在生活起居上竟多是她一手打理,她是那么天真乖巧,不惹半分俗世尘埃,可连她都在平日间对自己嘘寒问暖,自己却从未对她的生活琐碎有过半点儿关注。 汐微语忽而觉得这云天观的上上下下,与她而言竟是如此陌生,尽管她在那生活了十三年。 原来这十三年间,她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只为自己而活,那些与她相伴十数载的人而言,自己竟不敢说对他们熟悉,如此,他们与陌生过客又有何异? 不仅是云天观的人,部族中的人,还有渝都的故师等人,便是连她心心念念的洛飘零,她何曾真正放在自己的心上过? 汐微语抱着头,紧闭双眼,浑身再次颤抖起来,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助,而这一切全然都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可悲,可怜,更可恨。 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照顾不好,有什么资格去对洛飘零提爱? 怪不得那些上来山上的四两千斤堂药徒会把自己称作小魔女。 魔无心无情,自己没心没肺,倒是一点不差。 今日横遭此劫,她真该去死,向她这般自私自利,这般目中无人,纵使被出卖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黑夜无光,而那双宝石般发亮的眼睛也在夜色中消逝。 时过半晌,仍未能得到来自汐微语的回答,姜逸尘心下已猜知了大半。 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而还能活得好好的,要么,他已足够强大,要么,他还未长大。 这个道理,他也不是生来便懂的。 前头那十六载,他之所以能活得无忧无虑,逍遥快活,是因为有一堆人帮他撑着天,为他担负着一切,直至初涉江湖,他才知道人间冷暖,人心善恶。 那天,西山岛覆灭,他的天塌了大半,所有的美好被彻底摧毁,而后,他用了整整三年,才懂得要想维护好自己的世界,只有让自己更强大。 这个道理,姜逸尘以一场血淋淋的沉痛打击为代价方才懂得,于汐微语而言,现在的情况还没有那么遭,她还是幸运的。 “汐姑娘不必过于自责,一切也与他们对你关爱过切,脱不开关系,若你也对他们有着同样的爱,那今后多放点心思在他们身上,多投桃报李便是。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儿我们要做的事可不少。”姜逸尘以尽量舒缓的语气安慰着,他能做的也仅是如此了。 “你觉得,云天观中,若真有……内鬼,是只针对我而来,还是……”半炷香后,正当姜逸尘准备躺下歇息,暗中却传来了汐微语的询问。 “仅目前而言,确实只与汐姑娘息息相关,可我总觉着此事,不只如此。”见汐微语这般状态,姜逸尘也无意绕弯子,直言道,“今日来的人虽多,可仔细一算仅可分作三方,风流子、四大金刚、锦衣卫。若幽冥教真是寻求合作,仅选择一方即可,选择三方无疑是在制造矛盾,故而,三方同出现在此,仅有两种可能,其一,便是汐姑娘的情况不单单是幽冥教知道,换而言之,云天观中有人将你的情况既透露给幽冥教,又透露给其他两方势力,风流子、四大金刚、锦衣卫便分别代表这三方出现。对于观中人员的性格在下不了解,因而只能推测这可能是一人为之,也可能是两人,乃至三人为之。” “不,除了幽冥教之外,这些年来,再没有其他帮派对云天观中所炼制的丹药有如此大的需求欲。”汐微语似乎已渐渐调整好情绪,顺着姜逸尘的言语思考起来,忽而出言道。 “既是如此,那便是第二种情况了,幽冥教本无意与任何一方合作,他们只是利用了这三方,蓄意制造险境,而后在最后关头挺身而出,救下汐姑娘,让汐姑娘和云天观为报他们的恩情,在丹药交易上做出些让步。只是,他们没想到风流子竟唤来了那么多人手,因而,只能静观其变,将出手的时机延后,最妥当的便是在三方拼出了你死我活,元气大伤后,或是在即将上舜源峰前,动手截胡。”姜逸尘将自己的分析款款道出。 “好阴险歹毒的计谋,回到观中后,我定会向师傅拆穿他们的丑恶嘴脸。”汐微语攥紧双拳恶狠狠道。 “那你担心的是我们上舜源峰时,会遭他们阻截?”汐微语又问到。 “有汐姑娘带路,上云天观自然不成问题,在下担心的是,他们会否改变原有的计划,直接对云天观出手。”姜逸尘道。 “什么?!”汐微语惊道。 “今日的事情若是他们无法补救,那云天观和幽冥教的合作关系必当破裂,幽冥教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知道汐姑娘九霄环佩的厉害,而眼下,九霄环佩尚在姑娘手中,自能以其求援,他们若想应对,当一面拦阻我们前行,一面设伏让援手无法相援,还有,便是孤注一掷,里应外合,直接打上云天观。” “这……” “当然,不管他们要作何应对,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在此,依今日所见,苍梧山中可算是安静得很了,排除了大量幽冥教人员已来到苍梧山中的可能,但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在附近,或是已在路上,毕竟他们可以追寻洛公子下落为由,来到蜀地。” 姜逸尘的分析头头是道,汐微语越听越是揪心,她毫不怀疑幽冥教能做出这些事来,不由开始担心起云天观的处境来。 “汐姑娘除了能用九霄环佩求援之外,可还能用之通风报信?”姜逸尘问到,若能以琴音报讯,那此局便可轻易破去。 黑暗中,姜逸尘隐约见得前方地面上有两道暗影摇晃。 那是汐微语的两道辫子。 正文 第二六九章 主意已定 汐微语低着头,摇着头,可看起来更像是在磕头。 既是在自责,也是在忏悔。 不论是部族,还是师门,总是处处为她着想,为她考虑,同她约定若是下山遇到紧急情况,便以特定的琴音求援,可她却从未考虑过若是云天观或魃山夜羽族遭难,该怎样用自己的琴声来传递讯息,以帮着摆脱困局。 “我好没用!”汐微语心中自责道。 “是在下思虑不周,正常而言,也鲜有……” “居安思危,是任何门派、部族都会有应急之策,如此方才能长久立足,可我却从未过问过此事。”姜逸尘猜知汐微语心中所想,本想出言宽慰,却被汐微语给打断了。 姜逸尘道:“即使如此,眼下白操心,瞎担忧,也于事无补,在幽冥教完全做好所有准备之前,我想我们还有足够时间去改变可能发生的结果。” 汐微语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道:“那明日我们当怎么做?” 姜逸尘道:“先寻到风流子等人,杀了他们!” 汐微语道:“必须杀了他们?” 姜逸尘道:“诚如他们所言所为,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今天的事儿涉及到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的诸多隐秘,绝不能再有更多人知晓了,若传到苍梧山之外,于云天观,于魃山夜羽族而言,只会是场灾难。” 对于恶人,汐微语并无半分怜悯之意,只是听闻姜逸尘所言云天观中的事态紧急,便心生担忧,生怕去寻风流子等人会耽误时间,因而,又问到:“他们会往外说?” “大奸大恶之人,若是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便会想方设法将之毁灭,而且是假借他人之手来毁灭。” “你是说,沈卞?” “那老怪物若得不到度厄丹,走出苍梧山后,定会将今日之事夸大其词,让江湖上最锋利的矛和剑,都指向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再者,我也不希望四两千斤堂因我受累。” 汐微语闻言了然,一听姜逸尘不想连累四两千斤堂,便想通了他今日救自己时,叫她“师姐”,是为混淆风流子和沈卞的判断。 对于姜逸尘与四两千斤堂间的关系,汐微语自然也想知道,只是此时,她还无意去追究,转念忽而想起了什么,急道:“今儿风流子等人去追四大金刚后,那两个锦衣卫没跟着回来,是逃走了么?” 姜逸尘道:“嗯,他们应该也是瞧出局势不对,便想着抽身,不过被沈卞看出端倪,杀了一个,还有一个,也没逃太远,被我杀了。” 汐微语听言后稍安,可不过一瞬似又想到一漏网之鱼,正要开口,却听姜逸尘又道:“至于指尖乱云,我实在是无力顾及了,不过,若他只是为了九霄环佩而来,那风流子向他透露的信息应该有限,他甚至可能都没踏入苍梧山半步,只是远在一端抚琴。两番与你斗琴,被大雨打断,明日若见不着风流子给他回音,想必他会径自离去的。” 汐微语道:“但愿如此。不过,既然不能留他们的性命,何不在今晚便去了结了他们,想必现在正是他们最为虚弱的时候。” 姜逸尘道:“时机未到。现在他们虽然疲惫不堪,可也不会轻易放松警惕,待他们苦守一夜,却发现是白费精力,心烦意乱,而又苦寻幻境出路不得,焦急乱了方寸之时,才是最佳的动手时机。况且,现在雨势虽小,却毫无月色,也不便我们行动。” 汐微语道:“所以我们现在最该做的是?” 姜逸尘道:“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 汐微语正要答应,不料肚子却咕噜噜地叫了起来,若非现下一片漆黑,得以遮掩自己的尴尬,否则,她又得羞红了脸。 谁知又一咕噜声响起! 原来咕噜声还能产生共鸣,汐微语的肚子闹抗议,惹得姜逸尘的腹中也跟着附和嚎叫。 两人一时无言,光听着肚子哀嚎了。 “我看,我们眼下该做的还是安抚好肚子先。”一边说着,汐微语已一边在怀中摸索起来,不多时,摸出了个小药瓶。 “今晚还请汐姑娘忍耐下,待明儿一早,我便去逮些活物,或者摘些果子来果腹。”姜逸尘自然不知黑暗中的汐微语在做小动作,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别白费力气了,幻境中是绝不会有东西吃的,它的能耐之一便是活活把人饿死,否则也枉称九险了。”汐微语不由笑道,“喏!接住!” 暗中,只闻前方有破风声传来,再有汐微语出声提醒,姜逸尘依言抓住飞来之物,似乎是两颗丹丸。 “这是?”姜逸尘有些发愣,不禁畅想,难道云天观的炼丹能力竟高强如斯,能将食物浓缩于丹丸之中,一颗小饱,两颗果腹? “呃,这是滋阴温养的丹药,吃了就是,虽然不管饱,但总比饿着肚子好。”汐微语本想说出丹丸名称,但想来云天观特有的丹药名,姜逸尘恐怕听不懂,后头再想说丹丸的功效,可念了一半,生怕姜逸尘听知后不肯服下,竟没好意思再往下说,只能催他先将之服下再说。 “大小姐,这丹丸能当饭吃么,这么随意的?”姜逸尘心中腹诽着,可也不好拂了汐微语的一番好意,很干脆地把丹丸丢入嘴中咀嚼起来。 丹丸入口,甘甜醒神。 以姜逸尘对药理的认识,倒也辨识出了炼制此丹丸所用的药物。 参须益气生津,黄芪补虚养气,当归补血和血,红花活血通经,而甜味主要来自于红枣,亦是一味补气养血之物。 这分明是专为女子调补经期血损的丹丸嘛,竟然拿来做果腹之用!无怪乎汐微语说得支支吾吾。姜逸尘心中在咆哮。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姜逸尘心下接连默念了两遍济公的至理名言。 “可还合胃口?”暗中传来汐微语关切的声音。 “咳咳,还不错,挺香甜的。”姜逸尘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波澜,强装未能辨出那是什么丹丸。 “这次日程紧,我也仅是备了三颗在身以防万一,你要劳累些,多吃一颗,可惜其他丹药都是练功,救急之用,不可随意服用,只能以此聊以慰藉了。”听见姜逸尘吃得很满意,汐微语第一次感受到道对他人的关心,能给自己带来满足感,于是很认真道。 “嗯,有这丹药下肚,好好歇息一晚,明日定能将风流子等人打得落花流水!再绕过幽冥教的埋伏,成功和你师门会合!”听闻汐微语一本正经,姜逸尘实在不敢喘大气,生怕惹其疑心,便也跟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正文 第二七零章 黄雀捕食 雨后空山,静谧得出奇。 天色见白,却不见朝阳展颜。 山谷中的湿气没有了驱赶他们的晨曦,久久停留,不愿退去。 细小的水珠虽微不可见,可若是天地间都被这些小水珠所充斥,那山谷便当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中。 这是一夜大雨的痕迹。 山谷中一片狼藉,大雨摧毁了许多生灵的生命,冲毁了许多生灵的家园。 这是一夜大雨的罪证。 突如其来的天灾,尽管早有征兆,可这雨却是百年一遇,它们之中又有谁,能活过百年之久? 一夜未眠的,茕茕孑立,兀自发怔,不知该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于它们而言,生活将会变得更糟。 一觉醒来的,禁不住欢呼,因为,今后它们便是这片区域的主宰,无需为狭小的地盘争得你死我活,无需为本不充裕的食物天天早出晚归,更无需为争夺配偶费尽心机,头破血流,于它们而言,这是个美好的开始。 一颗在风雨飘摇中,坚强挺立过来的小树,树上已无多少枝叶,可留下来的枝叶无一不翠嫩欲滴。 一场秋雨令小树焕发新生,来年春暖花开之际,便是其枝繁叶茂之时。 小树的一支细瘦树枝上,匍匐着两只如小树树叶一般颜色的螳螂,一雄一雌。 它们是这次劫难的幸存者,随着初晨的到来,庆祝新生。 雄螳螂一个蹦跃,精准无误地扑到了一寸远处雌螳螂的身后,半个身子攀附在其背上。 虽已过了夏末,过了相爱的季节,可这片区域,自今日起,及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有他和她,再无第三者打搅,他自信,她不会抗拒。 一夜之后,物是人非,几许方圆内,或只有他能相依为命,为了生存,她选择了接纳他。 他将她的身子抱得牢牢的,不肯松懈。 他将头上的触须努力向前顶去,她感受到了他的爱意,后仰着头,后仰着触须,接受着他的爱抚。 两对触须相交,轻轻触碰,轻轻厮磨,至此,他已全然安心下来,确定她不会吃了他,他们能很好地生存下去,子孙成群。 世事无常,韶光易逝,正在二者忘怀地体会着世间真情之际,却浑然无觉危险已临。 只见一道黄影闪过。 笔直,飞快。 细瘦的树枝上,除却枝叶外,再无旁物。 旁侧另一支稍稍粗壮些的树枝,则在一阵颤动后,才停了下来。 却见其上已多了一只傲然挺立的黄雀。 被黄雀衔在喙中的,是两只并在一起,身形被折断的螳螂。 螳螂仍在不住挣扎,可下一瞬,他们已彻底与世隔绝,成了黄雀的果腹之物。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只因为,鸟儿早一步出巢,早早地寻觅虫儿的踪迹,在虫儿尚是警惕松懈之际,鸟儿的利爪尖喙已磨刀霍霍。 姜逸尘和汐微语也都起得很早,要想活命,他们只能当鸟儿,不能当虫。 或是过于疲劳,二人昨夜都睡得很安稳。 那滋阴温养的丹药也确实有效,二人一大早醒来后,都精神得很,而且肚子也能乖乖地不再叫唤。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人也早早寻到了风流子三人蔽身的山洞,毕竟那处山洞之大,在这幻境中实在独一无二。 此时,二人也如鸟儿般,静静地候着洞中虫儿的动静。 于杀手而言,强与弱向来都是相对的。 若实力远高于对手,自可轻松取敌性命。 若实力相差无几,智取力敌皆可。 若实力远不如对手,则当以巧制敌。 无论如何,对杀手来说,总当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对方的性命。 杀手里最精要的前提便是趁人之危。 攻敌之疲敝,攻敌之懈怠,攻敌之傲慢,攻敌之伤病,没有条件便创造条件,没有机会便等待机会。 这些是当年在菊园时,道义盟第一杀手韩无月交给姜逸尘的。 三年前,姜逸尘还无法全然理解,可现在,他已深谙其理。 若是时间允许,姜逸尘不会这么早便来找风流子三人的麻烦。 他定然还会候上三两天,待风流子三人由孤注一掷变得烦躁焦急,由烦躁焦急再变得气馁松懈时,再行出手。 那时,纵使对方是三人,纵使对方中,有两人的实力本可碾压自己,他亦能一击制敌。 可惜,时间不允许。 一来,在幻境中不能久待,毕竟没有食物的支撑,便意味着没有能量补充,他能否将剑握得稳都成问题,还谈何一击杀敌。 二来,他们现在最欠缺的也正是时间,若是推论不出意外,幽冥教已是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了,时间拖得越久,云天观的处境越是堪忧,姜逸尘可以不在乎,可汐微语绝无法置身事外,要从幻境中脱身,姜逸尘目前还是得依赖汐微语,他也别无选择。 挑在风流子等人正要收拾精神,孤注一掷地寻觅幻境出路这时机,来找他们麻烦,实在不明智。 幸而,姜逸尘和汐微语来得早,风流子三人并未全部醒来。 想来他们是轮流值守,度过了漫漫长夜。 此时,正值风流子值守。 或是发现雨势已息,天色已明,他便坐到了洞口,闭目养神,呼吸着雨后的清新之气。 不知是轮值时间到了,还是其他原因,洞中又走出了一道人影,素衣青袍,长发垂腰。 许是听出了身后脚步声会是何人,风流子并未回过头去看。 反而是站起了身,往洞外远端走去。 青袍之人自然是蝶凤。 风流子默不吭声地往前走。 她便静静地跟在风流子身后,身姿摇曳。 二人行出约有百步,拐过了直面洞口的方向后,一黄一青两道身影猛然间纠缠在了一起,难以名状。 本是形色分明的二人,在褪去俗世装裹后,再无区别。 赤诚相对。 呼吸厚重而急促。 举止舒缓而轻柔。 这一方寸空间的气息,霎时间变得旖旎。 与之相去十数丈之遥的另一方寸空间的气息却变得异常尴尬。 汐微语红着脸,撇开了头,一手揪着衣角不放,另一手环抱着九霄环佩已紧贴在身上,把胸口闷着都不觉难受。 姜逸尘本也想撇开头,可他却没法撇开头。 杀手不可错过任何时机,他无法逃避,他只能等,等最适宜出剑的一刻。 正文 第二七一章 自投罗网 琳琅居兴起于十余年前,琳琅居的立派时间也并不久远,时至而今不过三任帮主。 对于一个年轻的帮派,能在百帮林立的江湖站稳脚跟并不容易,琳琅居能做到如此,多半要归功于他们帮派中独一无二的功法。 合欢诀,并不是琳琅居第一任帮主所创,只是偶然得之,发现此法之精妙,便珍为上品,做为帮派镇派心法。 至于合欢诀的真正来历,或因其昔年并不闻名于世,加之时日久远,已无从考究。 合欢诀,极为讲究阴阳交合之道,阴自代表女性,阳自代表男性,此道亘古不变。 此心法能随着双修者阴阳交合,逐步提升至极致,于时,双修者周身经络将充分与自然贴切,大量吸纳天地精华,化归己用,从而增强修为,亦能补阳损,修阴亏。 在功力增强的同时,亦能充分享受其愉悦之感,实为幸事。 奈何,天下并无完美无缺之物,合欢诀的弊端有二。 其一便在于同修此诀者,必当时常阴阳相交,保证体内的阴阳平衡,如此,若一人身死,另一人体内的阴阳不免失衡,长此以往,将功力大损。 其二则在于,只能与一人同修此诀,若异人而修,必将导致阴阳紊乱,难以调和,以致伤损双修者的经脉,不得善果。 因而,合欢诀自打在江湖上传出名头后,众多武林人士还是对其保持谨慎态度,行走江湖之人,总有许多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把自己身家性命绑在另一人身上,并非是一件靠谱的事,害己或许他们不怕,害人才是他们所担忧的。 合欢诀对于那些名门大派而言或是淫邪之术,可对于相濡以沫,今生今世愿同生共死的夫妻却未尝不是一个相互约束的枷锁。 当然,事无绝对,修炼合欢诀者,若是有两对双修者,一对中女子身死,另一对男子命亡,余下男女中,若有一功力高强者,能全然承受住改换体内阴阳平衡的反噬,则二人可再成一对新的双修道侣。 显然风流子便是这个功力高强者,在顶过一阵锥心刺骨的绞痛后,已是满头大汗。 蝶凤含情脉脉地凝视着眼前的男子。 这个男子她跟了近十年,她从未有过这般满足感,她多希望时光在此时定格。 她轻抚着他袒露的胸膛,健硕有力。 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细眉,他的面颊,他的薄唇。 单凭这副脸风流潇洒的皮囊,天下间便有不知多少女子投怀送抱,可他却能做到二十余载忠贞不渝,她从不认为合欢诀能成为他的束缚。 她感谢他的垂青。 他给过她两次生命,早在第一次他救下自己时,她便打算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没有乘人之危。 他反而给了她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夫君,让她体会到何为心心相印。 这一次,当他察觉到她体内内力正不断枯竭时,竟不惜为她承受那撕心裂肺的苦痛,来和她重塑阴阳平衡,她不认为即便自己恢复如初,她能为他带去多少帮助,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有这样的主人,她还有何可求? 她能为他献出一切,乃至生命,只要他能成功和汐微语结为连理,她愿自行了断。 合欢诀已开始慢慢展现着其威力,他和她都能感受到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正缓缓舒张开来,尽情地享用着天地精气。 半盏茶。 一盏茶。 半炷香。 蝶凤的功力已恢复了五成,而风流子毕竟承受了重塑阴阳平衡的阵痛,恢复得缓些,仅是回复了三成功力。 但只要再给他们些时间,便都能恢复到七八成功力。 可惜,天不从人愿,当姜逸尘瞧出端倪,发现风流子虽大汗淋漓,可气色却逐渐好转时,那柄剑便呼啸而出。 姜逸尘或许是黄雀,可风流子和蝶凤绝不会是螳螂。 混迹江湖的年岁比姜逸尘的年纪都要多上不少的风流子,在姜逸尘临近五丈后,便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威胁。 他从蝶凤的瞳孔中瞧见姜逸尘的一举一动,抽身而出,拾起躺在一旁,静候召唤的弄玉箫,飞身而起。 而姜逸尘似乎也已料见风流子的警惕性过人,因而,他的目标则是直冲衣不蔽体的蝶凤而去。 却见本是躺在地上的蝶凤,并未坐起,只是将弯折的玉腿蹬直,身子便朝后倒飞而去,而后竟如柳叶般扶风而起。 当蝶凤站起身来时,手上已有剑,青袍虽未穿戴齐整,倒也遮住了春光。 披散的发丝,难以被衣裳掩盖的均质身姿若隐若现,果然,被滋润过后的女子,只会更添妩媚。 若是蝶凤所要应对的是登徒浪子,想必仅这一下,对手已春心荡漾,不战而屈敌。 怎奈面前的姜逸尘目中不见波澜,毫无杂念,好似在他眼中,蝶凤至始至终只个猎物,是猎物便当被捕杀,没有余项。 这对一个女人而言,实在是种羞辱。 换成一般的女人,必当怒目相对,要为自己的妩媚鸣不平,要为自己的撩人讨公道。 可蝶凤也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她的生命中只有两个男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她还会为他战到最后,其余的男子,于她而言,不为敌的她视若无睹,为敌的她自然将刀剑相向。 眼前的姜逸尘,不仅是她的敌人,更是她的仇人,她会拼尽全力,与之不死不休! 一击落空,姜逸尘并未气馁,剑影纷呈,继续攻了过去。 因为,他已发现错过了最佳时机。 他低估了合欢诀的厉害,当然,未能见识过,他无法想象一个心法,竟能在阴阳交合时,不断提高双修双人的状态。 在蝶凤与风流子刚纠缠在一起时,便是最该出手的时刻。 悔之晚矣。 姜逸尘也不会后悔。 杀手出手,自当是一击杀敌为佳。 可若是失了手便气馁,那只会死得更快。 他只能更坚定他的信念,今天这三人一个都不能活! “嘿嘿嘿,正如风老弟所料,这小子,果然来了,妙计妙计!”阴恻恻的笑声传来,不用猜也知道这是沈卞的声音。 姜逸尘本在专心进攻蝶凤,对于沈卞的出声毫不理睬,可当他瞧见长鞭上竟缠着一个长物,分明是九霄环佩时,他心中一颤! 风流子的手中有箫,蝶凤的手中有剑,这真只是为求妥当么? 还是早已做好了局,专程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 正文 第二七二章 罗网之中 风吹过,苍梧山外,红叶漫天。 苍梧山中,却是少了几分秋色,不过是拨云撩雾,让众人的视线宽些,看得更为明了。 如此倒也足矣,因为这些外来人,本不是为观赏秋景而来。 苍梧山中,九险虽险,却险不过人心。 人心之险,有时微不可察,有时却显而易见。 姜逸尘算计着风流子三人,因为他要杀他们。 风流子三人同样算计着姜逸尘,因为他们也要杀他。 姜逸尘能考虑到的各种情况,依着风流子和沈卞的经验,自然能考虑得分毫不差。 风流子和沈卞所能想到的,姜逸尘却不一定能想得面面俱到。 酒越陈越香,姜越来越辣。 这便是经验,这便是阅历,这是岁月积淀而成的,绝非朝夕间可全然弥补得来。 姜逸尘的优势仅在于他的年轻,有干劲,和有汐微语这半个活地图,能轻松走出这幻境。 可风流子三人的劣势,也仅在于差强人意的状态和暂时无法脱离幻境。 风流子三人状态虽差,却握有时间优势,只要他们心态潇洒些,大可不紧不慢地慢慢寻出脱困之法,而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而姜逸尘则不同,不管出于何因,只要他站上了汐微语或者是云天观的船,那他便无法置身事外,眼睁睁地看着船身即当倾覆。 再者,若姜逸尘真有心解救云天观于水火间,那除了要破去眼下的险境,更需拔除未来可能出现的隐患。 这隐患便是风流子三人的嘴,只要这三张嘴一日还能开口说话,那这天下间早晚都将知晓云天观有度厄丹的存在,有能够改天逆命的灵丹妙药,而魃山夜羽族更有五花八门的绝世宝藏。 这些消息哪怕是一分为真,九分为假,都能引来无数人,将苍梧山挤满,填平。 综上而言,风流子、沈卞认定姜逸尘和汐微语必然会来找他们麻烦,因而便选择了以逸待劳,等着两个年轻人来自投罗网。 只是一个简单的伎俩,利用姜逸尘对合欢诀的不了解,便卖了个破绽,让姜逸尘急不可耐地飞剑而出。 至于现在,在剑剑落空后,他已一步步跨入深渊。 细如柳叶的琴剑停下了。 在这之前,这柄剑是那般果敢无畏,在疾风中仍勇往直前,不屈不挠。 可现在,这柄剑却好似在秋风中被弯折了般,再无半分杀气。 一个剑客若是连手中的剑失了杀气,那他能可还能杀人? 一个杀手若是心中有了犹豫,是否已意味着失败? 风流子笑了,笑得是那般明媚,代替了晨曦。 姜逸尘自然知道风流子为何要笑,若一只黄雀飞到了一丈见方的空间中,北面有一张捕鸟网,东南面有一张捕鸟网,西南面又有一张捕鸟网,捕鸟的人该不该笑呢? 对于有些人而言,他们很享受猎物在罗网中挣扎,带来的快感。 那笑是有恃无恐的笑。 因为他们相信,不论黄雀的嘴再尖再利也绝无可能咬破鸟网,只要黄雀进了这诱捕的空间中,它便插翅难逃。 此时风流子正在姜逸尘的北面,沈卞是从姜逸尘的西南侧出现的,可长鞭缠绕住的九霄环佩却被掷向了姜逸尘的东南侧,而蝶凤也轻飘飘地落到了东南侧,接住了九霄环佩。 姜逸尘无疑便是那只黄雀,已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风流子出言夸赞道:“你的剑又快又凌厉。” 姜逸尘却道:“那一定是前辈看错了。” 风流子对这回答略微有些诧异,说道:“我虽不用剑,可碰到过的剑客想来比你杀过的人还多,绝不会看走眼。” 风流子的回答反倒也令姜逸尘诧异,不过他却不打算接过这话头往后说,只是回答着风流子前一句话的内容,“晚辈的剑若是足够快又足够凌厉,那蝶凤姑娘此时已经该倒下了。” 风流子笑道:“非也非也,一个人的剑能做到既快又凌厉,和他能否杀人的关系并不大。” 姜逸尘道:“确实不大,也许只是花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风流子道:“你已做得足够好,既有杀人的勇气,也有杀人的决心。” 姜逸尘道:“没有勇气和决心,不单杀不了人,很多事都做不成。” 风流子道:“可你却有一样没做好。” 姜逸尘道:“哪样?” 风流子道:“你挑错了目标。” 姜逸尘道:“依前辈的意思,在下是不该将蝶凤姑娘当作下手目标了。” 风流子道:“当然,女人是用来疼,用来爱的,可不是用来打,用来杀的。” 姜逸尘低头不语,似在沉吟。 风流子又道:“用剑的人自会尤为熟识自己用剑出招的套路,更经常以身试剑。蝶凤的剑法虽不及你,可她的剑法却胜在奇,胜在险,形若游蛇,盘身而绕,一旦被蛇缠上,总免不了担忧被蛇亲上一嘴,若这是一条毒蛇,那一处创口便足矣致命,蝶凤的剑正是一条毒蛇,而要想驾驭一条毒蛇,便要把自己变得比毒蛇更灵动,方才不会被毒蛇所伤。” 姜逸尘抱拳道:“前辈之高见,晚辈今后定当奉若至理。” 风流子笑道:“你真明白了?” 姜逸尘道:“前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剑冲着女人去,当怜香惜玉,方才不违天道,晚辈对着一个女人举剑,再开始时便错了,既是错了,那便当无法成功。” 风流子道:“不错。” 姜逸尘继续道:“蝶凤姑娘的剑法好比毒蛇,蝶凤姑娘既能驾驭如此险恶的剑法,也定当有足够灵动的身法来躲开晚辈那又快又凌厉的剑,晚辈的剑法在蝶凤姑娘面前好比小巫见大巫,终究是无法得手的。” 风流子道:“呵呵,孺子可教,若你现在没有出现在这儿,假以时日,定当名动江湖,于时,你也再无需这般遮遮掩掩,可惜可惜。” 风流子竟摇头叹息起来。 姜逸尘虽已听出了风流子话中之意,可嘴上却故作不知,道:“前辈此话,晚辈听不明白。” 风流子道:“有些话说开了便少了些趣味,我说过,我绝不会看走眼,风某生平遇上的,算得上名号的剑客,少说也有百人,而死在你剑下的,算得上名号的江湖人,虽不足百人,却也离百人不会太远。这样的成就于如此年轻的你而言,已着实不凡,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来到这苍梧山,更不该对我们动杀念。” 姜逸尘沉默不语,他从风流子的言语中,品出了试探和猜测的意味,而风流子接下来的话,确是在印证着他的感觉。 风流子玉箫在手中轻敲,款款说道:“从迷雾谷到晋州城,从晋州城到汉阳村,从汉阳村再到苍梧山,中间有段时间没有你的任何风声,也让我没法判断出你杀人的目的究竟是路见不平,还是为报血海深仇,抑或是替天行道。不过,从你的阴险狡诈,到你的果敢坚决,再到你那似由剑仙所授的剑法,你实在不该是个在江湖上默默无闻之辈,而近来在江湖上风头真劲的年轻人,实在人数寥寥,我也委实无法联想出第二个与你如此契合的人物来了,是吧,杀手夜枭?” 正文 第二七三章 话长梦多 杀手夜枭? 这实在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称。 之所以说熟悉,因为近来时常耳闻。 之所以说陌生,只因为对于这个名称,大家也仅是耳闻罢了。 真正见到过杀手夜枭的近乎都已是死人。 亲眼见到过夜枭的,屈指可数,或说,只有那么一人,十四恶人之一的易无生。 杀手夜枭之名正出自易无生之口,这名字本该只是个名字,因为寸草不生下,焉有完卵? 谁知杀手夜枭恰恰是在易无生手下逃得性命,加之地煞门覆灭的事迹,故而风靡江湖。 可以说,几乎是易无生的一张嘴成就了杀手夜枭的威名。 这么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人物,而今便现身在众人眼前,风流子此言一出,众人不由怔住。 沈卞的眉头皱了皱,而今的江湖他要比昔年陌生上不少,杀手夜枭,这个仅是存在于江湖传闻中的人物,他实在提不上太多兴趣,自也没有太多关注,更不知风流子此时拆穿这年轻人的身份又有何意。 远处的汐微语虽已用上双手,却也难掩住嘴巴中的惊愕,全然忘了九霄环佩已被夺走,此时姜逸尘已是身处险境,很快自己便也将沦陷。 唯有蝶凤的神色丝毫未变,她从来不会去怀疑风流子做的任何决定,她只会照着执行,对于风流子的判断,她更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紧盯着姜逸尘,一来防着他有任何异动,二来则是要记下这张仇人之脸,待手刃其性命后,告慰青樟在天之灵。 至于风流子,早在昨日被姜逸尘截胡后,就开始在脑海中寻思着姜逸尘可能的身份,在他开口时,依然只是没有真凭实据的推测,直至此刻,他仍无法完全确认眼前的年轻人便是杀手夜枭,因为年轻人的表现既非十分淡然,也非百般震惊,这种中庸一时让他看得糊涂。 姜逸尘不得不佩服风流子作为一个琳琅居副帮主,兼顾全局的推理判断能力,但是他们事先确实毫无交集,要完完全全凭推测,来确定一个从未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人物,多少都是心理作祟。 因而,刹那的错愕之余,姜逸尘已能坦然对之,他自然不会主动去扯有关杀手夜枭的话题,费尽心机地去撇清,或是干脆地承认。 他反而很开心对方竟有此疑心,江湖上关于夜枭的传言多少有些神乎其神,哪些为真,哪些为假,并无定论,如此,无疑是在对方心头增添了一层神秘,自己的胜算又增添了几分。 姜逸尘环顾了一圈道:“看来晚辈是活不过今日了?” 沈卞道:“当然,只要你出现在这儿,必死无疑!” 姜逸尘朝沈卞作了个揖,道:“晚辈心中尚有几个困惑,不想做个糊涂鬼,死得不明不白,不知两位前辈可否在这最后关头,答疑解惑下?” 沈卞到底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人,总会疑神疑鬼,总会担心夜长梦多,自进了这苍梧山后,已一而再再而三在七嘴八舌之后,局面出了变数,脱离了掌控,虽然眼下看来,姜逸尘已插翅难逃,可他再也耐不住性子,只想把姜逸尘的脖子早些拧断,早些安心,啐了口道:“哼!小娃子哪来那么多废话,看!” “沈老爷子,所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不妨听听这年轻人对此番之事有何见解。”“鞭”字还未出口,风流子已打断了沈卞的话,同时示意他稍安勿躁。 沈卞哼了口气,低声嘟囔道:“就怕再出个什么意外,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风流子笑而不语,不过却和沈卞极为默契地把目光扫向汐微语躲藏之处,果然还未离开,真是有情有义啊。 依风流子所言,似乎他已猜知了姜逸尘所要问的问题,果不其然,姜逸尘一开口便是:“风前辈此次为我师姐而来,可是受幽冥教的蛊惑?” 师姐? 风流子闻言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姜逸尘所说是何人,笑道:“不错,确实是幽冥教捎来的信息。至于这汐姑娘是否是你的师姐,只有你心知肚明,当然,纵使你真是云天观的弟子,也休想活命,能将汐姑娘带上云天观,我们自有说辞。” 姜逸尘顺着风流子的话道:“看来晚辈是要背口不小的黑锅了。” 风流子道:“你确实不笨,泄露师门以及师门人员的隐秘,勾结幽冥教作祟,实在死不足惜。” 姜逸尘道:“风前辈看来对一路上山,直面幽冥教的伏击胸有成竹了?” 风流子道:“有汐姑娘带路,我想我们能够避开幽冥教的锋芒,余下的咸鱼杂碎,奈何不得我们,汐姑娘的安全定然由我们照料,你尽可安心去,毋须担心。” 姜逸尘道:“有风前辈这句话,晚辈确实放心了许多,仅剩最后一个问题。” 风流子显然还未失了耐心,笑道:“但说无妨。” 姜逸尘道:“风前辈可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风流子道:“确实如此,可不知小兄弟何出此言?” 姜逸尘道:“几位昨儿在九霄环佩上吃到的苦头可不少吧?” “臭小子,这可又是另一个问题了!”沈卞怒道,一提起昨日之事,他便心中来气,对于九霄环佩给他带去的恐惧,他更无法轻易释怀,此时经姜逸尘一提,不由怒从心起,层峦叠嶂已如巨蟒般杀气腾腾地扬了身子来,只待一身令下,便将向姜逸尘绑去。 姜逸尘急道:“沈老前辈息怒,在下只是好奇您分明已用神鞭将九霄环佩夺下,正要将之砸个粉碎,以泄昨日之愤,可蝶凤姑娘却在您丢出九霄环佩的同时,便飞身夺下,在下仔细一想,蝶凤姑娘如此奋不顾身,会否全然是为了风前辈对于音律的喜爱?” 经姜逸尘这么一说,沈卞这才发觉,蝶凤朝东南方向扑去,初衷竟不是为了封堵退路,只是恰巧他扔琴的方向正好在那,他看向了蝶凤,目光中难掩鄙夷之色。 心中只有男人的女人可真是坏事!沈卞心道。 蝶凤自然感知到了沈卞的注视,可她却不为所动,她确实是为琴而来的,但也是为了封堵姜逸尘去路,一举两得之事,她无意开口解释。 风流子笑了笑,他不得不佩服眼前年轻人的心机,三言两语间,竟让沈卞对蝶凤产生了怨气。 “风某确实略通音律,对于这千年古琴自是喜爱的不得了,不忍心其就此损坏,便使了眼色让凤儿去帮我取来,有何不妥?”风流子将此事全然揽在自己身上。 “并无任何不妥,只是羡慕风前辈竟有如此红颜对你死心塌地!”念到“死”字时,姜逸尘的眼神已变得如剑一般凌厉,在后三字出口时,他的人已化作一道流星,直扑蝶凤而去。 正文 第二七四章 奇峰迭起 一条蛇面对一只猎鹰的突袭,或能在其鋭爪下游刃有余。 可若是这条蛇身被绑上一根寸长的竹棒,它可还能在鹰爪下逃得性命? 想来并不容易。 因为,鹰一旦出爪,定然是瞅准了时机,志在必得。 已被躲过一次,那第二次出爪,定是更快,更准,更狠! 要在三个高手眼皮底下蓄势出剑并不容易,因而,姜逸尘并没有蓄势,只是在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后,直接挺剑而出,在祭出流星式的同时,体内的天意诀也在转瞬间运转到极致。 所谓熟能生巧便是如此,他所修习的剑法已都能做到融汇贯通,随心而出。 这一剑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流星式都要来得更快,快得令姜逸尘觉得似被一股丈高巨浪轰击在身上,四肢百骸当即便要散架了般。 可他没得选择,机会转瞬即逝,他已错过一次良机,这一剑不容有失! 姜逸尘化身猎鹰直扑蝶凤而去。 蝶凤的优势在于鬼魅般的身法,如灵蛇般的身躯,只是这回,九霄环佩成了绑在蝶凤身上的那根竹棒,成了蝶凤施展身法的最大掣肘。 只是恍惚一瞬,当蝶凤意识到自己身临绝境时,琴剑的剑锋已抵在她心窝处的衣袍上,她的肌肤已能感受到那冰冷刃器上带来的寒意。 此时再想拧腰躲闪,为时已晚。 电光石火间,她将九霄环佩竖在了地上,脚步急退。 两道身影一横一竖,其间横着一柄长剑,就这般朝着东南方向退出了五丈距离,而后突兀地停下。 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风流子伫立在原地,不曾动弹。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白一清两道身影远去,停下。 他怔怔地凝视着蝶凤左胸前泛起的血花,从无到有,从一点樱红,到绚丽绽放。 他倒吸了口凉气,似能体会到那剑锋一寸一寸地刺入心头,会是怎样一番感受。 剑出! 血洒! 香消玉殒! 弥留之际,蝶凤的脸上竟不见一丝苦痛之色,她从来都是一副冷若冰霜地模样,可此时她却笑了。 尽管似乎因为笑得不多,有些不自然,或是因为气力不济,笑起来有些僵硬,可她确实在笑。 原来她笑起来也如晨曦般,令人感到温暖。 她面向风流子而笑,好似在无声地告诉他:妾身此生已了,并无半点遗憾,原谅妾身再不能为主人效劳,主人定要照顾好自己。 一时悲痛欲绝,一时怒火攻心,悲怒交加下,风流子口溢心血,几欲昏厥。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卞也反应不及,未曾做出动作。 可他心下明白得很,他早已蓄势待发,比之姜逸尘仓促出剑,其实他本有机会救下蝶凤的性命。 他无法拦住姜逸尘刺出那一剑,可长鞭至少能在剑锋刺入蝶凤心头前,将之裹住或是抽偏,如此,蝶凤不过受层皮外伤罢了,不至于殒命。 他也明白他未出招不是因为赌气,活到如此年纪,他已学会了豁达,不至于和女人一般见识,对于蝶凤的不顾大局,他只气在一时。 他知道致使自己未能及时出鞭救人的缘由何在,那便是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蝶凤身上,忽略了姜逸尘的举动,只此一瞬,便是姜逸尘领先的一瞬,也是他错过施救时机的一瞬。 而造成这一切的,又是因为一句话,这个亏他们先前已在这年轻人身上吃过一次,他们竟又重蹈覆辙。 此子留不得! 层峦叠嶂包裹着沈卞的滔天杀意,朝姜逸尘袭去,这回再有任何人言语他都不会搭理。 年纪越大,知道得越多,疑心病便越重,他们能从言语中抽丝剥茧,做出更精准的判断,可是,关键时刻的只言片语,只会让他们因条件反射的思考,错失良机。 反之,对一个杀手而言,其目的简单明了,只有击杀目标,他们不需思考太多,但他们的每一言每一语都是一种手段,用来铺垫杀人的手段,当众人因一句话或不解,或起疑,或分心时,那一瞬间的恍惚,便成了最大的破绽。 沈卞杀意浓烈,风流子黯然神伤,此时当先对谁下手,再明显不过。 姜逸尘全然不顾沈卞的长鞭,一计百步飞剑,直朝风流子射去! 眼见情势危急,沈卞也只能先舍了姜逸尘,甩鞭先救风流子了,蝶凤已先殒命,他决不能让风流子紧步后尘,以他现在的状态,要和这小子单打独斗,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 百步飞剑去势凶猛,可沈卞的长鞭果真是飞行之物的克星,在剑锋离风流子尚有半丈距离时,飞剑已被裹住。 飞剑已成死剑。 只见长鞭一抖,死剑竟被生生折断。 没了剑,看你还如何折腾?! 沈卞心中这般念叨着,可心头却寒意大盛,这是与生俱来的警觉。 身上的皮肉突然紧绷,面上的褶皱印出了深刻的折痕,双眸因惊骇瞪得老大! 因为他赫然发现,被他折断的那柄剑,似乎柔软度极高,而且剑身也约莫有寸许宽,这是一把好比毒蛇的剑,这剑当然是蝶凤的剑! 那柄细比柳叶的剑呢? 自然还握在姜逸尘手中,此刻正朝他呼啸而来。 还是流星式! 声东击西! 此时琴剑离沈卞仅有一丈距离,他绝不怀疑,只要他眨巴一下眼睛,那年轻人便能用手中的剑,捅入自己的心窝。 再要招呼甩出去的长鞭,调转过头来救险,显然已来不及。 越是靠近手把处的长鞭自然越不灵活,他也不敢指望靠着这一头的长鞭来挡住年轻人这夺命一剑。 因此,他毫不犹疑地舍弃了手中的长鞭,缩身朝侧前方一个翻滚,紧接双掌拍地。 就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也绝难让人认为这是一个年近耄耋的老者,果然还是老当益壮。 地面上下陷寸许的掌印,可见沈卞的腕劲恐怖如斯! 沈卞便如一颗皮球般先是贴地滚出,而后弹地而起,仅是两个动作,便已窜出近两丈的距离。 这时,姜逸尘的来剑才落在了沈卞先前所立的位置,自然是一剑击空。 窜出这两丈距离,沈卞不仅是捞回了自己的性命,也是赢得了反击的机会。 姜逸尘接连两计志在必得的流星式显然消耗不小,这一剑落空,倒也一时收势不住,多往前踏出数步。 这点儿功夫的耽误,沈卞早已回握住长鞭,再次舞动起来。 层峦叠嶂三丈长短,每一寸都一般粗细,握把与鞭身浑然一体,便也意味着不论何处皆为鞭身,实在便于应敌。 转眼间,沈卞已脱离险境,转守为攻。 只见长鞭盘旋而出,自沈卞持鞭端,一层层,一圈圈渐逐扩大,好似一个由长鞭形成的龙卷般,将姜逸尘包裹在其中。 姜逸尘只觉天地忽而失色,周遭的气息压抑无比。 再下一瞬,龙卷的开口急速缩小,仅剩的光明即将被夺走,而姜逸尘也将被层峦叠嶂彻底吞没! 正文 第二七五章 同仇敌忾 高手相争的局势本便是瞬息万变的,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令自己陷入危局。 论名气,姜逸尘,也便是杀手夜枭,仅是近来风靡一时,论名气高低,可能还不及琳琅居碧玉双牙的一半。 至于沈卞可是凶名赫赫,而风流子也称得上是江湖名人,姜逸尘全然无法于此二者比拟。 论实力,姜逸尘和蝶凤或许还算得上是半斤八两,若沈卞和风流子仅称作高手,那前二者只能算是进阶在高手路上的精英了。 只可惜,不论沈卞还是风流子,此时此刻非但不是他们全盛的状态,更是滴米未进,片肉未食,兼有内伤在身,如此情况倒也与姜逸尘将将持平,以三敌一自能高枕无忧,怎奈一时的轻敌,反倒令人多的一方险象环生。 蝶凤一死,风流子一时失魂落魄,全然成了沈卞和姜逸尘单打独斗的局面,孰生孰死,一线之间。 姜逸尘初生牛犊不怕虎,刚上来便来了个声东击西,作势欲取风流子的性命,令沈卞不得不放弃攻势,先行救人。 再突然扭转攻势,直朝沈卞扑来,令沈卞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沈卞行事果断,反应极快,以退为进,不仅脱离险境,更是成功转守为攻,重新占据上风。 当风流子从悲痛中挣扎回神后,已可见层峦叠嶂一圈圈的鞭影彻底封锁住了姜逸尘的去路,“龙卷杀”必当将其绑成肉粽,让他体会到从倍感窒息,渐渐到被大卸八块的苦痛。 风流子轻吐了口气,再怎么说,沈卞此举也算是为他两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报仇雪恨了。 顷刻间,姜逸尘已从先前的主动,变为被动。 甚至是从先前的大好局面,落入必死之局。 可是,在这之前,姜逸尘岂非早已是自投罗网的鸟儿,处境堪忧了么? 方才的大好局面全是其一手拼出来,只是再入死局和先前又有何异? 有! 沈卞在心中肯定道,方才言语过多,错失将之一举拿下的机会,而眼下,他绝不会再给这危险的年轻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真的有么? 眼瞅着层峦叠嶂正飞速缩小,风流子的心底却反而有那么一丝丝不安,他总觉得这年轻人,还会再让他们大开眼界,尽管那是他绝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心下这般想着,风流子渐渐握紧了手中的玉箫,缓缓将之举起,即便只剩下他一人,他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和这年轻人玉石俱焚。 这样的人,太可怕!决不能让其安然无恙地走出苍梧山! 沈卞苍劲有力的手腕紧握着长鞭往回一收,龙卷杀进入收势,也便是最后一式,要将被吞没在其中的猎物包裹成一团麻花,拧断其血肉,扼杀其生息。 沈卞这一收,运上了现有气力的十层,想要万无一失地了却了姜逸尘的性命。 只见形似陀螺的鞭影缩成了一捆粗细均匀的长条“木桩”,竟未遇到半点儿阻力! 若是当中有人,不该是个凹凸起伏的长条“木桩”么? 若是当中有人,在收势到最后时,手上不该感觉到有硬物相阻才是? 若是当中有人,于情于理,当有惨呼声传出,当有血脂四溅吧? 都没有! 那人在哪? 沈卞一时迷惘,不知所措。 不知是气力已竭,还是心灰意冷,沈卞在这瞬间好似苍老了十余岁,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行将就木。 风流子心中的惊骇更甚,因为他赫然瞧见沈卞身后的地面上,一道樱花色的光芒闪烁,一道奇异的阵法突现,而后竟凭空出现一人! 那人不是姜逸尘又是谁?! 风流子一时不知是该吹响早已握在手中的玉箫,还是该唤沈卞小心身后。 他主意未定,可姜逸尘手中的剑却已刺出! 不偏不倚,从沈卞的背后,贯穿了其心窝。 “开门!我竟没想到!呵呵,我,竟没想到……我,又,怎会想到……”伤在心口,一时血流如柱,沈卞的脸转瞬间便失了血色,神识也很快便萎靡下去。 沈卞想不到,风流子亦是想不到,恐怕江湖上也没多少人能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剑客,竟能用剑施展奇门遁甲之术,上一回,江湖上出现这样的能人已是在十余年前,而那人是现今的武当掌门——玄箫。 “晚辈吃的米饭确实不比前辈,合欢诀有如此神效实令晚辈始料未及,可晚辈绝不会吃同样一招的亏,这一招,沈老前辈已不是第一次在苍梧山中展示。”姜逸尘淡淡说道,琴剑无情抽出,又一道身影倒下。 “罗,靖……”沈卞在这世间说出最后的一句话,最后的两个字,竟是“罗靖”。 尽管声音不大,可在风流子听来却尤为清晰,沈卞此言也正是说给他听的。 就在昨日,两个锦衣卫心生退意,让沈卞逮个正着,直追而去,沈卞只成功击杀了其中一个夏矢,而罗靖却逃之夭夭,未曾想前有狼,后有虎,罗靖逃出了沈卞的手掌心,却没能逃得性命,倒在这年轻人的剑下。 即便生前,沈卞和风流子是在相互利用,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竟是用出自己最后一分力气,在提醒风流子不得大意。 想来,死在实力完全不如自己的年轻人手下,心中是相当的不甘和屈辱吧? 这种同仇敌忾之情,他能懂。 风流子心下惊骇非常,可他既已打定主意,也绝不会被任何变数给吓退。 他已吹奏起玉箫。 世间万物,飞禽走兽,都是有灵性的。 只要有心,就能感受到乐曲中的真义。 不含杀意的乐曲,听来是种享受,不论其欢乐,还是忧愁,悲伤或是喜庆,于人而言都是一种感官的洗礼,心灵的放松。 此曲名曰《空山鸟语》,迷失在幽谷中的鸟儿,独自飞翔在这偌大的天地间,却不知自己该飞往何方。 仿徨,无助,濒死,哀鸣。 此曲在常人听来不过是首“感叹天地之大,却无处容我身”的叹惋悲曲。 感同身受者,自能体会当中的凄凉,或感伤,或落泪。 风流子运上十足内劲,将此曲吹出,饱含杀意,本该让姜逸尘失陷于曲调中,扰乱其气海,摧毁其坚定不移的决心。 可他分明看着姜逸尘一尺又一尺地疾速向自己欺近,显然没有受到半分影响。 待其又近了些许,风流子方才瞧见,那紧闭的双唇之后,是有序鼓动的面颊,竟是咀嚼之状。 是了,那护脉丹! 风流子已然明了姜逸尘为何不受影响,有汐微语同行,自然有护脉丹这灵丹,可保其不受音律所扰,即便他先前从未听过此丹,可在昨日之后,他实在长了见识。 姜逸尘既已将此丹含在嘴中,防着他的箫声,在箫声响起的同时,早该一口咬碎服下,让药力充分发散,何至于还在咀嚼? 原因只有一个,姜逸尘是做给他看的,意在激怒他! 狡诈小儿,风某便遂了你的心意! 风流子勃然大怒,他已很少有如此盛怒的状态了,自从重伤入了琳琅居后,他仿佛重获新生般,失了当年的锐气,多是修身养性,乐于做个逍遥自在的人,当下却屡屡被一个小辈如此耍弄欺凌,还真是生平第一遭! “欺人太甚!”风流子长发无风自动,双眉倒立,目露凶光,双眸间似有两只火凤展翅怒啸。 他可不只是个琳琅居的副帮主,他也曾是诸神殿的朱雀神! 正文 第二七六章 瞬息浮生 《涅槃心法》,脱胎于少林的《涅槃经》,亦是一门上乘的火系心法。 由下至上,分为法身、般若、解脱三层境界。 法身境,不受贪嗔痴慢疑五毒所扰。 般若境,五感比之常人要敏锐上一倍,神识清明,洞察入微。 解脱境为《涅槃心法》精髓所在,法身境及般若境重在修身和修心,充盈气血,旺盛精气,皆是为解脱境的进阶做铺陈。 解脱境第一重,为有余依涅槃,可化内息为火凤之炎,附之于一招一式,伤敌于燃经灼脉。 第二重为无余依涅槃,可将五感发挥至极致,方圆五丈内的声息难逃耳目,心无畏惧,招招式式蕴含精血所化之火凤之息,若致敌伤损,则敌将受火毒所扰,或死于火毒攻心,或死于精血燃耗。 第三重为无住处涅槃,可以体内精血置换一时修为,简而言之,若将《涅槃心法》修习至极致,体内气血充沛,对敌时便可通过燃烧精血强提修为,其上限堪比两门心法的功力。 昔年,风流子便凭此一门功法,跻身强者之流,更位列诸神殿四象神之中。 再往深层次突破,便是第四重自性清净涅槃,简称涅槃境,也是《涅槃心法》的第十重无上境界,可在危在旦夕时,以耗尽全部功力为代价,挽回自己的性命。 当年,风流子也便是靠着这涅槃境的金蝉脱壳之法,把自己的名字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除去,才能撑到后来被琳琅居的人救下。 《涅槃心法》从第七重,即进入解脱境后,每一重修习都要比上一重难上数倍,险上数倍,因而自风流子在琳琅居修习《合欢诀》后,乐享安逸的他也仅是将涅槃心法重修回第七重有余依涅槃。 虽是如此,已完全将《涅槃心法》参透的风流子,自也熟稔燃烧精血强提修为的精要,此时此刻,他正疯狂燃烧着精血,以将功力强行提升至巅峰。 转眼间,风流子鬓角处几许波纹已被抚平,本是深邃的双眸燃起势不可挡的锐气,他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回到了鲜衣怒马,盛气凌人的那一年。 姜逸尘自也察觉到了风流子的气息愈来愈盛,因而,人影未至,便有数道凌厉的剑气朝风流子招呼过去,施加干预。 怎知未见风流子做出半分闪躲举动,那几道剑气愣是从其身上穿了过去,并未造成丝毫损伤,就好似风流子是虚无缥缈的存在。 诡步?虚影? 姜逸尘只能认为这是风流子的某种高超身法了,因为他可以肯定,风流子正离他远去。 姜逸尘再次尝试着甩出了一道裂骨剑。 一挥而就,飞射而出的却是两道回旋往复的剑气,剑气去势极快,常人无法闪躲,唯有屈膝下跪的份。 风流子自然不会是常人,两道剑气再次从他下盘呼啸而过,他仍安安稳稳地站着,双手一前一后轻握着玉箫,薄唇搭在其上,已是要吹奏起来。 姜逸尘很肯定自己的眼神没花,可他仍无法看清风流子是如何躲闪开道道剑气的。 时不待人,他已无暇多想,只能尽快欺近风流子身前,用手中的剑去了断其性命。 是的,只要他能凑近风流子三尺内的距离,那便意味着风流子已没了活命的机会,三尺正是琴剑的长度,加上他一臂之长,他的剑锋已能全然笼罩住风流子的退路,自也能刺穿风流子的脖颈,贯穿风流子的心窝。 只是现在,这三尺距离,看来竟如此遥不可及。 姜逸尘微微皱了皱眉,这些对手中他最看不透的便是风流子,这两天内其他人已将各自能耐展露无疑,而风流子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病怏怏的姿态,几乎都是由他请来的纪氏兄弟和沈卞打头阵,由追随其左右的青樟蝶凤卫护其身旁,风流子究竟有多少底牌,诸神殿昔年的朱雀神到底有多大能耐,对姜逸尘而言,完全是个未知数。 箫声渐响,在姜逸尘的百般干扰下,风流子依然还是吹响了玉箫。 毕竟吹箫不比抚琴,抚琴无法随意走动,可吹箫却可走到哪吹到哪。 箫声入耳,在姜逸尘听来仿若浑然无觉,他再次施展出流星式,不为伤敌,只为近身。 姜逸尘去势极快,可风流子退得更快。 不论姜逸尘的步法再如何快,风流子总要比他快上一两拍。 渐渐地,姜逸尘发现风流子离他更远了,而且风流子的身形更为虚无缥缈了。 久而久之,姜逸尘的耳畔中好似听到了箫声中的诉说,听到了箫声中的哭泣……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 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 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 真无奈,倩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听罢曲中词,姜逸尘已看不见风流子的身影。 他发现天似乎黑了,黑得很透彻,伸手不见五指。 屋外人的交谈声,隐约入耳。 屋外?! 姜逸尘大惊! 睁开眼。 原来方才自己竟是合着眼,而且是躺在床上。 房间中陈设简陋,一床一人外,是一面窗,和一扇通往外间的人。 窗布遮挡着窗外景色,却不见分毫光亮,看来是在夜里。 自己已有好久没有稀里糊涂地醒来,却不知身处何处了吧? 姜逸尘苦笑着,便要坐起身来。 只是刚起了这念头,竟发觉提不起半丝气力,而后浑身好似被万蚁噬心般苦痛不堪。 最痛的莫过于脸颊,就好像有人用刚烧开的滚烫开水浇在了他脸上,把他脸上的皮肉,硬生生烫熟,而后一手将面皮撕下! 姜逸尘一时失声,竟连半点儿哀嚎都发不出。 紧接着,浑身又传来一阵舒爽的凉意,似母亲的双手正爱抚着被鞭子抽得体无完肤的孩子,让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缓缓褪去。 满额大汗的姜逸尘总算从苦痛中安定了下来,渐渐恢复了均匀的呼吸,也听清了屋外之人的话语声,但也是最后的话语声,因为其中一人已在话别。 “劳烦药老了,我去老伯那看看。” 这是南宫大叔的声音? 他正和药老说话? 他是要去找老伯? 不知为何,药老并未搭话,而南宫雁已开了屋门离去。 动弹不得的姜逸尘拼命竖起耳朵倾听屋外的动静,然而,屋外已变得一片静寂。 过了半晌,才能零星听得一点儿瓶瓶罐罐磕碰之声,连药老的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屋门又开了,寒风将淅淅沥沥的雨声吹入。 原来外边竟在下雨。 雨夜、疼痛、药老、南宫大叔…… 这情景,姜逸尘未曾忘过,只是他不敢想起,这是三年前他重回西山岛的那个夜晚,也是他见到西山岛尸横片野,隐娘死在他眼前的那一天。 正当姜逸尘将要再次陷入苦痛漩涡时,屋外传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笃、笃、笃。 有人踱步入屋。 步伐沉重,毫无次序,似乎是受了重伤。 笃、笃、笃。 脚步声离房间近了不少,似乎正是冲着房间来的。 药老不是在外间么? 他不是来找药老疗伤的么? 为什么药老对他不闻不问? 为什么他朝房间里走来? 他? 不,是她,是个两鬓斑白的老妇! 借着屋外传来的微光,姜逸尘看清了老妇的面容,这老妇赫然便是霍隐娘! 正文 第二七七章 如梦方醒 姜逸尘心下大骇,正要惊坐而起,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霍隐娘腹中插着一把匕首,随着其一步步走动,腹中正不断往外淌血,可她却似浑然无觉,只是走近了姜逸尘,伸出了手,想要抚慰自己的孩子,却僵在空中,迟迟未能落下。 她生怕弄疼了她的孩儿。 霍隐娘一言未发,兀自垂泪。 姜逸尘只能看着,却不能动弹,无法言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霍隐娘蹲下了身,双手搭在了姜逸尘枕边,偏着头枕在手上,爱怜地看着她的孩儿,而后竟沉沉睡去。 渐渐地,没了呼吸。 心如刀绞! 姜逸尘正欲张口哀嚎,却在一阵剧痛中昏迷了过去。 ********* “尘儿?尘儿?” “尘儿醒醒。” 两声轻柔的呼唤在姜逸尘耳畔响起。 姜逸尘这才迷蒙睁眼,发现自己竟趴在木桌上睡着了。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家,再熟悉不过的木桌,再熟悉不过的午间了。 再看边上,霍隐娘正在收拾着碗筷,原来他们才用过午膳。 自己竟是在用完午膳后睡着了,有这么疲惫么? 姜逸尘摇晃了下脑袋,似乎有什么事忘却了。 “尘儿可考虑妥当了?”霍隐娘干完了家务,坐到了姜逸尘身侧,带着企盼的目光看向姜逸尘。 姜逸尘脑中一片迷糊,全然不知霍隐娘所言何意。 而霍隐娘却是一眼便看穿了自己孩儿的心思,嫣然一笑,带着几分宠溺,带着几分疼惜,伸手将姜逸尘因睡姿不当而搅得凌乱的发丝轻轻抚平,道:“傻孩子,有这么累么?刚提的事儿,便忘了。” 经霍隐娘这一提醒,姜逸尘方才想起,午膳前霍隐娘让他考虑的事。 两天前,由易大叔亲自领来西山岛上输送物资的船队中,竟混入了天煞十二门的细作。 虽发现及时,将其擒住,怎奈那细作咬碎了口中毒药,一命呜呼。 那丹药不过拇指大小,外层是于人畜无害的丹皮,内中却是瞬息致命的毒丸,显然,此人上西山岛前已做好了即刻赴死的准备。 这样的死士细作是第一个? 说不清。 是最后一个? 道不明。 西山岛已不再隐蔽,所谓的世外桃源,已风声鹤唳! 霍隐娘心中惴惴不安,便在午膳时,提出让姜逸尘同她一起离开西山岛,另寻避世之所。 “能和娘在一起,去哪儿都成。”姜逸尘不假思索回答着,这原本便不需思索。 隐娘闻言一阵欢喜,把姜逸尘揽入怀中,道:“娘就知道,尘儿是个孝子,不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娘的。” 姜逸尘感觉到被一片温暖包裹,脖间传来的一丝阵痛,他也毫不在意。 如果可以,他只想在这温暖中度过一生一世。 “尘儿不会离开娘,永远不会。”姜逸尘呢喃道,同时也张开双臂,回抱着霍隐娘。 猛然间,姜逸尘只觉那股温暖远去,而后自己竟被一股猛力给推到在地! 上一刻还对他百般呵护的娘亲,不知为何竟如此狠心地将他推开。 跌坐在地的姜逸尘抬起了头,却见眼前一片模糊。 等一切再变得清晰时,隐娘也同他一般跌坐于地,而她腹中赫然多了把匕首! 是她自己将匕首刺入了腹中! 姜逸尘想朝她扑去,现在施救还来得及,可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口不能言。 “唉!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霍隐娘的声音响起,可姜逸尘分明见到眼前的霍隐娘并未开口说话。 “是祸躲不过。大仇得报,又多活了这么些年,更有尘儿这么个好孩子,我该知足了。” 声音再次响起,姜逸尘已然发现,他听到的是霍隐娘的心声。 “尘儿……有些人生来注定心便是善的,让他去做那杀人夺命之事,可真是为难他了。” “可要在这江湖上存活下去,不杀人,能行吗?” “除非他不是江湖中人。” “可惜,他没这个命,西山岛,何尝不是江湖中的孤舟呢?” “只是现在,孤舟被拉上岸了。” 霍隐娘垂下了头,看向了腹中的匕首。 “只能如此了,这儿的事情早晚得传出去,那执着的孩子,必定会找老伯弄清究竟,即便老伯不说,他自己也能一点点地查出来,他的心肠太软,决然无法接受他的娘亲遍体鳞伤,或是缺胳膊少腿,那样只会彻底毁了他。” “但愿能多撑久些,但愿能等到他们来,不,或许晚些来好些,这群畜生只怕现在还未退去,此时来的话,只会死更多人……” 霍隐娘的气息愈来愈虚弱,而姜逸尘早已泪流满面,直到今日他才幡然醒悟,隐娘自尽时,竟是惦念着保护他。 若亲眼瞅见自己的娘亲和薛大叔一般被凿穿了大半个身躯……恐怕自己真的会发疯! 正这般想着,面前的霍隐娘却忽然惊醒,瞪大眼看向姜逸尘道:“尘儿!你,你,不该回来……” 霍隐娘伸出手想触摸姜逸尘的面颊,可二人间不过一尺的距离却如天堑鸿沟,遥不可及。 忽而身后传来一股猛力,竟将他生拉硬扯出木屋,飞向了天空! 一顿天旋地转,眼前忽明忽暗,姜逸尘一时竟有作呕的感觉。 他再次睁开了双眼。 他几时闭上的眼?! 这回出现在眼前的是地面。 他单膝着地,右手把握着细如柳叶的琴剑。 地面上有点点樱红,那是自己的血,竟还在滴答下落! 姜逸尘这才发现脖间的阵痛,竟源自于紧贴在脖间的琴剑。 剑刃已陷入皮肉中,再入半分,便将切断脖颈间的动脉! 姜逸尘赶忙将琴剑撤开,而后立马听见周遭各种声响囫囵入耳。 有箫声,回旋婉转,如诉如泣。 有琴声,清脆短促,如明泉飞溅。 有女子的呼唤声,“小姜!快醒来!” 这是!? 姜逸尘如梦方醒,自己竟在对风流子出剑时,陷入了箫声构筑的幻境中,险些以剑自刎! 是汐微语用琴音救了他! 姜逸尘猛然抬头,只见自己正单膝跪伏在风流子面前,二人之间仅相去一丈。 风流子一边吹着箫,一边凝视着他。 姜逸尘从风流子脸上看出了一丝恼意,尽管是那般微不可察。 确实只有毫厘之差,自己便将死在他的箫声中了。 风流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自己不是服用了护脉丹了吗? 风流子的箫声忽而变得极为猛烈,姜逸尘发觉自己身上的每寸肌肤都跟着箫声颤动,若非身后汐微语的琴声也适时跟着变化,姜逸尘毫不怀疑自己将再次被箫声左右思绪。 他已能察觉到在风流子吹箫时周围景致的异动,似有虚幻的波纹以那玉箫为中心荡漾开来。 凑得近了,除了直接入耳的箫声,更有由波动引起的体肤颤动,将同样的箫声传入耳蜗。 如此,箫声两相叠加,进入到耳蜗中的箫声已然被放大了数倍。 清晰无比的箫声,由耳入心,护脉丹毕竟药力有限,在风流子强劲功力的冲击下,也收效甚微。 心生感触后,眼现幻象,若不能守住自己的心,便全然陷入其中。 风流子所吹奏的为思念故人逝去的哀乐,姜逸尘的思绪便被拉回到了三年前西山岛的惨事中去。 悲从中来,姜逸尘自然希望能够改变当时的结局,于是,在箫声的引导下,回到了更早之前,隐娘让他离开西山岛时的情景,他多么希望当时隐娘对他所说的话是二人一起离开西山岛,另寻隐居之地,而隐娘果然如其所愿这般说了,在姜逸尘满口答应之时,也正是他将琴剑抹向自己脖子之际,幸而,汐微语琴音及时救场,将姜逸尘先拽入残酷的事实中,而后再拉回现实。 不愧是风流子,不愧是朱雀神呐! 姜逸尘心下感慨着,他浑然不知是在何时陷入了那箫声幻境中。 振奋了下精神,不再纠结于此,站起身,举起剑,再次朝风流子刺去。 风流子依旧在吹箫,依旧不做闪躲。 一丈的距离,姜逸尘的剑怎会有失? 正文 第二七八章 曲终人亡 一剑刺入! 却不见丁点血花泛起。 原来姜逸尘近在咫尺的一剑竟是刺入风流子腋下! 是姜逸尘刚从箫声幻境中脱出,脑袋太迷糊了么? 不,姜逸尘确定自己清醒得很。 那是风流子做出了身法闪避么? 不错,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风流子身形动了。 距离之近,姜逸尘仍未能看清风流子是如何做到的,他看到的只是结果,风流子已不再原来的位置上,堪堪避开这一剑,或说,是故意让这一剑刺入其腋下。 如此,风流子左臂紧贴在身上,琴剑已牢牢被他锁住! 一个剑客若是失了剑,还能凭什么伤人? 风流子嘴角微扬,左手持着玉箫不动,右手已然向姜逸尘抓去。 那手无比修长,那手指亦是无比修长,好似由美玉精雕细琢而成,想必无数女子见之都会艳羡。 可在姜逸尘见来,这手却如从岩浆中伸出来的不带半点儿皮肉的鹰爪! 更准确的说是凤爪! 四指如猛禽般怒张微曲,每根手指头不仅又细又长,更裹着灼灼烈焰,唯有凤凰之爪才如此可怖骇人吧? 刹那间,姜逸尘恍然大悟,是了,凤凰为百鸟之尊,凤凰涅槃,方为朱雀,风流子既为朱雀神,身法岂会不比碧玉双牙,既为朱雀神,想来他的爪本便是最为锋利的武器! 只见那爪已锁向姜逸尘的咽喉,不出意外,将直接陷入姜逸尘的脖颈中,再收回时,必当将其小半个脖颈都给抓下。 可惜,姜逸尘并非全然仗着一柄剑行走江湖,他还有一手“天殇折梅手”防身。 姜逸尘紧盯着风流子抓来的右爪,立在后边的右膝微微前屈,上半身稍稍后仰,拉大了与风流子右爪间的距离。 右手也早已弃了琴剑,恰逢时机地钳住风流子的手腕。 左手化拳,拇指指头藏于食指中指的指缝间,一发狠劲从外侧直朝风流子右手肘关节处击去。 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风流子右手手肘朝内侧凸起近两寸,前臂后臂看来已是断了联系。 风流子瞳孔微缩,显得有些意外,有些痛楚。 下唇已咬出了血,眼神却变得更为锐利,左手舍了玉箫,做最后一搏! 而姜逸尘也未停下,站直了身,右手拇指食指呈拿捏状,以牙还牙,直取风流子咽喉。 只见风流子全然不顾姜逸尘抓来的右手,左手化作鹰爪再次袭来,竟是要与姜逸尘以命换命! 曾死过一回的人,对死无所畏惧。 却见姜逸尘右臂稍稍一躬,连攻代守,好似早已识破风流子的意图。 咔嗒! 又是一声脆响! 风流子的喉骨已被姜逸尘卸下! 而风流子的左爪最终只是落在了姜逸尘的臂膀上。 啪嗒! 风流子后仰倒下。 他并未立时咽气,更作势欲坐起身,奈何气力已尽很快便又贴紧了地面。 他的眼珠往下挪动,并不是看向击倒他的敌人,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尚有知觉的左手微微抬起,和目光的朝向应是一致的。 忽而,他发觉手中一凉,有一长物触碰到了他。 他的手没有躲闪,反而是牢牢把抓住了那个触感微凉的长物,而后用尽力气将之置于胸前,压在心口。 这一切,全然落在姜逸尘眼中,自然也是他将弄玉箫放入风流子的手中,他从风流子逐渐黯淡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感激。 姜逸尘不禁开口问道:“她叫什么?” 风流子闻言后,反应显然迟钝了不少,他已没力气回答,可他似乎极为乐意与姜逸尘分享这个答案,薄唇轻轻地动了动,本不明显,也发不出声响,可姜逸尘却看得明白他说的是哪两个字。 瑾瑶。 言毕,风流子将目光挪向了天空。 此时,晨曦已然拨云撩雾,把萧瑟的秋献给了大地。 “剑仙的剑法,武当掌门独创的奇门剑术,折梅山庄的天殇折梅手,还有幽冥教中近乎失传的霜雪真气,沈老爷子,在下到最后都未能看出这杀手夜枭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他到底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底牌,败在这样的年轻人手下,我想我们败得不冤。” “瑾瑶,我就来陪你了。” “姐姐,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回去……” 风流子的双眸已合上,嘴角微扬,温暖的笑,满足的笑,解脱的笑。 “你没事吧?” 不知几时,汐微语已走到了姜逸尘身侧,看着他右臂上自肩部至肘部的四道爪痕,似被火灼过般,竟有些焦黑,以及脖间的那道血痕,不禁有些担忧。 姜逸尘闻言看向自己的右臂,药堂白袍的右臂上被划开了四道手指宽的长洞,或说是被烧穿的,衣服下的四道伤痕,既有皮开肉绽的猩红血渍,亦有被烤得发黑,显然已经坏死的皮肉。 风流子最后的一爪耗尽了他残余的内劲,本是足以将姜逸尘右臂上的经脉通通摧毁的,幸而姜逸尘应对及时,以霜雪真气相对,方才只留下这皮肉之伤。 到底风流子的功力还是要高出他好几个台阶的啊。 姜逸尘心下感慨万分,轻声道:“无妨,不过皮肉之伤。可……” 不过说了半句话,姜逸尘只觉眼前一黑,竟要昏厥过去。 得亏汐微语眼疾手快,及时将之搀住,而后,取了颗丹丸要往他嘴里塞。 不知是否是姜逸尘不够清醒,而下意识地抗拒,丹丸始终只停留在他双唇之间,再不能送入嘴中。 “益气丹,恢复气力用的。”汐微语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地用丹丸撬开姜逸尘的牙关。 时过半晌,在益气丹的药力发散后,姜逸尘总算缓过了劲,清醒了不少。 汐微语立马又递了一颗过来,道:“这一颗你服下后,当即运功,比较不会浪费药力。” 姜逸尘闻言已知这是仅剩的一颗,却也不推辞,取过丹药后,盘膝打坐,充分吸收着药力。 半盏茶后,姜逸尘方才彻底醒转,若非腹中饥饿,已算是恢复了六七成。 姜逸尘朝汐微语告了声多谢,目光在汐微语脸上多停留了片刻,竟发现她那灵动的双眸下,竟有斑斑泪渍,细长的睫毛上更挂着清晰可见的水珠。 她哭了? 姜逸尘有些愕然。 汐微语见姜逸尘一时盯着她看了许久,都不挪开目光,一丝恼意生起,可念及姜逸尘于她有恩,大战之后更有伤在身,不好发作,便迅速撇开头。 姜逸尘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失礼,心中大致猜知汐微语为何落泪,致歉道:“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汐微语并未回过头,淡淡道:“无碍,你没事便好。” 姜逸尘道:“方才汐姑娘是想起了先师?” 汐微语闻言一怔,这才知晓姜逸尘为何会盯着自己瞅那么久,心中既羞愧又恼恨,道:“让你看笑话了。” 姜逸尘道:“那在下岂不是让汐姑娘看了更久的笑话。” 此话一出,不过片刻,汐微语便噗哧一笑,用衣袖胡乱在脸上一阵擦拭后,重新回看向姜逸尘,未曾想这面目冷峻的男子,竟也会哄人。 又黑又亮的双眼在姜逸尘身上走了一遭,反令姜逸尘有些不自在。 汐微语见姜逸尘脖间和臂膀上的血痕已凝出了血痂,心中微感诧异。 虽说是皮外伤,可这伤势未免也好得快了些吧? 心下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道:“出了幻境后,便先寻个地方歇着吧?” 汐微语的语气很诚恳,全然是在征求姜逸尘的意见。 姜逸尘见状,说道:“汐姑娘不着急上山?” “当然急!”汐微语急道,可旋即便改口,“急也无济于事,总不能把你累倒吧。” 姜逸尘道:“上山之事拖不得,在下也没那般脆弱,出了幻境后,寻些野物填饱肚子,便能上路。不过,在这之前,汐姑娘能否帮在下个忙?” 汐微语道:“何事?” 正文 第二七九章 弄玉吹箫 萧瑟的秋,萧瑟的山谷,萧瑟的一隅。 三个简易的土冢虽并立在一处,可各自看来却也是孤独萧瑟的。 死在哪里,便葬在哪里,这是大多数江湖人的归宿。 自从踏入这江湖后,姜逸尘也已杀了不少人,可这却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为敌人,为死在他剑下的人立冢。 敌人? 有时人生便是如此可笑,素昧平生,初次相逢便因立场不同,而刀剑相向,成了所谓的敌人。 若是他们处在相同的立场下,会否成为朋友呢? 姜逸尘不敢否定。 当他将最后一个木牌插入土中后,一直默默在旁帮衬他掘坟的汐微语这才发问。 “为什么?”汐微语无法理解。 当姜逸尘开口说要为这三人立冢时,她简直觉得荒唐可笑。 为三个险些害了他性命的人立冢? 为三个显然是要不利于她的人立冢? 为三个行径卑劣的人立冢? 为什么要给他们立冢?! 可当她瞧见姜逸尘拿起尖锐的石片奋力刨土时,她却鬼使神差地刨土清泥,给他打起了下手,鬼使神差地帮着他将一具具尸身埋下。 “我也答不上来为什么,但他们让我感觉到,我们是一类人。”姜逸尘回答的很模糊,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心中的感受,总觉得只有如此,自己方才会心安。 “他们?你是指风流子吧?他触动了你的内心?”汐微语猜测道,因为她想起了风流子在吹响那首凄凉箫曲时,姜逸尘痛哭流涕,更险些自杀的情景。 “或许是吧。”姜逸尘无法否认。 “我能从他的箫曲中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悲痛,也能从你身上看到一样的悲痛,或许我比较没心没肺,故而,未在师傅逝去的苦痛中沉沦太久便挣脱了出来,你二人既感同身受,那你能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么?”汐微语有些自嘲。 “心中有情,自能体会到那般哀莫大于心死的悲痛,汐姑娘既有此感受,也绝不是无情之人。”姜逸尘先是安慰了一番汐微语,而后又道,“沈卞昨日所说的,应该便是极好的概括。” 对于情字何解,姜逸尘本以为 汐微语道:“你是说,‘真心真情真风流’?” 姜逸尘道:“不错,不管风流子是何身份,也不管他做了多少承诺,至少他唤来的人,都甘心为他所用,有如此人格魅力,便说明他是个真性情之人。至于,风流与否,依在下所见,以他这副皮囊,总不免沾染不少花草。” 汐微语道:“可他和蝶凤……即便是蝶凤自愿的,即便是为了给我们下套,也不能……毕竟,他的妻子才死了多久……” 一提及早上所见之事,汐微语甚至难以启齿,因而所言亦是零零碎碎不成章。 姜逸尘道:“我想是蝶凤自己撑不住了,青樟死后,她面上虽不见声色,想必心中亦是无法承受,因而受合欢诀反噬过甚,风流子才以此法为她续命,至于设套,则是一举两得之事。” 汐微语道:“如此也是对自己的亡妻不忠。” 姜逸尘叹道:“忠义难两全,自己的手下对自己无私奉献,见其有性命之忧,难道能见死不救?我想他的妻子也会原谅他的。” 汐微语撇了撇嘴,道:“那他妻子可真可怜。” 姜逸尘纳闷道:“怎么说?” 汐微语道:“四大金刚昨儿不是说他们夫妇关系不和睦吗?到如今,死了还要原谅他丈夫。” 姜逸尘闻言,不禁莞尔,道:“那四人说的你信了?” 汐微语瞪大了眼道:“你不信?至少那四人在我看来比这些人靠谱多了。” 姜逸尘恍然,道:“站在你的角度确实如此。” 汐微语不解,问道:“那从你的角度而言,你怎么看?” 姜逸尘道:“四大金刚脑袋虽长得大,可里边似乎缺了根弦,过于容易被煽动,否则,昨日的局面绝不至于如此。” 汐微语点了点头,似乎也认同了姜逸尘所言,追问道:“可你凭什么认为他们夫妇二人会是恩爱有加?” 姜逸尘道:“凭他死前的举动。” 汐微语闻言一怔,回想着风流子死前做了何事。 “你是说那玉箫?” 姜逸尘道:“嗯,你可知那玉箫为何名?” 汐微语回答得很快,“弄玉。” 姜逸尘道:“我问了他妻子叫什么名字。” “我听到了,可他已说不出话来。” “我看懂了。” “那她妻子叫什么?” “瑾瑶。” “瑾瑶?瑾瑶。”汐微语默念了两遍,而后说道,“确实是个好听的名字,可又是何意?” 汐微语忽而觉得自己的眼界很狭隘,而姜逸尘总是懂很多,因而看问题总能比她看得透彻。 此番事了,有机会的话,是否也该下山好好历练一番? 未及汐微语多想,姜逸尘已作出了回答:“不仅好听,更是个好名,‘瑾’为美玉之称,‘瑶’亦为美玉之称,两块美玉珠联璧合,我想他的妻子一定很漂亮。” 汐微语只能点头同意,她已知道姜逸尘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弄玉”了。 “古有言,女周岁,宫中陈盘,女独取此玉,弄之不舍,因名弄玉。说的是千百年前,有个割据一方的枭雄喜得千金,周岁时,在宫中列陈数十物在其面前,让其抓周,结果便是他的千金紧抓着一块美玉不放,便为其爱女取名‘弄玉’。”姜逸尘款款道出。 汐微语了然道:“所以,风流子为玉箫取名‘弄玉’之意,便是说明世间芳草无数,可他独爱其妻瑾瑶?” 姜逸尘道:“嗯。” 汐微语仍不罢休,道:“或许他曾经是真的极为爱他的妻子吧,而在临死前,也有了忏悔之意。” 姜逸尘一时竟无言以对,对于女人的想法,他实在琢磨不透,或许在她们眼中,一个人的好坏早已定性,风流子在她瞧来不是好人,因而,她怎么看风流子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好的一面。 姜逸尘只能苦笑,再不打算为风流子做辩解,谁知汐微语竟来了劲,喋喋不休道:“他若是真爱他的妻子便不该让她身死。” 姜逸尘叹道:“爱是相互的,他爱他的妻子,说不定他的妻子更爱他,因而,在龙多多面前,很可能是瑾瑶为风流子挡下了致命的一剑。” 汐微语不放弃道:“那他便不该带瑾瑶去围堵龙多多,自讨苦吃!” 姜逸尘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汐微语道:“这又是何解?” 姜逸尘道:“我想他本已萌生退隐之意,至少,他已不热衷于江湖之事。” 汐微语刚欲争辩,姜逸尘却已接着道:“你觉得他本是诸神殿四象神之一,为何甘于屈居在琳琅居中?” 汐微语笃定道:“为了瑾瑶可能在其次,为了诸神殿图谋更大的利益才是主要的!” 姜逸尘道:“在我看来,这是别人希望他这么做的。” 汐微语不再说话,她已倦了姜逸尘卖关子,只是歪着脖子,静候着姜逸尘的解释。 姜逸尘笑了笑,道:“风流子的身法属上乘,爪功也极为厉害,加之那门独特的心法,想来那便是他昔年赖以成名的至宝。 可他基本上算是将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给抛弃了,重活一世,他选择了音乐,陶冶情操,安于现状,最重要的是,他选择的乐器是箫。 弄玉吹箫,他为自己做的人生抉择,便是和他的妻子长相厮守。 他去百花屿,是因为有人希望他去,他无法拒绝。 他来苍梧山,亦是有人推动他来,目的是要让他重回巅峰,他也无法推脱。 直至最后一刻,我才看见了他眼中的解脱。” 汐微语沉默,思索良久方才道:“依你之言,这局四海诸神殿的鬼魅妖姬亦有参与?” 正文 第二八零章 表明立场 苍梧山的幻境和菊园中的龙虎奇巷一般,同为自然磁域所成。 不同点在于龙虎奇巷中的幻境,经由天机派鬼斧神工的精心布置,所具备的已然是主观构想的情景,更具功能性和杀伤性。 而苍梧山中的幻境数量之多,范围之大,绝非龙虎奇巷得以比拟,且因幻境均为自然形成的,本不具备任何杀伤性,仅是其产生的假象会给予人不少干扰,若无法摆脱这干扰,受困于其中过久,不免因断了食物补充,或死于饥饿,或死于其他意外。 要走出幻境,说来也不难,幻象皆为磁域所成,磁域更与自然地势相关,只要能够到达一定高度,出了磁域覆盖的范围,幻象自当烟消云散,如此便得以弄清身处何地,看清周遭地势走向,要走出困境,自然而然不在话下了。 然,幻境之所以为九险之最,也说明要走出幻境,说来简单,实际上却也是困难重重的。 至少,登高而望,这个首当其冲的先决条件,便不容易办到。 一来,你得先攀上足够高的高点,方才能登高而望,可身在幻境中,很多时候你会发现那些看起来挺拔高耸的山峰,你并不需花太多力气,便可爬到顶峰,而那顶峰的高度,大多不过你所见的一半。 二来,即便你成功登上了一处制高点,若是天气作怪,视线不清,只能乖乖候着老天爷开眼帮忙了,而若是那处制高点本身所处位置便不佳,能观察到的地势信息有限,也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再另寻制高点,拼凑出完整的脱困路线了。 幻境愈小愈容易脱困,幻境愈大,意味着其中地势更为复杂,登临一次制高点根本不足以看清所处方位和清晰无二的路线,要想从中脱困更是难上加难。 故而,要走出稍具规模的幻境,既得脑袋灵光,记忆不凡,或是绘图能力了得,能准确无误地画出大致地势,辅助判断,更得有百折不挠的韧性,坚定不移的决心,方才能化险为夷。 也因此,即便是长居于苍梧山中的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之人,在山谷之中也只能算是半个活地图,跟着他们走能避开大部分幻境,而一旦陷入其中,他们亦是两眼摸瞎,不辨出路,只能通过登高而望,依凭更为丰富的经验,以辨识出较有可能脱身的路线,方能早些脱困。 幸而,姜逸尘和汐微语落入的幻境确实不大,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是在爬了两处假高点后,才通过第三次真制高点,寻到了出路,成功逃出幻境。 待得他们走出幻境后,已是残阳西下之时。 之后,有轻车熟路的汐微语领路,二人的脚程便要快上不少,约莫再有半日功夫便可抵达云天观。 怎奈天色已晚,二人的肚子更已饿得咕咕直叫,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先解决温饱问题。 在二人齐心协力下,总算是逮到一只野兔,得以果腹。 此时此刻,姜逸尘无不想念常在荒山野岭撞见的野狼。 毕竟野狼的个头可要比野兔大上不少,吃得自然要饱些,不过,一听汐微语说她三番五次下山都难碰到一只活物后,他实在满足得不得了。 汐微语虽然骄横了些,可也是吃得了苦的,对于姜逸尘烤出来的实在算不上美味的兔肉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一来实在是饿得慌,吃嘛嘛香,二来若是让自己来烤,恐怕还不成样呢,她也实在满足的很。 “饱”餐一顿后,汐微语偷偷瞥了几眼姜逸尘,见其面色略显疲惫,便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道:“今儿可够折腾的,夜间赶路也不妥当,要不就在这歇脚吧?” “只要大小姐不嫌弃便成。”姜逸尘道。 二人一路同行,自也要比初时熟稔了不少,相互间的称呼倒也随意起来,汐微语依然叫姜逸尘“小姜”,只是语气不再生硬,姜逸尘踌躇半天不知如何称呼汐微语,便把他心中对汐微语的定位给唤了出来。 对于“大小姐”这称呼,汐微语刚开始还有些恼意,可一念及若非姜逸尘点破了她的处世态度,她恐怕至今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行我素,便也认了姜逸尘给她的定义,算是借他人之口,不时提醒自己,多为别人着想。 “切。”汐微语耐住了性子,不与姜逸尘争辩,起身收拾了下“被窝”,直接侧卧在火堆旁,竟要开始休息。 姜逸尘见状,苦笑着摇了摇头,四下张望,寻了处睁眼便能观察到周遭情况的位置,起身朝那儿行去。 刚行出十步,却听身后的汐微语说道:“你说爱是相互的,我觉得信任也该是相互的,我对你已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你总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究竟是为何而来的吧?” 姜逸尘止步,并未回头,道:“大小姐觉得我会是谁?” 汐微语不假思索道:“杀手夜枭,他们的判断没错是么?” 姜逸尘默然不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他的沉默于汐微语而言便是默认。 “那你为何要上云天观?”汐微语再次问到,她不想追究姜逸尘怎么混入的四两千斤堂,她已明白姜逸尘此举不过是为混入云天观做铺垫,她最为在意的还是姜逸尘上云天观后的目的,这已不是她第一次问这问题,可每一次不是被姜逸尘含糊搪塞而过,便是被其转移了话题。 片刻后,姜逸尘道:“这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 汐微语却是反问道:“难道你认为不重要?” 她之所以发问,便是因为心中有种不安感,她绝不认为姜逸尘没意识到这点。 姜逸尘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云天观并无企图,和四两千斤堂一般,我需要个跳板,进入幽冥教。” 入幽冥教? 是拜入? 还是潜入? 汐微语不禁怔住。 “只要和我的目的不冲突,我定会尽力去帮助云天观。”姜逸尘给出了个极为模糊的答案,也算是个极为郑重的承诺,于他而言,这已极不容易,他本不想在云天观将要面对的困局中费太多力气,毕竟接下来有极大的概率直面幽冥教的人,在他们面前,他可再不能这般早早暴露了自己,因为那些人既不会是杜掌柜,也不会是汐微语。 汐微语好似听懂了姜逸尘话中之意,喃喃道:“那……若是有冲突呢?” 此话一出,汐微语当即后悔了,她自然是希望姜逸尘能始终站在云天观这一边,可她却也清楚得很,姜逸尘和云天观之间,并无任何情分。 江湖人行事,大多利益至上,姜逸尘此时帮她,说到底也是在利用她罢了,她既已看明白了其中的联系,可她又偏偏想装糊涂。 既然打定主意装糊涂,又为何要在此刻戳破这个泡沫,既伤了自己,也伤了他。 果然,只听姜逸尘以冷冰冰的语气说道:“我,不会犹豫。” 正文 第二八一章 暗夜归山 是夜戌时,月朗星稀。 若是在村里镇上,这个时辰,街上虽不会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也绝不会是一番鸦雀无声的景象。 然而,这份静谧,在舜源峰的“云端之城”中却是正常现象。 这儿便是云天观,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道观。 之所以说“与世隔绝”,只因要上这云天观来实在不容易,寻常百姓若会想到来这儿上香,一定是受了云天观的大恩大惠,一定得做好出远门的各种准备,一定得正心诚意才会有足够好的运气相伴,如此方才得以安然无恙地上到山上来。 当然,大多百姓在听闻云天观立于九险之巅后,想必都先得掂量掂量是否能活着走到观中。 故而,真正来到云天观的生客绝不会多,大多为同是求仙问道的道观互相拜访,或是知悉这云天观略通丹药之术后,前来求取丹药的江湖人士,再者便是那些确实受惠云天观的百姓,随同观中弟子一同上山来上香还愿了。 但不管何种情形在云天观上都鲜有发生,不管观中上来何人也定会是稀客,平常时日间,云天观向来都是在一片安宁中度过的,尤其是夜晚,当观观主完成每日授课,观中子弟做完每日功课后,已有足够充裕的时间令众人自由活动,到了晚上,百无聊赖下,众人大多早早回屋歇息,屋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动静了。 舜源峰后山中部,分布着十数间大大小小的房屋。 此时,已有不少房屋的光亮已熄,显然,待在屋中的人已然就寝了。 一间与大多房屋隔得稍稍远些的屋中,灯火在一瞬间,明暗不定,想来是屋中人正要吹熄烛火吧。 就在这时,屋门却被打开了。 屋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床铺、桌椅、衣橱、浴盆、妆台等等可谓一应俱全,除却一张大圆桌外,每样物事都是两套以上的配制,显然,这屋子是两个人住的,而且还是两个女人。 屋门开得很快,关得更快。 进到屋中的是个女子。 女子手中抱着一面琴,扎着两个辫子,面色有些苍白,似乎有些疲惫,唯有那双大眼睛依旧活灵活现,未曾失了其原有的灵性与活力。 女子身着粉色云袍,那云袍本该是典雅庄重的,却沾染了不少尘埃,起了褶皱,更有三两处破损,可女子似乎毫不在意。 本便在屋中的也是个女子。 此女身着白衣睡袍,确实正走近桌台前,要将灯火吹灭,却见粉衣女子突然出现,一时震惊不已,竟未回过神来。 白衣女子齿如瓠犀,螓首蛾眉,那双眼睛不比粉衣女子的小上多少,但相比粉衣女子的灵动,她的眼中更多是一份不染尘埃的空明。 “师,师……姐?”白衣女子愕然道,又伸手揉了揉眼,狠下心来拧了一下自己的皮肉,再三确定自己不是做梦后,总算是开心得叫了起来,“师……” 哪知那被白衣女子唤作师姐的粉衣女子,将长琴放下后,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白衣女子一见如此,已叫出大半的话头,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改口小声道:“师姐,你可回来了!” 说话间,两个女子已走近了不少,白衣女子更是直接忘情地扑到粉衣女子身上。 二女举止亲昵,自然是极为熟识的师姐妹。 粉衣女子正是汐微语,而白衣女子便是云天观中年纪最小,辈分最小的小师妹,云龙葵了。 为避免与可能出现的幽冥教碰上,汐微语和姜逸尘特地绕了大半路程,走了汐微语认为最是隐蔽的一条险道,上了后山。 正因此,原本只需半日的路程,他们愣是耗费了近乎一整天的功夫才上了云天观。 汐微语轻拍了拍云龙葵的脑袋,多日不见这小妮子,倒也甚是想念。 二人心中都似有一堆话想跟对方一吐为快,最终还是云龙葵的嘴巴快了些,依旧小声地说道:“师姐怎么弄得这般脏兮兮的,来,快脱下来,我明儿拿去给你洗洗。” 若是在数天前,汐微语听到云龙葵这番话语,决然不会多想,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只会依言照做,可经过这两天的磨难,她终于注意到了云龙葵话中永远是包含着对她的爱护和关心,而龙葵不过是她的师妹罢了。 心中一阵触动,汐微语将云龙葵的手抓得紧紧的,她今后定当会以更多的爱护和关心回报这可爱的师妹。 “师姐,你,抓疼我了。”见汐微语不答话,只是一直紧盯着自己,云龙葵总觉着今天的师姐有点怪怪的,却又不知是何原因,待到她将自己的手抓得生疼时,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不知所措,只得垂头低声呼唤。 汐微语闻言发现自己竟有些魔怔了,不由失笑,松开了手,一面将云龙葵引到桌边坐下,一面开口道:“好师妹,是师姐不小心。衣服的事不急,明儿师姐自己也能洗,师姐不在的这几天,师妹都有乖乖待上山做功课吧?” 云龙葵心中越来越觉得汐微语表现得很奇怪了,可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接话道:“当然了,小葵这辈子也就下过那么一次山,还是师姐带我去的。” 云龙葵说着说着,竟不由回想起汐微语第一次带她下山去蜀地游玩的情景,转眼间就想得痴了,痴得发笑。 汐微语见状,心中一股怜惜之意生起,伸手摸着云龙葵的脸颊道:“好师妹,等空了,师姐一定跟师傅求个机会,带你再下山去玩玩。” 云龙葵一听,便笑吟吟地抱着汐微语伸来的手,开心道:“我就知道师姐对我最好了。” 看着云龙葵笑得一脸满足,好似自己随意一个允诺,对她而言便是天底下最美最不可多得的幸事,她心中不禁再泛酸楚,但她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思绪,言归正传道:“好师妹,你快告诉师姐,这些天里,观中可有什么异常?” 云龙葵闻言一愣,不明所以,道:“呃,观中能有什么异常?” 汐微语也发现自己的问题太过突兀了,因而进一步说明道:“比如说这些天里,观中可有来了外客,有什么平常没发生的事发生?” 云龙葵听得很仔细,认真答道:“这些天,没有外人来过观中,也没有什么稀奇古怪之事发生啊……噢,小葵想起来了。” 汐微语急道:“想起了什么事?” 云龙葵道:“前天下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咱们山上也下了,雨势之大,把师娘喜爱的几颗花草都给冲没了,师娘这两天还在伤心难过呢。” 汐微语一听竟是此事,不免有些丧气,却听云龙葵又道:“还有便是师傅算准了师姐大概会在这一两天内上山,那天雨势太大,他老人家便心生担忧,当天晚上便令三师兄,领着十四十五两位师兄,下山寻你去了,若这两天还没将你带上来,恐怕还会让更多师兄去寻你。” 云龙葵在说出第一句时,汐微语便心生不安感,待其整句话说完,汐微语终于失声道:“什么?三师兄和十四、十五师弟下山去了?!” 正文 第二八二章 姐妹之情 云龙葵显然被汐微语的紧张情绪给感染了,跟着惊诧道:“难道师姐没有碰上三位师兄,是自己回来的?” “没有。”汐微语摇了摇头,心中已是一团乱麻,倘若是她和姜逸尘在幻境时,正好与三个师兄弟错开倒还好,可若是幽冥教早已在下山的路上设伏,那三人岂不是正好落入幽冥教的罗网之中? 云龙葵见汐微语面露忧色,赶忙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师姐别担心了,三位师兄应该是正巧和师姐错过了,赶明儿让师傅把他们召回来便是。” “师傅……师傅、师娘这些天可都还是早早就寝?”汐微语迟疑了一会儿,问道。 云龙葵很快便答道:“当然啦,师傅师娘每天一大早便在观中忙活,最近更是在筹备炼制新的丹药,劳累了一天,自然早早歇下了。” “师姐这回下山不正是去四两千斤堂采购药草的么?”云龙葵说着话时本还带着笑,可在说完后,她却再也笑不出,看着汐微语这可算是一身狼狈的模样,还有这些古怪的问题,她心中的疑问已写在了脸上。 汐微语自然看清了云龙葵的神色变换,苦笑着招认道:“师姐没能把师傅要的药给带上山。” 此言一出,云龙葵立马惊坐而起,急道:“师姐可是把药草弄丢了?是前日大雨的原因么?不急不急,明儿小葵陪师姐去跟师傅请罪便是。” 云龙葵顿了顿,接着道:“药草丢了,也不过损失些银两罢了,前日那样的大雨,师傅心中挂念的也是师姐的安危,而不是药草,师傅看到师姐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便也心安了,定然不会怪罪师姐的。” “好师妹。”汐微语闻言一时动容,也站起身来,抱住了云龙葵。 “只要师姐没事就好。”云龙葵回抱着汐微语给予宽慰。 过了片刻,汐微语抽出了身,抱着云龙葵的双肩,郑重其事道:“师妹相信师姐么?” 云龙葵被汐微语的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点头回应道:“小葵自然相信师姐。” 汐微语又道:“那师姐能相信师妹么?” 云龙葵怔了怔,不知作何解答,道:“师姐不相信小葵么?” 云龙葵说着说着竟垂下了头。 汐微语道:“师姐自然也相信师妹的,只是,接下来的事,师姐希望师妹能替师姐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包括师傅师娘,师妹能做到么?” 云龙葵又抬起了头,四目正对着汐微语,目光便如山间清泉那般清澈无暇,她不明白汐微语到底想做什么,自打上了云天观后,她便和汐微语朝夕相处,与她而言,汐微语与她情同姐妹,可师傅师娘于她既有养育之恩,更有教导之恩,姐妹情和师徒情之间,她无法作出取舍,眼角边不由泛起泪花,显然陷入了两难境地。 汐微语见状赶忙道:“师妹放心,师姐要做的绝不是什么歹事,也不会对师傅师娘他们不利,只是眼下情况复杂,除了师傅师娘外,师姐还需要个信得过的帮手,师姐思来想去,也只有师妹你,是师姐信得过的人了。” 云龙葵闻言松了口气,可听汐微语所言似乎有情况紧急,不免紧张起来,说道:“只要不伤害道师傅师娘,师姐不让小葵说,小葵一定守口如瓶!” 汐微语道:“好。” 云龙葵道:“师姐需要小葵做什么?” 未待汐微语开口,房门又开了,云龙葵一惊,待到视线闪过去时,门早已关上,而门边正站着一个人。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他身着白袍,白袍左胸上的“四两”二字赫然醒目。 而他上半身穿着的也仅有那件白袍,在这逐渐转凉的秋天下,仅穿着一件外衣实在少见。 除此之外,他的狼狈之状堪比汐微语,似乎是和她一同历经艰辛才来到云天观的。 男子自然是姜逸尘,同汐微语上到后山后,他们发现山上一片静谧,觉得幽冥教可能还未动手,便决定先来找云龙葵了解下大致情况。 云龙葵对于四两千斤堂的衣裳也不陌生,因而在看清了来人的衣着后,发现汐微语一脸平静,她便也不再如先前一般惊慌,心道,莫非这就是师姐说的不可说的秘密? 姜逸尘作揖拱手道:“深夜打搅,于礼有失,奈何事出无奈,还请云姑娘见谅。” “这是同我一起上山的小姜。”汐微语算是极为简单地介绍了一番姜逸尘。 有了这番介绍,云龙葵自然不疑有他,热情招呼道:“姜公子快请就坐。” 三人各自落座后,汐微语当先开口道:“师傅时日掐的很准,两天前师姐便和五个四两千斤堂的药徒入了苍梧山。” 云龙葵不由拿眼角余光瞥了瞥姜逸尘,说道:“五个?那另四位公子呢?” “死了。”答话的却是姜逸尘。 云龙葵讶然道:“死了?!” 她面朝着姜逸尘,猜测道:“莫不是雨势太大出了什么岔子?” 姜逸尘摇了摇头,道:“不,是被杀了,云姑娘的师姐和在下正是借着那场雨才成功逃脱了性命。” 云龙葵大惊失色,方才噙在眼角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险些又要站起来,却被汐微语安抚住。 汐微语道:“他们四人本不该死,敌人正是冲着师姐来的。” 云龙葵赶忙回过身,仔仔细细地再打量了汐微语一番,忧心忡忡道:“师姐已经知道敌人是谁了?” 汐微语点了点头道:“幽冥教。” 汐微语紧接着道:“幽冥教是觊觎咱们观中的丹方,方才打师姐的主意,师姐成功逃出了他们设下的陷阱,恐怕他们会直接来观中下手,因而才会借着夜色,从后山小径那溜回来。” 云龙葵本不笨,只是太少去揣度人心,经汐微语这么一说,再回想着先前所言的“信任”二字,她已猜知了大致情况,有些不可思议道:“师姐之所以这么偷偷摸摸的回来,是怀疑观中已藏有幽冥教的眼线?” “不错。”姜逸尘抢先答道,他不想去破坏云龙葵心中对于云天观中的美好念想,更何况他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云天观中有内鬼与幽冥教互相勾结。 汐微语跟着道:“除了师傅师娘之外,师姐现下能信任的只有师妹了,不来找你,还能找谁?” 正文 第二八三章 推己及人 姜逸尘接着道:“依云姑娘先前所言,云观主早在两日前的夜间便遣了三位道兄前去寻汐姑娘的下落了。” 云龙葵道:“是。” 姜逸尘道:“可若是按路程而言,我们应当是该遇上的?” 这回他看向了汐微语。 汐微语道:“是,可我们曾陷入过幻境,耽误了不少功夫,会否有可能在这段时间内正好与我们擦肩而过。” 姜逸尘道:“在下也希望如此,只是,幽冥教会希望如此么?” 汐微语沉默了,她自然知道姜逸尘的意思,因为那也正是她所担心的。 云龙葵见状急道:“依姜公子的意思,三师兄和十四、十五师兄很可能是被幽冥教的人给截住了?” 姜逸尘点了点头。 云龙葵道:“那他们会不会……” 之后的话,云龙葵已说不出口,可姜逸尘和汐微语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姜逸尘道:“说不准。” 汐微语不解其意,道:“他们还有活命的可能?” 姜逸尘叹了口气道:“全看他们还有没有利用的价值。” 汐微语道:“利用价值?” 姜逸尘道:“云天观中可有一种丹药,让人服下去之后,丧失对神识的主观控制,不管别人问什么问题,他都会给出遵从于心的答案。” 汐微语道:“你是说吐真剂?” 作为江湖人士,汐微语自然也听说过这类使人神志不清,只吐真言的药剂。 云龙葵也明白过来姜逸尘所说的是什么丹药了,当即道:“如此恶毒的丹药,云天观中不会有。” 姜逸尘道:“云天观不会有,但幽冥教一定会有。” 云龙葵无法否认,而汐微语自也了然,道:“你是说,我那三个师兄弟,能否活下来,便在于他们能说出多少观中的信息?” 姜逸尘默然不语。 云龙葵道:“那我们现在便去找师傅师娘,他们定有办法救回三个师兄!” 说罢,云龙葵便要起身,却被汐微语一把拉住。 “师妹,冷静些!” “云姑娘稍安勿躁,且听在下一言。”姜逸尘亦是出口相劝,“若此次下山的是云姑娘,在发生这等事后,成功逃回山中,第一时间是否也是想着去告知观主?” 云龙葵道:“当然。” 姜逸尘道:“很好,在下若是幽冥教的人,也会这般想。” 云龙葵愣了愣,而后道:“姜公子是说,幽冥教的人会在去往云天居的路上设伏?他们竟会这么大胆?!” 姜逸尘道:“这也只是在下的一种推测,毕竟要在通往云天居的那段登云梯上动手,可是不会发出多少声响的。” 云龙葵仔细一想,确实如此,云天居本在后山偏远处一座凸起的形如圆柱的高峰上,而通往云天居的是一段长达三十余丈的绳梯,若在其上发生打斗,一来声响不易传入云天居中,二来若没有极好的轻功,一失手跌落悬崖的话,必当粉身碎骨了。 至于姜逸尘一外人如何知道登云梯,自然是汐微语在来路上告知的。 姜逸尘道:“再者,倘若三位道兄若真已落入幽冥教手中,而汐姑娘更被发现已到了云天观中,那只会打草惊蛇,幽冥教不得不加紧他们的步伐,如此于三位道兄的处境绝不会有利。” 云龙葵听之有理,努力地平复着心中的不安,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以云龙葵的眼力并看不出姜逸尘是否是个江湖高手,但她至少听出来其分析在理,心思缜密,想来定有好办法能破解此局,便安下心来,决定好好配合他和汐微语,知无不言。 姜逸尘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 云龙葵道:“便是站在幽冥教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正是如此,我们现下获知的信息有限,我们需要整合更多已具备的信息,才能判断出他们接下来要如何行动。”与姜逸尘相处了两日的汐微语也大致摸清了他的推断思路,便尝试着说道。 姜逸尘点头肯定道:“假设三位道兄不幸落入幽冥教的手中,在逼问不得的情况下,幽冥教便只能用吐真剂从三人口中套出想要的信息,那他们最想知道的会是什么呢?” 二女低头沉思了片刻,汐微语率先反应过来,道:“自然是想知道那些丹药和丹方藏在何处。” 姜逸尘道:“那是不是该先了解下云天观上的整体布局为佳?” 云龙葵道:“幽冥教已和我们合作了两年,两年间上山十余次,会否已经摸清了观中的布局?” 姜逸尘道:“倒也不无可能,可在下听汐姑娘所言,作为外客是不得来到后山的,均在开阳殿旁的客房居住不是?” 云龙葵道:“确实如此。平日间,观中除却山门摇光殿和丹房天璇殿每日都需轮值弟子把守外,大伙均住在后山,唯有在有客来访时,得有弟子陪同来客一同住在开阳殿,一来是为来客提供及时的服务。” “二来,也是看着来客,不让他们到处乱跑。”云龙葵话语未毕,姜逸尘已截话道。 云龙葵道:“可以这么说。毕竟来到观中的,大多是冲着观中的丹药来的,师傅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姜逸尘道:“怀璧其罪,尊师的担心不无道理。没有尊师的允许,不在观中其他长老的陪同下,外客也绝无法去到天璇殿和天枢殿,是也不是?” 云龙葵道:“是,天璇殿有丹房,而天枢殿却供奉着观中的历任祖师爷,外人不可随意叨扰他们的清净。” 姜逸尘道:“此外,舜源峰峰顶的天然地势也令这前山的七宫各自相去较远,至少得有半里地的路程,如此要想跨过重重障碍来摸清云天观的底细看来并不容易。” 汐微语道:“师傅做事向来谨慎,特别是近些年来,大量炼丹后,来观中的人渐渐变多了,自然会防范于未然。” 姜逸尘道:“如此我若是抓到了云天观弟子的话,定会让他们把观中的情景一五一十地画出来,不论前山,或是后山。” 云龙葵道:“前山本顺应天地之势,七殿呈北斗七星状布局,虽无法弄清其细致布局,可只要了解其大致功用,目标便很明确了。” 姜逸尘道:“云姑娘所言不差,可你若是云天观的观主,你可会将所有的丹药,丹方全部置于天璇殿中?” 云龙葵闻言骇然,这答案几乎不用思考都可以回答,即便是家财万贯的地主,也绝不会把所有家产都放在自己的房间中。 云龙葵道:“所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后山的宝华洞?!” 姜逸尘道:“接下来便是另一个问题,云天观中所有弟子都知晓这宝华洞所在?” 云龙葵看了看汐微语,道:“小葵有幸和师姐去过一次,其他师兄的话,便不清楚了。” 姜逸尘道:“那你可还记得这宝华洞该怎么去?去路上,或者洞中又有何防范措施呢?” 云龙葵这下答不出来了,因为她发现,对于宝华洞的记忆似乎很模糊。 姜逸尘道:“云姑娘可是记不清了?” 云龙葵奇怪道:“只去过一次,确实记不清了。” 姜逸尘笑了笑道:“这也不奇怪,汐姑娘在记忆中可是去过三次,她也记不清宝华洞到底是在何处呢。” 正文 第二八四章 笔下云天 俗话有言,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说的是记性再好,也不能时时刻刻对每一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数家珍。 如此,还不如动动手指头用白纸黑字记下来。 这样只要手稿不丢,便是你记忆的额外载体,时刻备在身上,便不会有忘记的时候。 可对于在云天观生活了不下十年的汐微语和云龙葵而言,云天观中的一草一木仿若烙印般刻在她们的脑海中,即便她们有一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把她们丢在舜源峰上,她们也能不自觉地走回这间屋子。 这样的记忆,在她们心中已然是根深蒂固了。 眼下二女各自持着一支毛笔在一方纸上作画。 都说画如其人,汐微语精于音律,生性要洒脱些,因而她的笔画都要更为灵动飘逸,放荡不羁些。 一样样画中物事,在其笔下栩栩如生,仿若被赋予灵魂和韵律。 云龙葵天性纯真,心无尘埃,她的每一笔,每一画,似雕似琢,一丝不苟。 在她笔下的,每一样物事,仿若简要的实景雕刻,要与原物对比,定然在大致框架上挑不出半分毛病。 见微知著,只要见着二女作画时的肃穆神情和大方仪态,便可知晓这齐天寿齐观主在管教徒弟时定然费了不少心思,传授予徒弟的不仅是求仙问道的功法和炼丹之术,也重在培养他们的素养和气质,如此不管能不能成仙暂且不论,至少这样的人能够修炼出一种定力,轻易不受外物所扰的定力,这样的人绝不会在任何威逼利诱下轻易妥协变节。 难道是自己的判断出错了?姜逸尘不由疑心道。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汐微语和云龙葵已用一笔一画,完成了她们脑海中关于整个云天观的记忆。 不得不说朝夕相伴的姐妹二人心有灵犀,分明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可若是单较画中内容而言,可谓是毫无二致。 画中再为构造相近的建筑也有其别致的特质,让人不需看额外的注释便能与其他建筑作出区分。 二女所画的正是云天观的整体布局图。 舜源峰山腰起至山顶的前半部分,便是前山,也正是云天观的主体。 不同于一般道教宫观,根据八卦方位,乾南坤北,以子午线为轴,坐北朝南来布局,使供奉道教尊神的殿堂都设在中轴线上,两边则根据日东月西,坎离对称的原则,设置配殿供奉诸神。 以云天观的建筑体量而言,只算得上是个小型道观,各建筑虽遵从坐北朝南的卦位设立,可在布局上却不拘一格,反而是顺延着舜源峰的山势走向,自下而上,自西而东,以北斗七星的方位设立诸殿,如此更贴近天人之说,寓意顺应天道,得道升仙。 三眼能观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 为云天观镇守山门的护法神倒没有另请高明,仍由“王灵官”镇守,因而山门瑶光殿亦为灵官殿。 瑶光殿之后便是开阳殿,开阳殿中奉祀太乙救苦天尊,寓意在世行善,救人于苦难。 那些为数不多的云天观信众,多是受惠下山子弟授予的丹药,有心者,上山后,多在此殿中还愿,因来者多为寻常百姓,为免其旅途奔波,辛苦劳累,遂在之后,另兴土木,设立客居之所于开阳殿旁,留宿来访之客。 玉衡殿为寻常道观中所称呼的娘娘殿,供奉有眼光娘娘、耳宫娘娘、送子娘娘,寓意化人间不可化之事,解人间不可解之难,亦有不少信众会至此,求取安胎保子之丹药。 天权殿,居于七星之中,在云天观上亦为掌管运势的斗姆殿,云天观中每每有重大事宜,观主定会携众长老在此询问上天之意作参。 天玑殿为主神殿,供奉丹道上的太上始祖,太上老君。 天权、天玑二殿,是为云天观的大脑中枢,观中诸事,均由观主召集观众在此二殿上做定夺,观中弟子修习每日功课,观中接待观外来客等事项,亦在此二殿中完成。 若说天权、天玑二殿为云天观的枢纽中心,那么天璇、天枢二殿便代表着云天观的底蕴和传承。 所谓“除病解危千金仙方普受惠,坐虎针龙广施兹悯救众生”,天璇殿又名药王殿,在一般道观中,信众在此祈求身体健康,无病无灾,而对于专注于丹药之道上的云天观来说,人本身是无法得道成仙的,要唯有吸纳天地精华,改善自身体质,再有适当的功法相辅,方才能堪破天道。 天璇殿藏有云天观十之七八的丹药丹方,可谓是云天观的心脏所在了,人若丢了心,那人便不成人,天璇殿有失,那云天观和普通道观也再无异同了。 故而,天璇殿于云天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论春夏秋冬,白昼黑夜,必当有四位弟子轮值把守于此。 天枢殿供奉的并非寻常道观的三官大帝,而是创立云天观的历史先驱。 云天观立观至今百余年,有过六任观主,可观**奉的却有十多位灵牌,除却五任观主的牌位外,余者亦与云天观渊源颇深,他们在舜源峰上追求仙道时,尚未有完备的建筑和体制,更无云天观之称,但若没有他们的开荒拓野,也绝难有这些后辈子弟的继往开来。 来到后山,当先数列错落有致的房屋便是观中弟子住所,在讲究建筑风格统一的同时,各间屋子错开不少距离,也留足了空间让众弟子们张扬个性,不至于枯乏无味。 汐微语和云龙葵的居所自也在其中,盖因二人是观中独有的花朵,遂享受有最静谧的待遇,与其他房屋相去较远。 再往后山深处走去,路途已有些曲折,其间岔路纷杂,分别通往数位长老,太长老的住所。 至于,观主的居所“云天居”不需细看,便可瞧见其独立于后山西北方位,汐微语和云龙葵不约而同地以连串小方格作“登云梯”,表明要上云天居必攀登云梯。 两幅图,落笔风格迥异,可任谁手中持有二者之一,都能对云天观的大致布局一目了然,不疑有他。 如此细致的画作为何还只能说是大致布局呢? 只因,两幅画上有个写有“宝华洞”三字的洞府,在二女笔下实在天差地别。 并非是其模样天差地别,毕竟二女不过是用个圆圈来代表洞窟,而是其所处位置竟不在同一个方位,对于只冲着宝华洞而来的人,这两幅画的价值已被大打折扣! 正文 第二八五章 黑夜白鹰 姜逸尘将两幅画平放在桌上,啧啧称奇道:“这可真是有意思了,汐姑娘印象中的宝华洞是在云天居的东北角,而且是要走过约莫一里地的曲幽小道方才能到达,而云姑娘画出来的宝华洞却是在云天居正南边,相去半里地之遥,可不知三位下山去的道兄画出来的宝华洞究竟会和二位中的哪一位一样,抑或是全然不一样。” 只见汐微语和云龙葵好似在进行瞪眼大赛,看谁眼睛瞪得更大般,都拼命瞪大了眼,在各自所画的宝华洞上来回移动目光,除了“宝华洞”、“曲幽小道”七个字和其边上的注释“藏有观中珍稀丹药及古老丹方”外,再难瞧出任何联系。 半晌之后,二人终于作罢。 汐微语当先开口道:“真是奇哉怪也,就算另两次去宝华洞的记忆不对,还有一次是与师妹同去的,为何我二人印象中关于宝华洞的方位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 百思不得其解,汐微语一脸烦闷,拿起一张纸,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再画一遍。 当然,这回汐微语并没有把笔墨浪费在前山上,而是着重描绘着后山西北角云天居附近的各个建筑及大致景物。 所画山水奇石,虽比第一幅要来得细致,可在方位上并无二致,与云天居挨得近的仅有三师叔齐玄策的居所,在要落笔宝华洞的位置时,汐微语却顿住了,因为她那已不自觉地将毛笔点在了云天居的西北侧。 这一点和汐微语先前所画及云龙葵所画的位置都大相径庭! 云天居本便是处在后山的西北方位处,再往西北边去已是悬崖峭壁,宝华洞是绝无可能出现在那个方位的。 姜逸尘和云龙葵自是发现了汐微语的异常,云龙葵眉头蹙起,她的目光是一直跟着汐微语的一笔一画走的,当汐微语正要画宝华洞所在时,她竟心下在那一刹那对于宝华洞的定位竟与汐微语如出一辙,这不由让她大感奇怪。 只听姜逸尘说道:“这是汐姑娘画图时脑海中产生的印象?” 汐微语终于放下了笔,叹了口气道:“嗯。” 姜逸尘转向云龙葵问道:“云姑娘觉得如何?” “刚才那,瞬间,小葵,心中宝华洞,的落点,也,也正是西北方。”好似没料到姜逸尘会询问自己的意见,云龙葵有些意外,出言吐字竟有些结巴。 姜逸尘笑了笑,示意云龙葵放松,而后说道:“看来问题已经很明了了,不是你们的记忆被动了手脚,便是这宝华洞有古怪,而这古怪,不出意外便是在这‘曲幽小道’上。” 汐微语道:“曲幽小道,曲幽曲幽,曲径通幽,莫非,这曲幽小道中有幻境存在?正因我们每次去宝华洞时,皆由师傅亲自带路,一路去往宝华洞,每次相隔时间之久,让我们并未注意到那曲幽小道中景致的变化,以致于全然不知身处幻境之中,故而在回忆如何去往宝华洞时,会出现无法辨清方位的情况。” 云龙葵闻言琢磨起来,片刻后,说道:“小葵虽鲜少走出苍梧山,却也下过数次舜源峰,见识过几次幻境的厉害,而今回忆起来,确实在脑海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呢。” 姜逸尘道:“如此解释确实合理,有曲幽小道做掩护,连你们自身都难辨识宝华洞的具体方位,对于外人而言更是难上加难了。” 云龙葵大喜道:“这样的话,三位师兄即便再吐真剂的药效下,将山上的布置画出来,可在宝华洞定然会出现在三个截然不同的位置上,也算是让幽冥教那些人摸不着头脑了。” 姜逸尘不由笑道:“云姑娘说的不错,不过,若你是幽冥教的人,看见三人画出来的宝华洞,不仅方位不同,且都模糊不清,那你可会亲自调查清楚? “当然,目的在此,若不弄清,怎能放心?”云龙葵不假思索道,旋即便明白过来姜逸尘所言何意,“你是说他们定会上后山来摸清宝华洞的位置?!” 汐微语道:“可是宝华洞的位置连我们都无法确定,他们便是来了,就不怕困于幻境之中么?” 姜逸尘道:“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通往宝华洞的曲幽小道便是在云天居附近,因而只要从云天居往回看,弄清哪儿开始为幻境,那么,宝华洞的位置定然离得不远了。” 汐微语摇了摇头道:“光天化日之下,若不得师傅允许,没有人能进得来后山,更别提去往云天居附近了。” 姜逸尘道:“光天化日自然行不通。” 汐微语不解道:“不在白天探查,难不成在大晚上来抓瞎?” 姜逸尘道:“夜色能给予最好的掩护,而且,谁说大晚上一定目不视物?” 云龙葵闻言不由得朝窗边走去。 因已准备就寝,她早已将窗布拉上,此时屋中更来了两个不能让外人看到的人,她更不能将窗布拉开,于是,她凑近了窗边,透过窗布间的缝隙望向窗外。 月明星稀,万物在这般月色下似也与在青天白日之下一般,无所遁形。 有了夜色掩护身躯,再有这样的月光相伴,要来探查后山的地形,可实在不难。 云龙葵心下泛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安感。 月圆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会否就在今晚?! 啊! 云龙葵忽而失声惊叫,后退数步。 虽然她在有意地克制自己的嗓音,可显然比方才的说话声要大上了数倍,此时若有人站在屋外,自也能听见这声惊叫。 汐微语当先朝云龙葵身边迎了过来,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问道:“师妹你看到什么了?” 而姜逸尘却机敏地闪身来到窗边,同样透过窗布朝外瞧去。 夜空中,圆月之下,有一道黑影飞速掠过,朝西北方向远去。 “没,没什么,只是看到有一只白鹰从月下飞过。”云龙葵缓过劲来,轻拍着胸脯,接着道,“方才小葵想得入神了,因而被一只白鹰吓着了,让师姐和姜公子见笑了。” 汐微语却不禁起疑,说道:“白鹰?大晚上怎会有白鹰飞过?若真是白鹰,怎么不闻啸声?师妹真没看错?” 被汐微语这么一问,云龙葵心下也没了底,踌躇道:“好像就是白鹰啊,铺张着翅膀,飞速掠过,总不能是仙人吧?” 一直闷不吭声的姜逸尘却道:“不会是仙人,云姑娘也没看错,确实是只形似白鹰的恶鬼。” 汐微语骇然道:“恶鬼?!” 姜逸尘道:“幽冥教中轻功绝顶的白无常,叶凌风,你说是不是恶鬼?” 正文 第二八六章 鬼哭狼嚎 长空皓月,秋夜爽朗。 云天观后山,一片静谧。 时值亥时,屋中人几已沉醉梦乡。 忽而,似有天兵降世,布阵排兵,金鼓战号齐鸣,声动天地! 云端之城在浩荡声威中战栗。 斗转星移,睡梦中的人儿,接二连三坠落至风起尘扬、一眼无疆的沙场上,猛然惊醒。 少顷,又闻屋瓦飞坠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徐而察之,鼓声咚隆,剑声驽声起此彼伏。 于时,云天观众长老子弟,霍然起身,持兵携刃,破门而出。 余下眷属,凑近窗门,关切张望。 云天观的人是第一次听闻这骇人听闻、震天动地的声音,却并非是第一次听闻这琴曲之声。 是的,他们耳中所听到各种纷繁嘈杂声响,无一例外不是琴声。 一曲《十面埋伏》虽非以琵琶演绎,可曲中的激烈紧张气息,却未见分毫。 尘世间,或有不少琴者能弹奏出此番令人身临其境的琴曲。 可在苍梧山中,能令琴曲响彻云霄,百里惊魂的,众人再也想不出第二床琴。 九霄环佩! 这是九霄环佩的琴声! 九霄环佩从来都与汐微语形影不离,琴声源自后山,那么汐微语竟也已经回到了后山! 汐微语究竟何时回到云天观中来,暂无人去细想。 他们只想知道汐微语,他们的七师妹,他们的七师姐,他们的七师侄,为何要弹奏此曲。 《十面埋伏》于云天观众人而言,虽非耳熟能详,可几乎所有人都谨记于心,这是七八年前,他们和那个女孩的约定:若遇情急之事,以此曲求援! 尽管那时多少带些玩笑。 尽管这么多年来,女孩儿从未在山下,奏响过此曲。 尽管女孩儿而今已成了落落大方的姑娘。 也正因如此,这大姑娘定不会随意在深更半夜,在云天观后山,弹响这含有警示意味的琴曲。 这一切,只能说明云天观有难! 何难之有? 众人出了屋门后,一时不知该寻着琴声去,还是该去守护云天观中最重要的东西。 不过,未让众人犹豫太久,天边传来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言语。 “有敌来犯!云天观众弟子听令!二师弟、五师弟、六师弟即刻率阴弟子前往前山协同值守弟子卫护天璇殿周全,师妹、四师弟、七师弟领阳弟子分守住后山山路,三师弟、八师弟速来助我拿贼!” 这是云天观观主齐天寿的声音! “是!”后山中响起一声整齐划一的应和声。 ********* 月色茫茫,琴声幽幽。 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歌声。 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 当琴声传至数十里地外的魃山夜羽族中,这个神秘而静寂的部落,犹如一只躲在阴暗巢穴中,不露锋芒的毒蝎,听到了召唤,蠢蠢欲动,整装待发。 “进发云天观!力保语儿周全!”出声之人,身材魁梧,衣衫单薄,似乎任何严寒酷暑于他而言皆为无物,他声如洪钟,单手反握一把乌金铁铲,铲指东方。 “是!”同是整齐划一的应和声,听来比起云天观上更为浩大。 ********* 于此同时,云天观山门前。 本该四下无人的山道上,竟黑压压地云集了近百人。 若非此时皓月当空,这些人影仿若一团乌云贴近瑶光殿,还当真无法惹人注意。 “啧啧,真是出人意料,那小丫头竟还是逃回了山上。”一声阴恻恻的笑声响起,明明是笑听来却像是哭声,说是哭声,又不含一丝悲苦之意,真是好生奇怪。 但毫不意外,这笑声出自一女子之口,女子身姿修长,一袭红袍着地,长发过腰,遮去了大半面庞,余下半边脸惨白无色,杏眼饱含笑意,红唇微抿,似哭似笑。 女子虽年逾四旬,可这曼妙身材仍足矣让无数男子为之倾倒,怎奈面容阴气森森,直令众多男子望而却步,毕竟男人找女人,多是为寻乐子的,可没人会念着找女人来扫兴。 红衣女子手中持着银铃正不住摇晃,却只能听到稀稀疏疏的几声沉闷铃响,细看之下,原来这银铃竟是有铃无铛,铃中挂着一寸许长的判官笔,判官笔虽同为银质,可要让这样的铃和笔碰撞出声响来,当真不易。 在这一众黑衫人面前红衣女子的存在显得尤为突兀,看起来更像是这些人的首脑,至于他们的目的倒也显而易见,无外乎便是近在眼前的云天观了。 “出人意料?难道不是意料之中?哭娘子什么时候这般谦虚了?”从那团乌云中走出一黑袍男子。 男子眉毛又宽又长,眼睛又细又长,眼眶深陷令其眯着眼时,近乎没人能瞧见那略带黄褐色的双瞳,可也没人会忽视自那细缝中传来的尖锐目光。 左脸上一道十字疤正好接在嘴角边,使其本是冷峻的面容见来有些狰狞。 一身黑袍好似随意披在身上,袒胸露背,轻易可见其刚健的胴体上有数道赫然醒目的伤疤。 男子年岁见来要比女子小上不少,可从其沧桑的面庞看来也约莫过了而立年纪。 黑袍男子身材高挑,肩抗墨色朴刀,在一片乌黑中,实在毫不突出,直至其走至那哭娘子身侧时,方才为人瞩目。 单论这一男一女的身姿,在江湖中必当有一席之地,只可惜真正的江湖中充满着血腥煞气,空有一副好皮囊终难服众,唯有实力才能搅动风云。 当然,这两人的实力可决然不差,放眼江湖,至少在所谓的邪门魔教中,还是排的上名号的人物。 二人分别是幽冥教中“鬼哭狼嚎”四大判官中的“哭判官”哭娘子和“狼判官”夜殇。 哭娘子伸出胳膊搭在夜殇肩上,将柔软地身子全然倚靠其上,阴笑道:“当然是出人意料了,这两天全然不见风流子的踪迹,也只能推断出这家伙并没有得手,多半是让那小丫头给逃走了,却也没想到这小丫头的手脚这么利落,脑袋瓜子这么灵光,竟避开我们在舜源峰下设的耳目,溜回了山上。” 夜殇直立如古松,对身侧阴寒中带着隐隐温热的躯体,仿若无觉,说道:“若是哭娘子的意料,怎会这么快便把教中的大部分主力都给遣来了,这可不像是毫无准备的样子呐。” 哭娘子闻言直将脑袋搁在夜殇肩上,空着的左手轻拍在夜殇的胸脯上,柔声道:“小夜夜可要记住,怕寂寞的女人,最怕的便是夜长梦多,既已猜知那没用的东西失了手,也只能早些靠我们自己人来干活了。” 夜殇道:“哭娘子的话,夜殇记下了,那现在可是时候动手了?” 哭娘子的手一面在夜殇的身前游走,一面娇笑道:“当然,今夜大功告成后,姐姐便在这云天观中好好侍奉下小夜夜。” 一阵风拂过,带来了丝丝寒意,也带走了哭娘子正要缠身而上的夜殇。 只见夜殇背对着哭娘子,摆了摆手道:“娘子姐姐的好意夜殇心领了,最近腰酸背痛吃不消,我想枷爷锁爷更乐意为您效劳。” “说来这琴声倒也真是应景。”远去的夜殇嘀咕了几句,而后扬刀跃入山门,喝道,“孩儿们,开杀了!” 正文 第二八七章 狼子野心 云天观后山西北侧,正有两道白影一前一后朝南边飞速掠过。 当先的白影虽是轻功上佳,却似有所忌惮,不惜体力地飞檐走壁,让自己始终保持在一定的高度。 紧追其后的白影迫于无奈,倒也不得不如影随形,生怕跟丢贼人踪影。 当先一人便是云龙葵见到那只“黑夜白鹰”,也正是姜逸尘口中的幽冥教白无常——叶凌风。 叶凌风时常笑容满面,如沐春风,手持一柄白玉折扇招摇过市,实难令人将之与“恶人”二字联系在一起。 其肤色如雪,更独喜白色衣裳,从不爱改换行头,加之其身材高瘦,若撇去其一头青丝不看,活脱脱一条七尺白绫,倒也不负其白无常的名头。 叶凌风身后之人,自然是身为一观之主的齐天寿了,常致力于丹药之道的齐天寿,年岁虽不算大,却隐有道骨仙风,加之身材修长,再有洒金白袍作衬,着实有几分天人之相。 正所谓,方脸存正气,冷眸藏雷威,手持赤霄宝剑,誓斩八方妖邪。 齐天寿在听闻汐微语弹奏的《十面埋伏》后自是惊觉起身,出了云天居后,便瞧见一道白影正要逃去,便急追而上。 待近前之后,赫然认出此人便是幽冥教中的白无常,心下已有判断,刚忙呼和观中长老弟子,做好御敌准备。 追了半盏茶的功夫,齐天寿心下越来越觉着不对,因为叶凌风的逃跑路线实在小心,直到彻底跑出云天居有五六里地的距离后,便落地飞驰,不再和先前一样,攀高惧低,好似落到下边便有洪水猛兽会将之生吞活剥。 别人不知道云天居附近的古怪倒也罢了,作为云天观观主,齐天寿心下了然。 这厮竟知道这儿存有幻境! 曲幽小道的幻境之秘,唯有历任观主才知晓,谁将此事泄露了出去? 对了,小语竟会在大晚上跑回来,难不成她发现了什么? 心中一连串疑问在齐天寿心中生起,可他的脚步却不由停住。 并不是他不想再追,而是前边的人不再逃了。 试想一个人做贼心虚,且实力大不如你,却突然止步不逃,会有几种可能? 一是无路可逃。 相较方才岔路繁多,七拐八绕,现下绝对是一片坦途,怎会无路可去? 二是体力不济,实在逃不动了。 幽冥教中轻功第一的白无常会有跑不动的时候? 或许会有,但绝不会是在今晚。 那便是最后一种可能,此人不想逃了。 不想逃的情况有很多种,但此时摆在齐天寿面前的绝对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一种——对方援手已至。 叶凌风正站在齐天寿面前两丈处,回过身来笑嘻嘻地看着他,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已摊开扇了起来。 初秋深夜何须扇风取凉,显然叶凌风实在是太兴奋了,不仅跑得兴奋,而且心里得意到兴高采烈。 齐天寿已落入四人的包围圈中。 在其身后两丈外的男子,面容凶悍,身宽体胖,个小面黑,手持一把两尺长的戒尺。 在他左手边的男子,身高体壮,头大脚粗,有大半肌肉裸露在外,手持钢叉,好似一堵墙上靠着跟竹杆,极不协调。 在他右手边的是一女子,这女子脸长比马,臀圆腰粗,实在没有半分美色之相,令人见来只想作呕,但她手中那柄近乎一丈长的长枪,想必会令人肃然起敬,让人不敢轻易对其表露不喜之色。 身处险境,齐天寿竟不见丝毫惧色,失笑道:“呵呵,我早该知道白无常来了,黑无常定也不会远。” 叶凌风也笑了,轻摇折扇,说道:“是极是极,只是白无常的腿长些,跑得快些,长得也俊些,便来多露露脸啦。” 齐天寿不得不承认,在这四人中,唯有这叶凌风能堪入目,只不过他的言语虽是在夸自己,听来却倒像是在贬低他的同伴,可不见另三人有丝毫愠色,难道这些牛鬼神蛇的心思真和常人不同? 齐天寿道:“难道不是叶兄弟最常来云天观,要轻车熟路些,所以也由你来引路探路?” 叶凌风道:“齐观主倒是记性不差,叶某来云天观叨扰的次数最多,因而带路的事自然也责无旁贷了。” 齐天寿道:“可不知叶兄弟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叶凌风道:“自是想讨教讨教齐观主的功夫,想看看齐观主在贵观灵丹妙药的助力下,修为究竟高深到何种程度?” 齐天寿又笑了,说道:“呵,叶兄弟要想讨教齐某深浅并无不可,只是这时间挑得好些有些不太对吧?” 叶凌风道:“非也非也,长空皓月,秋清气爽,如此良辰吉日,怎能说时间不对?” 齐天寿道:“如此说倒也是,不过叶兄弟一人来便罢了,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一个不落,倒还真是看得起我齐某人啊。” 叶凌风道:“嘿嘿,承蒙齐观主高看,叶某深有自知之明,单我一人之力绝难在齐观主剑下走过百回合,不叫上我这些阴曹地府的兄弟,如何请齐观主去跟我们阎王爷喝茶?” 齐天寿冷然道:“噢,可不知叶兄弟口中的阎王爷,究竟是地府的阎王爷,还是你们幽冥教的阎王爷,冥河?” 叶凌风道:“您觉得呢?齐观主。” 齐天寿道:“看来几位来此是想取齐某的性命了?” 叶凌风叹了口气道:“唉,齐观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是您先前口松一松,好配合些,何至于如此?” 齐天寿道:“狼子野心,贪得无厌,齐某若是放任你们肆意妄为,那云天观早晚得改名换姓为幽天观。” 叶凌风道:“嘿嘿,不得不说,齐观主您取的这名字还真不错。不过,可惜了,原本咱们之间是有和平的办法来解决此事的,以钱易物,齐观主既然都不愿意,那么我们也只能换个手段了。” 齐天寿道:“强买强卖不得,便打定主意生偷硬抢?不过,你们的计划似乎也不是天衣无缝啊,不幸被小徒识破了。” 叶凌风道:“齐观主这话说的不错,我们这计划确实不够周祥,奈何时间也是不够啊,能做到如此也是不容易了。当然,齐观主这位爱徒儿倒是真了不得,我们招呼了风流子、四大金刚、两个锦衣卫三方势力去对付她,风流子更是带了琥珀山庄的两个小子,碧玉双牙,沈卞这等狠人去抓她,竟还是让她逃了,真不知一个小丫头片子是如何做到的。” 随着叶凌风一字一句地吐出,齐天寿心中怒气愈来愈盛,他决然想不到幽冥教竟会对汐微语下手,如此来要挟云天观,不,他们想要的不只是云天观的丹药,还有魃山夜羽族的藏品! 只听叶凌风仍不罢休,接着道:“不过如此也好,这小丫头自己来到了山上,也省得我们费劲去找,有她为质,魃山夜羽族也不敢攻上来。” 齐天寿道:“听叶兄弟这意思,幽冥教竟想强吞下我们云天观?” 叶凌风笑吟吟道:“不不不,齐观主可别误会了,我们可没想过推倒云天观,不过是想换个更听话的人来掌事。” 齐天寿望着叶凌风的笑,心似坠入谷底。 正文 第二八八章 无心之失 琴声瑟瑟,决战前夕,伏兵垓下,气氛宁静,好似暴风雨临世前,压抑而紧张。 琴声紧促,两军短兵相接,刀枪相击。 琴曲演绎至第二部分,正为初步展开阶段。 前山山道,近百幽冥教教众已踏破瑶光殿,直冲开阳殿而去。 后山山道,亦是近百黑影兵分三路,寻着蜿蜒的山道逐渐欺近峰顶。 屋外,云天观各长老弟子已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严阵以待。 屋内,汐微语的弹奏渐入佳境。 而姜逸尘和云龙葵也没闲着,正在一旁谈论着什么。 姜逸尘和汐微语在上山前已商量了大致方针,欲待明日一早,由云龙葵将齐天寿和虞君歆引入二女闺中,告知山下之事。 三个云天观弟子下山寻汐微语已在姜逸尘意料之外。 白无常突临,更是让姜逸尘大感意外,他发现幽冥教的行动并非按部就班,而是兵贵神速,极为紧凑,若是等到明日再告知观主,于时,恐怕云天观已全然落入被动。 不如将计就计,令汐微语以琴声示警,惊醒云天观众长老弟子,合力将白无常擒下,化被动为主动。 倘若云天观中真有内鬼,也能以此试出虚实。 当然,在这之前,姜逸尘还有许多问题要弄清,方能提前找出症结所在。 心思单纯的人和用心待人的人,并不矛盾。 心思单纯说明其心无杂念,所有的举动都出自本心,并无所图。 用心待人则说明此人观察入微,心思细腻,如此方才能急人之所急,帮人之所需。 在汐微语的评价中,云龙葵便是这样的人,这也是汐微语能对云天观众弟子中做出的唯一评价。 姜逸尘很肯定,他能从云龙葵口中问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姜逸尘道:“在下心中有数个疑问,对今晚的局势极为重要,希望云姑娘能一五一十如实告知。” 云龙葵点头答应,在瞧见白无常出现后,她已全然相信了眼前这个男子的判断。 因而,她作为二十三弟子,依照师傅之令,本该去守住后山山路,却也听从姜逸尘所言,待在屋中,守护汐微语弹琴。 姜逸尘道:“云姑娘可还记得幽冥教上一次来到贵观是什么时候?” 云龙葵道:“迄今正满一个月。” 姜逸尘道:“幽冥教来的是什么人物?” “那次幽冥教是来购取丹药的,来的人手仅是五人,有四人都蒙面遮脸,看不清相貌,而领头之人……正是那白无常!”毕竟往来观中的生客实在太少,不过一个月前之事,云龙葵记得倒也清楚,经姜逸尘这么一提,脑中跟着浮现出当时的画面,她这才幡然醒悟道,“白无常已不是第一次来观中,他来得次数最多,方才小葵竟没看出那白影便是此人。” “云姑娘不必自责,想必云姑娘先前所见的白无常定然是个温文尔雅的笑面公子,决然没见过他施展轻功之状。”姜逸尘亦是从未见过白无常,可他在汉阳村时便已在幽冥教上做了不少功课,因而,看清了那白影是人不是鹰,再往幽冥教上一贴靠的话,已能确定那人正是叶凌风。 姜逸尘忽而转念问到:“可不知云姑娘对幽冥教来的客人印象如何?” 在今夜之前,云龙葵从不知晓幽冥教行事竟如此歹毒,便也从未对幽冥教产生过任何厌恶之心,姜逸尘这一问,倒是把她给问住了。 姜逸尘道:“云姑娘涉世不深,未见识过险恶人心,对于明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是狼子野心的人没有防范之心可以理解,在下便斗胆猜猜,在今日之前,叶凌风给云姑娘的印象还不错吧?” 云龙葵垂头低声道:“嗯。” 姜逸尘道:“那叶凌风来到贵观中时,可是每次都有留宿?” 云龙葵道:“嗯,这是观里的待客规矩,来者皆为客,只要客人不着急离去,定会留他们在观中歇息一晚。” 姜逸尘道:“那次叶凌风在观中留宿几宿?” 云龙葵道:“两天。这事儿我还记得清楚,和前一次幽冥教上山有关。” 姜逸尘道:“云姑娘说的是三个月前,幽冥教教主冥河亲临贵观,欲向贵观进购更多品类的丹药,更提出要重金购买丹方,却遭观主和众长老当场拒绝,悻悻离去之事?” 云龙葵心知这或许也是汐微语跟姜逸尘透露的,便继续说道:“不错,这次白无常上山时带了不少奇花异草来赠予师傅师娘和众长老,说是为上次的不快赔罪,还望我们双方继续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 一念及此,云龙葵不禁心生寒意,呢喃道:“没曾想,这些贼人嘴上信誓旦旦,暗地里竟是做这般卑鄙勾当。” 姜逸尘道:“云姑娘是否还记得,上次叶凌风在观中宿留时,是哪位道兄陪同住在开阳殿的?” 云龙葵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应是十七师兄云山和二十一师兄云乱。” 姜逸尘道:“在开阳殿中陪同宾客住宿可有轮值规矩?” 云龙葵道:“倒也有,不过没有瑶光殿和天璇殿值守规矩严苛,而且,若是有熟客来访,大多由相熟的弟子接待。” 姜逸尘道:“那次正好是轮云山和云乱两位道兄值守开阳殿?” 云龙葵愣了愣,说道:“轮值顺序由二师兄云凡确定,小葵没记得那么清楚。” 姜逸尘道:“噢,无妨,可不知这轮值顺序是单单由男弟子进行轮值,还是云姑娘和汐姑娘也得算入其中?” 云龙葵道:“观中向来对男女一视同仁的,不论师兄们被安排什么差事,师姐和我当然也被列入其中。” 姜逸尘道:“那在幽冥教留宿时,云姑娘可有轮值过?” 云龙葵道:“还,真有过一次。” 姜逸尘追问道:“是在什么时候?” 云龙葵回想着,说道:“好像是在今年年初之时,那时白无常也有来,还有一个身穿红衣服的姐姐,好像被唤作哭娘子。” 姜逸尘笑了笑,说道:“新春刚过,总不免提及年岁之事,云姑娘而今芳龄几何?” 云龙葵不知姜逸尘为何会问这问题,却还是认真回答道:“今年十五了。” 看着眼前目光澄澈,略带娇羞的女子,姜逸尘不由发怔,四年前,五年前,六年前,还在西山岛上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吧? 姜逸尘发自肺腑地感叹道:“云姑娘可真是年轻。” 随口又道:“那汐姑娘而今是?” 未待姜逸尘把话说完,云龙葵已迫不及待地说道:“师姐大我八岁,而今是二十三,下月秋分之时,便是她的生辰了。” 显然汐微语在云龙葵心中占着极为重要的位置,汐微语的年岁、生辰、喜好等等想必都铭记于心,也很可能时刻挂在嘴边。 姜逸尘虽不懂音律,却也听得出琴音在这一刻变得凌乱。 而他本想说的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汐微语的年纪已是不小,可有考虑过婚配事宜,他已不打算再问,也不需再问。 他们是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而且是配合多年的组合, 齐天寿当真是双拳难敌四手,便是连守都左支右绌,谈何攻呢 正文 第二八九章 浮出水面 姜逸尘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另说道:“那天雨夜,云姑娘的三师兄、十四、十五师兄是自告奋勇下山去寻汐姑娘的,还是由尊师定的。” 云龙葵摇头道:“小葵也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听师傅提起他已命三位师兄下山,前去寻师姐的,故而当天晚上之事,小葵便不清楚了。” 姜逸尘道:“原来如此,在这两天中,云姑娘可有印象观中还有哪位道兄,或是哪位道长,尤为关心汐姑娘是否归山?” 云龙葵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正在极力回想,而后缓缓道:“那夜大雨之后,众位师叔或多或少都有提起过师姐此行下山,会否因遭遇大雨之故,滞缓行程,在得知有三位师兄下山后,便也放心许多。而大师兄向来是极为关心我们师弟师妹的,自师姐下山后,他便念叨过好几次,私下还偷偷嘟囔,师傅怎么不遣他下山去帮师姐,除开大师兄外,还有那古道热肠的九师兄也是如此,若单单说这两天有问起过师姐何时归来的,好像还有那么几位师兄,不过这一时半会儿,小葵也记不全。” 姜逸尘闻言提醒道:“其中可有云山云乱两位道兄?” 云龙葵道:“咦,那二十一师兄,倒还真提起过一次,好似再问师姐会不会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耽搁行程。” 姜逸尘笑道:“看来贵观各位道兄还是极为顾念同门之情的。” 好听的话,总是听来悦耳,使人欢愉,听到姜逸尘夸赞起自己的门派,云龙葵的自豪感不免油然而生,露出笑意,说道:“这是自然。” 见少女正陶醉于喜悦之情,姜逸尘的心,却忽而一沉,他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倘若这其中真有古怪,这云天观中真出了内鬼,那他刚才的夸赞岂不是最大的讽刺? 他当下的所做所为,好比摘下一朵蔷薇,将绽放的美艳送与这淳朴善良的少女,而在一两个时辰之后,甚至可能是在下一刻,他便用蔷薇的锋锐茎刺,去刺伤这颗天真烂漫的少女心。 半晌沉默,姜逸尘还是决定继续发问,时间无多,他得赶快为云天观揪出那内鬼,倘若真不存在内鬼,他便可安心离去,而只要内鬼存在,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帮着云天观渡过此次难关,而后再寻良机,混入幽冥教。 姜逸尘开口道:“云姑娘可否说说对七位道长的印象?” 云龙葵有些不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姜逸尘郑重道:“这很重要。如若云姑娘也注意到几位道长近来在做什么,也请告知一二。” 云龙葵见状,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说道:“二师叔,齐地福,在师傅一辈中年纪最大,性格也最为温和,是除了师傅之外,最为疼爱我们这些弟子的长辈了,师姐师兄们和小葵,平常若是在丹道和功法修炼上有不明白之处,也最喜欢找二师叔答疑解惑。” “三师叔,齐玄策,和二师叔相比,便不那么讨人喜欢了,毕竟三师叔总是板着一副生人莫近的脸,拒人千里之外,可小葵明白,三师叔只是太过喜爱钻研于炼丹之道,因而不希望有人常去打搅他罢了,只要瞅准时机,在他没有把自己关在书房或是丹房中时,去同他讨教或是唠唠日常,他还是很平易近人的,而且说到开心处,他定然会教你些炼丹的小窍门,让人受益匪浅。” “四师叔,齐黄肃,可是观中的奇才,除了丹药之术外,他在符箓之术上也有高深的造诣,小葵和许多师兄对她都崇拜得很呢。就是前日大雨,雨势过大,四师叔窗门没关紧,不少符箓纸被打湿,可把他心疼坏了。” “五师叔,齐宇班,同三师叔一般,都痴迷于丹道,是比师傅更要废寝忘食之人,云天观中有一记录榜,比的便是闭关炼丹成丹最佳的记录,现今记录前三者便是五师叔居首,而三师叔和师傅分列其后了。” 听到这儿,姜逸尘大感兴趣,不由插嘴道:“噢!还有记录榜单这事?也是为枯陈乏味的炼丹之道增添了些几分趣味啊,可不知这榜单的评判标准为何?” 云龙葵解释道:“炼丹者自荐自评后,再由太师伯、太师叔们和众位师叔根据炼丹者闭关天数和成丹功效,进行综合评定。师傅是闭关一个月,炼成了大还丹,名列榜单第三。三师叔是闭关半个月,炼出空明散,名列榜单第二。名列第一的五师叔,仅是闭关十天的功夫便炼出了无我丹。据说这无我丹和空明散的药效相近,服用后可在一定时间内,具有以一敌十的能耐,药力的反噬作用微乎其微,可谓是灵丹妙药,只是以散成丹更难,且五师叔的闭关时间更短,故而比三师叔略胜一筹。” 姜逸尘道:“真了不起,那余下三位道长呢?” 云龙葵继续说道:“六师叔,齐宙凌,和三师叔的脾气又大不相同了,三师叔只是喜静,而六师叔则有些喜怒无常,小葵也抓不懂他的情绪,总是不知何由惹恼了他老人家,遭他喝骂。不过,六师叔最是嫉恶如仇,在同幽冥教合作后,他曾与师傅当面破口大骂,闹得很不愉快,而在那次幽冥教教主冥河来讨要丹方时,对方险些和我们在天玑殿上动起手来,是六师叔气势汹汹地掠到冥河身前,瞪着冥河,硬生生将对方的气势压下去,方才避免了一场打斗。” “七师叔齐洪力和八师叔齐荒武,是年纪与我们最相近的,七师叔总是朝气蓬勃,好似有用不完的洪荒之力,每天白天再给我们授课前,都得先扛着数百斤重的炼丹鼎在观中先跑上十个来回,晚上还有余力陪我们玩闹。相比丹道,八师叔跟醉心于武学,观中大多人之修剑法,而八师叔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是个厉害人物。” 云龙葵每说一人,姜逸尘都极为用心的记下。 待云龙葵语毕后,姜逸尘似已捕捉到了一丝眉目,继而问到:“这玄策道长和宇班道长如此精通于丹道,想必观中有不少道兄特爱向他二人讨教吧?” 云龙葵道:“嗯,这是当然的啦,身为云天观的弟子,哪有不想修好丹道的,师傅可说过,不论能否能得道为仙,至少在丹道上多费心琢磨,不论于个人体质而言,或是个人心性修行上都有极大的好处。至于三师叔和五师叔间,大家自然更倾向于找五师叔讨教,毕竟五师叔更为热情些。” 恰在此时,屋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声响虽不大,更被琴声掩盖,却没能逃过姜逸尘的耳朵。 在云龙葵惊异间,他再次闪身到了窗边,透过缝隙朝屋外看去。 只见有十数道黑影正快步向此屋欺近,既有持刀拿剑的,亦有扛锤拖斧的。 只一眼,姜逸尘便确定这些人绝不是云天观的弟子,因为云天观的弟子都身着浅色云袍。 这些人显然是从后山山道上来的,可后山山道明明已有阳弟子去守,怎还能漏了这么多人进来? 姜逸尘心中一沉,果真有内鬼! 正文 第二九零章 一丈之遥 江湖人士,总能以脚步声轻重来判断对方是否是高手。 脚步声轻的有两种情况,一种虚浮,一种矫健。 前者不论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事迹,而今已是外强中干,不复当年。 后者内功根基扎实,当下身体更是康健,只要手脚功夫不差,定也是一把好手。 脚步声重的也有两种情况,一种厚重,一种沉重。 前者下盘稳当,修为浑厚,脚步声厚重十有八九是有意为之,步步生威,以震慑敌手。 后者是全然失了对脚步的控制,这些人或是心情沉痛,或是重伤垂死,或是体态臃肿,或是气力过甚。 屋外的人影还有七八丈的距离,姜逸尘便能听闻他们的脚步声。 姜逸尘充分调动警觉不假,但最主要的因素是,屋外的人气力过甚,无法控制住他们的脚步。 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不管呼吸也好,步伐也罢,绝不会是什么武林好手。 这十余人,令姜逸尘不由想起三年前的丹霞山庄,那些被幽冥教以大力丸等奇诡丹药“喂养”的土匪。 那些土匪不论老弱病残,不论有无武功底子,均势大力沉,可挥拳破石。 屋外这十余人自然要比丹霞山庄那些土匪要强上不少,可在姜逸尘看来确也仅是强上那么一些,因为这些人看起来确实要比那些乌合之众的土匪看起来壮实些,可从他们的脚步声听来,想来服用的药量极多,他们已没多少自己的思想,他们甚至算不上人,只能算是炮灰。 这样的炮灰对姜逸尘来说绝不会是威胁,甚至对云龙葵而言,都不难对付。 当然,这些炮灰也绝不是让姜逸尘来杀的。 自有人会来收拾他们。 姜逸尘收回了目光,先是回看向了汐微语。 而汐微语更早已投来询问的目光。 只听姜逸尘道:“是幽冥教的人。汐姑娘继续弹,没人能干扰你弹琴。” 汐微语依言照做。 姜逸尘挪了挪脚步,腾挪出了个位置,半侧着身子,对云龙葵道:“云姑娘可愿来瞧瞧?” 云龙葵不知姜逸尘何意,脚步却不慢,凑到了窗边,透过缝隙看清窗外情况。 “好多人!”云龙葵撤步,瞪大了眼,看向姜逸尘。 手虽能掩住嘴,却遮不住她的惊慌。 姜逸尘淡然一笑。 在紧张环境下,还能笑得很轻松的,定然对眼下的局面心里有数,云龙葵能看出姜逸尘这份轻松不是装出来的。 笑本便具有感染力,云龙葵便也跟着放松了,心中安定了不少。 姜逸尘道:“云姑娘不必担心,会有人特地来处置这些喽啰的。” 云龙葵不解道:“谁?” 姜逸尘道:“自然是把他们漏进来的人。” 云龙葵道:“你是说藏身在观中的眼线?” 姜逸尘并未答话,反是问道:“云姑娘认为,这些人是从前山还是后山来的?” 云龙葵道:“应是后山。” 姜逸尘道:“可不知后山有几条上山的路?” 云龙葵道:“大家知道的有四条,还有一条,应只有我和师姐清楚。” 姜逸尘笑了笑,他和汐微语便是从那一条路上来的,说道:“那第五条路,可实在算不上真正的路。且已四条为准吧,云姑娘方才可有听清尊师的号令?” 云龙葵道:“听清了。” 姜逸尘道:“尊师说的可是令尊师娘、黄肃道长、洪力道长领众位阳弟子分守后山要道?” 云龙葵道:“不错。” 姜逸尘道:“听闻云天观的大弟子云柳实力仅次于尊师,是也不是?” 云龙葵道:“小葵只晓得大师兄很厉害,却不知他竟仅排在师傅的后边。” 姜逸尘道:“除却不在山上的三师兄和十五师兄,以及待在此处的云姑娘外,守后山的任务便落在尊师娘,两个师叔,和九个师兄身上。云柳道兄实力超群,有道长辈的实力,如此,是否正好兵分四路,分守四处后山要道?” “师娘、四师叔、七师叔和大师兄分别领着八个师兄去守后山……”云龙葵跟着姜逸尘的思路默念着,而后肯定道,“确实,正好能守住四处要道。” 话一出口,云龙葵已察觉到不对,姜逸尘立马说道:“可惜,好像没能守住。” 云龙葵道:“是人太多了,没能守住?” 姜逸尘道:“这四处后山山道可宽敞无比?” 云龙葵摇摇头,道:“后山山道都是窄道,最宽的也不过四人并肩而行。” 姜逸尘道:“既是如此,云姑娘可听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 云龙葵道:“姜公子是说……” 姜逸尘道:“这十余人即便是强闯进来的,未免速度也太快了些,而且,他们看来可毫发未损。” 云龙葵一怔,先前她只注意到来人之众,来势之汹,却未瞧清,来者是否有所伤损。 可她已不打算再看,姜逸尘的眼力不需要她去质疑,他都这么说了,还能有假? “姜公子是说,这些人并不是眼线放进来的。”云龙葵的声音已有些发颤,她已有些害怕,她害怕姜逸尘给出的答案会令她感到痛苦。 姜逸尘双眸中闪过一丝不忍,旋即便恢复了平静,人总是要成长的,而成长过程中总不免要面对许多不愿面对的情景,尽管有时候,这不愿面对的情景会很残忍,可逃避终究是没用的,不是么? 姜逸尘道:“眼线只能把这些人引过来,却绝无法将这些人放进来,能做到如此的,准确说来,是内鬼。” 云龙葵连连摇着头,后撤数步,险些跌坐于地,不愿相信姜逸尘的话。 云龙葵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那姜公子为何说把他们放进来的人,会来对付他们?” 姜逸尘道:“因为他们要演一场戏。” 云龙葵道:“演什么戏?” 姜逸尘道:“苦肉戏。” 云龙葵道:“演给谁看?” 姜逸尘道:“自然是演给二位姑娘看。” 云龙葵道:“那他们目的何在?” 姜逸尘道:“将二位姑娘骗出屋子,跟着他们去他们口中的更为安全的地方。” 云龙葵道:“那是什么地方?” 姜逸尘道:“把二位姑娘当作人质,尤其是把汐姑娘当作人质,让魃山夜羽族投鼠忌器,不敢攻上山的地方。” 颤动的双腿再也站不稳身子,云龙葵跌在地上。 她将目光挪向汐微语,她多么希望她那亲爱的师姐,笑着对她说,姜逸尘是在骗她,是在同她开玩笑。 可是,没有。 她看到的是,她亲爱的师姐,正在闭眼抚琴,两道在烛光下清晰可见的泪痕,早已挂在了面颊上。 原来师姐已经知道了,所以才这么小心翼翼的偷跑回观中,生怕惊动他人…… 想明白了这些,云龙葵的眼眶再也锁不住泪水,漱漱而下。 屋中的气氛太过沉痛,姜逸尘不由将视线挪向窗外,只见幽冥教的那十余壮士已又近了三丈,本该出现的人却还未出现。 倒还真沉得住性子,可惜你们不现身,我也绝不会让她们走出屋门!姜逸尘心道。 姜逸尘提了提嗓音,冷声道:“事已至此,在下希望云姑娘能面对事实,毕竟,你的师姐还需要你来保护。” 听闻姜逸尘之言,云龙葵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颤声道:“我能做什么?” 姜逸尘淡淡道:“先勇敢地站起来。” 云龙葵没想到姜逸尘会这么说,这句话语气平缓,毫无气势,却似乎附有魔力,她的双脚竟重新有了力气,帮助她站了起来。 姜逸尘继续道:“来这里看着窗外。” 云龙葵一一照做。 她看到窗外的十余道人影离她们不过三丈之遥。 “下一刻,出现在屋外,将这十余人挡在屋外的,便是云天观的内鬼,这些人毫无意外,会是你的师叔或是师兄。”说话的依然是姜逸尘。 而云龙葵只是怔怔地看向窗外,窗外的人影离她们仅有两丈之遥。 “当这场苦肉戏结束后,在下希望云姑娘能站到门外,不论你曾经的‘亲人’对你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走进这屋中半步,否则,在下的剑不会给他们半点活命的机会。”姜逸尘正言厉色道。 云龙葵将姜逸尘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入心中,她记下了。 窗外的人,离屋子只有一丈之遥了。 她多希望,姜逸尘所说的情况不会出现。 她多希望,她将看到是十余人冲杀进屋,而她只能奋力相抗。 然,事与愿违,她所不希望见到的,姜逸尘口中所料想的,到底还是出现了。 三道浅色身影好巧不巧地落在了屋前一丈内的距离! 正文 第二九一章 一朝梦碎 仅是一丈的距离,如果这一切不发生,这三人不出现…… 不需这三人出现! 她也能冲出屋外,以一己之力,去为师姐拦住这十余个敌人。 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实力在云天观中最弱,可她也会拼尽全力,不会退缩。 即便身死,于心无悔。 可是,他们到底还是出现了。 他们就像三根针,扎在她的十余年如一日的美梦中,让她的美梦破灭,扎在她的心头上,让她痛彻心扉。 云龙葵已走出了屋外。 而她看到的是十余具壮硕尸体轰然倒下,三个身着淡青色云袍,手持青云剑的年轻男子站在了她的面前。 看着这三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她竟无法对他们喊出一声“师兄”。 三个云天观弟子均身着道观云袍,束发戴冠,身形亦是相差无几,所有区别只能源自面容了。 为首男子,立体的五官似由能工巧匠精雕细琢而出,棱角分明,目光深邃,即便身着道袍,仍无法掩住其睥睨天下的气概。 其左手边的男子,胸膛比起另两人要宽厚上一些,方脸大耳,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给人感觉,不怒自威,沉稳踏实。 其右手边的男子,面庞亦是不小,眼大鼻挺,年纪虽轻,可两腮上不羁的虬髯,却令其看来反是三人中最年长的。 “小师妹没事了,有大师兄在,不要害怕。”为首男子自是云天观的大弟子云柳,凑近前,见云龙葵有些发怔的模样,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赶忙安慰道。 “是啊,是啊,师兄们都在呢,这不把坏人都打趴下了吗?”方脸男子是云天观十七弟子云山,跟着附和道。 “没事了啊,小师妹,快把师姐叫出来,这儿不安全,我们带你们去和其他师叔会合。”虬髯男子便是云天观二十一弟子云乱了,亦是凑上前,摇了摇云龙葵伫立不动的身躯,毕竟二人在云天观上的年岁极为相近,感情向来也是不错的。 怎知,平日间,他们向来乖巧活泼的小师妹却似被抽走了魂般,不仅没了时时挂在脸上的笑脸,更显得有些木讷。 “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云柳扶着云龙葵的脸颊,有些担忧道。 月色明朗,云柳很快便瞧见了云龙葵脸上被胡乱拭去的泪痕,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大师兄,小师妹好像刚哭过,是被吓的?”云乱显然也发现了云龙葵脸上的狼狈,猜测道。 “大师兄、云山师兄、云乱师兄……”云龙葵终于是开口了,只是这一开口却也把泪水给带了出来。 “别怕,别怕,师兄在这。”云柳轻柔地将云龙葵揽入怀中,安慰道,而后冲着身后二人说道,“两位师弟去把七师妹带出来吧。” 此话一出,未待云山、云乱应答,云龙葵已从云柳怀中挣脱开来,张开双臂,拦在屋门前,急道:“不,不行!” 云柳皱了皱眉,道:“小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跟大师兄说说?” 云龙葵深吸了一口气,止住泪水,说道:“大敌当前,师姐正在弹琴求援,怎能打断?三位师兄何不在这守着师姐,待师姐的族人救援上山?” “这……”对于云龙葵现下的状态和言语,实在有些出乎三人意料,云山一时竟被云龙葵的话说得哑口无言。 只听云柳道:“原来小师妹是在担心这个。你放心,你七师姐这琴曲已弹奏过了大半,她的族人定早已收悉求援信号,朝山上赶来了,当务之急,还是让师兄们把你们带到安全点的地方,以免陷入敌人的围攻中,到时候可插翅难逃啊。” “是啊是啊,大师兄说得对,这儿不安全。” “小师妹快些和我们走吧。” 云山、云乱赶忙附和道。 “师兄们,回头吧!”云龙葵不愿再看见三人的惺惺作态之举,垂头喝道。 云柳的神色瞬间一冷,不过只是在刹那间,便变回了原先无限柔情,道:“小师妹在说什么呢?” “小师妹是和我们开玩笑吧?我们身后没人呀。” “是啊,身后没人呢,小师妹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云山、云乱当真朝身后看了看,可他们没发现,他们的言语声,他们的笑脸,已愈来愈僵硬,不自然。 “师兄们,你们为何还要骗我,幽冥教这些人便是你们放进来的,为什么……”云龙葵不断摇晃着脑袋,直至三千烦恼丝,彻底遮盖了眼前三人的丑态,她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失望之情,咆哮道,“为什么师兄们要背叛云天观!” “小师妹你说什么胡话呢?”云柳失笑道,未持剑的左手,轻轻抬起,作势要抚摸云龙葵的脑袋。 就在那手离云龙葵的头颅仅有一寸距离时,却突然化为手刀,直往云龙葵脖间击去,意图将之击晕。 怎知,手刀落下,那娇小的身影却早已退离原地。 嘭! 云龙葵的身子狠狠地撞在了房门上,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因为当心中的痛到达一定程度时,对于肉体上的疼痛已然麻木。 “小师妹真的不让开?”云柳面上再无笑意,冷然道。 “师兄真想带走师姐,便从小葵的尸体上走过去!”云龙葵背靠在门上,张开的双臂紧紧地贴着门板,宁死不屈。 “小师妹!”云乱心下一揪,见到云龙葵如此模样,他的心何尝不痛? 云柳一言不发,直朝云龙葵掠去! “大师兄!”云山正担忧云柳会不顾一切,取云龙葵性命,见云柳闪身而出,心中一惊,失声大叫。 “不要”二字尚未喊出,云山便已瞧清云柳的剑并未扬起,只是用左手袭向云龙葵,总算松了口气。 云柳和云龙葵的实力本是云泥之别,虽仅是左手一抓,往外一扔,可这份气力也足矣将云龙葵给掷出一两丈的距离。 加之云柳心中多少有些焦急,这一抓更带了三分怒意,全然破了云龙葵的防卫,也让她因剧烈的疼痛,气力尽失。 只一瞬间,云龙葵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常人再无两样。 常人在气力全无下,被扔出一两丈远,动辄伤筋动骨,脆弱些的,更殃及性命。 已毫无求生意志的云龙葵,对此早已毫不在乎,或许,她更愿一死了之。 身子,飘荡在空中。 心亦如身子一般,飘荡在空,无处着地。 脑海中,云天观,十余载的点点滴滴,十余载的情同手足,十余载的幸福美满,走马观花,一一闪过。 而后,慢慢崩塌,消失殆尽。 毁了! 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所热爱的一切,在这一抓、一扔后,全然毁了…… 暗中传来一声轻叹,那柄早已蓄势待发的剑,动了! 正文 第二九二章 云天第二 就在云柳将云龙葵摔开之际,屋门也跟着开了。 云柳不仅注意到了这点,更察觉到屋中琴声未断。 琴声未断,便说明汐微语尚在抚琴。 屋门已开,开门的却不是汐微语,只能说明,屋中还有其他人! 顷刻间,云柳已嗅到了一股极具危险的气息。 脚步轻踏,他的身子旋即倒飞而出。 云龙葵才在空中飞出半丈距离,而云柳早已退离屋门一丈开外。 只见尚未敞开的门缝间,一点寒星窜出,从云山、云乱之间穿过,而后飞向了云龙葵。 咚! 云山、云乱同时倒地。 闭眼前的一刻,二人的目光还停留在云龙葵身上。 云乱的身子前倾,脚已踏出一步,故而断气时,他是朝前倒下的。 这是云柳双脚着地前,所见到的景象。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以致于他只能做出应激性的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师弟倒下,也来不及喊出一声小心。 云柳落地时,云龙葵也落地了,而且是安然着地。 只不过,云龙葵是在另一道身影的帮助下落地的。 姜逸尘在接住云龙葵的身子前,从未料想过一个小姑娘的身子竟会这么沉。 在西山岛上,他曾听老人们说过,死了的人,阳气尽失,毫无活力,死气沉沉,故而身子生沉。 云龙葵当然还活着,只是,她的心已死。 ——原来心死的人,身子也会变沉。 姜逸尘将云龙葵放下后,也无暇去顾及小姑娘能否站稳脚跟,任其瘫坐于地。 毕竟身后还有强敌,他不能一直把背暴露在敌人的剑芒下。 “你是什么人?”云柳自然看得出姜逸尘身上穿的是四两千斤堂的学徒服,可他绝不会认为四两千斤堂会有这样的剑客,尤其当他看到姜逸尘手中的剑,正是汐微语的琴剑后,他的语气已变得狠厉,无心再为自己的背叛,为两个师弟的身死,说任何冠冕堂皇之词。 在一个外人面前,绝没有这个必要! 姜逸尘淡淡道:“取你性命之人。” 云柳一听,笑了,他本是谨小慎微之人,对于姜逸尘的出现,他不敢有任何轻视,可当姜逸尘此言一出,他再仔细一打量,不免觉得面前的对手实在过于自信,或者说,自负。 云柳道:“呵,方才那一剑虽快,可你不是我的对手。” 姜逸尘道:“柳兄说的是修为?” 云柳道:“不错,你虽修有两门内功,且都是大完满境界,但很可惜,你所学的都不是什么高明的内功,更可惜的是,我修有三门内功,两门完满,余下一门亦有中层境界,不论从内功品类上的高低,或是修为上的深厚,我都压过你一筹,你凭何与我斗?” 姜逸尘道:“柳兄不愧是云天观上的第二人,修为高强不说,眼力更是过人,仅仅看到一剑,便已能将在下的底子摸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在下实在想不明白,以柳兄这般眼力,为何会想着投诚幽冥教,背叛云天观?” 云柳轻哼道:“不必以此相激,我的想法做法,不需与你个外人交代。” 姜逸尘笑道:“是了,在下到底是个外人。那便回到上一个话题,柳兄问在下,既然武功修为不如你,凭何与你斗。柳兄莫要忘了,江湖上的较量,从来都不只是修为上的较量,古往今来有多少江湖能人或死在风烟楼妓女的石榴裙下,或死在路边小栈的一碗酒中,或死在一个袖中藏有匕首的孩童鼓掌之上?” 云柳这回听得很认真,仔细地品味了姜逸尘所说之话,方才缓缓道:“你是说攻敌不备,出其不意?” 姜逸尘道:“正是如此。” 云柳哈哈一笑,道:“不论是这妓女,还是小二,抑或是所谓的孩童,他们都有个统一的称谓——杀手。身为杀手,只求结果,不求过程,为求一击必杀,确实是需要偷偷摸摸地出手,正如你先前所为一般。可惜的是,你本有这机会,只是你并未去珍惜,错过必杀之机,反将自己陷入死局,你可后悔了?” 姜逸尘道:“确实可惜,既成事实,在下也不会后悔,能让一个小姑娘看清这个世界,也算是功德一件。” “这也算功德?你之所以没在我们三人的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时出剑,不过是在等候一个杀人的理由——杀了我们,却能让她心中好接受一些的理由。”云柳啐了一口,拧声道,“用心之恶毒,好生残忍!” 姜逸尘道:“在下不否认柳兄的说法,在下是为自己动手杀人,寻个充分的理由,或者说是借口。可柳兄也说了,在下不过是个外人,在下一个和龙葵姑娘本无瓜葛的外人,尚且做到如此,而柳兄三人与龙葵姑娘的关系,可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同门师兄妹,你们的所作所为硬生生将她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无情撕碎,这才叫残忍!” 起初,姜逸尘的语气极为平缓,说到“同门”二字时,忽而逐字逐句加重语气,厉声抨击着云柳。 “够了!我们师兄妹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云柳喝道,他的心中已泛起了波澜,十几年的感情一朝破裂,可是那么容易修复的? 云柳又道:“是非对错,成王败寇,今后师妹还是我的师妹,不需你费心!” 姜逸尘道:“这话柳兄本不必对我讲,可你既已说了出来,那在下不得不纠正下,龙葵姑娘从今尔后,再也不会是你的师妹了,从你将她摔开的那一刻起,她心目中那个关爱师弟师妹的大师兄,便已经死了!” “聒噪!”云柳大喝一声,手中的剑,夹带着青紫色电芒,直朝姜逸尘刺去。 风雷之势,锐不可当,姜逸尘并不硬抗,而是以轻柳身法,不断避退。 云柳见状丝毫不恼,推己及人,他若是遭遇实力强过自己的敌手强攻,也会尽力避退,保存实力,静候良机的。 可心中既已知晓姜逸尘的打算,云柳又怎会令他如意,遂出言相激道:“听你之言,觉悟颇高,怎知应敌之时竟如此畏手畏脚,难不成在你放弃那次必杀之机时,没有做好自己身死的觉悟?” 瞬息间,云柳已刺出十三招,三十余剑,却还有余力说话。 姜逸尘虽能全然躲闪开,却也毫不轻松,可他竟也有余力开口,道:“人生本便是生来死去,再无他路,对于‘死’字,在下倒也看得开。不过,柳兄既已判断出在下是个杀手,便该知道一个道理。” 云柳道:“什么道理?” 姜逸尘道:“一个贪生怕死的杀手,绝不是一个好杀手,也定然活得不长久。” 云柳道:“你想说你不怕死?” 姜逸尘道:“不,在下怕死得很。” 云柳这回只刺出了十余剑,可剑剑蕴含着云天观《风雷诀》的八层功力,煌煌天威,声势骇人,破坏力巨大。 这十余剑依旧未能姜逸尘分毫,可他本意不在此。 这十余剑伤人在其次,目的是为破坏地面。 他看出了姜逸尘的身法奇妙,便想着通过破坏落脚点,让其步伐再无法随心所欲。 十余剑后,这四丈方圆之地已变得坑坑洼洼,尘土飞扬。 云柳笑道:“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 姜逸尘道:“柳兄错了,方才在下的话,可没说完。” 云柳邪魅一笑,将风雷诀运转至极致,狂风起,剑光闪。 大风对于出剑的影响自然要比身法移动小些。 而不时泛起雷电弧光的剑,对于姜逸尘的判断更是极大的干扰。 探虚实,寻破绽,尽管和姜逸尘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可在半柱香后,云柳已逐步为敌人构设好了杀局。 接下来,百招之内,他定能斩落首级! “小子,你得提高下语速,不是我不愿你说完在尘世的最后几句话,只是,我的剑从不等人!” 正文 第二九三章 心魔深种 姜逸尘自也瞧出了云柳一招一式中的谋划,他不得不佩服此人心思之缜密。 对敌之际,招招式式间,都在思考着破敌之道。 倘若云天观沦陷,落在他的手中,幽冥教想必也不会好过。姜逸尘心道。 很快,姜逸尘便摈弃了脑海中的杂念,眼下的处境不利,再由着云柳的节奏来,他只有死路一条。 要想扭转局势,他得好好利用下自己的优势,先打乱节奏了。 只见云柳一剑朝姜逸尘脖颈间划出,携风惹电,声势浩大。 而姜逸尘竟是仰身躺倒,避过剑锋的同时,蹬直了双脚,踩踏在云柳右小腿上,在整个身子全然落地前,直朝后方急射而出。 土石翻起的地面本不平整,倒飞而出的姜逸尘却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般,每每在脑袋快磕碰道凸起的石块前,便用手或用脚,乃至用剑,轻点地面,将身子撑高,避开石块。 而后顺势一推,再加一把暗劲,让自己飞得更远。 如此,须臾间,当姜逸尘再次站起身时,与云柳的距离竟拉开了五丈,也落到了较为齐整的地面上。 这一切,自然都落入云柳的眼中,他看出了姜逸尘是通过听风辨位,避闪石块,更是三次轻触地面便窜出五丈距离。 这份耳力,背身“燕子三抄水”的身体协调度,着实令人赞叹。 云柳不得不承认姜逸尘的轻功身法十分了得,也不由琢磨起姜逸尘的真实身份来。 姜逸尘见云柳并未立马攻来,稍稍松了口气,接下来便该由他来唱主角戏了。 姜逸尘道:“看来在下总算是有机会多说几句话了。” 云柳不紧不慢地走向姜逸尘,道:“那你该好好珍惜这机会。” 姜逸尘道:“不知柳兄对杀手了解多少?” 云柳道:“我该说的先前都已说了。” 姜逸尘道:“看来柳兄并不愿多言,那在下说得直接点便是。” 云柳道:“如此甚好,我也不喜欢弯弯绕绕的。” 姜逸尘道:“真正的杀手,他们的心中只会是四个字‘杀死目标’,而不会是‘自己不死’。” 云柳已走近了一丈,道:“你的意思是即便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姜逸尘岿然不动,道:“不,是一种心态,在杀手的眼中,只能有敌人的死活,而没有自己的死活,杀手只能去想着敌人死,不是去想着自己如何不死。” 云柳又走近了一丈,笑道:“有趣至极,那今晚我便当一个杀手,在我的眼中也只有必死的你。” 姜逸尘道:“那在柳兄眼中,今晚有多少人该死?” 云柳闻言一滞,竟不知如何作答,冷言道:“哼!尽逞口舌之能。” 姜逸尘道:“看来柳兄还没想好今晚要杀多少人。” 云柳闭口不言,再走近了一丈,离姜逸尘仅余两丈了,手中的剑,再次泛起青紫电芒。 姜逸尘道:“柳兄可有想过杀龙葵姑娘。” 云柳道:“没有。” 姜逸尘道:“那你为何要伤害她?” 云柳道:“是因为她听信了你的蛊惑。” 姜逸尘道:“换做是以前的你,方才会不会对她如此粗暴?” 云柳已挺剑而出,一招流星赶月朝姜逸尘疾速此来。 姜逸尘继续道:“换做是以前的你,会不会救她? 云柳已欺近姜逸尘身侧,刺出了十余剑。 见姜逸尘再次以同样的身法闪避着他的攻势,云柳已有些不耐烦。 眼角间瞥见姜逸尘唇齿欲动,又要喋喋不休,怒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提以前!” 姜逸尘笑了,他已把云柳的心思抓在了手中,道:“在下或许没有,可它有。” 姜逸尘的话,让云柳实在摸不着头脑,云柳道:“谁有?” 噹!噹!噹! “它。”这回姜逸尘特地以剑相迎,更趁着空隙晃了晃手中的琴剑。 这一举动好似破开了云柳的某扇心门,他的怒气更旺,攻势更盛。 饶是如此,姜逸尘还是在云柳的攻势间隙中,继续出言相扰,毕竟眼下情景,这才是他的致胜法宝。 “你本没有必要背叛云天观。” “汐姑娘的年岁已是不小。” “她虽然有些任性,可也绝不会毫不顾及她父亲的性命,终身不嫁。” “我看柳兄相貌堂堂,武艺超群,想必炼丹之术也是观中的佼佼者,有朝一日,必当是云天观的继任者,何苦屈居于幽冥教之下?” “你何须如此着急?” 短短半盏茶的功夫,云柳又刺出了百来剑,而姜逸尘非但全部避开,更是见缝插针地以言语直击云柳的心扉。 一时看来,还是姜逸尘略胜一筹,因为云柳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语,急道:“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可知这把剑叫什么剑?” “琴剑。”姜逸尘面上不动声色,可心底却已看到了结局。 杀人者,若可先诛敌心,则必可杀敌! “是了,这么好的一把剑,她的族人不惜重金为她打造的一把剑,她也不为这剑想个好名字,只说剑藏琴中,便为琴剑吧,她的心思,谁看不懂?!”云柳并未发现他的言语已有些凌乱,而他的攻势犹在,可剑锋已大大失了先前的准头,没有准头的剑锋,谈何威胁。 “且不说当时洛飘零翩翩君子,受无数少女垂青,可四年前,明知石府大难,洛飘零很可能已是身死,她还对一个远在天边,不切实际的死人,念念不忘,目中、心中再容不下旁人,这种被无视的滋味,你可能懂?!”不知何时,头冠已落,发丝披散,云柳的目光也渐渐失了凝聚点。 “汐姑娘心中并不是没有你们,只是她未曾注意到。”见到云柳的神态,姜逸尘竟不由心软,吐露了实话。 可这一来却反倒弄巧成拙,让云柳忽而回过了神! 云柳冷然道:“你到底是谁!?” 姜逸尘道:“在下奉劝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云柳道:“为何?” 姜逸尘微微一笑,道:“知道在下名号的敌人,至今为止,仅有一人侥幸活命。” “大言不惭!”云柳怒道,再起攻势。 可仅是刺出十余剑,他便发现,剧烈的情绪起伏后,手中的剑再不如先前掌控得游刃有余,随心所向。 目光看向姜逸尘,只见这年轻人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似在耀武扬威。 竟着了道!云柳心下实在后悔。 姜逸尘道:“在下还有最后几句话,愿给柳兄送行。” 云柳道:“闭嘴!” 姜逸尘道:“若是汐姑娘和洛公子终成眷属,柳兄可会祝福他们?” 云柳嘴上虽不答,心中却是应道,当然会。 姜逸尘又道:“汐姑娘确实是深爱着洛公子,但汐姑娘也是识大体之人,她心中早有定计,若确实与洛公子无缘,在明年生辰到来之前,定将自己嫁出去,而她身畔那些常常关心她的人,她哪会忽视?” 云柳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道:“胡言乱语!你是什么人,如何知道一姑娘家到底是何心思?” 就在云柳松懈之际,姜逸尘的剑终于出手了,这是他第一次进攻,却是一击致命。 琴剑刺穿了云柳的心房,他满脸不可思议,却又怅然一笑,他的心魔早已深种,他确实该死。 只是他还想知道答案。 云柳用左手紧紧抓牢着琴剑,不让姜逸尘将之拔出,似乎那就是汐微语的手一般,尽管接近她会遍体鳞伤,可他本便是心甘情愿的啊。 “在苍梧山中,正是在下救了汐姑娘,在下多管闲事了些,便多问了几句,还有,我,是杀手夜枭。” 语毕,剑出,血溅遍地。 云柳手捂胸口,想尽力减缓心口的血流出,既是在回味姜逸尘的最后几句话,也是为了多看一会儿从屋中走出来的人。 原来,琴声早已停了。 正文 第二九四章 初心不再 汐微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云柳面前的。 一盏茶前,她便已弹奏完了《十面埋伏》。 故而,姜逸尘与云柳的大半对话,她都没落下。 其实云柳所说不差,弹奏此曲的目的早已达到了,根本不需将整首琴曲从头到尾演绎完毕,方才作罢。 但这个目的的终止符,并不是向魃山夜羽族传递求援信息,而是将所谓的内鬼引到此处。 这是姜逸尘要她做的。 她何尝不与云龙葵抱着同样的希望。 希望姜逸尘的判断有错。 希望今晚不会有云天观的人出现在这,打着保护她的旗号,而后却是变相将她囚做人质。 可希望终归是希望,或说是奢望。 奢望,本便是遥不可及的。 在姜逸尘对云龙葵的一次次问话中,她的思绪早已脱离了琴弦,徒留失了灵魂的指尖在机械式地拨弄。 脑海中,好似拨开了重重疑云,渐渐看清了在这个静谧祥和的云端之城中,那一幅幅丑恶不堪的假象。 ——幽冥教针对云天观的阴谋大网,早已在暗影中逐步织就。 云龙葵的无心之失,不过是往炼药的丹炉中,添了一味中和浓烈药性的辅药,让整个阴谋漩涡不为人所觉地转动起来。 炼丹的需求有了。 炼丹的药材齐整。 炼丹的人,各就其位。 为求妥当,更备了一味辅药。 缺的,唯有炼丹的火,而这个引火,便是汐微语的下山。 只有她下山了,丹炉才会烧起来,才能盘活整局。 对江湖之事并无多大兴致的汐微语,要下山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下山进购药草。 而她是否乐意下山去进购药草,全然凭她自己的意愿,观中绝不会有人强迫她,也不会有人去苦求她。 可并不意味着,没有人诱导她下山。 诱导她下山的人正是眼前的云柳,她曾经的大师兄。 十余载的师门情谊,云柳自然知道她心中对洛飘零的惦念,可她从不知道云柳是如此在乎。 在乎到,竟会对琴剑之名,心生怨念。 在洛飘零以听雨阁副阁主的身份,重出江湖之时,云柳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洛飘零。 直到洛飘零窃少林金印一事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传到云天观,传到了她的心坎里,云柳方才在她的耳边提到过洛飘零之事。 在这大半年间,云柳曾向她提起过洛飘零屡次身处险境而逢凶化吉之事,她曾以为这是云柳在宽慰自己,让她安心。 可现在想来,云柳此举难道不是在激发她心中的渴求,让她不顾一切地下山么? 虽然在之前下山,不见得会碰上风流子、四大金刚等人,可只要将她的背景和不得不婚配的信息,有的放矢地透露出去,也定然会有另一个风流子,另外的四大金刚来争夺她。 只是,这一次,她下山的时机最为成熟。 因为听闻洛飘零很可能已来到西南地域,来到西南地域的人也绝不会少,这些人中有强烈婚配需求的,也绝不愿错过攀上汐微语这般高枝的机会。 而她自己,更早已心驰神往,恨不得在下一刻便见到洛飘零。 幸而她没有失去理智,此次下山,除了到四两千斤堂采购药草外,她把所有功夫花在打听洛飘零的下落上,把药草送回山后,她会好好准备一番,并求得师傅允准,再去寻她心心念念的人。 下山购药的时日越长,对于幽冥教而言,实在有太过充裕的时间,推动此次计划的施行。 一切便也顺理成章地发生着。 若非杀手夜枭这个变数的出现,一切定会依着他们的筹谋稳步推进。 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更不愿面对。 汐微语实在不敢想象,她所认识的这些师兄弟竟会如此执迷不悟,背叛师门。 因而,她不敢面对,她不敢走出屋门,她选择将琴曲弹完。 她奢望着在一曲终了时,情况会出现转机,可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于是,她别无选择,只有面对。 眼中,泪水已尽。 心中,千言万语。 可当她走到云柳面前时,她却不知该如何去埋怨,去质问,去责难他。 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在这之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那个冷落身边之人情感的角色。 倘若她对身边之人,多花点心思,这一切,显然不会发生。 她不由自责起来。 云柳本已做好准备,在魂归地府之前,多听听他心爱之人的声音。 不管是埋怨也好,质问也罢,只要她将心思花在自己身上,哪怕只有这么一刻的时间,他也能满足地离开。 他看穿了汐微语的心思,他感受到了一阵哀痛,比剑穿心而过的痛楚更痛。 云柳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失败了,只能挣扎道:“我不是云柳。” 汐微语闻言,默然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你不是。” 云柳道:“云柳早已死了。” 汐微语黯然道:“我明白。” 云柳道:“你今天根本没见到云柳。” 汐微语道:“我只知道,云柳是我亲爱的大师兄,别的我都不知道。” 汐微语的眼泪虽尽,可声音却带着哭腔。 云柳嘴角总算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说道:“能当你的大师兄,我本该知足,我本可以一直做你的大师兄……” 汐微语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余下之话,她已说不出来。 她也不需说,因为云柳能懂。 云柳道:“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心,除非他能处在永不变化的环境中。” 汐微语不解道:“可是云天观十几年如一日,又有何变化?” 不知是伤口上的疼痛,或是心中的苦痛,云柳面露苦涩,片刻后,方才说道:“有些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再死寂的古墓,也有因天灾人祸重见天日之时,所谓的世外桃源,一旦有人涉足,便只能称尘世。而那些能坚守本心的人,只不过是在徘徊之后,走回了原点。” 汐微语道:“那你呢?” 云柳道:“大部分人的心,只会在不断变化的幻境中,渐行渐远。很不幸,我便是那芸芸众生中的大部分人之一。” 云柳正不住战栗,血将尽,他的身子更已凉透了。 他还有话没说完,他想说,却觉着一口气似已提不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只是说了声他未向云山云乱道出的“小心”二字后,便已垂倒在汐微语身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正文 第二九五章 分头行动 汐微语蹲下身,揪着云柳的衣襟,想把他的尸身拖到自己屋前。 她打算在屋前为云柳、云山、云乱三人立冢。 毕竟逝者已矣,是非对错也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曾经同门一场,这便够了。 她亦希望能以此次惨痛的教训,时刻警醒自己,用心待人。 怎知云柳的尸身实在不轻,任凭她费尽力气,也拖拽不出半步。 却听姜逸尘道:“你想埋了他们?” 汐微语道:“你说过,有情之人,该身归黄土,不该曝尸在外。” 姜逸尘道:“我说过。” 汐微语道:“不论如何,他们对于云天观的情感,绝无法作假,他们算是有情之人?” 姜逸尘道:“当然。” 汐微语实在无法理解,一个能在箫声中,哭得悲痛欲绝之人,为何对他人死活如此淡漠,难道就因为这些人至于自己有关系,于他无关,她抬起头看向姜逸尘,置气道:“他们本不必死。” “确实。”姜逸尘的答话依旧不带任何感情,“你有把握说服他们回心转意?” 汐微语肯定道:“只要给我时间,我想我可以。” 姜逸尘道:“汐姑娘是觉着这三人的性命重要,还是整个云天观的安危重要。” 汐微语闻言一愣。 这三个师兄弟的性命不重要么? 当然重要,这毕竟也算是她的亲人。 云天观的安危重要么? 自然是更重要,云天观便是她的家,这个家里还有其他亲人,而他们的数量远远大于眼前三人。 二者不可兼得么? 只要能说服三人回心转意,难道不能与她并肩作战,守护这个家么? 见汐微语不答话,姜逸尘又道:“汐姑娘的族人多久能到?” 汐微语道:“再快也得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姜逸尘重复道,“眼下幽冥教大兵压境,云天观腹背受敌,汐姑娘可觉得云天观能轻易撑过两个时辰?” 汐微语站起了身,眉团紧蹙,余下之话,不需姜逸尘多说,她已幡然醒悟。 时间紧迫,她若是在这三个师兄弟上,多费些功夫,或能让三人浪子回头。 可到了那时,恐怕幽冥教的主力已成功侵入后山,云天观上死得师兄弟们只会更多,更甚者,在她的族人赶来前,幽冥教便已掌控了整个云端之城的局势,她族人的到来也只能保住她的性命,却无法保住其他云天观子弟的性命。 相较而言,执着于说服三个误入歧途之人,将得不偿失,关键当口,确实该快刀斩乱麻,尽可能止损。 想明白了这些,汐微语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在这世间,想要守护自己心爱的人事物,也意味着需要不断做出取舍,而在这取舍间,有些行为,看来竟是如此冷血而无情。 她此时非但不该纠结于此,更不该想着去埋葬这三人,而该想着现在能做些什么,才能帮云天观撑到她的族人来援。 汐微语开口问道:“接下来呢?” 姜逸尘道:“根据幽冥教可能做出的布置,你我二人分头行动。” 汐微语道:“幽冥教将会怎布置?” 姜逸尘道:“幽冥教的最终目的便是宝华洞不差,可后山山路易守难攻,更何况宝华洞前,尚有曲幽小道的幻境作为最后一道守护,在后山这投入重兵,绝非明智之举。” 汐微语道:“那幽冥教的主力便当从前山一路杀来?” 姜逸尘道:“前山地势开阔,幽冥教大可长驱直入,亦可步步为营,不落下风,而在前五殿上,他们恐怕也不会遭遇多少阻力,直至天璇殿。” 汐微语道:“我那些师叔和师兄弟们定会死守到底的!” 姜逸尘道:“守是得守,可也不是毫无目的的守,若是以寡敌多,云天观最妥当的选择,便应先消磨敌人的锐气,不与之正面相抗,将前五殿弃之不顾,只在天璇殿以逸待劳。” 汐微语道:“所以天璇殿处必有一处血战?” 姜逸尘道:“天璇殿的重要性于云天观而言,仅次于宝华洞,自然不可有失。若是众位道长心忧天璇殿有损,亦有可能提前一步,在天玑殿处于幽冥教一较高下,在这选择上,云天观是占主动的。可不论如何,前山都将是今晚的主战场,只要前山有失,那后山便岌岌可危。” 汐微语道:“你会去前山?” 姜逸尘道:“在下或许还有些能力能帮云天观争取些时间。” 未及汐微语道谢,姜逸尘已说道:“汐微语身上的担子也不轻。” 汐微语心知姜逸尘不愿接受自己的谢意,便不再坚持,遂道:“你说,我一定办到。” 姜逸尘道:“幽冥教布置在后山的人手,绝不会与云天观的人硬拼,而是虚张声势,目的在于牵制云天观的人手。” 汐微语道:“那我是要去告诉他们不需理会那些人?” 姜逸尘道:“不,在下是想说,如此一来,尊师的处境便更为危险。” 汐微语有些惊讶,也极为不解,道:“师傅?可是,师傅不是已经唤了三师叔和八师叔前去助他了吗?他们三人联手,还有擒不住的贼?” 姜逸尘道:“只怕尊师还是孤身一人,而汐姑娘的两位师叔,却陷入幻境之中,仍未脱出。” 汐微语道:“怎么会?!” 姜逸尘道:“白无常轻功绝伦,来到这后山,自然是去摸索曲幽小径的。可听尊师所言,已发现了白无常的踪迹,也正在追他,汐姑娘可会觉得白无常会在明知曲幽小径中便是幻境的情况下,还钻入其中,自投罗网么?” 汐微语喃喃道:“他一定会避开曲幽小径,而师傅的声音又从那边传来,如此,却很可能反令两位赶到的师叔陷入幻境!” 姜逸尘接着道:“以白无常的能耐想必对尊师无法造成威胁,不过,从方才至今也过了不少时间,再无听到尊师任何隔空传音,恐怕尊师已陷入以寡敌多的苦战之中。” 汐微语道:“以寡敌多?” 姜逸尘道:“依方才我们所看到的白无常来向,显然是从前山来的,我们只看到他一人,只不过是他手脚快些,而他既能来到此处,也说明其他精锐也能做到,他们的步伐不需太快,只需在白无常行迹暴露,特别是在被尊师追袭时,静候白无常将尊师引入他们的包围圈中即可。” 顿了一会儿,姜逸尘又补充道:“这点原先,我也无法确定,不过从方才云柳兄临死前最后道出的‘小心’二字看来,云天观的内鬼不只他们三人,还有一人当是汐姑娘的某位师叔。” 汐微语闻言沉吟半晌,心下了然,急道:“我现在就去找师傅!” 一回过身,准备回屋取琴,却见云龙葵竟蜷缩着身子,瘫倒在地。 心中一痛,迈不开步伐。 姜逸尘道:“汐姑娘放心去吧,把琴和剑都带上,寻到尊师的位置后,用琴声将两位道长从幻境中引出来,助尊师脱困。至于云姑娘,在下会把她抱入屋中,现在这儿最是安全,而她也正好自己静一静。” 汐微语道:“好,剑你带着把,他们目的是我,不会对我下杀手。” 姜逸尘道:“琴剑还是汐姑娘拿着,若是碰上你那位师叔,便趁其不备,取其性命!” 汐微语闻言一颤,她无法否认此举或能帮云天观续命,可面对着师叔,她能下得去手么? 正文 第二九六章 勾魂索命 长夜漫漫。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而这不眠之夜的结局会是如何,齐天寿已不敢去多想。 好点儿,在观中彻底失守前,魃山夜羽族赶至,将幽冥教的人逼退。 坏点儿,幽冥教快刀斩乱麻,早早稳住大局,魃山夜羽族的到来,也只能保下汐微语的性命。 到那时,观中还未殒命的长老弟子们,还能做出选择,顺者昌,逆者亡。 至于他自己,他可不觉着还有机会见着旭日东升。 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交斗了半个多时辰。 他身上起码已受了二十八处伤。 其中有二十三处为小伤。 小伤均为皮肉之伤,在四人的热情招呼下,从头到脚算是处处不落。 中伤有五处,好在并无大伤。 当然,若是受了大伤,重伤,他现在也不可能还有余力与这四人继续斡旋了。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在牛头马面的钢叉和长枪之下,齐天寿仅以手中三尺青锋,周旋在这两样强袭的兵刃间,已是吃亏不少,多是闪躲,退避锋芒。 而黑无常戒尺和白无常铁扇无微不至的关照,更是让齐天寿叫苦不迭。 别看黑无常身宽体胖,一身膘肉不仅没有成为他的累赘,反而成了他最厚实的第一道防线。 身高短小的黑无常,半个时辰中大多是在地上当球滚的。 常人的皮肉在地上滚上个十来圈后,恐怕身子骨都要散架了,而且难免因磕碰摩擦,伤及皮肉筋骨。 而这一切,于黑无常而言,却可信手拈来。 黑无常在地面上,滚了至少有几百个来回,当然,他绝不是毫无意义地滚来滚去,只不过是以这特殊的,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移动方式,替代脚步的移动,达到的一致结果,便是灵活的身法变位。 他人能看得啼笑皆非,齐天寿却一定笑不出来。 黑无常手中的戒尺和剑一般,两面开刃,虽无吹毛断发之利,却同钝刀一般,能将人砍得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与剑有所区别的,便是戒尺厚实的尺身,尺身愈厚,戒尺愈重,只要出手者力道不弱,其威力便如长棍挥击。 这把戒尺,名曰索命,可用来斩人头颅,亦可用来施加仗刑,对手法的要求并不严苛,只需势大力沉便能发挥其用,于一手仅有四根手指的黑无常而言,实在是量身定做。 而黑无常也将索命尺的威力发挥的淋漓尽致,他进攻方向明确,主攻齐天寿的下盘,配合着奇异的身法,屡屡令齐天寿陷入险境。 齐天寿受的十来处伤,均拜黑无常所赐,两处贴近脚筋的伤,已直接影响了他的行动。 当他发现不得不先除去脚下的“祸根”时,惊愕地发现,他的剑竟无法刺入黑无常的皮肉中,总被那身膘肉将剑弹开。 至于头颅等要害部位,黑无常在滚动中均下意识的进行掩护,使得齐天寿全然束手无策。 对此,齐天寿只能庆幸黑无常手中不是一柄匕首,否则,他毫不意外,现下已被挑断双脚脚筋,坐以待毙。 除此之外,白无常则是齐天寿的另一个梦魇。 其手中的夺魂扇,通体铁质,扇骨端部带刃,合则可做刺刀,开则为半面飞轮,远近皆可攻。 牛头马面负责用长兵将齐天寿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封其退路。 黑无常的存在,则夺走了齐天寿的大部分注意力。 白无常便能以夺魂扇伺机而动,专挑齐天寿破绽下手。 如此,只要出手时机准确,出手速度快,几乎可做到招招见血。 因而,齐天寿身上的另外十余处伤,便为白无常的手笔。 黑白无常,夺魂索命,所言非虚。 在四人这般权责分明的包夹下,初时,齐天寿便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随着时间的推移,齐天寿已倍感吃力,若非还有深厚的修为苦苦支撑,恐怕早已被大卸八块。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齐天寿的身上又多了五处不大不小的伤。 而这回,齐天寿的两个肩头更是各自挨了牛头的一枪和马面的一叉。 显然,齐天寿已渐渐到了强弩之末了。 听闻汐微语弹奏《十面埋伏》时,琴音之大,不仅是在向云天观众人示警,更像是在向魃山夜羽族求援,齐天寿便心觉不妙,从云天居中出来的虽仓促,却也不敢托大,揣了些丹药入怀。 现下虽已落入下风,可关键时刻未到,他还在等待,不轻易露出底牌。 终于,在齐天寿一波强烈的反扑下,伤及牛头一臂,冲破了牛头马面的封锁,赢得了些许喘息之机。 恰在此时,远端有数道青紫剑芒闪烁。 眨眼间,便分落在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身前,阻滞了他们的紧逼进攻。 “齐宇班在此,贼人休要放肆!”一声断喝自天边飘来。 不多时,一道白色身影已落在齐天寿身侧。 仔细一看,来人身着紫纹白袍,与齐天寿身上的道袍统一制式,仅是花边修饰不同,想来自然是云天观的道长了。 只见这道长,身形不高,年纪看起来竟要比齐天寿大上些许,须发皆白,面色红润,蓄有长须,颇有仙家风范,目光灼灼,好似有雷光乍隐乍现,手持长剑将齐天寿卫护身后。 此人便是云天观的五长老,齐宇班。 齐宇班道:“师兄可还好?” 齐天寿自嘲道:“也算不得好,幸而师弟来得还算及时,否则,只能给我收尸了,哈哈。” 齐宇班道:“师兄稍歇,我先来会会这些妖魔鬼怪。” 说罢,从怀中摸出几瓶物事,一股脑塞入齐天寿手中。 齐天寿也毫不客气,全都收下,开口道:“那师弟可要小心了,这些幽冥教的鬼兵鬼卒可是来吃人的,绝不是吃素的。” 说话间,齐天寿已挑出了数颗益气丹,吞服而下,抓紧时间恢复起来。 而齐宇班则是飞身而出。 青紫剑芒大盛,直扑入幽冥教四人阵中,大有猛虎下山之威。 身为云天观观主,齐天寿的实力在观中自也是无人可比的。 他在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的围攻下,尚且讨不得好。 本便不是以武功见长的齐宇班,在初时气势如虹的三板斧之后,便逐渐显现疲敝之势,慢慢落入下风。 齐天寿见状,神色一凛,加快了体内真气的运转,不顾一切地将益气丹的功效发散。 片刻后,齐天寿脚步一动,便掠了出去,扎入敌阵中,与齐宇班并肩对敌。 以一敌四,齐天寿寻觅不到进攻机会。 而今以二对四,幽冥教四人再也不能轻松掌控局面了。 有了齐宇班帮着分担进攻火力,齐天寿很快便寻到四人中的破绽。 剑花一抖,将牛头的长枪荡开,下一剑便要刺向其脖颈,却忽觉后背一凉,让他不得不放弃进攻。 一柄剑,泛着青紫寒光,正朝他后心窝此去。 正文 第二九七章 信任之刀 一个任劳任怨、风雨无阻的老脚夫,突然有一天,被丢到官家邮差的位置上,尽管一时不甚熟悉,但定也做得不会差。 因为他们全凭两只脚走南闯北,翻山越岭,只为谋生糊口。 他们的两只脚,一只叫“坚持不懈”,一只叫“不负所托”。 一个坚持不懈又能不负所托的人,只是从搬运货物,转变为派发邮件,位置变了,所需的精神品质不变,做出来的事自也不会让人失望。 当然,有这两样精神品质的人做任何事,想来都能有所成。 专精于一事者,心性修炼已达到了触类旁通的境界,纵使被置于一全然陌生的领域中,亦可无师自通。 云天观远离江湖纷争,可在乱世洪流中,若无力自保,也绝难传承百年。 观中虽以丹道为主,却未将武道弃置不顾。 但与江湖上的你死我活不同,云天观中多为比斗,相互讨教,点到即止。 不少弟子入观至今,从未杀过人,乃至从没见过杀人。 便是稍有江湖阅历的长老,亦是三年五载都难逢一次血腥场面。 云天观中人久疏战阵是不争的事实,观主齐天寿亦不例外,对敌经验上的缺失,令其空有一身修为,却对幽冥教四人的围攻无可奈何,反倒在对方四人的默契配合下,渐渐陷入危局。 好在,炼丹者的专注度和随机应变能力比之在江湖上搏斗拼杀的武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故而,齐天寿虽处处受制,可还是在四人凌厉的攻势下,依然处变不惊,水来土掩,否则也绝难支撑半个多时辰。 当察觉到身后危机临身时,齐天寿心下惊骇不已,却临危不乱。 在刹那间便做出抉择,孤注一掷,将计就计。 齐天寿没有放弃攻势,拧身闪避,反而全力催动内劲,要与牛头以命换命。 牛头虽人高马大,可脑子倒也不笨,见齐天寿目露凶光,便读透了其鱼死网破的心思,仓惶躲闪。 猝不及防下,牛头虽护住了性命,却未能阻止赤霄剑削去其左臂的大半块肌肉。 一剑重创牛头后,齐天寿不敢有半点儿耽搁,以进为退,顺势向前窜去,而后脚步疾点,几个瞬息后,与后方来剑拉开了三丈之余的距离。 月夜之下,六道人影驻足停手。 石坪上,已不闻金铁争鸣。 风儿在此时变得乖巧,不作声,不作扰。 一片静寂中,牛头哼哧哼哧的大口喘息声,和滴答滴答的血滴声,听来尤为清晰。 牛头伤得不轻,倒也足够硬气,紧咬着牙,只用鼻孔出气。 血滴声本不大,至少不会比牛头的喘息声大。 可血滴大家都看在眼里,看在眼里的事物,在心理作用下,所发出的声响总不免要更大些。 更何况,那血滴声源自两人。 一人自是,牛头的手臂被削去大半,血流难止。 另一人则是齐天寿。 齐天寿身上的伤本便不少,尤其是脚上的两处伤口,也并不算轻。 虽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避开身后来剑,可到底还是吃了打斗经验匮乏的亏,为之前的疏忽大意埋单。 猛然间的剧烈举动,无情地撕扯开其脚上的伤口。 在明月的打照下,地面上那顺着齐天寿移动方向,所留下的,近乎两丈长的痕迹,血光粼粼,触目惊心。 这是齐天寿驻足的原因之一,他虽还站着,可他的脚已战栗不止。 这也是另五人停手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信任便是一把刀,你把它交给别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保护你,要么杀死你。 齐天寿将这把信任之刀,交给了他的五师弟齐宇班,可惜这把刀没能带给他想要的安全,反是由齐宇班举起了手中的剑,刺向了他的后心窝。 这本是一件令人悲哀,使人伤感之事,可月下的齐天寿却是笑了,笑得如同天边的月亮那般敞亮。 齐天寿笑道:“师弟,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齐宇班也笑了,那是属于胜利者的笑,志在必得的笑,笑得得意,笑得猖狂。 齐宇班道:“师兄到底是云天观第一人,这般乱局下,你都避开我这一剑,若先前便动手,恐怕连一成的成功率都没有。” 齐天寿道:“可你到底还是没得手。” 齐宇班道:“有些事,不需追求过程,只要结果是好的,便足够了。” 齐天寿道:“看来这结果你很满意。” 齐宇班道:“自然满意,虽没能一剑了结师兄的性命,可师兄也不会有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现在倒也还有些时间,咱师兄弟还能说说心里话,有这般好事,我怎能不满意?” 说罢,齐宇班却是稍稍侧头,对身后的幽冥教四人说道:“几位可能给我师兄这最后的一些时间?” 四人中领头的显然是白无常叶凌风,此时依然是由他开口道:“五长老这便见外了,人之常情,大伙儿都能理解,我们在这候着便是,请便。” “多谢四位成全!”未及齐宇班答话,齐天寿竟率先出口答谢,而后转向齐宇班道,“如此也好,师弟心中还有困惑?” 对于齐天寿此举,齐宇班倒是毫不在乎,顺着齐天寿的问话,接道:“师兄心中没有困惑?” 齐天寿道:“本来是有的,可似乎一下子便又都没了,你说奇不奇怪?” 齐宇班道:“师兄的悟性向来不低,瞬息顿悟,在你这高人身上发生一点都不奇怪。事已至此,师兄心中有数,可身为师弟心中却是一片迷糊,还请师兄解惑。” 齐天寿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佛道本一家,身为师兄,若能在死前度化师弟,让师弟回头是岸,亦是功德一件。” 齐宇班撇了撇嘴,哼声道:“所求之道不同,师兄对此便不必多费口舌了。我想知道的是,师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对我起了戒心的?” 齐天寿又笑了,只是这回的笑不似方才那般潇洒,夺目生辉,满是苦涩与无奈。 齐天寿道:“师弟,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从来都没想过去怀疑你。” 齐宇班沉着脸,不说话,明摆着全当齐天寿在放屁。 齐天寿还在笑,在月色下,眼角间的鱼尾纹,瞧来尤为明显,乍一看,竟好似在弹指间苍老了十岁。 齐天寿缓缓道:“直到刚才。” 齐宇班这才动了动嘴唇,道:“刚才?” 齐天寿补充道:“刚才,你出现的时候。” 齐宇班道:“难道我不该出现?” 齐天寿摇头叹息道:“实在不该。” 齐宇班不屑一笑,道:“师兄是说,照你的安排,我本该在前山率众弟子卫护天璇殿?” 齐天寿道:“确应如此。” 齐宇班闭上了眼,摇了摇头。 猛然间,怒目圆睁,双眸间似有雷光射出,而后仰天大笑。 “哈哈哈!师兄啊,师兄,你这岂非自掌耳光?” “口口声声说信任我,可却无不再想方设法将我支开!口是心非!口是心非!——” 正文 第二九八章 执迷不悟 沾过鲜血的剑可以回鞘,但手执利刃的心却无法轻易收回。 看着齐宇班癫狂的笑。 齐天寿的心在往下沉。 他从齐宇班的话中,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齐宇班在云天观上过得并不如表面上看来那般开心,非但不开心而且很痛苦。 一个痛苦的人,若是假装开心很久,那他一定会变。 齐天寿看不出他的五师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竟变成现在这般一个令他感到陌生的人。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算是他当师兄的失职。 或许他真该给自己几个巴掌。 只是他没想过,身为一观之主,总无法做到事无巨细的,更何况是一个人的情感。 一个努力想在别人面前做好的人是个可怜人。 齐天寿是个可怜人。 一个依靠伪装,拼命想在别人面前拌好的人,岂非更可怜? 齐宇班便是那个更可怜的人。 这样的人,压抑得久了,做出来的事往往就会很可怕。 于是,齐宇班背叛了云天观。 这背叛于云天观而言,很可能是灭顶之灾! 第二,齐宇班既已在他面前选择直言不讳,那他一定离死不远了,或许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要去见阎王爷了。 生死之间,齐天寿本看得很淡。 但现在他能死么? 他该相信齐宇班接管了云天观之位后,还能让云天观的子弟同先前一般,与世无争地存活下去么? 还是说,齐宇班心中早已没了云天观,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实现其丹道之路,至于云天观的存留与否,对其而言,并不重要? 或是说,狼子野心的幽冥教过河拆桥,他们根本没有将齐宇班算在他们未来的计划之内,眼下不过是在利用齐宇班罢了。 毫无疑问,幽冥教确有可能做出此事! 好在,可怕的人还愿意开口说话。 可怕的人若都不愿用嘴说话的话,那一定会用刀剑说话。 既是如此,他一定得好好把握这说话的机会,只要把话说开了,便能将时间拖长,时间拖得越长,至少目前而言,是有利的。 他可以死,可他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他总得亲眼看看,云天观到底会陷落到哪个地步,他这个观主到底有做得多么失败,下了地府后,他才能给先辈们个交代。 或是心知,大事未成,如此大笑为时过早。 或是愈笑愈伤感,齐宇班并不愿在齐天寿面前表露出一丝愁苦。 就这片刻的功夫,笑声已止。 齐天寿趁机开口道:“看来师弟对我有很深的误解?” 齐宇班冷哼道:“误解?何谈误解?” 齐天寿道:“师弟觉着,我为何要派你去前山?” 齐宇班道:“师兄为何遣我去前山我不明白,我只明白师兄对我心有提防,不论是师兄的云天居或是宝华洞中出了紧急情况,从距离上而言,老三的静逸居离得最近,若单单遣他来援无可厚非,而我那沉心居仅次于老三的静逸居,你若要两个帮手,岂非我俩最为合适?可你竟舍近求远,找了个距离最远的老八来救场,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 正所谓疑邻盗斧,一个人若是对别人有了偏见,那别人无论做什么,在他眼里总是错的。 齐天寿摇了摇头,哀声叹气道:“师弟你为何会以如此角度去看待此事?” 齐宇班似是见不惯齐天寿这惺惺作态的模样,扬了扬下巴,不耐烦道:“师兄既有高见,敬请直言!” 齐天寿道:“那我便先和师弟说说,为何我要唤八师弟来。” 齐宇班道:“洗耳恭听。” “师弟觉着自己能在八师弟手上走过几招?” “不出百招。” “八师弟的轻功身法如何?” “在云天观上不亚于任何人。” “当你发现潜入云天观之人,是幽冥教中的轻功第一人,你会否把观中的轻功第一给唤来?” 话至此处,齐宇班已无话可说。 云天观中的轻功第一,不一定强过幽冥教中的轻功第一,可若不把齐荒武唤来较量一二,怎能分出高低来? 更何况,齐荒武醉心武学,对于江湖之事也颇感兴趣,想来对于江湖之人的行事作风,更为熟稔,如此更利于擒敌,将他唤来实乃情理之中。 齐宇班道:“那老三和我的水平不相上下,唤他来真是因为他离你最近?” 齐天寿道:“既是要抓贼,那便当求快,若想求快,距离越近自然越快,但这仅是其中一个考量因素。” 齐天寿再次反问道:“倘若在追贼的过程中,你发现观中可能情势危急,你可会只念着抓贼?” 齐宇班道:“你是说,选择老三是考虑到大局?” 齐天寿道:“不错,三师弟平日间的性格如何?” 齐宇班道:“少言寡语,拒人千里之外。” 齐天寿道:“那你觉得,若我将三师弟遣去前山也好,后山也罢,弟子们可能凭着三师弟的三言两语,便彻底领悟应敌部署和战略意图?” 齐宇班愣了愣道:“不能。” “非但不能,更可能因各自为战,而被逐个击破。”齐天寿紧接着道,而后用双目凝视着齐宇班,神情肃穆,“而你,五师弟,你却不同。” 齐宇班回看着齐天寿,不知为何,他竟心生愧意,他已猜到齐天寿接下来将要说的话,可他不想打断齐天寿,他想听下去,听听这位大师兄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齐天寿道:“你很热情,没有半分架子,三师弟和你的丹道之术在观中名列前茅,弟子们若想深入讨教丹药之道,除了来问我之外,便是去叨扰你了,几乎没有人会去找三师弟。你真心对待他们,他们也真心喜欢你,平日间养成的默契,在对敌时,便是最好的利器,你的统领力和号召力在观中绝不输给任何人,或许只需只言片语,弟子们便知道该如何与你配合。我遣你和二师弟、六师弟同去前山,六师弟煞气最重,足矣震慑全场,由你和二师弟统领全局,那众弟子们定能与你们齐心协力,化作让敌人磕得头破血流的铜墙铁壁!” 齐天寿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师弟可还觉得,我这安排有错?” 齐宇班虽还直面着齐天寿,可他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地面上。 看着在月色下,那两丈长,尚未失了艳色的血迹,他有种感觉,好似是自己的脚踝被切掉了般,痛得撕心裂肺。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打破了夜的静寂。 拍碎了齐天寿的一丝幻想。 惊醒了陷入自责的齐宇班。 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叶凌风,边击着掌,边走上前来,说道:“齐观主到底是一观之主,知人而善用,若是我幽冥教没能事先便渗透而入的话,恐怕还真难动弹云天观的一草一木。只可惜,宇班道长已是我们幽冥教的人了,他在云天观中无法实现的梦想,我们幽冥教会帮他实现!” 未及齐天寿作答,已回过神来的齐宇班却冲叶凌风冷声道:“叶兄,我既已是幽冥教的人,可否给我个立功的机会?” 叶凌风挂着笑颜看向齐宇班,眼眸间闪过一瞬寒芒,嘴上问道:“噢!此番里应外合,宇班道长本已立了大功,此话又是何意?” 齐宇班道:“还望叶兄给我个机会,让齐某亲自来了结师兄的性命!” 正文 第二九九章 自欺欺人 破釜沉舟者,不给自己留半分退路,胜则存,败则亡。 割袍断义者,和情同手足的兄弟,彻底决裂,再见之日,定当刀剑相向。 当一个人要做出某个重大抉择时,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仪式,来断绝自己的其他想法。 齐宇班在选择与幽冥教合作时,自也做出了于他而言极为重要的选择,当然,他现在更需要个仪式,和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云天观做个告别。 而这个仪式,便是以云天观观主齐天寿的性命作祭,与过去诀别。 叶凌风自能理解齐宇班这番想法,遂道:“道长说笑了,既然您愿与这前尘往事彻底做个了断,我等自当支持,今夜之后,道长便是我幽冥教的丹老了。” 一听此言,齐天寿略微有些诧异,旋即又了然。 五师弟在凡尘俗世上并无他欲,幽冥教留其性命,为其给予一切方便,让他专心炼丹,二者各取所需,倒是双赢。 对于叶凌风这般不露痕迹地恭维,齐宇班并未往心里去,说道:“为此,齐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齐宇班的话尚未说完,叶凌风截断道:“道长敬请自便,只是在下要不得不提醒道长,不论道长有何打算,还请在接下来一盏茶内安排妥当,耽搁太久,只怕夜长梦多啊。” 齐宇班道:“多谢。” 事已至此,齐天寿倒也看得很开,不论最终的结果如何,云天观总还有一人能活命,或许这人现在的心已不属于云天观,但他一身技艺皆为云天观所受,云天观的观或不复存在,可云天观的道,却仍有星星之火得以传承,三年五载,乃至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会否勘破天道,心回意转,重立云天观呢? 也不知为何,齐天寿竟觉得,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齐天寿道:“师弟心中还有疑问?” 齐宇班道:“也不算是疑问,而是个问题。” 齐天寿道:“既是问题,那师弟心中应已有答案。” “有。” “可师弟却想要得到我亲口说出的答案?” “是。” “这个答案对你很重要?” “非常重要!或者说,师兄对这个答案的解释,对我而言,很重要。” 齐天寿不再说话了,静候齐宇班发问。 齐宇班顿了顿,问道:“若是老三和我之间,出了一个叛徒,师兄会认为是谁?” 齐天寿几乎没有半分迟疑,便道:“你。” “为何?”对这答案齐宇班虽说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太多意外,他原本想听的便是齐天寿会作何解释。 齐宇班道:“三师弟太痴于丹道。当然,你也是。但,他的痴,是种沉醉。而你的痴,却是种痴狂。” “沉醉?痴狂?”齐宇班喃喃重复着,似已捕捉到其中的区别,可转瞬后,仍是一片迷茫。 齐天寿问道:“师弟是为何炼丹的呢?” “为何炼丹?” 仅是听到这四个字,齐宇班便彻底怔住了,是啊,他究竟为何炼丹? 见齐宇班未答,齐天寿接着道:“丹药可凝聚天地精气,于我等修道之人而言,一来算是我等求仙问道的工具,不可或缺的工具,二来炼丹的过程中亦能锤炼心性……对修道之人来说,修为也好,心性也罢,缺一不可。” 齐天寿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齐宇班已遗失了本心。 齐宇班自也意识到了齐天寿意有所指,可现在他已无回头路,他对自己的追求并不后悔,问道:“还请师兄明示。” 齐天寿道:“在这点上,云天观上的大多人基本一致,大多人自然包括你和我。” 齐宇班道:“师兄是说,老三和我们不同。” 齐天寿道:“不错,师弟一心想要提高自身修为,便想着炼制出可提高自身修为的丹药,为炼丹而炼丹,故而,是痴狂。而三师弟之所以对炼丹之事乐此不疲,是因为,炼丹于他而言,犹如好酒之于酒仙,酒仙不以酒浇愁,而沉溺于酒中情,酒中道。” 齐宇班依着齐天寿所言,总结道:“老三沉醉于丹道,能为炼丹而忘乎所以,而我却是带有目的的炼丹,失了本心,便会为达目的,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齐天寿默然不语。 齐宇班轻叹道:“唉!看来这个观点在师兄心中也并非一天半日了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宇班语气淡然,有对自己的失望,有对现实的坦然,可他绝无法想见,此话在齐天寿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齐天寿只觉着齐宇班此言是在拷问自己:“既然师兄你发现我误入迷途不是一天半日了,为何不早些帮我纠错,非得等到今日,待大错已成时,方才令你我追悔莫及?!” 是啊,自己既已发现五师弟的不对劲,为何还听之任之,不横加干预呢? 如果自己及时同五师弟沟通的话,那今日这般情景会否会发生呢? 当然不会! 可惜,没有如果。 果然,云天观有今日之果,和自己终究脱不开干系。 那自己为何不阻止五师弟在歧途上越陷越深呢? 是自己对此不在意?是对五师弟不信任?还是,对五师弟心怀妒忌? 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发现五师弟,开始不顾一切地炼制丹药呢? 齐宇班瞧见齐天寿惨然一笑,看出了齐天寿的悲伤和自责。 他是想到了什么?齐宇班心道。 齐天寿道:“师弟,你可还记得你炼出来的无我丹?” 齐宇班闻言一愣,随而自嘲一笑,道:“自然记得,那或许是我在云天观上留下的唯一印记了,在那次炼丹比试中略胜两位师兄一筹。” 齐天寿道:“是了,比试,有比试便会有胜负输赢,而我修道之人,本该看淡胜负的。” 齐宇班道:“可惜,我没能做到。” 齐天寿道:“我也没能做到。” 齐宇班闻言讶然,他本以为齐天寿是为此再说教自己一番,绝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齐天寿道:“当年师傅创立此榜,意在通过此榜形成良性竞争,让我等能炼出越来越好的丹药,而我却以比试,惹起了大家的攀比之心。” 齐宇班道:“不,师兄此言差矣。那几年,师傅仙去不久,师兄刚接过云天观重任,观中一片萧条之景,那次比试,不但让云天观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更为云天观注入了蒸蒸日上的活力,否则云天观也不会有今日盛景,师弟并不认为师兄此举有何不妥。” 齐天寿摇头失笑道:“有师傅和先辈们留下的财富,云天观中人早晚都能寻到自己的道,而我却是一手将云天观的车轱辘推向了悬崖。” 齐宇班见齐天寿竟笑得有些癫狂,却生怕有诈,不敢轻易靠近,不由揪心道:“师兄……” 齐天寿摆了摆手,似乎很快便平复下心绪,道:“那次的比试,我辈唯有三人跻身榜单前十,师弟可还记得?” “依次是,我,老三和师兄你。” “不错,你可以为你是胜者?” “侥幸在比试中胜出,还能比先辈们的成就高,我想是的。” “依师弟说来,我和三师弟也能算是胜者?” “自然如此。” “不,我们三人中真正的胜者,唯有三师弟一人。” “师兄是想说,只有老三在那次比试中,是没有争斗之心的,他才算得上真正的胜利?” “可以这么说。师弟你可记得你当时是靠什么胜出的?” “无我丹和空明散药性近乎一致,可散算是半成品,丹才是炼丹追求的极致,而我所用的时日也要短些。”谈及昔年之事,齐宇班言语间难免透出些许自豪之感。 “那师弟应该记得,你为达成这极致和在更短时间内完成这无我丹,做了什么?”齐天寿问到。 人总善于欺骗自己,对于不光彩的事,对于痛苦的事,对于许许多多不想让他人知道的事,他们总会选择性的忘记,他们相信时间能将痕迹抹去,到那时,这些事便“确确实实”未曾在他们身上发生过。 齐宇班亦是如此,他已说不出话。 为了炼成无我丹,他做了什么,他当然知道,只是他选择性地忘了。 当年的比试是各自闭关完成的,其间使用任何手段,天知地知他知,却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故而,对于在炼丹过程中所做的手脚,齐宇班便将之抛至九霄云外。 以致于,时过经年,他近乎将之遗忘了。 可惜,一切终究是自欺欺人。 莫非师兄当年便已看穿了他的把戏? 最终,齐天寿给出了答案。 “是三师弟看出了无我丹中的问题。” 正文 第三零零章 往事莫追 “那年比试过后不久,三师弟便单独来找我。 讨要那次比试时炼制出来的各样丹药。 我没有拒绝他,只是奇怪为何每样丹药他都要。 毕竟当时参加比试的,除了我们师兄弟八人外,另有十个是云字辈弟子。 你也知道,那时的他们炼丹水准尚浅,所炼制的丹药多为残次品,并无太多研究价值。 可三师弟却不以为然,他所要深究细讨的,并非只是所炼成丹药的药性如何,而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希望能从中看每个人在丹道上的独特见解。 单凭这点,便是你我,乃至现今云天观众人所无法比拟的。 三个月后,三师弟又来找我。 除却探讨这大半月来的研究收获外,他也着重提及了无我丹。 那次比试中,师弟炼出的五枚无我丹,一枚用以评测,两枚师弟收回,另两枚收归观中,三师弟取走一枚。 就这一枚丹药,费尽了他两个半月的功夫钻研,终于在将整颗丹药耗尽前,得出了个确凿无误的结论。 以常法炼制无我丹,绝无可能成丹! 只有在成丹关头,以自身精血为引,方能将药力聚而不散,凝练为丹……” 再回首,已过十个春秋,若非记忆深刻,如今怎能历历在目? 黑夜浩瀚,明月无暇。 有多少人,能在浩瀚无边的黑夜之下,坚守一颗纯净无暇的明月心呢? 至少,自己不能。 身为齐字辈大弟子,身为先师最为看重的接班人,在炼丹的造诣上不及两个师弟,齐天寿到底还是很在意的。 虽说今时不同往日,而今的他已是云淡风轻,可对眼前之人,当时一念之间的决定难道不是错误的? “确凿无误,呵呵,不错,当时的比试,必须用限定的三十味药草炼丹。 大部分人,包括师兄在内,都未能将全部三十味药草杂糅其中,唯有老三和我做到了这点。 那些药草在中和其中药性后,所能达到的顶峰,便是无我丹和空明散的药性。 老三要发现无我丹的成丹之密实在不难,之所以花了两个半月的功夫,想必是在不断尝试其他可能的炼制之法吧,倒还真是个痴人。” 回忆总能勾起他人的思绪,回想起昔年之事,齐宇班一时无限唏嘘。 心中盘算着时间所剩无几,齐宇班赶忙道:“师傅说过,以精血炼丹实乃大忌,此次能用自己的精血炼丹,下次便能以他人精血炼丹,再者便取他人尸身或是活体炼丹,渐逐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终有一日,为求丹药之效,将无所不用其极,于时,可谓全然堕入魔道。依观中规矩,两位师兄既已发现我违逆门规,本该废我功法,夺我神志,将我逐出云天观……为何却装作若无其事而无动于衷?” “是顾及同门情谊,且我是初犯,下不去手?” “是觉着滋事甚小,不值一提?” “还是,想看看今后的我,会否因炼丹入魔而闹笑话?!” 一句又一句的厉声质问,犹若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澜拍击在齐天寿心头的礁石上,他无法否认这些想法都在当时他的脑海中浮现过。 “对此,三师弟说到,丹药之道本不该有任何条条框框的限制,每一种尝试都是值得鼓励的,不过,应提醒你莫要因炼制丹药,抛却本心。 三师弟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怕直接与你言说,会惹你不快,故而特地来找我,要我转告于你。 因一时犹疑,我便将此事置于一边。 加之,这些年来,你再未有过任何不当之举……我和三师弟便将昔年之事淡忘。 谁知,到头来却害你将真心深藏,披上伪装,痛苦度日,直至幽冥教的到来,为你打开了另一扇门……” 言语间,齐天寿已埋下了头,他最后吐出的几字是,“师兄对不起你。” 齐宇班双唇紧闭,眼角抽搐,目视前方,良久无言,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这时,退居一旁的叶凌风缓步上前道:“宇班道长,所谓往事不可追,当断则断,时间无多,该和齐观主做个了断了。” 见齐宇班仍一动不动,叶凌风皱了皱眉,正寻思着是要多费口舌劝劝,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齐天寿。 却听齐天寿已抬头开口,道:“叶兄,我想离一盏茶还有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吧?” 叶凌风笑答:“没想到齐观主也算得这么精细。” 齐天寿道:“事关生死,齐某可不想那么快看见阎王。” 叶凌风道:“齐观主这是还有话想问我咯?” 齐天寿道:“愿不吝赐教。” 叶凌风道:“齐观主凭什么认为,我会回答一个将死之人的问题?” 齐天寿仍自顾自地说道:“齐某想知道,幽冥教这回遣来了多少精兵强将?” 叶凌风四下张望,并无异常,而后疑惑道:“除却齐观主和宇班道长外,四下再无云天观子弟,即便将这些告知齐观主,又有何意义?” 齐天寿道:“好在九泉之下敷衍先师。” 叶凌风哈哈大笑:“齐观主这算是自暴自弃了么?” 齐天寿道:“叶兄可以这么认为。” 沉默良久的齐宇班却在此时开口道:“时候差不多了吧。” 叶凌风闻言一愣,旋即笑道:“那宇班道长这便给齐观主个痛快?” 齐宇班道:“你想知道幽冥教来了多少人马?” 齐天寿道:“想。” 齐宇班道:“那便告诉我们怎么进入宝华洞。” 叶凌风收起扇子,敲了敲手心道:“是极,这曲幽小道实在看得迷糊啊,齐观主不若便以此作为交换答案?” 齐天寿道:“无怪乎,你方才如此小心,只在曲幽小道边缘游走,甚至不敢落地。” 叶凌风道:“那是自然,万一落入幻境中,不仅钓不到鱼,还会把自己搭进去,那可真是自讨苦吃了。” 齐宇班道:“或许在观中待得太久,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变得麻木不仁,而后知后觉。若非那天,我和云柳、云山、云乱三小子在绘制观中布局时,在宝华洞的落位上各执己见,几经分析,才发现这曲幽小道有古怪,否则,我们全然不知,在这云端之城上,竟还有幻境存在。再联想到每次入宝华洞都由师傅或师兄领路,想来这破解之法便在历任观主身上。” 齐天寿失笑道:“我这观主做得真是失败啊!不仅师弟反目,连最好的徒弟都反叛,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叶凌风冷冷道:“齐观主给个痛快话,在下可没多少耐性了。” 齐天寿道:“既然是个交换,叶兄不妨先说说幽冥教的情况。” 幽冥教来了多少人马,本便不是什么隐秘,既能换来更有价值的信息,叶凌风也不犹豫,直言道:“云天观到底还是偏僻了些,为躲人耳目,我们来人自然不多,不过却不敢轻视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的能耐。此役,魑魅魍魉四鬼领百余喽啰攻占后山要道,哭娘子,夜殇,枷爷,锁爷四人领近百人手从前山强攻,我们四人则专程为牵制齐观主而来。计划中,本没有那小丫头的琴声,在完全探清地形后,我们只需一个时辰便能控制住云天观,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啊!” 齐天寿道:“啧啧,这布置当真精妙,宝华洞虽靠近后山,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尔等故作声势,佯装进攻,实为牵制我云天观人手。前山重兵进犯,步步为营,若天璇殿失守,那云天观便当全面陷落。幽冥教六鬼将齐出,四大判官来了一半,可真是看得起我们小小的云天观呐!” 齐宇班道:“师兄,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该你说说破幻境之法了。” 此言一出,牛头马面和黑无常闪身上前,与叶凌风并排而立。 长枪、钢叉银芒醒目。 夺魂扇、索命尺跃跃欲试。 一旦齐天寿再有废话,四鬼将也再无分毫迟疑,更不会顾及齐宇班的感受,只会将齐天寿碎尸万段。 忽而,一阵突兀的琴声自天边荡来,骇人心魄! 众人心下一颤,气海大动干戈! 若有功力平平者,仅这一下便当伤及经络。 不过,在场六人皆为高手,转瞬间,便稳住了内中气息。 待齐宇班、叶凌风警觉回神,却见齐天寿已趁机倒飞而出,一面咀嚼着丹药,一面扬声道:“答案便在我身上!” 正文 第三零一章 同进共退 云天观后山最西侧。 广阔,僻静。 这里的山石已被山风山雨磨平了棱角,一里方圆皆为片片岩石东拼西凑而成,没有多少起伏,一眼望去倒也有无垠之感,令人觉着舒适而宁静。 这样的地方,一来偏僻,二来正是劲风之口,平日间定鲜有人涉足。 至少,在云天观中生活了十数年的汐微语便极少来到此处,她甚至无法记起,上一次来到这儿,究竟是何年何月,为何而来了。 而此时此刻,她偏偏来到了这里。 准确而言,她是来到了这静僻之处的外沿地带,躲藏在一处凸起的山岩背后,往里张望。 之所以如此隐蔽行事,自然是发现了敌情。 沿着曲幽小道边缘寻找。 往宽阔平坦的地儿去。 即便有姜逸尘的指点在先,汐微语仍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发现了她师傅和白无常的踪迹。 星月之下,她看到并不仅仅是两道人影,而是六道。 她相信自己出现在云天观中,已是打乱了幽冥教的部署,在白无常刚现身后山时,她便以琴音示警敌情,更让幽冥教猝不及防。 可事实却远超其所料,今夜应是叶凌风第一次侵入后山探查地形,可很显然,在此之前,他们已筹谋甚密,否则,断然无法见招拆招,应对有道。 她也绝不至于寻到这儿来。 她不禁后怕,倘若自己未能如此及时地回到观中,会否在上山之后,发现云天观在一夜之间,被悄无声息地改头换面。 历经两日变故的洗礼,汐微语没有着急抚琴,而是极目远视,定睛细察。 毕竟,远端的六人正分站两侧,相互对峙。 六人中,有两人穿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云天观道袍。 六人中,有五人她都感到陌生。 她看清了背叛者的面容,可不知为何,对于五师叔齐宇班的背叛,她没有太过意外,或许在屋中之时,姜逸尘对云龙葵引导性的问话中,她已猜知了大概。 虽无法听清那些人的言语声,可当幽冥教四人并立成排,正要对齐天寿发难时,她也适时出手了。 她早已在山岩之后,盘膝而坐,双手轻抚在琴弦之上,只待在关键一刻,给予她师傅一臂之力。 她深知以寡敌多,片刻之机有多么重要,因而,她的双眼即便已干涩不堪,都一眨不眨,她时不时便活动下手指,只怕在寒夜中变僵。 全神贯注,只为确保万无一失。 琴音虽短暂,也毫不成曲,却已抽空了汐微语的大半功力。 幸而,她成功为齐天寿争取到了拉开身位的机会。 这机会,对齐天寿而言,自是稍显意外,可他也不会轻易错过。 趁机闪身后撤,并吞服下早已拿捏在手中的丹药。 白无常叶凌风嘴角扬起一丝邪魅的笑意,说道:“齐观主莫不是将我等看得太轻了,妄以为还能逃得性命?” 齐天寿回以微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至少齐某觉着自己不该死在这儿。” 叶凌风身法迅捷,而齐宇班则是紧盯着齐天寿不敢放松,故而,在齐天寿退闪开来时,二人也追得最紧。 怎知,前方之人本是消沉的气息,猛然暴涨! 齐宇班心头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喝问道:“你服下的是何丹药!?” 齐天寿面含笑意,逐字说道:“空、明、丹!” 三个字,犹若三道惊雷在齐宇班脑海中炸响,他顿住了脚步,神色茫然,一时不敢相信。 “三师弟是个谨慎的人,他既如此肯定无我丹的成丹之法,少不得以精血作为依托,自然不会空口无凭,他也尝试着以精血为媒,将他早先炼制出来的空明散,回炉重塑,炼成空明丹。” 齐天寿本在淌血的双脚,在强大的功力威压下,不仅收紧了伤口,也极大的减缓了疼痛。 “因为是二次炼制,这空明丹比之无我丹更为精纯,药效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三师弟自知此法并非正途,更不愿空明丹被你瞧见,令你着魔此道,便托由我私藏。本以为这一藏,很有可能将之直接带入土中,没曾想,有朝一日,竟会派上用场。唉!” 齐天寿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不仅是叹惋,亦是决定。 不论是为云天观的未来,还是为多年的同门之情,他都将血战到底! “宇班道长,给了你这么长时间,既没能亲手斩断前尘,也没能从令师兄口中套出更有价值的信息,实令人失望至极。那个小丫头,伤不得性命,我们几个大老爷们不懂怜香惜玉,还请你去让她乖些。至于斩断前缘,便由我四人代劳了。”见齐宇班一事无成,叶凌风的嘴里也丝毫不留情面,直接安排道。 齐宇班闻言,也不做辩解,确定了下琴声的位置,便怏怏离去。 汐微语自然还在弹琴,只是她这琴声非但没有任何音律可言,而且极其刺耳难听。 与先前令人身临其境的《十面埋伏》相反,这琴声已不能算是琴声,而是嘈杂的噪声,将月夜下美好的静寂毫不留情的撕破。 这样的杂声,没有半点儿音攻效果,当然,汐微语本便没有打算以琴音作扰。 毕竟这是在云天观上,九霄环佩的声音不只会影响到敌人,也会影响到师门的人,她实在无法确定,她的那些师兄弟和师傅师叔身上是否备着护脉丹,万一幽冥教为防她的琴音皆有备而来,反将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杂乱不带半分内劲的琴声,也并非是因为汐微语气力将竭,她只是想以杂音造大声势,以此引起受困于曲幽小道幻境的两个师叔注意,他们在幻境中或无法寻着宝华洞的位置,可要以琴音辨识所处方位,并不是件难事。 “小语!去曲幽小道!” 当汐微语沉浸在杂乱的音符中,毫无拘束地抒发自己心中的郁结时,远端传来了齐天寿的声音。 那声音简短仓促,显然齐天寿已和幽冥教四鬼将再次缠斗起来。 汐微语将一切瞧在眼里,她知道齐天寿为何发声,因为她已看到齐宇班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 她也知道齐天寿此举目的为何,只要她躲进曲幽小道中,今晚,至少在外边结出胜负前,绝不会有人轻易涉足曲幽小道,那她定能毫发无伤。 便是在那种危急时刻,她的师傅仍不忘为她着想。 只是,她哪能做个旁观者? 虽被戏称为“小魔女”,可在云天观中,汐微语向来极少忤逆师傅师娘的意思,这也多少因为他们极少对汐微语呼来唤去。 而这回,齐天寿的命令,汐微语却不打算接受,她不愿退居一旁,她要与云天观共进退。 她深知自己留在此处,无法为齐天寿带去太大帮助,但她放心不下师傅的安危,她现在还不能走。 她运气张口,高声道:“师傅!待小语将三师叔和八师叔唤来后,小语便去天璇殿,誓死卫护云天观!” 远处再无回音,知徒莫若师,齐天寿自也深谙汐微语的个性,她所认定的事便不会轻易改变,他此时也无力相劝,只是心下感慨,今生能得此爱徒,倒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片刻后,齐宇班站在了汐微语身前,黯然道:“小语,停手吧,云天观,到此为止了。” 汐微语瞪圆了那双大眼,直视着齐宇班,手下却毫不停歇,反而越弹越疾,越杂乱无章,琴声越大。 汐微语的目光中,满是不解和愤怒,齐宇班不敢与之对视,颓首向前行去,举起手中的剑,就要割断九霄环佩的琴弦。 忽而,他只觉眼前一暗,明亮的月光被一道人影遮去大半。 他霍然抬头,只见一人横空而出,似踏月而来,身着黑纹道袍,颧骨高耸,满面威冰,显得威严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目光如刀,满是一副生人莫近的姿态。 这人不是方才他和齐天寿多次提到的齐玄策又是谁? 只听齐玄策厉声道:“老五你个混账东西!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正文 第三零二章 岌岌可危 云天观有三口钟。 三口钟分设于前山的瑶光殿、天璇殿,以及后山的弟子居所处。 三口钟的吨位有别、大小不一,加之钟锤形态各异,钟声便也不尽相同。 不论这三口钟在平日间作为何用,在门派危急时刻,在偌大的云端之城中,钟声无疑是最为快捷简便的信息传递方式。 从瑶光殿传来的钟声,穿过幢幢殿宇,绕过重重峰峦,来到后山,再无余音绕梁之感,反而低沉模糊。 这样的钟声在初时一阵急响后,再无声息。 其结果有二,或是危机已除,或是山门失陷。 之后,自前山传来的三两阵急促钟声,不再是模糊低沉,而是清晰明快。 后山的撞钟并未敲响,这钟声自然只能源自天璇殿了。 而其传递出来的信息亦是简洁明了:天璇殿情势危急! 云天观毕竟以求仙问道为主,甚少参与江湖争斗,观中不论是长老,还是弟子到底还是养尊处优惯了,修为虽不差,临阵经验却是极其匮乏。 加之镇守前山的仅有两个长老和十个弟子,将将十人出头,对上幽冥教近乎百人之数的阵仗,徒有节节退败的份。 他们从天权殿处设防对敌,不到一个时辰,便连失天权、天玑两殿,大有溃败之势。 人可以没有手脚,可若是心脏也丢了,那是万万再无法活命了。 天璇殿便是云天观的心脏,到了天旋殿,他们已退无可退。 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便只有拼命。 人在绝境之下,或为守护心中的净土,或为保卫家园,或仅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所能爆发出来的能量,是无法估量的。 他们好似忘却了疼痛,无惧生死,即便遍体鳞伤仍能战斗到断气之时。 他们好似拥有了用之不竭的气力,渐渐地能做到以一挡二,以一敌三,以一杀四。 可是,这些还远远不够,他们至少得做到以一当十,方才能击退强敌,否则,只有被敌方的进攻狂潮吞没的结果。 幸而,云天观守在后山的长老发现了幽冥教佯攻牵制的目的,由七长老齐洪力领着五弟子云章和七弟子云旌,及时赶至前山救场。 人高马大的齐洪力,挥舞着四尺长的巨剑,一人独对“狼判官”夜殇。 齐洪力的修为或不如夜殇浑厚,却胜在力大如牛,精神振奋,只进无退。 夜殇虽杀人无数,可在一个不知疲倦的蛮人面前,也不见得能占到分毫便宜。 巨剑对上朴刀。 针尖对麦芒的较量。 你方攻罢我登场。 二人一时斗得难解难分,对于大局,便也无暇顾及。 如此一来,幽冥教最锋利的攻坚之矛受了限制,那势如破竹的攻势便也渐渐缓了下来。 在最后一道不可失守的防线上,云天观总算是挺了过来,没有被一击而溃。 但危局并未就此结束,他们只是松了口气,还无法松懈下来,他们至少还需坚持上一个时辰,才能侯来魃山夜羽族的援兵。 幽冥教总舵距此千里迢迢,能遣来诸多人马已是极为不易,若是倾巢而出,难保不会后院失火,因而今夜来到云端之城中的幽冥教教众,必当是其全部人手,再无任何生力军。 对于云天观而言,只要能撑过一个时辰,那胜利自当属于他们。 对于幽冥教而言,若不能在这一个时辰内,拿下云天观,那他们不仅会输的很难看,能否安然脱身都得打上个问号。 双方均目的明确,成败意味着生死,所以,没有一方会让步退缩。 夜月下的刀光剑影显得尤为刺眼,而比兵刃的寒芒更为惹眼的自然是那时不时绽放的片片血花。 激斗越是焦灼。 死伤越是无可避免。 冰冷的砖石地面上已有不少尸体。 在斑斑樱红的妆点下,幽冥教教众和云天观弟子的尸体,倒还是泾渭分明。 因为,幽冥教教众无一不身着黑衣,而云天观的弟子长老身上皆披着浅色道袍。 地上的尸身,终究还是黑的多些,白的少些,毕竟云天观的人数比起幽冥教少了数倍。 初时,地面上,浅色尸身仅有一二。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云天观倒下的弟子却也是越来越多了。 大部分云天观弟子并非被一击毙命,而是在受伤之后,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在幽冥教的如潮攻势中惨遭屠杀。 仔细算来,幽冥教已有三十余人毙命,占去攻打前山总人数的三分一。 而躺倒在血泊中的浅色尸身不过七具,若从死亡人数而言,云天观自然要比幽冥教看起来乐观些,可若从死亡占比来看,这不到十人的性命已是岌岌可危。 云天观的三个长老虽还未有一人殒命,可最令三个长老忧心的是,远端徐徐而来的那道红色细影。 和幽冥教已打了两年交道,他们自也了解过幽冥教的情况。 那道红色细影正是“哭判官”哭娘子! 而她竟还没出手! 他们无法指望哭娘子就待在一旁袖手旁观,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魃山夜羽族人能感知他们的危急情况,插翅来援。 不得不说,夜色是最好的遮掩,即便有皓月高悬,也没人发现,躺在天璇殿周遭地面的,有七具尸体身着浅色衣裳,而还在舞剑对敌的浅色身影足足有九道。 也便是说,扣去三个云天观长老后,云天观弟子竟出了一人! 云天观的人手本便有限,此时更当各司其职,绝不会凭空多出一人。 这人,究竟从何而来? 若有人仔细辨识,定能发现七具浅色尸身中,有一具尸体身着之物和云天观弟子的道袍还是有所异同的,衣角要短上一些,布料也要差上一些。 若是把这具尸体翻过身来,便能瞧见此人穿的是件纯白色的衣袍,左胸前袖有“四两”二字,这赫然便是四两千斤堂的学徒服。 此人并不是云天观的弟子,而是四两千斤堂的学徒! 四两千斤堂的学徒怎会出现在这儿? 此人真的是四两千斤堂的学徒? 这些问题,本该令人感到讶异,让人心生疑惑。 可在此时此刻,在这混乱的局面下,却无人会去关心。 恐怕到天亮之前,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件奇怪的事儿。 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被人疏忽的细节,通常会左右着大局。 这样的怪事儿,正在众人不经意间,悄然改变着场上的局势。 六鬼将的枷爷、锁爷分别钳制住二长老齐地福和六长老齐宙凌,七长老齐洪力与夜殇战作一团。 在哭娘子未插手的情况下,双方的胜负手,全然取决于幽冥教余下的六十位教众和云天观六个弟子的对垒情况。 以每过一刻钟,倒下一名云天观弟子,倒下四名幽冥教教众来计。 当六名云天观弟子死伤殆尽后,便过了六刻钟,有二十四名幽冥教教众身亡。 如此,想必再有一刻钟的时间,魃山夜羽族便能成功赶至。 魃山夜羽族本便人丁稀疏,有百人来援已可谓倾尽全力。 他们到来后,联手云天观余下不到二十人的长老弟子,真足矣对抗幽冥教的两个判官,六个鬼将,四个鬼差,还有前后山六七十余喽啰? 从明面上来看,便可见分晓,终究还是云天观输面更大。 要想扭转此局,必当在一个时辰内,令天璇殿处的六十位幽冥教教众的人数,锐减至十余人左右。 这意味着,这六名云天观弟子在阵亡前,必先带走八至九个敌人的性命,他们能做到么? 正文 第三零三章 希望犹存 云章和云旌分别是云天观云字辈的五弟子和七弟子,二人更是亲兄弟。 当年被齐天寿收为徒弟时,只因云岚的年岁恰居云章和云旌之间,便占去了六弟子的位置。 在这十来年中,两兄弟在师傅师叔还有众师兄师弟的眼中,可谓是天差地别。 哥哥云章性格沉稳内敛,严于律己,以身作则,饱受众人好评,也一直都扮演着师傅手下好帮手的角色。 而弟弟云旌天资聪颖,生性跳脱飞扬,对于丹道之术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致乏乏,对于拳脚功夫却更为喜爱,自然而然要与八长老齐荒武更为亲近。 兄弟二人性格迥异,却不妨碍他们与生俱来的默契,二人的修为或是武功在云天观的年轻一辈中并不算突出,可二人心意相通,合力对敌时,能施展出行云流水的配合,在以少敌多的情况下,倒算得上一对强人。 这也是齐洪力挑了二人同来前山的缘由。 二人倒也不负所托,两兄弟剑下的幽冥教亡魂,没有十个也有九个。 来到天璇殿后,仅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有如此傲人的战绩,放在平时,足令兄弟俩胡吹海侃上一天一宿。 可今儿却不同,这些幽冥教教众的攻势,每一刀,每一斧,都虎虎生威,势大力沉,硬刚绝非良策,退避锋芒,剑走偏锋,才是长存之道。 双拳难敌四手,即便二人配合再为灵活精妙,面对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斧,面对愈来愈小的闪避空间,二人能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不得不硬抗下一击又一击的攻势。 二人宛若被十数只蜜蜂争宠的小鲜花,在蜂群的你来我往,争先恐后中,被推得东倒西歪,花枝乱颤。 这一来,无疑加大了兄弟二人的气力消耗,二人的手脚开始逐渐发麻,手中的剑亦是挥舞得越来越慢。 江湖争斗中,大多情况下,慢便意味着破绽,慢便意味着死亡。 毕竟反应慢,出手慢,而还能做到后发制人的,在而今江湖中已没有这等神人存在。 云章、云旌自然不是这类神人,他们渐渐无法做到游刃有余,破绽渐渐增多,随之而来的便是性命屡屡遭受威胁。 若非他们兄弟二人已成一体,有四只眼睛,四只手,四两腿,否则当真难以为继,苦苦支撑。 他们的心愈来愈沉,他们很怕一时不察,便遭了秧,最终和其他师兄弟一般,死在乱刀之下。 对于从未历经过生死考验,乃至是江湖打杀的众多云天观弟子而言,他们今晚所面对的场面,实在太过残酷,可他们无法选择,他们只能被迫去面对。 对云章、云旌两兄弟而言,他们已做得足够出色,只是这点儿出色,若他们身边之人无法存活,又有谁会来夸赞? 更何况,他们自己都很可能在下一刻灭亡,他们如何去享受别人给予的夸赞。 有同样心态的,并非只是云章、云旌兄弟二人,而是现在在天璇殿奋力与幽冥教作斗争六个云天观弟子。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初时,他们还能在三位师叔的带领下,通过相互呼喊提振士气,而丹药也能为他们提供一定的能源补充。 怎奈他们的师叔被敌人重点照顾,实在是无暇顾及他们。 而他们的对手是幽冥教,幽冥教带来的丹药也绝不会少,而且,必然都是药性生猛的丹药,于是,在丹药方面,他们更全然占不得优。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敌我双方人数对比明显的情况下,人少的一方总会觉着敌人前赴后继,杀之不尽。 渐渐地,他们的思维开始凌乱,失了专注,胡思乱想。 五师叔为何没有在这?是否在来路上便已遭遇不测? 他们的反应变得迟钝,身上的伤口便得越来越多,疼痛已无法令他们振奋精神,反而变得麻木。 他们的目光变得游移不定。 他们开始从失望,步入绝望,缓缓地靠近死亡。 啊! 心态失衡的情况下,云旌脚下发软,没有踩实地面,在撤步时绊到了地上一具尸体,后仰摔去,失声叫出。 云章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袍人扬起巨斧,就要朝云旌腰部斩去。 若这一斧落下,云旌毫无意外将被拦腰砍断。 鲜血淋漓的画面在云章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打了个激灵,便不顾一切地朝云旌的位置飞扑过去。 持着巨斧的黑袍人相去云旌不过三尺距离,而云章却离云旌有五尺之远,要想救下云旌,朝云旌所处的方向扑过去,确有机会在巨斧落下前,将黑袍人扑倒,或是用身躯挡下那血腥大斧。 对于这一扑,可能的结果和将要付出的代价,是云章腾飞在空中的刹那,才反应过来的。 可结果却令他万万没想到。 他不仅扑开了那持斧的黑袍人,更是一剑洞穿了其腹部,准确来讲,是他一剑刺入黑袍人的肚子后,顺势将黑袍人带倒的,而那巨斧现下已静静躺在一旁。 那巨斧落地后的朝向有些诡异,可黑袍人的落地朝向更是不对劲。 黑袍人分明是侧对着云章挥斧,为何中剑的会是腹部,而非腰部? 莫非在剑临的一刻,黑袍人侧过身来,改为面向云章? 未及云章深究细察,他的臀部突然吃痛,身子不由向右侧滚落。 竟是挨了一脚硬踹? 云章侧头一瞥,便看到早已起身的云旌和两个黑衣刀客缠斗在一起。 再一看躺在地上的黑袍人,已被一道深深的刀痕开膛破肚。 原来那一脚是云旌踹的,要是没有那一脚,恐怕吃下这一刀的,是自己的背。 云章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拔出了插在黑袍人身上的剑,站起身来,与云旌一同对敌。 就在起身的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个画面,方才他扑救云旌的画面,在他临至云旌时,黑袍人的斧子也到了,可不知为何,那柄斧子一缩,黑袍人竟是收回了攻势,而且身子微微后仰,似乎是背部吃痛,就好像,有人在其背后砍了他一刀! 可师兄弟们都被淹没在人群中,这一小片区域唯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又有谁会出手相救? “大哥小心!” 这回,在云章出神时,是云旌扑了过来,将他从刀锋下推开。 这已是第二次被云旌所救,云章再不敢失神大意,摒弃杂念,专心应敌。 云章、云旌兄弟俩的侥幸,只是这暗夜下的一道缩影。 五丈外,二弟子云凡也是在险死还生的情况下,竟好巧不巧地杀死了两个幽冥教敌人。 另一处,十弟子云时,本是身后失守,被重重地踹了一脚,飞身而出,谁知落地时非但没有被乱刀砍死,反而一剑扎在一个幽冥教教众心头,膝盖顶在另一个幽冥教教众太阳穴上。 一个当场毙命,一个在昏厥过去后,也被云时趁机了结了性命,再也无法醒来。 这番大落大起,令云时不由感叹,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运气爆棚,命不当绝。 以一敌十,对这六个云字辈弟子而言,本有些天方夜谭,可在眼前的黑影从层层叠叠,数不胜数,逐渐变得不再那么密集后,他们忽而觉着希望犹存。 老天爷尚开眼留情,他们怎能轻易放弃? 他们开始相信,他们手中握着的,是无坚不摧的利器,只要他们不放下,云天观便不会亡! 正文 第三零四章 急转直下 怎样的兵器,才算是利器? 能杀人的兵器,就是利器。 怎样的兵器能杀人? 别人越是看不到的兵器,越能杀人? 怎样的兵器才能让别人看不见? 从背后出现的兵器,很少人能看见。 兵器在面前挥舞,没有人会轻视,因为那意味着敌人。 而在背后挥舞的兵器,却少有人留意,因为背后通常都是交给信任的人守护。 信任的人可以是任何人,他们会是你的朋友、亲人乃至为一时目的结盟的暂时盟友。 总而言之,很少人会去小心身后的人,自也不会去小心身后的刀。 殊不知,身后的人和刀最为致命! 一柄镰刀在夜色中飞舞。 并没有什么章法,也毫不突出,可是镰刀所过之处,留下的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镰刀一直在进攻身着浅色道袍的云天观弟子。 却未曾见有云天观弟子被镰刀的锋芒所伤,反而是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身影遭其刃口暗算。 镰刀造成的伤口虽不致命,可出现的时机却极为要命,正巧在那些伤口出现之后,那一个个黑色身影便倒在了云天观弟子的剑下。 握着这柄镰刀的,同样是一道黑色的身影。 他便是那个从背后出刀的人。 他便是姜逸尘! 姜逸尘手中握的并不是剑,而是柄镰刀。 这柄镰刀轻巧灵便,故而,便也如剑一般,被姜逸尘使得得心应手。 夜色和黑袍为姜逸尘添了一身掩护。 月色下,更可瞧见幽冥教教众的眸中失了常人应有的灵光,战力提升对应的代价,便是神智的缺失。 如此一来,姜逸尘便可以形如鬼魅的身法,不动声色地在关键当口,救云天观弟子于生死之间,助他们在各种巧合下,格杀幽冥教教众。 云天观弟子在姜逸尘的暗中帮助下,缓解了不少压力。 姜逸尘到底没有三头六臂,他可以灵巧隐蔽地游走于黑暗之中,可为保身份不过早暴露,他终究无法做到如鱼得水,来去自如,如此一旦有身处两处的云天观弟子同时落险,难免顾此失彼,有人幸存,有人惨死。 在姜逸尘救下十弟子云时的时候,二弟子云凡没能顶住幽冥教教众的强袭。 在挨了三门闷锤,被砸得七荤八素后,竟被乱斧分尸。 当姜逸尘发现,又一道白影被黑暗吞噬后,他亦是无可奈何。 若能将这些云天观弟子,聚在一处,那他倒有办法为之保驾护航。 合则立,分则豫。 这样浅显的道理,云天观弟子当然懂,而幽冥教也绝不会不懂。 正因如此,幽冥教教众到阵时,便如洪水滔滔,气势汹汹,将人数本便不占优的云天观弟子冲散得七零八落,令其无力相顾,从而逐个击破。 对此,姜逸尘无能为力,他只能尽其所能,帮云天观撑过这煎熬的时光。 一炷香后,时距魃山夜羽族理论上的来援时间,尚有半个时辰。 云天观三大长老正和幽冥教鬼将、判官激斗正酣。 云天观的弟子仅余寥寥四人,五弟子云章、七弟子云旌、八弟子云飞盏、十弟子云时。 反观幽冥教教众的残余,亦没有好到哪去,彼时尚有六十人,而今竟是二十人不到,可谓死伤惨重。 在幽冥教教众大量殒命的情况下,四个云天观弟子的视线自也开阔了不少,终得以合兵一处,协力对敌。 本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幽冥教,竟在短短半个时辰中,落得一副与云天观势均力敌的模样,不由让人唏嘘。 而在其间,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姜逸尘,却在此时偃旗息鼓,再不敢暗中出手相助云天观弟子避险。 因为,他察觉到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如鹰隼般正扫视着全场。 这道目光源自天璇殿广场入口处。 那儿正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血色长裙的女人。 云天观中,没有穿着艳丽的女子,这女人也不是来自云天观的。 红衣女子的衣着色调和一众幽冥教教众也格格不入,可她偏偏便是幽冥教的四大判官之一,哭判官——哭娘子。 哭娘子背对着月光,月光便将她那诱人的曼妙身躯打照在地上。 可此时,却无人有心去欣赏这副身姿,毕竟在生死面前,还会一心惦念着美色的人,大多已下了地狱。 哭娘子就那么单手叉腰,静静地站着。 她的人虽静立不动,可眼珠子却没停下半分,正四下搜寻着造成眼下形势的根由。 毕竟,事态的发展大出其所料。 她不爱沾染血腥,故而,特地放缓了脚步,漫步而来,本以为来到此处后,便可径直步入天璇殿正殿,无人拦阻。 怎知待她走上最后一节石阶时,却还瞧见人影交错的一片乱象。 人多势众不仅未能将敌手一举冲垮,反是死尸成山,未能推进半步。 “这些平时只懂得炼丹的道士骨头这么硬?这么难啃?” 在看到云天观长老寸步不让,云天观弟子神情肃穆时,哭娘子的脑海中掠过此念头。 旋即她心中又起一念,“还是说,这是丹药的功劳?” 注目半晌后,哭娘子到底没能发现什么异常,也只能以云天观中的丹药果真非比寻常来说服自己。 “哭娘子,这些道士可没想象中的无用啊,你若再不出手,恐怕要等来那些盗墓鬼救场了。” 寻声看去,原来是幽冥教另一四大判官,狼判官——夜殇,正挥舞着朴刀,对齐洪力发起一轮猛攻,得空出声。 哭娘子闻言笑道:“小夜夜,要姐姐帮忙只管招呼声。” 嘴上这么说着,哭娘子却一步未动,没有一丝出手相助的意思。 “我和这牛鼻子打得正爽快,不需娘子姐姐插手。娘子姐姐要是不想脏手,不妨先到殿中观摩观摩,看看有哪些丹药和配方值得取走,省些时间。”仅是说话的功夫,夜殇便落入被动,被齐洪力打压得再不敢随意分心。 哭娘子见状乐呵呵道:“小夜夜,可还是专心些,这洪力道长生得这么壮实,显然不甘心被你个小身板给绊住手脚,还妄想把姐姐拦下。” 哭娘子一语中的,夜殇的话别人或许听不清,可齐洪力全然听在耳中,眼下旁人都无暇他顾,他正打算以一抗二,阻止哭娘子进入殿中。 姜逸尘心中暗松口气,若哭娘子仍全然不顾殿外的战局,倒是对云天观有利,他可趁机再暗算几个幽冥教教众,让云天观这四个弟子能抽身去帮他们师叔,那局面便稳住了。 心下这么盘算着,却见哭娘子已腾身而起,玉足在地上轻点,顷刻间,欺近天璇殿。 正在姜逸尘隐隐有些不安时,果然异变突生,哭娘子的诱人身姿忽而消失在天璇殿殿前的石阶上。 下一瞬,正以烈火符箓把枷爷烧得上蹿下跳的齐黄肃身前,一袭红衣飘飘,哭娘子手中的银色判官笔,闪烁着红芒,似在摄人之血,夺人之魄! 正文 第三零五章 地狱枷锁 数十年来乃至百余年来,恐怕从没有一天,舜源峰上会有皓月亲近,黑夜如昼。 在这云端之城中,黑与白的较量还在继续着。 余下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很可能是命运对云天观的最后一番考验。 熬过来,明朝可期。 熬不过来,便永坠深渊。 从天璇殿广场入口至入殿石阶,相去三十又三丈。 寻常江湖高手或需用上十息,才能从那一端,到这一端。 而哭娘子仅用了五息。 眼睛一眨,弹指一挥,吐纳一回,正好五息。 五息光景,看来虽短暂,可对人而言,脑中却足矣百转千回,思考良多。 哭娘子不但是个爱干净的人,也是个怕麻烦的人。 麻烦越多,她越怕。 时间拖得越久,麻烦自然越多。 她本是乘兴而来,算好了从白无常潜入,到一举拿下云天观,想来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能解决。 纵使计划方才施行,便被突兀打断,她也早有应对。 她本以为对付这些鲜少舞刀弄剑的道士,一个来时辰足矣得胜而归,怎知到头来却见这些道士拼死抵抗,令他们寸步难行。 在这短短的五息内,哭娘子心中的忧虑越来越盛,她再无法坐视不理,得尽早结束此局。 主意既定,哭娘子便也付诸行动。 柿子便挑软的捏。 云天观二长老齐地福,本便资质一般,上任观主见其老实勤恳方才将之收为弟子,又因其年岁偏大,任为二弟子,为今后辅助首徒打理云天观考虑。 齐地福亦是个知足常乐,知恩报恩的人,他在云天观中任劳任怨,故而颇受众人拥戴。 众弟子敬之爱之,可却无法改变,他是八大长老中,能力最弱之人。 这些情况,哭娘子早已摸透,所以,她的首个目标便挑齐地福下手。 同时,她也很想看看这么个备受云天观弟子尊敬的长老,倘若身死,会否令他们痛哭流涕? 一念及此,哭娘子便咧嘴阴笑。 那笑脸竟和孩童的哭啼状并无两样。 招魂催命笔,向前轻点。 不熟知哭娘子的人,见到银光闪闪的笔尖,在刹那间,勾勒出一朵血色蔷薇,总不免拍手叫绝,赞叹其画功惟妙惟肖,在空中经久不逝。 可若是听闻过幽冥教的哭判官杀个人都要杀得漂漂亮亮的话,在看到那朵蔷薇之时,定然能想见,当即便要有一个生命,在这红花绽放之时消逝。 血色蔷薇属化虚为实,每一道笔画都凝聚着哭娘子的内劲。 刑具烙印在人的身上,不过是在皮肉上烧烫出印痕。 而血色蔷薇则会深陷入皮肉,切经断脉。 此刻这朵血色蔷薇出现在齐地福的后脑勺,哭娘子显然没有太多玩心,只想取其性命。 齐地福的实力和鬼将枷爷虽说是半斤八两,可年近六旬的他在长久的打斗中也渐逐力不从心,先前幽冥教教众三三两两的偷袭骚扰,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让他身上多了几处血痕,能苦撑这么久,全然仰仗着对云天观的爱。 随着打斗的延续,枷爷也是单方面在压制这齐地福打,只可惜在其坚强的防守下,仍未能攻破其防线,造成致命伤害。 如此,本已是捉襟见肘的齐地福,对于突然出现在其身后的哭娘子自然没有半点儿余力招架。 电光石火间,只见一道青紫剑芒包裹着一袭白影呼啸而去。 青紫剑芒对上血色蔷薇。 嘭! 虚空中,竟凭白现出闷雷炸响之声。 这是两股霸道内劲对碰的结果。 孰胜孰负,无从知晓。 因为不论是哭娘子还是齐地福都已消失在原地。 唯有可怜的枷爷遭内劲对碰的气浪殃及,虽及时闭合铁枷,挡住要害,可右手却未能幸免,被齐齐断掌。 没了大半手掌的手如何持物? 重达百斤的右半边铁枷咣当落地。 随之而来的是五大三粗的枷爷,扯着嗓子的哀嚎,“啊!——” 两丈开外,哭娘子透过披散的长发,盯着一个身材略显单薄,可行动间却麻利有劲的中年人。 这人面颊消瘦,双眉如剑,目露凶光,眼中的不善从两年前幽冥教踏入云天观时的那一刻便未曾变过。 此人自是云天观中实力位居观主齐天寿和大弟子云柳之后,一直以来都对云天观与幽冥教合作嗤之以鼻的六长老齐宙凌。 盖因如此,齐宙凌也得到了幽冥教的重点关照,初时是夜殇和锁爷相伴左右,形影不离,在夜殇被齐洪力支走后,他的周身始终有二十余个幽冥教教众伺机而动。 于是,在场中人,齐宙凌身上的大伤小伤无疑是最多的,他的道袍已是千疮百孔,处处斑红。 当幽冥教教众逐渐削减后,云天观弟子的压力骤减,云天观长老亦无例外。 瞥见哭娘子现身后,齐宙凌便留了些心思在其身上。 见哭娘子凌空虚踏而来时,他便机警地嗅到了其逐渐增强的杀意。 哭娘子不出所料地朝齐地福出手了,齐宙凌便果断舍下锁爷,从幽冥教两个教众的刀芒下窜出,救下齐地福。 “枷爷!”一声怒吼响起,同是五大三粗的一道人影落在枷爷身旁,关切道。 只见这两人,竟同是浓眉大耳,省得一般模样,同是穿着开敞的墨色汗衫,尽显壮实。 若非一人手中持的是大铁枷,另一人手中拿着大铁锁,恐怕还真难凭长相辨识出二人身份。 “都说久别胜新婚,六长老,咱这许久未见,你为何还是一副面孔,真令人生厌!”哭娘子娇嗔道。 “生厌便对了,我云天观不欢迎妖魔鬼怪,你们这些贼人,快快受死!” 齐宙凌是发自心底地厌恶这些邪魔妖道,话语刚落,便举剑向攻来。 即便对方有三人,他的眼中仍见不到半丝怯意。 “臭老道!你断我哥哥一手,锁爷要你以命相抵。”锁爷怒喝一声,双手把抓着重逾百斤的大铁锁,当即便要把齐宙凌砸成肉泥。 锁爷为枷爷怒发冲冠,却全然忘记方才能和齐宙凌缠斗如此之久,多少是占了齐宙凌以一敌二时,气力损耗过大的便宜。 此刻齐宙凌身旁暂无威胁,心念合一,毫不将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块头放在眼里。 一剑刺出不过是虚晃。 锁爷举起一锁意图挡剑,挥起另一锁作势进攻,看来倒是攻守兼备。 却见齐宙凌在空中舒展身姿,一个前空翻,将气劲凝于脚上。 划出一道金钩,身形避开双锁,达到其无法企及的高度,而后借下落之势,一脚结结实实地踩在锁爷西瓜大的头颅上。 就在那一瞬间,姜逸尘看得眼神发直,他好似瞧见锁爷的头,将如被摔碎的西瓜般,四裂而开。 怎料,那大脑袋的硬度还是超出其所料,依旧完好地长在锁爷脖子上。 只是,清晰可见锁爷的嘴中,血喷如雾。 而后,只见那硕大的身躯竟倒飞数丈。 轰隆一声! 砸穿了天璇殿的墙,落入殿中! 正文 第三零六章 殿中乾坤 也许只过了片刻,也或许过了有半盏茶功夫,总之锁爷也弄不清到底是过了多久,才从无知无觉中痛苦醒来。 是的,齐宙凌的那一脚不知蕴含了多少劲力,竟让锁爷全然昏死过去。 疼痛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锁爷尚未睁眼便觉着头痛欲裂。 手中的大铁锁丢在何处,他已无力关心,迷迷糊糊抱着自己的头,好一番抚慰。 鼻孔间长出着气,挣扎坐起,却觉着满嘴腥甜。 一张口,黏稠的鲜血哗啦倒出。 这一吓,锁爷总算明白过来自己是糟了多大的罪。 追随幽冥教驰骋江湖十余年,败仗倒也吃过,可何曾被打得这般窝囊,锁爷一回想方才的情景,仍心有余悸,若非自己生得壮实,恐怕早已咽气。 耳畔传来一声断喝,令锁爷再吃一惊,浑身打了个激灵,直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丈前一处破碎的墙洞。 墙洞开在半丈高出,约莫四尺宽,八尺长。 半晌后,不见墙洞处有任何异样,锁爷这才渐渐平复下心绪。 半丈高的墙体,遮住了锁爷的视线,里边看不见外面,外面没人凑近墙洞往里张望,也是看不见的。 可以肯定的是,外边的兵戈碰撞声不绝于耳,自己好似被人遗忘了,也便说明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一念及此,锁爷心下大安,开始观察起周遭环境来。 身下,手边,脚前躺着碎裂的砖石,折断的木架和散乱的药草。 毫无意外,那些碎裂的砖石是从那墙洞落下的,而木架和药草为墙后之物。 看着破碎的墙洞,锁爷便能感觉到肩颈部和背部传来的阵阵疼痛,想必把汗衫褪去,便能看见自己的背后满是淤青,好在骨头并未出现断裂。 他不由庆幸,自己撞上的墙足够结实,而且不是撞在梁柱上,否则,且不论是这天璇殿的梁和柱更为粗壮,还是他这两百五十斤的身躯足够份量,单论结果,梁柱不毁,他定伤及内脏,梁柱若毁,恐怕大殿将倾,殃及性命! 锁爷再不敢胡思乱想,借着从墙洞处溜进来的月色,左右张望,试图转移注意力。 怎知,这一看,却令他彻底呆住了。 天璇殿的内部构造,实在是简单朴实,直由四面白墙砌成。 如此简单的构造,内部的陈设也并不复杂,四面墙皆陈设着木架。 墙有多高,陈列架便有多高。 有多少陈列架,便有多少药草。 可谓满墙皆为木架,满列均是药草。 墙是如此,那大殿呢? 进入眼帘的是又一堵“墙”,此墙有两丈多高,由陈列架构成。 只是这回,架子上除了能瞧见药草之外,另有盒状物和瓶瓶罐罐之物。 那堵“墙”离锁爷所处的位置有四丈远,他这才发现原来已有一堵“墙”被他给撞倒了。 如此见来,这天璇殿,非但四面墙都是药草,便连殿中也全部成列着药草丹药。 无外乎这儿是云天观的重地,如若说后山的宝华洞是云天观的丹药宝库,这里便当是个超级丹药和药草的存库,少说也有上千药草存储于此,就不知是否有丹方在这了。 目光往地上一扫,只见被他撞到的“墙”上物事自也散落一地。 在临近身侧处,瞧见了三两药瓶。 这些是完整的药瓶,在其周遭不远处还有相同颜色的破碎药瓶。 锁爷伸手一探,将药瓶卷入手中。 先打开一瓶,将当中药丸倾倒而出。 十数颗豆大的药丸,在锁爷厚大的手掌中宛若米粒。 他摊平了手,将药丸凑近鼻间细嗅,没闻出什么味道,反而险些让鼻子“偷吃”了药丸。 寻思着云天观上的丹药都是宝贝,而且比幽冥教中的丹药对人体较无损伤,便极为干脆地张口一吞。 觉着没咂巴出味道,便囫囵下肚,他又把另两瓶药丸也倒出服下。 在幽冥教没少服过丹药的锁爷,但也知道怎么充分发挥丹药之效。 待丹药入胃后稍稍催动真气,令药丸尽快化开。 不出一盏茶功夫,锁爷便觉着分明不热,可却体肤冒汗,嘴中泛津,膀胱有胀感,急需小解! 锁爷心下默认这是良药药效,便也默默忍着。 可实在憋不出后,便站起身来,准备寻个角落解决人生之急。 怎知,长久未动,脚已发麻,没走出两步,便咚隆跪地。 手触一物,发现是一桑皮纸,便也顺手取来,虽是小解,可他还是挺注重此方面卫生的。 再次站起身后,他并未着急前行,而是站在原地,活动开腿部经络。 忽而瞥见纸上有字迹,遂取近眼前细看。 只见纸上写着,“清火丹:味甘,微苦。清热生津,消肿排脓,益肾利尿。” 锁爷皱了皱眉,回想这药丸的味道,并未有何感觉,只是这药效似乎和纸上所写一般无二,莫非…… 不及锁爷多想,一股强烈的尿意涌上心头,手上一哆嗦,纸便轻轻飘走。 锁爷再无法顾及许多,当即解开腰带,就地开闸泄洪! 一阵窸窣细响后,锁爷仿佛从地府边缘重归人境,从未感觉人世间如此美妙。 “消肿排脓,至少还有点用不是吗?背上的疼痛至少不那么疼了,云天观的药丸果真非同凡响。” 锁爷心下正安慰着自己,转念一想,云天观的丹药既是如此非凡,那这偌大的殿中,必然有治疗伤势的丹药,加之丹药有注明用途,自己或能靠这些丹药再做一回好汉了! 动了此念,锁爷便四下张望,盘算着从哪里寻起,眼前突然一暗一明,旋即惊觉有人从洞口跳入殿中! 回身一看,来人是一白发苍苍略微佝偻着背的老者,正是云天观的二长老齐地福。 虽是正对着月光,可锁爷却依稀能看见,齐地福嘴边挂着的血迹,看来他似乎是受了内伤。 是进来避难了?还是看自己是否已不能动弹了? 诚如锁爷所料,齐地福确实是受了内伤,只不过这伤并非被打出来的,而是累出来的,他本便气力不济,在如此长久的对局下,全凭一口气强撑,被齐宙凌救下后,那口气便也松了,他整个人似垮了般,再不复先前之勇。 在外边非但难给齐宙凌或是齐洪力帮上任何忙,还成了师侄们的累赘,在云章的掩护下,他进入天璇殿中,是为确定锁爷的情况。 见其竟有余力起身,齐地福也有些吃惊,不过他很快便定住了神,举剑朝锁爷刺去。 锁爷手无寸铁,却心无惧意,他已瞧出齐地福脚步不稳,气息凌乱,显然也是强弩之末。 待剑临身,他便双手合十,将剑牢牢夹住。 再一掰,一抽,一摔! 齐地福的剑立马被甩出数丈开外,而他对此压根没有抗争之力。 齐地福眉宇间闪过一丝狠色,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气息正逐渐萎靡,此役消耗过剧,他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对于此生,他基本知足,若今夜便将撒手人寰,那他的唯一心愿便是希望云天观能撑过今晚。 而现下,他还有能做的事。 齐地福调动起浑身每一块肌肉,凝聚起余下功力,向着锁爷推出一掌! 常年出生入死,锁爷对这等危险的气息有天生的敏锐感。 直觉告诉他,齐地福要同他玉石俱焚! 他仓促凝聚气力于掌上,同是一掌回击。 两掌相对,齐地福的手掌大小还不及锁爷的四分一,似乎只要锁爷能将齐地福的手掌轻易弯折。 可事实并非如此,那饱含信念的一掌并非看手掌大小得以衡量。 锁爷的手掌动弹不得,便是连身子也无法动弹。 让他心下稍安的是,齐地福同是如此。 二人对掌,成了僵持局面,谁先撤力,谁便当受创。 就在此时,只听殿外传来一声疾呼,“二师叔,殿中情况可还好?” 正文 第三零七章 垂死挣扎 “二师叔?” “二师叔里边情况如何?” “二师叔!?” 外边传来的声音有所间断,却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促。 从齐地福进入天璇殿中,到外边传来询问声响,不过片刻功夫。 而这声音,则是云章的声音,就连锁爷都能辨识出来。 齐地福是由云章护入天璇殿的,云章便特意留了份心思。 二师叔是从墙洞处跃入天璇殿的,若锁爷重伤不醒,那他这一问,二师叔显然该当马上回答,而他问了这么多声,却始终不得回音,只能说明殿中有怪! 齐地福背对着破损的墙洞仅有三丈远,离外边的云章很可能也不到四丈距离,距离之近,云章的声音自是清晰入耳。 可他却是紧闭着双唇,一声不吭。 其实,他很想开口回应,他也尝试过,只是,当他发现自己已无张嘴时,才发觉自己仅剩最后这口气了。 这口气,若用来回应云章,自也能办到,可他当即便会被锁爷击毙。 若凭这口气和锁爷耗下去,他有机会拼掉锁爷的性命。 瞬息权衡后,六旬老道目光坚定,再无旁念! 齐地福是无力应答,而锁爷则是不敢吭声,他也能呼救殿外援手相帮,可他清楚齐地福已撑不了多久,索性默不作声,免得当先引入云天观的人,反而是自己遭殃。 云章又叫唤了数声,仍无人应答。 伴随着两声惨呼,一道白影从墙洞跃入。 白色身影赫然是云章无疑。 而那两声惨呼,应是阻挠云章入殿的幽冥教教众。 云章一入殿,便将殿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齐地福正与锁爷对掌,二人此时正在关键当口,谁若受了影响,谁必当受双重气劲冲击。 云章哪会犹豫,提剑便要向锁爷刺去。 哪知,殿内突然一阵明暗不定,尤为晃眼。 云章的第一反应,便是回身对敌! 果然,有三个幽冥教教众跟进来了。 便是这同一时间仅容一人跃入的洞口,三人都跟进得如此迅速,云章当真不敢想象若是天璇殿殿门大开,幽冥教教众一拥而入的情景,而他也来不及多想,只得专注应敌。 时至此刻,殿外的七长老齐洪力仍与夜殇斗得天昏地暗,而六长老齐宙凌则是以一当二,拦住哭娘子和仅余一手的枷爷。 幽冥教教众仅存十余人,而这十余人,不仅力道十足,身法灵活,在心智上也较近常人水准,显然是精英教众。 这些精英教众受令不再插手长老级别的争斗后,专心对付四个云天观弟子,倒是占尽上风。 云章能突破重围,是四人合力的结果,实属侥幸。 精英教众及时尾随而至,倒也全在意料之中。 见三个精英教众将云章拦下,锁爷心下稍安。 可当看到面无表情的齐地福,因气血渐失,逐渐耷拉下来的面皮,和直勾勾着盯着自己的眼神,锁爷不禁汗毛倒立。 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个佝偻老者,而是个即将坠入万丈深渊的倒霉人,分明知晓定将摔得尸骨无存,却牢牢抓住他的脚腕不放,正应了那句老话,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锁爷当然会撑下去,他可不像眼前的老头,活够了不存念想,他还想有朝一日能天天和亲兄弟毫无顾忌地吃香喝辣,怎能在此轻易倒下? 锁爷当即稳住了心神,认定只要撑过那么半盏茶功夫,这臭老头自当断气。 这边二人对掌的情况暂无波澜。 另一边,云章却在三个精英教众的围攻下彻底落入下风。 在外边,他们虽同时以少敌多,可四双眼睛,总比一双眼睛看得多,四对手脚也比一对手脚能做得多。 而落入以一敌三的景况,云章便有些捉襟见肘。 三个幽冥教精英教众的武器分别是,指虎、镰刀、重锤。 既有长兵之强,更有短兵之险。 重锤的挥击频率最低,可每一击,云章都不得不避。 指虎稍欠威势,却能轻易贴身,加之这个精英教众手中的指虎尖头带刺儿,云章能避开重拳,防止被刺入皮肉已是不易,却无法阻止其轻轻松松在他身上划出道道血痕。 倒是这使唤镰刀的,看来似乎是三人中实力最弱的,鲜少能对云章造成威胁。 饶是如此,云章好似惹怒了一只发情的野猫般,很快一身白袍便被抓花,随处可见四道齐整划一的带血爪痕。 得亏这刺儿上没有涂毒,否则,他早已浑身溃烂而亡。 也莫看这些伤损皆为皮肉之伤,但精血之于人可谓立命之本,精血损失越多,人将丧失活力,失去精力,丢失气力,逐渐走向败亡。 云章身上的伤虽不重,可随着伤口的增多,精血的流失也随之增加,揣在怀中药丸,或是止血止痛的,或是凝神提气的,或是补充内息的,早已在进入天璇殿中前便被他吃了个干净,没了药物的支撑,他渐渐失了专注,开始出现恍惚。 一个拧身躲开刺向心头的指虎后,紧接一个后滚翻,堪堪避开险些砸在面门上的重锤,而后,他猛一起身,竟站不稳脚步,踉跄后退。 争斗间,任何一丝多余的停顿都将是致命的破绽。 云章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堪忧,他思想虽在挣扎,却无力让身子听从指挥,似乎在这一刻,他的身子和灵魂被剥离开来。 身子和灵魂本为一体,身子若遭重创,灵魂怎还有栖居之所? 而云章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一道黑影在自己的瞳孔中,迅速变大,却无可奈何。 莫非今日便要死在这儿了么? 那弟弟怎么办?观中的师兄弟们怎么办? 不! 自己不能这么早倒下,哪怕再撑半炷香也行,决不能现在倒下! 云章在心中咆哮着! 仅是一瞬,他的“垂死挣扎”成功了。 他的灵魂重归肉身,也终于再能支使手脚了。 只是,似乎为时已晚。 眼前的黑袍人衣风鼓舞,扬刀砍来,刀锋离他的面门不过一尺距离。 而他的剑尚未举起,他的第一个判断是,来不及。 来不及横剑挡下镰刀! 刚燃起的求生星火,竟在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云章心如死灰。 黑袍人面色冷然,目中无光,今晚死在云章剑下的幽冥教教众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五个,他从没仔细观察过这些人的面容。 可此刻,他却看的格外清晰,或许是此人已全然占据了他的视线,或许是此人将是他生命中瞧见的最后一张面孔。 他很遗憾自己的生命竟会如此短暂,可他又很快便说服了自己,谁的人生会没有遗憾? 黑袍人正如一只来自黑暗的鸮,一直不动声色地隐藏着自己,直至最关键的时刻方才露出其锋锐的利爪,一击致命。 良好的预判,如风般的身法,原来这个用镰刀的黑袍人一直在隐藏实力。 云章感觉自己好似被戏弄了般,他虽已认命,却不愿让黑袍人好过。 他还是举起了剑,不为格挡,而是要刺向前方。 镰刀会当先砍在他的脑门上,那他便要趁着那一刻,将剑刺入黑袍人的腹中,同归于尽! 噹! 须臾间,云章先是觉着手中一震,虎口发麻,手中的剑险些被打落。 而后,觉着耳中一震,他从未听过刀剑激碰声如此震耳欲聋。 最后是心中一震! 他的意图竟被识破! 正文 第三零八章 古怪至极 一只连剑都握不稳的手,谈何杀人? 云章持剑的手在发颤,既有刀剑相击之由,亦有绝望临身,心生退却之故。 他虽已不存活命之心,可镰刀人的这一击,好似将他心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给无情斩断,令他坠入绝望深渊。 挡住了剑起,镰刀人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反手扬刀,即可轻易抹断云章脖颈间的动脉。 刀抹脖子,可不知痛也不痛? 云章苦涩一笑,闭上双眸,接受裁决。 大出所料! 脖子上没有任何触及外物之感,更别提有任何痛感? 是对方出手太快,自己毫无感觉? 还是…… 仅是眨眼间的功夫,被扑倒在地的云章便得到了令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眼睛一闭一睁,他竟还活着。 镰刀人瞧见他有意举剑反抗后,竟将注意力全然放在他的剑上,挡住那一剑后,镰刀人手上再无任何攻势,飞腾在空中的身躯,直接与他撞了个满怀。 为什么这么好的致命良机,此人却没把握住? 云章有些不可思议。 莫非自己并没看走眼,这人确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庸才? 云章心生疑窦。 手中温凉的触感令云章及时警醒,他的命还在,他的剑还未丢,此时,不容他多想,他得继续战斗! 镰刀人撞倒云章后,滚落到其后头。 使唤指虎和重锤的幽冥教精英教众则在他前方。 如此,他便落在三人的包夹之中。 恰在此时,两丈远处传来锁爷的低吼。 锁爷喘着粗气,结巴道:“快!快……快来一人,帮,帮我!” 话语虽结巴,却是言简意赅。 一来,锁爷急需帮助。 二来,听这声音,锁爷似乎在忍受着重压! 二师叔竟占着上风?云章心中微微讶异。 至于,三个幽冥教精英教众心中的想法,从他们的行动便可判断出来。 重锤人抡着锤朝他轰来。 镰刀人及指虎人,双脚离地,明显朝着另一边去了。 对于齐地福的身体状况,云章再清楚不过,否则,他也不必特意进到天璇殿中来,确认其平安。 而此刻,锁爷与齐地福对掌,却落于下风,说明锁爷受伤不轻。 受伤不轻的锁爷,尚能开口求助,那一言不发的二师叔,岂不是在拼命?! 二师叔数十年来始终在为云天观默默付出,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甘愿用他的身躯去置换哪怕是一丁点的希望,而自己呢? 没人能看清云章那顷刻间湿润的眼眶。 没人能看见云章那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的神采。 但所有人都看见,一柄剑携着青紫电芒,闪现在两道黑色身影前,挡下二人去路。 随着重锤人赶至,四人再次站成一团,云章死守在一丈开外,任凭身上的鲜血四溢,却也再没有慢下一拍,再没有退却一步。 头可断,血可流,气不馁! 不过片刻功夫,又听一声,“快!” 又是锁爷的求救声,只是这回是咆哮声。 打斗中的四人不由趁着空隙侧目。 里边的月光并不充足,依然不难瞧出,锁爷满脸涨得通红,与之相较,齐地福却是毫无血色,面容惨白。 二人的神态能以沉睡的冰山和爆发的火山作比,可很显然,二人均已是强弩之末。 云章原以为拦下三个幽冥教精英教众即可,见此情形,也心生忧虑,他得做点什么! 还没想定主意,云章已率先朝锁爷扑了过去。 他缺少的,便是这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气,人生若不能尝试一回自己不敢做的事,那真是白活一场! 先做再想,他迈出了第一步后,脑海中立马形成了第二步,第三步的想法。 自己占据主动,自己率先发难定当出乎另三人意料,只要自己能先对锁爷造成伤害,以锁爷现在的状态不死也残,如此,二师叔即便身死道消,也不会有太多痛楚,在这之后,不过是又回到现在一打三的局面,早该让二师叔少吃点苦啊! 时刻紧盯四人动静的锁爷,第一时间便读懂了云章内心的想法,心中一凛,莫非今日当真要丧命于此? 随后,便瞧见那镰刀人嗖地一下窜到云章前头。 锁爷喜极而泣,这镰刀人的手脚功夫虽有些差强人意,可身法实在了不得,最主要的是衷心赤诚可见,回到教中定要好好提拔! 一丈之余的距离对于功法有成之人转瞬即至。 云章便料想绝无人能阻止他这突袭一剑,可到底还是败给了山外山,人外人,镰刀人再次抢在他身前,令他放弃对锁爷的攻势,只得举剑相迎,同也为拦下镰刀人。 镰刀人如其所愿被截下,可指虎人却去意已决,趁此机会掠过云章身侧,舍近求远,举起双拳,直取齐地福而去! 云章心下大骇,恨不得自己立马生有三头六臂,能将指虎人也截下。 正这么想着,手中的剑却动了! 云章手中的剑本便在应对镰刀人的镰刀,本已在动,可这刹那一动,却并非是其主动所为,而是其心之所向。 他想拦下指虎人,于是,他的剑便追着指虎人而去,便是连镰刀人也被他的剑带着走。 剑由下而上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除却一直正视着锁爷的齐地福外,另五人已是目瞪口呆。 剑起剑落间,指虎人的双手竟从小臂臂弯处被齐齐削断! 咚隆! 两只带着武器的手臂同时落地,血洒遍地! 而失了双臂的精英教众惨呼未久,或是因为疼痛过甚,或是因为突然间失血过多,竟昏死过去。 此等大变,显然是任何人都无法料及的,也少有人能立马缓过劲来。 云章自也如此。 在场中人都看清了是云章出的剑,却不知,云章自己更为迷糊。 他的气力十存二三,能阻止指虎人前进已是不易,要一剑砍断他的双臂,简直天方夜谭! 习剑者总不免听闻过,有剑法大家,能做到剑随意走,随心所向,所向睥睨,无所可当。 可云章却没糊涂,即便自己在那一刻做到了剑随意走,也仅是初步阶段,要一下子完成最后那颇具毁灭性的一击还差着十万八千公里。 更何况,他很清楚,自己的剑绝没发出半分劲力,真是古怪至极。 古怪至极?! 云章心中猛然一颤! 今夜这些古怪可实在不少,似乎从他救下云旌时,这古怪便开始悄然地,接连不断地发生着。 他本便是个沉稳多思之人,初时,他仅是起疑,而无暇去细想,可这一瞬,各个古怪而不合理的片段在他脑海里快速汇聚。 很快,他便有了答案: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这妖似乎是倾向于他们的,屡次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帮他们对付着幽冥教教众。 这妖究竟在何处? 妖肯定就在自己身边! 云章将目光挪向了剑,挪向了和剑缠绕在一起的镰刀,挪向了手握镰刀的黑袍人。 是他?! 进入这殿中后,他几乎没有伤到我,却在我恍惚之际,以最快的速度朝我袭来,那本是个置我于死地的绝佳之机,更何况他已看穿了我的心思,可他偏偏只做了一,没有做二,让我侥幸得活。 方才,他最先接近我,诱我攻击他,却乘势引导我的剑,对使唤指虎的人做出攻击,砍断那人双臂的并不是我剑,而是,他的镰刀。 他穿着宽大的黑袍,得以遮掩许多动作,尤其是刚刚他抢在最前头,身后二人,绝无法看清他的动作。 他带着兜帽,得以遮住大半面容,这样能掩人耳目,不被轻易认出。 他在隐藏身份,他令人误以为我很强大,不是他,还能是谁? 可我从未见过这张脸。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在云章出神的刹那,镰刀人似已从发愣中缓过劲来,当先动身。 镰刀人此刻最好的选择是一刀杀了云章,可他的刀刃所向,却依然是齐地福! 正文 第三零九章 苦尽无甘 镰刀人自然便是姜逸尘。 在魃山夜羽族到来前,能对云天观施以援手的外人,除他之外也再难有旁人。 姜逸尘这些古怪行径并没能瞒天过海。 至少在天璇殿中,已有人察觉到了蹊跷。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要想在暗中不着痕迹地搅乱战局,细筹慢划都难保天衣无缝,更何况,他是见机行事。 姜逸尘本没想过自己的行迹要瞒过所有人,至少瞒不了云天观的人,他需要做的只是瞒过幽冥教的耳目。 抡着重锤的,显然还未发现他的古怪。 套着指虎的,或许已经发现了一些猫腻,可惜现下已昏倒过去,很可能再也醒不来。 至于锁爷,一个用性命在憋尿的人,能为其坚持和毅力喝彩,却无法指望他的思绪还能正常运转。 更何况,锁爷和枷爷脑袋里本便缺根筋,缺根用心思考的筋,许多稀奇古怪之事,他们相信存在及真理,绝不愿费心琢磨,久而久之,他们便丧失了这根筋。 没有这根筋的人,或能活的很快活,却也很容易浑然无觉地被当牛做马。 姜逸尘本也不知锁爷竟是在与人生三急作斗争,或许是适才鲜血淋漓的场景视觉冲击力过大,或许是锁爷的耐力已达到极限,总之,当姜逸尘挪动脚步,正要向齐地福攻去时,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打破了殿中一时的死寂。 顷刻间,锁爷立足的方寸之地,几乎成了一滩湿地,丈许距离仍能闻到浓厚的异味扑鼻而来。 姜逸尘正怀疑这锁爷竟如此没有定力时,便瞅见其身后,同是一片潮湿,心下不由腹诽,“这家伙被提进来后,不会是胡乱寻药吃,给吃坏了吧?真是……棒极了!” 正当锁爷还沉浸在小解后的畅然舒爽之时,却瞥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朝着他与齐地福撞来。 幸而,抢在最前头的是黑色身影。 只是,黑色身影是背着身,倒飞而来的! 若锁爷所见不差,是云章用剑挑起脚边那带着指虎的断臂,射向了他的手下,指虎上的四道尖刺划伤其右臂,吃痛后的镰刀人回转过身,再遭云章一记飞踹,当即横飞而出,云章发现弄巧成拙,大事不好,恐将误伤齐地福后,哪能不跟着扑来,于是,便有了此番情形。 锁爷的眼睛没毛病,自然看得一点不差。 重锤人的眼睛也没毛病,当然也看得一清二楚。 而云章却终于弄懂了一句话,一句极为简短的话。 “有时候,所见并非所得。” 云章有口难言。 他总不能去向锁爷和重锤人解释,是镰刀人引导着他的剑砍断了指虎人的双臂,是镰刀人引导着他的剑以自伤,还是镰刀人引导他抬脚做出蹬腿的动作。 他没必要去这么做。 即便做了也只会被当作疯子。 他也不能这么做。 因为镰刀人一直在帮他。 但是,当他无法阻止镰刀人撞上他的二师叔后,他已发不出声。 咚! 自他进入天璇殿后,这是齐地福发出的唯一声响。 沉重而心碎的声响。 齐地福已阖上双眸,他将自己一丝一缕的喘息尽数奉献给了云天观,他死而无悔。 云章张大了嘴,出剑再无任何章法,连脚步都站不稳,似陷入癫狂之中。 可就是这样,他的剑还是成功挑断了锁爷左脚的脚筋。 姜逸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架起锁爷庞大的身躯,后撤出数步,躲过致命一剑。 锁爷强忍着疼痛,把抓着姜逸尘的臂膀,似乎这便是他的救命稻草,殊不知,左脚的重伤,全赖身旁人所赐。 ********* 砰! 天璇殿突然间,变得更为亮堂。 兵刃击碰声亦更为响亮。 天璇殿的殿门被破开了! “半盏茶功夫,药草不取,丹药可拿,取得丹方多者,回教中重重有赏!” 哭娘子的声音适时响起。 原来,不知不觉间,云天观竟又撑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想来魃山夜羽族即至,幽冥教打起了退堂鼓,再惦念宝华洞中的珍品已不切实际,随缘夺取丹方最为实在。 三个云天观弟子哪能阻止十余个幽冥教精英教众一拥而入。 入殿之后,也不免被一堵堵如墙般的陈列架影响视线,一时无法摸清各幽冥教教众去向。 殿内深处传来的打斗声,在此时听来尤为清晰。 那是一柄发狂的剑! 也是个发狂的人! 当云旌寻声找到云章时,只见云章一剑刺入了一个手持重锤的黑衣人心窝。 黑衣人立时毙命。 可云章的剑仍未停歇。 他抽出了剑,刺入,拔出,再刺入,再拔出,循环往复。 黑衣人的血落了一地,溅了云章一身,一脸。 正因云章的剑还在不断刺入拔出,那黑衣人的身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尚未倒下。 很快,黑衣人的身上再也吐不出一丝血,可云章的剑仍未停。 最终,云章还是在云旌的帮助下,放下了剑,闭上了眼,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 “魃山夜羽族来援!贼人速速受死!” 不多时,又一个声音,清晰传入云端之城每个人的耳蜗。 此人声如洪雷,气盖山河,赫然便是魃山夜羽族族长汐天衢。 旋即便有洪亮齐整,好似大军压境的喊杀声,自山门处传来。 作为摸金鬼,需要的是好的技术和沉稳的心态,本不需这表面装饰。 可不得不说,若是一个部族,有军队的气势,放哪谁也不敢小觑。 汐天衢便是能将一个部族带成如此气候的族长,毕竟他们的先辈便曾流淌着冲锋陷阵,敢为人先的血脉,他们也能做到,尤其是在这等需齐心对敌的关头! ********* “退!”哭娘子不紧不慢地指挥道。 毕竟从瑶光殿到天璇殿尚有一段距离,幽冥教在人数上还占着优势,弃卒保车,要退走大部分主力并不难。 只是魃山夜羽族从前山攻来,他们该往哪退? 这点哭娘子并未作出指示,可所有的黑影均朝向后山退去,很显然,他们也做过最坏的打算。 攻打前山近百人手,仅余十之一二,眼下便是最坏的情况,魃山夜羽族来援,他们只能避其锋芒,后山有多条去路,且山道曲折,更有幽冥教的另一路人马能接应,实在是个简单且最好的选择。 幽冥教要退,云天观哪能善罢甘休,至少汐微语第一个不答应! 她从后山赶来后,天璇殿前已是尸横遍地。 她无暇去心殇亡命的师兄弟们,只能庆幸倒下的幽冥教教众数量要多上数倍。 她相信这之中定有那夜枭的手笔,尽管她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加入战局后,剑法不精的她并未能帮上太多忙,她甚至拿一个仅余一手得以战斗的枷爷束手无策。 在哭娘子下达撤退命令后,她也无力阻止枷爷逃之夭夭。 此时见着一群幽冥教教众从天璇殿中仓皇逃出。 一眼瞥见一副硕大的身躯由人搀着行进,她便举剑向那两人杀去。 那大块头和枷爷生得一般无二,只能是锁爷了,不论是谁,只要能杀幽冥教一员大将,都能让她稍稍解恨。 可是一柄镰刀却将她的剑轻易缴去。 当手握镰刀之人,一个踉跄,砍向她的刀锋意外之下扭转为刀背时,她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夜枭! 正文 第三一零章 落幕潇潇 乐极生悲。 盛极必衰。 皓月千里,也终有辉煌落幕之际。 这些是亘古不变的大道真理。 这十来年,云天观的发展可谓顺风顺水。 而近几年,半只脚踏入江湖圈的云天观,更是飞速攀升到了百年来从未企及的高峰。 急功近利,如履薄冰,一着不慎,终将摔得体无完肤。 星月渐逐黯淡,云端之城好似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略显凄凉萧瑟。 云天居,舜源峰后山的制高处,立有四道人影。 晚风轻拂,四人眉宇间泛起了苦涩的波澜,双眸微眯,饱含心殇。 “幽冥教这算盘打得实在精妙,到头来,他们可一点都不曾吃亏啊。”当先开口打破沉寂的是云天观观主齐天寿。 在他身旁的是三长老齐玄策,八长老齐荒武,还有他的夫人虞君歆。 在汐微语琴声的引导下,齐玄策和齐荒武成功从曲幽小道的幻境中脱出,而心忧夫君安危的虞君歆确认了幽冥教在后山的攻势不过是虚张声势后,便抽身来援。 云天观四位长老级高手齐至,本已是不俗的战力,奈何幽冥教此行准备充分,齐宇班虽死在汐微语和齐玄策合力之下,但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身上早已备有齐宇班炼制的无我丹,如此,本该是平分秋色的局面,反而是幽冥教占尽上风,若非有服食了空明丹的齐天寿撑起场面,恐怕将沦为幽冥教单方面的屠杀。 在初时便遭了重创的齐天寿,在此役中无疑消耗最甚,莫要看其现下轻描淡写,侃侃而谈,但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齐天寿的面色同方才的皓月般如白霜,配上黯然无光的眸子,见来好似一颗骷髅头,令人望而生寒。 而虞君歆更是清楚齐天寿此刻身体情况究竟如何,她可以感觉到所搀扶之人的身躯正逐渐变冷,变沉。 她不敢想象自己夫君的体内有多么糟糕,回天乏术,药石罔效,任何充满绝望之词用来形容行将就木的齐天寿都不为过。 “至少,宝华洞并未失陷,观里恢复往日生息,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虞君歆乐观道。 知夫者,其妻也,虞君歆与齐天寿相识相知相爱三十余载,哪能不清楚这已褪尽锋芒的男子,心中最后的骄傲。 只要他这一刻还是云天观观主,他便不会,也不能表现出任何一丝颓丧之相,他会用生命最后的余温,将诸事安排妥当后,方才潇洒离去。 只要他还未阖上双眼,她便会强装笑颜,不会流下一滴眼泪,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也是他的骄傲,他绝不愿看见,在他离去之际,看见的是泪流满面的爱人。 “是啊,此役我们虽元气大伤,可终究未失根基,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出声之人是个身材高大,颧骨高耸的八长老齐荒武,他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听闻虞君歆之言,本意跟着附和几句乐观些的话语,缓和下沉重的气氛,可一念及今夜观中弟子死伤惨重,言语渐稀,再难启齿。 “宝华洞还有五个师叔师伯镇守,幽冥教真要想闯进去,总得留下几条值钱的性命!”齐天寿眼眸间闪过一丝狠色,也很快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不过,若是没有小语,咱们恐怕真挺不过今晚。也不知这几日间,这孩子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倘若,这孩子日后还愿留在观中,还请各位师弟们莫要藏私,尽可倾囊相授。若是她选择离开,便任由她去吧,今后她若有需要,还望众位师弟竭力相帮。” “师兄?”虞君歆所知有限,对于齐天寿后半句话,多少有些不解。 却见齐天寿缓缓举手道:“莫要再说,这是云天观欠她的。” 齐天寿又清了清嗓子,催动着残存气力,扬声道:“多谢汐族长来援,贵族今日恩情已解昔年血誓,从此,贵族与云天观间再无枷锁相连,但友情长存,贵族若有任何需要,云天观定然鼎力相助。” 他顿了顿道:“云天观众位听令!因齐某不察之过,云天观蒙受大难,元气大损,两日后,云天观将启封山大阵,隔绝尘世,修生养息经年,若有意下山赴滚滚红尘者,但请离去,愿下山后,不为有违天道之事。” 清朗有力的陈词,在云端之城中传彻,任谁也听不出这些话语出即将奄奄一息的人口中。 姜逸尘听言后,不禁对齐天寿肃然起敬。 这些话,听来虽是说给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听的,但其真正目的却是要告诉幽冥教,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一衣带水,唇齿相依,今后绝无可能给予幽冥教或是任何人可乘之机,而云天观也将开启封山大阵,暂时与江湖断绝往来。 不论封山大阵是真或是假,幽冥教离去后,若仍存非分之想,欲卷入重来若,也不免先掂量掂量得付出多少代价了。 至于幽冥教是愿意一人偷吃云天观这独食,还是乐意和各大江湖势力,共分云天观这碗美羹,这难题还是留给幽冥教自己选了。 两句话后,齐天寿再站不稳身躯,整个身子都倚靠在虞君歆身上。 男子的身躯总要比女子重上不少,虞君歆也生得娇瘦,可当齐天寿近乎全身的重量全压在虞君歆身上时,她却直立如松,纹丝不动,尽管她的内心已几近垮塌。 “师兄……”一直沉默无言的齐玄策动了动唇,不忍再看,将目光挪开。 齐荒武本已走近前,准备从另一侧搀起齐天寿,动作却僵在空中。 “让我,把,把……话说完。” 齐天寿气息萎靡,谈吐已显得有气无力。 齐玄策闻言掠至其身侧,通过其背部将内息缓慢注入,延续这旋即凋零的性命。 “六师弟,眼下暂无云字辈弟子能接过掌教大任,只能暂由你代劳了,辛苦了……” 数里地外,追着夜殇来到后山的齐宙凌,寻声望向云天居,听闻这话,他当即明了师兄就要仙去,心中一恸,看着幽冥教退势如潮,再难相阻后,驻足嗟叹。 对于自己的师兄弟,齐天寿自然再了解不过,不论走了谁,齐玄策和齐宙凌绝无可能弃云天观而去,齐玄策太过孤僻,不适合当管理者,方才他瞥见了齐宙凌的身影,不免庆幸,云天观仍有值得托付之人。 这句话他虽未说完,却也算将遗愿道尽。 他心中或有可惜,毕竟还未和身畔之人道别,可他不悔,身为云天观观主,大家重于小家,他相信他的爱人能懂。 齐玄策放下了手。 和齐荒武一同从虞君歆身上接过他们大师兄的身躯。 两人不禁一个趔趄,显然未曾料到人死后,竟会如此沉重。 正文 第三一一章 晦暗一隅 在魃山夜雨族帮助下,云天观收拾了观中的一片狼藉。 云字辈三弟子云易和十四弟子云忠、十五弟子云阗的尸首在舜源峰山脚下被发现,带回观中安葬。 修道之人的心胸还是要宽敞不少,百十来个幽冥教教众虽被草草埋葬,但在这陌生的地域中,能有个栖身之所,能同葬一处,也不至于太过孤独。 云天观的齐字辈长老,共有三人身死。 齐天寿、齐地福为力竭而亡。 而齐宇班则是死在汐微语和齐玄策剑下。 云字辈本有二十三位弟子,现仅余九人,死伤惨重。 五弟子云岚、八弟子云飞盏、十弟子云时、十一弟子云旌、十三弟子云天清、十九弟子云天和,六人受的多为皮外伤,无甚大碍。 云章虽无性命之忧,却双目无神,失了往日间的风采。 和云章情况相似的还有云龙葵,这位观中最小的弟子,自当夜后,便变得沉默寡言,再无笑颜。 至于汐微语,她做了两个决定。 云天观那些死去的长老弟子们多被安葬在后山的云舒崖,和历代先辈们静听花开花落,淡看云卷云舒。 背叛云天观的齐宇班、云柳、云山、云乱四人,本要与幽冥教教众葬身一处,可在汐微语的坚持下,葬在了其住处边上。 汐微语的另一个决定则是下山。 一来,她怕在云天观中待着,难免睹物思人,太过压抑。 二来,按照魃山夜雨族中的婚配规矩,留给她的时间委实不多了,她需要尽快给父亲个交代,便也得尽早寻到洛飘零的下落。 除却汐微语外,另有四人也准备暂离云天观。 最初,是云旌决定带着自己的大哥云章去四处走走看看,解其心中郁结。 而后念及云龙葵也是相同状况,便考虑带其同行。 齐荒武在知晓云旌有此想法后,也萌生上江湖闯闯的念头,遂与三人结伴。 如此,既能实现心愿,又能兼顾这些师侄,倒是一举两得。 在两路人先后离山后不久,云端之城似乎真的融入了云端中,舜源峰见来好似丢了大半个山阙,丧失了原先所有的灵景仙气,竟变得和另外八峰一般无二。 一时间,苍梧山中,再无云天观,唯存九峰九险,还是要人命的九峰九险。 ********* 西江郡。 幽暗林。 转眼间,距云天观一役,已过了大半月。 姜逸尘紧抱着锁爷的大腿,跟着幽冥教这些个鬼将、判官,来到了他们的老巢,也过去了足有三日。 若非有人领路,姜逸尘还当真无法料到昏暗不见天日的林子中,竟藏有酒家。 而这酒家的一道暗门之后,便是幽冥教的总舵——幽死洞。 幽死洞位于山腹之中。 站在酒家前,你能看到多高多远的山影,走近幽死洞后亦会有同样的感觉。 幽死洞和银煞地府可谓异曲同工。 只不过银煞地府的布置更为精致,而幽死洞则要欠缺不少,若是与天机派在武当山构设的秘洞相较,便只能以粗鄙不堪来形容幽死洞的状况了。 虽已经年累月,可洞中岩壁的人工凿刻痕迹依然尤为明显。 但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要把一座山给掏空,还能留着外边的山壳子能防风阻雨抗震而不塌,几乎唯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或者天上神仙的大能之力才能办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显然,这幽死洞绝不是神仙挖出来的,而是三分为天然所成,七分靠人力堆砌,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如一日,方才得来今日之模样。 不过,幽死洞的开发还未停止,因为姜逸尘这三天来,不止一次隐约闻见自洞中深处传来的凿刻声。 这些隐秘,还待姜逸尘今后去深究细察。 来到幽死洞中后,于姜逸尘而言,体会最深的莫过于曾经困扰其许久的一个问题。 尽管这个问题,听澜公子已有简单为其作答,可当身临其境时,便可体会到何谓生存之不易。 为了解对手,姜逸尘自然在这些所谓的邪门魔教上下足了功夫。 倘若这些邪门魔教,真是像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喊杀,绝无可能不受大多平民百姓间嗤之以鼻。 可实际上却鲜少在大街小巷间,听闻大爷大妈们怨声载道地诉说这些邪门魔教为非作歹之事。 或许江湖离他们太过遥远,或许大部分遭受过邪门魔教摧残的人,要么已死于非命,要么已步入江湖,踏上漫漫复仇路,亦或许,邪门魔教褪去其江湖的外衣后,也同寻常百姓一般无二,一切都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而为之。 幽冥教的普通教众,近乎是清一色的平民百姓。 这些百姓大多为男性。 之所以男性较多,是因为他们做的多为体力活。 按理说,干体力活的,自当是身强力壮或年少气盛之人。 可这几日姜逸尘所见的,担着一篓又一篓石子进出山洞,背着一筐又一筐矿石回到洞中来,不是双鬓斑白的老者,便是缺胳膊,少眼睛的身有残缺之人,而向他这般四肢健全之人,在这幽死洞中并未被遣去去干这些脏活累活。 可姜逸尘分明瞧得清楚,这些老者或身有残疾者,他们的脚步干练而有力,干起活来没有一丝懈怠,他们似乎不知疲倦,因为有些个面孔,姜逸尘一天几乎可瞧见从他身旁路过十次。 这些人在这晦暗的一隅,能像常人般自力更生,倘若被丢到外边去,丢到那阳光普照之地,想必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那些或是轻蔑,或是同情的目光,而是在这些目光下,渐渐沦为那些目光中他们本该成为的累赘。 姜逸尘自然明白这些普通教众是在服食了幽冥教的丹药后,方才能和常人一般做到行动自如。 虽然他们的神智或因丹药之力,逐渐受损,可他无法否认,还是幽冥教给予了他们自食其力的能力,也给予了他们活下去的意义。 邪魔外道?还是活下去的另一种方式?姜逸尘并无法给出定义。 正在姜逸尘思虑万千时,一张厚实的手掌拍在其肩上。 “走!我的大恩人,老幽鬼今日成功出关,摆席设宴,请大伙过去喝酒,你和我同去!” 正文 第三一二章 鬼洞设宴 相比云天观的元气大伤,幽冥教的损失可谓微乎其微。 他们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花小力,图大事,生怕闹得人尽皆知。 得益于洛飘零带来的大风暴,引走了极大部分关注焦点,苍梧山一隅所发生之事,一时间,并无人问津。 百来条性命的丧生,本在幽冥教最坏的打算内。 想来,不出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便又会有一堆新近教众进补。 毕竟对于那些因丧失劳动力而被俗世抛弃的人来说,他们不会去拒绝一颗能让他们昂首挺胸的丹药,尽管这丹药会慢慢地吞噬掉他们的神智,但其中总有不乏意志力坚定的佼佼者,能焕发新生,从平凡普通的一员脱颖而出,继而成为精英,再从精英晋升为香主,堂主,鬼将等等,未来可期。 故而,云天观一役,于幽冥教而言,真正算得上损失的,大概是枷爷那大半只手掌吧。 至于失去一个合作伙伴,或许从天璇殿中抢来的百来张丹方便足以弥补。 是否卷土重来,趁热打铁一举拿下云天观,则暂时被否定了。 哭娘子并没有全然相信齐天寿临死前的封山之说,留下了眼线,细探一二。 在确定舜源峰上确实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后,教主冥河便也拿定主意,在苍梧山附近地带缓慢发展幽冥教分部,待时机成熟后,再进犯云天观,当务之急,则是会同兜率帮、红衣教、天煞十二门三方,截下意图通过蜀地去往昆仑的洛飘零。 为此,冥河非但亲自出马,更是带上了“哭”“嚎”两判官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四鬼将。 “鬼”“狼”两判官坐镇后方,而在云天观中最受打击的枷爷锁爷也因此被留于大本营中。 “鬼判官”幽鬼,自昔年石府一役,遭龙耀拼死重创后,四五年如一日地闭关养伤,鲜少涉足江湖,若非其间有三两次应冥河之命现身,大杀四方过,江湖人都以为幽冥教嗜血残暴的鬼判官不复存在了。 幽鬼每逢出关后,大摆筵席已不是新鲜事。 但对平日间死气沉沉的幽冥教而言,却是件热闹的事。 这一天,幽鬼会自掏腰包,请所有在幽死洞中的人喝上一杯,所有人自然是无一例外都能和幽鬼共享这份喜悦。 对于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常年把自己关在一隅内,枯燥地闭关养伤,或许唯有这热闹能给他带去一些作为人的喜悦了,也为庆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新生。 从初时的一次闭关便是两年,到后来的一年,随后是半年,直到现如今的半年不到,每一次出关,幽鬼都能清晰感觉到自身的变化,从稳定伤势,到逐渐好转,再到痊愈。 今次闭关,幽鬼能清晰感受到一种破而后立的改变,他发现这次出关后,已比石府之战前的自己更强了,或许再用一年时间,闭关上三回,都有可能直追教主冥河的修为,这哪能叫他不欣喜若狂呢? 因而,当出关后的幽鬼发现,教主领着大半主力前去围追堵截洛飘零后,便安心地再后方歌舞升平了。 幽鬼决定设宴三天,让教中人好好快活一番,为自己庆贺。 冥河是个不拘小节的领袖,对于手底下的强者,向来都给予优厚的待遇,幽鬼本是强者,而今又已重回巅峰,回到了幽冥教二把手的位置上,他相信便是冥河日后问起,也只会尊重他的决定,不会有任何异议。 此时,幽死洞中最宽阔的一处石坪上,摆满了百来张大圆桌。 圆桌边围坐着满满当当的人,不论老少,不论男女,不论地位尊卑。 大圆桌上正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 大家都咧开了嘴笑,敞开了肚子吃喝。 一时间,洞中便已吵吵嚷嚷,活脱脱成了个世俗酒楼。 石坪边角处,正有三两高出石坪的石台,高低错落。 平日间,最高的石台上,总是站着个体态壮硕,威风凛凛,长发飘飘的中年男子。 在其下的石台上,将分列长发男子手下的个个精兵强将。 余下之人,站在簇拥在石坪上,听候发落。 而今日,并没有那严肃的氛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欢乐祥和。 那石台上,摆上了一条长桌,坐在其上的也并非那长发男子。 而是一个身着暗金华服,两鬓华发丛生,年逾五旬本该逐步走向颓丧的年纪,却看来容光焕发的男子。 此男子有三奇。 一是奇丑无比。 若说人老后脸上不免生出褶皱,而此人却像是未老先衰,恐怕在其青春年少之际,整个脸便已皱巴巴的了,以至于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褶皱似积聚而起土丘,在其脸上成山成岭。 这样的脸本是丑的,可当拥有他的人,对此并无任何遮掩之心时,这脸便是恐惧的代名词,任何人见之都不免为之惊骇。 二是奇瘦无比。 男子可用骨瘦嶙峋来形容,而其身高体长,加之其喜着暗色衣裳,行动起来便如个飘荡的黑巾,是鬼非人。 也幸而其极瘦,否则,他的眼鼻口恐怕都要被脸上肥大的“山丘”给影响了使用功能。 三是他的手和手指其长无比。 男子身高六尺有余,而其臂展近乎七尺长,可谓惊世骇人。 而其最短的手指都有寸之长,五指齐张,既可为扇,亦可为耙,似乎生来便可作武器之用。 此人便是幽鬼。 他从来都是这么独享一桌。 毕竟,同席间,他的双臂一张,就再难有容人的余地了。 高台下,另有两桌分摆两侧。 一桌上同是只有夜殇一人,原来孟婆也是与他同桌的,只是孟婆喜静不喜闹,来喝了三杯同幽鬼道贺后,便径自离去了。 对于孟婆的行径,幽鬼非但不生气,反倒开心得很,毕竟他从未见过孟婆如此干脆地一喝就是三杯,能如此给他面子,已是极为不易。 幽鬼不只是对孟婆满意,他对今儿所有的人都满意,尽管少有人向他敬酒,但他们沉醉筵席的快乐中,简单,嘈杂,无忧,最是让他为之畅快。 任何人把自己关在徒有四壁的石室内四五年光景,即便中间有三两次间断,当中的孤寂,苦涩,没有亲自体味过的人哪能懂? 源自孤独的人最怕孤独,无限的孤独会令其抓狂,唯有在吵嚷中寻求安宁才能让其回归本真。 幽鬼本便是个独来独往之人,此刻的他便极为贪婪这一刻的安宁。 他希望能这样的时间过得越慢越好,拖得越久越好,这样,他便能慢慢恢复心伤。 以有更充足的勇气,去对抗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孤独。 幽鬼举起了犀角觥。 在常人手中,宛若螺号的犀角觥,在其手中只要两只手指便能拿稳。 犀角觥中早已盛满了酒,是他为自己满上的。 他没有起身,只是冲着下首稍稍点头,便将觥中酒饮尽。 向他敬酒的是夜殇。 一个酒鬼,对你举起酒杯,一句话不说,也不需说一句话,一饮而尽,便是展示了对你最大的尊重。 对于这样的敬意,幽鬼自当以礼受之。 幽鬼刚把犀角觥斟满。 左下首,有一五大三粗的人站起身来,回过身子,高举酒杯,显然也要敬他。 站着的人便是锁爷,他正满脸堆笑,要憋出一两句喜庆的话时,却见幽鬼皱了皱眉。 原来自己左手边上不只坐了枷爷、锁爷二人,还有一个小伙子,被二人的庞大身躯挡去,锁爷不站起来,还当真没发现。 幽鬼的眉头恰有两道“山丘”经过,因而这一拧巴,便尤为明显。 锁爷瞧在眼里,疑在心头,正思索这大半年来和老鬼都没见过面,没机会得罪吧?为何是这眉头紧锁的模样?上一次他出来时,我哥俩欠他钱了? 只听幽鬼出声道:“锁爷、枷爷,你俩啥时候认了个小兄弟啊?也不介绍我认识认识。” 正文 第三一三章 张弛有度 摇晃的酒杯。 颤巍巍的手。 虽只是稍稍侧身,锁爷的动作却不利落,略显迟缓。 相比方才他想好的转身敬酒,至少慢了两拍。 只一眼,幽鬼便看出了根由所在,锁爷的左脚受了重伤。 这与其出关时所听闻的,锁爷、枷爷二人均因在云天观中负伤而留守后方,相符。 莫非与这年轻人有关?幽鬼的心中已有推断。 锁爷的手已渐渐持稳了酒杯。 可他的身子仍不住颤动着,有三分是源自左脚处传来的刺痛,有七分则是发自内心的激动。 因为他始终坚信,那天晚上在天璇殿中,若没有这个年轻人,自己恐怕已含恨九泉,从此与大鱼大肉诀别了。 锁爷、枷爷本也是从普通教众一步步走到而今鬼将的位置,对于这个年轻人,自然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介绍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人,他哪能不激动。 锁爷昂起头,憨笑道:“这是我的好兄弟,小江!” 幽鬼眼中一亮,再将目光挪回那年轻人身上,决定仔细打量一番。 锁爷、枷爷这对同胞兄弟,不仅长相差距甚微,性格亦是颇为相近,憨厚却也很犟,轻易不会服人,能让他们低头的会是武力,还是恩情? 年轻人也早已站起了身。 他尽量站直了身子,将双手都贴在了脚边,低垂着头。 脸上起伏的“山丘”并未能阻挡幽鬼的视线,更因这些“山丘”,幽鬼的眼神变得尤为锐利,那是一双在任何角度都能观察清敌人出手来路的鹰眼,自他在江湖上闯荡出名声后,只败过两次,一次让他甘为人臣,一次则让他这些年不得不闭关重生。 因此,年轻人尽管没有抬起头,前额更有几缕青丝微垂,也不妨碍幽鬼看清他的面庞。 这是一张略微消瘦的面庞。 在幽冥教的普通及精英教众中,这样的面庞比比皆是,多是因疾苦少食所致,这些人面颊上的肉都不比寻常百姓来得丰满。 这张脸当然是一张年轻的脸,左右不过弱冠年纪。 在这样的年纪下,有的人仍是父母掌中宝,一点儿委屈受不得,有的人却不得不自食其力,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以求生存之机。 而眼前的人,却是木然而立,看来并无多少活力,或许是长久服食教中丹药伤损神智所致。 这样的人,幽鬼向来不会多看一眼,因为看到他们,幽鬼不免会联想起自己,为了生存而无所不为,最终连自己的灵魂都被逐渐蚕食,这样的人,他会同情,可他早已拒绝同情自己,故而,将目光移开总是他的第一选择。 片刻功夫后,幽鬼便接过了锁爷的话头,道:“小江?” 在幽冥教中,已没有多少人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当幽鬼听闻这“江”字,似乎是个姓氏后,没来由地一阵好奇,寻思着这小江会是何名。 锁爷依然憨笑着答道:“对,小江。” 很显然,锁爷没理解过来幽鬼所问为何。 一边刚又将满杯的酒水咕噜下肚的夜殇,却是拉长了声音,提醒道:“锁爷啊,老鬼是在问你,这小江名字叫啥呢?” 锁爷闻言一愣,道:“名字?小江不就叫小江吗?” 幽鬼见状有些汗颜,正想直接问那年轻人,却听枷爷当先开口道:“嘿嘿,老弟把这小恩人供得跟佛似的,一口一个恩人,能说出小江已是不容易了。” 枷爷冲那小江挥了挥手,道:“小江啊,你要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就和老鬼说说,叫啥呗?”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姓名都已遗忘,可见他们在那个名字下活得并不光彩,甚至有些痛苦,所以他们选择逃避,选择遗忘。 而这些被他们心中所抗拒之物,在伤损神智的丹药面前,显然是第一时间被清理之物。 在幽冥教中,服食过大力丸等丹药的,绝不占少数,因而,还能记住自己曾经姓甚名谁的,少之又少。 可眼前的小江偏偏记得住,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姜逸尘。 姜逸尘低声道:“江城子。” 幽鬼道了声不错。 锁爷、枷爷重复了一遍这三字,不解其意,可一听幽鬼说了声不错,便也替这江城子高兴,有个好名字。 而夜殇自说完前一句话后,便一言不发,继续自斟自酌起来。 幽鬼顿了顿,说道:“依枷爷所言,锁爷能回到这幽死洞来,全是这小江兄弟的功劳咯?” “可不是!”枷爷举起了自己被砍断的手掌,晃了晃,激动道,“那些牛鼻子老道也不是好惹的啊!喏,我这手都成了这样,要是当时哭娘子没在身边,恐怕我也得把命留着了。还有个老道心肠歹毒得很,扮猪吃虎,把我老弟一脚踹进了大药房中,老弟当时伤势不轻,云天观的另一个臭老道和小崽子当先进去,险些要了老弟性命,若非这小江拍马赶到,我老弟,我老弟……” 话语未毕,枷爷已涕泪横流,看向姜逸尘的目光也变得虔诚。 姜逸尘感受到其目光之意,不禁打了个哆嗦。 又听锁爷补充道:“是啊,小江兄弟可是我的大恩人呐!” 话都给枷爷说尽,锁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灵光一闪,道:“老鬼啊,算是我劳锁求你,你看给这小江兄弟安排个轻松些的差事可好?” 幽鬼听言怔住,不同于锁爷的身份,身为四大判官之首,也是幽冥教中的二把手,他自然有些调配教中人事的权力,可没想到锁爷竟会为了一年轻人跟他讨要差事。 他并没着急表态,而是看着姜逸尘,道:“可不知小江兄弟,有何长处?” 幽冥教教众成千上万,即使在幽死洞中,在这当下,亦有千来人。 姜逸尘能被奉为座上宾,无疑是侥幸的,因为他是锁爷的大恩人。 这三日来,他并没闲着,探出了些关于阴风功的线索。 这是幽冥教一门上品功夫,非于教中有重大功劳的堂主及以上之人无法触及。 而锁爷很显然没那权力,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跳跃。 他一定要突出,但绝不是现在。 有些人的眼睛会读人,在姜逸尘看到幽鬼的第一眼,他便确定此人的眼睛能读人。 他得做得不卑不亢,张弛有度,方才能在这双眼睛下不露破绽。 从开始到现在,他还做得不错。 毕竟在走上这高台时,距离幽鬼这么近,便总不免引其注意。 他需要做得很低调,可又要想着上进。 这并不容易演。 更与他接下来的答话,息息相关。 瞬息间,脑海中数十个念头闪过,他说道:“我,跑得快。” 正文 第三一四章 人生如戏 正如乌鸦反哺,忠犬护主。 神智越是缺失,情感便越为真挚。 这种情感更欺近于本能,纯粹,无掺杂。 这正是幽鬼为何喜欢幽冥教的原因,在这儿少有尔虞我诈,不需溜须拍马。 也正因此,他每次出关后方才会大摆筵席,请大伙儿痛快吃喝一顿,这种纯净的祥和氛围,会令他感到安宁而舒坦。 对于姜逸尘的回答,幽鬼并没有太多意外。 幽鬼脸上的“山丘”是自小得怪病所致,为此,他不仅遍访名医,也曾潜心研究过药理,更萌生过用刀刃剃去脸上恶疮的想法,奈何均不得而终。 对于痨病,幽鬼亦有所了解,此病多因正气虚弱,感染痨虫,侵蚀肺脏所致,常见咳嗽、咯血、潮热、盗汗及身体逐渐消瘦等症状。 这样的病并非无法根治,治愈之法仅是两个要点,一则杀其虫,以绝其根本,二则补虚,以复其真元。 通俗地讲,便是肺痨患者体质本虚,要想根治恶疾,既需以药物抗痨杀虫,更需补虚培元,增强正气,以提高抗病能力,促进康复。 二者均非一日之功,需长期静养方能得善果。 如无底洞般,而又遥遥无期的开支,于大户人家而言,或许不难做到,可对贫苦人家来说,肺痨便是绝症。 身患绝症者被尘世所抛弃,不是等死,便是入“地狱”。 因而,这江城子来幽冥教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在幽冥教中,江城子的肺痨不一定能得到根治,但幽冥教的丹药一定会让他摆脱肺痨缠身的痛苦,让他同常人一样行动自如,这样,他定会活得快活些,比起在折难中死去,他还能像常人般多活上数载。 可幽鬼的瞳孔骤然微缩,说道:“小江兄弟入我幽冥教有多长时间了?” 姜逸尘道:“三,四年了吧。” 幽鬼摸了摸下巴,这是他整个面部,唯一显得平滑的地带,说道:“三四年光景,练成两门内功,若是无人指点,倒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姜逸尘没有出声,神色中的震惊一闪而逝,也幸而他至始至终都垂着头,幽鬼正好稍稍扬起头,方才没有露馅。 以云柳的眼力,既能通过一剑,看出姜逸尘的修为底细,在幽鬼老辣的目光下,再如何遮掩也无济于事。 他脑海中不断组织着语言,以应对幽鬼接下来的试探。 而一旁的枷爷、锁爷一听幽鬼之言却惊呼出声,接连说道。 “哎呀!不得了了,我俩也才习得两门内功,没曾想这小江兄弟也这么有能耐。” “是啊,没想到我的大恩人也不简单呐,老鬼老哥,你也说了这小江兄弟既是个可造之材,嘿嘿,是不是给他先提携提携?” 见锁爷再提此事,幽鬼笑着连连摇头道:“不忙不忙,这小江兄弟既是枷爷、锁爷尤为看重之人,只要他确实有能耐,定不能埋没。” 未待枷爷、锁爷发言,幽鬼便又接着道:“而他所学的两门内功应都是下乘内功,受益有限,再学一门内功想来更有利于其控制痨疾,可不知小江兄弟对此有何想法?” 要想把戏演好,自然得融入现有的角色。 姜逸尘现在是幽冥教一员江城子,即便当他听闻幽鬼之言后,心下再如何激动,也不能乱了方寸,但流露出适度的渴盼,却是必不可少的。 姜逸尘微微抬头,看向了坐上席的幽鬼,一瞅见那骇人的面容后,没有一下子闪躲开眼神,而是努力地让自己的目光停住。 他看清了幽鬼的脸,这张脸有些令他作呕,这是常人自然而然的一种生理反应,他也如此,但他却在极力控制。 一个人,若是没人愿意正脸瞧你,未免太过可怜。 而一个人,若是连举止投足都因肺痨之故而变得艰难时,不也是同样的悲哀。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处话凄凉。 姜逸尘唇齿轻启,道:“我想学阴风功。” 神智越缺失的人,情感虽越真挚,但一定不够丰富。 情感不够充沛之人,在言辞上必然要少些弯弯绕绕,因而,在幽冥教中,以下对上向来直来直去,几无虚与委蛇。 姜逸尘不作掩饰,如实相告,心无波澜。 真实的情感流露,直言不讳的心中答案,幽鬼的眼光便是再为毒辣也看不出其中的蹊跷,更何况,在今日这般环境下,他的心本便要比对敌时松懈。 幽鬼笑道:“不错,这阴风功虽是阴系功法,却有增补益气之效,对你而言将是不小的助力。不过,你既已来到教中三年有余,应当知道教中的规矩。” 姜逸尘道:“知道。” 幽鬼道:“你可是第一次到幽死洞中来?” 常年闭关,幽鬼没见过的生面孔并不少,可他这没来由的一问,却令枷爷和锁爷神色略微一滞,他当即便了然这江城子还真是第一次来幽死洞的。 姜逸尘没有否认,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他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幽鬼一定会问。 在幽冥教中,自然是上问下答,有来有回,他若主动去解释,必当会令幽鬼起疑心。 幽鬼道:“此次是在哪个分舵受征召,进犯云天观的?” 姜逸尘道:“蜀地百鬼巢。” 幽鬼道:“那四年前的你又在何处?” 姜逸尘停顿了片刻,道:“在武当境丹霞山庄。” 幽鬼微感意外,随而又似想到了什么,道:“那本《霜雪真气》在你手中?” “学过,可……”姜逸尘欲言又止。 幽鬼道:“丢了?” 姜逸尘点点头。 《霜雪真气》在昔年倒也曾有过一段辉煌过去,但在现今,因其奇诡的修炼方式,少有人炼成,便也逐渐被忘却,丢弃,才会有通过秦大海之手,落在倪寒手中的一天。 随着丹霞山庄一夜覆灭,还对《霜雪真气》有些印象的幽鬼自然以为这门功法从此恐将不见江湖,谁知今日竟又在这年轻人身上瞧见,真是奇哉妙也。 幽鬼心念一动,人影一闪,崎岖的脸和年轻的脸仅相距寸许距离。 恐惧和压迫感贴面而来,姜逸尘心下发寒。 在幽鬼面前,自己还是一只轻易可以捏碎的蝼蚁…… 姜逸尘咽了口口水,只一瞬,却见幽鬼已回到席中。 他再不敢看向幽鬼,而是垂下头。 适时的示弱,能让对手麻木大意。 只听幽鬼笑道:“看来你福缘不浅,当年丹霞山庄被灭庄,你不仅侥幸存活,还能习得《霜雪真气》,四年前便与我教有缘,而今能来到此,也算是天意。至于,你能否修习阴风功,并不取决于锁爷、枷爷,便是我也没有决定权。我能做主的,便是给你个香主之位,能否当上堂主,能否修习阴风功,可全看你对本教的贡献了。” 姜逸尘长舒口气,微微一喜,点了点头道:“多谢幽鬼大人。” 刚才一幕,险些吓的锁爷跳起来,若非夜殇低声唤住了他,他恐怕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了,此时见大恩人和幽鬼相安无事,赶忙弯腰斟酒,乐呵呵道:“好嘞好嘞,老鬼啊,我敬你一杯,多谢帮了我恩人。” 枷爷也跟着陪酒,道:“我也为老弟和老弟恩人开心,谢谢老鬼。” 幽鬼见二人热情如此,也未推辞,一干而净。 正文 第三一五章 再醉一回 夜。 翌日的夜。 西江郡,幽暗林,幽死洞。 一样的地点。 一样的酒席。 一样的人。 只是,前几日,姜逸尘尚在绞尽脑汁,筹谋如何在幽冥教中循序渐进混出名堂。 而今,已从幽冥教教众跃升为幽冥教香主。 这般变故显然令他还难以从一时恍惚中缓过劲来。 当然,这其中酒占据着极大的功劳。 筵席第一天,姜逸尘喝了不少酒。 并非是短短三四年功夫,他便从沾酒便醉变得千杯不倒。 而是他没法拒绝。 作为江城子的他,即便不胜酒力,也得来者不拒。 他无法拒绝来自枷爷、锁爷的热情,更不能拂了二人的面子。 对此二人,姜逸尘不乏感激之情,更对锁爷心生愧意。 幸而,感情不一定需要通过言语表达,酒便是个很好的依托。 鲛人滴泪成珠,因为稀少,而凸显珍贵。 酒力不济之人,每一杯酒均饱含深情,觥筹交错间或许没人能懂,可当其醉得不省人事后,再没人不懂。 三杯酒下肚,姜逸尘便已面色潮红,目光迷离。 事实证明,有些人生来便与酒犯冲,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补救,有他无酒,有酒无他。 三年前在西山岛上,姜逸尘自甘堕落,成日宿醉,可在酒量上终究没有半点儿长进。 在勉力支撑了十来杯后,终于是咣当倒地。 这一下可把枷爷、锁爷给吓得精神,没曾想江城子这么不能喝。 对于救命恩人,锁爷服侍得小心翼翼,并提醒自己,赶明儿再不能让恩人喝得这么多了。 锁爷好酒,深知酒醉说胡话不打紧,扇两巴掌就清醒了。 就怕那些酒醉后闷声不吭的,说不定就这么咽气过去了,这些人大多天生便不适合喝酒。 然,也幸亏姜逸尘喝了酒后便迷糊不醒,否则万一一醉之下,吐露心声,那可不得完蛋了。 “来来来,大恩人,我敬您一杯,您看着喝,喝茶也行,可别像昨儿一样,老锁我服侍您不打紧,要是出了岔子可就乐极生悲了。”锁爷咧着嘴,笑得欢快。 说是一杯,可锁爷、枷爷的嘴可都比碗还大,一杯杯地喝哪能尽兴,昨天酒过三巡后,他们便换上了大碗,而今儿,他们直接便用大碗开怀畅饮了。 “多谢锁爷理解,小江也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姜逸尘打心底高呼锁爷通情达理,真是越瞧这些大块头越是顺眼了。 “诶诶诶,恩人真是客气了,老锁不会说话,自罚三杯,自罚三杯。”锁爷说着便连灌三碗入口,姜逸尘只能眨眨眼,咂咂舌,这人可真是爽快。 得不到时,永远在骚动。 得到后,便有恃无恐。 人心永远是不知足的,姜逸尘也无法例外。 两杯清茶下肚后,便觉着舌尖泛苦,他竟有些后悔自己顺手牵羊的功夫不到家,没从天璇殿中多摸索些丹方出来,只取走了十来张,实在是下手太客气了。 若是能多拿些丹方,凭他的实力,再论功行赏的话,应是有机会直接晋升堂主之位的,如此,便有早早触及《阴风功》的可能。 依幽鬼之言,这阴风功着实于他有利,可不知修行难易,眼下这一年半载的时间已过去一月有余,余下时日是否足够自己将此门功法全然掌握还是个未知数,自然越早接触越好。 千头万绪间,姜逸尘有些烦闷,正欲端起杯中酒,平复下烦杂心绪时,却感觉到正有一道目光朝他射来。 回望去,正是夜殇噙着笑,向自己举杯。 孟婆昨夜向幽鬼敬过酒,道完喜后,今夜便未在出现,故而,夜殇仍是一人独坐一桌,和幽鬼一般待遇。 姜逸尘微微举杯,小酌一口,回报以笑意。 便这么一瞬,他便彻底冷静下来了,现下幽死洞中,除却幽鬼之外,便是这夜殇对他威胁最大了。 夜殇见来有些沉闷,沉闷的人总善于观察,昨夜他适时阻止险些冲动行事的锁爷便是例证。 夜殇对于酒的嗜好,似乎不下于谢永昌和阿班,在姜逸尘看来,这些人似乎是一类人,不单纯为喝酒而喝酒,而是品味着酒中人生百味。 夜殇又总是一副邋遢形象,却浑身透着股逍遥洒脱气质的劲儿。 这样的人,要么与世无争得无可救药,要么便有着淡看世间冷暖的心境。 这样的人,姜逸尘迄今为止见过两个,一个是剑仙李截尘,另一个是商阙。 一个依然逍遥于天地间,而另一个已携佳眷,共赴下一世。 至于夜殇,他还了解得不深,但这些直觉已告诉他,此人不可小觑,在当下这幽死洞中,幽鬼毕竟久别江湖,洞察力可能有所退化,自己最该防的便是夜殇了。 夜还未深。 姜逸尘以茶代酒,回敬了锁爷和枷爷几杯。 他并没有主动去招惹幽鬼和夜殇,冷静下来后,他便告诫自己莫要揠苗助长,一口气吃成胖子。 再与锁爷、枷爷闲聊几句后,便开始在心中慢慢盘算起接下来的计划。 初来乍到,在旁人眼里,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情有可缘,若是太过招摇,难免令人起疑。 能装傻充愣,便能糊弄他人耳目。 能在装傻充愣间,未雨绸缪,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西山岛蜕变新生后,姜逸尘正在一次次险恶环境中,逐步成长。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姜逸尘又猛灌了自己三两杯清茶,打定主意,接下来的时日,低调处事时,意外之事却紧步踏来。 一道黑影从人群中窜出,直奔高台处而来。 目标便是幽鬼无疑。 在筵席期间,整个幽死洞也并非没有任何防范,轮岗值守洞中要处的必不可少。 幽鬼并不是个会摆架子的人,也早已吩咐,有事尽管来报。 而在这时候,仍能站直身,跑直线的,绝不会是饮酒的人,而是值守的人。 如此着急火燎,必有要事禀告。 来人有些气喘吁吁,显然从洞口到石坪的距离不短,而此人功力也是一般。 可他的嘴巴却一点不慢,瞬息间,便已告明何事。 “又来了!那女剑客又来向我们讨要那七叶一枝花了!” 正文 第三一六章 七叶一花 通报之人话中有个“又”字,显然此事已非第一次发生。 非但不是第一次,更在这短短几天内发生过数次,每天一次。 既是每天都发生之事,想要不知道此事可比知道还难,姜逸尘自然而然也对此略有耳闻。 奇怪的是,这些天,女剑客都是挑着白天来叫场,今儿这是打听到大伙儿在夜里都醉得糊涂,才变了方针? “可弄清来人是谁?”幽鬼问到,目光随之挪向了夜殇。 因长久闭关,对于教中诸多事宜,幽鬼已鲜少过问,这点儿小事,他本无意参和,只是这事若是发生个三两天倒也罢了,他出关五天,算上今晚,女剑客已是来了第六回,他实在不能不好奇夜殇究竟是作何打算? 最初两天,或可说是无人主事,暂行缓兵之计,可四天前,夜殇一行已回到洞中,仍将这女剑客晾在一边,只能说明夜殇另有定计。 在酒席上,无论何时看向夜殇,他不是正在斟酒,便是在品酒,在酒水当前,任何事在他眼中总显得微不足道。 此刻,夜殇正陶醉于杯中美酒,小酌数口,又摇晃了数下,咂巴着双唇,细细体味。 幽鬼的问话已过了好一会儿,通报之人是外边酒家的伙计,向来都是奉命行事,这些天仅是晾着那女剑客不管不问,根本不知其身份,眼下除了干着急也别无他法。 眼见通报之人额头上已挤出了豆大的汗珠,夜殇终于将杯中酒饮尽,说道:“一剑飞花,追月。” “追月?”幽鬼闻言后,皱了皱眉,好一番回想,总算是想起了什么,“倒还真是个不是麻烦的麻烦。” 时至此刻,姜逸尘也方才知晓这“胆大包天”,屡屡挑衅幽冥教威严的女剑客究竟是何人物。 一剑飞花——追月,一个游离于江湖之外的江湖人,姜逸尘素未谋面,却久闻其名。 追月倒也是个美人坯子,年近三旬,在剑法上也算有些造诣,可论实力,却算不得江湖高手,之所以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倒与他那便宜师傅有些干系。 传言追月与剑仙李截尘为莫逆之交,对于江湖之事似乎漠不关心,却常因琐碎之事,莫名卷入江湖争端。 经诸多江湖大家证言,二人确为朋友关系,并无男女之情,可不知为何,不管哪方势力在面对这个不论年纪或是实力,都与李截尘相去甚远,且无门无派的女子时,总会有意避让,似乎已认定,这追月不是李截尘的道侣便是其私生女,轻易不敢得罪。 说话间,夜殇又一杯酒下肚,这回的酒已不是方才的酒,所以,夜殇喝得很快。 能将各种酒随意混着喝,又喝不出毛病的人并不多,而夜殇偏偏就是其中之一,想来也只有这种人,才能饮遍世间美酒。 夜殇道:“确实是个麻烦。” 幽鬼道:“可你似乎不将之当作麻烦。” 夜殇这回总算缓了缓,没再贪杯,尽管他的手已惯性抬起,到底于还是按捺住了心中对酒的渴求,说道:“是不是麻烦,只是看的角度不同。” 幽鬼道:“所以,以你的角度看,这件事非但不是个麻烦,还可能是个机遇?” 夜殇道:“说是机遇倒也过了,充其量不过是个创造机遇的可能。” “噢?”幽鬼摸着下巴,琢磨起夜殇的话来。 长久的闭关,已让幽鬼对江湖感到陌生,不敏感,可他终究是江湖人,若不居安思危,终有阴沟翻船的一天,正因此,他没急着向夜殇讨要答案,而是尝试着分析,道:“若我没记错,在我闭关前的这些年,这七叶一枝花便越来越难找,中州各地货源也是越来越少了。” 夜殇点了点头,道:“可需求量却不减。” 幽鬼道:“七叶一枝花,花分内外轮,外轮花瓣和绿叶毫无二致,分四瓣至十四瓣,外轮花瓣越多,药用价值越高,向来是解毒蛇毒虫之毒不可或缺的主药之一。这样的药材在江湖上的需求量本便不小,数量越少,便越显珍贵。可即便如此,七叶一枝花也绝非什么稀世神药,追月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找上门来?” 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的枷爷此时也不甘寂寞,跟着说道:“是呀,就算她和咱们盯上的是同一处药草,咱们下手快,当先摘走了,匀她一些又何妨?” 锁爷道:“难不成她还想讨要全部的花?这可有些过分了啊!” 夜殇摇了摇头,笑道:“她只想要一株花,却也和要走全部并无两样。” 幽鬼似乎听出些眉目,猜测道:“莫非,这次采摘的七叶一枝花中,出现了一样稀世异品?” 夜殇也不卖关子,直言道:“确是如此,那批七叶一枝花中,有一株花的外轮花瓣破天荒地开了十五瓣,那些花瓣也非常见的绿色,而是白皙如雪。” 幽鬼道:“这株花是追月最先发现的?” 夜殇道:“发现此株奇花后,追月费尽心力地守护了大半月,侯其彻底长成,若非如此,这花早已被山中猛禽走兽给叼走了。可惜,天地珍宝,本是能者得之,被教里的人发现后,见其只身一人,也没和她客气,人多势众下,她没有任何机会得到此花。” 幽鬼道:“一株变异奇花,就算是世间唯一,在不确定其药性如何,甚至不确定其会否带有毒性时,可有必要将之强留?” 夜殇道:“你的意思是,卖剑仙个面子,把这七叶一枝花送还追月?” 幽鬼道:“我看并无不可。擒下她,不仅毫无意义,万一走漏风声,还会招惹麻烦。她如此赖着不走,时日一久,还是会给我们招惹麻烦,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今后还请她高抬贵手,可别再在我们面前瞎晃悠了。” 夜殇道:“我亦有此打算。” 幽鬼一愣,道:“那如此拖着,是为了钓鱼?” 追月能判断出从其眼皮底下抢走七叶一枝花的是幽冥教不难,能摸索到这陌道酒家来也真是本事不差,可她绝无法知晓这陌道酒家之后,便是幽冥教的老巢,更不知夜殇对其另有所图。 但所图到底为何? 追月身后的鱼会是谁? 剑仙李截尘么? 若是剑仙亲自来了,这七叶一枝花定也只有拱手相让的份。 若不是剑仙,还会是谁? 不光是幽鬼心中犯嘀咕,姜逸尘也是一头雾水,绞尽脑汁仍不得其果。 却听夜殇道:“老鬼可了解我们这回败走云天观之事?” 夜殇此言上句不接下句,幽鬼没反应过来,姜逸尘心下却是一沉。 云天观之事,果然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夜殇到底还是起疑了! 幽鬼神色一变,正襟危坐,道:“云天观一役也是近来教中大事之一了,自然有所了解,怎么?你觉着这次没能功成归来,事有蹊跷?” 夜殇又问道:“老鬼觉着我的棋艺如何?” 幽鬼不明所以,道:“连教主都甘拜下风,教中也唯有哭娘子技高一筹了。” 夜殇道:“不错,出谋划策如布局下棋,在教中无人能出哭娘子左右,此去云天观,人数虽少,本有八成把握一举将之颠覆,彻底由我教掌舵,和魃山夜羽族另立新盟。至少有九成把握,功成身退,和魃山夜羽族井水不犯河水。也只有一成可能,灰头土脸的回来。” 幽鬼道:“可这最坏的打算,偏偏发生了。” 夜殇道:“对于其中各个环节,我仔细推敲了数回,唯有汐微语这一环是我们没法完全掌控的,也正是这一环出了岔子。至于其中根由,我百思不得其解,直至这几日,追月的锲而不舍,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幽鬼道:“什么人?” 夜殇道:“一个锲而不舍追求她的人。” 幽鬼疑惑道:“还有人敢追求她?” 夜殇道:“当然有,那是个有趣的人,而且此人背后还有一群和他一般有趣的人。” 幽鬼道:“怎么个有趣法?” 夜殇道:“和我们的邻居兜率帮有一腿,你说有趣不有趣?!” 正文 第一三七章 美人追月 初秋。 明月夜。 陌道酒家前。 一美人独立。 鹅蛋脸,月眉星眼,琼鼻樱唇。 这副皮囊并非举世无双,可这具灵魂却是万里挑一。 她不笑时,便让人舒心养眼,心无杂念。 她笑时,更好似有春风拂面,情人抚慰。 没人在她脸上瞧见过一丝愠色,故而,总有人讶异这灵魂是否缺失了怒和哀。 却少有人知,任何事在她眼中,都别有一番风味。 美人自然是追月。 这已是她第六天,第六次来陌道酒家前,“叫阵”来了。 说是来叫阵,可是她每次来都只说了一句话“我想要向贵教讨要那株雪白的七叶一枝花”,便一直安静地站着。 而每次这么一站,便是一个时辰。 第一次“叫阵”。 她得到了回应,“女侠走吧,我们这没有你要的花。” 第二次“叫阵”。 她得到了类似的回应,“女侠你真的找错了地方了,你要的花,我们没有。” 对于这样的回应,追月无动于衷。 既能追寻到此,自也说明,她在花上做了记号。 那是她特有的香味记号,香味在此中断,花定在此处无疑。 第三、第四、第五次“叫阵”时,得到的便只剩无声的回应。 在这一个时辰中,时而有人进出酒家,或是三三两两,或是独来独往,却均是来去匆匆,没人向她瞥来一个眼神,好似她全然不存在般。 此番作为若放在名门正派眼中,绝对是个笑话,说是自取其辱也毫不为过。 竟称一邪门魔教为“贵教”,可谓善恶不分。 此花是她守护大半月之物,虽未入其手,但照常理而言,理应归她所有。 所有之物,既被夺去,能者自当理直气壮地夺回,倘若寡不敌众,实在是与此物无缘,当断则断。 如此锲而不舍来讨要,和卑躬屈膝地卖惨装可怜并无二致,倒不如跪地求取来得直截了当。 当然,遇上此事,常人不免得气急败坏,更是挖空心思,找寻对策。 而追月非但不愠不恼,更是处之泰然。 前五次讨花,她来时虽都为白天,可却不为固定时辰。 她来时带着笑,等待时分笑意不减,退去时,兴许笑已不在,可她脸上一定见不着分毫愁苦模样。 于她而言,人便是这么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带不走一片云彩,而人生便是由许多片段组成的过程,这些片段可悲可喜,可歌可泣,她追求与他人不同的人生,凄苦的人生太过沉重,她自认无法在压抑环境下长存,所以她选择了欢快的人生。 由一个个欢快片段组成的人生,定然与众不同。 要想过一个纯粹欢快的人生并不容易,但她生来便一身自在,无拘无束,很快便也找到了通往欢快的道路——人生无非得与失,将之看淡,无疑便能活得欢快。 常言道,好心态令容颜常驻,这句话在追月身上得以印证。 女子过了三十已不可谓年轻,可她的胸还是挺得很,腰还是细得很,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还是很坚实,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没有丝毫皱纹,见过她的人,谁也不相信她已年过三旬。 偶然撞见那株独树一帜的七叶一枝花,她仿佛看见了花丛中的自己,她守护它不为其他,只为有缘相见。 花被摘走后,她追寻自此,是为了解其药性。 若能得见,自是如愿以偿。 无缘再见,也庆幸有缘相遇。 她毫不介意每天在陌道酒家门口耗上这么一个时辰,毕竟来去路上的景色,没有一天会有重复。 当然,她也曾试图进入过陌道酒家,怎奈何,每当脚步刚临门口一丈之内,酒家便早早打烊,紧闭门窗。 这般情景重复两次后,第三天开始,她便不再坚持走进酒家,而是挑个风景独好之地,静静地侯着。 在幽暗林中,长久不见天日,月光自也是鲜少光顾,如此境地,要寻一方风景独好之地,可谓笑谈。 正如夸父逐日,心中有了坚持,便有阳光不息。 追月追求着人生点滴美好,月光便追随其脚步而来,在此晦暗无光之地,为其目所能及处腾挪出净土,让她在斑驳树影间独赏风光。 没人摸得清夸父逐日的真正意图,夜殇等人自也不明白追月为何对一株奇异花草如此坚持。 至少,在大多人认知中,追月对于药理仅是略通一二。 可不论追月此行为何而来,夜殇却早已盘算好如何将那雪白的七叶一枝花,优雅而不失风度地递还予追月。 花已被摘下六日,再有一日,不论幽冥教用何种方法贮存,这七叶一枝花都当断了其原有的生机,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七日之后,追月定不会再来,因为那花再也不是对其而言别有意义的花了。 而偏偏在今夜,那陌道酒家中却出来了七个人。 七个身着黑袍之人,毫无疑问,应都是幽冥教之人。 七道身影,高矮胖瘦不一,正朝她行来。 在稀稀落落的月光下,追月着实难以瞧清每个人的相貌,更何况,当中还有三人戴着兜帽。 她对此本不在乎,只要有人搭理她,便说明讨花之事尚有余地,而今一下子出来七人,想必也是为解决此事而来。 七人的步伐不一,行动亦有先后,恰有两道人影停步在月光下,让追月看得真切。 那是夜殇和锁爷。 追月不认得锁爷,但她终究是个江湖人,见其生得五大三粗,加之腰间扣着两拎锁状物,实难有他人配有这名号。 至于夜殇,虽从未与之言语,但已有过数面之缘,夜殇在幽冥教地位斐然,绝对是个能说话做主的人。 追月本是微抿双唇,见状不由展颜一笑,微微躬身,行万福礼。 月下见美人,本便令人心神愉悦,得见美人一笑,哪有人不喜笑颜开。 夜殇笑着招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知是怎样的风,竟把追月女侠,吹到我们这小店门口来了?” 追月对幽冥教并无敌意,见夜殇这友好模样,当即跟着玩笑道:“想必是有趣的风,都已把我吹来六次哩。” 夜殇道:“看来这风还是阵风,一天刮一次呢。” 虽隔着一丈有余,可对面七人难免需要呼气,不过片刻,便有阵阵酒气飘入追月鼻中。 追月道:“打扰几位饮酒雅兴了,小女子是来讨要六日前被贵帮摘走的一株生得雪白的七叶一枝花的。” 所谓丹药,或是张口即食,或拿来即用,而在这之前,丹药的形成则少不得历经七七四十九难,九九八十一劫。 正文 第三一八章 酒令飞花 “可不知夜殇兄打算怎样考验小女子呢?” 追月噙着笑,在这漆黑的幽暗林中,似有一弯皎月浮现。 夜殇道:“考验算不上,不过是比试比试。” 追月疑惑道:“比试?” 说话间,一道银白匹练从其背后窜至身前,没有月色打照,却依然明亮可见。 原来,那银白匹练便是追月的剑——飞花剑。 飞花剑并非良匠所铸,剑下更无累累白骨,因而,飞花剑既不是名剑,更不是利剑。 这样的剑,总容易被人忽视。 至少在先前,没人注意到这柄剑。 但在场中人,也绝无人敢小觑飞花剑,尤其是追月手中的飞花剑。 江湖上,他人名声再为显赫,也无法无时不刻地作为庇护,自己若无半点本事,终究寸步难行。 论剑术,追月虽难与李截尘媲美,也绝非易与之辈,只因其性格使然,飞花剑只伤人,不杀人。 剑出如银河泻地,血溅若飞花蔽眼。 追月的剑术绝不像她的人看来温婉可人,她力求在最短时间内退敌,因而,她的剑不仅快,而且密不透风,不让人有半点喘息之机。 追月并不好争斗,可若情势所需,她也从不介意以武力解决问题。 听言要比试,她便亮出了飞花剑,剑未出鞘,已泛起皎洁月芒。 名为追月,而一举一动间,却似有月光如影随形,想来是月追她,而非她追月。 一双眸中,寒芒闪烁,顷刻间,便被这双眸子的主人掐灭,夜殇略整心绪,说道:“女侠莫急,女侠六至此地,我等未尽地主之谊已是欠妥,而今再刀剑相向,可着实欺人太甚了。” 飞花剑寒芒尤在,却是黯淡了些许。 追月道:“噢?既不打算一拥而上,莫不是车轮战,或是仅遣一二代表,一较高下?” 追月并无以一敌七的能耐,可她从不畏惧挑战,成功无疑会令人欣喜,失败也只会勉力她奋进,也只有她说出这番话,在旁人听来不是狂人狂语,傻子傻话。 夜殇摇摇头道:“今夜乃大雅之夜,不宜动刀剑。” 飞花剑再次化作银白匹练,一闪而逝,追月道:“不比刀剑,比什么?” 夜殇道:“比试可比文,比武,比兵器,比轻功,比毒药,且问一句,追月姑娘酒量如何?” 追月闻言暗道:莫不是比酒量? 旋即答道:“胸次无忧酒量宽。” 和有趣的人谈话,绝不会烦闷,夜殇此刻正是这般感受,放声大笑道:“好!好个胸次无忧酒量宽!有追月姑娘这等胸怀,酒量必是海量,能和姑娘月下对饮,实乃人生大幸。上酒来!” 嘴上说着来者为客,可夜殇分明没有请追月入陌道酒家的意思,竟是要直接在这外边比酒。 说酒,酒来。 不多时,双方之间已摆上数十坛涢酒,一方长桌,数个酒碗。 涢酒酒香浓郁,尚未启封,便已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数十坛酒于一酒家而言,算不得多,对于七个能喝善饮者,自也不在话下,可若将之放在一个女子面前,岂不似千军万马兵临城下? 不论结果如何,单是这一手,幽冥教在气势上已是做到了极致。 然,对手并非普通女子,追月见此非但没有皱一下眉头,笑意更是不减半分。 追月道:“怎么个比试法?” 追月虽随遇而安,却也非处处任人摆布,随意胡来之人,当然得问清楚规矩。 夜殇道:“想必追月姑娘甚少在夜中走动。” 追月道:“算不得多,也并不会少。” 夜殇道:“如此,除了天时之外,地是我教之地,人是我方人多,比酒更是我的提议,天时地利人和我方已占其二,可谓是占了大便宜,接下来的规矩,由姑娘来决定,更为妥当。” 追月也不推辞,道:“如夜殇兄所言,今夜既是个大雅之夜,有月,有酒,有人,不妨比比飞花令?” 飞花令,是饮酒助兴的游戏之一,输者罚酒,要求对令人所对出的诗句要和行令人吟出的诗句格律一致,且所规定之字出现的位置依次挪换,可用前人诗词,亦可临场现作。 只是这飞花令属于行酒令中的雅令,较为高雅,多是文人墨客用来比试文化功底的文字游戏,放到这舞刀弄剑的江湖大老爷们面前,追月不仅扳回了所谓的劣势,更隐隐稳占上风。 追月意在要回那七叶一枝花,可也不愿胜之不武,让对手太过难堪,又道:“一碗酒,一句诗,酒饮尽后,对不上诗,则此局输。” 夜殇笑道:“追月姑娘真是个爽快人,每对一句诗,便喝一碗酒,我方若以多敌少,追月姑娘实在吃亏得很,在下这些兄弟多为糙老爷们,喝酒不在话下,可对诗实在为难,只能由在下自不量力与追月姑娘单打独斗了。” 追月道:“既是酒中客,腹中岂无半点笔墨,夜殇兄切莫妄自菲薄。咱们便定个三局两胜,夜殇兄若是一时答不出,尽可由后边任意朋友,再饮一碗酒作对,直至无人答出便告负,如何?” 夜殇道:“爽快!” 追月道:“客随主便,便由主人起个头吧。” 夜殇道:“追月姑娘今夜临此,令我教这晦暗一隅蓬荜生辉,我等感激不尽,还得多谢这秋风惬意,爽快人心呐!如此,便以‘风’字开头罢。” 夜殇端起酒来,一口饮尽,道:“风吹柳花满店香。” 追月接过一位黑袍年轻人端来的酒,亦是一口下肚,豪迈潇洒,不输须眉,接道:“斜风细雨不须归。” “俄顷风定云墨色。” “云母屏风烛影深。” “塞下秋来风景异。” “水晶帘动微风起。” “春光懒困倚微风。” “风吹仙袂飘飘举。” 一来一回间,已过一轮,两人各饮酒四碗,对诗四句,竟看不出谁落下风。 在场看客只有另六位幽冥教之人,见此情景,也不免啧啧称奇。 奇于夜殇竟也饱读诗书,让人好生艳羡。 奇于追月真乃奇女子也,令人不由侧目。 惊呼声连连,多出自锁爷之口,六人中最兴奋之人莫过于他。 即便锁爷不谙诗词之风雅,可这等交锋别开生面,远比他凭生见来的任何对决都更为精彩有趣,令之不由大呼过瘾,心中打定要一丝不落地把这规矩记下,回去后和兄长好好说道说道,以后饮酒又添一乐趣。 随着夜殇一招呼,谁人能不对其计策感兴趣? 君不见幽鬼都藏于兜帽中,偷着前来凑热闹。 可惜伽爷懒得走动,要错过这一场好戏。 而锁爷既在此,姜逸尘哪能缺席。 他也戴着兜帽,一碗又一碗地默默为追月斟酒。 不知不觉间,姜逸尘已倒空了三坛酒。 意味着,追月已连喝二十一碗,飞花令已过了六轮。 当喝酒变成一门玩乐,只会越喝越兴奋,越喝越来劲。 夜殇今晚本已饮下不少酒,再加这三坛酒,仍醉意全无,可谓海量。 一男一女的疯狂,姜逸尘见之唯有咂舌的份,心道这两人可真不简单。 “等闲识得东风面!”又饮过三碗酒,夜殇对出第七轮的第三句诗。 “任尔东西南北风。”追月轻易对上。 “任尔东西南北风!果然是追月女侠才配得上的豪放无羁!”夜殇连连称好,旋即又道,“这下我可对不上了,可不知几位兄弟能否救场?” 大伙见二人你来我往,无不称快,总有跃跃欲试之感,可临到头上,却又是另一番感受了,胸无点墨哪能登大雅之堂,稍懂一些的,奈何腹中诗词已被说尽,于是乎,徒有六人面面相觑,再无半点建树。 “如此看来,第一局是我方输了。” 说罢,夜殇自饮三碗,当作惩罚。 追月道:“承让了。” 夜殇道:“来,接着第二局。” 追月道:“慢,不妨换个法子玩。” 正文 第三一九章 今宵有酒 夜色渐浓。 反衬得那对明眸皓齿愈加明亮。 夜殇看向追月,就好似面向夜月,平静而舒适。 “姑娘请讲。” “第二局不如玩接龙吧?仍是一碗酒,一句诗词,诗词为整句,格律不强求。” 姜逸尘闻言,目光不由向追月瞥去。 月下佳人不施粉黛,依然光彩照人。 都说美酒与美人更配,恰如追月,虽不见半点醉意,可那副俏脸被酒精染上了几许樱红,平添不少魅色。 更有言酒逢知己千杯少,此话当真不假。 这场比试,不仅夜殇喝得痛快,追月亦是乐在其中,尽管他是幽冥教判官,身负重任,而她则是伶俜一人,四海为家,可那又如何? 兴许经此一回,此二人便当成了交心朋友,能随时随地把酒言欢。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正是由此而来? 第一局,你来我往数十回合,看似激烈,可实际上,追月还是轻巧得胜。 许是不愿再承夜殇谦让之情,追月此番提议,无疑大大降低了比试难度,也令得夜殇在此回合中不好轻易认输。 如此知性佳人,哪能不深得人心。 姜逸尘仅是多看了追月几眼,便看得痴了。他能大致猜出,为何追月会和剑仙师傅被联系在一起了,二人同是放浪不羁,自非常人得以比拟。 身侧锁爷猛灌了两碗酒,方才强自把持住了凑上前的欲望。 而另三个幽冥教教众则是纷纷移开了目光,以免有失态之举。 至于幽鬼,可没人知道他躲在兜帽中作何感想。 众人皆醉,唯夜殇独醒,只听夜殇满口答应,随后道:“追月姑娘先请。” 追月先干为敬道:“你我既是在饮酒,便以五柳先生的《饮酒》起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夜殇跟道:“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甸尾海云随雁过,苍颜山雪照城寒。”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 比试难度降了,胜负愈加难分。 时间悄然流逝。 即便恍惚了一时半会儿,可姜逸尘斟酒动作已成机械定势,一刻未停。 待其缓过神来后,脚边已然又多了五坛空酒坛。 他专为追月斟酒。 这五坛酒自然也都是追月一人所喝。 以每坛酒大致能斟满七碗算来,五坛酒便是三十五碗,便也意味着双方已对了七十句诗词了。 七十句诗词,七十碗酒,一个时辰能完成已属不易。 但姜逸尘明白,这第二局所花费的时间,绝不止一个时辰。 幽暗林中白昼如夜,到了黑夜更只有无限黑暗,即便今夜随着追月的到来,有月光追临,可身处其中,姜逸尘实在无法判断出此时究竟是几时几刻。 几时几刻在这一刻对于追月而言,并不重要。 没有人会拒绝快乐,更何况是追求快乐之人。 追月已享受其中,恨不得快乐时光越长越好,过得越慢越好。 今宵有酒今宵醉,刻意改变规则,无非是想留住快乐。 转瞬间,姜逸尘已明了追月的用意,可夜殇呢? 快乐是相互的,毫无疑问,夜殇也享受于这饮酒对诗的乐趣间,可不同于追月的随遇而安,他毕竟另有所图,总不会任由追月牵着鼻子走吧? 姜逸尘手脚不停,又为追月准备好了三碗酒,可脑海间已陷入沉思:夜殇若如追月所愿,将时间拖延下去,显然这么做是有利的。 回想先前夜殇在酒席中所言,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夜殇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拖延时间,而其目的便在于揪出追月身后,那个追求她之人。 什么人会追求追月这般女子? 绝不会少。 五大三粗如锁爷,潇洒不羁如夜殇,心思深沉如幽鬼,恐怕都难挡其魅力。 便是姜逸尘自己也无法否认,若自己再年长上十岁,想必也会选择同如此佳人逍遥江湖。 可什么人会锲而不舍地追求追月? 这一来,上述之人几无可能。 或因容貌、才学难言般配而自惭形秽,或因性格相近而不愿强求。 而人贵在有自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执念过深,便是欲望过强。 会锲而不舍追求追月之人,若非欲望使然,至少在容貌和才学上不会与之相去甚远,对于江湖地位并不看重,其性格既是率性而为之人,又具备固有的坚持。 这样的人可不算多。 若将之同近来与兜率帮联系甚密的帮派或是组织联系在一起,便不难推测了。 得益于曾与兜率帮打过交道,姜逸尘心下已有了大致答案。 他所获知信息中,正有一群人在这两三年来与兜率帮越走越近,而那群人中,也恰有一人契合先前各项条件。 埠济岛,梅怀瑾。 夜殇对云天观一役心存疑窦。 云天观一役之所以生变,变在汐微语。 汐微语之所以不在幽冥教的掌控中,变在姜逸尘。 姜逸尘之所以会去云天观,变在梅怀瑾! 倘若姜逸尘在蜀地时,没有碰上鸡蛋和梅怀瑾,没有二人的指引,他是决然无法想着通过四两千斤堂入云天观,再通过云天观潜入幽冥教。 如此环环相扣,鸡蛋和梅怀瑾在其中的串联作用不言而喻。 是他们,遂了姜逸尘的心意,也是他们,利用了姜逸尘,在给幽冥教使绊。 兜帽中,姜逸尘会心一笑,对此,他无法心生怨恨,这本便是一场交易,只是他付出的筹码,并不只是那些银两,还有自己的性命,可这是他的抉择,至少结果而言,还算不错,不是么? 追月六至幽暗林,难免不引人注意,梅怀瑾若有心,自该早有注意。 今夜一去不返,不出意外,梅怀瑾会涉险入幽暗林一探究竟。 可其武功平平,想来不会单独行动,在其身侧定有鸡蛋相随。 眼下,夜殇应早已遣出幽冥教教众四下搜寻二人踪迹。 普通教众于鸡蛋而言,难言威胁,夜殇应也不求将二人逮住严刑拷打逼问云天观相关之事,其真正用意不是通过此二人做文章针对埠济岛,便是向兜率帮找麻烦。 此间细节,姜逸尘所知有限,现下自然无法理清。 对于兜率帮和幽冥教,姜逸尘本非带着善意而来,能见二者互相使绊自是再好不过。 至于埠济岛,姜逸尘也很想弄清他们对于中州大局的态度,不若就此借着夜殇之手,一瞧究竟。 计议已定,便要将这时间拖下去,让那些幽冥教教众有更多时间去探查。 显然,将这比试拖入第三局,无疑能赢得更多时间。 这局,假使夜殇接不住招,姜逸尘一定会帮他接下去。 只听夜殇吟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追月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手中酒饮尽,夜殇沉吟半晌,不得其果,笑着连连摇头,已准备认输。 却听追月笑道:“夜殇兄不问问身后各位兄弟的意见?” 夜殇闻言,这才醒转,原来这不只是他和追月的较量,他太过沉浸在方才的愉悦中了。 “可不知有哪位兄弟能接得上这个‘节’字?” 一时间,又是面面相觑之景,想来今夜这比试到此为止了。 夜殇不禁有些怅然若失,而众人瞧来更是一脸意犹未尽。 正在此时,本在不住斟酒的姜逸尘,却是扬起头,将手中的一碗酒,倒入嘴中。 正文 第三二零章 月落夜至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姜逸尘对上了诗。 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在场之人听清。 除却姜逸尘外,场中另有七人,竟一时静默无声,便是连呼吸声都难以闻见。 数道目光落在这黑袍青年身上,多是讶然之态。 锁爷更是惊讶地合不拢嘴,没曾想这大恩人竟是得才兼备,不仅修有两门内功,还是个文化人。 幽鬼双眸中透出欣赏之意。 此欣赏,并非欣赏姜逸尘的才华,而是欣赏其作为。 一旁静观许久,幽鬼自也明白了夜殇的意图,旨在拖延时间,时间拖得越久,越有利于夜殇施行其部署。 行酒令,对诗词,夜殇已倾尽其所能,而姜逸尘适时之举,无疑是锦上添花。 一声轻叹打破了静寂。 追月道:“世事无常,荣华难久。好诗!好对!这第二局,是我输了。” 虽是输了,可追月脸上仍是笑脸嫣然,看不出有何难过之意。 是了,第二局输了,便意味着两局比试过后,双方握手言和,唯有进行第三局方才能决定胜负,这第三局也非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还能再喝几碗酒,再对几首诗,何乐而不为呢? 夜殇轻拍着手掌,对姜逸尘表示赞赏。 香主之位在幽冥教算不得高,作为新晋香主,急于立功表现自己本也无可厚非,可不知为何,夜殇总觉着这江城子绝非表面看来这般简单。 夜殇心中暗道:不妨看看他究竟是一时灵光乍现,还是本便饱读诗书。 夜殇笑道:“没想到江小兄弟竟藏着一手,这一开口便令追月姑娘无以回对。”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姜逸尘既决定露此一手,心下便早已模拟好接下来的应对,当即作势欲开口为自己辩解一二。 夜殇却没有给他机会,转身朝向追月道:“追月姑娘,那这第三局是继续以接龙方式进行,还是再换个新玩法?” 尽管玩得欢快,可追月并未忘却其初衷,对于七叶一枝花依然志在必得,道:“贵教看来也是卧虎藏龙之处,既是决胜局,咱不妨以飞花令一较高下吧?” 夜殇道:“如此甚好。” 他又接着道:“江小兄弟看来有些诗词功底,可愿和追月女侠来上几句?” 姜逸尘嘴唇微颤,支支吾吾大半天,竟说不出半个字,一旁锁爷看着着急,当先醒悟过来,帮衬道:“老夜啊,这小江,他或许懂些诗词,可这喝酒,唉,昨晚你也见识了,三碗不过岗,这一句诗,一碗酒,可实在是难为他了。” 锁爷看了看姜逸尘,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道:“你看看,你看看,才喝这么一碗,脸皮子又红了。” 追月见状,不由莞尔,说道:“原来如此。那不如便让这位小兄弟只对诗词,请其他兄弟替其喝酒如何?” 夜殇闻言笑道:“追月姑娘可真是善解人意,那便让江小兄弟与你行飞花令,由我代为喝酒啦。” 锁爷不甘寂寞,赶忙说道:“诶诶,老夜啊,这小江对诗,那酒便由我来和追月女侠喝吧,你在一旁歇着先,我们不行了,你再顶上。” 夜殇见此,料定追月定当不会在意,可总不免得征求客人意见,遂开口道:“追月姑娘您看?” 不出所料,追月果然满口答应道:“江小兄弟,由你先开始吧?” 被赶鸭子上架,显然在姜逸尘意料之中,以夜殇的警惕性而言,此时无疑正是试探自己底细的机会。 起先,夜殇既已堵死了姜逸尘解释的机会,在此情况下,再有任何推辞都与解释无异,而解释便是掩饰,说得越多,只会出现更多漏洞,越描越黑,反令幽鬼跟着再起疑心。 他硬着头皮便得上! 好在,他并不认为自己那几斤几两比得上眼前二人,追月也绝不会在短短几回合中便落败。 至于第二局,确有不少运气成分,这诗词接龙是姜逸尘在西山岛上和小伙伴们常玩的游戏之一,接龙上百来句后,总不免趋于大同,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句,也便说明,总有那么三两句诗词,是常用的终结句,这回正好让撞上,便一举制胜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 姜逸尘不再磨蹭,以“酒”字开头,应时应景。 锁爷也不落于后,赶忙一口吞了一碗酒,想来刚才只当看客也瞧得发馋。 “浊酒一杯家万里。”追月对答如流。 “借问酒家何处有。” “葡萄美酒夜光杯。” “莫厌伤多酒入唇。” “料峭春风吹酒醒。” …… 两轮过后,姜逸尘已搜肠刮肚,略显吃力。 来到第四轮,姜逸尘已难以为继。 追月道:“一曲新词酒一杯。” 姜逸尘终于是对不上了。 夜殇可是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登场对答。 在这场结局早有定数的比试中,最终还是由追月拔得头筹。 时至此刻,姜逸尘脚边,已是摆满了近二十坛空酒坛。 追月为花而来,棋逢对手,饮酒对诗百来回合,终得偿所愿,可谓乘兴而归。 目送那道白色身影远去,好似瞧见月色离开了幽暗林,这晦暗一隅,重新被黑暗所吞噬。 没有人会拒绝亲眼送送这位月精灵,她这一走,也牵动着众人的心弦。 幽鬼当先开口道:“她大可不必如此。你们这规则中,既不限自创诗词,那第二局,以她的才能,何至于认输?” 很显然,此话他是同夜殇说的。 夜殇道:“可她却乐意如此。” 幽鬼道:“你觉着是为何?莫非单纯是为了传言中她所追求的快乐?” 夜殇道:“或许是为了补偿。” 幽鬼不解道:“补偿?” 夜殇道:“追月未尝没有发现我们刻意在拖延时间,可不论如何,这些天来,她的出现,或多或少给我们带了不安和不快,故而,在已有把握要回那花的前提下,她又能对我们有帮助,她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幽鬼道:“呵,倒真是个极为有趣的女子。” 夜殇道:“若非如此,怎会惹人追求?” 幽鬼道:“噢,换成是你,可会追随其左右?” 夜殇没有分毫犹豫,回道:“不会。” 幽鬼疑惑道:“我看你二人似乎极为认可彼此。” 夜殇道:“这样的女人向往天下,只能与之交心,若想得到她,势必得踏遍天涯海角。” 他顿了顿道:“太累,我并不是个勤快的人。” 幽鬼笑道:“哈哈,这么说也是,不过却有人对其痴心不忘。” 夜殇道:“当然,这样的女人本便不缺乏魅力,一些自以为是之人,总以为能据为己有。” 幽鬼道:“这自以为是之人你可找到了?” 夜殇尚未答话,远端已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转眼间,便近了许多。 幽鬼道:“看来是有结果了。你打算如何?” 夜殇道:“眼下还难言定论,只能顺藤摸瓜,先摸摸这瓜和兜率帮究竟走得有多近,再看看能否反借之,作为兜率帮掣肘。” 夜殇的打算,本在情理之中,姜逸尘没有任何意外。 黑暗中,他瞧不见夜殇和幽鬼的神色,却不由对夜殇适才一番话产生兴趣。 红颜知己,人生难求,会对之望而却步者,心中定是另有羁绊,而夜殇心中的羁绊,会是什么呢? 正文 第三二一章 闲则思变 无规矩不成方圆。 无体系不成组织。 组织有大有小。 大到一国朝廷,皇位之下,由高至低,有文武百官,纷繁杂类。 小到一个家族,族主年迈功高,膝下儿孙成群,各自为家。 这些体系,通常呈树冠状分布。 越顶端,人越少,越是位高而权重。 越底端,人便越多,自然地位平平。 在一郡之中,能鱼肉乡里的郡知县,敢为虎作伥的典史,放在朝廷百官中,恐怕放个屁,都没人闻见。 论规模,邪门魔教中尚无帮派企及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 可论地位和影响力,幽冥教则要隐隐压过兜率帮一头,位列两大魔教巨头之后。 故而,在幽冥教中,一个香主的地位,便好比满朝文武中的九品芝麻小官,莫说是否能对朝廷大事提看法,给建议,便是连面圣旁听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作为新晋香主,即便锁爷、枷爷有重用姜逸尘之意,可自打幽鬼三日大宴结束后,姜逸尘再难触及教中各类大事。 一来,教中大半主力在外拼杀,所需补给均由各地分部支持,幽死洞作为大后方,则力求安稳,少有动作。 二来,幽鬼已重新闭关,后方便全由夜殇统筹,应对各种局势或是繁杂小事,夜殇自能决断,本无需与锁爷、枷爷商量。 加之能从大多教众嘴中闲聊中闻知的,竟多是家长里短,鲜少关乎江湖之事,而枷爷、锁爷落得闲散无事,时常饮酒作乐,所知更是有限。 如此这般,在这大半月时日中,洞外消息一时闭塞无两,姜逸尘两耳难闻窗外事,近乎成了“聋子”、“瞎子”。 若非其旁敲侧听来一些小道消息,恐怕真要活活被闷死。 这些消息中,有云天观当真封山匿迹的,有数个云天观弟子下山闯荡江湖的,还有不少譬如兜率帮等“友帮”暗中互耍小伎俩的,唯独不见半点关乎那夜追月走后,夜殇对于埠济岛所部署行动的相关后续。 对此,姜逸尘郁闷不已。 幸而还有一则消息,让他稍感兴趣,否则真是百无聊赖。 那便是洛飘零之事,那个把中州江湖搅得不得安宁之人,又有了“丰功伟绩”。 大体便是,在这大半月中,各方势力仍未能寻到洛飘零本尊,而相互间起了不少冲突,互有损失。 唯一可确定的,便是洛飘零离昆仑派又近了些许,百里地间,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不由令人翘首以盼。 至于身处幽死洞中。 幽鬼不在,便少了一双眼睛盯着,姜逸尘不免轻松许多。 可待了这么些时日,他心中越发清楚,这山洞中,他所涉足之地,远不及其三分之一。 许多地方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无权靠近,也不敢靠近,因为那些地方在他眼里,充斥着危险气息,轻易靠近,恐有性命之忧。 幽死洞,究竟有多少秘密,他暂无法知晓,还待今后慢慢发掘。 东方不亮西方亮,有些事,姜逸尘得适可而止,可另外一些事,他做起来倒是麻溜得很。 至少整个幽冥教大致体系已被他摸了个透。 一般而言,帮派职位由高及低为,掌门、副掌门、护法、长老、堂主、香主、精英及帮众。 帮派越小,帮中职位便越是精简,正如云天观,仅有三个层级。 而类似幽冥教这等大帮派,教中分工则要更为细致一些,分为教主、四大判官、鬼将、鬼卒、堂主、香主、精英、教众。 幽冥教并无副教主之位,“鬼哭狼嚎”四大判官等同于护法,只听命于教主,在教中所负责的事物更为具体,权责更大。 若说教主是领头人,那四大判官便是不可或缺的主心骨。 其中,“鬼”“嚎”两判官重武,“哭”“狼”两判官重谋。 幽鬼长久以来作为幽冥教二把手,一度分管七个分舵,还在教中另设鬼煞坛,专挑身手高强者强训,一时权势无两,直至被龙耀重创后,常年闭关养伤下,其心态已改变不少,也放下了许多担子。 哭娘子一手筹划了云天观一役,论谋略,姜逸尘甘拜下风,而在云天观上,他也见识过哭娘子身手,绝非泛泛,而夜殇亦是战力骇人,若是这两人重谋,那幽鬼和卢昊究竟有多么可怖,他已不敢想象。 幽冥教树冠顶端五人,姜逸尘仅余教主冥河和“嚎”判官卢昊尚未谋面。 四大判官之下是鬼将,鬼将六人位同长老,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枷爷、锁爷六人尽数现身云天观,在归途中,姜逸尘已有所了解,换言之,鬼将便是幽冥教中以手脚功夫见长的长老。 除鬼将之外,还有孟婆这类专攻丹药之术,或是钻研于其他物事的长老。 很显然,那三日大宴,幽死洞中不只姜逸尘去过的那处石坪,摆设了筵席,只能说那儿人最多最为集中,可在整个幽冥教中,究竟还有多少和已故云天观五长老齐宇班那样以一技之长前来投诚的外来长老,便不得而知了。 鬼将之下,便是鬼卒,与坛主之位类同。 魑魅魍魉便是鬼卒中的翘楚,曾由幽鬼一手调教提拔,在幽鬼放下权任后,此四人便接过鬼煞坛,同样专为幽冥教厉兵秣马。 鬼卒之下,堂主已有数十人,香主更不计其数,因而,姜逸尘这香主之位,实在是听来好听些罢了。 身外事便是如此,姜逸尘一时间也无可奈何,针对《阴风功》的计划自也暂时搁置,而“圣贤书”他倒是没有一日落下。 对于《无相坐忘心法》,姜逸尘又有了更深的感悟,他现在所欠缺两个条件,一个是安定的环境,一个是同当日临云小白一剑时的契机。 幽死洞乃敌腹之地,难言安定,再者,修习《无相坐忘心法》将会置换同为木系功法的《点穴截脉心法》。 《无相坐忘心法》晦涩难懂,贸然修习,万一一时止步一二层,难有进展,相比已是大成的《点穴截脉心法》,实力可谓大打折扣,得不偿失。 而危险中千钧一发的体悟,那等契机更是可遇不可求,怎可能说来便来。 简而言之,现下绝没有充足的条件,准允姜逸尘修炼《无相坐忘心法》。 “圣贤书”只能读读了。 当然,姜逸尘也绝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穷则思变。 既在幽死洞中待着毫无建树,倒不如走出去。 机会折了腿,不上门,若自己仍循规蹈矩,守株待兔,那无疑与混吃等死无异。 只有走出幽死洞,方才能觅得良机以“建功立业”。 幽死洞外便是幽暗林。 幽暗林也不尽然都是幽冥教的地盘。 想要走出去,也不是想到,便可以做到的。 当监工。 这是姜逸尘好容易讨来的差事。 幽暗林一处墓地之下,幽冥教正大兴土木,建造大型储藏室。 见其人员分配明确,道道工序按部就班地进行,显然这已不是第一处墓地下储藏室。 盖因分类储物所需,不得不在这荒凉墓地之中,增拓空间。 今儿早晨,已是姜逸尘第四次跟来这晃悠。 之所以说晃悠,只因为,姜逸尘不需做任何事,事实上,他大可在树下乘凉,好好睡上一觉,大伙儿仍能把活干得一丝不落。 但他从没这么做过,并非是他多么尽职尽责,只是躺在墓地里睡觉,想想都觉着瘆人。 而在这幽暗林中还能分明白是早晨还是中午,则不得不说说,这透过重重树影洒落下来的星星点点薄光了。 手指在晨光中跳跃,姜逸尘似已沉浸在发现阳光的喜悦中。 若是能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他定能发现,自己现下已白得吓人。 因为,他已实在太久没有沐浴过阳光了。 正当姜逸尘享受着久违晨光关怀之际,一道黑影在远端闪过。 尽管“久疏战阵”,可在幽冥教中,总是时刻保持警惕的姜逸尘,眼角在一瞬间,便捕捉到了那道黑影的信息。 那是个女子。 而且,他不陌生! 正文 第三二二章 光天化日 晨光打照着地面,温和依旧。 只是适才那清瘦青年早已从原地消失。 不出片刻,姜逸尘已窜出半里地距离。 可他还在不断提速,脚下步频越来越快,步间距更是逐步攀升。 每一次着地,好似蜻蜓点水,在花草石块上一蹴而就,看来轻而易举。 可实际上,这每一步都必须充分调动浑身每块肌肉,方才能使每次动作衔接流畅,舒展协调。 能做到如此,轻功决然不赖。 在此基础上,要做到越来越快,便关乎瞬间提速的爆发力和维系稳定的持久力了。 姜逸尘本无法修习内功,要想不落于人后,自然得在爆发力上下功夫,以求速战速决。 因而,在长久苦修下,爆发力已然成了姜逸尘强项。 水系内功强肾,增补气海,木系内功温养肝脏,扩疏经脉,运转后,内力生生不息。 两门内功,前者补气,后者生气,大大弥补了姜逸尘原先受痨病所累,无法长久作战的缺陷。 爆发力和持久力兼备,轻功水平方能更上一层楼。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等飘然写意的轻功境界,绝非朝夕可成,经年累月修习下,姜逸尘放才有如今的水准。 单论轻功高低,他足矣跻身江湖高手前列。 可以他这轻功身法,仍未能追上前方女子,足可见那女子亦非易与之辈。 又奔出约莫三里地距离,穿过重重密林,姜逸尘总算离那女子近了不少。 并非是他赶上了那女子,而是那女子放慢了脚步,直至停了下来。 他只是没跟丢。 幽暗林中草木粗壮而茂密,蔽身之所并不难找。 姜逸尘已躲了起来。 他和女子相去十丈远,这般距离,加之光线不足,便是对手洞察力敏锐,也不易发现其行踪。 女子似乎来到了密林的一处断层。 前方隆起了两座小山丘。 小山丘山壁光滑而陡峭,要想攀爬,得费上不少功夫。 两座山丘间,是条狭长通道。 狭长只相对于密林而言,毕竟女子站在通道中央,左右两肩可还与山壁有着三两丈距离。 细看之下,通道地面满铺着片石,人造痕迹再明显不过。 密林中,晨光见缝插针,在地面上绽放着笑容,到了通道处,便戛然而止,好似被扼住了喉咙。 阵阵阴风自石道中拂过,不由令人毛骨悚然,似在警告来人到此为止,再往前一步,定教人后悔终生! 狭长石道通往何处?而她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未及姜逸尘细想,女子已迈步向前。 姜逸尘这才将目光挪向那女子。 女子一袭黑衣裹身,全然融身于黑暗之中。 若非今日恰有晨光临幸幽暗林,还真难发现其踪影。 女子脚步并不快,似乎很清楚,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何等景况。 正当那纤腰细腿即将被狭长石道的黑暗吞没,异变突起。 狭长石道中,突然间便有十余人如幽灵般出现了。 那是十八个黑袍人,不仅姜逸尘无法看清他们的妆容,便是身处其中的黑衣女子也根本无暇去分辨那每一人的面目。 或许这本不重要,因为他们本便是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恶鬼。 恶鬼不需要有脸,更不在乎妆容,他们只要能掠食生人魂魄便够了。 而此时此刻,不正有一个鲜活的生命,亟待他们享用吗? 铿铿锵锵之声不断回响,其间夹杂着各种诡异刺耳的吼叫声,好似厉鬼哭嚎,更有种阴森森的杀气由耳入心,令人不寒而栗。 姜逸尘虽瞧不清石道中到底是何情况,却也能想见,黑衣女子现下必定是险象环生。 石道中那十八个恶鬼,不出意外便是幽冥教之人,而此处想必也是幽冥教的某个隐秘之所。 倘若这十八个恶鬼是这隐秘之所的守护者,自始自终都存活在这无尽黑暗中,那么这儿便是不容外人冒犯的禁区。 如果是他自己,在那黑暗中独对十八人,定当捉襟见肘,而在其看来,那黑衣女子虽轻功不差,可实力委实有限,如此冒进,岂非自讨苦吃? 就在姜逸尘思忖间,战局又起变化。 视线中,黑衣女子的身形越来越清晰,而那十八个黑袍人竟接二连三地倒下! 既能看清打斗情势,也意味着,战局已被黑衣女子带至石道和密林相接边缘。 黑袍人的进攻如狼似虎,源源不断。 十八人身形步法,竟无一笨拙,每人都足矣与黑衣女子媲美。 优势如此明显,可一具具倒下的尸身,却无不说明黑衣女子应对有道,以寡敌众,丝毫不落下风。 怎么做到的?姜逸尘不禁起疑。 又有两个黑袍人在欺近黑衣女子之时,横尸当场。 姜逸尘赫然瞧见那两人在出手一瞬,动作一僵,似是忽然失去了进攻目标而不知所措。 阳光! 只一瞬,他便猛然顿悟,黑衣女子之所以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来此,之所以把他们引诱至密林边缘,无非是要借用天时之利,来对付这些畏惧阳光的恶鬼。 恶鬼当然畏惧阳光,因为他们一生不见天日,在黑暗中,他们就像有了千里眼和顺风耳,他们能来去自如,无所不能,而一旦将他们的双眼暴露于阳光之下,哪怕只有一瞬,他们便成了瞎子。 也只要一瞬,他们便会从瞎了的恶鬼,变成毫无声息的死鬼。 转眼间,十八个恶鬼,仅剩十个。 他们里姜逸尘不过七八丈距离。 他们有赤手空拳的,也有戴着利器的。 那些利器并非寻常刀剑,皆为短兵。 有爪,有钩,有刺,这些短兵和他们的四肢无缝衔接,似乎天生便是长着这么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对手手中皆为短兵,意味着必定招招欺身,招招直逼要害,可事实却非如此,他们招不成招,和江湖人简直两样,更准确地说,他们只是凭着最原始的本能,扑向敌人,而那些利器等同于他们缺失的手脚。 对于高手而言,他们和野兽并无二致,麻烦之处,便在于他们的动作相比野兽实在快得很,稍有一丝迟缓,都极有可能在转瞬间,被暴风疾雨般的攻势,冲破防线。 黑衣女子便是很好地利用了光线,让自己稳居不败之地。 黑衣女子的安危已无需姜逸尘顾虑,而他也总算看清了其手中器刃。 那两柄短刃,俨然是对匕首,可却有五分双刺的模样。 再仔细观察其出招,那匕首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好似也和她的双手连为一体。 非但如此,这黑衣女子的脚上功夫也可谓相当凌厉,每一脚都能分毫不差地踢在恶鬼头上,使之迷糊一时,无怪乎她能在此围攻下依然游刃有余。 姜逸尘已能肯定黑衣女子的身份——听雨阁,恋蝶。 正文 第三二三章 暗中尾行 恋蝶? 对于黑衣女子的身份,姜逸尘并无太多疑问,若非觉着似曾相识,他也不会不顾一切地一路尾随。 令他奇怪的是,恋蝶为何会出现在这? 他与恋蝶第一次碰面,是在星月寂寥的黑夜中。 当晚,他费尽周折从王芝芝那偷走生灵灭,却遭恋蝶暗中偷袭,险些夺走琉璃胭脂盒。 历经一番缠斗,姜逸尘侥幸脱身,而恋蝶却落入王芝芝之手。 次日,当姜逸尘随谢永昌等人杀出银煞地府后,方长从同是出自听雨阁的逆蝶口中得知,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便是其孪生妹妹,恋蝶。 他清楚地记得,那晚他仗着生灵灭产生的毒瘴阻断了王芝芝的追击,而在此之前,恋蝶已被汲魂鞭制服。 浑身脱力下,恋蝶如何从那“心狠手毒”王芝芝手下走脱? 纵使王芝芝不杀女子,即便生灵灭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可说到底恋蝶也是窃贼之一,她会因何种缘由,大发慈悲,网开一面? 在龙渊峡之时,姜逸尘对此便百思不得其解,怎奈当时战事惨烈,他无暇细想,之后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遂逐渐淡忘,而今再见恋蝶,不禁陷入沉思。 恰在此时,最后一个黑袍人也被恋蝶洞穿了咽喉。 阳光稀疏,却也不难为匕首拔出后鲜血淋漓的场景,铺撒上体面的妆点。 密林中,十八具尸身横七竖八,却不见血流成河之景,或许这片土地早已习惯了血腥味,对于血液非但不嗤之以鼻,更是急不可耐地吞噬吮吸,只是这回,它所汲取的,是来自恶鬼的血。 这血究竟会是从惨痛红尘中解脱的甘甜,还是生来便不受人待见的苦涩,无人能知。 恋蝶对此更是熟视无睹,没有半分停留,便朝那狭长石道走去。 倘若这阳光便是她最重要的杀手锏,确需快马加鞭,一刻不得耽搁。 恋蝶再次遁入黑暗之中。 这回,姜逸尘不得不跟着进去。 一踏上石道,姜逸尘便发觉脚下生寒,似乎他所站立之处是极地冰原。 寒意由脚及心,不由令人却步。 姜逸尘抬了抬腿,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这或许是此地与极地冰原唯一的区别了吧。 至少还能行动自如不是? 目视前方,徒有一片黑暗与空幽。 他苦涩一笑,已然跟丢了恋蝶。 若是此时恋蝶从里往外张望,反倒是他将完全暴露在其视线中。 姜逸尘摇了摇头,时间于他而言太过奢侈,有时候,明知不可为,偏得为之,他再顾不得许多,只得加紧步伐,去拥抱黑暗。 石道越来越窄,风越来越大,想来过了此处,便当是一开阔之地。 风挠着耳,在耳畔扯着嗓子哭号,姜逸尘心无杂念,不为所动,因为风声之大总难免令人错过一些微小却极可能致命的动静。 姜逸尘估摸着走了有一炷香时间,直到石道仅容两人并肩通过,仍未走到尽头。 假如那十八人没死,又有谁能从此处全身而退呢? 由此可见,恋蝶不仅知道这儿有十八人,更知道如何将他们同时引出石道,借用阳光,一网打尽。 又过了片刻功夫,视线中泛起微光。 可姜逸尘脚步却慢了不少,眼睛更难以完全睁开,而面颊竟不自觉地抽动起来。 风,好大! 姜逸尘运转起内劲,顶着足矣刮倒两百斤胖子的强风,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风口,走出了石道。 适应了小半会儿石道外的光线,姜逸尘看清了所处之地。 此处,光线并不充足,却远比密林中要亮堂上数倍。 光线源自穹顶,穹顶尤为奇特。 东西两侧各有六七座山峰,这些山峰生得有些弯曲,扁长,相向交叉而立,好似左右双手,十指交叉,环抱而成。 晨光便是从山峰间的缝隙侵入,若是没了这些缝隙,这儿便当是个大山洞,也正是有了这些缝隙,才会有狂风呼号。 脚下,依旧是石道,当然比之方才走过之处倒是宽敞了许多,左右两侧再无山丘遮挡,取而代之的也非密林,而是悬崖。 悬崖并不算高,依稀可听闻崖下流水潺潺,高差约有五十余丈。 不过百步之遥,石道便也到了终点。 再往前去,竟是十余个大小不一,自崖下江河凸起,傲然耸立的座座石台。 石台大体为圆柱体,好似梅花桩般,蜿蜒向前分布。 很难想象以人力怎能做到这等巧夺天工之事,也很难想象大自然鬼斧神工竟会造就如此神迹。 大梅花桩石台约有三丈方圆,小梅花桩石台方圆便不足一丈,而其间两两间隔,竟有五六丈之遥。 纵然通过这梅花桩石台后,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旷世绝学,非轻功卓绝者,临至此处也唯有知难而退的份。 看着那不断起落,渐逐远去的黑影,再举目远眺这十三座梅花桩石台之后,那朦胧深邃通往未知之路,姜逸尘心中疑问更甚。 这里定是幽冥教重地,石道中有十八个源自黑暗的守护者,而此处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梅花桩石台,再往前又会是怎样的险恶考验? 恋蝶孤身一人来此,真的做好了全部应对准备? 幽冥教藏着什么? 恋蝶想得到什么? 更准确地说,应是听雨阁想得到什么? 这听雨阁中,不安分的,绝不单单是一个洛飘零,这个帮派,似乎在成立后仅是安稳过度了一年便蠢蠢欲动。 石府余孽?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一面想着,姜逸尘脚下一面动了起来。 恋蝶已落到第十座石台上,她一心向前,决然不会想见竟有人跟踪。 而姜逸尘也借机观察清楚了其方法,效而仿之。 这儿的风虽不比石道最后阶段的风来得猛烈,可在如此长距离的跳跃中,错综复杂的风向,显然是最不具定数的阻力,稍有不慎,难免差之毫厘,失足落崖。 跌落悬崖对这些轻功高手而言,虽不至于致伤致残,却也是一时半会儿难以解决的麻烦,做到万无一失,才是上策。 以恋蝶那细瘦身躯,若向前的惯性不足,绝难跃过六丈远的跨度。 而姜逸尘为求稳妥,增加了助跑距离,把麻烦之事做在前头,将不确定因素降到最低。 如此,当恋蝶成功登临彼岸时,姜逸尘方才落在第二座石台上。 恋蝶继续向前行去。 等待她的,显然不会是热情的欢呼,而是一道道冰冷的寒芒。 恋蝶面前伫立着三道黑影。 三人不知是何时来到她身前的。 或许三人本便在此,只是他们如同石像般,冰冷得让人忽视了其存在。 三人并非一般高矮胖瘦,手中器刃更是截然不同,可无一例外,均生得尤为高大壮实,也唯有如此,才适合在这凛冽狂风中挺立。 有人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分明仅有一人开口,可这声音仿佛同出自三人,他们心齐,意齐,无人可匹。 然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又岂非是一尊冰冷的雕像? 所以,他们没有得到回应。 这尊雕像的细眉如刀,双目如刀,似由一代匠人精雕细琢而成。 最可怕的是这匠人不仅会雕其像,更会刻其魂,这雕像的目光炯炯有神,如剑如刀,杀意昭彰! 正文 第三二四章 到此为止 风在嚎。 血在泣。 血源自三人的躯干和四肢。 这三人,一人挥刀,一人持剑,一人挺枪。 刀是把黝黑长刀,长有六尺,重达百斤。 要挥舞起这把刀,并不容易,而这把刀一旦挥舞起来,当如狂风过境,碾碎一切,势不可阻。 这把刀的使用者,定当是个直来直去之人,也定是个力大无穷之人。 剑是柄别致的森绿细剑,一面为刃,一面为齿。 这柄剑,看来只有一面能杀人,而另一面更像是用来施刑的。 武器越是怪异,对驾驭它的人要求越为苛刻,要么是为使用之人量身定做的,要么是这使用者用某种顽固的癖好。 不出意外,这用剑之人当是个剑法高手,而且,极为享受杀人过程。 枪是杆古铜长枪,枪尖呈锥形,既可戳刺,亦能劈砍。 这是杆冲锋陷阵的枪,用枪者,定有纵使敌众我寡,亦有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勇气。 刀乃百兵之帅,剑乃百兵之君,枪为百兵之王。 这三样武器,既是百兵翘楚,更为当世名器。 此三人,昔年不论在江湖,或是在沙场,都曾是独当一面,威名赫赫之辈。 而今,武器并未蒙尘,且锋利依旧,却在黯淡的光线下,失了其原有的辉煌。 武器如人,它们的主人,非但面无全非,无人相识,且眸子中毫无神采,就好似对生活失去了憧憬,有如行尸走肉。 故而,纵使三人中随意一人都要高出恋蝶近两个头,纵使他们随意一人的名气都要比籍籍无名的恋蝶更令江湖人称道,可他们三人联手,却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弱”女子束手无策。 伤口迸裂。 血液四溢。 风将一缕缕鲜红,拉成了一条条丝带,似在妆点这萧瑟的落幕。 三人的动作愈来愈迟缓,可恋蝶的攻势却仍旧毫不留情。 当垂死挣扎,都显得有气无力时,他们也绝难在这天地间生存。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败在眼前这娇小女子手中的,一如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走到这般田地,成为晦暗一隅的一道墙。 记忆中,依稀有着漫天黄沙,有着累累尸骨,他们伤得很重,重到无法保持神志清醒,直至完全睁不开眼。 再次睁开眼后,他们的视线中,已鲜有光明,他们也没有了本来的模样,直至他们渐渐忘却自己是谁。 他们倒下了,另一处地府或许是更好的归宿。 一盏茶的功夫,能唠叨好一会儿家常,能看一出完整小品,还能纺织出成套的便衣。 一盏茶的功夫,并不算短。 一盏茶的功夫,不足矣和好友开怀畅饮,不足矣和旗鼓相当的对手下完一盘棋,甚至不足矣细嚼慢咽地好好吃一顿饭。 一盏茶的功夫,实在算不得长。 也就这么一盏茶的功夫,恋蝶已撂翻了三个高手,并非是她太强,而是对手今不如昔。 她已轻松闯过三关,却未再向下一关挺进。 反而是回过了身,看向后方。 后方崖边已站着一个人。 此人和今日她所碰到的人一般,穿着黑袍。 黑袍人戴着兜帽,在风中,如幽灵一般,看不清面庞,难以捉摸。 可她毫不在意,今天她所杀的恶鬼也好,幽灵也罢,已是不少。 她不为杀戮而来,却不介意以杀戮开道。 她微微有些讶异,黑袍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其后。 稍稍奇怪于黑袍人手中那柄与之好不般配的镰刀。 她不由蹙起眉头,这等神色在她脸上并不多见。 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变回一如既往的刀。 她的眼神如刀一般凌厉。 她的攻势也同刀一般猛烈而决绝。 黑袍人自然便是姜逸尘。 谷间的劲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凶猛。 他用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方才跃过了十三座梅花桩石台。 当他落在这一侧崖边时,他所能见的,只是三人倒下前,最后的挣扎。 他能感受到三人临死前,满胸的杀意,和无可奈何的迷茫。 他能看出此三人功底非凡,任何一人全盛之际,都有一招挫败恋蝶的可能。 他也看出此三人今非昔比,这也是恋蝶至今还能一往无前的缘由。 他不知恋蝶来意为何,可眼见其似乎有备而来,且进展尤为顺利,他反而忧心更甚。 他深知自己一旦踏上对岸,恋蝶决然不会对之视若无睹,更会将他当作敌人,除之后快。 可他却不得不站出来。 他心有隐忧,即便接下来一关,两关,恋蝶都能顺利通过,可这些不过是为最终将之俘虏的铺垫。 他必须要阻止恋蝶继续向前。 毕竟他自问有愧于听雨阁,更在数月前与季喆话别时,暗自许诺,定要相助听雨阁脱离困境。 这个誓言无人知晓,可他从未遗忘。 眼下,为保恋蝶周全,他只能现身将之逼走。 而他也自认有足够的实力,让恋蝶心生退意,即便,他手中武器不再是剑。 恋蝶为达目的而全力以赴。 以不趁手的镰刀对敌,姜逸尘更是严阵以待。 此举既是为逼退恋蝶,也是对自己的一番考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姜逸尘的作战策略。 手中的镰刀到底还是不如剑使唤得利索,他只要令恋蝶知难而退,便达成目的。 也恰恰因为姜逸尘抱着这般心态,打斗自一开始,他便全然落入下风。 匕首和镰刀皆为短兵。 匕首比镰刀更短,发力更加短促而迅疾,极易使敌难料而遭受重创,因而,一旦失了先机,到后头唯有疲于招架的份。 而手握镰刀便成了姜逸尘现下最大的制肘,他似是自断一臂,毫无反击之力。 一切主动权全然由恋蝶掌握,除非恋蝶难以为继,姜逸尘方才有翻身之机。 然而,打斗持续越久,被动防守一方越发吃力。 因为,他总要多花一分心思,提前洞悉敌手来招,提前思索对策,方才不至于忙中出错,露出破绽。 这一切都需在瞬息间完成,难度可想而知。 放在平常,倘若姜逸尘手中持剑,百回合内定能凭剑法制胜恋蝶,可此时,这个略逊他一筹的女子,生出了三头六臂,姜逸尘非但得拼尽全力,更得用两倍三倍的努力才能维持僵局。 这可真是折煞了人。 即便谷中的风儿的凉意未减,可姜逸尘的发丝已然浸湿了兜帽。 二人的打斗,持续了近乎一炷香功夫。 姜逸尘仍苦苦支撑,既无法制敌,那把时间拖下去,也未尝不能达到劝退的目的。 而恋蝶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时间对其而言很是宝贵,再如此缠斗下去,天色一暗,她可是不得不回撤了。 一刹间,恋蝶横眉怒目,手中匕首金芒大闪,意图速战速决。 姜逸尘见状当即一喜。 方才恋蝶那出招频率已做到了极致,而今发力,再达到另一更高的极致,必当有一空档过度,这一用力过猛,稍有不慎,便是破绽。 如此良机姜逸尘哪能错过。 灵光一闪,手中镰刀已附着上了一层晶莹颗粒。 先前的进攻,恋蝶的攻势总能做到收放自如,可这回,她左右开弓,均被姜逸尘险之又险地避开后,却发现本欲收回的左手,竟无法动作。 那一瞬,她已发现是匕首被镰刀缠住无法动弹,也清楚地察觉到自匕首处传来的阵阵寒意。 正当她要以右手攻势围魏救赵时,却是被姜逸尘抢先一步,将镰刀当先迎向她右手中的匕首。 如此两把匕首已完全被一柄镰刀冻住! 恋蝶本是行事果决之人,见此本欲弃了匕首,单以拳脚对敌。 可瞬息间,她竟改变了主意,将内劲打在两匕首上,以挣脱开镰刀的束缚。 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梅花桩石台地方向奔去。 见着恋蝶不断远去的身影,姜逸尘暗暗舒了口气,接下来,他还有场仗得打。 在他身后,正有一道黑影,向他靠近! 正文 第三二五章 无羁之剑 姜逸尘回过了身。 看清了来人身份。 点头行礼。 来人同为一袭黑袍,哪能不是幽冥教之人? 幽冥教没有太多繁文缛节,一切就简。 如此礼数,本已足够周到,可来人似乎并不满意,冷声道:“不追?” 追? 对于这个问题,姜逸尘没有片刻犹豫,微微欠身道:“属下,追不上。” 来人是夜殇。 便也说明,逼退恋蝶的,并不是难缠的姜逸尘,而是突然出现的夜殇。 夜殇会出现在这,显然远出恋蝶所料,姜逸尘自也是大感意外,所以,兜帽中他那略微错愕的神色在此时倒是显得颇为贴切。 过了半晌,夜殇方才开口道:“单论飞渡这惊魂谷,她确实要快些。” 姜逸尘闻言,不由朝后望去。 只见一个黑点已落到了对岸。 那黑点自然是恋蝶无疑。 两岸相去近百丈,其间更有十三座两两相隔五六丈距离的石台,恋蝶从这段回到那端,耗时离一盏茶还有些功夫,这速度确实要比姜逸尘快上不少。 “你可知这是何地?”夜殇很少大声说话,可他所说的每个字,从来都能让别人听得一清二楚,即便来自风的呼号,早已充斥耳蜗。 “不知。”夜殇紧盯着姜逸尘,那双眸子和黑袍一般漆黑,且黑得发亮,没人能看穿夜殇的想法,姜逸尘也不能,既分辨不出其话中意味,只能以最简洁的方式来回答,至少在今日之前,他对此处的确一无所知。 夜殇道:“你是跟着她进来的?” 姜逸尘答:“是。” “这段时日,你接了个监工的活?” “是。” “这么说来,今早你本在墓地?” “是。” “为何会跟来?” “见着陌生,感到好奇。” 一问一答间,姜逸尘均实话实说,问心无愧。 夜殇自也瞧不出任何破绽,不再追问。 正在此时,恋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中。 沉默很快被打破,夜殇似乎无意将话题停留在恋蝶身上,忽而话锋一转,问起姜逸尘,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来幽死洞之前,你在蜀地百鬼巢?” 该来的总是要来,姜逸尘心中暗道。 倘若在幽鬼出关大宴上,他们就着百鬼巢的话题深入,姜逸尘定然无法招架,可这大半月的时日,姜逸尘哪会任这些潜在破绽继续存在,自是通过各种旁敲侧击,将关乎百鬼巢的基本信息摸得一清二楚,想好应对之策。 只一个“是”字,在夜殇听来或是毫无所觉,可在姜逸尘心中却有如一块石头落地。 若夜殇以“百鬼巢”来试探他,他便有机会用早已杜撰好的故事来蒙蔽夜殇,消除其心中留存的疑虑,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哪知夜殇却道:“早几年是在武当境的丹霞山庄?” “是。”姜逸尘心中一咯噔,已感到不妙,这夜殇果然不易对付,全然不按套路出牌。 夜殇接着道:“那在落草为寇之前,江小兄弟又是在何处长大的?” “晋州。”姜逸尘微一愣神,倒也很快给出了答案,既摸不清夜殇的思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噢,晋州?”夜殇眉头一挑,似有些讶然,旋即笑道,“没曾想江小兄弟这般年纪轻轻,便已是走难闯北,四海为家了啊。” 姜逸尘见状默不作答,心中则是惴惴不安。 撒谎本非易事,一个慌需要另一个慌去圆,而两个慌,恐怕便不是再添两新慌便能圆得回来的,若是逐步深入,慌越来越多,纸便包不住火,他不知道夜殇这般问下去,这把火何时会把他烧穿。 夜殇道:“江小兄弟履历丰富,可不知对十余年前的江湖人物是否有印象?” 姜逸尘不明所以,可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到脚边,脚边正是那三具血已渐逐干涸的尸体。 此时姜逸尘才发现,这血并不鲜艳,色泽比之常人更是黯淡许多,想来此三人如此活着,也确实不如常人的色彩斑斓。 可这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么? 夜殇道:“你可能认出这三把兵刃?” 未待夜殇开口,姜逸尘早已将目光挪向了那刀、枪、剑,毕竟相比裹在一团乌黑里的三人而言,这三把兵刃显然更有特色。 有特色的兵刃,通常也代表着一个人,将这把兵刃发扬光大的主人。 一如鬼见愁、层峦叠嶂以及寸草不生,他们的主人也都威名赫赫。 姜逸尘仔细打量着三把兵刃,亦是绞尽脑汁,最终倒也认出了其中一把。 “无羁。” “不错,这柄剑正是无羁剑。” “那这人便是……”姜逸尘的目光从剑身上,移回了至死时,仍剑不离手的尸首,悲凉之意油然而生。 “自创‘无羁剑道’,自诩‘无羁剑圣’的剑狂——施易。” “剑狂”施易的名声远不及剑圣、剑仙等来得响亮,反而恶名更盛,可对用剑之人而言,施易此人则不由令人为之钦佩。 关于施易的故事,姜逸尘自也是从西山岛上老人们的口中听来的。 施易生来便目难视物,可说是天生便被尘世所抛弃的,可他硬是凭着一股韧劲,自学成才,甚至于自创出一套剑法。 视力上的残疾,也无法阻止他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脚步。 天地间,再无人能束缚其作为常人的渴望,故自命“无羁剑圣”。 奈何自小便被父母遗弃,尝尽世间冷暖的施易,心里却并非那般坦荡无羁。 他嗜好杀人,而且是慢慢地杀人,通过无羁剑上的锯齿,在败者身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能让他找到报复苍生的快感,他也因此一度成为江湖十四恶人之一。 直到那年的外夷浩劫,身为江湖高手,施易虽未加入道义盟或是名门大派抗击外侮的组织,却也在中州西部一带的战役中,力助中州军队以少胜多,获得不少赞誉。 可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妙,那场浩劫带走了许多英雄豪杰的性命,施易或许算不上英雄豪杰,可也为中州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未能在那场祸事中存活下来,在一次外侮的围击中,不幸殒命。 念及此处,姜逸尘眉宇间闪过一丝悲悯,却又不禁骇然,这人既是施易,那另两人岂不是后来和他结为兄弟的军中人物,泰蛮和肈信? “看来江小兄弟也猜出了另两人的身份。”尽管有兜帽作掩护,可夜殇深邃的眸子似能穿透这层遮挡,毫不错过姜逸尘面上的半点波动。 “蛮横之刀和破阵枪。”姜逸尘道出了刀和枪的名字,心下亦是莫名感伤。 一个鬼才,一个草莽,一个武将,本是互无关系,因中州乱世走到一起,并肩杀敌,故事中的三人,本是战死沙场,留下英名,谁知竟沦落此处,作为一个帮派的看门人,真是令人唏嘘。 似是看穿了姜逸尘心中所想,夜殇接着说道:“以泰蛮、施易、肈信三人的本事,任意一人都足矣对付这黄毛丫头,可事实却恰恰相反,竟给轻易撂倒,你可看出了所以然来?” 夜殇这一问,令姜逸尘怔住,他虽未看到恋蝶是如何杀死三人的,可从后来恋蝶对他的猛攻来看,对付这三人,恋蝶确实没花费多少功夫。 他一路见恋蝶顺风顺水,便也觉着拿下三人亦是顺理成章的,未曾细想,当下一琢磨,确实不太对劲! 正文 第三二六章 棋高一着 与恋蝶已是二次交锋,所谓不打不相识,恋蝶有多少能耐,姜逸尘已探明白七七八八。 对于施易三人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的问题,姜逸尘并不认为能在恋蝶身上找到突破口,在这风头正劲之地,施毒或是甩暗器,难保不会出现自伤,并非明智之选。 想来问题只能出在施易三人本身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生死人,肉白骨这逆天之事未必不存在。 姜逸尘不认为幽冥教会大费周章去救阵亡沙场的施易三人,倘若真做了,也绝不会只拿他们当个看门狗。 当然,以三人的脾性,即便幽冥教于他们恩同再造,他们也决然不愿屈居于此。 单单以药石之力,令垂死三人恢复往昔战力,于幽冥教而言倒不难办到,如此也有利于幽冥教掌控他们的行径。 是药三分毒,药效越是强劲,对人体的损伤越大。 重则直接殃及性命,轻则在人体中埋下隐患,或是经络过疏过堵,或是五脏六腑负压过度。 泰蛮、施易、肈信三人当年即便未死,多半也是行将就木的状态,还能苟活至今,且不论丹药药力多强,单是这十余年来药性对他们身体的蚕食,在日积月累下,恐怕已逐步达到了极端。 日至今日,三人要么战力大减,要么是精神意志大不如前。 在姜逸尘看来,死于恋蝶之手的三人,难言有多么强悍,而那能让人清晰感受到的,源自黑袍中的情感流露,无不说明,那三人似乎很清楚,他们自己是谁,他们为何而战。 风儿便缓了,似在等待着姜逸尘的答案。 旁侧的夜殇脸上不见半点儿忧色,对于这秘密之地被闯入,对于近二十个手下的殒命,对于闯入者恋蝶的成功逃离,他都没有皱一下眉头,就好像对这类事件早已习以为常,他甚至可以安然静候,来自身边这位新晋香主的独到见解。 “而今的他们已不能与当年相提并论了。”千呼万唤始出来,姜逸尘总算是开口了,夜殇这问题并不难解,之所以步步引导他去思考,究竟目的何在?莫非这也是试探? 夜殇道:“怎么说?” 姜逸尘道:“我对他们的了解来源于街头巷尾的英雄故事,这些故事所诉说的多与十余年前中州群雄抗击外侮有关,蛮易信三人亦是其中一份子,昔年的他们或许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可现在他们的武功修为应是一落千丈了,想必加入幽冥教后,他们只选择了生存,而拒绝了战斗力。” 夜殇道:“何以见得?” 姜逸尘道:“他们倒下时,显得太过痛苦,完全丧失理智之人,不会有痛苦,正如对岸那十八人。” 夜殇道:“分析得不错。世人都以为此三人身亡,谁知他们尽侥幸存活,他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只不过,最先碰上的不是我们幽冥教。苟延残喘的他们时日无多,或许他们都曾是对死亡无所畏惧的强人,可苦痛折磨唤醒了他们内心深处,作为人最为本能的求生欲。他们被域外的一支巫蛊部落救下,为求活命,出卖了身体,他们的身体遭蛇蝎啃食,以致于千疮百孔,当然,他们也换回了长达五年的寿命。” “五年……”姜逸尘不禁低声重复道,很显然,若仅是五年的寿命,他们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 夜殇道:“五年。人之一生有几个五年?他们换回了寿命,却也换来了更大的苦痛,身子上的痛楚远不及心灵,面目全非的他们,剩下的是一颗脆弱的心,重新拿起刀剑之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灭了那个部族。” 姜逸尘倒吸口凉气,不敢想象这些豪侠志士,竟会在一场折难后心境大变,简直与魔鬼无异。 夜殇接着道:“回到中州后,没人认得他们,他们也不敢在青天白日之下出现,渐渐地他们成了老鼠,甚至不如老鼠,无人问津,也无所适从。五年,看来虽长,却也过得很快,当死亡之期即将降临时,恐惧带着他们找到了下一处庇护所,找到了我们。依凭着丹药之力,他们也能同常人一般,再活个二三十载,直至年老气尽,只是,他们曾经的尊严和勇气早已不复存在。” “有时候,死确实是更好的归宿。”姜逸尘感慨道。 夜殇腹中之言尚未道尽,继续道:“当他们习惯在黑暗之中安身立命,突如其来的光明,只会带去任人摆布的恐惧。” 姜逸尘依言道:“所以,他们是败给了阳光?” 夜殇点头道:“他们的功力虽大不如前,可合三人之力,对付那黄毛丫头,依然绰绰有余,奈何今日晨光明媚,他们的生命也因此走到了尽头。” 姜逸尘道:“对岸洞中的十八人亦是被那女子引出洞中后杀死的。” 夜殇道:“呵,果真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你若是不出现,她还不知能走得多远多深呢?” 姜逸尘听不出夜殇此言是否有试探他的意思,只能面不改色,故作糊涂,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道:“再往深处去,会是何地?” “丹药藏储之所,闭关修炼之地,此地名为,冥府之握。”夜殇竟如实相告。 姜到底是老的辣,姜逸尘实在猜不透夜殇的心思,抬眼看向穹顶,以避开夜殇的目光。 穹顶那十数座相互交错的山峰,在晨光之下,仍然是黑乎乎一片,恶鬼之手,名副其实。 “这儿是幽冥教另一处重地?”姜逸尘不由发问,若此处比幽死洞更为重要,为何他先前都未曾打探到? 夜殇道:“这儿便是幽死洞。” 姜逸尘一怔,举目四望,山体连绵不绝,难以看清其终止之处,确实无法说明此处不为幽死洞。 正当姜逸尘在欣赏冥府之握这浑然天成的场景,夜殇突然道:“想学阴风功?” 姜逸尘心中一凛,被夜殇一轮又一轮的试探攻势,打得七荤八素,当即来了股愣劲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应了便是。 姜逸尘慌忙道:“当然!” 夜殇道:“我能教你。” 姜逸尘绝不认为夜殇会为他乱了幽冥教的规矩,当即问道:“我该怎么做?” 夜殇道:“调查清楚那黄毛丫头的身份,来意,以及,她的脑袋。” 姜逸尘面上波澜不惊,心却已沉入谷底。 夜殇道:“如能做到,便升任堂主之位,我亲自教你阴风功。” 姜逸尘显然不能拒绝,说道:“我尽力。” 夜殇颔首,旋即便要离去,忽而止步,说道:“还有一事。” 姜逸尘略微欠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只听夜殇道:“你,更适合用剑。” 此言一出,姜逸尘脑中嗡嗡作响,被发现了?! 转眼间,石台上仅剩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在劲风中摇曳。 正文 第三二七章 定有蹊跷 传说被老虎吃掉的人,其灵魂将附于虎身,死心塌地为老虎奔走效劳,成为老虎吃人的帮凶,所谓为虎作伥也。 幽冥教自封为人间地府,地府有百鬼群聚,其中长于辨路寻人者为伥鬼,他们与日行千里的疾行鬼一同组成了幽冥教中的鬼耳堂,专司情报收集及通风报信之责。 情报信息于江湖帮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是邪门魔教也毫不例外,以至于大半月来,姜逸尘在明里暗中均苦寻无果。 以姜逸尘目前的香主地位显然还无权触及鬼耳堂,不过,为找寻恋蝶踪迹,夜殇非但没有刻意为难姜逸尘,反而调遣两个伥鬼专供姜逸尘驱使。 这两伥鬼,一男一女,男鬼叫夜目,女鬼唤寻香。 当然,他们绝非真鬼,而是身有残缺,却又怀有特别本事的人。 夜目年过而立,身高却不足四尺,双眼如金鱼般外凸,白日间瞳孔无色,胆小者见之无不色变。 其特点便在于那双能在黑暗中散发幽光的眼睛,即便在夜中也绝不漏过草石间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寻香年逾四旬,身材不失丰腴,却是天生跛足。 她嗅觉灵敏,能在百花丛中辨识出各类花草的气味。 得此二人相助,姜逸尘便多了一双锐利的眼,一个敏锐的鼻。 仅是两天的功夫,恋蝶的去向便有了着落。 在姜逸尘看来,恋蝶若真是为了盗取幽冥教中的某样东西,定不会善罢甘休,待其准备更为充分,时机更加成熟时,必然会再来一遭。 倘若其上次只为试探幽冥教在冥府之握的部署及反应而来,在打草惊蛇后,短时间内当再难有动作。 不论前者后者,对于姜逸尘而言,似乎主动出击才是更好的选择。 为此,在加入幽冥教后,姜逸尘第一次离开了幽死洞,走出了幽暗林。 ********* 西江郡,江临镇,好客来客栈。 一间雅房内,姜逸尘正对着一张纸条若有所思。 纸条上的抬头,分明是另一间客栈的名字:雁回客栈。 对于雁回客栈,姜逸尘并不陌生,上一回,也便是三年前,他曾宿居于此。 那一次,他仗义疏财,将怀中大把银票塞给了贪狼帮众人,解其一时困境。 兜中仅余寥寥碎银的他,不得不节衣缩食,挑这江临镇中最为偏僻,也是最为便宜的客栈落脚。 此处便也是夜目和寻香所查探到的恋蝶最终去处。 镇上有六家客栈,当有关洛飘零的风声飘到昆仑境后,也从西江郡带走了大批人潮,本是人满为患的客栈在一两日内便人去楼空。 其中三家常有商旅入住的客栈现下是一副门可罗雀的萧条景象,便是这好客来客栈,加上姜逸尘所在的雅间,也仅有两间客房住人。 然而,居住条件最次,鲜有人员往来的雁回客栈中,十间客房,竟有半数入住,实难让人不心生疑窦。 一个体系健全,机制成熟的帮派,其所拥有的情报部门,有多强大的实力,总算让姜逸尘大开眼界。 他仔细梳理了一番夜目和寻香不知以何种方法打探来的线索,发现了当中的蹊跷。 自大半月前,一众江湖人士“追随”洛飘零去往昆仑境的脚步,从西江郡一哄而散后至今,到雁回客栈中住店的旅客约莫有二十人次。 单以人次而论,这数量着实不多,也不易引人注意。 论其古怪之处,则在于最后七次有客入住,集中发生在这十来天内。 而这七次之中,仅有两例,客人已退房离去。 更奇的是,其中一位客人还去而复返,在两天前再次入住。 也便是说,现下住在客栈中的八位旅客,是在这些时日中,分为六批,先后入住的,当中有一人曾离开过客栈数日。 关于这八人的底细姜逸尘尚不清楚,可八人的衣着打扮、大致相貌、随身之物乃至入住的大致时间,均无一不落地被夜目和寻香记下。 一中年男子,锦衣华发,虎背熊腰,手上满戴金银玉石,颇为晃眼。 一壮硕青年,方脸大耳,身着劲装,略显憨态。 此二人为主仆关系,于十二日前入住客栈,伴有两大箱行李,似是来西江郡贩卖珠宝玉石的。 一年轻男子,双眉色深而细腻,鼻挺唇尖,约有八分异域毒竺人的模样。 此人喜着深色宽袍,身配一把胡琴,于十日前入住,次日离开,又于两日前归来,再次住店。 一对夫妇,男子面目冷峻,女子艳丽脱俗,二人身无长物,仅有两对双匕相随。 夫妇俩应是江湖人士,于八天前来到西江郡后,便下榻于此。 另有一男一女是在五天前入住的客栈,男子人高马大,面容和善,女子一头齐肩短发,身姿细瘦,二人眉宇间有几分相近,十有八九是对农家兄妹,是到江临镇来贩卖秋枣的。 最后一人是个身材年纪与姜逸尘相仿的男子,是今早方才来到西江郡的。 江临镇上客栈非此一家,而这年轻男子偏偏便挑了这家,目前人气最旺的客栈入住,会否仅是巧合? 这些过往客商真是为贪图便宜而来? 姜逸尘看着纸稿上的记录频频蹙眉摇头。 没有比对,没有伤害。 若这些事,一件件地发生,姜逸尘即便对此一清二楚,也不会起任何疑心。 而一旦将之形成记录,一条条细较,真可谓破绽百出。 先说这主仆。 所谓财不露白的道理,从来都不过时。 太平盛世之下,尚有小人觊觎手中零零碎碎的银子。 而今这江湖乱事频发,既敢明目张胆地穿金戴银,不是脑子不好使,便是性子够狂。 脑子不好使的,姜逸尘可真见识过,初入江湖时,便在去往菊园的路上,碰上点儿背的甄世备,那一课,姜逸尘可没白上。 性子够狂,若没有些真本事,只有被打成筛子的份儿,可这一老一少在镇上也待了十来天,出去晃悠也非一次两次,人依旧完好无损,足见其本事不差,至于那两箱金银珠宝的真假可得另当别论了。 若为真,他们当这雁回客栈有多安全?临江客栈、好客来客栈才是他们这些财主的去处。 再来,便是那对有好看皮囊的夫妇。 江湖上自然不乏淡泊名利,对世事毫不关心之人。 这对夫妇倘若真是来西江郡游山玩水的倒也无可厚非,可在此地逗留八日,却鲜少涉足屋外,至今仍无去意,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至于那对农家兄妹,到镇上来贩卖秋枣,则更为可笑。 秋枣收成来之不易,生为农家子女,更该知晓时间便是金钱,他们若真是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挑雁回客栈落脚自是精打细算,他们本该争分夺秒,尽量在两天内将秋枣售出,换来银两,而如今已足足过去五天,他们仍不紧不慢,可见其秋枣不过是个幌子。 加之关乎兄妹二人长相的简述,不出意外,他们便是听雨阁的肉蛾和恋蝶。 当先七人中,反而是那个二次入住的毒竺男子,没有什么疑点。 毕竟异域之人在中州以卖艺为生,四海为家,全在情理之中。 只是,若非要将这男子和听雨阁联系在一起,姜逸尘倒真能联想起昔日在菊园所见,石府一行中长相酷似毒竺人的男子,奚夏。 姜逸尘甩了甩脑袋,振奋了下精神,将方才的杂念暂时清出脑袋。 只因夜目和寻香已能确定恋蝶便在其中,自己便疑邻盗斧,着了魔,横看竖看这雁回客栈都有问题。 可不能这么以偏概全。姜逸尘心中提醒道。 然而,手中这些信息实在太容易让他浮想联翩了。 除却恋蝶之外,听雨阁还有其他人住在此处? 不无可能。 姜逸尘将目光停留在纸条最下方的记录。 今早才到来的男子? 姜逸尘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个是肉蛾,另一人的一招一式和肉蛾如出一辙…… 难道是他?! 正文 第三二八章 空空如也 亥时过半。 夜色已深。 镇上人本不多,到了这时候,街道上便是连三三两两的醉鬼都难得瞧见。 虫鸣声此起彼伏,在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似在吟唱着属于它们的季节。 伴随着大自然的天籁,夜之精灵们已然活动开来,拥抱黑暗。 鸮,只在夜间出没,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那双锐眼和那对利耳,盖因此,它才总能轻易捕捉到猎物。 雁回客栈。 伙计已打烊关门有好一会儿功夫。 可客栈大堂中,却还泛着微光。 只见柜台前燃着一支白烛,似在侯着客人归来。 想来,未归之客若是晚些时候回来,伙计们便不需摸着黑来开门吧。 该在的,夜不归宿。 不该在的,却不请自来。 伙计们睡意浓厚,浑然无觉一只夜枭趁着夜色,在他们眼皮底下,溜进了客栈。 夜枭自不是来玩闹的,而是来“捕猎”的。 夜枭便是姜逸尘。 他的猎物便是恋蝶,却似乎又不止恋蝶一个。 他藏身于大堂晦暗一角,得以看清整个客栈布局,又不致在烛光下暴露身形。 客栈分有三层。 底层有五间屋子,当中两间住着伙计和老板,余下三间相通,既是厨房,亦是杂物间。 往上两层则为客房。 中间一层为普通客房,有七间。 最上层为天字号房,仅有三间。 天字号房在雁回客栈中只意味着大。 眼下,十间客房竟是一片暗色,客人们似都早早就寝。 障眼法? 只一眼,姜逸尘便已在心中认定,一切都是这个客栈在作祟。 他更不由开始疑心,这雁回客栈和听雨阁之间,是否存在不为人知的瓜葛。 哪间屋子住着人,哪位客人至夜未归,暂无从知晓。 这些姜逸尘本不需烦恼,或许再有一两天时间,答案便会体现在纸条上,可直觉告诉他,今晚极为关键,他不能坐视不理。 一时寻不见破绽所在,姜逸尘亦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时若逝水,转眼间,白烛已为残烛。 堂间相比先前黯淡了不少,对姜逸尘而言,自也是更加安全了。 时至此刻,那外出之客仍未归来,莫非今晚不打算回来了? 正在姜逸尘出神之际,另一道微光在他瞳孔中燃起,摇曳着。 那光极为微弱,似有似无,若即若离,相比残烛之光都来得毫不起眼,以致于姜逸尘一度以为是眼睛出现了幻觉。 那微光源自客栈掌柜的房间。 一个客栈之所以便宜,情况大致为三,条件简陋,服务简单,人员稀少。 而这三条雁回客栈无一例外全占,当中又以人员稀少为甚。 客栈里的伙计,加上老板,总共只有三人。 老板是个女子,年岁并不大,两个伙计则是一个中年,一个青年。 以如此组合经营坐拥十间客房的客栈,本便是件怪事,却少有人起疑,或许这江湖上各种稀奇古怪层出不穷,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 姜逸尘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依照他所得到的信息来看,他实在无法对雁回客栈的古怪视而不见。 他甚至在心中已有猜测,这雁回客栈和听雨阁本是一家。 毕竟早在三年之前,他到此投宿时,客栈掌柜虽是个女子不差,却也是体态臃肿,人老珠黄,而客栈中虽说人手不多,却也有四五个伙计,在厅堂厨房间穿梭,上下跑腿,好生忙活。 尽管时过境迁,客栈可能因经营不善,而易主减员,可这发生变化的时间段,姜逸尘总觉着太巧,正好在听雨阁成立之后。 当然,这份质疑并不严谨,姜逸尘还需要更多确切信息以印证。 思绪又回到眼前,值此夜深人静之际,这客栈掌柜房中灯火未熄,是睡梦中忽而内急,起床小解?还是同他人约好了时间点,另谋他事? 这回,姜逸尘没有等待太久,已得到了回应。 忽有微不可察的细碎声响传出。 他立马将左耳贴紧墙壁,摒弃杂念,仔细聆听。 声音源自上方。 上方便是客房。 客房有异动! 是房门开闭的吱呀声。 一、二、三……四…… 姜逸尘在心中默数着,有四间客房房门在短短十息中,先后开闭。 而他赫然瞧见,上面两层仍是一片漆黑。 紧接着,是急促,轻重不一的声音。 笃、笃笃、笃…… 这并非是脚步声,或说不是正常行走的脚步声,而是脚尖点地之声。 这黑灯瞎火的,有楼梯不走,还施展轻功? 姜逸尘一面想着,已一面蜷缩起身子,屏住呼吸,让自己完全被黑暗吞没,不发出半点动静。 一、二、四、六…… 姜逸尘心中依旧在默数。 他这回数的,是从楼梯上掠入客栈老板房间的身影。 六人。 看来,那夜不归宿的一对,不是夫妇,便是主仆,或是兄妹了。 这回姜逸尘可在不需有任何猜测,只要上前一探究竟,便能揭开这雁回客栈的神秘面纱了。 他正要直起身子,却立马又如雕像,一动不动。 只见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从一层另一间屋中走出,走到柜台前,见残烛将息,摇晃着脑袋嘟囔道:“这都到子时了,还没回来,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旋即又晃晃悠悠地走回房中。 只是,他并不是走向自己的屋子,却也是走入了女掌柜的闺房! 夜重归静寂,姜逸尘又默数了十息,料想到另一个伙计应是守在自己房中以望风把守后,再不敢有片刻耽搁,闪身欺近女掌柜的房间。 手中虽有剑,可剑却无出鞘之意。 顷刻间,姜逸尘已进入屋内。 他能确定自己的动作,比起他们要轻上数倍,绝不会惊醒,已经入睡的另一伙计。 而屋中景况,则是不出所料的空无一人! 若非如此,姜逸尘也绝无法安然站在这里。 屋子并不大,若是七八人都站在里边,倒将显得拥挤。 屋中陈设简陋,一张床,一方桌子,一把椅子,一面衣柜,若非角落边还有个梳妆台,实在难将此当作是一年轻女子所居之处。 能看清这些,自然是因屋中有光,光是烛光,摆放在桌上的烛光。 相比大堂里的烛火,这儿更为敞亮,可在外边瞧来却极其微弱,则要归功于挂在门、窗上的黑布帘。 可真是煞费苦心。姜逸尘暗叹道。 人哪去了? 姜逸尘在房中四下打量着。 他来到了梳妆台前,竟瞧见一层灰尘。 他又来到了衣柜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后,只见其中衣物寥寥,且都极为简易而朴素。 他合上了衣柜门,很失望并没在其中寻见任何暗门。 目光四扫,最终停在了那张床上。 正文 第三二九章 交头接耳 掌柜一人。 六位房客。 再加上一个伙计。 也便是说,此时此刻,有八个人该当出现在这屋子中。 而今八人凭空“消失”了。 他们究竟藏哪去了? 客栈掌柜卧房中,西、北两面为墙,南面开门,西面临着杂物间,隔着一层厚实的木隔墙。 在基本确定两面实墙之中,并未藏有任何密道后,要想让八个人在这房间中消失不见,仅剩一种可能。 地下! 房中有三样物事遮盖住了地面。 梳妆台、衣柜、床。 前二者很快便被姜逸尘否定。 梳妆台和衣柜与地板接触面积虽小,倒也足矣开一洞口,容一人钻入。 然,梳妆台和衣柜均紧贴着地面,八人先后钻入其中不难,可问题便在于,谁来将之复位以重新遮盖住密道? 再者,梳妆台堆积灰尘过多,一来说明这女掌柜鲜少折腾妆容,二来,从这灰尘完整性而言,能很清晰地看出,这梳妆台不过是个卧房妆饰,无人问津。 衣柜中衣裳虽不多,但其自重本不轻,将密道设于其后倒是情理之中,可惜衣柜背后是木隔墙。 设在其下,也并无不可,可要让进入其中者,站在下方,将衣柜举起复位,非臂力惊人者,无法完成。 最终,姜逸尘还是将目标锁定在了那张床上。 这张床,床面离地约莫两尺有余,床体近乎贴在地面上,即便趴在地上,也难瞧见床下是何风光。 床上被褥齐整。 可见这掌柜应是个喜好整洁之人,或是说,她从打烊至方才,本便没有就寝。 被褥连同枕头都堆叠在床上内侧。 这同许多人习惯相同,可也不排除,正是因为床板下便是密道,才特意将被褥和枕头推至一侧。 姜逸尘不担心床板下会有任何机关暗器,只怕这床板便是那道暗门,一旦造成声响,会打草惊蛇。 故而,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他将草席和床垫折向一侧,身子蹲在地上,将头贴着床沿,一分一毫缓慢地将一片边缘床板掀起。 八人夜半三更齐聚一堂,绝不会摸黑抓瞎,不管他们藏在哪,必当有光。 再三确认了床板下难见一丝光亮后,姜逸尘这才放心地将床板直接拿开。 随而床底下的庐山真面目也被慢慢揭开。 这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密道入口。 密道中时下行的台阶。 姜逸尘并未直接跨入其中,而是将床板、草席、床垫逐一复原后,方才别扭地再次掀开床板,闪身入内。 尽管别扭,可只要手上动作轻些,便不会发出声响。 尽管看来多此一举,可这无疑是清扫其遗留痕迹的最好方式。 这是杀手该有的严谨,不该暴露行踪时,他人便是连蛛丝马迹都难寻。 一进密道,姜逸尘才发现密道中并非是完全没有光亮的。 只是从强光处往弱光处张望,判断出现差错。 幸而此事无伤大雅,而姜逸尘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底下传来的声响夺走。 暗中大致能瞧见,沿着楼梯下行约莫二十步后,便到了终点——一片亮堂的地面。 那儿想来便是地下密室。 声响也是从密室传来的说话声。 但愿没错过太多。姜逸尘心中暗道,加快步伐,贴壁下行。 忽而有一股阴凉之气,带着萧瑟秋意,迎面而来,令姜逸尘一怔,风?底下的密室莫非与外边相通? 此时他已走出十步,便也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行去。 毕竟下方的谈论声已清晰可闻。 “这两天来,我们的收获便是如此。接下来,谁先说说?” 这声音内敛而雄厚,中气十足,显然这出声之人修为深厚而扎实。 话中之意再为明显不过,这些人正在接头这些天的行动成果,而此人应是第一个发言的,姜逸尘只错过了一组人的发言,继续听下去,定然大有收获。 姜逸尘心下一喜,凝神静听。 “我先来吧。” 此人声线好似富有音律,简简单单四个字说来,竟和唱的一般动听。 和音律有关,此人莫不是奚夏?姜逸尘在心中嘀咕着,三年前,他虽曾在菊园和石府一众人打过交道,但并未深入了解,能记住他们的姓名样貌已属不易,对于他们的声音可难以辨识得一清二楚,此时也只能凭着印象去猜测。 疑似奚夏男子说道:“前些日子,我跟着一曲流年阁的朋友到烽火楼去作客,你们猜我见着了谁?” 一道女声极为配合地发问,“谁?” 这声音姜逸尘倒不会陌生,却不由皱了皱眉头。 出声之人是逆蝶,姜逸尘可从没听过恋蝶开口说话。 夜目和寻香应不会出错,那这逆蝶…… 曾经的疑问再次萦绕在脑海中,可姜逸尘只能暂时将之抛却,对于目前情况而言,是恋蝶还是逆蝶,并不重要。 疑似奚夏男子说道:“五个锦衣卫千户。” “五个锦衣卫千户?” “这……” “嘶!” “莫非……” 密室中接连传出惊异之声。 “这倒奇了怪了,早先烽火楼不是和兜率帮走得近么,而兜率帮和锦衣卫可不大对付,现下这烽火楼是看兜率帮近来太过安生,想脚踏两条船,求稳了?” 这是另一女子的声音,音色相比逆蝶要粗犷些许,听来似是个行事爽朗,不拘小节的女子。 对于此女的身份,姜逸尘更倾向于判断其是客栈老板。 只听她又说道:“不过我更好奇你是怎么跟着一曲流年阁混进烽火楼去的?” 男子回道:“嘿,你忘了一曲流年阁是干啥的了?” 女子道:“干啥的?不就是卖唱吗?” 男子啐道:“呸!庸俗,这叫文人风流。” “一曲流年阁阁中寥寥十数人,人人都精于音律,通晓一二乐器,却多是武艺平平之辈,唯有阁主雪清欢能位列四海高手之中。这些文人骚客,本不醉心武艺,对江湖之事也是漠不关心,只为求一时安宁,方才踏浪行舟。他们依附于烽火楼之下,不会太过招摇,亦不会疲于应对,小夏在音律上造诣匪浅,和他们定当是以音交友,借个身份混入其中,他们应是不会拒绝。” 此人三言两语间,便将其中利害分析得一清二楚,而姜逸尘也听出了其身份,肉蛾。 那男子果然是奚夏无疑。 奚夏道:“对头。” 肉蛾道:“好了,我更关心,那五个锦衣卫千户。” 奚夏道:“对对对,这才是重点!” 姜逸尘闻言立马竖起耳朵,他已基本能确定这是一窝子听雨阁的人,他们齐聚西江郡,似乎是为了调查一些帮派线索而来。 而此时提到的五个锦衣卫千户,他也极为感兴趣,毕竟这人数实在太巧。 昔年便是五个锦衣卫千户上武当山讨要太极剑法。 同是这五个千户,两个月前又出现在龙渊峡和银煞门并肩作战。 这奚夏话中的五个锦衣卫,会不会还是那五人? 正文 第三三零章 隔墙之耳 夜色朦胧。 徐徐秋风,夹杂着寒冷秋意,令虫鸣渐息,万籁无声。 秋风拂面,直教人哆嗦,却也令人提神。 密室本会令人觉得沉闷而压抑,可此刻身处其中之人,脸上,眉宇间,言辞中,却全然一副轻松姿态。 想必这爽朗秋风,功不可没。 既是密室,风从何处来? 风从江上来。 江临镇上大小房屋近百,其中有半数以上临江而立,雁回客栈便是其中之一。 这密室与江仅是一墙之隔。 墙上开有半尺见方的通风孔洞,高出水面不足一尺。 青天白日之下,纵使有人立于江边,也只当那黝黑洞口不过是个排水口,无从知晓其中猫腻。 孔洞打了两个直角弯折,进深共有三尺。 如此,不论是炎炎热浪,还是凛冽寒风,都难直入其中。 夏日隔热,冬天拒寒,唯有舒缓春风和飒飒秋风,才可畅通无阻。 既考虑到通风透气,又刻意避人耳目,很显然这密室使用频率不低,而且常有人居于其中,至于是作何之用,外人想必是一无所知的。 至少近两年来,都没人能发现这密室的存在。 密室有两丈来宽,至于长度却令人琢磨不透。 就现下八人所待之处而言,房间长有五丈,可五丈之后是堵墙。 墙上开有门,门之后,究竟是怎样一番景况,便不得而知了。 密室中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亦没有华丽的装饰,连墙壁上都光秃秃一片。 光来自桌面上的烛火。 桌子是一张长桌,长桌两侧摆放着十张木椅。 木椅上坐有八个人。 八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这些日子来的收获,浑然无觉隔墙有耳。 墙后,姜逸尘自然不知晓这密室中是何情况,此时的他没有眼睛,只有耳朵。 密室之中,有多少人在,有什么人在,在谈论何事,他只能凭着双耳做判断。 他已听了一个时辰。 这意味着,底下八人也说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中,除开言语声外,他还听到了来回踱步声,气恼捶桌声和斟酒饮水声。 这一个时辰对姜逸尘而言是种煎熬。 他不得不一心二用,在全神贯注倾听八人谈话的同时,还得再分出一份精力去注意底下或是头上是否有人靠近。 若是底下有人要上来,倒还好办,他有把握在他们走到楼梯口前消失在他们眼前而不发出一丝动静。 若是头上有人要下来,便要麻烦许多,他尚不知密室中是否另有脱身之处,头顶是唯一逃生通道,上边来人,他不下狠手,定然无法脱身。 而最坏的一种可能,便是正巧底下有人要回到上边,而上边同时有人要下来,上下逢源之时,姜逸尘很可能要以一对十,出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得留下了。 可说姜逸尘此番潜入雁回客栈的密室,所冒的风险并不亚于孤身混入幽冥教。 当然,应对听雨阁这些人,姜逸尘倒还留有后手,只是,若非迫不得已,能不用自然是不用的好。 高风险也意味着高回报。 这一个时辰中,姜逸尘所听知的信息,足矣弥补大半月来在幽冥教中消息闭塞的缺憾。 从奚夏口中得知,烽火楼正与锦衣卫联系密切,几天时间里,五个锦衣卫千户寸步不离烽火楼,与楼主及数位长老商谈甚细,似已为将来做好打算,互许利好。 而那五个锦衣卫千户,也正是数月前出现在龙渊峡的殷扬五人,很显然,他们是代表着锦衣卫,为拉拢江湖势力而来。 在八人接下来的对话中,姜逸尘亦弄清了他们的具体身份和来到西江郡的大致目的。 雁回客栈的老板和伙计果然都是听雨阁的人,入驻此店的目的,本是为方便打探西江郡周边各门各派的信息,在必要时刻也能成为阁中人的落脚点。 老板名为飞飘,是个说话大大咧咧的女子,底下数人直呼其“阿飘”。 声音较为深沉的中年伙计,名唤沐殇,也被称作“沐老板”,想来此人曾经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商户。 而守在上边的年轻伙计,被叫做小烟儿,听他们所言,其脚下功夫了得,跑起来一溜烟儿就没了,而且缺点也尤为明显,好吃懒做,好比现在,他们想都不用想,这小烟儿定是在床上呼呼大睡,对任何动静都不管不顾。 此三人姜逸尘听来较为陌生,应是素未谋面,多半也是在这两三年间新加入听雨阁中的。 听雨阁而今处在风口浪尖,可说江湖上各方势力都对之虎视眈眈。 身为听雨阁中人,无时不刻面临着各种危险,这种危险来源于各方势力,他们可能被俘虏,可能被用刑,乃至有性命之忧,然而,除却当年那些石府幸存者外,后头所招纳入阁者,还能心甘情愿对之不离不弃,实令人费解这听雨阁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和魅力,能产生如此向心力呢? 这答案,仅凭今晚这些对话,姜逸尘尚无法得知。 余下六人中,那言语如歌声悦耳的男子便是奚夏无疑。 那对主仆是关大刀和紫风。 那对兄妹也正是肉蛾和逆蝶。 尚未归来的夫妻则是肆儿和飘影。 至于今早到此之人,则是姜逸尘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子轩。 李子轩并不是听雨阁之人,和肉蛾同属少林俗家弟子,为听雨阁奔波劳碌,似乎便是出于这层同门关系。 李子轩是从昆仑境赶回来的,其目的有二。 一是,带回洛飘零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二是,了解目前听雨阁众人在西江郡的行动进展。 当姜逸尘听明白李子轩此次来意后,震惊之余,反倒让他更为接近少林金印失窃的真相。 虽说是传递消息,可为听雨阁传递消息,和赴汤蹈火又有何异? 他可不认为,凭着一层少林俗家弟子的同门关系,足令李子轩为听雨阁出生入死。 他仿佛看见了一条线,一条隐藏在少林与听雨阁之间的线。 少林金印失窃能为真。 洛飘零盗印能为真。 听雨阁欲起势,成为鼎立江湖一足,恐怕并不为真。 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背后那条线。 这条线并不孤单,还有数条支线与之相伴,武当峨嵋在其中,道义盟在其中,九州结义和四海会盟中不知是否有帮派在其中,但姜逸尘几乎能肯定,这条线接下来想牵扯的目标,便是昆仑派了。 以现有信息,做出如此推断,已是姜逸尘的极限。 回到八人的对话内容中,逆蝶、肉蛾等人齐至西江郡,各施所长地明察暗访,意在摸清常至西江郡或本便在西江郡中各江湖帮派的底细,当中既关乎烽火楼、一曲流年阁、冷月神殿、珠光宝气阁、醉红颜等九州四海帮派,亦有兜率帮、幽冥教这等邪门魔教。 姜逸尘仔细想来,他们所作所为和自己近乎如出一辙。 他混入幽冥教,主要目的是为习得《阴风功》,但也在伺机窥探幽冥教的各种隐秘。 知己知彼,以百战不殆,这道理很多人都懂,但这深入敌腹的做派风格,却不是人人都敢想能为的。 姜逸尘是由老伯在指点他的行动,那听雨阁这边呢? 他们也听老伯指挥? 回想起三年前菊园初见石府众人时的情景,回想起洛飘零那深邃的眼神,姜逸尘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今晚信息量过大,他显然消化不来,眼下并未听到他们有结束的意思,只得再打起精神,仔细聆听了。 许是夜色过深,天气过凉,这一口气,让姜逸尘鼻中发痒,险些打了个喷嚏。 最后喷嚏虽是压了回去,可手肘却不自觉地打在墙上。 姜逸尘不知自己造成了多大声响,他只知道底下突然间一片静寂,再听不见任何谈吐之声。 姜逸尘屏息倾听,做好了在下一瞬,便窜回掌柜卧房的准备。 只听一声断喝猛然炸响,“谁!?” 正文 第三三一章 静听好戏 这一喝,出自关大刀之口。 如平地惊雷,不带半分内力,却足将猛虎吓瘫,泥人震碎。 姜逸尘亦是被吓得心惊肉跳,然而,他并未拔腿就逃,却是纹丝未动。 竟是被吓傻了? 姜逸尘当然没被吓傻,他还在仔细听着底下的动静。 显然,他不愿就此打道回府。 适才所听之言,均是听雨阁众人这几日来到西江郡调查各门各派的收获。 接下来,自当是商讨之后的行动计划,也便是重中之重。 今夜之行,要取恋蝶头颅已是无望,若再错过这重要消息,姜逸尘自然很不甘心。 毕竟,这关系到之后如何同夜殇交差,也便关系到能否早日修习阴风功。 此前与夜殇交锋,他完全处于下风,现下更摸不清夜殇对他有几分信任。 此番,夜殇将追寻恋蝶的任务交给他,更遣来夜目和寻香供他驱使,可难保其没有另遣一组人马在暗中盯着他,或是在他回去复命后,再命人从头彻尾,细查一遍。 总而言之,再见夜殇时,姜逸尘再不能有一句谎言,即便是谎言,也得做到天衣无缝。 故而,他需要获知更多的信息,才有办法博取夜殇的信任。 人在目的明确时,总会多几分耐心和坚持,不会轻言退缩。 姜逸尘深知当下这机会难得,哪愿就此放弃。 打定主意,不见棺材不落泪,没人追来绝不退,便继续侧耳倾听密室动静。 没有让姜逸尘等太久,下方已有声响传来。 啪,啪,啪。 有人正轻拍胸脯。 “呼!老关啊,你这一喝,胆子小些的,多半要被你吓破了胆。也不提前招呼声,真是太突然了。” 出声之人便是那中年伙计沐殇,他正坐在关大刀边上,语气中带了几分埋怨。 “就是,咱沐老板可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那经得起你这一番吼贼似的叫喝。”客栈老板飞飘跟着附和道。 “欸,老关军旅出身,这吼声,这气势,都是沙场上必备的,情急之下,没控制住,谅解,谅解。”肉蛾出声打圆场。 “呵呵,不好意思了啊。”关大刀道歉道。 话音刚落,下方传来“沙沙”椅子拖动之声。 姜逸尘心下一紧,忧心是不是有人要来查看。 此时,他已不怕暴露行踪,他也对自身轻功身法信心十足,只要那人不走到楼梯口,他绝不动弹一下。 而此刻,底下仍是一片静寂。 笃,笃。 有人迈出了两步。 “老关,你这是?”飞飘疑问道。 看来刚才那一阵安静,是大伙儿在奇怪关大刀为何要站起来。 “噢,你们且坐着,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也顺便活动活动。”关大刀回到。 随后只听咯咯声响,想来是关大刀在伸展筋骨。 “嗨!多大事呢,这底下不见光,常有老鼠作祟,刚刚大概是哪只老鼠没长眼,磕墙上了,不碍事,不碍事。”说话之人还是飞飘。 “要想活动筋骨,接下来可有你大展拳脚的机会。”飞飘又补充道。 听闻此言,姜逸尘只道飞飘意有所指,右手已挪向背上的剑。 “是了,这都丑时了,肆儿姐和飘影还不回来,可别出了什么意外。”逆蝶似是理解了飞飘的意思,跟着道。 “有飘影在,不论如何,总能力保肆儿全身而退的。”肉蛾道。 “嘿,这倒还真说不准,以肆儿姐姐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瞧着是宝贝,就不绝不放过的行为准则而言,飘影不会被肆儿姐姐连累,却会被一大袋宝物拖累。”奚夏玩笑道。 “嘿嘿!” “哈哈!” 当即便有数人被奚夏这玩笑话给逗笑,竟是有些认同其推断。 “咳咳!呃,还是先把那几人拎出来,再仔细盘问一番吧,不管怎么说,恋蝶昨两日可是差点栽了跟头,这些家伙还是不够老实!”肉蛾的语气,先是有些尴尬,而后已是带有几分怒气。 姜逸尘闻言一愣,这底下还藏着人呢? 这些人是被听雨阁给抓来的? 再一细想,姜逸尘已明白了过来,为何当日在冥府之握时,恋蝶好似去过一般,轻车熟路。 难不成听雨阁特意逮来幽冥教的人? 可是一般的幽冥教教众,乃至精英,香主,恐怕都难以逾越那惊魂谷,这样一来听雨阁抓来的人,至少得是堂主以上的级别了。 姜逸尘心下一喜,迫不及待地想听听他们能从幽冥教堂主口中挖出什么信息来。 思忖间,又听得椅子被拖动之声,此人步伐沉稳,但下脚不轻,不出意外应是肉蛾。 步伐声逐渐变小,听来像是朝着密室深处走去。 旋即,又是三三两两的椅子拖动声,和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显然,底下众人已行动起来,准备盘问那些俘虏。 这会儿,姜逸尘却是严阵以待,以防先前他们的对话是逢场作戏,意在麻痹自己。 毕竟底下声音嘈杂,他已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嘈杂声中,姜逸尘还是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当即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冲着他来的。 可有好戏听了。姜逸尘暗道。 过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底下重归安宁。 而后,当先传出的是逆蝶的声音。 “咱们之前可有言在先,只要你们所提供的消息不出偏差,那我们定当信守诺言,废了你们的功夫,给你们些银子以安顿后半生。可是啊,你们中有些人实在是不老实,恐怕要连累大伙儿了。” “女侠明鉴啊,我说的都真的,没有半句谎言,他们说谎是他们心怀不轨,女侠可得把账算清楚啊。” “咚!咚!咚!” “是啊,女侠,各位大侠们,我说的也绝无半句虚言,那锦衣卫前些日子来信,说要到门中来做客,可是我经手的,绝不会弄错了!还请各位行行好,放过我吧,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还得回去照顾呢!” “咚!咚!” “女,侠,各,各,各位大侠,我……我也没说谎,我……” “女侠明鉴,众位大侠明鉴!” 逆蝶语毕后,先是两人哭天喊地地叩拜讨饶,不一会儿,那些人便都按捺不住心慌,磕头声,求饶声齐响,乱作一团。当中还有一结巴,姜逸尘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辨识清被抓来的应有六人。 “安静!”又是一声断喝,果然是出自关大刀之口。 咚! “呵,真还把人吓昏了过去,老关啊,牛!”奚夏赞叹着。 “小风、小夏,人抬一边去,弄醒。”肉蛾吩咐道。 “得嘞,干活,可真不让人省心。”奚夏话语中带着几分怨气。 “你,对,就说你呢,说说,幽冥教那冥府之握到底怎么回事?”逆蝶已开始问话。 正文 第三三二章 聪明反误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 “当真?” “当真!我夙月愿以性命做担保!” “性命?本便在我们手里的东西,可不是你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你!——我若有意相欺,大可随意敷衍你们,又何必画出图来?” “图?你说的是这张?” “是。” “你能确定这图不出半分差错?” “我本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任何路我只需走过一遍,便能分毫不差地记下,你们要我画出来,我便花了两天功夫分毫不差地画出来,该注意的地方也一一做出标注,理应不会有差错。你们若是信不过,亲自验证一番不就知道了么?” 听到这儿,姜逸尘已彻底明白过来恋蝶前两日出现在冥府之握,果真是为探路去的。 较令他意外的是,这夙月并不是幽冥教的人。 夙月究竟隶属哪个帮派?他去过冥府之握,是被幽冥教请去的吗?他是什么时候被请去的?若是近来之事,那发出邀请之人,也只有夜殇了,夜殇可向他许诺了什么? 一连串疑问,接连在姜逸尘脑海中浮现,他企盼着在逆蝶和夙月接下来的的对话中,能得到答案。 “你是故意装傻呢?还是有心充愣呢?既然把你揪出来,自然是已经验证过了。”这回说话的是奚夏。 “真有错?!”夙月提高了嗓门,不可思议道。 “错没错,我们没法完全印证,我只知道我妹妹险些为此丢了性命!”逆蝶狠声道。 “哼!”这声冷哼,满是轻蔑和嘲笑的意味。 “噢?看来独孤兄有另一番见解?”奚夏问道。 “自己能力不足,却在别人身上找问题,也只有你们九州的人才干得出来。”那人又道。 姜逸尘仔细一听,赫然发现这人适才并未言语,这复姓独孤之人,是被听雨阁抓来的第七人。 “我早与你们说过,既然落到了他们手中,便做好躺着出去的准备,你们偏是不信。这般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到头来,他们一句话便能把先前许诺推翻,出尔反尔向来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这不马上就应验了么?”复姓独孤之人冷声道,只是这回他的说话对象并不是听雨阁众人,而是那些同被抓来之人。 听其所言,一直在强调九州二字,鄙夷九州结义盟的人,莫非这群人来自四海会盟?姜逸尘心中暗道。 “独孤羽,你们搜魂殿的人都是孤儿,都是疯子,没有半点人之常情,你视死如归随你去,我们可不愿和你同道。”这人是最先开口讨饶之人,声音沙哑,应是为老者。 听闻搜魂殿之名,姜逸尘当即明了为何这七人中,唯有这独孤羽如此硬气,搜魂殿前身是个杀手组织,在而今这乱世江湖上,以赚取杀人赏金为生存手段,再也不是那些杀手组织的专利,而是那些稍具规模门派便会配备的一个堂口。 在此情形下,曾经各个威名赫赫的杀手组织,遭遇到了空前竞争,终是抵不过百家争鸣的局势,随而土崩瓦解。 搜魂殿还能留存至今,得归功于当年杀手领头人在年迈之际做出的调整改变,使之不单单以刺杀生意作为营生。 而今,搜魂殿相比昔年自是要没落不少,不过,仍是全由孤儿组成,专精于刺杀的同时,兼顾情报,镖局等职能,在四海也是小有名气。 听雨阁逮来搜魂殿的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不知这独孤羽在搜魂殿中,是否排得上名号?可否从其嘴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呵,菊老头,即便这些人最后遵守诺言,废了你的武功,再给你一堆金银,可你能确定自己还有命花么?你们珠光宝气阁会就此放过你?”独孤羽晓以利害。 “黄口小儿,休要胡言!我们珠光宝气阁本便无心江湖争斗,卷入这是是非非,实属无奈。我所透露的消息,无一伤及我阁,不会对不起阁中人,我问心无愧!”菊老怒叱道。 “嘿,对不对得起,可不只是你表面看到的。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懒得和你多费唇舌。”独孤羽道。 不管是逆蝶还是奚夏,其间都未曾插言一句,这两俘虏已完成了一番厮杀,得出了人各有志的结论,反倒为听雨阁接下来的讯问,做足了铺垫。 天知道此时听雨阁众人心中是多么乐不可支。 猫在墙后的姜逸尘亦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相比搜魂殿,珠光宝气阁他要更为陌生,不过从听雨阁先前对话中,他已大致知晓此阁在四海盟中要属末流,应与一曲流年阁归属同一范畴,一曲流年阁都是文人雅士,这珠光宝气阁想必也都是些喜好摆弄古玩珠宝的雅客吧。 可这下姜逸尘又弄不明白了,拐来搜魂殿的人还好理解,毕竟干着杀人越货的活,情报定当不少,而拐来珠光宝气阁的人,实在令人费解。 在江湖这颗大树上,爬得越高,才能见识到各种细枝末节,而越是处在底端,始终易被一叶障目,知之有限。 即便这菊老是珠光宝气阁中的重要人物,可若是仔细计较,他吐露十句真话的价值,恐怕远不如从独孤羽嘴中逼问出的一条消息。 “咳咳!回归正题哈。夙月兄,你说过,那天你和烽火楼、翡翠居、真武道馆的三位长老受邀至冥府之握作客?”奚夏道。 “不错。”夙月道。 “那还请你再重复次,那三人分别是谁。”奚夏道。 “烽火楼,蒲扇子。翡翠居,玲珑夫人。真武道馆,筱妖。”经菊老和独孤羽一番闹腾,夙月似乎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语气很是平静。 “这倒是不错。”逆蝶肯定道,“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去往冥府之握,真就这一条路?夜殇若是诚心相邀,就不怕你们在惊魂谷那出现失足的意外?” 还真是夜殇!姜逸尘微微有些讶异,却又觉着均在情理之中,趁着各大势力在昆仑消磨时光,他若能在后方,将这些帮派,整合在一起,为其所用,那昆仑之行,幽冥教不管有无收获,至少在牌面上还有略微增强。 “我想,这也是夜殇在考验我们的诚意。”夙月沉思了一会儿,回道。 “你是说,若你们四个帮派遣出之人实力不够,便无法通过那惊魂谷,夜殇也便不会选择同你们合作?”逆蝶分析道。 “正是。”夙月道。 “你们这回碰上的意外,莫不是夜殇亲自出现?!”夙月忽然惊声道。 “不错,我妹妹依你之言,挑着青天白日去的冥府之握,在过了惊魂谷后,当真碰上了本该死去多年的泰蛮、施易、肈信,在了结三人之后,出现了一个高手挡住她去路,不久后,夜殇也出现了。”逆蝶道。 “也便是说,这冥府十八重,令妹仅是闯过三重,便迎来了夜殇?”夙月越说越是震惊。 “怎么了?”肉蛾似乎察觉到夙月发现了什么,沉声问道。 “呵呵,这夜殇真是好心机!他深知我有过目不忘之能,在带我们走过冥府十八重时,还做了简要介绍,这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夙月失笑道。 “这不可能!如此说来,夜殇岂不是故意通过你来向我们透露冥府之握的细节,他也早已知道我们有对付幽冥教的想法!”奚夏连连否定道。 “哈哈!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们自以为行动隐秘,无人知晓,殊不知,夜殇已走在前头,诱饵上钩!”独孤羽总算逮到了机会,肆意嘲笑听雨阁众人。 “不无可能。不过,夜殇也没那么神,他知道有对手在暗中潜伏,想对付幽冥教,却不知对手是谁,对手藏在哪。否则,今晚大可将我们一窝端了,而不需只遣来一人,隔墙偷听。”肉蛾道,“你说是吧?墙后的朋友。” 正文 第三三三章 人算天算 风儿在耳边呼啸。 月色在眼前缭乱。 其实,月色本不缭乱,只是姜逸尘的眼乱了,心也乱了,眼中的月色便也乱了。 眼乱,让他判断屡出差错。 心乱,让他失了冷静,慌不择路。 他窜进了树林中,以躲避围追堵截,不失为好选择。 只是,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不论往哪个方向逃,总有人领先一步,站在前方,阻住去路。 初时他还有选择,硬拼对方或是逃往其他方向。 渐渐的,他发现他很快便将没有选择。 不多时,在他前方又出现了一道身影,这身影宛若一座山,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此人手上握有一刀,那刀比蛮横之刀来得更长,更宽,无怪乎被称作大刀。 关大刀正在前方,姜逸尘见识过其身手,行伍出身,出手凶猛利落,少几分巧劲。 硬拼,姜逸尘只有吃亏的份,且战且走才有机会脱身。 可惜除了硬拼之外,他似乎没有其他选择。 在姜逸尘左后侧三丈外,一道身影,长发飘飘,穷追不舍,客栈老板娘飞飘,说话大大咧咧,直来直去,手下动作也简单粗暴,以双刺在树干树枝上借力,没有被甩脱过远。 姜逸尘若选择往左而去,他绝不会意外飞飘会热情大方地直接将他扑倒在地。 在姜逸尘右后侧两丈处,一道棍影与一道人影齐头并进。 轻功并非李子轩所长,可他总有办法,以自己的方式和姜逸尘保持着相当距离,不被落下,还随时提防着姜逸尘往右方逃窜。 月下熠熠生辉的紫金镔铁棍似在张牙舞爪,倘若姜逸尘有胆往右闪,保准打断他的腿。 在姜逸尘正后方,是个身着粗布麻衣,头顶破头巾,手中还抓着抹布的客栈伙计,小烟儿。 小烟儿从姜逸尘窜出密道后,便始终与之形影不离。 也正是因小烟儿之故,姜逸尘才会落入此番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的困境。 原来,肉蛾等人在墙上传来那声轻响之后,便已猜知墙后有人。 随后,他们虽把俘虏揪出来盘问,却也借机施了手段,教在房中呼呼大睡的小烟儿醒来。 原先单以小烟儿一人,自是没有太大把握留住入室之贼。 好巧不巧偏逢肆儿和飘影归来,小烟儿便携着二人,来到飞飘房中,准备同密室中人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怎知这黑衣贼人好生厉害,趁着飘影不注意,以一计开门,移形换位,逃了出去。 若非小烟儿眼疾手快,将早已备好的迷烟,一把砸在黑衣贼人面门上,恐怕真令之逃之夭夭了。 人算不如天算,姜逸尘千算万算,到底还是被听雨阁众人给演了进去,更想不到最后两人竟也回来了。 尽管有面巾做挡,可还是吃了这暗亏,一时神思恍惚,以致于在逃跑时,落入了听雨阁临时为之布下的封锁区中。 他们要将姜逸尘擒下,可也不愿闹出太大动静。 他们任由姜逸尘逃入林中,却引导其逃向静无人烟处,以作处置。 五丈距离,瞬息已至。 姜逸尘来到了“山”前,他急于脱困,便率先出剑。 不求制敌,但求拼出一时半刻的逃脱之机。 幸而,此番来之前,为求稳妥,姜逸尘还特意从幽冥教中讨来了一柄黑剑。 这黑剑虽质地一般,可胜在趁手,倘若他还是拿着镰刀来夜探,想必连雁回客栈都走不出去。 天意诀一施展,体内真气澎湃,自经脉涌出体表,瞬间汇聚于剑身。 当下这紧要关头,姜逸尘也顾不得许多,运转起霜雪真气,施展出剑式“天剑诸伤”。 道道剑气以黑剑剑身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射出,宛若一朵冰莲在月夜下绽放。 极寒真气付诸于冰寒剑法上,可谓强强联合,相得益彰。 双重寒气霸道无匹,顷刻间,令这一方天地,温度骤降。 不论是关大刀,还是李子轩、飞飘、小烟儿三人,只觉面前寒气逼人,咽喉似被霜雪掐住,呼吸困难,身形受滞。 这黑衣贼人竟是一石四鸟,要趁此溜走? 四人中,小烟儿腿脚最快,可修为却也是最差的。 他离姜逸尘最近,这突如其来的一剑,也令他猝不及防。 虽灵活避开了凌厉剑气,奈何这冰寒之气如跗骨之蛆,附着在其手脚之上,未免被冻伤,他只能以内力相抗,如此他一时竟无法动弹。 飞飘与小烟儿大同小异,均是受寒气所扰,暂时无法利落行动。 而李子轩却被姜逸尘重点照顾,在天剑诸伤发招前,姜逸尘甩出一道裂骨剑气,正是冲着李子轩而去。 李子轩误以为姜逸尘只对其发难,便将注意力放在躲闪那道剑气上,对姜逸尘后招防备不足,强以真气相抵。 这样一来,剑气落在他身上的最多,虽不致于受伤,可体内经脉真气流动均因此受滞,一时半刻间,竟施展不出内力来。 便是经验老道的关大刀也着了道,不过其修为浑厚,很快便能活动自如。 当下,他也顾不得余下三人,只得挥刀去拦将要逃开的姜逸尘。 刀近两百斤重,可关大刀舞起来却似不费吹灰之力。 刀落,虽隔着有一丈远,可姜逸尘却感觉到背后有一座山向他压来,而他竟是无所遁形。 重压之下,姜逸尘只得回身,以剑相抵。 噹! 转瞬间,剑已砸到姜逸尘肩头,刀的重量也全然压上。 若不是其反应快,及时将剑身一侧,不让剑刃落在肩上,否则,此时右肩早已被自己手中的剑齐齐斩去。 饶是如此,姜逸尘仍觉着肩负泰山,不仅喘不过气来,便是连站也站不稳,当即便要屈膝跪下。 整只右手好似要被从肩部掰断般,痛感强烈,渐渐失了力气。 此时关大刀只需不断在刀上施加气力,便能让姜逸尘插翅难逃。 只一招,黑衣贼人便受制于关大刀,这令飞飘三人大喜过望。 状态虽未全部恢复,却足矣配合着关大刀将姜逸尘擒下。 飞飘向小烟儿递了个眼色。 小烟儿当即会意,嘻皮笑脸地甩着抹布,走上前,看来是要把姜逸尘给绑起来。 小烟儿身材瘦小,眼圆最大,这一笑起来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模样。 只听其嘴中叨唠道:“嘿嘿,这江湖上能从我眼皮底下溜走的人不少,可惜啊,你并不是其中之一。” 飞飘行事直截了当,却也是粗中有细之人,为防万一,与小烟儿一同向姜逸尘走去,准备将其先击晕。 一边的李子轩好容易冲开周身穴道,见着姜逸尘身子发颤,额上满布汗珠,神色却不见慌张,心中不禁闪过一丝念头,当即将紫金槟铁棍扎入地上,单手五指并拢作念咒状。 下一刻,正当飞飘手刀将要落在姜逸尘后颈部,只见又是粉色光芒一闪,刀下之人凭空消失! 正文 第三三四章 任君挑选 姜逸尘已不是当年的江湖嫩雏,身经百战的他在此重压之下,反被逼得迅速冷静下来。 心念一动,示敌以弱,令飞飘等人放松警惕,误以为有机会将他一举拿下。 趁其一拥而上之际,他以一计开门,金蝉脱壳,现身三丈之外。 正想就此逃开,却觉着脚下一阵酥麻难当,竟无法发力。 随后,眼前满是黑影重重之象,耳边尽是鬼哭狼嚎之声。 姜逸尘早已将八门遁甲之术修习得炉火纯青,当即反应过来自己陷入了伤门和惊门阵中。 不需多想,他便知晓这是李子轩的手笔,这也是他先前对李子轩特别照顾的根由所在。 眼见脚边又有一道白光即将泛起,死门即成! 现下这情况,再遭死门一击,好比当头一棒,即便硬抗下来没晕过去,也难免出现一时半刻的精神恍惚。 这一时半刻的空档,足矣让对手趁虚而入,彼时他便唯有缴械的份。 千钧一发之际,姜逸尘一咬牙,一发狠,将三成内力灌注于剑身。 众人只见一道流星划破了黑夜,掩盖了月华。 当流星辉芒落尽,姜逸尘已远远抛开四人有五丈距离。 见此情景,听雨阁三人不免有些错愕,除此之外,还有几分钦佩。 毕竟,能在四人合围下成功走脱,实非易事。 李子轩看着那身影远去,眉头微皱,似乎在此人身上瞧见一丝熟悉感。 姜逸尘虽一时脱险,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绝不认为,对手上一刻还在穷追猛打,下一刻会放任他自由离去。 “临危不乱,故技重施,兄台着实好本事,只是,若以为能就此逃脱,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们了。” 李子轩的话语声从身后传来,似乎在印证着姜逸尘的判断。 姜逸尘深知李子轩此话意在向他施压,乱其判断,可他却不闻不顾,健步如飞地在林间穿梭。 跑出约莫有半里地后,十丈之前出现了一道人影。 此人一袭黑袍,一头黑发,在秋风中如泼墨般舞动。 左腿独立,右脚盘膝,凭空虚坐,一把胡琴端于腿上。 这人不是奚夏又是谁? 再近些,姜逸尘已可瞧见月下之人,左手持琴,右手握弓,拉响胡琴。 其声凄凄然,恰若寒雁之独鸣。 琴音直击心扉,本该让人感受到人生在世面对种种艰辛的孤独无依,使之心无战意,缴械投降。 然,姜逸尘在苍梧山时,便已见识过琴、汐微语及风流子等人更加扣人心弦的音律演绎,对于奚夏此举,早有防范。凝聚稍许内力附耳,心守空明,不为所动。 瞧见奚夏,姜逸尘便已明白,自己越是避重就轻,只会不断陷入听雨阁为他挖好的坑中,或许硬着头皮一路拼下去,便能最短时间内脱身。 因而,他没有另择他路,反而直冲奚夏杀去。 八丈,六丈,三丈……一丈。 数息之后,姜逸尘与奚夏已不过一丈之遥,黑剑在下一瞬便可割断琴弦,贯穿奚夏身躯。 许是察觉到危险欺身,奚夏睁开了紧闭的双眸,眉头微挑,似乎有些意外。 可手中琴弓不停,琴声不止,竟没有任何闪避之意。 噹!噹!噹! 接连三响击剑声,第一声响,是姜逸尘进攻受阻,后两声响,则是姜逸尘受迫防守。 三道声响后,琴声依旧,可却乱了节奏。 琴音节奏乱了,自然是拉琴人心乱了。 适才面对那般险境,奚夏还能泰然自若,为何在这短短瞬间,却已心乱如麻? “我一直以为你这琴弹得不错。” 方寸之间,仍是两道人影立于月下,只是,站在奚夏面前的却不是姜逸尘,而是方脸大耳,略显憨态的紫风。 奚夏停下右手,琴声遂止,他慢悠悠地放下了右脚,站直身,嘴里哼哼道:“现在呢?” 紫风摇了摇头,拧着眉,故作痛心疾首之态,道:“简直一塌糊涂!” 奚夏道:“嘿!总比某人强,自以为学了三年剑法便了不起了,谁知,只两招,手里的剑都不知被打到哪去了。” 紫风道:“诶呀!你个没良心的,没有我这半路出家的剑客,挡下那第一剑,你还有机会喘气么?” 奚夏道:“唉,一个人若不懂得自我反省,虚心请教,那他终将一事难成。” “得得得!懒得跟你辩,我说你刚才也真够心大的,若非我没能拍马赶到,你可真要一命呜呼了。”紫风摆了摆手,不耐烦道。 看二人这模样,拌嘴似乎便是他们的日常。 “非也非也。我这琴声不仅把你引来了,飘影也到场了,你救不及,还有他。”这奚夏占了便宜还卖乖。 这回紫风倒没有顶回去,却是举目四顾,道:“飘影也到了?” 借着月色,紫风很快便寻见了两道身形在远端影影倬倬,相互交错,已是交起手来,旋即又道:“还真是,这回飘影若再让这小子逃了,可有机会使劲嘲笑他一番了。” 奚夏闻言,连连摇头叹气道:“如此心胸狭隘,何时能成大气?” 紫风一肘捶在奚夏胸膛上,嗔道:“你还没完没了了?得了,一起过去吧,可别真被逃了。” 远处,姜逸尘早已料知奚夏并没有十足把握将他拦下,拉琴既是作扰,亦为传递信号。 他冲向奚夏时,亦感知到另有两人到了此处,那一剑只为逼迫二人现身相救奚夏,怎料仅有紫风一人扑来。 紫风剑法虽不纯熟,可勇往直前,姜逸尘不得不奋力抵挡,两剑以守为攻,卸去紫风的剑后,再想扬长离去,另一人已堵在其去路上。 姜逸尘今夜几乎与雁回客栈里的人都交过一遍手。 当中以李子轩招式最为令他琢磨不透,因而他时刻留了个心思提防其暗招。 最终还是防不胜防,被其成功拖延了不少时间。 而听雨阁数人中,除却客栈老板和伙计外,姜逸尘对于飘影最为陌生。 此人并非昔年石府之人,鉴于他与肆儿在客栈中同居一房,这夫妻之名,应不有假,盖因此,方才入赘听雨阁中。 也正是这手持两柄半臂长匕首,面目冷峻,神色阴寒,瞧来便令人不寒而栗之人,给予他的压迫力最大,他最不想碰见的便是此人。 然而,在听雨阁众人和李子轩的巧妙设计下,在最后关头,拦挡在姜逸尘面前的,便是他逃出客栈前,第一个面对的人,也是这群人中最强之人。 在如此长途奔袭及轮番作战后,姜逸尘消耗不小,最终独对以逸待劳的飘影,可谓凶多吉少。 飘影身法诡异且迅疾,身形闪动间,竟化出两道虚影,令人真假难辨。 攻中代守,让姜逸尘难觅破绽。 守中代攻,更让姜逸尘无法脱身。 不多时,两人缠斗圈外,关大刀、李子轩等六人齐至,彻底断了姜逸尘去路。 飞飘上前一步,笑盈盈道:“这位朋友,夜色已深,客栈里尚有余位,若逢不弃,还请移步寒舍,好好歇息一番,天字号房或是温暖地窖任君挑选。” 正文 第三三五章 孤狼之眼 夜已深。 不时有秋风在幽死洞中穿膛着。 一处石室中燃着烛火,丝毫不为所动。 石室陈设略显简陋,却有不少烛光无法企及之处。 隐约可见墙上挂着幅画,光照微弱,瞧不清画作全貌,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 这双眼睛,内眼角低,外眼角高,好似戏子唱京剧时特意装扮的吊眼。 其眼白呈玛瑙黄色,仿佛在发着幽幽绿光。 这不过是一幅画,可单从这双眼睛来说,所画之物与活物无异——这是狼的眼睛。 可以想见这幅画所画的也正是一头狼。 众所周知,狼者,猛兽也,群动之族。 狼总是群体而居,象征着团队,那孤狼呢? 狼落单一般有两种可能,或是同伴死伤殆尽,或是争夺狼王失败后,被迫独活。 孤狼独自狩猎,为了生存,为了食物,能不顾性命。 孤狼也极为隐忍,没有绝对把握,不会贸然出击。 石室主人夜殇,是不是一只孤狼呢? 夜殇尚未就寝。 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把时间花在睡觉上,然而夜殇并非是个废寝忘食之人,除了饮酒之外,大多时候他也在闭目养神。 时至此刻,夜殇仍未阖眼,自然是在饮酒。 他左手中是一壶酒,右手中却是一张纸条。 纸条上罗列着这大半月来,关乎雁回客栈的消息。 桌上还有张纸条,所罗列的是江城子这七日间去向。 夜殇并没有刻意命人在暗中盯着江城子的动静,这些不过是他在半盏茶前向鬼耳堂要来的日常记录。 看完了纸条上的信息,酒正好饮尽。 夜殇站起身,向石室外走去。 不多时,他已来到另一间石室门口。 这间石室要亮堂许多,并不见得宽敞,有桌,有椅,余下徒为四壁。 夜殇走入石室,室内已有一人侯在其中。 夜殇并没有将目光在此人身上停留,看向了地面上多出来的一颗球。 这颗球被麻布包裹了好几层,仍有起伏不平处,看来本非是圆球型,从大小来看,正好是一般人头大小。 而那重重包裹的麻布,也可见到成片的黑红色。 室中人似乎此时才察觉到夜殇的到来,正要俯下身,去解开那包裹,却被夜殇唤住。 “坐。” 说话间,夜殇已撤回目光,坐入椅中。 室中人依言照做,同时摘下了兜帽,露出了年轻的面容。 此人正是江城子,也便是姜逸尘。 夜殇这才打量起这年轻人来。 年轻人的眼睛满布血丝,眼眶发黑,头发散乱不堪,黑衣能掩盖一身狼狈,却无法掩饰自身体里透出来的疲惫。 “这便是七日前闯入冥府之握的那个黑衣女子?”夜殇稍稍扬起下巴,下巴尖正是朝向地上那个包裹。 姜逸尘道:“是。” 夜殇道:“你的速度比我预想中的快。” 姜逸尘道:“幸不辱命。” 夜殇道:“听说你出去之前,借了一柄剑。” 姜逸尘道:“是。” 夜殇抬抬眼,并没有开口,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在问“剑哪去了?” 姜逸尘道:“剑断了。” 夜殇有些讶异,说道:“噢?能击断你手中的剑,要么是个高手,要么那人手中有把利器。” 他忽然笑了笑,再次看向地上的包裹,道:“可那黄毛丫头显然不是个高手,手中也无利器。” 姜逸尘道:“她的头是被我用剑砍下的。” 夜殇道:“所以,是有人要为她报仇?” 姜逸尘道:“是。” 夜殇道:“是什么人?” 姜逸尘道:“她的同伴,听雨阁的人。” 夜殇道:“也便是说,这女子来自听雨阁。” 姜逸尘道:“听雨阁,恋蝶。” 夜殇道:“她为何而来?” 姜逸尘道:“试探。” 夜殇道:“试探什么?” 姜逸尘道:“试探虚实,验证一则消息的真假。” 夜殇闻言似已了然这会是条怎样的消息,问道:“这则消息,她又是如何得知的,或者说,他们?” 姜逸尘道:“他们抓走了数个四海帮派的人,从这些人口中套出来。” “有意思。”夜殇微微一笑,眼神盯着墙上的灯火,神情尤为耐人寻味,“他们的据点可是那雁回客栈?” 听闻夜殇直接点出雁回客栈,姜逸尘没有半点意外,关于恋蝶落脚雁回客栈的消息是夜目和寻香探来的,他们都是鬼耳堂的人,夜殇自然也能从鬼耳堂获知相关讯息。 故而,夜殇不过是明知故问,姜逸尘道:“是。” 夜殇接着道:“听说,你去到江临镇上的头天夜里,便夜潜雁回客栈?” 姜逸尘无意隐瞒,直言道:“是。” 夜殇道:“为何如此着急?” 姜逸尘道:“因为有个客人是早上刚刚入住的,在下便猜测他们定会找个时间碰头会面,通常夜深人静时,正好密谋大事,时不我待,不得不去。” 夜殇道:“确实是个聪明的选择。不过,你进去后似乎待了挺久,可是天亮时才出来的?” 姜逸尘已料知夜殇会在此挖陷阱,诱自己上钩,不动声色道:“在下潜入其中后,暗中偷听了个把时辰,便被发现了。” “那你还有机会逃出来?”夜殇眯起双眼,一面说着,一面将双手搭在桌上,缓缓地把脸向姜逸尘凑近。 姜逸尘还是第一次与夜殇靠得如此之近,左脸上那道与嘴角相连的十字疤,在灯火打照下赫然醒目。 还可依稀闻见从其鼻间传出的些许酒气。 夜殇此时瞧来更像只紧盯猎物,蓄势待发的野兽,准确的说,像只狼! 正如他在幽冥教的称谓“狼判官”。 眼缝中的双瞳骤然微缩,好似孤狼孤狼的眼睛,具有锐不可当的穿透力,洞悉人心。 狼眼中的瞳仁瞳孔,愈来愈小,黑丁丁,阴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姜逸尘再不敢与之对视,撇开了头,生怕狼眼里飞出两根见血毙命的毒针。 忽有秋风窜入石室中,姜逸尘终于得以喘息一口新鲜空气,旋即便发现背后传来一阵凉意,原来冷汗已浸湿了衣裳。 夜殇将身子从桌子上收回,说道:“那天晚上,你根本没能得手?” “得手”自然指的是砍下恋蝶的头。 许是未缓过劲来,姜逸尘一时竟无力启齿,遂摇了摇头。 夜殇又道:“而你还能在听雨阁数人包夹下脱身?” 姜逸尘又点点头。 夜殇一问接一问道:“那你是怎么砍下那丫头脑袋的?” “等。”姜逸尘努力从牙缝间挤出了个字。 夜殇意味深长道:“等?等了六天,直到听雨阁再有动作,而那丫头又正好落单?” 姜逸尘点头道:“四天。” 夜殇道:“还有两天?” 姜逸尘道:“用来逃。” 片刻静默后,夜殇开口道:“好,跟我来。” 姜逸尘闻言一怔,不明所以。 夜殇道:“我从不食言。” 姜逸尘在脑海中一番回想,方才明白过来夜殇之意。 调查清楚恋蝶的身份,来意,并把她的脑袋带回来,他确实做到了。 夜殇没有再继续盘问他更多细节,也在他意料之内,毕竟相比他所说的话,他相信夜殇能从鬼耳堂那得到的信息,分析出更详尽的经过。 可是,在他所说的一切未经核实前,甚至连恋蝶的身份都只是他一家之言的情况下,夜殇便要教他《阴风功》? 姜逸尘已彻底蒙住了…… 正文 第三三六章 请君入坑 姜逸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石室的。 更不知道自己跟在夜殇身后走了多久。 尽管表面看来,他一切如常,但他毫不怀疑,自己脸上这层伪装在夜殇眼中视若无物。 一路上,光线明暗不定,更让姜逸尘心如乱麻。 与夜殇“正面交锋”两次,他不仅没能占得一丝便宜,更是连对手出招套路都无法摸清,始终被牵着鼻子走,照此下去,他还能在幽冥教中“鬼混”多久? 回想起夜殇方才那眼神,姜逸尘不禁打了个寒战。 心中波澜反倒因此逐渐趋于平缓。 他开始在脑海中整理着思绪,回忆着来到幽死洞后,他的所作所为,以及四次有夜殇在场时,他的谈吐言行。 反复琢磨后,他很肯定自己纵使没能做到滴水不漏,但也足矣瞒天过海。 只是,两次与夜殇的直接对话中,到了交谈尾声,夜殇总能出其不意,语出惊人,让他猝不及防下显得有些慌乱。 可这慌乱是他将自己置身于细作身份而感到不安,他若真把自己当作幽冥教一员,又怎会有这种心态? 作为幽冥教精英,临危救主乃大功一件,荣升香主本在情理之中。 “鬼”“狼”两大判官见新人是个可塑之才,有提拔之意,多过问几句,更是无可厚非。 他若真把自己当成幽冥教一份子,他该为自己得受赏识感到庆幸才是,有不安也当是受宠若惊,生怕辜负期望而惶恐,绝不该是不知所措而心慌意乱。 一番自我安慰后,姜逸尘可算是好受了不少。 幸而来路上夜殇再无问话,当路走尽时,他已调整好了心态。 在他们面前,是一道石门。 石门紧闭,高近两丈,瞧来极为厚实,绝非常人之力得以开启。 并无门匾标明这是何处,可照这石门规模来看,这儿绝不会是个普通的石室。 莫非这是个石殿,用以收藏幽冥教各式功法?姜逸尘心中暗道。 “这儿已有些年头无人涉足了。”夜殇淡淡道,仍未说出这是何地。 姜逸尘闻言一愣,心中有些疑惑,却不敢随意出言,他似已打定主意,若非夜殇有话问他,他绝不多言一句。 夜殇没有在意身后之人是何反应,径直走向石门侧边,伸手按在石墙上,发动内力,往里推去。 只见石墙上出现了巴掌大的圆形凹痕,石门随之缓缓开启,带起轰隆声响及细微的沙沙声。 沙沙声源自依附于石门上的尘土坠落,诚如夜殇所言,这里确实有许多年没人问津了。 风似积蓄已久的洪流,自门缝间鱼贯而出。 寒风刺骨,倒是一下子把人给冻精神了。 跟着夜殇步入门中,姜逸尘便发现这石门之后,竟是露天石窟。 石窟中并无灯火,好在星月微光犹存,倒还能瞧得清内中景象。 石窟极大,却很是空旷。 二人已走出上百步,姜逸尘左顾右盼,仍未发现任何值得留意的目标。 直到夜殇驻足不动,姜逸尘终于看见了前方一尺处,有个又深又大的坑。 这大坑少说也有三丈深,五丈方圆,再深再远,便无法辨识清楚了。 正当姜逸尘定睛查探时,只听夜殇道了声“随我来”,便跃入其中。 姜逸尘不敢怠慢,随之纵身一跃。 一踏入坑中,那感觉竟和尾随恋蝶进入冥府之握时所走过的石道一般,脚下寒意彻骨。 姜逸尘发觉这脚下寒气与他所修习的极寒之气不遑多让,两只脚再不动弹,当即便要被冻得失去知觉! 他赶忙催动体内真气相抵。 耳畔边传来细碎声响,地面上似有活物在向他与夜殇靠近。 姜逸尘这才打量起四周情况,只见一朵朵“乌云”似被赋予了生命般,开始飘动起来。 云朵飘动速度极快,转瞬间便如潮水般向二人所立之处聚拢而来。 看明白了那“乌云”究竟是何物后,姜逸尘眼角一抽,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这“乌云”竟是由各种蛇蝎虫蛛组成的,有没腿的,四条腿的,八条腿的,百条腿的,有姜逸尘认得的,但更多都是他不认得的。 它们的个头不见得大,有些甚至能被人轻易捏死。 将其中任何一只单独放在姜逸尘面前,他恐怕都不会眨一下眼,可当它们成百上千地出现,单单那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壮观景象已令他头皮发麻。 幸而这些“乌云”只是将二人团团围住,留下了不到一尺方圆之地,不再进前。 姜逸尘呆立半晌,目光还未从“乌云”上移开,见那一只只蜘蛛,蜈蚣,还有说不出名的爬虫,匍匐在地,蓄势待发,可那颤抖的肢体已暴露了它们的恐惧。 它们在忌惮什么? 夜殇! 姜逸尘很快便将目光挪向了身侧之人。 而夜殇也正看向他。 “对于幽冥教,你了解多少?”从夜殇口中幽幽冒出此话。 姜逸尘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夜殇补充道:“譬如你已习得的《霜雪真气》。” “《霜雪真气》?”姜逸尘惊疑道,他对这功法来历确实未曾细究,可在他修习之前,太极村的翁镇淮和成寅二老对《霜雪真气》已是好一番研究,他们只说这功法有些邪门,却没向他说明这功法源自何处,想必这《霜雪真气》在近几十年来都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声吧? 姜逸尘只能猜测道:“莫非这功法还是幽冥教曾经的镇派内功?” 夜殇笑道:“这么说也并不为过,幽冥教本起源于域外,这《霜雪真气》在百年前正是由一位域外高人所创。” 姜逸尘喃喃道:“域外?” 对于域外之事,他都很乐于去了解,毕竟现今的江湖乱世,脱不开十多年前那场中州浩劫。 而这场浩劫的始作俑者正是域外之邦。 也正是这场浩劫,将他从父母身边带走,他才会有独自踏上江湖的一天。 夜殇道:“现今任何一支江湖势力的崛起,均非一日之功,他们背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积淀,幽冥教源起百余年前,那时幽冥教没什么名气,也不过是一群身有残缺之人,抱团取暖的一个小窝。直到后来,一位来自北地的游牧牧民加入其中。” 姜逸尘道:“这牧民也身有残疾?” 夜殇道:“北地气候恶劣,而他们部族之人也都在那等环境下,练就出一身本事,他们人人如同铁打之人,可应对各种艰难困苦。” 听着夜殇所言,姜逸尘不由想起羽落部,枫、红叶等人正是如此,难道夜殇所说的游牧部族正是他们这一支,而在百余年前,这游牧部族还未来到中州北境? “奈何天有不测,本是恶劣的苦寒之地,竟在那年下起了冻雨,雨水落地成冰,于这游牧部族而言,可谓雪上加霜,他们人能确保无恙,可牛羊却遭了秧,牛羊是他们立命根本,迫不得已下,他们只得举族南迁。” 听到这儿,姜逸尘已能确定,这支游牧部族便是而今这羽落部的前身。 “也便是在这迁徙途中,那个牧民出现了意外,他一人驱赶数十头羊,在冰雪之中与同伴走散。皑皑白雪下,万物难辨,他和羊群被白雪埋葬。”夜殇的话语声还在继续着。 夜更深,风更凉,姜逸尘似乎能体会到那个牧民心中的绝望。 夜殇道:“羊群全部断了生息,唯有他侥幸存活,强烈的求生欲,把他带到了那任幽冥教教主面前,他总算是侥幸活命,可不幸的是,他的双腿因长久浸泡于冰雪中,肌肉彻底坏死。” 姜逸尘叹息道:“他便没了双脚。” 夜殇道:“不仅如此,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脚上肌肉坏死,不得不砍去,而其浑身肌肉也跟着萎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方才年过而立之年的他,却已白发苍苍,身形瘦小,宛若风烛残年的百岁老者。” 姜逸尘已有些不可思议,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行将就木,没了双腿之人,竟能创造出一部功法! 正文 第三三七章 万毒之冢 此时此刻,姜逸尘对于所谓邪门魔教的概念已渐逐模糊。 在幽冥教中待得越久,他的感触越是深刻。 相较于名门正派而言,这些邪门魔教的兴起都可谓历尽千辛,多数教派的创立初衷,不过是为了聚集一帮人,得以同谋共利以求在这片天地间更好地生存。 毕竟这方天地的生存法则从未变过: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弱小者只能接受被淘汰的命运,唯有变强,才能继续存留。 变强之道路,因人而异,有些路对大多人而言,从小耳濡目染,喜闻乐见,受人赞许,有些路则鲜为人知,遭人误解,不受待见。 前者成了名门正派,纵使行事乖张,也一众拥护者为其开脱,后者则为邪门魔教,哪怕只做了一次为人不解的事,都会被认为有悖天理,不可饶恕。 天道不公,遂有能人逆天而为。 一个人能经得住多少苦难,受得起多少折磨,便能取得多大成就。 牧民历经九死一生,依然坚强地活下来,他所能做到的绝非创造一门《霜雪真气》这般简单。 姜逸尘相信自己的猜测,很快便会在夜殇的话语中得到印证。 夜殇道:“那牧民被冰雪所伤,便思忖着人能否修成一门内功,与冰雪相融,不畏极寒。在接下来一年中,他与天斗,与己斗,终是挽回了自己即将枯竭的性命,而后,他又花了两年时间将这门功法加以完善,并整理出一套完整的修炼方法,命之为《霜雪真气》,教授予那些愿意修习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时值天灾连连的岁月,百姓苦不堪言,为了生存,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往地大物博,气候宜人的中州,幽冥教亦是如此。中州以强国自居,接纳这些颠沛流离的难民,并不在话下,然而,幽冥教作为域外教派入驻中州,难免引得中州武林震动,一些三教九流,便觉着他们的地位,乃至生存资源受到威胁。为此,幽冥教初至中州的那些年,非但居无定所,更是屡遭挑衅,而此时站出来的人,便是那个没有了双腿的牧民,其实力之骇人,硬是为幽冥教在中州拼得一席之地,而后他便被尊为教主,又因其相貌之故,被江湖人士称作凛冬老人。” “凛冬老人……”姜逸尘重复道,对于这位牧民的敬佩已无法用言语表达,而他的思绪也不由联想到了另一个同样曾经受人拥戴的老者,心魔老人。 想起心魔老人,便联想到魔宫。 联想到魔宫,姜逸尘更是想起四个和魔宫有关之人。 尹厉,那个因出言不逊,冒犯若兰,而被逐出魔宫,与他结下梁子的年轻人,现今是成了兜率帮中的一员,还是继续游走于那些背地里阴招不断的小门派中为非作歹? 展天,这个龙多多的得力副手,真如明面上看来那般刚正不阿,义薄云天么?此人成立新月盟,真的是为惩奸除恶? 龙多多,这位他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大魔头”,现今又在何处?第一大弟子若真成了大魔头,剑仙师傅可会为民除害?龙多多若是心有不甘,可会在后年的百花谷之约,现身复仇? 还有冷魅,这位与他少有言语,却有莫名默契的女子,当真便这么香消玉殒了? 秋风拂过,姜逸尘打了个激灵。 他赶忙收回了神思,琢磨着夜殇与他提起这《霜雪真气》和凛冬老人的由来所谓何事。 难不成与这巨坑有关系?或是和阴风功的修炼有关? “与你说了这么多,想必你已能适应这万毒冢的环境了?”夜殇淡淡道。 “万毒冢?”姜逸尘闻言愣了愣,没把注意力放在“适应”二字上,却是对这“冢”字大感不解。 埋葬死物,又高又大的坟,方才称作冢,这儿非但没有把土填高,更是挖出了个巨坑,里边也都是些活物,如何称“冢”? 夜殇带他来这总不会是要埋了他吧?姜逸尘心中寻思着,怎么想都有些滑稽,土呢?需要多少土,才能填满这坑? 想来夜殇纵是再慧眼如炬,也无法看穿姜逸尘当下心中的小九九。 “这儿是凛冬老人发现的?”姜逸尘心中疑问甚多,只能随意挑个起头,让夜殇说下去,毕竟他可不认为夜殇深夜带他至此,同他说了这么多过往之事,到最后会虎头蛇尾,不向他讲明缘由便径自离去。 夜殇没能看穿姜逸尘的心思,却从方才他那疑惑的眼神中猜出他对此地的名字尚有疑问,只是适才忘了带上酒,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真有些口渴了啊。 夜殇润了润唇,说道:“不是,凛冬老人在世时,幽冥教还没能找到西江郡来。” 姜逸尘不禁低声道:“真是可惜,一生辛劳,临终了,却未能享受一番静谧之乐。” 夜殇笑道:“人生在世,有许多事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更何况有些人宁可作昙花,一现惊世,也不愿作流水,延绵不绝。” 姜逸尘听言后又是一怔,感慨于夜殇所言同时,对夜殇也不再那么心生抵触。 夜殇正色道:“凛冬老人之后的继任者,名唤黄泉,或许你有所耳闻。” 姜逸尘道:“碧落九霄黄泉路,断刃之下无人存。曾以断刃闻名天下的刀圣黄泉,竟是幽冥教教主。” 夜殇道:“不错,有些时候,实力便能替代正义,那时的黄泉教主一度登临江湖之巅,天下无人能敌,可又有谁记得他是邪门魔教的领头人。” 姜逸尘道:“黄泉教主杀的人不多。” 夜殇道:“既已无对手,杀人只能让他更寂寞。” 姜逸尘一时无言以对。 夜殇道:“凛冬老人终究是以身体在对抗天地之力,他未能挺过天命之年。黄泉教主是他膝下爱徒,也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可惜的是,他还是个武痴。” 提到“武痴”一词,姜逸尘旋即便明了为何黄泉刀下没有多少性命,也不会有多少恶名了。 武痴对于武学有永无止境的追求,却没有过多野心君临天下。 “在确保幽冥教一众人立足江湖无虞后,黄泉教主便把所有心血花在研习更高深的武学上。彼时,他已身怀五门内功,五行内功中仅有土系尚未修习,那门水系内功便是《霜雪真气》,而阴阳两系内功中,他所学得正是阴系的《阴风功》。” 一说到阴风功,姜逸尘便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细听,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夜殇道:“对于黄泉教主而言,要想再更上一层楼,自然是再修习一门土系内功或是阳系内功即可,只是说易行难,古来有多少人能身容五行内功而不爆体而亡,身兼阴阳内功而神智如常?” 姜逸尘道:“鲜有听闻。” 夜殇道:“故而,黄泉教主只能另辟蹊径,在已修习的内功上思考着突破之法,其实他所修习的内功唯独《霜雪真气》属于下乘内功,再去练一门上乘水系内功将《霜雪真气》置换掉,修为便可更进一步。奈何,出于对先师的敬意,他不愿这么做,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发现阴风功和霜雪真气有着极佳的契合点,有一定几率将两门功法,合而为一!” 姜逸尘越听越是吃惊,若是真存在这可能,岂不是突破了内功修习的极限,能再为阴系或是水系内功的修炼腾挪出一个位置,也就意味着,黄泉若能成功,非但是增强了原本水系或是阴系内功的等阶,除此之外还能再修习一门水系或是阴系内功,这样一来确实也能变得更强,更加无人能匹! 姜逸尘按捺住心中的讶然,他知道这样的功法定然不易达成,黄泉找到的方法莫非就是这万毒冢? 正文 第三三八章 千蛛万毒 姜逸尘越听越是心惊。 若夜殇所言非虚,存在着将不同品系内功合二为一的可能,也便意味着,黄泉突破了千百年来内功修习的桎梏,非但是增强了原本水系或是阴系内功的等阶,还能在丹田中为阴系或是水系内功的修炼腾挪出新的空间。 有朝一日,当人之肉体凡胎能承受住修习七系内功带来的威压时,依黄泉之法,即可修习八门,九门,乃至十门内功。 这样一来,确实能变得更强,更加无可匹敌! 姜逸尘按捺住心中的惊诧,他深知如此逆天的行径,定然不易达成,而黄泉寻着的应对方法会不会就是这万毒冢? 只听夜殇道:“黄泉教主发现,将这至阴至寒两门内功融合的关键,在于修习者的肉身。” 姜逸尘猜测道:“肉身?莫非需要一副至刚至阳的躯体才能承受这俩阴寒交加的内功?” 夜殇道:“不,黄泉教主在三年时间里进行了诸多尝试,最终发现不论肉身多么强劲,只要已塑造成型,便无法找到最佳契合点。” 姜逸尘依言推断道:“一个水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那块木板,凛冬老人创出《霜雪真气》时,身躯早已残破不堪,也便是说,最适合修炼这《霜雪真气》者应是先天便存有残缺者,如此,要寻到两门功法的最佳契合点,想必所需的不是一副经过千锤百炼的完好之躯,而是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体?” 夜殇双眸中闪过一丝赞许,说道:“这便是万毒冢设立根由,不破不立。黄泉教主当年名声品行都教天下人折服,曾有幸应少林寺之邀前去参读少林密不外传的典籍,《易筋经》和《洗髓经》。” 姜逸尘听言不由目瞪口呆,却也很快明白过来这不破不立法的缘起,更能理解少林寺此举用意。 这一步,表面上看是名门正派颜面扫地,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为江湖赢得少有的太平。真正的强者不一定是不屈不挠不撞南墙不回头,而是即便一时当牛做马也不会磨灭胸中大志。 借着星月微光,姜逸尘再次环顾周身景况,看着从方才至今依然保持着进攻姿态和高度警惕的一只只蛇蝎虫蛛,说道:“黄泉教主找到的办法便是以万毒淬体,而它们便是万毒?” 夜殇点头道:“正是如此。” 姜逸尘疑问道:“以万毒淬体,大可熬炼出毒液涂抹于体外,炼制毒丸以服食,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话语未毕,姜逸尘便意识到自己实在多虑了,黄泉既是在历经诸多尝试后,才确立了这淬体之法,定有其益处。 夜殇道:“为了达到最佳效果,黄泉教主废去了相较而言,较易修习的阴风功,一边淬体,一边重修,在此过程中自创了一套《千蛛万毒功》。” 姜逸尘道:“千蛛万毒功?这也是一门内功心法?” 夜殇明白姜逸尘的顾虑,道:“这是一门下等阴系内功心法,重在淬体,其次炼心,此门功法专为修习《阴风功》者量身定做,它弥补了《阴风功》重于精神意志锤炼,疏于肌体肉身打磨,这头重脚轻的修习方式,若能将《千蛛万毒功》炼成,之后修习《阴风功》可做到无缝衔接,无需置换。” 至此,姜逸尘也算是彻底明白了夜殇带他来万毒冢的用意,夜殇要教他阴风功,而且是毫无保留地教。 姜逸尘不免有些纳闷,夜殇为何会如此帮他?难道真将他当作幽冥教后起之秀,特此悉心栽培? 夜殇道:“万毒冢里这千百毒物已被驯服,失了野性,不会相互攻击。而此处温度极低,平日间它们都处在冬眠状态,直到有高温度源出现,它们才会苏醒,而每次醒来,他们都需为之后的沉睡存储能量,这能量通过置换而来,向外排出毒素,向里摄入温热物质。” 高温度源,很显然便是突然闯入其中的夜殇和姜逸尘。 至于温热物质,若姜逸尘所料不差,便是体内血液。 又听夜殇道:“这些毒物,每一只所排出的丁点毒素都足以让一头两三百斤重的老黄牛一命呜呼。它们通过毒液或是排泄物向你的体表或是血管中排入毒素,剧毒能对你的周身百骸进行一番洗炼,以此淬体。” 姜逸尘知道夜殇这是在交代修炼之法了,不敢怠慢,一一谨记于心。 “你所需做的,便是将这些毒素炼化,使之成为你血液与肌体的一部分。 你已修习霜雪真气在身,亦知晓点穴截脉之法,若发现毒素直逼心脑或是局部毒性过剧,则可运功滞缓体内血液流动,缓缓去消化吸收。 你也不必担心会因一时毒素摄入过多致死,它们能通过各种方式敏锐地感知到你当下的身体状况能否承受更多毒素,一旦到了极限,便会暂时退走。 也便是说,他们不急于在一天半日里将你榨干,它们有足够的耐心,等着你将毒素炼化干净后,再与你亲近。 不过,事无绝对,一旦开始修炼此功法,你的血液便是他们最好的食粮,它们的毒素也是你唯一的能量来源,若你没法熬过来,它们也便会毫不客气地把你当做盘中餐,解决温饱!” “这千蛛万毒功可有分具体层次?”姜逸尘深吸一口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以这千百只毒物来计,你炼化了九分一的毒素便是一重,直到再无毒物向你欺近,便是炼成了九重。”夜殇缓了缓,接着道,“接下来的时日,你便在此修炼千蛛万毒功。” 姜逸尘道:“从今晚开始?” 夜殇微微一笑,道:“从现在开始。” 事已至此,姜逸尘也知晓自己并无退路,既来之,则安之,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姜逸尘毫不避讳夜殇就在身边,直接褪去衣衫,盘膝而坐。 现下光线虽不充足,可二人相距不远,夜殇可清晰瞧见少年那并不健硕的身躯。 姜逸尘的肤色略白,也令其那一道道刀伤剑痕更为显眼。 其背上、腰间有十数道伤疤,不难判断是新进几天添上的,虽均为皮外伤,可其中不乏皮开肉绽的重伤,足以想见他从听雨阁等人合围中逃脱,付出了怎样一番代价。 夜殇好似猜知了少年的心思,也不戳破,心中暗笑,而目光却在不经意间停落在少年右肩上。 只见有四道疤痕从其右肩上直落至手肘处,相较其他伤痕而言,这四道已是有好些时日,约莫是在大半月前,云天观一役。 这四道疤痕应是带有利爪的刃器所留,只是这疤痕宽度稍显宽大,更像是…… 夜殇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抬头看了看星光寂寥的夜空,似是想到了什么,眸中一道寒芒一闪而逝,狰狞的杀机还未出现便已熄灭。 他开口道:“这也是对你的一重考验,若你功成,我便将阴风功传你,并保你为鬼卒,归入鬼煞坛,与魑魅魍魉地位持平。” “若不能成?”只要能习得阴风功,姜逸尘对于在幽冥教有何地位并不在意。 “你不是疑惑此处为何会称作‘冢’么?”夜殇嘴角微扬,嗖一声,跃出了万毒冢。 “幽死洞设立至今数十年间,敢于尝试修习这《千蛛万毒功》者不下五十人,而最终能站着走出这道石门的,仅有寥寥八人。”当话语声传入耳蜗时,姜逸尘身上已缠有三条蛇,躯干手脚上更是爬满了他叫不出名的虫子。 这些毒物似已急不可耐,争先恐后地下嘴! 姜逸尘一时竟无从辨识是哪个部位瘙痒,哪个部位生疼,只觉着浑身酥麻难当,可他不能反抗。 忽有一不速之客将八只脚搭在了他脖颈上。 随后,只听“噗哧”一声,脖子上当即传来一阵强烈痛感。 他只觉着似有一把火在脖颈间炙烤,他喘息不能,旋即头昏眼花,天旋地转,目所能视迅速被一片黑暗取代…… 正文 第三三九章 天涯小镇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又怎会远? 天涯的确不远,天涯便在中州西南边陲,只要方向感不差总能走到。 “天涯”是个边陲小镇,亦是个人迹罕至之地。 与其说这是个小镇,倒不如称作村更为贴切。 因为这个镇上常驻居民和零星过往商客人数总和也不过百人之数,在人数上与一些寻常村庄相比,恐怕还略输一筹。 小镇占地十亩,十亩之外,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这十亩地便是方圆五百里内最大的绿洲。 天涯小镇所在之地海拔极高,故而,现已是初春时节,小镇中还是寒风肃杀,现已是日落时分,小镇上空还是光亮如昼。 生活总是爱与人开玩笑,大自然也不例外,就当人们自以为早已适应了小镇生活节奏,对与众不同的气候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时,忽有晴天霹雳落下! 就在七天前,小镇上发生了件极其诡异之事。 那一天,本是日上三竿之际,骄阳却失了往日雄辉,天地失色,直至晦暗无光。 这反常天象很快便让为数不多的镇民,走出家门,顶着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跪伏于地,祈求上苍从轻责罚。 即便被称作“镇上最聪明”的矮掌柜出来告知大伙儿,这是天狗食日之象,从始至终不过持续个把时辰,毋须担忧,依然没人敢轻易从地上站起。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们认为能过上现今这快活日子,得益于老天恩赐的这块绿洲,生活须有敬畏才能活得更好,煌煌天威怎能不敬? 许是这份敬畏之心,打动了上苍,方才让居住于天涯小镇的世世代代,在之后很长一段岁月中都过着贴近于世外桃源的生活。当然,这已是后话。 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天涯小镇的人们虽难见天日,但伸手倒还能见五指。 而同在昆仑境中,千里之外的巽风谷,却有那么一盏茶功夫,是实实在在的暗无天日,两眼摸黑。 都说十里不同天,那一天巽风谷的风比往日更劲,虽无瓢泼大雨落下,却也无法燃着任何光亮。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并不是所有人都畏惧黑暗,更何况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大多都练过胆。 然,面对着黑暗,面对着未知,面对着骚乱,恐慌情绪的蔓延确实难以估量。 骚乱源自何处? 原来,黑暗中还是有人想方设法燃着了火折子。 可是刹那间的光亮并没给这些江湖人带来任何安全感,反而将一幕幕触目惊心的景象呈现在他们眼前。 谷中四处有火折子光亮闪烁,便有人瞧见身侧之人,面前之人,或是被抹了脖子,或是被卸了胳膊,或是被开膛破肚! 随而各种惨叫声,愤恨声,怒骂声,喊杀声四起。 所有人都举起手中兵刃向身旁挥去,他们若不这么做,挨刀吃剑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短短一盏茶功夫,巽风谷便血流成河。 当光明逐渐重现时,血河还在流淌。 人们来不及后悔手中的屠刀有否伤及身旁同伴,便已被更大的恐惧惊得魂不附体。 沙尘暴! 铺天盖地的沙石似在为这场杀戮闹剧埋单。 已死之人将统统被掩盖在黄土之下,老天为他们准备好了坟墓。 未死之人便成了将死之人,他们竟要在此殉葬! 那一天,来自数十个帮派的千百江湖人士在这场天灾人祸中,伤亡过半! 为何说是人祸? 危急关头到底还是有不少处变不惊之人存在。 人心动乱,互相残杀,他们无力阻止。 可洞察力过人的他们还是发现当天刚“蒙蒙亮”时,正有十数道黑影借着从天而降的绳索脱离谷底。 于时,他们终是恍然大悟,这竟是一场惊天奇谋! 七天前,天涯小镇上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七天后的现在,镇上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了千里之外的巽风谷出了件大事! 小镇居民民风淳朴,却不乏有睿智者,发现了其中端倪。 巽风谷,谷如其名,两风相重,一年四季长风不绝,气候稍有异动,谷中必有劲风烈烈,人、物在其间寸步难行。 那日天地异象,气温骤变,谷中必起罡风不假,可沙从何处来? 巽风谷往东三百余里便是昆仑山,往西百余里便到了“无涯海”。 昆仑山上有昆仑派,“无涯海”并无海,而是黄沙漫天。 人们对于去往昆仑派的路或许并不陌生,可若非极为熟稔这昆仑境地域情况者,定然不知道在昆仑派背后还有这么一处地理现象奇特的山谷。 更不知这百余里路途中,植被稀疏,常有风沙肆虐。 饶是如此,也不至于会有沙尘扬天,将百里外的山谷给披上一丈厚土吧? 除非…… 除非这百里地中的大树小树都被砍去! 既被称作“镇上最聪明”,矮掌柜自然也是猜得出此事大致原委的。 可是当镇上有糊涂虫向这素来不厌其烦帮人答疑解惑的矮掌柜询问此事经过时,他却是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摇晃着脑袋,一问三不知。 眼力不差者,便可瞧出矮掌柜脸上写着十一个大字“有本事你猜去,我偏偏不说!” 这好似此地无银三百两,仿佛他才是这件事的谋划者。 可人们却又不禁起疑,这个镇上最聪明的人真能左右千里之外的天地气象? 倘若真是如此,那矮掌柜的动机何在? 为财? 矮掌柜坐拥天涯小镇上最大的楼——六合楼,虽非生意兴隆,但丰衣足食却不难。 死伤者皆为江湖人士,江湖之人好勇斗狠,可说到底,大多都是为生计所迫走上生死难料之路,矮掌柜绝不会为了钱财和这些江湖人过不去。 为名? 一个十几年如一日,甘居于边城小地之人,怎会为了虚名去祸害他人性命? 为情? 矮掌柜长相一般,却忠厚老实,深得佳人喜爱,朝夕相伴,绝不会再有任何情事能惹得他妄动杀念。 为仇? 一个安居一隅,与世无争之人,即便过往再有什么血海深仇,也早已放下。 矮掌柜总是挂着笑,当掌柜的不一定日进斗金,可若是在人前人后都能笑口常开,便说明此人对现下生活很满足。 矮掌柜有个俏媳妇,更是六合楼的掌柜,有家有事业,能安居能乐业,确实很难让人对生活再有什么不满。 在众人眼中,矮掌柜似也极为满意现在这个状态,他并不存在任何动机去筹划一场坑杀千百江湖人士的阴谋。 这一天,远方传来的消息在小镇上热度未消,小镇便迎来了新的客人。 有五批客人从东方纷至沓来。 第一批客人,人数最多,共有二十三人。 其中有十八人衣着是清一色的黑色内衬,在这乍暖还寒之际,还穿得如此单薄,除了身体健硕外,是否还有何特殊原因? 后四批客人,人数便要少上许多,他们三两成群,四批人马加起来也不过十三人。 当然,不管是哪批客人,他们脸上都挂着疲惫,这种疲惫超乎他们寻常所见,这是长途跋涉,鲜有休息的疲惫。 这些人难不成都遭了什么难? 莫非正是从那巽风谷中爬出来的幸存者? 小镇上的人不敢妄下定论,大伙儿都拿出了应有的热情接待这些外来宾客,毕竟不难瞧出这些人此时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六合楼是镇上唯一的客栈。 五批客人也无一例外来到此处。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更何况是客人上门,矮掌柜本该是笑逐颜开,可当他看到第一批客人中为首的紫衣怀扇公子时,虽然还是在笑,可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显然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尽管那紫衣怀扇公子在镇上大多人看来光彩夺目,可矮掌柜却不由拧起眉,似乎此人才是那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正文 第三四零章 六合之楼 若说天涯小镇上哪里的酒最好喝,那一定是矮掌柜的六合楼。 若说天涯小镇上哪里的饭菜最好吃,那也一定是矮掌柜的六合楼。 若说天涯小镇上哪里有随时能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那必定是矮掌柜的六合楼。 六合,即天地四方。 矮掌柜的六合楼,包容万物,吃定让你吃得尽兴,喝定让你喝得畅快,赌定让你赌得开心,睡定让你睡得踏实。 大厅中有三十六张桌子,无论你挑哪张桌子坐下来,都能享受到最好的酒菜。 楼中有三十六间客房,无论你挑哪间客房住,都能享受到“天字一号房”的待遇。 唯一可惜的是,这儿只有十六位风情万种的姑娘,而不是三十六位。 或许,矮掌柜无法接受一位客人在六合楼中接连待上三十六天,而足不出户吧。 在六合楼中,不论吃、喝、赌、睡等等,都是一样的价钱,绝不二价。 这价格并不会高得离谱,至少能寻到天涯小镇来的人一定付得起。 总而言之,只要你来到天涯小镇,一定要去六合楼看看。 只要走进了六合楼,你绝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 六合楼的服务真这么周到? 当然。 今天来到六合楼的五批客人,身上的衣服可不知有多久没换洗,臭烘烘的,极为呛鼻。 六合楼不仅在每间客房中都为他们准备了花瓣浴,能让客人洗去一身疲乏,也洗去那一身臭味,更备有各色各样的新衣裳,以供替换。 到了晚饭时间,不愿意下楼用膳的客人,当晚酒菜也会一样不少的送到他们房间里去。 晚饭结束后,尚有不急于回房歇息的客人在大厅里交谈,六合楼的伙计便会为他们斟酒沏茶。 大厅柜台后,坐着个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 中年人有些秃顶,龅牙,眼睛小,四肢粗大。 这副面容并不讨喜,但见到他笑的人,都会被他的真诚打动。 他笑时,会稍稍昂首,稍稍用上嘴唇盖住突出的牙齿,眼睛也会稍稍睁大。 他的长相生来如此,无法改变,可他并不自卑,他尽可能让自己在笑的时候,在别人眼中看来大方得体,不致于太难入眼,既尊重别人,也赢得别人尊重。 他便是矮掌柜。 而今这六合楼,体制成熟,生意红火。 矮掌柜大可当甩手掌柜,白天在镇上各处溜达,到了夜里便挑个好地方与美妻品茶赏月。 但他并没这么做,他每天都会腾出两三个时辰,坐在这硬邦邦的位置上,翻翻账本,看看人来人往。 并非他对手下之人不信任,他也从不担心来到六合楼的客人不会被照顾妥帖,他只是以此提醒自己,不论何时,莫忘来路。 他不会忘记当初他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又是如何白手起家,打拼出这六合楼来。 他现在可以逍遥快活,可以夜夜笙歌,可他还需随时保持清醒,才能继续如此安稳度日。 人不论走到多么高,多么远,都应回看下来时的路,提醒自己是走过怎样的艰难险阻,才来到而今的地步,往后也当怀着同样的敬畏去踏出下一步,方才不会在失足落险时,惊慌而无助。 矮掌柜今天已在这椅子上坐了两个时辰,和媳妇用过晚膳后,还是第一时间回到了柜台前。 他脸上虽依旧带着笑,可若细心者定能发现矮掌柜笑意中的紧张。 或许远离中州风云争端的他,早已褪下了脸上的面具,忘记了如何掩饰自己的心绪。 戌时将尽,大厅中,仍坐有十来桌客人,既不去赌,也不去找姑娘,均是在轻声细谈,这并不寻常。 这些客人中,有五人成桌的,也有单独一桌的,有早些天来的客人,而更多的是今日初来乍到的客人。 新来的客人或是奔波劳累过甚,并不想在晚膳后大动干戈或可理解。 而早些时候来的客人好似屁股上长了钉子,不愿离桌,很显然是想留着听故事的。 什么故事会让人这么感兴趣? 自然是今天在小镇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故事。 故事得有人来说,由谁说最合适? 自然也是今天刚到小镇上来的客人说最合适。 于是,总算有人起身,在一道道期待的目光中,大步走向一张桌子前。 此人衣着讲究,白袍蓝衬相间,好似行云流水般,不施雕琢,浑然天成。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可衣着有时也需人来衬托,男子虽已年过四旬,可那副皮囊却散发着成熟而又不是少年阳刚之气的魅力,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 若论这大厅中,还有谁人能与之相较,也便只有此桌的紫衣公子,还有远在另一桌的黄衫青年了。 那紫衣公子自然便是那第一批客人的带头人,他也是个讲究人,早已新换了衣裳,至于为何还是一袭紫衣,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矮掌柜刻意的安排,想来也唯有华贵的紫色才能媲美这位公子的翩翩君子之风。 至于那位黄衫青年,则是今日最后一批来到六合楼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人,此时也正坐在他的身侧。 “不知在下可否请这位公子喝杯酒?” 人们这才发现这白袍男子右手提着一壶酒,左手端着一杯酒,满满的一杯,方才那十几步路中,居然连一滴都未曾溅出来。 白袍男子带着潇洒的笑,说话声仿佛附有音律,让人听着极为舒坦。 他的声音虽不大,可在并不嘈杂的大厅人,每个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论是他的笑,还是他的话语声,都难让人回绝。 可紫衣公子身旁的粉衣少女却是瞪圆了眼,警惕道:“我家公子不喝酒。” 白袍男子目光一扫,确实,这三人的桌上只有茶,没有酒。 白袍男子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让小二拿来壶六合楼中最好的茶。 斟满四杯,推送到三人面前,接着道:“那在下便以茶代酒,请三位喝杯茶。” 粉衣少女见白袍男子的双眸从始至终都落在身侧男子身上,不知其意,心生怒意,嗔道:“我们自己有钱,不需你请。” 桌上另一身着灰衣的男子,盯着自己面前白袍男子刚刚推来的茶杯,有些出神。 也不知为何,他适才的目光便停留在茶杯上,三只茶杯同时推向不同方向,同时在恰当位置停下,无一洒漏,他自问以他的功力,绝对做不到。 更令他吃惊的是,他好像听到三只茶杯与桌子摩擦时发出了不同声响,而声响串联起来听,竟好似“请、喝、茶”。 此时,紫衣男子也终于开了口:“不知雪清欢雪阁主请我们喝茶,是想听什么故事?” 正文 第三四一章 落花飘零 紫衣男子言语一出,大厅中惊呼声寥寥,原来知晓这白袍男子身份者竟占多数。 粉衣女子一听其名,那目瞪口呆之状,显然是对白袍男子身份大感惊异。 她面色当即和善了许多,可却不住回眸紫衣男子,又偷偷瞥了瞥雪清欢。 不知是否在担忧紫衣男子会责难她先前言辞失礼,同时抱有念想,希望雪清欢能帮她解围。 尽管目光一直没从紫衣男子身上挪开,可粉衣女子那副无助模样,雪清欢倒也没有错过。 他举起茶杯,笑道:“不才正是一曲流年阁阁主雪清欢,久仰洛公子大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真仪表堂堂,气质非凡,遂心生结交之意,适才多有唐突,先以茶谢之。” 说罢,杯中已无茶,仍不见一滴茶水洒落。 雪清欢身份曝光后,灰衣男子便也对其有这般身手,毫不奇怪。 就好比一个身强力壮者能举起重鼎,全然不足为奇。 他显然对雪清欢之名有所耳闻,这时候碰上此人实在是时运不济,不由瞥向紫衣男子,不知其会如何应对。 粉衣少女则向雪清欢微微一笑,以示感激,旋即又低垂下头,双腮似泛起微红。 她对美男子实在没有太多抗拒力,先前如若不是心忧大师兄被冒犯,也不会“挺身而出”,顶撞这俊美中年。 身为江湖人,她不但关心江湖事,更在意江湖上各路美男子,雪清欢虽已有些年纪,但这等风雅美男本便不可多得,她既闻其名,更好其乐,而今见其彬彬有礼,善解人意,愈加喜欢得紧。 可一念及他们如今的尴尬处境,并不容乐观,此处更不是说话之地,两难之下,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垂下头,闭上嘴,让大师兄来应付了。 忽而,大厅中惊诧声和细碎低语声四起。 “你们刚刚听见那雪阁主如何称呼那紫衣公子了么?” “嘶……那雪阁主称此人为洛公子,难不成……” “这洛公子莫非就是那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 “当然是那位洛飘零公子啦!” “是了,现今这江湖中,也就他的名头最响亮,否则还有哪位洛公子,年纪轻轻便能让雪阁主道一声久仰?” “可是洛飘零为什么会在这?!” …… 众人所料不差,这紫衣公子确实便是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 也是那个以一人之力,扰动整个中州江湖风云之人。 洛飘零窃取少林寺金印之事不过是个导火索,事到如今,只有傻瓜才会认为仅是一枚金印便足矣搅动起中州各大江湖势力为之前赴后继。 但若要细究其根由,便见仁见智了。 有人猜测,这少林九字金印至少需得其六,才能修成六种秘法,无敌于天下。 显然,这洛飘零不止偷走一枚金印,应有四到六枚。 才能惹得诸多江湖门派,为得此近乎无敌之法门,倾巢而出。 亦有人猜测,洛飘零所盗走的金印只是障眼法,其实他偷走的是百年前中州强盛之际,当任皇帝在少林寺留下的藏宝图。 这份藏宝图能寻到抵得过半个中州的金银财宝,武学秘典千百,稀世神兵数件。 此图于中州而言,既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亦可直接将中州颠覆。 故而,才会令整个江湖为之疯狂。 更有人按照洛飘零盗印后在中州出现的位置推测,其手中应是掌握有昔年五大名门正派缔结为盟的某样信物,妄图以此说服五派再度为盟,为其所用。 这些猜测纵然有些夸大其词,但也不全为毫无根据的虚言,至少洛飘零的身份和行径,已充分显露了他是在密谋件大事,而这件大事十有八九便是为石府复仇。 遂有人因此给他扣上石鑫私生子的帽子,毕竟洛飘零当年只是个孤儿。 而这“孤儿”二字背后的可能性,实在令人遐想无限。 这么一个风云中心似的人物为何会来到天涯小镇? 少顷,众人似已莫名达成默契,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与激动,安静下来。 他们相信以雪清欢的性子,定会刨根问底地问个明白,他们只需竖起耳朵去听就行。 静下来时,时光便仿佛被拉长了。 从雪清欢将茶饮尽至今,也不过十息功夫,却叫人觉着过了有一个时辰。 灯火打照在众人眸子中,又聚焦在洛飘零这一桌上。 今晚,洛飘零必当是主角,而这方寸空间便也成了戏台。 所有人都静候着洛飘零开口,却见着雪清欢已就坐。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洛飘零已将茶水饮尽,而那杯茶正是雪清欢敬他的。 洛飘零并未起身,却是正了正身子,展颜一笑,拱手道:“雪阁主见笑了,您当属前辈,若您是为了故事而来,晚辈或可简单述说一二,若要说这结交之事,晚辈实在愧不敢当。” 正为全场焦点,洛飘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也没有丝毫紧张,他深知今晚大多人是冲着他来的,可他让同来的一行人一齐下楼用膳,自也有其用意,人多些也不一定是坏事。 雪清欢先是摆了摆手,而后一顿,试探着说道:“既然洛公子喝了这茶,那也算是认可了在下,在下可不这么拘泥于这文绉绉的礼节了。” 洛飘零颔首笑道:“请便。” 雪清欢放声大笑道:“嘿嘿!这年纪啊,在这江湖上当不得饭吃,别什么前辈晚辈的,听着别扭,也把我给说老了,若是不嫌弃,叫声雪兄即可,能结交你这等青年才俊,想必今后也定能听知许多有趣的故事。” 众人一听此言,面目表情可是精彩纷呈,大多人知晓雪清欢是个爱听故事的人,却少有人见识过为了听故事,他竟是通过这等直截了当得近乎于不知羞耻地生套近乎。 那粉衣女子,也便是洛飘零的小师妹薇薇,这下可也是大跌眼镜,适才那成熟稳重,温文尔雅的大叔形象怎么眨眼间便烟消云散了呢? 她心中似有千百母狮在咆哮,难不成在音律上有所造诣的,一旦放松下来,便这么放浪形骸?好比那个奚夏,拉琴时一本正经的模样也尤为吸引人,可一放下琴,也是个油嘴滑舌的臭小子! 洛飘零也笑了,起先他也拿捏不准雪清欢“老找茬”的目的,看来此人到底只是个乐痴罢了。 洛飘零道:“都说一曲流年阁的雪阁主不仅爱谱曲,更喜喝酒,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别人讲故事,而今看来真是一点不差。” 洛飘零言语中丝毫不提“雪兄”二字,也算是婉拒了雪清欢结交之意。 一曲流年阁的情况,洛飘零本了解不多,可前些日子李子轩送来的密信却是提到了这个四海小门派的情况。 这是一众风雅人士因兴趣相投所成立的帮派,名气最大的阁主雪清欢也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多游走于江湖各地,谱写琴曲。 他与雪清欢结交不会有何损失,可雪清欢一旦和他有那么半点儿关系,那志不在江湖纷争的一曲流年阁会不会受池鱼之殃,他可无法控制。 若非迫不得已,洛飘零实在不愿再拖累更多人下水,毕竟这摊浑水已是愈来愈浊,愈来愈深了。 雪清欢似也听知洛飘零言外之意,眼眸中掠过一瞬叹惋后,便又笑道:“谱曲得有灵感,没有灵感谱出来的曲子便没有感情,失了灵魂。灵感可以在酒中找,不过那样的灵感多是飘飘欲仙,不切实际的。要想谱出动人心弦的曲子,到底还是要从生活中出发。” 洛飘零既赞同又感慨,道:“人呐,四处走走,看看外面的故事,听听别人的故事,不论如何,总是好的。” “所以我来到了天涯小镇。”雪清欢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在这见到你委实是巧合。” 洛飘零道:“所以雪阁主认为我这也一定有你想要的故事?” 雪清欢道:“当然。” 洛飘零道:“可不知雪阁主想听哪个故事?” 雪清欢道:“比如说,巽风谷的故事。” 正文 第三四二章 东拼西凑 酒香浓厚,惹人垂涎,却无人碰碗。 茶香清甜,沁人心脾,却无人举杯。 小菜精致可口,却无人动筷。 六合楼大厅中,虽非宾朋满座,却足足有半百人在场。 哪怕不去细究那些躲在房中,猫在暗处之人,只需在场每一人只喘一口气,都会令人觉着此处热闹非凡,决然不会似此刻鸦雀无声。 暴风雨前夕的宁静莫过于此。 只是,人们此时等的并不是一场暴风雨,而是在等一个人开口说话。 这人无疑便是洛飘零。 数十道目光聚焦在洛飘零的双唇上。 其中有半数人在想洛飘零会否如实相告。 还有半数人在想洛飘零会怎样去演绎一场偷天换日。 雪清欢也正想着众人所想,看着众人所看。 他虽没离洛飘零最近,却是将洛飘零全副神态瞧得最清楚之人。 这是雪清欢的态度,听故事不仅要听故事本身,更要听说故事之人的心声。 千呼万唤始出来,洛飘零总算开了口,道:“既已喝过雪阁主的茶,那在下也不好推辞。只是,在下并不善于讲故事,不若这样,雪阁主问,在下来答。” 雪清欢明眸闪动,道:“绝无半句虚言?” 洛飘零点头道:“绝无半句虚言。” 雪清欢摩挲着下巴,道:“如此也好,东拼西凑,未必不能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顿了一会儿,似在思索着从何问起。 “洛公子一行是今日才到的天涯小镇?” 洛飘零道:“如你所见。” 雪清欢道:“今日之前,你们在何处?” 洛飘零道:“无涯海。” 雪清欢微微一怔,这问题他问得实在没水平,道:“洛公子等人来到这昆仑境多少时日了?” 洛飘零这回倒是没有回答得很快,显然也是在心中稍作计算,而后竟是摇头笑道:“多少时日倒还真没法算清了,从中秋时节至而今春暖冰融。” 雪清欢跟着笑道:“都说我这阁主不务正业,成日东奔西走,鲜少顾及阁中事物,看来洛公子这副阁主当得也不称职啊。” 雪清欢言之凿凿,可洛飘零却能听出其话里行间的苦涩与无奈。 洛飘零为听雨阁兴起也好,为石府复仇也罢,率众人四处东躲西藏,天天提心吊胆,只为分散听雨阁众人,不被一网打尽,这哪能成为不称职? 而雪清欢呢? 他创立一曲流年阁的初衷,本便是为结实天下间喜好音律之人,与知己共奏琴箫。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身在江湖者要想独善其身,堪比登天难。 谁人不知雪清欢是一曲流年阁的招牌,这等招牌有些眼色的人,自然会想着去拉拢。 可雪清欢本不喜争斗,更不愿让阁中人也被牵扯入江湖乱流,于时,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他选择漂泊天涯,远走他乡,只要旁人觉着他居无定处,心无牵挂,便不会再去打他的主意,一曲流年阁也不会因他受累。 朝夕相伴不一定能保全心所挂念者,只有装作毫不在意地转身离开,或许才是最好的守护。 这种割舍谁人能懂? 雪清欢懂。 洛飘零亦懂。 二人四目相对,隐隐有惺惺相惜之情显露,若非今时今日场合不对,二人或许能为知己。 片刻静默很快被打破。 雪清欢已换上了副锐利的眸子,与数息之前判若两人,道:“可不知洛公子在这小半年时间里,造访了昆仑境多少个地方?” 洛飘零闻言迟疑道:“这个,很重要?” 雪清欢不解道:“怎么?有难言之隐?” 洛飘零道:“不,只是这点似乎与雪阁主想听的故事,关联不大。” 他很快又接道:“说说也无妨,这小半年时间,我去过之地真不少,昆仑境虽大,我也用这两条腿走了一大半。” 此言一出,大厅中当即有不少人轻叱出声,满脸鄙夷之态。 这昆仑境幅员辽阔,东西相距五千里地,南北亦有千里之隔,面积之大,在中州仅次于北境。 更何况昆仑境多为高原、荒漠,气候多变,行进之路少有坦途,即便是御马而行,小半年时间里能在昆仑境中走上一个来回已非易事。 仅靠两条腿,除非此人修为深厚,轻功卓绝,否则绝难跋涉数千里地。 然而,尽管洛飘零看来光彩熠熠,可大多人还是没忘记,他不过是个身无武功的废人。 饶是众人心中百般鄙夷,仍无人站出来与洛飘零对峙。 大多人相信雪清欢接下来便会质问洛飘零,也有少数人已悄然汗颜,只有他们明白洛飘零所言非虚。 若非如此,洛飘零早已落入他们布下的罗网之中。 只见雪清欢竖起拇指,满是一副钦佩的神色,道:“了不起!” 众人哗然,没曾想这雪清欢竟信以为然。 不过,大伙儿很快便静了下来,因为雪清欢又开口道:“既是如此,那便挑重点说。” 洛飘零道:“重点?” 雪清欢提示道:“昆仑派?” 洛飘零并不否认,道:“去过。” 雪清欢道:“只是去过?可否多说两句?” 众人屏息静听。 洛飘零道:“到了昆仑派,自然不得错过瑶池。得幸与诸葛云翎掌门在瑶池之畔煮茶夜话。” 两句,确确实实是两句。 不过仅是这两句已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夜半三更,瑶池之畔,孤男寡女,秉烛夜谈。已有不少人随之想入非非,也寻思着这洛飘零和昆仑掌门是何关系? 雪清欢心道: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毕竟这已偏离了巽风谷的故事。 可他还是尝试着追问道:“谈什么?” 洛飘零道:“谈天说地,论古道今。” 不出所料是个令人失望的答案,雪清欢重归正题道:“我想这应是不久之前的事吧?” 洛飘零道:“是。” 许是口渴,洛飘零拿起自斟自饮了杯茶。 雪清欢并不急于问话,双眸紧盯着洛飘零的双唇,尽管先前他便已看过多次。 只是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 这双唇泛着微白,略显干瘪,再一细瞧,更可见下唇有一道道被水分掩盖掉的干裂痕迹。 很显然,这双唇的主人若非脾胃上火,便是在今日之前,有较长时间未曾饮水,过于干渴所致。 至于是多长时日,会否正好是七日? 雪清欢正色道:“那洛公子是何时离开昆仑派的?” 洛飘零道:“十天前。” “十天前?”雪清欢在心中快速盘算着日子,“从昆仑山到巽风谷,三日时间可够?” 洛飘零道:“快马加鞭,能有半日功夫休息。” 洛飘零也算是变相回答了他确实去了巽风谷。 虽然这本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也让大伙儿神色一变,正襟危坐。 大家很清楚,最关键的部分来了。 雪清欢道:“从巽风谷到天涯小镇需要多少时日?” 洛飘零道:“快则五天,慢则八天。” 雪清欢道:“这么说,七天的时间,倒是也刚好?” 洛飘零道:“实不相瞒,我们便是用了七天的时间才艰难走到这来。” 雪清欢道:“都说轻装简行,然而,在沙漠中,水带的不多,真的寸步难行。” 洛飘零道:“确实如此。” 雪清欢道:“既知无涯海黄沙千里,为何不准备充分些?” 洛飘零笑了笑,淡淡道:“你也知道,可有一堆人赶着我跑呢。” 雪清欢紧接道:“所以你才使计将他们拖住?” 正文 第三四三章 察言观色 此话一出,大厅中的气氛转瞬间又凝重起来。 尽管大部分人并未亲身经历七天前之事,而有关风声也是今日才传至天涯小镇,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打探到方方面面的消息。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抑或是借天灾之刀来杀人的人祸,在许多人心中早有论断。 所欠缺的,无外乎是确凿而无可辩驳的证据,来加以印证。 雪清欢所问,无疑便是在印证其心中所想。 对此似是而非的问题,洛飘零会怎么回答? 若是点头称是,是否意味着默认了借用天狗食日异象策划了这出惨剧? 若是矢口否认,岂非违背其先前所允诺的所言非虚之理? 当一群人等一个人时,总会觉着时间很长。 仅是过了十息功夫,洛飘零任未有何开口迹象,大厅里便传出了隐隐骚动。 雪清欢也好奇洛飘零为何会出现这番迟疑,但洛飘零未说,他也只能等。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能看。 虽说眼见不一定为实,但旁人的心理活动,除却从其言语上判断外,也只有用眼睛看。 看其肢体动作,看其眉目面色。 雪清欢自然对他这双历经红尘洗礼的双眸有信心。 此刻,洛飘零面不改色,无从判断其内心想法。 好在,雪清欢面前不只有洛飘零。 单是这张桌子上,便还有两人的神色,尽收雪清欢眼底。 一人是洛飘零的师妹薇薇。 许是年纪尚轻,听雨阁不愿让其担负过多,薇薇脸上见不到多少饱经尘世洗练的成熟内敛,依旧充满着青春活力。 这样的小姑娘,脸上自然也藏不住任何心事。 从方才至今,雪清欢能从小姑娘脸上读出四种心态,既有对洛飘零所历所为的不忍,亦有对这大师兄无所不能的崇敬,再者,便是对他这挑衅大叔的鄙夷,和对大厅中质疑之人的不屑。 基于以上前提,雪清欢更倾向于薇薇对巽风谷之事的个中细节毫不知情。 倘若巽风谷之事,真是由洛飘零所导演的,那薇薇在其中,充其量不过是个临时龙套。 那种在戏码开演后,临时被拉来凑数,对故事始末一无所知的龙套。 另一人便是灰衣人。 雪清欢虽浪迹一方,可一曲流年阁终究是其一手创立的,他不可能对江湖之事不闻不问。 否则,他今晚也绝不会出现在这,也绝不会站出来为难洛飘零。 听雨阁中有五人为石府第一高手龙耀之徒,并不是秘密。 他能认得出洛飘零,自然也猜出了粉衣少女便是其师妹薇薇。 可他至今仍未在脑海中搜寻到这灰衣人在江湖上究竟是何身份。 灰衣人脑袋上扎着汗巾,古铜肤色,身板刚健。 其坐姿挺拔,神情肃穆,那对浓眉下的锐眼尽管已有意克制,却仍尤为凸出。 很显然,灰衣人不欢迎雪清欢的出现,而且对于他向洛飘零的问话,抱有几分警惕。 与薇薇脸上不加掩饰相较,灰衣人在方才一刹那,双眉一颤,似乎隐隐有些担忧之意。 很快,雪清欢心中已有定论,这灰衣人在巽风谷一事中,不出意外,便是此事的实施者之一。 从其与洛飘零同桌来看,似也可见得此人更是实施者中的领袖。 灰衣人和洛飘零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这已是雪清欢在脑海中思索的下一个问题。 善于察言观色者,本便不乏耐心,而事实上,像雪清欢这般有耐心之人委实不多。 大多人并不喜欢弯弯绕绕,觉着太过吊人胃口,他们对一件事产生兴趣后,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切来龙去脉,尽管这件事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而少部分人或是觉着雪清欢这先蒸后炖的手法实在太磨人性子了,于是决定亲自来揭开真相。 在雪清欢所提出疑问片刻之后,人们没能等来洛飘零的回答。 反而是听到另一道声音。 “也是难为雪阁主了,犯人犯了事,要是轻易招供,他们便也不会去犯事了。” 众人正寻着声音源头瞧去,却发现远端一张桌子上好像少了一人,而洛飘零所在的桌子旁又多了一人。 原来说话之人正是那同有一副俊俏皮囊的黄衫青年。 黄衫青年肤白清秀,似是由富贵人家宠惯出来的公子哥。 此人言语中满是戏谑之意,便是脸上也挂着对雪清欢先前举动的讥笑。 仔细一瞧,黄衫青年有着双奇怪的眼睛,就连笑的时候,这双眼睛都是冰冷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没有任何情感。 最让人无法忽视的,便是黄衫青年额头上那道位居正中的一道斜痕。 也正是这一道斜痕,让黄衫青年那副近乎对称的面庞有了瑕疵。 这道斜痕,经年久矣,仅是依稀可辨出那似乎是一道剑伤。 然而,不知是其不以为意,还是太过在意,便特意把长发束起,露出了这道剑痕。 毕竟身为江湖人,总有些人会刻意显露出自己的伤疤,以彰显自己的凶狠。 在此刻,众人自然也把目光聚焦在黄衫青年身上,已有不少人认出其身份。 尤其是在看到那道剑痕后,雪清欢也认出了此人身份。 藏锋阁中年轻一辈翘楚,更是在当年与石府洛飘零、公孙世家公孙煜、啸月盟若愚一道被江湖红颜并称为中州四公子的俞乐。 一念及俞乐与洛飘零间的恩怨纠葛,雪清欢旋即明白了其现身用意,笑道:“未曾想在这天涯海角边,竟能碰上‘中州四公子’之二,真是件幸事啊。” 俞乐并未看向雪清欢,他和雪清欢一般,自从站在这张桌子前,目光便没有从洛飘零身上挪开过。 只听其轻叱出声:“哼,中州四公子?有些人是不屑于当,有些人恐怕是当不上了吧?” 这下却是雪清欢奇道:“噢?听俞公子所言,莫非当这‘中州四公子’还需有什么条件不成?” 俞乐嘴角微扬,眼神却依旧淡漠无情,道:“其中有一条便是剑法卓绝,未来可承剑圣、剑仙、剑魔、剑鬼之名。以洛公子现今这情况,四公子是当不上了,不过当个‘怀扇公子’想必还是蛮讨姑娘们喜欢的。” 雪清欢瞥了两眼今晚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桌上的那柄折扇,道:“这倒是头回听闻,不过,若是如此,这剑仙之名岂非由魔宫龙多多来继承更为合适?他怎未在四公子之列?” 俞乐目不转睛,可语气却变得森冷无比,道:“一个魔教魔头,谈之作甚。” 雪清欢微微一笑,以眼神询问过洛飘零意见后,抬手示意俞乐坐下说话,而后道:“那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听俞公子适才所言,想来是对七日前巽风谷之事有所了解,不妨说说您的见解?” 俞乐显然不领情,或说不愿与洛飘零同流合污,竟向外挪了一步,慢慢道:“我站出来,便是要来帮雪阁主及众位听客们解开疑惑的,洛公子有何不便作答的,便由我来说。” 雪清欢道:“如此说来,俞公子竟是与洛公子同行而来?” 俞乐闻言怔了怔,笑道:“倒也可以这么说,我们正是跟在洛公子一行之后来的。” 俞乐顿了片刻,接着道:“而且,我便是巽风谷事件的亲历者。” 正文 第三四四章 四大公子 哼! 一声充满怨气的轻哼在角落边响起。 奈何哼声之人与众人相隔甚远,没人能注意到此人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许是洛飘零与俞乐早年间的过节在江湖上已人尽皆知,与适才满堂哗然相反,竟无多少人对其言语感到意外。 多是好奇他会在此刻怎样落井下石。 显而易见的是,洛飘零一行人脸上在此刻似都蒙上了一层黑纱,面色发青。 除却三两人咬牙切齿外,尤以薇薇面目表情最为狰狞。 很难想象这个心思较为单纯的姑娘,也会露出这般恶狠狠的杀意。 也足矣想见,当年这两公子之间的关系是到了怎样一番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俞公子此话当真?”雪清欢正了正身,收起了笑容,亦收起了先前那副闲适心态,打算细究整件事的原委了。 俞乐却是不答,反冲着洛飘零道:“我想洛公子现在已想好怎么回答雪阁主方才的提问了吧?” 对此“突袭”,洛飘零波澜不惊,似乎俞乐会现身与他为难也早在其意料之中。 洛飘零不负所望道:“我只是在想,若我将自己这些小伎俩当众说了出来,那岂不是没有走出这天涯小镇的可能了?” 俞乐笑道:“若是如此,那洛公子可真是多虑了。今晚之后,你会发现,你根本不需为此担忧,因为你已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恨得牙痒痒的薇薇闻言终于憋不住心中怒气,正欲出言回顶俞乐,却被洛飘零抬手拦下。 洛飘零道:“听俞公子这意思,今晚便要在这客栈中对我下杀手了?” 俞乐笑道:“嘿,想取你性命之人多如牛毛,不过若是逼不得已,我也不在乎弄脏我的剑。” 雪清欢摇了摇头,暗叹这俞乐真是恨洛飘零入骨,每一言每一语,都会极力去挖苦对方。 洛飘零竟也连连摇头,叹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俞公子还是不长记性啊。” 俞乐闻言,拧了拧眉,面色微变。 洛飘零又道:“俞公子可记得在下说过的那句话,或者说四个字,入乡随俗?” 洛飘零话至一半,俞乐脸上已笑意尽失。 说到最后四字时,俞乐双眉倒立,额头剑痕变深,显得尤为突兀。 而那双眼睛中再也看不见任何光亮,而是一片漆黑,代表死亡的漆黑。 …… 那是在八年前。 那时名满天下的四大剑客已鲜少在江湖上出没,有剑圣之名的萧羽桐更被传已在域外魂飞魄散多年。 在中州北部地域愈发具有领袖气质的啸月阁出了一位少年奇才。 此人名为若愚,未及弱冠之年便剑法超群,少有敌手。 最重要的是,有传言这少年在孩童之时,曾得剑圣亲自点拨。 言外之意便是,若愚在将来不久后,可承“剑圣”之名。 天下习剑者无数,其中更不乏青年俊杰,听闻竟有此说,在数月间纷纷向这位未来剑圣发起挑战。 结果自然是无一例外被挑落剑下。 若愚一时声名大噪,更因其相貌俊美,低调谦和饱受好评。 那年,九州四海因同仇敌忾,共御外侮之故,关系颇佳,遂筹办了一场青年剑客比武大会。 大会广邀中州青年剑客参加,旨在评选出四位未来剑客扛鼎之人。 最终便是俞乐、洛飘零、公孙煜、若愚四人脱颖而出。 而俞乐更是击败了有剑仙亲传弟子一说的龙多多,为人所乐道。 或是苍天作美,此四人都生得一副惹得万千红颜为之倾倒的皮囊,也被誉为“东、南、西、北四公子”。 既是比武大会,总得有状元归属,四人捉对比拼。 洛飘零一剑险胜俞乐,公孙煜憾负若愚。 最后若愚以微小优势夺魁。 这结果本算是皆大欢喜,大家也深以为然,可在事后却闹出了一番不小的风波。 俞乐随藏锋阁长辈去往西南之地时,偶遇石府千金梦朝歌。 许是藏锋阁在安皖郡中势大,无人敢得罪,养成了俞乐略微有些张狂的性子。 一见佳人,俞乐便把持不住自己的手脚,竟在大街上欲轻薄梦朝歌,更要把梦朝歌带回安皖郡做妻。 石府在西南之地名望颇高,当即便有人出来制止,藏锋阁长辈亦是好言相劝。 可刚刚在比武大会上崭露头角的俞乐,自然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出手将旁人打得满地找牙。 想必藏锋阁长辈也希望其能在此事上吃点亏,收收性子,有利于今后成长,选择袖手旁观。 后来便是洛飘零闻风而至,与俞乐针锋相对。 洛飘零当时便口头警告俞乐,“学会入乡随俗,莫要自以为是,方知一方有一方规矩,一山更比一山高。” 俞乐一听当即怒火中烧,怒叱洛飘零不过是一剑险胜他,有何资格来说教。 于是二人当街比剑。 众人以为将再次见到一场难舍难分的精彩对决,谁知洛飘零竟只用一招便击溃了俞乐。 若非那藏锋阁长辈及时出手相救,俞乐那柄被洛飘零轻易斩断的宝剑,当时便要了其性命。 俞乐额头上那道疤痕,便是如此留下的。 毫无意外,那次当街比剑的结果便是俞乐颜面扫地。 而洛飘零竟在青年比武大会上留了一手,令许多人都深感惶恐,此子心机深沉,将来不成事便为患。 …… 盖因此,当洛飘零虽侥幸在石府一难中幸存,却武力尽失时,多少人感到松口气。 但当其以一副废人身躯,卷土重来,搅得江湖不得安宁时,又令多人惴惴不安。 昔年耻辱记忆,再被唤醒,俞乐自血液中往外渗出的杀意几乎已充斥了整个六合楼大厅。 临近洛飘零一桌的众人,身上虽未佩剑带刀,却也都紧攥拳头,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将俞乐摁在地上教训一通。 岁月终归有着无可辩驳的能力,能抹平人之棱角。 这股森寒杀意,在持续不过十息之后,竟已烟消云散。 俞乐换回了先前那嘲弄般的神色,嘴中噙着笑,说道:“这六合楼中难不成还有着不能动武的规矩,在下倒愿洗耳恭听。” 俞乐这表现,倒是让那些纯心看乐子的人大失所望,没想到他居然选择了隐忍。 雪清欢自也意外这俞乐学会了张弛有度,适时接话道:“做生意的大多讲究以和为贵,更何况六合楼是这天涯小镇上唯一的客栈,若是无法确保客人安全,谁人敢来,谁人敢住?” 俞乐听言,终于是挪开了紧盯着洛飘零的目光,在厅中四下一扫,见众人神色不似有假,最终把目光落在柜台处那矮掌柜身上。 矮掌柜见俞乐看向自己,也是愣了一下,随而了解其意,缩了缩身子,点点头,尴尬一笑。 不论俞乐心中再怎么怨恨洛飘零,他终究无法否认,正是从八年前那天之后,他当真再不敢小觑任何一人,他也就此逐渐成长,逐渐接近昔年人们为之冠上的小剑仙之名。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 故而,一见矮掌柜如此,便也不疑有他,六合楼若非卧虎藏龙之地,也不可能一家独大。 俞乐回想着方才之言,便道:“雪阁主不是好奇咱洛公子和巽风谷一事有何瓜葛么?我可以为你建议个询问方向,看是从我为何会跟着洛公子来此,或是从他身旁这位总旗大人身份说起,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文 第三四五章 神秘之师 对江湖人来说,江湖有江湖自己的规矩。 一旦有朝廷介入,多少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意味。 猫鼠为民,狗为官,民与官之间大多时候都是不对付的。 因而,一听闻“总旗”二字,不管与听雨阁有无利益交集,几乎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瞪大了眼,暗忖这听雨阁勾结朝廷中人意欲何为。 毕竟这总旗的职位虽算不得高,可手底下也有半百号人。 以这些年朝廷在江湖上明里暗中的各种积淀,保不齐是股可怕战力,不得不防。 一时间,坐在洛飘零右手边的灰衣人竟成了众矢之的。 “这可越发有意思了。”此时雪清欢也不需选择从何问起,大伙儿的态度已指明了方向,于是他便将这问题抛回给俞乐,“俞公子既如此说,想必对这位总旗大人有所了解,不如向大家介绍一番?” 以俞乐的性子,怎会听从雪清欢呼来唤去,不过只要能为难到洛飘零,他也不会计较太多。 只见他微笑道:“此人毕竟是洛公子的朋友,还是请洛公子来介绍,最为妥当。” 洛飘零气定神闲,淡淡一笑,正要开口,身侧灰衣人却抢先道:“不必为难公子。在下名为渡鸦,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至于总旗身份,已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听到这儿,众人不由松口气,为官落草之事并非独此一例,不至于遭受江湖人排斥。 大伙儿原以为这渡鸦既已挺身而出,那俞乐便会直接将矛头转向他,以之为突破口,逐步揭开巽风谷真相。 谁知其竟转向雪清欢,又是话锋一转,道:“不知雪阁主怎么看?” 雪清欢被俞乐这没来由的一问给弄得迷糊,挠头道:“俞公子此言何意?” 俞乐道:“以雪阁主的眼力,觉着这渡鸦究竟是何身份?” 雪清欢道:“呵,若是论辨音识色,雪某倒能说得分毫不差,可若要论起眼力,决然不敢与俞公子相较。不过,凭渡鸦兄这幅仪容神态,我认为其所言不似有假。” 俞乐道:“雪阁主真是过谦了,您这一眼,已看得八九不离十。” 雪清欢眼珠一转,猜测道:“莫非渡鸦兄昔年的总旗身份在此事中至关重要?” 俞乐再次露出狡黠一笑道:“不若这样,我来为雪阁主指出关键线索,请雪阁主为大伙儿分析分析?” 雪清欢也不推辞,轻笑道:“请说。” 俞乐道:“雪阁主认为怎样的境遇,才会迫使一位总旗放弃朝廷官粮,沦落到和我等江湖草莽争一口饭呢?” 雪清欢摇头笑道:“俞公子这问题倒真是不好回答,从个人角度上讲,自然是人各有志,发现为朝廷卖命也非易事,遂拂袖离去,若从集体角度出发,想来是其顶头上司犯了事,受牵连所致。” 雪清欢之所以未说是总旗自己犯事被辞,并非担心冒犯了渡鸦,而是考虑到以朝廷近些年来的狠辣手段。 既不能为之所用,也绝不愿见其有一天与之为敌,放任其往江湖上去与放虎归山无异,必当会将之除去以绝后患。 渡鸦能存活至今,便说明他不是朝廷所忌惮的直接对象。 俞乐道:“那雪阁主又觉着,以洛公子现今的尴尬处境,又有谁甘愿为之奔走效劳,甚至压上身家性命?” 雪清欢虽未蓄胡须,此时却也做出一副捋虎须状,缓缓道:“这件事不如反过来看,雪某本也不喜欢參和这等江湖之事,奈何洛公子近来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不想听,也得听。而从少林金印失窃事发至今,已近一年时日,雪某绝不认为单凭洛公子一人之力,能与江湖上百帮派斡旋如此之久……” 雪清欢顿了顿,抬手向着洛飘零,似乎是在向众人展示一件宝物般。 紧接着道:“仍毫发无伤。想必以洛公子的魅力,不单是听雨阁或是道义盟及某些个九州帮派,依然有不少人愿意向洛公子伸出援助之手,助其渡过难关。只是,若是要压上身家性命相助,那雪某觉着这些人首先得心无牵挂。” 雪清欢又叹了口气道:“毕竟,有些东西实在不容易放下。” “魅力?”俞乐轻哼了声,语气中的不屑之意,很快被他下一句话盖过,“心无牵挂者,最好也是孤儿,而且是那种生来便没有个人未来,没考虑过娶妻生子的孤儿。” 俞乐着重强调了“也是”二字,无疑是借此影射洛飘零。 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会是猴子,不是人,可在这乱世中,生来便无父无母者不在少数,但很显然俞乐并非其中之一。 他这一番言语,自然也触犯众怒,那一道道目光仿佛一把把投射来的飞刀,令人头皮发麻。 若非这儿是六合楼,此时俞乐必当被五马分尸。 雪清欢年纪已是不小,而今父母双双病亡,他也与孤儿无异,不过他深知俞乐所言意在讥讽洛飘零,便也不放心上,问道:“依俞公子之意,这位渡鸦兄并非是一般的总旗,他还肩负着某种重任,或是常年执行着有死无生的任务。” 俞乐对周遭目光浑然不以为意,继续道:“同聪明人说话,真是轻松得很。渡鸦这个总旗之职,不但职责与一般总旗有异,其人员配制也与一般总旗大相径庭。” 雪清欢道:“愿闻其详。” 俞乐学着雪清欢摇头一笑,似乎在说,他绝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此举一时惹得厅中众人心下对其又气又恼,厅中一阵躁动。 本来一个雪清欢便已够他们受的了,现在来了个洛飘零的对头,本以为能三言两语将话说明白,二人却出乎意料地唱起戏来。 俞乐道:“雪阁主可知这总旗手下一般有多少人手?” 雪清欢道:“总旗之下分五个小旗,共有五十人。” 俞乐道:“而咱们这位渡鸦兄之下并没有小旗,至于其手下之人,今晚也悉数在场。” “噢?” 众人随着雪清欢这惊疑之声,将目光在洛飘零一行所在的另五桌上四扫。 “今天来时,他们之中好像有十八个人都是穿着贴身黑衣。” “那个叫渡鸦的也正好在那十八人中。” “想必这俞公子说的就是这十八人本是朝廷鹰犬,而今都愿随着洛飘零出生入死了。” “……” 与大厅中众人的议论纷纷相较。 洛飘零一行数桌气氛却显得无比沉闷,当事人均一言不发。 而适才一直念叨不停的雪清欢和俞乐二人在此刻亦是停止了言语。 俞乐依旧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洛飘零。 尽管无法从洛飘零脸上看出任何变化,可他似乎极为享受现在这种气氛。 至于雪清欢,他已陷入沉思之中。 昔年渡鸦曾是朝廷某支神秘之师的总旗。 这支神秘之师共有十八人,全由孤儿组成。 他们所做之事,隐秘而危险,不能成家。 他们被迫远离朝堂,隐入江湖,鲜有人知晓。 而今,他们甘为洛飘零所用…… 雪清欢明白俞乐是要他通过这些线索,来揭示渡鸦等十八人的真实身份。 而他们的真实身份又与这次巽风之事息息相关。 于是,他便在脑海中将一个个零碎的线索糅合在一起,看一看其两两之间有何关联,或是缺少什么必要联系。 半晌之后,他好似在脑海中看见了将洛飘零和这十八人串联在一起的两个字。 这两字如此显而易见,他早该想到…… 正文 第三四六章 一石二鸟 石府。 此刻,浮现在雪清欢脑海中的,正是“石府”二字。 这俩字也曾默默无闻。 直至石鑫横空出世,便为之镀金上研,一发不可收拾。 在此后近二十载岁月中,石府受封获誉无数。 更在外夷犯边最黑暗之际,守住了中州西南地域最后的光明。 尽管石鑫适时急流勇退,荣归故里。 但功高盖主之人,历来难以善终。 更何况,在退居一隅后,石府和江湖之间牵连过密,以致名气过盛。 令人生畏,更惹人忌惮。 最终,石府理所当然地被历史洪流吞没。 而明眼人都能瞧见,朝廷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雪清欢之所以联想到石府,自然和洛飘零脱不开关系。 昔年同石鑫走得最近的江湖人,便是洛飘零恩师龙耀。 龙耀又是什么人? 一个武学全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之人。 盖因此,他在剑法上的造诣才无法突破桎梏,没能达到与四大剑客叫板的地步。 这样一个人,甘为石鑫所用,对外更是被称作石府第一高手,二人关系可见一斑。 那洛飘零呢? 在石鑫嫡系亲人尽皆罹难,唯有一养女留存的情况下,洛飘零是否能被看作是石府后继之人? 不管雪清欢自己怎么想,至少大部分江湖人是如此认为的。 否则洛飘零窃取少林金印的“事实”,便缺乏站得住脚的动机。 所以,从多数江湖人,乃至朝廷的角度来看,雪清欢可以为洛飘零贴上个“石府余孽”的标签。 而渡鸦等人和石府又会有何关系? 首先便是石鑫的身份。 镇边将军。 在他告老请辞后,除却少数麾下旧部为生计所迫,不得不继续为朝廷卖命外,大多人心灰意冷之下,紧随其后,退离朝堂。 其中一大部分人去往渝都石府投靠石鑫。 面对一份份无法辜负的信任,石鑫只能将之纳入石府,并置办各类产业,为众人谋求生计。 这也直接导致日后石府逐渐势大,随而招来祸患。 而当中少数能力过人者,则听从石鑫建议,分落中州西南地域各处,各自发展。 如此一来,既能与石府脱开关系,也能为中州西南边境筑起一道隐形壁垒。 当再有外夷犯边之事发生时,他们便能有自己的一股力量,为中州家园浴血奋战。 这些事,雪清欢若是偏安一隅,专心经营一曲流年阁绝不会知晓。 然而事与愿违,正因他一手创立了一曲流年阁,他再也不是孤家寡人。 为了帮派,他不能停下脚步,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道听途说,其中自然不乏昔年石府或是辉煌,或是一夜覆灭的事迹。 起初雪清欢还无法辨别个中细节真伪,但听得多了,总能摸清楚个大概。 便是在这天涯小镇上,也存有关乎石府的事迹。 想必这便是洛飘零等人一路西行,来此“避难”的倚仗之一。 昔年追随石将军者四散而去后,或能在危急关头,再为中州而战,可能否为石府覆灭之仇而战?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只是,他们缺乏一个领导者。 缺一个,肯冒着各方压力,为石府之殇诉求公正的领导者。 不出意外,渡鸦等人便是石鑫旧部。 在石鑫辞官离任后,他们选择了退隐昆仑境。 石府覆灭之事未能及时传入他们耳蜗,当闻知消息时,已无可奈何,更不知所措。 现如今,他们等来了洛飘零,等来了这位能引领他们复仇的领导者! 所以,他们便跟着这位新的“将军”开始了行动。 至于他们曾经的确凿身份,雪清欢所知不多,无法凭空猜测。 他不知道,但在这大厅中定有人知道。 洛飘零知道,俞乐也一定知道。 他已看向俞乐。 似是巧合,俞乐也正看向他,其嘴角正噙着笑。 俞乐扬声道:“看来,我们的雪阁主已有眉目了。” 此话一出,众人当即闭口噤声。 雪清欢道:“我想俞公子想告诉我等的信息,不外乎两点。” 俞乐挑了挑眉,道:“哪两点。” 雪清欢道:“洛公子是石府之人。” 俞乐闻言点了点头。 雪清欢接着道:“渡鸦兄等十八位朋友,是石将军旧部。” 俞乐依旧在点头。 雪清欢说得风轻云淡。 俞乐默认得气定神闲。 雪清欢的回答,解开了众人心中的疑虑。 然,大伙儿却因此忧虑更甚。 毕竟“石府”二字已沉寂多年,如今卷土重来,是否意味着一场浩劫? 于是,众人再也难以压抑心中的焦虑,相互喋喋不休起来。 六合楼大厅在顷刻间炸开了锅。 “石鑫旧部!” “是了,早该想到如此。” “糟了糟了,一个石府余孽,一帮石府旧部,他们这是要为复仇而来!” “慌什么?他们再厉害不就这二十来人么?他们敢走出六合楼,便绝没有活命的机会。” “那他们若不离开六合楼呢?” “一辈子当缩头乌龟?哈哈!那由他们去啊。” “哼!你们是忘了先前那雪阁主分析的吗?洛飘零能和诸多江湖势力这般打游击,想来便是各路石将军旧部出手相援的结果。” “这么说来,在中州西南地域,已没人奈何得了洛飘零?” “恐怕,还真是如此。” “……” 雪清欢见状,豁然一笑。 他没曾想大伙儿对石府竟有如此忌惮。 他也终于明白俞乐,为何要如此百转千回地借他之口将答案诉诸众人。 正是其先前的不断铺垫,令众人不由自主地去联想。 联想既有好的联想,亦有坏的联想。 随着联想越多,好坏联想便跟着增多。 二者数量或许相差无几,可只要给予一星半点关于坏结果的提示,那么好的联想便当即烟消云散,坏的联想将彻底占据人的脑海。 负面结果自然带来负面情绪。 人们将紧张、彷徨、忧虑而恐惧。 在这时,要消除这负面影响,大致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逃避。 借酒浇愁,喝个痛快,明早一觉醒来,或许便能想通,原来这鸟事跟自己一点干系都没。 一种是面对。 对江湖人而言,自然是以拳脚刀剑来解决问题,最为直接。 要解决问题,自然要找准源头。 源头又是何人? 自然还是洛飘零等一行,石府余孽及石府旧部! 谁说这俞公子不攻心计? 这一上来,先是把雪清欢给带进坑中,不管任何分析,都出自其口。 在此同时,更成功地让洛飘零一行成了全民公敌,尽管厅中尚有部分人,与之毫无瓜葛。 这招一石二鸟,不由让雪清欢自愧不如。 雪清欢长叹口气道:“俞公子卖了这么久的关子,也是时候告诉我们,这渡鸦兄等十八人究竟是石将军麾下那一股劲旅了吧?” 正文 第三四七章 暗影利刃 边境夜,向来万里无云,月明如玉。 然,今时不同往日。 一簇簇云朵不知从哪儿飘来,一次又一次地遮去月光。 小镇上忽明忽暗。 恰如六合楼中,众人心思阴晴不定。 人们为看热闹而来。 从满怀期待,到被吊着胃口。 真相尚未全然揭晓,仅是几道开胃小菜,便让他们心中七上八下。 不安感开始在他们脑海中萦绕。 他们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也深陷在一场大阴谋中,随时有性命之虞。 眼下,他们都屏息静气,紧张地盯着那位挂着邪魅笑意,目光中却不带半点生气的俊美男子。 静待其公布同在大厅中,那一十八人的确凿身份。 在他们认知中,镇边将军石鑫麾下尽皆骁勇善战之士,绝无孬种。 而俊美男子更有言在先,这一十八人是一支编制特殊的神秘之师,无疑为其披上了一层充满危险气息的面纱。 他们不知是否还该留在六合楼中,一听究竟。 还是该趁早离去,当作从未来过六合楼,以保住小命。 不少人已挪开了脚步,正要起身离去,却为时晚矣。 俊美男子掐准了时机,逐字说道:“暗,影,十,八,骑。” 俞乐知道,只要他一开口,便没人能挪动脚步。 听过“暗影十八骑”名头的,定会被震慑住。 没听过的,亦会被那该死的好奇心给锁在座位上。 果然,大厅中霎时间一片静寂。 知之者,心下骇然,口不能言。 不知者,暗自咋舌,静待后话。 雪清欢眨了眨眼,目光游移,似在极力回想着什么,却又不得其果。 俞乐道:“雪阁主是不是觉着似乎在哪听过?” 雪清欢并不否认,道:“确是如此,可在雪某印象中,这暗影十八骑好像也是江湖人物,现下得知其竟是石将军麾下的虎狼之师,不免有些意外。” 俞乐道:“这倒怪不得雪阁主,若不是常年在西南地域走动之人,想必都没机会听到这暗影十八骑的任何风声。” “看来这暗影十八骑只存于暗影之中。”雪清欢托着下巴,揣摩着俞乐话里话外的意思,“既已说到这份上,俞公子不妨跟雪某说说这暗影十八骑究竟有怎样的底细?” 雪清欢早已是公众代表,嘴上虽是说为其一人解惑,实际上他所提出的问题只要无人出言反对,便是代表大伙儿的意思。 俞乐终归不是愚笨之人。 先前在众人兴致勃勃时,是他触了大伙儿的霉头,随后借着雪清欢的分析成功祸水东引。 在众人焦虑万分之际,若是继续故弄玄虚,无疑将彻底惹恼众人。 为今之计,宜疏不宜堵,破开众人心理防线已出现的裂痕,让大家把愤怒的矛头对准洛飘零方为上策。 于是,俞乐很干脆地回道:“要介绍这样一支未曾遭逢败绩的虎狼之师并不难,却不免多费唇舌。在下倒是有个办法,能在三言两语间,让诸位对暗影十八骑有个清楚地认识。” 雪清欢道:“那我等便洗耳恭听了。” 俞乐道:“雪阁主对暗影十八骑不了解,可一定对‘燕云十八骑’不陌生吧?” 雪清欢双眸闪动,微感吃惊道:“俞公子是说,那支传说中由隋候所创立的燕云十八骑?!” 俞乐道:“雪阁主应该明白,有些东西能口口相传成千上百年,绝不仅仅是传说。” 雪清欢道:“传闻当时中州版图远没有今时之大,而镇守东北方的隋候却是一代铁血良将,他不但为中州守住了东北边境,更仅用三千大军便破了丽翰国万千精兵,使之臣服中州。” 俞乐道:“雪阁主既听闻过这段往事,想必也知道其中关乎燕云十八骑的细枝末节。” 雪清欢道:“那是一支由隋候一手带出来的精英骑兵,他们身着寒衣,腰佩弯刀,脚踏胡人马靴,背负大弓,常年在大漠草原和东北各蛮族间活动。他们的出现便意味着死亡,以杀止戈是他们的宗旨,他们也是通过这黑色手段维护着边境地域的一时安宁。” 俞乐道:“可惜中州地域土地富饶,物产丰盛,令各方外夷觊觎,能防得了一时,终防不了一世。” 雪清欢道:“所以,丽翰国处心积虑,筹谋十年之久,才举兵发动对中州东北境的侵袭。” 俞乐道:“丽翰国深知中州国力强盛,若不能在短时间内攻掠城池,等中州反应过来后,定难有建树。故率五千精兵每日暗中行进五百里,不安营,不扎寨,待余最后五百里时发动突袭。” 雪清欢道:“殊不知,燕云十八骑已提前侦查到丽翰国的这些暗中动作。” 俞乐道:“然而,他们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回去通风报信,于是,他们决定以十八人的能力和经验化解五千敌军的强袭。” 雪清欢道:“五千丽翰国精兵竟在三天三夜内被十八个人耍得团团转,更是死伤上千。也正是其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遂使得隋候警觉,率兵出城将余下不到四千丽翰国兵士或杀或俘。” 俞乐道:“之后隋候奉命出征丽翰国,以燕云十八骑为先锋,数千骑兵跟进,再次大败丽翰。此役,燕云十八骑独行一道,长驱直入丽翰国腹地,将沿路村庄男女老少全部杀死,一个不留。燕云十八骑因这俩事迹,名声大造,亦便被视作死亡之师。” 在二人一言一语间,千百年前那支“死亡之师”似乎再次浮现众人眼前,令人不由心生畏惧。 雪清欢深吸一口气,仍是难以置信,道:“这些都不为假?” 俞乐道:“隋候不为假,燕云十八骑不为假,这些事迹更不为假。” 雪清欢摇了摇头,深知现下去追究千百年前所发生之事究竟是否属实,并没有太多意义。 重点还得回到这暗影十八骑之上。 燕云十八骑凶名赫赫,暗影十八骑不出意外也是效而仿之。 但其行动诡秘,鲜有人听闻。 若燕云十八骑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那暗影十八骑呢? 他们又有何“丰功伟绩”? 雪清欢的目光停留在渡鸦身上。 只见其双手紧攥,额头青筋凸起,面容略有苦痛之色,似是不愿回想昔日过往。 雪清欢未问,俞乐倒是直接开口道:“暗影十八骑虽还未有当年燕云十八骑那般战功卓绝,可他们在诞生之初便是以燕云十八骑的模板进行训练的。” 俞乐似是联想到自认为极为有趣之事,嘴角间泛出一丝微笑,道:“他们是流落死地的孤儿,被聚集在一起,关入一处十丈见方之地。这些孩子,在最初可不只是十八人,而是百来人。” 雪清欢见渡鸦已闭上双眸,紧要牙关,便问道:“而每日给他们的食物,却是不足百人的份量。” 俞乐笑出声道:“不错。起初,这孩子们还存有善念,相互匀些食物,好让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不知不觉间,雪清欢也攥紧拳头,道:“这样的日子终究无法长久。” 俞乐道:“不出一个月,百来号孩童,便只剩那求生欲最强的十八个。” 俞乐虽简单一言带过,可雪清欢仍能想见这段过程该是多么残忍,有违天道。 他不得不闭上双眼,以按捺住冲上去胖揍俞乐一顿的冲动,问道:“后来呢?” 俞乐道:“后来,他们先是被送到那些江湖门派学艺,稍长成后便入兵营磨砺,接着拉入皇宫密训,最后送到石鑫石将军手上,让他调教。” 雪清欢道:“可以想见,经过这般魔鬼训练后,历练出来的确是一支既兼备江湖武艺,又纪律严明,战术执行力超强的团队。” 俞乐道:“雪阁主看得很透彻,说起十余年前中州外夷犯边之战,虽是以东部东瀛人和北部瓦剌人为主,可西南边境也并非风平浪静,早有多方蛮夷蠢蠢欲动,伺机而动。那时也正是暗影十八骑,奇兵天降,歼灭了落凰,维南两族突然发难的千百轻骑兵,才为石将军在西南地域布防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雪清欢道:“如此说来,渡鸦兄等人可真是中州的英雄人物。” 言罢,雪清欢便起身,毕恭毕敬地冲着渡鸦等人鞠了个躬,而后径自坐下。 渡鸦等人见状尽皆一愣,尚未缓过神来,却听俞乐缓缓道:“他们可称英雄不假,可一旦为奸人利用,岂不是祸害苍天的利器?” 正文 第三四八章 水落石出 剑开双刃,既可伤人,亦会自伤。 当人们有朝一日再无力驾驭手中利剑时,总会忘了曾仗其锋芒,卫护性命,所向披靡。 剑的命运无外乎被弃,或是被毁。 诚如俞乐所说,对中州百姓而言,暗影十八骑曾几何时确实称得上是英雄人物。 可对江湖人来说,他们终究不过是把锋芒毕露的利剑罢了。 当这把利剑不为己所用,甚至是由别人掌握时,必然是人人自危,心有顾忌。 燕云十八骑的传说,大厅中不少人耳熟能详,暗影十八骑虽未成就那无上凶名,也没有人敢小觑。 他们自认尚没有能力将这柄“利剑”毁去,可若为自身安危考虑,唯有逼迫利剑现有主人与之切断联系,才能让人心安。 这重担毫无意外地落到了雪清欢肩头。 至于俞乐为何会对这暗影十八骑的存在如此了如指掌,倒没人会去质疑。 毕竟其祖父在解甲归田之前,也曾是深得老皇帝信任的贴身近卫。 雪清欢摩挲着下巴,抿了抿嘴,道:“看来俞公子已然认定,巽风谷一事与暗影十八骑脱不开干系咯?” 俞乐不答反问道:“那雪阁主您怎么看?” 雪清欢并不正面接招,而是从疑点处入手,道:“天狗食日之象可非人力可为。” 俞乐道:“雪阁主所言甚是,但天地异象发生之前必有征兆,而自古以来,总有不少能人致力于研究各类天地异象,人力无法为之,却可推算得出来。” 雪清欢依言看向洛飘零,道:“这么说来,洛公子果真是博学多才,竟还懂得推算天地异象,雪某佩服!” 洛飘零微微一笑,并无开口的意思。 俞乐道:“洛公子这些年是否因再无法习武,而特意去研修这等异术,在下不得而知,可昆仑派掌门诸葛翎云自幼年时便在此术上造诣颇深,想来在场诸位都有所耳闻吧?” 俞乐所言很快便得到了大厅众人的低声应和。 雪清欢亦是肯定道:“诸葛掌门天纵之资,年纪轻轻时便展露出诸多过人天赋,这也是为何其本一介女流,却能在不到三旬年岁便当上一介名门正派掌门的缘由。” 俞乐道:“故而,此等在昆仑境中百年难得一见的日食奇观,诸葛掌门定能提前看出端倪,推算出大致时日对其而言想必并非难事。” 雪清欢咂巴着双唇道:“依俞公子之见,这洛公子上昆仑山去,到底不是同诸葛掌门谈情说爱的。” 众人明知雪清欢所言不过是句玩笑话,却也不由会心一笑。 尽管诸葛云翎还要比洛飘零虚长几岁,可这二人凑一对,倒也是段江湖佳话,只可惜洛飘零已是一手将他自己推到了诸多江湖势力的对立面,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轻松的小插曲转瞬即逝。 抑或许,雪清欢此言初衷,本就是为了活跃下已是紧绷得近乎凝固的气氛。 俞乐轻笑道:“洛公子此上昆仑山是为何而去,雪阁主不是在一开始便已问明白了么?” 一直都在细听着这桌客人对话的人绝不占少数,经俞乐这一提醒,再稍加回想,似乎都想起了当时的对话。 雪清欢甚至不需自己回想,已可闻见厅中传来的低语,“谈天说地,论古道今。” 雪清欢道:“洛公子倒是一言九鼎之人,所答之语并无虚言,只是,这‘谈天说地’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那这‘论古道今’又是何意?” 俞乐道:“以史为鉴,古法今用。” 雪清欢道:“噢?这倒是雪某才疏学浅了,在历史上也有借用天狗食日之象来奇袭敌军的名役?” 俞乐道:“雪阁主若没听过,那在下也没听过,只不过,古来利用天地异象,趁人心惶惶之际,大败敌寇的战役并不会少。” 雪清欢道:“确实不少。” 俞乐道:“以洛公子的博闻强识,举一反三岂是难事?” 见俞乐忽而称道起洛飘零来,雪清欢反倒是一怔,随而托着腮垂着头,缓缓道:“古有借巧借东风,火烧赤壁,今有洛公子借暗影十八骑之力,以巽风谷和日食异象为刀俎,坑杀各路江湖人士……” 俞乐并未出言,他知道雪清欢此刻正在脑海中组织起整个事件的架构。 不多时,雪清欢双眉逐渐舒展,似乎局势已足够明朗。 只听雪清欢抬头道:“巽风谷之事的来龙去脉倒是清楚了,只是……拿贼拿赃,拿奸拿双,而今你我之言不过是推测,终究缺乏盖棺定论的证据。” 俞乐闻言笑道:“证据?呵呵,证据便在这大厅之中,雪阁主眼前。” 雪清欢道:“俞公子自可作为证人,但一家之言这印证力度便要小了不少。” 俞乐道:“恐怕雪阁主误会了,在下所说的证据是确确实实的证据。” 雪清欢在厅中环视一圈,目光回到洛飘零一行身上,回想着自己是否有何遗漏。 俞乐道:“不得不说这六合楼服务体贴周到,我们来时可没雪阁主这般光彩照人。” 俞乐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显然是提示,雪清欢亦是猛然醒转。 衣服! 是了,洛飘零一行来到天涯小镇时,仅有五人是身着与这气候相符的正常着装。 而渡鸦等十八人身上都仅有一件黑色单衣。 纵使他们身体足够壮实,可如此一来,未免过于显眼。 造成的结果便是,大家一见,过目难忘。 依他们常年隐于暗中的低调做派,这一点可与之相悖。 因此,已可排除他们是故意为之。 既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原因呢? 所谓一叶障目,有时,离真相越近,反而越是瞧不清,看不透。 雪清欢突然间觉着口干舌燥,一直都颇有耐心的他,竟是着急了。 就在这时,一杯斟满的茶水进入了他的视线。 茶杯由远及近。 停下。 滴水未洒。 雪清欢抬眼瞧去,是洛飘零的笑脸。 泰然处之,气定神闲的笑脸。 雪清欢一怔,他这才发现本该是今晚主角的洛飘零,虽再未出言,可其从始至终都是一副镇定自若或是说漠不关心的轻松姿态。 若说洛飘零在这大半年间都是站在风口浪尖,那么在洛飘零带着一行人,还有四队“跟班”,踏入天涯小镇,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开始,洛飘零已然被推至悬崖边缘。 不论巽风谷之事,是否是尤其一手策划,洛飘零终将面对身后万丈深渊,身前草木皆兵的境地。 他身上所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可他却好似举重若轻。 而这位身残志坚的怀扇公子却还能保持着如此定力,真叫人自叹弗如啊。 一杯清茶下肚。 雪清欢逐渐缓了过来。 旋即在心中理清了适才一团麻的细枝末节。 可当放下茶杯后,他却不着急去揭穿这所谓的真相了。 他不着急,却有人坐不住了。 当然,俞乐一直都没坐着。 但他一见雪清欢之状,那玩味的笑意再无法保持。 俞乐拧眉道:“雪阁主可是已经瞧清洛公子的手段了?” 雪清欢向洛飘零道了句“多谢”后,方才接过俞乐的话头,回道:“手段一般,胆识过人。” 俞乐道:“何解?” 雪清欢道:“俞公子可怕黑?” 俞乐道:“不怕。” 雪清欢道:“这么说来,俞公子若是被蒙上眼睛,目不视物,也能保持足够的镇定和清醒咯?” 俞乐仍不解其意,皱眉道:“是又如何?” 雪清欢接着道:“在此前提下,俞公子耳边尽是刀剑击碰声和他人惨呼声,突然觉察到有刀剑向你袭来,你除却躲开外,是否会还击?” 俞乐眼神仍是晦暗无光,面色再不似先前那般自然,道:“不会第一时间还手,至少先弄清周围人是谁,毕竟只是看不见,还能听得见,更能用嘴巴说。” 雪清欢道:“周遭惨叫连连,刀剑铿锵,即便俞公子自己能保持清醒,恐怕也很难让身边人与你一般不为所动吧?” 俞乐已闭嘴不答,这本便是废话。 雪清欢继续道:“当然,雪某完全相信俞公子是个处变不惊之人,否则,今晚雪某也无缘在此见到你。” 这仍是废话,俞乐早已言明那日他便身处巽风谷,切身体会了那场惊天奇谋。 片刻后,雪清欢缓缓总结道:“天地异象本不多见,更何况是日食,在那等状况下,纵使我等为江湖中人,仍少有人能镇定自若,洛公子便算准了人的畏惧心理,让暗影十八骑乔装混入追寻他的各门各派队伍中,趁着目不视物之际,制造混乱,从而引起恐慌,大伙儿为求自保,拔剑相向!” “暗影十八骑适时抽身而出,天地终见清明,可谁知这场天灾人祸还未结束,日食竟引来沙尘暴,在巽风谷那狭小地形中,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雪清欢顿了顿,“洛公子亲自涉险,暗影十八骑浑水摸鱼,难道不可谓胆识过人?” 真相水落石出,可厅中却是一片静寂。 或许他们已被折服,只是,不知是折服于洛飘零等人的计谋,还是雪清欢的分析。 良久,雪清欢出言打破了沉寂。 “可惜的是,洛公子的计划似乎有些美中不足……” 正文 第三四九章 好戏连台。 事出所料。 事出俞乐所料,当真相被揭开后,众人并不似他预想的那般义愤填膺,对洛飘零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沉闷无声的场面,无不说明他们心中已经缴械,虽接受了事实,却心生敬畏,无意反抗。 俞乐先前在众人心田里埋下的仇恨种子,早早生根发芽。 可惜不知是施肥过多,还是揠苗助长,终是有心栽花花不开。 他的心已沉了下去,面上却泛起笑意。 他绝不会让洛飘零这罪魁祸首过了今夜,仍能逍遥度日。 他必须做点什么扳回局面。 俞乐道:“雪阁主所言,在下可并不认同。诚如大家所见,从洛公子窃印至今已过了大半个年头,若其空有胆识,没有过人的算计,没有过人的手段,岂能做到?也正是凭着近乎天衣无缝的筹谋,此番,洛公子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惹他厌恶的一众江湖豪杰葬于自相残杀和沙尘暴之中。而今,能在这天涯小镇中悠然品茶,言何美中不足?” 雪清欢淡然一笑,他很明白俞乐并不是真心夸赞洛飘零,而是在捧杀。 但雪清欢亦有着自己的打算,巽风谷之事的来龙去脉已然摸清,亦是证据确凿,可他仍想不明白洛飘零此举的用意何在。 虽说此前,洛飘零已是在了大半个江湖的对立面。 但单论窃印之事,终究是口口相传,并无真凭实据。 这也使得各名门正派、道义盟及些许九州帮派能名正言顺地力挺其无辜。 而巽风谷之事一旦闹得人尽皆知,洛飘零免不得将遭一顿口诛笔伐,必当被冠上个丧尽天良,惨无人道的帽子。 于时,洛飘零也好,听雨阁也罢,都会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不论是谁,都可大义凛然地对之拔刀相向。 雪清欢很难想像,以洛飘零的严谨行事,怎会在此之前没全盘考虑过? 雪清欢道:“俞公子真想知道?” 这次,却是俞乐反过来道了声“洗耳恭听。” 雪清欢笑道:“倘若洛公子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那俞公子今晚恐怕不会出现在这了。” 俞乐闻言一怔,随而恍然,适才心中不忿,竟是忘了还有一出好戏还未挖掘出来。 旋即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雪阁主慧眼如炬。” 他又接着道:“若非有洛公子带路,在下还当真不知道这天涯小镇的存在。” 雪清欢道:“看来俞公子得好好感谢一番洛公子了。” 俞乐讪笑道:“这是当然,今晚在下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报答洛公子的恩情。” 雪清欢道:“只是,雪某尚有一事不明。” 俞乐道:“不妨让在下猜猜雪阁主所疑惑之处?” 雪清欢不语,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俞乐道:“我想雪阁主定是在疑惑,洛公子既有心置我等于死地,又怎会放我们一条生路,甚至还把我们带到天涯小镇来。” 雪清欢道:“不错,一方面洛公子未痛下杀手,一方面却是俞公子等人有胆量跟着洛公子一行去往陌生之地,一路上竟是相安无事,这着实让雪某费解。” 俞乐道:“雪阁主这说的可是三件事,不过倒是能以同一个原因来解释。” 雪清欢道:“什么原因?” 俞乐道:“有心无力。” “有,心,无,力?”雪清欢皱了皱眉,特意拖长了音,重复了一遍。 有心,说明双方都无意放过对方性命。 无力呢? 莫不是字面意思? 说明二者实在是疲惫到没有足够的气力,去了结对方? 且不论暗影十八骑,仅是俞乐和听雨阁这些人便不能以等闲视之,是何原因致使他们气力匮乏呢? 是了!无涯海! 雪清欢迅速得出结论,道:“无涯海黄沙漫天,若事先没有准备好充足的酒水干粮,确实步履维艰。” 俞乐道:“我们自然是毫无准备。” 雪清欢微笑点头道:“可洛公子不该毫无准备。” 俞乐道:“奈何我们追得太紧,他们只得两手空空,匆匆上路。” 雪清欢往俞乐先前所在的桌子一瞥,道:“能让暗影十八骑望而却步,除却俞公子三人外,想来另三方人马也非易与之辈了。” 俞乐道:“啸月盟四人由漠北一刀莫殇莫坛主带队,诸天殿五行神之一火神炎如风也领着三人,兜率帮则干脆是帮主笑面弥勒亲自出马,影佛相随,这般阵仗,放哪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未及雪清欢惊叹,厅中一浪高过一浪的惊愕声足矣证明这四队人马的威名。 不多时,众人便在厅中发现了莫殇和炎如风的身影。 莫殇亦是面容姣好俊朗,只是相较洛飘零、俞乐、雪清欢而言要稍稍逊色。 此人心机深沉,故而身上衣着也不显山不露水,若非大家仔细留意,还当真无法认出其身份来。 炎如风则是在这短短五年中,火速蹿升进入大众视野的青年俊才。 他的内功武艺与炎火息息相关,只进无退,勇猛刚烈。 这么一个年轻人,性格却极为低调内敛,这也是其为何能脱颖而出,在诸神殿五行神位中能争得一席之地的原因之一。 至于兜率帮的笑面弥勒和影佛,众人均未能在厅中瞧见。 不由齐齐抬眼望向六合楼上面那些客房,似已为二人会乖乖站在楼上走廊,任大伙儿观赏。 “难怪。”雪清欢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到尾随洛飘零而来的四队人马实力竟会如此骇人,不过却也都在情理之中。 倘若不是这般阵仗,洛飘零一行怎会被逼得无暇整顿。 倘若不是这般阵仗,有暗影十八骑相助,洛飘零大可轻挥利剑,让对方灰飞烟灭。 倘若不是这般阵仗,洛飘零等人人数虽多,却也能化整为零,不为人知地,至少是不那么显眼地走入天涯小镇。 也正是这般阵仗,双方才会相互忌惮,不敢轻易发难,终安然无恙地走出无涯海,“大张旗鼓”地来到天涯小镇。 雪清欢道:“得亏几位都修为深厚,而暗影十八骑想必也对这无涯海地势了然于心,众位在事先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只用了七日便来到天涯小镇。” 俞乐道:“这便是雪阁主所说,我等该感谢洛公子一行之处,若其有心与我等同归于尽的话,不论是在无涯海中与我们兵刃相向,或是再拖上个一天半日,在下或许也只有一命呜呼的份了。” 雪清欢道:“这倒是俞公子多虑了,洛公子志高心远,怎会轻贱自己的生命,更何况他可不是自己一人。与此相比,雪某倒是更为好奇,九州、四海和邪门魔教有朝一日竟也能和平相处。” 俞乐笑道:“呵呵,雪阁主何必故作糊涂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目的相同,一时同舟共济又有何妨?” 雪清欢道:“哈哈,没曾想俞公子说话倒是磊落,想来俞公子跟到此处来也绝不只是为了感谢洛公子的。” 俞乐道:“感谢次之。” 雪清欢追问道:“首要目的为何?” “自然是来取其性命的。”俞乐脸上依然挂着笑意,似乎对其而言,杀人不过是场游戏。 雪清欢道:“那现在呢?” 俞乐轻哼一声,道:“在下之所以多费这么多口舌,也是念着以后能不用操这心了。” 俞乐此言再没人听不懂。 细较之下,经此一事后,洛飘零确已成为众矢之的。 没有人敢让其走出六合楼,只怕其将在江湖上掀起一场事关己利的血雨腥风。 唯有让洛飘零和暗影十八骑从此消失,才能让他们心安。 使其消失的方法有两个。 其一,便是将他们的性命抹除。 其二,便是让他们的后半生,都在六合楼中度过。 一时间,大厅中的气氛又显得有些凝重。 俞乐的话语虽不中听,却无法让他们置身事外,他们深知要让洛飘零和暗影十八骑都从江湖上消失并不容易。 但他们首先要做的便是拧成一股绳,团结一致,如此才能使他人屈从。 “雪某还有个疑问。”又是雪清欢,极为不合时宜地出言道。 俞乐面色一沉,尽管他极力克制,可心底已有火苗窜起。 一次,两次,三次,几次三番都是这雪清欢的言语,让他对众人情绪的引导失去控制。 他很清楚雪清欢不会帮他,可他实在难以理解雪清欢为何会去帮洛飘零,毕竟雪清欢站出来,便意味代替众人为难洛飘零。 俞乐猛然一个激灵,他忽而醒悟过来,雪清欢确确实实是在帮洛飘零的。 他可不认为偌大的天涯小镇,只有雪清欢一人能认出洛飘零来。 而洛飘零出现在天涯小镇本已引起不小的轰动。 从时日上判断,没人不会往巽风谷一事联想。 洛飘零无意去为自己洗脱罪名,到最后只会是百口莫辩。 那时候,天涯小镇于洛飘零而言,将会草木皆兵。 而雪清欢的出现,却是将这些明枪暗箭给摆放到明面上来,对洛飘零的威胁犹在,却大打折扣。 理清楚这些,俞乐反倒暗松口气,定了定神,且看雪清欢还会有何把戏。 “雪阁主但说无妨。” “俞公子的目的已很明确了,可不知洛公子在如此疲劳的一番行路后,依然将各位同行之人请到楼下来,陪我们这些好事之人饮此闲茶,究竟有何用意?”雪清欢特意起身,为洛飘零、薇薇和渡鸦各自斟了杯茶。 好戏这才刚刚开始些好事之人饮此闲茶,究竟有何用意?”雪清欢特意起身,为洛飘零、薇薇和渡鸦各自斟了杯茶。雪清欢特意起身,为洛飘零、薇薇和渡鸦各自斟了杯茶。 正文 第三五零章 其心必异 俞乐揶揄一笑道:“雪阁主这问题可是说到点子上了。” 雪清欢道:“提问题终究比答问题要简单些,俞公子能对洛公子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才是真正的知己知彼。接下来,还请不吝赐教。” 俞乐道:“雪阁主先前不是说过在下能出现在此,需感谢洛公子的不杀之恩和带路之恩么?” “嗯?”雪清欢仔细品味着俞乐所言的弦外之音。 “雪阁主难道认为洛公子会心甘情愿地为我等带路么?”俞乐脸上笑意更盛。 俞乐这笑显然是幸灾乐祸的笑,雪清欢怎会看不懂。 雪清欢似是明白了什么,瞳孔微缩,道:“莫非俞公子原本并不知晓洛公子的去向?” 俞乐道:“以洛公子的机智过人,我等能与其维持在一里地以内的距离,已属不易。” 雪清欢道:“故而,在日食发生后,纵使尔等有成百上千人,却无一知晓洛公子一行究竟是找了个地方藏身,还是借道一走了之?” “各门各派间虽达成暂时的和平协议,但大家都有自己的算盘,人数再多一旦碰上利益攸关的问题,终究不过一盘散沙罢了。再为浩大的声势,也是为洛公子的才智无双徒作嫁衣。”俞乐脸上难掩嘲弄之意,似是对先前身为那大部队中的一员感到不齿。 雪清欢不着急问话,因为俞乐还尚未回答正题。 只听俞乐接着道:“诚如雪阁主所见,洛公子从始至终都与我们保持着足够远的安全距离,而那天黑天亮一盏茶的功夫,再加上紧随而至的沙尘暴,他有充足的时间将我们远远甩开,至于其究竟藏身何处?我们已完全没了主意。” 雪清欢道:“雪某听说那天日食复明之际,有十数人被瞧见正借着从天而降的绳索脱离谷底,想必俞公子等人那时便料定这些人非但是洛公子派来的,而且定会去与洛公子会面的吧?” 俞乐道:“不错,那时虽还未认出暗影十八骑的身份,却也肯定这一切都是洛公子的杰作,便追了上去。怎奈何他们毕竟是有备而来的,待沙尘暴一过,我等寻到其弃置衣服之所时,他们早已不知所踪。” 雪清欢一怔,他以为俞乐等人是通过追寻暗影十八骑,而后顺藤摸瓜找上洛飘零的。 既然跟丢了踪迹,那他最后又是怎么跟来天涯小镇的呢? 雪清欢疑问道:“那……” 俞乐道:“吃了这么大的亏后,谁人能咽得下这口气?还能蹦踏的,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洛公子给找出来。” 雪清欢道:“接下来便是众位各显神通的时候了。” 俞乐道:“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雪清欢道:“噢?” 俞乐道:“我们到底还是没能找到洛公子,却是发现了个并不陌生的记号。” 雪清欢道:“什么记号?” 俞乐道:“铁锚。” “铁锚?”雪清欢重复道,同时在脑海中搜寻着与之相关的讯息。 铁锚本是船上的东西,与河海相关。 这么一个记号在昆仑境这茫茫旱海中出现,定是另有所指。 雪清欢细问道:“什么样的铁锚?” 俞乐道:“锈迹斑斑的铁锚。” 这下雪清欢可再明白不过了,铁锚意指海盗,锈迹斑斑的铁锚,则隐喻“客从海上来,能为陆上主”。 红衣教依凭河海发迹,这记号正是这个帮派的象征。 雪清欢道:“红衣教?!” 俞乐道:“正是红衣教。” 雪清欢不解道:“难道在巽风谷那千百人中没有红衣教之人?” 俞乐戏谑道:“有。只要有分一杯羹的机会,红衣教可从未错过。” 雪清欢道:“所以,出现他们留下的记号,本也不足为奇。” 俞乐道:“奇的便是他们明明落在后头,可那指引记号却出现在我们前方。” 雪清欢惊道:“俞公子能肯定?” “发现这标记的不只我们藏锋阁一方,他们也能作证。”说着,俞乐把目光移向了炎如风和莫殇所在之处。 莫殇无动于衷,而炎如风倒是看在同为四海盟的份上,微微颔首。 俞乐补充道:“毕竟这回红衣教派来的人手不少,近乎三十人之数,我也多多留意了一番,只可惜尽是些中看不中用之人。” 在俞乐说话的同时,大伙儿也没闲着,在大厅中四下查看。 果然,在座之人竟没有一人来自红衣教。 不过,这情况倒也在意料之中,若非如此,恐怕早该有人蹦出来同俞乐拼命了。 雪清欢道:“也便是说那记号本不该存在?” 俞乐道:“雪阁主此言差矣,那记号该不该存在,我等无权评说,只能说那记号绝不是在巽风谷出现的那队红衣教人马所留。” 雪清欢道:“可俞公子等人也无法确定红衣教是否是派出了两队人马,参与到这次围剿洛公子的行动中吧?” 俞乐道:“确实如此。在没有其他发现的情况下,我们便循着铁锚指引的方向,去碰碰运气。” 这点雪清欢倒很快便能理解,他虽鲜少参与江湖之事,却也曾耳闻红衣教在追寻目标时总会留下铁锚图案,撒上些许铁锈以作标记,而锚尖所指便是前一对人马留下的去向。 雪清欢道:“红衣教到底是同天煞十二门一般,首屈一指的邪门魔教,他们想要的猎物,在留下记号后,便能劝退那些与他们对猎物打着同意主意的人。” 俞乐道:“但凡事总有例外,尤其当他们的猎物是洛公子时,没有哪方会轻言放弃。” 雪清欢道:“因而,只要一路追着标记而去,结果总不会令人失望。” 俞乐笑道:“雪阁主所言甚是,最终的结果非但不叫人感到失望,更是让人觉得是意外之喜。” 雪清欢道:“何出此言?” 俞乐道:“我们顺着标记所指方向一路追寻,竟是发现了正与暗影十八骑会合的洛公子等人!” “什么?!”不只是雪清欢,大厅中十数人异口同声,显然大感震惊。 俞乐所言之意再明显不过,可雪清欢却一时无法相信,挣扎道:“这红衣教的标记,想来也不难模仿吧?” 话一出口,雪清欢当即便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 红衣教的联络标记难不难画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为何有人要留下标记? 不论洛飘零这一行二十三人中是否有红衣教之人混入其中,却有一点是决然无法否认的。 当中至少有一人怀有异心! 否则,洛飘零的行踪决不会被泄露。 行踪没有泄露的话,俞乐等人便难以寻到。 天涯小镇或许是洛飘零原计划中的藏身之地,可在无人紧随,暂无危险的情况下,他不需急着进入无涯海。 他们将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准备,如此一来,也能在无涯海中多耽搁些时日。 来到天涯小镇后,他们完全能做到不惹人瞩目,不引起轩然大波。 至于巽风谷一事,天地异象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无法证实洛飘零是这场杀劫的幕后策划者,即便各方势力把这场意外算在他身上,也会被支持洛飘零一方的,或是中立方,看作是欲加之罪,难以服众。 可这计划到底还是百密一疏,或是说洛飘零未曾算到会被自己人出卖,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全,当真是百口莫辩了。 大厅中的气氛忽而显得有些诡异。 上一刻,人们还在为洛飘零行事惨无人道而义愤填膺。 转眼间,这剧情却急转直下,大伙儿竟有些同情起洛飘零来。 毕竟能陪同其出生入死的,多为其信任之人。 被所信任的人背后捅上一刀子,这滋味可想而知。 无怪乎在连日奔波劳累后,洛飘零还特地让与其同行的一帮人马全部到大厅中来吃饭,喝茶。 这本便是一场鸿门宴吧? 雪清欢摇头叹气道:“洛公子心中可有眉目了?” 正文 第三五一章 手心手背 雪清欢叹气。 因为他已想到更多。 联系俞乐先前所言,那联络标记显然是为了引来红衣教自己的人马。 如此一来,便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其他帮派来人多是三五成群,而红衣教竟是来了好几倍人手。 若其间没有诸多意外发生。 那么,追上洛飘零的便不会是藏锋阁等四方人马。 而是清一色的红衣教。 红衣教显然想要独享这猎物。 可惜事与愿违,这位红衣教细作所掌握的信息着实有限,阴差阳错下,不仅没能引来本帮人马,反倒暴露了自己的行径。 不论如何,被人背叛显然不是件令人愉快之事。 尤其是被亲近之人背叛。 轻则丢面子事小,重则身败名裂,性命不保。 对于被人背叛之事,鲜有人能处之泰然。 雪清欢自认无法忍受遭人背叛,故而便极为同情遭受背叛的洛飘零。 只是,他这担心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洛飘零仍在不紧不慢地斟茶饮茶。 一副优哉游哉的悠闲姿态,旁若无人。 雪清欢那灵动的双眸,忽而失去光泽,显得有些茫然。 他已看不明白,洛飘零现下究竟是破罐子破摔,毫无所谓,还是自信满满,成竹在胸。 ********* 雪清欢此番感叹,多是同情与不解。 而大厅中还有一声叹息,则满含焦急与担忧。 只是这声叹息,微不可闻,当人们都把注意力聚焦在洛飘零那桌时,自然没人察觉到角落之人的异样情绪。 此人无疑是在为洛飘零的处境而焦急、担忧。 毕竟,在大半月前,他们已将这计划反复推演了数回,只要日食能如期而至,沙尘暴必也适时扬起,那这计划便天衣无缝。 当日,万事俱备,又有东风助行,一切都依照原先的计划在进行。 可仅是过了七日,当他再次瞧见洛飘零站在其面前时,他就知道出了大问题了。 成大事,必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是可遇不可求的,可偏偏有能人算得出来,还算得近乎分毫不差,最不稳定的一环,没有掉链子。 地利,是本便存在的,而且只要略施手段,便能将地利优势最大化,他们也做到了。 人和,任何事缺了人和便难以成事,至少是无法完美地达成,这是最为基础的一环。 在他看来,人和亦是最为牢固的一环。 谁知,正是这最为牢固的一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巴掌。 人心隔肚皮,最难测的永远是人心,他再次告诫自己今后千万不能小觑人心之恶。 但这已是今后之事。 他的注意力回到了那个光彩熠熠的紫衣公子身上。 这位他闻名久矣,相见恨晚的情剑公子,这大半月来已带给他足够多的惊喜,今夜是否还能扭转乾坤呢? 不知不觉间,他已攥紧双拳,那愚钝的指甲竟也陷入了手掌。 突然间,有一只白皙玉手从他背后窜了出来,轻握着他的拳头。 他心下猛然一颤,有迅速镇定下来,回握住了那只手,他很庆幸这手的主人,能不畏艰辛,相伴他十数年,这幸福他不愿放弃,永远不会! ********* “这杯茶,是谢谢雪阁主的。” 洛飘零终于开口,同时又敬了雪清欢一杯茶。 雪清欢先是愣了愣神,而后同吃酒一般,一口干了杯中茶,笑道:“看来洛公子已是心中有数了!” 洛飘零道:“在下也是在雪阁主的提醒下刚想通的。” 雪清欢道:“噢?适才雪某提到哪点,给了洛公子提示?” 洛飘零道:“红衣教的联络标记,锈迹斑斑的铁锚。” 雪清欢道:“洛公子是不是误会了,铁锚记号可是俞公子说的。” 洛飘零道:“没误会,我知道俞公子是绝不屑于接受我的感谢的,雪阁主今晚为巽风谷一事绞尽脑汁,值得敬重。” 雪清欢闻言,只能尴尬一笑。 俞乐显然不会同洛飘零顶嘴,却也不会示弱,道:“洛公子心中既有计较,敢问这红衣教内鬼,究竟是听雨阁之人,还是暗影十八骑中的一员呢?” 洛飘零尚未答话。 雪清欢却是抢先一步道:“俞公子既然这么了解洛公子,此番又一路相随,可有看出这群人中何人有破绽?” 对于雪清欢的再次捣乱,俞乐倒是毫不生气,反而笑道:“洛公子若是还无法拿定注意,在下倒也乐于分享下个人见解,以供参考。” 洛飘零知道雪清欢这是在帮自己,也料定俞乐将趁机挑拨离间,却也只是淡淡一笑,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态度。 人生总是如此,有好心人想助你一臂之力,却不料好心办坏事,遭有心人利用伤及自身。 可你决不能因此去责难那些好心人,因为那样只会让你疏远善良,逐渐拒人于千里之外,到最后势单力孤,无人相帮。 只有把这些外在阻力,都当作突如其来的困难,勇敢地去面对,才会让自己更强。 当你在遇到更大的挫折时,你便会发现,在你身后有千百个好心人成了你坚实的后盾。 只听俞乐接着道:“若是在下没记错的话,上昆仑山之前,洛公子应是只身一人,听雨阁四位并不在左右。” 洛飘零轻轻点头。 俞乐又道:“于是,在下山时,洛公子身边多出了四人,还险些让我等误以为是昆仑派调兵遣将护卫洛公子。而洛公子一行五人下山后便销声匿迹,直至两日后的清晨,快马加鞭赶往巽风谷。” 洛飘零轻道了声“不错”。 俞乐道:“若单以此分析,想来听雨阁四人早便在昆仑山上等候着洛公子,既是一同行动,定然对所有计划了然于心,四人中任何一人都有留下标记的条件。” 说到这,众人不免感叹一番。 因为在座四位听雨阁之人,皆为石府旧人。 在少林金印失窃的消息风靡江湖之初,正是季喆守在洛飘零一侧,也是其为助洛飘零脱身,以身犯险,假扮洛飘零,将一大帮江湖人士吸引往晋州方向,其情谊赤诚可见。 阮谷和薇薇,是洛飘零的二师弟和小师妹,龙耀坐下五位弟子,除却梦朝歌外,均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他们背叛洛飘零的可能微乎其微。 慈铎更是昔年石鑫的得力干将,他出身草莽,除却一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外,同时也是一位刀枪棍棒无一不精的多面手,遂与龙耀也有不错的交情,可说是自小看着洛飘零一干人等长大的,他若要背叛石府,或是背叛洛飘零,早先有着大把机会,又何须等到现在? 可见这四人与洛飘零均是关系匪浅,知根知底,不论哪一人背叛洛飘零,那种心理打击都是致命的,洛飘零一时不愿面对也可理解。 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雪清欢却知道俞乐话未说完,赶忙催促道:“还请俞公子往下说。” 俞乐道:“再来便是暗影十八骑了。我想,洛公子定与渡鸦兄等人相识不久,而双方便凭着昔年石将军的这份关系,而完成了巽风谷这么个庞大而缜密的计划。现在看来,这份以对先贤情感作为依托的信任,并不是那么牢靠。” “看来俞公子是更倾向于这暗影十八骑中,已有人被红衣教收买咯?”雪清欢考虑到暗影十八骑等人的身世,如此猜测道。 俞乐道:“相较而言,他们确实有更充足的条件,去留下那些指引记号。当然,这些仅是在下一家之言,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我想洛公子定能给出个完满的答案。” 众人闻言赶忙把眼睛撑大,看热闹始终是人的天性,尤其是看别人家的热闹。 眼下这暗影十八骑和听雨阁四人,于洛飘零而言,便是手心手背皆为肉,那一边生脓都不好受,都得忍痛割肉! 正文 第三五二章 锈迹斑斑 天涯小镇的白昼很短,黑夜很长。 即便是午夜时分,街上仍有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本该是歌舞升平的六合楼,今儿人虽不比往常来得少,却要安静许多。 夜里来六合楼的客人,多是寻欢作乐的,便是今晚,他们的初衷,也是来瞧热闹的。 同以往一般,六合楼没让他们失望。 只是,瞧热闹的观众,成了看戏的观众。 在卖力演出的,也并非是六合楼的那些姑娘,而是同作为六合楼的客人。 最要命的是,当他们发觉这些戏码已不太对味,想抽身离去之时,也偏偏是他们听得最为入迷,最为欲罢不能之时。 当下,他们只想继续听下去。 听听究竟是谁背叛了洛飘零? 而洛飘零又会做何反应? 俞乐话语声刚落,渡鸦便坐不住了,噌地起身,走到桌旁,冲着洛飘零抱拳躬身。 眼色不差的都能看出,渡鸦这时候站出来是要表忠心的。 洛飘零自然也看得出来。 那本已虚抬的手,在瞧见那坚定的眼神后,便收回了原位。 他明白渡鸦心中有话要说,而且必须得说。 尽管在这大半月来,渡鸦对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渡鸦神情肃穆,就好像一个将士面对着自己的主帅。 要表达其忠诚不容玷污! “副阁主,渡鸦敢用性命保证,我等一十八人中,绝无一人是红衣教细作!” 话语一出,暗影十八骑的另十七人齐刷刷起身。 抱拳、躬身,整齐划一! 大厅众人似被这场面震住,一时静默无声。 洛飘零暂无回应。 见此情形,俞乐不得不将本要说的话吞回去。 他本想质问渡鸦,凭其一人怎能代表所有人? 而现在他已明白,渡鸦一人确实能代表暗影十八骑一个整体。 他那双眸仍无半点光亮,可嘴角已微微扬起,道:“渡鸦兄的意思是,季喆、薇薇、阮谷、慈锋,这四位自石府之时便和洛公子有深厚感情的朋友当中,有人勾结红衣教了?” 渡鸦冷声道:“我没这么说。” 俞乐道:“你的言外之意,即是如此。” 渡鸦斜睨着俞乐,不知如何应答,干脆挪开了目光,不再言语。 他虽不愿相信洛飘零身边出了叛徒,可若非如此,俞乐他们又如何能寻着他们的踪迹? 他能肯定自己的兄弟们压根没有和红衣教接触的机会,那出问题的只有那四人了。 清者自清,他只能证明自己和弟兄们的清白,余下之人,他也无力相顾。 他也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孰是孰非,是黑是白,洛飘零定会给个公断。 雪清欢一眼便瞧出渡鸦不善言辞,在工于心计的俞乐嘴下,到处都是破绽,又不知如何还击。 幸而渡鸦是个聪明人,沉默有时不是最好的还击,却是有效的防守。 雪清欢道:“都说捉贼捉赃,拿奸拿双,此事还得讲究证据,俞公子可有证据来证实暗影十八骑中有人投诚红衣教?” 对于雪清欢的帮腔搭话,俞乐已能做到不为所动,摊了摊手,以示并无证据。 而后缓缓道:“在下已摆出了自己的观点和推断,仅供各位参考。刚才也不过是觉着渡鸦兄所言,意有所指,遂就事论事罢了。” ********* 俞乐所言虽有些挑拨离间的意味,却也不无道理。 至少季喆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一,便是二,在这个问题中,似乎没有第三、第四个答案。 他在姜逸尘的帮助下,成功离开晋州城后,到了秦地。 在秦地,他险些落入红衣教所设的陷阱。 多亏公孙煜和阿亮、阿梅奋力相助,方才得以全身而退。 而后,他便收到道义盟替听雨阁传来的密信。 信中洛飘零要他先蛰伏一段时日,待避过了风头,再一路向西,往南,至昆仑派与其会合。 当然,信中还提到要他一路上仔细打探各门各派中近来的大小动作。 对于这位少年好友的要求,他自然不敢怠慢,也做得尤为细致。 因而,他是四人中最晚上到昆仑山的,仅比洛飘零早到一天。 至于另三人,则是由慈锋带着阮谷、薇薇这对少年少女,打扮为富商和其一对儿女,一路游山玩水而来。 他们的目的与季喆一般,同是明察暗访各个帮派近来的行径。 事实上,现下远在江宁郡一端的听雨阁,仅有寥寥数人配合着个把道义盟的人手,在各路盯梢眼线的眼皮底下唱着空城计。 而阁中九成以上的人手已活络起来。 他们身体力行,去往中州各地,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探查各方面消息,一如在西江郡经营客栈的飞飘等人。 他们居无定所,融入了追寻洛飘零踪迹的人潮中,丝毫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他们每个人探查到的帮派会有重复,打听到的消息会有冲突,但只要信息量足够庞大,便能够从中抽丝剥茧,分析出许多隐藏于信息背后的隐秘,尤其是他们有着洛飘零这样的智囊,或许老伯也参与其中。 慈锋三人上昆仑山并非在原计划之中。 只是三人到昆仑境时,恰巧听闻洛飘零也在此处。 薇薇心忧大师兄安危,直言想见洛飘零一面。 慈锋拗不过这同门师兄妹的情谊,更拿薇薇没办法,只得尽力联络上洛飘零,临时决定去往昆仑派。 三人一路同行,似乎并不存在与红衣教串通的机会。 倒是季喆自己,在秦地时可是被红衣教好一番死缠烂打。 这不免可被看为一出苦肉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否则也不会出现,在散人居两个帮主和公孙世家的四方公子还未出现时,他尚无性命之忧。 而他们一同现身后,却遭来如狼似虎的袭杀,乃至三人险些命丧黄泉。 他来看更像是个鱼饵,红衣教想钓的,是公孙煜、阿亮、阿梅这样的大鱼。 从这方面看来,他勾结红衣教的嫌疑反而最大。 季喆瞥了瞥听雨阁另三人的面色。 见三人竟面面相觑,目露异色。 季喆心下苦笑,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现在与暗影十八骑的情况,不是四与十八的区别,而是四与一的区别。 暗影十八骑若有问题,那只能说明他们已全部都被红衣教收买。 若暗影十八骑没有问题,定是他们四人中出了内鬼。 季喆已不愿再想下去,因为他赫然发现自已也无法接受这般背叛。 毕竟,这背叛已不是单单背叛洛飘零。 而是背叛了以前的石府,而今的听雨阁。 不愿面对的事,还是交给那人来应对好了。 ********* 洛飘零已起身,让渡鸦等人就坐。 薇薇本便不是个能憋得住话的人,现下这气氛,实在让她压抑得很。 她显然已耐不住性子,正要站起来,学着渡鸦来上几句慷慨陈词。 却硬生生被洛飘零回眸一瞥给牢牢地摁在了椅子中。 她有些生气,更觉得委屈,眼里泪花已鼓溜打转。 可当她读懂大师兄的笑意时,她只能选择沉默。 长兄如父,对于像她这样的孤儿来讲,师傅不在了,师兄便是她最为亲近的人,这也是为何她对大师兄又爱又怕的原因。 洛飘零的笑总能带给她能量,带给她安全感。 可一旦她有这种感受,便说明他们的处境不佳,所以才需要鼓励,才需要宽慰。 很显然,他们之中有内鬼是真的。 而内鬼很可能便在他们四人之中! 洛飘零道:“诸位既然都这么关心我们听雨阁的家事,那不妨一齐来破破案。” 俞乐笑道:“家事?这么说洛公子已认定叛徒出自听雨阁咯?” 洛飘零道:“俞公子恐怕理解有误,暗影十八骑也已是我听雨阁之人,如何不能称为我阁中之事?至于我们当中有无叛徒?谁是叛徒?洛某心中尚无答案,毕竟洛某也无法完全肯定,这一切是否都是俞公子凭空捏造的。” 俞乐不怒反喜,揶揄道:“原来洛公子也会自欺欺人。” 雪清欢倒是听出了洛飘零话中关键,道:“洛公子有何办法来破案?” 洛飘零道:“雪阁主可还记得在下之前提到的重点。” 雪清欢道:“锈迹斑斑的铁锚?” 洛飘零道:“那雪阁主可知晓要如何画这样的铁锚?” 雪清欢讪讪一笑,连连摇头,他到底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仔细考究过红衣教联络标记的模样,更别提亲手画出来了。 俞乐倒是出人意料地配合。 左手轻轻一抖,一股劲气刮过,桌上茶壶已窜入其手。 右手摘盖,左手持壶,好似挥毫泼墨般,在空中划了个圈。 只见茶水漫空,却不见半片茶叶。 啪! 一声脆响后,茶水已然落地,正好在地面上形成了个铁锚样式。 铁锚大体呈“山”字形。 锚杆挺拔直立,是谓勇往直前。 锚冠无比粗厚,意指稳如磐石。 两侧锚爪锋利异常,象征着无坚不摧。 这便是征服江河湖海的象征! 俞乐轻易一挥而就的标记尚如此大气磅礴,其本尊威严便也可见一斑了。 若非众人均对俞乐背景略知一二,否则可要认为他是红衣教之人了。 雪清欢道:“这红衣教标记可是俞公子所画的这般?” 厅中不少人已不住点头。 可洛飘零却摇了摇头。 雪清欢道:“不对?” 俞乐道:“确实还不对。” 雪清欢道:“还不对?是……缺了什么?” 洛飘零道:“缺了锈迹斑斑。” 雪清欢道:“锈迹斑斑怎么画?” 俞乐面色已变得凝重,道:“锈迹斑斑本不是画上去的。” 雪清欢道:“铁具生锈确实不好画。” 俞乐拧了拧眉,似已想通了什么,道:“只能撒上真正的铁锈。” 雪清欢双眼放光,惊疑道:“洛公子之意莫不是此人身上随时带着生锈的铁具,这样才能在画成铁锚后,撒上铁锈?!” 正文 第三五三章 干净的手 俞乐道:“雪阁主可是认为听雨阁这些朋友们都是呆子?” 这回,众人倒是听得明白,俞乐话中这听雨阁已囊括了暗影十八骑。 雪清欢不解道:“俞公子何出此言?” 俞乐道:“假设雪阁主亦是听雨阁一员,更是这红衣教内应。当你发现未能将本教中人引来,你可还会执着地沿路留下记号?” 雪清欢摇摇头道:“进入无涯海前,如此做还有意义,而一旦进了无涯海,那些标记只会被风沙淹没,徒劳无功。” 俞乐道:“既是如此,雪阁主可还会将那锈铁继续带在身上?” 雪清欢道:“不会。” 俞乐道:“不仅不会,而且定会在无涯海便将之处理掉。” 雪清欢默认。 原定计划既已失败,自然得将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嫌疑洗去,再留着锈铁,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 俞乐笑了笑,道:“看来雪阁主并不是呆子。” 雪清欢一愣,旋即明了其是呼应先前所言。 他又理了一番思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那锈铁确实存在,即便包裹得再为严实,也终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错,锈铁确实容易在衣物间留下铁锈痕迹,只不过……”俞乐作势整了整衣衫,接着道,“雪阁主莫要忘了我等今夜已换上一袭新衣。” 雪清欢倒是忘了这茬,忽而看向洛飘零,道:“好在众位也只是今日刚到,那衣服应不至于立马丢弃。” 俞乐也看向了洛飘零,道:“刚换下的衣物确实大概率还留在房间内,不过,这可得看洛公子的意思了。” 很显然,依照俞乐与雪清欢的分析,现下证物便在听雨阁众人下榻的客房中。 只要一一取来细查,究竟谁是内鬼?或可水落石出。 至于谁去取证,自然是由并无利害关系的一方来执行较好,而六合楼似乎便是当下最合理的选择。 当然,这一切还需征得洛飘零同意才行。 只听洛飘零道:“二位的建议不失为个好办法,不过还是麻烦了些,在下倒是想起个法子或可少些折腾,诸位可愿听听?” 雪清欢道:“洛公子既有妙计,那便让我等开开眼界吧。” 洛飘零道:“自然界存在着某种定律,不论物体、形状、位置如何变化,其质量始终不变。正如水化作冰,其重量是一致的,水被烧开后,看起来要比没烧开时少了些许,那部分少掉的水并没有消失掉,只是变为水蒸气混入了空气中。” 众人边听边思索,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可又不禁一怔,洛飘零抛出这等大道理究竟想表达什么? 洛飘零继续道:“众所周知,铁具本有磁性,而生锈的铁具则磁性大减,其实这部分磁性也没有消失,只是随着铁锈生成,流传到了空气中,属于自然流失。而此人若真是将那铁具随身带着,而又根据需要去剥落铁锈,那么……” “那么,根据洛公子所谓的定律,必有一部分磁性随着铁锈被剥落从原有铁具上流失。”当众人还听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时,俞乐率先理解过来洛飘零言语之意。 “这部分磁性并不是自然而然地流传到空气中,却是在外力作用下,传到那人手上。”雪清欢也很快接上了思路,“洛公子是想凭这磁性证明什么?” 洛飘零道:“大伙儿也应该知道,带磁性的东西总容易吸引细碎颗粒物。” 说到这儿,再没人不明白洛飘零意欲何为了。 俞乐质疑道:“洛公子能保证这磁性会留在此人手上经久不散?” 洛飘零道:“磁性本便是客观存在的,不会消失,只会随着触碰物体越多而发生转移。现下除了细作本人,谁也不知其将锈铁丢弃了多久,但至少在这几日间,我们所接触到的东西实在有限,只要有参照,总能判断出谁手上残留磁性最多。” “也便说明此人嫌疑最大!”忽有一人出声道。 这声音有些沙哑,与三位老少公子哥相比更是难堪入耳。 可在天涯小镇上,尤其是在六合楼中,绝没人不认得这声音,这是矮掌柜的声音。 众人不由侧目,显然没想到矮掌柜会突然发声。 雪清欢道:“看来矮掌柜也是认定洛公子此法可行了?” 矮掌柜道:“雪阁主难道不是如此认为的?” 雪清欢道:“那我们便一同拭目以待吧。” 二人对视一笑,那亲切模样就好似相识已久的伙伴。 一件事,且不论其事实真假,只要有三个互无瓜葛的人说法一致,那么就会有九成的人信以为真。 这便是所谓的三人成虎。 洛飘零提出这办法,初时大伙儿还觉得有理有据,可越往下听,实在不像那么回事,真实性尚待商榷。 而雪清欢的肯定,似乎为这办法的可行性添加了足够份量的筹码。 直到天涯小镇上最聪明的矮掌柜都出言肯定后,大家都打消了心中的疑虑,自认孤陋寡闻,不够博学多才。 俞乐虽已察觉到不对劲,发现洛飘零是用了些小伎俩偷换概念,怎奈何最先跟着附和的是他自己,而今再来反驳也为时已晚,只能将计就计,看看洛飘零要怎么将这满嘴胡言给圆下去。 不论是看洛飘零笑话,还看洛飘零亲近之人与之反目,对俞乐而言都可接受,遂道:“但愿洛公子不会让大伙儿失望。” 洛飘零道:“接下来还需要掌柜的帮个忙了。” 矮掌柜应道:“公子但请吩咐。” 洛飘零道:“劳烦掌柜提供块木炭来。” 矮掌柜道:“一块就够?” 洛飘零道:“一块就够,但一定要足够干燥,不要受潮。” 不多时,木炭已呈上,是矮掌柜亲自挑来的。 巴掌大的木炭通体黝黑,在灯火下竟有些夺目。 洛飘零谢过后,将木炭置于桌面上,说道:“能否请雪阁主帮个忙?” 雪清欢站起身道:“乐意效劳。” 洛飘零道:“还请雪阁主将这块木炭分作二十三块。” 雪清欢听到“二十三块”时,稍稍一愣,但也未在多言。 走到桌前,将手掌贴在桌面黑炭上,手腕轻轻一抖,而后便将手拿开。 只见那块黑炭仍静静躺在桌面上,纹丝不动,和刚才看来并无二致。 可洛飘零已叫起好来,“雪阁主这千丝万缕的手法果真是炉火纯青。” 薇薇见状不由好奇,伸出纤纤玉指去碰了碰黑炭。 没成想,这轻轻一触,黑炭竟变了形! 薇薇再加了点力气,便看清楚原来这块黑炭居然是被切分为一条条黑炭条! 除了最边上一根黑炭条较显粗壮,是被单独分出来的。 其余的黑炭条,则是由大黑炭块上下分层后再被一一等分出来的,正好是二十二根。 薇薇看了看黑炭条,又看了看洛飘零。 洛飘零回了个眼神,薇薇当即明白其意,一手抓过桌上的黑炭条,分发给听雨阁众人。 薇薇自然是把最粗壮的黑炭条留给了大师兄。 当薇薇将那根黑炭条递给洛飘零时,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手掌已是黑不溜秋。 她蹙起了眉头,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却瞧见一双澄澈的目光,似乎在告诉她“别担心”。 于是,她的心便也安定了下来。 见听雨阁众人手中都已持有黑炭条,洛飘零便默默扫过众人面上神色。 他能看到他们脸上的迟疑,也能看到他们不经意回望向他时,那发自内心的信任。 多余之话无需再说,他说道:“现下便请各位将黑炭条至于两掌之间揉搓。” 说话间,洛飘零已做起示范。 余下二十二也依葫芦画瓢照做。 过了不到片刻,洛飘零道了声,“停。” 另二十二人同时停止了动作。 洛飘零淡淡道:“我们同时摊开手,举高,让大家一起做个见证,看看究竟谁的手最黑,谁的手最干净。” 言罢,只听黑炭条叮叮咚咚落地声响起。 而后便是大厅众人异口同声发出的惊呼! 只见那二十三双手有二十二双的手掌,都是乌黑一片。 当中尤以薇薇最甚! 可众人的目光却是聚焦在另一双手的手掌上。 这双手虽已有些皱纹,却也能看出保养得极好。 这双手极为修长,不论是手掌,还是手指都又长又矫健有力。 这双手一定可以同时把握住很多暗器,更能同时射出多发暗器,当然其命中率应也不差。 而这双手的手掌中竟只有一星半点墨色痕迹,实在是干净得狠! 正文 第三五四章 喝酒的人 夜更深。 灯火通明的六合楼中也显得更为亮堂。 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无法照亮洛飘零那逐渐失色的双眸。 听雨阁众人已将双手放下多时。 大厅中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不知何时,桌上已多了酒水。 也不知为何,洛飘零竟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其实他的酒量本不差,只是在数年前重伤后,大不如前。 若是平时,薇薇定不会让大师兄喝酒。 毕竟,喝酒伤身,尤其大师兄一身修为尽失,再喝酒难免更伤身子。 而现下,她却无法阻止其借酒浇愁。 很显然,大师兄和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这一切只是巧合,内鬼并不真正存在。 可事实总让人失望。 她没敢去看其他人的手掌,也还不清楚内鬼是谁。 但当她瞧见大师兄的神态后,她便知道内鬼确实存在,而且定是她熟识之人。 她只能忍着眼泪,看着大师兄一杯一杯地将酒送入嘴中。 自从石府覆灭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师兄如此颓丧,便是在其得知修为再无法恢复,再无法习武时,她都从未看到洛飘零自暴自弃过。 也许心伤本便不是肉身之痛能够企及的。 似是有眼泪流进了嘴中,薇薇感觉到一阵痛心疾首的苦涩。 大师兄喝的酒,应也和她的眼泪一般味道吧? 本该喧嚣热闹的场合,沉闷的气氛总不会持续太久,也定会有人打破。 刚才那一刻,谁的手最黑,谁的手最干净,大伙儿也已看得一清二楚。 究竟谁是红衣教内鬼,明眼人自然心如明镜,脑袋慢半拍的,也依然一头雾水。 他们急需有人来为他们指点迷津。 而今夜这六合楼中,最不缺的就是这类人。 “妙哉!妙哉!洛公子此计甚妙,果真神机妙算,在下佩服!”俞乐拊掌大笑,能见到洛飘零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也不枉他一晚上煞费口舌。 洛飘零却只顾着喝酒。 “看来俞公子已看出谁是这红衣教内鬼了。”雪清欢话语中不带任何一丝疑问。 “雪阁主不也看出来了?”俞乐反问着,而后嘴角又拉出那分嘲弄,继续道,“当然,洛公子这妙计虽已够妙,却也只是衬托。” 雪清欢道:“还有比妙计更妙的?” 俞乐道:“比妙计更妙的,便是配合妙计的妙人。” 雪清欢道:“妙人又在何处?” 俞乐道:“在下眼前便是一位,雪阁主便不必自谦了,另一人则是矮掌柜。若非你二人适时附和,否则,单凭洛公子那故弄玄虚,一派胡言,只要让大伙多琢磨上一时半刻,即可发现其话中破绽。” 雪清欢道:“还请俞公子指教。” 俞乐轻哼一声,道:“那所谓的定律,或许存在,可剥落铁锈会将铁具原有的磁性转移到手上,实属无稽之谈!” 雪清欢笑道:“铁具之所以会生锈,便是出现被空气腐蚀的情况,确实也能说是磁性流失到空气中。” 俞乐道:“雪阁主此言不也正说明,锈铁早已失了磁性么?” 雪清欢道:“所以……” 俞乐道:“所以这红衣教内鬼手上并不会有剥落锈铁时,留下的磁性,和常人相比并无二致。” 雪清欢道:“那这揉搓黑炭条的方法,便也无法判断出谁手上磁性更强了。” 俞乐道:“不能,这本是个笨办法。” 雪清欢道:“洛公子让大伙儿一齐见证,谁的手掌更黑,谁的手掌更为干净,而方才大家也都一目了然了。” 俞乐道:“可他并没有说手掌最黑的便是那内鬼!” 雪清欢道:“手掌最黑的不是内鬼,难不成手掌最干净的是内鬼?” 俞乐道:“为何不能是如此?越是问心无愧的,便越能大胆揉搓那黑炭条,其手掌自然将被炭屑弄得奇黑无比。而内鬼自己,却会因为心虚,只敢做做样子,而不敢使劲,最后他的手一定会是最干净的。” 听到这儿,再不明白的人也已恍然。 而雪清欢面上却无半点儿惊奇,道:“故而洛公子这笨办法测的,并不是手掌上的磁性多少,而是测的人心。” 俞乐道:“所以在下也不得不称洛公子这办法是妙计,只是,他还是小瞧了自己身边的人。” 雪清欢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在他们说话间,洛飘零几近喝完一坛酒。 薇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师兄,两眼满布血丝。 俞乐道:“雪阁主何不想想,你我都能发现洛公子此计中的漏洞,那内鬼既能潜藏这么久,难道不比我等更为敏感多疑?” 雪清欢道:“也是为避免被这内鬼发觉其中蹊跷,洛公子才会要雪某将炭块分成二十三块,由他们同时进行测验。” 俞乐道:“这招确实是个保险手段,不过现下看来,也早已被看穿。” 雪清欢道:“俞公子何出此言?” 俞乐道:“我刚才也说了,只有心虚的人,才不敢去揉搓黑炭条。” 雪清欢道:“俞公子刚才确实是这么说的。” 俞乐又道:“可你看看这位慈兄弟面上有一点心虚之相?” 雪清欢依言看向与洛飘零紧挨着的另一桌。 桌上坐有五人,均为听雨阁中人。 两个面色阴沉,目光肃然的男子,不出意外便是暗影十八骑之人。 儒雅清秀,颇有谦谦君子之风的男子赫然是季喆。 此刻目光呆滞,面容较为稚嫩的年轻男子则是阮谷。 剩下一人,面若重枣,目光如鹰,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便是俞乐口中所提的慈锋。 那灼灼双眸中,透着几分凄楚之意,却绝无半点心虚之态。 雪清欢只能叹道:“没有。” 他不由朝洛飘零这边看了看。 只见其已开启第二坛酒。 薇薇脸上已挂了两行泪,不知是看到洛飘零如此,而心痛,还是听知慈锋竟是内鬼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一旁的渡鸦自洛飘零开始喝酒后,便开始坐立不安,而此时,他已快按捺不住冲动去制止洛飘零再喝下去了。 当俞乐揭穿他们真实身份,乃至提及暗影十八骑的成因时,他们内心是无比煎熬而痛苦的,因为,那是他们最不愿去回想的灰暗岁月。 随着岁月流逝,暗影十八骑已为一体。 早些时候,渡鸦一度难以抑制住心中的苦痛而崩溃,另十七人亦是如此。 幸而,在关键时刻,渡鸦瞥见了洛飘零的神态。 那副淡然,让渡鸦恍若瞧见已故旧主石鑫,那副在战场上,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过人定力。 除此之外,还有石鑫身上没有的,令人安心而放松的微笑。 那一瞬间,渡鸦和另外十七个兄弟都知道,他们已彻底被洛飘零征服了。 他们与洛飘零相识不到一个月时日,对其的由衷敬佩,只能用与日俱增来形容。 他们既已选择加入听雨阁,追随洛飘零,便会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而今见到他们的“主将”这么折腾自己,他猜想洛飘零一定被伤的很深,而且是心伤。 没有相同的经历,便无法感同身受,可他实在于心不忍! 当渡鸦下定决心,“以下犯上”,来劝阻洛飘零不再喝酒时,却有一只手搭在其肩上。 雪清欢制止了渡鸦的行径,递给了他个不要干预的眼神。 雪清欢不仅喝酒,而且懂得喝酒。 一个平常不喝酒之人,如果喝起闷酒来,除了逃避之外,还有便是和过去诀别。 在雪清欢看来,洛飘零并不是一个会选择逃避困难之人。 他是在与过去告别,告别过去的人。 想来此人在其心目中占有相当的地位,而今要割舍掉,自然有些痛楚。 借酒并非浇愁,而是来镇痛。 渡鸦见此,虽明白雪清欢用意,却气不打一处来,今晚这一出,到底和雪清欢脱不开干系。 他身为石将军最为信赖的暗影十八骑之首,绝不能看着石将军的接班人这么自残下去。 他挣脱开雪清欢的手,起身向洛飘零的酒坛探去。 谁知洛飘零竟将酒坛直接抱入怀中,冷冷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正文 第三五五章 过往的事 渡鸦闻言一怔。 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洛飘零这句话并不是冲着他说的。 而是慈锋。 渡鸦偏头一看,赫然发现慈锋已成了全场唯一焦点。 那中年男子虽蓄着长须,眼角微有褶皱,也不过四旬年纪,依然是生龙活虎的壮年之龄。 然而,他从椅子上挣扎起身的模样竟有如古稀老叟。 慈锋眼含无奈,面露苦涩,唇齿轻颤,不知从何说起。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问题不只洛飘零想问,薇薇和阮谷也想问。 薇薇已泣不成声。 阮谷面色发白,紧咬着下唇,几乎就要见血! “不!慈叔叔,你怎么会是叛徒?一路上你都没离开过我们十步以外的距离,哪有机会接触红衣教?!” 阮谷无法接受,也不相信慈锋的背叛。 他在咆哮,可那带着哭腔且发颤的声音,若不细听,真难以叫人听清。 慈叔叔。 是的,慈锋不仅年纪和辈分都摆在那,而且他同阮谷、薇薇、洛飘零的关系本不一般。 石鑫喜好结交江湖人士,遂与龙耀结识。 可在这之前,慈锋便已是石鑫帐中一员好手。 至于龙耀收徒更是后话。 故而从时日上来说,慈锋可是石府的老资历。 老资历便意味着深得石鑫信任。 否则,石鑫也不会在卸甲归田后,仍把他带回石府。 慈锋同龙耀又是什么关系? 龙耀,武学全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坐下有五名弟子,却没有一人能将其武功学全。 慈锋,刀枪棍棒无一不精。 军中也无一人能与之比划门门武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二人同是源自江湖,同对钻研各类武学乐此不疲。 尽管在名气上,二人乃是云泥之别,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因志趣相投而无话不谈,成为武学知己,时常相互切磋。 身为龙耀坐下之徒,便不乏机会向慈锋请教。 慈锋也从不藏私,知无不答,倾囊相授。 他们与慈锋的亲切程度自然不言而喻,叫声“慈叔叔”理所应当。 若仔细计较,称其一声“师叔”都毫不为过。 此番,阮谷、薇薇与其一路西来,因是游山玩水,甚少旅居,可谓形影不离。 而阮谷、薇薇也非江湖雏儿,这一路上更未曾见到半个红衣教身影,慈锋要与谁联络? 到了昆仑派后,他们已与洛飘零会合,要想在洛飘零眼皮底下与红衣教细谋勾结之事,可比登天还难。 于情,慈锋至少同他们两辈人都交情深厚。 洛飘零不论是作为已故龙耀首徒,还是作为石府幸存至今者,慈锋都不该去背叛他。 于理,便是慈锋背叛洛飘零的动机和目的。 动机为因,目的为果。 慈锋绝不会平白无故去背叛洛飘零,不出意外便是红衣教指使他这么做的,可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为何要投诚红衣教? 他又是在什么时候与红衣教接触的? 从江宁郡听雨阁,到昆仑山昆仑派,唯一会出现变数的只有这一路西行,可看阮谷和薇薇的态度,似乎都认定这机会不存在。 目的。 慈锋若真要背叛洛飘零,背叛石府,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慈锋想得到什么好处? 这正是洛飘零想不到,也想不通的。 慈锋年岁已不小,不会出现年轻人一时意气用事的情况。 慈锋对名利也没有什么渴求,否则以其能力,随时都能另投他处,一展抱负,又为何非要与听雨阁风里来雨里去? 雪清欢抿了口茶,咂巴着双唇,欲言又止。 他本想提醒阮谷,只要慈锋却有背叛之心,以其手段,不惊动俩人,暗中传递信息也并非难事。 可转念一想,若事先没有打过招呼,仅凭简单的文字往来便要来算计洛飘零,想想都不容易。 雪清欢很快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便是慈锋到底还有何身份? 这个身份与其动机理应尤为密切。 看来不出多时,这答案便能揭晓了。 “小阮,是慈叔叔无能,没能保护好你们。”慈锋只能把头偏向阮谷,苦笑着。 只有面对着阮谷或是薇薇,他心中的歉意才不会那么深。 任谁都已听出了慈锋这话中意味,可阮谷还在坚持,他涨红了脸,嚷嚷道:“不,慈叔叔,我和小师妹不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么?这一路来,慈叔叔不仅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也指点不少武学修炼要点,还同我们讲了许多大道理,教我们要以诚待人,莫忘滴水之恩。” 洛飘零默然无言,双眼似被酒气熏红,凝视着慈锋,恨不得透过那副皮囊将其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昔年过往历历在目,他能看到的都是慈锋那副充满慈爱和关怀的模样。 都说阳光之下必有阴影,可他丝毫瞧不出那阴影躲藏在何处。 慈锋见状,轻叹了口气道:“小阮、小薇,这一路上,你二人是不是有说过在夜里睡得特别香,每天醒来都尤为精神?” “是……是啊,慈叔叔不也说,现下大环境太压抑我们心情了,故而,让我们在山水间放松放松,能……” 薇薇闻言,强忍泪水,应和着,可话未说完,她已幡然醒悟,涕泪再次肆意。 “莫非,莫非……”阮谷瞪大了眼,显然难以置信。 慈锋道:“是我对你们施用了微量的嗜睡散,你们不至于完全睡死过去,但每天都会早早进入梦乡,轻易不会被吵醒,我,便借此机会离开。” “为什么?”阮谷双眼已变得酸涩,他还是强行睁开着,他怕眼睛一闭一睁后,慈叔叔便再也不是慈叔叔了。 “我是东瀛人。”这回慈锋已鼓起勇气,直面洛飘零。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若非慈锋现下已处境不妙,想必众人已抄起家伙对慈锋大施拳脚了。 在座的,年轻人并不占多数,也便是说,二十年前那场中州浩劫大伙儿几乎都亲身经历过。 而那场浩劫的主导之一,便是在中州以东海面中那个弹丸之帮。 对于东瀛人的嗜血无道,残杀同胞,侵占家园的行径,无人不恨之入骨。 即便东瀛战败已过去了近乎十七年之久,东瀛也再次对中州俯首称臣,可不少人提起东瀛人,仍是咬牙切齿,恨意难消。 慈锋这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 所有人自然也包括了洛飘零。 而这句话,就像一把箭,直扎入洛飘零内心。 他自以为蛰伏两年多来,已有足够的沉淀,能将掌控诸事脉络。 殊不知还是高看了自己,更忘了最无法把握的便是人心。 慈锋是东瀛人,那么他潜入石府便是有朝一日能为东瀛所用,这实在无可厚非。 人心隔肚皮,若不是慈锋自己说出来,又有谁人知道会有这一层隐秘? “噢,东瀛人?红衣教?这二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雪清欢提出了不少人心中的疑问。 俞乐解释道:“红衣教本是依靠江河湖海起家,在数十年前,他们便是民间的海上霸主,朝廷遇之也是绕道而行。东瀛四面环海,只要东瀛人想以海为生,或者想到外面看看,自然不得不与红衣教打交道。” 雪清欢道:“这么说来,红衣教中会否有东瀛人当家做主?” 俞乐道:“雪阁主这可是说笑了,早在成百上千年前,哪有东瀛人一说?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广袤中州上较不入流,较不被人待见的旁系末支罢了。” 雪清欢道:“俞公子教训的是,倒是雪某见识短浅了。” 俞乐道:“不过,在下倒是好奇,慈锋兄是怎么以东瀛人的身份混入石府的?石将军就没发现?” 慈锋道:“此事说来话长。” 俞乐道:“那便言简意赅,长话短说。” 慈锋虽也不待见俞乐,但他还是决定说出实情。 这样至少会让洛飘零好受些。 “十岁之前,我和我的母亲生活在家乡。 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只听母亲说过,他是百里挑一的真正武士。 我的家乡很美。 百里红花,千里冰封,那些景象,我只在家乡见过。 但我的家乡并不适宜生存。 红花的土地过潮,不适合耕种。 一年四季只有秋冬。 每年冬日的严寒,每况愈下,以致于每年都有更多人被冻死。 还有,便是海啸。 许是地势之故,每两三年,我们脚下的土地总会出现一次大的震颤。 紧接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海啸。 百里红花不怕海啸,更甚者,海啸帮它们优胜劣汰,让它们越长越美丽。 可人不一样,海啸一来,我们无处遁形,几乎只能面对死亡。 我们不得不每一两年迁居一次,可死亡仍无可避免。 在不断地迁徙后,我们迁入了一个村落。 那个村落比我们原来的小村落,兴盛繁荣。 他们的脸上有更多笑颜。 从他们口中我们得知,远在大海另一面,还有一片富庶之地。 我们可以在那获得无数金银财富,然后造一艘大船,把好东西带回来。 还可以把家里人一齐接到对岸生活。 我和母亲,还有许多同村人,选择踏上那条路。 谁知我们仿佛天生便被命运诅咒,本该晴空万里的时日,在我们出航一周后,竟乌云蔽日,暴雨突临。 还有我们最不愿意见到的,海啸……” 正文 第三五六章 人在江湖 大厅中静得出奇。 慈锋这些故事太稀罕,以至于大伙儿都听得尤为入神。 尽管慈锋描述得平铺直叙,却不妨碍众人听见其心中的苦痛,可以想见海啸是其一生的梦魇。 不过在座的到底没多少人见过大浪大潮,更别说海啸。 没有相似的经历,便难以感同身受,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看向慈锋的眼神中已少了几分怒意,多了一分怜悯。 或许只有当面对大自然这类无可抗力时,人们的心才能打破壁垒,相互走近。 慈锋稍作停顿,收拾了一番心情,接着往下说。 “当我醒来时,已被红衣教救起。 他们说是在礁石上发现的我,再没发现其他人。 红衣教在了解到我的情况后,称我为幸运儿,把我带到了中州。 他们给了我份码头差事,让我能自力更生。 可那儿离海太近了,每天都能听到瞧见潮起潮落,也让我总想起那次海啸。 那段时日,我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最终,我选择了离开,去往中州更深处,帮母亲看看这片她心中所向往的土地。 在这段路途中,我发现中州也不见得有多么富饶。 只是这里的人们,更不服输,他们会尽力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去适应环境。 土地太潮,那便建高脚屋。 常年雨水倾盆,那就把屋顶做为斜面。 我至今仍未想通,如何在自己的家乡防抗海啸,解决耕种问题。 但至少已明白了,能靠织就,靠火炕头,安度严冬。 于是,我也知道了,永远只有自己的家乡最美。 只可惜,再没有机会去看一眼了。” 说到这,慈锋眉目间略过一瞬遗憾,但很快便被希望和喜色填充。 “也许我还真是万般不幸中难得的幸运儿。 正是在那时候,我遇上了石将军。 他让我感受到了,江湖儿女天下为家的感觉。 同他说话很舒服,与他相处很轻松,无依无靠,没有任何羁绊的我,当时便认定了这个人,决定永远追随。 投身军营,便是冲着他去的。 很庆幸,石将军也对我另眼相待。 不仅将我纳入麾下,更是视若己出。 我也找到了真正家的感觉。 再后来,便是东瀛联手瓦剌及数个小邦侵袭中州之事了……” 慈锋没有继续讲下去,因为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洛飘零都清楚。 雪清欢理了理思路,问道:“也便是说,石将军知道你是东瀛人?” 慈锋道:“知道。初次偶遇时,我正从溪水里捞了条鱼,准备切片生吃,将军见多识广,知道这吃法在中州已消弭多时,便在私底下特意问了我。” 雪清欢瞥了瞥洛飘零,心道:“现今石府的幸存者中,慈锋年纪确实要大些,洛飘零这些后辈不清楚慈锋的过往之事倒也无可厚非。” 似是料知众人会有所臆测,慈锋补充道:“不过石府中,也只有石将军知道我的身份。” 雪清欢道:“石将军也特意帮你隐瞒?” 慈锋点头道:“战乱初始,石将军便找我谈过话,要我回避此战,但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愿意为中州抵御外侮流血卖命,即便敌人是我的家乡人。石将军本有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让我参加了那次战役。历经那三年多的战争纷乱后,东瀛人在中州地域上的仇恨值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石将军担心我的东瀛人身份一旦被知晓,一来难以在军中立威,二来恐有性命之忧,遂决定帮我将这个秘密永远守下去。” 雪清欢长叹口气,道:“石将军没有失信。” 慈锋稍稍抬头,看向高处的灯火,火光挺拔明亮,就好似他人生道路那位最重要那位引路人一般,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慈锋郑重道:“没有,将军对我恩同再造,是我慈锋的再生父母!” 俞乐忽而出声道:“红衣教也没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慈锋苦笑道:“毕竟我只是个小人物,他们不会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俞乐道:“非也非也,只要他们知道这回事,你还是有利用价值。” 慈锋不语,但已是默认。 俞乐紧接道:“红衣教对你亦有恩情。” 慈锋道:“救命之恩。” 俞乐道:“所以,当红衣教找上你,你也会报恩?” 慈锋道:“会。” 到了这时候,众人也听明白了这出背叛戏码的大致情况,却不知该如何去评判慈锋的所作所为。 后面的细枝末节,或有人认为已不重要,但有些人却一定要问个清楚。 雪清欢道:“这次也是红衣教找上你的?” “是。”慈锋强装笑颜,看了看阮谷和薇薇,接着道,“原以为带着他们去绿水青山和田间小路上走走,能让他们放松心情,怎料刚出江宁郡后不久,便被盯上了。” 雪清欢道:“红衣教要你做什么?” 慈锋道:“做庄交易。” 雪清欢道:“什么交易?” 慈锋道:“我们在做的事,也送一份消息给他们,若有副阁主的踪迹,及时告知他们。” 雪清欢心知慈锋口中的事和听雨阁有关,也没打算细问,说道:“他们许你什么好处?” 慈锋道:“一路上,不对小薇和小阮下手。” 雪清欢一阵无言,而后说道:“这是威胁!” 慈锋道:“可我只能答应。” 众人闻言不禁一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便是如此,在面对亲近之人受威胁时,他们若心中还有情,便别无他选。 这回,阮谷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不争气地泪失衣襟。 他也明白过来,为何慈锋会说没能保护好他们,向他道歉。 雪清欢道:“不过,慈兄给予红衣教的线索似乎极为有限,尤其是在巽风谷这件事上。” 慈锋道:“毕竟那时已在副阁主身旁,信息稍为简略点,他们也能理解那难处。” 雪清欢道:“即便他们真的被引来,想必你也另有打算吧?” 慈锋朝雪清欢投去一个满怀感激的眼神,说道:“至少,我不会让任何人在我之前倒下。” 俞乐嘿嘿笑道:“可惜的是,红衣教那些笨蛋没跟来,跟来的确是我们。” 慈锋道:“最起码大家到如今还是相安无事。” 俞乐道:“这倒是不错,不过我还是奇怪,你为何在明知那黑炭条是计的情况下,依然将计就计?” 慈锋道:“小洛,确实很聪明,但他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的心思自然也能看出来一些。我明白他想通过这点证明我们阁中没有出现内鬼,把这些都归咎于尔等造谣,可我却无法再自欺欺人。” 小洛,这称呼洛飘零已很久没听到了,而今听来仍是那么亲切,可却是那么遥远,也许以后再也无法听见了。 洛飘零已不再斟酒,他双目通红,凝视着慈锋。 慈锋也同在回看着他。 酒劲并未能扰乱洛飘零的判断,反而那种源自脑海中的疼痛让他愈加清醒。 他轻易能瞧出那双眼中饱含着祝福,他没想到慈锋竟早已做出了抉择,现在,在他心中只剩最后一个疑问。 洛飘零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慈锋似也在等待着洛飘零开口,他回道:“你说。” 洛飘零道:“石府那一夜之前,红衣教有没有找过你?” “有。”慈锋坦诚道,他自然知道洛飘零所指的那一夜便是石府遭袭那夜,他接着解释道,“只是,那是发生在之前两年,那两年中,他们来找过我两次,我以各为其主为由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或许那时我除了东瀛人身份外,他们再无法掐住我的任何命脉,便没有用强。没成想,后来他们会去联合其他帮派对石府下手。” 慈锋见洛飘零并没有回应,又说道:“小洛,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小洛了。你,信不信我?” 洛飘零缓缓合上了双眼,道:“信!” 慈锋笑了,笑得很僵硬。 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对着四五个孩童,无所适从,只能尴尬而僵硬地陪笑。 直到与这些孩童慢慢熟稔后,他发现他们的可爱之处,也渐渐地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照看。 雪清欢道:“真相即使如此,那总结起来也无非四个字‘情有可原’,我想洛公子本便无意追究下去,慈兄弟难道不打算回头是岸?” 慈锋笑着摇了摇头,道:“回不去了,这一路行来,我已罪孽深重。” 雪清欢愣了片刻,才品出慈锋话语中的意味,想来红衣教这一路上提出的要求绝不会少。 俞乐笑道:“看来慈锋兄是没打算活命了?在下倒是好奇,你为自己准备了怎样的死法?” 慈锋回以一笑,道:“红衣教的恩情,我也算是还完了。对于石府,我还略有亏欠,俞公子屡屡挑衅我们副阁主,副阁主大人大量不预计较,可我却不打算放过你!” 俞乐笑得更欢乐,道:“嘿,在下今晚可没打算出这六合楼,慈锋兄难道要在这儿动手?” 慈锋道:“石府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既然再无上战场拼杀的机会,听说俞公子近年功力见长,而这六合楼也是卧虎藏龙,也正好让我试试深浅!” 正文 第三五七章 惊人之变 慈锋确实没打算活命。 在他决定帮红衣教标记出洛飘零行踪时,便已想过在东窗事发后,以死谢罪。 倘若他们穿过无涯海时无人相随,他倒能在到了天涯小镇后,私下里与洛飘零坦白,体面些了断自己。 而一旦有人跟来,不论是红衣教,或是兜率帮、藏锋阁,亦或是其他帮派,便已注定是个令人不愉快的结局。 以他对洛飘零的理解,家丑绝不愿外扬。 他虽没弄明白洛飘零让大家一同到厅中吃饭喝茶,本为何意。 但他能确定洛飘零此举定不是为揪出内鬼。 况且,在俞乐和雪清欢的言语施压下,洛飘零亦是想尽办法给予他机会,让他自行洗脱罪名。 只是,他终究没法饶恕自己,只能辜负其一片心意。 该说的也都已道尽,该有个了结了。 他身上带着暗器,现在已打算出手。 这无疑是在挑衅六合楼的权威!破坏六合楼的规矩! 至于俞乐,他虽对洛飘零充满敌意,可在今夜早些时候,见其堂而皇之地坐在大厅中,便料定其另有用意,遂未随身携剑。 而早先粗粗试探也让他知晓这六合楼不是随意动武之地。 故而,当慈锋打算对他动手时,他显得毫不在意。 他已察觉到,在慈锋表露敌意的同时,大厅中转瞬间便多了至少三道危险气息。 而这些危险气息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已迫不及待想见识见识,这六合楼中到底卧着什么虎,藏的什么龙? 慈锋陡然间从原地腾身跃起近乎半丈之高,衣袂挥动间,就有一蓬银光暴射而出。 大伙儿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这变化实在太快,也令他们不禁打了个冷颤。 尤其是慈锋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 而其置身空中,出手覆盖面更广,顷刻间便封住了俞乐所有退路! 每个人心里都在打鼓,倘若自己和俞乐换个位置,必当无处遁形。 要挡下这密密麻麻的暗器并不容易。 一旦招架不力,便只有死路一条。 俞乐会怎样应对? 他竟仍是面不改色,眼如死灰。 当他嘴角再勾起一丝邪魅的笑意时,在其身前已多了一人。 众人未能瞧清慈锋是如何出手的。 更未能看清这人是如何出现的。 他们只看到刀光一闪。 所有的暗器便都被卷入了刀光中,而后悄无声息地躺落地上。 这人就像是幽灵。 没人能分辨得出这人的面目。 也没人能分辨得出这人手中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但这并不重要,他们知道这人便代表着六合楼的规矩。 众人见状,心下无不骇然。 慈锋的名气无法与龙耀相提并论,只因其鲜少在江湖走动。 但其实力从方才见来,足矣媲美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暗器高手。 可他这全力突袭,却被幽灵人不费吹灰之力化解。 无人不对幽灵人的身份感兴趣。 更没人敢忽视六合楼的实力。 道道目光接二连三地朝柜台处投去,只见矮掌柜无法遏制住胸腔中的怒意,一拳落在台面上,喝道:“六合楼里和气为贵,还请这位客官莫要再触碰底线!” 众人只看到矮掌柜的怒气冲天,却瞧不见他的另一只手,正在台面下紧攥着身侧夫人的玉手,颤动不止。 “那便有劳矮掌柜了。”慈锋冲矮掌柜点头致意,而后双手一翻,竟又各自变出了五门手指粗细的透骨钉。 慈锋对矮掌柜的警告置若罔闻,并没打算收手。 然而,适才那近百根梨花针都被轻易拦下,这十门透骨钉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在场中人,恐怕唯有浑身酒气的洛飘零,仍对慈锋保持着足够的自信。 洛飘零而今虽是功力尽失,可其眼光依然独到。 慈锋与龙耀同为武学全才不假,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最为精通的武艺。 龙耀昔年的剑术仅次于中州四大剑客。 慈锋的暗器技法也绝不比十四恶人中的易无生差。 易无生多少还是仗着“寸草不生”这等凶器逞威,而慈锋仅凭腕力,便能掷出神鬼莫测,令人防不胜防的暗器。 先前会失手,只因其目标并不是幽灵人。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幽灵人纵观全局,再去破招,委实要比直面慈锋的进攻容易些。 当然,洛飘零也无法否认幽灵人的强大。 至少厅中大部分人无法看清慈锋的出招章法。 即便看出来,也难有如此及时的反应。 但洛飘零始终坚信,仅是一个幽灵人,绝不会是慈锋的对手,除非…… 就在洛飘零思忖间,慈锋已向着幽灵人掷出左手中的五门透骨钉。 这回,他的动作幅度不大,可众人却清晰可闻一声鹰啸在耳边长鸣! 原来这五门透骨钉竟是先后掷出的,每一门在飞行间,均与空气摩擦出类似鹰啸之声。 随着五门透骨钉接连射出,便成了一声长啸。 不过,大多人显然来不及关心这鹰啸声怎么来的,便已看到幽灵人向后退出数步。 再有两个身位的距离,便要撞在俞乐身上了。 面对近在咫尺的攻击,幽灵人到底还是接下了慈锋的攻势。 只是他完全没能料到,先后掷出的五门透骨钉竟是在同一时间临身,且目标便是其五处要穴。 猝不及防下,只得运起浑身功力以肉身相抵。 如此一来,气力消耗显然不小,更显得有些狼狈,与现身时的威风八面全然两样。 可慈锋的攻击并未因此停下,他手中还有五门透骨钉。 旋即又是一声急促的鹰啸响彻大厅! 幽灵人已心生绝望。 他尚有余力去挡开这一门飞来的透骨钉,可接下来四门,随便一门便可要其性命。 众人虽无法看见幽灵人神态,可从其肢体语言上已可看出,此人已经缴械认命。 在此情况下,慈锋也打算给幽灵人个痛快,手中四门透骨钉齐齐射出,分别冲其四处要害打去。 鹰的利啸声,仿佛就要将幽灵人撕碎! 忽而,一条丈长红布从黑暗中窜出,将其中两门透骨钉重重包裹。 又有一道黑影落在幽灵人身前,舞动着枯黄色长物将另两门透骨钉席卷而入。 不过片刻,众人也已反应过来,这又是六合楼的另两个幽灵人。 令人诧异的是,此二人并不使唤刀枪棍棒,而是绫罗绸缎和扁担! 慈锋见四门透骨钉被两个奇怪的武器接下,也不由倒吸口凉气。 他自然知道自己射出的透骨钉是何等威势,那是足矣洞穿铜墙铁壁的存在。 而现下竟被两样绵软无力的兵器拦下! 可见这二人有着怎样四两拨千斤的能耐。 慈锋暗自庆幸,若非自己已无意活命,否则和六合楼作对实在是愚蠢至极! “小心!” 这声娇喝对慈锋来说再熟悉不过,正是薇薇的声音。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一寒凉之物已从其后脑勺扎入。 他这才切身体会到自己这透骨钉的尖锐无情。 这幽灵人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为人所觉地徒手接下那第一枚透骨钉,随而出现在他身后,给予他致命一击! “不要!”阮谷和薇薇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便要向慈锋这扑来。 洛飘零使了个眼神,让暗影十八骑出手,将两人统统击晕。 四个幽灵人消失在了灯光无法企及的黑暗处。 一时间,大厅中还站着的,只有俞乐和慈锋。 不同的是,慈锋的面色渐黑,气息正逐渐萎靡。 在意识即将消逝前,慈锋还是在视野中找到了洛飘零。 他努力在脸上堆起笑,道:“石府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 话音一落,慈锋便如断线风筝般朝后倒下,再无声息。 “石府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 这是慈锋生前最后一句话,既然再无机会上战场拼杀,那便把此处当作生命中最后的战场吗? 慈叔叔,你为何如此执着? 洛飘零神色黯然,静默不言,又启了坛酒,直接往嘴里倒。 渡鸦就在其边上,却也没勇气去阻止。 大厅中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不知是被六合楼四个幽灵人的利落出手给震慑住,还是被慈锋的视死如归所撼动,目光均显得有些呆滞。 几个伙计踩着细碎的步伐上来清理现场,闹出了些声响,终是将大家伙唤醒。 众人陆续离场,大部分人各自回房,只有少部分人朝门外走去。 俞乐这时候倒显得要比他人迟钝不少,驻足不动,似还在回味方才的情景。 他瞅了瞅洛飘零,又瞥了瞥矮掌柜,眉头紧锁,不知所想。 他踱步上楼,每向前一步,脑海都中闪过百般念头。 那晦暗双眸中的瞳孔猛然微缩,直觉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 正文 第三五八章 神秘小镇 星月渐稀,夜色到了最深时。 风儿趁着黎明到来前,肆意撩拨着小镇。 细碎的砂石从无涯海乘风而来,轻抚着幢幢房屋,沙沙作响。 天涯小镇的夜,从来都不静谧,也不单调。 六合楼中的连台好戏,出人意料地草草收尾,也让大伙儿再无心玩闹,早早回房,熄灯歇息。 轮值守夜的伙计似还未意犹未尽,自顾自地躺倒在板凳上发呆愣神,却忘了像往常一样在大厅中留盏灯火,以随时为有需要的客人们,提供最及时而周到的服务。 于是乎,整个六合楼都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 外边忽而风声大作,透过门缝窗隙吹响一曲叹惋哀歌。 这样的夜,又有谁人能轻易入眠? 一间屋中,正有两人窃窃私语。 一人声音低沉沧桑,仿若耄耋老叟。 另一人声音沙哑浑厚,好似久未开口。 若不是二人彼此极为熟悉,恐怕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此二人便是今晚并未出现在大厅中的兜率帮帮主笑面弥勒,和神秘护卫影佛。 笑面弥勒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影佛道:“帮主的意思是?” 笑面弥勒道:“是时候离开这儿了。” 影佛道:“离开六合楼?” 笑面弥勒道:“离开天涯小镇。” 影佛道:“现在?” 笑面弥勒道:“现在是不是天色最黑的时候?” 影佛道:“黎明前的确是天色最黑之时。” 笑面弥勒道:“那么,现在不走,再晚些可真没法走了。” 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喉间打转,影佛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对于笑面弥勒从来都是唯命是从,可眼下,却有一大堆疑问萦绕在他心间,不吐不快。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没人能在听完今晚这出跌宕起伏的故事后,仍不为所动。 可不论如何,影佛还是跟着笑面弥勒来到了六合楼外边。 离开时,二人形如鬼魅,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二人顶着风沙往小镇镇口走去,毕竟他们是第一次来到这儿,只有原路返回,不容易迷失方向。 笑面弥勒察觉到身侧影佛的异样,边走边道:“你还有疑问?” 影佛道:“帮主是在担心六合楼会为难我们?” 笑面弥勒道:“天底下免费的戏不少,可免费的好戏,绝不会多。” 影佛道:“这出戏并不是六合楼导演的,更不是六合楼的戏子唱的,六合楼顶多是提供了场地。” 笑面弥勒道:“那他们已有足够的理由要我们付出代价。” 影佛道:“帮主是说那四个如幽灵般神出鬼没的人?” 笑面弥勒道:“你几时变得这般放松警惕?” 影佛脚步一顿,恍然道:“确实疏忽了,六合楼能在此立足,仅凭那四人远远不够。” 笑面弥勒道:“错。六合楼能在此立足,是因为天涯小镇在这儿,你该想的是天涯小镇凭什么在此安生?” 影佛哑然。 笑面弥勒继续道:“至于今晚那四位,另三人你或许不认得,可最后那人你不该陌生。当年,他可在你们大少林面前,威风过好几次。” 当年的记忆似过于模糊,影佛一时间想不出答案。 笑面弥勒道:“你觉得慈锋身手如何?” 影佛不知笑面弥勒为何提起慈锋,但也很快答道:“出手快,认穴准,想来他即便是后发,亦可先至,实力远大于名气。” 笑面弥勒道:“不错。对于大多人而言,名气往往都会成为累赘,也束缚了他们的上限。反倒是在他们默默无闻之时,他们总能不断挖掘自己的潜力,突破自我上限,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杀手夜枭便是如此。” 笑面弥勒最后头补充的话,听来似对姜逸尘颇为熟悉,而影佛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惊疑,似乎也早已习惯笑面弥勒对杀手夜枭的评价。 笑面弥勒接着道:“如你所言,慈锋身手非凡,那这天下间,能徒手接住他暗器的又有几人?尤其是早些时候从江湖上销声匿迹的人。” “近些年,江湖上少了个怒霹雳,却多出个玉手怒霹雳,这人虽是个女娃,可听说其出手奇快,身法诡秘,常能徒手制敌,便是连银煞门的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联手,都难耐她分毫。如若是她,应算是后起之秀了。”很显然,慈锋在影佛心中的分量已全然盖过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二人之和,只可惜,如今这三人都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那女娃前阵子可是在擎天众手下吃了瘪,也算是被降服,归入擎天众了,如今怎有可能到得这来?” “这倒是。不过听说这玉手怒霹雳出手有几分昔年如来圣手的影子,遂有人传言此人是其弟子,帮主的意思是,晚上这位便是如来圣手?” “昔年”二字,影佛用来有些奇怪,毕竟那个年轻人的传奇事迹迄今为止也不过五年时光。 只是那年轻人太像过眼云烟,出现时如流星般璀璨耀目,却在短短两年之后便彻底消失不见,若非特意提及,也只有被遗忘的份。 “为何不能是呢?那人可是心比天高,自认从不会输的。即便当年我想将之招揽为几用,也没能完全赢他。” 顺着笑面弥勒的话,影佛脑海中已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样貌。 那人不过弱冠年纪,长着一双三角眼,见来便有些邪魅。 他好似从石头里蹦出来般,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可他却一鸣惊人。 一年多时间内,出入皇宫数次,既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后宫的金肚兜,也能在夜间从宫廷盛宴中盗走最亮的夜明珠。 他拔走过道义盟老伯的一根白胡须,也曾在红衣教总坛里喝干价值最贵的葡萄酒。 更在少林寺中如入无人之境,先后盗走易筋经,洗髓经,甚至是一枚少林金印。 幸而他是为盗而盗,也不屑于学偷来的功夫,盗走的东西也很快便归还,虽让大家挂不住颜面,但并未造成太多实际损失。 他屡屡挑衅诸方威严,却始终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大家气恼其所为,却终究拿他没什么办法。 都说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而天底下所有的东西好似都逃脱不出其手掌心,故而被称作如来圣手。 影佛道:“倘若方才那人是他,以他的资质,经过这些年的沉淀,岂不是无人能敌了?” 笑面弥勒笑道:“一个人只要心中还有情,便永远不是无敌的,情字将永远是他的软肋。” “他还有软肋?”影佛努力回想着过往之事,很快便回想起了那年江湖上的一段传闻。 如来圣手心邪被发现与一间绣坊中的美貌少女极为亲近,人们没能查出少女是何身份,却意外得知二人是一起长大的。 随后,他们便将少女掳走。 再往后,江湖上便再也没有关乎如来圣手的风声。 影佛豁然道:“他的软肋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青梅竹马!” 笑面弥勒道:“毕竟是两情相悦,谁不想相伴到老?他可没法学雪清欢,远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还假装毫不在意。现在看来,当年出了那档子事,难不成最后是来到了天涯小镇才摆平了?” 影佛虽未谈过情说过爱,可这点儿男女间的情感,倒也能理解,道:“那另三人是谁?” 笑面弥勒道:“心邪既然甘愿在天涯小镇里安居,定然说明他在这过得不错。” 影佛道:“那位绣坊的姑娘也在这儿?” 笑面弥勒道:“我记得我们早上来时,刚好路过一个绣坊,坐在门口的那位姑娘也确实称得上貌美如花。” 影佛道:“那姑娘也会武功?” 笑面弥勒道:“原来兴许不会,后来不得不学着自保吧,这样也是帮着心邪分担些压力,而且匹练的功夫,一姑娘家也不难学。” 影佛道:“那使唤扁担的和用刀的是?” 笑面弥勒道:“那扁担我们今早在街上也见过,虽已换了武器,可那一招一式间,倒还能瞧出些枪法的影子。换把武器,还能为之创出与之匹配的武技,此人在天涯小镇待的时日必定不短,这样看来只有八年前从江湖上消失的花枪玉麟最为合适了。” 影佛道:“这么说来,那个用刀的来到这儿的时间定不会长。” 笑面弥勒道:“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影佛道:“四年前,石府覆灭次日,蜀地有一小军官竟领着手下人马去到渝都,堵截出城者,这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那军官随后便被革了职,关入大牢,也正是当夜,不知怎么回事,给这家伙捞到一把刀,他便凭着这把刀,杀出大牢,扬长而去。” 笑面弥勒道:“真是个有趣的人。” “这人叫宁狂,名字也有趣得很。”影佛不由心生感慨,“这天涯小镇竟藏着这么些人物,真是够神秘的!”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了小镇镇口。 只见前方影影绰绰,立有十数人,好不热闹。 影佛见状微感诧异,本想说些什么,却见笑面弥勒脚步不停,便只能默默跟上。 那十余人警觉性也不差,当即发现了不加掩饰走来的兜率帮二人。 “没成想竟有人走在我们前面。”笑面弥勒赫然发现藏锋阁俞乐三人,以及啸月盟莫殇四人正在这十余人之列,却没太过惊讶,他好像是在同影佛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俞乐道:“可不论是前面来的,还是后头到的,恐怕今晚都走不出这天涯小镇了。” 俞乐话音未落,又可见四道人影自小镇深处,由远及近而来。 微薄月色下,依稀见得这四人中领头者一头飘逸的赤发,不是诸神殿的炎如风又是谁? “嘿嘿,可真是有趣极了,你我一同来到天涯小镇时,可有想过竟还要一同离去?”俞乐不禁笑了出来,而后话音一转,冷声道:“洛公子,你莫以为凭这八人之力,便能将我等留下?” 正文 第三五九章 十日断肠 夜色还未完全褪去,白昼便已急不可耐地到来。 东方渐渐吐露出一丝鱼白。 风儿舒缓了许多。 天涯小镇方圆五百里,再无人烟,更无走兽,故而四面八方均畅通无阻。 小镇东面当然是离中州腹地最近的一面。 这儿没有栅栏,没有牌坊,只站着八个人,却阻住了三十来人的去路。 这三十来人中,既有来自藏锋阁、诸神殿、啸月盟、兜率帮这些威名赫赫帮派的强人,亦有那些无门无派的游侠浪客。 他们每个人来到天涯小镇的目的或有不同,而他们现在的同一想法便是离开天涯小镇。 巧合的是,他们之中无一例外都在六合楼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而那八人又是何方神圣,能让这不可小觑的阵仗止步于此? 这八人一身乌黑,没人能看得清他们的面容,也没人能看清他们手中的武器。 这样的人,今晚也在六合楼中出现过。 这八人和那四个幽灵人无异,都代表着六合楼的规矩。 难道是他们触碰了六合楼的底线,破坏了六合楼的规矩? 是没交房钱? 不。江湖经验告诉了他们,跟别的客栈赊账可以,一定不能赊六合楼的账。 他们有的在定客房时,便交了银子,有的在离去前,也把足量的银两给放桌上。 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在钱这件事上理亏于六合楼。 是得罪了六合楼? 恐怕是的。 得罪并不一定是明面上的冲突,也有可能是听了不该听的,看了不该看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今晚他们听到的,看到的,知道的,或是猜到的,一定不少。 不知者无畏,知道得越多,内心总会充满更多畏惧。 “六合楼这是要杀人灭口?” 终于有人问出了这话,这也是现下大多人的内心想法。 只可惜同方才俞乐一般,无人回应。 俞乐看向了适才悠悠走来的雪清欢,笑道:“雪阁主,你怎么看?” 雪清欢回以笑意,道:“俞公子此话何意?” 俞乐道:“雪阁主不觉着六合楼这做法不太妥当么?眼下该想着杀人灭口的,不该是听雨阁么?” 雪清欢只笑不答。 俞乐只能继续道:“雪阁主应也看出来了,这听雨阁与六合楼关系匪浅,会不会本便是一家?” 雪清欢道:“俞公子莫急,这答案天亮前定会揭晓。” 俞乐闻言往东面望了望,瞳孔一缩。 只见那丝鱼白于广阔天地相比,甚是微不足道,却无法被忽视。 兴许不需多时,这丝鱼白便将化作璀璨金光,照耀大地。 俞乐忽而在视线中瞧见一人,又以同样的话问道,:“笑帮主,您怎么看?” 笑面弥勒没有回答,却是冷哼一声,消失在原地! 俞乐见状,微一愣神,便迅速将目光锁定向高空。 那儿正有两道黑影交碰在一起。 其中一道自然是笑面弥勒。 另一道身影,看来便是那个徒手接住慈锋透骨钉,悄无声息了结慈锋性命的幽灵人。 不过眨眼功夫,二人已落回地面,各自退开数步距离。 俞乐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并不是因为笑面弥勒不搭理他,而是他看清了笑面弥勒与那幽灵人的交手。 在那瞬息间,二人竟在空中过了不下三十招! 笑面弥勒本是邪门魔教中位居前三的强者,近些年来修为更是只强不弱,其实力毋庸置疑。 方长那瞬间,笑面弥勒招招全力以赴,竟也在幽灵人身上占不得半点便宜,这幽灵人该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如来圣手终是和笑面弥勒不分胜负了啊!影佛亦在心下暗自感叹,他似乎还记得清五年多前,那三角眼,青涩倔强的少年。 众人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笑面弥勒已冲着那幽灵人道:“这儿便是你的选择?” 幽灵人微微颔首。 笑面弥勒不再言语,缓步走回人群中。 不知其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巧从俞乐身侧走过,道了声“试试看”。 那声音虽低沉沧桑,可当有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二人身上时,还是将笑面弥勒所言听得一清二楚。 试试看? 试试看这些幽灵人的身手? 当笑面弥勒说出这句话时,已没有人去在意其似乎和那幽灵人是旧识,他们只关心这些幽灵人的实力和目的。 现在,他们已看到,其中至少有一人能制衡他们这三十来人中最强的笑面弥勒。 那其他七个幽灵人又是何等实力呢? 这点他们或许已不需证实,因为笑面弥勒的选择是后退,后退是否意味着他已看出了这八人的深浅? 他们最为关心的自然是幽灵人的目的,倘若幽灵人真打算将他们杀了灭口,他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若是这些幽灵人只是不让他们离开天涯小镇呢? 他们可敢以死相拼,冲杀出一条血路? 正在此时,东方光芒耀眼,虽只是一缕金边,却也点亮这片天和地。 金边中正有一人踱步而来,这人似乎便是光,他来了,所以天地间有了光明。 来人正是洛飘零。 俞乐用手遮挡着恼人的光亮,透过指间缝隙看到了那恼人的洛飘零站到了幽灵人之中。 果然是他! 俞乐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洛公子,你莫以为凭这八人之力,便能将我等留下?还是说加上你一个?” 一夜未眠总会让人失去原有的理智及克制,微有恼意的俞乐只念着自己这边已比方才多出了两倍人数,却忽视了洛飘零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人。 “谁说我们副阁主是一个人来的?”只听一道声音从东方传来,众人便瞧见季喆领着暗影十八骑出现在洛飘零身后。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俞乐咬牙切齿道,昨天他可从未如此失态过。 “我们没说不是啊。”季喆笑道。 就冲这句满是挑衅意味的话,在场三十来人,少有不气恼者,都恨不得冲上前,将季喆的舌头拉出来打个结,再暴揍一顿。 然而都无一敢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便是连俞乐,都已强自咽下了这口气。 能来到天涯小镇的,几乎都是江湖老油条。 多年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们,论实力,论名气,论辈分,都轮不到他们来开口出头,控制不住自己,只会成为出头鸟,怎么个死法都不知道。 “我看今晚在六合楼听故事的人都在这儿了吧。洛公子也别卖关子了,给个痛快话吧?” 出声的自然是雪清欢,大伙儿没有任何意外,甚至好些人就盼着雪清欢站出来,帮他们说两句呢。 洛飘零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想请诸位在天涯小镇多住上些时日。” “住!?”雪清欢惊愕道,他虽已猜到洛飘零的目的,但其话语中的字眼还是让他心头一颤。 既不是暂留些时日,也不是逗留上几天,而是……住! 洛飘零点头道:“住上大半年,所有食宿费用都算在洛某身上。” “大半年?!”雪清欢好似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后半句话他已毫不在意。 他再三想从洛飘零眼中瞧出点不同答案,可那双坚定的眼神告诉他,就是大半年。 众人愕然惊叹的声音似已被雪清欢抢走,唯剩下面面相觑,不知洛飘零在打什么算盘。 “大半年后,待我等回到中州东部,已差不多是阳春三月。”笑面弥勒低沉沧桑的声音听来竟有几分揶揄的味道,“听闻来年三月三,便是九州四海两盟在百花谷约战的那天。” 语毕,众人恍然,可仍没人能琢磨透洛飘零此举的用意。 “哼!洛公子认为我等会乖乖待在这鬼地方?”俞乐终是忍不住,出声讥讽道。 “诚如俞公子所言,众位都是江湖好手,在下也没能力无时不刻地劝各位不要离开,也只能委屈各位在这大半年间按时服一味药了。” 洛飘零不再拖沓,走到渡鸦身边,从其手中接过一个药瓶,高高举起,晃了晃,继续道:“这里面是十日断肠丹,服用后,前七日毫无症状,从第八日开始,服用者腹部会出现轻微瘙痒症状,第九日,腹部开始不时阵痛,夜不能寐,第十日,服用者将由内即外,溃烂而亡。” “呵,这不是毒王王芝芝的毒药么?”笑面弥勒轻叹道。 王芝芝已退隐江湖好些年,伴随其成名的毒药而今也鲜有人知,笑面弥勒这句话对众人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大伙不由将目光挪向那八个幽灵人。 十日断肠丹已足够可怕,暗影十八骑当中数人怀里捧着的那些药瓶若都是十日断肠丹的话,便说明此毒药在天涯小镇数量不少,那是否也意味着王芝芝也在这幽灵人当中? 众人一想便不寒而栗,手脚发麻。 洛飘零微微一笑,道:“想必众位也清楚,王芝芝这十日断肠丹,既是毒药也是解药,只要在第十日之前再服下一颗,便可再延续九日无恙。当然,为大家着想,自然七日服一颗为佳。各位人手一瓶,一瓶中有两个月的份额,两个月后,可找矮掌柜再领一瓶。” “听闻王芝芝的毒,轻易难解。我等大多第一次来天涯小镇,若无人指点,即便逃出小镇,要走出这无涯海少说也需半月时日,再花半月时间走出昆仑境,接下来要在一个月内找到能人破解此毒,才算挽回性命。唉!洛公子这是已吃定我们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了啊?”雪清欢语气中有几分埋怨之意,可面上却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色。 雪清欢又道:“到了最后,洛公子可会为我等解去此毒?” 洛飘零道:“当然。” 雪清欢欣然一笑,竟然接受了。 这回众人可傻眼了,没成想雪清欢这么快便妥协了,他可代表着他们的希望呐! 大伙良久无言,而后纷纷把目光投向藏锋阁、诸神殿、啸月盟、兜率帮,看看他们会做何选择? 莫殇和炎如风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到了这时候二人眼神也不由交碰在了一起。 他们都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顺着红衣教标记这条线,找到天涯小镇来,更不会有所警觉,选择离开小镇。 俞乐与洛飘零间的纠葛人尽皆知,洛飘零若能饶了俞乐,也定不会与他们为难。 笑面弥勒是邪门魔教中人,他们四队人马中,当以兜率帮实力最强,若是洛飘零放过此二人,更没理由不放过他们。 当然,如果洛飘零决定对这两方动手,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唇寒齿亡,他们明白的很。 他们虽各为其主,可眼下情形他们不得不求同存异,同舟共济。 少了哪一方,想走出这天涯小镇都要难上加难。 只是,究竟是杀出天涯小镇?还是甘心被软禁于此大半年?这道选择题的最终作答者并不是他俩。 而是俞乐和笑面弥勒。 俞乐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心念一动,朗声笑道:“只要笑帮主肯率先服下这十日断肠丹,在下便当第二个。” 正文 第三六零章 以血止戈 俞乐此言一出,本是宽敞通透的镇口好似在顷刻间被挤压成方寸空间。 气氛紧密而凝重,令人呼吸不能。 俞乐将选择权拱手相让,全权交由九州四海帮派向来嗤之以鼻的邪门魔教来拿主意。 但凡有些眼色的,都能瞧出俞乐此举是以退为进,表面上看来是放弃了主见,实际上却是向笑面弥勒激将、施压。 毕竟不论从实力,到名气,还是到对于各个帮派的重要性,笑面弥勒在这三十来人中都是首屈一指,无可替代的。 倘若连堂堂兜率帮帮主都甘愿受听雨阁摆布,屈尊于天涯小镇大半年,那么他们即便被留下,至少在心理层面不会觉得太窝囊。 当然,在场没有人会认为笑面弥勒将服用那十日断肠丹,乖乖留下。 笑面弥勒事先没同大伙儿打招呼,故而只是试探了个别幽灵人的能耐。 接下来,只要笑面弥勒表露出半点儿不愿屈从的意思,便相当于吹响了反抗的号角。 这些来自各门各派,本是互不相干的江湖人士,便会暂时摒弃正邪之嫌,门派之别,毫无保留地各施所能,与听雨阁,与天涯小镇,拼个鱼死网破! 在这一刻,他们似乎成了一体。 笑面弥勒笑了笑,那笑声亦是低沉沧桑,好似地府中那些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鬼笑声。 这笑声本让人听着不舒服,可眼下在这三十来人耳中听来却是极为受用。 他们能听出笑声中的轻蔑与不屑。 他们能感觉到那笑脸面具的背后,积压着的愤怒。 他们已有预感,笑面弥勒即将发难!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于是,已有不少人把手握在了各自兵刃上。 这样做既能稍稍让他们安心,也是拿出态度来支持笑面弥勒。 笑面弥勒开口道:“昨儿的故事,好听是好听,可惜洛公子却不愿意让我们分享给更多人知晓啊。” “那洛某还是得先为昨夜打搅了笑帮主一夜好梦,陪个罪。”洛飘零作了个揖,而后说道,“只要熬过了这段时日,笑帮主回去之后依然能与好友分享。” 笑面弥勒道:“姜越老越辣,酒越陈越香,可是好菜放久了只会馊掉,到了那时,再有趣的故事也只会变得枯燥乏味。再者,洛公子是认为,只要把我等控制在这,外面便可风平浪静了?” 洛飘零道:“至少会比放任各位离去,要来得安全些。” 笑面弥勒道:“我们兜率帮倒还罢了,我不在,那些崽子们顶多按兵不动,至于藏锋阁、诸神殿、啸月盟各自阵中少了一员虎将,还能不火急火燎地四处找人?” 洛飘零道:“这点洛某也为各位考虑过了,各位可在这些天内与帮里人报个平安,洛某保证会以最稳妥的方式,将信息传递到各位的帮派中。” 笑面弥勒道:“这考虑倒是极为周到了。” “这是自然。”洛飘零再次拱手作揖道,“只要各位安心在这住下,洛某一定会让天涯小镇的乡里乡亲,热情地招待各位。” 笑面弥勒淡淡道:“那么,我没有疑义了。” 低沉沧桑的嗓音,在众人听来却宛若晴天霹雳般轰然炸响! “那么,我没有疑义了。” 这句话一时间在他们耳畔不断回响,延绵不绝。 在他们还未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又险些被惊掉下巴! 笑面弥勒居然用手捏碎了那笑脸面具的下沿,露出了他的嘴,以及小半边脸。 那双唇,宽大、干瘪、不见血色,看来有几分上年纪的人气血衰败的样子。 那小半边脸,枯槁,蜡黄,满是褶皱,轻易可见年老色衰之象。 几乎所有在场人都瞧见了笑面弥勒面具之下的隐秘。 但很快便有人似被惊雷击中,打了个哆嗦,或将头撇开,或用手挡眼。 并不是那笑面弥勒那老人家的模样让人觉得恶心,而是他们忽然间想起了至今仍流传在江湖间的传说——没有活人能见到笑脸面具下的真容! 他们的心肝不禁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 糟了!看了笑面弥勒的脸,活不了命了! 只看到嘴不算看到脸吧? 法不责众,我们这么多人看见,他不至于把我们都杀了吧? …… 不过,仍有像俞乐、雪清欢之辈对那传言毫不在意,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笑面弥勒的一举一动。 当然,他们眼中的惊诧还未消散。 只因笑面弥勒已从洛飘零手中拿过一颗十日断肠丹,毫不拖泥带水地塞入嘴中,咀嚼起来。 洛飘零似是对笑面弥勒面具下的容貌不以为然,或许在他看来,易容术对于笑面弥勒来说,应是信手拈来的事。 直到笑面弥勒当着众人的面吞服下十日断肠丹后,洛飘零才微微动容,他也没想到笑面弥勒竟会有这等气魄。 他全然看不透,眼前这副略显矮小精瘦的身躯里,除了蕴含着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修为外,还潜藏着怎样的隐秘。 ********* 六合楼中。 咚、咚、咚。 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客房中传来一道与敲门声一般轻缓的回应。 “打搅洛公子了。” “无碍。大家都彻夜未眠,幸而眼下还未到寅时时分,睡到日上三竿定也能补回来一天好精神。雪阁主不趁早去歇着,还特意来寻洛某,可是有何指教?” 原来,竟是雪清欢单独找上了洛飘零。 雪清欢道:“不敢不敢,是雪某要请洛公子指教。雪某听了一夜一天的好戏,还有些意犹未尽之处,若是不能解开其中奇妙之处,恐怕是再没法睡着了。” 洛飘零道:“雪阁主你可以不服用那十日断肠丹的。” 雪清欢一听这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也当即听出了洛飘零的言外之意——雪阁主你要是乖乖待在客栈里,就没这么多事了。 雪清欢笑道:“可雪某实在管不住自己这颗好奇心,还有这双手脚啊。不过,昨儿雪某可是坏了洛公子不少好事啊,而且也一个字不落的将所有事都听了进去,洛公子难道真对雪某这么放心?” 洛飘零道:“不论如何,昨夜之事还是得谢谢雪阁主,如若没有您来主持公道,单单一个俞乐在那煽风点火,在下要应对的压力可将数以倍记。您的恩情,洛某不会忘,听雨阁不会忘。” “言重,言重……洛公子既如此坦白了,那我也就开门见山的说了。” “请。” “巽风谷之事还有个疑点,我未在众人面前挑明,希望你能给个明确的答案。” “一定。” 雪清欢郑重道:“在你来之前,我在小镇里仔细打听过。无涯海时常会因气温骤变产生沙尘暴,受此影响,其周边地域也会受风沙肆虐却也不假。只是,这风沙要跨越百里路途,落到巽风谷并不容易。这无疑便说明,这百里地内,连一棵树都不剩。” 洛飘零道:“不错。” “这些树是你命人砍的?” “是。” “那么问题便来了,要砍这些树定要提前布置,若是在你上了昆仑派后才得知有天狗食日之事,从时间上来看,是完全无法做到的。” “那儿的植被较为稀疏,也四处散落,不花上个三四天功夫,确实没法除尽。” 雪清欢忽而紧张道:“这么一来,是否便说明洛公子早在上昆仑派之前,便知晓将有日食发生?” 洛飘零缓缓道:“是。” 雪清欢不解道:“那你上昆仑山是为了?” 洛飘零道:“除了与诸葛掌门聊聊天外,便是为了确认日食的具体时间。” 雪清欢道:“你也会推算这等天地异象?” 洛飘零道:“不会。” 雪清欢急道:“那是谁告诉你的?” 洛飘零摇了摇头道:“佛曰不可说。” 雪清欢闻言一滞,险些骂出声来,不过转念一想,这家伙莫非是在说少林? 雪清欢不敢再往下想,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人,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弹指间,扰动整个天下风云。 “洛某乏了,雪阁主可还有其他问题?”洛飘零对雪清欢还挺有好感,反而不希望他知道太多。 雪清欢道:“我想知道,你策划巽风谷一事的目的。” 洛飘零道:“雪阁主可看作这是在下赎罪之举。” “赎罪?” “自少林金印失窃以来,雪阁主是否时常听闻各门各派为逮到洛某,费尽心血,争得头破血流,各处杀伐不断?” 雪清欢道:“是,已有好些年,江湖没这么乱过。” 洛飘零道:“雪阁主可还记得三月三九州四海百花之约。” “嗯。”一曲流年阁虽小,可仍是四海会盟当中的一个帮派,雪清欢作为一派掌门,自然也不会被忽略。 “在下只是希望在那天到来之前,江湖上能少些争斗杀伐,以免九州四海各派到了来年三月三时,已大伤元气,更怕各大帮派无人做主,到最后被有心人作梗,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血色浩劫。”洛飘零郑重其事道,“故而,洛某便想着先让各方都出点血,知道痛后,收收手,安生些时日。” 雪清欢走出了洛飘零的房间,不知为何,他的背上,手心里竟沁出冷汗! 正文 第三六一章 二月桃花 早在四五十年前,中州大地上,还没有无涯海这称呼。 在中州西部这偏僻一隅里,虽覆盖着一片黄沙,却仍随眼见绿。 这儿有个村落,民风淳朴,人人都不求回报,默默付出。 也因此,村子极为富庶,应有尽有。 路过此地的客人竟发现,在这村子里即便好吃懒做,亦不会被饿死,也不会受人排斥。 于是,越来越多外来者成为这个村子的新成员。 可以想见,在接下来的时日中,整个村子里好吃懒做者愈来愈多,而不劳而获的歪风则肆意增长,默默付出的人越来越少了。 富庶的村子就此堕落,绿洲也逐步退化,无涯海渐渐成型。 历经三十来载,本有数百人的村子只剩下二十来人。 当中没有老人,因为没人有余力去照顾风烛残年的老人。 当中没有小孩,因为孩子们无法得到悉心照料,还未长大,便早早夭折。 当中也少有女人,长得好看些的,早已抓住机会和过往来客离开了村庄。 这几乎是村子最不堪的时候,即便是外夷入侵那段时日,都不见得有这般凄惨。 或许连外夷都看不上这儿。 所谓否极泰来,眼看村子即将不复存在,就在那一年,随着三个男子在短时间内先后到来,一切随之改变。 最早到来的男子,个头矮小,长相也不讨喜,他带着个俏媳妇,让村里人好生艳羡。 这人既擅长厨艺,又懂得耕种,为了帮村里人活下去,他发动大伙因地制宜,自耕自种。 来的第二人是个大块头,秃着头,鼻子有点像猪一样拱起,人也和猪一样老实。 老实人长于木工基建,他能做出许多工具,改善大家的劳动条件,他还让村子里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屋焕然一新。 第三人是个大胡子,跟他同来的有九个士兵,他带来了军队中的严肃纪律,也带来了治理风沙的方法,彻底让村子重新焕发生机。 在这三人的协力分工下,短短两年间,小村庄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村子重命名为天涯小镇,与过去划清界限。 三人也因此深得人心,备受推崇。 一山难容二虎,只因人心贪得无厌。 或许正如天涯小镇是无涯海中的唯一绿洲般,天涯小镇也是这些人心中瀚海的一叶扁舟,三人几经尘世洗礼,再无太多野心,便选择同舟共济。 抑或许三人在来到此地之前,同样都出身军旅,虽分工有异,但信任不变。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让三人能放下所有芥蒂,安然相处。 那是一个名字——石鑫。 矮个子和老实人都曾是石鑫旧部,而大胡子则曾与石鑫共事过,受过石鑫数次恩惠。 既然上天安排他们在此相遇,他们便也不会辜负石将军的期待。 最终他们理所当然成了这天涯小镇的领头人。 早在一个月前,笑面弥勒等三十余个外来之客想借着夜色悄悄溜走,却被无情拦下,三人也无一露面。 而眼下,这三人尽皆站在镇口,正要为一行二十来人送行。 至于笑面弥勒等人,则已在这美丽夜色中沉醉。 大胡子现在的名字叫郝大官。 老实人现在的名字叫甄老实。 矮个子现在的名字便是矮掌柜。 矮掌柜冲着洛飘零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揖,本是善为健谈的他,此刻舌头却不知为何有些僵硬,道:“公子,我们这些老家伙恐怕是无法相随左右了。” 尽管矮掌柜强撑着笑脸,可那语气中却掩愧疚与自责。 洛飘零朝小镇深处瞥了一眼,那儿似有七八道目光极为关切地朝他们这方向张望着。 他朝三人微微一笑,道:“我明白。” 矮掌柜抿了抿嘴,这答案他并非未曾料到,只是当洛飘零回答得如此云淡风轻时,他终究情难自已,膝下一软,啪嗒下跪。 洛飘零全无功夫,自然反应不及,只能赶忙凑上前,要将矮掌柜搀起。 谁知一个还没扶起来,后面俩也跟着跪下了。 “公子,我们对不起石将军,也对不起你啊!——”矮掌柜难抑涕泪,哭道。 “是啊,洛公子,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石将军。”郝大官和甄老实连声道。 洛飘零忙道:“三位言重了。三位早已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各自成了家,立了业,也有了更重要的人事物需守护,在今日这般混乱局面下,三位还愿看在石将军面上鼎力相助,已是仁至义尽,何来对不起之说。” 言罢,洛飘零整了整衣襟,后退三步,径直跪下,边磕头边道:“是洛某该谢谢你们。” 洛飘零这么一拜,其身后二十余人也不敢怠慢,接连下跪叩首,道:“是听雨阁该感谢各位。” 见此局面,矮掌柜三人只得作罢。 “公子快请起,各位快请起,我等受不住啊!”反倒是矮掌柜赶过来将洛飘零扶起。 矮掌柜凝视着面前这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心中感慨无限。 四年前,在他们闻知石府覆灭后,他们便曾多方打听过,得知石将军子嗣无一存活。 除了悲愤外,他们也无可奈何。 再后来,他们听说石将军养女梦朝歌出现在了听雨阁,听雨阁中多是石府旧人,他们便看到了一束微光。 他们推测,石将军深知与他有血缘关系之人定无法保命,故而才让龙耀想方设法保下梦朝歌的性命。 这般做法,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当中州再需要石府时,可有一人能以石府的这个身份,号令他们这些忠肝义胆的石府旧部,抛头颅,洒热血! 在他们看来,梦朝歌无疑就是石府覆灭后残存的旗帜,而现在扛起这把旗子的,便是洛飘零,还有听雨阁。 可当把握这杆旗帜的人,终有一天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才发现江湖之险恶,已不是他们能应付得来的,他们无力,更无心去折腾。 他们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提供帮助。 最终,这人让他们接二连三地大开眼界,日食,沙尘暴,天葬,这些初时听来不可思议,可在经过周密部署和推算后,又切实可行,到最后一一实现时,他们内心产生了动摇。 理智告诉他们,这世上若有一人能比肩石鑫石将军,那便是他——洛飘零! 只要洛飘零开口,他们必定会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他们却无法不顾及心中的情,他们现在有了太多羁绊,无法做到大无畏的舍生取义。 来送别时,他们内心当然是矛盾的,他们害怕洛飘零开口,因为他们无力拒绝,他们也怕洛飘零一声不吭,因为他们会因此感到不安。 矮掌柜的双眼挂满了泪花,把抓着洛飘零的手,道:“老矮无法随公子一同离去,但老矮能保证,若中州再有危难之际,那些弹丸小邦再敢有何非分之想,我们这帮弟兄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我相信。”洛飘零回答得很简练,却也很郑重。 矮掌柜牢牢握紧了洛飘零的手,心中之情溢于言表。 洛飘零道:“不过,我还有件事放心不下。” 矮掌柜紧张道:“何事?” 洛飘零道:“接下来大半年,自然不会有人来扰,不过一年之后,想必会有不开眼的人来找麻烦,你们怕不怕?” 矮掌柜听懂了洛飘零的意思,按照约定,大半年后俞乐、笑面弥勒等人便能恢复自由身,待他们与同门会合,会否卷土重来,报今日屈辱软禁之仇,可说不准。 郝大官接过话头,道:“且不说他们还能不能找到小镇这来,但凡他们敢对天涯小镇动歹心,兄弟们定会教他们知道老虎的牙拔不得!” 洛飘零闻言淡淡一笑,道:“好。那,后会无期。” 矮掌柜一怔,两手僵在半空。 后会无期难道不是诀别的话语? 可他又仔细一想,此生若再无机会相见,便说明其此行一切顺利,对中州百姓来说,那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既是最好的结果,他还有何好奢求的呢? 矮掌柜拱了拱手,努力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后会无期”。 矮掌柜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招呼过来一人,道:“公子,这位小友叫宁狂,是四年前来到小镇的,据其所言,他曾险些死于山贼刀下,是您师兄弟一行救了他,这次他想要追随您而去。” 洛飘零看向了那包裹在黑暗中的幽灵。 宁狂摘下了兜帽,那由青筋暴起的额头,滚圆的双眼,塌陷的鼻梁组成的样貌,确实让人过目难忘。 ********* 谁也不知道巽风谷惨案究竟流了多少血,埋了多少人,对各个帮派造成了多大损失。 一来,这本不是个光彩的事,不光彩的事有了不好的结果,任谁也不好意思到处说道。 二来,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此事具体为何人所为,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事与洛飘零脱不开关系,但还是有更多人愿意将此事归咎于意外天灾。 只是在巽风谷惨案之后的大半年时间内,江湖上着实太平了许多。 也许只有在受伤时,人们才会停下忙碌的脚步,看看自己是否是在盲目地忙碌。 自少林金印失窃后,便各种信息疯传,即便再为理性的人,在面对各类铺天盖地,以假乱真的消息时,也难准确做出分辨,最稳妥的做法便是两手准备,一手稳,一手抓。 初时各方势力还能控制自己的投入,随着时间的推移,雪球越滚越大,损失早已超出他们各自预期,可见目标就在眼前,任何人都不想在最后一刻松懈。 最终,是巽风谷惨案血淋淋地斩断了他们的念头。 他们虽忌恨洛飘零,却也不得不感谢洛飘零,若非如此,很可能将一发不可收拾。 总而言之,这大半年间,整个中州江湖上虽偶有小打小闹,可各门各派都安分许多,修生养息。 现今,离三月三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各方也都紧锣密鼓地筹谋起来,就像暴风雨来临前夕,整个江湖完全陷入在静谧的氛围中。 ********* 烟涛一绺锁清眸,二月桃花不带愁。 今年寒春较往常刺骨,却也无法阻碍整个江宁郡桃花浪漫。 时隔五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姜逸尘心中阴霾在顷刻间被扫尽。 碧落湖本非通往菊园必由之路,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向这靠近。 远远地眺望着湖中心的参天桃树,不由驻足呆立。 回想起昔年初至此地的情景。 回想起那年在慕容靖、柳梦痕指引下习得辟水剑法的奇遇。 回想起那桃仙翁的话,“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那时他不懂情。 男女之情。 现在呢?他自认为懂了。 他能察觉到在数次救下水如镜后,水如镜每每在靠近他时,总会出现不一样的眼神,总会出现异样的呼吸。 时隔三年再见之时,他更能感觉到,来自水如镜心中的情感必定尤为强烈。 他相信,只要他当时拉起她的手,她或许会抛弃师门,与他同生共死。 他很明确,自己不能接受这份情,他无法选择自私。 魔宫冷魅,他虽与之仅是一面之缘,可不知为何,他总是无法将她忘却,当听闻魔宫平海之变,冷魅跌下阴阳桥生死未卜时,他心中不由一揪。 他知道,那是心痛的感觉。 或许,那便是爱,只是,这份爱似乎还未来得及发芽,便已凋零。 当然,还有若兰。 那个在他初到姑苏城时,便让他小鹿乱撞,好生尴尬的女子。 那个在他颓丧低谷之时,不顾名声,尽心竭力照料他的女子。 那个在雷雨时日,将所有软弱面都呈现在他面前,和他相拥的女子。 或许她更需要他来守护…… 姜逸尘正兀自愣神之际,视野中似瞧见桃树下有一人影晃动。 他心下忽而一颤,口舌发干。 他突然间很想看清那人是谁。 他赶忙揉搓双眼,极目远视。 那人穿着紫金长裘,盘着秀发,站在桃仙树盘根巨石边缘上,默默注视着碧落湖面。 真的是她! 正文 第三六二章 碧落黄泉 清晨时分。 万物吐纳着焕然一新的生气,抖擞精神。 碧落湖湖心岛上,花草芬芳沁人心脾。 来到这儿,不管心里头是多么烦闷,都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夫人。”桃仙树硕大的根须边上,一身丫鬟打扮的女子,踩着碎步向一紫裘女子靠近,轻声唤着。 紫裘女子道:“嗯?” 丫鬟道:“夫人,桃仙树下空气虽好,却也还是凉快了些,咱这都下车快一盏茶功夫了,还是回车里暖和暖和吧?” “也好。”紫裘女子轻抚着肚子,点了点头,由那丫鬟搀着,缓步向湖心岛边缘走去。 那儿有座木栈桥,将湖心岛与湖岸边相连。 桥头处,停着一辆装饰简约大气的马车。 马车上有车夫,马车边上有八个护卫。 紫裘女子道:“二少爷还没回来?” 丫鬟往马车处张望了几眼,道:“看来是还没回来,不过夫人不必担心,这儿到牛庄路途不远,二少爷应已踏上归途。可能是二少爷在牛庄那瞧见了什么稀奇玩意,想带回来讨夫人开心,或是撞见了什么好吃的,想买来给夫人补补身子,故而耽误了些功夫。” 紫裘女子轻嗔道:“就你会瞎想。” 丫鬟忙道:“翠儿哪是瞎想,二少爷恨不得把夫人捧在手掌心宠着爱着,见着什么必先想到夫人……” 自称翠儿的丫鬟还在喋喋不休地夸赞着自家主子。 紫裘女子听言亦不由发笑,那笑意洋溢着幸福,却没人能看出其间蕴含着的苦楚。 紫裘女子心下暗骂着自己:你又何苦和自己过不去?他对你难道还不够好?你确实该感到幸福才是啊。 说的人欢天喜地,听的人心不在焉,主仆二人就这般向马车走近。 “尤其是在夫人有。”自称翠儿的丫鬟声音戛然而止,又惊呼出声“啊!” 身侧之人突然止步不前,翠儿没能收住脚步,险些将紫裘女子向前带倒。 “夫,夫人,你没事吧,翠儿该死,翠儿该死!”翠儿手脚倒也不慢,一面扶稳了紫裘女子,一面连连自责道。 “我没事,翠儿。”紫裘女子嘴上虽这么说着,柳眉却簇成一团。 “那就好,那就好。”翠儿轻拍着胸脯,见紫裘女子一脸愁容,不禁思忖夫人这是怎么了? “有杀气!”紫裘女子沉声道。 她用臂弯同方长一般牢牢勾住翠儿,不再让其继续前行。 她虽很少动武,可常年身处鱼龙混杂之地,警惕性向来不差,能隐隐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和翠儿被数道森然杀气锁定。 “杀气?!” 翠儿闻言先是吃了一惊,旋即瞳孔微缩,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她是夫人的贴身丫鬟,除了照顾生活起居外,也负责保护其周全,手脚上自然有些功夫,只是想不到在江宁郡,在道义盟的地界还会有危险,因而有些放松了。 然而,碧落湖湖面平静如洗,更无半缕微风拂面,周遭一切都静止如画,杀气是从何处来的呢? “夫人?”翠儿带了点疑问的语气,目光已停留在马车队上。 她们出门之事本便是今日大清早临时定下的,出门后,还是二少爷提议带夫人来这碧落湖散散心的,所以,事先便有人在这埋伏的可能性不高。 只能是运气不佳,恰巧被某方势力碰上,对方临时起了歹意,准备对他们下手。 可从目前情况来看,周围除了冰凉刺骨的湖水,再没有适合藏身之处,唯一会出现问题的,便只剩百步之遥的马车队了。 “我们无路可退了,尽量拖时间吧。”紫裘女子轻拍着翠儿的胳膊低声细语道,而后换上了一副笑颜,稍稍提高了些嗓门把翠儿往旁侧拉去,“我们再去那边看看有没有鱼儿。” 翠儿这回反应及快,配合着回笑道:“好呀!也让翠儿给夫人漏两手,抓两条鱼回去吃。” 二女虽已不再盯着马车队那儿,可都竖起耳朵,留意动静。 “哈哈哈!慕容夫人可真是小心呐,戏也演得不赖,只可惜我们没多少功夫陪你继续看风景了,还请自觉些上车来,免得伤了您的贵体金身。” 早在后方传来笑声时,二女便已知掩饰无用,侧过身来,直面百步开外的马车队。 只见车夫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风帽和大衣当即掉落一地,而那本该是细瘦的身躯,似在空中迎风暴涨。 待其落身于地时,已成了个身高八尺,头顶留着半边头发的壮汉。 这可不是原慕容家车夫该有的模样! 另八个护卫也卸去了他们的伪装,露出了狰狞凶相! 慕容夫人冷声道:“你们把他们杀了?” 八尺壮汉大笑道:“呵呵,慕容夫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不过您请放心,他们走得都很快,兴许还未感觉到痛,便已上了黄泉路。至于他们的尸体么?我看这碧落湖湖心岛景色过盛,湖岸边倒要差上许多,便让他们去做天然养料了,若有朝一日湖里湖外的桃花都开得一样烂漫,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啊。” 慕容夫人道:“一介粗人,话倒是不少。” 八尺壮汉道:“哈哈!我到底还是怜香惜玉的人,这也是为了多给慕容夫人些时间思考,毕竟您现在可不方便大动干戈。” 翠儿怒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可别忘了,这儿可是江宁郡!你们敢动慕容家的人,还想着走出江宁郡么?!” 八尺壮汉道:“嘿,小姑娘,本大爷虽有些恼意你没认出我是何人,却也不会不打自招。至于这江宁郡么?不论是老伯还是你们慕容家现在都在为下月百花谷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吧?我们既然进得来,自然也出得去,当然我们也没打算安安静静地走出去。” 八尺壮汉打了口哈欠,道:“唉,这天冷的,才在这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昏昏欲睡,不多说些话,简直打不起精神来。” 慕容夫人见此人这番话痨鬼的模样,一拧眉,似是想起什么,促狭道:“红衣教庚堂梁子猛的表弟,山喵?” 噗哧! 翠儿闻言忍俊不禁。 八尺壮汉身后八人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不过他们显然是训练有素,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至于八尺壮汉则先是涨红了脸,而后又笑盈盈道:“没成想慕容夫人竟是慧眼识珠啊!不过,你对我好像有点点误解,你以为我会像我表哥一样,那么轻易被激怒吗?” 慕容夫人掩嘴笑道:“谬赞谬赞,小女子不是慧眼,但是不是猪,还是能瞧出一二的。” 八尺壮汉鼻子闻声拱起,兀自发颤,鼻孔间不断往外冒着肉眼可见的白烟,强装笑颜连连点头道:“好好好,狮子不发威,你当我是病喵?欸,病猫!?你们时间也拖够了,老子今天就让你这婆娘见识见识,老子为何叫山狮!” 山狮怒发冲冠,手上早已握着一把玄铁重尺,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朝着身后八人摆了摆手道:“丫鬟杀了,那娘们给我捆回轿中,我要好好享用!” 话音一落,八个红衣教精英便飞速向翠儿袭去。 全然没料到会在江宁郡境内遇袭,翠儿自然是手无寸铁,可眼下情景,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夫人,你自己小心。” 翠儿褪下了外衣,仗着外衣在八把刀剑中穿梭。 不出片刻,那衣裳便被戳花了,不过翠儿手上已多了一条舞绫。 原来翠儿竟是要以舞绫为武器对敌。 以柔克刚,本是舞绫之长。 怎奈何舞绫只有一条,可刀剑却有八把。 翠儿很快便落入下风,身上已多了数道血痕。 眼看便有一剑即将从其后心窝贯入,却见那持剑之人突然身躯一颤,向前倒下。 听闻身后声响,翠儿这才发现那人后脑勺上扎着一支玉簪。 翠儿立马向慕容夫人那看去,果然夫人盘起的长发已散落于肩。 哒哒哒!哒哒哒! 正在此时,木栈桥上忽有疾驰马蹄声响起。 翠儿当即一喜,她知道二少爷来了。 “何方贼人敢在此撒野!” 呼声由远及近,不是慕容二少爷还是谁? 伫立不动的山狮冷眼瞧着一道人影从马上翻身而起,直掠向那紫裘女子身侧。 来人一袭淡青色锦衣,五官棱角分明,一看便是一副俊皮囊,和慕容靖有八分相似,却少了分不羁,多了分沉稳,正是慕容世家二公子慕容康。 慕容康双手抱着爱妻双肩,关切道:“夫人,没事吧?” 慕容夫人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快去帮翠儿。” 慕容康应了声好,便扭身拔剑,加入战局。 “来得正好,这下人便都到齐了。”山狮甩了甩肩,活动了下筋骨,下一刻便如箭矢般射出。 八尺身躯丝毫没影响到其脚下速度,这一击没有任何花把式,却气势汹汹,无人可阻。 这一尺,一挥出去,哪怕是头五百斤重的老黄牛,也将当场被敲得脑袋开花! 这一尺毫无意外地挥了出去。 目标便是慕容康无疑。 虽早已察觉到危险临身,可慕容康到底还是学艺不精,面对这等攻势,毫无办法,避无可避。 只一尺,手中良剑已折,慕容康的人也已倒飞出三丈,摔得七荤八素。 俊朗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尽管想奋力站起,可是口中却哀嚎连连,耳畔鸣声不止,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下一瞬,他只觉脸上被一冰冷之物盖住。 那冰冷之物不断变沉,自己的头便也不断陷入泥土之中。 他只感觉自己快不能呼吸,却从被挤压得无法张口的嘴唇边,透出极其细微的声响,“求,你,放……放,过,兰儿。” “住手!——”紫裘女子声嘶力竭地呐喊! 尽管那声响微不可闻,可任哪个妻子瞧见自己的夫君,被一脚踩在地上,谁也会肝胆欲裂。 她听见了慕容康的声音,她听到了他在临死前还惦念着她的安危。 即便他是那样无能,可他在她遇险时,却能毫不犹疑,奋不顾身。 即便他曾对不起她,可他终究是深爱着她,对她百般呵护,对她百依百顺。 他对她的这份爱,已经远重于其性命! 得夫如此,妻又何求? 山狮果然住了手,准确点说,应该是收回了脚。 他更是离开了慕容康一丈以外的距离。 倒不是慕容夫人的呐喊多么管用,只是在那刹那间,他感受到了来自地府的森寒死意。 只要他慢上一瞬,恐怕他会比慕容康先断了呼吸。 竟是有高手来了?! 山狮心中的疑问转瞬间便有了答案。 因为,他已瞧见了地上的七具尸体,可他却没见着敌人,更别提看清自己的手下是如何死的。 山狮鼓足了勇气,怒吼道:“谁?” 旋即,在他面前便有一道黑影落下。 黑色的人,黑色的剑,仿若来自地狱! “黑,黑无常!?” 正文 第三六三章 情不可追 “江城子!我红衣教的事你也要插一手?” 霎时间的惊诧之后,山狮胸膛间已充斥着滔天怒意,但那质问声中却带着几分心有余悸。 江城子? 黑无常? 早在大半年前,绝没有人会将这俩名字联系在一起。 即便在那时,此二人同出自幽冥教,可黑无常早已是凶名赫赫的六大鬼将之一,而江城子不过是刚被提拔为香主的籍籍无名之辈。 然,风水轮流转,纵使名气再大,也终有折戟沉沙之日,再为默默无闻,也总有时来运转之机。 巽风谷之祸对江湖上各方势力的打击着实不小,各门各派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人员伤损,其中尤以幽冥教为甚。 鬼卒魑魅魍魉尽皆罹难,牛头马面和黑无常也未能存活,于幽冥教而言可谓元气大伤。 江湖上,本便是旧人去,新人来,但这一时重创,还是让幽冥教的实力大打折扣。 幸而,在这缺兵少将的时候,这位名叫江城子的年轻人横空出世。 年方二十一,便掌握三门内功,实力斐然。 更是在短短数个月时间里,征服了教中元老,成为了幽冥教新一代黑无常,也为幽冥教补充了新生活力。 尽管各大邪门魔教现今站在同一条战线,但相互间的提防却没有丝毫松懈,故而,江城子虽还未在江湖上有何轰动表现,可在邪门魔教间已是小有名气。 仅凭一道黑影,山狮自也无法认出眼前人身份。 可在看见黑影手中那柄奇特的剑后,他便脱口叫出了这位新黑无常的名字。 那柄黑剑长四尺有余,剑刃比常人手掌还宽上几寸,一般来说,用剑者讲究灵与快,但此剑构造则与之相悖。 此剑更偏向于重剑,但其由来却非如此,这柄剑本是为昔年幽冥教高手獠牙量身定做的。 獠牙自小生于山野,身高臂长,势大力沉,其身法迅猛如豹,即便手无寸铁都难有人能奈他何,偶然间对剑法产生兴趣,勤习之后,自成一派,如虎添翼。 幽冥教中多是身有残缺者,或求短刃,险中求胜,或求长兵,直来直去,对于剑的中庸,较为不喜。 加之此剑构造特殊,再无后来者能驾驭,直到等来了江城子。 与獠牙的锋芒毕露相反,此剑被赋予了个内敛的名字——隐之。 其意为,隐獠牙,而吞日月! 江城子显然没有昔年獠牙的那副巨人身躯,可隐之剑在其手中却不减当年之威。 剑身翻转间,阴风嗖嗖,晨曦退散。 山狮的眼帘顷刻间便被黑暗笼罩,倒吸一口气,只觉浑身都被泼了盆凉水,冷得发颤。 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后脚跟蹬地,往后飞退。 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远离江城子。 他面色凝重,眼眸深处压着一抹骇然,因为在那片黑暗中,他察觉到了浓浓的死亡气息。 好在江城子并没有追身过来,保持压迫。 这让山狮有了喘息之机,他得以重整状态,再与江城子一较高下。 不论如何,他也身怀三门内功,而江城子毕竟是后起之秀,武功修为定然不比他扎实。 隐之剑长及江城子腰间,别看其现在使来虎虎生威,威力绝伦,可若久攻不下,这不符比例的剑必将成为其掣肘。 而山狮早已同手中的玄铁重尺融为一体,攻可开山碎石,守能稳若磐石,孰强孰弱,已经分晓。 刹那间,山狮已退离江城子三丈有余,更是做好了反扑的准备。 山狮自觉胜券在握,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戏谑之意,道:“不管怎样,年轻人的经验总是要差些。” 依山狮所言,江城子既已趁其不备,占得上风,本该得势不饶人,速战速决,而不该如此托大,错失制胜良机。 但山狮却忘了从他将慕容康逼入绝境后,便有些得意忘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蝉疏忽大意。 螳螂得意忘形。 黄雀焉会重蹈覆辙? 至少眼前这只黄雀不会。 山狮只瞧见三丈外那道黑影,手持长剑在空中抖了朵剑花。 剑花如莲,雪白的莲花在空中缓缓绽放开来。 接下来,天地间浮现出无数朵白莲,一一绚丽绽放! 这是副极美的画面,可山狮紧闭着双眼不敢再看,因为他发现,每当他看到一朵莲花绽放,他的眼睛便会有一阵刺痛。 尽管大敌当前,闭上眼睛和缴械投降无异,可他的双眼在瞧见近二十朵莲花盛开后,已痛得流出眼泪,不得不放弃。 下一瞬,山狮只觉胸口一紧,便猛地强睁开双眼。 却发现隐之剑已结结实实地扎入他心头。 这样宽的剑刃,恐怕他的心是要被分成两半了。 山狮无法接受这结果。 他瞪圆了眼,冲着身前那一袭黑衣中的冷峻面孔道:“为什么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逮她?你又怎敢……私下破坏同盟协议?!” 他更无法理解这新一代黑无常为何这么果决无情。 可惜江城子无意与他多言,回答他的,唯有从胸口撤开的剑。 两百来斤的硕大身躯轰然跪地。 山狮手捂心口,他现在做什么都已是徒劳,但他还想着多看这世界几眼,所以希望生命流逝得慢些。 目光移动间,只见一丈之外紫裘女子和那丫鬟,已扶起慕容康,一面哭丧着脸,一面不断为之注入功力。 山狮忽而恍然,原来适才那是幻觉,没想到在江城子第一次出招时,自己便已被伤着。 而能在不知不觉间影响自己心境,让自己都浑然无觉的精神攻击,想必也只有那阴风功了。 想明白了这些,山狮心头血也已流尽,彻底倒下。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你一定要撑住啊!” “你醒醒,你醒醒!” 当这片空气再次安静后,便只剩两道不断重复的呼喊声。 慕容康显然受了很重的伤,命在旦夕。 二女能为他做的,除了为其注入功力,帮其调理体内的紊乱气息外,自然还需唤醒其生存意志。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放弃生存,即便神医在世也是无法救活的。 江城子静静地看了片刻后,便要移步离去。 却听那丫鬟喊道:“恩公,还请您救救二少爷,慕容家上下定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翠儿愿意做牛做马感谢您的恩德。” 翠儿的话语声中带着哭腔,若是可以,她能对着黑无常三跪九叩,但她不敢撤开功力,生怕功亏于溃。 她深知慕容康最主要是受了重击,一时缓不过劲来,昏厥了过去,现下要保命,只要有浑厚的功力为其护住心脉,便可暂保性命无虞。 怎奈她和夫人功力微薄,只够为其顺气,于是只能向眼前之人求助。 尽管她已从山狮口中听知此人是幽冥教黑无常,很可能也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但眼下要却只有他能为慕容康续命了,她只能祈求其留步。 “慕容?”江城子抬起的脚步,闻声放下。 翠儿见状,心头一喜,连连点头道:“嗯,嗯,姑苏慕容家。” 江城子这才将目光往锦衣男子脸上挪去。 这一看却不由令他心头一震,此人他并不认识,但有一张脸却与之极为相像。 他能看出这人不是慕容靖,却一定与慕容靖脱不开干系,他问道:“这人是?” 翠儿道:“慕容家二公子,慕容康。” 江城子再次艰难地移动着目光,看向了那紫裘女子。 只见紫裘女子一双美目挂满了泪珠,娥眉轻蹙,紧咬着贝齿,似有无限心声想要轻吐,最终却化作乞怜般的眼神,回看着他。 江城子再不忍看下去,终于挪动了身躯,尽自己所能施救。 半晌之后,慕容康吐出一口厚重的淤血,而后再次晕了过去。 江城子轻搭着脉,道:“已无大碍,只是慕容二公子体质较虚,修为太浅,此次重创又险些害了性命,至少得卧床静养三个月才能恢复活力。” 江城子本略通医理,倒也做得出这番评断。 翠儿连连道谢叩首,可或是出于关心,对江城子的医断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正想扭头看看一言不发的夫人有何见解,却听夫人说道:“翠儿,你先将二少爷带回车上歇着,我和恩公说几句话。” 翠儿闻言有些奇怪,却没有多言,因为她能隐隐感觉到夫人和这黑无常或是旧识,当下不敢耽搁,轻手轻脚地将慕容康背到背上,快步向马车处行去。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风儿忽而又起。 风中似夹带着从花草上吹落的朝露,打湿了青丝。 一束束青丝轻打在他和她的面颊上,却更像是打在他们心里,因为他们的心都很痛。 “尘儿。”最终,还是紫裘女子先开了口。 尘儿,他已有好长时间未曾听到如此亲切的称呼,也有好几年没听她这么喊过自己了。 既不是黑无常,也不是江城子,她向来是道义盟情报线中的重要一员,哪能不知这个在幽冥教中异军突起的年轻人,便是当年她最亲近的人,姜逸尘。 姜逸尘深吸了一口气,从嘴里吐出了七个字,“若兰姐,好久不见。”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仅是这寥寥七个字,每个字发声时,声音都在发颤。 好久不见,他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可在此时却无力启齿。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若兰努力地抬起了双手,向那消瘦的面庞欺近,却在还有一寸之遥时,僵在空中。 她不舍地放下双手,道:“这些年,你太辛苦自己了。” 姜逸尘很想把抓住那双放下的双手,可却一动不动,也没有回话。 若兰双唇颤动,说出了她最不想说的一句话,“慕容康是我的夫君。” 慕容康是我的夫君,若兰的声音很轻,很轻,可姜逸尘却只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那一刻,他只觉有一个冰冷的重锤,锤击在了他的心口。 他的心,又冷又痛。 他的左脚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似是站立不稳。 当他在远端看见若兰正在桃仙树下时,他发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这就是他想守护的人。 当他疾驰而来时,才发现原来这儿不只若兰一人,从那马车,丫鬟,在到躺在地上的男子,以及若兰声嘶力竭的呐喊,他已猜到他所爱的女子已成了他人之妻。 他想救下她后,便径自离去,可却舍不得那么快离开她。 当他得知那男子是慕容家二公子时,他心里闪过一瞬妒忌,他有点恨他所敬重的慕容大哥慕容靖,为何要让若兰嫁给其二弟,而且是这么无能的世家二公子。 当他从若兰嘴里听到这肯定答复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心里苦楚,淌下了涕泪。 朝阳不知为何也在此时躲了起来,天边飘来了思思细雨,缠绵难断。 姜逸尘终是站立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若兰身前,抽噎道:“为……为什么,不等我。” 正文 第三六四章 衣冠禽兽 “小尘儿。” 若兰蹲下身来,双手终是抚在了那消瘦的面庞上。 她曾把他当作弟弟。 现在,她在心中说服着自己,把他当作弟弟。 “姐姐,毕竟老大不小了,已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姐姐终身大事解决了,你该为姐姐感到高兴才是啊!” 若兰收住了泪水,强展笑颜,轻轻托起那低垂的头。 姜逸尘不敢违拗,顺着那道柔力,缓缓抬头,尽管泪水已模糊了视线,却也难以掩盖眼前的美丽容颜。 只是这张脸上已少了些许少女俏丽,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高兴……”他仿若瞧见伊人化作泡沫,只觉口吞苦胆,心如刀绞。 高兴? 残存理智在姜逸尘皮开肉绽的心头上,又添了把盐。 剧痛始于心头,遍及全身,耳边不断有“高兴”二字回响不绝。 一切都在告诉他,这已是既成事实,再怎么不甘,再如何遗憾,终是枉然。 他开始努力告诉自己,他确实该为若兰感到高兴,该祝福她才是! 祝福二字是那么简短,却是那么沉重,他终究难以说出口。 或是同样自小便与生身父母分离,或是同样都习惯了孤独。 在二人初次见面时,尴尬的对视,不自在的动作,反而拉近了相互间内心的距离。 自那时起,二人便已将对方悄悄埋藏在心中最私密之地。 当他因杀人而迷惘时,她不惜冒险,金屋藏汉,默默相伴。 当尹厉对她无礼时,他下意识地挺身相护,也无意识地暴露了身上绝学。 再到雷雨之夜,他与她静默相拥。 那是俩人心贴得最近的时刻,也意味着俩人甘愿将自己毫无保留交给对方。 可惜那时,刚走出西山岛,决意闯荡江湖,成为老伯左膀右臂的他,没有选择就此驻足。 而是在她的祝福下,重新出发。 再后来,西山岛惨遭屠戮,隐娘身死一度让他沉沦。 她虽是身不由己,却总想尽办法,在慕容靖的帮助下,专程来找他,陪他忧愁,陪他醉酒。 待他幡然醒悟时,他却因害怕失去,而一直回避着那些与他亲近的人,尤其是她。 直到而今再见之时,他才发现,他从没将她放下过。 有时候,爱得最深,却偏偏躲得最远。 也是到了此刻,姜逸尘才恍然,一直以来几乎都是若兰在默默陪伴着她,默默地为他付出。 而他,从没让若兰等过他,也从未许下任何诺言。 是他太自私了啊! 是了,既已选择快意恩仇,又何苦追寻儿女情长,这本已不是自己能够苛求的了。 春风吹,细雨斜。 姜逸尘双脚已跪得发麻,却也不愿移动一分一毫。 他想以此惩戒自己,也唯有如此,心里方能好受些。 若兰见状,心中不忍,却也不知如何相劝。 二人无言良久。 “夫人,雨大了……翠儿,翠儿来送伞。”不知何时,翠儿竟已来到二人身旁。 翠儿将慕容康带回马车轿子里后,见外边居然下起了雨。 心里担忧若兰淋雨会着凉,便赶忙拿伞出来,想把若兰也搀回马车上。 可见那名为江城子的黑无常双膝着地,自家夫人也半跪于地,翠儿不禁哑然,呆呆看着二人泪眼婆娑,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若兰亲昵地托起江城子的脸,翠儿便是再笨也看得出二人间有着一段难以忘却的过往。 若不是担心夫人身体,她可绝不会来打搅他们重温旧情。 若兰闻言终是收回了手,起身接伞。 未待若兰说出谢字,翠儿便已远远跑开,只留下几乎被细雨吞没的声音,“翠儿去照看二少爷。” 若兰感激地朝翠儿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回头却见姜逸尘也正回头看着自己。 她微微一笑,便要蹲下,继续陪他一段时间。 姜逸尘却猛然起身,托住了她的手,接过了她的伞,不让她下蹲。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颤,而且很冰凉。 “你,已有身孕?”姜逸尘以很不确定的语气,轻声发问。 若兰听言身子不由一僵,她看出姜逸尘不知此事,不愿再让他伤心,便无意告知,没成想到底还是被他发现了。 想来是刚才起身时,裘衣敞开刹那,让他看到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吧。 若兰只好如实答道:“嗯。” 姜逸尘道:“慕容二少爷,待你好吗?”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若兰有些发懵,道:“很好。” 姜逸尘忽地抓住了若兰那有些发凉的手,他努力想为她提供温暖,却发现自己的手并不见得会更暖和。 若兰身子微微一颤,她显然对姜逸尘的突兀举动有些吃惊。 或许每个女孩子心底里,总有希望有个他,能在她受委屈时,直接而霸道地站出来保护她。 若兰心里一暖,但转瞬间这份甜,便被厚重的苦涩取代。 毕竟他来得太迟了,她没能等到他。 姜逸尘道:“他对不起你?” 他的语气已有些僵硬,因为他已逐渐冷静下来,逐渐变得清醒,逐渐发现了许多有悖于常之事。 四目相对。 他的双眸中满是自责与疼惜。 她的美目中只余嗟叹与苦涩。 姜逸尘柔声道:“既然你选择了忘记,那便不必再提。” 他已能猜知,这是件难以启齿之事,他不愿若兰再去回想,再受伤害。 若兰释然一笑,这几个月来,她说服了自己淡然地去面对,而今只是重提旧事,对她又有何难? “小尘儿果真长大了不少,从前的你,可不敢和姐姐这样对视呢。” “从前的你,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别人随便一看就知道你这臭小子心里在动啥歪脑子。” “现在的你,什么事都已瞒不过你的眼睛。” “即便我不说,你也总会去查个一清二楚,否则心下难安。” “姐姐又哪愿看着小尘儿不开心呢?” 若兰说着笑着,好像正在讲述自己如何看着眼前这弟弟长大一般。 姜逸尘知道若兰是要放松气氛,便遂了其意,以笑回应。 若兰见此,方才缓缓说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嗯。”姜逸尘明白若兰是希望他不要找慕容康的麻烦。 若兰道:“想必你也清楚这几个月来,江湖上,明里风平浪静,暗中除却为三月三百花之战未雨绸缪外,也在不断地相互试探。“ “在这用人之际,道义盟偏偏缺兵少将,无人可用,当然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处于腹背受敌的尴尬境地。” “慕容大哥自一年前重伤痊愈后,虽还是全身心投入盟中工作,怎奈何还是分身乏术。” “大约是在四个月前,有一趟姑苏附近的差事,慕容大哥身在武当,又念着在姑苏城边上应不会出什么岔子,便传密信回家中,由二公子慕容康代劳。” “当然,之所以会让其参与,也是慕容大哥早先便与老伯请示过的。慕容世家一直认为道义盟于之恩重如山,尤其是龙渊峡救慕容大哥那次,道义盟损失惨重,慕容家上下便总想寻机会回报道义盟。其中,尤以慕容二公子最为积极主动。” “在此前,他已帮着慕容大哥成功执行过两次江宁郡、姑苏城周边上的任务。” “本以为这次也是驾轻就熟,谁知好巧不巧,在回来路上被红衣教沙庆和红玥盯上。” “当时姑苏城里也恰巧没人,收到玲姐传信时,只能由我乔装出城去救他了。” “好在这家伙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与沙庆他们周旋许久,直到我赶到时,也仅是肩上遭中了红玥的毒针。情急之下,我用匕首将他肩膀削去半块肉,他虽疼晕过去,却硬是忍住没吭声。” “我替他换了身衣服,靠金蝉脱壳之计,误导沙庆他们追寻方向,暂时脱离险境。” “他没受过那么重的伤,那毒性也未完全除去,保险起见,我便先将他带回了怡春院。” “那几天,他便待在我的房中养伤,每到晚上玲姐便会遛来送药,顺便帮忙照看一会儿。” “头几日,因毒针毒素之故,他多是昏昏沉沉的状态。” “直到第四天夜里,在药效作用下,终是较为好转。” “也是在那天深夜,”话至此处,若兰忽而顿了顿,“下起了雷雨……” 姜逸尘听言,心中不由一恸,他已能想见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若兰还在继续说着,他只能紧攥住她的手,给她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安危了。 只听若兰苦笑道:“他本也是出于好心,想安慰我,可谁知靠得近了时,他突然起了歹意,做出那荒唐之事。” 禽兽! 姜逸尘身躯猛然一颤,他在心中怒吼着! 虽已料知大概,可当亲耳听闻时,他还是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愤怒。 他松开了若兰的手,当即便要去了结了那条他刚救下的性命。 谁知,他还没动弹一步,身前那副娇躯已将他紧紧地抱住。 “都过去了……他现在,待我很好。” 姜逸尘无法动弹,他感受着怀中人的心跳,与她是那么近,可却再无法更近一步。 他环抱住了对方,看着在微风细雨中低垂的桃仙树,两行泪无处低落。 正文 第三六五章 夜探菊园 江宁郡初春,细雨纷纷,乍暖还寒。 刚过戌时,大多人已更衣就寝。 菊园沉香阁也在半盏茶前便暗淡无光。 岁月不饶人,即便是曾经在这乱世江湖中翻云覆雨的老伯,历经三四十载的风吹雨打后,也不免觉得心劳神疲。 毕竟他已是个年逾花甲之龄的老人了。 风儿轻柔,却将窗户吹开了道缝隙,悄悄潜了进来。 “可是……尘儿来了?” 一道略带疲惫的沧桑话语声在阁中响起。 “是。”来人很快应道。 尽管已有四年未见,可姜逸尘对于这位老人的敬重却是有增无减。 听出老伯尚未入睡,姜逸尘也暗暗松了口气。 姜逸尘道:“您不必起身,尘儿站在床边说便是。” 虽只能在暗中瞧见一道模糊身形,可老伯却感到一阵少有的踏实与欣慰,道:“也罢,人老了确实容易疲乏。” 姜逸尘道:“老伯知道尘儿要来?” 老伯轻笑道:“是有这么想过,不过并不能确定,更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 姜逸尘道:“幽冥教要我来姑苏江宁一带探查各方动作,尘儿便也趁此机会假公济私了。” 对于自己已是幽冥教黑无常一事,姜逸尘只字未提,因为当初混入幽冥教本便是老伯的主意,在这一年半载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后,老伯不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份。 老伯道:“呵呵,好个假公济私。要你来探查消息,是冥河的意思?” 姜逸尘道:“也是几位判官的意思。” 老伯感叹道:“这本是白无常的拿手好戏啊!” 姜逸尘道:“论轻功,论逃脱能力,白无常确实在我之上,幽冥教中查探消息的本领也无人能出其右,只是他那一袭白衣实在太过惹眼,冥河教主和四位判官斟酌之后,还是决定让他先行去平海郡。” 老伯道:“这叶凌风确实有这么个怪脾气,不过却也成了个极好的借口。” “借口?”姜逸尘听出老伯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片刻沉默后,老伯郑重道:“不错,试探你的借口。想必你也察觉到了,姑苏江宁附近势力繁多,那几位将此重任交由你负责,既是信任你,也是考验你。” “不论你先前表现再怎么毫无破绽,再怎么让他们深信不疑,此番他们为你卸下枷锁,任你作为,便是要试试你的心是向着哪边的。” “在此期间,你千万不能有分毫差池,哪怕是一点儿疏忽,都会留下蛛丝马迹,被他们发现蹊跷。” “如若不然,你之后的处境,便不容乐观了。” 见老伯如此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许久未感受到亲人关怀的姜逸尘,当即有一股暖流用上心头,老伯对他的恩情,绝无法用谢字表达,半晌之后,他只道出了声“尘儿定会万分小心”。 老伯道:“山狮的死,无法瞒太久,你要提前想好对策。” 姜逸尘带着歉意道:“尘儿自有应对之法,只是,这笔账暂时会被算到道义盟头上了。” 老伯道:“这点你倒毋须挂心,道义盟即便认下此事也无妨。我担心的是红衣教对此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那梁子猛虽是个大老粗,但极为看重个人感情,山狮在红衣教中没能捞到像样的职位,却一直任劳任怨帮他干脏活累活,更别提二人还是表兄弟。山狮这一死,梁子猛自己弄不明白,定会去找汪硕,汪硕手底下已堂的情报杀手网,在整个江湖上可是数一数二的。” 老伯顿了顿,继续道:“用不了多少时日,红衣教便会发现道义盟中很难腾出人手去解救慕容二少爷一家于危难之际,尤其是在今天。” 姜逸尘当然明白老伯话中之意,今日早间与若兰分别前,若兰便将其所知消息尽数相告。 那时他便知道包括南宫雁、慕容靖等道义盟主力,已先行动身去往平海郡做好布置。 龙炎灵也率领义云山庄一干人等卫护在江宁郡四周,以防不测。 而山狮等人成为这条坚固防线背后的漏网之鱼实属巧合。 他本受命于其表兄梁子猛到江宁郡边上的骆家堡走趟私盐生意,货送完后,准备领着弟兄们到姑苏城里快活一番。 却不料撞见实力斐然的李蓦然和双翅领着一众人正在巡逻。 山狮心知已其一己之力加上手下八人,不是他们对手,便一不做二不休往林子深处躲。 这一躲,便直接穿过了静林,来到了碧落湖旁。 接下来便是先前那出巧遇若兰及其随从,起了歹意将其掳走,却被也是碰巧赶来的姜逸尘给了断了性命。 因而,只要红衣教能打听到山狮大致是在什么时间段内身死的,便可推知是否是道义盟所为。 但红衣教和道义盟本便誓不两立,多一仇,少一恨,并不影响大局。 至于要不要把这笔账算在道义盟头上,和山狮鹿死谁手并不冲突。 一旦汪硕的已堂查出杀死山狮的真凶,纵使红衣教不会为其大动干戈,单是梁子猛的庚堂便不会让凶手逍遥度日。 “尘儿明白,可今日那情况,尘儿绝无法置之不理。”半晌之后,姜逸尘笃定地开口回道。 老伯叹了口气道:“但你还是冲动了……你可以带走小兰,留下山狮的命。” 姜逸尘闻言一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老伯所言在理。 山狮和他都是巧遇若兰,山狮想掳走若兰,他为何不行? 总之,只要不伤及山狮性命,红衣教也好,梁子猛也罢,自然不会刻意找他麻烦。 相反,他杀了山狮,一来得寄望于红衣教已堂办事不力,无法查证是他动的手,二来还需应付幽冥教这边可能产生的质疑,倒是把自己逼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是当他瞧见若兰时,他原有的谨慎与理智,便已随风而去。 加之见到山狮那副残暴行径,他出手时便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想过要让山狮活命。 老伯见姜逸尘沉闷不语,遂道:“尘儿,你可后悔过?” 姜逸尘道:“后悔?” 老伯道:“后悔过杀了山狮?” 姜逸尘考虑了一会儿,道:“不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当照杀不误!” 老伯道:“你可后悔过走出西山岛?” 姜逸尘攥紧拳头道:“不后悔,即便能在多过上一两年安生日子,可那帮歹人终究会找到岛上来,西山岛终将惨遭屠戮,那时我想必会为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而无奈,而现在,我至少有机会去为隐娘还有那些死去的朋友们报仇!” 老伯道:“你可后悔过被我以杀手的方式进行培养,而在教了你一些本领后,便对你不管不顾,让你屡屡深陷绝境?嘿,更准确地说是将你放养。” 姜逸尘道:“不后悔,老伯的良苦用心,尘儿怎会不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老伯当年若给我安排个轻松的差事,以这些年来的紧张局面,保不齐要死在明枪暗箭下。杀手看来最危险,但也最容易提升自己的生存能力,到头来,反倒能活得更长久。如此,也不至于活得一文不值。” 老伯长舒一口气,道:“你能明白便好,这条路最不好走,却有可能走到最后,这条路也很孤独,缘分这种东西无法强求,小兰儿今后可能忘不掉你,但你一定要忘了她。今后若有喜欢的女孩子,尽可去追求,但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也莫要忘了你出岛时的初衷。” “初衷?”姜逸尘愣了愣,他并没忘记最初出岛的目的,但老伯这突兀转折,还是让他一时没回过神来。 老伯道:“除了帮我外,还有找寻你的生身父母。” 姜逸尘忽而惊道:“老伯打探到尘儿爹娘的消息了?” 正文 第三六六章 老少夜谈 春夜。 细雨微风犹如母亲的手,轻抚着大地。 自幼与双亲失散,致使姜逸尘对于慈母严父的概念尤为模糊。 行走江湖间,不时瞧见孩童们被父母宠溺,他少有触动。 然,不羡慕,并不意味着不渴盼。 他从隐娘那收获了倾心关爱,从老伯、易大叔这得到了尽心栽培。 而今再闻生身父母消息,无疑是在他心海间亮起一盏温柔的灯,告诉他还有个名为家的港湾,等他靠岸。 听其语气关切,老伯也不饶弯子,直言道:“目前得知的好消息是,他们还活着。” 姜逸尘紧张道:“还有……坏消息?” 老伯道:“坏消息,便是他们当年与东瀛流寇斡旋多日,双双重伤昏迷,最后,极有可能是被掳走,去了东瀛。” 姜逸尘愕然道:“什么?!” “孩子莫急,且听我说。”老伯忙道,“东瀛人惜才,而你父母都是出类拔萃之人,东瀛人自然希望他们二人能将生平所学尽数相授,故而,他们虽会被限制人身自由,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东瀛人岂非痴心妄想?”虽然对父母知之甚少,但姜逸尘莫名坚信自己的父母绝不愿助纣为虐,苟活于世。 老伯叹了口气道:“用强自然不行,但软磨硬泡,或许能有所收获,毕竟东瀛人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了。” 姜逸尘不解道:“老伯此话何意?” 老伯道:“东瀛人必当尽心竭力将你父母医治好,让他们恢复如初,从始至终都把他们供着养着,好生款待。你父母纵使明知这是东瀛人下的套,也再难对东瀛人举起兵刃。初时一年半载,他们或能坚定立场,过个三年五载,或许仍能毫不动摇,可再过个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呢?” “上一辈无法完成的事,这一辈接着做,这一辈仍未能如愿,下一辈,下下一辈前赴后继,东瀛人始终没有断了侵占中州土地的念想,他们可真是执着。”姜逸尘当年因东瀛流寇侵袭,才与父母分开,父母也因此而不知所踪,因而,有关乎东瀛的消息,他总不会错过,时常听闻那东瀛岛地域狭隘而扁长,常年地动山摇,海啸连连,极不适宜居住,这也是为何东瀛人执意侵略中州的根由所在。 “执着?也不尽然。”老伯缓缓从床上坐起,接着道,“中州虽地域辽阔,资源丰盛,但这仅是以一朝国土为单位来衡量的。若要细论,中州仍存有不少地区,资源贫瘠,环境恶劣,丝毫不亚于东瀛各地。那些地方人烟稀少,也不时有人从中走出,或是来见识外边世界,或是到他处谋生,可他们从不会忘本,更不会舍弃原有家园,肆意杀伐侵略。说到底,还是东瀛人野心过大,不愿立足当下罢了。” 老伯言辞郑重,很显然当年东瀛给中州带来的磨难,终究无法让其释怀。 姜逸尘听言一琢磨,也深以为然,不禁问道:“那尘儿的父母若始终守口如瓶,东瀛人会如何?” 老伯道:“不论他们作何选择,东瀛人都会用一个态度对待他们,给予他们足够的礼遇,却绝不会让他们离开东瀛半步。” 姜逸尘道:“那尘儿要怎么做,才能将他们带回来?” 老伯缓缓道:“此事需从长计议,现下言之还为时尚早。” 少刻,姜逸尘轻叹道:“尘儿明白了,只要他们还能活着便好。” 尽管无法在暗中瞧清姜逸尘的面庞,但老伯仍能感受到年轻人那无以言表的失落。 老伯安慰道:“尘儿不必心急,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们一家子能够团聚的。” 姜逸尘闻言,忽而想到什么,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在心底默默企盼那一天的到来。 老伯似是觉察到姜逸尘的异样,道:“尘儿是想知道你父母姓甚名谁?” 听老伯这一说,姜逸尘险些脱口接到“想知道”。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波澜,说道:“倘若爹娘当真被东瀛人软禁,那尘儿就不该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二十来年,他们能相安无事,便说明只要尘儿不存在,东瀛人便没有其他手段来威胁他们。” 老伯道:“身为人子,却不能承认自己的存在,也是苦了你了孩子。当今世上知晓你身世者屈指可数,当你有朝一日,能出入天煞十二门总坛、红衣教各洞府,这些龙潭虎穴如入无人之境,便无人能利用你来威胁你父母了。” 姜逸尘道:“尘儿会努力的。” 雨声淅淅沥沥。 姜逸尘瞥了一眼门边。 夺窗而入的微光,比之来时已黯淡不少。 他平复了下心绪,准备抓紧时间,和老伯谈谈百花约战之事,而后早些离去,让老伯好好歇息。 却听老伯轻笑道:“人老了,果然话也多了,许久不见你,也相同你多聊聊。我知你今日此来,是关于百花之约还有些疑问没解开,此事不急于一时,稍晚些时候,我会为你一一解答。” “可……” “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再者,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能来,我自然高兴得很,再多疲乏也一扫而空,不必为我这老骨头担心。”姜逸尘刚要开口,老伯已打断道。 老伯又道:“至于菊园之外的耳目,盯梢久了也养成了习惯,约莫子时左右,会是他们精神干劲最好的时候,你这时候出去,可没来时那么轻松了。” 姜逸尘闻知如此,便也不再坚持,安心留下。 老伯忽而出言道:“说起身份,你在幽冥教这大半年来当真无人生疑?” 姜逸尘猜想老伯应不知自己是如何混入幽冥教的,遂从自己在蜀地碰上埠济岛的鸡蛋和梅怀瑾说起,再到如何成为一名四两千斤堂学徒,而后意外卷入幽冥教针对云天观的局中,最终假借幽冥教精英身份成功进入幽死洞,得受枷爷、锁爷感激,被夜殇赏识提拔。 最后,姜逸尘总结道:“幽冥教中其他人应是没看出我的破绽,唯有夜殇,我实在拿捏不准,他为何会如此帮我。” 姜逸尘道出心中疑问,想来以老伯的见识应能帮他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老伯似还未从姜逸尘方才所讲的故事中回过味来,过了一会儿,方才道:“夜殇么?此人我也曾想将之招为己用,奈何未能如愿。” 姜逸尘闻言一惊,他怎么都也不到,老伯竟会对这么一个邪门魔教中的大人物伸出过橄榄枝。 只听老伯又道:“你可知他脸上那道十字疤是怎么来的?” 正文 第三六七章 有幸不幸 缺胳膊,跛脚,瞎了眼的人,即便只见过一次,也不容易被忘记,因为他们的特点太明显。 夜殇既不缺胳膊,也不跛脚,更没有瞎了眼。 可只要见过他一次的人,也不容易将他忘记——只因为他脸上有道十字疤。 那道十字疤,横向疤痕有寸许长,竖向要短上一些。 疤痕宽度均和拇指头一般。 因横向疤痕恰巧接在左嘴角上,若在光线昏暗处瞧见这张脸,很难不把其当作长着血盆大口的鬼怪。 夜殇那本也称得上俊俏的面容,因此大打折扣,更显得有些狰狞骇人。 姜逸尘自然也对夜殇那道十字疤有着极深的印象,除此之外还有那对恶狼般的瞳孔。 但夜殇极少显露出那双瞳,自云天观一役之后,姜逸尘便再未瞧见过。 “那十字疤是被利器所伤,已有不少年份,而今还如此醒目,可以想见受创时,当是伤口极深,且皮开肉绽。”姜逸尘一面回想,一面分析道,“可是夜殇当年与他人交手时所留?” 老伯道:“不,是他自己用匕首划的。” 姜逸尘一听,不禁到吸了口凉气,在他看来,夜殇不是那种欺软怕硬,逞凶行恶的混混,更不会通过那种自残伎俩,来掩盖自己的外强中干。 再者,倘若真是如此,也不至于对自己下手这么狠的吧? 那么,一个正常人为何会用自残地方式去折磨自己? 是想忘却痛苦? 还是以此铭记仇恨? “夜殇的那段过往,我也是花了近一年时间才查清的。” 能让老伯用一年的功夫,去调查其底细,足见老伯对夜殇的赏识和重视。 老伯道:“我想你应该还记得尹厉吧?” 姜逸尘道:“记得。” 江湖离不开爱恨情仇,尹厉被清出魔宫,颜面扫地,和姜逸尘有直接关系。 在这之后,尹厉又与数个江湖人士密谋抢夺他身上的绝学天殇折梅手,功亏一篑,险死还生。 这么些年过去,姜逸尘再未听闻过尹厉的消息,却丝毫不敢忘却这个对他心怀怨念之人。 正当他奇怪尹厉和夜殇之间会有何牵连时,已听老伯接着道:“尹厉是幽京尹家家主和一风烟女子所生之子,生来便不被人待见,故而性格有些扭曲,行事阴狠,往后若是再见,万万不可松懈。” 老伯也仅是点到为止,而后便一转话锋,道:“那是在三十年前,尹家出了个美人胚子,入宫为妃,深得帝皇恩宠,一日间门楣光耀。” “尹家深谙一朝天子一朝臣之道,便趁此良机,一面在朝里朝外谋职,一面在都城及都城以外之地发展家业。” “靠着尹妃的枕边风,尹家在短短一月之内咸鱼翻身,从一个普通朝臣之家,隐隐有了世家大族的底蕴。” “对此状况,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尹家显然已对朝廷新旧权贵造成不小冲击。” “为缓解各方面冲突,尹家只能做出些让步,以平息众怒。” “这个让步,便是牺牲尹家二公子,也是现如今尹家的二当家尹天正。” “你知道朝廷要惩戒一个犯了错的王权贵族,除了极刑之外,还有何法?” 姜逸尘道:“女子打入冷宫,男子发配边境充军。” 老伯道:“不错。尹天正本没有犯错,只是,为了家族利益,即便身为尹家二公子,他也不得不服从当任家主安排,去戍守边疆。” “彼时,尹天正不过弱冠年岁,同一二江湖师傅学了几年功夫,也出于兴趣读了些兵法,所以尹家让他去军旅中历练,也并非无的放矢。” “凭着这些基础,外加尹家背后的上下打点,尹天正虽轻,却很快便在陇地甘州镇当上什长,迅速站稳脚跟。” “那时北地瓦剌偶有越界的窥探动作,因而,戍边军兵们每日都有巡防任务。” “一日,尹天正带着自己的十人小队巡逻边境,遭到瓦剌兵的伏击。” “那瓦剌兵人手也不多,只比尹天正他们多了三两人,但胜在出其不意,一上来就砍翻了三人,使得少人一方基本都陷入以一敌二的险境。” “好在尹天正本便有些功夫底子,加之其挑选手下,人员构成合理,有两个身手不错老兵与他一同将局面扭转,反杀那些瓦剌兵。” “在这过程中却有一小插曲。” “这个小插曲和一名叫路十方的士兵有关。” “路十方比尹天正稍长一岁,家境贫寒,想着入伍后能那些银子补贴家用,方才参军。” “此人生性耿直,身板并不健硕,却有一股子蛮劲。” “路十方与尹天正是同一时间入的军营,初时也同睡一处。” “二人虽都是新兵蛋子,可杀人流血对路十方而言,只有耳闻,从未目睹,更别提亲历了。” “此次遭伏,一上来便死了两个平日间有说有笑的伙伴,路十方显然被吓坏了。” “在一众人奋起反击时,路十方只是凭着本能躲避逃窜。” “饶是如此,还是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尤其是,他的左脸。” 听到这儿姜逸尘心中一动,莫非这路十方便是后来的夜殇? 可那事发生在三十年前,路十方那时已有二十一岁,到了现在路十方理应过了天命之年,而夜殇瞧来并没有那般老态,二人真是同一人? “他先是未能完全避开瓦剌人的刀,左脸上给划了一道竖疤,随后更是被一枚飞轮镖打在脸上。”老伯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飞轮镖深陷入路十方的皮肉,紧接在其左嘴角边上。” “吃痛后,路十方几乎昏死过去。” “正当瓦剌人乘胜追击,将要再撂倒一人时,尹天正瞅见路十方命悬一线,拍马赶到,将路十方救下。” “路十方是被尹天正背回军营的,他脸上的伤也因伤势过重,永留疤痕。” “那一夜,路十方找上了尹天正,感激其救命之事。” “尹天正却郑重地告诉路十方,他们二人都是为家人来的边境,想要在边境活下来,一定得有勇气。” “自此之后,路十方苦练基本功,又时常与尹天正讨教,像是换了个人。” “因为脸上伤疤看着过于瘆人,路十方在军营中,几乎没有能说话的朋友,而尹天正也凭其能力在半年时间里从什长,逐步坐到了哨官,升上了守备的位置,二人间能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 “路十方也因越来越能打,终是被提拔到了什长之位。” “在其一次带队出巡过程中,救下了一四岁男孩。” “男孩是个孤儿,甘州镇的各家百姓过得并不富裕,谁也不愿多养一口嘴,路十方见其孤苦无依,心生不忍,便将其带在身旁,待有缘人将之收留。” “路十方利用闲余时间,教男孩打拳,和男孩一同学字,让他在军营中做些零碎杂活,以不至于被当作来混吃混喝的。” “此后一两年间,甘州镇遭到数次小规模瓦剌军侵扰,最终都被有惊无险地化解。” “为争取主动权,已有一定战力的甘州军营,在于时已是参将的尹天正建议下,挥兵北上,准备挫一挫屡在北地游走挑衅的瓦剌兵锐气。” “那一战,中州军大胜而归,瓦剌兵暂被清出北地,一时不敢再犯。” “那一战,副总兵不幸身死,尹天正正好接位。” “那一战,路十方也杀出了名气,被称作‘戮十方’!” “也因为那一战,尹家算是立了小功,尹妃在皇帝耳边稍稍推波助澜,尹家一顿幕后操作,便把甘州镇总兵调往别处,尹天正坐上了头把交椅。” “瓦剌人也不知从哪儿闻知了这风声,迅速重整旗鼓,欲痛击甘州营,报一箭之仇。” “毕竟在瓦剌人看来,上次甘州营得胜,是仗着总兵调度灵活,反应迅速,而尹天正到底还是嫩了些,做个参谋可以,把持大局未免过于牵强。” “事实也如瓦剌人所料,这一战,甘州营再不如先前势不可挡,反而屡现破绽,失误连连。” “这时候,便是尹天正也懊悔自己确实不是带兵打仗的料,这次逞强,恐将断其性命。” “谁知在胜利天平已向瓦剌人倾斜之际,路十方再次杀了出来,凭着那股一往无前的蛮劲,大杀四方,真正做到了戮十方。” “瓦剌大帅被路十方斩落头颅,兵败如山倒。” “那一役,恐怕是瓦剌人绝不愿回想的一次败仗,他们怎么也不愿相信,竟有人能以一莽夫之力,扭转战局,他们更愿相信此人是个恶鬼。” “戮十方浴血而战时,确实也与恶鬼无异。” “此役路十方乃是大功之将,但他一直对尹天正感激在心,从未有过争功念头,而尹天正到底是甘州总兵,功劳归于他也无可厚非。” “大捷的消息不日传回幽京,尹家人在庆幸二公子福大命大的同时,也深知是时候将他们的功臣接回都城过安生日子了。” “毕竟凭着那三年的胜仗,甘州镇足矣获得三年五载的太平日子,而这些赫赫功勋也足够份量来堵住朝中权贵的嘴了。” “最终,如尹家所愿,尹天正载誉而归,被封为威武候,赠府邸一座。” “皇帝更在朝中大摆三日筵席,贺此喜事。” “路十方和那男孩,有幸随着尹天正来到了繁华的都城。” “他们本可在此乐享余年,但这儿却发生了对他们一生而言最为不幸之事。” “在一日筵席之夜,路十方撞见了一对男女在宫廷草丛中偷腥。” “路十方看清那女子是白日间见过的皇帝嫔妃之一,便深感不妙。” “当他看见,那副回望向他的面庞时,他便知晓自己的命数已是到了尽头……” 正文 第三六八章 与狼为伍 姜逸尘当即反应过来,道:“路十方看到的便是尹天正!” 老伯道:“尹天正看到的是路十方。” 姜逸尘道:“染指皇帝老儿的后宫,可是不小的罪名。” 老伯道:“欺君之罪,论罪当诛。” 姜逸尘道:“但此事尚有回旋余地。” 老伯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是知道的人太多,不仅尹天正自己性命难保,尹家也将跟着遭殃,要是龙颜大怒,哪怕是尹妃都可能因此失宠。若在可控范围内,尹妃求饶几句,皇帝也许会看在尹天正立功不小的份上,让他死得体面些,或干脆免了其死罪。但不论如何,尹天正这一生算是彻底玩完了。” 姜逸尘叹道:“所以,路十方必须得死。” 老伯道:“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姜逸尘道:“这份荣华富贵,路十方至少占了八成功劳,尹天正当真下得去手?” 老伯道:“路十方当年全赖尹天正及时相救,方才留得一命,他甘愿为尹天正去死。” 姜逸尘默然,无言相对。 老伯道:“尹天正给了路十方一瓶鹤顶红,让其自行了断。” 姜逸尘道:“理由呢?” 老伯道:“宫中筵席后,路十方回到威武候府邸,酒后乱性,玷污了府中一名丫鬟。” 姜逸尘道:“到底只是名丫鬟罢了,路十方乃是大功良将,罪不当死。” 老伯道:“可如果这是路十方自己的选择呢?” 姜逸尘不解道:“自己的选择?” 老伯道:“路十方出身穷苦人家,老实本分,后因脸上伤疤骇人,鲜与人接触,更是少言寡语。初犯此为人不耻之事,因其性格使然,深陷自责而选择服毒自杀。” 姜逸尘沉吟半晌,缓缓道:“路十方这么做真的值得?” 老伯道:“对其而言,死得其所。在他看来,若是三年前,没有尹天正出手相救的话,他早该去见阎王爷了。而这些年来,他也蒙受了尹天正不少照拂。” 姜逸尘道:“那跟在路十方身边的那个男孩呢?” 老伯道:“你果然没见他忘了。” 姜逸尘道:“他应该就是夜殇吧?” 老伯道:“不错。路十方服毒之时,夜殇就在身边。” 姜逸尘不可思议道:“夜殇亲眼看着恩人死在自己面前?” 老伯道:“当天深夜,路十方把早已入睡的夜殇叫到房中,告诉夜殇,自己实在没什么本事,没能教他多少东西,最后能教他的便是一个字——忠。” “军营中最讲究的便是,兵忠于帅,臣忠于君。” “路十方曾与夜殇讲过自己脸上伤疤的来历,自然也同他讲过是尹天正救了自己。” “昔日若没有尹天正,今天便不会有他路十方。” “因而,他路十方将永远忠于尹天正。尹天正指东,他绝不会往西,尹天正要他付出生命,他也绝不会苟活。” “路十方对夜殇说完这些后,便喝下已掺入鹤顶红的酒水,倒头便睡。” “当时,夜殇自然对路十方所做所言不明所以,直至第二天醒来后,听知路十方昨夜玷污丫鬟后,畏罪自杀,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侯府中的说法是,威武侯念在路十方对其忠心耿耿,且立功不少,便给了个体面的安葬。” “夜殇于时年纪虽小,却已察觉到这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向府中人打听了些守墓规矩,打算以父母之礼为路十方守墓三年。” “同时在这三年中,调查清事实真相,还路十方个清白,当然,若一切都拜尹天正所赐,他也将为路十方复仇。” “不过,就在路十方下葬七天后,侯府中一个护卫带着行囊找上了他。” “护卫告诉夜殇,路十方自尽前留下了一张字条,希望尹天正能遣人将夜殇送离都城,去到幽远僻静的乡下,并将自己所有的财富统统给予夜殇,让他能无忧无虑地生活。” “夜殇当然不相信护卫说的话,因为路十方是个粗人,字写得又大又不工整,往往在一张大纸上都写不了多少内容,如何能在一张纸条上写下这么多字?” “但他还是和那个护卫走了,他想起了那一夜路十方和他说过的话,他已全然明白过来路十方为何要同他说那些话。” “路十方没有留下字条,但一定找过了尹天正,路十方要他离开幽京,他便离开幽京。” “离开了是非之地,夜殇便是放弃了寻仇,他明白路十方是心甘情愿去死,路十方也不希望他去找尹天正的麻烦,他本也想遵从路十方的遗愿,好好活着。” “谁知那护卫到了半途,竟把他丢在山林中,携款而逃。” “夜殇那时还不到十岁,却不得不在野外独自求生。” “他用匕首在自己稚嫩的左脸上,刻下了那十字疤。” “他想让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恩人路十方,以及其教诲,也不要忘记人心之险恶。” “幸而,人心虽坏,但动物的心倒不太坏。” “夜殇在山林中,啃食了数日野果草皮,险些饿死过去,却被一群狼收留,从此与狼为伍。” “夜殇与狼群们相依为命近十载,被冥河撞见时,也与一头狼无异。” 听到这儿,姜逸尘也总算明白夜殇那双瞳是怎么回事了。 老伯接着道:“那段时日,山林里天气不佳,许多野物或被冻死饿死,数量锐减。” “以捕猎为生的猎户实在揭不开锅,便把主意打到狼群身上,而他们的目标,恰恰是夜殇所在的狼群。” “起初,猎户们也没发现还有一人混在狼群当中。” “直至他们成功将狼群困住,才发现有匹‘狼’长相怪异,动作迅捷,还能投掷飞石,破坏他们的箭矢。” “猎户们几番劝阻这‘假狼’束手就擒,他们愿意接纳他这样的人才,可夜殇却置若罔闻。” “最后,猎户们当然动了杀心,准备不管不顾,将夜殇一同射杀。” “人与狼都杀红了眼,战况尤为惨烈。” “这一幕,被途经此地的冥河瞧见。” “当他看见狼群中的少年时,不由动容,在其性命攸关之际,出手相救,喝退猎户,保住了所剩无几的几匹狼。” 接下去的故事不需再听,姜逸尘也已明白了夜殇对于幽冥教,对于冥河的态度——忠。 老伯果然未在继续说下去。 姜逸尘却仍心存疑惑,老伯为何要同他讲这一串故事。 老伯似猜知其心意,道:“与你说这些,便是想告诉你,只要冥河还活一日,只要冥河无意驱逐夜殇,那他将永远都是幽冥教中最锋利的獠牙,和最不可动摇的心。” “他不遗余力去培养你,多半是未雨绸缪。” “毕竟那时候,太多人为小洛冲昏了头脑,只要稍加细想,便可知道那一笔稳赔不赚的买卖。” “巽风谷之事,幽冥教大伤元气,若没有你出现,幽冥教而今的竞争力,可想而知。” “他不在乎你来历,只因路十方和冥河也不在乎他来历。” “你不对幽冥教动歪心思,他也将视你如己出。” 老伯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所以,你只要在幽冥教一日,也莫要在幽冥教背后捅刀子,否则,他第一个不饶你!” 正文 第三六九章 无蛰不惊 经老伯这一番点播,姜逸尘又明白许多。 路十方心思单纯,恩怨分明,为了报那救命之恩,不论什么事都肯做。 路十方没有教会夜殇太多东西,却教会了他恩怨分明,为报救命之恩,什么都能做。 对于恩怨分明者,你敬他三分,他还礼七分,你对其使绊,他与你死磕! 想到这儿,姜逸尘不禁动容。 过去这些年,幽冥教虽未与道义盟正面较量,但只要有让道义盟吃瘪的机会,他们从没有缺席。 覆灭石府,幽冥教便是主谋之一。 龙耀身死,洛飘零重伤,正是幽鬼围追堵截的结果。 血洗西山岛,幽冥教更没落下。 鬼煞坛尽遣主力,魑魅魍魉手中沾满鲜血。 公仇之外,不乏私恨。 鬼见愁之子,自号幽冥,不也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是幽冥教让他们一家天人永隔么? 可说,道义盟与幽冥教间,有着累累血债需要清算。 而老伯让姜逸尘打入幽冥教内部。 除却近水楼台,得以修习《阴风功》外,其初衷难道不是希望由内而外瓦解这个庞然大物么? 眼下,老伯明确告知他,以自保为主,再求其他。 若非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怎会不好好利用他这根深扎入幽冥教的锥子,让幽冥教也体会一番何为锥心刺骨? “尘儿明白。”对于老伯,姜逸尘知道这个答复便够了,所幸夜色深沉,为他掩去了那份多愁善感。 “嗯。接下来,可以说说正题了。”老伯伸了个懒腰,接着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个疑问。” 姜逸尘道:“老伯请说。” 老伯道:“想来你已去过了听雨阁吧。” 姜逸尘道:“是。” 老伯道:“可有见到小洛?” 姜逸尘道:“尘儿见到了洛兄,洛兄却见不到尘儿。” 老伯闻言微微一怔,理解过来姜逸尘所言之意,并无太多意外,轻笑道:“听雨阁周边的情况如何?” 姜逸尘自然也知道老伯所问的是何情况,道:“白天时间,那儿的耳目要比菊园多上十倍。” 老伯道:“那晚上呢?” 姜逸尘道:“要比白天再多上一倍。” 老伯道:“当真是连只苍蝇都没机会飞进去。” 姜逸尘道:“密不透风,大概便是如此。” 老伯道:“好在,以听雨阁现今的实力,没什么人敢轻举妄动。” 姜逸尘道:“不错,要想见到洛兄,即便过了外边这关,到了里面,只要多逗留一会儿,总免不得要被暗影十八骑发现,只言片语无法解释清楚,便要闹出不小动静,惹得人尽皆知。” 老伯笑道:“所以,你片刻也没有逗留,只能偷偷遛来老头子这儿了。” 姜逸尘道:“老伯折煞尘儿了。” 老伯道:“你能不动声色地潜进来,确实很了不得。” 姜逸尘道:“毕竟尘儿在菊园待过一段时日,对暗部也算有所了解,要找到他们的盯防死角,不会太难。最后,只要取得韩大叔的信任,便能见到老伯您了。” 老伯道:“噢,听你这么说,你知道无月现下所在之处?” 听出老伯是在考验自己,姜逸尘便不急于答话,而是屏息凝神,用浑身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去感知沉香阁中的气息变化。 很快,他已有了目标,将头一别,目光如鸮,透过夜幕紧盯着沉香阁东南角。 那儿没有月光,没有暗影,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哪怕现在燃着蜡烛,向那打量,都无法瞧见半个人影。 但姜逸尘深知,只要出现在阁中的第三人对老伯起了一分一毫杀心,掩藏在黑暗中的杀机,将如惊雷般,瞬息而至。 老伯满意道:“无月可很少被看出破绽。” 姜逸尘收回了视线,道:“阁中地形有限,可落位的选择不多,加之尘儿侥幸知晓韩大叔隐匿身子法子的特点,故而能猜出其所在方位,可若韩大叔发动攻击,尘儿依然是无力招架。” 老伯道:“欸,你这孩子还是太过谦虚了,不过,你是从何得知无月这隐匿身形之法的特点?” 姜逸尘道:“是尘儿在幽冥教所藏典籍中翻阅到的。” 老伯奇道:“噢?无月此门秘法,是其先师所传,江湖上虽有不少人觊觎,也有许多人效仿,但终究不得其法,无法做到他这么完美。那秘法不至于落入幽冥教手中,那幽冥教典籍中是如何记载的呢?” 姜逸尘道:“这秘法之名‘惊蛰’,虽是惊字在前,可若是无‘蛰’,则不惊。” “故而这功法的重点,便是在蛰。” “蛰,不食不动,全无动静,无人知悉。” “惊,动如惊雷,厚积薄发,一击骇世!” “则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幽冥教中典籍注明:若非能将体内三门或以上内功,轮转运行,相互补充,决然无法做到多日滴水不沾,油盐不进,仍能保持高度警惕状态,在顷刻间,一击制敌的。” “当然,施展‘惊蛰’隐匿身形者,也并非毫无破绽。毕竟人无法凭空消失,再怎么拟物、伪装始终都有实体存在,如此一来,只要仔细观察周遭气流动向,看看哪儿与常时相较,气流走动变得缓慢,哪儿便可能是此人隐身之处。” “幽冥教典籍对‘惊蛰’的评价是,神乎其技,却也弊端明显——必须不动。适宜躲避追杀,埋伏反杀。” 老伯道:“呵呵,没成想这幽冥教对这‘惊蛰’,研究得这么细致,无怪乎当年鬼见愁会在他们手上栽了跟头。不过,这评价倒是蛮中肯的,当年鬼面儿虽厉害,可仇家也颇多,创出这‘惊蛰’来,不仅屡次让来要他命的人无功而返,而且还有数次反杀了对手,也让后来者投鼠忌器,不得不先掂量掂量自己到底够不够实力找鬼面儿寻仇了。” 老伯顿了顿,接着道:“这些年也是辛苦无月了,为了保我周全,只有施展这‘惊蛰’,才能无时不刻守在我身侧。食无肉,居无竹,对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姜逸尘偷偷向东南角瞄了眼。 暗中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姜逸尘不知道韩无月为何会如此鞠躬尽瘁地卫护老伯,可他却能懂,老伯与其二人间,早已不需任何言辞来表达感激与信任。 静默半晌,只听老伯说道:“当年没有你适合修习的内功,你的内息自然不足以支撑大部分功法的正常运转,故而,无月那时才没将‘惊蛰’传你,怕你怀璧其罪。” 姜逸尘一听,这才想起昔时的确与韩无月讨教过隐匿身形之法,却被告知没有深厚内息加以护持,便无法达到应有效果。 那时的他,还为此而低落,不甘。 老伯似也回想起当时情景,不由感慨道:“那时,你无法修炼内功,想多学些东西,以弥补自身缺漏,本也是人之常情。” 老伯话语刚落,姜逸尘只听斜后方传来破空声响,心知那是韩无月掷来之物,应无危险,便伸手向后探去。 旋即,便有一巴掌大的竹简落入手中。 姜逸尘心下暗道,莫不是“惊蛰”? 疑问很快便有了解答。 “这是‘惊蛰’的修习要点。” 暗中传来一道声音,似久未开口,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 姜逸尘一喜,道:“多谢韩大叔。” 暗中声音道:“你现在已有能力驾驭它,这是你应得的。” 老伯道:“收下吧。” 姜逸尘也不矫情,将竹简收好。 不论如何,一个合格的杀手,若能掌握“惊蛰”这等绝学,无异于如虎添翼。 感受到姜逸尘的喜悦,老伯心下也颇为畅快,在这乱世之中,他能为姜逸尘做的,便是让其不断变强,有更多能力,更多机会让自己生存下去。 可念及即将到来的三月三百花之约,老伯的心情又不由一沉。 百花之约,虽是九州、四海两盟约战,可这等江湖大事,江湖人永远都不会是局外人。 而这俩孩子都有可能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他得做好万全考虑才是。 正文 第三七零章 暴雨突至 曙色摸进窗户。 姜逸尘这才发觉,已在沉香阁中待了一夜。 这一夜很长,他所收获的自然也不少。 老伯以长辈身份,为他点亮前路。 以朋友身份,与他探讨眼下江湖情势,及如何应对百花之约将会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 初见老伯时,姜逸尘明白了自己不只是为仇恨而活着,还有爱——来自朋友、亲人们的爱。 走出菊园后,姜逸尘深知前路将愈发艰险,但他前行的步伐只会愈加坚定! ********* 沉香阁中。 少年早已离去。 老伯的双眸仍未从房门处挪开。 见故人之子成长至此,老伯自是深感欣慰。 一宿未眠,却比平时还要精神不少。 这江湖能人辈出,许多事他已无力左右。 他力所能及的,仅是提供些指引与从旁帮衬,关键还得靠这些孩子自己。 而姜逸尘和洛飘零非但没让他失望,还屡造惊喜,让他自叹弗如。 他不由叹了口气,道:“我们做不到的事,或许这俩孩子真能做到。” 他似在自言自语,可阁中马上有了回应,“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在这乱世江湖中更是如此。这些年来,江湖上中已不见真正意义上的排行榜,只因大家都知道,一旦列出来个排名先后,或许只需三两天功夫,便会出现排名靠前者身死或重伤的消息,榜单不得不及时作出更替,而十天半月后,排行榜上的前十,可能已换了一批又一批。” 回应老伯的自然是韩无月,这位寸步不离老伯十丈开外的道义盟第一杀手。 老伯笑道:“你已许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韩无月道:“人在感慨时,心里总会多生出些话。” 老伯道:“你这例子举的不错,在这江湖上,今朝第一不需多少时日便会被他日第一取代,而我们这些老骨头,也早晚是要退下舞台,做观众的。” 老伯又接着道:“当年你总说尘儿终有一天会超越你,你看他与你相较还有多少差距?” “单论轻功身法,姜少侠已不见得会在我之下。”韩无月回答地很快,好似早已在心中,对姜逸尘而今情况做出了评判。 老伯略感意外道:“噢!竟有这般厉害了?” 韩无月道:“以暗部在菊园中的布防,即便对整个菊园极为熟稔,若无天下前十的轻功身手,决然无法做到悄无声息。当我发现姜少侠时,他已站在沉香阁前。在我出手前,他已举起隐之剑表露身份。” 老伯道:“是了,他能避开各方耳目,潜入听雨阁中,那菊园对他来说更不在话下了。这幽冥教的隐之剑也有好些年头没出鞘了啊,想来他们那也只有这把剑配得上如今的尘儿了。那,其他方面呢?” 韩无月道:“心性上,姜少侠已有九分成熟,还差一个坎,需要跨过。修为上,则卡在瓶颈处,须有突破良机。” 老伯又叹了口气,道:“心性上虽只差最后一关,对其而言也是最难的一关——情关。这些年来,不论是友情、亲情、爱情都让他在紧要关头,丢了原有的沉稳与理性,顾此失彼。这是个不小的隐患,但能否跨过此关,还得看他自身造化了。至于修为上,你可是说他这《阴风功》还修炼得不够火候?” 韩无月道:“不错。姜少侠虽历经万毒淬体,且先行修习了《千蛛万毒功》打牢根基,但幽冥教昔年从域外传入中州时,总免不了血腥杀伐,而那《阴风功》也是在其间不断完善而成的。姜少侠在这大半年间,大多时间都用在修炼功法上,鲜少与人争斗,更别说杀人舔血。他这《阴风功》,眼下只是徒具其形,却缺少本应有的阴煞戾气填充,故而离圆满境界,恐怕还差了两重。” 老伯闻言了然,道:“这点上,此次百花之约,对其倒是不小的契机。” 老伯看了眼窗边,晨曦已展露锋芒,投射进阁中,补充道:“饱含危机的契机。” ********* 三月初二。 平海郡。 清晨。 无风,无雨,晴。 没有风雨的初晨总是静悄悄的。 这小半月来的江湖,除却红衣教庚堂之主梁子猛的表亲兄弟山狮不知所踪,极有可能身首异处的消息,稍稍引起些波澜外,也如今日清晨一般,安静得有些诡异。 就好像血雨腥风来临前,也总是安静得有些诡异。 三月初二,本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因为再不到十二个时辰,便是三月初三,顶多再十二个时辰,平海郡百花屿便将发生一件足矣撼动整个江湖的大事,故而显得有些特别。 在这特别的日子里,江湖上几乎所有门派的主事者,都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整个平海郡中,所有能住得了人的屋子,都已人满为患。 客栈自不必多说,便是连许多平民百姓的家,都被重金借宿。 数月来,乃至一年半载来的精心筹备,都将在明日决定究竟是硕果累累,还是一无所获,与此相比,眼下这点小投入自然微不足道。 在这关键当口,谁都不敢出岔子,谁也不愿出岔子。 各门各派都自上而下传达了谨慎行事的指令,明日才是决战时刻,而眼下则莫要轻举妄动。 几乎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明日的到来。 到了黄昏时刻。 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翩然飞入清水谷。 夕阳斜晖竟在顷刻间被吞入黑云中。 夜幕提前降临。 随而狂风四起,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任谁也想不到,白日间大放晴色的平海郡,还未入夜便风云突变,下起疾风骤雨来。 有人为此长出口气,有人则见之忧心忡忡。 松口气的人认为,这暴风雨既在今日下了,那明日便应是风平浪静。 忧心忡忡者则念着,暴风雨来得这么早,岂不说明今晚便会出现变数? 当然,此二者眼下都是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 蝴蝶扇动了春雨。 而人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在推动着江湖的波澜。 清水谷是西江郡通往平海郡的必由之路。 左面为山石峭壁,右侧是沼地密林,中部有条小溪流直通青水镇。 此时,正有四道身影在瓢泼大雨中,狼狈前行。 费了好大功夫,才极不情愿地钻入密林中,暂避劈头盖脸而来的大雨。 “老大可真不够意思,自己蹭着兜率帮的车马提前来平海,还有美人相伴,却叫我们晚些时候再过来,这大雨一下,竟把马儿都吓跑了,徒留我们在这遭罪。” 雨声哗啦直响,故而出声之人是扯着嗓子在抱怨,但那声音明显颇为年轻。 “谁说不是呢!那些臭马,知道这儿不是个躲雨的地方,掉头就跑,对我们根本不管不顾。这头顶湿,屁股也湿,浑身都湿乎乎的,可真是难受。”另一年轻人跟着扯嗓埋怨。 “嘿,这马儿又不是你们养的,半路租来的畜生还指望与你们同甘共苦,做梦吧!”四人中长得稍微壮实的一人大声挖苦道。 “臭脚夫,你给我闭嘴啊!要不是你非要先走上一两里地再去租马,现在我们早到青水镇了!”第一个年轻人怒吼道,他和被其唤作脚夫的壮实男子躲在不同颗树下,本是相去有一丈远,眼下竟是要奋不顾身扑上去与之掐架。 “臭鸡蛋,别把锅往我身上推,这可是老大说的,出来时绕着小道走,别被人发现,后头再用马匹赶路!你小子再过来,我就把你按在地上摩擦,让你喝饱了泥水,晚上倒是省了一顿饭钱。”脚夫躲在树下,没站起身,却挺直了腰板,与其对吼,看来也不是轻易服输的主。 若是姜逸尘在这,一定对“鸡蛋”这称呼毫不陌生,这一伙人便是来自埠济岛的。 他们口中说的老大,自然便是“剑鬼”谢飞了。 “得了得了,吵什么,吵什么?我都不说话,你们有啥好骂的?欸,我是真搞不懂,老大让你们仨来倒罢了,把我也叫上,却让兰笙和舒桐那俩家伙待窝里舒坦,我他奶奶的,心里苦啊!”白衣男子一头打湿的长发贴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却丝毫不妨碍他大声说话,而那声音尽显慵懒,不是梅怀瑾,还能是谁? 对于谢飞的布置,梅怀瑾心里头确实想不明白,依平海郡现下的紧张局势,让鸡蛋、脚夫还有小六来,尚有自保之能,而他不免成了累赘。 这一下雨,连马儿都丢了,他们只能在这沼地里躲雨,让他心里头更加烦闷不已,嘴巴里头也说不出半句诗词来了。 前头三人虽骂来吼去,只因他们平时便是如此粗野随性。 这一听梅怀瑾语气不太对劲,也不由关心起来。 鸡蛋和梅怀瑾躲在同一颗树下,当先凑过来,拍着其肩膀,道:“嗨,老梅啊,老大让你来,自有其用意,说不定你是他中的奇兵呢!想开点,笑一下,雨或许就能……呃,小些了。” 鸡蛋本想说雨会停,一探脑袋望了望乌漆嘛黑的天,赶忙改了口。 另二人也正想安慰几句,却听梅怀瑾嚷嚷道:“安慰归安慰啊,可别摸我屁股啊!” 鸡蛋闻言愣了愣,立马咆哮道:“谁稀罕摸你屁股!” 梅怀瑾一听不乐意了,把鸡蛋往旁边用力一推,道:“臭不要脸的,做了还不认?” 话语一出,梅怀瑾那本便露出不多的脸,刹那间变得煞白! 鸡蛋显然没防范,被一推,失了重心,往旁侧倒去。 但他的目光却梅怀瑾身上挪开,这一倒,他反而看清了状况。 这一看,鸡蛋已吓得头皮发麻,慌忙道:“老梅快躲开!” 正文 第三七一章 雨夜强敌 鸡蛋惊呼出声的同时,剑已出鞘! 在梅怀瑾背后,至少有八道黑影从树上垂落而下。 那些黑影本是蜿蜒盘旋在树干上,此时却犹若露出狰狞姿态的一条条巨蟒,绷直了身子朝梅怀瑾扑去。 初时,鸡蛋也误以为是碰到了野外凶兽。 但他与梅怀瑾相去不远,自也不难瞧清那一条条黑影并非活物。 他的心反倒因此沉了下去。 这些黑影既非密林沼地中本该存在之物,岂不是意味着有人在打他们的主意? 是谁煞费苦心,在此守株待兔? 抑或是他们误打误撞,落入了本是为他人准备的陷阱? 一瞬间,鸡蛋心念百转,而手中剑已同三道黑影搅在一起。 剑为刚,黑影,或说这绳索之物为柔。 鸡蛋无法用剑将这绳索斩断分毫,更是被限制了出招空间。 不过,若不是鸡蛋反应迅疾,横插这一手,另一旁的梅怀瑾就无法觅得空档脱身。 梅怀瑾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身子向前倾,两腿使劲一蹬,立马蹦离原地。 这一动作稍显仓促,做得虽快,却收势不急,头往下栽,摔了个狗吃屎。 梅怀瑾一头扎入了泥潭,连吞了几口水,心里又慌又乱。 可他的手脚却没有一丝拖沓,当即做出一个前滚翻,让自己远离身后的树。 能从昔年埠济岛战乱中存活下来的幸运儿,靠的绝不只是运气。 怎奈周围糟糕的环境,还是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身下泥水近乎没膝,他的动作因而迟缓不少。 仅是一瞬的功夫,已有一道绳索缠住了他的右腿。 眼看另四道绳索即将左右开弓,缠身而上时,脚夫和小六的刀剑从斜刺里窜出,将绳索拦下。 “何方宵小藏在暗处,给爷滚出来!” 脚夫一手挥动刀身回缠绳索,伸出另一手将之紧紧拽住。 意图仗着自己过人的臂力,将暗处之人揪出来。 小六见状腾身而起,脚尖点落在脚夫抓住的绳索上,顺着绳索朝阴影处奔去,配合脚夫向敌手施压。 谁知未至半途,便听身后传来一身疾喝,“快退!” 尽管天色昏暗,且雨势颇大,导致视线受阻,但脚夫对于危险的嗅觉向来敏锐。 小六听言也不多想,脚步当即从绳索一侧错开,身形疾坠。 只此瞬息,他便察觉到头上有两个重物呼啸而过,直朝身后脚夫方向砸去。 嘭! 重物落水激起半丈高的泥水,足见其势头之大! 随意被当中一个砸中,当已七荤八素,连吃两记,恐性命危矣。 既有落水声,脚夫自也不在原地,小六心下稍安。 忽听鸡蛋喊道“出林子”,小六辨了个方向,便三步并两步朝林外躲去。 至于梅怀瑾,他相信以鸡蛋的本事早已助其脱困了。 四人为避雨而窜入这片林中,本便离外边的道路不远。 故而,小六只在泥水中蹚了片刻,便从雨帘中瞅见了当先从林子里逃出来的另三人。 三人各自拿着刀剑在雨中木然而立,小六正要出声相问,便也瞧见两丈之外那十道身影。 十个黑影蒙面之人呈半弧状分立雨中,将他们围住。 瞧这架势,实在难说这不是早有准备的埋伏。 这十人各自手中的武器不尽相同,且非寻常所见。 当中最为普通的,竟是刚才冲小六和脚夫砸去的流星锤。 但这流星锤不仅个头比常人脑袋还要大上一倍,而且不只是双流星,而是四流星! 两道锁链两端各系有一重锤,中部相连。 单以重量而言,便非常人能够使唤。 要驾驭如此怪异的武器,又不自伤,绝非易事。 然而,手持这四流星之人并非想象中的人高马大,仅是常人身形,不由令人咋舌。 事实上,眼前这十人除了着装一致外,几乎连身形都一般无二,若非他们所持武器不一,都难以做出区分。 这些武器大致分两类,一类如四流星,个头大,势头沉,杀伤性强;一类则较为灵活多变,多用来限制敌手移动。 当中最令人称奇的武器,莫过于方才出现在梅怀瑾身后那犹若蟒蛇之物。 原来那条条绳索竟都出自同一武器,这武器若一一拆分开来看,便是一条条长鞭。 这长鞭材质特殊,表面如钢似铁,可舞动起来却又柔软如蛇。 这类长鞭在江湖上虽不多见,也不难打造,称不上奇。 但往常都是一人单甩一条长鞭,而今竟有人将八九条长鞭合为一体,且照样使唤得有模有样,可不禁令人称奇。 奇在这武器是否藏有什么机巧,才能这般灵活控制? 奇在使唤这等武器之人,究竟在这武器上下了多少功夫,才能将他们控制得来去自如? 当然这些问题,仅是从鸡蛋四人脑海中一闪而过,眼下,他们有更严峻的问题需要面对。 十个黑衣人围成半圈将他们困住,一言不发,也不答话,冷眼盯着他们,仿若盯着一群死人。 不过,黑衣人却也给他们留了退路。 而退路,自然只有身后已被瓢泼大雨浇作一片池塘的沼地密林了。 退? 还是不退? 早先出来的鸡蛋三人心中似已有主意,只等小六表个态了。 “好歹帮一人杀出去,去和老大报信,让老大给我们报仇,我可不想再进那黏糊糊的地方了。”小六以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着。 “哈哈,正合我意!小鸡蛋,明年此时记得到哥哥们坟前多磕几个响头,让哥哥们乐呵乐呵。对了,记得多带些酒来,我要听你说戏!”脚夫仰天大笑,同时身形一跃而出,“上!” “臭鸡蛋,可别忘了你家梅哥哥喜欢喝的杏花村,否则我做鬼后每天晚上都去吵你,让你睡不着觉!”梅怀瑾呸了口水,也不知嘴里还有多少泥土,随后又用匕刃将眼下最碍事的长发割去大半,摆出了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跟在小六身后杀了出去。 三人先后开口,却不约而同已准备拼掉自己性命帮鸡蛋脱身。 仅是方才在密林中的短暂交锋,他们已知眼前这些黑衣人绝非善与之辈,而对方人数之多,委实在他们意料之外。 若当真是冲着他们性命来的,他们鲜有活命机会。 而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帮四人中年纪最轻,武功最高的鸡蛋杀出重围,与老大会合后,再来寻今日之仇了。 出自埠济岛的每一人对于死早有觉悟。 鸡蛋闻言鼻子一酸,却无暇感动,更没心思多想。 他挥剑随着三人一同攻向敌手,只希望在他们奋力一搏下,能借此势头压制住对手,多杀几人,或是能多活哪怕一个兄弟都好。 只是,事与愿违。 十个黑衣人武器虽各不相同,可协同性却做得像是一个人体内的各种器官,运转得天衣无缝。 谁负责进攻,谁负责防守都分工有序。 不出片刻,鸡蛋四人不仅未能突出重围,反倒一一被孤立开来,无法互相照应。 而四人中,武力较为逊色的梅怀瑾在数次险死还生的挣扎后,已被那一道道绳索捆住了四肢和脖颈。 在绳索牵引下,梅怀瑾身子呈“大”字型,立在雨中。 随着绳索逐渐绷紧,梅怀瑾呼吸愈来愈难,手脚渐渐没了知觉,命在旦夕! 正文 第三七二章 按兵不动 夜雨凄凄,砭骨生寒。 金铁交碰之声全然被雨声吞没。 森森寒光竟成了黑夜中残存的光亮。 还一处光亮则源自沼地密林中,那如夜枭般的双眸。 密林中还有他人? 有。 而且,正是以“杀手夜枭”之名,闻名江湖的姜逸尘。 姜逸尘来到此处的时间也不久,只比鸡蛋等人早了些许。 或许是他目标太小,或许是他静悄悄地到来,加之他已将韩无月所授的“惊蛰”,修成三成火候,所以,并未成为那十个黑衣人的猎物。 此刻,他紧盯着雨夜中双方对垒的情况,自也瞧见了在刀光剑影映照下,逐渐失了血色的梅怀瑾。 若在平常,他当然会念在与梅怀瑾和鸡蛋还算相熟的份上,出手相援。 可眼下,他却静立不动,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虽说今天是三月初二,再过数个时辰便是三月初三,九州四海百花之约的重要日子。 而他现在的身份则是幽冥教的黑无常。 但幽冥教出手相援与兜率帮联系紧密的埠济岛,未必说不过去。 毕竟幽冥教与兜率帮是盟友,那么,盟友的盟友,自然也能算盟友。 再者,平海郡目前耳目不少,可此时会出现在这儿的决然不多。 纵然挺身而出,也不至于落人话柄。 只是,姜逸尘在等。 等该出手的人先出手。 除他之外,还有他人隐在暗中? 当然。 至少姜逸尘认为,还有一人更该出现在此处。 那么,姜逸尘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这还得从今日傍晚说起。 自十余天前夜探菊园后,姜逸尘便一路南下,来到平海郡与幽冥教会合。 其间,除了抽空偷偷研习“惊蛰”外,姜逸尘几乎无时不刻都在忙碌着。 一面为幽冥教出工出力,一面又小心留意着各方消息,与已知信息不断整合、梳理。 当所得的拼图越来越多时,他也越来越接近真相。 他逐渐拨云见日,发现这一年多来,洛飘零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参与到棋局中者,人数之多,身份之奇特恐远超其所想。 下棋自然不是单独一方的事,还当有对手。 而这对弈者至今多藏于幕后,明日便是将之揪出来的极佳时机。 离真相越近,姜逸尘思绪也越难平息。 因为这棋局只是在铺垫阶段便已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他可以想见随着对局逐渐展开,将会是怎样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 他愈想愈多,开始心生担忧,开始徒增困扰。 他不得不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喝两杯酒。 酒虽会麻痹人的头脑,但有时也可以令人的头脑清醒。 尤其是对于酒量极差的人而言,两杯酒足矣令他醉倒,大睡上一夜,明早醒来后,他的思路必将无比清晰,做出的判断也将准确无误。 姜逸尘摸进了一家小酒铺。 但在这时候,只要是在平海郡,只要是有屋子的地方,人一定不会少。 屋子里只摆着四张桌椅,其中三张已坐满客人。 剩下一张,只坐着两人,还有两个空位。 姜逸尘自觉运气还不错。 可进来的客人,看到唯有的两个座位后,要么扭头便走,要么点了酒后,便直接站着喝完。 就好似这俩位置上长了密密麻麻的针,坐下去,即便不死,也要残废。 酒铺掌柜见此情况也是无可奈何。 他虽认不得那张桌椅上,高大的黑袍人。 但那身材较为娇小的黑袍人,脸上挂着个憨态可掬的笑脸面具,实在没人不认得是谁。 姜逸尘也不例外。 毕竟,除了笑面弥勒外,再没人敢在这风云际会之时,挂着一张弥勒佛的面具招摇过市了。 也因笑面弥勒来此是喝酒吃菜的,难免要稍稍拿开面具露出嘴,故而,更没人敢往这张桌上多瞅一眼。 姜逸尘看出此人确是笑面弥勒无疑,也看出他身边之人便是影佛,还知道他们二人刚从中州极西之地仓促赶来。 彼时,姜逸尘心思极乱,看明白为何有空位无人敢坐后,便要了一小壶酒和几碟小菜,直接落坐。 掌柜见了,先是暗暗吃惊,可不一会儿,又喜上眉梢。 对于做生意的人而言,只要能挣到银子,总会令人开心的。 其他客人见了,先是低声惊呼,可在几番打量这新来的年轻人后,再不敢妄加议论。 因为不少人已认出,这年轻人正是幽冥教的新晋黑无常。 姜逸尘仅是与笑面弥勒稍稍客气了一番,便自顾自地闭目养神,静待掌柜的上酒菜。 既是疲于开口,也是担心在笑面弥勒这等高人面前,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笑面弥勒似看透其心思,也不在乎。 和影佛用完膳后,便起身离去。 “今儿天气看来不错,时近日落,依然晴空万里。” “是啊,但愿明儿也还是这般就好。” “那可说不准,指不定太阳沉了后,便压不住暴雨,今晚便洗卷平海。” “呵,还好咱提前来了,已有了落脚的地方,要是今天才来,今晚恐怕喝的不只是西北风咯。” “兴许还有人正在来得路上呢,要是从其他地方来还好,要是走清水谷那条道,一旦下起雨来,连马儿都会把人丢下。” 笑面弥勒和影佛一边走着,一边说着。 二人声音本低沉沙哑,酒铺众人一听是在说天气也不当回事。 姜逸尘酒至嘴边,愣是没喝进去,他总觉得那些话是对他说的。 人一旦有了念想,便会茶饭不思。 姜逸尘着实喝不下酒了,毕竟他本不喜酒。 而笑面弥勒和影佛所说之话,有如魔音在他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几经挣扎后,他终于还是不沾滴酒,和掌柜多要了些菜,饱足后,往清水谷方向行去。 他依笑面弥勒所言,没有骑马。 于是,他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来到清水谷。 当雨下起来时,他更相信笑面弥勒是有意引导他到这来的。 当他看见鸡蛋和梅怀瑾等人出现后,他心下之惊骇已无法言喻。 笑面弥勒知道他和埠济岛间的关系?还是只是巧合?姜逸尘心中惊疑不定。 依兜率帮和埠济岛的关系,笑面弥勒既知鸡蛋等人此时才来平海郡,又会遇险,为何不来相救? 反倒是将这事有意无意地告诉他。 假若他没去那间酒铺,没遇上笑面弥勒,那又会如何? 姜逸尘心下不由生出不安的猜测,笑面弥勒是故意出现在其面前,故意将这消息告诉他,想看看他会作何选择? 那这十个蒙面人难道也是笑面弥勒安排的? 兜率帮难道要与埠济岛撕破脸皮? 心中疑问太多,这也是姜逸尘为何见梅怀瑾已命悬一线,仍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缘由。 他在等——等谢飞的出现。 正文 第三七三章 谁与葬花 初春时节,多是细雨缠绵。 即便有暴雨,也是来得快,去得疾。 今晚的雨,在肆虐了小半时辰后,雨势虽小了些,却仍意犹未尽。 雨中激斗已到了白热化阶段。 梅怀瑾被束缚着手脚,勒绑着脖颈,奄奄一息。 仅是凭其意志,吊着口气强撑着。 双手近乎失了知觉,仍回拽着两条绳索,垂死挣扎。 四人中,脚夫的手脚功夫仅次于鸡蛋。 又因常年混迹在码头做苦力活遮掩身份,故而最为皮糙肉厚,最抗打。 蒙面人对其进行了有效针对,直接上三个使唤短兵的与之近身肉搏。 一人使鳄鱼剪,脚夫的刀往哪劈,鳄鱼剪便往哪剪,极大地限制了脚夫进攻路数。 一人双臂套有厚如砧板的玄铁盾,单手能挡刀,双手同出,除了盾外,也可起到鳄鱼剪的作用。 余下一人手上戴着改良型指虎,落拳后,状若虎口的拳套便会张开那银牙利齿咬入敌人皮肉。 三样武器中,自然以指虎对脚夫威胁最大,而鳄鱼剪则是其最大掣肘。 脚夫对他们的打法意图心如明镜,尽量不按套路出刀,可随着打斗持续,终是被鳄鱼剪夺去钢刀,只能徒手应敌。 虽说其赤手空拳也可擒狼搏虎,但肉体凡胎终究奈何不了金铁利器,不出多时,便屡现险情。 与鸡蛋一般,同以剑术见长的小六,本是极为擅长以少敌多的情况,可对方仅是两个蒙面人便让其捉襟见肘。 谢飞对埠济岛之人从不藏私,他自创的“葬花剑法”,只要他们愿意学,尽皆倾囊相授。 小六比鸡蛋稍长几岁,却无法向鸡蛋一般领悟“葬花剑法”的精髓,学来观赏有余,而实战性不强。 后来谢飞结合其一心多用的特点,寻了本《游龙六剑》的剑谱,供其修习。 游龙六剑,重在以气凝剑,一剑可另行分化五剑,盘护周身,同时御敌。 只要习剑者能合理分配内息,每把气凝剑均能达到实剑八成的杀伤力。 很显然,《游龙六剑》重守轻攻,所以,小六先前总能在应对多个敌人时游刃有余。 可这回遇上的俩蒙面人,一人用九道飞爪扰乱他视线,一人则以链子狼牙棒全力轰击其要害。 看着虽仅是两人,却似十人齐心协力对小六试压。 十道攻击接踵而至,竟从不互相干扰,纵有六条“游龙”,小六也叫苦不迭。 想贴身还击,更是连门都摸不着。 对此,小六只能避重就轻,尽力去闪躲狼牙棒的重击,却不可避免被那些飞爪,抓出道道伤痕。 若不是大雨多少干扰了这些软兵的施放精准度,小六已当束手就擒。 饶是如此,随着精血的流失,《游龙六剑》另五道气凝剑影,已愈来愈黯淡。 至于鸡蛋,在初时的短暂交锋后,便被四个蒙面人重点关照。 两人手持短兵,攻其要害。 两人使唤长兵,防其脱逃。 若非鸡蛋身法迅捷,灵活多变,也难与四人长久斡旋。 他用眼角余光瞥见三个兄弟景况,深知他们即便身陷险境,依然不忘为自己争取时间,心似泣血。 他比任何人都着急,却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性子。 不论是走是留,他都不能乱了方寸。 走,是兄弟们的意愿。 四人中也仅有他走脱的希望最大。 只要能找到老大,大仇便能得报。 可他从此以往,恐都难以心安。 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他不愿去承担那份压力。 但这些蒙面人来路不明,他们四人若同死在此,老大很有可能在一年半载内都无法查清始末。 也难保这些人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老大。 他们或许不是老大对手,那他们幕后之人呢? 嘭! 就这稍一分神,那百斤重的流星锤险些将鸡蛋脑袋砸开花! 刚避开致死一击的鸡蛋,还未喘上口气,却见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的流星锤,所有锥头居然缩入球内! 鸡蛋年纪虽轻,可自小便在江湖上行走,见识也颇为广博,此时一见此景,用脚指头也能想见将有暗器从中射出! 鸡蛋只感觉浑身上下,全然暴露在百十道寒芒面前! 他心如死灰,不由屏住呼吸。 只见百十道银芒如疾风骤雨般从流星锤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鸡蛋避无可避! 这一瞬,他反倒冷静了下来。 心中一道声音念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随而,剑随意动,他竟在这咫尺之遥距离,在此电光石火间,刺出三十六剑,将所有射来的暗器全部击落! 《葬花剑法》,疾风剑式,转瞬间刺出三十六剑,每一剑又蕴含着疾刺十剑的威势。 百十道暗器,也正是被那三百六十道剑影挡开的。 生死攸关之际,鸡蛋用葬花剑法挽回了自己的性命。 任何人见此力挽狂澜之举,不免惊呼奇技。 然而,这些蒙面人并不是人。 人有感情,他们没有,他们是天生的冷血杀手,他们只被训练来杀人。 见鸡蛋挡下了这一招,四人已毫不迟疑地继续向他攻来! 鸡蛋只来得及深吸口气,便要重新投入战斗。 移动身形间,忽而发觉手中的剑已无法牢牢把持,鸡蛋心头不禁一颤。 显然,适才那招疾风剑式,对其内息消耗过甚。 他在后悔,后悔自己这些年来凭白浪费一身天赋,除了剑法没落下外,修为一直止步不前。 只要他能静下心来,每天多花哪怕半个时辰去修习内功,今日或许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毕竟《葬花剑法》中,本就含有无限可能。 他已来不及后悔,他告诉自己,是走是留,现下该做决断了。 这一刻,他的目光正好瞧见梅怀瑾那皎白如月的脸,和那低垂的双手。 死了? 刹那间,鸡蛋心如刀绞,睚眦欲裂! 夜空中似飘起血泪。 他已分不清,是兄弟的血在雨中溅洒,还是自己双眸满布血丝之故。 接着,他看到一支断臂在空中飞起,落地。 紧随其后的是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和断臂一般,飞起,落下! 这回血更多! 鸡蛋与之相去有一丈距离,脸上竟也沾了花。 这血毫无温度,寒意渗人。 鸡蛋的心也跟着一凉。 结束了? 不。 梅怀瑾正要倒下。 束缚他的绳索已颓然落地。 而他的头,他的手,都还在! 倒下的是那蒙面人! 雨声嘈杂,鸡蛋却依然能在其中听出剑吟之声。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那是,谢飞来了! 鸡蛋紧闭着嘴,双唇已被其咬出血,可他心里已呐喊出来! 葬花剑法,一招一式均含于诗词中。 整套剑法舞来非但不见一分一毫杀意,更是如诗如画。 故而剑法是极慢的剑法,但并不意味着其中没有快招。 鸡蛋刚才使出的“疾风剑式”是快剑,眼下这招“落花剑”亦是快剑。 将“落花剑”施展到极致,便可划破时空,在一息内穿越数丈之远,攻敌要害。 蒙面人功底不弱,但他并未察觉到背后有杀机出现,便在毫无防备下,被卸去手与头。 而能做到如此极致之人,自然无他,唯“剑鬼”谢飞尔! 与此同时,已在暗处躲藏多时的夜枭也伺机而动! 正文 第三七四章 疑窦丛生 雨又小了些。 月儿也趁这机会悄悄从云层中探出头。 月光打照在剑上。 那是柄银白的剑,质朴无华,不染尘埃。 剑身上不沾滴雨,不见血渍。 第一次见到这柄剑的人,只会将之视作用以珍藏的宝剑,而不会认为这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凶剑! 毕竟再为警觉的人,也难从这柄剑上,嗅到半分杀气。 一如此剑主人,纵使衣着质朴,面色苍白,依然有着公孙王侯的气质。 任谁第一次见,难免会将之当作没落的王侯世子,绝难想见他是凭一己之能,成为中州四大剑客之一的剑鬼。 这样的剑,这样的人,没人愿意与之为敌。 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人,这剑,会在何时何地,不动声色地要了你性命! 只可惜这些蒙面杀手并不是人,他们是冷血野兽。 虽有其一在毫无防备下被害了性命,却不见一丝怯意,他们绝不会轻而易举地让敌手再杀一人! 先前分别围攻脚夫、小六、鸡蛋的蒙面杀手,各分出一人,如野兽般像谢飞扑去! 月光照在谢飞脸上,他的脸色是铁青的,一双冷眸中充斥着愤怒! 像他这样的武林高手,已很少会有这般怒意。 他一面为自己听信他人之言,险些害了自己兄弟性命而自责,气恼。 一面则是为对手的强大,感到讶异,震怒。 他已调动起全身所有的精神和力量迎向敌人,他要将这些蒙面人统统斩落剑下! 不论如何,谢飞的到来,既救下了梅怀瑾,也帮鸡蛋三人分担了不少火力,更重要地是让三人有了精神依靠,得以愈战愈勇! 鸡蛋仿佛重新获得了一股劲儿,能和对手再战上百回合! 谁知正在此时,又一道黑影出现,让这方天地重归黑暗。 鸡蛋的心沉了下去,对方果真还留有后手用来对付老大? 噹! 就在鸡蛋走神刹那,身侧两兵相碰,耳畔有如雷鸣! 这一下显然把鸡蛋吓得不轻,脚下一乱,险些跌入泥潭。 方一立住身形,便偏头瞧去。 只见那道黑影已落在他先前站立之处,将一把黝黑大剑从一个单手持着旋转飞斧的蒙面人身体里迅速拔出,旋即投入与另三个蒙面人的战斗中。 再次出现的月光,似乎比之前亮了些。 鸡蛋大感意外。 意外来人身法之快,剑法之精准。 他与这些蒙面人纠缠了好些时候,自然知道他们不好对付。 虽说那一刻蒙面人专注于对他下杀手,未能及时察觉到危险临近,可能在瞬息间,飞掠三丈之远,先是荡开一门旋转飞斧,而后一剑命中要害,绝不是常人能办到的,恐怕已达到老大的高度! 更意外来人是友非敌。 若非如此,此时被洞穿胸膛的,便是他自己。 鸡蛋未能认出来人身份,只在心中念叨着“好人有好报”,便振奋起精神,赶去帮把手。 这一变故闹出不小动静,谢飞等人没能瞧见经过,见此结果也不由松口气。 来人当然是姜逸尘。 他本非铁石心肠,怎会见死不救? 更何况这次他已留存了足够的理智。 这份理智,让他等来了谢飞。 随着谢飞的出现,他心中的疑问也一一解开。 首先,笑面弥勒确实知道了他与埠济岛间的关系。 其次,他在酒铺中碰上笑面弥勒并不是偶然。 再者,这些蒙面人绝不会是笑面弥勒安排的。 毕竟像谢飞这样的高手,与之做朋友,至少是合作伙伴,一定要比做敌人来得轻松。 至于当年将兜率帮视作仇敌的埠济岛,现如今为何两相为盟,本是困扰姜逸尘许久的问题。 但就在刚才他也想通了关键。 在他看来,谢飞并不是会屈从于任何一方势力的人。 而埠济岛会与兜率帮走得近,只能说明当年在他和红叶等人离开西江郡后,埠济岛众人一定摸清了兜率帮的底细。 埠济岛之人深入中州内陆的目的,是为追寻昔年中州祸乱之源。 初时他们从包打听那得来的消息是兜率帮与此相关,所以,他们才在暗中与之为敌。 而今看来,兜率帮或许与那祸乱根源无关,而且反倒是掌握了与祸乱根源相关的信息,故而,谢飞才会率埠济岛众人与兜率帮强强联合。 而笑面弥勒将他和谢飞同时引到这里的目的,除却为了救人外,应是为了借此告诉他们一则消息。 一则目前为止,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的消息——这群蒙面人的由来。 这群蒙面杀手,武器奇特,武功不似任何门派,他们是从哪冒出来的?抑或是说由哪方势力精心培养出来的? 眼下这蒙面杀手只有十人,如果还有一百人,一千人,那将是何其可怖的战力?! 可想明白这些,姜逸尘反倒心生更多疑问。 譬如,笑面弥勒既知他与埠济岛的关系,怎会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可笑面弥勒又是如何知道他身份的? 笑面弥勒在知道他身份的前提下,不仅没将他抓起来喂那些变异的大蜘蛛,反而告知他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姜逸尘没有再想,因为当下不是时候,这些问题并不妨碍他出手救人。 他虽未完全参透“惊蛰”,可在从蛰伏状态脱出后,体内那股喷涌而出的内息,还是让他吃惊不小。 借着这股气力,他直接窜到鸡蛋身边,也免于施展流星式,暴露身份。 在出其不意,了结掉一人性命后,姜逸尘便抡起隐之剑,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攻势。 鸡蛋以灵巧见长,从旁策应,二人很快便形成默契,互有配合。 以二敌三渐渐占据上风。 不多时,远端传来啪嗒一声,又一个蒙面杀手倒在泥水中。 显然三人联手,也拿谢飞毫无办法。 许是心知无法拿下这六人的性命,为避免更多无意义的牺牲,余下七个蒙面杀手到了这时候,终萌生退意。 “想走?没门!”鸡蛋怒喝。 “全都把命留下来!”谢飞的声音跟着道。 而后,就见谢飞从一片血雾中飘出,另两蒙面人已被其大卸八块! 雨势渐息,雨中交战也随而偃旗息鼓。 十具尸体躺倒在地,被雨水、血水没过大半,也掩盖了他们大多残缺不全的惨状。 不过,这十人显然已被搜罗过一番,蒙面巾均被摘下,衣裳尽皆被挑开。 蒙面巾下是一张张市井中随处可见的面容。 衣裳下既没有行走江湖或多或少会备置于身的丹药,也没有任何能证明其身份之物。 场中站着五人,谢飞和鸡蛋等四人。 姜逸尘在看到大局已定后,便先行离去,毕竟他还是黑无常的身份,与埠济岛之人走太近,并不合适。 谢飞打量了四人几眼,又看了看天色,冲四人道:“可还好?” 四人相互看了几眼,确定都无大碍后,异口同声道:“还好。” 谢飞点了点头,略带自责道:“这次是我疏忽,险些害了你们。” 鸡蛋闻言愣了愣,正想说些什么,谢飞又道:“我已在青水镇上安排了客栈,你们快些赶去,好好休整一番。我还有些事得处理,晚些时候见。” 四人只得道声“好”,目送谢飞在夜色中消失。 “奇了怪了……” “确实奇怪。” 小六和脚夫先后开口道。 鸡蛋忙道:“别,别问我,我啥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小六摩挲着下巴,又接着道,“老梅你刚才不是挺惨么?怎么转眼间就跟没事人一样?” 正文 第三七五章 幕后之手 “难道不是你们把我救醒的?” 被小六这么一问,梅怀瑾也满腹疑问。 适才他被那绳索勒绑得窒息昏厥,即便谢飞将绳索斩断,可他对周遭外物已浑然无觉,故而跌倒在地时,他仍未苏醒。 迷蒙中,他只觉有股柔劲由人中穴注入其体内,先是在脑海中唤醒其求生欲,随而至胸腔复苏其心肺。 这才让他转危为安,终在雨战落幕前得以醒来。 醒转后,梅怀瑾见谢飞在场,战局已定,便查看了下自己的情况,发现除了新添一些皮外伤外,一切如初。 他理所当然地把这功劳归于自家兄弟,哪想着他们竟对此有疑问。 莫非将他救醒的还另有其人? “当时情况危急,老大虽率先出手去救你,可在祭出落花剑后,便落入围攻境地,根本无暇顾你。”小六拖着下巴,摇头道,“而那手持大剑的神秘人,一出现便是和鸡蛋合力迎敌的,在其间更无机会脱身。” “至于我俩更是自顾不暇,那么……”脚夫补充道。 “那么,一定是出现了第三个援手,把老梅从鬼门关上捞了回来。”鸡蛋分析道。 “什么!刚才还来了其他人?”梅怀瑾插话道。 “而且,都还是做好事不留名之人。什么时候,这江湖变得这么友爱了?”小六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鸡蛋道:“我想,我知道这俩人是谁。” 三人异口同声道:“谁?” 鸡蛋道:“先前,我是对老大离去前所言感到不解,你们却是奇怪于老梅的情况。二者合起来看,我倒是想明白了。” 梅怀瑾摸着脖子上的勒痕,道:“你是说,老大此番让我等迟来的决定,与救我之人有关?” 鸡蛋道:“不错。” 小六道:“能让老大改变主意的人不多。” 鸡蛋道:“老大也是和那人一同来的。” 梅怀瑾道:“那不正是笑面弥勒?” 鸡蛋道:“就是他。” 梅怀瑾不解道:“那他为何要先陷我们于死地,再让老大来救我们?” 鸡蛋道:“他本意或许没有要害我们的意思,而是想借此告知老大一个事实,可能在来路上出现了其他情况,耽搁了时间,致使我们陷入绝境。” “什么事实?!”脚夫的语气有些重,显然对笑面弥勒拿他们性命开玩笑的做法尤为恼怒。 “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势力也来平海了。”鸡蛋示意脚夫稍安勿躁。 “这些人?”脚夫的目光从那一具具尸身上扫过。 鸡蛋道:“嗯,他们不仅来路不明,举动也不符常理。” 脚夫道:“确实,不论从出招路数,还是怪异武器,都无从判断他们从何而来。可举动不符常理,又从何谈起?” 鸡蛋道:“若在平时倒也罢了,可明天是什么日子?在这节骨眼上,即便是九州四海两盟之外的门派也都会收敛手脚,尽少与其他势力发生冲突,可这些人却反其道而行,故意来找麻烦,你说怪不怪?” 脚夫闻言若有所思。 鸡蛋又道:“如果我的推测不差,他们并不是完全冲着我们来的。” 小六惊疑道:“都险些要了我们的命,还不是冲着我们来?!” 梅怀瑾醒悟道:“小鸡蛋是说,这些人本便在此隐匿设伏,可他们的进攻目标并不一定是我们,而是任何一方过路人。” 脚夫紧接道:“老大听从笑面弥勒的建议,让我们晚些出发,也是有意让我们与这些蒙面人遭遇。” 鸡蛋道:“这帮人实力不俗,途经此地者,若无强者在阵,必将遭受不小的损失,乃至全军覆没!” 小六似有所悟,旋即抿了抿嘴,道:“不过,会在这时候才来平海郡的,恐怕只有我们了吧?” “这也是我唯一的疑问,目前只能以笑面弥勒提前获知这些蒙面人会在此做部署来解释了。”鸡蛋往青水镇方向看去,雨夜中视线并不好,在他眼中,只有朦胧的夜色,“最让人担心的,还是这些蒙面人有多少同伙?他们是不是也在今晚,在其他阴暗之处,对其他帮派下杀手?” 小六道:“明儿便是百花之约,难道他们不怕惹了众怒,遭群起而攻之么?” 鸡蛋道:“他们只要不攻击九州四海之人便可,毕竟我们本不该出现在明早的百花屿。况且,他们此举无非便是想制造混乱。” 鸡蛋所言让另三人浮想联翩,可三人脑海中呈现的,显然不是什么好结果,气氛忽而变得沉闷。 片刻后,梅怀瑾当先出言道:“你们说,这帮人会不会是朝廷秘密训练出来的爪牙?” 鸡蛋一听梅怀瑾之言不无道理,琢磨道:“这些蒙面人所修内功无甚特别,基本都只修了两门内功,而所持兵器之怪异,则世所罕见。要将眼下这十门兵器舞得游刃有余而不自伤,至少得练上个三年五载,两两之间,或者三五成群的配合要做到天衣无缝,更需花费上多年功夫,也只有让他们自小便在一起修习能办到。” 鸡蛋继续道:“加之,还需为他们打造别具一格的武器,这样的手笔,由朝廷那些人做来确实不难。至于是朝中哪个派系暗中操练出来的精兵,便不得而知了。” 脚夫叹了口气道:“唉,真是复杂,罢了罢了。我们在这瞎磨蹭什么呢?到了客栈,老大自然会同我们说。” 鸡蛋摊了摊手,丢了计白眼给脚夫,带头向前走去。 那意思明摆着是在说,明明是你们先提的,还怪我咯? 三人跟上鸡蛋的脚步,梅怀瑾说道:“你们刚才说,除了老大之外,还来了俩人,这一人是笑面弥勒,那另一人又是谁?” 小六道:“嘿,你不提,还真给忘了。那人我倒是认不出来,不过他手上那柄剑也大的离奇,若不是来帮我们的,我恐怕也会把他当成蒙面人一伙的。” 鸡蛋斜睨着小六,鄙夷道:“亏你还是个剑客,那柄剑都认不出来。” 脚夫附和道:“就是,就是。” 小六没好气道:“是我孤陋寡闻行了吧,你们知道倒是说呗?” 脚夫道:“那柄剑并不是大的离奇,只是在那人手上,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要是它原先的主人握着他,你便不会觉着那柄剑太大了。” “那柄剑叫什么?”小六心想,连脚夫都知道这剑的来历,那其名头必定不小,自己虽没见过,应也听过。 鸡蛋道:“隐之剑。” “隐之?隐獠牙,而吞日月!昔年幽冥教黑无常的剑!”小六猛然一惊,“这么说来,那人便是幽冥教的新一任黑无常了。” “那么问题来了,幽冥教为何要帮我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梅怀瑾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显然他自己也觉着这说法太过可笑。 鸡蛋纠正道:“帮我们的不是幽冥教,是黑无常。” 梅怀瑾闻言愣了愣,小六和脚夫也不解其意。 梅怀瑾道:“有必要将黑无常和幽冥教区分开来?呃,我的意思是,黑无常为啥要帮我们?难道黑无常是我们的朋友?” 鸡蛋道:“黑无常不是我们的朋友,夜枭是。” 梅怀瑾又愣住,而后吃惊道:“夜枭?你是说那杀手夜枭!那家伙不是消失好长时间了吗?欸!你是说,夜枭便是黑无常,黑无常便是夜枭?!” 鸡蛋瞥了瞥激动异常的梅怀瑾,无言以对。 “这……不是,你怎么认出来的?”梅怀瑾当然要刨根问底,否则今晚甭睡了。 鸡蛋道:“你可还记得一年多前,我们在蜀地说书时,碰上了一个投钱问路的男子?” 梅怀瑾连连点头道:“记得,记得,当时你便分析出那人是夜枭。” 鸡蛋道:“那你还记得他向我们打听了什么?” 梅怀瑾一拍脑袋,道:“问我们怎么混入幽冥教!那家伙真的做到了?” 二人一来一去,也是让小六和脚夫吃惊不小。 江湖上有多少人知道那一年造成不小轰动的杀手夜枭,而今竟成了幽冥教的黑无常? 又有多少人知道,夜枭当年居然是得到了眼前俩滑头的指引? 小六不禁问道:“欸,小鸡蛋,那你可知道这杀手夜枭究竟是何人?” 鸡蛋微微点头,道:“虽然他方才出手时,没有施展出什么奇特的招式,至于剑法更像是舞弄大刀,但他脚下轻盈的步法却不是轻易能改变的。我总有种感觉,此人应是旧识。” ********* 春雨将息。 夜月下,三道身影立足在一客栈远端。 “可有查到具体人数?” 开口之人是谢飞,而另两人赫然便是笑面弥勒和影佛。 笑面弥勒摇了摇头,道:“仅我所知,与今晚那十人一般实力的,便不下百人之数。” 谢飞道:“百人?这数目足矣将一些小帮派轻易除去。” 笑面弥勒道:“那对于他们意义不大。” 谢飞道:“所以他们的目标也是明日的百花屿。” 笑面弥勒肯定道:“今晚只是开胃小菜,明日才是重头戏。” “我知道了。”谢飞已有离去之意,却忽而顿足,“下次,再拿我兄弟的性命做这种尝试,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笑面弥勒道:“呵呵,此次确实是我这边出了岔子,否则,我也不会去救你那小兄弟的性命。” 谢飞冷声道:“告辞!” 笑面弥勒又道:“皎月正圆,不若留下共饮一杯?” 谢飞脚步未停,却不由抬眼望向夜空。 经过暴雨的洗礼,明月如获新生,明媚夺目。 不知道今晚过后,有多少人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明早之后,又有多少人无法见到这般美月? 那只幕后之手,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正文 第三七六章 如期而至 平海郡。 地处江南江北分界,既有江南之地的山清水秀,又不乏江北之地的寒冬飘雪。 郡中溪河纵横,东面又临海,就好似与海平面相接,是为“平海”之故。 这些溪河,深的不过及膝,浅的方能没蹄,正好将整个平海郡分割成大大小小十来座岛,各具特色。 因而,只论地域之广阔,便是连都城幽京都不及其一半。 盖因此,这儿虽四通八达,地理优势明显,官府却未在此驻扎重兵进行管辖。 常有江湖人士聚散,也没有任何帮派能在此统御一方。 这里的百姓虽不入江湖,却常与江湖人打着交道,也做着江湖人的生意。 ********* 三月初三,总算如期而至。 这一天是上巳节——黄帝的诞辰。 按照平海郡这边的习俗,当有舞龙盘鼓、乐舞告祭、拜谒祖陵等活动。 为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每家每户总会提前数天开始置办相关物事。 那些天,也当是平海郡除春节外,最热闹的几天。 然而,这个上巳节却有些反常。 前些天,仅依稀可见一二百姓在街道上往来。 到了今日,除了一匹匹疾驰而过的快马,一道道飞掠而逝的身影,再无任何踪迹。 可见百姓们虽对打打杀杀司空见惯,却也怕受池鱼之殃。 他们知道今天对于整个中州江湖都是个大日子,有两个武林巨头将会在百花屿一争高下。 约战地点虽明确,可难保其间不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冲突,致使战圈扩大,在家中老实待着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至于祭奠轩辕黄帝寿辰,也只能一切从简,在家中对付着意思下,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性命要紧。 ********* 曙色漫天,碧空如洗。 暴雨之后,花枝凋零无数,余下的,则在今朝绽放! 人生不也如此,承受不住雨打风吹,终将颓然落败。 唯有苦尽甘来,方才能绽放自己的色彩。 百花屿,万千山花迎着朝阳盛放,也似在迎着纷至沓来的宾客。 它们对江湖人并不陌生。 也正是江湖人的鲜血,为它们增添了肥沃的养料。 说不定今日来的这些江湖人,在不久之后,也将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辰时刚刚过半。 有十丈方圆的舞剑坪周边,已站满了来自各门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 四海会盟,九州结义,两个同在三十余年前兴起的江湖帮派联盟,终在他们正当壮年之际,在各种内在外在矛盾的推动下,走到了而今这针尖对麦芒的局面。 他们显然也意识到了,如此明争暗斗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 尤其是在朝中局势不明,外夷出现反扑苗头的情况下,他们必须做个简单直接的了断。 两盟人员相互间都露出毫不掩饰的敌意,因而分立左右。 居于中间的,则是被特邀而来的公证人和见证者。 有昔年武林的泰山北斗,而今落寞的五大门派——武当、少林、峨嵋、崆峒、昆仑。 还有不为帮派组成的江湖联盟——道义盟。 以及些许独来独往,却颇有名望之辈。 至于曾经在江湖也有一席之地,现下已分崩离析,没有扛鼎之人的丐帮、华山则不在受邀之列。 可以说,在场中人,便是当今武林中名门正派的佼佼者,也是足矣代表整个中州江湖发声。 与名门正派相对的,即是邪门魔教。 如此武林盛会,他们焉能错过? 他们自然不会堂而皇之地现身在这些名门正派面前,而是隐匿在四处,暗中观察。 以百花屿之大,不愁落脚蔽身之处。 九州四海两盟虽各自遣了些人手在百花屿周边巡逻防护,可他们自也清楚,此举作用不大。 毕竟不论来的是哪方势力,都是这些小兵小卒无力应对的强者。 顶多只能起到些通报消息的作用。 ********* 距舞剑坪约莫半里地的一处石坪上,正有两男一女静立其上,目视前方。 女子一袭红裳,勾勒出曼妙身躯,分外妖娆。 稍年长的中年男子,一身乌黑长袍拖地,面目千疮百孔,尤为骇人。 另一男子,同着一身黑袍,本是冷峻的面庞,再添一道狰狞的十字疤,让人望而生畏。 此三人正是幽冥教的哭娘子、幽鬼和夜殇。 一道清风拂过,带来飕飕寒意,也带来了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来者便是黑白无常。 百花之约,虽是武林盛会,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个门派会倾巢而出,让有心者火烧后院。 带来的人手也不会多,够用就行,否则也仅是凭白做了炮灰。 大多只派实力型代表,武力上能撑得住门面,能说上话,多为本帮争取利益即可。 幽冥教来的这五人,放眼江湖,也实力不菲。 至少在平海郡和任一势力碰上也可做到全身而退。 教主幽冥未来,除却在后头调度外,自然也是相信手下三员大将的判断和决定。 而幽鬼适时出关,也并非偶然。 他已为四年前在石府所受重创,多次闭关修养。 先前出关时,得知百花之约的消息,便也算好时日,及时复出。 很显然,他是为洛飘零来的。 虽然洛飘零现已成了众矢之的,可只要机会允许,他绝不会放弃亲手杀他! 三人见到叶凌风和姜逸尘的到来,均微微侧目。 并未出言,可眼里已含有询问之意。 姜逸尘和叶凌风各自对了下眼神,同时摇了摇头。 他们方才是去查探各方势力在何方位,也刻意去留心是否有出现昨晚姜逸尘所见到的那十个蒙面杀手同伙。 对此结果,幽鬼三人并无太多意外。 他们都是从姜逸尘口中得知还有这么一股神秘势力存在,心下自然大感意外。 夜殇已让鬼耳堂深入细察,不过仅是一夜时间,也无法获知任何消息。 幽鬼道:“说说其他门派的部署吧。” 叶凌风道:“天煞十二门来了五煞,以银煞萧银才为首,共有十五人,分别在我们西南侧一里地处,五十丈外,西北角八十丈开外。” 姜逸尘道:“兜率帮和埠济岛一并来了十人,在我们东北侧一里地外。” “欸!长得俊的男人难道就喜欢奇怪的男人么?这俩家伙,走得真是越来越近了。”哭娘子不由笑道,眼光却往姜逸尘脸上瞥来,“似乎还有意拉拢我们的小江。” 姜逸尘知道哭娘子讲的是谢飞和笑面弥勒,仅是讪讪一笑,不去理会,接着道:“红衣教来的是乙、丙、庚三堂,三堂主均至,共十人,在我方东侧三十丈外的密林中。” “噢?这么说,红衣教离我们最近了。”幽鬼语气一顿,偏过头来,盯着姜逸尘缓声道,“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正文 第三七七章 步步紧逼 山狮殒命的消息,直至七日之前才逐步在江湖间传开。 时距其身死之日,已有五天。 江湖上无时不刻都有人身死道消,山狮之死,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不论如何,冤有头,债有主。 山狮终非野猫野狗,是死是活无人问津。 他既是红衣教一员,亦是庚堂梁子猛表亲,死讯一出,自然得有人站出来为其做主。 山狮死在江宁郡,任谁都会认为其死于道义盟之手,毕竟那儿几乎算是道义盟的地盘。 而红衣教与道义盟本便是死对头,山狮跑到死对头地盘上撒野,实在是死有余辜。 即便是梁子猛自己,心里头也这么想,觉着山狮实在是自作自受。 可转念一想,山狮终究是自己的表亲,是为他跑腿的,山狮这一死,他亏的不只是这一趟生意,而是损失了一个能信得过,任劳任怨的得力助手。 梁子猛越想越怒,当即立誓:要为山狮手刃仇人! 梁子猛自认脑袋不灵光,却也明白红衣教与道义盟间的恩怨绝非朝夕可了。 而山狮平素多为庚堂卖命,鲜少过问教中他事,眼下出了事,要让大家伙一齐替他出气,显然不切实际。 这仇,只能当作私仇来报。 要报仇,自然得先找到行凶者。 道义盟当然不会把自己人供出来,梁子猛对此也不在行。 于是,他找到了汪硕,动用红衣教最顶尖的情报网进行调查,这也是作为红衣教十天干分堂堂主的权力之一。 只不过,对于老对头了如指掌的老伯,已早一步走在前头。 事发于江宁郡,老伯当天便知晓山狮身死之事,更在当夜从姜逸尘嘴中听知来龙去脉。 老伯并不着急命人去处置山狮尸身,而是顺其自然,任由事态发展。 单是此招,以不变应万变,便耽搁了山狮尸首被发现的时间。 五天的时间,也足矣让曝露野外的尸体快速腐烂,不易判断死因,对调查者造成一定误导,错以为定是道义盟所为,随而对道义盟成员当日行踪进行逐一排查。 在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后,才能后知后觉,当中另有蹊跷! ——能对山狮构成性命威胁的道义盟成员,当日都不存在动手时机,真凶另有其人! 经此一番折腾,即便是汪硕掌舵的己堂,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查清究竟是谁杀害的山狮。 守住了这一时之秘,姜逸尘便不会被梁子猛盯上,暂时不会有被寻仇的麻烦。 红衣教这头,有老伯在帮衬姜逸尘。 到了幽冥教中,姜逸尘便只能凭其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争取信任了。 姜逸尘本也无意主动坦白此事,毕竟时下邪门魔教互为盟友,暗地里偷偷使绊倒也罢了,直接杀人灭口,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和解的事。 可随着消息在江湖上传开,夜殇便找上了姜逸尘。 敏锐的洞察力,让夜殇察觉到姜逸尘极有可能是杀害山狮的真凶。 姜逸尘具备杀山狮的时机和能力,存在疑问的,只是动机。 夜殇没有问姜逸尘为何要杀山狮,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山狮是不是他杀的。 姜逸尘没有隐瞒,也没有多作解释,他只给夜殇想要的答案。 在杀了山狮之后,姜逸尘自也琢磨过幽冥教内部可能出现的态度。 他自认为尚无能力让幽冥教为自己与红衣教撕破脸皮。 不过,反过来说,红衣教也不一定会为了山狮,与幽冥教斤斤计较。 凭其推测,待到汪硕查到他头上来时,幽冥教也只会让他自己给梁子猛个交代。 于时,小命倒不至于丢,但恐怕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以平息梁子猛怒火。 夜殇得知答案后,并未对他有何责难,只是告知他,幽冥教不会偏袒于他,但也不致于全然弃他不顾。 夜殇要他做好准备,与梁子猛一对一的准备。 只要能在梁子猛的手下走过百回合,幽冥教会保住他的命。 以夜殇在幽冥教的地位,他这番保证,也代表着幽冥教的保证,这无疑让姜逸尘安心不少。 至于幽鬼,虽是两天前才姗姗来迟,但毕竟久违江湖,还是主动找夜殇和哭娘子了解了许多近来之事。 黑无常杀死山狮这事,在江湖上还是个秘密,可在幽冥教内,幽鬼显然有权知晓,此时突生质疑,倒也在情理之中。 姜逸尘虽有些意外,倒也没乱了阵脚,道:“大半年前巽风谷之事,红衣教吃亏不小,这回许是长了教训吧。至于离我等最近,或是巧合。” 幽鬼双目凝视着姜逸尘,冷声道:“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在这节骨眼上,添这幺蛾子,可不是明智之举!” 正是朝阳初升,暖意袭人之际,姜逸尘只觉有着刺骨寒意扑面而来。 他微微垂首,回道:“此事确实是做得冒失了些,绝不再犯。” 幽鬼淡淡道:“很好。” 阔别江湖已久,幽鬼的谨慎并没有丢。 幽鬼本不是怕麻烦之人,别说是杀了山狮,就算有教中人在这档口杀了梁子猛,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一听是这位新近黑无常的杰作,幽鬼心中不由生出一丝不安。 眼前这年轻人他并不陌生,初到幽死洞之时,便被锁爷枷爷当作救命恩人供着。 其后一年多时间内,在夜殇调教下突飞猛进,坐上了六鬼将的位置,这蹿升速度着实惊人。 幽鬼不会去质疑夜殇的忠诚,可对这位新人,他却无法放心下来,毕竟此人并非天赋异禀,士别三日,便让人刮目相看。 仔细一回想,便可发现江城子似是有着精心安排,步步为营,方才有了而今的能耐,他不得不对其留一分警惕。 百花之约是件大事,江城子第一次同他们执行任务,便另生枝节,是有意而为,还是无心之失? 若是后者,尚可原谅。 若是前者,则不得不防! 幽鬼顿了一会儿,接着道:“你与山狮之间,有新仇旧怨?” 姜逸尘道:“没有。” 幽鬼道:“你与那慕容家二少奶奶有旧情?” 姜逸尘道:“没有。” 幽鬼目不转睛,眼眸中的寒意愈来愈盛,步步紧逼道:“你与慕容家或是道义盟有瓜葛?” 若说幽鬼是股寒风,姜逸尘便是冰冻的湖面,不为所动,道:“没有。” 幽鬼忽而笑道:“那你是出于何由,要致山狮于死地?” 姜逸尘道:“为了线索。” 幽鬼道:“线索?” 姜逸尘道:“关于道义盟部分主要成员近期行踪的线索。” 幽鬼眼神一变,问道:“这女子还有其他身份?” 幽鬼言外之意尤为明显,若这女子单纯是慕容家的二少奶奶,顶多知晓其丈夫和夫兄的去向,若要掌握其他人行踪,想必是道义盟情报网中一员。 而江湖行事,见微知著,一个帮派的人员行踪去向,往往能看出许多问题,若此女能提供出这些线索,确实具备一定价值。 姜逸尘自然不愿将若兰牵扯入局,早在先前,便已想好如何让幽冥教不再打她的主意。 姜逸尘先道:“此事说来话长。” 幽鬼听言,丑脸上绷出一丝怪笑,举目往远端舞剑坪上看去,道:“照这帮人的行事风格,还得好一会儿才进入正题。” 扭回头,对姜逸尘道:“你且长话多说。” 正文 第三七八章 水来土掩 时至此刻,姜逸尘心知当下若不能打消幽鬼心中疑虑,虽不至于丢了小命,却也再没法安然站在这。 ——与其分心来提防他,不如干脆些将他弄晕,事后再慢慢计较。 他稍稍理了下思绪,出言道:“风月场所向来是信息汇集地,在姑苏调查期间,我特地去了趟怡春院。 怡春院向来笙歌鼎沸,九位姑娘功不可没。 她们是怡春院的头牌和八大红牌,也便是怡春院的九颗摇钱树。 我翻看了怡春院近半年的账目,发现当中存在一些端倪。 其中之一,便和这九颗摇钱树有关。” 话至此处,哭娘子忽而掩嘴轻笑,眉眼间秋波荡漾,道:“啧啧!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小夜夜平日间一本正经,可这副冷傲的皮囊下,仍藏着狂放不羁的野性,而这江小弟倒也不拘一格,调查线索,竟是直接摸入了女儿国。” 嘴上这说着,哭娘子却心思百转。 她深知这位新晋黑无常轻功身法与叶凌风不遑多让,在怡春院没有高度戒备的情况下,趁夜潜入其中,摸索点东西确实不难。 让她心存疑问的是,这小子怎么会想到去查怡春院的? 毕竟那一小方天地的形势错综复杂,说是个浓缩版的小江湖也毫不为过。 不论是白天夜里,都有无数真真假假的消息,从那儿流出,逐步扩散开来,明里暗中的信息交易自也不计其数。 没人会把主意打到怡春院头上,只因一旦涉足其中,便是步入另一个江湖。 你能与多方势力敌对,终无法对抗整个江湖。 而这江城子,偏偏反其道而行。融入其中,却不动声色。以局外人的身份,观测某类信息动向,以小见大。 这般年纪,实难有这等心智与城府。他究竟是得到了夜殇的指点?还是自作主张?抑或是,有他人指使? 哭娘子从不轻看他人,对于江城子的突然崛起,并不是没有起过疑心,只是,她更相信夜殇不会拿幽冥教开玩笑,夜殇既放心大胆地去培养他,想来应不会出现纰漏。 哭娘子美眸闪动,道:“依你之言,这慕容二少奶奶定是这九颗摇钱树之一了。” 姜逸尘道:“是。” 哭娘子道:“既是九颗摇钱树,想必为怡春院挣来的银两都有独立账簿记录。” 姜逸尘并不意外哭娘子能作出如此推测,道:“不错。九位姑娘,九本账簿,都是厚厚一沓,每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账目,而其中一本,近三个来月,却没有任何记录。” 幽鬼奇怪道:“三个来月没有任何流水?” 姜逸尘道:“没有。” 幽鬼道:“这姑娘是否得了什么大病?以致长期卧床不起,三个月内无法接客?” 哭娘子笑道:“老鬼啊,你家院子里的摇钱树,要是病了,你可会任之病上三个月?” 幽鬼没有家,或许幽死洞能算得上家,但幽死洞里并没有种摇钱树。 幽鬼当然也明白哭娘子所言之意,道:“自然不会。” 叶凌风在一旁听得饶有兴致,出言道:“怡春院的红牌若是生了病,非但老鸨会请最好的大夫为其诊治,熟客们定也会慷慨解囊,表示心意。故而,那账簿上的条目,或许比不上平日多,也定然不会毫无动静。” 哭娘子道:“这就是了!任谁家中摇钱树病了,可不得千方百计地寻医问药,在最短时间内将树医好,要是拖上三两月功夫,便是不死也再无法摇钱了。” 幽鬼道:“那姑娘当然没死,而是去了慕容家,当起了二少奶奶。” 在场每个人都已知道,那姑娘便是慕容二少奶奶。 叶凌风戏谑道:“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这姑娘为何放弃大好钱途,下嫁给一个破落世家的二公子?” 哭娘子猜测道:“莫不是两情相悦,有了身孕?” 叶凌风道:“也是,刚有孩子的女人,在风月场所可没有立足之地。” 众人的目光不由集中到了姜逸尘身上,等待他给出答案。 显然,因为夜殇对于此事并不上心,所以幽冥教在这方面所掌握的情况极其有限。 提及此事,姜逸尘心中再如针扎,可在四人眼皮底下,依然保持着极其淡漠的状态,简要地将若兰如何被慕容康玷污,一语带过。 若兰离开怡春院时,自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更有不少流言蜚语传开,姜逸尘是在见过若兰后,才去的姑苏城,虽已过了不少时日,仍不难在坊间打听到这些花花传闻。 哭娘子长叹道:“树倒猢狲散,花败无人看。即便是八大红牌之一,可一旦被打上了某个人的标记,便意味着,再无人甘为其倾倒,在风烟楼的日子也到了尽头。女人啊!” “原来如此。”幽鬼若有所思,随而又道,“后来,你去了江宁郡,也正巧遇上了她?” 姜逸尘道:“与她偶遇的是山狮,我是被打斗声吸引过去的。” 幽鬼道:“噢?当时又是什么情况?” 姜逸尘道:“山狮见色起意,欲将之就地正法。我过去后,瞧见是山狮,本也不想多管闲事,可瞥见那人正是怡春院的姑娘,便想从其口中套出些线索,出声制止。” 叶凌风道:“山狮身强力壮,不时都要找女人释放下自己,手头上又是怡春院的红牌,姿色自然不差,岂会依你?” 哭娘子乐呵呵道:“精虫上脑的男人哪会用脑子思考,想必一气之下,直接提刀就砍,所以,我们的小江便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给……” 哭娘子比了个划脖子的手势。 和聪明人讲话,委实不费劲,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将姜逸尘想要说的给补充完整。 只是,他们心中信了几分便另当别论了。 幽鬼也不认为事情就这般简单,眼下他已发现几处破绽,道:“你一眼便认出那姑娘身份?” 姜逸尘道:“怡春院八大红牌,曲艺双全,各有所长,剪秋善画,其笔下正有怡春院九位姑娘的画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幽鬼又道:“山狮办事,与你问事,并不冲突,为何不待其完事之后,再去拷问那女子?何必伤了两家和气?” “和气?”姜逸尘听罢幽鬼所言,心下不禁揶揄,对于幽鬼将那不耻之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感到无比气恼。 姜逸尘睫毛微颤,强压住心火,暗道:险些上了这老鬼的当,竟故意激我,想迫使我无法自控而失言? 姜逸尘道:“据我所知,怡春院这九颗摇钱树,均是卖艺不卖身,守身如玉。这慕容二少奶奶突生意外,对其心里冲击应是不小,在其有身孕之后,再遭一番羞辱,恐怕都不存活念了。” 幽鬼不曾涉足风月场所,眼神向叶凌风一瞟,得到了肯定的回应,遂道:“那你在杀了山狮之后,又是如何从那姑娘口中问出想要的信息?” 姜逸尘道:“漂亮的女人总有其独特的弱点,更何况是怀有身孕的漂亮女子。” 幽鬼道:“你是说,她的脸蛋和腹中孩子?” 姜逸尘道:“不错,她已失了身子,若非身死,这俩样她都再不能丢!” 哭娘子笑吟吟地走向了姜逸尘,伸手亲昵地拍了拍其胸膛,身子顺势贴靠上去,道:“妙哉妙哉!我们的小江不仅会怜香惜玉,也有些狠手段呢!姐姐开始喜欢你了!” 姜逸尘毕竟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身前那柔软的身躯,虽让他有些不适,也确实在他心中扰起了涟漪,见幽鬼仍目露疑色,他赶忙借此转移注意力,说道:“从她口中问来的消息,我已一五一十地报给鬼耳堂。” 夜殇微微颔首,为其证实。 一个个疑问解开了,幽鬼心中的不安却没随之消逝,可他也暂无借口再来为难姜逸尘,便也继续咄咄相逼。 “罢了,日后切勿莽撞行事。不过,今日红衣教这些人若真有意冲着你来,我们可无力保你,你是否已想好退路?” “今日?”姜逸尘眼里亮起一丝玩味,接着道,“他们到现在还没来找我麻烦,此后一段时间里,也难有闲暇顾及我这小角色了。” 幽鬼道:“何出此言?” 姜逸尘道:“今日的主角,应是那位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吧?” 姜逸尘话音一落,舞剑坪上突然传来一片嘈杂之声,紧接着,便有道声音响起。 出声之人,声如洪钟,惊得百花屿上,禽飞兽走。 只听其说道:“洛公子,你可真是好胆!今儿这么多江湖豪杰都在这,你既来了,便做个交代吧!” 正文 第三七九章 当场对峙 洪亮的声音惊走了鸟兽,却吸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千百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只落在一人身上。 此人身着紫纹白袍,头束发冠,面色同女子一般白皙,眉眼间却不乏阳刚正气。 面对千人瞩目,手中折扇轻摇,非但不见一丝怯意,更透出一股从容与自信。 不论天气阴晴,朝阳总会照常升起,洛飘零也总会如约到来。 听雨阁是九州会盟的一员,洛飘零更是听雨阁的副阁主,他本也有资格来。 至于九州四海两盟最初订立百花之约,是否有诱导洛飘零入局之嫌,便不得而知了。 “听雨阁自成立以来便入盟九州结义,五年来为盟中大小事宜可谓尽心竭力,百花之约约的是九州四海两盟成员,听雨阁也在其中之列,洛某作为听雨阁一员,来此似乎并无不妥。恕在下愚钝,不知紫衣侯所言何意?”面对意料之中的挑衅,洛飘零沉着以对。 眼下整座百花屿上有千来人,他不论单独对上谁,都毫无胜算,可他仍气定神闲,浑然不以为意。 他身无修为,无法以内功运气扬声,可其声似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穿透力,让在场中人无一不听得一清二楚,便是连远在一端的幽鬼等人也毫不例外。 “哼!听雨阁?看来盗窃少林金印、巽风谷残害上百条江湖同道性命、天涯小镇软禁武林同盟长达大半年之久,这些不仁不义、扰乱江湖秩序之事,咱们听雨阁副阁主是不打算认了?” 洪亮之声再起,大伙儿这才将视线挪到出声之人身上。 只见此人一袭龙纹紫袍加身,单论色调,恰与洛飘零相同,也与其称谓不谋而合。 年逾四旬,脸方眉挺,颇有富贵之相。 眼角聚起几道褶皱,目露鄙夷之色,显然很清楚所言之事不是洛飘零打个太极就能轻松赖掉的。 “原来紫衣侯所指的是这些事啊,那洛某可要为自己、为听雨阁鸣不平了。 两年前,少林九金印之一不动明王印被传失窃,迄今为止都盛传是洛某盗走的。 两年来,洛某不得不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东奔西走,有如过街之鼠,处处讨打,更似唐僧肉,无人不想据为己有。 洛某真是有苦难言啊! 而今当着众位朋友的面,洛某倒要为自己辩白一番。 这少林金印是何等贵重之物,凭洛某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如何在顺手牵羊后,又成功逃之夭夭? 再者,巽风谷之祸,当日洛某亦是亲临。 遮天蔽日,漫天黄沙,实非人力可及,乃天灾所致。 此事若要算到在下身上,洛某委实惶恐难安! 至于软禁武林同盟,洛某要当真有这本事,又何必东躲西藏? 扰乱江湖秩序之说,洛某愧不敢当!” 洛飘零不卑不亢,言辞入情入理,这一番话下来,暗暗引导众人反向思考,竟叫不少人认为其所言在理,默默点头。 对于紫衣侯,姜逸尘虽未与其打过照面,却也不完全陌生。 紫衣侯便是四海会盟紫夜轩的帮主,紫夜轩几次为非作歹不巧都被姜逸尘撞上,损兵折将。 也因紫夜轩行径古怪,姜逸尘特地留心关注过。 对于紫衣侯的容貌、能耐当然有所了解。 而在此时,紫衣侯站出来刁难洛飘零也不难理解。 不论是在迷雾谷,还是在晋州城,紫夜轩都在听雨阁身上栽了跟头,虽不一定弄清原委,但定然与听雨阁脱不开关系,眼下群雄皆至,若不趁此揭短开刀,一雪前耻,更待何时? 紫衣侯不怒反笑,道:“呵呵!洛副阁主,这些年,你武功尽失,可这嘴上功夫可是愈来愈精进了。” 洛飘零微微欠身拱手,道:“谬赞,谬赞。” “男儿身在江湖该敢做敢当,洛副阁主既做了这些事,又为何不敢认?况且,这些事迹并非本人一家之言,虽无确凿证据,却不乏亲眼见证者。洛副阁主可敢与我一一细较一番?”紫衣侯瞳孔微缩,一面连连摇头,看似倍感惋惜,一面来回踱步,以掩饰嘴角间扬起的笑意。 为了让大家都能听清楚,紫衣侯也不忘运上内劲,将话语声扩大。 洛飘零虽已没了武功,可观察力却不减当年,并没错过紫衣侯那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他本便有备而来,对于眼前的针锋相对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会有哪些人站出来?这些人会否与这一年多以来,他们暗中调查的情况吻合? 适才喧闹的舞剑坪在二人开口后便静寂无声。 许是到场之人对这些事,既感兴趣,又心存疑虑,故而二人对峙,竟无人出声干扰,仅是静听双方各抒己见。 洛飘零淡淡道:“请。” 紫衣侯道:“且问在嵩山少林金印失窃当日,你是否便身在其中?” 洛飘零道:“是。” 紫衣侯道:“你去做什么?” 洛飘零道:“洛某数年前得幸与清苦大师相识,那次去少林,自也有拜访之意。” 紫衣侯似也知晓洛飘零会做此回答,便把目光扫向少林僧人所在之处,很快便寻着了目标。 只听其开口道:“清明大师,您既在此,不妨说说,那清苦大师在嵩山少林中担任何职?” 众人顺着紫衣侯的话头,将目光聚焦在一位慈眉善目,宽耳白须,穿着袈裟的老和尚身上。 老和尚左手持着四股十二环锡杖,不动如松,右手不紧不慢地拨动着紫檀佛珠链,如星辰运转,一静一动似与自然相融,无可动摇。 虽年逾花甲之龄,双目仍炯炯有神,精气神更丝毫不输于在其左右首的两个年轻弟子。 这老和尚便是紫衣侯所说的清明大师,也是嵩山少林的方丈。 莆田、嵩山两寺虽有两个方丈,可此番仅有其一人前来,自也说明他的态度便代表整个少林寺的态度。 少林寺的情况,清明大师确实最有发言权,紫衣侯这番明知故问,显然是想把少林方丈拉入局中,做为极有分量的人证,自也能让洛飘零处于更不利的境地。 清明大师虽心如明镜,怎奈何金印失窃,本是少林之事,他如何能置身事外,只得直言道:“清苦是贫僧师弟,修为深不可测,却不愿担任寺中繁杂事务,平日里仅是悟道参禅,也受贫僧之托,看护藏经阁周全。” 紫衣侯道:“如此,那在下是否可认为,这清苦大师是卫护藏经阁的最后一道防线?” 清明大师闻言微微皱眉,心知紫衣侯这是逐步下套,不由向洛飘零那一瞥,见其目光澄澈,似胸有成竹,方心下稍安,道:“可以这么认为。” 紫衣侯道:“这不动明王印便置于藏经阁中?” 清明大师道:“是。” 紫衣侯道:“我想清苦大师身为少林中人,绝不会与外人串通一气,将这临字印拱手相送。” 清明大师道:“天下武功出少林。古往今来之武学,皆大同小异,少林传承千载时日,藏有各类武学雏形不假,也不时会拿出些经文典籍与其他施主相互探讨,共同进步。但九字金印之秘法,乃少林生存之本,终究无法轻易示与外人,清苦师弟是个知轻重之人,万万不会因与洛施主相熟,破坏门规。” “这是自然。”紫衣侯拱手一笑,随而又转向洛飘零道,“据说洛副阁主去少林寺拜访时也不是只身一人。” 洛飘零点头道:“行走江湖,没有一身武艺确实不便,你知道,秀才碰上兵,有理也说不清。若没有阁中的兄弟照应,洛某恐怕寸步难行。” 紫衣侯道:“可否为大伙介绍介绍此人是谁?” “巧了,正是不才。无名之辈,季姓,单名双吉。”出声之人身上是文士打扮,头上却不带方巾,任由长发垂落,眉眼间跃动着不羁笑意,好不自在。 此次大会,听雨阁仅有四人到场,洛飘零除外还有两男一女。 女子自然是阁主梦朝歌,中年男子是石中火,现下正笑吟吟自报家门的便是季喆。 “上演金蝉脱壳,只一人便将成千上百人骗到晋州秦地,围着你团团转。季喆兄若是不才,那在下可真无地自容了!”紫衣侯放生大笑。 季喆回笑道:“岂敢岂敢。” 笑止,紫衣侯目露凶光,言语中带着一丝狠厉道:“若非之后你确实离开了晋州,否则,我真不怀疑你就是那杀手夜枭了!” 季喆当然知道紫衣侯口中所言为何,可他也不是江湖雏儿,更不会喜怒形于色,依然保持着不失礼的微笑,回道:“不敢不敢。” 大笑之后,紫衣侯已逐渐收敛住一腔恼意,道:“言归正传。季喆兄弟手脚功夫放在这江湖上也可算出类拔萃,由他相伴,洛副阁主确实要方便不少。” 洛飘零颔首回应。 紫衣侯接着道:“那么传言洛副阁主正是凭借与清苦大师相熟的缘故,将其从藏经阁支开,再由季喆潜入当中,盗走金印,岂不是顺理成章了?” 正文 第三八零章 一反常态 晨光万丈,春临大地,正是最令人神清气爽之时。 某处石坪上,却传出几声唏嘘低语。 叶凌风耷拉着脑袋,打了个哈欠,满脸无精打采。 显然,此刻舞剑坪上的情况,让他大失所望。 身侧幽鬼四人依然在关注着场中情况,并不像他意兴阑珊。 他终于不耐烦道:“看来是我对紫衣侯的期望过高了。” 哭娘子轻笑道:“一个总是冲在前头的人,总不会考虑太细。” “这两三年来吃了那么多瘪,他难道还没学会三思后行?”叶凌风十分不解,在他看来,既无法拳拳到肉,紫衣侯这唇枪舌剑便是多此一举,白费口舌不说,还会助长对手气势,有弊无利。 哭娘子道:“也许不是他不愿瞻前顾后,而是他常处的位置已被人习惯,他不得不这么做。” 幽鬼跟着应和道:“见面就咬人的狗,确实不可或缺。” 叶凌风仔细品味了二人所言之意,似有所悟,讥诮道:“可不知这条狗背后的主人是谁?” 哭娘子眼波一转,道:“小江,你怎么看?” 姜逸尘心下暗暗苦笑哭娘子竟开始关注起自己,面上已一本正经地开始了分析。 “紫夜轩整体实力本便单薄,在四海会盟中算不上末流,也非中坚力量,在关键场合鲜有发声机会。” “这几年间,紫夜轩在江湖上屡生事端,非但没吃到螃蟹,且多次损兵折将,即便如此,他们也仅在去年方有所收敛。” “可距近期探查到的情况看,其实力却是有增无减。可见,在紫夜轩背后,应有股力量在支持着他们的作为。” “而能担负起如此折损的势力,定然得有着丰厚的底蕴,目前看来,在四海会盟中具备这般实力的,不外乎藏锋阁、凤鸣轩和诸神殿。” 哭娘子赞许道:“不错。但如若不是四海会盟中的帮派在为紫夜轩撑腰,那朝廷的力量便不可忽视。” 姜逸尘点头称是。 几人议论间,依稀可闻舞剑坪上,洛飘零对紫衣侯的回应:“藏经阁本是少林寺重地,外人不可轻易涉足,看守藏经阁更非清苦大师一人之责,而拜访少林期间,有且仅有季兄一人与洛某随行,要想从混入守备森严的藏经阁已非易事,再要从中寻得临字印藏匿之处,更难于登天。谣言止于智者,细较之下,便可知这江湖传言说易行难,站不住脚。紫衣侯您说是也不是?” 不论紫衣侯会否称是,大多人已不露声色地默默点头,紫衣侯此次出招确实缺乏新意,洛飘零稳操胜券。 紫衣侯小负一成,脸上却不见丝毫愠色,又道:“洛副阁主机敏过人,如何盗取金印,想来不是在下一介莽夫能揣测出来的,不过在下倒是听言,洛副阁主二人正要从少林离去之前,金印失窃的急报已在寺中传开,如若真是如此,洛副阁主为何不留待寺中,配合各位大师们,将事情调查清楚,再走不迟。何故着急离去,且特意绕开各路英雄,执意要将这黑锅背在身上呢?” 紫衣侯此言一出,群豪眼中不由一亮。 且不说紫衣侯这步峰回路转,反将一军,委实走得绝妙,单说平日里心高气傲如他竟当众贬低自己,夸赞一个小辈,实属难能一见! 远端石坪上,瞧见这一幕的姜逸尘暗道:这紫衣侯背后果真有高人指点,而开场这出戏,便是为了更好地带出后边的主题,洛兄向来将计就计,不必担心。只是,这幕后之人真的会是朝廷中的势力么?今日两盟间仅有两种结果,两败俱伤,或抛弃前嫌,握手言和。两种结果,截然相反,谁的受益最大呢? 在姜逸尘思忖之际,洛飘零已答复道:“少林寺中重物丢失,洛某为客,本该主动配合调查。然而,事发不到半个时辰,已有多方人马齐至,反客为主,要帮少林捉贼捉赃,尚未见着洛某,便一口咬定是洛某盗走金印。此间之事,蹊跷至极,洛某深感不安,遂落荒而逃,倒让诸位见笑了。” “阿弥陀佛!确如洛施主所言,当时事发蹊跷,贫僧也心觉奇怪,故而,并未命弟子阻拦洛施主去路。”清心方丈此番证言,无疑是在帮衬洛飘零了。 洛飘零拱手致意。 紫衣侯见此,也不以为意,仍道:“那在下是否可理解为洛副阁主对少林金印觊觎已久,早有蓄谋,此去少林不甚走漏了风声,群雄闻风来援,不早不晚撞上洛副阁主正要离去,洛副阁主心知不妙,这才溜之大吉。” 紫衣侯顿了顿,刻意扬声道:“否则,还怕少林大师和各位江湖同道们不会给你个公允?” 众人听言,不禁暗叹,这紫衣侯当真一改往常有勇无谋的莽撞,句句攻势如潮,一针见血啊! 洛飘零笑道:“洛某当日既选择一走了之,今日再怎么争辩,终是理亏了些,权且当洛某确是盗印者,那您认为,洛某是出于何由有此歹念?” 洛飘零本已处于劣势,可这招以退为进,倒让众人有些出乎意料。 紫衣侯一听此言,笑意更浓,仿佛在这瞬间便年轻了十几岁,接着道:“少林秘法传承千载,谁人不想一睹为快?洛副阁主有此心思也不难理解,兴许其中有能修复你伤损经脉之法呢?再不济,当中精髓也能令你听雨阁受益良多,此后鱼跃龙门,成为一方霸主。当然,在有了充足的实力后,也有能力报石府覆灭之仇了。” 紫衣侯话音一落,只觉天色在这刹那间竟变暗了些许,再看洛飘零的目光,已不似先前如沐春风,而是森冷无比,他心下不由自主起疑:这洛飘零当真武功尽失?不会已恢复如初了吧? “石将军归隐山林后,在江湖上所做的贡献我想已不必飘零一一举例说明了吧?”洛飘零语气冷然,扫视全场,无人敢出声辩驳,“石府付之一炬,石将军一家枉死,凶手至今未得惩治,此仇难道不该报?!” 洛飘零面庞越发煞白,眼眸中充斥着怒火,竟似气得颤抖,道:“飘零昔年追随先师左右,同受石府恩惠多年,石府大劫,我等侥幸生还之人,是否该当报此大仇!?” 面对这样的厉声质问,群雄黯然垂首。 垂首,既饱含逝者的惋惜,也不乏自省后的愧疚。 不可否认,石鑫之死乃是江湖正道一大损失,也正是从那时起,正道联盟逐渐分崩离析。 这些年来,他们两盟间互生嫌隙,裂痕愈来愈大,彼此斗得不可开交,却从没有哪方有意站出来,为覆灭的石府主持公道,他们实在有愧于石府,有愧于这正道之名。 ********* “高!实在是高!这时候打出这手苦情牌不仅恰逢时宜,且恰到好处,接下来,紫衣侯若无额外准备的话,恐怕是要被洛公子带着走了。”石坪上,哭娘子击节叹赏道。 许久不曾发言的夜殇却道:“看来不会如你所愿了。” 哭娘子莞尔道:“又被小夜夜瞧出什么来了?” 夜殇道:“紫衣侯此番一反常态,显然有备而来,洛飘零应对自如,更像是在配合着紫衣侯把戏唱下去,这开场戏再精彩,总归是要引出正题的。” 正文 第三八一章 听雨阁主 “咳……咳!” 紫衣侯清了清嗓子,意图打破此时萦绕在舞剑坪上空沉闷的阴霾。 “血债自当血偿。在下所质疑的,是洛副阁主的动机,盗取少林金印,修成少林秘法,报仇雪恨自是首当其冲,而最终目的难道不是颠覆当今武林格局?” 身为一帮之主,紫衣侯虽不以谋略见长,却也辨形势,知进退,一见方长之言踢到铁板上,料定不能在此话题上继续深入,遂一语带过,反抛出耸听危言,转移注意。 洛飘零横眉冷目,毫不掩饰对于紫衣侯的敌意,沉声道:“并非洛某妄自菲薄,少林人才济济,都少有人能通习那金印秘法一二,更何况洛某一身经脉尽损,有幸苟活,已是知足。这等高深武学,洛某即便看得懂,也没法练,这觊觎之说,实不知从何说起?” 紫衣侯轻哼一声,道:“人心隔肚皮,又有谁知洛副阁主是不是口是心非呢?” “休要含血喷人!”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娇喝声,一道靓影从洛飘零身侧踱步而出。 女子身着墨绿百褶裙,挽着漆黑长发,一支翡翠簪点缀其上,衬得她发色更黑,肤色更白。 这一生气,便可见红晕似火烧云般,从她的鹅蛋脸上,直烧到脖根处。 尽管事先料到今日来此免不得将遭受百般刁难,洛飘零也特意嘱咐过梦朝歌一切有他,莫要轻易动怒。 可眼见自己的大师兄接二连三被戳痛处,梦朝歌心疼之甚,再无法袖手旁观,柳眉倒竖,厉声斥责。 身为石鑫义女,听雨阁创立之初,梦朝歌便被推上阁主之位,彼时她还是个桃李年华的少女,怎堪重任? 可在大师兄等石府旧人的鼎力相助和悉心栽培下,她没有被压垮,虽不及洛飘零之举重若轻,却也渐渐有了一帮之主的做派。 这回,不是梦朝歌第一次代表听雨阁发声,却是第一次面对着人山人海的阵仗,且眼前之人无一不是名动江湖的前辈高人,在喝出那一声后,不免有些发怵,不知所措。 幸而,眼角余光瞥见了洛飘零单拳轻握,置于身前。 她感受到了来自于大师兄对她的鼓励与信任。 她不能辜负! 她微微昂首,道:“紫衣侯!师兄敬你是前辈,对你礼让三分,可不意味着任你信口雌黄,出言不逊!清明大师就在此处,你自可问问他,那少林金印中有无秘法能让我师兄恢复康健之躯。若不存此法,你先前的假设便不攻自破!再者,若我阁真拿了少林金印,何不躲到深山老林中去研习修炼,待三年五载学有所成后,再来一统江湖?何苦在今日,顶着各方压力来赴这百花之约?” 梦朝歌一口气道出心中所想,对紫衣侯所言逐一反驳,得到了洛飘零的赞许,令紫衣侯一时语塞,让群雄为之侧目。 “阿弥陀佛,这位梦阁主说的极是。自打我寺金印失窃与洛施主联系在一起后,贫僧也特地去了解过洛施主的过往。洛施主昔年受创,致使奇经八脉严重毁损,我寺九字金印秘法中,确有其一可生肌续骨,修筋补脉。” 清明大师与梦朝歌乃是初见,在他看来,听雨阁有洛飘零这等当世罕见之才坐镇,即便阁主为一介女流也无伤大雅。可听其一席激愤陈词,情真意切之外,竟是有条有理,方知自己有眼无珠,大错特错,不由对梦朝歌生出钦佩之意,出言相帮之余,也刻意以“梦阁主”相称,聊表敬意。 群雄心知清明大师言语未尽,可在听到前半段话后,众人不由惊叹,这少林绝学果真博大精深。 同时也有不少人暗自嘀咕,当世少林除却清明、清云两个方丈和数个年岁稍长的长老外,后继无人,空有武学宝库,却无人问津,实在是暴殄天物!若能给自己研习,能否学成另当别论,想必也会有不小的长进。 只听清明大师轻叹道:“不过,要让洛施主恢复如初,并非易事。洛施主必须在伤后七日之内,接受药谷医治。靠药谷的灵丹妙药稳定住伤情后,由习有修筋补脉秘法的少林高人,每日以自身功力助推其体内气息运转上七七四十九个周天,辅以药草治疗,保持经络活性。一旦伤损经脉出现复原迹象,便让洛施主修习那修筋补脉的秘法,开始自我恢复。如此,调养上一年半载,即可完璧如初。” 清明大师话音未落,大伙儿心里已清楚,洛飘零的伤势可谓药石罔效了。 清明大师又道:“在座各位施主想必要比贫僧更为清楚,当年石府遭劫后,洛施主一行为躲避邪门魔教追杀,亦是东躲西藏,耽搁了不少时日,才至药谷,于时,已错过最佳治疗时机。而我寺现今并无能人掌握那门修筋补脉的秘法,助其疗伤之事也仅是空谈。至于那临字印中藏有何种秘法,恕贫僧不能明言,但可以肯定的是,绝非修筋补脉之法。故而,洛施主觊觎临字印之说,缺乏动机,并不成立。” 话语一毕,梦朝歌便朝着清明大师欠身致谢。 在场群豪与洛飘零有交情的不多,这些年来更有不少人对其恨之入骨,可见昔时天骄陨落至此,也不禁扼腕叹息,却少有人注意到,那弯下腰的佳人,俏脸上的樱红侵染了眼眶。 梦朝歌本对少林怀抱着一丝期待,可现实终不尽人意,心中难免泛起酸楚,但她不愿让大师兄瞧见自己的失态,直起身时,微不可察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只是舞剑坪上这些人皆是人中翘楚,梦朝歌这细小的动作,恰被正关注她的清明大师瞧在眼中。 虽是出家人,可这点女儿家的心思,清明大师并非看不明白,心中愧疚之意更甚,遂道:“梦阁主不必多礼,贵阁因我少林之事饱受非议,也为此遭罪不少,是少林有愧于尔等。梦阁主若不嫌弃,贫僧可在寺外另辟一处清净之地,供贵阁上下安居,远离江湖是非。”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清明大师是嵩山少林方丈,也代表着中州两脉少林寺的态度。 当年外夷大战之后,少林元气大伤,近些年已无心过问江湖之事,现下居然愿意向处在风口浪尖的听雨阁敞开寺门,保其周全,可谓是骇人听闻! 群雄议论纷纷,却琢磨不透清明大师的意图。 少林寺想独占好处? 不对。这临字印本便是少林之物,即便真在洛飘零身上,也只能说物归原主。 少林寺此举非但捞不到半点好处,反倒还会落下不少口舌。 既然相信洛飘零不是盗印之人,为何不早些出来公之于众? 与听雨阁合谋演了一出戏,借此让各方势力互相消耗,再登江湖之巅? 以现如今少林寺的实力,还真差些意思。 远端石坪上,哭娘子笑道:“这清明老和尚也是真精明,不论金印是不是在洛飘零身上,这办法少林都吃不得亏。他看不透洛飘零,便把洛飘零绑在身边,令其没法胡来,也能还江湖一个清净,为少林搏个好名声。只是,洛飘零这些年小动作不少,各方势力就算看在少林面子上,不再动他,他就真甘心远离红尘,去和那些大和尚念经?” 边上,姜逸尘和哭娘子一般看法,心道:少林僧人确有慈悲为怀之心,可此举真能减少江湖上的杀戮?对燎原星火视而不见,终也避免不了引火上身。 就在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梦朝歌已有主意,正要答复。 紫衣侯却抢先道:“万万不可!” 梦朝歌微微一笑,道:“多谢清明大师好意,眼下我阁是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沾染一身俗气,去叨扰佛门清修之地,确实欠妥。” 清明大师见此,又看了看洛飘零,心道他们今日来此应另有他意,也不再强求,轻叹了声“阿弥陀佛”作罢。 紫衣侯稍稍松口气,道:“还算尔等有自知之明。纵使这临字印并未落入听雨阁之手,可洛副阁主在巽风谷和天涯小镇为非作歹之事,若不给大伙们一个交代,就算躲进少林,我等也会将你揪出来!” 梦朝歌正想辩驳,洛飘零已先道:“交代?紫衣侯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两件事,洛某先前便已给过交代了吧?若需洛某再复述一遍,洛某便却之不恭了。” 紫衣侯冷笑道:“洛副阁主既不愿重提旧事,那便由在下帮你回忆回忆。当日巽风谷确有天地异象发生,不过仅是天狗食日之象,若无人蓄意制造恐慌,各方同道何至于在漫天风沙到来前自相残杀,互有伤损,以致后来大祸临头时,已有心无力?而那风沙本也不会蔓延至此,是你命人将数里地外的草木伐尽,才酿成此祸!你敢否认?!” 洛飘零不以为意,道:“多谢紫衣侯提醒,若是洛某没记错,那时一路追踪洛某行迹而去的,似乎邪门魔教占多数罢?紫衣侯何时与他们成了同道?您既调查的这么仔细,可查实是洛某所为?若是意气用事,是否太过武断了?” 正文 第三八二章 唐僧的肉 “很好!” 紫衣侯虽如是说,但任谁都听得出这话外音是另一番意思。 他凝视着洛飘零,说道:“那洛副阁主打算怎么解释在天涯小镇软禁江湖豪杰之事?” 洛飘零道:“紫衣侯可是要洛某再重复一遍先前所言?” 紫衣侯沉声道:“那便劳烦洛副阁主再重复一遍!” 洛飘零道:“洛某若真有这本事,何至于成日东躲西藏?又何必来此诉苦伸冤?” 紫衣侯道:“你的确没这本事,但不代表别人没有。” 洛飘零道:“噢?这话洛某可理解不来,还请紫衣侯赐教。” 紫衣侯道:“石府虽倾,但昔时跟着石将军出生入死的弟兄尚有部分不在石府。天下间对石将军最敬重的,也莫过于他们,你以石府之名,假借复仇旗号行事,谁人不一呼百应?至于今日来此,不正是为了混淆视听,以达更大图谋么?” 提及石府,便见洛飘零面色一沉,紫衣侯这回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道:“洛副阁主难道没发现当时受你所困的几位同道,今日亦有到场么?” 洛飘零往前踏出两步,并未看向他处,只是稍作沉吟,而后斜睨着紫衣侯,说道:“依紫衣侯您这说法,岂不自相矛盾?” “嗯?” “照您所说,洛某既已控制住他们,又怎会在此关键当口让他们现身于此,反陷自己于不利之地?” 紫衣侯闻言一滞,显然洛飘零所言更符逻辑,相较而言,他的质问不免有些荒谬。 他目光在人群中四下一扫,指名道姓喊道:“俞乐俞公子,莫殇莫坛主,炎如风炎少侠,自巽风谷一事后,三位便在江湖上不见影踪,直至十余日前,方从西南方风尘仆仆而来,眼下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对于莫殇和炎如风,紫衣侯并不抱太多期望。 前者所在的啸月盟是九州结义一员,这节骨眼上难免会包庇同盟。 后者虽来自诸神殿,却是个寡言少语之人,能给出的回答无非“是”与“不是”,缺乏说服力。 而俞乐则不同,他既是四海盟的成员,又与洛飘零有着不小的过节,会否添油加醋暂且不论,实话实说应不成问题。 紫衣侯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那眉目间有着一道剑痕的黄衫青年身上。 群豪也随之将其锁定为焦点。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俞乐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同洛飘零一般,鄙夷起紫衣侯来。 他缓缓道:“恕在下舟车劳顿过于疲乏,适才未听清紫衣侯所言,不知您要在下说什么?” 紫衣侯微微怔了怔,他自然没料到俞乐会是这反应。 不过,既然开口问了,他便不会让俞乐什么都不说。 紫衣侯道:“那日巽风谷沙尘暴后,俞公子可是去了那天涯小镇?” 俞乐道:“紫夜轩的消息果然一如既往的灵通。” 紫衣侯道:“过奖。冒昧问一句,俞公子在中州江湖消失大半年之久,可是一直待在那天涯小镇?” “大半年?有这么长的时间?”俞乐有些讶异,而后又摩挲着下巴缓缓出声,“恐怕在下是在无涯海中折腾了太久,以致于到了天涯小镇后,乐不思蜀,忘了时日吧?” 紫衣侯再次怔住,俞乐哪怕只应声“是”,他自己都能把话说圆满,谁知俞乐顾左右而言他,全然无意为他刚才对洛飘零的指控作证,反而让他的算盘打空。 舞剑坪上一片静寂,可四处投来的目光,无一不是等着看他的笑话。 紫衣侯已冷静下来。 在得知洛飘零将在百花大会上现身后,他便得到指示,拿洛飘零做文章,尤他开头炮。 这些天来,他为这段开场白做了许多工作,自然发现了洛飘零这些年间行事的诸多端倪,便也觉着洛飘零虽屡有惊人之举,却并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故而,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他最不擅长的武器击垮洛飘零,令其俯首认罪。 现在看来,他犯得错误实在不少。 他高估了俞乐。 为达目的,他能不择手段,可以做出任何牺牲,他显然也把俞乐当成同类人。 事实上,俞乐虽有不择手段的一面,但其争强好胜的一面更无法忽视。 若非如此,当年被洛飘零一剑击溃,颜面扫地后,怎会险些一蹶不振? 要俞乐当着江湖群豪的面,承认自己被洛飘零软禁,相当于让其承认,即便洛飘零已手无缚鸡之力,自己仍比之不过么? 他低估了洛飘零。 洛飘零虽留有诸多破绽,但这些破绽均缺乏真凭实据的佐证,所能依凭的只有旁人的嘴。 而洛飘零对于人性的参悟显然已达到足够深,才能如此游刃有余。 紫衣侯心中暗自苦笑,也打消了询问另两证人的念头。 他脸上堆起笑。 可任他笑得再灿烂,都无法在这群人面前,掩盖掉眼中掠过的寒芒。 紫袍下的双手,与这冷厉的目光和一身惹眼的行头相较,自然尤为失色。 然而,但凡听过紫衣侯名头者,绝不敢小觑他那双手。 紫衣侯从不携刀佩剑,他的手便是杀人利器。 紫衣侯身上也不装义肢,其手既然能作为杀人利器,自然是用汗,用泪,用血打造出来的。 那双手放在常时,看来要比以体力活为生的苦力壮硕许多,可放到江湖中来便平平无奇。 这手虽无法穿铜釜、绝铁砺,可开膛破肚却不在话下。 靠着这等利器,紫衣侯至少有四种方法置人于死地。 可化刀,一刀端头! 可为枪,一枪穿心! 可作剑,一剑封喉! 亦可变爪,掏心挖肺! 最令人忌惮,却是其认穴极准,出手极快。 即便不凭双手的锋芒逞凶,也可汇集内劲,以手为媒介,仅需轻轻一指,便可摧毁敌手要穴。 配合着金系朔日功的刚猛、土系厚甲功的硬实、阴系弑诀的阴毒,这双紫魔手便是紫衣侯在江湖的立足之本。 以紫夜轩在巽风谷蒙受的损失,他本该对洛飘零怀恨在心,本该用紫魔手了结洛飘零的性命,他已伪装够久,眼下可是要褪下面具,露出狰狞之容? 紫衣侯背负着双手,宽大的袖袍将之全然遮掩。 眉已笑弯。 好似捕猎时,需搭上箭,拉满弓般,其人也正如蓄势待发的箭矢,大有洛飘零所答不合其意,便要一箭毙命之势! 杀意昭彰! 纵是武功尽失的洛飘零都能感受到袭面而来的寒意,更何况在场众人皆是江湖好手。 洛飘零见此并不为所动。 他已察觉到至少有三股气息环绕其身。 这三股气息并不属于梦朝歌、季喆和石中火,却只强不弱。 一旦紫衣侯逾越雷池半步,他这猎物仍会安然无恙,毁损的只会是弓和箭! 舞剑坪上的气氛已剑拔弩张,可另一端却传出揶揄之声。 “无趣,无趣!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就只会耍耍嘴皮子,真是无趣!”叶凌风已阖上双眼,只用耳朵听场上情况。 “你难道指望着他们打起来?”哭娘子笑吟吟道。 叶凌风睁眼皱眉道:“难道不该指望?” 哭娘子道:“你本不该指望。” 叶凌风道:“为何?” 哭娘子道:“此时此刻,洛飘零到哪都不比在这待着安全。” 叶凌风道:“这可奇了,以紫衣侯之能,听雨阁三人都难护得洛飘零周全,紫衣侯也不只一人,要将之生擒不当是轻而易举?” 哭娘子道:“正因为谁都能擒下洛飘零,所以他才安全。” 叶凌风道:“竟还有这说法?” 哭娘子道:“妖怪们都知道吃了唐僧肉便能长生不老,又有哪方妖怪会放弃独吞唐僧肉的机会?唐僧上哪都会遇着妖怪,要害他性命,可一旦落入妖怪群中,妖怪们既想吃唐僧肉,却又担心自己第一个吃,遭群起而攻,相互间有了忌惮,反而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获利的成了唐僧。” 叶凌风道:“最危险之处最安全,现在洛飘零便是唐僧!” 哭娘子道:“这些九州四海的帮派就是妖怪。” 叶凌风道:“这些妖怪们难道没办法吃这就在眼前的唐僧了?” 哭娘子道:“也不是没办法?” 叶凌风道:“什么办法?” 哭娘子道:“争出个第一来。” 叶凌风道:“争出个第一?” 哭娘子道:“强者为尊,只要谁能争得第一,唐僧肉怎么瓜分,当然由他说了算。” 叶凌风闻言了然,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道:“所以,今日大会的主题便是……” 哭娘子道:“武林盟主!” 正文 第三八三章 武林盟主 “紫衣兄何须为此置气?洛公子纵然再有不是,也轮不到你我来管教。” 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如春风轻拂,吹来了晨光,驱散了雾霭。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伊人长发飘飘如柳,细眉弯弯如月,一双桃花眼妖娆妩媚,一对樱唇惹人垂涎。 恰如其额间那倒立盛放的青莲,有此皮囊,即便不施粉黛,即便被黑袍遮住那玲珑曲线,也难挡其颠倒众生的魅力! 姜逸尘虽在远处瞧不真切,可目光也再难从此女脸上挪开。 他倒不是被那美色勾走了魂,只是怎么也看不出这女子年纪竟是与紫衣侯不相上下。 那副媚态,不经刻意雕琢,没有任何修饰,仿佛与生俱来,想来便是换了另一副容貌,亦将风采依旧。 没有人知晓,此时在姜逸尘脑海中,有另一张面庞取代了这副俏皮囊。 两张脸仅有那么一两成相似,但二者的神韵却难辨彼此。 那脸的主人,赫然便是大半年前,在苍梧山中,死在他手上的琳琅居副帮主风流子! “姬姑娘教训的是,在下倒管得有些宽了。”紫衣侯目光含笑,语气恭敬而谦卑,与适才杀气腾腾、恃强凌弱之态截然相反,却无半分惺惺作态之嫌。 在这等佳人面前,兴许连恶鬼都会放下屠刀吧? 这位姬姓女子便是诸神殿的阴神,亦是风流子的血亲姐姐——鬼魅妖姬。 紫衣侯之所以以姑娘相称,一来自然是因为“姑娘”一称较显年轻,毕竟鬼魅妖姬虽与他年龄相仿,但却难在其脸上找寻到岁月的痕迹。 二来,诸神殿实力雄厚,隐隐为四海会盟之首,鬼魅妖姬贵为诸神殿阴阳双尊之一,更在江湖上难逢敌手。如此鹤立鸡群般存在,却鲜少摆出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姿态,以“殿主”等词相称,不免疏远了距离。 鬼魅妖姬嫣然回道:“紫衣兄言重了,事情只有说出来才好解决,你不提,也总需有人说。” 紫衣侯颔首认同,旋即便看向另一端,几个九州大帮聚首之处,道:“就怕九州盟的同道们,念在听雨阁乃九州成员,又与石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上,袒护洛副阁主,包庇其过,令得我等的冤屈无从诉说啊!” 鬼魅妖姬略作沉思状,道:“你这担心也不无道理,不过,今日既已将此事说开,又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在此见证,我想九州盟的朋友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是吧,君迟兄?” 九州四海两盟本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头,尽管因处世理念不同,相互间存在些隔阂,却未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两盟势如水火前,诸神殿与擎天众也曾多次往来,鬼魅妖姬自认同擎天众帮主君迟交情尚可,遂在此时将话头抛了过去,至少能寻个人来搭理她。 被唤作君迟之人,乃擎天众帮主,那炯炯有神的虎目,配上威风堂堂的相貌,颇有名门虎将的风采,只是那过于惨白的肤色和三千丈白发,无不显露着,其无时不刻都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一如其身上,由道道赤色荆棘所点缀的白狐披肩裘,这是一头行走在冰原上满身创伤的白虎,看似摇摇欲坠,却能随时发出致命攻击! 君迟白眉轻颤,他自然听出鬼魅妖姬不单是在同他套近乎,亦是在给他找麻烦,他怎会如其所愿? “姬姑娘此言差矣,君某仅是擎天众一帮之主,九州结义却是百家同盟,君某无法为姬姑娘做主,姬姑娘该当问问大家的意思才是。” “是极是极,那妾身便代紫衣兄及一众四海的弟兄们,请教九州的各位朋友,在洛公子这件事上,能否给我等一个公正的答复?”鬼魅妖姬应对自如,似对君迟的回答早有准备。 此言一出,九州盟各帮派代表面面相觑,前头君迟有言在先,一帮之言无法代表全部,现如今谁先回答,岂不是与之唱反调,若是不答,未免于礼数有失,真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见此情景,姜逸尘在心中不由为鬼魅妖姬这番言语道一声高明! “封某不才,若是各位兄弟不嫌弃,便在此代表九州盟说上两句。” 片刻沉默后,九州一方终有人打破这份尴尬窘境。 出声之人嗓门洪亮,中气扎实浑厚,身如高塔,一双浓眉剑目便是在白昼间也闪耀着光辉,锋芒毕露。 此人正是啸月盟盟主封辰。 封辰所问是九州盟的人,鬼魅妖姬却见缝插针道:“封盟主既有话讲,大伙儿怎会有异议,请!” 封辰没有理会鬼魅妖姬之言,又稍待一会儿,见九州盟之人都投来肯定的目光,这才开口言说。 “眼下是九州四海两盟之约,这盟主之称,封某可不敢当,姬殿主唤封某,封掌门或封帮主更为妥帖。其次,今日既是我两盟之约,各位的重点是不是弄错了?” 鬼魅妖姬道:“弄错了?” 封辰道:“一年半载前,我们两盟相约今日来此,可是为解决听雨阁之事而来?” 鬼魅妖姬道:“确实不是。” 封辰道:“那此刻是不是该讲讲正题,将额外之事放一放?” 鬼魅妖姬美眸一转道:“不错。只是妾身记性不好,忘了当时所定下的主题为何,封掌门可否再提醒一番?” 封辰斜眼瞥了瞥鬼魅妖姬,虽不信其所言,却只能依言道:“那些年,受邪门魔教暗地里搬弄是非影响,两盟原有的各持己见,互相尊重,变成了互生嫌隙,相互猜忌,出现问题,不再有沟通,而是以武力解决。数年来,两盟内耗严重,也让那些邪门魔道捞着不少便宜,直至魔宫之事,血腥味已充斥了整个平海郡,我等方才如梦方醒,终罢手休战。今日约定来此,正是为了解决昔时之患。” 鬼魅妖姬道:“何患之有?” 封辰道:“根深蒂固的理念冲突之患!” 鬼魅妖姬道:“还请封掌门明言。” “恭敬不如从命。”封辰踱步而出,侃侃而谈,“大伙儿心知肚明,而今的江湖怎一个乱字了得?一边有邪门魔教作祟,一边有朝廷虎视眈眈,而我们却因年年不断的冲突,磕得头破血流,无暇他顾。而今各门各派间的发展早已大不如前,此时我们如果不能摒弃前嫌,共谋发展,封某认为,不需多时,我等便会被逐一取代。” 鬼魅妖姬道:“诚如封掌门所言,既是根深蒂固的理念,岂是轻易可动摇的?仅凭今日这百花之约,便可共弃前嫌?” 封辰道:“有何不可?” 鬼魅妖姬道:“看来封掌门已有高见。” 封辰道:“可非封某一己之见,而是两盟的共识。” 鬼魅妖姬道:“什么共识?” 封辰道:“一决雌雄!败者臣服,不得再有任何异议!” 鬼魅妖姬笑道:“这与决出个武林盟主来,有何区别?” 封辰道:“倒也是个好提议。” 鬼魅妖姬道:“非但是个好提议,而且如此一来,也可在听雨阁的问题上,有个好的解决方法。” 封辰道:“不错,凡事讲究证据,九州和四海都不该错怪任何一方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非作歹之人,有了武林盟主,尤其主持大局,力往一处使,将少林失印之事等一切事宜一五一十查明,再做决断,再不会有人有闲言碎语了。” 鬼魅妖姬道:“好办法也得大家同意,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紫衣侯当先道:“不失为个好办法,紫夜轩附议。” 君迟随而道:“擎天众同意。” “新月盟附议!” “凤鸣轩无异议。” “屠龙阁附议。” …… 一切似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随着几个在九州四海中举足轻重的大帮派出乎意料地做出同一表态,加之十数个中小帮派附和后,余下帮派纵有其他意见,也改变不了局势,只能闷在肚子里,低声应和着。 “梦阁主、洛副阁主,你二人觉得如何?”见听月阁方面无人表态,封辰出言相问。 洛飘零道:“听雨阁乃九州一员,大家既无异议,我等亦当服从。” “洛公子果然识大体。”鬼魅妖姬赞赏道,随而又蹙了蹙眉,“如此,就只剩一个问题了。” 封辰道:“什么问题?” 鬼魅妖姬道:“两盟间这些年来,元气大伤,而今既达成共识,更不得大动干戈,那么该当如何决出这武林盟主?” 正文 第三八四章 两个盟主 “问得好!姬殿主可还记得,咱这九州结义和四海会盟是如何创立的?”封辰问到。 “妾身记性虽差,但这点倒是记得清楚。诚如封掌门所言,古往今来,强者为尊。国与国之间如此,人与人之间,更是如此。强者,或有权,或有钱,或有拳。”鬼魅妖姬摇晃着粉拳补充示意。 “天下间,前二者仅被少数人占有,而后者,近乎人人都可拥有。拳头越大,权、钱便也不再遥远。于是乎,随着中州的日益兴盛,尚武之风亦在中州各地生根发芽。历经数十年发展,中州江湖已呈千派林立,百花齐放之态。各门各派间,或是武学各异,或是理念不一,在众多意识形态互有出入的情况下,冲突便不可避免。传承千载,更具威望的五大门派,除却在大灾大难前以身作则外,还能作为公正一方起到调停矛盾的作用。但五大门派终非无所不能,无法事无巨细地參和各帮派中的家务事,更对各帮派间此起彼伏的冲突,和不时犯下的不义之事,分身乏术。” “于时,武林群豪达成一致意见,推举出一位五大门派之外的武林盟主,来当这百家之主,而决出方式则是遵循古法——华山论剑。也正是那场华山论剑中,萧羽桐和闫卿双骄力战群雄,站上了江湖之巅。” “在二者一决高下之际,萧羽桐大侠却主动认输,称其敌不过闫卿大侠,甘将盟主之位相让。闫卿大侠虽未拒绝,却也提出了另一看法,他认为当今武林,千派林立,意识形态冗杂,勉强归于一处,弊大于利,矛盾日积月累而无从宣泄,必将导致难以挽救的冲突灾祸。故而,他建议武林盟主由两人来担当,引领群豪。” “萧羽桐大侠本为剑门一脉传人,以天下为己任,思虑过后,亦认同闫卿大侠所言,以匡扶天下公义为名,创立九州结义。闫卿大侠生性放荡不羁,不喜拘束,遂立四海会盟,立誓遵循天道,惩恶除奸。九州结义,多讲名正言顺,行事偏向五大门派之风。四海会盟,只讲对错,不论过程,因而聚集不少性格邪佞,处事乖张之辈。在萧、闫两位大侠的引领下,两盟终成型。” 舞剑坪上,群雄屏息静听着鬼魅妖姬叙述过往之事。 那些事距今不过三十余载,彼时在场众多年轻一辈尚未降生,却也没少在后来从前辈口中听过萧、闫两位大侠的光辉事迹,那时在场的诸多豪强,多为年轻小辈,亦只能瞻仰二人的无限风光。 身在江湖,总会有褒有贬,但对此二人,更多人只有敬佩与赞扬,即便是曾因门派武学之故与闫卿势不两立的峨嵋派,到后来亦是被其人品所折服,化干戈为玉帛。 鬼魅妖姬朱唇轻启,问道:“往事如烟,不知封掌门要妾身重提旧事,有何深意?” 封辰道:“昔年之事,封某虽未亲历,却也同姬殿主般耳熟能详。正如姬殿主先前所言,萧、闫两盟主乃当代人杰,绝世双骄,迄今为止,尚无人可媲美此二者,那么效仿二位前盟主所为,两盟分别有两位盟主领衔,便不再那般切实可行了。” 鬼魅妖姬道:“依封掌门之意,这武林盟主再不需选出两个,只要一人即可?” “确是此意。”封辰颔首,进一步解释道:“当年闫卿大侠无门无派,萧羽桐大侠虽为剑门门主,可这剑门也仅有其一人,二人可说没有任何帮派背景,与各门各派间也无太多牵连瓜葛,故而能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秉公处事,遇事时,依然能有商有量,不伤和气。而今,在座各位所代表的是各方利益,若是由一个人来当这武林盟主,初时难免有失偏颇,可在各方监督下,自会尽量不失公允。倘若两盟各由一人来当武林盟主,即便初衷无意为己盟谋取私利,可在各方教唆下,难保不再演变成今日之局,所以,武林盟主之位只当由一人来坐。” 鬼魅妖姬道:“这倒与封掌门之前所言并不相悖,两盟之中都没有像萧、闫两盟主那等令人信服之人,只决出一个武林盟主,确实能避免今后再出现而今的争端。可这规则呢?” 封辰道:“姬殿主应也还记得,数年前,你我两盟也曾有意推选出两位代盟主之事吧?” 鬼魅妖姬道:“抵御外侮之战后,萧、闫两位盟主便杳无音讯,那几年间,我等多次遣人潜入外夷地界,探寻二人消息,都无终而返,恐怕二人已驾鹤西归了。彼时,你我双方争端初起,便念着选出这样两位代盟主来调和矛盾。最终,还是因你我两盟互不信任,怕选出代掌门后,双方仍各执一词,坚持己见,而不了了之。” 封辰道:“是了,当时我们便为选举盟主之事,制定过详尽的规则。” 鬼魅妖姬道:“当武林盟主也非易事,背后有雄厚的资源,身边有可靠的伙伴,方能成事,萧、闫两位盟主也从来不是单枪匹马。” 封辰道:“所以,武林盟主最好是从有实力的帮派中决出。” 鬼魅妖姬道:“实力,包含人力、物力、财力,每样都不落下,这样的帮派并不多。” 封辰道:“两盟中各选出四个帮派并不难。四个帮派以武论高低,当中的胜者,该盟为其马首是瞻,而该帮派的帮主,即是武林盟主。” 鬼魅妖姬道:“那么封掌门的意思便是按照先前的规则来?” 封辰摇头道:“不,当时既无法按此规则施行,便说明此法并不得大众认同。” 鬼魅妖姬道:“现在看来,那时所定的规则,委实有些苛刻。” 封辰干笑道:“仅有四个指定的帮派能参加,确难服众。不过,今日我等既只推选出一位武林盟主,那么不论其所在帮派是否有足够的底蕴,以推动每次决策的执行,各帮都当竭尽所能相助,诸位可有异议?” “理当如此。” “无异议。” …… 舞剑坪上,传来群雄的反馈之声。 鬼魅妖姬道:“看来大伙儿已认同了封掌门的方法,那封掌门便将详细规则说说吧。” 封辰道:“当年四个帮派决出胜负的规则,是两两配对,各自遣出七人,七局四胜,胜者晋级。两场的胜者再战一轮,最终决出第一来。而今四个帮派自难让人信服,不若两盟各推出八个帮派,共十六个帮派。没有帮派大小区分,亦无九州四海之分,抓阄后,捉对厮杀,每场各出五人,五局三胜,谁能站到最后,即为武林盟主。各位觉得如何?” 众人暂未有反应,鬼魅妖姬已先道:“每个帮派只出五人,确实降低了参选门槛,一个帮派要是连三个实力过硬的强手都没有,如何引领群雄?只是这八个帮派,双方要如何推选?” 封辰道:“封某认为这是各盟内部之事,能者得之,不成问题。” 众人思忖之际,洪亮的声音再次响彻百花屿,紫衣侯已领会了封辰的意思,扬言道:“没成想,我紫夜轩有朝一日也能一争这武林盟主之位了,那在下便先要个席位,四海的兄弟若是不服,尽可来战!” 正文 第三八五章 诸强出列 紫衣侯此言一出,群雄反应各异。 既有对紫衣侯决策感到吃惊,暗自揣测其缘何有此底气的。 亦有不以为然,认为其不自量力的。 “紫衣兄倒是好算计,这参与比试的名额至少也需五人,你紫夜轩到场之人倒是一个不多,半个不少啊。” 只听一轻哼声在人群中响起,一位满头华发、鹰眉白须的灰衣老者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说着,而那笑意中饱含讥诮。 “若是老夫没记差,这些年来,紫夜轩可谓诸事不顺,屡屡损兵折将,不想紫衣兄依然不甘寂寞,勇往直前,倒教老夫好生佩服!看在同为四海一员的份上,老夫不得不提醒你,方才所说的规则虽听来简单,可要从十六个帮派中脱颖而出,便得连胜四轮,紫衣兄到时可别脚软啊。” 面对鹰眉老者绵里藏针的话语,紫衣侯不愠不怒,神色自若,道:“多谢牧老提醒,紫夜轩有多大能耐,在下身为掌门,心中还是有数的。日后,九州四海就成了一家子,今儿便是最后一次能为四海争光的机会了,我紫夜轩自当重在参与,若侥幸能挑落一两个九州盟的朋友,也算是有所贡献了,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就不劳牧老费心了。” 被紫衣侯称作牧老者,是搜魂殿的长老牧锋。 代表搜魂殿参加此次百花大会的七人中,牧锋虽非职权最高者,却是资历最深的,自也有几分话语权。 牧锋之言,显然道出了在场大多人的心声。 紫夜轩向来不温不火,这些年动作频频,非但没能捞着多少好处,反倒是洋相尽出,沦为笑柄。 而今竟扬言要一争这武林盟主之位,若表现一如既往,只是凭白再添笑料,可一旦出现如紫衣侯先前那般一反常态的表现,则不免让人狐疑紫夜轩这些年来所作所为皆是逢场作戏。 从今日种种来看,后者的可能性一点不低。 经牧锋这一番提醒,也令那些具备相当实力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潜在帮派,重新掂量了一番各自眼下的实力。 不难看出大半年前所定下的这场百花大会之约,早已为今日的武林盟主之争奠定了基调。 对此早有意识的帮派,虽未尽遣主力,却也人数充足,坐拥不俗战力。 而敏感度稍显不足的帮派,在牌面上便相形见绌了。 至于那些实力本便较为薄弱的帮派,多三三两两抱团攀附高枝,一荣则能俱荣,一损自身也不会太过吃亏。 紫衣侯开了个头,让不少四海帮派触不及防,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反倒是九州一方接二连三传出报名参战之声。 “那么,擎天众争取来搏个头彩。” “我聚义山庄来试上一试。” “沙海坞也报名。” “幻月宫愿意一试。” “花间醉来凑凑热闹。” “我新月盟也愿为九州盟出一份力。” 不消片刻,九州结义已有六个帮派代表站了出来。 前五者之名,江湖大众毫不陌生,正是九州诸强。 只是曾与擎天众、啸月盟齐名的魔宫已然不在其列,一时不免令人唏嘘。 取而代之的江湖新贵——新月盟,虽由众多魔宫旧面孔组成,但老酒换了新坛子后,那味儿便也变了。 “九州的朋友们倒是蛮客气的,如此,再加上封掌门所在的啸月盟,还空缺了一个席位。”鬼魅妖姬见状,眼波流转,美眸四顾,最终在那位温润如玉的怀扇公子身上驻留不前。 对于鬼魅妖姬此举,封辰并不奇怪,他相信对听雨阁作何抉择感兴趣的,绝不仅是诸神殿。 毕竟听雨阁亦为九州盟成员,便也有资格一争这武林盟主之位,依近来风声,听雨阁显然已具备了相当实力。 封辰终是出言道:“既是九州之事,我啸月盟自当责无旁贷,这剩下一席,可不知听雨阁是否感兴趣?” 这一问,带起了阵阵骚动。 且不说这些年来,听雨阁因洛飘零之故,已成众矢之的,单是今日,便被烙上诸多罪印。 倘若听雨阁真从诸强手中夺魁,那先前所罗列的罪责还会否有人去查?即便查了,又是否会既往不咎? 猜疑、忌惮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开来,而梦朝歌似早已同洛飘零商量好了对策,直言道:“有能为九州盟出力的机会,我阁本不该推辞,奈何我阁实力羸弱,且到场人数未能达到出战要求,委实有心无力,还请封掌门恕罪。” 众人一听此言,心下不由松口气,可各自信了几成,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说到底,眼见不一定为实,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确只有听雨阁四人,可若仅凭这四人,如何安然无恙地踏入平海,来到百花屿?又如何在大会之后全身而退? “梦阁主言重。”对此回应封辰没有丝毫意外,也未继续刨根究底,另言道,“既是如此,还有哪个帮的弟兄愿为我九州盟尽一份力?” 语毕后,好一阵子,九州一方竟是静寂无声。 隐在暗处的姜逸尘见此,也不禁皱起眉头,他深知自魔宫土崩瓦解后,九州结义的实力折损不小,可仅是从中选出八个帮派,再各自挑出五人与四海对敌,应不是难事,绝不至于落得这副窘境。 莫非余下帮派心知自身实力不济,无望走到最后,便无意挺身而出,充当别人的垫脚石,既丢脸,又受罪? “人心不齐”几个字,旋即在姜逸尘脑海中浮现出来。相比四海,九州这些年的发展着实不尽人意,而魔宫的陨落,似又将这并不十分紧密团结的联盟,加速推向了分崩离析的悬崖。 “两盟若未能归并一处,以九州一盘散沙的现状,恐难与四海长久抗衡。”姜逸尘心中暗道。 “既然各位兄弟都这般谦让,那我醉红颜便来凑个数吧。” 当局面越落尴尬之地,一道慵懒的声音将九州盟的颜面挽回了些许。 只见出声之人腰间上别着个十分抢眼的三足金蟾,身着镶金黑绸缎,俨然一副大老板的打扮。 可此人偏偏将一身得体的衣服穿得歪七扭八,使得不少内衬外露,头发也散乱一气,满脸睡眼惺忪之态,仿佛是刚从被窝中钻出来的,至于适才听雨阁与紫夜轩唇枪舌剑的交锋、啸月盟与诸神殿关于百花之约的讨论,对其而言不过身外之事,无足轻重。 此人乃醉红颜酒楼的大掌柜,暨一帮之主——李弑,年纪尚不足四旬,却因这副扮相,略显老气横秋。 “看李兄这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想来今日这杯浊酒的味道,不合你意啊!”封辰对李弑的吊儿郎当早便习以为常,熟络地打着招呼。 “卖酒之人只在乎客官的感受,自身的意愿并不重要,诸位客官乐意如何,李某自当奉陪,早些开始,早些结束吧。”李弑谈吐之声,忽大忽小,举手投足间仿若发散着酒味。 鬼魅妖姬笑嗔道:“李兄可当真性急!今日九州四海的兄弟们好容易聚一次,岂能少得了酒来助兴?到时定会光顾你的生意。” 李弑把头发往后一甩,眉眼含笑,好似鬼魅妖姬此言才能解酒,让他重振精神,拱了拱手道:“那李某便先谢过姬姑娘与各位了。” 鬼魅妖姬道:“不过在这之前,李兄还是得让兄弟们卖力些才是啊!” 李弑道:“自当如此。” 鬼魅妖姬道:“素闻醉红颜不光酒好,刀剑亦是一绝,但愿今日有幸领教领教。” 李弑道:“班门弄斧,不足为道,若有幸相遇,还望手下留情。” 鬼魅妖姬报以笑意,转言道:“九州盟的八个席位已各有归属,接下来还看我们四海的弟兄们如何应对了。” 鬼魅妖姬话音方落,已有一道道回应声传来。 “藏锋阁参战!” “凤鸣轩。” “搜魂殿参战。” “算我屠龙阁一份。” “南北镖局参战。” “日月堡愿意一战!” “散人居也报个名。” “嘶!——”随着一男一女异口同声报名参战,舞剑坪上当即传出一阵惊呼。 最后这一男一女之声极为默契,显然同出一家,正是散人居的帮主夫妇阿亮与阿梅。 向来不喜争斗的散人居出人意料地加入此次武林盟主争夺战,自是让人吃惊不小。 如此,算上诸神殿与紫夜轩,目前已有九个四海帮派有竞争武林盟主之意,而名额仅有八个。 谁该让出名额?无人相让的情况下,又该如何判定名额归属? “红尘客栈可否也报个名?”众人正议论纷纷之际,又一道声音响起,反让全场顷刻间鸦雀无声! 正文 第三八六章 雷霆一击(突闻金老爷子噩耗,仅以此书致敬一代大侠!) 百花屿上,春光明媚,山花烂漫,群芳斗艳。 这片肥沃的土壤,孕育了这姹紫嫣红的世界。 然而,看似光鲜亮丽的背后,却是不详和的明争暗斗与无止境地过渡汲取。 随着时日推衍,弱者凋零,强者盛放,再肥沃的土壤终将贫瘠不堪,再娇艳的花朵也终将化归尘土。 还能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留存的,不是厚积薄发破土而出的新芽,便是长年累月在岩缝间挣扎求生的枝桠。 它们或许毫不起眼,却时刻都在适应着最艰难的环境,是最顽强的生命。 这江湖岂非正也如此? “红尘客栈?这名字可没怎么听说过?” 舞剑坪东北方向的高台上,兜率帮和埠济岛一干人等聚集于此,梅怀瑾提出的疑问近乎是在场所有人的疑问。 “这家客栈我和小六从北边赶来同你们会和前,正巧留宿过。” 脚夫这句话,登时惹起了众人的兴致,鸡蛋问道:“噢?当时可有何发现?” “一路上,我们碰到过两家红尘客栈,一家规模大些,另一家应是新开不久的分店,人手不多。”脚夫摩挲着下巴,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北边……”鸡蛋垂首沉吟,若有所思,“可记得大致方位?” “到晋州之前,具体……倒是记不清了。”脚夫摇晃着脑袋看向小六。 小六忙摆手道:“当时着急赶路,没有去留意。” 鸡蛋道:“这么说来,你们住的是那家新客栈了。” 小六道:“要赶路,只得风餐露宿了,哪还挑地方住,直到入了黔地,才找地方落脚。” 鸡蛋道:“两地相距甚远,你们能确定这俩客栈是同一家?” “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七成。”脚夫抱臂扬着下巴,冲舞剑坪上红尘客栈一众人所在位置拱了拱,笃定道:“那群人中,我们见过四个,是那间客栈的老板和伙计。” 鸡蛋闻言了然,亦知再问不出更多线索,目光便朝笑面弥勒身后那道窈窕身影一瞥,怪声怪气道:“诶,臭婆娘,你们可知道这红尘客栈到底是何底细?” 兜率帮中的女子不多,妆容妖艳、尽显身姿的更只有一个蛇女姬千鳞。 尽管埠济岛和兜率帮结盟已有好些年头,可鸡蛋依然不改初时与之为敌的称呼。 姬千鳞倒也从不为此生气,回眸道:“小鸡蛋这是在求奴家么?” 鸡蛋撇了撇嘴,一脸傲慢道:“说不说随你!” 姬千鳞格格笑道:“奴家最疼小鸡蛋了,当然知无不言啦。” 鸡蛋喜道:“快说快说。” 姬千鳞忽然止笑,遗憾叹气道:“不知道。” 鸡蛋脸色一变,险些跳将起来,怒斥道:“呔!你这臭婆娘竟耍我!?” 嘴上虽如是说,可鸡蛋并没表现出一副火冒三丈的模样,而周围之人似也对此司空见惯,无人插言。 姬千鳞正经道:“可以肯定的是,三年前四海盟中还没这号帮派。不过,在这时候,敢报名一战的,绝不会是不自量力。” “切!”鸡蛋不屑一顾地轻叱了声,嘴中似在嘟囔着,“这点谁看不出来?” “他们来了十人,这阵仗可不小。”自脚夫说见识过其中几人后,梅怀瑾特地观察了好一会儿,得出定论。 鸡蛋道:“两间客栈罢了,确实不需像其他各个帮派顾虑到老巢安危,当然,这也无不说明了他们是有备而来。” 在他们谈论间,只见舞剑坪上,日月堡堡主余晖向红尘客栈等人方向踱去,不知是否是去劝说红尘客栈放弃此次争夺的? 梅怀瑾道:“之前封辰所说的规则并不涉及各盟八个帮派之位如何定夺。” 鸡蛋道:“那便说明规则之外皆允许。” 梅怀瑾道:“这样实力较弱的四个帮派自行商量出个结果不就得了。” 鸡蛋道:“就看是用嘴商量,还是用拳头了。” “那也总不至于争个你死我活吧?”梅怀瑾突然一个激灵,意识到了什么,“这岂不说明,四海九州之战可以斗个你死我活?” 鸡蛋道:“如未事先约定,自无不可。” 梅怀瑾道:“那谈何减少各派伤亡?” 鸡蛋道:“这确实已是最大程度减少两盟人员折损的方式了,双方这些年来积郁的怨气也总得有处施放。” 此时场中,日月堡与红尘客栈间的商讨已有了结果。 日月堡对红尘客栈发起挑战。 挑战分两回合,双方每回合各出一人,红尘客栈若能挡下第一回合的三次进攻,或在第二回合,在三次机会内攻破日月堡的防守,日月堡当即退出资格争夺。 笑面弥勒见状评断道:“余晖倒也是谨慎,日月堡有能劈山碎石的锤,亦有坚不可摧的墙,这比法他们已占了上风。” 谢飞不置可否道:“红尘客栈既然敢接下此局,那谁能笑到最后可当真不好说。” 笑面弥勒道:“拭目以待。” 不多时,日月堡中已站出一人。 此人中等年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双臂堪比顶梁石柱,单肩扛着足以容下一个成人大小的球体,依然步履生风。 他每踏出一步,周遭之人都能感知到脚下传来的震动,直至其往舞剑坪中央无人之处走远,震动感方才慢慢减轻。 “日月堡,奔雷锤,熊烈,请指教!”熊烈自报名号,当真是熊腰虎背,声如奔雷,光是在气势上便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而其对手的登场,相较而言,可谓不动声息。 站在熊烈对面之人,身躯并不比其差上多少,只是一路行去时,眼睑低垂,目不斜视,让人见着没有丝毫生气,也让人看着打不起精神。 那人皮肤黝黑,衣衫质朴,看不出是老是少,可头上毛发不存,九星戒疤虽被有意抹去,可仍依稀可见。 众人见之陌生,却不难猜出此人应出身少林。 “渡人。”黝黑和尚一手持齐眉棍,一手纳于胸前,五指并拢竖立,言简意赅地报了姓名。 旋即,又见之身子稍稍一侧,朝着少林方丈清明大师,微微行了个佛礼。 他已与少林分道扬镳多年,却从未忘记当年是少林养活了他,而他这一身本事,也有八成是少林教授的。 群雄心道果不其然。 少林鼎盛之时,弟子成千上万,清明大师虽贵为一寺之主,但总难记全每个少林弟子的样貌,而今时过境迁,自也无法识得这渡人是旧时哪位师兄弟座下高徒,可见此情景不免百感交集,暗叹:“若非当年外夷之战结束后出了那档子事,致使不少精英弟子心灰意冷,退出少林,各奔东西,今日怎至于如此式微。” 心中苦涩无处诉说,清明大师只是默默还礼,道了声“阿弥陀佛”。 熊烈本是急性子之人,喜欢快刀斩乱麻的痛快,见渡人这婆婆妈妈的模样,当即不耐烦地喝了声:“看招!” 说罢,也不再等渡人是否做好准备,让重锤拖在地下,疾步奔走起来,展开攻势! “第一下,五成功力!” 众人见之,好似一头人形巨熊,轻易拖拽起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疾奔五六丈距离,而后将马车抡到苍穹之上,划破了半边天,其间似有风雷之声,隆隆作响,而后重重砸下! 群雄暗暗咂舌,不少人暗自揣测,若是自己硬抗下如此重击,会否变成一滩肉泥? 会! 这是大多人心中的答案。 很庆幸此时此刻奔雷锤并不是向着他们砸来的。 当然,即便真是向他们砸来,他们也绝不会像傻子一般,不去闪避。 不过,立在场中的渡人却不得不像傻子一般不闪不避,得硬吃下这雷霆一击! 渡人并无任何花里胡哨的动作,仅是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默念佛号。 而单棍夹在臂弯之间,竟是拿着自己的脑袋直面硕大的重锤! 大伙不禁一怔,暗呼此举太过托大,免不得遭殃。 在他们心中,渡人已被判了死刑! 重锤落下一瞬,居然有不少人挪开目光,不忍再看。 咚!—— 众人只听得一道撞钟之声自舞剑坪上荡漾开来,吹动了耳垂,轻敲着心房,似有佛号在脑中徜徉,经久不息。 “少林金钟罩!无怪乎自信如此。”谢飞见那渡人仍完好无损地立于场中,而周身一尺之外,隐隐闪现着状若洪钟的佛光,便也知晓其破解奔雷锤之法。 笑面弥勒道:“少林金钟罩的防备之理,是借洪钟的形态,将受力分散开来,相互抵消,从而让自身免受其力。而这渡人做到的,显然不只如此,这儿虽看不清楚,但还是能瞧见他身子往下沉了不少。若是我猜测不差,他所站立的地面,至少下陷了两三寸。” 谢飞道:“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吸收力,使其相互抵消,而是将力卸去?” 笑面弥勒道:“不错。” 谢飞道:“如此一来,即便熊烈用上十成功力,渡人依然能轻松抗住?” 笑面弥勒道:“理想状态如此,就不知其功力是否足够去引导更多的力,但此法定比原来的金钟罩能承受更多伤害。” 笑面弥勒又补充道:“这金钟罩融合了太极之道,准确而言,该是‘混元金钟罩’。” 正文 第三八七章 平地惊雷 咚!—— 钟声嘹亮,响彻山谷,似在一瞬间肃清了人们心头的烦闷。 百花屿,舞剑坪,群雄再次见证渡人“雷打不动”的防御,惊叹之余,心生隐忧。 实力强大者,让人敬畏。 而莫名冒出来的强者,则令人生畏! 迄今为止,渡人这稳如泰山的表现,可谓技惊四座。 听雨阁之事未了,红尘客栈便横空杀出。 这个曾经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客栈,会否在今日之后,名动江湖? 还是在挑战旧势力高墙的道路上,功败垂成,成为一现昙花? 是拉拢这武林新锐,或是将未来祸患扼杀在萌芽之际,现下还言之尚早,却不妨碍各门各派打起各自的小算盘,筹谋未来。 百花大会,武林盟主之争,时至此刻,方才拉开紧张的序幕。 “接着来,第三把,我不会再留力!” 场中,熊烈并未受到前两次失利的影响,仍气势不减。 渡人点了点头,以作回应,而后腾身一跃,挪换了个位置。 其先前站立之处,已下陷了近乎半丈之深。 瞅见这般情形,小六心道熊烈大势已去,叹道:“这熊烈终归是太自信了啊,他难道不知道这把渡人若还能抗住,他们日月堡便输了?” 鸡蛋不以为然道:“熊烈出身军旅,是营中带头冲锋的先遣队队长,若是没有一往无前的自信,如何赢得胜仗?” 小六惊讶道:“没想到这家伙竟还有这身份……” 小六言语未尽,鸡蛋已知其将言,又道:“彼时外夷进犯,为守护家园,熊烈便投身军旅,冲锋陷阵。怎奈战事连绵三年,平乱后,中州已千疮百孔,熊烈家人无一存活。日月堡作为陇地为数不多的帮派,也是当时西南地区抗击外夷的桥头堡之一,虽有天险作为屏障,易守难攻,可也是群兽环伺之地,没少与凶禽猛兽打交道。与人交战,若心有怯意,未战先败,与野**战,心有怯意,便成了其果腹之物,堡主余晖欣赏熊烈的勇猛无畏,便将已是孑然一身的他,招致麾下,好生相待。” 姬千鳞道:“小鸡蛋可真是人小鬼大,这些陈年往事都这般清楚。” 鸡蛋道:“那可不,我连你这臭婆娘里面穿的是啥颜色都知道。” 被这番言语调戏,姬千鳞不恼不怒,反而笑得花枝乱颤,她特意挺了挺了胸脯,饱满的双峰在那轻纱罗缎之下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姬千鳞朝鸡蛋抛了个媚眼,道:“那小鸡蛋便说说,奴家今儿里边穿的是啥颜色?” 鸡蛋心道低估了这臭婆娘的不要脸程度,啐了一口道:“衣服不穿还沾沾自喜,真是厚颜无耻。” “老大,你说这熊烈第三把能攻破渡人的防御么?”鸡蛋生怕姬千鳞再说不害臊的话,赶忙转移话题,搬救兵。 这招的确奏效,姬千鳞果然不再出言搅乱众人注意力,而谢飞也很快便明白了鸡蛋的想法,搭腔道:“说不准。” 小六疑惑道:“渡人的混元金钟罩,雷打不动,固若金汤,我想熊烈对此已是束手无策了吧?” “不然。相比上一把,这把熊烈多用了三成力,可那落锤之威,却提升了三倍不止。你们可能看出原因何在?” 对于自家兄弟,谢飞从不藏私,也无时不刻想着增强他们的实力,而增长眼力也是其中一部分。 小六闻言一凛,他确实遗漏了这个细节。 鸡蛋道:“熊烈借了势?” 谢飞道:“不错。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重锤重斧类的重兵,本便不比刀剑匕首灵活,而单锤配上长柄,招式变化单一,远不及双锤,可其破坏力却是双锤之力相加都望尘莫及的,其根由便是在借势上。使唤刀剑类兵器,我们的功力都施加在器刃上,以增强其杀伤性,而使唤单锤,则是以功力来换取势能,去势愈大则杀伤力愈强。熊烈第一把用了五成功力,至抡了大半圈锤子便砸了出去,而第二把,则是用了八成功力,自下而上,自左而右,共把重锤抡了三大圈,方才落下。” 小六闻言已然明了,道:“熊烈便是用那三成功力借来了两圈半的势能,让第二把更具威势。” 鸡蛋道:“故而第三把的关键便在于熊烈能用余下两成功力,借来多少势了。” 小六道:“可渡人也不见得已尽力防守。” 谢飞道:“这正是最大的变数。” 笑面弥勒听得埠济岛几兄弟这番谈论,也甚觉有趣,在旁说道:“一动不动的防守,终归是要吃亏不少。” 谢飞也肯定道:“渡人若是没能守住,性命堪忧。” 这边话音未落,那儿熊烈已发起最后一击。 只见前两回都是单手拖锤疾行的熊烈,这把却是用双手紧抓的锤柄,侧身冲锋。 姿势瞧来有些奇怪,可脚下速度却不减分毫。 在离渡人还有三丈距离时,便腾身而起,人把握着锤,在空中旋转起来。 一圈,两圈,三圈…… 天色似在此刻忽而变得暗沉,舞剑坪上竟有雷光乍现! 一道又一道雷弧耀眼夺目,将熊烈包裹其中。 滚滚闷雷声,似在孕育着惊世骇俗的响雷。 声势之浩大,绝非前两次攻击能相提并论。 短短四五息的功夫,群雄只见熊烈将重锤足足抡满十圈,而其人似也化作雷神,代天实施刑罚! 两轮后,本已认为渡人将守住胜局者见此情形,非但立马将先前的观点清出脑外,也不由为渡人捏了把汗。 即便能抗下这等攻击,即便不死也蜕层皮! 锤落! 棍起! 轰隆隆!—— 佛光盛放,却在转瞬间便被雷光吞没! 众人只觉耳中有鸣雷炸响,目眩头晕。 离得稍近些的,竟出现了短暂失聪。 平地惊雷响,莫过于此。 群雄骇然,若非他们尽皆身怀内功,就这一瞬,难保不会被这声波震破耳膜。 而武功尽失的洛飘零,一见情况不妙,便机警地用双手包裹住耳朵,以防不测。 片刻后,众人方才缓过神来,再次将目光锁定在舞剑坪中央。 那儿立着一人,人高马大,单锤撑在地上,胸膛起伏不定。 很显然,这一击,对熊烈而言,亦是消耗不小。 那儿并没有渡人的身影。 照前两次情形看,渡人所立之处,应已被重锤砸成了深坑。 第二把埋了他半个身子,这回恐怕是埋了他整个人。 就不知这回,他是死是活? 熊烈长叹了口气,似已瞧见土坑中渡人的情况。 群雄看不见,却尽皆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只是紧盯着那土坑,屏息静待结果揭晓。 不一会儿,终有一道身影从中爬出。 “渡人赢了?!” “红尘客栈赢了?” “熊烈这便输了?” “日月堡的挑战,这么快便结束了?” 众人惊疑不定,没人敢妄下定论,虽然眼前的事实已告诉他们,渡人抗下了熊烈那惊世骇俗的雷神重锤。 “是在下输了。”渡人双手合十朝熊烈行了个礼,而后在大伙儿诧异不解的目光中,走回了红尘客栈所在位置。 熊烈见着那质朴的身影远去,几次唇齿颤动,似有话要讲,犹豫再三,终是一言未发。 “所以,红尘客栈这是自己认输了?”小六一时间竟没法接受这结果。 鸡蛋道:“渡人既已认输,而红尘客栈的掌柜又无异议,那便是输了。” 小六不解道:“那渡人到底守住没有?” 谢飞道:“既是守住了,也是没守住。” 小六一听更糊涂了。 谢飞解释道:“熊烈最后一锤的瞬间破坏力,确实已超出了渡人那混元金钟罩的承受极限,不过他却做出了个聪明的变通。将金钟罩承受的力分流,一部分导入地下,一部分导入齐眉棍中。” 小六道:“他从土坑里出来时,手里已无棍。” 谢飞道:“齐眉棍质地再好,终究是木头所至,想必已被震碎,而渡人的手,恐怕也被殃及。” 小六道:“如若那是根铁棍,他就不会受伤了。” 谢飞点头道:“那便是真正的胜利。” 小六道:“凭武器之利致胜,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这回答话的却是笑面弥勒,他说道:“军人总有些坏毛病,比如说,不愿认输。” 正文 第三八八章 人在墙在 不知何时,天边浮云汇聚,晨光尽敛。 谁也不知云团散去后,是晴空万里,还是狂风暴雨。 “红尘客栈,孤心魂,请指教。” 众人还未从适才渡人与熊烈一战回过味来,红尘客栈已走出第二人,接受次回合挑战。 自称孤心魂的男子,生得宽额细眼,银发稀疏紧附于头,好似一头羽毛亮丽的白雕,外貌温和,却绝不负猛禽之名。 其手中之剑,剑身长有四尺,剑柄处有一雕刻精良的羽翼,可以想见铸剑之人不一定是个名匠,却是个极为讲究之人。 在场不乏用剑名家,一见此剑不免有些讶然,只因此剑制作考究,相比起用于争斗,更适宜收藏。 “老身月神,来会会尔等年轻一辈。” 只见一体态单薄,佝偻着背,拄着星月杖的老妪缓步行出。 相较于屡令众人侧目的红尘客栈,日月堡遣人倒是不出众人所料,这第二回合出战之人果然是月神婆婆。 陇地多山林野兽,除打猎的本领代代相传外,巫术亦是传承千百载不朽。 日月堡虽涉足江湖,却未丢了这传统。 这也是日月堡虽位于边陲小地,可仍实力斐然的原因之一,其历史底蕴是在场大多帮派所望尘莫及的。 日月堡中设有祭坛,每代祭司和巫女都掌握着用以护卫日月堡周全的巫术。 祭司为当中巫术集大成者,修有一门防御秘术,名曰“水晶墙”。 传说此法乃吸纳日月精华之力为己用,凝练出一堵厚实的墙体,抵挡野兽冲击。 修为越是高深,所能凝练出的墙体越是坚不可摧,乃至能同时四面立墙,形成封闭空间,在刀枪箭矢下保全自身! 每代祭司都被唤作“月神”,又因能走到这一步的祭司几乎已过古稀年岁,故而被称作“月神婆婆”。 作为祭司,职责便是守护日月堡,数十年来,月神婆婆仅仅离开过日月堡三回,尽皆当日返回,更是寸步不离陇地。 此次千里迢迢来参加百花大会,只因堡主余晖心有不安,便念着让月神婆婆随行,以备不时之需,未成想竟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老身不会拳脚之术,仅以巫术做防,可谓占尽便宜,只要老身不倒,水晶墙便永远无法攻破。你若能让水晶墙出现破损,乃至出现裂缝,老身便认输。” 很显然,月神婆婆已得到了余晖的示意,不必尽全力,展示自己的大度。 然,群雄皆非泛泛之辈,眼力自也不差,都能看出第一回合日月堡得胜实属侥幸。 渡人主动认输,无疑说明这红尘客栈对于拿下第二回合有着极高的把握。 又因月神婆婆未曾在江湖上走动,对于“水晶墙”这类巫术的传说,大伙儿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容,打心底并不认为世间当有此奇术。 因而这回攻防转换,近乎所有人一致看好红尘客栈能赢。 双方就位后,再无多言,一攻一守已摆出架势。 蜡黄兜帽遮去了月神婆婆大半容貌,仅有通过那苍老的声音和满是褶皱的手,才不难看出其确实年事已高。 她将日月杖立于身前,微微垂首,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星星点点的光晕似受到召唤般,从四面八方齐聚而来,逐渐在日月杖前凝实化形。 不多时,一堵六尺高,两拳头厚,泛着初晨微光的透明墙体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即便大伙儿再为见多识广,见此情形,也不免感叹:世间之大,当真无奇不有。 更有不少人跃跃欲试,想看看这水晶墙是否有传说中那般厚实,不过,此时他们也只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等着孤心魂帮他们一试究竟了。 孤心魂也没有太多花把式,仅是将内力灌注到剑身上,便径直冲着水晶墙挥出一道剑气。 剑气去势极快,眨眼间便劈在了水晶墙上。 叮! 只听得一声清脆细响,水晶墙似有那么微微一颤,而后便不再动弹。 “这就……结束了?” “这孤心魂也太随意了吧?好歹也是一次进攻机会。” “他并没有浪费机会。” “怎么说?” “他不过是用最简单快捷的方式来试探这水晶墙的结实度。” “他用了几成力?” “和方才熊烈一般,用了五成。” “可有试出结果?” “看样子,他应是有了些眉目。” 一剑之后,不少人对孤心魂这轻率一击发表看法。 “第二剑,请!”月神婆婆缓缓出言,有熊烈的前例在先,她不敢对对手有半分轻视,她也很好奇这么草率的一剑,究竟能试出什么来? 这回,孤心魂倒是花了些功夫准备,也让押宝其胜出者期待着他的表现。 然而,待到孤心魂出招时,却让众人不禁大跌眼镜。 因为他并未出剑,而是向着月神婆婆走近几步,单掌推出! 旋即一股熊熊烈焰从其手中喷出,炙烤着水晶墙! “这家伙居然不用剑。” “双方只约定了能否攻破对方防线,并没有限定用什么守,或者靠什么攻。” “火攻确实出人意料,但这法子,真对水晶墙有效么?” 群雄对孤心魂采取火攻策略惊疑不定。 可目前看来,水晶墙在火焰的炙烤下愈加透亮伟岸,根本难撼分毫。 “火攻看来行不通。” “但这火焰瞧来并不普通……” “那是,炽热阳炎!” “可煅千年玄铁的炽热阳炎?” “这家伙竟修有《焚诀》!” “《焚诀》么?已在江湖上绝迹好些年头了。” “《焚诀》中的炽热阳炎应是这世上习武者所能练就的,最霸道的内功之火了,若是连这等火焰都无法焚毁水晶墙,那这日月堡的巫术果真不可小觑。” “是啊,陇地那儿的巫术能传承千百载之久,自有其存在价值,这水晶墙的使用虽有局限性,可在特定场合下还是坚不可摧的。” 半盏茶后,炽热阳炎热度不减,水晶墙仍纹丝不动。 “撇开结果不谈,这孤心魂能持续不断地运转焚诀,施放炽热阳炎,修为倒也是惊人。” “难不成这孤心魂是想热死月神婆婆么?” 舞剑坪上,既有赞叹声,亦有揶揄声。 就在此刻,火势渐息,孤心魂收回双掌,调整内息。 “放弃了么?” “不,看着架势,还有后续。” “他是在转换内功!” “出招了!” “星辰冻气!” “《冰魄诀》!” “这家伙竟修炼了两门水火不容的上乘内功!” “《冰魄诀》亦是在江湖上消失了不少年头……” “两门极其考验修炼者心智的上乘内功,两门消失已久的江湖武学,竟都在一人身上出现,这孤心魂,到底是何来头?!” 眼见苍白凌冽的寒气向水晶墙扑去,群雄不由倒吸口冷气,好似这寒气不是射向水晶墙,而是射向他们。 若说渡人的表现是惊艳,那孤心魂的表现可算是惊吓了。 他们感受到了来自新兴势力的挑战,感受到了未知的威胁。 若非比斗才刚刚开始,难保他们不会动杀心,联手将红尘客栈一干人等彻底抹杀! 现在,这场戏还值得继续看下去。 “冰火两重天,孤心魂是打算以热胀冷缩之法,让水晶墙变的脆如薄纸了。” “如若那是堵城墙,此时应已吹弹可破了。” “可惜那并不是城墙,而是水晶墙,日月堡的巫术!” “这意思是?” “城墙立在那儿,被火烤,被冰冻,也只能凭白受着,自当被毁。城墙是死物,水晶墙并不是死物,人在墙在!”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水晶墙虽不比方才那么明媚透亮,可仍完好无损。 孤心魂撤了手,道:“这次仍是在下输了。” 至此,月神婆婆也终是撤开水晶墙,稍作休息。 她轻抹了把汗,道:“你已做得不错,只是这水晶墙有老身之力维持,老身不倒,墙便不会轻易毁损。” 正文 第三八九章 名额落定 “这水晶墙倒不愧最强防御之名。” 叶凌风总算丢下了手上的几片叶子,不再一片片地数叶片上的纹路。 “无孔不入白无常。假若是小叶子你被困在水晶墙中,可有脱身之法?”哭娘子问了个有趣的问题。 “无孔不入。”叶凌风轻笑了下,他并不喜欢这个江湖评价,这四个字总会令他想起过去,那个教会他无孔不入而伤痕累累的过去,他更喜欢“勾魂索命,黑白无常”,虽然是同别人联系在一起,可这八个字却总令人闻风丧胆,他更享受看到别人的恐惧。 他抿了抿嘴,道:“水晶墙上可有孔?” 哭娘子道:“看来是没有。” 叶凌风道:“无孔不入,无孔,不出,可不知这孤心魂有无他法让这水晶墙上开个孔。” 哭娘子闻言莞尔,道:“不需要,月神婆婆已道出水晶墙关键。” 叶凌风微微一怔,疑惑道:“她自己?” 哭娘子道:“不错,月神婆婆终归不是依靠内功来维持水晶墙的,内功还有修为深浅之分,即便她与孤心魂不相上下,但其年事已高,专注度上自然无法与孤心魂相提并论。孤心魂完全能以先前的方式,拼消耗,即可稳操胜券了。” 夜殇忽然道:“不会。” 除却姜逸尘之外,另三人不由一愣,显然未能理解其意。 夜殇道:“那是柄孤傲的剑,那也是个孤傲的剑客,以同样的方式击败对手,绝不会让他们自己感到满意。” “更何况,他仅拔了一次剑,还没展示过他的剑法。”哭娘子旋即了然,转而又道,“说来我们的小江亦是用剑高手,换成是你,这第三回合会怎样出剑?” 姜逸尘道:“只攻一点。” 哭娘子道:“只攻一点?” 未待姜逸尘对此进行解释,舞剑坪上孤心魂已展开第三次攻势。 只见孤心魂欺近水晶墙三尺之内,用剑不断地戳刺着水晶墙。 “好快!”人群中接连传出惊叹声。 短短十息之内,孤心魂竟已刺出不下三百剑! 《葬花剑法》中的疾风剑式,是在一息之内刺出三十六剑,每一剑均蕴含着疾刺十剑的威势。 孤心魂当然没学过葬花剑法,其出剑速度和出剑威势虽难与疾风剑式媲美,但疾风剑式本便讲究瞬间爆发,他却能在十息之中都保持着如此高频地出剑速度,足矣说明其在剑法上亦有颇高的造诣! “这孤傲的剑客可真不低调,招招惊世骇俗。”瞧见孤心魂这副架势,叶凌风在惊叹之余,更是心生忌惮,他相信很多人会同他有一般感觉。 “自打红尘客栈站出来那一刻,他们便没打算再低调下去,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展现出他们的实力,让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一直闷声不吭地幽鬼紧盯着场上情形,深邃的眼中闪动 几人言语的功夫,孤心魂又已刺出六百来剑,哭娘子把头偏向姜逸尘,杏眼一挑,要他将方才未尽之言说完。 姜逸尘道:“同样的部位遭受千百次以上的重击,纵使铜墙铁壁也会出现破损。” 夜殇补充道:“水滴而石穿。” 话音未落,场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红尘客栈技高一筹,我日月堡自叹弗如,退出此次武林盟主之争。”场上胜负未定,日月堡堡主余晖竟已主动认输。 全场静寂,显然这结果来得有些突然。 “承让。”孤心魂虽有些意外,也及时撤剑退场。 月神婆婆则是长舒口气,黯然退去。 ********* 兜率帮与埠济岛所在一处。 梅怀瑾讶然道:“难道我眼睛有问题?” 鸡蛋拍了拍梅怀瑾肩膀,比了个手势道:“这是几?” 梅怀瑾道:“二。” 鸡蛋变换了个手势,道:“这又是几?” 梅怀瑾道:“一。” 梅怀瑾见鸡蛋手势一变,立马又道:“三。” 鸡蛋笑道:“没问题啊!” 梅怀瑾依旧一脸茫然,道:“方才月神婆婆难道没挡下来?” 鸡蛋道:“挡下来了。” 梅怀瑾道:“难道那孤心魂没全力施为?” 鸡蛋道:“全力了。” 梅怀瑾道:“那为何不算是日月堡胜?至少是不分胜负啊。” 鸡蛋道:“仅从方才的结果而言,理应是日月堡赢了。” 梅怀瑾道:“那日月堡为何认输,难道是发扬高风亮节,礼尚往来之风?” 鸡蛋嘿嘿一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谢飞插言道:“是他们发现对手比他们强太多。” “强太多?”梅怀瑾不解。 鸡蛋撇了撇嘴,解释道:“渡人用一把普普通通的齐眉棍,仅是惜败于熊烈的全力一击。而这孤心魂,第一剑用五成力试探,第二回用了八成力,摸透月神婆婆深浅,第三把,虽是尽了十分力,但我想,十成功力并非他的极限。” “什么?莫非他还能有十一成,十二成的能耐?” 梅怀瑾嘴上虽还惊诧不已,但心中信了九分,正所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人在一定情况下,亦能发挥出比平常高出数倍的潜力,他之所以吃惊,则是听出鸡蛋之意,是孤心魂能自主调动那份潜能应敌。 谢飞道:“二十成。” 梅怀瑾道:“双倍!?” 鸡蛋道:“毫无压力的情况下,使出双倍的功力。” “竟强力如斯!”梅怀瑾消化了片刻,又道,”不过只要日月堡不认输,他们就能跻身四海八强,再不会碰上红尘客栈了。” 这回给出回答的是笑面弥勒:“拿出引以为傲的本事,却被人不那么费劲地比下去,在心理层面上已一败涂地。接下来与任何一方交锋,未战便输了气势,退出无疑是最佳选择。何况月神婆婆已支撑不了多久,水晶墙出现破损亦是早晚之事,主动认输也算为自己留了份颜面。” 经此一番解释,梅怀瑾总算看明了,不再多言,静观场上情形。 笑面弥勒却冲着谢飞问到:“你怎么看?” 谢飞道:“和昨天那帮人关系不大。” 笑面弥勒点头赞同,道:“也就是说,还有一股强劲的势力被我们遗漏了。” 谢飞道:“浑水越来越浊时,你永远不知道脚底下究竟是藏了一窝泥鳅,还是一条毒蟒!” 笑面弥勒道:“必须尽快摸清他们的来路。” “已安排人手去查了。”常坤知道笑面弥勒这话不仅是对谢飞说的,也是对他讲的。 “是该好好查查。”鸡蛋喃喃道,他们兄弟间不需要任何命令,谢飞知道这些东西鸡蛋会包办。 ********* 舞剑坪上。 红尘客栈与日月堡之争刚一落幕。 南北镖局便与紫夜轩为最后一个四海名额展开争夺。 与红尘客栈和日月堡之间的点到为止,一团和气不同,南北镖局和紫夜轩的争斗则有些充满的血腥味。 双方主事者约定了三局两胜的单人比斗,各出三人,一争高下。 首回合紫夜轩便展现出了强大的竞争力。 南北镖局十大镖师中排行第二的鲁蛮本以气力见长,不想却被紫夜轩名不见经传的小鬼头逆耳给卸去了肩骨,废掉双臂,若非总镖头南来客及时喝声制止,鲁蛮恐怕难保性命。 随后,南来客更是亲自上阵,强势赢下次回合。 可南北镖局此行阵中最强二人,一胜一重伤,已然注定第三回合的败局。 最终,不出大多人的意料,紫夜轩还是捞到了最后一个名额,跻身四海八强,参与武林盟主之争。 十六个帮派,两两配对也没花费太多时间。 十六支竹签,划分为八组,长短不一,交由老伯手中。 各派代表各抽一签,竹签长短一致者,互为对手。 抽签结果多是九州与四海的直接厮杀,各有一组为九州、四海的内部较量。 舞剑坪之大,可同时进行四场对决。 胜负规则由对决双方自定,每一场均由一位五大门派来的代表做裁判与公证。 随着金铁交碰声响起,本次百花大会武林盟主之争终是步入了最紧张激烈的阶段! 正文 第三九零章 波澜不惊 风忽而疾了,百草群芳随风摇曳,只让人觉得身在花海,自由徜徉。 然,在场鲜有人流连于百花屿上的美景,只因舞剑坪上的肃杀氛围几让人窒息。 武林盟主之争首阶段,率先展开的四组较量,分别是诸神殿与幻月宫、凤鸣轩与新月盟、紫夜轩与沙海坞,以及啸月盟与花间醉。 四组中,实力差距较大的应属诸神殿与幻月宫一组。 女为己悦者容,江南女子尤为爱美,是以江南一带绣坊、染坊林立,遍地可见各色各类胭脂。 当中质量上乘,声名远播者,莫过于水月坊和幻梦阁,而此二者背后的掌控者,正是幻月宫。 水月夫人早年间与其夫行走江湖,见无数苦命女子为搏生计,舍身子、丢尊严,心生怜悯,遂创幻月宫庇护这些身世凄苦的女子。 历经三十余载,水月夫人虽已仙逝,幻月宫却未忘旧本,仍以收留女弟子为主,仅有少许男弟子负责粗苦杂活。 而作为四海会盟三大帮派的诸神殿,其下所经营的产业涵盖极广,自也涉及女红,只是与幻月宫售卖范围并无重叠,不存在直接的利益冲突。 撇开阵营之别,幻月宫与诸神殿平素间并无深仇大恨,盖因此,双方定下的比试细则也较为平和:谁先被打倒,或是谁先认输,都视为失利。 这些年,幻月宫实力蒸蒸日上,脱不开第二任宫主怜花和副宫主未央的苦心经营,以及以绿萝、紫鸢、木栾三姝为首的年轻一辈崛起。 早在半年前,怜花和未央便警觉本次百花大会恐演变为武林盟主争夺大会。 她们自知幻月宫实力浅薄,亦无意武林盟主之位,却也不愿见之旁落于四海手中,遂在今日,由宫主怜花领衔,绿萝和紫鸢双殊列阵,共来了七人,欲为九州略尽薄力。 幻月宫这阵仗本也战力不俗,不可小觑,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是更为强大的诸神殿,两局过后,绿萝和紫鸢虽全力以赴,仍惜败于鼠神盗尘和火神炎如风。 宫主怜花见大势已去,也不再做无畏挣扎,第三局直接弃权,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输了个干净利落。 另一场九州与四海帮派间的较量,没过多久也揭晓了胜负。 新月盟虽为九州新贵,近年来亦是风头正劲。 不过其班底乃魔宫旧部,而魔宫在两年前那场巨变中便有多位高手或是出走,或是陨落,实力与昔年相比自是大打折扣,一胜三负遭凤鸣轩横扫出局也算情有可原。 相较于对局结果,让人稍感意外的是,四个帮派两场较量六局对决下来,竟没有出现一例伤亡现象! 这与大会之前,九州四海两盟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紧张局势可谓大相径庭,让那些本是抱着看热闹心态来的人不免大失所望。 ********* “唉!”叶凌风又打了个哈欠,止不住睡意。 “嘶!”与此同时,舞剑坪上传来一阵惊呼。 “哟呵!这沙海坞可真够爷们儿!柳叶青已缴械投降了,这头还是说砍就砍!”哭娘子又笑了,她笑起来实在不比她哭起来好看,不过那股幸灾乐祸的劲儿倒是溢于言表。 叶凌风闻言赶忙瞪大了眼,果然见得场中一个肩抗斩马刀的魁梧男子正昂首走回沙海坞队列中,而那草坪上躺倒着一具尸身,脖颈断口处血溅如注,不多时已染红了那片草地,而那头颅却不知落在何处。 “沙海坞仰赖河海为生,随着红衣教在中州的发展壮大,也不断挤占中州内部原有的海盐与内河运输生意。七十二水寨仗着道义盟这个后盾,强守西南地域的一亩三分地,而沙海坞虽加入九州结义盟,有了些倚仗,可若没些硬实力和几分暴脾气,绝无法在姑苏以南一带与红衣教分庭抗礼。”夜殇在旁说到。 “沙海坞和紫夜轩之间莫不是有什么过节?”闭关多年,幽鬼对于江湖各帮派间的关系,自然不比夜殇了如指掌。 “沙海坞在九州四海中虽算不上大帮派,但实力也得到大家认可,而紫夜轩说来不过是个跳梁小丑,难登大雅之堂,二者此前并无多大过节。想必是沙万海见不惯紫夜轩的做派,特命下边人不必留情,试试紫夜轩深浅罢。”夜殇给出了他的判断。 “现在是沙海坞两胜一负,余下两局仅需再拿下一成即可,紫夜轩到底有几斤几两,很快就会有答案。”哭娘子拍手称快。 “呵呵!我挺好奇,倘若紫夜轩连扳两局,逆转取胜,而他们又仅剩四人,可还有资格进入下一轮比拼?”叶凌风双目一扫疲态,显得炯炯有神。 “规则之外,未尝不可。只要紫夜轩有能耐在下一战中四回合内拿下对手,少一人又有何妨?”哭娘子分析道。 听到这儿,姜逸尘不由一凛,他们此行可不仅仅是来看戏的,也是带着任务来的,而执行此任务的先决条件便是场中出现乱局。 此前场中虽有些许波澜,但局面都相对可控,并未出现混乱的苗头,也才会有叶凌风这般漫不经心。 姜逸尘很清楚,这看似平静的湖面,终要被暗流扰动,武林盟主之争绝不会按部就班的进行,只是这根引燃乱局的导火线还未找到,紫夜轩与沙海坞这次变故会是那根导火线么? ********* “好!好!好!” 舞剑坪上传来洪亮地叫好声。 声音之大,即便相去甚远,姜逸尘都能感觉到耳膜在震颤。 叫好的当然是紫衣侯,紫衣侯当然也不是真心叫好。 那方脸已涨得又红又圆,浓眉倒竖,不住微颤的鼻尖,无不说明紫衣侯已是怒火中烧! “不愧是敢与红衣教掰手腕的沙海坞!沙老大管教得当真不错!沙老大一手断浪斧总教那些邪门魔教有来无回,今日某人特来领教领教!” 紫衣侯倒没坏了规矩,而是直接向沙万海下战书。 “紫衣兄何必心急,且看看这第四局的结果再作计较。” 答话的自然便是沙海坞的帮主沙万海,沙万海显然不是个多话的人,他这话便有三层言外之意。 第一,便是第四局他还不打算上场。 第二,则是紫夜轩能否将沙海坞逼入第五局也另当别论。 第三,你紫衣侯要是急着找回场子也不是不行,你第四局便上。 紫衣侯闭眼深吸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这第四局沙万海不上,他当然也不能上,余下两回合,双方各剩两人,即便他赢下第四局,将这对决拖入第五局,那靠谁来挡下沙万海呢? 他睁开眼,打开洪亮的嗓门,说道:“沙老大言之有理,君子报仇下一局也不晚。” 小小的风波过后,一切又恢复平静。 一位白发青衫的老者见双方并未大打出手,这才张嘴道:“那么目前比分是二比一,沙海坞领先紫夜轩一局,这第四局出战人员请出列。” 青衫老者是崆峒派的三长老孔默,崆峒派而今受朝廷管辖,朝廷本便受江湖人排斥,故而崆峒派在江湖上的地位也极其卑微,若非千百年来的名声摆在那,恐怕都要被逐出武林门户了。 作为老一辈的孔默,见门中没落,却无能为力,自是哀莫大于心死,此番九州四海两盟递上请帖,门中本无人搭理,孔默念着出去虽会被笑话,但也不比在门中待着压抑,便自作主张溜了出来。 来到百花屿后,孔默有些意外没被人指点嘲笑,但更失落于当今江湖甚至都无人在意崆峒是好是歹,而眼前一片乱象,亦是令其心中无限唏嘘。 “沙海坞,任闯。” 话音方落,沙海坞已率先站出一人。 沙海坞经营海盐河道生意,人人都是从苦力一步一脚印干过来的,个个都膀阔腰圆,这任闯也不例外。 任闯手中并无兵器,显然是个以炼体为主的外功行家,身体便是他的武器。 而他的对手,不仅个头上要比他矮上一截,身板也不及其三分一。 只是没人敢小觑这个脑袋上只留一束长辫,双耳耳廓倒翻,遮盖住耳孔的小鬼头。 也正是这个名叫逆耳的小鬼头,在一炷香前,撂倒了南北镖局排行第二的镖师! 只见紫衣侯将逆耳招呼到了身边,耳语了片刻,这才让他上场。 ********* 叶凌风道:“都这时候了,紫衣侯又在搞什么名堂?” 哭娘子笑道:“紫夜轩这局只能赢不能输,紫衣侯自然是能用什么手段,便用什么手段了,不是故布疑阵,便是教那小鬼如何使阴招了。” 正文 第三九一章 能奈我何 历经一夜风雨,树上既有岿然不动的老枝,亦有正在萌生的新枝。 在下一轮狂风暴雨结束前,究竟是老枝挺不过劫难,终要折断,还是新枝难堪重负,早早夭折,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任闯,跟随沙万海驰骋江湖久矣,不一定所有江湖人都熟知他,但几乎红衣教所有人都知晓此人刀枪不入的威名。 相比起近来频频作怪的紫夜轩,逆耳则同红尘客栈般,不显山不露水,无人知晓其名,一来在其年轻,二来想必便是紫夜轩有所隐藏。 老江湖任闯,岂非就是那老枝? 年轻如逆耳,不也正是那新枝? 任闯穿着青布短衫裤,扎着裤脚,更显其肌肉虬实饱满。 枯瘦如柴的逆耳看起来即将以卵击石,但众人的目光已挪向了其双拳。 只见那骨节硬实的拳头左右两端寒芒逼人! 那便是逆耳的武器,剔骨双头锥。 剔骨双头锥,两端突出,为尖锐锋利的椎体,中部比之棍棒要细上些许,利于把握。 也正是靠着拳头和双头锥两样武器,逆耳将老到的鲁蛮收拾得服服帖帖。 只是这回他的对手是一身横练,刀枪不入的任闯,剔骨双头锥能奈其何?拳头又能奈其何? 砰!砰!砰! 叮!叮!叮! 逆耳率先发难,他蹭一下便杀至任闯面前,雨点般的拳头随之落下,剔骨双头锥亦在旁敲侧击! 任闯没有大意轻敌,挥舞着双臂进行招架。 别看任闯块头大,可其不借外物为武器,自然长于徒手肉搏,出手本也不慢,但他方才并没有任何抢攻的意思,反倒主动采取守势。 兴许是见识过逆耳与鲁蛮的交战后,他已能肯定自己主动出击不见得能占据优势,还需分心堤防逆耳暗招偷袭。 与其如此,不如立足防守,抓敌破绽,以一击制敌! 逆耳似是早知任闯有此打算,故而出招全无章法可循。 时而冲拳而出,又忽而改为锥子猛刺。 时而奋力将锥子捅出,却在招式未老时,便改作划、挑。 如若是看热闹的,定然觉着逆耳的进攻暴风骤雨,任闯的防守滴水不漏,攻得精彩,守得漂亮。 可在群雄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逆耳就像一个疯子,举着拳头,抓着筷子,在和一堵墙过不去。 即便那是一对铁拳,即便那是一双铁筷,又怎能在一堵铁墙上留下痕迹? 不多时,逆耳已出了成百上千招,任闯身上没有一丝淤青,没有半点见红,若非其上半身衣物已破碎不堪,谁能想想他正遭遇一场恶战? 挡下逆耳三板斧的攻势后,任闯已摸透其出招意图,更知道此时正是其头股气力用尽,亟待缓冲之际。 机不可失,虽没有太好的机会,任闯亦开始尝试反击。 他慢慢压下身体重心,右臂虽还同样举在半高处,却突然一沉,又闪电般扬起,打出一计勾拳! 这一拳并未完全放弃守势,却可在须臾间,威胁到敌手下颚。 逆耳眼疾手快,立马上身后仰,拉开距离,避开勾拳。 同时手脚也没闲着,右手回撤近身,以防后续攻势,左手持剔骨锥向任闯肚脐处捅去,右腿则直袭任闯裆部! 不论肚脐还是裆部,通常都是习武之人的软肋,极其薄弱。 但外功专精者,无一例外都会去加强这些常见的薄弱点,让自己变得毫无破绽。 任闯自也如此,逆耳这等攻势难伤其分毫,放在往常,他兴许会不管不顾,只是在这场合被一小毛孩偷袭到裆部,未免有失颜面,他还是稍稍并拢双腿,让逆耳右腿无处施展,挺直腰板,用肚脐眼把那剔骨锥顶回去。 如此一来,逆耳虽未能偷袭得手,却也没失先机,稍作调整后便继续一顿狂攻。 第一次反击尝试,任闯既没占到便宜,却也不吃亏,而逆耳的攻势雷声大雨点小,也让他愈加有了取胜信心,开始不断地进行反击。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一次又一次的反击下,逆耳已逐渐失了上风,任闯似已稳住局面。 任闯本该趁热打铁,循序渐进,拿下对手,可他却逐步降低了反击频率,令旁观者看得迷糊。 想来没人知晓,任闯看似冷静的表面下,心中已有波澜起伏。 苦练外功者,躯体自然要比常人强出十数倍,乃至上百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浑身上下都毫无破绽。 练门,亦称罩门,便是这些外功修炼者身上最薄弱的部位。 他们外功不断精进,身体抗性越来越强,其代价便是练门越来越脆弱。 只要找到其练门,纵使其再为强大,亦将被一招毙命。 练外功的风险如此,故而钻研于其中的高手,便会尽力去规避这风险。 一方面是将练门修炼得极其小,小到是一个点,一个穴位。 一方面便是选择一个轻易不会被触碰到的点,作为自己的练门,比如肚脐眼,或是腋下渊腋穴。 而任闯的练门则在其右腿腘窝正中的委中穴上。 一旦委中穴遭受重击,剧痛会遍及任闯全身。 倘若委中穴遭受致命损伤,任闯将失去不只是一条右腿,而是一身横练功夫全废,再也无法刀枪不入,更可能在牵动周身经脉撕扯的疼痛下,一命呜呼! 这种致命要害,自然鲜有人知,整个沙海坞,也仅有帮主沙万海和任闯自己的妻儿知晓。 任闯注意到一次次反击过后,逆耳一次次在往他的练门处欺近。 他心下一沉,暗道:这小子莫非知道我的罩门所在?是紫衣侯刚刚告诉他的?紫衣侯又是怎么知道的? 任闯脑海中闪过数道想法,他不认为自家老大会出卖手下弟兄,也不怀疑自家妻儿。 他担心的是沙海坞中藏有细作。 这细作当然不只在沙海坞中待了十天半个月,至少应已存在三年五载,他们明面上完全融入沙海坞,和大家称兄道弟,暗地里的主要职责,便是窥探门中各类隐秘,在正主需要的时候,将这些隐秘递上。 那些外家贼岂非素来如此? 一念及此,任闯心中不由燃起一股怒火! 与红衣教打打杀杀十来年,他早已看淡生死,即便死了,帮里的兄弟们也定会好生关照他的妻儿。 他怕的是这个他追随多年的帮派,他心中的家园,在这些暗中黑手的操持下,毁于一旦,自己的妻儿死了也就罢了,无处安身,任人欺凌,才是他所无法忍受的。 怒火顷刻间吞噬了惧意。 他不能输! 他必须赢! 只要赢了,即便紫夜轩还有什么阴谋,也只能暂时止步于此了。 他不但要赢,还要将眼前的小鬼头撕碎,方能解恨! 任闯口中长啸,再不畏畏缩缩地防守,全力进攻! 他一进攻,便漏洞百出,但他一身横练,怎会有所畏惧? 逆耳也在此时展现了出其非凡的天赋,避重就轻,与任闯周旋起来。 年轻的小鬼头还是要比正值壮年的老江湖更为灵活。 任闯主炼外功,亦修有厚土诀和长春功土、木两门内功作辅。 奈何两门内功均以增强肉体和气力为主,与其攻击手段没有增益。 久攻不下,加之进攻乏术,任闯不免心烦意乱。 片刻恍惚,便被逆耳逮到机会又来了顿猛攻。 饶是任闯皮糙肉厚,亦不敢由着逆耳乱来,生怕一个不留神,被其打着委中穴,便再次以双臂做守,如影随形。 逆耳忽然跃起,双手高举双锥直刺任闯头部。 任闯应激反应,以双臂为盾将其挡在身前,进不得半分。 回过神瞬间,便用双手把抓住逆耳的双拳! 此刻,逆耳就像是个被猎人抓起两只长耳朵的野兔,挂在任闯手上,任之宰割! 任闯自然不会放过如此良机,当即便要将逆耳双拳捏碎,谁知逆耳却在此时裂开嘴,笑了起来。 兴许是在暗处待久了,逆耳长得颇为阴翳,这一笑让人不寒而栗。 任闯心头一紧,似察觉到了什么,双眼盯向其手中的剔骨双头锥。 那尖锐的锥头已脱离了逆耳的拳头,朝任闯双眼直射而来! 叮! 又是再熟悉不过的击碰声,那两个锥头打在任闯两只眼皮上后,便弹落在地! “哈!哈!哈!” 狂放的笑声传荡在山谷,发自任闯口中。 他笑得是那般肆意!那般解脱! “似乎笑得有些早了。”暗中笑面弥勒沧桑的声音说道。 “何以见得?”鸡蛋刚出声相问,那笑声便戛然而止! 已不需答案,所有人都能见得,那雄壮的身躯仰后躺倒! 其喉间似还在发出低声嘲弄,“黄毛小儿!你能奈我何?!” 正文 第三九二章 须臾之争 任闯与逆耳间的交锋,持续足有一炷香功夫。 大半时间里逆耳占据上风。 不过经验老到的任闯也伺机还以颜色,终在最后关头把控住局面。 可就在众人以为胜负既定之时,任闯却轰隆倒地,成了败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委实叫人错愕不已,也令得上一刻尚在观战另一场较量者尽皆侧目。 悉知始末者,触目惊心。 未能看清究竟者,在瞧见任闯口逸鲜血后,已猜知大概。 事关门派颜面,联盟声名,沙海坞、紫夜轩两方人马均对战局尤为关注,自也将适才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在任闯双手钳制住逆耳的同时,逆耳发动了剔骨双头锥所藏机巧,两枚尖锥直取任闯双眼。 彼时双方不过一只手臂的距离,这等暗器突袭换作他人都难幸免于难。 可任闯不同,他是炼体行家,自然将身上每一处外露的肌肤都磨炼得极为厚实,便是连眼皮也不例外。 故而,在尖锥临眼之际,任闯迅速闭眼,再调动内劲作首层防护,轻易将两枚尖锥弹开。 成功挡下凶险的偷袭,任闯自以为料事如神,掌控全局,喜不自胜地开怀大笑之际,剔骨双头锥空洞洞的握柄中,数道银针嗖地窜入任闯口中! 躯体之内,无表皮卫护,这点炼体者与平常武者并无异同,纵使银针未曾喂毒,可只要速度够快,亦能造成致命打击。 此前,没人知晓逆耳这剔骨双头锥中另藏暗器,更没人知晓内中银针的速度有多快。 而今任闯倒下了,再没人不知道剔骨双头锥这武器,再没人不知道其中的银针虽然无毒,但依然致命! 从全场被动、疑心四起,到逆转乾坤、胜券在握,到最后聪明反误、死难瞑目。 跌宕的心绪是任闯最大的败笔,可江湖间又有几人能在同样的状况下不为所动呢? 与其说任闯输在疏忽大意,不如说逆耳的算计太过精妙,或是说紫衣侯的算计太过精妙! “卑鄙!” “黄毛小儿,纳命来!” “这小子留不得!” 接连几声怒喝,出自先前已出战过的沙海坞三人,他们的脸色与适才的紫衣侯不相上下! 眼见三人即将脱缰而出,一赤着大半臂膀,露出虬龙纹身的长髯中年男子双臂横展,挡住三人去路。 只见长髯中年虎目圆睁,鼻中传出的粗声喘息,不比背后三人弱上分毫。 其背上两门大如蒲扇的巨斧亦是颤颤巍巍,仿若怒气难抑,即将振翅高飞。 三人受阻,唇齿微动,却欲言又止,紧攥双拳,却无人再上前一步。 即便不识得这长髯中年者,看到此处,也不难猜出挡在三人身前的,正是沙海坞帮主——沙万海。 作为本场主持,孔默见状忙道:“贵双方开战前已有约定,拳脚无眼,刀剑无情,死生不论。几位还请节哀!” “你!——”乌仁迪已挥舞起斩马刀,怒不可遏。 “不可!”沙万海喝止道,“孔长老言之有理,莫要坏了规矩。” 沙万海顿了顿,又道:“你们先把任兄弟带到僻静处让他好生歇着,大会之后,带他回家。” “是。”乌仁迪三人闻言不再执拗,沉着脸,闷声不吭地将任闯地尸身抬下场。 ********* 场上显得有些沉闷,可四下里的议论却活跃不减。 哭娘子笑道:“怎么?不够精彩?” “不但精彩,而且有趣。若非我知道你和紫衣侯没有一腿,我还当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叶凌风知道哭娘子这话是冲着她说的。 哭娘子堪称幽冥教第一智囊,叶凌风会有这般评价,既是在夸哭娘子足智多谋,亦在说明紫夜轩背后之人非同凡响。 哭娘子邪魅一笑道:“那你猜猜沙万海和紫衣侯之间,谁能赢?” 叶凌风不假思索道:“紫衣侯。” 哭娘子道:“为何?” 叶凌风道:“因为你这么问。” 哭娘子嗔道:“竟耍小聪明!” 叶凌风笑道:“那是当然,要让我跑腿,我自当仁不让,要我耍大聪明,我可没那脑袋。” 叶凌风朝夜殇扬了扬下巴,道:“是吧?大聪明。” 姜逸尘见此,心下暗笑,也不由感叹,若不是有叶凌风和哭娘子这俩话痨同行,以他与夜殇、幽鬼三人的不苟言笑,来看今日武林盛会,非但要少了几分趣味,看不明白之处,无人从旁解说,也定要少长几分见识。 夜殇道:“沙万海的翻江斧一旦舞开,江湖上没有几人能挡得住。” 叶凌风道:“挡不住便不挡。” 夜殇道:“翻江斧长有五尺,沙万海至少有五种法子让紫衣侯无从近身,那么紫魔手便毫无威胁。” 叶凌风道:“那这沙万海有几成胜算?” 夜殇道:“九成。” 叶凌风道:“那这剩下一成?” 夜殇道:“便是翻江斧未能舞开。” 叶凌风道:“翻江斧未能舞开,自然是因为紫魔手近在眼前,沙万海只得做防!” 夜殇道:“紫衣侯只有一种法子,让翻江斧无处施展。” 叶凌风道:“什么法子?” 夜殇道:“抢攻。” 叶凌风皱了皱眉,道:“紫衣侯处于劣势,自该想到这法子,可沙万海占尽优势,也该防着这法子。” 夜殇道:“所以沙万海的赢面本便很大。” 叶凌风未能想通关键,但他已断定哭娘子所料不差,绝不会和夜殇有两种看法,坚持道:“赢面大,并不代表一定能赢。” 哭娘子道:“当然。” 任闯之死便是最好的佐证。 叶凌风道:“那紫衣侯如何能赢?” 夜殇道:“紫衣侯赢在能率先想到这法子。” 叶凌风惊疑道:“沙万海为何不能先想到?” 夜殇道:“因为紫衣侯在想到这法子的时候,沙万海还在想任闯为何会死。” 叶凌风道:“任闯难道不是遭了算计?” 夜殇道:“要算计别人,总得先知道那人的软肋在何处。” 叶凌风道:“你是说逆耳知道任闯的练门在何处?” 夜殇道:“不错。” 叶凌风想起了双方交锋前,紫衣侯对逆耳那段耳语,道:“是了,紫衣侯知道,逆耳当然也知道,而逆耳便是揪着任闯这弱点,让他一直处在提心吊胆中!” 夜殇道:“你可知道任闯的练门在哪?” 叶凌风道:“不知道,你知道?” 夜殇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任闯的练门,除了他的家人和沙万海外,本该再无外人知道,这本是最大的忌讳,可紫衣侯为何会知道?” 叶凌风道:“想来是谁走漏了风声,或是……” 夜殇道:“只要不是沙万海自己出卖了任闯,那么你现在所想,便是他现在所想。” 听到这儿,叶凌风已了然,姜逸尘心中亦惊骇不已,几乎与叶凌风同时叹道:“所以紫衣侯早已想好如何赢,而沙万海甚至还未做好争胜准备。” 哭娘子咯咯笑道:“所以此二人的交锋,出手瞬间,便已定胜负。” 幽鬼评断道:“高手间的较量,本便少有焦灼场面,胜负之争,便是须臾之争。” 姜逸尘忽而问道:“沙万海今日会横尸在此?” 夜殇道:“那得看是否有人要保下他这条命。” 姜逸尘不解道:“沙海坞背后还另有其人?” 夜殇瞥了一眼姜逸尘,讳莫如深道:“紫衣侯背后有人帮衬,不见得沙万海就是孤胆英雄。” 姜逸尘闻言一怔,不知夜殇所言何意,可下一瞬他的注意力便被舞剑坪那端吸引过去。 紫衣侯丝毫不顾一派掌门的颜面,双方还未完全落位,便发动突袭! 沙万海显然是吃了一惊,虽反应及时,以翻江斧挡下紫衣侯第一轮攻势,可长兵本不利于防守,一旦被欺身而进,转瞬间便左支右拙。 只见沙万海那粗壮的手臂已现道道血痕,反应越发迟缓。 下一瞬,那带着紫煞气息的紫魔手即将刺入沙万海的咽喉,而沙万海已招架不及! 正文 第三九三章 强词夺理 紫衣侯认穴极准,紫魔手出手方向即是沙万海颈部的天突穴。 天突,乃人身要穴之一,若遭创,非死即伤,难以救治。 纵然有任闯那一身横练,也不敢拿这等性命要穴直面宝刀利剑。 更何况沙万海不似任闯专精外功,且紫衣侯的紫魔手,谁也不敢轻攫其锋! 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较量,刚开始,竟要以一方的迅速落败而告终? 眼见紫魔手即将抵住咽喉,沙万海面无血色,眼神凝重,长髯受惊般往两侧面颊躲去。 到底是常年在刀口舔血的老江湖,在生死攸关之际,仍能理智应对,而非束手就擒。 他已调动浑身劲气,汇聚于胸前,即便无法避开这一击,也尽可能去降低伤损。 但高手相争,细节定成败,紫衣侯占尽先机,杀意已决,又岂会留予沙万海哪怕一线生机? “又一位举足轻重的高手即将陨落。”此念刚起,紧盯战况的姜逸尘只觉有道寒芒在其视线中掠过。 他还未辨清方向,便瞧见紫衣侯身形一僵,猛然将紫魔手撤回,而后一个凌空翻身,退离沙万海半丈之距。 而沙万海则是后撤了数步,步伐略显凌乱,方才一瞬,不亚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对于沙万海而言显然也不轻松。 千百道目光注视着场上情形,一如既往地见证变故发生。 只是历经先前的意外频发后,群雄对于板上钉钉的结果再现反转,已能见怪不怪。 紫衣侯不再进攻,沙万海亦静立不动,对决戛然而止。 这与那道寒芒不无关系。 不出意外,那道寒芒便是梨花针类的细小暗器,此时已没入花间草中,无迹可寻。 瞧见那道暗器的当然不只有姜逸尘一人。 在舞剑坪上观战的众人也因距离更近,观察得更为清楚,早已将目光锁定在某个方向。 姜逸尘循着众人视线望去,心头不由一震! 那方向所在仅是寥寥十一人之数,而其中大多人他都不面生。 除却受邀而来的武当、峨嵋及道义盟一行,便是听雨阁三人了。 武当所来代表是掌门玄箫及两个年轻弟子,其中一人是在龙渊峡与姜逸尘有过一面之缘的玄和。 峨嵋派来的则是以水如镜为首的水氏三姐妹。 而道义盟仅有老伯和其义子龙炎灵。 本轮较量,尚未轮到三方代表主持,故而他们均在旁观战。 只一眼,姜逸尘便已能确定出手之人不在这十一人当中。 紫衣侯出手之快,只在电光石火间,那一击势在必得。 即便无法一招了结沙万海,接下来三招之内,沙万海也绝无任何苟活余地。 彼时要救下沙万海,只有一种可能——紫衣侯性命受到威胁。 紫衣侯若不撤手,那他的紫魔手刺入沙万海天突穴之时,也必当是其自身命门受创之际。 紫衣侯拿下沙万海性命本已十拿九稳,要其以命换命做亏本买卖,他自然无法接受。 于是才会有其宁可自损功力,也要强行收招保命那一幕出现。 彼时,要想以暗器威胁到紫衣侯安危,姜逸尘自认无能为力,因而,他能肯定出手者修为必当深厚,暗器造诣必当极为高深,而后者,并非这十一人所长。 虽瞧不真切,但老伯身侧分明有道身形正隐去不久,姜逸尘当然知道只有一人能寸步不离跟在老伯身边,而那人恰恰是个暗器高手。 ——韩无月出手救下沙万海自然是老伯的意思,莫非沙海坞背后真正的靠山道义盟?而沙万海也是老伯的人? 姜逸尘想起了前一刻他与夜殇的对话,也想起了夜殇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夜殇已摸清我是老伯派来的人?所以适才对我的疑问感到奇怪?他究竟还知晓多少隐秘? “老伯都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是不甘寂寞,哪儿都跑,哪儿都要插上一手。” “年纪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紧,老伯心里所装的东西太多。” “在我闭关前几年,道义盟与红衣教可是闹得不可开交吧?” “那年,红衣教意图将海盐生意在姑苏周围铺张开来,大捞一笔,本已将官府上下打点完毕,却被老伯一手搅黄了局,双方恩怨也因此火烧浇油。” “道义盟的根基本便在姑苏附近,海盐毕竟是生活必需品之一,若是被红衣教垄断,无异于被把控住命脉。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红衣教的举动威胁到道义盟生存,威胁到沙海坞生意,二者走近便也不足为奇了。” “老伯素来便奉行这所谓的朋友之道。” “情势越乱之时,这办法确实不失为个好办法。” “但朋友越多,也意味着麻烦越多。” “且看看这老家伙要如何化解这麻烦。” 很显然,哭娘子、幽鬼等人也已看出是何人出的手,谈论间也依稀摸清楚老伯缘何向沙万海施以援手。 “放心吧,我保证只要老伯开口,紫衣侯这个哑巴亏不吃也得吃。”叶凌风还是一脸看戏的模样,显得颇为兴奋。 哭娘子却道:“看不出来,你竟对老伯如此自信。” 叶凌风笑道:“这江湖上,要论巧舌如簧,老伯若是称第二,我绝不敢称第一。” 舞剑坪上亦是一片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之声。 相比之下,两位当事者却是过了好一阵子,才从这突兀的变化中缓过劲来。 紫衣侯看向老伯,眼神中不乏怒意,毕竟刚刚韩无月那一手是真想要他的命,若非他反应及时,此时也当含恨而亡了。 紫衣侯沉声道:“老伯,今日之前,在下一直对您敬重有加,可适才那暗地偷袭,可委实不符您这德高望重的身份!这场比斗本是紫夜轩与沙海坞的生死较量,公平公正公开,外人不得插手,您却纵容手下横加干预!是道义盟要与紫夜轩作对,还是道义盟要与四海会盟为敌,您是否该个说法?” 威严庄重的老人神色平静,古井无波,对紫衣侯一番挑衅之言浑不在意,他缓步从人群中行出,不紧不慢道:“这天下间,可有人能在如此近的距离,逃过紫衣侯你这紫魔手的突袭?” 紫衣侯道:“没有,要是有人愿意一试,某人乐意奉陪!” 老伯道:“我也认为没有,便只能出下策,让无月去威胁你的性命,迫使你收手了。” 紫衣侯神色一冷,道:“您确定那暗器是在威胁我,而不是意在害我性命?” 老伯面不改色道:“即便你不躲,也只会暂时昏厥过去,接下来,无月自会保你无恙。” 紫衣侯凝视着老伯身侧无人站立之处,似未能发现韩无月的气息,道:“韩先生,果真如此?” “如老伯所言。”冷然的回应声源自老伯身后,那儿正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紫衣侯闻言脸色并未变好,他发现自己差点被老伯带偏方向,甚至险些心怀感激。 紫衣侯道:“既是如此,某人是否该感谢道义盟饶命之恩呢?” 老伯道:“言重。” 紫衣侯道:“老伯,您还未回答某人,为何坏了比试规矩从旁干预?” 老伯道:“不知是否是我年纪大了,没听清?刚才似乎没听到姬殿主和封掌门有约定观战之人不得出手。” 紫衣侯怔住:“没有。” 老伯又道:“你也没有和沙帮主约定不许他人干预。” 紫衣侯嘴角抽紧,有点不敢相信老伯竟是在耍无赖,道:“老伯是想强词夺理!?” 老伯摇了摇头,肃然道:“而今正道深陷乱局,江湖牛鬼蛇神当道,今日决出武林盟主本为拨乱反正,找出个领头人来主持大局,尽管过程中,难免有伤亡出现,可人老了,终是不愿瞧见太多无谓的牺牲。” “沙帮主。”老伯忽而冲着沙万海说道。 沙万海朝老伯拱了拱手,神色复杂,道:“多谢道义盟仗义出手。老伯有何吩咐,但请直言。” 老伯道:“沙海坞在秦地有个分舵,本经营尚可,奈何贵帮近来人力有限,无暇远顾,艰难维持,我看不如将之授让予紫夜轩作赔,你看何如?” 沙万海听言没有犹豫太久,便点头答应,尽管尚未弄清老伯真意,但仅是拿一个分舵来抵命,他还是很快能拿捏清楚其间份量的。 老伯又转向紫衣侯道:“如此处置,紫衣侯意下如何?” 紫夜轩的大本营就在秦地,上头栽了几枝花,几根草,紫衣侯心中大致有数,也知老伯所言不假,权衡片刻后,便道:“事已至此,便这么办吧,接下来的对决规矩,还得加上一条外人不得横加干涉才是!” 老伯并未接话,仅是说道:“至于本场胜负,紫夜轩是略胜一筹了。” 当事人既不予追究,他人纵有微词,也无意声张。 瞧着老伯四两拨千斤,便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孔默虽有些不服气,却也于事无补,有些闷闷道:“自当如此,紫夜轩三胜两负,晋级下一轮。” 这头话音刚落,另一场较量之处,便有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封掌门,你我过过招?” 正文 第三九四章 美绝天仙 温柔的话语声如清风拂耳。 说话之人也自当是个温柔的妙人。 姜逸尘已看到那妙人,他已呆住。 那是个美绝天仙的妙人! 姜逸尘没见过天仙,更不知天仙在何处,只是在他所能想象到的词汇中,唯有此等评判能配上此等妙人! 纵然相去半里地之远,他仍觉着双目受到了神圣洗礼,方才能瞧见凡间不应有之美。 今日所来各门各派代表中本不乏各色佳人,冷艳似水如镜、俏丽如梦朝歌、灵秀若绿萝紫鸢,与之相比都相形见绌。 即便是那妖娆妩媚,有颠倒众生皮囊的鬼魅妖姬,也难以与之媲美。 然,不论从那颀长身段,或是从那温柔却不阴柔的音色来看,姜逸尘都能肯定这妙人并非女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美绝天仙、令群芳失色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绝不会籍籍无名,而江湖上生得秀气的男子并不多,能美胜佳人者,姜逸尘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此前,他从未见过此人,可其名却如雷贯耳。 花映日月空上影,玉倾山河袖盈香。 此人便是幽京、冀城两地风烟楼“花间醉”的实际所有者——花太香。 名气越是响亮之人,行事往往越为低调。 作为都城一带最大的风烟楼,花间醉好比日进千金的聚宝盆,可花太香却鲜少以掌权者身份于其间出没,只在幕后把控大局。 既是风烟楼,自然美女如云,成日身处花丛中,花太香却洁身自好,从不拈花惹草。 无怪乎在其出声前竟不惹眼。 本轮同时开展的四场较量中,唯有花间醉与啸月盟同属九州盟。 两个帮派虽未争得你死我活,却也在前四回合后难分伯仲,正待进行决胜局较量时,被紫夜轩和沙海坞间的激烈对决所吸引,暂时罢手停斗。 而今另三场较量均有了结果,花间醉所来五人仅余花太香还未出场,请同是一帮之主的封辰讨教一番并不为过。 封辰欣然应允道:“许久未与花老弟过招,正好瞧瞧花老弟的《花开二十四》已练到了怎样的境界。” 封辰道了声请,便施展身法从人群中一跃而出。 其手中是把长柄刀,刀柄长五尺有余,刀身宽厚似遮天蔽日,重达百斤,名唤掩日。 花太香飘然而出,宛如一朵蒲公英,随风而动,落在花丛间,似与百花融为一体。 那青葱指间不知何时多了四朵形态各异、却争相怒放的花。 “立春迎春,雨水梨花,惊蛰蔷薇,春分玉兰,花某斗胆以这四朵春花来领教封掌门的掩日。” “《花开二十四》能依凭节气,调节体内周天,以顺应天时地利,达到最状态,百花与二十四节气相组合,更有万千变化,花老弟仅取其四,我已得了个大便宜,花老弟请先出招吧。” 花太香一笑嫣然,不再礼谦,道:“小心了。” 话音一落,一朵黄花自花太香手中飘落。 倏地,那花化作六片花瓣,划空而过,袭向封辰。 以花瓣之轻,纵然速度再快,也仅可伤人皮肉,可这六片花瓣让人瞧来却不亚于六枚飞镖,对手若有一丝疏忽,都将有性命之忧。 封辰不敢怠慢,在花瓣距其尚有半丈距离时,左手稳持长柄,右臂发力猛地将拖地刀身横亘身前,劈散花瓣来势。 这一刀简洁干练,气势如虹。 六片花瓣登时在空中一僵,失了魂般就要坠下。 怎知还未落下半寸,便似被重新赋予了生命,化作六只“黄鹂”,张开鸟喙,气势汹汹地朝封辰啄去! “黄鹂”已近身,封辰不及收回掩日做防,只得外放内息为气罩,将之挡在咫尺之外。 “黄鹂”碰壁般一一坠地,变回迎春花瓣,再无任何动静。 此招如梦似幻,便是连封辰也未能料知其变化,险些吃亏,花太香这一出手可谓技惊四座。 封辰爽朗一笑道:“不愧是花老弟,第一招便让我措手不及,此招叫什么?” 花太香道:“飞鸟迎春。封掌门过谦了,花某不以气力见长,只能靠些花把势虚张声势,远不如封掌门的掩日十三式来得简单有效。” 封辰又笑道:“哈哈,好个飞鸟迎春。不过,你我再这般相互吹捧下去,旁人可要看不下去了。花老弟既拿出了看家本事,那封某也不能藏拙,且试试我这掩日第五式——削铁如泥!” 封辰并未与花太香短兵相接,只将双臂横甩,把掩日抡过左肩肩头,以左手为支点,右臂持刀柄向右下侧斜劈。 旋即,便有一道劲风从刀身上迸发而出,裹杂着一路花草残枝,向花太香呼啸而去! 花太香见刀风来势,不躲不闪,手中又一朵花脱出。 而后,一朵花便为两朵花,两朵花化作三朵花。 数息之间,三朵花已化作千百朵花,将花太香严严实实地遮挡在身后。 于时,刀风刚至,如石落湖面,将将将成型的花盾击得七零八落,万千花瓣似白雪四处散落,教人误认为天降冬雪。 待花瓣落尽,花太香依旧立在原地,完好如初。 二人一攻一防虽不比先前打斗来得激烈热闹,却不失精彩,群雄看得有滋有味,乃至于一招作罢后,仍意犹未尽,直至花太香再度开口,才回过神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封掌门,花某这招可还行?” “呵呵,花老弟一招一式都优美如画,这一损毁,封某实在于心不忍啊。” “既如此,封掌门不若与花某同时出招,一举定胜负如何?” “就这么定!” 话音一落,二人同时默契出手。 封辰舞动起掩日,将天罡正气诀灌注于刀身所行轨迹。 不过片刻,便将掩日抡了三十六个来回,其身躯似被包裹在一个罡风流转、刀风四溢的透明球体中。 随着封辰将掩日刀尖指向花太香,透明球体便也随着掩日刀尖脱出,滚动着向花太香冲去。 花太香嘴中噙着仅存的一朵白花,周身粉花、白花盘旋环绕。 只见其柳眉一挑,粉花白花汇聚一团,如一支巨大箭矢直射封辰。 透明球体风卷残云,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巨大箭矢亦不遑多让,一箭既出,誓不罢休! 两股成型气劲转瞬间便激碰在一起,并未造成多大响动,和两帮先前的成绩般平分秋色。 但不多时,天边、舞剑坪上、众人眼帘中便已飘满了或粉色、或白色的零碎花瓣…… 花瓣随风飘零,亦有些许落到姜逸尘跟前,这场较量也着实令他大开眼界。 那些花瓣虽残缺不整,可若仔细辨别,还是能看出同为一种花。 那是玉兰花。 玉兰花本便有粉色和白色花瓣。 “啧啧,两个大男人,打个架打得这么娘们儿!”哭娘子满嘴酸味。 “我更在乎谁输谁赢。”叶凌风嬉笑道,他可不敢接哭娘子的话茬,他知道女人见到比自己漂亮的女人时,总会心生攀比之心,更何况出来个比自己漂亮的男人! 女人的眼睛向来比男人尖,哭娘子道:“花太香退了两步,封辰右手手背被花瓣给划伤了。” 叶凌风闻言不解:“那这究竟算谁赢?” 哭娘子道:“不分胜负。” 叶凌风道:“那岂不是白比了?还是接着斗?” 夜殇道:“场面上不分胜负,但花太香可以认输。” 叶凌风道:“就这么认输了?” 夜殇道:“花太香本没有担任武林盟主之意吧。” 听到这儿,姜逸尘心下一沉。 花太香既无争夺武林盟主之意,又何故要与封辰进行这场比试? 当真如花太香所言,只为切磋过招? 或是担忧直接拱手相让,四海盟会有闲言碎语,遂做做样子? 迎春、梨花、蔷薇、玉兰,花太香只出三招,为何偏偏跳过蔷薇呢? 姜逸尘极目远视,直盯着花太香。 不出夜殇所料,花太香果然认输了,他噙着笑,噙着那朵蔷薇。 那是一朵白色的蔷薇。 正文 第三九五章 一场赌局 “花老弟,承让!” 封辰冲花太香抱了抱拳。 花太香洒然一笑,未再多言。 封辰缓缓放下双手,左手拇指抹过右手背上那道细长的血渍。 兴许只有封辰自己清楚,方才那句“承让”发自肺腑,并无任何自谦之意。 手背上那道伤痕不过一寸长短,细如发丝,不论从伤口大小、深浅,或是要害程度,与他身上那八百六十一道伤痕相比,都可谓微不足道。 可偏偏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伤口,让封辰感受到了死亡威胁。 花瓣轻柔,却划破了他粗糙的手背。 他并未感觉到疼痛,但花瓣已伤及皮肉。 倘若这花瓣划过的不是手背而是脖颈,那么…… 封辰不再往下想,他开始庆幸花间醉与啸月盟同属九州结义盟,更庆幸花太香不喜争强好胜。 封辰心下暗自安慰道:艳丽的蔷薇只在肥沃的土壤上生长,终无法在漫山遍野绽放。 ********* 四场对决战罢,四海已占去八强三个席位,而九州仅有啸月盟从同盟兄弟帮派手下突出重围。 出现如此一边倒的局面,对九州各帮而言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可稍一细想,便已释然。 这些年间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令九州各帮耗损严重,人才凋零,目前的结果实属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况且,余下三个九州帮派并非没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对决中,让九州四海重归平衡之势。 随着道义盟、武当、峨嵋、少林四方主持就位,擎天众与散人居、聚义山庄与藏锋阁、醉红颜与搜魂殿、屠龙阁与红尘客栈八个帮派亦开始为剩余四个晋级席位展开角逐。 ********* “哈啊!唉——” 叶凌风伸展了下筋骨,打了个哈欠。 “又不耐烦了?”与叶凌风的满脸不耐烦,时而打盹不同,哭娘子倒是一直保持着不错的兴致,乐此不疲地观看着舞剑坪上的对决,时不时便要拉着叶凌风叨唠几句。 叶凌风继续打着哈欠,道:“你们不觉着少了些乐趣?” 姜逸尘搭腔道:“尽管相互间不算陌生,可刚开始总会先保守试探,场面是要沉闷些。” 哭娘子摆了摆手道:“非也非也,咱们小叶子说的定不是这种乐趣,小姜你还是太年轻了。” 一听此言,姜逸尘怔住,不知是该虚心向哭娘子请教,还是打个哈哈就此揭过。 正当姜逸尘面露窘色之际,哭娘子身子已向他贴靠过来,玉指在他心头上轻轻一戳,却教他站不住脚,往后踉跄数步。 姜逸尘下意识抱紧双臂,怎料哭娘子形影不离,那团柔软几乎是贴在他手臂上,让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紧接着,他的腰便被哭娘子搂住,再没法向后溜开。 无奈之下,他只能深吸口气,强自放下那些小儿女家的拘束,任哭娘子“宰割”了。 好歹边上是三个人,而非三个木头疙瘩,哭娘子应不会做出太过出格的事。 果然,哭娘子只是挺着胸脯,昂着头,看着高过半个头的他,举起那青葱玉指点了下他的额头,带着说教的语气道:“你们男人的乐趣不就那几样?” 姜逸尘撇开视线,呐呐道:“哪……哪几样?” 哭娘子掩嘴笑道:“还能哪几样?吃、喝、嫖、赌。” “吃呢,这儿没有海味山珍,只有花花草草,能吃的便只有我了。在这行欢作乐,想来也是件乐事,不过小叶子、小夜夜和老鬼都在,让他们光看不吃,肯定饿得慌,要让他们一起来吃,可能这比武大会没完,我连骨头都不剩了。” 姜逸尘木立当地,他纵是再听不懂哭娘子话中之意,也能感受到手臂上骚动的柔情蜜意。 他面上还是白白嫩嫩,可红霞已烧至耳根。 哭娘子继续道:“至于喝酒嘛,且不说咱出门都没带酒的习惯,就算带了酒,也不敢让你现在喝。” “嫖的话,也许姐姐老了些,不合你的口味,但花间醉那几个姑娘,你现在也是看得见,摸不着。” “剩下的,也就只有赌了。” 姜逸尘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道:“赌什么?” 叶凌风似也挺乐得瞧见哭娘子调戏年轻人,直到此时,方才说道:“赌一赌这四场谁胜谁负。” 姜逸尘立马道:“赌注呢?” 叶凌风笑道:“随你开。” 姜逸尘怔了怔,他实在想不出能从叶凌风这赢得什么。 哭娘子抢先道:“若我赢了,你们仨给我找个最好的房间,我要和小姜共度良宵。” 叶凌风道:“哈哈,那我倒希望他们能成你之美,你赌什么,我便与你反着来!” 幽鬼轻咳了声,道:“我没兴致,你们开心就成。” 哭娘子嘟了嘟嘴,道:“老鬼闭关久了,活得都没劲了啊。我先来,我赌擎天众、藏锋阁、醉红颜和红尘客栈胜出。” “那我便赌散人居、聚义山庄、搜魂殿、屠龙阁赢。”叶凌风一脸轻松,对赌局胜负浑不在意,在他看来赌局背后的乐趣更有趣。 夜殇沉吟了一会儿,嘴角勾起难得一见的笑意,道:“擎天众、藏锋阁、红尘客栈、搜魂殿。我若赢了,这个月的酒钱,你们可得包圆了。” 叶凌风道:“好说好说。小姜,该你了。” 姜逸尘心下苦笑,这赌局哭娘子恐是十拿九稳,好在随着大会的进行,到了晚上会是何种情况都难以预料,否则他是如何也不敢参与进来,真让哭娘子“吃”了自己。 姜逸尘只得喃喃叹道:“我赌散人居、藏锋阁、醉红颜、红尘客栈晋级。倘若蒙对了,请几位赏脸一同吃顿大餐。” 叶凌风拍手称快道:“好!小姜倒也是个痛快人儿。” 在几人谈话同时,四场对决首回合竟都已分出胜负。 擎天众、藏锋阁、搜魂殿和屠龙阁各胜一局,抢得开门红。 叶凌风看了看场上情形,微微讶异道:“这速度倒是挺快的。” 哭娘子道:“有三方是战略放弃,有一方则是实力不济。” 叶凌风道:“聚义山庄确有些差强人意。” 哭娘子道:“和新月盟一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更何况这几年间实力削弱了不少,而藏锋阁仍稳居四海前三。” 叶凌风道:“那擎天众也是九州三巨头之一,噢,而今可是仅次于啸月盟,他们拿下散人居也不该是难事吧?” 哭娘子摇头道:“散人居有阿亮阿梅坐镇,纸面实力本不亚于四海那三巨头,只是在战意上多少要打些折扣。不过你也清楚,这两家还是有些小过节,就不知散人居会否全力阻击擎天众了,还有……” 哭娘子话语一顿,叶凌风已知其所欲言,道:“也还看四方公子会否第一次代表散人居出战了。” 姜逸尘闻言往散人居代表所在方向看去,果然瞧见公孙煜身在其中。 对于公孙煜与散人居走得如此近,姜逸尘并不意外,在晋州城时便可见一斑。 前些日子,便是叶凌风探查到公孙煜以个人身份加入散人居,而今散人居加上他共来了六人,四方公子会否出战,无疑将是左右胜局的关键。 叶凌风道:“所以这四场较量中,最大的变数便是在这咯?” 哭娘子点头。 叶凌风道:“说来你们仨倒也统一,这么相信这红尘客栈的实力。” 哭娘子笑了笑道:“与其说是赌红尘客栈赢,不如说是在赌屠龙阁没能力赢。” 叶凌风也笑了,了然道:“倒也是。想当年,屠龙阁尚能与凤鸣轩平起平坐,可自先代阁主身亡后,便长久未有能人能扛起帮派大旗,一年不如一年。而今的阁主武厉翺,虽实力斐然,可实在不是管理帮派的料,能让人心不散已属不易,实力自然不复昔日兵强马壮之景。” 哭娘子道:“故而,最值得一看的还是醉红颜对搜魂殿了。” 叶凌风颔首:“这场对冤家是该斗个你死我活,只是这第一场结束了,夜潮涯好像毫发未损。” 哭娘子一手勾着姜逸尘的脖子,一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故作俏皮道:“所以说是战略放弃。” 四场对决,八个帮派中,姜逸尘最为关注的莫过于醉红颜。 毕竟在西江郡时,他曾与夜潮涯、夜逢山并肩作战过,也算有些交情,此时夜逢山正要出战,不免有些担忧,故意皱了皱眉,疑问道:“醉红颜和搜魂殿间有何过节?” 正文 第三九六章 田忌赛马 “江兄弟感兴趣?”叶凌风斜睨了姜逸尘一眼,又很快收回眼神。 “很感兴趣。”姜逸尘直言不讳。 话刚说完,姜逸尘的下巴便不由自主地动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直视着那似笑似哭的脸蛋。 哭娘子笑道:“小叶子只乐于解答将死之人的问题,小江有疑问,不如直接问我。” 尽管身前温热的身躯如胶似漆,肆意撩拨着年轻人血气方刚的躁动,可一瞅见眼前这副诡异面容,姜逸尘只觉如芒在背,心下欲火转瞬即逝,很快便可镇定吐纳。 姜逸尘不再躲避哭娘子的眼神,认真道:“还请哭娘子不吝赐教。” “这大半年来,小江应已对各大帮派熟络了不少吧?” 一说起正事,哭娘子眼中不复秋波迷离,反是锐利透澈。 这眼神,姜逸尘只在另一个女人眼中见过。 只是此二者性格迥异,身材不尽相同,姜逸尘实不敢将她们当作同一人。 姜逸尘道:“小到各派堂主品性喜好,大到各门是非恩怨,可终无法面面俱到。” 哭娘子道:“江湖人千千万,江湖事万万千,江湖不是一本书,本非一年半载便能琢磨通透,更何况你涉世不深,存在诸多盲点也不足为奇。” 姜逸尘道:“哭娘子教训得是。” “少卖乖。”哭娘子啐了一口,“你应知道而今押镖运镖的生意是越发不景气了。” 姜逸尘颔首道:“现如今江湖路太不平,押运镖物风险大,收益小,许多中小镖局只应承小镖、暗镖,终难维持镖局正常运转,纷纷关门大吉。便是连南北镖局,为填补帮派日常花销,也不得不以驯养马匹、倒买倒卖各地货品为副业。” 哭娘子道:“不错。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镖局尚且如此,那些以押运镖为副业的帮派便更难在此道上捞着油水。” 姜逸尘道:“杀手刺客生意日趋冷淡后,押镖运镖也愈来愈难赚钱,搜魂殿这日子过得委实不舒坦。” 哭娘子笑道:“搜魂殿确实时运不济,而与之相比,醉红颜的生意却是越做越红火。” 姜逸尘蹙眉道:“醉红颜经营的是酒楼生意,搜魂殿干的是流血卖命活,二者并无直接联系,缘何忌恨上醉红颜?” 哭娘子道:“醉红颜的酒可不全是他们自己酿的。” 姜逸尘道:“酒楼生意要想做大,便得满足各方客人口味,酒自然也得来自五湖四海。” 哭娘子道:“既是来自五湖四海,醉红颜是不是自己押酒运酒?” 姜逸尘不可置否,转言道:“酒水价值有限,托付镖局运送未免增加成本,更何况醉红颜并不缺人手。” 哭娘子道:“不仅不缺人手,能手也不少。” 姜逸尘道:“你的意思是……” 哭娘子道:“一个名声在外的酒楼,常为自家酒水保驾护航,换作是你,你会否找他们捎带些货物?” 姜逸尘恍然。 哭娘子接着道:“这些年间,醉红颜也只在兜率帮身上栽过一次跟头,其他时候可从没出过岔子。” 哭娘子虽未细说,但姜逸尘正巧知悉当年之事始末,得知醉红颜竟只在运货途中被截胡过那么一次,微感讶异,道:“也便是说,醉红颜不经意间抢了别人的生意?” 哭娘子道:“抢的恰好便是搜魂殿的生意,还是几单大生意。” 姜逸尘啧了啧嘴,摇头道:“客人只不过做出了与其而言更好的选择,搜魂殿未免太过蛮不讲理。” “搜魂殿可不这么认为。”哭娘子笑了笑,“况且,在他们老本行的规矩中,要想生存下去,就得接生意,没生意也得抢生意,冲突便也无可避免。” 姜逸尘道:“仅是冲突?” 哭娘子道:“初时只是冲突,正好又赶上九州四海两盟撕破脸皮,搜魂殿便毫不客气地下了狠手,醉红颜也非软柿子,给予了凌厉反击,双方都折损了些要员,这梁子也便结下了。” “若无罢战,生死自负。醉红颜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了条退路。”叶凌风忽而提起双方事先定下的规矩。 哭娘子道:“相比醉红颜,搜魂殿人丁更显单薄,未尝不想给自己留条退路,奈何他们拉不下颜面,只等醉红颜来提。” 叶凌风一听,不由兴致大减,道:“无怪乎这夜氏兄弟不尽全力。” “也不尽然。”姜逸尘在谈论间尚留了几分注意力在舞剑坪上,显然已观察出哭娘子所言的战略。 叶凌风奇道:“噢?江兄弟有何见解。” 姜逸尘简单道:“田忌赛马。” 叶凌风似有所悟,道:“夜家兄弟自五年前在兜率帮手中险死还生后,实力精进不少,神鬼莫测的《乱神诀》,加之孪生兄弟与生俱来的默契,二人合力足矣匹敌常坤,可一旦分开……” 姜逸尘接话道:“实力便大打折扣。” 叶凌风道:“但《乱神诀》中鬼把戏不少,他们单打独斗或难有建树,可全身而退却不成问题。” 姜逸尘道:“双方各来了七人,他们俩只要选对了对手,余下的局面便全在醉红颜的掌控中了。” 叶凌风道:“何为对的对手?” 姜逸尘道:“最强的对手,和最容易挑衅的对手。” 叶凌风道:“温不语自是七人当中最强。” 姜逸尘道:“此人很年轻,既少言寡语,又有一股不服输的傲气。只是,这股子傲气,太容易被利用。” 叶凌风叹道:“可怜荆十一煞费苦心,让牧锋和冬晴来为这小子压阵,结果还是没能耐住性子,被夜潮涯几句话便给哄骗了出来,虽拿下第一局,可他这最强战力也凭白被消遣了。” 姜逸尘道:“东方月则是七人之中最年轻者,也最易被挑衅。” 叶凌风道:“实力虽不可小觑,却不具备像温不语一般压倒性的优势,这第二回合,夜逢山不一定会输。” 夜逢山当然不会输。 至少在群豪眼中,现在正是夜逢山主导着战局。 尽管东方月脚下生风,出招迅疾,可他刺出的双匕,每每都会在触及夜逢山的衣袍前偏离方向。 定睛细看,便可见数道黑气在夜逢山周身环绕。 众人不知其中古怪,但均料想此黑气必与那《乱神诀》有关,想来这黑气不是能扰人视线,便是能乱人心神。 夜逢山只需不断地消磨对手的耐性,静候一击制胜的良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瞧见温不语没费太多力气便轻松胜出,东方月便想趁着己方士气正劲,趁热打铁,再下一城,一举奠定胜局。 久攻不下终于后知后觉夜逢山似是弄了什么鬼名堂,干扰了自己的判断。 东方月自觉遭夜逢山当众戏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在向夜逢山再次发起冲击前,袖口、衣带、脚尖同一时间亮起二十余道寒光,将身上所有暗器一股脑射向夜逢山。 东方月相信这次他绝不会失手,因为他已用二十余道暗器封住夜逢山所有去路,接下来不管眼前出现何物,他都不会改变出手方向,夜逢山的鬼泣刀偏笨拙,终究无法拦住他雨点般的攻势! 可是他错了! 夜逢山等的便是他全力施为的时候。 天色尚早,东方月却觉着眼前一黑,手中双匕也再不听使唤,身子旋即被束缚住,他已被黑暗吞噬! 一连串金铃般的轻响在左耳畔响起,他能分辨出是暗器被击落的声音。 他慌了神,他必须立马从黑暗中挣脱! 噗哧! 他身子一僵,他能感受到一把冷冰冰的刀锋,从他的后心窝扎入,从他的胸前窜出! 唰! 他又重见光明,他被晃得睁不开眼,也无力睁眼。 他最后瞧见的应是一袭黑袍,本该披在夜逢山身上的黑袍。 刀拔出,东方月倒下! 舞剑坪上,老伯已宣判完本回合胜负。 搜魂殿众人面如死灰,他们不是无法接受东方月的失败,而是无法接受夜逢山仅是用了个简单的障眼法,便要了东方月的性命。 哭娘子见此,不以为然道:“杀手只有在阴影中才能发挥出最大实力,他们曝露在明处,本已失了优势,此二子又过于年轻,定力不足,若没有过硬的实力,也只会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叶凌风笑道:“搜魂殿已乱了阵脚,想来下一回合便是由冬晴或者牧锋来稳住局面,按江兄弟你的推断,接下来醉红颜该上谁合适?” 姜逸尘不假思索道:“追风剑客——林诉风。” 正文 第三九七章 平平无奇 追风剑客林诉风,年逾四旬,身高六尺,长相平平无奇。 他的穿着质料一般,剪裁合身,看来也是平平无奇。 他手中的剑也和市井铁铺中随处可见的铁剑一般平平无奇。 武林大会若单单比长相,他显然是极容易被忽视的一个,不论最丑最怪的,还是最美最俊的,总不是平平无奇的。 温不语和东方月相貌本不出众,可前者傲气外漏,后者过于秀气,都算是特点鲜明,相较之下,容易被忽视的林诉风显然更适合当个杀手。 林诉风不单长相平平无奇,资质也是平平无奇。 可牧锋却不敢忽视这个平平无奇的对手,甚至感到无比头疼。 “认真”两字很简单,可若是每件事都能做得无比“认真”,再为平平无奇的人也会让对手感到无比头疼。 牧锋眼前的林诉风,正是一个每件事都做得无比认真的人。 这个人打点帮派无比认真,经营酒楼无比认真,习武练剑时更无比认真,就好像他的一天是别人的三五天一般,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醉红颜从帮派到酒楼,从上到下,点点滴滴,都被林诉风安排得妥妥当当,从未出现纰漏,不知情的人总会把林诉风当作是醉红颜的大掌柜,可细想之下又有哪间大酒楼的掌柜会如此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事实上,醉红颜酒楼最初便是由林家开的,那时酒楼还是个纯粹的酒楼,在铜陵镇上小有名气,林诉风未到而立之年已撑起了小酒楼的经营,而李弑是当地大富大贵李家的出走公子哥,二人相差十岁,本为点头之交,却因李弑一句话,林诉风便决定将酒楼拱手相让,并以此为根基成帮立派,广纳侠义之士。 在林诉风十几年如一日无比认真的经营下,醉红颜不断壮大,而其至今也仅居长老之位。 在牧锋看来,这样的人简直是个傻子,是个疯子! 可他偏偏拿这个傻子,这个疯子,毫无办法。 他至少已攻出一百个回合,用离魂钩在林诉风身上打出了二十道伤口,守了五十个回合,毫发无伤。 高手之争,就目前情况而言,牧锋当然是占尽优势的一方。 但牧锋却很清楚,这二十道伤口均是皮外伤,对于他们这些习武之人而言,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受先天因素所限,林诉风第一反应速度并不快,所以牧锋能伤到他。 可历经后天打磨,林诉风不仅抗打,应对也极其迅速,纵使牧锋能在他身上留下伤口,也难命中要害,伤及性命。 故而,林诉风的防守虽非滴水不漏,却让牧锋有种拳打棉花的感觉,看似招招致命,实则无伤大碍。 相反,林诉风一板一眼的进攻,看起来毫无威胁,却反逼牧锋不得一板一眼的做防。 要是从一而终,倒也罢了,可牧锋已能感觉到这一板一眼的进攻在不断提速! 牧锋当然不会忘了林诉风的名号“追风剑客”,这种名号在江湖上也实在是平平无奇,而且还是林诉风为自己取的,其意并不复杂:追赶上风之速度的剑客! 在牧锋看来,资质平平的人想要追上风的速度,定是傻子疯子,只因他们绝无法办到! 可随着打斗持续,牧锋只觉双眼越发生疼,呼吸越发不自如,想吐口气,便要喝下一肚子凉风! 林诉风脚下移动速度和手上出剑速度已追上了劲风的速度! 噹! 噹! 牧锋左右手先后一震,旋即虎口吃痛,两把离魂钩尽数被缴! 眼见林诉风抖了个剑花,再行刺来,动作平平无奇,却迅疾如风,转瞬即至。 牧锋心下大骇,生死一念间,内劲迸发,脚下一瞪,身形爆退两丈! 牧锋已非年少力壮之时,这瞬间脱身之法出于本能,却对其身体造成不小损伤。 他未能稳住身形,只得蹲下身,双手撑地。 看来正要垂头咳血,却见六道寒芒从其背上射出! 林诉风似早已料到,不闪不避,舞剑荡开六枚银针,脚步不停,不给牧锋喘息之机。 牧锋仓惶向被击落在一丈外的离魂钩扑去,同时左袖一甩,又有十道暗器射向林诉风! 杀手身上的暗器本不会多,若无法在出其不意间制敌,便用作最后一道保命手段,像东方月那般只为封锁敌人退路,便直接亮出身上所有暗器的做法,委实愚蠢至极。 牧锋收回杂念,他已无资格去嘲笑刚刚倒下的年轻人,毕竟他当前的处境也不容乐观。 劲风刮得花草纷飞,林诉风步步紧逼,牧锋方才若是探手去拾武器,他的手当已断了。 牧锋选择了放弃,他强自拧开身子,朝另一个方向横移,脚底下弹出两把飞刀,只为与林诉风拉开距离。 林诉风当然不会因此被逼退,他脸上多了两道划痕,划痕却不深。 场上局面的变化循序渐进,大伙儿已能看出,自牧锋落入下风开始,其身上的剑痕已是越来越多了。 暗器用尽,手无寸铁,牧锋心知必败无疑。 可他不想死! 好容易与对手再次拉开三丈距离,已流失不少精血的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无力感,终令他瘫倒在地,再难站起。 在那股劲风袭来之前,牧锋抢先一步认了输。 剑锋稳稳当当地悬停在牧锋额前。 平平无奇的剑下是个衣衫破碎,华发披散,耷拉着头,失魂落魄的鹰眉老者。 剑锋终究没落下。 心已死的人即便活着也与死了无异。 ********* 三局战罢,醉红颜不论从策略还是实力发挥上来说,都要高出搜魂殿一筹。 这也从侧面反应了两个帮派近些年的发展情况,一方经营有道,蒸蒸日上,一方患得患失,每况愈下。 与搜魂殿一般景况的还有聚义山庄。 这个仅凭一个“义”字,便让众多绿林好汉齐聚的大山庄,在昔年中州陷入危难时,能勇猛无畏地冲锋陷阵,可当一切归于平静时,他们再无法凭一个“义”字吃饭过日子。 曾几何时,他们一个个都是山大王,过着打家劫舍的生活,十天不开张,开张吃十天,不需为生计磨破脑袋。 可在中州历经生灵涂炭之后,他们再无法过着那不可一世的逍遥日子,他们不得不想方设法,费尽心思来解决一大帮人的温饱问题。 而这十几年下来,山庄里的好汉有来有往,掌事者广撒渔网置办各类产业,所幸有个把开花结果,没让山庄就此一蹶不振,但与大多帮派相比,聚义山庄终属高不成低不就,和藏锋阁这类有的放矢、遍地开花的大帮派相比自是大相径庭。 不甘心当个匆匆过客的聚义山庄,仅是由领头的副庄主莫等闲强势扳回第二局,另三局则未能与藏锋阁抗衡太久,便一一落败,四局三负,当先出局。 这场较量结束之快,令姜逸尘未能观察到任何有用信息。 另两场对决,姜逸尘也有所留意。 红尘客栈虽属四海会盟,但此前行事委实太过低调,几乎与四海诸派不曾往来,故而此时场面上,只能听到为屠龙阁叫好的声音。 可姜逸尘听得出来这些叫好声下所掩盖的心声,那是对未知的担忧和恐惧,一如他们对听雨阁,对洛飘零的担忧和恐惧。 红尘客栈显然不想暴露太多实力。 第一局,他们仍派出渡人出阵。 渡人先前抗下熊烈那平地惊雷的一击后,不但武器毁损,手也负了轻伤。 此番再次出阵,只守了不到半盏茶功夫便认输。 屠龙阁仅来了五人,排兵布阵本处在劣势,虽耗去一个即战力,好歹也算拿下一局,并不吃亏。 而第二局,红尘客栈出战者仍是孤心魂,其对手是屠龙阁中仅次于阁主武厉翺的年轻剑客小熊。 两位剑客的较量至今还未结束,姜逸尘虽一直在关注醉红颜与搜魂殿的较量,可还是特别留意了两者的战况。 孤心魂所用的招式是先前对付月神婆婆水晶墙的招数。 姜逸尘绝不认为孤心魂会的仅有这些,因为他仅用这三招便与屠龙阁的第二剑客打得游刃有余,而且想来不用多久,小熊便要落败了。 不是输在体能或是剑法,而是输在心态,孤心魂实在太有耐心了! 孤心魂刻意隐藏实力,自然是想为下一场,乃至下下场对决留手。 见此情景,姜逸尘不禁猜想:这红尘客栈难道真是为了夺得武林盟主而来?! 正文 第三九八章 没腿的人 姜逸尘目光一转。 舞剑坪另一端,正有一男一女战作一团。 女子约莫三旬有余,手持橙黄细剑,身着留仙裙,柳眉紧蹙,发簪应是在打斗中被击落,发髻摇摇欲坠。 男子堪堪不惑年纪,身板健硕,过肩长发翻飞,可瞧出其面容削瘦,定睛细看,依稀可见其脸上有数道伤疤,大小纵横。 姜逸尘已认出那女子便是散人居副帮主、阿亮结发之妻阿梅,至于男子身份则尚未认出。 那男子分明有两条腿,可腋窝下偏偏夹着两根铁拐,铁拐显然不是工具,而是武器,把阿梅逼得左支右绌的武器。 铁拐足端很是尖锐,除了握柄较长,与双枪并无异同。 男子左右开弓,不断用铁拐朝前戳刺,进犯阿梅。 戳刺速度之快,眼力稍差者,只能看到铁拐残影。 阿梅纵然眼睛跟得上,单剑难以招架双拐的冲击,只得不住后撤。 男子则是脚不落地,倾身向前,紧咬不放地猛攻。 二人以此状态交斗了十来丈距离,姜逸尘终是察觉到了异状。 阿梅后撤过程中,每次足尖点地,都会加上一分力,试图脱离开男子双拐的攻击范围。 而男子脚尖极少触地,更不见其借力,似乎只是在同一水平面上滑行,便能不被阿梅落下。 此人轻功莫不是已达到御气而行那种传说中的境界? 不。 姜逸尘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已能看出男子刺出双拐的频率不比先前,并非是后继乏力的模样,而是……力气分散了。 这人分散了一部分内功在维持身躯滑行! 姜逸尘还未能想明白其中缘由,阿梅已在男子的压制下,觅得反击机会。 一剑长虹贯日,劲气四溢,剑芒似晨光撕裂雾霭般从双拐的拐影中窜出,直劈男子面门! 从姜逸尘的视线来看,男子已避无可避,阿梅这一剑足矣致命。 可下一瞬,姜逸尘便瞧见阿梅这一剑劈空,男子身影一闪,出现在她身后,右拐一横,一记横扫千军扫向身后。 阿梅有那么一丝错愕,可反应亦是不慢,轻盈一跃,将将闪过。 未待其落地,早已回过身的男子马不停蹄地扬起左拐,凌空挥舞。 只见一道硕大的棍影在虚空中浮现,抽打向阿梅! 阿梅无处借力躲闪,只得挥剑迎击。 可那棍影似重有千钧,第一棍便让腾在空中的阿梅身形顿住,第二棍直教阿梅原地下坠。 砰! 阿梅单膝跪地,右手举剑护住天灵盖,左手轻抵剑身,运起内劲挡下接踵而至的棍影。 铿!锵! 又有两道棍影落下,阿梅身躯轻颤了两下,她深知不能坐以待毙,便再次鼓足内息,趁着棍影落下空隙,剑身一斜向前横砍,划出一道橙光剑气,直袭双拐男子。 男子看出阿梅是想以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逼迫自己收招,肃杀的脸庞上勾起一抹冷笑。 阿梅刚挥出一道剑气,哪来得及收剑做防,见棍影未停,花容失色,只能调动内息保护要害,同时将身子稍稍往旁侧一倾,尽可能减小损伤。 只听一声闷哼,阿梅终未能避开棍影,头部硬挨了一棍。 阿梅本是半跪于地,身躯前倾,竟险些向后倒去。 显然那一棍几乎把她闷晕,所幸阿梅并未就此倒下,她已站起身,蹬腿向后飞退。 阿梅头上的发髻已彻底被打散,姜逸尘未能看清细况,却在那随风舞动的青丝中捕捉到了几许樱红。 那一棍实在不轻。姜逸尘心下叹道。 再看阿梅的左膝更是血肉模糊。 姜逸尘不禁感慨,这人果真不是怜香惜玉的主。 他将视线挪向那男子,却不由怔住,男子拄着双拐笔直站立,左腿处自膝盖以下竟是空空荡荡! 阿梅那搏命一剑,便是赌男子不敢搏命,可惜她搏错了,男子也是个不要命的狠人。 阿梅已挨了一闷棍,那男子也该当付出相应代价才是。 男子是未能完全避开剑气,是以左脚被斩断? 可断脚处为何没流血? 看来更像是本便断了腿。 “这家伙早已没了双腿,接在膝盖上的,只是义肢!”回想起先前男子古怪的滑行动作,姜逸尘幡然醒悟! 他心念百转,擎天众若真有这等狠人,他绝不会漏过相关信息,很快便在脑海中找到了答案。 司马杰,早年间与其父司马雄被中州镇北将军崔平收归帐下。 司马父子武艺超群,善使大刀,长于冲锋陷阵。 中州外夷祸乱之际,司马父子受命带兵,绕至瓦剌军后方意图截断其粮草运输,不料中计遭俘。 瓦剌军严刑逼供,欲从司马父子嘴中套出中州北关布防情况,司马父子誓死不从。 司马杰双腿自膝盖以下被齐齐锯断,当场昏死过去。 司马雄则是在亲眼见证其子被锯断双腿后,再遭酷刑,折磨致死。 不日之后,镇北军在晋州霍家及各路江湖英豪相助下大破瓦剌军,发现一息尚存的司马杰,将其送至药谷,侥幸保住其命。 数年后,君迟造访药谷,离开时带走了司马杰,自此,司马杰成为擎天众一员,鲜少在江湖上出没。 “鬼刀”司马杰,受脚上义肢所限,用刀当然再难复当年之勇,可又有谁敢相信,他竟能将一副拐杖也使得炉火纯青,让散人居副帮主如此狼狈? 姜逸尘收回思绪,但见司马杰并未急于进攻,依旧静立原地,等待着猎物最后的拼死挣扎。 再看阿梅手中橙剑光彩熠熠,其身后是同样闪烁着橙光的剑影,呈圆形环绕。 本有些暗沉的天色下,舞剑坪上竟有霞光万丈! 一番奇景,惹得众人瞩目。 霞光本为美景,可在此刻见来却有些刺眼,教人难以直视。 令人吃惊的是,这霞光并非静景,而是在移动。 姜逸尘难以分辨出霞光移动快慢,可在他眨眼间,霞光已将司马杰吞没! 姜逸尘没有太过惊骇,反而心生不解。 他能感觉到这些霞光或是剑气化形所成,应是阿梅的杀招,却无法感受到任何杀机。 ——是我并未身处其中的原因? 姜逸尘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哭娘子似乎注意到了姜逸尘脸上的疑惑,说道:“落霞与孤鹜齐飞。只有落霞、孤鹜双剑合璧时,才能发挥出这对宝剑最大威力,单只有落霞,更倾向于扰敌,杀伤力有限,就不知司马杰会否留阿梅一命了。” 姜逸尘闻言了然,阿亮阿梅夫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携手共渡三十载,早已达到灵犀相通的境界,他们二人一如醉红颜的夜氏兄弟,只有相互配合方能相得益彰,传世双剑落霞、孤鹜更像是为夫妇二人量身打造,合二为一或能所向披靡,拆散开来,到底是要差上些许。 迄今为止,哭娘子的判断还未出错过,姜逸尘自也认可其所言。 不多时,霞光褪去,阿梅身前却多了两道人影。 其中之一,自然是司马杰。 另一道身影是个长身玉立的华衣男子,散人居帮主阿亮。 孤鹜剑并未出鞘,阿亮仅是徒手握住司马杰刺向阿梅的右拐。 司马杰没有刺出左拐,不知是为稳住身形,还是早已料知阿亮会现身拦阻。 “第三回合散人居认输,还望司马兄高抬贵手。” 阿亮温和一笑,旋即便松开了手。 司马杰似也毫无为难之意,收回右拐,身形一跃,便飞掠至场边。 阿亮冲司马杰离去方向抱了抱拳,便回身抱起已是虚弱不堪的妻子。 姜逸尘的视线跟随着夫妇俩回至散人居众人所在之处。 一年前在蜀地四两千斤堂前碰到的吴桐、苗凤儿夫妇并不在其中。 想来也不奇怪,吴桐右手已无法握刀,来参加武林大会也难有作为,即便他未曾负伤,以他与敌盟女子结姻之事,来到这儿想必两盟都难讨好,少不得遭冷眼敌视,反让散人居处于不利境地。 阿亮、阿梅刚至,散人居另两位姑娘已忙活起来,一人为阿梅把脉止血,一人为其梳理妆容。 此前南宫涵雨和冰忆只取得一胜,第三回合阿梅又不敌司马杰,万俟夫人似乎更长于疗伤,现下已在为阿梅医治,一时三刻也难下场较量。 余下阿亮和公孙煜总需一人当先出马,扳回一局,否则第五局已无需再比。 姜逸尘只能瞧见二人的背影,阿亮好似委以重任般轻拍了公孙煜肩膀两下,便毅然决然地走回场上。 正文 第三九九章 不败之人 不知为何,姜逸尘只觉阿亮那手好似拍在自己心头,让他的心沉了又沉。 在姜逸尘看来,阿亮一言未发的举动中饱含千言万语。 他不由回想起吴桐在汉阳村时所言,阿亮、阿梅自晋州城随公孙煜去往秦地追寻季喆后,便在好一段时间里与帮中断了联系,直至他习得阴风功出关,叶凌风才带回三人神秘归来,以及公孙煜以个人身份加入散人居的消息。 三人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在江湖中消失大半年,可不论是散人居或是公孙世家,在这期间都没有太大反应,好似将之视作闭关修炼这等稀松平常之事。 此事若不深究,自是到此为止,可若同大批江湖人士被软禁于天涯小镇大半年的传言联系起来,此中必有蹊跷! 从目前情形而言,三人不像是被软禁,更像是同某人或是某一方达成了某种协议。 这协议非但要求散人居必须加入武林盟主的争夺,还要他们全力以赴。 散人居实力虽不差,却也未到睥睨群雄的地步,以今天到场的六人而言,除了阿亮、阿梅、公孙煜三位正副帮主齐出外,仅有冰忆一名护法在此,与其他帮派相比竞争力有限。 很显然,散人居对这武林盟主之争不感兴趣,却具备给对手制造麻烦的不俗战力,加入武林盟主的争夺更像是受人所迫。 可又有谁能胁迫阿亮、阿梅、公孙煜三人同时低头呢? 阿亮、阿梅身世平平,心中除了彼此间的牵挂,只剩散人居这个家,以及公孙煜这个交心朋友了。 散人居至今无恙,三人近来密不可分,似乎没有空子可钻。 至于公孙煜以个人身份加入散人居,看似疑点最大,但而今江湖,千百帮派林立,世家逐步没落,公孙世家要想不萧条败落,终无法置身江湖之外,通过公孙煜与阿亮、阿梅良好的私人关系拉近与散人居的距离,同时留住世家的最后一份尊严,可谓一举两得。 这点阿亮、阿梅心如明镜,即便与公孙煜交心,也断然不会因公孙世家有何变故,便拿散人居来冒险。 若非受迫,想必是有人出面说服了三人。 说服三人参战,谁会是受益方? 比斗规则或早已定下,可抽签分组总无法作假,如此一来,九州帮派都不会是受益方。 四海中唯有诸神殿、凤鸣轩、藏锋阁三大帮会对武林盟主之位存有念想,是三者一齐或是三者之一说服了散人居? 他们又凭何来说服三人? 晓之以大义? 许之以厚利? 尽管姜逸尘与三人并不相熟,但也不认为三人会被名利所动摇。 至于大义,至少四海会盟的“大义”,也绝非散人居所向往的。 解开谜题的关键,归根结底便是三人前往秦地追寻季喆时缘何失踪,期间他们又见了何人。 姜逸尘在出关后曾尝试着去打听,却一无所获,故而现下仍难摸着头绪,可他的目光已不由自主地往洛飘零那寻去。 不论如何,洛飘零和公孙煜曾为至交好友总归是不争的事实,与盗窃少林金印一事相比,或许公孙煜为此反目,欲置洛飘零于不义,才是最大的谣言。 姜逸尘心下暗叹口气,这些时日来,他所收集掌握的情报实在不少,可它们却如一片片支离破碎的布,在拼成一张完整图案前,总让人眼花缭乱,一头雾水,更何况他还未凑齐那些最为关键的布。 其中某些布,便掌握在他身侧三人手中。 譬如本次的行动暗号:泰山崩,麋鹿兴,风动云乱。 从字面意上解,“泰山崩”和“麋鹿兴”都是指突发事件,“泰山崩”程度更大,应是指大变故带动小变故,“风”和“云”不出意外便分别是他们这些邪门魔教和舞剑坪上那些正道武林人士了。 场上一旦出现大变故,便是行动信号,他们这些妖魔鬼怪刮起阴风,让武林正道陷入大乱。 可究竟何为大变故,姜逸尘也摸不着头脑,他能做的只有听命行事。 此次行动,夜殇、哭娘子、幽鬼三人显然知道的更多,他和叶凌风不过打打下手罢了。 姜逸尘轻轻摇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场上较量,所幸哭娘子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远端,并未发现他的失神。 很快姜逸尘便发现身边四人的视线都锁定在同一处,那儿,醉红颜与搜魂殿的较量已到了白热化阶段。 两帮比斗处立有两道身影,却只有一人。 男子似与李弑一般年纪,身着染墨白衣,手持三尺青锋,颇有文人雅士之范。 另一道身影与其身形轮廓相仿,却是由水墨所勾勒,手中竟同样握着一柄剑。 单凭此举,纵然其鲜少行走于江湖,其名头也不会小。 此人正是李弑结拜兄弟之一,醉红颜二掌柜墨泊。 墨泊与那道水墨身影也非全然静立不动,二者始终保持在一丈距离内,不断交替着位置。 一旦墨泊主身受到攻击,便当即化作水墨身影,水墨身影化作主身,令敌人的攻击如泥牛入海,不见痕迹。 于是,在众人眼中这处比斗就像是墨泊一人的独角戏,通过水墨身影不断变换身位。 墨泊当然不会在这场合上和自己的水墨身影唱哑剧,至少他不会一次次洞穿自己的心口、划破自己的脖颈、狠戳自己的肚脐眼这样来折磨自己,这无疑都是他对手的杰作。 墨泊的对手是谁? ——冬晴。 姜逸尘并没往搜魂殿所在处瞧,已得出答案。 搜魂殿连遭打击,三局仅取一胜,若此局再输,便再无翻盘机会,眼下需要个人来力挽狂澜,冬晴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姜逸尘未曾忘记在雁回客栈中被听雨阁一行人逮住的独孤羽,苍蝇不叮无缝蛋,听雨阁对这些帮派如此关照,姜逸尘也不会放过。 搜魂殿原先以杀手老大为首,其下根据实力,分为金魂、银魂、铜魂、铁魂杀手。 彼时金魂杀手有二十五人,银魂杀手过百,铜魂杀手上千,铁魂杀手涵盖不直接隶属搜魂殿的临时杀手,人数不可计。 时过境迁,搜魂殿现存金魂杀手十三,银魂杀手二十,铜魂杀手三十,铁魂杀手过百。 其中金魂杀手依照功绩和实力,由一人担任殿主,四人为护法,余下八人任长老。 牧锋也曾是金魂杀手中的佼佼者,现如今虽廉颇老矣,但功不可没,便也担任长老一职。 温不语年纪尚轻,自然谈不上有何大功,但实力斐然,潜力无限,荆十一便破格将其提拔为最年轻的护法。 至于冬晴,作为殿中老牌杀手,亦是为数不多、未曾失过手的杀手,实力与功绩并存,不比温不语容易对付。 也正因此,姜逸尘无法捕捉到冬晴任何动向,仅能通过墨泊和那道水墨身影判断其攻势。 姜逸尘勉强瞧出冬晴的步法便是尹厉算计他时曾施展过的掠影步。 他虽未习得掠影步,但亦知晓施展这套步法消耗极大,否则那时的尹厉功力要胜过他,何至于在奔袭至他面前时,便后继乏力,不得先避开他的反攻。 如今,姜逸尘眼力已今非昔比,墨泊与水墨身影已交替不下二十次,冬晴仍未停下脚步,其实力可见一斑。 正在姜逸尘看得入神之际,却听夜殇道:“千百年前,墨家的《墨攻》被江湖人耻笑一无是处,后世传承者亦无力扭转局面,让一代巨著宝珠蒙尘。幸而今世出了这么个墨泊,也倒真让世人开了眼。” 哭娘子笑道:“诸子百家,墨家奉行兼爱、非攻,非攻便是不攻,据说《墨攻》中所载无一不是退避三舍的退让之术,也非水晶墙那类强硬的防御之术,大家自然难瞧上眼,能以水墨化身外之身,墨泊可算是一代奇才了,无怪乎在江湖上未尝败绩。” 夜殇也笑了,说道:“你莫忘了,冬晴也未曾失过手。” 叶凌风道:“两个不败之人今日终得有一人金身告破。” 正文 第四零零章 消失的剑 未尝败绩,于绝大多江湖人而言,何其荣耀。 有些人求而不得,可有些人偏偏避之不及。 墨泊便是那个避之不及的人。 他生性洒脱,好把酒言欢,不喜追名逐利,可这份荣耀却为他带去了无尽的烦扰。 自弱冠之年力挫崆峒三杰与屠龙阁第一青年俊才武厉翱鏖战半个时辰不分胜负起的十余年间,慕名来寻墨泊一争高下者络绎不绝。 初时墨泊尚能以礼相待,接受挑战。 不出三两月功夫,墨泊便难堪其扰,屡屡借故避而不见,致使随后的一两年声名不复。 到了后来,仍不时有江湖人登门拜访,墨泊不再一味推脱,而是在一段时日内,择其强者而战。 挑战者中不乏昔时魔宫展天、藏锋阁俞乐乃至擎天众副掌门郝战等强者,尽管他们未败在墨泊剑下,可也拿墨泊无可奈何,只得握手言和,故而墨泊虽非战无不胜,却是实实在在的未尝败绩。 墨泊从不主动出击,也无人能攻破其独树一帜的《墨攻》之道,对追名逐利的江湖人而言,既难分胜负,便失去了挑战的意义,是以近些年到醉红颜喝酒的人越来越多,可挑战墨泊的人却越来越少。 未尝败绩,于江湖人而言如此,于职业杀手而言却截然不同。 职业杀手一旦遭逢败绩,便意味着失了手,而失手很大程度上便意味着死亡。 金魂杀手的任务榜单中无一不是当下江湖一流高手,搜魂殿自不会曝光雇主的任务目标,但任务完成记录却在江湖上不胫而走。 不久后,江湖人便知晓了那五个未曾失手的杀手身份,他们尽皆在殿中担任要职,即殿主荆十一及四名护法。 温不语年纪轻轻便能跻身其中,多少得益于其所接任务不多,但也无法否认有几位江湖一流高手成了其刀下亡魂。 老辣如牧锋显然也曾马失前蹄过,故而不在五人之列。 在搜魂殿归入四海会盟前,冬晴不过是个无名之辈,可在这段“无名无姓”的岁月中,显然有更多高手在其手中殒命! 冬晴终于停下了脚步。 场上终于不再是墨泊的独角戏。 姜逸尘也得以看清冬晴的模样。 只一眼,姜逸尘便看明白了为何冬晴未何从未失过手。 这是一个对自己极其严苛的人。 他身着藏青色劲装疾服,手脚处袖口都被系紧,双手握着不到一尺长的乌黑短匕,一头短发下露出一副棱角分明、和蔼友善的面庞。 一身装扮毫不拖泥带水,易于改头换面,任何时候都不会成为他行动的阻碍。 一番激烈搏杀,一无所获后,仍能平静如水,他有颗杀手的心,更是颗强者的心。 只见冬晴抬手用手背轻拭下巴,先前进攻之猛烈,难免不流些汗。 可他竟就此拖着下巴,似在思索破敌之策。 “江兄弟可有办法破解此局?”姜逸尘耳边传来叶凌风慵懒的询问声。 “没有。” 姜逸尘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自然早已琢磨过如何对付墨泊这副水墨化身。 水墨化身与八门遁甲的开门在移形换位上有异曲同工之妙,试想若能随心所欲、毫无间断地释放开门,便意味着能随心所欲、毫无间断地移形换位,对手出手再快,都能在第一时间内避开,甭管威力几何,都一无所用。 要伤到墨泊,至少需具备两个条件。 其一便是能将墨泊移动空间限制在一丈方圆中,其二则是出招威势足矣覆盖那一丈方圆的区域。 二者缺一,都难破《墨攻》的玄妙。 姜逸尘一样都无法做到,目前为止,似也无人能做到。 哭娘子笑了笑,道:“我们几人中或许就老鬼有本事逼那小子就范了。” 幽鬼也难得看出点兴致,道:“有机会倒能试上一试。” 姜逸尘闻言一怔,竟是漏了幽鬼也有个身外化身的秘术。 一对二不行,二对二,墨泊这瞬间转换身躯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了! 只是,冬晴会有这身外化身之法么? 叶凌风又道:“目前看来,温不语果然是后生可畏,如若是他来对付墨泊,又会如何呢?” 幽鬼轻哼了声,道:“如果只是比斗较量,温不语自然能轻松拿下冬晴,可若以命相搏,最后活着的定是冬晴。” “如若是温不语上来,绝不会向冬晴这般站着浪费时间,他定会在不断地进攻中,等待墨泊犯错,露出破绽,或是找出《墨攻》的漏洞,再去破解。”夜殇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夜殇最后总结道:“当然,在这之前,他很可能已经先把自己累死。” 哭娘子噗哧一笑,显然没料到夜殇竟会拿这事开玩笑。 叶凌风道:“就不知冬晴思考得如何了。” 天色暗沉,冬晴的双眸却如宝石般明亮,显然心中已有定计。 冬晴再次消失在人们视线中。 群雄只能将目光集中在墨泊和那道水墨身影上。 可过了半晌,墨泊和水墨化身未在遭到任何一次侵袭。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目露疑色之际,突有人喊道,“快看!” “那是……” “毒雾!” 随着最后一道声音响起,群雄果然见到以墨泊所立为中心的一丈方圆外,笼罩着一层近乎及膝的墨绿色浑浊雾气。 墨绿色浊气下,花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靡,泛黄,失去生机,枯败。 这情景姜逸尘似曾相识,这毒倒与王芝芝的生灵灭有些相似,但毒效显然要差了些。 墨泊要是踏入毒阵中,短时间内或无大碍,可若在其中稍加耽搁,想必会遭毒气伤损腿部经络,以致再难活动自如。 “撒毒阵,限制墨泊移动范围,不过这毒阵的施放未免太过精细了吧?”姜逸尘心下暗叹。 叶凌风奇道:“这墨泊为何不逃开?难道他事先丝毫没有察觉?” 哭娘子道:“非也,非也,这对决毕竟有场地限制,墨泊终有避无可避之时,与其如此,不如以逸待劳。即便冬晴的《碧蟾功》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可布置这么大范围的毒阵,对其而言也是不小的消耗,到一招定胜负之时,有更多胜算。” 叶凌风道:“这么说来,墨泊非赢不可了。” 哭娘子道:“我只知道醉红颜非赢不可。” 在哭娘子分析时,场上形势已起了变化,墨泊与冬晴再次短兵相接。 冬晴当然不见影踪,而墨泊的水墨身影和他主身则继续不断交替换位。 可不论其如何变换身位,终无法走脱出那一丈方圆。 随着毒阵往里侵蚀,墨泊得以落脚的范围也不断被压缩。 不出片刻,墨泊和水墨化身便只能在三尺方圆中立身了,而冬晴却可在毒阵内外来去自如。 眼见毒阵继续蚕食着墨泊最后的立足之地,墨群雄知晓胜负即将揭晓,不由屏息静待。 叮! 电光石火间击碰无人能看得仔细,再听得声响竟已是落幕之时。 那是两把匕首同时落地的声响。 冬晴的匕首已落在地上。 难道是冬晴输了? 墨泊的水墨身影已消逝不见,而他手中的剑…… 墨泊手中没有剑! 剑在何处? “剑在冬晴嘴里!”已有人喊到,语气中带着惊愕。 正文 第四零一章 八强落定 和光剑。 长三尺,宽一寸,研磨精良,附有暗纹,寒光内蕴,不露锋芒。 在江湖上,和光剑算不上一柄名剑。 在醉红颜,和光剑也不是最锋利的那柄剑。 可不论如何,和光剑终是柄货真价实的利剑,绝非江湖卖艺人用以表演“吞剑”绝活而特殊打造的剑。 虽说有真本事的江湖艺人会为博得更多喝彩和赏银,铤而走险吞真剑,但这儿是武林大会,这儿进行的是武林盟主争夺战,这儿是真刀真枪的较量,不是逢场作戏,却偏偏上演了在市井大街屡见不鲜的吞剑绝活。 和光剑不在墨泊手中,正是在冬晴嘴里! 露在外边的剑柄剑身共一尺有余,也便意味着余下近两尺长的寒铁在冬晴身体中! 和光剑剑柄与剑身同宽,在冬晴孔武有力的手中细若竹签。 在一道道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冬晴一寸寸地将和光剑从嘴中抽出,端详了片刻,抹去剑身一尺长处的血迹,双手呈剑,完璧归赵。 墨泊顿了片刻,方才接回自己的剑。 面前之人左嘴角多了道刃口,挂着血,噙着笑,眼神诚挚,好似寒冬中升起的暖阳,只让人觉着温暖,感受不到丝毫敌意。 这人真是个杀手?墨泊心下竟生出不着边际的疑问,浑然忘了刚刚二人还各祭杀招。 冬晴对嘴角边的伤没有任何掩饰,众人也瞧在眼中。 霎那吞剑之举虽技惊四座,可到底还是被墨泊所伤,二人似无再战之意,那这结果便也呼之欲出了。 却见墨泊高举起双手,大伙不明所以,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其两腋之下被刃器划破的衣衫。 在白衣托衬下,鲜红的痕迹赫然醒目,左右腋下的血迹如出一辙。 墨泊也受了伤! 是冬晴的一点红所伤! 那电光石火间,冬晴将两把匕首掷向墨泊,墨泊也将剑射向冬晴。 结果即是冬晴吞下了大半柄剑,而两把匕首从墨泊腋下划过。 和光剑直取冬晴面门,而一点红再偏几寸,便是墨泊的心门。 旁观者纵然未能看清二人在那电光石火间的交锋,但从二者近乎一致的选择中,也能想象到当时必是凶险万分。 墨泊放下了双手,他相信大家已看清了他的伤势。 此刻的他一如既往地淡然,可在先前那片刻,他心中却有惊涛骇浪翻腾。 《墨攻》既是门阴系内功,亦是门固若金汤的防守武学,旨在指导修习者凝练内息化形,以三百六十种千奇百怪的防御手段化解对手层出不穷的攻势,墨泊研习通透了其中关键,将之融会贯通并推衍到极致,通过内息拟化人身,实现真身化身转换自如。 此法虽玄妙,却属阵法,既为阵法,便有阵眼,阵眼破,阵法自破。 墨泊真身化身的转换阵眼便在其两腋之下。 这点本只有墨泊自己知晓,而现在,显然已多了一人。 冬晴布置毒阵,墨泊选择按兵不动,并非坐以待毙。 冬晴在最后关头看破了墨泊酝酿已久的杀阵,及时刹住脚步,改用两把匕首来威胁阵眼。 猎物没入笼,墨泊的准备便付诸流水,但积蓄多时的气力未散,是以用飞剑还以颜色。 怎料最终竟是如此局面…… 墨泊释然一笑,已准备认输,拱手道:“不愧是金魂杀手,墨某佩服,此局是……” 话语未毕,冬晴截语道:“若非有场地所限,我绝无机会伤到你分毫,冬晴服输。” 二人竟都有认输之意,群雄见状哑然。 如墨泊不举起双手,胜负已无悬念。 可墨泊多此一举,二人都受了点小伤,再不好判胜负。 二人本是敌手,两帮间也敌意满满,但这一战下来,他们已然互相认可了对手,有惺惺相惜之意。 作为醉红颜与搜魂殿本场比斗的主持,老伯见此便顺水推舟,拍手笑道:“墨副楼主不变应万变,冬护法艺高人胆大,二位的较量精彩卓绝,实令我等大开眼界,既是平分秋色,不若当作和局如何?” 墨泊、冬晴相视一眼,默然接受。 在二人眼中,他们今日都已失了手,而在群雄眼里,他们依旧不尝败绩! 醉红颜一众对此局面不显声色。 而搜魂殿一边却气氛沉闷,温不语身侧三人垂头丧气,温不语面含愠色,拂袖不语。 双方既无异议,第五局比斗照常进行。 无人关心最后一局比斗结束后,双方可能打成平手的情况下是否需多赛一局,似已认定搜魂殿必败无疑。 毕竟就场下景况而言,醉红颜数人气氛融洽,相互鼓励支招,搜魂殿一侧,自牧锋落寞下场后,除了越发厚重的喘息和时有时无的叹气外,相互间再无任何交流,有些各自为战的意味。 尽管搜魂殿的杀手多是单独行动,理应对孤立无援的状况习以为常,可置身明处,本便让这些杀手自断一臂,现如今对手士气高昂,而己方心中或多或少都对此行目的产生动摇,余下二人不论由谁上场,都难有胜算。 事实也不出众人所料,御天仇不费吹灰之力便了结了江风月的性命。 醉红颜五局三胜,近乎是以零代价战胜死敌,也让整体局面处于下风的九州盟重振士气。 另一场无关九州盟的对决中,在小熊告负于孤心魂后,屠龙阁在第三、四局仅是走走过场便直接认输,武厉翺未上场,屠龙阁已出局。 于红尘客栈而言,屠龙阁是成人之美,可于观战者而言,实教人大失所望。 好在屠龙阁和红尘客栈均属四海会盟,故而旁人虽有些牢骚之词,却也难拿什么大义来指责屠龙阁毫无作为。 至于四场较量中唯一的强强对话,倒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焦灼。 之所以说是意料之外,便是今日散人居所展现出的战意,实非往常可比。 阿亮力挫擎天众大护法欣恋,却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伤得比阿梅更重,即便散人居得以晋级,那他和阿梅也再无与强敌对垒的可能。 决胜局的较量,公孙煜压轴登场。 公孙世家的剑法名不虚传,公孙煜手中名剑水龙吟更是咄咄逼人! 可即便如此,公孙煜在五百回合中也未能拿下看来病怏怏的君迟。 君迟在咳血,他的面色又惨白了几分。 公孙煜却无再战之意,竟是直接认输。 群雄哗然,因为公孙煜此举无疑是让散人居前四者,尤其是阿亮、阿梅几乎拼上性命的努力付之东流。 但也有诸如幽冥教等心细者,分析出了其中利害。 公孙煜主攻,其剑法高明,可内功修为与君迟相比还差了一截,在一炷香内全力以赴,尚无法令君迟伤筋动骨。 待得君迟还击时,公孙煜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倘若公孙煜也受了伤,在三大掌门尽皆抱恙的情况下,散人居一行六人的安危可无法得到保证。 公孙煜顾全大局,适时收手便也不难理解。 更何况君迟一直隐忍不发,似也在考量公孙煜的态度,显然他的身体状况不佳,也不愿在公孙煜身上花费太多气力。 如此结局倒也落得个两厢安好。 至此,晋级次轮武林盟主争夺的八个席位已各有归属,分别是九州盟中的啸月盟、擎天众、醉红颜,四海盟中的诸神殿、凤鸣轩、藏锋阁、紫夜轩及红尘客栈。 正文 第四零二章 新老对决 次轮较量,晋级的八个帮派依然通过抽签决定各自对手。 武林盟主之争虽有四轮,但各派并非倾巢而出,到场即战力有限,首轮交锋后,各帮实力孰深孰浅已展露大半,究竟能走多远亦可初见端倪。 尽管紫夜轩在首轮展现出一反常态的强劲实力,可同其他七个帮派相比到底略逊一筹,加之在与沙海坞的血拼中折损了柳叶青,当下连五个人都凑不齐整,无疑成了那颗最软的柿子。 而当抽签结果是与诸神殿同组,紫衣侯再无任何迟疑,直接弃战。 相比其他三组皆为九州、四海帮派间的厮杀,本轮轮空的诸神殿得以以逸待劳,养精蓄锐,受益匪浅。 初时的表现强硬与如今的果断弃权,都不难看出紫夜轩与诸神殿间关系暧昧,也无不令人遐想其所攀附的高枝即为诸神殿。 首轮通过合理战术安排顺利拿下搜魂殿的醉红颜,本轮碰上轻取聚义山庄的藏锋阁。 纵然醉红颜实力不俗,帮主李弑更是亲自上阵取代了在单打独斗中稍显劣势的夜潮涯。 可在整体实力不及藏锋阁的情况下,除了李弑和墨泊各赢一局外,叶逢山、林诉风和御天仇都未能守住胜果,以一局之差惜败藏锋阁,止步八强。 四场对决中,血腥味最浓的当属凤鸣轩与擎天众的对决,而最引人瞩目莫过于江湖新锐红尘客栈与老牌霸主啸月盟的交锋。 凤鸣轩与擎天众的恩怨由来已久,追根溯源与两个帮派的创立理念不无关系。 百年前,江自流为贵族庶出,因生母早亡,受尽冷眼,备受欺侮,出走江湖;穆天高则为寒门子弟,自小便被低看一等,年少便离家闯荡,饱尝世间冷暖。 二人年岁相仿,相识于成名之后,因境遇相近,有相逢恨晚之意。 然,穆天高一心出人头地,江自流寄情山水,终难为莫逆之交。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两个出色的人身边很快便聚集了命运相近而又志趣相投的追随者。 穆天高创立擎天众,意在他们这些有志之士有朝一日手可擎天,成为江湖的中流砥柱,比肩武当少林等名门正派,教世人另眼相待。 江自流创立凤鸣轩的初衷则是希望靠自己丰厚的羽翼,去为那些无意苦争春者提供最大的庇护。 一方重视自我价值,渴望名利双收。 一方推崇守护本真,向往无拘无束。 两派都以正道自居,且相去不远,初时尚能求同存异,相互帮衬。 可随着两派不断发展壮大,偏见日渐加深,终矛盾激化,刀剑相向,并在其后数十年间成了死对头。 两派的关系在九州四海两盟成立期间稍有缓和,可仍是井水不犯河水。 而当两盟关系破裂,两个帮派一照面定打得不可开交。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凤鸣轩与擎天众间的关系演化,亦是九州结义与四海会盟的缩影,当矛盾无法调和,自然只能用拳头说话。 此番,凤鸣轩与擎天众各来了八人。 凤鸣轩中被江湖人列在百凤榜前十的共来了四人,便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既是老对手,必然知根知底,因而双方从排兵布阵起便针锋相对,意图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当先出阵的炎凤任铎作为急先锋,对上以稳健称道的杜涵,在久攻不下时,未乱了分寸,保持高压态势终是逼出杜涵的破绽,一举制胜。 第二局,面对司马杰软硬不吃的铁拐,白凤柳飘飘未能用白练以柔克刚,被擎天众扳回一局。 第三局,灵凤扈情依靠皎月双环将叶龙纹逼至险境,怎料叶龙纹竟以血肉之躯硬抗双环,趁着双环从皮肉中脱出的间隙绝地反击,一直稳居上风的扈情脑门硬挨了一闷棍,迷糊中反应慢了半拍,遭叶龙纹扭转败局。 第四局,铁凤岳峰铜墙铁壁般的防守也未能顶住重压,在玉公子杨子衿耐心消磨下,功亏一篑。 最终,两派帮主靳凤宇和君迟的强强对话尚未上演,凤鸣轩便以一胜三负,宣告出局。 本场对决,双方下手都毫不留情,但双方显然都从紫夜轩与沙海坞的较量上吸取了经验教训,一旦发觉己方不敌,不论场上之人认输与否,场下同门必当及时进场干预,谨防敌方痛下杀手。 不管是否志在武林盟主,输局并非不能接受,而减员对一个帮派而言,不只是一时的打击,更意味着实力削减。 是以两个死对头间,虽然对决场面激烈,但都力保己方出战者相安无事。 另一场较量,不光吸引足了眼球,场面上也不遑多让。 从一开始,红尘客栈便是在扮演有勇有谋的挑战者角色,他们每一步都走得稳当踏实,而他们走得越是稳当踏实,心生担忧的人也越多。 面对实力强悍的啸月盟,红尘客栈没让渡人再打头阵,上来便让一局,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面对强者,自当每局必争,若能拿到开门红,无疑能鼓舞士气。 红尘客栈第一位出战的,不是别人,正是孤心魂,而他也不负所托,做到了先声夺人。 孤心魂与若愚一战,教在场群雄叹为观止,而这一战更足矣被冠以十年来江湖间最高水准的剑客对决! 年少时被剑圣点拨过,长久以来被视作剑圣传承者的中州四公子之首的若愚,从未辜负自己的天赋。 其剑意凌霄,气势磅礴,不负名家风范。 孤心魂年纪长于若愚,内功修为亦更为深厚,但他先后与日月堡月神婆婆和屠龙阁小熊较量,已有不少消耗,因而二者算是在同一水平上进行较量。 若愚出剑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孤心魂应对得一丝不苟,滴水不漏。 孤心魂能赢下若愚,只赢开战时一个呼吸间的步伐移动,对若愚而言那根本算不上失误,只是做得不够精细,然而,便是这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被孤心魂牢牢抓住。 随后半个时辰中,孤心魂的每一招每一式,不论是进攻或是防守都是在为放大这个细节所带来的影响进行铺垫。 在上万回两剑相交后,孤心魂先一步将剑抵在若愚咽喉,胜了半剑! 此役过后,当下江湖中实力最接近于四大剑客的四人显然已有定数,当是眼前二人、银煞门的云小白和一时不知所踪的龙多多。 次回合,漠北一刀莫殇的快刀流被也先以双匕轻巧攻克,使得啸月盟形势岌岌可危。 虽说莫殇首轮已有出战,但与花间醉的较量点到即止,消耗极其有限,以快刀著称的他竟被短刃欺身,在姜逸尘看来,此人并未全力施为。 眼看红尘客栈初生牛犊,即将以下克上,啸月盟下一位出战的竟是个女子! 正文 第四零三章 老谋深算 啸月盟源起于北方游牧部族,同严寒为伴、与虎狼共舞对他们而言不过家常便饭。 彼时他们部族文字中便没有“退却”二字,如今成帮立派更不会有。 饶是如此,在此败军之际,这副重担竟要落在一女子肩头不免令人感到讶异。 女子身上穿着质料高贵的素雅百褶长裙,漆黑的长发挽着杨妃堕马髻,衬得她肤色更白,也为她遮去了几分岁月。 她脸上带着恬淡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走出,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在仅此唯一尚未分出最终胜负的对决中,她也不枉为全场焦点。 姜逸尘不是没有见过女人,比这女子脸蛋更漂亮、身姿更丰腴的在场便有不少,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成熟庄重,却难有能与之相媲美。 姜逸尘知道,若非如此,这女子也不会成为封辰的女人。 罂粟,封辰之妻。 若说追风剑客林诉风是为醉红颜忙里忙外的掌柜,那罂粟便是为啸月盟劳心劳力的管家。 身为一帮之主,封辰只在大是大非上做决断,细枝末节全由罂粟把控处理。 大多时候,罂粟的建议也是封辰做出决断的最后参考。 醉红颜没有林诉风,生意绝无法越做越大。 啸月盟没有罂粟,也绝无法守住那份庞大基业。 本场较量是罂粟对阵红尘客栈谷禾。 虽年近六旬,双鬓斑白,但谷禾并无半分老态龙钟之像,两把三尺钢鞭在其手中上下翻飞,虎虎生风。 双鞭刚中带柔,不失灵活,以之应对诡谲多变的双刺,便不至于左支右绌。 手握两胜局的红尘客栈此番调兵遣将显然也经过了深思熟虑,力求稳妥。 然,一个能将大事做小的女人,自然也能将小事做细。 当罂粟能将每个细节都抠得一丝不苟时,自也能同孤心魂一般,将对手极其细微的失误无限放大。 没有跌宕起伏的焦灼缠斗,没有令人拍案叫绝的神来之笔,在来回试探中,罂粟不断卖弄破绽,动摇谷禾以稳为主的战略方针,诱其发难,后发先至,反逼其忙中出错,而后步步为营,将其逼入无可挽回的败局! 罂粟几乎是复刻了前一场孤心魂的表现。 肃然起敬! 这是姜逸尘及在场诸多须眉油然而生的钦佩。 ——不愧是封辰的女人! 群雄对于红尘客栈第三局落败并无多少意外,即便是那些看衰啸月盟的人恐怕也从未想过红尘客栈能直落三局,没有任何波折地拿下强大的啸月盟。 ********* “到此为止了,红尘客栈也不过尔尔。” 叶凌风一面叹气,一面用询问的目光瞧向边上四人,对于红尘客栈的落败,叶凌风显然有其他见地。 幽鬼道:“石头吸纳万千年天地精华也才蹦出个孙悟空,江湖上凭空蹦出个孤心魂已是难得,要出现第二、第三个……红尘客栈又岂会不为人知?” 哭娘子笑道:“老鬼拿石猴作比夸张了些,但也说得在理,倘若红尘客栈出了两个三个孤心魂,那江湖上早便闹翻了天。相比之下,啸月盟的底蕴是日积月累而来,人员储备更为充实,不至于后劲乏力。” 后劲乏力? 姜逸尘蹙了蹙眉,三局战罢,红尘客栈两胜一负,仍占有主动权,可听三人这口吻无一不是认定红尘客栈迈不过啸月盟这道坎。 姜逸尘瞥了瞥夜殇,未能从其脸上看出任何反驳之意,甚是不解,道:“目前难道不是红尘客栈领先一局?” 只见夜殇嘴角轻扬,道:“是。” 顿了顿又道:“此前也曾两局领先。” 姜逸尘道:“不管是领先一局或两局,岂非更有优势,更占主动?” 夜殇道:“如果这优势是啸月盟故意让出来的呢?” 姜逸尘诧异道:“故意?!” 哭娘子道:“红尘客栈这些人年纪虽瞧来不小了,可要论阴谋算计,到底还是嫩了些,不比封辰和罂粟老谋深算呐。” 姜逸尘道:“第一局,若愚可是输得实实在在?” 夜殇道:“绝无半分作假。” 姜逸尘道:“第二局,莫殇果然未尽全力?” 哭娘子道:“演得差些火候。” 姜逸尘道:“那第三局,啸月盟可是非赢不可?” 夜殇道:“不错。可红尘客栈若有把握拿下第三局,为何非要拖到第四、第五局?难道不怕夜长梦多?” 姜逸尘怔住,他已无法为红尘客栈找到任何托词。 “这场较量对双方而言都是一场赌博。” 谈及“赌”字,哭娘子便言笑晏晏,先前的赌局轻松胜出,姜逸尘今晚便可任由她享用,此时她已急不可耐地尝鲜,轻抚着姜逸尘的脸颊,深情款款地为其解释起来。 “啸月盟来了何人,有何能耐,一开始便摆在明面上,至于红尘客栈所来之人,即便他们未曾躲起来,可又有谁能摸清他们的底细?” “啸月盟在明,红尘客栈在暗,对于啸月盟而言,红尘客栈不仅身在暗处,也代表着未知。” “孤心魂到底有几斤几两?红尘客栈中究竟还有多少个孤心魂?啸月盟都一无所知。” “既是一无所知,便是没有丝毫把握。” “是故,从第一局开始,啸月盟便在试探对手,让若愚来做这块试金石。” “若愚不负众望,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也证明了孤心魂是块真金。此时,啸月盟亦无半分把握能胜过红尘客栈。” “第二局,啸月盟壮士断腕,再让出一局,将自己逼到悬崖边上,也把红尘客栈拉到身旁。” “只要红尘客栈能在第三局把啸月盟推下悬崖,啸月盟便是心有不甘也只能接受出局的事实。” “然,如你所见,红尘客栈未能将啸月盟推下悬崖。” “究其根由,可能是心慈手软,也可能是,有心,无力~” 或是一门心思琢磨啸月盟排兵布阵的奥妙,姜逸尘不为哭娘子的撩拨所动。 红尘客栈此行意在武林盟主之位昭然若揭,眼看半只脚即将跨过最后一道坎,绝无心慈手软之说。 “有心无力”四字哭娘子特地拖长了音,与先前的“后劲乏力”联系起来,姜逸尘便也不难推断出哭娘子话中之意——红尘客栈中能与啸月盟相抗衡之人委实有限。 姜逸尘心中已逐渐明了,道:“啸月盟押宝第三局,红尘客栈本也该在第三局放手一搏。” 哭娘子道:“可惜现在啸月盟已有五成把握拿下四、五局,而红尘客栈仅存一线生机。” 姜逸尘道:“所以,反而是少赢一局的啸月盟更为主动。” 哭娘子点头道:“第四局,封辰定会亲自上阵,红尘客栈中若有人能战胜封辰,这第五局便不需再比了。” ——只是,要战胜啸月盟帮主又谈何容易? 哭娘子未尽之言,姜逸尘心知肚明。 红尘客栈来者虽众,迄今为止共有五人展露过身手,渡人一身混元金钟罩的功夫比肩少林十八铜人,善使双匕的子炎和也先出手迅疾狠辣不输搜魂殿杀手,双鞭谷禾老成持重,此四人皆有独当一面之能,可谓一流高手,然而有且仅有孤心魂一人,放眼江湖少有敌手,能称得上顶尖高手,这样的江湖新锐似乎还不足矣动摇老江湖霸主的地位。 红尘客栈的神秘面纱尚未完全揭开,但深浅几许已被啸月盟探明了个八九不离十,残存的优势能否保持到最后,全待双方第四回合较量揭晓! 正文 第四零四章 喜怒哀乐 时近午时,百花大会进程过半。 骄阳驱散了重重阴云,攀至顶峰,让暖春重回大地。 春光明媚,惠风和畅,却让一把五尺大刀喧宾夺主,刀起刀落间,总教春色黯淡几分,不负其掩日之名。 与掩日刀交相辉映的,是根一尺三寸的金烟杆。 挥舞掩日刀之人,身如高塔,霸气外露。 端着金烟杆的,却是个浓眉细眼,满面油光,八分憨态,十分猥琐的矮胖侏儒。 样貌之悬殊,对比之强烈,本该令人忍俊不禁,却无人感到滑稽可笑。 封辰的掩日十三式摧枯拉朽、势不可阻,鲜有人能抵得住那刀风刃影,更别提在其间不伤寸缕。 偏偏那矮胖侏儒做到了。 矮胖侏儒不是别人,正是红尘客栈的掌柜宁逍遥。 凭那不受拘束、松弛自在的体态,及迎战强敌时,毫无怯意的闲适心态,已无愧“逍遥”二字。 能同封辰鏖战大半个时辰,也足见宁逍遥的功底修为丝毫不在孤心魂之下。 相比红尘客栈大多为生面孔,宁逍遥独特的长相和手中尤为晃眼的金烟杆反倒惹人眼熟。 有数位自幽京而来的江湖人士不约而同地认出了其原先的身份——幽京酒贩老宁。 五年之前,老宁还是这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常年游走在幽京大街小巷中吆喝着生意,腰间别着根烟杆,歇脚时便掏出来吞云吐雾。 彼时老宁的打扮自然要随意许多,加之每日频繁在街上往来穿梭,浑身上下少有干净之处,便是连金灿灿的烟杆也黯然失色,瞧来更像是鎏金烟杆,或也因此免遭梁上君子觊觎。 一个先天有些残疾的酒贩,或许会勾起常人恻隐之心,却不会被江湖人放在眼里,自打五年前突然不见影踪时,也只有街边小摊贩们对其还有那么几分惦念,再无人关心他去往何处,是死是活。 可谁能料到,五年过后,这老宁非但成了一个江湖新锐帮派的掌事者,还是个能与封辰掰手腕的顶尖高手! 五年光阴已不算短,也确实足矣让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五年间,在老宁身上发生了何事,想来只有红尘客栈的人清楚,但恐怕没人相信五年前的那个老宁只是个老实巴交、人畜无害的小酒贩,毕竟在场无人敢说自己能在五年内从手无缚鸡之力达到封辰这种高度。 五年前的宁逍遥究竟还有何身份,封辰无暇多想,他不得不心无旁骛地应战眼前的矮胖侏儒。 这侏儒给予他的压迫感甚至不亚于花太香! 掩日十三式合着《天罡正气诀》至刚至阳,威猛霸道。 然,世间之道,相生相克,至刚至阳可破魑魅魍魉等阴毒邪魅之术,却无法完全攻克至柔至阴之法,二者间此消彼长,轻易难分胜负。 一如封辰看似要强过花太香一筹,但实际较量起来,二者也不过平分秋色,僵持下去,孰胜孰负也尚不可知。 面对花太香的《花开二十四》,封辰只觉着无从施展,而应对宁逍遥别扭怪诞的招术,封辰亦是有苦难言。 宁逍遥虽非闲庭信步,看起来也极为吃力,但细看便可发现其招式阴柔鬼魅,形如妖娆女子,倘若真由女子舞来,自当夺人眼球,可换作男子,尤其是由一矮胖侏儒演绎,瞧来便没有半分美感了。 尽管丑态毕露,但宁逍遥的战术却行之有效,封辰不仅难讨着便宜,反倒在拆招之际屡遇险招。 很显然,为了对付封辰,宁逍遥下足了功夫,以有心算无心,形势似乎对于红尘客栈也更为有利。 在旁观战的罂粟见状也不由秀眉紧蹙,心生疑窦。 宁逍遥无疑是有备而来,而他这套阴柔的招数,姿态虽难堪入目,实则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绝非朝夕可成,可若用上一年半载单修此门功法,也未免太过浪费光阴。 细细推敲下,罂粟还是否认了宁逍遥仅是针对封辰做了准备,想必其也将其他各派掌门研究了个通透,寻到克制之法,以在今日大会上挫败对手。 有此想法的当然不只罂粟一人,不论是君迟、花太香,乃至与红尘客栈同为四海盟的鬼魅妖姬、佐锋、紫衣侯等人均神情严肃,无人因封辰陷入苦战而幸灾乐祸,反倒心生不安。 姜逸尘不知各派掌门见此情景作何感想,他心下已不由生出另一种想法。 啸月盟虽老谋深算,但算计更深的却是红尘客栈。 在孤心魂拿下第一局后,便也料定啸月盟会让出第二局,第三局啸月盟作两手准备,一手全败出局,另一手便是借此试探出红尘客栈阵中无人,以在第四、第五局中扭转乾坤。 可红尘客栈在第三局未让宁逍遥出场,会否便是为了和封辰来个正面碰撞,堂堂正正地击败这老江湖一霸,以此向武林宣告新王将立? 细思极恐,姜逸尘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是哭娘子同他做那不害臊的动作,他都未有如此反应。 他不太敢相信红尘客栈会做此不智之举,他们既志在武林盟主,又何故节外生枝开罪啸月盟?他们就当真如此自信,不会在啸月盟手上吃瘪? 除非红尘客栈此来的目的除却夺取武林盟主的名头外,还想趁机树立威严? 这可是把双刃剑,做得到位,能令人心悦诚服,可若是做过头,只会让人心生忌惮,群起而攻。 焦灼的战况也令许多人同姜逸尘般胡思乱想起来,可当场上局势再起变化时,便也抓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再多番进攻尝试无果后,封辰果断地采取了守势,将进攻的主动权让予宁逍遥。 他笃定宁逍遥这些招式以阴柔邪魅为主,偏重于防守反击,少了些主动进攻的手段,不做出改变实难威胁到他。 宁逍遥见封辰止步不前,似是心领神会。 先是原地站定,拍了拍鼓起的肚皮,而后露出了那一口被烟草上了色的黄牙,眼睛也彻底眯成了条缝,一副憨笑模样。 众人见此不由莞尔,不知这宁逍遥意欲何为。 正当大伙儿感到茫然之际,宁逍遥嘬了嘴烟杆,烟斗竟早已点着! 宁逍遥不疾不徐地吐出了个烟圈。 随着烟圈散尽,只见宁逍遥双眼圆睁,浓眉倒竖,鼻孔朝天,脸蛋上的肉绷成块状,浑然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而在其身旁居然多了个矮胖侏儒,和宁逍遥全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这个矮胖侏儒却是一脸憨笑。 看着宁逍遥那副怒容,众人心底似也没来由生出一股怒火。 未及群雄惊诧多久,那怒脸宁逍遥嘴中又吐出了两个烟圈,场上又多出了两个宁逍遥,一个愁容满面,一个笑逐颜开! 此时便是再笨之人,都能看得出这四个宁逍遥脸上分别是喜、怒、哀、乐的表情。 “不是身外化身。” “是幻象,能影响他人心境的幻象!” 已有不少人做出评断。 也就在此刻,舞剑坪上的宁逍遥像蒲公英被风吹散开来一般,遍地开花。 宁逍遥从四个,变为八个,再变为十六个、三十二个、六十四个、一百二十八个! 惊呼连连! 恐怕在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识一百多个矮胖侏儒的阵仗,幸而舞剑坪足够宽广,才能将之容下。 一百二十八个宁逍遥齐齐端起了金烟杆,齐齐向顾影自怜的封辰扑去! 很快,封辰的身影便被这些矮胖侏儒给彻底吞没! 如群雄所做出的判断,宁逍遥这喜怒哀乐的幻象确实能影响他人心境。 场下之人都心有所感,更何况全神贯注在对付宁逍遥的封辰? 此时,封辰的视野里除了宁逍遥,还是宁逍遥,从那一副副矮胖身躯中透进来的光亮也只能让他分辨出这些矮胖侏儒脸上的不同神情。 封辰当然知道眼前这些是幻象攻击,可他先前太过专注盯着对手,已经中了招。 他不停地挥舞起掩日去劈砍那些宁逍遥,结果一如既往,宁逍遥总能用阴柔邪魅的招式,将他的掩日刀引到旁侧,无法伤人。 但他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依然再不断地尝试,寻找破绽。 终于,他将一个憨笑的宁逍遥劈成两半! 矮胖身躯好似一个仅仅包裹着血液的球体,炸开来时,便是连天色都被染红! 封辰的眼帘被血色浸染,鼻中充斥着血腥味,可他却浑不在意,毕竟他已能看到天空,宁逍遥的两段尸身就在他脚下,幻象已破,他赢了! 他有些喜不自胜! 正文 第四零五章 刀斩日月(祝大家元宵快乐!本章结尾有彩蛋哟!) 欣喜之情并未驻留多久,本能反应已驱使封辰提刀跃身而起。 封辰回眸瞧去,上一瞬所立之处一双短小肥胖的手破土而出,地面上旋即又露出一张怒气横生的面庞! 那颗肉瘤般的脑袋方一蹿出,封辰一记回头望月已挥砍而下。 尚未从地底完全脱出的宁逍遥上半身再次被劈成两半,再次血洒八方,只是这次那尸体还藕断丝连,没各奔东西。 地上的惨状尤为瘆人,封辰的心思却不在其上,他的背脊已是冷汗涔涔。 他视野中有天、有地、有惨死的宁逍遥,可是舞剑坪周围却空无一人。 而那俩宁逍遥的尸身,除了皮肉和一身血水外,都见不到骨头,看不到内脏。 毫无疑问,他是被宁逍遥戏弄了。 他不由怒气冲霄,仰天怒吼! 哈啊!—— 怒吼之声经久不息,封辰更是运上十分内劲,让舞剑坪的花草为之震颤! 封辰已察觉到不对劲,他竟对自己的情绪完全失去了掌控。 他想停下怒吼,却无法控制住自己。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对身经百战的他来说本不是难事,现在却无法做到。 地上的怒脸宁逍遥一消失不见,哀脸宁逍遥便现身在封辰面前,腾跃在空中,高举着金烟杆,眼看便要敲在封辰头上。 封辰终得以停止怒吼,当下他可不愿再去招惹那哭丧着脸的宁逍遥,只想退避开来,可手中的掩日刀已一挥而就,让哀脸宁逍遥身首异处。 很快,封辰眼前的场景再次改变了。 唯一不变的是封辰还是站在舞剑坪上。 只不过,这回舞剑坪已不再是空空荡荡,千百具尸体堆砌成山,而那些尸体无一不是啸月盟的人,他的妻子罂粟亦身在其中! 他们的血早已干涸,地上红通通的花草也说明着眼前一切无可挽回。 封辰心里很清楚这些都只是假象,闭上了双眸,不想再被所见之景扰乱心绪。 然而,事与愿违,他还是止不住地哀伤难过。 他已许久没有这种情绪了,或因此他的胸口居然开始隐隐作痛,甚至出现想干呕的感觉。 越是这么想,那种心痛和想干呕的感觉便越来越强烈。 封辰左手捂着左胸,面容苦痛,蹲下身,弯着腰,张嘴作呕。 他闭着眼,看不见也未能察觉到背后一个矮胖侏儒的身影正在成形。 那侏儒自然是宁逍遥,也是乐呵呵的宁逍遥,此刻在他手上握着的已不是金烟杆,而是柄金匕首。 只要将这柄利器往前轻轻一送,封辰便当一命呜呼! 掩日刀刀柄在封辰右手中晃动了几下,似在示警。 封辰却一无所觉,仍在不住干呕。 掩日刀不动弹了。 金匕首又近了几分,下一瞬便可让封辰毙命! 忽地,封辰不再干呕,却变成了干咳,身子颤得更厉害。 此时的封辰哪有半分一帮之主的模样? 除了衣着留有几分气派外,他俨然成了个饿了三两天肚子,看到反胃场景,作呕不断却又吐不出一星半点东西的濒死乞儿。 摇晃中,他的背几乎就贴在了匕首刃尖上,但他身子又立马前倾,硬生生咳出了一大口血! 那血是黑色的。 封辰脱力般趴在了地上。 掩日刀也哐啷一声将地面砸出个不浅的坑。 乐脸宁逍遥见状怔愣了片刻,而后乐得更欢,嘴也张得更大了。 乐脸宁逍遥显然不愿再多生事端,反握着金匕首,将刃尖朝下,瞄着封辰的后心头,便径直扎了过去! 封辰尚未理匀呼吸,更不知自己已命悬一线。 谁知正当此刻,异变突生! 躺倒在地的掩日刀似有灵附之,自立而起,刀刃对着乐脸宁逍遥反握着金匕首的右臂便迎了上去! 噗哧! 乐脸宁逍遥当然没能躲过这一刀,金匕首跟着其右臂一齐脱离了那矮胖的躯干,不翼而飞。 掩日刀临危救主后,便也失了生机,砸回地面。 不过就在掩日刀即将落地的刹那,那孔武有力的手重新把握住了它。 哈哈哈……哈哈哈!—— 封辰已缓和了不少,还未站起,便狂笑不止。 他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喜庆之意,反而面色惨白,满额冷汗。 他没有回过身去看那断了一臂的乐脸宁逍遥,因为等他完全直起身时,他的面前已是站着喜脸宁逍遥。 封辰险些昏厥过去,喜怒哀乐这幻象就这般不断重复下去,想来不出五轮,他便要被折腾死。 喜脸宁逍遥扑将过来,本已陷入死寂的掩日刀蠢蠢欲动。 封辰只想退,不想打,他甚至封住了右手经脉,可掩日刀竟还是引导着他的右臂做出挥击动作。 喜脸宁逍遥又死了,封辰又喜上眉梢。 难道这是个无法停下的死循环…… 又斩杀了四个宁逍遥,封辰再次经历一番喜怒哀乐之情,但这回所遇到的情境却比之前一轮更具体,感受也更为真实! 封辰的情绪依然被牢牢控制着,思绪也逐渐麻木,仅存的念头无关自己生死,而是将啸月盟的门楣发扬光大! 这点他早已做到了,而今的啸月盟在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武林盟主之位封辰当然想过,今日之局本也是啸月盟同其他几个江湖巨擘暗中磋商得来的一致意见。 三成几率虽算不上高,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尤其是啸月盟隐隐为九州盟之首,在这江湖乱局伊始,任何风吹草动,就算选择袖手旁观,也难免受牵连,此时都不敢挺身而出,整合各方意见,统领大局,真逢大乱之际,又凭何服众? 今日大会封辰自也想向各武林同道证明,啸月盟是有能耐统领一方的,而他封辰,也能扛起武林魁首的大旗! 但封辰很清楚要登上顶峰并不容易,更何况横空杀出了个来历神秘而又实力强大的红尘客栈。 直至与红尘客栈交锋的第三局前,封辰亦无十分把握走到最后。 可当第三局结束后,他已难以压抑对盟主之位的渴望。 第四局,他自当要好好让红尘客栈见识一番他封辰的本事。 他还没做到,怎能在此栽倒?! 他不能输! 他若输了,啸月盟只会沦为江湖笑柄! 他若输了,即便红尘客栈最终未能问鼎,啸月盟永远也难在红尘客栈面前抬起头来! 封辰在心中咆哮着,慢慢地他发现他已能控制自己的思绪,也重新夺回了对自己情绪的掌控权,视野中不再是一片血红,而是一片狼藉的舞剑坪。 可至少这个舞剑坪还能看到绿草和鲜花,这儿的天还是蓝的,阳光有些晃眼,舞剑坪边上是相貌各异、活生生的人。 尽管已确定从喜怒哀乐幻象中挣脱,封辰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在其周身五丈方圆内,被他震散开来的一百二十八个宁逍遥已铺天盖地般向他扑杀而来! 封辰横刀而立,正欲一雪前耻,却忽然一阵恍惚,继而头昏眼花,四肢百骸酸软无力,头颈部的百会、神庭、风池,胸腹部的膻中、鸠尾、气海、商曲,背腰骶部的肺俞、心俞及四肢上的肩井、太渊共十一处要穴传来一阵强烈的阵痛感。 封辰甚至能分辨出这些疼痛应是受金烟杆的烟头奋力敲击所致! 这不仅是点穴功夫,还有封血的手法。 他的呼吸已逐渐无力,视线逐渐模糊,但他脑海里却越发清明! 原来如此! 瞬息之间,封辰已看穿了对手的伎俩。 宁逍遥施展幻术让封辰陷入喜怒哀乐的幻象,可现实里,在潜意识中,封辰还有强大的自卫本能,通过掩日刀做困兽之斗。 宁逍遥虽掌控了全局,但还是只能在精神层面对封辰给予打击,无法伤及其肉身,故而一面在幻象中让封辰坠入喜怒哀乐的轮回中,一面在现实中实施围攻之策。 既能操控一百二十八个幻象,也便意味着宁逍遥轻易能一心多用,封辰过于专注,反倒让其完全沉浸在幻象中难以自拔,也造成了他思维和躯体的脱离,他本能的防御漏洞百出。 宁逍遥便抓住这空档,用金烟杆轰击封辰各处要穴死穴。 待到封辰清醒过来时,浑身三十六处致命要穴已有十一处受到致命打击,若非他体质硬朗,修为深厚,早当毙命。 当然如若再拖上一时三刻,三十六处致命要穴尽皆受创,纵使封辰是个铁人,难见皮外之伤,可气血阻滞,血脉截断,五脏六腑无法正常运转,人也当药石罔效了。 脸上的肌肉已僵硬多时,可封辰嘴角还是翘起一丝弧度。 “确实好本事,可凭此还难让我封某人心悦诚服!”封辰心中喊道。 众人已能瞧出场中封辰的不对劲,封辰在幻象中经历了什么无人清楚,但那怒吼和狂笑在场每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可下一瞬,他们便觉着有一股劲气从封辰所在处荡漾开来! 《月狼心经》《天罡正气诀》《虎啸龙吟功》乃封辰毕生所学,阴系、金系、火系三种内功在封辰丹田中来回激碰,冲撞开束缚着它们的枷锁,随而无尽的气力奔涌向封辰周身,乃至每一根毛发。 在这瞬间,封辰只觉气血充盈激荡,整个人近乎要燃烧起来,虽有那么一丝不适,他只当做是强烈反差下的副作用。 紧接着,他便将这些气力引导向手臂手腕处,引导入掩日刀的刀身上。 封辰怒喝一声,双手抡起了掩日。 耀眼的阳光下竟也现出了百二十八道掩日刀虚影,和百二十八个矮胖侏儒一一对应。 封辰手中的大刀至上而下划出一轮金月,那百二十八道掩日刀虚影也划出了一轮金月。 斩日月! 一阵劲风席卷了舞剑坪,群雄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 再定睛一看,那百二十八个宁逍遥已化归一个,正站在封辰对面一丈之外。 宁逍遥扶了扶额,不是在擦汗,而是抹去一抹血渍。 他没有多言,仅是端着金烟杆朝封辰拱了拱手,便径自下了场。 孰胜孰负已无需赘述。 封辰也没有多逗留,礼貌性地朝宁逍遥离去的身影一拱手便转身离场。 他抬脚一瞬,有那么几分吃力,甚至有些踉跄,却无人笑得出来。 罂粟早已迎向了她的夫君,搀住了他发烫的手。 罂粟眉头紧皱,不仅是因为封辰手上传来的热感不对,更因为她瞥见了一个白裙女子双手持前、踩着急促地脚步疾速欺近。 衣袖遮住了白裙女子的双手,那手中显然藏有一物! 正文 第四零六章 戛然而止 明眼人都不难看出一场苦战后,封辰已力倦神疲,正是极其虚弱之时,也是心有歹念者最佳可趁之机。 也因此,白裙女子的行迹实难不惹人侧目。 那罗裙几十重仍难掩纤腰翘臀,青绿抹胸下波澜起伏,轻抿朱唇,笑靥如花,所过之处清香留存,白裙女子就像一朵清丽可人的水仙,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因好奇驱使而侧目,还是被勾走了魂。 认出白裙女子身份者,稍一琢磨便心下了然,不以为意地又和旁侧之人闲谈起来。 姜逸尘看不出那白裙女子是谁,故而好奇十足。 当然,即便他知道那女子是谁,他也会特别留意。 在此之际刻意接近封辰之人不外乎两种。 一种是示好。 另一种则是行刺。 要想向啸月盟示好,口头上的关心自然不足以表示诚意,若能呈上助封辰疗伤或是恢复的良药,则可谓雪中送炭。 至于行刺,如此明目张胆地走入啸月盟成员聚集处,更要当着封辰和罂粟的面动手,难度可想而知。 但往往便是熟识之人带着友善之意接近,才能出其不意地刺出冷刀! 转眼间,白裙女子已至封辰和罂粟跟前。 其间,啸月盟并无人上前拦阻,想必已是得到封辰或罂粟的授意。 距离之远,姜逸尘只能看到白裙女子做了个万福,紧接着便将手中之物呈上。 衣袖自已滑落,女子手上端着的是三个大小一致的白玉药瓶。 药瓶很普通,但姜逸尘可不觉着内中所装会是凡物。 “百花琼露。” 姜逸尘已瞧得两眼发直,哭娘子自然看出其心中所想。 接着解释道:“内服可驱寒祛热、定心神,外敷可清淤镇痛、通气血,不是什么稀罕药,但对封辰现在这情况来说,倒是最为温和适用的药。” 姜逸尘正疑惑白裙女子为何会出现的如此及时,又为何这么恰好备有百花琼露,已听叶凌风道:“花间醉当真是凭白捡了分便宜。” 姜逸尘一听更是不明就里,已向哭娘子投去询问的目光。 哭娘子竟作娇羞状,用手指戳着他的胸膛,嗔道:“这药算不上神药,可对女人来说可是好宝贝,实在疼得难受时,可能救命呢!花间醉里姑娘居多,或多或少会备一些随身。拿随身之物来拍马屁,献殷勤,岂不是白捡便宜?” 姜逸尘并非不懂药理,只是未往女人身上想,经哭娘子这一解释,总算明白了过来,又见哭娘子这难得一见的姿态,好一阵尴尬。 幸而,叶凌风又开了口,让他得以转移注意力。 “听说那些娘们除了拿这百花琼露自用外,也会涂在客人身上……”只见叶凌风勾起一抹邪笑,闭眼沉浸入脑海中那副享受的画面,“据说,那可是欲仙欲死的感觉!” 见叶凌风这模样,姜逸尘可不会认为这家伙会是听来的,他又看向了那白裙女子,他已能确定其名为水仙。 水仙将百花琼露交予罂粟后并未马上离去,她指了指自己和自己的手,在解释着什么,似有留下之意。 姜逸尘见状也不由往叶凌风所言去想,送佛送到西,想来花太香可不单单是让水仙来给封辰送药而已。 从常理而言,不论哪个女人,都不愿见到自己的丈夫被其他女人上下其手,更何况那还是个是漂亮女人。 攀谈间,三瓶百花琼露已被精通药理的杨子衿查验过,重新递交回罂粟手中。 罂粟将药留下,远远地向花太香致以谢意,但也谢绝了花太香更多的好意,请走了水仙。 短暂插曲后,啸月盟与红尘客栈的决胜局较量也拉开帷幕。 为啸月盟出战的是个白衣男子,也是个瞎子。 只是,此人若不用白绸蒙着眼,或许少有人能第一眼便看出其是个瞎子。 可若是真瞎子又何须用白绸蒙眼? 莫非是刻意装瞎? 姜逸尘起初便这么认为,可转念一想,江湖上出了名的瞎子实在不多,偏偏啸月盟中确实有个赫赫有名的瞎子。 这瞎子姜逸尘未曾谋面,却绝不陌生,此人单名一个琴字,似乎就是为琴而生,其在音律上的造诣可谓超凡入圣,曾数次以琴声驱使天阙风云变换而被冠以“指尖乱云”之名。 彼时在苍梧山中,风流子联合数人围追堵截汐微语时,便是请的琴隐在远端,以琴音助阵。 彼时姜逸尘可不知这个被誉为琴痴之人竟是个瞎子。 姜逸尘不知红尘客栈是否事先便打听过啸月盟的琴痴是个瞎子,却能肯定红尘客栈早便有应对准备。 红尘客栈所来十人中恰有一女子怀抱琵琶。 没有任何意外,她便是琴的对手。 女子身着墨绿褒衣广袖,容貌算不上艳丽,却也让人看着极为舒坦。 那素白纤长的玉手想必便是其名“素手”的由来之因。 行走江湖之人大多会挑一二趁手的兵器防身,纵然喜好音律也多为享受之举,而能将音律转化为有效进攻手段者,既需天赋为基,亦需持之以恒地研习,古今闻名者寥寥,更说明此道入易精难。 姜逸尘入江湖以来,也算是阅人无数,其中通晓音攻者便屈指可数,云天观的汐微语、琳琅居的风流子、啸月盟的琴以及听雨阁的奚夏。 汐微语自小有名师授艺,耳濡目染,更有九霄环佩这等千年古琴相助,在音律上的造诣只高不低,奈何其内功修为稀松平常,也缺乏实战经验,更适合藏在暗中助阵,一旦落入单打独斗的境地,便也没有机会拨弄琴弦了。 相比之下,奚夏能凌空虚坐拉胡琴,具有更强的实战性,可即便如此还是缺少足够的自保能力。 琳琅居副帮主的地位已能证明风流子实力非凡,怎奈其时运不济,在受《合欢诀》反噬最严重、功力最低微的时候与姜逸尘不期而遇,即便如此,那时已是强弩之末的风流子仍险些依凭箫声杀死姜逸尘,若是其全胜之际,结果便另当别论了。 风流子已死,而前二者在姜逸尘看来尚不足矣同琴正面抗衡,毕竟此人远在天边便能让琴声穿越崇山峻岭,拨动人心,这份修为加之其音律造诣,放眼江湖都难逢敌手。 素手所要面对的琴近在咫尺,红尘客栈既遣她出阵,想来定有独到之处。 姜逸尘这般想着,现实却让他大跌眼镜。 他听到了凤鸣,听到了鸡啼,听到了许多种类的鸟鸣声,不一而同,相同的是,这些鸟鸣声都是一声即止。 然而此刻舞剑坪上并没有鸟,即便本来有,也早已被吓飞。 舞剑坪上只有两人,一男一女,还有一面琴和一把琵琶。 男子在抚琴,而女子正抱着琵琶不断闪躲避退,竟是全然一边倒的局面! 即便姜逸尘不懂乐理,也能听出琴是间断地拨弄琴弦,发出单音节的声响。 这些声响就像是各种鸟儿在欢快之际的鸣叫声,虽不成曲,但欢快的氛围,总会让人产生共鸣,也觉着欢快起来。 悦耳动听的鸟鸣声也非全然毫无规律,至少听来有一种让人觉得松弛自在的韵律,这或许便是琴的功底所在。 对于姜逸尘,乃至站在舞剑坪周边的所有人而言,琴声不带任何攻击性,给没有任何敌意,只让人感到纯粹的享受。 可对素手来说,琴的每次弹奏,除了鸟鸣声外,还有一道从其指尖拨弹出来的劲气射向她。 琴并未将内息融入琴弦中,而是像剑气刀气般,只是借了个外物过渡,以将劲气打出。 虽说这些劲气在杀伤性上要比剑气刀气差上些许,却强在变化多端,可集中密集,可分散舒缓,更重要的是拨弄琴弦可要比舞剑拔刀来得轻松,在进攻频率上便可有云泥之别。 素手即便能强顶着这些劲气弹奏琵琶一时,也会因消耗过剧,早早难以为继。 她第一想法便是与琴拉开距离,再做打算。 可当她发现不论往何处躲,劲气都能如影随形时,她已知此局她没有任何胜算。 认输! 认输的并不是素手,而是宁逍遥,红尘客栈已足够强势,可要跨过啸月盟这座大山,还缺少足够的积累和铺垫。 至此,啸月盟涉险晋级,红尘客栈止步八强。 尽管这决胜局较量结束得太快,更有些突兀,但姜逸尘还是认可了这结果。 红尘客栈的黑马本色有目共睹,可功课还是没能做到位,至少在琴这点上,他们似乎也和自己一般,低估了琴的能耐。 抑或许,红尘客栈已做到他们现阶段所能实现的极限了。 假以时日,这间“小客栈”的名字定会让江湖人的耳朵听出老茧来。 啸月盟与红尘客栈的结果,也让姜逸尘再次体会到幽冥教这些人的眼毒老辣,毕竟一切都在他们预料之内。 或因此,石坪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见姜逸尘好似在长吁短叹,哭娘子不由问道:“小江可是有何感想?” 姜逸尘摇了摇头道:“感想没有,却有个疑问。” 正文 第四零七章 双双退出 哭娘子道:“什么疑问?” 姜逸尘道:“那琴可是真瞎?” 哭娘子笑道:“啧,当真是任何人第一眼见琴都会有这疑问。” 她又道:“你不妨假设下,若是蒙住眼睛,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姜逸尘沉吟了一会儿,以肯定的语气道:“不能。” 哭娘子追问道:“为何不能?” 姜逸尘道:“不用眼睛看,只用耳朵听,双耳所接收的外界信息太多太杂,一时间无法在脑海中具象化,便无法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无法判断对手所在方位,又怎能威胁到对手?” 哭娘子道:“可琴刚刚不仅能对素手所处方位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还能预判出其数个落位选择,持续不断地对素手试压,让素手疲于招架乃至没有余力去拨弹琵琶,就好像……” 姜逸尘道:“就好像他不仅看清了对手目前的一举一动,还看穿了对手接下来将要做的一举一动。” 哭娘子道:“就好像他眼上根本没蒙着白绸,眼睛也压根没瞎!” 姜逸尘道:“那白绸看起来也非特殊材质,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布料,随意叠上两层蒙在眼睛上,就算能用余光在上下缝隙间,看到点外边事物,可那样为难自己又是何苦?” 哭娘子道:“一个大男人明明没瞎,却故意带了个白绸干扰视线,不是装模作样,便是蠢到家了。” 姜逸尘道:“白绸不假,他的举止投足也极为自然,他既不笨,更不蠢,想来只是习惯了用双耳取代双眼的功能。” 哭娘子道:“所以他当然是真瞎。” 姜逸尘道:“想必你们早已解开了这疑问。” “那是自然,这么一副俏脸蛋却偏偏遮去了眼睛,岂非太不完美?不过我也仅是通过一番推测,猜出他不是刻意装瞎。”哭娘子话语一顿,似笑非笑地瞥向叶凌风,“反正总有好奇心胜过姐姐我的,会去探清究竟。” 叶凌风闻言脸便僵住,显然真相对他而言并不是个有趣的回忆。 叶凌风并没直接给出答案,反而是又提了个问:“你可知瞎眼和尚为何在晚上行路时还要打着灯笼?” 姜逸尘稍一寻思便道:“和尚,讲究慈悲为怀,自己虽看不见,提着灯笼却能为路过他身边的行人照亮夜路。” 叶凌风轻嗤了声,道:“那这家伙也算是慈悲为怀,他那两颗眼珠子早就被挖掉了,用白绸遮着,就怕吓着别人。” 尽管事先已能肯定琴是真瞎无误,却未能想见他瞎得是这么彻底,连眼珠子都没有。 姜逸尘怔了片刻,他见过天生没眼睛的瞎子,那些人的眼眶里都是黑黑的,空洞洞的,那模样确实容易吓着人。 而生来有眼却被硬生生挖掉,还能苟活于世的,他当真没见识过,以他所学过的医理而言,从活人身上剔除眼珠子,几乎和要其性命无异,可琴这模样,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是生龙活虎! “他那两只眼不是深陷进去的,也不是空的,而是包裹着一层像马蜂窝一般皱巴巴的皮,随着呼吸,会微微鼓起、收缩,好比一张人脸上生了双朱宫眼,怎么看都不会令人舒服!”叶凌风当然很乐意把这段不快的回忆分享给别人,让别人一起跟着憋闷。 叶凌风所描述的画面在姜逸尘脑海中一闪而逝,没有亲眼见识过,总难有切身体会。 姜逸尘干脆顺水推舟,接着问道:“他那眼睛缘何被挖掉?” “眼疾。”这回答话的却是夜殇,琴这样的强者,确实也当是幽冥教该防范的对象。 “琴是他父母所生的第七胎,彼时二人年纪已不小,生下他时,便发现这小儿子不对劲,天生眼疾,不得不摘除的眼疾。” “毕竟是亲骨肉,夫妇二人也不忍心让那么小的孩子遭罪,便好生养了一年。” “那一年里,琴从未睁开过眼睛,天天哭闹不停,头更显得有些肿大,为了保住其性命,夫妇二人还是找上大夫,把琴两个眼珠子给摘掉了。” “那大夫水平已经是相当高明了,为那么小的孩子剔除眼睛,还要不伤性命,并不容易,唯一遗憾便是双眼摘除后留下的痕迹实在是有碍观瞻。” “到底只是第七子,琴还有很多哥哥姐姐需要夫妇二人照顾,历经一番折腾,夫妇二人也已耗尽了对这小儿子的疼爱,便寻了个道观把琴托付出去。他们希望琴能在道观过上安稳的生活,也希望道观能洗清他们给琴带去的罪孽。” 夜殇并未把后续故事说完,但也不难猜想自幼便经历如此苦痛的琴,既能顽强地挺过来,后遇机缘巧合,有而今的成就便也丝毫不奇怪。 世事无常,江湖无情,听闻多了,见识广了后,对于琴的遭遇,姜逸尘并没有生出多少同情。 就在当下这个场合里,人中佼佼者比比皆是,当中一帆风顺者毕竟为少数,而更多人看似光鲜亮丽的背后,无不是鲜有人知的付出,和满目疮痍的过去。 相比之下,姜逸尘更庆幸在苍梧山时未与琴正面交锋,否则,他与汐微语定当凶多吉少。 ********* 一番休整后,武林盟主大会也进行了最后一轮抽签。 当率先上场抽签的诸神殿与藏锋阁不幸抽到同组后,同为九州盟的啸月盟和擎天众也自成一组。 局面霎时间变得极为微妙。 究竟是帮派利益优先,还是盟会声名为重,被置放到了天平两端。 九州结义、四海会盟,这两盟会的形态已存在五十载有余,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是在此形态下成长起来的,对于两盟的观念更是根深蒂固,习以为常。今说两盟将归并一家,和睦共处,在短时间内,心中难免会存芥蒂。不管哪方赢得最终胜利,另一方都会脸上蒙尘,被低看一头,这种颜面上的亏,并没有多少人能心甘情愿地吞下。 是以,若以盟会声名为重,这四强的同盟较量本不该进行,该当由两个同盟帮派商量出最有可能拿下敌盟最强组合的阵容直接一决雌雄。 然而,今日大会终究是以帮派为单位捉对厮杀,此时四个帮派似也无意打破初时定下的规矩两两联合。 眼看离武林盟主之位仅一步之遥,又有谁能甘之如饴地将这难得的机会拱手相让? 更何况,受让者亦不见得能最终问鼎,既是如此,又为何要让别人来掌舵自己的命运? 可若从帮派角度考虑,这四强之战,也得让各帮煞费苦心。 毕竟能走到这一步,四个帮派间的实力差距并不大,即便两场较量同时开战,倘若一盟为争得决战名额,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岂不是让表面故作姿态,实则和和气气的另一盟笑纳大礼? 与其暗地里勾心斗角,倒不如将事情放到明面上,商谈好利益分配,共荣共辱才是最佳抉择。 姜逸尘能想到的事,四大帮帮主自也心中有数。 封辰已当先行动起来,他在罂粟的陪伴下,来到了君迟面前。 纵然姜逸尘听不到两个帮主是如何详谈的,但封辰此行之意昭然若揭。 其一,自是希望君迟和擎天众在此之际能以九州盟为重,做出退让,好让啸月盟能在决战上全力以赴。 其二,便是让君迟,也是让所有人看清楚,适才与宁逍遥一战消耗虽大,可对他封辰而言不过小事一桩,他还有再战之力! 时过半晌,封辰与君迟的商谈已有了结论,擎天众自愿退出,啸月盟将参与武林盟主最后一战的较量。 君迟不失血性,但其本质上偏向于理智,终归不是个寸土必争之人,在能得到封辰的亲口允诺后,选择坐享其成,便也不足为奇。 当抽签结果定下时,已有不少人猜到了会是这结果,此时倒也没有太过意外。 啸月盟与擎天众间既已通过言谈了事,大伙儿的焦点自然而然集中到了诸神殿与藏锋阁一边。 只是不论是鬼魅妖姬还是佐锋,似都无意屈尊到另一方所在处详谈。 难道这两帮这么不对付,要先和同盟干上一架,让啸月盟坐收渔翁之利? “姬大妹子意下何如,不妨说来听听?” 开口之人头戴紫金冠,身着暗红锦服,脸方眉浓,髭须将嘴包了个圆却仍齐整有序,此人便是藏锋阁当家之主佐锋。 他笑起来时极富亲和力,即便与之不熟识也愿侃侃而谈,其皱眉时却不怒自威,同他再亲近之人,见到那模样便也蔫了。 此时佐锋自是对着鬼魅妖姬有说有笑,从称呼上也不难听出二者或是两帮之间的关系还不错。 鬼魅妖姬道:“既如此,那妾身便也开门见山的说了。若贵阁将机会让予诸神殿,诸神殿定不辱命,事后必不会亏待贵阁……” 话语未尽,佐锋便截语道:“有姬大妹子这句话,佐某便放心了。藏锋阁愿退出本次武林盟主之争。” 鬼魅妖姬愣了愣,旋即便笑道:“多谢佐兄大义成全。” 正文 第四零八章 暗号之疑 不论是有商有量,还是草草了事,谁都不会认为擎天众和藏锋阁会凭一腔高义或是一句承诺便双双退出。 不难想象早在此前,几方巨头便已就今日大会之事,交换过意见,达成了个基础共识。 当下之举,做样子的成份更多,实质意义则重在强调曾相互允诺过的利好。 当然,这些背地里的勾当暂无人感兴趣,在武林盟主之位尘埃落定前,一切不过过眼云烟尔。 对决未启,双方便立下字据,在原先所定基础上,另立五条规则。 一,本场较量由五局三胜制扩大为七局四胜制,每局仍为一对一的单打独斗。 二,双方出战者名单及次序事先定下,未遵守次序出战者,视为违规,直接判负。 三,每场较量未分胜负前,任何场边人员不得进场干预,否则视获利方违规,当局直接判负。 四,成心干预比斗进展者,各派当一同出手制止,警告无效者,格杀勿论。 五,刀剑无眼,比斗者不敌对手时,如未及时认输,生死自负。 德高望重的少林方丈清明被推举为本场主持,出现任何突发状况和不明变动时,有权终止对决进行,在场诸帮听凭调令不得违拗。 这注定是一场将要改变武林大局的龙争虎斗,对决之初便奠定了严肃且不容侵犯的基调。 情势发展越发明朗,可姜逸尘心头所笼罩的疑云却有增无减。 并非是姜逸尘盼着意外降临,他只是在等待着意外的发生,等待一个必然事件的发生。 “泰山崩,麋鹿兴,风动云乱。” 他还未解开这句行动暗号的确切含义,或者说,他还未洞悉“泰山”、“麋鹿”二者所指代的具体人、事、物。 一场武林大会可能发生的意外不是源自场内,便是由场外诱发。 源自场内的意外无非是失手杀人,但今日大会关乎武林盟主之位,在正面较量中,流血死伤在所难免,因心慈手软或是学艺不精而断送小命也只能自吞苦果,算不上意外。 能算上意外的,便是暗地里放冷箭。 然而,在数以千计道目光下,任何冷箭都无处遁形——除非能将“冷箭”伪装成“误伤”。 此次百花大会虽早在一年半载前定下,却无任何一方愿作东承办,便也意味着本次大会都不似以往,过程隆重而严谨,安排细致而妥帖,而是简单明了的今日事今日毕。 在争夺武林盟主的规则定下之时,为尽快决出结果,便会出现多个帮派同场交锋的情况。 首轮对决便有八个帮派同台较量,发生任何误伤情况,皆情有可原。 彼时正是突施冷箭的绝佳时机,也是最有可能伪造意外的阶段,却在波澜不惊中渡过。 随着进程越往后走,同时进行的对决越少,出现误伤的几率越低,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也越低。 到了此时,仅剩一对一的同台较量,场内出现意外的可能已不复存在了。 相较于场内意外,场外变故则涵盖极广。 大到天色突变,暴雨突临,小到出手干预场上对决都可谓意外。 巧借天气做幌子酿造事故的,姜逸尘也只听闻过洛飘零在巽风谷借天狗食日所做下的滔天大罪。 可今日天色虽变化无常,却不具备巽风谷那样的地理条件以坑杀千百江湖人士。 而出手干预场上对决这类小插曲亦非不能演变为大祸端,只要出手伤人,便有可能将潜在矛盾激化,要是出手杀人,更与引燃战火无异。 但截至目前,小插曲不少,有韩无月围魏救赵保沙万海性命,有阿亮突现场中临危救妻,皆为出手救人,大祸端则看不到半点苗头,甚至最后这场决战前所定下的规则,都已将那最后一丝意外的火种给掐灭。 至于各帮派在百花屿之外所准备的后手接应,闻风而来欲有所斩获的其他势力,无一不能成为那意外因素。 只是这些意外因素存在太多变数,不易控制,又岂会当作此次行动的启动暗号? 至始至终,姜逸尘都不认为幽冥教尽遣三大判官来此,会是来碰运气,来随机应变的。 一定还有其他遗漏! 姜逸尘一面绞尽脑汁地琢磨着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一面不得不分心应对哭娘子投来的关注目光,一时间竟有些思劳过度,脑中嗡嗡然,一片糊涂。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自舞剑坪上传荡开来,庄严郑重,肃清宙宇。 姜逸尘心中杂念随而一空如洗,心神清明。 只听清明方丈又道:“现封掌门和姬殿主已分别将出战人员名单及次序交至贫僧手中,贫僧便在此逐一宣读,让诸位施主一同做个见证。” “啸月盟出战人员名单及次序依次为琴、莫殇、燕晨风、尉迟长空、罂粟、曲瞳、封辰。” “诸神殿出战人员名单及次序依次为苦幽、楚君河、炎如风、善始、铎名泽、杜子腾、鬼魅妖姬。” 虽是江湖武者的决斗,但从先前几轮各方临场调兵遣将时的角力,便不难看出在排兵布阵的重要性,故而众人都听得很仔细。 如果对双方成员能力几何,优劣势何在,都了若指掌,那么通过这出场次序,便也不难判断出大致胜负走向,若是本次大会旷日持久,更有人会借此开庄设赌。 对于赌局,姜逸尘并不感兴趣,更何况先前他已参与过一局,而且还把自己输给了哭娘子。 双方出战人员名单及次序已被他谨记于心,他暂无法从中窥探出什么端倪。 只能看出啸月盟为封辰多争取了两局的休整时间,而诸神殿似乎也没有绝对把握在五局内力擒啸月盟,多出来的两局,既是给对手时间,也是提高自身容错率,毕竟都已到了这份上,谁也不愿因一时之失,与至高无上的武林盟主之位失之交臂。清明方丈再次宣读了一番比试规则,意在让大伙儿尊重规则,妄动邪念。 在宣读时,清明方丈似是运上了几分功力,更以梵音加持,姜逸尘脑海中除却宝相庄严,已是空空如也。可当最后一声佛号唱毕时,姜逸尘心下又念叨起本次行动暗号来,“泰山崩,麋鹿兴,风动而云乱。” 这回姜逸尘心头却不由一颤! 泰山……泰山北斗? “泰山”二字莫不是泰山北斗的简称? 即便不是简称,有眼不识泰山中的“泰山”,不也指代的是重要人物? 谁是重要人物? 要论昔日武林泰山北斗,非少林武当莫属。 他们的目标会是清明大师还是玄箫师兄? 不,不会是玄箫师兄。 且不说武当现与峨嵋同进共退,即便要拿武当开刀,拿玄箫的性命开路也毫无意义,只要武当山还在,武当便没那么容易崩坏。 倒是少林…… 此前仅是金印失窃,便有许多古道热肠的“忠义之士”欲插手少林家事,倘若真是清明大师遭逢不幸,嵩山少林必当群龙无首,那些“忠义之士”岂不是更能名正言顺地在千年古刹中巧取豪夺?! 姜逸尘倒吸一口凉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偏向清明大师。 尽管表面上还故作镇定,但姜逸尘心中已泛起涟漪。 他与清明大师素不相识,本也不该生出太多情绪。 但从清明大师与梦朝歌的交谈,再到方才宣读规则的寥寥数语中,他似乎能感受到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 或许同意出席此次百花大会时,清明大师便做好了牺牲自己,乃至牺牲少林的准备,虽然姜逸尘还未弄清其中缘由,但这便是他现下所能感觉到的。 不只是清明大师,包括玄箫与老伯,他们本能同峨嵋、崆峒和昆仑的掌门一般置身事外,不必亲自参与到九州四海两盟间的恩怨中来,他们既现身于此,想必也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于情于理,姜逸尘都不希望意外会落在他们任何一人身上,而几人中处境最为危险的莫过于清明大师。 泰山必崩,意味着清明大师必死无疑。 他可要去救下清明大师?又要怎么救? 姜逸尘心里再次乱作一团,他已从幽冥教习得《阴风功》,借今日之局提前与幽冥教划清界限并无不可,只是为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踏出这一步,是否值得? 五年前,他只会选择一往无前,现如今呢? 思忖之际,一声幽幽的轻叹吹入姜逸尘耳中,“小江莫不是在担心那老和尚的安危?” 正文 第四零九章 琴痴佛痴 骄阳正烈,姜逸尘额前正冒出热汗,手指却冻得发僵。 一只温热的手按在他胸膛上,很快便游移至心门前。 那一瞬,他的心房好似多颤动了一下,险些冲破胸膛! ——在这个女人面前,还真不能有半点疏忽啊! 姜逸尘心下十分懊恼,面上则流露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在哭娘子用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前,他总算先一步让自己的手恢复了知觉。 “暗号中所言的泰山,莫不是指清明大师?” 既已引起哭娘子生疑,姜逸尘索性道出心中顾虑。 叶凌风眉眼一挑,嗤笑道:“啧啧,怎么?难道江兄弟竟是对这老和尚心生怜悯?” 姜逸尘凝眉道:“想来是吧,我莫名觉着清明大师好似一直在将祸水往自己身上引。” 姜逸尘点到即止,不动声色地将四人反应尽收眼底。 夜殇漠不关心,幽鬼似有所感,哭娘子好整以暇,叶凌风却已收不住话头,道:“你是说这老和尚前头帮着听雨阁说话,想将责任揽下,刚刚又……” 幽鬼接道:“刚刚又用般若音意图消弭他人心中的杂念,邪念,为此,反倒让人不禁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幽鬼此言也算是在帮姜逸尘解围。 叶凌风瞥了眼姜逸尘,嘴中喃喃:“原来是般若音,怪不得。” 哭娘子抬手摸了摸姜逸尘的头,笑道:“小江还是个好孩子,老和尚一念叨,想来是不忍见其染血于此吧?” 铮! 一声琴音穿破苍穹,似在宣告着武林盟主之争的决战已然打响! 话题一经打断,几人也无意再续,纷纷将关注点投回舞剑坪上。 这番小波折并未让姜逸尘感到松懈,他此时的处境犹若被群狼环伺,自己这只城府不够深,披着狼皮的羊,稍露异状,便会被敏锐地察觉,屡屡欲盖弥彰,还能绷住多久? 他从不认为自己取得过夜殇的信任,他隐隐觉得自己和夜殇间只是在遵守一个未明言的协定——夜殇帮他变强,他为幽冥教出力。 同样,他也不认为传闻比夜殇还精明的哭娘子会对他这么一个陌生来客毫无警惕。 之前接触不多,哭娘子自可放任不管。 现如今或许是夜殇授意,或许是哭娘子自己的考量,才会如此毫不避讳地刻意接近他,既是在试探他的底细,想必也在斟酌拉拢他彻底效忠于幽冥教的可能性。 姜逸尘当然很清楚自己混入幽冥教的目的,既是为了习得《阴风功》,也是为了里应外合彻底将之捣毁。 他也很坚定自己的立场,此时作为幽冥教的黑无常不过是必要的伪装,时候到了,自然得摘下面具。 他本以为这时间一直由自己把控,可现在看来未必能如意。 他得尽早作出取舍,以防在紧要关头迟疑不决。 “至少在这场决战临结束前,需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姜逸尘心下做着决定,同时又想起了行动暗号中“泰山”所具体指代之人。 方才不论是叶凌风还是哭娘子,好像都是在肯定他的想法,“泰山”便是清明大师。 叶凌风习惯听命行事,和他一样不知到暗号真实含义不足为奇。 而身为幽冥教智囊的哭娘子,没理由不知晓本次行动的始末。 在他看来,哭娘子甚至该是此次几大邪门魔教统一行动的策划者之一。 哭娘子默认清明大师将死于非命,反倒让姜逸尘打消了对清明大师的担忧。 昔日武林的泰山北斗是武当少林无疑,但今非昔比,少林武当在江湖中虽还是举足轻重,能带来的影响却早已大不如前,至少两派发生任何大变动,都不致于让九州四海的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动摇九州四海两盟的根本,还得从其内部入手。 两盟中有谁能被称之为泰山北斗? 谁最合适当这泰山北斗? 姜逸尘豁然开朗! 实在没有人比武林盟主更适合当这“泰山”的了! 或是封辰,或是鬼魅妖姬,谁当上武林盟主,便是谁的死期?! 正是琴声低亢悲壮,令人心生郁结之时,姜逸尘伺机长出一口气,借以掩饰心中泛起的波澜。 ********* 舞剑坪上,落花狼藉,坑洼遍地,早已不复先前春意盎然。 琴白衣飘飘,席地抚琴。 其所弹之曲,时而高昂激烈,时而低沉平和。 已有通晓音律者听出此曲名为《破阵子》,是昔时一位被贬的将军所作,曲中所要表达的便是山河破碎而壮志不酬之情。 故此,琴声中无不充斥着悲怆之意,让人听来不免心中不快,但对观战者而言,也仅此而已。 可在苦幽听来却不只是悲曲,至少没人会在决战关头,止步不动,停下来欣赏对手弹琴。 显然,苦幽已在和琴声做着对抗! 从这点而言,琴对音律的掌控用精准已不足矣概括。 但在姜逸尘的认知中,再无其他词汇能够形容。 若要做个对比,那便是比汐微语高出好几层境界。 汐微语能以琴音影响他人心境,可那影响不分敌我。 要么扰乱他人,要么使人振奋,只能借外物,或服丹药,或塞住耳朵,才能免受影响。 而琴却能让一千个人沉浸在纯粹的愉悦琴声中,同时让那千中之一在愉悦之中逐步沦陷。 与琴相去三丈,对面而立,身着鸦青僧袍之人便是苦幽。 其约莫六旬年纪,脑袋上没有头发,甚至还有戒疤。 若是第一天见他,一定不难将他和红尘客栈的渡人联系在一起,因为两人看起来似有相同的经历。 苦幽没有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相反其脸上斑纹繁多,面容愁苦,似也说明他从未得道。 幽冥教能查探出苦幽的过往,啸月盟自然也能,琴弹《破阵子》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渡人是对少林感到失望,这才自行离去,而苦幽自始至终都未能成为少林一员,顶多能称为少林弃徒罢了,故而二人还真无相似之处。 少林并不是一味地普度众生,至少在对待手脚健全、衣食无忧者时,不会随意敞开大门。 苦幽年少之时,怀揣一腔热情想成为少林弟子,却未能通过重重考验,被拒之山门。 即便多年之后,苦幽为自己烙上戒疤,以一人之力通关少林十八铜人阵,却被认为痴念过重,终究不被承认与少林有缘。 再后来,苦幽断了对少林的向往,以苦行僧身份行走江湖,直至成为诸神殿四象神中的玄武神,亲眼见证少林逐步没落。 少林,无疑成了苦幽最大的心病! 苦幽所长在于防守,《玄武心经》便是门少见的水属性防御功法,如来百莲手加之大悲无泪佛珠链,能让他守中带攻,与任何江湖顶尖高手相争都游刃有余。 可碰上琴,他已非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他甚至连近身出招的机会都没有,便已受琴声所制。 胜负早已注定,唯一悬念便是苦幽能撑多久。 一盏茶,两盏茶,一曲《破阵子》自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但琴却能循环往复地弹奏。 三盏茶功夫未尽,苦幽已熬不住。 本是双手合十,双眸紧闭,如老僧入定的他,身形摇晃了一下,睁开眼,嘴角溢出了血。 那镶了一百零八颗黝黑佛珠的链子从其手上脱出,似一块中空巨石晃晃悠悠地砸向三丈外的琴,这或许是苦幽最有力也是最后的回击了。 只见那大悲无泪佛珠链缓缓地晃荡至琴跟前,琴似毫无所觉,还在拨弄着琴弦。 直到佛珠链即将敲在琴脑门上,才见其抬起左手,把佛珠链稳稳当当地抓在手中。 琴声依旧,琴只用一只手便可完成常人两只手才能做到的弹奏! 佛珠链被琴朝着原方向掷了回去,准确无误地落回苦幽手中,琴声即止。 “琴先生果然高明,贫僧佩服!改日有闲,愿请琴先生再为贫僧开导点播,还请成全。” 苦幽朝着琴躬身行礼,期待地看向琴。 琴未急于答话,仔细小心地将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光晕的绿绮给包裹妥当,这才郑重起身向苦幽回礼。 “苦大师言重,一片痴心本无错,只是既已时过境迁,沉湎过往又有何意?来日再请苦大师指教。” 琴怎么看也要比苦幽要年轻上二三十岁,可此时众人怎么看苦幽都是个虚心求教的小学徒,而琴则是个看破红尘,能为人指点迷津的长者。 正文 第四一零章 漠北一刀 首局战罢,琴为啸月盟拔得头筹。 次局,是莫殇与楚君河的较量。 莫殇在啸月盟位列六坛主之首,楚君河为诸神殿五行神之水神,以二人在各自帮派地位来看,这是一场旗鼓相当的较量。 从场面上来说,二者也确实势均力敌。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始终交织纠缠在一起。 白影往东,黑影绝不往西。 白影腾空而起,黑影也绝不留待原地,抓白影身下破绽。 白影手中持剑,欺近黑影贴身疾刺。 黑影即便手中为刀,也同是欺近白影贴身疾刺。 白影瞄着黑影身上三十六处要穴,刺出三十六剑。 黑影也瞄着白影身上三十六处要穴,刺出三十六刀。 二人似是师从同门,武出同宗,不论白影以什么顺序出剑,从什么方向刺出,黑影都能以相同顺序出剑,以相同方向刺出。 从出招时机,乃至收招动作,黑影从未被白影落下一分一毫,也从未快过白影一息一瞬。 除却衣着颜色,手中器刃有别外,白影几乎就是在和自己的镜像对垒! 这本是一场古怪至极的较量,但群雄脸上却不见半分异色,好似早便预见此情此景。 倒是姜逸尘虽事先料及会是如此,可第一次目睹此番决斗,也不免暗自称奇。 让姜逸尘称奇的自然是那道黑影,而黑影正是莫殇。 莫殇身着玄衣,手中所握是一把玄青色的乾坤刀,名曰破邪。 乾坤刀本为直刃,两面开刃,不存刀格,除却刀尖下锐上斜外,几与剑无异,也无怪乎莫殇能将之当剑使。 莫殇将将而立之年,可早在其加入啸月盟前,已在漠北小有名气。 莫殇身世并不算好,为一风烟楼女子所生,却不知生父是为何人。 莫殇也从小便在风烟楼长大,但他运气比玄箫要好,有个好母亲会赚钱,照顾保护着他,自小也算是衣食无忧。 可惜他母亲因日夜操劳,染上恶疾,命不久矣,莫殇也在其能跑能跳的年纪被托付给了江湖戏班子。 也就在那戏班子中,莫殇展露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天赋——强大的模仿天赋。 顶碗、下马、抖剑花、翻觔斗、走绳索等等,这些戏班子必备的看家本领,莫殇只需看上一眼,别人都不用教他诀窍,他立马能至少做到七八成模样。 戏班子主人除了些花把势外,也会一两手真功夫,见莫殇是块璞玉便着重培养,让他为戏班子多捞钱。 不过戏班子总得走南闯北,各处耍弄,才能捞着银两,也就在去漠北的路上,戏班子遭了大劫。 碰上了只抢银子女人,不讲理的恶匪,整个戏班子银子女人都被抢走了,剩下的人基本被杀光了,要不是莫殇还是个小孩,不惹人注意,加上手脚灵快,只身一人逃进漠北镇上,也是个刀下亡魂了。 莫殇长得不差,加上脑袋灵光,足够讨人欢喜,很快便在漠北镇上被一家武行收养。 那家武行的武师专精于乾坤刀,十分喜欢天资聪慧的莫殇,将之收为徒弟,视之如子,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到一个月功夫,十六岁的莫殇所使的乾坤刀已不比那武师差。 武师却不以为然,甚至极为欣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武师见时机成熟,也聚集了镇上的伙伴,加上武行里他的徒弟们,找上了那匪窝,为莫殇此前所在的戏班报了仇。 这时候,莫殇才发现,漠北镇上比他师父强的人太多太多。 而且漠北一带本崇尚用刀,莫殇所掌握的,最得心应手的也便是刀,他强大的模仿能力再次展露无遗。 只是这次,他再没听到赞扬声,而是师父的责骂和外人的敌意。 他师父认为他不尊重师门,偷其他师,学其他艺。 而那些外人则认为别人教你,你可以学,别人没教你,你却偷着学,和偷盗没有区别,也该被当作小偷来打。 莫殇第一次陷入这种千夫所指的情况,他不解,便想着出逃。 武师见莫殇竟不知悔改,违背师意,还想逃跑,自然怒火中烧,要打断莫殇的腿。 莫殇开始反抗,出逃。 武师敌不过,协同镇上的朋友一齐抓捕莫殇。 莫殇昼伏夜出地和这些漠北镇上的江湖人打游击,用了大半年功夫,学会了他们所有人会的刀法,一个个将他们击败。 当地人当然不耻莫殇所为,将之称作“漠北一盗”。 而外地人自然莫殇这事当趣闻看,添油加醋地传开来,也把莫殇称作“漠北一刀”。 莫殇这名气好坏参半,放在更早的年头,偷师学艺被视为大忌,会出现更有能耐的人来制服他,也会让这样的人才就此泯灭。 幸而他生在当下,当今江湖人士思想更为开放,你有能耐看一眼便学会,那是你的本事,可一味模仿,终究一无是处。 啸月盟选择接纳了莫殇,想必对他也有另一番期待。 模仿对莫殇而言已非难事,可若能将模仿做到极致,亦可谓无双! 莫殇是个全才刀客,天下间他所见过的刀法除却封辰的掩日十三式外,已无他所模仿不来的。 究其缘由,无非是出于对掌门的尊重,或因乾坤刀和大刀不论是构造,还是使唤之法有本质区别。 此前两场,莫殇的对手不是使唤舞绫,便是使唤双匕,武器上的差异让莫殇失去模仿条件,而两战均无胜负需求,莫殇也无需尽力,直到本场,莫殇才终于展现出自己的真正实力。 楚君河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剑客,能被诸神殿封作水神,自也有其独到之处。 其所创天河剑法兼容并蓄水流的各种变化,既能似滔滔江水汹涌澎湃,亦能如潺潺流水连绵不绝。 而最值得称道的,莫过于楚君河异想天开的九天银河式——一剑划破九天,银河之水倾泻而出,以剑引之,以之破敌。 与之相较,姜逸尘从剑仙师父那学来的水柔剑法,更像是取天河剑法中的阴柔变化,去繁从简而成。 楚君河无疑是个顶尖的剑客高手,怎奈何先前孤心魂与若愚两大剑客的强强对决已抢走了所有风头,之后出场的剑客若难有惊世骇俗的表现,不免失色不少。 更何况他的对手是莫殇,乾坤刀的构造和剑实在太接近,莫殇招招试试都能做到与其毫无二致,所博得的关注自然更要盖过楚君河一头。 楚君河倒是很能沉得住气,至少在前两百回合过招中,他还是出招主导,莫殇只是紧跟着他的节奏。 可从两百回合到三百回合间,楚君河已在节奏中失了位,莫殇喧宾夺主。 这种变化很微妙,非剑法高手,非顶尖高手无法看出端倪。 楚君河本为剑法高手,可惜身在局中,一无所觉。 姜逸尘自然也看出了这微妙变化,也看穿了莫殇本场克敌制胜的战术。 莫殇能模仿任何刀法,意味着他能用任何刀法对付楚君河。 可他偏偏不用刀法与楚君河对战,而是模仿楚君河的剑法,让楚君河误以为他是在群雄面前卖弄天赋。 给楚君河制造错觉,他莫殇就是有能耐模仿天河剑法来击败楚君河。 初时,楚君河为出招主导,莫殇能一招一式分毫不落的相随。 可在楚君河不知不觉间,莫殇已偷偷占据出招主导地位。 莫殇并非第一次见识楚君河的天河剑法,楚君河会的,他莫殇也会。 莫殇会的刀法,楚君河却一定不会! 接下来,莫殇随意变招,楚君河定然跟不上,那瞬息间的错愕也好,停顿也罢,有快刀之称的莫殇哪会错过制胜良机? 姜逸尘一念及此,莫殇也没有多耽搁,右手一扬,刀锋一转,从上劈砍而下,划出个十字,一道疾风斩迅疾划出。 在莫殇扬起右手时,楚君河也惯性使然地扬起了剑。 不过,楚君河到底是堂堂诸神殿五行神水神,当即醒悟过来中了对手的圈套,虽慢了半拍,仍拼尽全力迸发内息,撤剑格挡。 被诱使将剑高举,空门大开,二人距离之近,加之疾风斩奇袭,楚君河近乎是硬抗下这一击。 握剑的右臂留下了两记深深的刀痕,鲜血瞬间浸润了白衣。 所幸两股劲气相冲,让楚君河倒飞出一丈距离。 这一丈之隔也成了他破釜沉舟的最后机会。 楚君河咬紧了牙关,丝毫不顾右臂喷出来的血已染红了他右半身,举剑划天而过。 似是将苍穹划开了一道缺口,随而一股磅礴的气息自天而降! 只见烈烈阳光下,一条河流似白绫般,在楚君河那柄蔚蓝的天河剑上缠绕汇聚。 九天银河式?! 姜逸尘看得目瞪口呆,在他看来九天和银河不过是传说罢了,怎会真的存在? “当不得真,这只是那家伙通过消耗自身内力汇聚天地间的灵气,暂为其所用罢了。” 姜逸尘耳边传来了哭娘子的解释,心下稍安。 又听她接道:“不过,那家伙也得法,以一换十,那威力,莫殇那滑头这下可也吃不消了。” “不,楚君河身体撑不住。” 姜逸尘也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能感受到那天河剑上所缠绕的无匹剑意,但握剑之人手在颤抖。 楚君河已无法驾驭九天银河式的威能,只能勉强将之祭出。 白绫成蛇化蛟,正当其要变换为龙时,却发现天门已关,化龙无望。 绝望的白蛟愤怒地扑向莫殇,其威势本已不俗,却未发现它的能量正在飞速散去。 白蛟仅冲出半丈便消弭在天地间。 其疾如风,楚君河功亏一篑,而啸月盟疾风坛坛主莫殇却乘疾风而至。 楚君河败。 啸月盟再下一城! 正文 第四一一章 古灵精怪 两局过后,琴与莫殇各自轻取对手。 第三局,炎如风干净利落地击溃燕晨风还以颜色,为诸神殿扳回一城。 到了第四局,则迎来了一场空前持久的消磨战。 对阵双方为啸月盟静林坛坛主尉迟长空和诸神殿十二星相神之鼠神善始。 尉迟长空是土生土长的北境游牧部族人,那副躯干连蛮牛都难撼动,那双铁腕轻易能掰折兽首,所用兵刃更是比掩日大刀还要沉上一倍的狼牙棒——破军。 仗着这身块头,尉迟长空昔年曾投身军旅,当过中军将领,两军交锋,破军一出便如狼入羊群,敌方不退避三舍,只有被杀得七零八落的份。 但行军打仗不比单打独斗,尉迟长空在沙场上极副侵略性的冲杀突击,落到擂台较量上便显得生硬,尤其在面对灵活的对手时,略微迟缓的行动力便也暴露无遗。 曾为将领,尉迟长空虽为人憨厚耿直,却非榆木脑袋,深知在此场合速战速决才是良策,可惜他的对手并不是个好勇斗狠之人,二人几乎没有正面硬拼的机会。 善始不好勇斗狠,却古灵精怪。 他已年逾四旬,可那双无时不刻不在鼓溜转的眼睛却像顽童一样精明。 他总是穿着一身比皇帝老儿龙袍还亮堂精致的黄袍,却偏偏在胸膛处、肚脐处、肘部、腕部、臀部、膝部、脚踝处等或是活动量多,或是附着面大的部位打满补丁,挂满鎏金匣子。 唯一空下来的背上也无时不刻不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鎏金箱。 本是细瘦的身躯,在一样样物事的堆叠下也略显臃肿。 没人知晓这些补丁、匣子、箱子里装的是何物,也没人乐于去打探个一清二楚,只因但凡有过此念头者,都没能活下来过。 诸神殿中名气大,相关信息却最不易打听的,善始便是其中之一。 姜逸尘能打听到的,也几乎都是善始的过往。 善家自百年前就是商贾大家,富甲一方,在善始父辈一代达到巅峰。 善父属老来得子,便也极其宠溺幼子,挥金如土之为搏善始一笑。 幸而善始灵智早启,没被善父惯坏,反倒极早地学会了经营打点之道。 善父大悦,更突发奇想,要把此子练为全能之才。 有钱能使鬼推磨,善父用真金白银把中州各种能人异士都请了个遍,来为善始传道授业。 老天终究还是公平的,给了善始几乎世人想拥有的一切外物,却未让他的身体尽善尽美。 善始根骨较常人要差些,在武学上难有太高造诣,尽管其父遍访名医名师,却也难从根本上改变这点,至今,善始也仅掌握了两门中乘内功法门。 不过,仅仅掌握两门中乘内功法门绝无法让善始在诸神殿立足,更别提列于十二星相神之首。 善父为善始请来的能人异士当中便不乏创造出菊园龙虎奇巷的两位天机派高人,紫微真人和天魁老人。 紫微真人和天魁老人虽更多地钻研于玄学之道,可在天机派机巧之术上亦造诣匪浅,善始所授教导时日有限,却领悟了当中精髓,学会自己琢磨打造小规模机巧。 加之家底殷实,能提供一切试验所需材料,这三十余年下来,善始装在身上的东西,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 善始就像是个宝藏,总是有无数惊喜等待别人来发掘。 当然,善始也是个伤人性命的宝藏,是惊喜更多,还是惊吓更甚,亦无人能给出准确评断,毕竟见识过的人,还未来得及做出评断,已然一命呜呼了。 对于诸神殿而言,善始也不仅仅是把锋利的武器,诸神殿每年的受益,便有一半归功于他的智慧和眼光。 憨厚耿直的尉迟长空,碰上古灵精怪的善始,实在束手无策。 善始稀奇古怪的门道虽多,尉迟长空也非刀枪不入,但那些机巧的杀伤力委实难看出能对其造成致命威胁,要想赢也不容易。 若非狭路相逢,想必此二人谁也不想和对方过不去。 盖因此,在清明大师念毕双方出战名单时,已有不少人料见本场或以和局收场。 尉迟长空本也是抱着此番想法来的。 但事关武林盟主之位,且诸神殿仍是落后一方,善始自然无法说服自己放弃争胜的可能。 故而,本场较量在初时尉迟长空的三板斧强攻无果后,已逐步演变为一场单方面的攻防演练战。 藏袖连弩、拌马断腿索、附地丧门钉、万象天罗网…… 善始以层出不穷的机巧尝试着击败尉迟长空的可能。 而尉迟长空则以不变应万变,等待着对手犯错。 尉迟长空也不知是否被善始吊起了胃口,总之,他现在很期待着善始的下一个花招。 他第一次发现和这么个有趣的对手打上一架,也实在有趣得很。 他似乎已忘了本局较量胜负的意义。 街边路上窜出来的老鼠,在平时尉迟长空绝不会去看上一眼,因为他不怕老鼠,想来反倒是老鼠会更怕他,而且东溜西窜本也是老鼠的生存方式之一。 但现在,尉迟长空却盯着一只老鼠看了许久,眼睛连眨都不眨。 这只老鼠是从善始背上的鎏金箱子里溜出来的,尉迟长空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除了那口箱子里的东西外,那身黄袍上补丁和匣子里边的花样已经丢完了。 善始那身黄袍上有二十四个补丁和十二个匣子,正好使出三十六样机巧,尉迟长空数得一个不差。 尉迟长空开始好奇那口箱子里,会否也会蹦出三十六样机巧,凑个七十二番花样来,让他开开眼界。 这老鼠并不是个会怕人的老鼠,至少它不怕尉迟长空,而且正向着尉迟长空窜来。 窜过草丛、泥地,老鼠已爬到尉迟长空跟前。 尉迟长空早已瞧出这老鼠并不是一只真老鼠,而是一只用特殊材质做的仿真傀儡鼠,也便是善始使唤出的第三十七样机巧。 心知是机巧,尉迟长空没有将傀儡鼠踢开,也没有放松警惕,时刻保持着内息护体的状态,以防这傀儡鼠是凑近了来射暗器。 傀儡鼠并未停下动作,而是顺着尉迟长空的腿爬了上去。 尉迟长空打了个激灵,正要探手去把那巴掌大的傀儡鼠拿起来观察一番,看看善始是如何控制傀儡鼠行动的,却听前方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由抬眼瞧去。 只见花草攒动,很快便从中冒出二十多只傀儡鼠来! 莫不是那鎏金箱子里全装的这些老鼠? 尉迟长空还在犹疑要这些老鼠何用时,一堆老鼠已迅速顺着其腿爬上了身。 尉迟长空已觉不妙,大喝一声,正要激荡体内真气,将这些傀儡畜生从身上振落,却惊觉护体真气不知何时竟被破去! 再想调用丹田内息时,只觉体内气若游丝。 丹田被封!? 尉迟长空先前有多好奇,此时便有多惊愕,他已从肢体躯干上感受到了来自那些傀儡鼠的撕咬疼痛。 若非他皮糙肉厚耐疼痛,只怕要咿呀咿呀地惨叫出声。 要是这些傀儡鼠仅是撕咬倒也罢了,关键是这些傀儡鼠身体上还装了机簧,从肚子上能弹出杵子来。 这些杵子平时或是辅助这些傀儡鼠跳跃所用,可在上身时却有另一妙用——点穴! 第一只爬上尉迟长空身上傀儡鼠,最先弹打的便是其丹田处。 尉迟长空实在后知后觉了些。 时至此刻,他周身穴道已被封了十二处,以他的本事,要自行解开只需数息功夫。 但古灵精怪如善始又怎会浪费这机会? 那两柄本是被其挂在腰间,长着和两根大茄子一般,几乎是用来当装饰的长匕已被善始握在手中。 他来得不快,可在尉迟长空冲开穴道前,那两柄匕首已呈剪刀状,悬停在其脖颈前。 尉迟长空苦笑道:“你这两柄匕首的名字实在不好听。” 善始已收回了两柄咸鱼,道:“武器罢了,管用便行,又何须好听?” 尉迟长空摇了摇头道:“江湖上最锋利的匕首,也只有你才用‘管用’两字评价,也只有你才会将它们称作‘咸鱼’。” 善始也摇了摇头道:“我本来弄出来训练无尽的小玩意,也只有你才会让他们爬上身。” 尉迟长空疑惑道:“无尽……是?” 善始道:“府里养的猫。” 尉迟长空又露出了苦笑,这些傀儡鼠本没有分毫机会靠近他,只要他一挥狼牙棒,都会成为残渣碎子,可在那一刻,他实在比猫还好奇。 正文 第四一二章 量身打造 第四局稍显滑稽的收场,让群雄一时不知当作何评述。 幽冥教一干人等虽看不清细节之处,可在瞧见尉迟长空遭群鼠上身的窘境后,亦能猜知大概。 叶凌风不由感慨道:“能逼迫善始使出这么多花样来,这尉迟长空恐怕还是第一个。” “过往也不会有第二个尉迟长空会找善始的麻烦,故而在最后关头,善始也不屑于用匕首伤其性命。”哭娘子顿了顿又道,“想必那些机巧的杀伤力在此之后当大有改进。” “在此之后?”叶凌风眼神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至少目前看来,那身黄袍也仅是件黄袍了。” “切莫小看那口鎏金箱子。”夜殇忽而开口,语气中带着告诫之意。 叶凌风好奇道:“噢?难不成那箱子里边装的玩意儿比他那黄袍藏的玩意儿还多还厉害?” 夜殇嘴角勾起了耐人寻味的弧度,道:“要不你去试试?” 叶凌风洒然一笑,道:“只要里边装的不是第二个善始,便不足畏惧。” ********* 晴空如洗,花开正盛,迎春、牡丹、玉兰、蔷薇、梅、兰、桃、菊、曼陀罗……… 这些本不会在同个地方开放,更不会在同一时候开放的花,此时此刻正散发出成熟而迷人的芳香。 这在百花屿上本不算稀奇,而在这些花中,有种花花色艳丽,却没有香味,但你若多瞧上几眼,或许也会为之迷醉。 据说此花自毒竺国传入中州,最早的时候,它们生长在毒竺国尼罗河畔肥沃的土壤中,花开绚烂华美,有白、粉、红、紫多种颜色,极具观赏性,且可作药用,价值不菲。 此花名为罂粟花,不但能俘获人的眼睛,亦能麻醉人的肉体和灵魂。 有的女人岂非正如此花,在其高贵优雅的躯体中,流淌着比罂粟花汁更毒的血。 诸神殿五行神之土神铎名泽自视甚高,向来不对女流之辈出手。 此番同罂粟对决,实属无奈,遂收起兵刃,仅以赤手空拳相对。 既有土神之称,铎名泽自是在土系功法上造诣颇深,土系功法虽多是重守轻攻,但《搬山卸岭功》属上乘功法,内中除却内功修习之道外,亦不乏拳脚之术,是以纵然手无寸铁,其仍有同罂粟一争高下的资本。 或因有此倚仗,铎名泽有恃无恐,竟无相攻之意,放任罂粟出招。 对手百般谦让,罂粟却毫不客气,屈指握紧雕花刺,一连套的刺、穿、挑、推、铰,招招快猛狠辣,搅动起满地残花败絮,也激得铎名泽的衣袂猎猎飞舞! 铎名泽脚步频频倒错,身形东倒西斜,不断闪避,就是不愿出手还击。 罂粟见强攻行之无效,当即改变战术,降低了出招频率,却提高了出招速度和精度。 这一改变立竿见影,面对险峻毒辣的攻势,铎名泽再无法一味闪避。 只见铎名泽双掌击出,似要空手套白狼,夺下刺来的雕花双刺。 谁知掌至中途,其双肘竟突然缩了回去,和雕花双刺保持着寸许距离,凌空划弧。 罂粟只觉手上突然脱力,失了对雕花刺的掌控,就在这旧力落空,新力未生的刹那,一股凭空生出的力量已引导着其左右手中的雕花刺分别往另一只手的臂弯处刺回! 罂粟是何等见识,哪能不知这异变根由,她反应已足够迅疾,收势已足够及时,可双手臂弯处还是多出了一点红晕。 《搬山卸岭功》中的移花接木之法! 铎名泽见此,那温润如玉的脸上歉然一笑,告了声“得罪”。 罂粟并未搭话,张手撒放开雕花双刺,运用手腕的拌劲和手指的拨动使之贴掌转动,再度攻向铎名泽。 铎名泽则再次以移花接木之法反转攻势。 但这回,罂粟显然早做防范,未再伤及自身。 移花接木让罂粟的攻势总在最后关头被扭转为铎名泽的有力还击,但罂粟却似着了魔般,屡败屡战,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迫使铎名泽做出还击。 ——不,不对。 姜逸尘似有所觉。 ——罂粟是个极其理智之人,绝不会因被铎名泽小觑而行赌气之举。 姜逸尘一瞬不瞬地定睛细察,终于让他发现了端倪。 罂粟通过几番进攻,探明铎名泽的打法后,便已着手在为铎名泽量身打造一个陷阱。 铎名泽只守不攻,顶多以移花接木让罂粟自伤,那其活动范围必然有限。 罂粟不改变进攻方式,主攻铎名泽上半身,鲜少侵袭其下盘,则保证了铎名泽的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 在这个活动范围中做文章,便可让铎名泽为傲慢付出代价。 罂粟通晓奇门遁甲之术,所持武器亦为双刺,施展昔时闫卿所创的奇门双刺之术便不在话下。 只要能出其不意地让死门、伤门、惊门同时发动,铎名泽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 高手相争,八门阵法多为干扰、限制之用,但这短暂的干扰和限制,也足矣决定生死胜负。 如何在铎名泽眼皮底下不为所觉的布阵? 正常手段定然会被发现。 唯有非常手段才能瞒天过海! 移花接木之法总会让罂粟的进攻被迫转为自伤,而为防自伤,罂粟总免不得做出些强行收招的别扭动作。 也就在这些别扭的动作下,另藏乾坤! 罂粟当然无法在每次被移花接木挡回攻势后都布下暗眼,但这么一段时间下来,姜逸尘至少已看出七个可能布置阵眼之处。 这七处阵眼足矣布下两番有余的死门、伤门、惊门,也足矣封住铎名泽的退路。 而罂粟脚下也没有闲着,在不断变换身形和站位间,在两人的活动范围中刻画着一门阵法。 那阵法姜逸尘看不懂,却有几分眼熟。 那是在两年前,去往银煞地府救出慕容靖之后,银煞门的围追堵截一时让姜逸尘等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彼时正是凭着肉蛾、逆蝶和李子轩等人施展“开门”,大变活人,逃出生天! 之所以那“开门”一下子能移形换位走八人,则得益于李子轩为阵法做的增幅。 ——想必罂粟所刻画的也是增幅阵法。 见二人仍是如此僵持着,姜逸尘的思绪则不由飘回过往。 姜逸尘习得八门阵法要追忆到五年前,他初入江湖时,由玄箫所授。 当时他作为十多年来玄箫所见的第一人,也成了玄箫的一种精神寄托。 姜逸尘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并非武学奇才,那夜他更是在酒醉之下,才由玄箫口传心授八门阵法的精要。 那种情况下,姜逸尘哪能掌握这玄妙之术? 可偏偏在次日下山出手救人时,他心念一动,便能施展出八门阵法对敌。 尽管有些生涩,但于时姜逸尘心里很清楚,自己对于阵法的施展有种难以言说的自信,就好像这是一门烙刻在他脑海中的术法,与生俱来。 那时他便怀疑过是玄箫趁他酒醉时,通过奇异手段直接将八门阵法的精要灌输给他,让他永生不忘。 此事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可也难有其他解释,后来姜逸尘便决定有机会定要找玄箫问个明白。 然,几经波折下,时至今日,姜逸尘都未能再与玄箫独处,也便无开口询问的机会。 这些年间,他已能将八门阵法活灵活用,但在阵法威力上却不见增长,亦无机会同对此通透之人请教。 一念及此,姜逸尘便寻思着此间事了,定要寻个机会去单独会会玄箫。 呵! 一声闷哼打断了姜逸尘的思绪,模糊的视线重新有了聚焦处。 只见舞剑坪上暗红、墨黑和白色三种光芒大盛! 果不其然便是伤门、惊门、死门。 三门各有三处,共为九门,分置于铎名泽周围一丈之内。 姜逸尘显然漏算了两处阵眼,抑或许在其出神之际,罂粟又寻着机会多布下两处阵眼。 罂粟对于阵法的威力显然拿捏得极准,铎名泽并没有负隅顽抗的机会,便在群雄的注目下昏厥倒地! 正文 第四一三章 猎物之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貌美女子总让人的目光在其身上或脸上驻足。 曲瞳没有挠人心痒的身段,只能算是娇巧玲珑,可其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教人一见便再也不想将视线从其面庞上,特别是从那对美瞳上挪开。 可谁若是盯着那对双瞳看久了,轻则目眩神迷,重则迷失心智。 也只有旁观者能发现那本是曲线柔美、发散着清澈光辉的双瞳,竟成了上下端尖锐、中部微凸、闪烁着青绿盈光的竖瞳。 既如白日猫眼,又似蝮蛇之瞳。 天赐奇瞳也让曲瞳拥有了一门特殊的催眠术,通过勤加修习,掌握了竖瞳用法,能轻易催人入眠,亦能在对敌时控制他人心智。 相比起手中的长鞭,曲瞳的眼睛显然更具杀伤力。 尽管在杜子腾那炊饼似的大脸上,两颗眼睛只有葱花大小,但曲瞳能肯定那芝麻般的双瞳正在和她对视。 然而,杜子腾并未着了道。 曲瞳自然很清楚她的竖瞳并非任何时候都管用,对心智坚定者不管用,对功力高深者难有大用,对死人更一无所用。 杜子腾当然不是死人,他的修为和曲瞳半斤八两,只要他开心一天能换八个女人,心智倒不见得坚定。 只是杜子腾长相实在不招人待见,又如何当花丛圣手,风流种子?如何在一天内和八个女子把酒言欢? 抛金撒银的事,杜子腾做得不少,但要让一朵朵鲜花义无反顾地插入牛粪里,银子并不一定好使。 难不成杜子腾还有其他手段让那些女子心甘情愿地来服侍他? 还当真有! 杜子腾的双瞳虽小,却传其中蕴藏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有如诸天星图。 一旦注目久了,或者杜子腾主观上有意引导,便能将与之对视者拉入星空瀚海中,或让其在当中欢快畅游,带着愉悦的心情听凭他差遣,或让其无止境地下坠,让人在恐惧中肝胆俱裂。 换言之,杜子腾只要用真金白银将那些女子的眼睛勾过来,何愁她们不会服服帖帖? 简而言之,曲瞳和杜子腾都长了对不一般的眼睛,作用大同小异,二者间谁也难奈何得了谁。 没了最大的倚仗,双方都可谓自断臂膀,只能凭硬功夫分胜负,如此一来倒也算是公平。 刀枪剑刃皆非二者所长。 曲瞳善骑射,此外还练就了一手好鞭法。 手中青绿长鞭名为青蛟,长有一丈,端部另系锋刃则似毒蛇吐信,如虎添翼。 而杜子腾除了不合身的衣裳外,余下的便只有露在外边的皮肉了,当中最无法让人忽视的,便是那比寻常妇人十月怀胎还大的肚皮。 杜子腾的大肚子是不是时常会疼,只有他自己清楚。 可杜子腾的肚子又大又圆,每个人都瞧得一清二楚。 众人非但知道杜子腾的肚子又大又圆,还知道他那肚子就是长在身子上的武器,平常拿来开个西瓜只是小菜一碟,据说那封辰的掩日曾一刀砍在其上,都只留下一道红印,次日便无迹可寻,可见其肚皮之坚韧! 作为诸神殿十二星相神的猪神,杜子腾本便以皮糙肉厚著称! 啪!啪!啪! 于是乎,当众人瞧见曲瞳一鞭猛过一鞭的抽打落在杜子腾身上时,全然不以为意。 曲瞳自也清楚陷入同方才善始一般境地,自己鞭法已足够高明,亦能出其不意,但抽打在杜子腾身上实在和挠痒痒无异。用长鞭去捆,也难保不会反被其夺走青蛟。 用锋刃去刺,甚至留不下伤疤。 就算杜子腾和尉迟长空脑回路不同寻常,但曲瞳实在没有像善始那么多花样来对付尉迟长空。 随着杜子腾一蹦一跳地临近,脚下传来的震颤越来越甚,那双美瞳里不再有诡异的青光闪烁,反倒是泛起了晶莹的泪珠。 这姑娘竟着急哭了!? 杜子腾心中暗暗腹诽,他虽纵情声色,但若那些姑娘连银子都不想要,他也绝不会强人所难。 放在平时,他更不会去为难曲瞳,只是诸神殿目前仍落后一局,他若弃战,相当于将盟主之位拱手相让,是以他无法怜香惜玉。 心念一动间,杜子腾身形一顿,脚步一沉,本已陷入土中三寸的身躯,又下陷一尺! 随而只见那肥硕的身躯挺着个大肚皮如离弦箭矢般,嗖一下,窜到了曲瞳跟前! 或是心里准备不足,或是被杜子腾咫尺之遥的丑态给吓慌了神,曲瞳一顿乱鞭挥舞欲将杜子腾像陀螺般抽打开来,浑然忘了自己能选择闪躲。 泰山压顶之势显然不是几条绳索拉得住的。 砰! 在群雄一片目瞪口呆中,曲瞳的脑袋愣是和杜子腾的肚皮来了个亲密接触,当场不省人事! 幸而杜子腾反应还算及时,双手在最后关头撑在地上,险些把一个美人压成肉泥。 ********* 六局战罢,落日之晖可初窥端倪,持续大半日的武林盟主之争亦临近落幕。 啸月盟、诸神殿各自拿下三局,过程不算跌宕,结局似乎也在众人意料之中。 六场对决鲜少出现焦灼局面,与双方出战人员相互间的熟稔和能力上的克制不无关系。 据此也不难看出,两帮非但人才济济,也懂得人尽其用,是九州、四海两盟中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封辰当真也拿杜子腾毫无办法?” 尽管最后一战已是强强对话的定局,但姜逸尘对啸月盟在排兵布阵上的选择仍有疑义。 哭娘子道:“那传言不假,不过,封辰总不会像这小姑娘一般束手无策。怎么,你觉得封辰该把自己放到第六个出战?” 姜逸尘颔首默认。 叶凌风也赞同道:“难道不该如此?封辰对付杜子腾,总比对付鬼魅妖姬的把握要大吧?” 哭娘子道:“倘若没有红尘客栈搅局,这武林盟主的对决确实不需折腾太久,最后的两帮决战也不一定打满七局才分胜负。可自打封辰被宁逍遥掐住了七寸,那天平便已发生了倾斜。” 姜逸尘道:“封辰那伤只影响一时,有旁人以内息帮其调理,加以药物辅助,不难恢复如初。与宁逍遥一战已是如此,再同鬼魅妖姬相争,岂非再战一番宁逍遥?而且,这个‘宁逍遥’可对其更为知根知底。” 哭娘子道:“如你所言,鬼魅妖姬的招式本便至阴至柔,对封辰也极为克制,故而,主动权一直拿捏在诸神殿手上。” 叶凌风不以为然道:“可诸神殿打出的这副牌让其一直扮演追赶者的角色。” 夜殇噙着笑意,道:“敢在这等关键时刻充当追赶者,岂非才是真正的猎人?” 姜逸尘闻言皱了皱眉,脑海中闪过适才六局较量的一幕幕画面。 依夜殇所言,啸月盟应是担心后面对局不利,是以让琴和莫殇二人率先稳住局面。 随后诸神殿立马连扳两局,直到第五局,铎名泽赤手空拳战罂粟,大意失荆州。 ——原来如此,一旦封辰选择第六场出战,铎名泽便不见得会保持那份风度了。 “你是说诸神殿此刻正充当着猎人,享受着玩弄猎物的乐趣?”叶凌风显然也和姜逸尘经过了一番思虑,未待夜殇答话,他似也琢磨明白了其中关键,“有意思,不过,他们也就能再逍遥这么一会儿了。” 正文 第四一四章 龙争凤斗 舞剑坪上,一男一女相向而立。 男子身形魁梧,雄姿英发。 女子曲线玲珑,魅力丛生。 二人好似人中龙凤,在璀璨金光下夺目耀眼。 倘若时光回溯个二十载,此二人也当得上金童玉女之称。 只是这对早已成熟的“金童玉女”并未显露出任何亲昵之态,反倒是极为客气,毕恭毕敬。 封辰笑道“今日之后,九州四海当为一家。” 鬼魅妖姬回以笑意,重复了封辰所言,“今日之后,九州四海当为一家。” 封辰忽而止笑,长叹道“啸月盟和诸神殿已争斗了一二十年功夫,你我交手却不下一二十次。” 鬼魅妖姬依然在笑,道“大大小小三十五回。” 封辰又笑了,道“女人的记性果真要好些。算上今日一战,也便是三十六回。” 鬼魅妖姬道“若换作是年份,即是三个小轮回。” 封辰道“三个轮回来,你我间却未共饮过一杯酒。” 鬼魅妖姬道“倒真是从未共饮过。” 封辰道“素来听闻姬殿主不仅在武功上是女中豪杰,在酒桌上更是千杯不醉,此战过后封某定要好好讨教一番。” 鬼魅妖姬道“封掌门过誉,不过若是封掌门有请,妾身定当舍命奉陪!” 封辰道“呵呵,酒本助兴之物,此战之后,九州四海归并一家,不论谁为武林盟主,都为大喜之日,如此喜事怎能不把酒言欢?” 鬼魅妖姬道“封掌门所言在理。此战之后,不论你我谁为武林盟主,都当请在场诸位不醉不归!” 封辰道“理当如此。” 鬼魅妖姬美眸冲醉红颜所在之处一瞥,展颜笑道“此事恐怕还得劳烦李兄费心。” “姬殿主客气了。”李弑拱了拱手,“二位尽可宽心,醉红颜在平海郡的门面虽不大,酒却从来不会少,小酒楼不大,好在青水镇够大,李某这便差遣几个弟兄先行回去筹备筹备,今夜定教诸位朋友尽兴。” “李兄弟办事向来令人放心。”封辰冲李弑抱了抱拳,而后回看向鬼魅妖姬,敛起笑意,肃然道,“那么姬殿主,一战泯恩仇?” 鬼魅妖姬亦收敛笑意,以肯定的语气重复道“一战泯恩仇!” “请!” 鬼魅妖姬虽强,可到底是女流之辈,是以封辰还是极有风度地让对方先出招。 鬼魅妖姬也不客气,自腰间抽出一柄柳绿软剑——绿丝绦。 这柄软剑,剑身狭窄,比筷子还细,鬼魅妖姬已将之抽出四尺之长,却还未见剑锋。 只见鬼魅妖姬眼中寒芒一闪,身影也跟着一闪,剑未完全拔出便已朝着封辰攻去! 绿丝绦似迎风而长,待得鬼魅妖姬撩出第一剑时,绿丝绦由头至尾已长达三丈开外! 封辰目光闪动,对于鬼魅妖姬用此怪异兵办没感到一丝古怪,有的只是再战老对手的兴奋。 掩日终究是柄重达百斤的大刀,即便封辰天生神力,在对方同为武林顶尖高手的情况下,他出刀再快也快不过剑的灵动,更何况是绿丝绦这种怪异兵办,不完全是利剑,却不输锋利,不是鞭绳,却更为灵动。 故而自打封辰决定让鬼魅妖姬先出招的一刻起,便注定落入下乘。 鬼魅妖姬的剑并不是一剑一剑刺出的,至少在姜逸尘看来,自鬼魅妖姬从腰间拔剑到刺剑,虽只有一个动作,却是刺出了百余剑。 仅凭此招,姜逸尘已不认为鬼魅妖姬的剑法会在若愚、孤心魂、云小白三人之下,为何江湖上无人将其名列入顶尖剑客之列呢? 还是因绿丝绦这古怪兵办之故,鬼魅妖姬未被当作一个名副其实的剑客? 杂念只在姜逸尘脑海中稍作逗留,他相信这点小疑问在接下来的战况中定能解开。 鬼魅妖姬刺出的这百余剑有虚有实,每一剑都带着粼粼波光,好似一条条从河畔溪流中抽出的柳枝。 从姜逸尘所在位置看去,那百道虚虚实实的剑影,像是一张纵横交织的剑网。 若处在近处,便能看清那些剑影已织就成一张捕鱼的网,或是铺天盖地的牢笼,而封辰便是渔网和牢笼所要囚禁的猎物。 封辰岂敢怠慢,掩日横亘身前,手腕一抖,当即似风车般转了起来。 粼粼波光是障眼扰敌之法,这百余剑,哪剑是虚招,哪剑是实招,旁观者仅凭肉眼根本无法分辨,也只有身处集中,才能依据其间附着的劲气波动做出准确判断。 可若真去一一细辨,岂不是正中鬼魅妖姬下怀? 鬼魅妖姬此招“百柳扶风”,本便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一瞬虚招还是虚招,实招还是实招,下一瞬虚招既可为实招,实招为虚招,对手一旦分心去分辨,不论作何判断,都难逃中剑的厄运。 作为老对手,封辰当然知道该如何破招,是以借刀锋为盾,将“百柳扶风”拒之身前。 可鬼魅妖姬又怎会用这老招数对付老对手? 除非,也是障眼法。 当封辰意识到这点时,三丈开外凌空而立的鬼魅妖姬当然已不见影踪! 除他所立的方寸之地,本已坑洼不堪的地面,又添“千疮百孔”! 那“千疮百孔”的孔洞密密麻麻,一个个不过指甲盖大小,看来却是黑洞洞的,想必刺入至少有寸许深。 这些孔洞无疑便是绿丝绦留下的,鬼魅妖姬不见了,绿丝绦当然也不见了。 封辰无暇多虑,第一个念头便是离开原地,越远越好,越高越好! 封辰即刻提刀跃将而起。 也就在这霎那间,封辰背后一丈外,多了道窈窕身影,赫然正是鬼魅妖姬! 鬼魅妖姬手中的绿丝绦依然波光粼粼,却仅剩一丈长短,但加上其一臂的距离,足矣够着封辰背后的要害! 这一剑平平实实,毫无花样,但出剑奇快,剑势奇猛,对于任何高高跃起,背后又是空门大开之人而言都是致命一击,可对封辰却不然。 在跃身动作做出的刹那,封辰脚下便似灌了铅般急坠而下,双脚扎入地下一寸有余,稳稳当当地定住身形,而后腰身一折,一整副威武雄壮的身躯加上掩日的重量全仗着腰腿支撑,更以之为支点,拧动身子,顺势向身后横刀砍去! 噹! 刀剑相击。 击碰声理所当然地响彻整个百花屿。 封辰所立一丈方圆的土地,似巨石落入湖面般,嘭地炸开,泥土翻飞,花草深埋! 鬼魅妖姬已退离三丈外,可脚上的鞋却沾满了地上两道深沟带来的污秽。 二人在各自刀剑上所蕴藏的力道可见一斑! “封掌门总是如此精明!” 鬼魅妖姬脸上挂着赞许的笑意,却并无意将进攻权让予封辰,喘息间又已向封辰攻去。 这回绿丝绦只有四尺长,鬼魅妖姬直接同封辰短兵相接。 “姬殿主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狡黠!” 尽管鬼魅妖姬的出剑速度更快,但封辰似已吃透了其出招路数,总能提前防范,倒显得游刃有余。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妾身的伎俩无一能骗过封掌门。” “哈哈,姬殿主切莫妄自菲薄,封某并非是没有着了你的道,只是多留了些心眼,反应自然便也快些。” “妾身哪里露出了破绽,还请封掌门明示。” “姬殿主的剑法虽奇诡多变,却不失精准,‘百柳扶风’的剑锋本应全冲着我来,可偏偏有不少刺向地上。姬殿主便是料定封某有应对‘百柳扶风’的办法,是以故布疑阵,好让封某误以为地上的千疮百孔另有所用,不得不跳离原地。如此一来,封某置身空中,背后更是空门大开,再要招架姬殿主突如其来的奇袭,总难免忙中出错。” “哎,所以妾身此番算计在一开始就失败了。” “呵呵,姬殿主这环环相扣已是做得不差,若是封某再长几岁,脑袋转得慢上一分,恐怕已无活命机会。” “封掌门莫要说笑,这几十合下来,妾身已力有不逮,封掌门仍不见颓势,更看不出在两个时辰前历经了一番生死大战,想必再过十年二十载,封掌门依旧常青于武林!” 激烈交锋间,二人仍谈笑自若,不可谓当世顶尖强者。 但也正如鬼魅妖姬所言,其攻势虽盛,却只开花不结果。 漫天波光剑影,封辰似已陷于其中,可实际上这漫天波光剑影根本无法攻入一着。 鬼魅妖姬形如鬼魅,围绕着封辰飞驰不歇,封辰脚下却未移动方寸。 两人一剑一刀,剑法极柔,刀法至刚,一个飞云变幻,一个刚猛平实,一个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个却如铁桶江山,滴水不漏! 姜逸尘原以为鬼魅妖姬的剑法至阴至柔,便能像宁逍遥那般克制封辰,可现在看来,至阴至柔也好,至阳至刚也罢,果真是相生相克,二者相攻,能拼出个孰高孰低,分出个你死我活,可若一攻一守,却似相互弥补,相互制衡,根本无法奈何对方。 不过仅从目前情况看来,封辰被动挨打的局面仍没有改观,他最得意的招牌,最得心应手的“掩日十三式”都无法亮出来,他凭何克敌制胜? 。 正文 第四一五章 尘埃落定 同水准的高手相争,本该在数招间,乃至一招分胜负。 同水准的顶尖高手较量,结果本也该在瞬息间定下。 然,日将西沉,暮色渐浓,鬼魅妖姬与封辰的决斗已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仍不见结束迹象。 二人尚未露出疲乏之态,反倒是在旁观战的各路群雄无法始终保持专注。 鬼魅妖姬虽在大多时间里占据上风,但绿丝绦始终未能在封辰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尽管处境被动,可封辰非但毫无败象,还在寥寥数次一闪即逝的反击机会中,逼得鬼魅妖姬险象环生。 二人从来不是朋友,可在十来年中历经三十五次交锋后,他们似已成最了解对手的老朋友。 相互间知根知底,对方哪手为实招,哪手为虚招,哪招绵里藏针,哪招环环相扣,无不心知肚明,也无不有三两应对之道。 乃至一方手上轻轻一抖,眉眼轻轻一挑,这种在平常较量中鲜少引人注意的细微动作,都能让另一方猜着七八分用意,应对得不离十。 刀剑较量已如执棋对弈,每一次出招,好比每一步落子,锱铢必较,尔虞我诈,所考验的已不只是修为深浅、武艺高低,而是心理博弈。 姜逸尘不得不佩服这些顶尖高手临阵调整能力,尤其是此前与宁逍遥一战,精神受创以致有些狼狈的封辰。 迄今为止,封辰的表现可谓无懈可击,是以他仍立于不败之地。 但仅凭此还不足以战胜鬼魅妖姬。 毕竟,鬼魅妖姬的发挥亦无可挑剔。 两强相争,稳定的心态让二人难分伯仲。 要想打破这僵持局面,唯有变招——不为他人所知,出乎对手所料的变招。 二人是否都藏有后手? 姜逸尘深以为然。 不论是鬼魅妖姬,还是封辰,抑或是君迟、佐锋等其他帮派掌权者,也不论他们是否有心一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他们都不该虚度这一年半载的光景。 谁会先发难? 先发制人,另一方可能毫无还手余地。 但双方显然都无绝对把握,或者还未侯着那个时机。 姜逸尘思忖间,封辰又挡过鬼魅妖姬一轮攻势,将其逼退一丈之外。 反攻良机稍纵即逝,封辰不敢托大。 掩日刀正垂于右手边,他以左手紧握刀柄中端为支点,右手拿捏刀柄下部,与左手相距六寸,右臂发力将刀刃自下而上斜扫至身前,带起一道无形刀锋破空而出。 此刀并非直下直上地扫出,却是在空中划了道弧,随而将刀面带到左手侧,刀刃始终向着前方,是以能在最短时间内如法炮制再扫出下一道无形刀锋。 周而复始,形似行船划桨,只不过划桨发力点在中端,而出刀发力点在两侧。 相比大刀寻常招式的大开大合,此招从出刀到收刀力求迅疾,摆动幅度极尽缩减,威力势必打些折扣。 但持刀者毕竟是封辰,数息间,已有扫出十道无形刀锋,刀刀势大力沉,划地而出,直逼鬼魅妖姬。 此招为掩日十三式中的拔刀式,乃封辰效仿单刀的拔刀斩所创,只为在困境中迅速破开局面。 封辰是处在下风不错,倒不至于落入困境,便没有破局之说。 一丈之距,拔刀式刀锋瞬息即至,鬼魅妖姬并不避退,反倒迎锋而上。 只见鬼魅妖姬纤腰轻扭,细臀微摆,从一道道刀锋间穿过,细柳般的长发纷纷扬扬不伤寸许,胜似闲庭信步。 尽管包裹在黑袍中,但那窈窕身影曲线尽显,媚态丛生,让人见之不免欲火丛生,心驰神往。 鬼魅妖姬以进为退,更是充分施展出魅术,在旁观战者尚且意乱情迷,封辰岂非中招更甚? 鬼魅妖姬的媚态颠倒众生,可封辰偏偏视若无睹,拔刀式虽行之无效,封辰也无停手之意,一边施展拔刀式保持攻势,一边移步后撤。 片刻间,鬼魅妖姬便与封辰拉近了六尺距离,却也未能再欺近一分。 鬼魅妖姬并未用绿丝绦阻断封辰的拔刀式,想必是趁此机会多让封辰耗费些气力,也让自己有调歇时机。 一方徐徐逼近,一方边退边攻的怪异场面没能持续太久,一声阴厉嘶吼从鬼魅妖姬那饱满的樱唇间传出。 鬼魅妖姬已收起了秋波流转的魅色,眼神变得冷冽,面色变得阴沉,可即便如此,仍是个活脱脱的冰山美人。 谁知其仅是张张嘴,喉间便发出似地府中恶鬼怨魂惨遭酷刑所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吼叫! 适才紧盯着鬼魅妖姬曼妙身姿,有欲火在心间摇曳者,此时就像被浇了盆冷水,汗毛倒竖,心悸发慌! 《九阴神功》中的“鬼狱阴风”! 众人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音波功中缓过神来,一道苍劲有力的虎啸龙吟便响彻穹宇之下。 两记音波功对冲,虽说一方满是阴邪戾气,另一方则为阳刚正气,本该相抵相消,但于在旁观战者而言却免不了遭受两方面的听觉和精神层面冲击,为减少所受殃及,群雄不得不捂起耳朵或护住心脉。 所幸双方并未僵持太久,便偃旗息鼓,大伙也免受其醉,得以重新将注意力投回场中。 很显然,鬼魅妖姬不会无端发起音波攻势,也不会指望仅凭一招音波功便让封辰束手就擒,这只是她再度展开攻势的铺垫。 鬼狱阴风的冲击于封辰可谓首当其冲,虽及时防范,但与鬼魅妖姬相距之近,还是出现了刹那的失神恍惚。 趁此间隙,鬼魅妖姬的绿丝绦再次像藤蔓般缠绕上了掩日刀刀身。 一如此前半个多时辰中,鬼魅妖姬所做的多次尝试。 只是在此前四五次尝试中,封辰都能用各式各样的方式,在短时间内让掩日挣脱开绿丝绦的束缚。 可这一次,或是因刹那失神恍惚所致,封辰再没能先一步让掩日恢复自由,青绿藤蔓已迅速蔓延将刀身吞没,随而顺着刀柄逐步向封辰的手欺近。 在多次见识了绿丝绦的神奇变幻后,姜逸尘也明白了鬼魅妖姬缘何未被归入顶尖剑客之列,只因绿丝绦已脱离了真正意义上剑的范畴。 军中无将,形同散沙,刀客无刀,形如断臂! 掩日刀被束缚住,一时三刻中也无法解开,封辰便是无刀可用。 没有刀的封辰,可还能施展掩日十三式? 当然不能。 没有刀的封辰,可能克敌制胜? 尚未可知。 对付没有刀的封辰,鬼魅妖姬岂非胜券在握? 原来如此! 姜逸尘忽而恍然。 鬼魅妖姬对付封辰的计划一直都简单明了,封辰的掩日十三式确实是神挡杀神,佛挡弑佛,可只要尽可能让封辰少有出刀机会,再寻机会多了掩日,封辰便也不足为惧。 封辰的手自然已脱离了掩日刀,否则被绿丝绦趁势缠上,便只能任人鱼肉了。 未待封辰做出下一步动作,鬼魅妖姬已先一步施展出《九阴神功》中的螺旋九影,幻化出八道与之一模一样的身影凌空而立,将封辰团团围住! 手握绿丝绦的鬼魅妖姬仅是右手持剑,左手高高举起,在空中浮现出一道虚影,向封辰抓去! 于此同时,另八个鬼魅妖姬却是不分左右手,各自探出一爪,抓向封辰! 九阴神爪,爪力无比,可隔空伤人,鬼气回荡,不攻自惧! 从鬼魅妖姬发出鬼狱阴风到抓出九阴神爪不过十息功夫,局面变化之快,让人目不暇接,对封辰而言,更是急转直下。 只见此前一直安然无恙的封辰右臂上赫然多出了一道血爪印,似是被伤及动脉,血溅如注! 舞剑坪边上传出阵阵惊呼! 姜逸尘的心竟也跟着提了起来。 他好像看到了封辰重伤退场,也看到了鬼魅妖姬在宣告成为武林盟主的那一刻突然香消玉殒! 二人的结局便是如此了么? 又一阵惊呼,让姜逸尘回过了神。 鬼魅妖姬的九道身影居然四散逃开。 而封辰确实被九阴神爪所创,肩上,背上,腿上,三处爪痕让他血染衣袍,但他并没倒下,他还未放弃! 封辰弓着身子,双臂垂向地面,未贴在地上,却看着像是四肢着地。 狼! 姜逸尘脑海中不禁冒出这个凶狠野兽的名称。 封辰现在就是一头狼,尽管伤痕累累,依然有着坚定的取胜信念! 四只脚的移动当然要比两只脚快,封辰已向着往东面逃去的鬼魅妖姬追去,五丈、四丈、三丈…… 想来不出片刻,封辰定能追上。 只是,那个鬼魅妖姬的手上并没有绿丝绦。 是逐个击破么? 姜逸尘很快便否定了这想法,他已想起封辰的一门功法《月狼心经》。 比起另两门上乘功法,封辰所学的《月狼心经》仅是一门基础内功,本为北方游牧部族一种强身健体之法,在数代人的传承下,虽不断完善提高,但还属下乘内功。 北方游牧部族多以狼为部族图腾,也崇尚学习狼的团结协作和独自生存能力,《月狼心经》便重在挖掘修习者的潜能,使之能像狼一般,嗅觉敏锐、耐饥耐寒、善于袭杀、耐力极强。 幻影自非本体,纵然能声情并茂,还能手握兵办,可一定没有气味,封辰只朝着东面的鬼魅妖姬奔去,显然已锁定了鬼魅妖姬的气息! 封辰去势之快,让人错愕不已,也大大出乎鬼魅妖姬所料。 相争三十五回,想必鬼魅妖姬亦是第一次见识到封辰这副野兽般的模样。 封辰已扑杀到鬼魅妖姬身前,扬起双臂,化手为爪,以牙还牙! 虎啸龙吟声再次响彻山屿,也让鬼魅妖姬的出爪慢了一瞬! 天罡正气破开鬼魅妖姬最后一道防线,施展出浑身解数的封辰,终是让嗜血利爪结结实实地落在那道窈窕魅影上! 血花四溅! 鬼魅妖姬如断线风筝般重重摔落在地,黑袍上三道血痕触目惊心,即便功力再为深厚,也少不得修养上十天半月。 鬼魅妖姬输了,她还未从封辰这雷霆一击中缓过神来,只觉前胸至腹部如遭火烤,疼痛难忍,也已无力坐起。 封辰已站直了身子,并未趁着鬼魅妖姬式微取其性命,他只是木然看着躺在地上的对手叹了口气,告了声得罪。 清明方丈见已尘埃落定,忙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封掌门技高一筹,这场当是啸月盟胜了,武林盟主之位自也归属封掌门。余下事宜容后再议,烦请先下场疗伤,莫要耽误了身子。” 经清明方丈这一提醒,啸月盟和诸神殿双方人马总算惊醒,各有两人飞身进场,查探各自伤势。 鬼魅妖姬伤得较重,暂无法离场,诸神殿只得就地为其医治。 封辰则是自行封住血流不止的经脉,由若愚和莫殇搀着下场。 行路间,封辰脸上慢慢恢复了往日神采,得胜后的喜悦之情也终于涌上心头。 他高举起右臂,朗声道“封某和啸月盟的众位弟兄,侥幸赢得这武林盟主之位,日后定当……” 封辰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转瞬间变作惊愕! 他似是想起什么,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却不见其人。 他感到愤怒,感到不可思议,目眦欲裂,可却再也发不出声,渐渐地视线也变得模糊。 一道素色身影就在此时扑到了封辰跟前,本是端庄成熟的面容忧心忡忡,本该镇定自若无可动摇的纤纤玉手却是颤颤巍巍地搭在封辰的脉搏上。 罂粟的脸上霎时间不见血色! 。 正文 第四一六章 再三推拒 暮色四合。 夕阳即将走到一天的终点。 舞剑坪上又有多少人,虽远远未及迟暮之年,却也即将走到一生的终点? 武林盟主之位虽已决出,但武林盟主终非虚名,此名有威亦有权,既有权便需要约束力。 约束力从何而来? 自然得颁布些武林大盟的章程和行事准则,让已归并一处的九州四海两盟成员共同遵循。 这些一应事务不急于在这一天内定出,夺魁的啸月盟更少不得筹备个隆重的仪式,既是武林盟主就位典礼,也是相邀各路英豪共商大义的宴会。 这就位大典之日自然该由刚刚决出的武林盟主封辰来宣布,也是方才清明方丈所言“容后再议”的事宜。 连续上演逆转好戏的封辰,一时兴来便要将心中的喜悦向众人分享,也准备向群雄作出他身为武林盟主后的允诺。 谁知封辰这话头刚起,便倏地没了声响。 封辰那壮硕的身躯挂在若愚和莫殇二人肩头,头未垂下,圆睁着眼,兀自张着嘴,脸上写满了惊惧和愤怒。 若愚面色铁青,莫殇脸色难堪,显然都感受到了肩膀上那份异样的沉重。 罂粟的手本是搭在封辰脉搏上,现在却像是要抢夺什么,双手紧抓着封辰的手,指甲几乎陷入对方皮肉里,嘴巴开开合合,如鲠在喉,发不出一丝声响。 周身气血枯竭! 五脏六腑急速衰竭! 这是罂粟所查探到的封辰体内状况。 怎么会这样?! 罂粟难以置信,不知反复验证了多少次,也不知多少次尝试着向封辰体内渡入内息,可都一无所用。 她的脑中只剩一片空白,茫然无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丈夫死不瞑目! 怎么会这样!? 她猛然想起丈夫最后的几个动作,急忙四下环顾。 “是谁害我夫君!?” 罂粟近乎咆哮地喊出了心中的悲恸和惊恐,也毫不掩饰她心中的悲恸和惊恐。 这本是个沉着冷静,能谋善断的女人,也是其丈夫最得力的助手,但此刻却也哭得梨花带雨,花容失色,和那些突然丧夫的深闺怨妇并无二致。 不论多么坚强的人,内心终究是有柔弱点。 群雄心中仅是稍稍同情怜悯了一番罂粟,便将注意点聚焦到封辰身上。 从封辰战胜鬼魅妖姬,到封辰被搀着下场,封辰始终都是全场焦点,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封辰朗声发言后的异状,起先众人只以为这武林盟主是伤势不轻,故而暂无言语,现在见这景况……封辰莫不是死了? 封辰死了? 风儿似乎停了,众人的呼吸似也在这一刻停顿,整个舞剑坪也因此陷入死寂。 封辰死了? 有人开始低声呢喃,有人错愕惊呼。 好一阵功夫后,群雄才缓缓消化了这个惊天噩耗! 封辰死了! 这实在是个无法令人愉快,甚至令人感到不安的噩耗! 毕竟死去之人,已不仅仅是啸月盟帮主,而是堂堂武林盟主! 于九州四海两盟而言,历经多年蹉跎后,好容易达成共识,修生养息了一年半载,本以为能在今日百花大会彻底了结旧怨,迎来充满希望的未来,岂知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结果,无人不在心中怀疑这会否是场阴谋? 怀疑的种子已在众人心底生根发芽,自也有人想要一探究竟。 作为一曲流年阁帮主,雪清欢自然有资格出现在这百花大会上。 只是一曲流年阁在九州四海两盟中的影响力实在微不足道,也不足以被视作威胁,是以雪清欢也自认为由他作代表来解开疑问再合适不过。 雪清欢已来到罂粟等人跟前,躬身作揖道“事发突然,还请夫人节哀。封盟主死难瞑目,势必另有隐情,雪某医术尚可,也识得不少奇诡阴毒之术,不妨让雪某仔细为封盟主查探一番,或能发现一二。” 雪清欢礼数有加,甚至不忘称呼封辰为“封盟主”,言语中富有音律变换,颇有宽解劝慰之效,听来便让人无法抗拒。 罂粟侧过了头,却是呆看着雪清欢出神,似已无法拿主意。 雪清欢见此,也是怔了一会儿,只当作已被默许,遂踏步上前。 怎料仅是走出一步,他便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意。 杀意不是从罂粟身上传出的,而是源自莫殇的眼神! 雪清欢驻足不前,他很肯定再往前一步,莫殇必会拔刀相向。 雪清欢不解。 莫殇给了他答案“雪阁主好意,我啸月盟不胜感激。只是眼下情况复杂,在下不得不万分小心……” “莫坛主若是觉得不放心,贱妾乐意效劳。” 莫殇言语未尽,又有两道身影走近。 两道身影皆为女子。 当先女子也是适才开口之人,身着秀绿长袍,扎着一头飞仙髻,年纪较轻,富有朝气,是翡翠居的辛蕾。 缓步而来的女子,年纪要大上一些,打扮也要成熟端庄许多,则是散人居的万俟夫人。 辛蕾有意无意地赶快了脚步,以让人看清她并不是和万俟夫人同来的。 二女年纪不一,衣着不一,却有一共通点,相比拳脚功夫,都更精于医术。 二女神色倒都较为暗沉,只是万俟夫人显得更为自然。 辨清来人身份,雪清欢也从方才被婉拒的困惑中回过神来,轻叹道“也罢。术业有专攻,论医药病理,二位女侠自要比雪某懂得更为通透,万俟夫人更是自小生在医药世家,想必也是见多识广,如此便有劳二位了。” 言罢,雪清欢便移步退开,为二女让开路。 谁知莫殇此时又道“不必,二位的身份也不合适。” 这次的拒绝言简意赅,语气也更显冷漠。 雪清欢闻言一愣,他只道是之前在天涯小镇的作为惹人不待见,没成想莫殇所担忧的竟是三人四海盟的身份。 万俟夫人自始自终不发一言,眼睛倒是盯着封辰死状似在打量琢磨着什么,闻听莫殇的拒绝,便默默退到一边。 而辛蕾却是蹙起眉头,疑惑道“莫坛主此言何意?要论眼界见识,我和万俟姐姐自然比不过雪阁主,但雪阁主除医道外也是个武林高手,你对他有所防范也不难理解,可我和万俟姐姐的三脚猫功夫总不能在你眼皮底下对封掌门的尸体做什么手脚吧?让我俩看看又有何妨?” 辛蕾仗着翡翠居大长老爱女的身份在帮中养尊处优,行事作为多少都带了点大小姐脾气,这一番言语多少有些置气的成分,但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加之莫殇的古怪态度实在惹人不舒服,故而已有不少人跟着应和。 “不错,事已至此,查清封盟主死因才是正事。” “是呀,拒人千里之外作甚?” “难道你竟打算让你们掌门人就此死不瞑目?” 人群中言语声愈来愈多,奚落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那可未必。”莫殇冷冷道。 嘈杂声变小了不少,听清莫殇言语的人才知他是在回答辛蕾先前所言。 辛蕾已变了脸色,特意拔高了音量,斥道“难道你还将我三人视作敌盟?!”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四海盟之人大半人的脸色都由先前的担忧、不解,转变为愤怒! 便是一同扛着封辰的若愚也无法理解莫殇何故要以言辞相激。 “封老哥对莫兄弟恩同再造,莫兄弟视之如父,封老哥走得如此突然,莫兄弟心底自然不好受,是以过分小心,嘴上没了遮拦,还请众位兄弟见谅。” 新月盟的展天站出来为莫殇解围。 他接着道“在下不通医术,但自认还是瞧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伤势,在场的九州各帮兄弟中也有三两懂得医理的,不若随我一同来为封老哥的情况做个初步鉴定,若能确定根由,咱们当场便给封老哥个交代!如若不然,便要请各位兄弟竭尽所能查出真相,让我们的盟主得以安息。莫老弟,你看如何?” 展天此言倒是得到了大多人的认可。 四海各帮稍稍压下了心中的不满,同时花间醉的水仙、擎天众的杨子衿、星耀庄的公孙哲也极为配合地向啸月盟方向行去。 这回,莫殇未在出言拒绝,可眼神中仍充满警惕。 这分警惕委实太过明显,无法让人无视,也极易招致不满。 有不满,便少不了闲言碎语。 “嘿!大伙儿体谅你心情,更是群策群力想为封掌门做点好事,你还有何可言?” 已有人阴阳怪气地讥讽起来。 “你一直不让人接近封掌门,究竟有何目的?” 而这种声音一旦出现,各种猜想势必接踵而至。 “这家伙估计是怀疑封辰在和宁逍遥或是鬼魅妖姬较量时,被施了什么阴毒之术。” “那防着我们四海倒也罢了,为何还防着九州的人?” “看来他谁也不信。” “切,我看是封辰自己实力不济,强拼两大高手后,体内气息紊乱,难以自制,才暴毙而亡,这小子执拗如此,只是想给封辰留分颜面罢了。” “非也非也,封辰是受人所害,还是自己累死自己,别人看不出来,罂粟自己难道看不出来吗?” “女人嘛,生前对丈夫喜爱至极,死后也总得为亡夫的颜面着想。” “罂粟也怪可怜的,封辰这么一死,我看她连魂魄都丢了,说的话也不见得为真。” “啧啧,你们难道没想过会否是这小子自己对封辰做了什么手脚?” “你是说,他是想取代封辰的位置?” “不无可能。” “就凭他?得了吧,啸月盟里论资排辈,何时能轮到他?” “难不成是他和谁联手?” “和谁?!” 这些议论声初时仅是窃声细语,到后来已毫不遮掩。 莫殇的身子已在颤抖,他显然也愤怒到了极致。 若愚亦如是。 当然若愚不信那些挑唆之言,因为莫殇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莫殇若对封辰不利,他绝不会一无所觉。 “休要胡言。” 一道声响蕴含着琴曲韵律,似有抚平心境之效,在人群中荡开,让舞剑坪上重归寂静。 是琴开了口,琴在啸月盟中地位虽高,向来少言寡语,此时此刻却也不得不挺身而出。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起,清明方丈也再次施用梵音,不给他人言语的机会,向着啸月盟方向问道,“封掌门之不幸是我武林的损失,此事要解决宜早不宜迟,这样耽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不知啸月盟各位施主可放心贫僧、老伯施主和玄箫掌门?” 清明方丈虽未往下细言,可大伙儿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殇的神情终是有所松动,而琴却已先道“如此甚好,劳驾三位了。” ********* 正当清明方丈、老伯、玄箫三人举步走向啸月盟之时,隐在远方默默关注着场上动向的姜逸尘赫然瞥见有数道身影带着寒芒迅速移动起来! 姜逸尘脑海中当即也闪过三个大字——麋鹿兴! 。 正文 第四一七章 风起百花 泰山崩,麋鹿兴,风动云乱。 尽管事先已料见封辰、鬼魅妖姬二者中必有一死,但封辰丧命的过程到底还是出乎姜逸尘所料。 不过,当麋鹿突现,风云动乱之际,泰山究竟缘何崩塌,便不再重要了,只因那时无人有暇他顾。 待得风平浪静,再想追根溯源,已非易事。 怎料现如今非但“麋鹿”不见影踪,封辰死因也备受关注,而莫殇的再三推据更是惹人生疑,情况进展变得复杂。 姜逸尘心中狐疑,是自己曲解了“麋鹿兴”之意?还是眼前之事只是在为“麋鹿兴”做铺垫? 铺垫? 姜逸尘一个激灵,思绪万千。 此次百花大会所比拼的并非个人实力,即便是独孤求败在世,没有一个帮派底蕴为依托也寸步难行。 最终能一争武林盟主位置者,自然屈指可数。 而今日在场群雄中,除却横空杀出的宁逍遥,也仅有封辰、鬼魅妖姬、君迟、佐锋、靳凤宇五位有机会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如若“泰山崩”真是隐喻武林盟主的突然死亡,不论是要算计以上五位中谁的性命,都无法通过趁虚而入的刺杀便可一蹴而就,岂非也需要层层铺垫才能达成目的? 既是层层铺垫,按部就班的布置便不可或缺。 而每轮对决都是通过抽签配对在一定程度上搅乱了按部就班的可能,则说明两盟虽已非铁桶一块,却也时刻提防着其他势力在暗中做手脚。 无法完全按部就班,更不可能买通他们晋级之路的所有对手,那要如何才能让刚刚夺、意气风发的武林盟主在众目睽睽下暴毙而亡? 难道都靠运气和巧合? 不,封辰的死怎会是巧合。 不是巧合…… 被算计的只是封辰?! 他们又如何确定封辰能率着啸月盟一路披荆斩棘,登顶武林之巅? 一念及此,姜逸尘旋即联想到哭娘子和夜殇老辣的眼光。 若没有红尘客栈这只意料之外的拦路虎,啸月盟岂非一路坦途?面对诸神殿时,啸月盟的排兵布阵也能从容不迫。 他们早已料见封辰能当上武林盟主! 封辰的死早已板上钉钉! 如此一来,为封辰之死所做的铺垫理应贯穿百花大会始终! 姜逸尘脑海中闪过数道画面,就在他即将捕捉到那条隐藏的线前,他的眼睛先一步捕捉到了舞剑坪上的异动。 熙攘的人群中亮起数道寒芒! 姜逸尘的思绪已被打断,他赫然发现当中一道寒芒正是出现在莫殇身边! 一柄短剑疾刺向封辰,而出手之人竟是星耀庄的公孙哲! 毁尸灭迹?! 封辰多半死于奇毒诡术,若能查明他体内现在是何情况,想必便能揪出元凶,可若被毁尸灭迹,死因便会成谜。 刹那间的功夫,姜逸尘只来得及想到这些,莫殇已将公孙哲的右臂斩断,血溅一身。 “留活口!” 琴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但公孙哲的身子已径直倒下,再无任何生命征兆。 倏地,余下几道寒芒亮起处,利刃入肉声、刀剑激碰声、惊呼声、怒骂声、惨叫声交杂一团! 麋鹿兴! 姜逸尘心下几乎喊出了声。 他瞥了眼叶凌风。 叶凌风似也感知到姜逸尘投来的视线,眉眼一挑,蠢蠢欲动。 姜逸尘当下了然,叶凌风和他情况相同,仅是知晓行动内容,却不清楚更多行动细节,在得到三位判官的指示前,不会轻举妄动。 “不急,且由他们杀一会儿。” 耳畔不出意外地传入哭娘子的柔声细语,姜逸尘只得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仅这会儿功夫,舞剑坪上已乱成一片。 正如姜逸尘先前所想,只要局面足够乱,那么便不会有人紧盯着封辰死因不放,更不会有人去细究莫殇几番推拒的缘由。 没人来得及意外为何出自九州帮派的公孙哲,竟会是意图毁坏封辰尸身的死士,第二、第三、第四个来自四海帮派的袭击者已纷纷向着啸月盟等人亮出刀剑! 而啸月盟显然也不是唯一受难者,擎天众、醉红颜、幻月宫、凤鸣轩、屠龙阁、听雨阁等十个帮派也遭受到了突袭。 虽说大多行刺以失败告终,却也不乏有一二者得逞。 在八强比斗中被散人居帮主阿亮所伤的擎天众护法欣恋,再遭行刺者重创,失血过甚,命悬一线。 幻月宫宫主怜花则要差些运气,在行刺者两相夹击下,当先已一命呜呼! 在武林盟主之争开启前,一度成为众矢之的洛飘零自然也受到了特别关照,所幸韩无月被老伯留在洛飘零身边,力保其无恙。 除却偷袭啸月盟的行刺者中混杂了一二九州帮派成员,余下行刺者的行动则较为统一,出自九州帮派的行刺者便向四海帮派出手,出自四海帮派则向九州成员出手。 这些偷袭近乎在同一时间发难,而“行刺者”更是姜逸尘站在旁观者角度为他们下的定义。 对局中人而言,对方无一不源自九州四海,在今日之前,他们相互视之为敌盟,而今刀剑相向,只不过是将本要达成的和局撕碎,让冲突延续。 可在场群雄终不是土鸡瓦狗,定力也非巽风谷那群被坑杀的乌合之众可比,未陷入直接冲突者,已意识到了不对劲。 “各位朋友快快住手,莫要中了他人奸计!” “住什么手?别人都杀来了,还要坐以待毙不成?” “诸位冷静点!此中蹊跷至甚,切莫越陷越深!” “正是,我们杀得你死我活,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敌人?敌人不正在眼前?” “我们今日不正是为求和而来?!” “求和?诚意何在?” “花间醉众位听令,只守不攻,莫要伤了四海兄弟性命!” “呸!你们这些伪君子,竟还勾结邪门魔教!” “休要含血喷……” 有人意图稳住局面,也有人煽风点火,可随着红衣教、天煞十二门、兜率帮等邪门魔教搅入战局,双方一时已无暇言语。 “姬殿主,真是好手段,打不过我啸月盟,便想借邪门魔教之力搅黄和局,我若愚与尔等势不两立!” 若愚一袭白衣上已染了不知多少敌人的血,好容易得空观察周围形势,只见数位门中人已被红衣教围住,而诸神殿一方却是在同沙海坞交战,气不打一处来,怒发冲冠! “小毛孩儿有这闲心放豪言壮语,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若愚没等来诸神殿任何一人的答复,却见一个手持赤色长剑的红衫剑客从人群中杀出,直冲他而来,“剑圣传人么?庚堂火云剑屠纲来会会你!” 另几处也响起了类似的叫骂声,却很快被金铁击碰声盖过。 九州盟的怒火被点燃! 四海盟的杀意被激发! 不多时,喊杀声震天! 九州四海间的血战,终在百花屿上再度打响! “一炷香后望云谷会合。”正当姜逸尘在心中盘算着行动时机,夜殇便下了行动命令,会同哭娘子和幽鬼先一步掠身而出,“切记,莫要多生事端!” 夜殇这第二句话意有所指,无疑是跟姜逸尘和叶凌风说的。 姜逸尘却浑不在意,此刻他心中仅余幽冥教此行目的灭诸神殿! 。 正文 第四一九章 无常索命 相比沙万海深陷水深火热中冥思苦想对敌之策,姜逸尘和夜殇等人则是毫不费力地混入乱局之中。 得益于此,姜逸尘有充足的功夫观察清诸神殿各人动向,自也瞅见沙海坞陷入险境,随后沙万海独木难支的景象。 起初姜逸尘并无相救之意,可念及先前老伯不惜让韩无月现身都要保沙万海性命,想来沙万海于沙海坞不可或缺,而沙海坞的留存对道义盟意义匪浅,这才临时起意,节外生枝。 虽属临时起意,可姜逸尘也非无的放矢。 姜逸尘并没强过沙万海,却胜在能趁人不备、神鬼不知地出手。 当然,这机会只有一次。 是以要想救沙万海,姜逸尘出手的第一剑势必要让对手减员,而且是伤筋动骨的减员。 楚君河是带伤之躯且意志消沉,无疑是这五人木桶中最大的缺口,姜逸尘轻易能将之除去。 但好钢当用在刀刃上,“鸡”随时可杀,杀鸡用牛刀显然不是最佳抉择。 这一剑既要杀得鸡飞狗跳,又得十拿九稳,姜逸尘只得将紫衣侯和炎如风排除在外。 最终,这一剑落在了逆耳身上。 在姜逸尘看来,沐麟和炎如风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武功路数亦是如此。 相较而言,直来直去的招数不难防范,而逆耳招招式式间都令人难以捉摸,先行将之除去,也是除去一大变数。 手刃逆耳后,姜逸尘没有给紫衣侯四人以及沙万海太多反应时间,身影闪烁,再次祭出隐之剑,直取楚君河和沐麟的方向刺去,全然不惧将身后空当暴露给沙万海。 救沙万海,对姜逸尘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可幽冥教黑无常出手相救沙海坞帮主性命,所杀是紫夜轩之人,却让沙万海陷入不义之地,尽管九州四海两盟间的裂痕此时看来已无可弥补。 沙万海怔住,作为一帮之主,他万分肯定自己没有和幽冥教有任何瓜葛,但黑无常这番举动实令其百口莫辩。 沙万海稍一寻思,便看穿了这当中的阴谋,一如诸神殿被冤枉勾结邪门魔教。 邪门魔教用心良苦,逮的就是九州四海这乱子,封辰之死想必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眼下,黑无常背后空门大开,沙万海只要回过身,用翻江斧劈了黑无常便可自证清白。 但沙万海却不急于动手,他脑海中心思百转,眼中也看清了当下局势。 随着逆耳倒下,楚君河、沐麟、紫衣侯、炎如风正巧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将他和黑无常围在中央,黑无常取东南方攻去,将最棘手的两人留给了他。 在黑无常出现前,诸神殿、紫夜轩对沙海坞的杀意并不存假,此时他若真的回身去对付黑无常,那紫衣侯和炎如风便有机会对他下杀手。 维护一时声名和保全自身性命是黑无常留给他的选择。 然,事到如今,孰轻孰重,再明显不过,他不见得有选择。 沙万海没有回身对付姜逸尘,也没有急于同紫衣侯和炎如风拼杀,而是像尊门神一般将三者隔开,守在姜逸尘身后。 紫衣侯看出其用意,讥讽道“沙老大啥时候和幽冥教勾搭在一起了?可真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啊。” “哼!狐假虎威之辈。”沙万海仅吐出寥寥数字反讽,便不再理会紫衣侯,而是直视着炎如风一脸正色道,“诸神殿可是和红衣教沆瀣一气?” 炎如风不假思索怒道“一派胡言!” 沙万海道“如你所言,当下这局面显然是几大邪门魔教在暗中捣鬼,要我九州四海两盟互相残杀,你我理当就此罢手,以免越陷越深。可若执迷不悟,苦苦相逼,沙某也只好随着黑无常上贼船了!” 炎如风扫视一圈,将当前乱局尽收眼底,似也看出沙万海所言不假,一时踌躇无措。 紫衣侯却冷笑道“罢手?沙老大你何时已天真至此?当下还有谁能独善其身?真相,也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机会去定义!” 言语未尽,紫衣侯已亮出紫魔手攻去,同时厉声出言道“炎老弟,我可不认为楚老弟和沐老弟能抗住这位新任黑无常太久,待那家伙得手,再联手沙老大,你我恐怕也没机会活命了!” 炎如风虽是个直性子,却也不会被三言两语轻易被煽动,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紫衣侯已同沙万海战作一团,炎如风的视线便绕过二人,直朝楚君河和沐麟那看去。 黑无常以一敌二果然不落下风。 楚君河面无血色,身形摇摇欲坠,很显然适才在黑无常的压迫下没喘上几口气,若非沐麟倚仗长兵的优势在旁频频封堵剑芒,楚君河已无活命可能。 见此情形,炎如风已不顾得紫衣侯和沙万海间的纠缠,提刀直往楚君河那掠去。 姜逸尘及时洞察到了炎如风的动向,其反应倒也在他设想情形之中。 沙万海的应对很理智,即便心有怨气,也只拿不共戴天的紫衣侯开刀,没有一怒之下便背离正道选择同他这黑无常结盟。 他被沙万海利用来牵制诸神殿三者,至于他的安危,绝不在其考虑范围中。 姜逸尘心下暗暗苦笑,他对付楚君河和沐麟游刃有余,是以留了几分力,随时观察周边情况,一旦加上个炎如风,他可实在吃不消。 趁炎如风未至,姜逸尘卖了个破绽给沐麟。 沐麟实力虽不及楚君河和炎如风,但身为十二星相神之一,自然也非易与之辈。 怎奈楚君河有伤在身,也因此成了敌手眼中的突破口,紧咬不放,沐麟不得不分神照顾,反倒无法发挥自如。 沐麟心下憋闷不已,姜逸尘这破绽又卖得恰到好处,无疑给沐麟凿开了个宣泄口,沐麟当然不会错个这个机会! 枪尖在夕阳下跃动着炽热的杀意,化作星星点点的辉芒急落在姜逸尘胸前。 噹噹噹噹…… 姜逸尘无一例外地用隐之剑宽大的剑身将沐麟这一顿快马乱枪挡下。 沐麟攻势不止,枪尖一突一回的频率越发急促,也不难料见后续攻势之猛有增无减。 随着隐之剑剑身传来的震颤不断加剧,姜逸尘仿佛瞧见了夕阳余晖下,一匹疾驰快马将自己的速度催动到极致,只为腾跃过断谷之下能轻易吞噬掉其性命的滚滚江河。 在姜逸尘完全感受不到剑身上一丝震颤的刹那,那人那枪似化作那匹奔马,向他腾跃而来! 只是他们的目的不是飞越断谷,而是洞穿姜逸尘的心门! 狂龙穿心破! 那一阵如雨点般密集的乱枪疾攻不求杀敌,重在给予对手强压,将对手紧紧锁定在出枪范围中,于此同时不断提高出枪之势,到达最终极致之际,也是发出致命一击之时! 此招从始至终,出招线路便局限在方寸之间,是故衔接性极强,对手本无闪躲可能,只得勉力相抗。 但姜逸尘早有准备,化身轻柳,腰肢一折,上半身往左一拧,在沐麟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错开枪尖来势。 姜逸尘不沾长枪分毫,也让过了疾疾窜过的沐麟。 二人擦身而过的一瞬,孤注一掷的沐麟已来不及施展其他攻势,姜逸尘却有机会用天殇折梅手拧断沐麟的咽喉,或是直袭沐麟心窝,先一步了结这麻烦,只是念及此处人多眼杂,为免身份暴露,才未动手。 姜逸尘暂放沐麟一马,借着擦身而过的余力扭转身形,直将沐麟落在身后一丈开外。 沐麟收势不及,更险些和赶来的炎如风撞上,为免误伤,二人只得相互避让,这一耽搁,姜逸尘已获得了直面楚君河的机会! 楚君河瞪圆满布血丝的双眼,目光中带着仇怨,透出决死之意。 天河剑已被其交回右手,意欲何为,在明显不过。 姜逸尘自然不会给楚君河施放九天银河式的机会,转瞬间便已逼近。 二人相去不过三尺,楚君河见事不可为,只得效法沐麟,施展快剑抢攻,尽其所能去限制住姜逸尘,待沐麟和炎如风来了结对手。 面对心存死志的楚君河,姜逸尘不再留手,一招大浪淘沙,用剑身拨扫开楚君河的剑雨攻势,同时剑锋直朝楚君河面门扫去! 楚君河勉力施为使得包扎好的右臂伤口不断迸裂,姜逸尘此招连攻带守,让本是强弩之末的楚君河只有本能的格挡反应,天河剑径直被隐之剑拍飞,楚君河也终是气力不支,颓然倒下。 姜逸尘见此并未心慈手软,在回剑之际,顺势抹过楚君河脖颈,彻底断了其生息。 隐之剑剑锋带着夕阳残芒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却未带走那片片樱红。 身后长枪破空声到底来了慢些。 剑弧未止,姜逸尘前倾着身子,双脚交错,依次为支点,旋身挥剑。 沐麟此枪意在救急,来得快,却势不足,指着姜逸尘后心窝而来,却在半路被隐之剑截下,扎入土中。 未待沐麟将长枪抽出,已有两只脚踏上枪杆,死死压住长枪! 姜逸尘循杆欺近,隐之剑一挥而就,沐麟的首级似被硬生生拔起! 沐麟始终未能跟上姜逸尘的节奏,末了,即便尸首分离,脖颈中也是缓了好一会儿才淌出血来。 姜逸尘稍显轻松地收拾了楚、沐二人,与炎如风未能紧随而至不无关系,毕竟在姜逸尘原先计划中,沐麟一马当先,来势更疾,炎如风也不该落下太多。 炎如风何在? 他已被一道白影拦下。 白影不是别人,正是叶凌风。 叶凌风身法迅疾,不与炎如风正面硬抗,夺魂扇仅在关键当口抵住来刀,便教炎如风杀其无法,摆脱不能。 “啧啧啧,你的动作也太慢了!” 叶凌风肆意嘲笑着。 只有姜逸尘才清楚,叶凌风嘲笑的是炎如风不假,可话却是对他说的。 姜逸尘不以为意道“两个。” 叶凌风有些不屑道“楚君河那废人也算一个?” 姜逸尘不争不辩,淡淡道“三个。” 叶凌风不解,不由朝姜逸尘那一瞥,嘴角当即抽了抽,脸色似被衣色染白,也不顾被炎如风削去一缕长发,倏地便从原地闪开。 炎如风本被叶凌风带起了七分恼意,可理智尚存,见黑白无常俱在,便心生退意。 哪知叶凌风突然仓惶闪躲,反倒把炎如风弄得一脸茫然。 下一瞬,炎如风只觉耳畔边阴风大作,便本能地催动起内功外放,以防暗箭来袭,同时直往叶凌风躲闪的方向扑去! 炎如风握紧了手中的刀,时刻谨防叶凌风趁机发难,却见叶凌风只是瞅着他,目光中似有佩服,似有怜悯,而后,那白皙的面庞上,便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叶凌风又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残影和一抹嘲弄的笑。 炎如风不及有其他反应,便感到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一瞬,炎如风觉得整个人被强行掰成了左右两半,左眼中能看到右半边血淋淋的身躯,右眼里能看到左边血淋淋的身躯…… 。 正文 第四二零章 魔头天降 风在嚎! 血在泣! 本是日暮时分,天地间的颜色却被悄然替换为单调的黑白灰三色。 若还有第四种,定是血红色。 显然,在这血红色前,要想让每个人都保持绝对理智是一种奢望。 百花屿上,九州四海两盟之人近乎被这片血红色蒙蔽了双眼。 他们为此恐惧,为此愤恨,一时间似乎只有让这片血红色占满他们的视野,让血腥味充斥他们的鼻息,才能让他们麻木,才能让他们心安。 当中唯二尚能留存心中清明的便是听雨阁和红尘客栈两方人马。 一方毕竟人手有限,能确保己方无恙已是不易。 一方到底是初露峥嵘,未与他帮结仇生怨,遂相安无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此处已非说理之地,尽早抽身才能少受殃及,是以听雨阁三人连同道义盟、少林等受邀而来的门派代表且退且战,从舞剑坪东北方退去,红尘客栈一众则望南而行。 突如其来的邪门魔教火上浇油,伺机削减着九州四海两盟实力,诸如啸月盟、擎天众、藏锋阁等九州四海中的大帮派无一例外遭重点针对。 红衣教乙堂、戊堂、庚堂三大堂主联手向啸月盟施压,致使曲瞳、燕晨风、尉迟长空三人先后殒命,所幸醉红颜和花间醉及时从旁帮衬,方才顶住红衣教强横的攻势。 兜率帮和埠济岛十人齐出,也令藏锋阁与搜魂殿叫苦不迭,藏锋阁折损两将,搜魂殿却仅余温不语和冬晴尚在。 黑、白双煞各带一人阻击散人居和屠龙阁,公孙煜浴血奋战,力保散人居众人无恙,而屠龙阁一边则有一人被杀。 银煞门由萧银才领衔,银虎坛主和云小白为先锋,虽只有五人,却战力斐然,凤鸣轩疲于招架,不久便被杀得七零八落。 擎天众情况稍好一些,虽被火煞门和雷煞门盯上,也仅有本是重伤的欣恋被趁机要了性命,余下七人抱团协战,让火、雷双煞一时三刻间难有进展。 在此乱局中,如若连同门之谊都靠不住,势必被逐个击破。 诸神殿众人并非不信任同门之人,却逐一落入险境,乃至丢掉性命。 将诸神殿逼入如此境地的便是晚到而来的姜逸尘五人。 幽冥教刻意拖延了行动时间并非托大,而是有意为之。 九州四海各大门派遭袭,唯有诸神殿独善其身,实难不惹人生疑。 即便诸神殿自认问心无愧,也无法袖手旁观,终究得分散人手去协助各帮抵御邪门魔教的强袭。 而两盟间裂痕已深,再难同仇敌忾,形如散沙,被忽略的幽冥教五人趁虚而入,自然如鱼得水。 诸神殿共有十三人,来者虽众,但战力分散,幽冥教五人便以偷袭智取为主,不费力相拼。 在姜逸尘与沐麟、楚君河二人纠缠之际,叶凌风已然一击得手,这才有暇来拖住炎如风,再通过逢场作戏,配合姜逸尘将炎如风引诱至其剑芒之下,尸分两半。 幽鬼、夜殇、哭娘子三人出手也不含糊,包括苦幽在内已有五人毙命。 不到一盏茶功夫,诸神殿便只剩鬼魅妖姬、善始、铎名泽、杜子腾四人残存。 此前被封辰重伤的鬼魅妖姬只凭一口气吊着,苦苦支撑,实力发挥不出原先六成。 诸神殿四人情势岌岌可危! 情势岌岌可危的当然不止诸神殿几人,桃花阁、银钩坊、灵武山庄一些小帮派被顺手收拾掉,到场者无一幸存,沙海坞、紫夜轩、琥珀山庄等仅余帮主一人,而能与诸神殿相提并论的凤鸣轩也只剩靳凤宇、扈情、任铎三人。 纵然早有人幡然醒悟本次百花大会是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也为时晚矣。 “鼠辈敢尔!再敢伤我凤鸣轩之人一分一毫,越某定将尔碎尸万段!” 正当有人心如死灰,不抱任何念想之际,一道声音却如惊雷撼动整个舞剑坪。 尽管此人已言明是为凤鸣轩而来,可在心灰意冷之人耳中听来却如神兵为己天降,重燃希望。 更有许多人从中听出来者身份——剑魔,越驚云! 有剑魔来撑场面,挫挫这些邪教的锐气,九州四海总能缓过劲来吧?不少人心中如此期盼着。 “来得真快。” “更快的来了。” 姜逸尘依稀听得不远处哭娘子与夜殇的对话,二人对剑魔现身于此没有太过意外,反而老神在在,侃侃而谈。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人本是远在天边,倏忽之间,已在近前。 来人身高八尺有余,长发张扬,双眼窜着火光,面色狰狞,龙行虎步,黑衣鼓舞,恍若大魔头乘风而至! 可偏偏这大魔头是救人之人,其手中长剑往前一扫,一记蓝光便如离弦之箭飞出,直射凤鸣轩与银煞门交斗之处! 即便相去十丈之远,姜逸尘依然清晰感受到了那蓝光中无比霸道的杀意! 那是此前封辰“斩日月”都无法企及的霸道! 越驚云是第一个来援者。 谁会比剑魔来得更快? 姜逸尘实在看不到另有其人。 比剑魔更快的,当然只有剑魔的剑! 啊!—— 姜逸尘的视线没能跟上那道剑气,在一声充满绝望的惨呼之后,他只看到蓝光消弭处四分五裂的尸身和尚未落尽的血雨! 血腥味随风而至,姜逸尘竟不觉呛鼻,反而周身毛发舒张,隐隐有股兴奋劲儿升起,忙深吸了口气,按捺住躁动的心。 姜逸尘很快便根据银煞门存活着的另四人,判断出首个被剑魔“碎尸万段”者的身份。 那人是萧银才手下十三坛主之一,实力不弱于炎如风,便是再给予姜逸尘一次同样的偷袭机会,也只能将之一剑两断,而越驚云这一剑事先已有预警,对方有所防备仍一无所用,当真神挡杀神,佛挡弑佛,霸道至极! 不愧是天霸剑! 姜逸尘心下暗暗感叹着。 正道群雄却为这一剑感到振奋! 越驚云是第一个来源者,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百花大会终究是九州四海两盟的大会,各大帮派虽未倾巢而出,但都留有后手防范于未然。 邪门魔教蓄谋已久方才乘虚而入,将正道之士杀了个措手不及,可只要挺过这一阵,待援兵到来,他们若不退走,可插翅难逃了。 这也是为何姜逸尘等人本次行动的时限,仅有一炷香功夫的缘由。 一炷香,足矣让今日才落脚平海郡的各帮援手从四面汇聚而来。 只要不超过一炷香的功夫,正道援手来得三三两两,不成体系,总要容易溜走。 过了一炷香,那各路正道援手便能组织起有效的围堵措施,将他们这些邪教孽徒一网打尽! “呵!越兄可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萧银才笑声朗朗,听不出有半分恼意,反而是发自肺腑地夸赞,乃至欢迎越驚云的到来。 萧银才话语声未落,一个白衣青年已从人群中窜出,向着越驚云迎了上去。 只是用来欢迎越驚云的,并不是白衣青年的手,而是白衣青年的剑。 “来得正好!” 云小白一改平常一脸漠然,不为任何外物所动,激昂的战意溢于言表! 见来人年纪虽轻,但剑气凌人,越驚云皱了皱眉,似在疑惑其身份,但并未大意,当即回剑相击。 澎湃的剑气自两剑交碰触激荡开来,让周围人不由退避三舍,给二人腾出交斗空间。 “银煞门,云小白。”云小白仅是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便再次向越驚云展开攻势。 “嘿嘿,得亏我和老萧据理力争,这凤鸣轩才没沦落到我们头上。” 姜逸尘听见哭娘子不顾周遭人多耳杂,向夜殇邀起功来。 “没成想这家伙竟不辞辛苦,跟到这来。” 不知何时,幽鬼已和哭娘子、夜殇聚在一处。 哭娘子道“这家伙虽不爱掺和江湖事,可素来将凤鸣轩的动态牵挂于心,今日这百花大会,靳凤宇又是亲自出马,他怎会不闻不问?” “我看这剑魔,该改名为护犊子狂魔!”叶凌风笑着朝三位判官方向靠去。 待姜逸尘移步到四人身侧,才发现诸神殿剩余四人已齐聚一处,正在两丈之遥冷然回视着他们。 夜殇道“趁着还有时间,不如把活干得漂亮些。” 所谓漂亮,自然是全取诸神殿所来十三人性命。 在事先计划中,仅凭幽冥教五人之力显然不易达到,但计划实施可谓出人意料的顺利,全歼诸神殿来人已不再是天方夜谭。 幽鬼已赞同道“如此甚好。” 夜殇朝鬼魅妖姬那看了眼,淡淡道“女人你来。” 哭娘子欣然领命“也好,免得你们脏手。” 幽鬼道“我来会会号称滴水不漏的土神。” 夜殇看向姜、叶二人,道“那么,鼠神我来,胖子归你俩。” 姜逸尘没意见。 叶凌风却争道“诶诶,我来和这老鼠玩玩,你去整那胖子呗?” 夜殇闻言不语,只把视线挪向姜逸尘。 姜逸尘见状,四下环顾,试探道“那我自己找点事儿做?” 夜殇颔首,只是再提醒了一遍,“还有一盏茶功夫。” 便同幽鬼三人朝鬼魅妖姬等人杀去。 。 正文 第四二一章 剔腐除毒 卫子陌,三十六岁。 楚郡摘星观掌教“摘星真人”司空元阳座下首徒。 身世不明,幼年时被带回摘星观,大器晚成,年过二十八后才有所展露头角,深得司空元阳信任,打理观中内外事物。 独身未娶。 偶然间初尝后,常流连于楚郡天香院无法自拔,亏空观中财帛,得兜率帮相助,瞒天过海。 唆使司空元阳加入四海会盟,并不时奔走于楚郡、黔地,收集两地间九州四海各帮情报,向兜率帮换取重利。 名为四海之人,实为兜率帮耳目。 杀! ********* 卓芳,三十三岁。 卓平,三十岁。 真武道馆帮主冯虎之妻及妻弟。 少年时父母双亡,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习得一身好武艺,随同江湖戏班子艰辛度日。 直至碰上家财万贯的冯家,卓芳被冯虎相中,共结连理,才过上好日子。 从穷困潦倒到衣食富足,落差之大让卓家姐弟不知检点,挥金如土,加之冯虎爱屋及乌,冯家家产很快便被挥霍一空。 而后张罗起武馆,虽能维持家用,却无法满足姐弟二人所求,遂倚仗着冯虎及其数位弟子战力不俗,邀各路江湖人士登门来战,开庄设赌,做局敛财,并收集情报,暗中售卖予各邪门魔教。 杀! ********* 朱五,五十岁。 烽火楼大长老。 本姓绰罗斯,系瓦剌细作。 年少时便混入中州内陆,因聪慧过人,受烽火楼上任楼主赏识纳入麾下,并多次为烽火楼立功。 自褚骁龙继任楼主之位后,朱五理所当然成了其最受仰仗的军师。 褚骁龙好战,朱五便凭其所能,放大各门各派间的摩擦,巧让烽火楼无辜牵连其中,借口生战获利。 杀! ********* 陈不坏,二十九岁。 啸月盟定山坛坛主,所练“定山棍法”造诣颇高。 饮酒更是海量,行一里地,喝十坛酒,千里方才一醉,号称“千里一醉”。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陈不坏有次宿醉不幸落入天煞门手中。 陈不坏寻死不成,更被天煞十二门投食药物,受之掌控。 此七八年间,陈不坏已为天煞门在啸月盟的眼线,暗中为天煞门做事。 杀! ********* 五人中仅有已然受伤的陈不坏稍作抵抗,方才被姜逸尘抹了脖子,余下四人皆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身首异处。 乍一看,姜逸尘下手目标似有特意挑拣过,然则其心中早有打算。 这些机密事宜绝非姜逸尘轻易能查清的,而是他人经年累月探查之果。 姜逸尘仅是在前不久,通过一些蛛丝马迹一一查证过。 这些隐秘来源并非幽冥教的鬼耳堂,也非道义盟的暗部,而是源自听雨阁。 一年前,姜逸尘以幽冥教江城子的身份趁夜潜入雁回客栈探听听雨阁众人行事被逮个正着。 虽从雁回客栈中脱身,却没能逃出飞飘等人的围追堵截。 所幸在最后关头,此前从龙渊峡相救慕容靖时与姜逸尘打过交道的逆蝶、肉蛾、李子轩三人认出其身份,这才罢手止戈。 那夜,姜逸尘与听雨阁众人交了底,直言为习得阴风功,特意混入幽冥教,夜殇差遣他来追寻恋蝶踪迹,也心存试探他之意。 听雨阁众人则将近来所探听到的部分正道人士隐秘告知姜逸尘,望能于其有些助益,同时听从其建议,撤离西江郡,暂避幽冥教,造成被打草惊蛇的假象。 此外,为遮人耳目,听雨阁众人也配合着姜逸尘将戏码演全,追袭其数日,并寻了颗不日之前死于意外的女性头颅替代恋蝶首级,供其向夜殇交差。 数年间,经听雨阁查明后,具有确凿证据的正道害群之马共计六十三人,时隔一年,姜逸尘尚记得其中一十八人姓名及详细经历,以上五人悉数在列。 就在大半年前,洛飘零借天狗食日之灾坑杀大批江湖人士于巽风谷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尽管无人能举出真凭实据确为其所为,但姜逸尘却认为洛飘零并不缺乏那般智谋及魄力,心下已认定与其有关。 毕竟每每被当众问及此事,洛飘零虽未承认,却也没有矢口否认,总是避重就轻,扯开话题。 洛飘零而今身无半点修为,可因其之故,送掉性命之人却不下成百上千人。 但观听雨阁行事之细致,不难想见巽风谷之事乃是其不得已所为,洛飘零或许不愿无辜者无谓死伤,只是,对其穷追不舍之人,无辜者又有几何? 在姜逸尘看来,听雨阁洗涤武林、剔腐除毒的决心不言而喻,而他们之所以放心将几年来所调查的成果和盘托出,除了对于他和道义盟的尊重信任外,也不乏想借其手诛戮奸贼恶徒之意。 此等惩奸除恶之事,听雨阁并不方便亲自动手,而他以黑无常的身份来做这刽子手再合适不过! 姜逸尘行踪飘忽不定,却目标明确,出手极快,是以五颗人头先后落地后,并没造成多大骚动,更有甚者未能看清是谁对身边人下此狠手。 “江兄弟,帮帮忙欸!” 正待姜逸尘搜寻下一个目标时,叶凌风心不甘情不愿的求救声却在其身后数丈之外响起。 姜逸尘还未寻见其人身影,心下已猜知大半。 叶凌风的强项在于脚下如风,身法迅疾,但手上多是讨巧的功夫,在对付善始时,虽能立于不败之地,但侵略性远远不足。 善始黄袍上的补丁和匣子中的机巧虽已用尽,却无人知晓其背后鎏金箱子里的底细,叶凌风信誓旦旦要拿下这鼠神,终究还是踢到了铁板上。 叶凌风确实踢在了铁板上,他没有执拗的性子,却也好面子,既然挑了善始当对手,打不过,拖着耗着就是,待得一炷香到,便拍屁股走人。 谁知善始看穿其心思,遂主动出击,不如其所愿。 初时叶凌风还能仗着过人身法,对付善始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巧。 善始得势不饶人,也有意留一活口,便把主意打到叶凌风身上,从鎏金箱子中放出了一个手持双匕的傀儡,加紧攻势。 这下,可让叶凌风哭愁了脸,他脚下速度再快,也不及善始动动手指快。 傀儡对其紧盯不放,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叶凌风脱身不得,又得招架傀儡的匕首攻势,更要提防善始再偷偷抛出机巧暗算于他。 叶凌风终究不是一根筋,面子再重要,也没有性命重要,见夜殇三人尚未腾出手,便赶忙寻求姜逸尘的帮助。 姜逸尘寻声望来,便见一同善始有五六分相似之人追着叶凌风穷追猛打。 姜逸尘自然不忘善始并不擅长手脚功夫,怎会与叶凌风短兵相接? 再仔细一打量,便看明白那人并无完整躯体,四肢关节更是裸露于外,不见血肉,赫然是个傀儡。 姜逸尘旋即了然,善始不仅精通机巧之术,更是在整个江湖间难得一见的偃师! 叶凌风被善始步步紧逼,却未乱了阵脚,知晓凭姜逸尘的手段,对付傀儡不成问题,遂耐心候援。 但叶凌风这一吼,也让他这白无常处境堪忧的景况闹得人尽皆知。 周遭正道人士不是榆木疙瘩,在剑魔到来后稍稍定了心神,此时也知该切断两个无常的联系,才好逐个击破。 腾不出手的忙大声招呼,腾得出手的,有的抢身截住姜逸尘去路,有的则朝叶凌风方向去,打算趁其病要其命! 姜逸尘与叶凌风间不存友情,却也不敢多耽搁,真气澎湃,引剑一舞,荡开数柄刀剑的围堵,便要展开身法去救叶凌风。 就在这时,一道久未听闻,却让人始终无法忘怀的银铃笑声传入姜逸尘耳畔。 “咯咯咯!你叫啊,叫得大声些,让奴家听听你有多疼!” 。 正文 第四二二章 同门恩仇 周遭环境喧杂,近旁之人的言语尚不易听清,可那银铃般的娇笑声,仿佛具有穿透力,显得格外清晰。 本该出现在风烟楼的靡靡之音,姜逸尘听来却不觉羞涩,反倒是一扇于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门被猛然撞开,愤恨之情自心头奔涌而出,刹那间便要溢出胸腔! 姜逸尘当然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他辨清了声音来处,迫切地想亲眼看看那声音的主人正在做什么,又准备做什么! 但此前被他清退的三名正道人士已协同另两新援围拢而来,他的视线自然被挡住。 他的呼吸沉重了几许,握剑的力道多了几分。 他没拿正眼去瞧五人,目光仍直视前方,好似透过重重障碍,只盯着那银铃般笑声的来源! 姜逸尘此举无疑太过目中无人,也毫不意外地激怒了五人! 即便此时九州四海已非同盟,即便他们五人分属不同帮派,但此刻他们同为手刃黑无常而来,同被小觑,同被激怒,是以原本出手还留有余地的五人,当下无不运上了十足力道,只为让黑无常尽早一命呜呼,好解心头之恨! 待五人攻势临到近前,一直纹丝不动的黑无常才突然有了动作。 只见其右手端着剑柄,剑锋朝前微垂,拧动腰身,原地转起圈来。 那举剑动作看似有气无力,可自那黝黑大剑剑锋透出的寒芒却如冷夜中的星光,气势逼人,教五人不敢忽视。 那挥剑速度瞧来也慢慢悠悠,可五人竟觉那剑尖直指自己心门,若不收招自保,恐怕下一瞬便要被洞穿心房! 念头刚起,五人强行收势只求护住脖颈至胸膛间要害。 却见那势大力沉的黝黑大剑如鸿毛般飘飘然,临到招式已老时,突然变了方向! 心念不坚者,举棋不定,举棋不定者,落子成疑。 噗呲噗呲…… 接连五道剑刃入肉之声有先有后,可若非耳力极佳者显然无法分辨仔细,在一场乱战中也不易惹人关注。 这点儿声响很快便被更大的动静取代,五道惨呼几乎同时响起,又很快了无声息。 要以一剑杀五敌,心脏虽为致命要害却不是个好选择,取咽喉处下手,才有机会一剑毙五命。 能代表各自帮派来参加百花大会的五位正道人士皆为江湖老手,自然深谙其道,故而变招之际便有所防备。 怎料黑无常剑走偏锋,直取五人双眼,教之猝不及防。 隐之剑虽仅是没入了五人的双眼,但剑锋上所裹杂的剑气显然切入更深,颅脑受创,五人自然性命不保。 拍死了几只惹人厌烦的苍蝇,姜逸尘身周立马清静下来。 这五名正道人士虽有头有脸,可名气加起来也不及楚君河、炎如风、沐麟任何一人,然而五人同时毙命倒地闹出的动静却一点不小。 姜逸尘成了鹤立鸡群的存在。 几十余道目光在这一瞬都汇拢而来。 离得近的很快便缩回视线,专心对敌,并有意地将战局往边上引。 离得远些的才会多打量上几眼。 数月来,幽冥教新晋黑无常之名被传得神乎其神,但江湖终是讲究实力为尊,江城子尚未有何骄人战绩,总难让人心悦诚服,而今一见果真不辜负赫赫凶名,一时间也无人敢来招惹这尊煞神! 如此一来,姜逸尘也得以透过人群打斗间隙寻见目标人物。 杨柳青青的薄纱,凹凸有致的若隐若现,一如既往春色无边的打扮,倒与百花屿的环境十分贴合。 五年未见,姬千鳞容貌几乎没有变化,还是姜逸尘记忆中的模样,其相貌在姜逸尘所见之女子中算不上出类拔萃,但论手段之狠毒却无人能出其右。 此时这副妖娆身躯正赤着脚丫子踩在一个男子背上不停揉压,腰间墨绿色的御魔笛随着其动作摇来晃去,其手中拿捏着柄把巴掌大小的亮银匕首。 定睛细看,不难发现那亮银匕首上正有点点樱红垂落。 下一刻,却见那柔软无骨的纤纤玉手竟将匕首往两瓣红唇中送去,而那双红唇的主人似品尝美味般舔舐着匕刃上的鲜血。 趴在地上的男子,似因吃痛或是急求呼吸,身子抽搐得厉害。 姜逸尘没能认出男子身份,但不出意外便是藏锋阁或搜魂殿之人。 仅凭所见之景,他也无法推断出男子是何处受伤,又如何得罪了姬千鳞,以致于受如此之辱。 这答案于姜逸尘而言并不重要,他只在乎姬千鳞接下来的举动。 姬千鳞与姜逸尘相去不远,仅有五丈之遥,但她更陶醉于自己的喜悦中,轻易不为外物所动,自然没注意到黑无常一剑毙五命的情形,也未发现有双眼睛正凝视着她。 是以,当她将脚下男子的手筋、脚筋一一挑断,沉溺于男子凄切的哀嚎和嘴中鲜血的甜美滋味时,也未察觉到那双目光中已凝聚满十足杀意! 姜逸尘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他没有去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第一次看见有人能以杀人为乐,享受折磨人的乐趣。 他也注意到了姬千鳞脚下的男子,剧痛让男子浑身被自己的汗水浸湿,在那凌乱的黑发之下,是张无比扭曲的面庞,即便如此,那男子除了不断地哀嚎,却未有过一声讨饶,在其最痛苦之时,要断了自己的三寸之舌,就此昏死过去。 姜逸尘实在无法辨识出男子身份,只能看出其已过而立之年,但眼前情景仿佛昨日重现,那地上顽强男子好似枯藤洞中的丈三。 五年之前,笑面弥勒为寻得合适的木系法门度过修炼难关,遂命姬千鳞和常坤于西江郡内外四处设伏,劫杀各路江湖人士。 因缘巧合下路过西江郡的峨嵋派和无相门众人成了最受觊觎的对象。 无相门三个幸存者,丈三、司徒钟、石成均被兜率帮生擒,严刑逼供,仅有前者侥幸活命,却是手脚筋尽断,口不能言,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姜逸尘很清楚彼时兜率帮想要的是什么,自然也清楚此三人是豁出了性命在守护一个秘密。 不是守护无相门的《无相坐忘心法》,而是守护他姜逸尘身怀《无相坐忘心法》法门的秘密! 若非如此,心狠手辣的姬千鳞怎会忽视或是小觑他,让他这江湖嫩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眼皮底下死里逃生? 姜逸尘与他们并非出自同门,却有出生入死的交情,和转赠功法之缘,尽管姜逸尘至今还未修成《无相坐忘心法》,但他早已将自己视为无相门一员。 欺侮、迫害同门性命之仇,怎可不报?! 同门相助之恩,怎可不还?! 。 正文 第四二三章 临阵反目 日薄西山,暮野四合。 风势渐起,万千花香被送往百花屿外,其间捎带的血腥味直至数里地外仍弥久难消。 数里地外如是,舞剑坪上腥浓血气自然更甚。 历经多年戮血杀伐,姜逸尘本可轻松适应这令常人闻之作呕、寻常江湖人士闻之都难以忍受的浓烈腥味。 就如他先前做的一般,将那反胃的不适隔绝于外。 可当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姬千鳞身上,打开心中那扇仇恨大门时,那浓郁呛人的气息也随之扑面入鼻。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此作呕,晕眩,从厌恶逐渐到沉沦,而后丧失理智,大开杀戒。 但事实上,在血腥气息鱼贯入他的胸腔,肆意冲击他的肺腑时,他只觉浑身毛孔都在霎时间舒张开来,拼命地贪婪地吮吸着周围的血煞之气! 除了少年时,在潇湘谷木屋中,隐娘用蒲扇扇风让自己在盛夏之际舒惬入眠,姜逸尘已有许久未感受到这般舒爽安适! 自外而来的血煞之气引导他不由自主地将天地间的精气纳入体内,归入丹田,化为内息。 内息源源不断生出,在丹田中积蓄、压缩、压缩、积蓄,周而复始,近乎凝为实质。 直至姜逸尘以霜雪真气构成的伪丹田再无法承受更多威压时,倏地炸开! 澎湃的力量源泉以姜逸尘丹田为中心,输送往他的四肢百骸! 姜逸尘便是再笨也很清楚,他在这须臾间突破了困扰自己数月之久的《阴风功》第八重。 他早该明白这《阴风功》是以嗜血杀戮正道的法门,昔年幽冥教之所以能在中州立足,脚下便踩着累累白骨,要想修成第九重,乃至大圆满,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杀更多人! 突破桎梏,修为稍长,姜逸尘能感受到自己心境要比先前更为平和,思虑要比先前更为清晰,却无法察觉到自己由内而外生出的令人畏而远之的煞气! 一炷香将尽,姜逸尘未急着取姬千鳞性命,而是观察起周围战况来。 在叶凌风招架不住善始操纵的傀儡前,终得夜殇所助脱困。 至于夜殇的对手杜子腾,除却身上的华贵衣裳多了几处破损,肚腹上添了些肉眼可见的皮外伤外,似乎并未在夜殇手底下吃多少亏。 幽鬼与铎名泽一战则是平分秋色,细较二者修为深浅,铎名泽当然要稍逊一筹,但幽鬼久疏战阵,此行多为活动筋骨,并无他求,遂未全力施为。 最让姜逸尘感到意外的莫过于哭娘子同鬼魅妖姬间的战况。 先前巅峰一战,鬼魅妖姬受封辰利爪重创,算不上性命垂危,可也是萎靡难振,却不知其是回光返照或是用了何等秘法暂止伤痛,状态大盛,气息极为强横,哭娘子非但难奈其何,反倒被逼得险象环生。 余下各大门派在扛过初时一阵惊乱后,也逐步稳住了阵脚,再无人员减损。 失去了偷袭的先天优势,即便是以逸待劳的邪门魔教也难在诸神殿众神或是各大帮派诸强身上占得多少便宜。 不过,幽冥教四人并无意恋战,在夜殇引刀西指时,便各施手段挣脱对手纠缠,欲夺路离去。 其他各邪门魔教亦令行禁止,纷纷准备撤去。 收到了夜殇投来的眼神,姜逸尘迎风展步,作势要走,却趁机放眼四周,往远端眺望。 听雨阁及武当、少林等人的身影已在难在视野中看清,仅依稀能见在那小队伍周围有一十八道黑影在保驾护航。 若无意外,那十八道黑影想必便是那传言中追随洛飘零再次涉足中州内域的暗影十八骑。 散人居一干人等虽未远去,但有三两援手已至,大大缓解了公孙煜身上的压力,也不需姜逸尘插手相帮。 只是那三两援手远到而来,身上却带着不少伤痕,似是历经一番厮杀才来到舞剑坪上。 莫非百花屿之外还有他人设伏? 姜逸尘脑海中刚闪过此念,心中已有答案——昨夜伏击埠济岛之人的同伙,或者是朝廷来人。 几大邪门魔教今日百花大会之行旨在重挫九州四海两盟,而这些年来,他们如此作为时,总不乏朝廷在暗中作祟,此番机会难得,朝廷岂能错过?而昨夜那十个蒙面杀手多半便是出自朝廷之手。 姜逸尘脚下步伐慢了下来。 早在行动前,他已打定主意今日将与幽冥教分道扬镳。 他要留下,借此良机剔除更多武林中的腐肉残毒! 他杀了个回马枪,剑锋直指姬千鳞命门! 他不想暴露身份,故而并未施展出流星式,只是鼓足真气让自己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刺向姬千鳞! 也正因此,姜逸尘的剑慢了一瞬。 当他的人与剑杀到五丈之外的姬千鳞跟前时,鸡蛋的剑已抵住了隐之剑的进犯。 姜逸尘这才想起那手脚筋尽断的男子正是鸡蛋和姬千鳞联手拿下的,适才鸡蛋便静立在侧,只没同他一齐见证姬千鳞的残忍手段,亦或许鸡蛋早已见怪不怪。 鸡蛋讶然僵笑道“咳咳,江兄弟可是有啥误会?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可别乱来呀!” 姬千鳞本也被吓了一跳,可有人挡在身前,总会多几分勇气,踮起脚,探过鸡蛋肩头,怯生生道“是呀无常哥哥,奴家哪里得罪了哥哥,在这给哥哥赔不是,可不要对奴家动粗呀。” 姜逸尘冷冷道“让开。” 鸡蛋眉头蹙起,眼睛滴溜一转,根据昨夜所猜测的黑无常身份,联系起过往之事,心下旋即了然,尝试着劝说道“江兄弟呀,你俩间有何深仇大恨私下解决呗,这儿不合适吧。毕竟都是友盟,而且我们和兜率帮间也还有合作呢。” 鸡蛋言外之意便是只要他看不见,他便不在乎姜逸尘对姬千鳞做什么,但他既然在场,便不能由着姜逸尘恣意妄为。 姜逸尘闻言料想鸡蛋或已猜知自己身份,却无意罢手,仅用更凌厉的攻势回应。 五年之前,二者战力可谓半斤八两,姜逸尘略赢几许。 五年间,姜逸尘虽有堕落沉沦之时,却也曾闭关苦炼,以勤补拙,早已今非昔比。 而鸡蛋在这五年间从未停下在江湖的脚步,但多行谍报之事,鲜少在生死间摸爬滚打,嘴皮子越发能言善辩,但手脚功夫却不见增长。 五年后的今天,二人间高下立判。 姜逸尘的隐之剑既长且宽,与之身形不符,便要笨重不少,可其舞来却不失灵动,且出剑一剑快过一剑,好比浪涛一浪猛过一浪,仅仅对上十剑,鸡蛋便倍感吃力。 不多时,鸡蛋便涨红了脸,紧咬牙关,勉力支撑。 尽管昨夜已见识过姜逸尘的实力几何,但鸡蛋实难正视二人而今的差距,毕竟老大谢飞对于二人的评述中,前者只是资质平平,而他可是天赋异禀! 鸡蛋有争气之心,但他手中的剑却不允许。 呛啷一声! 隐之剑到底非凡铁所铸,而鸡蛋手中的剑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在激碰三十来回后已成断剑! 于剑客而言,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在手中剑断毁时,鸡蛋已心如死灰,任凭姜逸尘宰割。 “啧啧,江兄弟啊,不论兜率帮还是埠济岛,皆为友帮,以剑相向,不太妥吧?” 听见声音源自身后,姜逸尘不为人所觉地暗叹口气。 这一年来,他几乎都在幽冥教中渡过,尽管和夜殇接触有限,同叶凌风、哭娘子等人相处时日更是寥寥,与几人间谈不上多少真情实感,更多的还是相互提防戒备,可他终非翻脸无情之人,实不愿与幽冥教正面为敌,是故虚晃一枪,想避开幽冥教众人,无奈现实难如其意。 发现后方异状,尚未走远的幽冥教四人回过身来一看究竟。 叶凌风更是径直来到姜逸尘侧后方,眼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只待三个判官中任何一人一声令下,他便要向这新无常兄弟动手。 姜逸尘仅是向后瞥了眼,淡淡道“你已不是我的对手。” 叶凌风本已踏前一步,要与姜逸尘一较高下,却忽而顿住,深深地看了姜逸尘一眼,似是得出什么结论,终是缩回脚步,不再言语。 周围九州四海之人尽管闹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邪派众人竟也临阵反目,却无不企盼着狗咬狗的场面,好让他们心里能有所平衡。 “小江晚上不打算好好陪陪姐姐么?” 说话的自然是哭娘子,但姜逸尘并无表示,只是默然地回绝了哭娘子友好的邀请。 幽鬼冷哼了一声。 姜逸尘再不理会,用剑身拦腰拍开鸡蛋,挥剑便要向其后的姬千鳞劈去。 再没人挡在身前,姬千鳞总算感受到了来自黑无常身上的浓厚煞气和强烈杀意,古铜色的脸蛋骤然刷白了些许,心下已方寸大乱,显然想不起何时得罪了这煞神,嘴却自然而然地努起,带着颤音讨饶道“无常哥哥饶了奴家性命,奴家,奴家今晚定让哥哥欲仙欲死。” 姜逸尘没有一丝怜香惜玉之心,长剑即将落下! 一道黑影却突兀地现身半空,左脚轻轻一踢。 “铮”的一声,姜逸尘便未能握稳剑柄,让隐之剑翻了半个面。 下一瞬,那道黑影便稳稳立于隐之剑剑身上,如山停岳峙,姜逸尘除了将剑放下,别无他选。 时至此刻,姜逸尘才瞧见那黑影上带着的白色笑脸面具。 夜殇终是开口道“弥勒帮主,我幽冥教之人便交由我来管教如何?” “你幽冥教之人,杀红衣教山狮在先,而今又欲刺我兜率帮之人,是为报一己私仇,还是特来挑拨我等关系的正道奸细,夜判官若不给个明白的交代,恐难服众。”笑脸弥勒的声音暗哑依旧,语气更是寡淡如水,不愠不火,可面具上的笑意却似越来越浓,言语间已将姬千鳞带往旁侧。 夜殇轻笑道“想要听交代不难,但正道援手已愈来愈多,此时不走,其后要走可不容易。” 笑脸弥勒回笑道“呵呵,你我兵合一处,要想杀出重围又有何难?” 夜殇道“既是如此,那便让诸位见笑了。” 语气一变,冷声对姜逸尘道“你可要换把趁手的兵办?” 姜逸尘道“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我既是欺师灭祖,权当自断一臂如何?” 夜殇轻哼一声,道“也罢。” 姜逸尘躬身揖礼道“请!” 。 正文 第四二四章 一场交易 夜殇扬起了刀。 他扬刀无非两种意思,一种是撤退,另一种便是开杀。 眼下显然是第二种情况。 夜殇已跃身而起,居高临下,单手将朴刀横扫出去。 这一刀扫出,几乎将姜逸尘所立的方寸空间完全笼罩在朴刀威势之下。 刀风扫过之处,满地花草霎时间纷纷扬扬,在空中断成寸许长短,久难落地。 而姜逸尘的人却已从原地消失。 他刚出现在夜殇下后方,一记蛟龙摆尾正要朝夜殇回扫而去,却见夜殇骤然凌空翻身,双手握刀,一招力劈华山从天斩落! 姜逸尘收招不及,只能鼓足真气,硬撼此招。 噹! 刀剑相激声在如此场合中不过是雨天里的露水,掉进池塘中也泛不起多少涟漪,可仅此一击,便让姜逸尘右手酥麻难当,险些再出现剑柄脱手的状况。 “你的破绽实在太多了。” 夜殇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余人虽退让至数丈开外,但以他们的耳力要听清场中两人言语并不难。 话语一出,姜逸尘当即被夜殇一阵扫堂刀逼得左支右绌,连连后退。 姜逸尘已听知此言是一语双关,遂问道“破绽何在?” “你一直太过小心。” “小心行事,何错之有?” “过分小心,反致欲盖弥彰。” “我欲掩盖何事?” “欲善事者,必求利器,而你偏偏不求,岂非怪哉?” “隐之剑难道称不上利器?” “兵办终是身外之物,若不趁手,反受其累,纵使神兵利刃在手,亦是枉然。” “我既能驾驭此剑,谈何不趁手?” “以你之韧性,要想驾驭任何武器仅在于时日长短。可不论如何,此剑终难在你手中发挥出十成威力,而你也受此剑所限,只能施展出八成功力。” 在顶住夜殇一轮强攻之后,姜逸尘右手虎口已然隐隐作痛,不得不以双手持剑减缓对手带来的冲击,承认道“如此说来,隐之剑在我手中果然已非利器。” “隐之剑不是,镰刀更不是,低调做为本无错,可若费尽心思藏拙,未免心怀叵测。” “我果然小心过了头。” “善于用剑,却刻意藏锋露拙,对于所学功法更是深藏不露,若非为了掩饰身份,何至于此?” “那日在冥府之握时,你便已看穿我的身份?” 姜逸尘回想起一年前在冥府之握,未能拦下恋蝶后的情形,夜殇一眼便看穿其拙劣的镰刀刀法,一语便道破其善于用剑的真相。 夜殇肯定道“不错。” “可你却没揭穿我。”这正是姜逸尘最为不解之处。 “倘若揭穿你便能挽回损失,我不会有任何犹豫。” 夜殇眯起了双眼,身上忽而煞气大盛,姜逸尘身上的煞气与之相比实是小巫见大巫。 姜逸尘再次透过那眼缝中看到了那双孤狼之眼,随而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意,那杀意似在无声地告诉他,夜殇随时都能将他轻易从这世间抹去,不论是彼时,抑或是现在。 冷汗已润湿了姜逸尘的双手,若非夜殇攻势放缓,此时他应已缴械投降。 随着夜殇不再眯着眼,杀意瞬间褪去,姜逸尘终得以镇定下来,说道“可事实上,即便杀了我也于事无补。” “彼时教中也正缺人手,倒不如留下你,弄清楚你的来意。” “你当然弄清楚了。” “一半你已说清楚,剩下一半也不难猜。” “怪不得你安心将我留下。” “不,那时正准备试试你的决心。” 姜逸尘很快便想起了夜殇让他纳的投名状,问到“恋蝶的头?” 夜殇的回答却是否定的,“那女子我并未见过。” 姜逸尘这才恍然自己那时便被摆了一道,轻叹道“这么说,不管我带谁的头回来都一样?” 夜殇轻笑道“即便你空手而回,我依然会带你去万毒冢。” 姜逸尘不解道“为何?” 夜殇道“我同你说过,这几十年间能活着走出那道石门的仅有寥寥八人,而近三十年来也不过三人之数。” 姜逸尘闻言了然,优胜劣汰,他本该对江湖上这种残酷的生存之道习以为常,心中却依然为彼时被视如草芥的自己感到不忿,道“若我走不出石门,便也死不足惜。” “只要你活着走出石门,我自当授你《阴风功》。” “为此,我当然已离不开幽冥教,也理所当然地成为新的黑无常。” “这本是个不错的新身份。” “这只是个交易。” “这也能是个长期交易,是否继续下去,决定权在你。” 说出这句话时,夜殇毫不避讳周围人等。 姜逸尘听言一怔,目光正巧与哭娘子对上,那张算不得漂亮的面庞上投来的目光再没有先前那般轻佻放荡,反而充满了诚挚的期许。 姜逸尘及时回过神来,挡去夜殇砍来的刀,夜殇的攻势已不再那般咄咄逼人,可若是他太过放松,仍只有一死。 可在其他人看来,眼下夜殇则是放下旧怨,放下身段,在拉拢姜逸尘。 只听夜殇又道“我想你当很清楚《合欢诀》的益处。” 这句话姜逸尘只听懂了一半,他听出夜殇已能肯定风流子之死与他脱不开关系,却不懂另一半意思。 “早在一年之前,孟婆便研制出一种新丹药,其药效与《合欢诀》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没有修炼《合欢诀》需承受的弊端。” “既有此神药,又何愁无人效劳?” “在神奇的药也有其适用性,此药于你所处层次大有裨益,低了难承其药性,高了药效低微,况且此药配制不易,这一年来孟婆也仅拿出三颗。” “所以,之前那赌局便是为让我接受此丹。” “今晚哭娘子便可同你阴阳交合,试用此丹,以她的能耐,想必立时即能助你突破《阴风功》第九重,余下两颗亦归你所有,不出十天半月便可修入无上境界,如此,你手中也不需沾上太多人的鲜血。” “而我只需接着当幽冥教的黑无常?” “保留黑无常的身份,你即能变得更强,也未尝不能以另一种方式去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夜殇顿了顿,眉眼不经意间往周围一扫,“而在这江湖上,相较于其他门派,幽冥教的存在目的也要简单得多。” 听罢此言,姜逸尘再难舞动起手中的剑,他几乎已对夜殇生不出任何敌意。 夜殇见状也停手不攻,等待着姜逸尘做出回应。 姜逸尘没法不承认这交易实在太过诱人,夜殇所允诺的好处足矣让他留在幽冥教,而夜殇也不至于骗他。 更何况他本也不排斥如今这黑无常的身份。 姜逸尘沉吟片刻,未急于做决断,而是道出了最后的疑问“若我不答应,又如何?” 夜殇闻言双眸随而闪过一抹异色。 姜逸尘紧盯着夜殇的动向,赫然看清其瞳孔中的异色并非杀意,而是一种疑惑。 夜殇在疑惑什么? 是对他迟疑感到不解?还是……? 嘶! 随着交谈不断深入,姜逸尘对于周身情况的警惕也有所松懈,忽而嗅到危险气息临近,却听得身后隐藏极深的利刃破空声已近在咫尺! 姜逸尘乍然一惊,只觉脊背生寒,命悬一线! 。 正文 第四二五章 身份败露 噗呲! 唰! 利刃入肉声刚毕,便紧接着从中抽出! 血花迸溅! 地上本已被喂得微醺的花草,再被灌上这口血酒,彻底不醒于世,统统躺倒! 但凡对一人恨之入骨,又已将手中匕首扎入其人之身时,总不急于将匕首拔出,总会借匕首之锐利伺机对其人体内脏腑进一步重创,下手越是残忍,越是能宣泄心头之恨! 然,这双匕首的主人出手快,收手更快,显然很清楚,稍有迟疑,定会先一步被那柄横扫而来的大黑剑劈飞脑袋! 此人今日专为刺杀姜逸尘而来,可不是来换命的,想要得到的结果自然是敌死他活,即便自己不得不死,也绝不能死在敌人前头! 是以,这第一击,他下手有多狠,拔出匕首时便有多狠。 那两柄血淋淋的匕首不仅刃尖被磨得极为光滑锐利,在刃身上更有三两倒钩,也不难见那倒钩上挂着的些许血肉。 除此之外,这两匕首上还被喂了数种剧毒,此人在这数月间已拿不少人做过实验,这些毒的作用不相冲突,中毒者大半见血封喉,功力稍微深厚些的,纵能抵抗久些,却也活不过半个时辰。 故而,只要能在姜逸尘身上多扎些窟窿,让姜逸尘多沾染匕首上的毒,其命休矣! 电光石火间,姜逸尘还是展示出了身为杀手的临敌应变,周身气力汇集数处守住致命要害,而后敏锐地洞察出对手出手方向,稍稍侧过身,虽让匕首深入了左右腰畔,好歹还是避开了肾脏要害,不至于遭受两重重创。 能与自己如此苦大仇深之人屈指可数,尤其是自己三个身份下,唯有身为杀手夜枭时得罪之人较为杂乱,而自己原先的身份和而今这黑无常的身份真正会留下仇怨都有且仅有一人。 所以,当那两柄匕首深深扎入腰畔时,答案便呼之欲出。 ——尹厉,那个对他由妒生恨之人,那个便是连老伯也提醒他必须提防小心之人! 尹厉认出了他的身份,接下来他毫不怀疑尹厉会当众揭穿他的身份。 报仇,除了毙其命,还能当众揭其短,尽管姜逸尘自认那些过往绝不是自己的短处,但如果可以他自然不希望过往所为被昭告天下,毕竟只要他还能活着,这些都是大麻烦。 噹噹噹! 姜逸尘抵御住了尹厉接下来的三次进犯。 数年未谋面,尹厉那满头银发稀松了不少,面颊上的肉似也向姜逸尘一般被削过似的少了不少,眉宇间那种玩世不恭的散漫之味更是荡然无存,独独那眼中的杀意有增无减! 看着姜逸尘腰畔凝结出肉眼可见的冰霜,对上姜逸尘滴水不漏的防守,尹厉眸中的不甘之色渐浓。 再细看姜逸尘那强自集中注意,却时而迷离涣散的双瞳,尹厉明白自己的手段终非白做的。 尹厉脸上渐渐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黑无常?” “杀手夜枭!” “姜逸尘!!!” 尹厉每道出姜逸尘的一重身份,脸上的笑意便愈发浓厚! “哈哈哈!哈哈哈……” 尹厉笑得越发张狂,因为他已想到一个好主意。 尽管姜逸尘用霜雪真气封住了伤口,但匕首上的毒早已侵入到了其血液中,只要不让姜逸尘停止活动,加快其血液流动,再用言语击溃其精神,势必能让其尽早毒发身亡。 片刻间,数年来积压于心的妒恨及郁结都转化为手脚上的气力,打得越发气劲,转变为口中的话语,就要一吐为快! “你自己的名字甚至都没前两个称谓来得有名气!” 尹厉一面讥讽着姜逸尘,也不忘向朗声向舞剑坪的人介绍起来。 舞剑坪上的争斗尚未偃旗息鼓,可总不乏已闲下手之人一听这似乎有些趣味的戏码。 “你们没想到吧?这仨都是同一人!” “你也没想到吧?会是由我来揭穿你?” “呵呵,我却想到了。你总是躲在女人背后,但女人又能靠得住多久?你又能躲多久?” “迟早会有这一天,你会因为女人,坑害了自己!”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鸡毛琐碎没人会在意?” “哼!要是你一直低调下去,或许你有机会和你的名字一样,默默无闻。” “可惜,你并不安分!” “从西江郡到晋州城,从汉阳村到云天观,从幽冥教到江宁郡,你每一步都走得很精彩!” “哈哈哈!你一定想不到,竟会有人去把你那些鸡毛琐碎扫到一处,摸清其中关系!” 尹厉已有些语无伦次。 可关注到这边动静之人却越来越多,那些终于脱离生死之战的江湖人士,未来得及为自己感到庆幸,便被故事主角“杀手夜枭”吸引了注意。 “你只走错一步棋,你实在不该去江宁郡,去了江宁郡也实在不该救那贱蹄子,她已把身子送给其他男人了,不是你,不是你,哈哈哈!” 尹厉并未说出那女人的名字,但姜逸尘显然一清二楚他所说之人是谁,他并不在意尹厉对自己的嘲笑,却不允许若兰被言语侮辱,但尹厉涂在匕首上的毒已开始在姜逸尘体内翻江倒海,他还能强撑不倒已是不易,哪还有气力去维护若兰名声。 “你舍不得我碰那女人,你自己也没轮到!那慕容康还不如你,她都怀了别人的种,你还去救她。呵呵,这世上若还有其他男人对她念念不忘,我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我更想不出缘何堂堂幽冥教黑无常,会冒着开罪红衣教的风险,去救个道义盟的人。” “姑苏那死胖子肚子里的消息虽然多,但嘴里从来不好打听到消息,可那天他说救下那贱蹄子是个纯情小生时,我就能确定幽冥教新晋黑无常就是你这家伙!” “我说过第一次碰上你时,你不过是个随手能揉捏的蝼蚁,因为你丹田空无一物。” “第二次见面,你已能耍弄些把戏,可那内功实在不是你们道义盟会有的东西,那门道就是《霜雪真气》,就连幽冥教都几乎已放弃的《霜雪真气》。” “正常人当然不会去练这古怪玩意,只有丹田出现异状,无法聚气,才需要这种不需从丹田练起的内功。” “你消失了一段时间,当然是因为你那养母所在的西山岛被攻陷了。” “你想要自己报仇,蛰伏多年后再出来时,已有些能耐,但那些能耐远远不够,你只能偷偷地复仇,找实力弱些的仇人复仇。” “地煞门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在高人指点下,你一直完成得不错,直到意外情况出现,易无生出现在你面前,你成功装死,把他糊弄了过去。” 尹厉的语速愈来愈快,声音没有半分降低,手上动作自然慢了不少,他却浑不在意。 因为他好像感受到一种快感,一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嫉恨之人最不为人所知之事一件件抖露出来,这种好似生吞活剥仇人的感觉实在是要比一刀毙命让人感到愉悦! “一门《霜雪真气》自然远远不够,另一门木系内功仅是辅助,相较出入江湖时,你虽稍有提升,可要想变得更强些,幽冥教你当然非去不可,因为那有《阴风功》,《阴风功》本就是《霜雪真气》的绝配!” “你没缺胳膊没少腿,不可能平白无故加入幽冥教,便需要些机缘。” “彼时幽冥教在谋划场行动,这行动足够隐蔽,没有兴师动众,后来搞砸了,走漏了些风声,才教我给打听到了。” “这云天观是什么地方,若非你,我恐怕此生都不知在那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竟还藏着此等道观。” “幽冥教一直致力于炼制那些古怪丹药,要想有所突破,自然得寻些在炼丹上有点能耐又不存在利益冲突的帮派合作。药谷居高临下,江湖各方盯着,谁也不敢乱动,摸到苍梧山去便人不知鬼不觉。合作久了,幽冥教便有所图,意图吞下云天观,而你只要先一步混入云天观,就不难在幽冥教的行动中浑水摸鱼。” “云天观既是炼药之地,也需药材供应,离那最近最稳定的药材供应就是汉阳村的四两千斤堂,你便当上了四两千斤堂的伙计,为云天观送药。” “在汉阳村时,你也没闲着,紫夜轩、琥珀山庄和真武道馆七人被暗杀于酒楼之上,他们的致命伤是剑伤,而与他们发生过口角的吴桐却用的是刀,很显然,那七人也是死于你之手!”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二六章 命在旦夕 天边,成片云彩被凌厉的风撕扯成无数碎块,零散无序。 舞剑坪上,九州四海两盟的正道人士在一番惊疑不定的相互厮杀后,在撑过邪门魔教一阵袭扰后,既未回过神来,也未缓过劲来,形如散沙。 纵然如此,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保持高度戒备的各方如临大敌。 而在邪门魔教鸣金收兵之际,舞剑坪东南一角的异动无疑牵动了不少关注。 本将撤走的幽冥教五人中忽然窜回一道黑影直往同样即将退去的兜率帮一众扑去。 不知是起了何等内讧,幽冥教黑无常回身袭杀兜率帮姬千鳞未遂,又因此与埠济岛之人起了争端,兵戈相向,直至笑面弥勒出手,事态才免于恶化。 正当夜殇看似教训实则规劝挽留黑无常悬崖勒马之时,又不知从何处杀出一银发男子重创了黑无常,絮絮叨叨一些琐碎之事。 从黑无常行刺未果,到黑无常遇袭受刺,直至银发男子竹筒倒豆子般将黑无常涉足江湖这寥寥几年间的事迹道尽,仅过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却让心不在焉的在场诸人只觉听了篇繁杂冗长的故事。 “讲故事”的银发男子便是尹厉,那一席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显然是一时亢奋之言,未经事先构思,略输条理,可在群雄听来却足矣将这些年来诸多或不值一提,或聊有趣味,或震惊一时的江湖之事一一串联起来,仿佛亲眼见证了一个少年背负血仇、砥砺前行的传奇经历。 不出片刻,这些老江湖将所闻之事在脑海中稍作分析后,毫无意外地得出了近乎统一的结论。 这近乎癫狂的疯子恐怕所言不虚。 这位现为黑无常,曾为杀手夜枭,又是闻所未闻的年轻小辈原来出自道义盟。 人在江湖,总是身难由己,身在曹营心在汉本不足为奇,身兼多重身份却不为人所知者更不在少数。 但有些秘密既然不为人所知,便有其不为人所知之理,一旦秘密不再是秘密,那些身怀秘密者便再难存活于世。 一如星耀庄护法公孙哲,当其毁尸灭迹的意图暴露时,定有人会去挖掘其身上所藏之秘,故而,即便其未能得逞,即便莫殇仅是斩去其一臂,其仍不得不以一死来守护秘密。 此次百花大会所来者中显然不止有一个公孙哲,结合其后酿造的乱局,不难判断其中多半乃几大邪门魔教安插于各帮的内应,星火燎原,当猜忌之火在各帮间被点燃,也注定了无可避免的自相残杀。 而当邪门魔教中也跳出正道内应时,正道中人似是从中找到了平衡,显得有些幸灾乐祸。 他们非但无意出手相助这个可算是同道的,正苦苦支撑的黑衣青年,仅是一面以悲悯的眼神看着这将死之人,一面又琢磨起道义盟老伯打出的这手棋到底意欲何为?尽管这手棋已即将成为死棋。 姜逸尘确实已命在旦夕,至少在尹厉和群雄看来如此。 他能感受到从左右腰间蔓延到腹部、背部,又逐渐往四肢百骸扩散的,那时而如刀劈剑刺,时而如急火炙烤,又时而如万蚁噬心的各种苦痛! 即便他催动霜雪真气通过奇经八脉将那极寒气息送抵周身以此镇痛,可他浑身已然被汗水浸湿,那些痛楚显然痛到骨髓,痛到几乎要了他的命! 当然,尹厉涂在匕首上的这些毒,本便是用来要他命的。 因为疼痛,或是因为满面淋漓的汗水,姜逸尘的视线已变得模糊。 他能清晰感受到周围那些漠然注视自己的眼神,感受到鸡蛋和梅怀瑾自责和无可奈何的情绪,却越来越难看清身前尹厉的出招路数。 喋喋不休的尹厉并没忘记此行初衷,在顺带揭穿姜逸尘的底细后,已然发觉姜逸尘眼皮发沉,出剑动作变缓。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尹厉面庞上的笑拧成诡异的弧度,双匕铮铮作鸣,像道道红色霹雳疾刺而出。 姜逸尘双手握剑而斩,纵使斩空,也总在最后关头依凭多年磨炼出来的战斗本能,控制身体避开要害,恰如其先前只让尹厉有机会将匕首刺入其腰部。 叮叮叮叮! 姜逸尘既要抵御体内剧毒,又要应对尹厉的攻势,精神集中力自然大不如前。 刃如飞芒在他腕上、臂上、腿上割出十数道伤口,鲜血渗出外袍,一身黑袍在众人看来已透出血色! 而在那些被划开较大的伤口处,赫然可见在伤口被极寒气息冰封前,本该是鲜红浓稠的血液竟有些泛黑,更有甚者像滚烫的开水般不断翻滚冒泡! 谁能想见一个生命已几乎走到尽头的青年,即便在此时,双手仍能紧握着剑,仍能不断地将伤及要害的攻势一一挡开,眼中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恐惧。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并不算错,只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终究还是你自己。 尹厉自认为这些年间已将姜逸尘是什么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深知姜逸尘即便在临死之际也绝无可能向自己讨饶,但尹厉始终无法想见姜逸尘的垂死挣扎会如此顽强! 尹厉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摸透眼前这个让他嫉恨许久之人。 尹厉不够了解姜逸尘,姜逸尘却足够了解自己,尹厉确实将他这些年所作所为以及所作所为的目的弄得一清二楚,也将他的实力几何摸清,但尹厉终究无法知悉他所作所为以及获得这些实力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与苦楚。 尹厉遗漏了这些过程的细节。 这些细节自然不是尹厉有意遗漏的,没有相同的经历绝无法感同身受,姜逸尘这些年的经历有不少人知晓,但其中细节始终只有亲历之人才能一清二楚。 江宁郡,龙虎奇巷,彼时尚无内功依凭的姜逸尘,只身一人,历时三日杀了几近五百个发狂的野兽和武人,尽管试炼皆为虚幻之物,但那刀劈剑刺斧砍等切肤伤骨之痛却如身临其境。 西山岛,不夜峰,蹉跎一年之后决心复仇的姜逸尘,只身一人,日复一日攀上那永昼无夜的绝巅,在至阳之地借体外炽烈之灼平衡体内极寒之冻,每日承受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四个时辰近乎两年之久将《霜雪真气》修炼至大成,他早便在急火炙烤之下脱胎换骨! 幽冥教,万毒冢,已无路可退的姜逸尘,只身一人,在那暗无天日的幽冥地府中被万千毒物啃食足足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炼成《千蛛万毒功》,万蚁噬心之痛他早已尝尽。 姜逸尘只身一人挺过如上难关,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其中详细,即便是老伯,亦是凭推测方知其所经历过的一切。 这些经历,尹厉自然看不到,也无从知晓。 尹厉所看到的只有结果。 没有人的能力是凭空得来的,即便最了解他的对手也没可能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如何变强。 相比起所经历过的苦难,当下这点毒带来的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姜逸尘双眼一闭,两肩一松,隐之剑几乎要从其手间脱落,就要向前扑倒。 任何人都以为姜逸尘命将休矣,尹厉更是如此。 正在尹厉双眼大放光芒,喜上眉梢之际,即将跌落在其身前的姜逸尘霍然睁眼,一个箭步欺身,一计龙抬头甩出,早已重新紧握于手的大黑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尹厉心窝! 正文 第四二七章 夜枭之死 直到隐之剑剑柄抵在尹厉胸前,姜逸尘这才附耳低语道:“黑寡妇螯牙之毒、血蝎尾刺之毒、尖吻沟牙之毒、虎蜂螯刺之毒、鸩羽之毒、苦实之毒,你煞费苦心这些年意图置我于死地,却偏偏遗漏了件最不该遗漏之事。” 这是尹厉从适才现身至今,姜逸尘对其所言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对此将死之人,他并未明言其究竟遗漏了何事。 “呵,没想到,我东奔西走这些年,我流汗流血这些年,我煞费苦心这些年,竟还是无法胜过你。” “真让人不甘心!” 许是隐之剑尚未拔出,尹厉体内各脏腑经络间的运转还维持着某种平衡,尹厉吐出这些话语时倒还显得精神劲儿十足,话语中的自嘲和不甘之情也尤为浓烈。 此时,恐怕也只有姜逸尘能察觉到手中的隐之剑正在变沉。 剑身重量本不会改变,变沉的自然是剑下身躯,尹厉的生息正慢慢消散。 “好在,濒死之际,我又从你身上学到一样本事。” 尹厉同样没有说出从姜逸尘身上学到的是何本事,他甚至把这句话说得极轻极细,轻得只有姜逸尘一人能听见,细得只有姜逸尘侧耳倾听才能听见。 姜逸尘当然没有侧耳细听尹厉作何喃喃低语,事先放松警惕已让他付出了足够严重的代价,眼下他即便能肯定尹厉行将就木,却始终保持着十二分戒心。 只要隐之剑一时还插在尹厉胸膛间,尹厉便没那么快咽气,也不至于连多说几句话的力气也没,可尹厉偏偏表现得奄奄一息,表现得无力言语,无外乎其想拿这最后一份力气做些别的事! 这时候尹厉还想做什么? 无他,鱼死网破尔! 猛然间,尹厉狠一甩头,竟要去磕姜逸尘的脑袋! 姜逸尘却先一步撤步收身,避开了尹厉这自残式的袭击。 但尹厉的濒死一搏显然并未就此结束。 两柄带着倒钩的匕首还在手中,尹厉立马舍去其一,探出左手把抓住姜逸尘持剑的右手,手指陷入姜逸尘右手手背、腕中,死死限制住姜逸尘的右手和隐之剑,使之动弹不得! 同一时间,仍紧握匕首的右手往身后扬起,牟足劲一收,直往姜逸尘腹部戳去! 二人距离之近,姜逸尘无处可躲,但他却不慌不乱。 在匕首锋刃甫离胸口还有一尺之遥时,左手以苍鹰搏兔之势朝尹厉右手腕处抓去! 岂知在姜逸尘左手正与匕首锋刃平行交错之际,尹厉骤然松手,任由匕首从手中脱出,手位高抬,手势翻然一变,并掌指向上,掌心向前,佛光乍现,直冲姜逸尘心门拍去! 那略微发黑发皱的手掌似在佛光中生机重现,金灿夺目,厚实无比,坚不可摧! 掌如金铁,力按千斤,势无可挡! 这才是尹厉最后的杀招大力金刚掌! 突如其来的变故仅发生在须臾间,但观战群雄又是何等眼色,哪能看不明白其中门道? 饶是如此,此掌一出,万籁俱寂,众人眼眸中仍难掩讶然之色。 他们当然不是惊讶于少林绝学出现在非少林弟子身上,而是惊讶于银发男子的狠辣果决。 银发男子并未自报家门,且银发散乱,他们中没有多少看出其确实身份,却不难看出这一掌非昼夜不舍潜心修炼数载不能成,也不难察觉到这一掌中裹杂着怎样的执念,汇聚了怎样含辛茹苦十数年炼成的毕生功力,还有那濒死仍坚定不移的意志。 众人已能断定,银发男子凭此一掌之威势,足矣轰塌其对手之胸骨,足矣碾碎其对手之心脏,足矣让这位黑无常,这位杀手夜枭,这位名叫姜逸尘的青年先行上路! 哪知就在群雄已作出此等定论后,异变再起! 那本被晃开的左手不知何时也掉转了方向,绕过径直而来的右手推掌,没有对掌,也没有去抓腕,而像握着颗鸡蛋似的,蜻蜓点水般在那右手腕最为薄弱之处轻轻一敲。 那坚不可摧,那势无可挡的右掌竟像是一根被稻草压折的树枝般生机断绝! 临到目标处仅余三寸距离,掌未至,掌已断,掌力散,右臂颓然下垂。 嘶! 群雄仅来得及发出这简单的惊叹之声,便又见得银发男子早已撤开左手,从腰带间不知摸索出何物,再次袭向黑无常! 所有人都已放弃,只有尹厉自己还未放弃! 短短半盏茶内险死还生数次,姜逸尘哪敢再给尹厉任何机会,也顾不得再次暴露身赋绝学,右掌松开剑柄,毫不客气地再将尹厉左手击折! 怎料尹厉手中所藏并非利器,而是满手深色粉末状物,尹厉也赶在姜逸尘右手临到前,先一步将之抛洒向近在咫尺的姜逸尘面额上。 姜逸尘急忙屏住呼吸,抬脚踹向尹厉腹部,将剑拔出,后撤数步,也未能全然躲开那随风扑面的粉末。 鲜血簌簌淌出,尹厉也总算一头栽倒在地上。 “咳咳!咳咳……呼呼……” “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学着你,在身上藏了很多,很多秘密,多留几手,你,料不到吧,呵呵……” 尽管命不久矣,尹厉还在顽强地呼吸着,他还有言语未尽,努力透过散乱的发丝找到了同样盯着他看的姜逸尘。 “不过,还是从你这学到的最后一手管用,示敌以弱,哈哈,哈哈……” “化,化功散不知你吸进去多少,那障目砂保准已入了你的眼,珍惜,珍惜你现在能看到的一切吧,再,再过过一会儿,你就是个,瞎子!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你活下去,但假使你活着,也一定比我还生不如死,哈哈,呵呵……” 地面上已了无动静,姜逸尘这才感觉到眼中的不适,他及时闭息,不受化功散影响,但正如尹厉所言,那障目砂却是防不胜防。 这障目砂之名,姜逸尘闻所未闻,他发现眼帘四周已被瞄上了道黑框,清晰地感受那黑框正在缓慢扩张着自己新占领的地盘,几番尝试都未能阻止情况恶化,如无意外,不出一盏茶,他将确确实实成为瞎子。 变成一个瞎子并不容易接受,只是相比于此,变成个即将被俘获的瞎子更难接受。 周遭议论声渐起。 “那是不是,那是不是?” “是,一定是!” “许久未见过,如此迅捷凌厉的掌法了!” “折梅山庄天殇折梅手!” “刚刚那招是围魏救赵啊!” “这小子身上果真有不少秘密!” “抓活的?” “看看情况再说。” 视野中的盲区愈来愈大,群雄藏于心,敛于表的想法却在姜逸尘眼中越来越清晰。 幽冥教夜殇四人早在他向尹厉发起反击时便已退走,鸡蛋、梅怀瑾二人本怀着愧意想出手相助,却也被谢飞拦下,一齐带走。 现下,邪门魔教中人仅余他一人,这些正道之人不一定会让他死,却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以此来挖掘他身上的各种秘密。 即便他自己想死,也不见得能死。 咻咻咻! 突然破空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随而是道道惊呼! “小心!箭雨来袭!” “小心,天上有箭!” “列阵!” 姜逸尘闻言悚然一惊,也随群雄抬头举目,只见天边箭雨密不透风,黑压压如提前降临的夜幕将舞剑坪全然笼罩其中。 纵然舞剑坪上皆为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大侠,纵然他们皆有一身本事足矣自保周全,可在历经一日蹉跎后,心倦体乏之际,却有万千箭矢突临,再没人有暇顾及什么杀手夜枭,什么天殇折梅手,或是什么宝藏青年,无不肃然以待。 对于这等箭雨,如若人手不足,倒还有点威胁,而场中少说也有三五百来号江湖高手,这点威胁便也荡然无存,众人所忌惮的自然并非箭雨,而是箭雨背后,究竟是何人作为? 叮叮当当一阵金铁交碰声后,舞剑坪上再次陷入沉寂。 群雄相互照拂,在箭雨过后,基本能确定周边并未有人倒下。 他们之所以静默不语,无非是在等待。 等待对手下一步举动,或是言语。 果然不出多时,并听得一昂扬之声自夜幕中传来。 “经报有上千草莽聚于平海郡百花屿密谋造反之事,傲骨嗜血团团长战梨花奉命,携神风营营长陈啸伯及逍遥客孙野王特来彻查此事,请诸位耐心配合,如有违抗,就地镇压!” 群雄闻言哗然! 有人怒不可遏,有人疑惑不解。 “什么?!” “朝廷这是要直接撕破脸皮了?” “卑鄙无耻!” “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听这阵势,来者至少两千人,且对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也有江湖人士相帮,我等实处于下风,再战下去,凶多吉少啊。” “恐怕是和那些邪门魔教串通好的!” “邪门魔教?咦,那黑无常呢!?” 却有人在此时还惦念起姜逸尘去向来。 “不在此处。” “趁着那会儿箭雨溜了吧。” “好像往阴阳桥那方向去了。” “他那状况往阴阳桥逃,岂不是寻死去了?” 正文 第四二八章 陈尸溪间 百花屿间鬼神哭,阴阳桥下生死隔。 于江湖人而言,最终归宿亦为江湖,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丧命,随处都可能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既是如此,在能够提前选择的情况下,择一草长莺飞、繁花似锦之所为墓,岂不美哉? 是以,历经千百年光景,百花屿虽是风景绝佳之地,却也是名副其实的“万人冢”。 只是相比起那些长年不见天日、阴冷晦暗,遍地残尸断骸,几无落脚之处,漫野充斥腐气,极难自如呼吸的积尸之地,百花屿这陈尸不出三年便化归春泥,难有尸骨成山之日,具备极强新陈代谢能力的栖息静地,实难让人将之与“万人冢”三字相联系起来。 不过,若要说整座百花屿上一处尸山没有也不准确,至少还有一个没人能涉足之处可能出现尸骨成山的景象。 那儿便是阴阳桥。 百花屿东面,舞剑坪七里地之外,有一深谷宽逾半百丈,一天然石桥横跨其上,桥上阳光明媚,桥下十丈以内目力难及,十丈之下黯淡无色如阴间地府,故桥名阴阳。 阴阳桥所隔不只阴阳,还有生死。 世间不知多少武林高人相约于此,所决不只是高下,不只是胜负,还有生死。 江湖上神功妙法无数,绝不乏假死之法,倘若决斗只为分生死,却有一方因各种缘故使诈假死,经年后“死而复生”重现江湖,并非少见之事,而若是在阴阳桥上决斗,不论用何手段,只要能让对手摔下桥去,便未曾听闻有能从桥下爬上来之人。 如此,阴阳桥也不失为众多江湖人士以决一生死、了结恩怨之法。 然而,阴阳桥下是否真有尸骨成山? 这点,当今江湖上当真鲜有人知晓,而即便是知晓其真正答案者,也不见得便身在江湖中。 至少这日清晨正徜徉在潺潺溪流畔的绿衣女子暂时不在那江湖中。 那绿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明眸皓齿,一头短发将那张脸蛋衬得极为干净,犹若冰雪所刻冰清玉洁。 女子顾盼间满是闲适舒爽之意,显然在此处待得极为快活,此处又怎会有尸骨成山? 哼哧哼哧! 哼哧哼哧! 伴随着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喘息声,一头远未及绿衣女子膝盖高,四肢粗短,耳小直立,吻部突出似圆桶,体躯不显健壮的小野猪,从绿衣女子身后跑至身前,这嗅嗅,那闻闻,偶尔甚至探出小舌头在草石间,或是溪水间尝尝味,活似一头小狗。 即便身后的主人在这段时日里已带它来过这儿数回,仍难消弭它对于这方天地的好奇与喜爱。 小野猪漫无目的地在前头,东晃晃,西瞧瞧。 绿衣女子本是领着小野猪走的,这时却也毫不在意地跟在其后头,漫步而行。 不多时,这一人一猪便发现了大煞风景之物。 竟有一黑色块头横亘在不远处的溪流间,阻断了溪流往下流淌,破坏了这一方静谧安详! 只一眼,绿衣女子便能辨清那黑色块头是个身着黑衣的人,而且面朝着下,多半是具死尸。 打她来这以后,便从未见着此情此景。 绿衣女子蹙了蹙眉,无意多瞅那死尸一眼,乃至多驻留片刻,抬脚便要离去。 哪知那小野猪,哼哧哼哧,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越走离那死尸越近。 绿衣女子愣了愣,赶忙唤道:“阿白,那儿脏,走啦!” 被绿衣女子唤作阿白的小野猪其实一点都不白,通体毛色近乎都是浅棕色的,唯有吻部鼻头之上那么一小撮毛发是白的,或也因此才被冠以此名。 阿白似是没听到主人的呼唤,又往那死尸凑近了些许。 “阿白?” 身后绿衣女子又唤了一声。 而在这时,阿白已凑到那死尸跟前。 溪流虽不深,流水也不急,但以阿白这副身板在溪水中还是不容易站定的,可当下,它那短小的四肢便好像四枚大铁钉般,牢牢扎入浅浅的溪床中难以动摇,杵在死尸一尺开外,偏头晃脑似在打量那尸体。 再三确定,这死尸对自己完全造不成威胁后,才下定决心挪动脚步凑上前,用那长着挫小白毛的吻部,由下而上拱了拱对方。 发现自己的力量不足矣撼动这具死尸后,阿白将行动目标锁定在那未被黑衣遮盖的手上。 阿白俯下头,张嘴将那被溪水浸泡得有些发白臃肿的手含住,竟哼哧哼哧地咀嚼起来! 绿衣女子显然瞧清了自己的小野猪在干嘛,急唤道:“阿白,回去赏你俩玉米棒!” 听到“玉米棒”三字,阿白那对短小粉嫩直立的小耳朵明显长长了几分,险些就把口中“美味”抛下,撒腿便跑。 但未能征服嘴中“美味”,似乎让阿白心有不甘,它没有遵从主人的召唤,而是继续和那死尸之手较劲! 仅过了不到片刻功夫,阿白便确定自己的嫩牙乳臭未干,垂丧下头,悻悻然放手归生。 然而,它并未完全放弃对眼前猎物的征服之欲,流着口水,绕着尸体转起圈来,似在寻觅下一个下口目标。 “怎么还不走?” 绿衣女子的语气声中并没有半分恼意,也不再显得着急,反倒是多了几分疑惑。 阿白生下来便比它那十几个同胞兄弟姐妹少几分狠辣果决,不知道哭,喝不到奶,显得弱小,显得病恹恹的,理所当然地被亲生父母抛却。 打它睁开眼后,眼中便只有绿衣女子一人,绿衣女子对它极好,饮食起居全包,还不时带它四处遛弯玩耍,生身父母不过如此,阿白自然而然对绿衣女子唯命是从,纵然偶有顽劣之时,在绿衣女子再三呼喝后,定不敢忤逆其意。 今日偏生在绿衣女子叫唤了四声后,甚至连它平日最爱吃的玉米棒都亮了出来,它都执拗不走,实在古怪得很。 不知这具死尸上究竟藏了什么好吃的,又或是有何蹊跷,竟如此吸引阿白? 绿衣女子终于挪近脚步,这才仔细端详起尸体周遭状况来。 那潺潺溪流才能没过马蹄,左右未及三丈宽,溪流中有水、有沙、有石子,溪流两侧毫无规律地静躺着爬满青苔的大石块,以及将这些大石块拥簇其间的细腻草甸,草甸往两边延伸便是由粗大石子构成的地面,地面边缘连接着高耸峭立的石壁。 溪流不深,流水不急,水量自然极小。 这么一具尸体,便也无法顺着溪流,被从上游冲下来。 草甸间不见被人踩踏过的痕迹,想来此人也非自己走到此处才伤重倒下。 那么,唯一来路便只有,上边! 正文 第四二九章 经年之痕 溪流之上为何? 绿衣女子仰首上观。 她已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但每次目中所见总令她觉得太不真切,恍惚如梦。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没人敢相信世人言之凿凿的阴阳桥下,并不是幽暗无光的黄泉地府,而是别有一番天地。 正所谓一叶障目,阴阳桥下真正的黑暗仅绵延百丈有余,然因两侧峭壁凹凸不平,怪石嶙峋,杀机暗藏,纵是轻功绝佳者身在其中也绝难完全避开无法预见之险,更别提坠下桥者尚无生还之例,是故世人皆断言“阴阳桥下生死隔”。 殊不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绵延百丈的黑暗之下,两侧岩壁虽仍是陡峭笔直,怪石错落,但这千仞深渊偏偏如千仞高山,日出便能见晨光,直至日落黄昏褪尽才融入夜色,是以只要能捱过那段黑暗,便存有一线生机。 溪畔两侧的岩壁向内凹陷,故而往上四五丈距离,两侧岩壁便要贴近许多,绿衣女子视线并未顺着岩壁往上寻去,而是直接穿过两侧岩壁,直视那披着淡薄晨衣的苍穹。 她很清楚自下而上千仞处的石桥之下是一道怎样的鸿沟,却不明白为何从上往下看这深渊时会是乌黑一片,而在这深渊底部时,偏偏能仰观那一线之天。 绿衣女子怔然半晌,最终还是微微晃了晃脑袋,放弃思索这个已让她发过数回愁的问题,或许这个问题最好的解释便是自然之力——也只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才能造出这等奇异景象。 绿衣女子收回心神,便也把目光收回到了岩壁两侧,果然在上端一侧岩壁处瞅见了一道竖直向下却有些许歪扭的深刻刻痕。 这道刻痕向上不断延伸,难见尽头,往下则在岩壁向内凹陷端断开。 刻痕周围,本是生长在岩壁间的树枝已被折断,本是从岩壁上探出的小草已被碾平,本是附着在岩壁上的青苔已被抹干净。 绿衣女子的目光第二次落回溪间那具尸体上,尸体位于岩壁刻痕正下方,尸体从何而来已不言而喻,至于在岩壁上留下深刻刻痕的则是一柄剑。 那是柄黝黑大剑,和尸体的身型比例实在不协调,显得有些奇怪。 本是四尺长的剑身有一半沾染着土石血渍,还未来得及被溪水冲洗干净,单侧剑刃上无数道或大或小的缺口也无不说明着这柄剑即便曾经是,从此往后却也再不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而是一柄随时都可能在交战中断裂的残剑。 深渊千仞,这柄剑能支撑着一个人滑落至谷底,而人还未摔成肉泥,足见此剑不仅锋利,且质地坚硬。 绿衣女子打量了黝黑大剑片刻,在她记忆深处,她虽未见过此剑,但必定听过此剑之名,然则这一年半载以来,生活在如此安逸闲适之地似乎让她早已忘却江湖间的诸多事宜,一时半会儿间她实在想不出关乎这柄剑的任何过往,只得暗叹作罢。 黝黑大剑被紧握在那具尸体的右手中,而那只右手手肘成反向弯折,破损衣袖中依稀可见筋骨外露。 绿衣女子走近尸体,一脚将尸体翻了个面。 噗通! 这一翻溅得水花四起,把阿白吓得不轻,惊退开十数步,以为主人冲它发脾气,楚楚可怜地望向主人正要讨饶,却发现绿衣女子目光并没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放下心来,又凑近那尸体嗅起味来。 识人辨特征,是成为杀手所必备的观察力,这种行为习惯根深蒂固,即便脱离江湖不少时日,对曾经身为杀手的绿衣女子而言也并未改变,眼下这具尸身在身形上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也只有从其脸上获取更多信息。 绿衣女子单脚轻抬,拿鞋底拨开那些被水打湿,沾附于脸的发丝,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庞从中显露出来。 这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其年纪应于绿衣女子相当,在长久被溪水浸泡后,这张脸显得足够白皙,乃至有些透明,以至于脸上四五处因磕碰产生的淤青也黑得瘆人,幸而从此人紧闭的双唇瞧去,里边一口牙倒还是完好无缺。 绿衣女子的视线这张面庞上逗留了许久,竟莫名生出一丝熟悉感来。 这丝熟悉感并不浓厚,但至少让她确定,自己与此人之间绝不仅一面之缘。 可一如先前,她终究远离江湖有些时日了,身心寄托于此间山水,记不得太多过往,便实在无法辨识出此男子身份。 就在这时,摸索大半天无果的阿白总算觅着了下口处,拱了拱男子腰腹部,张开血盆小口就要咬下,却被绿衣女子抬脚拦下,随即整个身子被向后拨去。 阿白带着不解,带着焦急,哼哧哼哧地在绿衣女子脚边挣扎起来,可也就挣扎了一会儿,便被绿衣女子给抱入怀中,望肉兴叹! 阿白盯着的部位确实是一大块肉,那肉正处在男子腰间,黑衣破碎,皮肉外翻,肉色白里带黑,仅有些许血色。 绿衣女子也总算明白了为何阿白对此人情有独钟,她平时用来喂养阿白的,便是些半生不熟的肉碎。 绿衣女子轻拍了拍怀中的小家伙,安抚道:“这肉有毒,不能吃。” 言罢,绿衣女子便要将阿白从此处强行带走,虽说她无甚要紧之事忙活,可她并不想在一具死尸身上瞎费功夫。 脚面方从溪中离开,绿衣女子眉头骤然一蹙,顿住身形,再次将脚落回原处。 尽管很细微,尽管微不可查,但敏锐的洞察力还是让绿衣女子发现了那张削瘦面庞上的变化——那男子刚才微微皱了皱眉。 绿衣女子凝视着男子面庞好一会儿,再不见其有何动弹,却是轻叹口气,蹲下身,将阿白放到身后,自己伸出手去探男子的鼻息。 手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断定此人坠落溪中至少已有大半天功夫,仅从时间上来看,并非没有活命机会。 一息,两息,三息…… 就在绿衣女子即将放弃之际,有如游丝般的气息从男子鼻孔中呼出,萦绕在绿衣女子指间,满是挽留之意。 感受到这一抹生息,绿衣女子终是下了个决定——救人。 她先是掰开男子紧握着剑的右手,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帕,再撕下半臂衣袖,将男子右臂裹直裹紧。 紧接着便一把将男子抱离溪中,将其上衣撕开,简单为之擦干身子。 随而双手化掌,在那青一块紫一块又遍布伤痕的肌肤上自上而下,由里及外地飞快拍打了三两回,活血化瘀,以此唤醒整个躯体的活力,同时又在几个关键穴位处点穴封脉,防止伤口处血液外流。 她动作不再如先前有任何迟疑,变得简洁干练起来。 做完如上事宜,绿衣女子便开始往男子丹田处注入自己的内力。 年轻男子至今仍未咽气,除了那柄剑的功劳外,便是有护体真气加身。 不过,从千仞深渊上滑落绝非想象中轻松,若非其早已将最后一丝内力耗尽,又何至于摔折了右手。 要想救治男子,便只能将其带走,路途颠簸,在其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这点儿内力的作用虽是杯水车薪,却也好过伤势加重太甚。 随着内力不断充实着男子丹田,绿衣女子眉梢不由挑了起来,她能清晰感受到男子丹田仿若无物,可内息偏偏又能在其中凝聚,好似男子体内是个“假丹田”。 在她记忆中当真认识一个通过塑造假丹田才得以修习内功的年轻男子,那人与她似是在四五年前见过,那人的模样…… 绿衣女子已撤回了手,仔细认真地端详起男子面容来,记忆中那人的模样似乎与之有所区别,区别在于此男子面庞实在是太瘦了些…… 是被削掉的? 一些记忆深处的东西似乎逐渐在苏醒,绿衣女子的手不知何时竟停留在男子左肩颈处。 她能看出男子现下这副皮囊有曾被万千种毒物洗涤过一遍,肤质已焕然一新,那些刃口也好,瘀伤也罢,都是十几个时辰里新添的,唯有左肩颈处有个不明显的凹陷。 这凹陷并不齐整,仅有一寸长,一指头宽,只凭肉眼,轻易无法发现。 手指抚过后,不难判断那凹陷便是个咬痕。 经年累月,咬痕早已不如初时清晰深刻,但此人本有机会将这烙印彻底抹去,偏生将之留住…… 绿衣女子思绪飘回了五年前西江郡那个雨夜的破落草屋中,她已然想起眼前男子是谁……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三零章 无尽黑暗 “你身份已泄,不若同我去莽荒之原避避风头?” “这是……老伯的意思?” “老伯只托我照看你别被人逮住,并不管束你去往何处……接下来一段时日里,各方间的拉锯必定极为焦灼,不会专门耗费人力物力来寻你,但只要你进入他们的视野中,在他们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我想没人不乐意顺手从你身上挖点东西出来。” “所以边境之地会是最好的避风港。” “也不尽然,今日之后,江湖间的血雨腥风不止,而各边境的局势也只会较往常更为紧张,北边的瓦剌人更不是吃素的。” “于我而言,现在越是危险之地,便越适合藏匿。” “不错。老大他们都已去了北边,只把我留下,现在是时候去和他们汇合了,你如果不想去,便不去。回道义盟,老伯和慕容都会欢迎你,上次慕容也说起,好久未见你了……” “老伯得配合洛兄做更为要紧之事,慕容大哥势必也忙得分不开身,此时我回道义盟,只是给他们徒添麻烦。” “……你,已有打算?” “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藏身何处?” “阴阳桥下。” …… …… “阴阳桥下生死隔。据我所知,从没有人能从桥下爬上来。我坚信你不是个寻死腻活之人,却不赞同你做这不智之事。你应该回道义盟,回到老伯身边,回到你的伙伴兄弟们身边,和他们并肩作战。道义盟的麻烦从来不会少,而且道义盟也从来不怕麻烦。” “我只是想……” “无需多想!杀手夜枭,屡次与我紫夜轩为敌,害我门人性命,某人今日便要拿你首级慰我门人!” “没想到屁股后面竟有虫跟来。” “不止一个。” “不打紧,兄弟你且歇着。” “呵,某人素来清楚,老伯请来的朋友必定不凡,所以多请了几位朋友来。” “哈哈,这位朋友,这杀手夜枭也是幽冥教的黑无常,行事诡变,多次杀害我正道中人性命,你与他为伍似乎不太妙啊。” “是极是极!你若就此离去,我们既会当做没见着此事,同时还会记着你这份情,以待日后相还。” “不过朋友,欸!——” “姜兄弟!——” …… …… 黑暗中,一道道对话之声在姜逸尘脑海间重复着。 那些声音中,有他自己的声音,有他熟悉的声音,还有四道在最后关头出现的,既贪婪又阴冷的声音。 渐渐的,他的脑海间不再只是单纯的对话声,与对话声相匹配的画面逐渐浮现。 那道熟悉的声音是他极为熟稔之人,那人身板挺拔,面色如冰,横眉冷目,还有一头在黑夜中极为耀目的银发。 此人在寻常人眼中必定是极为狠厉的角色,可在姜逸尘看来却是极为温柔而可靠。 这一头银发之人自然不是刚刚死于他剑下的尹厉,而是羽落部的枫。 至于枫为何会出现在百花屿,又在他力竭之际及时出现帮他挡下从天而降的箭雨,同时还将他远远带离舞剑坪,也正如其所言,是老伯的嘱托。 尹厉在匕首上喂的剧毒虽未能致姜逸尘于死地,却让他耗费了大半功力去消解毒性,流失了不少精血,力倦神疲。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降下时,多亏枫及时出现,才保他无恙。 周遭江湖之人均对姜逸尘身怀之密心生觊觎,枫哪敢有片刻耽搁,带着姜逸尘闪避箭雨的同时,已往人稀处遁去。 因为带着一人,所以枫离去得不够快。 因为离去得不够快,所以被发现了去向。 因为被发现了去向,所以有人循踪而去。 正当枫在阴阳桥头上劝说姜逸尘回心转意时,那些循踪而去之人便循踪而至。 彼时姜逸尘双眼已被障目砂侵蚀大半,实难一一辨清那些循踪而至之人各自身份,只能看出当先追至四人之中,为首者是紫夜轩的紫衣侯,第二位开口之人则是藏锋阁的俞乐。 四人先后开口要挟,显然见着大螃蟹,却无人想做第一个吃螃蟹之人,也只想以言语之力劝退姜逸尘身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哪知第四人言语未毕,姜逸尘已隐约瞥见林中后方影影绰绰的人影循声而来,他很清楚枫定不会弃他而去,却又怎忍心因自己之故拖累枫。 是以,他做了个简单的选择,一如他曾做过的选择——向死而生。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便没有理由为难枫。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即便想为难枫,枫也能全身而退。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便没勇气来寻他。 于是,他纵身跃下阴阳桥,叩开鬼门关! …… …… 黑暗,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没理由不相信自己所跳下的便是阴曹地府,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双眼还没全瞎,却在一瞬之后,只能看到黑暗。 他的脚撞上了硬石。 他的膝盖磕到了硬石。 他的胸膛撼上了硬石。 他的眉心划过了硬石…… 但他早以调动起丹田内余下的任何一丝内劲,包裹起周身,在跌落到谷底前,他不能伤得更深,唯有如此,他才有那一丝活命之机。 不知下坠了多久,不知还要下坠多久,姜逸尘只知道自己的下坠之势已不能再快一分时,终于拔出了背上的隐之剑,扎入岩壁中,减缓下坠速度。 …… …… 黑暗。 又是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终于到了气尽力竭时,右手手肘也终于承受不住剑柄上不断附加的威压,被撕扯开了一道血肉,往外翻折! …… …… 姜逸尘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残余微末的呼吸,在支持着他那已反向弯折却依然紧握着剑柄的右手。 …… …… 咚隆一声巨响! 姜逸尘感觉不到巨震所带来的痛楚,只知道自己已落到谷底,也就此丧失意识。 …… …… 黑暗过后,依旧是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气息微弱,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觉察到一丝丝甘甜顺口的能量流入自己嘴中。 他贪婪地吸收着这些能量,让这些能量进入自己的四肢百骸,他明白他还活着,他需要这些能量来恢复。 他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他只知道这些能量总会适时地送入他口中,可每次都不会很多,以免给他还未完全恢复的身子造成负担。 直到能清晰感受到身子内外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时,他终能确信自己活了过来! 随着痛觉的复苏,姜逸尘也找回了自己的听觉和嗅觉。 他侧耳倾听,没有鸟鸣,没有虫吟,周围一片静谧,静到似乎只能闻见自己的呼吸。 如此,他也便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深吸了一口气,险些没被空气中浓厚混杂的药草、膏药味给呛死,但他不得不庆幸自己是被懂医道之人所救。 也正因周遭气味太浓太杂,让他忽略了近在身旁的一缕淡香。 他没法验证自己视觉如何,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双眼被一块纱布裹住,而眼皮上贴盖着一层湿布,湿布上似有当归、芍药、苦竹叶、黄连等煎煮后的清香。 洗眼汤? 姜逸尘很快便辨识出了贴附在双眼前的这块湿布功用。 障目砂之毒若能用洗眼汤轻易除去,那尹厉岂非白忙活一场? 姜逸尘这般想着,也是这般期望着,但心中却有几分犹疑,让他迫不及待地想一看究竟。 他正要使唤右手摘下纱布,却发现整只右臂被两片竹板牢牢裹夹住,全然动弹不得,这才想起自己右手手肘已断。 当他成功驾驭起生涩的左手,缓慢伸向眼前纱布时,一道清丽淡然的声音在他耳畔边响起,令他整个身躯陡然一僵。 “洗眼汤只能帮你清除残留在双眼里的杂质和污垢,却不足矣洗净障目砂之毒,助你重新视物。” 。 正文 第四三一章 苍天不薄 声音虽轻,在姜逸尘耳中却犹若雷霆。 他当然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着。 他甚至都没去理会那句话中的意思。 他只是略微惊诧于自己的感知力竟受损如斯,全然不察有人在畔。 他最为震惊的则在于这道声音的主人。 这道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子,是个他久未谋面却总能在某些个雨夜里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盖因此,只通过这么短短一句话,姜逸尘便确定了这道声音主人的身份。 一抹自内心深处油然生出的欣喜,好似干涸龟裂的枯井底突然钻出一道流经地底河道的清泉,不多时便让这口枯井重新焕发生机,转瞬间便让姜逸尘忘却身上任何一丝疼痛。 只是忘却疼痛也没法让他在这一时半会儿间掌控自己身躯的行动。 他想坐起身,可自胸腔以下的躯干都不听自己使唤。 他明白自己并非瘫了,但昏迷有好些个时日了,刚恢复意识,身体机能则还未跟上步伐。 最终,他只能微微将头偏向女子声音来向。 又猛然将头偏到另一侧,从干涩的双唇中咳出口中肺中的浊气。 这才郑重地再次扭转过僵硬的脖颈,偏回头来。 “冷……冷姑娘?” 喜上心头。 情难自已。 有口难开。 那个不知何时便已铭刻于脑海中的名字本已衔在唇间,可临到嘴边却忽觉不当、不妥、不敢相信跟前女子便是心中所念之人,陡然变成了颇具礼貌、稍显羞涩、而又略带试探的称呼。 空气突然安静。 女子似也完全没料到姜逸尘竟能猜知自己身份,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你似乎很确信我在这儿?” 是她。 果然是她。 她果然还活着。 姜逸尘心脏骤然停歇,而后便跳动得越发有力。 尽管难以置信,但肩颈处那道逐年淡漠的咬痕则无不再三向他证明着,那年那雨夜那茅草屋中所发生之事,绝非是一场幻梦,而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确确实实发生过! 几经深思熟虑,几经细致推敲,姜逸尘有八分确信,那夜与他共同沉浸在温柔乡中的女子便是跟前这个女子。 此前他当然没办法确定她就在这儿。 他只是在一年半载前,无意中从鸡蛋和梅怀瑾口中听说了魔宫与平海郡生变之事——魔宫宫主龙多多入魔癫狂,挥剑杀同门戮平民后逃匿,其得力下属或死或叛…… 而身为魔宫的第一女杀手,则被传迫于龙多多剑锋之威,跃下阴阳桥,死生不知。 彼时他得知此消息,心中怅然若失。 他本以为自己已见惯生死,随着时日渐久必当遗忘于心,可当踏上百花屿后,那道曾并肩协战过的魅影便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所以,当枫说出要带他去一危险之地藏身好好修养时,他所想到的不是别处,正是阴阳桥下! 他想亲自看看阴阳桥下是否真能隔断生死,看看桥下佳人究竟是死是活。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天险之险,更因行动仓促而盲目,险些丧命。 所幸,他被她所救。 救他之人便是冷魅。 这结果,委实再好不过。 心绪稍定,姜逸尘便觉着更有劲谈吐了,道:“一年多前,曾听闻过魔宫发生在平海之事,听知你跌落阴阳桥,再者你我也曾,也曾出过数日,两相联系后,便猜会否是姑娘。” “竟已过了这么多时日……” 挑拣药草的动作稍顿,冷魅视线穿过她用几根细树枝搭成的简易窗棂,望向那湛蓝苍穹,心道:谷间不见四季更替,气候却是舒适宜人,教人心无挂念,乐享其静,无怪乎不觉时日流淌。 听出冷魅言语中的感慨之意,姜逸尘不明所以,对具体时日做了个补充:“准确说来,应是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 姜逸尘之所以将个时间点记得如此清楚,倒并非是因为冷魅,而是因为他便是在蜀郡汉阳村有福客栈听来九州四海这一年半载的百花之约后,方才着手策划如何步步为营潜入幽冥教习得《阴风功》。 空气又静谧了片刻。 冷魅才道:“你可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姜逸尘不知冷魅为何突然反过来问自己这问题,讷讷道:“多久?” 冷魅道:“五次日升日落。” 姜逸尘喃喃道了个五天,便不再言语。 这回反倒令冷魅的秀眉蹙了蹙,正要出言相问,似是想起了件重要的事,起身离凳,往屋子另一端走去。 …… …… 当空空腹中被填了个七分满足后,姜逸尘两腮边的红晕还未褪尽。 直至冷魅也用完膳,将一切收拾妥当,再次坐回小木床沿边的小石凳上,再次挑拣起地上的药草后,那尴尬的情绪才被姜逸尘缓缓消化掉。 除隐娘外,除若兰外,长这么大来第一次被其他女子这么一勺勺细致认真地喂食。 隐娘毕竟是娘亲,他尚年幼时,他病入膏肓时,被娘亲喂食,自然不会有什么害羞情绪。 至于若兰,当时的他脑海中如一团浆糊,他麻木到只会饭来张口,哪里能意识到谁在喂,再者他也弄清楚自己对于若兰的那股情愫是种甜美的依恋和习惯,多少也有几分姐弟间的情意在,而今若兰已为人妻,他心中有过缺憾,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如此,所以对于若兰,他也不会羞于表达。 但冷魅却与前二者截然不同,她和他之间可没有半分亲情关系,他们二人虽曾同仇敌忾过,却似乎连朋友都不是。 被一个只共处过寥寥数日的女子,在自己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如此亲昵的喂食,姜逸尘没有摔死自己,却险些在适才那一盏茶里害羞致死。 冷魅可是将刚才姜逸尘的表现尽收眼底,哪能不明白姜逸尘心中所想,可她依旧淡然道:“你似乎不是很在意你的伤势。” 此话一出,姜逸尘面色再次尴尬地变了变,他听出了这句话里包含的更多意思。 ——你既伤得连饮食起居都无法自理,那么最首要之事便是将伤给治好,想那些有的没的,徒添羞恼有何意义? 一念及此,一念及被一女子喂食还不是最最令人羞恼之事,姜逸尘便彻底放弃了脑海中的挣扎,坦然接受了自此之后必然发生的某些事,把“害羞”“羞恼”“羞涩”这些字眼统统从脑海中剔除! 空气再次陷入安静。 姜逸尘想着该怎么接冷魅的话,才不会让尴尬的气氛继续下去。 “你似乎也不在意阴阳桥上发生了什么。”姜逸尘这么想着,却没这么问出口,“在下略通医理,知晓自己伤势大致如何。” 冷魅道:“这倒是,你很善于保护自己,看似遍体鳞伤,实则无一致命。” 姜逸尘道:“若非冷姑娘及时援手相助,在下也早已没命。” 冷魅轻笑一声,道:“你运气不错,这底下花花草草比起上边来只多不少,更重要的是还有不少珍稀草药生长于此,否则我也巧……束手无策,你现在浑身的伤势再静养个十余日便可下地活动,唯一的麻烦,还是眼睛。” 姜逸尘轻叹了口气,道:“无妨,想必是我这一两年间杀孽太重,被天所谴吧。” 冷魅又不由蹙起眉头,实在不明白自己不在江湖这一年半载里,当年这稚嫩的年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会变得如看破红尘的老道般,修成了忘我无我之境,对自己的伤势浑不在意,甚至对自己今后无法事物都浑不在意,淡淡道:“障目砂之毒并不是无药可解。” 姜逸尘闻言,白纱遮盖下浅浅的眉毛骤然聚在一处,一个正常人哪会对自己突然变成瞎子浑不在意,只是想到这是尹厉多年筹备后的最后一手,全然在自己见识之外,连见多识广的枫都不知如何解毒,便接受了这可能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当下听得冷魅之言,有些感慨又有些欣喜苍天待自己实在不薄,道:“冷姑娘识得那障目砂由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三二章 葱岭遗毒 春日里的阳光总是温柔和煦。 而在历经接二连三惊风暴雨的洗礼后,江宁郡温柔和煦的春色多被雨打风吹去,即便时近晌午,仍显萧瑟苍凉。 一个满头银发,身板挺拔,穿着玄青短袖劲袍之人风尘仆仆而来,踏着萧瑟苍凉的春色步入菊园,走进陶然阁中。 阁中一如往常有个老人,老人却不似往常般威严肃穆,单衣外和着件大氅遮风避寒,透着些许疲老之态。 “老伯。”银发男子微微躬身一礼。 未能在来人身畔看到企盼瞧见的另一人,老人爬满血丝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忧虑,松弛皱巴的眼皮微微眨了眨,浑浊的双瞳才复又明亮。 老伯对朋友向来不拘于礼,见来人无意落座,便直入主题道:“尘儿可还好?” 来人自然便是从姜逸尘身旁归来的枫。 枫摇了摇头,自归途中便始终紧绷,此时又因不知如何同老伯交代的横眉近乎连成一线,抱紧拳头愧然道:“死生不知。” 老伯也摇了摇头。 枫摇头是因为未能将姜逸尘带回,乃至带回关乎姜逸尘的确切情况,而老伯摇头则是在劝朋友不必将此事归咎几身。 五日前平海郡百花屿的武林大会,自初晨始,至暮临乱,朝廷近二十年来第一次于明面上介入江湖纷争中,更试图借这大乱之机削弱江湖各大强势帮派,重振朝廷威严,故而到了夜深时夜空依然被刀光剑影映照得分外明亮。 百花大会中州江湖元气大伤,作为中州江湖一员、作为受邀方参与此次大会的道义盟,自然未能免受池鱼之殃,亲身赴会的老伯和韩无月当日便是同受邀而至的少林、武当几大门派协同听雨阁众人杀出条血路方才脱身。 也是到了昨日午后,老伯才回到江宁菊园。 几日来,千百双眼睛无不时刻关注着平海郡的局势,以及几大帮派驻地中的动静,老伯也不敢有半分松懈,而关于姜逸尘之事,老伯虽不曾过问,心中却是不曾减少过一分担忧。 他心里很清楚那孩子的脾性,知道那孩子总难免感情用事,有可能在不恰当的时机做出不恰当的抉择,尤其是在修习了那有益于其自身却带有些许魔性的《阴风功》后,那孩子的情感更难自控。 所以他极尽所能地去安排妥当他能安排到的事,譬如和听雨阁等人的及时抽身而退,散人居一方的有惊无险,更是托付了羽落部的强者若有变故便带其离开,就是为了保护那孩子。 哪知其间还是出了岔子。 与幽冥教的割裂倒还在可控范围中,但尹厉的出现,着实将那孩子推到了世所难容之地,至少在场那些人不会轻易容他,恐怕得抽其筋扒其皮后才能容他苟活于世。 当然,尹厉偷袭姜逸尘之事老伯并未亲眼所见,他能确定的是在尹厉偷袭得手后,姜逸尘非但反杀其人且尚未殒命,其后之事江湖上的传言之多,他无心听信,他一直在等一个确实的信息,那便是枫带来的信息。 可现如今,枫却未能带回那样确实的信息,老伯心知当中必有那孩子自身意志之故,却也不免心中微苦,口中微涩,良久才复开口道:“他跳下了阴阳桥?” 枫说姜逸尘死生不知,那在百花屿上唯一能让枫束手无策的也只有能隔断生死的阴阳桥了。 “是。”枫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说出,好教老伯能有个准确的判断,“姓尹的小贼为了对付小姜,准备得很充分,手段很歹毒。” “听闻那日尹厉所准备之毒都是见血封喉之毒,可那些毒偏偏未能致尘儿于死地。” “的确如此。” “幽冥教万毒冢有洗髓炼身之效,若非尘儿曾亲言于我,我也不知道修习个《阴风功》事先竟还要受那般苦。既然承得了那些苦,受得住千百种毒物的洗礼,尘儿又岂会被轻易毒倒。” “原来如此……但那小贼到底有备而来,那些毒虽未能致命却对小姜造成了极大的消耗,尤其是那小贼留在最后一手的障目砂,小姜的眼睛似乎抵御不了那毒物。” “障目砂?障目砂……嘶,那东西,果然还留存于世。” “小姜的眼睛可还有救?” “时日虽久,但药谷应还有记载那治法。依你说来,在朝廷射落箭雨时,尘儿应以无力自救。” “我便是趁箭雨落下时将他救出,也问过他是要回道义盟来,还是随我去北边。” “他有自己的选择?” “是。” “便是阴阳桥下?” “是。” “何苦来哉?” “我将他带至桥上时,他也还未做出最后的决定,当时我便觉着还值得劝说一番,哪知……” “发生了何事!?” “那些人追了上来,小姜知道那些人只为他来,不想拖累我,遂纵身坠桥。” “多少人?” “一十三人。” “你可记住他们的面孔?” “无一落下。来菊园路上,我已确认了他们身份,适才已将名单交予韩先生。” “好。” 对话进行到此处,枫已有离去之意,向着老伯郑重地行了第二次抱拳礼,道:“我这便去将小姜找回来,或者,杀了那十三人。” 老伯第二次摇了摇头,道:“且慢。” 枫道:“老伯还有何事交待?” 老伯道:“要从阴阳桥下寻出人来,可非朝夕之事。慕族长那儿更需要你,断不可因尘儿一人之故误了大事,我会遣更合适的人去确认尘儿的情况,假若尘儿命数已尽,这仇由你我一同来报,可若尘儿福大命大,我想他更乐意自己动手。” …… …… “昆仑境以西以北,未及毒竺国之处,其地势之高与云端平齐,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之处不逾十里,自下处上观,其地如连片葱翠色高山,故名葱岭。” “葱岭之上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地广人稀,非世代居于其上者,不适生存。是以,虽属咽喉要道,可不论中州或是毒竺长久以来都无法将葱岭完全划入疆土。” “曾有两个游牧部族世代生活于葱岭,其一为百里部族活跃于葱岭东部,与中州有所往来,其二为纳伊部族,久居于葱岭西部,与毒竺更为亲近。” “以葱岭之大,两个部族各居一端,本不至于水火不容。只是,高原百万顷,空有河流百条,每至秋冬之时必当冰冻三尺,唯中部寸草不生之地有一百亩大龙池,水甜鱼肥,终年不冻。” “水,能通过凿冰取来,但这样得来的水却不能同时满足人畜随时随地饮用,若牛羊难活,来年人便难活。故而,百里、纳伊两族春夏时节便在东、西部牧牛放羊,到了秋冬之际,则齐至大龙池边,依水为生。” “在人数尚少时,大龙池足矣供养两族人及牛羊的口腹,便也相安无事,可随着两族人数与日渐增,大龙池逐渐难堪其重,为了争夺足够族人度过秋冬两季的生存食粮,两个部族终挥刀相向。” “两个部族间的秋冬之战在初时互有胜负,告败一方在忍受半年饥饿后,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总能在次年以更狠厉的决心和气势夺回大龙池半年拥有权。” “饥饿也并非那么容易熬过来,每次饥饿总不免死很多人,两个部族总会想方设法去获得胜利,或是通过提前储备食物以防告负后受饿。” “百里部族目力绝佳,长于射术,更从中州内陆取经,将弓箭打造得更为精妙,百里穿杨可谓轻而易举。” “纳伊部族通灵性,长于御兽,从毒竺那学来不少御兽之术,却在百里部族的箭矢面前寸步难进。” “百里部族总能一连三五年将大龙池据为己有,而纳伊部族若不在夏末秋未至时便早早准备战事,恐怕都再难喝上大龙池的水。” “因为食难果腹,纳伊部族逐年衰败,眼看长此以往再难战胜百里部族,纳伊部族终从毒竺国那求来一举击溃百里部族的法子——障目砂。” “听闻这障目砂便是毒竺国某一精于施蛊的部族根据百里部族所长,研制数年方才成型的一种毒蛊,为了这个毒蛊,纳伊部族付出了不少代价,也是让这个部族代为培育多年后,才将这毒蛊带回葱岭。” “某年夏末,纳伊部族遣出数十人,昼夜潜藏于百里部族驻地左右,每至风起时便于上风向施放障目砂,使之随风飘入百里部族驻地,进入初秋后,果然百里部族近半数之人目力受损,更有不少人两眼全黑无法视物,惨败归东。” “百里部族本以为是眼疾所致,细查之后方知是纳伊部族施蛊所为,百里族长怒火冲天,当年冬至时,便率领整个部族杀至大龙池畔,将纳伊部族悉数杀尽!” “至此,葱岭再无纳伊部族,但纳伊部族留下的障目砂之祸,却也让百里部族元气大伤。为治障目砂之毒,百里部族不得不深入中州求医问药,难得其果,直至五年后方才齐聚数大医家之力成功治好第一人。” “百里部族便也将那张成功的药方带回了葱岭,依那药方每日洗目一次,十日后便可复明。” 冷魅讲的故事很长,但结果显然是好的,姜逸尘听罢后长舒口气,十天的时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实在算不上长。 只是冷魅的语气却忽然一变,困惑道:“纳伊部族灭族之事发生在百年之前,你究竟是得罪了何人,竟能拿出障目砂来害你?” 正文 第四三三章 妒恨之仇 百年之前? 姜逸尘捕捉到了令冷魅产生困惑的关键所在。 障目砂因葱岭两部族间的纷争诞生,由纳伊部族从毒竺求来,纳伊部族也因这歹毒手段触怒百里部族致使灭族。 姜逸尘不知道冷魅从何知晓这发生于百年之前中州之外的轶事,却不难从其先前叙述中推断出,百里部族或许无法深入毒竺歼灭障目砂来源,但百里部族既无法容忍纳伊部族存世,又岂会容忍障目砂流传于世? 而百年之后,障目砂出现在了中州,出现在尹厉手中,出现在他眼前,那么这障目砂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是尹厉去过毒竺那个巫蛊部族? 是那个巫蛊部族中有人携毒来了中州? 还是彼时尚有不在葱岭的纳伊部族人幸存于世,而今也来到了中州? 姜逸尘未在往下细想,毕竟他所掌握的相关情报委实有限。 于是,他先回答了冷魅提出的问题,道:“尹厉。” 尹厉,这个对冷魅而言并不该陌生的名字,着实让其沉默了好半晌,似乎也琢磨过一番适才姜逸尘所联想到的问题,抑或是在脑海中搜寻出关乎这个名字的过往事迹后,才开口道:“想来你身上的刃伤也均是拜其所赐。” 姜逸尘肯定道:“不错。” 冷魅问道:“他死了?” 姜逸尘答道:“死了。” 冷魅刚刚蹙起的眉梢缓缓松开,道:“为你清洗伤口时,我发现不少伤口处的皮肉外延都已成了死肉,这些死肉中留有余毒,那些毒可都不是一般毒物,为了杀你,他这些年可也是没有闲下来片刻。” “确实如此。”回想起前几日那猝不及防的受袭,姜逸尘就着尹厉使出来的伎俩,逐一分析起来,“那年兜率帮通过黑寡妇和泽蛛杂种繁殖培育天赐蛛为祸西江郡,尹厉初时与姬千鳞仅是合作关系,后来把注意打到我身上,却因你在场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将我们引入姬千鳞的埋伏中,想必那时他便投入了兜率帮的怀抱,而不论是黑寡妇、血蝎还是尖吻,都能从姬千鳞手中换来。” “岭南之地的七彩山庄,虽说实力平平,却以豢养奇蜂异蝶闻名,虎蜂便是其中毒蜂的佼佼者。那年尹厉被逐出贵派后不久,转头便混入了个四海小帮派中,要再改换门庭入七彩山庄便也非难事。除却那些大帮派,他在九州四海两盟间倒可谓来去自如。” “鸩鸟多生活于岭南一带,不过也不排除他通过红衣教获取鸩羽之毒的可能,毕竟此毒在红衣教所用剧毒中名列前三甲。” 言至此处,姜逸尘略一停顿,脑海中浮现出当日他并未在意过的尹厉身着。 未曾在意,是以记忆模糊,但隐约间姜逸尘似能确定尹厉彼时的一身行头他在探查红衣教来人情况时便瞧见过。 “至于苦实,这东西寻常药铺中不常备,但四两千斤堂中便有此物。” 言语间,姜逸尘不由联想到一种可能,尹厉既是寻着他的足迹去调查他的作为,那么当尹厉查到汉阳村的四两千斤堂时,有否为难过杜掌柜他们? 一念及此,姜逸尘不由攥紧双拳,怎奈何左手只能稍稍并拢蜷曲,反倒是松垮无知觉的右手手指忽而微微动弹了下,可惜未能再进一步。 姜逸尘明白自己的伤势不可能轻易恢复如初,不再徒作挣扎,最后补充道:“而那手少林绝学大力金刚掌,只要能在兜率帮中立功够多,便也可从影佛那讨来。” “如此,这般,他终也未能杀你,只能仗着源自百年前的毒物来向你施以最后的诅咒。”冷魅言语中有些感慨,转而又不解道:“不过,他既将你视作一生之仇,你不应毫无防范。” 姜逸尘也不由感叹道:“知晓我身怀《天殇折梅手》者本不多,尹厉便是其中之一,被惦记上后,我更有所警惕,也曾调查过此人,可除却他的身世性格外所获寥寥,一段时间内不见其人,不闻其踪,不知其流落至何处,遂未再挂怀。岂料他竟能卧薪尝胆,躲在我的影子里,直至关键时刻才现身给予我致命一击。” 冷魅挑拣药草的动作略缓,似在回忆,又似在琢磨着如何为这段牵扯数年的妒恨之仇做出个合理总结。 “风尘女子所生养的孩子打娘胎里便被世俗扣上不干不净乃至野种的称号,天生便被低看一等,对一个孩子而言过于沉重,但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这风尘女子记得这孩子是由谁受之的,更在诞下孩子后不久便被找上了孩子生父的家门。” “一边是半个皇亲国戚,一边是世俗肮脏母子,尹家未动用那些阴狠手段将这对母子暗中处理掉,也承认了他们的身份,于这对母子来说既是幸运,也是不幸。” “尹家二少爷风流成性,妻妾成群,哪会将一个风尘女子放在眼中。尹厉母子虽有名分,却无颜面地位,他们不必为衣食而忧,却也得不到阳光的青睐,他们身为尹家人,却并无尹家人的光彩。” “自小在家中便豪无存在感,索性在年少时离家随一江湖师傅习武,尹厉的天赋并不出众,便也不受那位江湖师傅器重,多年下来,尹厉自始自终也未能赢过他那些优秀的师兄师姐,强烈的被忽视感再次推动他选择离去。” “从此,尹厉开始浪迹江湖,从偷鸡摸狗到偷师学艺,他恨不得学会所有的东西让人刮目相看,他当过武当道童,更做过丐帮乞丐,也因从未受过重视,所以无人在意,从三五月换一个帮派到一两年换一个帮派,在魔宫呆了三年算是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他学了很多东西,但始终没学会不去妒忌他人,而在碰上你后,他这些年来所受的妒恨便有了集中点。” “素来被漠视的他,眼见着一个地位与己相仿之人却得到了怡春院红牌的垂青,得到了自家正副帮主的关照与卫护,这口气他显然无法咽下去。” “在知悉你身怀消逝许久的武林绝学后,杀了你既可解心头之恨,又有机会获取绝学名震武林,他自然不会错过。” “然而你一再令他受挫,他对你的嫉恨便深入骨髓,甚至到了癫狂的状态,倾力而为临到末了终还是棋差一招……” “不过我还是更为好奇,你们二人怎会打到阴阳桥上来,你该不会是在他临死前被推下桥的吧?” 姜逸尘闻言轻轻晃了晃僵硬的脖颈,想到冷魅对这一年半载以来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轻笑道:“不是,但此事说来话可不短。” 冷魅也轻轻一笑,心知姜逸尘今日刚苏醒,言谈许久已有倦意,遂道:“那便日后再说。” 冷魅又道:“那治疗障目砂之毒的药方我仅粗看过一遍,时日已久记不清详细,好在作为主药的青莲便在这谷中盛开,明日开始我会配药为你洗眼,效果可能不比原药方,但想来不出一两月时日便可重新视物了。” 姜逸尘道:“冷姑娘也知我现在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了,一切便有劳了。” “我虽乐于清静,但,偶尔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也能添些趣味。” 姜逸尘听言心中不由一喜,正不知如何言语,已听得轻柔的脚步声悄然远去。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三四章 治疗伊始 世人无法登天入地,遂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世人不见坠下阴阳桥仍能生还复又现世者,遂不知阴阳桥下深有千仞,千仞深处有溪又有谷。 溪无名,谷无名,冷魅就着阴阳桥之名唤谷为阴阳谷。 过去一年半载间,冷魅涉足之处逾百里方圆,阻于绝壁之前,困于竹林之中,不见出谷之路,更未见过第二个活人。 在冷魅看来,阴阳谷之大不输于百花屿,她甚至怀疑世人所见的百花屿只是阴阳谷乐意昭示于世人的一面,桥下才是百花屿最真实的世界,阴阳桥所隔并非生死,而是两个世界,一个是与世俗接壤的百花屿,一个是隔绝于世的阴阳谷。 隔绝于世,必有其异。 阴阳谷中唯有春夏两季,而无秋冬时节,草木未见枯败已吐新枝,花朵不见凋零已添新苞。 眼下桥上还是初春景色,桥下已有莲叶接天。 一方碧池中,百朵红莲映日,煞为好看,当中寥寥数朵如竹般翠绿的青莲虽也盛放,却混杂在碧绿的莲叶间毫不起眼。 偏偏这毫不起眼的青莲便是姜逸尘复明希望所在。 让姜逸尘失明的毒物是障目砂,障目砂本质为毒蛊,此毒蛊蛊虫极其微小,寻常肉眼难以观之,以胶体类物质为食为居,生命周期仅有十日,却能在短时间内成千万倍繁殖,成千上万只蛊虫聚集成群便犹如流动的黑砂。 人眼实质即为胶体,也正是障目砂蛊虫所喜所食之物,是以一旦附着其上,蛊虫便会在眼珠子表面大肆繁殖。 最初阶段,蛊虫活跃于眼珠子的最表层,随着蛊虫不断繁衍,数量成百上千,上万,十万,百万计,整颗眼珠子便如乌云蔽日般被黑色的蛊虫群覆盖,再不见光彩。 直到眼珠子表面不余一丝繁衍空间,蛊虫群才会停止征伐,陷入休眠期。 这段休眠期约有八九日,大部分蛊虫行将就木,静待死亡降临,而稍晚些出生的少部分蛊虫还未饱腹一顿,还未繁衍足够的后代,不甘就此死去,便会开拓新的食物源。 眼珠子最表层已被占据得满满当当,那么新食物源便来自最表层的里边一层。 新阶段,蛊虫的繁衍速度稍缓,每一次新蛊虫的降生都会伴随着一部分老蛊虫的死亡,直至更往里一层眼珠子被新的蛊虫群再次包裹,蛊虫群繁衍才会停滞,进入新一轮休眠期。 眼珠子大小总有限,蛊虫群一代比一代少,但一代又一代的蛊虫群终将把整颗眼珠子蚕食殆尽。 相比起失明,无尽折磨才是纳伊部族对百里部族最残忍最恶毒的诅咒。 单只蛊虫在眼珠子上噬咬或难有所感,十只蛊虫进食才有蚊虫叮咬之感,可蛊虫繁衍之快,不多时便可让人体会到何为如针扎眼! 当蛊虫群向眼珠子表层最后的净土发起冲刺时,那疼痛感好比千万根银针扎肉的刺痛只汇聚于眼部,这种疼痛不流于体表,而是深切地直接导入脑部神经,痛感最为敏锐的地方,教人痛不欲生,教人生不如死! 能撑过一次这般疼痛者已属不易,遑论大多人根本承受不了这般痛楚,多在此过程中径直不省人事。 而若每隔不到十天功夫便要遭受一番如此剧痛,即便心性再为坚韧者,也难抵御住源自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昔年百里部族中受障目砂毒害者,便鲜有人能熬到眼珠子被蛊虫吞光的时候,或自行了断,或以自残手段摘除双眼,苟活余生。 彼时,障目砂之所以令诸多武学高手、当世神医都束手无策,便是因为蛊虫除了以眼珠子为食为居外,还有极强的生存力,无法用寻常药水洗除,无法以浑厚功力逼出,唯有通过外力擦拭才能祛除些许,然则此举治标不治本,空缺部位不出多时又将被迅速繁殖的蛊虫占据,只是徒添一次疼痛罢了。 可就如百年前所发生事实,冷魅所说的那段故事,天无绝人之路,一物降一物。 蛊虫以胶体类物事为食为居,便可通过诱杀之法,用比眼珠子更为美味的胶体将蛊虫诱出,而后杀之! 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花瓣切片煮水有祛毒明目之效,莲子煎服于脾胃有益、养心安神,而若将花瓣和莲子混在一处慢火煎熬半日则生晶状胶体。 此晶状胶体本无实际药用价值,可只要能让此胶体变得“美味无比”,便是治疗障目砂的良药。 昔年那份药方将此晶状胶体和以十数种药草炖熬数时辰,冷却后的晶状胶体晶莹剔透,与眼珠子相比自然是天差地别,可在蛊虫眼中却是珍馐补品。 只要将此晶状胶体敷在眼上,任胶体缓慢被眼部吸收,这些胶体便会成为蛊虫群新的食物源,停止对眼珠子进一步侵害。一旦蛊虫将这些“美味佳肴”吞入腹中,也便是其死亡之时,美食与剧毒本为一体! 当蛊虫彻底被从眼珠子表面消灭干净后,敷上新的干净胶体则会为眼珠子补充耗损的晶状物,随着时日渐长,胶体便会被眼珠子共化。 故而修复阶段胶体的用量则极为讲究,少则影响日后视物距离,多则会致眼孔长期肿胀生疼,唯有恰到好处的用量才能让中毒者眼睛恢复如初,当然,此为后话。 坠桥当日,障目砂已彻底侵蚀了姜逸尘的双眼,昏迷五日期间正处在蛊虫群第一次休眠期中,趁此时尽早敷上青莲和药的胶体进行治疗便可尽早恢复。 冷魅未能回想起多年前见过那张药方上的全部内容,仅记得那张药方上关于最后熬炼成的胶体表征的具体描述,她便凭此判定一次次尝试配药的成果成功与否。 终于在她试验了三十余次后,也便是姜逸尘醒来后的当天,确定了有六成把握的胶体药方,随而在隔天着手为姜逸尘双眼敷药治疗。 许是蛊虫群处在休眠期,许是冷魅配出来的青莲胶体药效有限,许是姜逸尘对于眼部的感知太过麻木,总而言之在这一天里,冷魅为姜逸尘换过三次药,姜逸尘均未感觉到眼部有何异样,也便无法向冷魅反馈究竟有否好转。 其后的第七第八天,也便是姜逸尘苏醒后的第三第四天,姜逸尘不由绷紧神经,等待着那些蛊虫群度过首次休眠期后带来的剧痛。 岂知蛊虫群让姜逸尘在不安中平静度过了两天,蛰伏了整整九日后才彻底爆发! …… …… 痛感在天明时降临。 上一次,姜逸尘在坠桥时已昏迷,遂躲过了那阵痛感。 这一次,姜逸尘则是在最清醒的时候迎接了这次洗礼。 经历过万毒冢的苦楚,千针扎眼的剧痛理所当然未能击溃姜逸尘的精神防线,却不意味着其肉体强度和神经强度能完全无视那些痛楚带来的强烈刺激。 他虽一声未吭,可疼痛逼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水早早便浸湿了他的衣衫。 剧痛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以致于本是打定主意静观其变的冷魅都感到不对劲,思忖着到底哪味药出了问题,却又不敢盲目作为。 最终,姜逸尘虽抗住了痛楚,却因心神消耗过剧昏睡过去。 见着沉沉睡去的姜逸尘,冷魅不由回想起几日来他向自己道说的过往,眼眸中闪过两种情绪,一种是理解,一种是敬佩。 冷魅敬佩姜逸尘,因为她不认为在她能在他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中短时间内做出更好的选择。 冷魅很理解姜逸尘,更觉得在阴阳桥上时,他们基本可谓同一类人,与他们亲近之人待他们极好,但这世道注定无法让他们和他们的亲人安度余生,于是他们逐渐在别人的期待下,在自己的努力下,成了一枚足够份量的棋子。 可棋子终究是棋子,往难听的说,也便是个有感情的工具罢了,他们亲近之人会因他们棋子的丢失气恼悲愤,可终究不会为他们停下前进的脚步。 而当两枚暂时被废弃被遗忘的棋子不期而遇时,便没来由生出股惺惺相惜之情,她定要帮他! 怔愣半晌后,冷魅摘下缠绑在姜逸尘眼部的荷叶,翻过涂有青莲胶体的一面,凝神观察片刻后不得其果,循着早已躲到窗边门畔却越发亮堂的阳光,缓步踱出屋外,叹了口气。 她心知问题出在何处,更清楚自己没法分毫不差的去解决那个问题。 毕竟谁也无法拍胸脯保证将数年前出于好奇时随意一瞥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记到现在。 她蹙着眉,有些苦恼地再次看向手中端着的荷叶。 只见昨夜至今仍晶莹如露珠的粘稠胶体此刻反射着阳光,耀眼异常。 尽管莹光炫目,但在充足光线下,冷魅终于看到了本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的荷叶纹理间,浮动着一丝不易观察到的,由黑色斑点连成的细线! 冷魅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掬起荷叶凑近眼前,看得更为认真仔细,再三确定那黑色斑点连成的细线绝非什么污垢杂质,而是类似点点细碎的黑砂后,玉唇轻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正文 第四三五章 衣食住行 春意正浓,碧空如洗。手机端 阴阳谷中清新而不幽静,万物尽显勃勃生机,耳畔常伴阵阵蝉鸣。 自两日前障目砂蛊虫群度过休眠期后首次发难,冷魅确认自己所配制的青莲胶体行之有效后,姜逸尘的疗伤进程便步入正轨。 相比起眼部治疗的初见成效,姜逸尘整体伤势恢复情况则显而易见。 苏醒两日后,躯干四肢各处的淤青便已消退。 三日后,左手即恢复如常。 四日后,右手终找回知觉。 五日后,便能坐身而起。 到了第六日,已可下地缓步行走。 对于饱受剧毒噬身,又从万仞悬崖跌落之人,这恢复速度不可谓不神速。 这当中不乏谷中宜人气候对伤者颇有益处,也不乏谷中药草药效显著助力极大,更不乏佳人在畔悉心照料让康复水到渠成,然则最为重要的原因不在于前三者,而在于伤者自身恢复如初的强烈意志。 至于姜逸尘为何会有这般强烈的意志,虽说与阴阳谷外未尽之事及不想就此窝囊地度此余生不无关系,但在不知可否出谷的情况下,他的注意点显然不在外边,而在于一些贴切目前状况的原因。 几日来,二人长时间独处一室,自然免不了有些对话。 姜逸尘或对冷魅表达感谢,或拿冷魅这一年半载间不在江湖时所发生之事来闲谈。 而冷魅的话题则多在于如何让姜逸尘配合治疗障目砂之毒,或是她这一年半载来在谷中生活的一些琐碎事宜。 从冷魅话语中,姜逸尘不难得知在阴阳谷中生活的几个重点。 他们不必为吃喝而愁。 阴阳谷中气候不仅宜人,也宜物。 这儿药草会如此之多,自然也少不了花草,少不了果蔬,更少不了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 药草生得,花草生得,果蔬生得,飞禽走兽也生得,只因这儿水源充沛且溪水甘甜。 为了方便日常饮食所用,冷魅在更屋前开了亩地,撒了稻,种了菜,扎了篱笆,养了鸡鸭。 他们也不愁住。 他们有屋子住。 屋子是冷魅花费十数天搭成,又在后续时日中不时修补、不断完善的草、木、竹、石混搭小屋。 屋子本只有一丈见方,屋中一应物事有床有桌有椅,还有一小方以粗细不一石块垒起的炉灶,全凭冷魅一手打造。 这一应物事中尽皆由草、木、竹、石做成,无一铁具,故而锅碗瓢盆等零碎细用不出多时便不堪其用,只得一换再换。 而今屋中添了一人,冷魅便花费不少气力将屋子拓宽些许,也为自己添了张新床。 他们唯一需愁的便是穿。 冷魅很有本事。 冷魅的本事不单单在于刺杀,也在于生存。 是以她能采药、制药、熬药以自医,也能医人。 她能捕猎、种植、生火煮食以果腹,也能果他人腹。 她能砍材、劈竹、磨石以容身,也能容他人身。 然,人力终究有穷时。 冷魅是人,终非无所不能。 她不会铸铁,无法打造日常生活所用的铁具,只能靠那对寒宫折桂来做些削铁如泥的粗活,或用寒宫折桂削竹刻木来仿造一些木制竹制工具做替代。 她不会纺织,或者说她不会制造纺织工具,也不会制造纺织材料。 她更不会扒野兽之皮为衣。 所以谷中最稀缺的,莫过于布匹、粗麻等身着之物。 初时用来给姜逸尘缠绑敷药的纱布是二人平日随身所带,尽管勤于清洗,可频繁地反复地使用后,那些纱布便渐渐散成了条条丝带,到后来只能以大小适宜的叶片取代纱布该有的作用。 冷魅跌落谷中时已是深秋时节,彼时衣着较多些,来到谷中后不久便被冷魅拆解为两套替换衣裳。 而姜逸尘虽是在乍暖还寒时来到,可身着衣物实在不多,更在坠桥后破损严重,即便缝缝补补也只能凑成一套。 这也便意味着,有些时候,在姜逸尘身上穿的衣裳实在被汗水浸湿太甚不得不替换时,冷魅只能将自己的贴身衣物给他换穿。 姜逸尘不愿去想自己在昏迷时,冷魅是如何服侍自己的,他脸皮虽不厚,可在昏迷时发生之事便可理所当然地当作全然不知,可在自己意识清醒时,让一个女子将贴身衣物为自己换上,他又怎能装作浑不在意? 纵然前日冷魅是趁他因疲惫昏睡过去后,为自己换上的衣物,但醒来后明显发现本是黏糊熏臭的身子清爽干净,本该合身的衣裳却有些紧缚,他哪能不知哪位面色冷然的刚强女子又在她昏睡间为他做了多少事? 唯一令他稍感庆幸的是谷中温度适宜,寻常时候他不至于像前日那般冒那么多汗,教人尴尬而羞涩之事不需每天都来一遍。 不过,到底两人间到底只有三件衣服,随着时日渐久,衣裳不料总免不了磨损,如若真无出谷之日,想来终有一日他们不得不以树叶草绳编衣而着,到那时,会否再发生一些让他尴尬而羞涩的事?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悠闲恬静的日常生活不会被打破。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前几日也不需把唯一的竹榻让给自己,她则就地而寝。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何至于把衣服都让出来,和某人替换着穿,还专门为某人洗衣做饭喂食,甚至是帮某人搓澡、出恭…… 因为这般,因为那般,姜逸尘总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不速之客。 他若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可他偏偏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清二楚,又偏偏看不见这些发生得一清二楚之事。 胸中有股羞恼意,皮下含着窝囊劲,可对着冷魅他不敢也不能将这些隐匿的情绪表现出来,即便冷魅心中通明。 所以,他只能将这意和劲发泄在身体恢复上。 只要他的身体完璧如初,一些问题总能迎刃而解。 譬如他现在,左手已能为自己洗身,尽管有死角无法触及。 双脚已能走动,便能借着竹杖走到恰当之地出恭,还能自行收拾残局。 已能解决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不必冷魅昼夜不离地“侍奉”在旁。 相比起姜逸尘的各种不适,冷魅倒要自然而适应的多。 尽管她确实曾因接受关乎杀手的训练,因行杀手之事,有意或间接地伺候过他人,可她着实从未这般不抱其他目的,没有任何念想,只为让那人复好而专心致志地服侍那人的吃喝拉撒睡。 她很清楚自己变了,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或许自她从阴阳桥上跃身而下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开始改变了自己,而姜逸尘的到来,只是在说明一件极为简单而浅显的道理,这世间终非只有一人,任何人都妄想一人独活,因为本便是有人的相互活动,才有人世的说法。 又或许现在的她,才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杀手本便善于察言观色,历经千百次训练和实践后这已近乎成为一种本能。 冷魅本便是比姜逸尘更为出色的杀手,她当然有此本能,是以姜逸尘那种复杂的内心变化和情绪压抑她不难感受到。 但看破不说破,姜逸尘如此这般也是坚韧不拔积极向上的一种表象,这是一种值得尊重的表象。 所以当姜逸尘开始能逐步能自理生活一些物事时,冷魅便逐渐过回了原有的惬意生活,每天带着阿白去门这溜溜那晃晃,顺路采采药,顺便多煮些饭,顺手上个药…… 荡剑诛魔传 荡剑诛魔传 正文 第四三六章 夏雨来袭 吃饭、睡觉、遛弯儿。 这是小野猪阿白在阴阳谷中过的小日子,简单而幸福。 而除却疗伤之外,这大半月间,姜逸尘成日也不过是吃饭、睡觉、遛弯儿。 只是他这“遛弯儿”的范围要比阿白小很多,局限在屋外小院的栅栏之内。 内容则要比阿白更丰富些,除了积极的康复锻炼外,还有嘴皮上的活动。 姜逸尘看不到阿白眼中所见的色彩斑斓的世界,他的眼前依然漆黑一片,但在他内心深处却非漆黑一片,而是有一道微光正引领着他前行,他相信终有一天,他能在那道微光的带领下复见光明,再见那色彩斑斓的世界。 姜逸尘的日子过得虽也简单,却也幸福。 然而,简单幸福的日子总不会持续太久。 就像娘要嫁人,天要下雨,时值春日,春雨也总会来临。 事实上,阴阳谷外的春雨自三月三日前夜始,便断断续续未曾停歇过。 百花屿上的春雨一日大过一日,似在冲刷着不日前增添的污浊,似在掩盖着那些久久萦绕令人不寒而栗的凄楚悲鸣。 百花屿上的滂沱春雨漫延到了整个平海郡,漫延到了大半江北江南之地,却偏偏无法漫及阴阳桥下的阴阳谷,是以大半月来姜逸尘在谷中都没听到过一场雨。 而今日清晨,百花屿上空的绵绵细雨如柳絮般飘着。 飘到了整个平海郡上空,将整个平海郡笼罩在氤氤氲氲中。 从江北飘向江南,不知是否也飘到了江宁郡的上空。 可当飘到阴阳谷上空时,万千柳絮似被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凝为一道道有如实质的利箭自空中满弦射下! 天边并无乌云密布,可偏偏雨势如柱! 穹顶并无奔雷滚滚,可偏偏雨声如雷! 这是姜逸尘来到阴阳谷中后下的第一场雨,合着谷中的夏景,这便是一场夏雨。 若说这雨是迟到的接风洗尘,未免过于暴戾。 暴戾得池中百朵莲花都不得不捶胸低头,好似蔫了般失了生命。 暴戾得屋外鸡鸭即便躲进了带檐的新窝中也不得安宁,只是任凭它们嗓门再大也盖不过雨声,遂在挣扎良久后便安静得像一群鹌鹑。 阿白显然受不得这雨的暴戾气息,躲进了木屋中,在主人好一番安抚,腹中得到饱足后,方才伴着雨声香沉睡去。 若说这雨不是迟到的接风洗尘,那么,会否是场警示呢? 屋外大雨,屋内之人便都未出门。 屋内二人昨夜各自一觉好眠,一大清早被雨声吵醒后自然也困意全无。 冷魅为姜逸尘换掉了昨夜敷眼上的药,再为姜逸尘的右手肘涂了遍药后,便无事可做。 冷魅未外出,本不宽敞的屋中更显局促,姜逸尘的康复锻炼便不好施展开,简单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活动了下浑身筋骨后便也坐回榻中。 雨声隆隆,一如两人至今仍羞于启齿避而不谈的某个雨夜。 丈方空间中,气氛旖旎,在陷入两相尴尬的境地前,姜逸尘还是拿出了这大半月来惯常用的手段,讲述起谷外的江湖之事来。 自坠桥至今,关乎百花大会当日所发生之事姜逸尘或多或少都曾与冷魅提及,却并未细说,趁着这场夏雨给的充裕时间,姜逸尘便也将之一五一十道与冷魅听。 初时姜逸尘倒只是为了消磨时光,可随着他从百花大会前夜救下埠济岛一行人说到当日大会始紫衣侯挑衅听雨阁,说到鬼魅妖姬和封辰三言两语定武林盟主选拔规则,再说到九州四海十六个帮派间的比斗较量,以及凭空杀出个四海红尘客栈的插曲,姜逸尘不由回想起彼时的一幕幕画面,他按下心中不断生出的疑问不表,尽可能详尽地表述着接下来的所见所闻,希望冷魅能从旁观者角度窥探到他这当局者未能察觉到的问题所在。 冷魅听得很仔细,自也发现了姜逸尘未言明的用意。 过惯了谷中的清平喜乐,又怎会去惦念谷外的光怪陆离? 冷魅本有些暗恼姜逸尘自作聪明,想着姜逸尘也看不见,便发着自己的呆,任由姜逸尘兀自说着。 奈何屋外雨声虽大,却毫无节奏变换,只是一味唰唰唰地下着,相对而言,屋中除了小野猪那时有时无的鼾声外便格外显静。 纵然姜逸尘谈吐声响不大,可字字都清晰入耳,冷魅再如何装聋都无济于事。 听得久了,便也听进了心坎里,听得越多,那抹秀眉便也缓缓蹙得越紧。 她的目光不再游移涣散,不再不知何处安放,而是落在了门外如帘如瀑的大雨上,她似乎从中品出了一丝警告意味,这清贫喜乐的日子可能随着这个男人的到来,或说随着谷外局势的大变,也将断了,她得为此做出些改变。 冷魅静静地听着姜逸尘讲述完两盟巨头殊死相搏后出现的诡异变故,讲述完他选择跳桥而下之时的场间情况后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里,夏雨始终倾盆。 好在屋子是高脚屋,屋外雨水顺势而流,全然不需担心积水过甚倒流入内。 这一个多时辰中,冷魅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复又沉默了许久,以致于姜逸尘惊恐地以为自己所述太过无聊乏味把人家都念叨睡着了,轻声叹气呢喃着罪过,才听到那淡漠的声音响起。 “你觉着哪儿最不对劲?” 冷魅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在她眼见魔宫宫主自身难保,江湖暂无自己存身之所时,便义无反顾地跃桥而下;当她打定主意救起溪间那具“死尸”,便快刀斩乱麻尽自己所能去救;当她隐隐发觉不久的将来后再不能在谷中安逸闲适地待着,便决定揪出眼下必须着手处理的问题,然则,她毕竟没有亲身经历百花大会当日之事,全凭姜逸尘口述也无法做出准确评断,只能寄望于姜逸尘观察到的疑点来作为突破口,遂有此问。 听到此言,姜逸尘没急着答话,而是仔细盘点起心中的各种疑问来。 他觉着紫衣侯不对劲,但那日在哭娘子言语的引导下,他已推断出其中一二。 只是紫夜轩与沙海坞一战及紫衣侯最后也现身在阴阳桥边,着实教姜逸尘再不敢将之简单地与“莽夫”二字联系在一起,更不难想见紫衣侯身上藏着的秘密或许不少于他。 他觉着清明大师对听雨阁的袒护不对劲,毕竟清明大师可是嵩山少林寺的方丈,莆田少林寺也以嵩山为尊,那么清明大师便代表着整个少林,虽说洛飘零窃印一事多半为谣传,但一个名门正派之主如此袒护着外人,除却大慈大悲的佛心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外,难道没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他觉着红尘客栈不对劲,红尘客栈中的每个人来历都不简单,他们在争夺武林盟主过程中的比斗表现绝无法叫在座任何一人感到心安,更会去猜测这股强劲的势力究竟隶属何方?而最后,封辰的死难道真的与宁逍遥毫无干系吗? 封辰的死自然也不对劲,鬼魅妖姬与封辰二人皆是全力施为,鬼魅妖姬虽落得重伤倒地的结果,可她未尝不能以重伤为掩饰在与封辰的对战中做些手脚,令在此之前因耗费大量心力而麻痹大意的封辰终暴毙而亡。 而在封辰死后,啸月盟一干人等的表现也并非全是从心而为,啸月盟内部也不见得是铁桶一块。 不对劲之处太多,便是百花大会前夜那些伏击鸡蛋等人的诡异刺客,幽冥教这些邪门魔教真正的行动指令和行动意图,还有大乱之末突兀现身的朝廷来兵等等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这些不对劲无法归而为一,却不难从中挑出与其他不对劲有着似有似无盘根错节联系的那个一。 姜逸尘确定道:“封辰的死。” :。: 正文 第四三七章 居安思危 “如果要你去刺杀封辰,你会怎么做?” 这回冷魅没让姜逸尘等待太久便有了回应。 “无法力敌,只能智取。” 姜逸尘接着道:“入其眼,博其心,近其身,或投毒下药,或出暗箭阴刀。” 冷魅道:“如若是在当日那般众目睽睽下动手,你又会怎么做?” 姜逸尘托腮思忖片刻后说到:“我只能是我?” 冷魅道:“你只能是你。” 姜逸尘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任何出手机会。” 冷魅道:“为何?” 姜逸尘道:“我不是啸月盟之人,得不到封辰信任,无法侍奉在旁,便不存在于他日常行为中做手脚的可能;我不够资格成为封辰的对手,便没资格站在他对面,更没有可能趁着交手之际动用什么阴毒手段;我更不是声名显赫的武林大德,无法冠冕堂皇地走至其跟前,在谈笑间不动声色地去了结其性命。” “即便封辰已死,拼上性命都很难伤到他身上一根汗毛,更何况是他还活着的时候。” 冷魅道:“看来你已心中有数。” 姜逸尘又摇了摇头,道:“只有大数。” “那日先后与封辰交过手的共有三人,分别是花太香、宁逍遥、鬼魅妖姬,前者点到为止,而后二者都曾重创封辰。” “场下与封辰有过肢体接触的,其妻罂粟一直相伴左右首当其冲,紧接着便是最后搀扶其下场的莫殇和若愚。” “但这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状况,封辰毕竟是一帮之主,一日下来,想必还与不少人有过攀谈接触,这部分是极大的盲区。” 冷魅道:“封辰致死之因必在其间。” 冷魅这句话说得很巧妙,话中主语是“致死之因”,而非“凶手”二字,姜逸尘自也能听出冷魅言外之意,封辰到底是一帮之主,亦可谓九州结义盟的一把手,其实力和城府都毋庸置疑,要想在其眼皮底下做手脚使暗招而始终不被其发觉,绝非一个“难”字可以概括。 姜逸尘肯定了冷魅的说法,道:“嗯,凶手应不止一个,或者说有不少人在无意间成了推波助澜的帮凶。” 冷魅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你所掌握的细节实在不足矣做出准确推论,便妄想揪出幕后元凶了。” 姜逸尘还在脑海中琢磨着他所觉得可疑之人的言谈举止间有何古怪之处,想着从中抽丝剥茧寻到个中联系,闻言不由一滞,自嘲自己确实没有在封辰身上投入足够多的注意力,以致于现下当真是管中窥豹难有所获,也暗暗腹诽冷魅说话真是直截了当,毫不给面子。 好在他现在啥都看不见,也早就没啥面子可争的了。 “不过,从大层面上看,倒不难瞧出局势走向。” 冷魅忽又出言,姜逸尘只愣了一会儿便道:“请指教。” “召开百花大会本为何事?” “九州四海一决高下,正道联盟合而为一,停止内耗。” “如何合而为一?” “共举出一位武林盟主。” “那么该如何阻止正道联盟合而为一?” “在百花大会前多生事端,令两盟疲于应对,最好能加深双方仇怨,提前兵刃相向,或是千方百计搅黄百花大会,又或者……” “又或者在决出武林盟主后,让这个新鲜的武林盟主当场暴毙而亡。” 姜逸尘品出冷魅话语间的意味,不禁倒吸口凉气,便听得冷魅继续道:“十数年来九州四海两盟间的摩擦日渐激烈,近几年间更是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在出了魔宫这档子事后,各帮难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搁置争端、共谋发展乃大势所趋。” “不论是在百花大会前或是在百花大会时从中作梗,即便能让两盟闹得面红耳赤,也无法让他们兵戈相向,最终只会促使双方尽快摒弃前嫌,同仇敌忾。” 姜逸尘听到冷魅主动提到魔宫,心中微微一动,想问些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便顺着冷魅之言深入思考,旋即恍然大悟道:“最为恰当的时机莫过于武林盟主诞生之时。这时候若武林盟主身死,将引发各种猜疑,这些猜疑或毫无依据,或有迹可循,却偏偏教人不敢不当回事,又不敢不信以为真,各个帮派间将信将疑,人心难齐,如此再无法成盟!” 冷魅道:“不错。武林盟主刚选出便身死,尸骨未寒便生大乱,邪门魔教方退朝廷便至,怎么看都不难看出太多人不希望让整个武林正道形成大一统的局面。” 屋外雨声大作,一如百花大会乱起时的嘈嘈切切,朝廷兵至时的万箭如蝗,让人胆战心寒。 姜逸尘心道到底是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关键,这个武林盟主从始至终便不可能出现,纵然出现也无命能活,但他仍有不解之处,遂问到:“可为何是封辰?” 冷魅道:“两盟中的绝顶高手细细算来也不过半百之数,当日也不见得悉数在场,而依那比试规则,能走到最后几轮的帮派更为屈指可数,盟主之位总归只有那寥寥数人能坐上。” “为何不是鬼魅妖姬?” 姜逸尘问的名字不同,可意思却如出一辙,冷魅这才听出其话中的另一层含义,道:“此问关乎我先前所言,你所掌握的情况有限,眼下实难凭白做出推断,若有出谷之日,你自可去查查那些你认为可疑之人,答案自在其间。” 姜逸尘无奈笑叹,转了个话题道:“冷姑娘,你真觉得我们有出谷的一天?” 冷魅也叹了口气,道:“原先我以为没有。” 原先,便是姜逸尘到来的先前。 姜逸尘听懂了冷魅话语之意,正想向对方道歉,叨扰了对方清平喜乐的生活,却未料到冷魅先开了口:“原本我以为这世间已没人会有心来寻我……即便有,也是很多年,或者十几年,几十年之后的事。” 姜逸尘微微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终缓缓闭上,除却心中那抹羞于启齿的淡淡情丝外,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所幸冷魅并没有念着姜逸尘会说点什么,自顾自道:“而你比起我来便要幸运很多,想必会有很多人放不下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纵然这是阴阳桥下,他们也总有一天能找到下来的方法。” 姜逸尘想起了老伯,想起了慕容靖,想起了枫,还有易忠仁,沈馨玲,若兰等等,他无法否认自己在那些他所爱着的人的心目中还是占据着一小方空间的,尽管希望渺茫,但毫无疑问他们总会想尽办法找到他。 而只要他还没死,定有出谷之日。 那,她呢? ——即便有,也是很多年,或者十几年,几十年之后的事。 姜逸尘没能理解冷魅这句话的含义,因为照冷魅所言,近段时间里没人会想起她,那么以后如何会有?难不成是后来者的偶遇? 姜逸尘这般想着,却没有问出口,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道:“若真有出谷之日,冷姑娘可愿一同出去?” 冷魅轻轻一笑,道:“看来你没完全明白我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姜逸尘疑惑道:“有何深意?” 冷魅道:“惦记着你的可不全是你亲近之人,也还有像尹厉那般忌恨你之人。” 姜逸尘听言一凛,暗忖完全忘了这茬,可难道真有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会不顾万丈深渊之险,不记各种艰难险阻,来这世人都弄不清楚的深山老林里收拾自己? 几张或阴冷恶毒或淡漠无情的面孔在姜逸尘脑海中一一掠过,有紫衣侯,有那日在阴阳桥上的另外几人,有庚堂的梁子猛戊堂的沙庆,有地煞门几个残余堂主,还有那个名列江湖十四恶人中号称“随性而为”却被自己假死戏耍的易无生,甚至还有那位可能借着尹厉当日所言猜出亲弟弟风流子死于自己之手的诸神殿阴神鬼魅妖姬,他们的目光中透着或炽热贪婪,或阴晦狡黠,或悲愤震怒。 姜逸尘能肯定这些人若是得空定不会轻饶自己,至于还有多少人会为了那绝迹江湖的《天殇折梅手》不惜勇闯险谷便难以估量了。 见姜逸尘陷入沉思,冷魅问到:“你可想好如何应对?” 姜逸尘无言,他还未想过。 冷魅笑道:“难不成你指望着以我一己之力护你周全?” 姜逸尘忙道:“不敢。该如何做,冷姑娘直说便是。” 冷魅没想到姜逸尘回答的如此干脆也不再绕弯子,道:“居安思危。明日起,你得学着不用眼睛对敌,顺带随我到谷中各处做些防范。” 正文 第四三八章 未雨绸缪 历经昨儿大半日夏雨的洗礼,阴阳谷中的夏意反倒褪去不少,虽无风吹拂,可空气并不闷热,走动时若有似无的微风教人觉得好不清爽。 这是姜逸尘来到谷中后第一次走出木屋,而这一走就走出了五里地。 松软黏乎的泥地,细柔微湿的草甸,尖锐扎脚的碎石。 姜逸尘踩着芒鞋,撑着竹杖,亦步亦趋地跟在冷魅和阿白身后,用脚用手用鼻子用耳朵用肌肤感受着春季里阴阳谷的夏。 这五里地他走得不难受,却毫不轻松。 不难受是因为觉得浑身清爽,心旷神怡。 不轻松则是因为看不见。 因为看不见,所以初时他走的很小心,毕竟屋外的土地他从未涉足。 从未涉足意味着未知的黑暗,人对于未知的黑暗,总会本能地恐惧不安或是茫然无措,姜逸尘自也毫不例外。 他知道周围很安全,故而不会恐惧不安,可即便冷魅领路在前,他仍对自己的去向茫然无措。 茫然无措中,他最大的倚仗还是手中竹杖。 只有手中竹杖传来的阻力足够顽强,姜逸尘才会踏实地向前迈步。 可在泥地和草甸间,这种踏实感必然被削减不少,但姜逸尘仍不得不继续向前。 因为冷魅在催促着他前行。 二人昨日就未来之事进行了深入探讨分析,能否有出谷之日,另当别论,但会否有敌人来寻姜逸尘,只能宁信有不信无。 若来的是些小角色,冷魅倒不介意替姜逸尘收拾了。 可若来的是些有份量的角色,冷魅能对付得了一人两人,却对付不了三五成群。 而若不幸地有绝顶高手那等大角色来找姜逸尘麻烦,冷魅直接明言不会为了保护姜逸尘枉送性命,却也担心自己受池鱼之殃难逃一命。 所以那场探讨分析的最终结论便是,姜逸尘必须尽快习惯于在黑暗中战斗,至少能在盲眼的情况下协同冷魅威胁到一个绝顶高手的性命安全。 至于来人过强过多,则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当真如此时运不济,他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如何习惯于在黑暗中战斗? 这问题等同于如何在瞎了眼后仍保持原战斗力的八九成乃至更多。 这问题对于一个没瞎眼的人而言有些庸人自扰,或是残忍苛刻。 可对于已经瞎了眼的人而言却是势在必行——为了生存,别无他选。 姜逸尘现在虽看不见,但他曾经不是瞎子,以后也有机会复明,可当下他只能把自己当作瞎子去适应去训练。 因为冷魅所调配出来的治眼胶体药力有限,几番改良后仍不见显著的效果提升,是以照目前康复进度而言,姜逸尘眼中的障目砂蛊虫要完全被祛除干净至少还需大半月时日,此后姜逸尘也仅是能睁开眼感知光线罢了,被蛊虫掠食的眼珠子尚需修复时日,痊愈之前,他虽能看见光影,却定然看不清。 看不清容易造成误判,如此倒不如不用眼睛去看。 不用眼睛看,便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用四肢去体会,用发肤去感受,照冷魅所言,便是充分调动身体各个部位的机能来代替眼睛去看。 过往姜逸尘不认为有哪个瞎子能做到这般境界,因为他所见过的瞎子,不是自怨自艾的乞丐,便是隔绝自我的活死人,直到在百花大会上见识了琴的风采,他才深刻认识到“事在人为”四个字的含义。 念及此,姜逸尘除了微微自嘲造化弄人当日哭娘子的设想竟一语成谶,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冷魅为之安排的训练中。 既是习惯,便能够培养。 培养还得从基础抓起。 基础自然是走路。 阴阳谷虽大,但冷魅不认为以姜逸尘这情况,二人能逃得出十里地外,便以木屋为中心,方圆十里为界,带姜逸尘走遍这方圆十里,要姜逸尘将其间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尽可能地了然于心。 于常人而言,要做到如此细致也总需个把年头,遑论姜逸尘压根看不见,也不见得有那般长的时间去适应。 好在二人心态颇佳,会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却不至于杞人忧天。 数天下来,姜逸尘的双脚不知蹭破了多少皮,沾染了不知多少泥土碎屑,行路间冷魅总会出其不意地丢颗果子要他接住,或是问他阿白在他身周哪个方位距离远近,尽管每日醒来后他已不记得多少昨日走过的路,尽管他经常被冷魅丢来的果子砸中,尽管他还总是无法准确锁定的阿白位置,尽管这些行为枯燥乏味,看起来意义不大,但习惯总是需要这般慢慢地养成。 而每到十里方圆的界限附近,冷魅便会掏出其用谷中药草和植物汁液调配出来的一些毒液毒汁涂在草木外皮上,挖些坑洞做布设陷阱之用。 后续时日中,她会往坑洞中添足削尖的竹刺,铺上土石做伪装,再以一些药材和上动物粪便驱兽避免误伤。 这些陷阱极其简单,用于捕猎或有所用,可用于针对身怀武艺者却难堪大用,但足矣敲打敌人心防,使之有所忌惮,自缚手脚。 使敌人有所忌惮,令之自缚手脚,便是冷魅布设这些防范的宗旨,她不指望能费尽心思找来到谷中的人会因这些小布置伤得难以自理知难而退,但求他们会因跌落陷阱伤到手脚而心有余悸,因沾染涂在草木上的毒液毒汁而疑神疑鬼,如此,待得这些人来到木屋跟前,她和姜逸尘定然胜算大增。 而作为保护对象,也作为当事主角,姜逸尘除却无条件配合着冷魅的治疗和布置外,也琢磨起如何去提高自己的应战能力。 但凡能用来为姜逸尘增强对于外部环境感知力的辅助物,冷魅都会为之配上,芒鞋如是,竹杖亦如是,然而,芒鞋倒是能一直穿在脚上,竹杖却不能过于依赖,放手一搏时,姜逸尘手中只能有剑,所幸隐之剑也担得起竹杖的小作用。 外物辅助作用到底有限,倘若修为再有所进境,无疑更添底气,然而让姜逸尘颇为烦扰的事正是其内功修为不增反减。 《霜雪真气》和《点穴截脉心法》早在西山岛上时他便修得炉火纯青,轻易不可撼动,坠谷之后看似伤重,实则未动根本,自也无碍于此两门功法。 受影响最大的,正是在舞剑坪上厮杀时方才艰难突破至第八重的《阴风功》,此次竟因失血过甚跌落到第六重境地。似《阴风功》这等上乘功法,两重境界的功力差本已不言而喻,而从上层跌至中层相隔一道分水岭,凶煞之气锐减的同时也意味着本门功法的杀伤力大打折扣。 在明晰《阴风功》的境界提升与杀人喋血息息相关,抑或是仰仗《合欢诀》那等旁门左道后,姜逸尘也明白这部分缺失的功力在第一位敌人到来前已恢复无望,还得寄望于从其他地方补足。 再练一门功法? 新功法属性若与现有三门内功的属性不同,则必然与其中之一相克,姜逸尘自认还没那能耐攻克江湖诸多豪杰都无法破解的大难题。 练一门更强的同属性内功去获得提高或许才是更为可行之路,现有条件正能满足。 然,姜逸尘始终尚觉欠缺个契机,而且做此选择也不亚于一场豪赌。 正文 第四三九章 非见不可 时值春分。 江宁郡的天色难得不再阴暝,不再时刻笼罩着雨意。 与菊园遥遥相对的西南边有个小村落,村落房屋成排沿溪而立,连片田地毗邻左右,村口木牌坊上刻有“稻香村”三字。 眼下还不是播种的最好时候,可每一块田地都被翻整得松软而平整,稻香村村民们已然为新一年的耕种做好了最为充分的准备。 自打五年多前为祸村中的乡绅恶霸被赶走后,村民们都能为自家的富足耕种,喜悦之下干劲更足更为辛勤,只要他们的收成足够多,便能有足够的富余拿去卖,只要稻谷质量够好,甚至能卖到姑苏卖出高价钱,待得这天儿不再阴雨连绵,一年的劳作当就此开始。 久日阴暝终有晴,长年耕种经验告诉人们江南的雨季未过,是以稻香村村民们不急于天一放晴便播种,观察看看后两日情况再做定夺。 不需播种的人们自然不会把自己拘在家中,而是趁这天朗气清之际踏出房门活动筋骨。 稻香村并非交通要道,在稻谷收成前,总是少有外人往来,若非如此,当年那些乡绅恶霸也不至于没啥本事却能稳当村大王数十年。 而在村中那旧乡绅的大宅院由一大帮子新人入驻后,往来稻香村的外客人数虽稍有改观,可村中景况在总体上却依然趋于僻壤的宁静。 宁静的事物总容易被打破。 却总让人不忍去打破。 村口牌坊下出现了一人一马。 马是普通的马。 人是普通的人。 可村民们依然能一眼看出那是外来之人。 只有外来之人才会在初来乍到时勒马停步,而非信步踏入村中。 出于好奇,村民们都不自觉地往村口望了一眼。 春光内敛不明媚,却无碍于村民们看出这是一个生得颇为俊朗的人物,只是那身衣着打扮趋于普通,整体看来便显得不显山不露水。 距离稍远,故也无人能见着此人眼瞳在此时略呈暗红色,事实上,若非与之极其亲近之人,也少有人发现这点,而在不久前,与之极其亲近之人少了一人,这世上真正懂他之人便也少了一人。 但见此人腰间悬着一把如刀似剑之物,料想其必是江湖中人,既是江湖中人那便与他们无关。 出于尊重,村民们稍作打量,便很快收回了目光,做回自己的事。 因为不忍打破村中的宁静,那外来之人牵马入村,没有去和任何一个村民搭讪,而是径自走到了村中唯一一座大宅院前。 宅院为红墙青瓦所修,宅门高大宽敞,两尊石狮伫立左右,与村中的简朴格格不入,俨然是一户凌驾于全村之上的富贵人家。 只是细细看去,不论是红墙青瓦,还是两尊石狮上都蒙有一层五年之厚的厚尘,即便常开闭的宅门亦可见轻尘贴附其上。 五年,也正是这座宅子易主的时长。 五年前的旧人已不复存在。 五年前的旧物蒙尘至今。 那么这五年又是哪方人物居于其中呢? 来人将马匹随意拴在宅院门口一棵树上,抬眼向宅院大门上方望去,那儿挂着块匾额,上书有“听雨阁”三字。 五年前,石府中侥幸余生的人们千里迢迢来至江宁寻求道义盟老伯的庇护,在江宁地界择了一地,休养生息。 五年间,稻香村的这座宅院拓了又拓,屡兴土木,宅院中由区区十几人壮大至六十余人,却从未搅扰过村中一丝清宁。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方清宁的宅院,在这短短三两年间竟扰动了整个江湖的风云。 正因此,常有人如鬼魅般欺近这座宅院意图从中一探究竟。 而今日,也有人堂堂正正而来,想从宅院中求索一些答案。 今日的宅院外边既干净,又清宁。 来人拾阶而上,轻敲开了宅门,郑重地递上了怀中取出的拜帖,道:“啸月盟莫殇,请求一见。” 宅门轻阖。 莫殇静待。 不多时,宅门再开,从中走出一个双鬓斑白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极为客气地朝莫殇施了一礼,道:“莫坛主亲自来访,我阁本该恭迎贵客,奈何阁主自平海归来时,连遇大雨,难抵风寒,现遵医嘱卧床静养,不敢见客,还望莫坛主和贵盟见谅,待阁主病愈,定当登门告罪。” 莫殇闻言眼中掠过一抹讥诮之意,拧眉关切道:“石长老言重,也莫急于请莫某离去。阁主一介女儿身,此间奔波必当受惊受累匪浅,代盟主感同身受,故托莫某取来盟中驱寒养神之良药——月狼之泪,于阁主之病不说药到病除,也必有大益,莫某在阁中稍待几日倒也无妨。” 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当年石府的小石管家,也是而今听雨阁中最年长的大长老,石中火。 莫殇言语中的代盟主,也便是近日才传出暂代啸月盟盟主之位的罂粟。 说话间,莫殇已从怀中再取出一翡翠药瓶,毕恭毕敬地递入石中火手中。 石中火接过药瓶,微微拱手行了个谢礼,面上神色温和,心中却泛起苦水来。 梦朝歌感风寒一事纯属托辞,本不为真,罂粟哪能如此料事如神,谁知这莫殇竟随身揣着啸月盟中的良药,现下不接药也得接,接了药又怎能将人拒之门外? 石中火还未思定接下来如何出言,只听莫殇又道:“莫某此来拜会的是听雨阁,倘若阁主真身体有恙,不便出门接见莫某也不打紧,想来洛副阁主同样能解答莫某心中疑问,能见他亦可。” 被连将两军后,石中火这想起适才见拜帖中所写,确实只写了来拜会听雨阁,未写出“阁主”二字,心道:这些人哪会冲着女娃儿来,还不是就盯着阿洛你了。唉,数十年来谨言慎行,却在当下如此疏忽不察,教人有机可乘,难道自己真是老了么? 石中火口中微涩,不知再如何推据,苦笑着摇了摇头。 莫殇见状,并未品读出石中火笑中真意,只道那些假言被拆穿,石中火仍不打算让自己进门,简直毫无道理,遂道:“石长老这是何意?莫非连洛副阁主也受了风寒,卧床不起,不宜见客?” 石中火听言一笑,道:“副阁主毫无武功修为,身子骨比女娃儿来更为单薄,同样受了风寒又有何稀奇?” 莫殇一怔,显然没料到石中火也将计就计,就着自己的话再撒一慌,好不要脸,正要出言讥讽几句,却听石中火先道:“莫坛主到底是要见阁主还是副阁主?” 莫殇反应极快,敛气静答:“理应拜见阁主为先,可若阁主不便,便先拜会副阁主。” 石中火道:“当真非见不可?” 莫殇道:“非见不可。” 石中火道:“随我来。” 正文 第四四零章 再遭戏弄 天色阴暝,仿佛又有雨意。 江南的雨季果然不是那么轻易就结束的。 听雨阁阁主和副阁主果然也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见着的。 莫殇轻手扶着厢房二层的栏杆,仰首观天,暗红色双瞳中透着股自嘲和躁意。 自前日被石中火请入听雨阁后,他便被安排到这来客厢房中,好酒好菜相待,只被告知两位阁主病愈后定来相见。 明知对方皆为敷衍虚言,但来者毕竟为客,听雨阁一方已让大长老亲自来招待自己,并未失了待客礼数,莫殇若还同那日在门外般步步紧逼,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 更何况莫殇自己说过,在听雨阁中稍待几日也无妨。 既无妨,便要等。 莫殇被准许在这大宅院中自由来去。 但这“自由”显然不是绝对自由,除了厢房和正堂,其他房门风能进雨能进,莫殇却不得进。 莫殇也未被限制自由,只要他愿意,随时能离去,然而还此行目的尚未达成,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或者,找到两位阁主并未重病卧床的证据! 至少当下莫殇已无耐心配合听雨阁的缓兵之计,他不能这么瞎等下去。 他得做点什么,至少让等待不再枯燥! 不知不觉间,那双轻抚在栏杆上的手,已微微陷入其中。 厢房二层楼虽不见高,却能观察到听雨阁宅院中的大半景况,恰在莫殇将目光从天上挪至地面时,瞥见了远端屋内踱步而出的一抹身影。 一抹紫色身影! 莫殇脑海中浮现那抹身影主人的同时,身子已不假思索地从二层楼处飞掠而出。 几个起落间,莫殇便现身十余丈远处的一座院落中,背身抬手拦住了那抹紫色身影的去路。 “听闻洛兄一身修为尽废,可洞察力还是如此敏锐,无怪乎短短几年间便将听雨阁倒腾的有声有色。”莫殇看得明白,几乎再自己动身的一瞬间,这洛飘零已止住了脚步,与其说是自己拦在身前,不如说是别人静候着自己到来。 “莫坛主谬赞,在下虽不才,也定将为莫坛主转达这份赞美。” 早在身后人开口前,莫殇已开始转身,然,甫一听身后之人出言,莫殇身形不禁一顿,待对方说到“转达”二字时,莫殇才极为不甘地回过身,看向那个身着紫衫,举手投足间与洛飘零有七分相像,却无半分病态,反倒眉眼间笑意横生,让人无来由感觉被轻视被嘲笑的可恶人儿。 看到眼前之人,莫殇嘴角抽了抽,强自按下心中怒火,很自然地联想起此人在两年前凭着一身装扮和一把折扇便将各路武林人士在晋州城戏弄得团团转的事迹。 毫无疑问,莫殇也被摆了一道。 心下忽而一动,道:“季兄真不愧为洛副阁主的完美替身呐,既然你在此,那么洛副阁主想必并不在阁中了。” “早跟火叔说过他不适合撒谎,还非要去迎你,这下可不露陷了么。”假扮洛飘零的自然便是季喆,只见其摇头轻笑呢喃,仿佛在自言自语,而后才抬袖甩扇笑道,“是酒不好喝,还是才不够香,莫坛主今日竟有此雅兴出来活动筋骨?” 莫殇显然没有任何闲情逸致与季喆寒暄,直言道:“洛副阁主去哪了?” 季喆闻言又摇了摇头,道:“副阁主想待何处便待何处,想去何处边去何处,大长老既已答应会让副阁主与你一见,定不会食言。” 莫殇继续道:“洛副阁主又去何方游说了?” “莫坛主似乎管的有些宽了吧?” 院落边虽只响起了一道声音,却多了一十八道气息。 莫殇对于这十八道气息并不陌生,在天涯小镇上见过,在巽风谷中也见过。 身处一十九人包围中,莫殇面上却毫无惧色,他坚信自己领着啸月盟的拜帖而来,听雨阁绝不敢在这宅院中对他下杀手,道:“让我猜猜,洛副阁主会往何处去?东边、南边,道义盟势力所及,老伯自会帮衬,毋须操心;中部、西边,洛副阁主已亲自走了趟,想来已获得了足够的支持;那么,接下来要去的就只剩北边咯?” “是去晋州城完成季兄无法代劳之事,还是直上幽京,去探听深宫内院中的真实动静?” 啪啪啪! 季喆拍掌称赞,道:“莫坛主既心如明镜,又何苦赖着不走呢?” 莫殇道:“你听雨阁行事总教江湖人出乎所料,我只料定值此当口听雨阁不会毫无作为,没来亲眼瞧瞧怎能安心。谁知终究还是慢了好几拍,此时即便我想走,可能走得了?” “听雨阁确实不是你想来,想来便能来,想走便能走的。”院落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莫殇道:“不过,我还是有一点很好奇,贵阁两位阁主一同出行,既没带上你这个大护法,也没带上暗影十八骑,究竟是与谁相随,你们竟如此放心?” 季喆暗道这莫殇平日间不显山不露水,可心思倒是极为通透,几句话间已将事实猜得八九不离十。 季喆未开口,暗影十八骑未开口,回应莫殇的只有沉默。 沉默便意味着无可奉告。 莫殇深知其然,可哪能甘心。 半晌,季喆还是先开了口道:“外边风大,还请莫坛主好好回屋歇着吧。” 莫殇笑了笑,道:“没成想贵阁还是那么喜欢把别人给关起来。” “非也非也,若非你情我愿,又有谁能把莫坛主带来我们这寒酸宅院中。这‘关’字用得不恰当。” “软禁?” “留客。” “同在天涯小镇上一般?” “至少不必再服十日断肠丹。” “即是如此,这回季兄打算请莫某在听雨阁待上多久?” “莫坛主既已说了非见阁主一面不可,待他们二人归来与你一见后,你自可离去。” 莫殇长叹了口气,道:“待在这儿倒也无妨,只是酒不好喝,菜不好吃,实在乏味的很。” 季喆道:“莫坛主有何提议敬请直言,在下能做主的,定当满足。” “有大护法此言在前,莫某便放心了。” 话音刚落,莫殇已一个箭步朝季喆冲将过去,腰间的乾坤刀虽未出鞘,却也斩了出去! 铛一声,扇骨敲打在刀鞘上发出闷响,季喆轻挥折扇挡开了莫殇的突袭。 但莫殇显然无意就此收手,在天涯小镇时地僻人稀,他不得不顾忌听雨阁和六合楼会否下狠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从世间抹除,可眼下,该有顾忌的则换成听雨阁,如若他不能活着走出听雨阁,啸月盟定不会善罢甘休。 既然走不开,那他便与这个神秘程度毫不亚于红尘客栈的听雨阁中人一一斗上一斗,从他们身上偷些师,搜刮点利息。 正文 第四四一章 同行三人 迷雾谷,八方铺。 今日的八方铺前虽仍有车马络绎不绝,可生意并不比往常红火,四十来桌茶位上,仅有零零星星六七桌客人,尽显萧条。 铺中不起眼的边角处,有一方茶桌难得坐满了四人。 雪清欢饮尽杯中清香甘甜的茶水,口中却仍苦涩无比。 坐在他对面和左手边之人同他一道身着流觞曲水的蓝白衣袍,看来皆为风雅之士,均出自一曲流年阁。 可若细细打量,或能从中瞧出些许端倪。 此二人中,一人略显清瘦有几分病态,而另一人身形较为娇巧更像是个女子,二者腰间虽都别着一杆玉箫,可是否真精于乐理尚值得考量。 让雪清欢觉得苦涩且头疼却非这两人,而是不久前在他右手边上落座的一个三十年来岁男子。 那男子身着藏青色劲装疾服,手脚处袖口扎得极紧,留着头短发,挂着对浓密的剑眉,双瞳如黑宝石般深邃的黑中透着光泽,皮肤稍显粗糙,想来是饱经风霜所致,也正因此,其人露出友善之态时,面色便显得极为和善,眼神也相当诚挚,想必在寒冬腊月里都能让人觉着温暖,感受不到丝毫敌意。 自打这和善男子不请自来后,这一方茶桌间再无人斟茶饮茶动筷子吃小点,再未传出任何声响。 时过半晌,终还是由这和善男子当先打破了沉寂。 “没成想一场百花大会后,这江湖变化如此之大,竟连一曲流年阁都收了女子。”和善男子的鼻音有些低沉而厚重,反倒因此让人觉着成熟而稳重。 “咳咳……” 雪清欢闻言,眉头一皱,为自己添了杯茶,随意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后并未将茶杯放下,开口道:“一曲流年阁创立之初,本便是为附庸风雅的志同道合者提供个交流平台,无关乎性别,过去没有女子,不代表现在没有,也不代表将来没有。” 雪清欢点到为止,不作更多解释,换了个低沉语气说道:“不过,你说的倒也不错,一场百花大会便搅乱了整个武林的风云,现在这局势可真让人琢磨不透。两天前我们才与银煞门萧银才的‘剑’擦肩而过,不知其只身一人去往何处。而今日则是碰上堂堂搜魂殿的金牌杀手在此守株待兔,难不成还有主顾觉着我这小小一曲流年阁中人的性命值些银两?” “雪阁主误会了。”和善男子便是在百花大会与醉红颜墨泊一战不分伯仲的冬晴,他先是冲着三人淡淡一笑以示友好,但那笑意并非发自肺腑,更像是强颜欢笑,很快便显得有些僵硬。 冬晴长声一叹,放弃了伪装,眉眼间充斥着苦涩与落寞,看得那一曲流年阁的女弟子竟不禁生出怜惜之意。 收拾了下自己的情绪,道:“想必三位也有所耳闻,搜魂殿已被从江湖上除名了。” 一语暂罢,茶桌前三人的神色果然没有太多变化。 冬晴继续道:“百花大会那日,殿里同样安排了人手来接应我们,但他们实力还是稍差了些,没能闯进来同我们会合,我和不语只寻到了他们的尸体。随后,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殿里,发现上上下下三十多号人尽遭毒手,殿主,则死得尤为惨烈。” 似是回想起同门中人的凄惨死状,冬晴微微阖目,接过了雪清欢递来的茶,不顾温热与否一口饮尽,道:“这些年,殿里生意越发不景气,死了不少人,也走了不少人。可那,毕竟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大家便也想着再撑几年看看,谁知一切竟结束得如此突然……” 见平日间号称冷血无情的杀手一时深情流露,神色惘然,在座三人不由一阵唏嘘,雪清欢劝道:“事已至此,冬晴兄请节哀。” 冬晴无言颔首,而后正色道:“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不出意外我们搜魂殿也和其他那些个帮派一样,是遭了那伙人的狠手给一窝端了。不语打算将余下两处分舵的八个弟兄归集起来,加入诸神殿,借势复仇。” “那伙人”究竟是哪伙人冬晴并未明说,也不敢明说,但他相信在座三人定当心知肚明。 雪清欢果然也未问及“那伙人”之事,而是直接问道:“冬晴兄有其他打算?” 冬晴将目光从雪清欢身上挪开,身子微微前倾,只看向茶座间默不作声的两人,刻意压低声音,隐有不愿声张及谦卑恭谨之态,道:“冬晴的打算,便是想看看二位的打算?” 雪清欢听言眉头一挑,一扫当下情形,见被点名的二人竟都还处于看热闹的懵懂状态全无自觉,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似在说:人都找上门来了,还装傻?合适么? 冬晴见此也颇为不解,暗道莫非是自己态度不够诚恳二人才不予理会,忙低声补充道:“冬晴此来属实唐突了些,但绝无恶意。这几日间,我思量繁多,念及今日帮门覆灭之事与昔时石府有些许共通之处,而这些年来贵帮也四方奔走,想来定有所筹谋,故此特来寻二位解惑。” 说到“石府”二字时,冬晴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以示无意暴露两人身份。 很显然,这两位乔装为一曲流年阁弟子之人,便是让莫殇一头扑空的听雨阁正副两位阁主梦朝歌和洛飘零。 百花大会当日,听雨阁与道义盟、武当峨嵋等门派一同撤离平海后不久便兵分两路,大部分人马一路随道义盟同行回江宁,而两位阁主则乔装为寻常百姓,暗中与雪清欢领来的两位一曲流年阁弟子互换身份,一齐北上而行。 伎俩虽小,可在这江湖动荡诸方人手不足之际,却足够混淆视听,让各方势力皆以为这些日子来听雨阁都安分守己毫无动作。 可惜此举到底还是没能彻底瞒天过海,恰被堵个正着。 雪清欢一瞥梦、洛二人神色,便知冬晴这是在白费口舌,白了一眼连嘴皮都懒得动的二人,向着冬晴道:“他们的意思我想你已看得清楚。” 冬晴沉默了许久,道:“我明白无法凭这三言两语取得二位的信任。但此行既有幸碰上,至少说明我与二位还有些缘分,身为杀手虽不该去相信所谓的缘分,但这回我不想错过。” 两句话表明了两个意思,一是冬晴有相投之意,二是今天真是赶巧碰上的,而既然碰上了,他可不想就此离去。 雪清欢道:“冬晴兄究竟何意?” 冬晴郑重道:“二位的伪装纵然教人始料未及,可我能看出,别人未尝看不出,雪阁主武功虽然高明,然而要同时护着二位却是不易。不论三位此行去往何处,皆难言一路太平,冬晴愿相随左右,力保几位周全,但求准允。至于冬晴是否真心诚意,路遥日久自可见。” 这回雪清欢却不再帮着转达梦、洛二人的意思,要二人自己给个痛快话。 梦朝歌和洛飘零交换了下眼神,确认了师兄也是要自己拿主意,这才缓缓道:“冬大哥诚意十足,但我和师兄此行是随着雪阁主去北边与同道中人交流学习乐理的,同行恐有不便。” 冬晴道:“梦阁,呃……雪阁主莫要急于拒绝,冬晴可只在你们需要时现身,不会教任何人发觉有第四人同行。” 正文 第四四二章 那日那夜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三月初三。 是日,整个中州正道武林的所有顶尖势力齐聚平海郡百花屿,召开百花大会,旨在解决近年争端,让正道武林重回正轨。 九州、四海两盟各出八个强帮,通过比拼帮派间的实力底蕴,历经层层角逐,决出武林盟主。 百花大会的举行不可谓不顺利,却未能善始善终。 新晋武林盟主封辰甚至未来得及发出一道盟主号令便暴毙而亡! 匪夷所思,疑云密布,正道武林尚未合而为一,便在幕后黑手的推动下再一次同室操戈。 所幸在邪门魔教火上浇油时,濒临土崩瓦解的正道武林如梦方醒暂搁仇怨勠力同心方才及时止损。 岂知刚退恶贼,大变又至。 朝廷竟将本次百花大会扣上蓄意谋反的帽子,云集两千精兵于百花屿欲拿正道武林问罪! 是夜。 为尊严,为公道,为泄愤,疲惫不堪的正道武林与朝廷精兵血战一宿,两败俱伤! 同一夜,几里地外,几十里地外,几百里地外,不下于二十个九州四海大帮派的山门几乎在同一时间遭到了神秘势力的奇袭。 参与到当日武林盟主争夺的十六个帮派中,有十三个在受袭名单之列。 余下三个幸免于难的帮派分别是花间醉、紫夜轩和红尘客栈。 花间醉避开此劫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花间醉没有山门,而且花间醉便落于幽京最繁华的街道中。 换言之,幽京最繁华的街道便也是花间醉的山门,若要杀入花间醉,便与在朝廷门口作乱毫无区别。 至于紫夜轩和红尘客栈不在其中,则是因这两个帮派的强大在百花大会召开前还未被注意到。 没被注意到,所以被忽略。 没被忽略的便是本该以强帮身份加入武林盟主角逐的其他几个帮派。 譬如被紫夜轩击败的南北镖局,譬如总有勇气与藏锋阁针锋相对的九州雾隐阁、宣武门,譬如曾能与沙海坞在海盐生意上一争高下的四海星耀庄,又譬如敢以小“剑门”自称的九州剑陨阁,还有此前江湖各大势力都虎视眈眈的听雨阁。 这些在九州四海两盟中可预见实力位列前三十的帮派中,近九成是那股神秘势力的奇袭目标。 余下一成侥幸未入选的则是受地理位置所限,花间醉如此,远在千里外深山老林中的日月堡和碧落宫亦如此。 而这二十余个帮派被奇袭后的结果,大致分为三种。 一种是遭受重创。 所谓重创,即指帮派中人出现大量死伤,帮派的中流砥柱或死或伤或残,没有个三年五载不能恢复元气,没有个十年八年难再复往昔荣光。 九州结义盟中的擎天众、幻月宫、沙海坞,以及四海会盟中的凤鸣轩、屠龙阁便在其中,这五个帮派此后恐再难在江湖上保有原先的强者地位。 一种是惨遭灭门。 灭门一词在这江湖上并不少见,以强欺弱,以大吃小,以新代旧,便是最本真的江湖。 短短二十年来,被灭门的帮派不说成百上千,却绝不下五百之数。 然则,一夜之间,诸多强帮尽遭灭门,当中包含了聚义山庄、雾隐阁、宣武门、搜神殿、南北镖局等十三个在这数十年间声名赫赫的帮派,可谓惊世骇俗。 当然,这股神秘势力也非无往不利。 至少在啸月盟、新月盟、醉红颜、听雨阁、藏锋阁、诸神殿、散人居这七个帮派的山头前,这股神秘势力便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挫败,只能灰头土脸落荒而逃。 第三种结果便是不动根本。 不动根本并不意味着毫无损失,只是这些损失相比起整个正道武林的损失实在微不足道。 一场百花大会,正道武林前前后后为之筹措了一年半载之久,所准备的自然不限于当日的武林盟主之争,还有应对各种万一做的奇多准备。 否则当日舞剑坪大乱之际,又怎会有人快速来援? 否则又怎能在力倦神疲时,与朝廷精兵血战整整一夜? 只是百花大会之后的发展终究还是大大超出绝大多数正道人士的预料。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邪门魔教为了今日这一击不知在多久之前便在正道武林中埋下了足够多的暗棋,是以才能不费吹飞之力趁正道武林还未及反应时从背后连捅数刀,引发大乱,酿造祸端。 加上其他势力的干预,那一日之后,正道武林仿佛受到了拦腰一斩,至少折损了半数元气。 至于朝廷在此中所扮演的角色,则令整个江湖讳莫如深。 以围剿镇压乱贼名义而来的朝廷精兵,由根正苗红的正统朝廷精兵团、原朝堂武将领兵的地方特训精兵和临时招安的边缘武林人士携三部分组成,这些年来朝廷看似总借邪门魔教之手左右江湖之事,实则已培植起了能正面与江湖帮盟一较高下的灵动战力。 而一夜间现身二十余个帮派山门,灭十三个帮派满门,重创其五,仅付出了三成的人手代价,放眼整个中州,不论是正道武林,或是邪门魔教,没有一个帮派乃至帮盟具备如此强大的战斗力和组织力,那么,答案似乎便仅此唯一了。 当权者所谋所念,本不该由一众草莽去揣测,然,事已关己,可还能高高挂起? 中州为大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厚,临边诸国已觊觎成百上千年之久,朝廷练兵强兵本无可厚非,可当帝国的这柄利器所向,不是朝外,而是向内时,便再无法让人视若无睹。 是以,整个武林所关注的侧重点无不是那股神秘势力。 那股神秘势力专挑强帮下手,因为弱者在武林中没有份量,没有份量则易于管束。 那股神秘势力似在向整个武林宣战,又似乎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 他们目的明确,战术分明,分工有序,进退果断,每一步行动都毫不拖泥带水。 他们经过多年训练磨合,每十人如一体,每三十人为一组,配备有造型古怪却极其精良的兵器,虽非武林高手,可合力出击,其力便可断金! 他们不只出现在那二十余个帮派山门前,还出现在当日百花屿外围伏击去援的各帮派接应,也曾出现在清水谷中伏杀埠济岛鸡蛋众人未遂。 没有人知晓他们的来历,或说还没人能查出他们的来历,可一如先前所言,只要有脑子的人都能心知肚明,这股几近千人之数的神秘势力该隶属何方。 也因此,这股神秘势力并未被江湖人冠上什么具体称谓,只是以“那伙人”口口相传,以免被揪住小辫子,再被扣上谋反罪名惹来无妄之祸。 当然,朝堂与江湖间的距离终究不是如此轻易便能抹平的,尤其是近百年来,朝堂趋于没落,而江湖则日益兴盛。 百花大会一日一夜,正道武林遭创,却非一败涂地。 毕竟那伙人可是在新月盟、醉红颜、听雨阁、散人居那碰了壁。 据此也不难反向推论出另外一些结论。 比如新月盟并非像在百花大会轻易被凤鸣轩击溃时所表现的那般孱弱。 醉红颜、散人居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倒与江湖上对此二帮的评述较为吻合,平日间的低调和气并不意味着可任人宰割。 而近年来让整个武林最为头疼的听雨阁则不负其名,确如百花大会上横空出世的红尘客栈,具备足够让江湖上各个门派心生忌惮的实力。 相比起从这四个帮派中较为成功的抽身而退,那伙人此番奇袭行动中所折损的三成人手中,便有一成是葬送在啸月盟、诸神殿和藏锋阁手下。 啸月盟无疑是最为重视本次百花大会的帮派之一,更由盟主封辰领衔,一护法两长老四坛主齐至,可谓精英尽出。 纵然如此,当那股神秘势力发动三十人之数的奇袭后,不过短短半盏茶功夫,便急急鸣金收兵,只有不到十人逃得性命。 诸神殿有阳神澹台明扬坐镇,亦有十位众神留待殿中,那股神秘势力去者亦有三十众,生者也仅有十人。 而由藏锋阁副阁主佑闲操持的藏锋阁大阵“锋芒毕露”则将同是三十之数的神秘势力来人悉数杀尽! 这一日一夜,正道武林败得很惨,却未被击溃,且实力犹存,可迫于形势,当夜之后,正道武林不得不与朝廷就所谓“叛乱”一事达成和解让步: 不再成盟,既往不咎。 从蒸蒸日上到混沌不堪,九州四海两盟风风火火三十余载,终走到了烟消云散之时,道义盟就此悄无声息,而“武林盟主”四字则再无人敢提。 整个江湖的原有格局被打散得七零八落。 散,便意味着削弱,也极容易被逐个击破。 各派包括邪门魔教在内均暗暗自危,私下暗自为盟以期相互照应。 而这样的情况还能持续多久,似乎都得看朝廷的脸色。 一场百花大会,朝廷用两副姿态与江湖帮盟进行了历史性的“会晤”,有明,有暗。 明的一面,立威。 暗的一面,试探。 似也借此宣告,朝廷不再是那个在多方江湖势力间斡旋充当和事佬或是从中捡便宜的朝廷,而是真正说一不二的中州霸主。 当下的江湖比起五年前来谈不上乱,可比起一年前来则静得可怕且脆弱。 嘈嘈风雨后,这静显得脆弱不堪,似乎只要再来一场雷霆,便将让脆弱的江湖彻底垮塌! …… …… 谷外的江湖,姜逸尘和冷魅一无所知。 也暂时无暇去思考过多,因为姜逸尘现在已陷入了新的困境中。 正在新的困境中遍体鳞伤! 正文 第四四三章 看清不清 姜逸尘赤着上身单膝跪地。 眼前缠着条芦苇叶。 手中握着跟削尖的木剑。 木剑有四尺长,刺向虚空。 剑锋所指向右偏个半尺距离,站着个人。 在第三人踏足阴阳谷前,这个人自然只会是冷魅。 冷魅手中也握着根削尖的木剑。 木剑有三尺长,木剑剑锋点在姜逸尘眉心。 眉心已淌出血,但两人的神色都没多少变化。 冷魅漠然依旧。 姜逸尘那被芦苇叶遮了大半的愁眉则始终紧锁。 二人都没去在意那渗出血的伤口,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或是有更值得他们在意之事去在意。 感受到敷在肌肤上的阳光仅剩余温,拂过身旁的微风渐趋寒凉,姜逸尘便知时近日暮。 于是,他站起身,轻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冷魅的脚步声后,往木屋的方向回走,任由眉心处慢慢往外溢出血滴。 尽管已能撑过半盏茶功夫,较之前数十回已有所突破,可最后关头决定性的一击,他仍旧刺空了。 刺空了便意味着敌手未亡,或者敌手晚他一步死。 敌手未死,或是敌手晚一步死,便毫无意义,因为他已死。 冷魅虽非敌人却未手下留情,招招式式直逼要害,因为真正的敌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适才剑锋只要再进一寸,姜逸尘必死无疑。 冷魅很强,即便姜逸尘最为巅峰之时与其殊死一搏,最后活下来的恐怕也会是冷魅。 但握着剑的冷魅并不强,若放到江湖中,充其量只算得上个三流剑客,与剑法高手弈剑,比拼一击之力尚可,持久缠斗之下必然破绽百出,难免被刺成个马蜂窝。 然而堪称剑法高手的姜逸尘这些日子来却极难在冷魅剑下走过百回合,岂不是说他连个三流剑客都不如? 时距百花大会已过二十日,阳春三月已悄然步入最后一段日程。 前一段时日中,因眼部障目砂之毒还未除尽,姜逸尘再遭一番蛊虫噬咬肆虐,当然,相比上一次已大有缓和,不至于再昏睡过去。 其他伤情则好转许多,右手肘手骨接续,手肘处撕裂的伤口基本愈合,短时间内舞动沉重的隐之剑对敌不成问题,依谷中药草的强劲药效,不出多日便可复原如初。 独独皮外之伤有些例外。 好了又伤,伤了又好。 好了又伤,伤了又好,并不是伤情反复。 而是旧伤刚愈,又添新伤,新伤未愈,再添新伤。 自打姜逸尘拿起那根木剑后,身上已被冷魅刺出五十四个窟窿,划出五十四道剑痕,其中共有九九八十一道可致命之伤,这些伤口表面大半被扎扎实实地涂抹了膏药,还有一部分则是膏药与伤口纵横相错。 这便是姜逸尘所面临的新困境。 目不视物的他和一个三流剑客交手都落于下乘,又谈何对战强敌? 而能来到谷中之人,又岂会是区区三流剑客? …… …… 踏入浅溪中,姜逸尘驻足不前,让流淌的溪水冲刷着脚背。 尽管还有两里地的路,打湿的双脚回到木屋前定会比先前更脏,此举看来毫无意义,可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冲刷掉姜逸尘心中的躁意,轻装前行。 冷魅自然不存这份心思,想来是轻轻跃过了这截溪流,是故先前并未有足落溪中声入耳。 姜逸尘努力放空心神,却难阻思绪在脑海中萦绕。 他依冷魅所言,尝试着用自己的耳朵鼻子嘴四肢还有发肤来当眼睛。 耳朵能听声音,鼻子能嗅气味,发肤能感受到寒热,似乎从一开始这些便是人的另一种眼睛,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看”世界。 他似乎只用了一瞬便懂得了如何使用自己的耳朵鼻子发肤去“看”世界,也似乎根本没懂。 于是他便光着脚,先训练用脚去“看”这个方外之谷。 起初他只能借着竹杖,循着声音,走一步杵一杖。 走得无比谨慎小心,生怕下一步便踏进并不存在的深渊,再摔得不省人事。 日复一日。 他踩到了有棱有角的乱石上如踏针毡,步入了漫谷遍野的花丛中轧出了残花败叶,陷入了松软泥泞的湿地里久久不能自拔,落入了潺潺淙淙的溪水中冲去了一脚污浊,却始终没踏入那深渊中。 他摔倒在乱石间,头上身上四肢上便会多出些鼓肿的小包,多出些或白或红的道道划痕。 他摔倒在花丛间,那些残花败叶便报复性地在他身上留下它们的痕迹,那些痕迹也可以带血。 他摔倒在泥土间,吃了一大口泥水其后三两日食欲大受影响倒不紧要,衣裤被弄脏弄湿得难以洗净则最为令人发愁! 他摔倒在溪水间,难免摔出些淤青来,却也冲去了一身污浊,倒也算是畅快。 至始至终,他都未摔得不省人事。 是以他渐渐克服了堕入黑暗之后,自心底深处油然而生的那种天然恐惧,可以放开身心去拥抱这片自然。 基于上边的原因,他不再穿着上衣,却还拄着竹杖出行。 但他的脚步却不再有任何畏缩。 步伐先是越跨越大,到后边便大步流星,而后健步如飞,竟跑了起来! 其后他不再需要竹杖,没有刻意去控制步伐,却走得越来越稳,走得越来越自然,胜似闲庭信步! 他已能跑,他已能跳,他已用脚“看清”木屋外的方圆十里! 但,仅此还不够。 他开始训练手去“看”。 手中的世界显然要比脚下的世界大很多,也小很多。 之所以大很多,是因为脚能踩到的世界,手也能摸到,而脚无法踩的世界,只有手能去摸。 之所以小很多,便是因为只有手能摸到的那个世界需要摸得很细致乃至入微,不能像脚那般走马观花,那是大世界中的小世界。 那个小世界中包罗万象,有锅碗瓢盆,有桌椅床凳,有剑有其他人。 和多数江湖人一般,姜逸尘擅长用剑,剑自然需要用手去握,而用剑者更需要看得很清楚,否则便用不好剑。 在姜逸尘重新握住剑柄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要看清大世界并不难,要看清小世界却不易。 因为大世界很大,人却很渺小,所以大世界相对于人而言便是静止不动或说一成不变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能慢慢看清大世界的样貌,并且记在心间。 而小世界虽小,却繁多杂盛。 无数小世界中存在着变化多端的小世界。 那些小世界叫其他人。 人与其他人之间很难做到静止不动,即便是相对的静止。 所以要从小世界中基本看不清其他人,除非那人几乎静止不动。 那样的人不是睡着了,就是昏过去了,或者是死人。 可惜姜逸尘的敌人不会是睡着的,也不会是昏着的,在被他或是冷魅杀死前更不会是死人。 于是乎,姜逸尘很难看清那个小世界,便也用不好剑。 用不好剑,姜逸尘便失去了最大的倚仗,战斗力自也大打折扣。 东墙塌了,可能拆西墙来补? 剑用得不好,便靠提升修为来弥补战斗力? 这是一个选择,也是一个极冒险的赌博,姜逸尘先前觉得自己差一个契机来做此选择。 那时他也不觉得契机已到,考虑再三他还是选择了先告知冷魅。 和冷魅同在一条船上,冷魅能对他有所隐瞒,他却不能,也不想。 事实上,姜逸尘知道自己在冷魅面前并无太多秘密可言。 毕竟他刚踏上江湖后不久便与魔宫有了交集,几次三番交集下来,魔宫若还对他一无所知,那魔宫便可实在有负大帮派之名。 而身为当时魔宫第一女杀手,冷魅自然也身负收集江湖情报的职责,在冷魅面前,姜逸尘的一些秘密便也不再是秘密。 故此,姜逸尘便将自己是否散去《点穴截脉功法》,以修习同为木系功法却要更为精深的《无相坐忘心法》的选择权抛给了冷魅。 正文 第四四四章 促膝而谈 五年前的秋日中。 偏安于武当境青松林十数年的无相门突遭灭顶之灾,纵有道义盟披发缨冠相援,仍难改被灭门的事实,仅有寥寥三人侥幸余生。 彼时初涉江湖的姜逸尘侠义满怀古道热肠,先是在三丰台前救下元魁师徒,而后又在岔道口义无反顾地拔剑相助,更与丈三、司徒钟二人夜闯丹霞山庄,几乎仅凭三人之力便血洗了整个匪窝。 尽管丹霞一役三人或伤或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无相门得报大仇,也可算为那场意气相投的江湖偶遇画上个句点。 怎料随着丈三、司徒钟、石成莫名被西江郡府衙带走,尾随于后的红雀、迅豹等人急讯求援,紧急驰援而去的道义盟及太极村众人未入西江郡便不知所踪,姜逸尘也随之卷入了更深更浑的江湖漩涡中。 彼时,江湖正道主力九州四海两盟遭设计挑唆于平海郡内斗难休,西江郡周边内外却诡事连连。 受《霜雪真气》寒气逆袭所累,姜逸尘本是来迟一步,却幸运躲过一劫。 随后相遇因追溯中州外夷祸乱之源而齐聚西江郡的埠济岛数人、近况窘迫遭暴力役使的贪狼帮、来西江郡采购酒水的醉红颜商队、奉师门之命去往武当而取道过境的峨嵋女弟子、受老伯之托而来的羽落部红叶、以及分别代表难以抽身来管此“闲事”的九州盟代表魔宫冷魅、四海盟代表凤鸣轩扈情等诸方人物,几经波折后揪出了幕后元凶——兜率帮。 兜率帮暗中培育天赐蛛有所图谋由来已久,只是恰逢江湖正道乱局之机,又因帮主笑面弥勒同时修炼水火两系功法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急需一门上等木系内功缓解调和,便放开了手脚大肆杀伐抢掠。 其时江湖正道虽乱却实力犹存,邪门魔教不敢大意,造成大量人手被牵制。 笑面弥勒匆匆回了趟山门后还带走了帮中大护法常坤,如此一来,兜率帮老巢空虚,尽管姜逸尘等人亦是人手有限,但合各方之力绝非姬千鳞一人能周旋得来,兜率帮大计终付诸东流。 五年前秋日西江郡之事绝非三言两语便能道尽,不过冷魅、姜逸尘二人皆为当时之事的亲历者,许多事即便未曾共同经历,却尽在不言中。 是以,当姜逸尘道出是否要散去现有功法另修《无相坐忘心法》时,冷魅并没有太过意外,从姜逸尘舍生忘死闯枯藤洞便不难看出其与无相门间不是关系匪浅便是生死之交,无相门唯一存活之人成了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残废,那么将帮派功法传予可信之人让帮派传承不断便也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冷魅给出的回答很直接,也简明扼要:若无九成把握,最好不练。 在冷魅看来,姜逸尘在内功修习上并没有足够的天赋,甚至丹田存在先天不足的情况。 常人能借散功时大量逸散而出的内力转而为新修内功所用,若是对新功法理解透彻,或能直接将下层练完满打牢基础,天赋异禀者或可直触上层境界,将散功时的功力流失影响降到最低。 可姜逸尘长久以来都是自学自悟《无相坐忘心法》,理解极其有限,若散去一门修炼至完满的下乘功法,却只能将中乘功法突破至一二层的话可谓得难偿失,而一旦姜逸尘在接下来的时日中难有进境,那二人只会陷入更为危险的境地。 几经权衡后,姜逸尘不得不承认冷魅的建议更为在理,遂放弃了冒险一试的想法。 不冒险,该如何突破当前困境? 别无他法时,唯一办法便是最好的办法。 别无选择时,姜逸尘只能选择苦练。 折断的骨头,能留下最深刻的印记,也是最好的训练。 血腥味则能给予人极大的精神冲击。 姜逸尘已目不能视,且无绝佳天赋,便只能通过最笨的方法,最为刻苦的训练,让身体形成最为简单的肌肉记忆,同时让思维能在任何时候,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于脑海中形成尽可能具象的画面,以对情势做出最准确判断,执行最有效的行动。 所以这些天下来,他身上虽未再出现骨折的情况,但各种伤口却越来越多,多到渐渐产生了麻木的感觉,而他的提高委实有限。 姜逸尘很清楚也很熟悉这种麻木感,同一件事如果不断地重复,自然而然便会觉得麻木,乃至厌倦,但当下情形一如以往,不容他去厌倦,他必须熬过这段枯燥期,尽早消除心中的麻木厌倦感,才能让先前的坚持不白费,收获应有的成效。 一念至此,姜逸尘心头的郁结总算疏通了不少。 本是温热的双脚已渐趋冰凉,冷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长吁了口气,迈开脚步慢慢赶了上去。 …… …… 入夜时分。 木屋不大,不多时便有饭菜肉香萦绕其间。 晚餐时间到了。 自落入谷中至今,二人的一日三餐自然还是由冷魅一手包办。 在四肢能灵活使用后不久,姜逸尘也曾试图打打下手帮忙分担些“家务”,然而目不视物的他在面对这些细活时还是有诸多不便,除了添乱外,还是添乱,到最后只能乖乖服从冷魅的分配——干洗碗的活。 毕竟那些锅碗瓢盆的个头始终是固定的,洗的干净与否也可凭手感轻易判断,一遍洗不干净的话,那就两遍。 晚餐有两菜一肉一汤。 两素两荤。 对于两个人来说,这样的晚餐不可谓不丰盛。 这些日子来,素菜会有多的时候,也会有少的时候,但两个荤菜却从未少过。 不论是对于姜逸尘的身体恢复也好,还是高强度训练也罢,饮食上的保证绝不能落下分毫。 这点上冷魅一直做得很到位,或者说体贴。 当然,冷魅也没有只顾着喂饱姜逸尘而亏待自己,毕竟她每天干的活比起姜逸尘来也只多不少,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所谓日久见人心。 一旦相处时日渐长,沟通交流总不免与日渐增,相互间的想法会更多地被彼此知晓,彼此之间便能更深刻地认识对方。 二人间虽还互称彼此为“姜公子”“冷姑娘”,但话语中已少了许多谦辞,不再显得疏远客气,变得亲近自然了些许。 更多时候二人则简单地用“你”“我”二字相称。 无论是最水火不容的仇敌,还是最亲密无间的爱人,这两字都极易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一如眼下,二人便是面对面坐在方桌两边,膝头几乎触着膝头,各自往嘴中扒拉着饭菜。 这些时日里,他们常在吃饭时间商讨接下来半日时光或是第二天的训练计划和内容,冷魅会借用自身过往的训练经验针对现有条件和姜逸尘实际需求做些改动,提前同姜逸尘讲明训练的要点、机巧和目的。 所以大多吃饭时间都是由冷魅先开的口,今晚也没有例外。 “暗室训练只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对手,密闭空间的环境单一,一击制敌的要求单一,而同处其间,你看不见,我也看不见,敌我双方条件对等,自然要简单些。我们没有创造密闭空间的可能,之中本就存在许多变数,而敌能见,你不能见,便为其间添了更多变数,在此条件下去苛求一击制敌已不切实际,只能极尽所能以求速战速决,这点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不易做到,敌人晚来一天,你便能多一天时间去做到更好。” 几日前同样是在晚饭时,冷魅曾对姜逸尘讲过类似的一番话,只是彼时是在讲述训练内容,而今日则多了后面小半句话。 那小半句话听着像是在陈述事实,可又何尝不是对姜逸尘的鼓励。 很显然二人间极少为彼此鼓励,所以冷魅的鼓励来得有些突兀,姜逸尘则受得有些猝不及防,只是把筷子搁在菜盘里没有动弹,却不知如何搭话。 冷魅似乎没太在意姜逸尘的表现,从同一个菜盘中夹了颗青菜搁进碗中,缓缓咀嚼入喉后,睫毛颤了颤,才继续道:“现在这些训练都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到时候来人不一定那么强,也不一定那么多,以你的手段不一定非得用剑和对方硬拼,贴身肉搏,抓住对方的手,我想没人能在你手里撑太久。” 叩叩。 姜逸尘将筷子在菜盘里敲了敲,似要敲落粘附在那些肉眼难见的油渍,借此掩饰方才的尴尬。 他听出了冷魅的意思,也听出了冷魅还在安慰鼓励自己,只得微微一笑,表示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很糟糕。 “很多人都想逼着我把《天殇折梅手》的掌法招式给吐出来,你难道从没这想法?” 为了不让冷魅担心自己的情况,姜逸尘总算找了个话题来聊。 冷魅听言后也明了了姜逸尘的用意,顺势打趣道:“感兴趣的话,你教么?” 姜逸尘也笑着回:“你愿意学的话,我便教。” 冷魅愣了愣,没成想姜逸尘回答得如此不假思索,不过她无意深究其因,道:“可惜我并不感兴趣。任何武功绝学对我来说都没太大的吸引力,若非迫不得已,我什么都不愿意学。” 姜逸尘脸上的笑容渐敛,这些日子来他和冷魅间或多或少都会分享各自的过往,他的过往故事总要比冷魅来得生动活泼,而冷魅更多时候都是在讲幼时的训练经历,至于长大些时候,她已开始执行杀手任务了,对于冷魅来说,这些当然不会是她想要的。 自知失言,姜逸尘当即便想着再换个话题,哪知冷魅已先道:“宫主当年倒是对你和你那手天殇折梅手极感兴趣。” 正文 第四四五章 情之一字 姜逸尘闻言眉头微挑,不明冷魅所言何意。 “那年你在怡春院醉酒时无意间展露了一式天殇折梅手,虽然当时在角落边并不惹眼,但在场人数之多,耳目繁杂,有不下五人有意或无意目睹了你与尹厉冲突交手的过程,包括尹厉在内共有三人看出了你那掌法中的门道。”冷魅一边说着一边将菜碟上余下不多的菜都拨减入姜逸尘碗中。 在怡春院过的那些日子,正是姜逸尘最为低落、最为迷惘之时,许多事都已记不清,而关于魔宫宴席间的风波他更是毫无记忆,基本是事后通过若兰口述得知的,听得自己是酒后挺身护佳人,虽不惧开罪了个恶人,却后悔于醉酒后轻易暴露了需谨守的秘密,惹出些可避免的麻烦,若不是如此,或许尹厉也不会盯上他这么个平平无奇之人,即便事后再如何交恶,或许也不至于让尹厉嫉他如仇,或许便不会有百花大会上那一出。 一念之间姜逸尘思绪如潮,但很快便回归于现实的平静,若不是被尹厉推上了四面楚歌的绝地,他也许便不会在阴阳桥上毅然决然纵身而下,而后遇见她了。 姜逸尘心下暗暗苦笑,没有让沉默持续太久,想着冷魅适才所言应未将若兰算在其中,三人想必皆出自魔宫,便道:“尹厉是其一,魔宫宫主的眼力应也不凡,自当为其二,其三……是你?” 冷魅否定道:“我并未瞧见冲突经过,均是事后才知晓的。” 姜逸尘往口中送了夹菜,未来得及吞下,油然生出一丝不安,转瞬间便又释怀,他身怀《天殇折梅手》的秘密直至尹厉身死之前才被公之于众,已然麻烦缠身,还有何可忧,有何可惧? 果然只听冷魅道:“第三人是谁并不重要,他和我一样对宫主之令言听计从,彼时宫主明言不去动你,我们便不会将你的秘密四处散播。” 姜逸尘吞下了口中的菜,想起了曾经江湖上关于龙多多的评述,以及很早之前尹厉对他说过的话:龙多多是个武痴。 九州四海两盟几大扛鼎帮派中年纪最轻之人,有城府,善谋断,武功卓绝。刚逾弱冠之年剑法已有所成,只身拜山少林,问道武当,连日与数位前辈大德切磋后无恙而归,功力剑法又有所精进;曾率魔宫十人百里追袭,不惜陷入东南海湾流寇聚集地血战多日,只为抢回一本难得一见的中等炼体功法。 其或不重权势,只是能者担之,可于武学造诣的追逐却不掺半点假,此武痴非好勇斗狠之痴,而是浸淫武学之痴。 痴于武者不耽于用任何方式去获取武学追求提高,不限于以重利相换,或者是通过暴力相夺。 姜逸尘至今不明《天殇折梅手》为何会有如此大的魔力诱人飞蛾扑火,却不敢忘了隐娘生前的告诫:非濒临死局切勿施展。 去往菊园后他读了不少江湖记事和轶闻典籍,更明白《天殇折梅手》在江湖间已成了失传的武学,是谓绝学。 既是武痴,眼见绝学,岂有不动心,不动念之理? 但姜逸尘见到龙多多那日,或者说龙多多见到姜逸尘施展天殇折梅手那日乃至以后的时日中,龙多多却对他毫无动作,甚至严命其下属不要动他,这不符常理。 除却一帮之主的气度和隐忍之外,其间有何隐情? 是姜逸尘背后的道义盟,身后的老伯,让龙多多选择敬而远之,还是? 姜逸尘有些明白了冷魅想要跟他说什么,道:“那年你从怒霹雳手中救下我,还帮我对付尹厉,也是受了龙帮主的嘱托?” 冷魅已收拾起桌面来,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而才反应过来姜逸尘并看不见她在点头,正要开口道是。 却见姜逸尘嘴角边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道:“你的动作停住了,所以答案是——是。” 冷魅了然一笑,而后很自然地回道:“若非宫主有言在先,否则萍水相逢,我又怎会知你是何人?不管是怒霹雳还是尹厉,死在他们手下之人不计其数,多个你也是很自然之事。” 姜逸尘左手端着碗,右手迟迟无法用筷子将最后的饭菜赶入嘴中,最终只得搁在左右腿上,摇头苦笑而叹,道:“此言有理,此话伤人。” 冷魅继续着收拾饭后残局的活,依然很自然地道:“良药往往苦口,实话往往伤人。” 姜逸尘食难下咽,道:“有理。” “不过你难道不想知道宫主为何会对我等有那番交待?” “我在等你说。” “不先把饭吃完?” 冷魅话语刚落,已见得姜逸尘以风卷残云之势将碗中饭菜尽数吞入腹中,不禁莞尔,稍稍正了正色,道:“宫主生辰宴后,我们还在姑苏待了段时日,某日深夜里却来了个奇怪的客人。” “深夜登门而访,本便有失礼数,这客人确实奇怪。” “依稀记得那是某个雷雨夜过后的第二个夜晚,那客人黑衣蒙面,武功算不上高强,却及擅长潜行,我们原以为是个刺客,要对宫主不利,但想弄清其动机,遂将计就计,让其一路畅通无阻顺利进入宫主寝室。” ——某个雷雨夜过后的第二个夜晚! 仅听到此,姜逸尘已猜知那是何人,冷魅后边说了什么,姜逸尘便再没心思听下去,也没有必要往下听了。 “是姐姐。”姜逸尘脱口而出,“是她去求龙帮主放过我?” “算不上求。老伯欣赏宫主,宫主敬重老伯,道义盟与魔宫间的关系一直维持得不错,若兰姑娘与你皆为道义盟之人,她既已坦言相告,宫主自不会去为难,再者宫主也是个重情之人,听说你也受过剑仙前辈教导,他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一己私欲与自己人撕破脸面。” 听到这个答案,姜逸尘对于龙多多的通情达理几乎不以为意,独念着若兰的舍己为他,只觉心弦似是被狠狠地揪了揪,隐隐生痛。 “今番你因杀山狮而泄露行踪,终被尹厉曝光了身份,也不枉若兰姑娘曾对你痴心一片。”见着姜逸尘面色有异,冷魅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怜惜之意,开口劝慰道,“情之一字,世上有多少人能琢磨透,又言何谁亏欠谁?” 本在暗自神伤的姜逸尘听闻此言不由怔了怔,一来没想到冷魅会宽慰自己,二来没想到冷魅于情字也有此体悟,没头没脑地笑问了句:“你也懂‘情’字?” 话语刚出,姜逸尘便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冷魅不知何因幼时便被开始经受秘密训练,风华正茂时手中已血迹斑斑,哪有闲暇品味人间之风花雪月,这时他这反问岂非专往人家痛处戳? 据提出反问仅过去短短一瞬,姜逸尘心中既是自责,盼着冷魅漠然不理他这反问最好,可心中偏偏又有那么一丝期待和焦虑。 期待着冷魅说说从未与他谈及过的“情”之一字。 焦虑于冷魅心中的“情”字会否和龙多多有关。 毕竟来到这谷中后,冷魅绝不止第一次跟他提起过前任魔宫宫主龙多多,也总是以“宫主”二字代称,姜逸尘虽看不见,可却敏感地发现每次提及这位前任魔宫宫主时,冷魅总会少一些冰冷淡漠,添一些温暖柔情。 “确实不大懂。” 没过多长时间,冷魅便给出了回答。 姜逸尘再次意外于冷魅的毫不避讳和直截了当。 自他被冷魅救醒后,他们间的交谈已越来越多,也渐渐相互敞开了心扉,知无不言,可除了那雨夜那茅屋的事外,另有一事姜逸尘至今未和冷魅提及,冷魅也从未主动问起,那便是魔宫的处境,换言之便是龙多多的下落。 姜逸尘之所以总是不自觉地在龙多多魔宫宫主的身份前加上“前任”两字,不是因为魔宫宫主已换了人,而是因为魔宫在江湖间已不复存在了,而龙多多更是不知所踪。 当年在蜀郡听到鸡蛋和梅怀瑾一唱一和间道清那件同是发生在平海郡百花屿的江湖大事后,姜逸尘也曾怀疑过事情真相,怀疑过龙多多是否是被几大正道帮派所构陷的,却苦于无据可寻,直到来到阴阳谷后,他便知道冷魅很可能是唯一能够还原魔宫事件真相的那个关键人。 然而,黎明前的夜最黑,登临绝顶前的坡最陡,临到当口时往往最难开口。 要掩盖一个真相很难,可要重新揭开被掩盖的真相更难,不知是否因此,不想让冷魅徒增愁绪,姜逸尘才一直未曾问起,此时却箭在弦上,不得不说了。 正文 第四四六章 魔宫宫主 姜逸尘理了理思绪,整合了从鸡蛋和梅怀瑾那听来的故事及私下查来的线索,简要地向冷魅讲述了一番发生于前年,而今广受江湖大众所认同的,龙多多入魔屠村伤遁和魔宫分崩离析的经过和结果。 而后问道:“那本《心魔录》究竟是本怎样的功法?” 姜逸尘的问题很简单,却直指要害。 相传那《心魔录》由魔宫创始者心魔老人费毕生心力所著,是本既可吸食活人精血又能摄取习武者功力的邪祟法门,故而仅密传于历任宫主,直至龙多多因嗜血杀戮而失控时才被撞破。 尽管有多方佐证当日发生之事实,且从事后所调查到的线索来看不存在任何捏造痕迹,可或许是出自剑仙“同门”的信任,姜逸尘对此事始终留有最后一丝怀疑。 而冷魅对于龙多多的态度,无疑让姜逸尘进一步加深了这丝疑虑。 如果《心魔录》真是门妖邪魔功,便是自己多虑了。 可若《心魔录》并非什么邪魔妖法,那么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骗局。 一场本会是天衣无缝的骗局。 可惜天衣人难缝,这个局算准了龙多多无法凭一家之言翻身,却算不到会有漏网之鱼。 冷魅便是那条漏网的鱼。 姜逸尘叙述期间,冷魅一直安静地听着,情绪没有任何波动,似乎是在听一件与她无关紧要的身外事,抑或是她早有所料,所以这些事的发生在她看来理所当然。 待得姜逸尘发问,冷魅便知晓了其用意,只要《心魔录》之说不属实,一切便不攻自破了。 “《心魔录》是魔宫立派根本所在,确实仅由历任魔宫宫主代代相传,却非那般秘不可宣,只要当代宫主准允,任何人都能看。” 冷魅的回答也极为简明扼要,姜逸尘听罢一言已完全了然于心。 江湖中有不少帮派是以武学功法为立派根本,但这类帮派的武学功法定当闻名江湖而非少有人知,更不会只传于一帮之主,否则开帮立派不过笑谈。 然则,《心魔录》既为魔宫根本,便能反过来说明《心魔录》根本不是什么武学功法。 “任何人都能看?” 姜逸尘低声重复着,似在问冷魅,又似在自言自语。 冷魅话末无不说明,在她所知情况下,龙多多曾准允他人看过《心魔录》。 有多少人看过,或说至少一窥《心魔录》的庐山真面目呢? 这些人为何至今都默不作声呢? 是被杀了? 还是被收买了? 抑或是不敢发声? “我看过。” 或者像冷魅一般,即便发声了也只有姜逸尘能听见。 冷魅补充道:“你已受过《心魔录》的好处。” “治疗障目砂的药方?”姜逸尘稍稍一怔,很快便联想到了眼前之物的由来。 冷魅肯定道:“老宫主风光一生却活得极其细致,近百载生活中总会随手记下各处风俗民情和于时心得体悟。在创建魔宫后,他花费了数年心血将一生所见所闻所为之事汇集一册,大到为官治国之学小至日常家用改进方法包罗万象,从帮派管理到乡野杂谈再到奇药偏方不一而足,成书后以《心魔录》命之。” 姜逸尘闻言恍然,不禁感叹道:“此书岂只是魔宫立派根本,足可称为传世盛典!” 同时也明白了冷魅为何会懂得诸多世所罕闻之事,原来竟是从《心魔录》中学来的。 姜逸尘又问道:“你看过多少?” 冷魅道:“通读过一遍,可惜没记得多少。” 姜逸尘道:“能有幸一读,总能增长不少见识。” 冷魅道:“不错。” 姜逸尘进一步问道:“里边可有记载一些玄妙奇异的功法?” 冷魅道:“不少。老宫主毕竟也曾为一代武学名家,偶遇玄妙奇异的功法总会记录下来各自特点并详细剖析破解之道,只是当中并不记载任何武学修炼之法。” 姜逸尘拧眉,郑重地问到:“龙帮主可学有世人所不知的吸血摄功之法?” 冷魅道:“无稽之谈。” 不知该长叹口气还是该更加忧心,姜逸尘拧着的眉头终未能舒展开来,沉声道:“果然都是假的。” “想必展天也曾看过《心魔录》当中的内容了?” 虽是在问,但姜逸尘的语气却显得很是肯定。 冷魅也肯定了他的推断,道:“展天是宫主的左膀右臂,他若要看,宫主自也不会拒绝。” “听来他对《心魔录》的了解并不及你深。” “魔宫一应繁杂事务都由他这当副手的处理,自然不像我总能得些闲暇去翻看。” “那他为何要背叛龙帮主?” “如先前所言,他虽是魔宫的二把手,却干着最为繁杂的活,宫主年纪轻轻而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总为众人的焦点,却极少管理帮中事务,只在大是大非上拿主意做裁断。” 妒忌之心? 许是因为尹厉之故,姜逸尘很轻易便联想到展天的动机由来。 他感到有些烦闷,仿佛世人总会将己之不顺归咎给他人,又迁怒于他人。 人性总是如此脆弱么? 不敢面对,便选择逃避,或找一借口为盾来隐蔽自己。 姜逸尘与龙多多有且仅有过一面之缘,可他至今仍能大致回想起数年前怡春院雅区中那个光彩夺目男子的喜形于色、毫不拘礼,让人感觉很有亲近感。 展天呢? 尽管不日之前刚在舞剑坪那远远瞧见一面,但姜逸尘对其印象真的尤为模糊。 只记得此人站出来解决他和尹厉间的争端时横眉怒目大义凛然,争端解决后陈词恳切而不卑不亢,是个看人说话,处事圆滑之人。 展天凭什么与龙多多争? 姜逸尘道:“展天的武功与龙帮主相较相差几何?” 冷魅道:“全力施为?” 姜逸尘道:“全力施为。” 冷魅道:“宫主痴醉于武学,化诸道之精华于己用,展天没有宫主的天纵之姿,却生而勤恳,从未松懈过,除却不停打磨自身外,也会学些腌臜手段自保,即便与宫主生死一战,也仅会稍逊一筹。” 姜逸尘道:“有如此底气,自然不甘屈尊于龙帮主之下了。” 冷魅道:“不错。” 姜逸尘道:“你们早就发现了展天的异心?” “你们”二字所指便是龙多多,以及包含冷魅在内那些忠心于龙多多的心腹。 姜逸尘虽看不见,但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在和冷魅讨论展天叛出魔宫一事时,冷魅的语气及心绪始终平静如常,就好似早已料定事态的发展方向,才能做到心中毫无波澜。 冷魅道:“若非如此,我怎会声名渐噪?” 姜逸尘听言语塞,又不由茅塞顿开。 冷魅被称为魔宫第一女杀手,除去前面那些冠称,其关键身份便是名杀手。 杀手永远只有藏在暗处时,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一旦逐渐被人悉知,来到明处,谁人都会渐渐懂得如何去提防你。 杀手之名最盛之时,也便是杀手之名不复存在之日。 冷魅之所以在那些年声名渐噪,便是因有人刻意去曝光其猎杀事迹,而这人当然是展天。 经过多年苦心经营,魔宫诸多事宜皆由展天亲自过问,龙多多虽坐拥宫主之名,享帮主之权,事实上已在一定程度上被架空,展天个人实力并不比龙多多差许多,心中自然不服气于年轻小辈,不断滋长的野心终让展天下定决心为自己争口气。 展天开始在暗中针对最为忠于龙多多之人下手,手段或硬或柔,以求不被龙多多察觉。 可龙多多既已发现,为何不去阻止? “宫主是个懒人,只是不想辜负前任宫主的一片心意,遂在这些年间慢慢将诸多大权交予展天,只留个虚名,想着展天与他有着近十年过硬的交情,应不至于做的太绝,所以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最后还是阴沟翻船了。”姜逸尘还未发问,冷魅已给出了答案。 姜逸尘原以为其间有诸多弯弯绕绕,未成想冷魅的解释竟如此简单,不禁腹诽龙多多真是心大,不知其可后悔了? 解开了困扰许久的疑团,姜逸尘不觉轻松,反而脑中仍一团浆糊,倍感不真实,试探着问道:“就如此简单?” 冷魅想了想,道:“若还有其他原因,便是宫主当时已看清九州四海颓势,一心想推动两盟缔结盟约,怎料在九州同盟里吃尽闭门羹,惹得四海那些跳梁小丑合力围杀。” 姜逸尘额间已沁出冷汗,仿佛看到了百花大会的缩影,那只幕后推手始终在阻止江湖正道的联手,究竟意欲何为? 当下信息量有限,再往深处琢磨已无意义,姜逸尘抿了抿嘴,提了个不太相关的问题,道:“你很信任龙帮主,而且很了解他?” 冷魅道:“我说过我很小的时候便被送去当成杀手训练,而那时宫主便在旁看着我。” 姜逸尘眉头一皱,并没听懂冷魅的意思。 冷魅接着道:“完成训练后,我便入了魔宫,他相当于我的半个哥哥,知道我的所有秘密,一直对我照拂有加,更对我没有任何防备,我没理由不信任他。” 言谈许久,姜逸尘都不觉口中干涩,却在这时觉得嘴巴干得难以张开,也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浮现出大半月前舞剑坪上那个独树一帜的剑客身影。 孤心魂和龙多多,从相貌到言谈举止二人绝无任何相像之处,唯有对于剑法的理解和功法的参悟都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峰,他们二人会是同一人么? 姜逸尘道:“依你对龙帮主的了解,他会否为了报灭派之仇,委身他处,改头换面,以另一个身份重现江湖?” 冷魅很快便猜到姜逸尘说的是何人,道:“你是说那个孤心魂?不,宫主只会养好伤,而后堂堂正正杀回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四七章 下弯的腰 津州城,东临少海,西接幽京。 名为城,实为海港,又名津州港,受幽京城直接管辖。 少海三面与中州陆地相接是为内海,环少海岸各城、都、郡水脉相连而优势互补、产业互联、贸易互通,经济颇为繁盛且稳固,放眼中州仅屈居幽京和姑苏之下。 其中津州城因地理位置更为紧要优越,是以百姓生活更为富足,同都城幽京一般极难感受到整个中州因武林震荡而发生的微妙变化。 时距清明时节已不足三日,津州城的春日才姗姗来迟。 随着暖阳铺洒到青石板街上,大街小巷间的商铺无不开张迎客,各式各样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摊点在各户民宅门前见缝插针而摆,津州城中早早便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要论当中哪家商铺哪个摊点影响力最大,自然非当地最有名的包子铺莫属,所谓“山中走兽云中雁,腹地牛羊海底鲜,不及狗不理香矣。” 包子香无风自起,随人流而动,轻易便走街串巷,香盈四方。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略显笨拙地从人满为患地包子铺中挤出,左手上拎着袋未吃完的包子,四处张望着似在寻什么人。 待得终于瞧见那小巧的粉色身影,才露出抹慈爱的微笑,迈步赶了上去。 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岁月无情却未能在其脸上刻下多少风霜,浓眉下的圆眼不见半点污浊而洞明世事,不过那蓬乱的发丝,无序的胡虬,加上高大且厚实的身板,走在人群中显得尤为惹眼。 穿着一身褐色布衫,很是随意地赤着两条胳膊,从后边看去那背部又长又宽,好似一块历经百载都不腐不朽的城墙,腰背间更是竖着根挺拔而不可压垮的脊梁,想来多半入过行伍。 只是不论从正面看,还是背面瞧,中年男子的整体形象还是有些怪异。 他的左胳膊足矣同象腿一较粗细,整只右手,从胳膊到手掌,却比未出阁的少女小腿还要纤细,想必是在沙场重伤后未能获得及时救治而延误了时机,肌肉彻底萎缩坏死,已无恢复可能。 即便如此,中年男子跨出的每一步都尤为平稳,两肩始终同高,脊背任天塌下来都难压弯。 一如整二十年前,外夷扰边,中州烽火连天之际,镇守中州南面边境的岭南城五十万精兵受紧急调令,抽调四十九万兵分两路驰援中州东南部及中州中部,仅留一万精锐独面虎狼环伺。 本是坐山观虎斗的毒竺和骆越两国邦见有可乘之机,火速调集十万强兵急攻岭南城。 中州南面,三分临海,七分与毒竺、骆越相接,虽有山脉连绵为天然屏障,却存阙口可侵入中原。 岭南城起于岭南山脉唯一阙口处,守的便是整个中州南门。 于时岭南城若破,毒竺骆越必将调兵遣将长驱直入中州腹地,极有可能与从中州北面深入的瓦剌军汇合,将战场切割,让中州东西无法相顾,此后中州战火将再漫延多少年岁未可知,至少中州西部多半将被三个如狼似虎的邻邦瓜分,大国之势难存。 然而便是那区区一万的岭南城守兵,仿佛是用自身的脊背在岭南城上再筑起道道更高更挺拔的城墙,十万敌兵强攻两月破城未果且净折六万之数,终灰头土脸败走退去。 岭南守卫战的胜利使得中州避免陷入三面失守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中,于整个中州抗击外夷的意义重大且深远。 而作为彼时岭南城守军的统帅临危无惧、指挥有度、应变迅疾、奋勇当先,据闻与敌交战时右臂有六成皮肉遭砍落仍忘我拼杀,无疑是岭南城上那道最难逾越的城墙,最难以压弯的脊柱,最为功不可没。 那位统帅与西南镇边大将军石鑫齐名,同被誉为护国五虎将,乃昔时的镇南大将军——牛轲廉。 亦是现如今走在津州城街道上这个实在难让人忽视的中年男子。 时过境迁,昔时威风凛凛高大伟岸的大将军成了码头上成天遭风吹日晒雨打的搬运工,而在这个长久富庶平和的海港城中,甚至没多少人会想起二十年前中州各地那段战火纷飞的过往,更不至于对一位曾经的将军肃然起敬顶礼膜拜,尽管当年便是这个将军不惜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卫护着他们可能支离破碎的家园。 自来到这座城中后,曾经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都难以撼动半分,天塌下来都难以压垮压弯的脊梁,不知已下弯了多少次,有时候是为了生活,更多时候则是因为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也长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水灵灵亮晶晶,可除此之外她并没有浓浓的眉毛,宽宽的鼻嘴,和厚厚的耳朵,而是同瓷娃娃般小巧而精致,与牛轲廉仅有一成相像。 小女孩穿着桃粉色的碎花裙,头上简单扎着两个小马尾,鬓上贴着朵小粉花,宛若个小桃花精灵,可爱至极。 她在道畔一方石池前驻足,并不是在等没跟上来的牛轲廉。 她是在看石池中平静游动的数十条小金鱼。 小女孩的手在裙角边摩挲着,未再凑近了看,因为她没带银两。 她并不缺银两,只是穿着碎花裙再揣着银两不仅不好看而且膈应,兜里装着银两便会沉沉的,她也不喜欢那种感觉,更何况和那人出门,她并不需要带银两。 所以她不得不等牛轲廉跟上来。 不过,她等得实在不久,或者说基本没等。 因为在她想到要等人时,牛轲廉已出现在她身边,向石池旁设捞金鱼游戏的年轻商贩递出了足量的铜板,接过了绑着个只有茶盅大小细网兜的细木棍,弯下腰,蹲下身,捞起了鱼来。 见到这一幕,小女孩眉眼间露出喜意,凑了上去。 牛轲廉是用右手在捞金鱼。 他觉着自己的左手虽然劲儿大,可糙活做得太多,实在不够灵活,这点儿小事右手应当够用。 只是他那右手连提个包子袋都费劲,纵然捞金鱼讲究个巧字,可也少不得眼疾手快。 牛轲廉的大眼睛早已看穿了石池中数条金鱼的动向,如若让他用左手去抓,定当一手多鱼,但这显然坏了规矩,他只能老老实实用小网兜去捞,而他的右手也显然跟不上他的用意。 石池不再安宁,水花微溅,一条条金鱼都轻而易举地避开了那好似蜗牛爬动缓缓在池中东摇西摆的网兜,肆意地摇摆着尾巴以示嘲弄。 牛轲廉没有像旁侧看去,也知道小女孩的小腮帮子正缓缓鼓起,赶忙将左手那袋包子暂搁在脚后,接过小木棍,接过这个重任。 他那如象腿粗的左手,在码头上能轻易搬起别两只手在能搬得动的重物,是他和小女孩两人所有的经济来源和生活依靠。 但仅凭此依然无法捞鱼。 小木棍在牛轲廉左手中只是根细瘦的牙签,象腿再如何势大力沉,也难用牙签剔牙。 石池里不仅仅溅出了水花,更有浪花四起! 数十条金鱼惊慌乱窜,仿佛这是它们生平所见的海神怒啸! 其他玩客见此早已不再参与,站到一旁,负手笑看。 年轻商贩没有因为牛轲廉扰了生意而恼怒,反而对着手中牛轲廉刚扔来的银两痴痴傻笑。 小女孩气鼓鼓地顿足离去。 牛轲廉却未立马去追,仍极为专注地在捞鱼。 他额上已布满汗珠,头发和胡虬间也挂了不少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石池中溅起的池水。 池水高度被翻搅得下降了一个手指头,牛轲廉一无所觉,他已用左手在石池中捞了五十来次,渐渐寻到了节奏。 于是乎,接下来不过瞬息功夫,便有一黑一红一白三条小金鱼儿先后被他的小网兜罩住,捞了出来。 年轻商贩不在意牛轲廉继续捞下去,因为牛轲廉给的银两已足够买下这一池金鱼,可牛轲廉并不贪多,只跟年轻商贩要了个透明的小金鱼缸装了三只鱼,不忘讨些年轻商贩特制的金鱼饲料,便起身朝小女孩的去向追去。 …… …… 津州城主要分为东西两城。 东城毗邻海港,较为喧闹些,民宅小而密集,住着生活较为贫苦的人们。 越往西则越为安雅静谧,整个西城街道宽阔,门庭敞亮,是大户人家们的安居之地。 牛轲廉和小女孩住的地方虽在东城,却与西城只隔了两条街,在东城中居住条件算是极为不错的,至少对于两个人来说房子不但五脏俱全,而且足够大。 早在小女孩走回家门口前,便已被牛轲廉追上。 此后小女孩便一言不发地抱着小金鱼缸逗弄着三条小金鱼,眼都不抬地跟着牛轲廉走回了家。 牛轲廉没有打扰小女孩的兴致,他能感受到小女孩发自内心的欣喜。 他今天跟游工头请了一整天假,便是专门为了给小女孩过生辰的,小女孩高兴,他自然也很高兴,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好似此生便是为了守着这小小的幸福而活。 可当他推开家门后,脸上的笑却不由自主地一僵。 因为有客人来了! 家门没开,客人已在里边,那便是不请自来。 不请自来的客人有三人。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四八章 大牛小花 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所幸客非恶客。 来客为两男一女,皆身着流觞曲水的蓝衣白袍,打扮颇为文雅,却难掩一路风尘。 屋子虽大,但因平时少有熟客往来,只多备了张椅子,正好供三人落座。 在牛轲廉和小女孩推门而入的同时,三人已起身而迎。 其中一男子牛轲廉并不认得,另外一男一女虽久未谋面,却不觉生分。 于是,牛轲廉脸上的笑容只僵了短短一瞬,便很自然地化开了。 他左手拎起晃悠悠的包子袋道:“呵,几位来前也没先打个招呼,家里没准备东西招待,这还有俩没吃的狗不理,要不将就分分?” 那女子亲近道:“不麻烦啦牛叔。津城的狗不理包子最有名,我们一大早便去吃了,现在还饱得很呢!” 另两人紧接在女子之后分别与牛轲廉行了个见面礼,道: “久违了,牛叔。此次小洛和朝歌带着朋友不告而来,有不方便之处还请牛叔海涵。” “一曲流年阁,雪清欢,久仰牛将军大名。” 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自然便是雪清欢及乔装打扮作一曲流年阁弟子的梦朝歌和洛飘零二人,二人此时早已卸去伪装,坦然与牛轲廉相见。 牛轲廉先后打量完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梦朝歌,和传言中大难不死却落下病根面色总显苍白无色的洛飘零,世事洞明的双眸似是一眼看尽两人这几年间的辛酸与不易,闪过一抹不为人所觉的疼惜,这才朝雪清欢点头致意,道了声“幸会”。 未待三人有下一句言语,一直被忽视的小女孩已率先“发难”。 “切!人都闯进来了,还假装客套说啥方不方便……” 小女孩努着嘴绷着脸不屑地说着,面部表情本该很冷漠,却因小脸还没长开,脸颊肉挤一起,怎么看怎么可爱。 只见小女孩两个小马尾一甩一甩地走至窗边,哐当一下将怀中的金鱼缸粗鲁地摁在窗案上,惊得本便心有余悸的三条小金鱼再次在水中仓惶乱窜起来,一对对大鱼眼似在诉说着鱼生可怜的命运,碰上这一大一小俩魔头,可不知折了多少寿元哩! 屋中三客似也同三条金鱼般被小女孩的下马威吓着,双眼一眨,睫毛一颤,相顾无言。 牛轲廉飞快地向三人递了个尴尬而歉意的眼神,旋即满脸堆笑地招呼三人重新落座。 而后扭身向右侧的厨房走去,嘴则不停地道:“小花说得对,现在也没啥不方便的,上边的人来盯了三年,发现没啥意义,便放任我自生自灭嘞。” 在那壮阔的身躯没入厨房后,厅中便只剩来客三人与小女孩了。 小女孩名叫小花,只有那对大圆眼儿和牛轲廉如出一辙,有那么一成相像。 然而一成相像,便是不像。 小花和牛轲廉间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就如牛轲廉今日是专门告假为小花庆生辰,洛飘零三人此行也是专程来找牛轲廉的,自然提前调查过牛轲廉现在的生活情况,不会不知道这个小花的存在。 牛轲廉出生在姑苏以东的松江村,因家中贫苦兄弟姊妹众多,年纪最长的他早早便参军入伍,背井离乡。 外夷祸乱之年,灜寇自闽地入境,迅速沿海北上展开战线,短短三个月便让战火在中州大半个海岸线绵延,松江村全村百姓未能躲过此劫尽皆被屠。 彼时牛轲廉为岭南城守军将领,自也无法顾及远在千里外的家乡,受右臂伤势所累难复昔年英勇,于战后第七年被召回朝中任闲职,直至五年前因“年老体衰”请辞告老,因无故里可荣归,择津州城养老。 朝廷为这位功勋老臣安排了住房,给足了十年养老安居的银两,倒也不失情义。 只是牛轲廉不愿无所事事,浑噩度日,遂在码头处找了个小活消遣日子。 论起与小花的结缘,更属偶然。 小花一家本也住在津州城,和牛轲廉住处却隔了三条街,两年光景里想必都未曾见过两面,那年小花父母出海打渔出了事故,时隔一个月后被找到尸体,小花奶奶伤心过度而亡,仅有三岁的小花一下子成了无人照看的孤儿。 是日,牛轲廉赶巧路过,见小女孩哭得梨花带雨颇为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故将之收为养女。 现已有三年。 不过目前看来,这对父女的关系并不如戏里常听到书中常看到的那般相依为命。 没过多久,牛轲廉已从厨房中走出,粗大的左手上托了个托盘,托盘上有四个大小各一的杯子。 看到小花,梦朝歌不免想起同为石鑫养女的自己,时隔多年再见许久不见的幼时长辈,一时感怀一时感伤,止不住想与牛轲廉多寒暄寒暄,便接着刚才牛轲廉的话说道:“牛叔复得自由不易,我们来得冒昧,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牛轲廉闻言却顿足,故意板起脸来,一脸正色道:“欸!小梦再跟牛叔客气可就生分了,牛叔不欢迎啊!” 而后翻了个白眼,用略带调侃的语气道:“还有,别以为牛叔不知道,你们会在牛叔家里出现肯定已经算准了左右邻里今早儿都不在家,说话方便,不怕隔墙有耳,嘿嘿!” 梦朝歌见状噗嗤一笑,眼角竟险些挤出泪花,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石鑫冲自己故意装生气的模样,双手搁在圆木桌上拖着腮,满是怀念地笑道:“是,是,是!不该跟牛叔客套,今儿小梦全当是回娘家啦!” 牛轲廉这才满意地道了声好,刚要抬步继续前行的步伐,却听到一声低沉的冷哼声,“哼!娘家?” 牛轲廉不敢瞟向小花站立处,赶忙将托盘端到圆桌前,依次将茶杯递给三人。 然而那第四杯他却未留给自己,而是望了眼窗外,笑问道:“外边那兄弟不进来喝点水?” “牛……将军,您喝,您喝,我们只来了三人。” 雪清欢赶忙回了句,笑意中带着些许苦涩,打招呼时称呼牛轲廉为“牛将军”不觉有异,现在一开口才发现不适合,便觉得有些尴尬。 牛轲廉了然道:“喔,不方便露面啊,辛苦了。” 接着冲雪清欢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称呼,道:“邻里乡亲都叫我声大牛,雪阁主虽也是阁主,但在这入乡随俗,我便称你声小雪啦。” 听到小雪这称呼,雪清欢嘴角微微一抽,觉得有些不自在,却无意拂了牛轲廉的雅兴,称道:“应该的,应该的。” 在二人正同牛轲廉言谈正欢之际,洛飘零的目光却落在了小花身上。 小花虽一直背对着四人,却没漏过他们的半句对话,在牛轲廉说到有屋外还有一人时,小花也看向了窗外。 准确说来是看向了窗角处今早刚刚织就的蛛网,而她在寻找那只藏起来的蜘蛛。 四人间的对话,一人仿若置身事外,很快便被另三人注意到。 梦朝歌料想大师兄是不希望小花听到太多她这年龄不该背负的事,却不知从何说起,便给牛轲廉递了个眼神,想要让小花回避。 牛轲廉看明白了梦朝歌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 雪清欢见状不解,扬了扬下巴示意让小花回房中待着也好,牛轲廉却装作视而不见。 沉默的时间渐久,小花凝视窗外的动作也渐久,四道目光已同时落在小花身上,深知她在等待他们四人的声音。 牛轲廉不敢再等,轻轻咳了声,朝小花扬了下下巴,道:“家里事都由小花做主。” 小花那似陶瓷刻的耳朵几乎纹丝不动,继续凝视着窗外。 雪清欢怔了怔,有些意外于牛轲廉的话,偷偷瞄了眼小花,道:“这……应算是家外事。” 小花未转过身,却已答道:“家里边谈的事自然是家里事。” 雪清欢听言一喜,只觉捕捉到了破绽,赶忙冲梦朝歌使了个眼色。 梦朝歌会意,道:“几年不见牛叔了,来牛叔家打扰总让牛叔坐在柜子上也不成体统,不然咱找个酒楼好好叙叙旧,顺带把中午饭也给解决了?” 牛轲廉家里极少招待外人,能翻出来四个杯子已算难得,椅子是再如何找不到多的了,适才他便随手搬了个柜子当椅子坐,好在柜子厚实,否则还真受不住牛轲廉的壮实身躯。 梦朝歌言罢,三人便是连洛飘零都极为配合地作势起身要走。 然则牛轲廉却纹丝不动。 只听小花又道:“家外边也可以谈家里事。” 未待三人多言,小花先一步转过了身,正对着三人鼓起腮帮子,冷冷道:“再说,某人不是说怕给老牛和我添麻烦吗?” 梦朝歌一愣,从小花话语中感受到了满满的敌意,感情适才和牛叔套近乎,反被小花认为是在争宠了,心下有点啼笑皆非,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对这个“小敌人”的不屑一顾。 牛轲廉歉然一笑,忙解围道:“小花说得对,是家里事还是家外事,小花说了算。” 正文 第四四九章 二十年前 在牛轲廉宣告了小花的独裁权后,三人不敢有任何违拗,老老实实地归定原位。 三人今程神不知鬼不觉而来,不论牛轲廉最终作何决定,他们都不愿给牛轲廉和小花增添任何额外的麻烦,自然没可能与这对父女任何一人同时现身人前。 洛飘零看了看窗案上的金鱼缸,而后看向小花,微微一笑道:“看来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牛轲廉乐呵呵道:“不错,今儿可是小花的生辰。” 洛飘零闻言点了点头,道:“那我们此来确实不合时宜。” 牛轲廉顿感不悦,一拍桌子道:“诶诶,小洛这话言重了。” 啪一声! 牛轲廉下手并不重,语气也没有任何忿然之感,只是那象腿般的左手落于桌上掷地有声,全屋随而静谧无声,陡然间让气氛霎时间变得颇为严肃。 小花也不由随着三人静待牛轲廉下一句言语。 但见牛轲廉将茶代酒一口气喝干了那杯没人喝的茶水,郑重其事道:“小花生辰固然重要,可更难得的是你们来了。今天,给牛叔些面子,都留下,我去买些面儿和酒菜,晚上一起热闹热闹!不吹不黑,牛叔这些年的手艺可是很有长进的!” 常年为军为将者最念故乡情,而今牛轲廉的家在津州城,家人唯小花一人,可当有亲人自远方来,总难扼心中波澜。 虽已离了庙堂,更不在草野,然则毕竟曾为一国大将,天下事岂能为耳旁风? 牛轲廉能大致猜知洛飘零三人来意,但他早已将过往斩断,是故在欣喜之余,心中不免有些愧疚感伤,便想着以小花生辰为借口一醉万事休。 只是他擅长陈词激昂鼓舞士气,却实在不长于扯谎,所以他心中打的算盘便难以如意。 至少小花已不答应。 只见小花眯着那双大眼睛尽是鄙夷之意,道:“热闹热闹?不怕被隔壁王婶吴叔发现咱屋里多了这么多人?” 雪清欢有些无言这小花竟这么精明,而牛轲廉却习以为常,依然满脸堆笑正要多解释几句。 洛飘零却抢先一步道:“生辰为大,我们不告而来已极为无礼,再缠着牛叔不放实在不妥当,然则我等千里迢迢而来自然是有极重要的话对牛叔讲,我们尽量长话短说少叨扰小花姑娘的生辰,小花姑娘以为如何?” 小花有些奇怪于这个只问自己意见的男子,便不禁多看了洛飘零几眼,见其一副临风玉树的模样却透着几分病容,连她瞧着都于心不忍,虽听出其言辞中多有做作之态,却实在生不出厌恶之心,而是安然地听之受之。 于是,小花简单道了声“早点说完早点了结”,便又去玩那新鲜的小金鱼儿了。 三人见此也不再和牛轲廉藏着掖着,而是将所有话搬到台面上来说。 木桌上多了个象棋盘。 不知是牛轲廉闲来会自己下下棋,或是教小花下棋,总之当前局势用象棋来解释更为具象化。 也或许象棋盘中有家国。 国将动荡,家又何宁? 棋盘上楚河汉界以东先是多了四颗黑棋,分别为一将,一士,两象,均落于底线。 “中州,朝廷将相,草野江湖。” 洛飘零依次道出三者所指代,随后又取来五颗红棋,一車,一马,三兵,置于九宫格以外。 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律,却不难看出对黑方程包围之势。 因为五颗红子都也落于楚河汉界以东。 洛飘零又分别指着車马兵,一个个道:“瓦剌,东瀛,句麗,毒竺,骆越。” 而后缓了缓道:“二十年前是这般。” 在洛飘零落下五子时,牛轲廉已看明白了洛飘零想用象棋说什么。 二十年前,中州的江湖不仅有五大门派,还有百余新兴势力,更有两个能号令整个武林的绝世领袖,江湖之势已然远远将朝廷甩在其后,但也因为有那两位领袖,所以朝廷虽曾不安过一时,却接受了被两尊门神守护的现状。 而二十年前外夷之乱的平息即为最好佐证。 那时的瓦剌自北向南杀来,如車破境,长驱直入。 那时的东瀛自西向东袭来,如马跃河,势不可挡。 那时的句麗、毒竺、骆越不甘寂寞,趁火打劫。 那时的中州将相双拳难敌四手,面对四面楚歌的乱局无力招架,中州陷入风雨飘摇中。 那时,正是这两尊门神站了出来,率领整个武林像两头巨象般用自己的热血之躯挡下了敌人一次次如潮冲击,挽狂澜于既倒,守护住了中州的黎明。 棋盘上的棋子虽一动不动,却仿佛在鲜活地演绎着二十年前中州发生过的事。 过往一幅幅画面在一时间飞速掠过,牛轲廉大而深邃的眼眸中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未发一言,只是静静等着。 小花虽乖乖待在一旁玩赏小金鱼儿,可耳朵始终在关注着木桌边上的动静,洛飘零说的词她都听得懂,却不明白将这些放在一起说为何意。 不过她曾经不时听奶奶说起,也正是在二十年前,她奶奶的家乡,也是父母的家乡,一村子人只知道不断地往幽京所在的方向跑,在他们看来,越靠近中州的心脏便越安全。 一村子人不停地跑,也不停地东躲西藏,跑了三个来月,终于看到了他们待在大山中从未见过的海。 才知跑的方向出了错,才知沿海处的许多村落早就不复存在了。 但他们没有再跑,因为他们了解到这儿离幽京确实不远了,而战火很难再烧到这里,或者说,即便战火烧到了这儿,也不会有屠城的危险。 村子里的人选择了留下,在此安家。 只是在逃跑过程中,准确说是在逃亡途中,村子里已死了很多很多人,包括父母的父母们,一村子三五百人,跑到津州城后只剩不到二三十人。 父母一家在村子里本为邻居,奶奶侥幸未死,便一直照顾着邻居家的少女,少女长大后自然而然同少年成婚,但在这座城中他们不得不为生计忙碌,直到能过上些好日子了,才敢生下小花。 然而好日子才刚过上三年,他们便齐齐撒手人寰了…… 现在有大牛在,她一直生活的很好,可她从未忘过这些,即便已经过了三年。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竟牢牢地锁在鱼缸壁上,惊得小金鱼儿惶恐难安,倘若她年龄再大些,手臂有大牛那么粗,此时这小鱼缸恐怕会在她手里破碎。 她只有五岁,是个货真价实的顽童,不论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都该离她很远,但这一刻,她隐隐间懂了些什么,她要仔细听听这个不令她讨厌的人接下来将怎么说。 她更想知道大牛是怎么想怎么看的……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五零章 中州七寸 “二十年前,在多年明里暗中的内耗下,朝中内外早已混沌不堪,但在外夷祸乱国家存亡之际君臣将相一心,是故此一‘士’力虽单薄,却仍足矣震慑句麗、击退毒竺、骆越。” 洛飘零将三颗红“兵”从棋盘上取下。 “瓦剌剽悍,东瀛阴险,本是趁中州疲敝而来,以有意算无意,加之蓄谋久矣,所以战火迅速遍及大半个中州,以当时朝廷之力显然招架无能。然则,外夷之祸乃国祸,面对国祸的不只是君臣将相,还有民,彼时唯有整个中州上下一心才能将外敌驱逐。” 洛飘零将那只红“马”移入了九宫格右上方。 “马”行日,“士”斜行而上,却鞭长莫及,更难阻“马”对“将”的威胁。 “将”只能往右横移避险。 为何只能往右? 因为红“車”本便等着“将”出? “将”往右行,有“象”固守底侧,红“車”下底必然无功,有“士”守于九宫正中,红“車”居中便无意义。 纵然可横行无忌,可红“車”如不与红“马”内讧抢路,便无法直捣黄龙。 “很庆幸,那时正是中州江湖兴兴向荣之时,很庆幸,那时的中州江湖既有少林武当这些泰山北斗,还有引领着百余新兴江湖势力的两位大人物,一‘象’一‘士’便可让‘車’‘马’束手无策,更何况有两‘象’在田,‘車’‘马’很快便自吞苦果。” 言语暂毕,洛飘零撤去那一车一马,将四颗黑棋归于原位。 “虽熬过了那场大劫,但很显然,中州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不论是朝廷或是江湖都元气大伤。” “随着时间推移,相比江湖尚有名门大派一蹶不振,朝廷则在小心翼翼地壮大,现如今,更准确说来是自上个月后,朝廷之势已然盖过江湖一头。” 洛飘零取下一“象”,换上一“士”,只是那“士”不是黑棋的“士”,而是红棋的“仕”。 红“仕”与黑“将”黑“士”并列,象棋中并不存在这样的落子规则。 洛飘零不急于为此作出解释,而是另起一话,道:“中州之强睥睨四方,然,苍鹰再猛,雄狮再狂,终非永世无敌,它们会打盹,会患病,会衰老,需要新生,当然也有致命弱点。” “所谓打蛇打七寸,要想攻陷中州,并不需要踏遍中州每处疆土,只需拿下中州的‘四城、一地、一关、一渡口’即可。” 洛飘零说来轻描淡写,可即便小花听来也觉得他在夸夸其谈,毕竟蛇之七寸只有一处,而中州的“七寸”却在七处,要灭中州便要掐死那七处,谈何容易? “中州西面横亘万仞山,东行万里七成戈壁三成沙漠,行军劳苦,耗时耗力,是故无人敢直从西入。” “北地莽莽,各边关每隔千里而连,唯有阳关和西陉关值得一破。” “破阳关,便可顺阳光大道或东行或南下,进可为补给线不断为前线添柴加火,退可昼夜万里让追兵望尘莫及。” “而西陉关的背后即为晋州城,只有攻破晋州城,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叩开中州北面大门,才足矣威胁中州腹地。” “与中州北面差相仿佛,中州南面三分临海,七分与毒竺、骆越相接,多为深山林沼,由南入北有且仅有两条通道,其一便是正南部,昔年牛叔镇守的岭南城,其二则在西南面,云泽境的龙街渡口,也曾是石叔所据守之地。” “若将都城幽京以心脏作比,那么姑苏便是中州的第二颗心脏,二十年前东瀛犯边,沿海岸线扶摇北上便是受阻于姑苏,借整条海岸线与中州形成长久拉锯战的可能就此被彻底打消,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内陆西行,以致步履维艰,终功亏一篑。” “与其他六处或为虎关或为雄城不同,闽地之大既无险恶之地且富水多山,加之大面积毗邻海域,易攻难守不论是海防线或是陆上城关都较为脆弱,总为海路进犯之口,不经意间便可成祸乱滋养之所,只要能在此扎根深植,待得枝繁叶茂之时,未尝不能西偷岭南,北犯姑苏。” 幽京城、姑苏城、晋州城、岭南城、闽地、阳关、龙街渡口,作为昔日将领,牛轲廉自然深谙这些战略要点的重要性,随着洛飘零将之逐一点出,牛轲廉知道其接下来所言才是重中之重。 “红衣教起于河海间,虽非东瀛所掌控,但东瀛从官方到民间历来皆对红衣教礼遇有加,除却通过红衣教这条通道辗转于中州东瀛间做生意外,也借着红衣教所给予的其他便利,逐步在中州,尤其是在闽地展开渗透。红衣教年年上供绢帛金银无数,朝廷将之当作摇钱树,地方官吏亦视之为香饽饽,自然不会去理会其背后的小动作。这些年下来,东瀛的江湖势力是否已在闽地枝繁叶茂尚未可知,不过一旦战局开启,闽地轻易可成东瀛的入侵根基,届时蚍蜉即便撼不动树,却再难被打散。” “二十年前瓦剌军便能攻破阳关和晋州城,而在呼延顺德和贺兰两位将军身死二十来年后,依然无人能真正意义上接过二位将军的重任,阳关和晋州城于瓦剌而言便是半敞开的。更何况在晋州城半手遮天的天煞十二门出入北地频繁,与瓦剌间乃生意伙伴关系,既是生意,只要瓦剌能开出足够高的价码,天煞十二门未必不能将晋州城拱手让出。” “龙街渡口和岭南城的情况也并不乐观,只是相较而言,毒竺和骆越两国的实力要想强破两关,也必当付出不小的代价。” 洛飘零言语暂毕,重新在九宫格外摆上五颗黑棋,这回却是五颗“兵”。 牛轲廉见状皱了皱眉,脸上显出毫不掩饰的自嘲之意,道:“依你所言,中州当下形势萧条,将祸起多端,那么又有谁有力回天呢?我自问没这能耐啊。” 洛飘零摇头笑道:“国将动摇,这本非一家之事,牛叔且听我接下来的分析是否有理?” 牛轲廉扬了扬下巴示意洛飘零继续。 “姑苏城中梁飞雄将军廉颇未老,如若中州真有灭亡之日,姑苏定当是战到最后的一座城。” 牛轲廉不语,只是眼中稍稍有些讶异神色,毕竟幽京才是中州的都城所在,幽京城里城外有怎样强悍而坚固的防备他再清楚不过,即便守城者能力稍逊,粮食物资供应尽断,也能强守个一年,洛飘零却说幽京要比姑苏易破。 难不成幽京城中还有何他所不了解的隐患?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五一章 请将出山 牛轲廉的视线落在了红黑两颗“士”上,似有所悟。 旋即便见洛飘零微抬右手,双指轻轻敲落其上,道:“作为一国之都,幽京城的守备自然非中州其他城关能够比拟,但再如何牢靠的城池始终都存在一致命弱点。” 洛飘零言语稍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牛轲廉自是一点即透,只是他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神色,反而环抱起那毫不对称的双臂,肃然而沉重地说了两字:“人心”。 洛飘零道:“不错,自古人心齐,泰山移,可有多少刚硬的城墙早在兵临城下前便已从内部开始腐坏?当年阳关的沦陷,可说是地处偏僻,增援路径单一,只要敌方舍得了血本,下得了重兵,便不难断了阳关补给,将之拖死耗死。可晋州城呢?前有镇北将军贺兰坐镇的西陉关,后有甘愿做晋州城最后一堵墙的霍家,瓦剌军一年内组织了七次大规模冲锋,甚至连西陉关的墙头都没能上去过一次,偏偏在第八次进攻时摧枯拉朽,破西陉入晋州。难道真是因为霍家被禁足城中,和您同有护国五虎将之称的贺兰将军少了这股江湖势力支持便守不住城?” 洛飘零语气平平,可这三个问题却如三计重锤,一锤沉过一锤,敲击在牛轲廉心房上。 是的,能与瓦剌军对峙一年多的西陉关、晋州城和霍家会在朝夕间倾覆,只有一种解释,他们都被自己人出卖了! 怎奈当年在撬开中州北大门后,瓦剌军便如蝗虫掠境往东南方突进,直逼幽京,中州形式岌岌可危,所有人的关注点不得不落在如何抵御瓦剌军的进一步动作,以及如何去防止瓦剌和东瀛的联手,再之后便是几次扭转战局的关键战役,而最终抗击外夷胜利的喜悦很快便盖过了一切。 盖过了那些本该被看见,一时被忽略,却随着时间推移不断被遗忘的蹊跷。 牛轲廉目光灼灼,虽说沙场上兵不厌诈,可若亲信中出了叛徒,任谁都难平复心绪。 当年这些事侥幸没落在他身上,可每忆往昔,他便会有疑惑,会有彷徨,乃至后怕,渐渐地他不再去回想,而是选择去遗忘。 直到今日洛飘零再提及此事,牛轲廉再也无法回避,尽管他刻意去克制,可那硕大的眼瞳中却跃动着火苗。 牛轲廉沉声道:“你是说,朝堂之上有异心之人?”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洛飘零的回答也很严肃:“此人是否对中州有异心另当别论,但已能确定二十年前晋州城遭破门屠城和霍家覆灭便是其一手造就的。” 乱发胡虬无风自动,牛轲廉紧攥着右拳,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为何?” 牛轲廉只能问出两个字,洛飘零却听懂了其意。 既然能确定二十年前晋州城遭破门屠城和霍家覆灭是此人一手造就的,那为何说其是否有异心还得另当别论? 洛飘零给出了解释,道:“此人也是构陷瓦剌,助中州攘外胜利的重要功臣,目前则暂无十足证据证明此人存有投敌叛国之心。” 洛飘零并未直言那人身份,但牛轲廉已了然于心,颊畔胡须颤动不止。 洛飘零进一步道:“单凭我们已掌握的情况而言,与此人相对而立的那一方未必一心向着中州。” 牛轲廉神色略显迷惘,垂首再问了声:“为何?” 洛飘零道:“因为上个月双方的行动出奇一致。” 牛轲廉道:“削弱武林?” 洛飘零敲了敲被他挪下棋盘的那颗黑“象”,肯定道:“也等同于削弱中州的整体实力。” “二者会不会都……”牛轲廉压低声音摇着头,不愿去相信自己的猜测。 幸而言语未尽,洛飘零已断然否定道:“不会。隐忍多年,双方的积淀已然不浅,藏着的牌面总要亮出来才好争夺资源,打压江湖势力于双方有利无害,所以百花大会将会是双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默契行动。至于中州陷入危局之日,谁会是守局人,谁才是破局人,现在亦无从判断。” 牛轲廉闻言再次看向黑“将”两侧的红黑两“士”,壮硕的身躯竟不由感到一阵恶寒,随而由表及心,心也寒了。 牛轲廉叹了口气,道:“所以?” 牛轲廉已感到疲乏,一如过往那些年,每当想起中州现状,他总会觉得再提不起一丝气力去较劲,他现在只想着洛飘零赶快给个痛快:所以你们来找我,是希望我做什么? 洛飘零见此即知该做最后一番总结了,于是微整衣衫,郑重道:“中州武林遭逢重创,没有个三年五载难以回复如初,中州眼下正处风雨飘摇时,绝非危言耸听。” “外夷再乱,将同时起于闽地,起于岭南城,起于龙街渡口,起于阳关,起于晋州城。” “老伯这些年虽将更多精力放在闽地上,但在多方打压下,道义盟已非彼时初出牛犊不怕虎的道义盟,而是千疮百孔勉力支撑的道义盟,能盯着闽地的动静已属不易,却难替代当地官府本该有的职能,故而,防御线疏松的闽地将轻易沦陷,并且成为东瀛进一步进犯中州的桥头堡。” “程城将军是个难得的人才,但城府略为不足,此番岭南城虽不至于再面对以一挡十的局面,可难保不会出现被从内部瓦解的可能。” “龙街渡口处,石叔不在,但英魂尚存,只是那帮石家军的兄弟们年纪都已不小了,能帮忙顶上一阵,却难顶住一年。” “自呼延顺德将军血染阳关,贺兰将军战死晋州城后,阳关和晋州城也再无人能守住,瓦剌大军再临,两城将比当年破得更快。” “句廲是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以往畏惧中州之威而俯首称臣,可一旦中州烽火连营,再加上东瀛的教唆,句麗未尝不能借道于东瀛,或是做后勤补给之事。浿水历来无事,防线未经考验,不值得倚仗,只要东瀛准备妥当,不出一个月便可兵临幽京城下,幽京以西以南该怎么分配是东瀛和瓦剌间的事,二者也很乐意将幽京东北面让出来,如此三赢的局面,句廲或将放手一搏。” “而最不可控的问题,便在这幽京城中……中州虽有七寸,可若只余姑苏苦撑,灭亡之日必不久矣。” “这仗当然不止于沙场,也于江湖,二十年前便如是。” “江湖事可靠江湖人解决,这些年小洛虽结交了不少朋友能帮上些忙,但沙场之事,不是江湖上简单的你来我往便可解决的。” “中州需要一个具备号召力,能统兵用兵之人,在岭南城出现意外后,在龙街渡口撑不住时,在有大军从阳关飞驰南下之际,能帅军于云顶于怒涛截击外夷,稳住中州中部局势,帮姑苏城分担压力,保留住中州存活的希望。” “此来,便是想请牛叔出山,主持大局!” 言罢,洛飘零、梦朝歌、雪清欢长身而起,拱手抱拳。 屋中的气氛忽而变得极为肃穆,悄然无声,小花不知何时已回过身,雪亮的大眼看向牛轲廉,神色复杂。 牛轲廉未看向三人,依旧低沉着头,摆了摆手示意三人坐下。 半晌见三人不为所动,他才不耐烦地叨了句:“没意义了……” 正文 第四五二章 心能安处 “是的,没意义了。” “真的没意义了。” 阳关透进屋中,却只能攀至牛轲廉脚边,照不进他心间。 牛轲廉脸上的笑容清晰映入众人眼中,可看来却是那般苦涩惘然。 他先是低语呢喃,仅是短短一瞬,话语声便高亢了起来,语气也尤为坚定。 “中州而今好比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许多顽疾已根深蒂固乃至扩散蔓延,难治,也未必治得好,早晚都得有寿终正寝之日,外夷再乱不过是加速了这段进程。” “没意义了。” “况且,你们的牛叔只是区区一个平民百姓,凭何去使唤朝廷军兵?” “牛叔很欣慰,在石老哥走后你们还存有这份以天下为己任之心,但……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生不逢时把,是这时代辜负了你们。” 牛轲廉分明是在同三人对话,目光却始终避开三人,不是落在桌上,便是在窗边,或是天花板上。 “牛叔!” 看着这个昔时视死如归,从无退意的壮硕男子而今竟如此彷徨无措,梦朝歌心中一揪,实不忍见之如此,轻叱出声。 屋中静默一时。 牛轲廉才重新将目光移向梦朝歌,露出温婉和蔼的笑,道:“那好,看你们能否说动牛叔。” 梦朝歌迎向投来的视线,却再难见那双眼神中本该有的无畏神采,连日来的奔波疲累似在这一刻遍及全身,连口都难张开。 饶是如此,梦朝歌还是抿了抿唇,强撑起精神,道:“爹爹卸甲归田后,从毒竺、骆越乃至班葛剌都不敢对西南边陲起任何歹念,即便爹爹故去的这些年,石家军余威犹在,前阵子大师兄往昆仑境去,我和火叔关叔走了遭云泽境,见了不少故人,他们很明确地表示,倘若外夷再有犯边之举,定不会袖手旁观。” “再者,在朝廷守得住时,军兵只有朝廷的兵符能调动不假,可当朝廷守不住时,当中州不得不全民皆兵时,在他们不知所从时,有您这曾经的护国虎将出马,谁不听从号令?” 梦朝歌紧盯着牛轲廉的神色,见所言仍无力触动对方,暗暗下了狠心,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没人会去否定一个镇南大将军的带兵能力,即便您的荣耀停留在过去,甚至与您受伤与否都关系不大,朝廷对此也有很清晰的认知。” “所以我想牛叔您定然很清楚,朝廷对您放心,便是因为您没有家族背景,没有家室,背后不存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 “但也因为您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以无所顾忌,故而朝廷对您也并不是那么放心,这才派人来盯了三年。” “至于他们为何撤走,则是因为您现在有了牵挂,有了个根,有了心安之处,朝廷这才彻底心安。” 梦朝歌看了眼小花,向牛轲廉问道:“心能安处是故乡,牛叔您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和小花的家乡因外夷战乱被破坏吗?” 牛轲廉将双手置于膝上,似在隐隐发力捏着两只大腿,笑道:“不会的。” 复又补充道:“至少不会在这做出屠城那般蠢事。” 尽管牛轲廉与三人间隔着一张圆木桌,梦朝歌还是将其这一番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只是对于牛轲廉给出的回复,她并未想到应答之法。 还是得靠大师兄啊…… 梦朝歌心里正埋怨着自己的无能,洛飘零已接过话头,道:“想必这便是牛叔当年选择津州城养老的原因吧?” 牛轲廉双手不由自主地发力,左大腿上的宽裤裳已被揪得快绷坏了,右大腿上的却仍耷拉着小半截。 “是。” 这个字是这个壮硕大汉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洛飘零不急于继续发问,而是分析起了牛轲廉的选择来。 “少海海岸呈横置的马蹄铁状,这马蹄铁开口向着东面,而津州城所处的位置正是马蹄铁最西处,也便是整个少海湾的最里边。” “不论是句麗还是东瀛若从海路攻来,少海口都是唯一通道,进入少海口便要面临中州水军两面夹击的压力,如若不能击溃少海口两岸防线,一旦深入少海,很有可能陷入被关门打狗的境地。” “简而言之,走海路入侵,将历经重重难关才能来到津州城前。” “然而津州城的繁盛为少海湾之最,明智的侵略者绝不会在此燃起战火,反而要借津州城之利快速弥补战争带来的经济耗损。” “同理,从陆路进发要来到津州城下,其难度也不比走海路简单,而津州城好比个大补药,毁之有害无益,可智取可招降绝不能用蛮动粗。” “所以,不论江湖或是整个中州如何摇摇欲坠,都难从津州城百姓的身上感受到多少不安,因为这座城给人的感觉确实足够安稳。” 随着洛飘零分析完,牛轲廉才松开紧抓着两腿的手,苦笑道:“牛叔老了,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说完后向小花那瞥了眼,不敢拿正眼看,托腮琢磨了一小会儿,语重心长道:“还是之前的话,中州老了,两千来年间,中州不断发展壮大,这过程中便也是不断地和所谓的外夷融合的过程,大国之名未变,皇帝老儿的姓氏可是换了又换。而近几十年来,中州更新迭代的能力便大不如前了,才会出现二十年前那般劫难。是祸躲不过,该来的也总会来,即便有你说的那天,也不过是中州又一次被改朝换代罢了。” 听到这里,梦朝歌哑然无言,没想到仅是这几年的时间,便能把一个护国虎将的心给磨灭得这么彻底,让她都感到失望。 至于基本一言不发的雪清欢则同牛轲廉对中州心灰意冷般,对牛轲廉也不再有任何指望了,见面时那些油然而生的敬佩荡然无存。 不过,洛飘零还未放弃。 “牛叔所言不无道理,可牛叔有否想过,当瓦剌人统治津州城时,女子,尤其是中州的女子,会被置于何等境地,用来享用或是壮大族群的工具?听说东瀛人对待女人倒不像瓦剌人生硬,但他们的娱乐手段似乎更多些。” 小花在场,洛飘零用词尤为斟酌,可牛轲廉已变了脸色。 “中州两千余载,朝廷头上挂的姓氏虽多,有刘、杨、李、周、赵、司马、朱等等,可意识形态上仍是一脉相承,对于女子的态度纵有不同,可也算渐趋看重。一下子要换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意识形态,从女人到生活总要花费相当的时间去相融,而在初始时总不免有些牺牲,瓦剌和东瀛人会去选择牺牲自己么?” 洛飘零未继续言语,牛轲廉已浑身战栗。 “不会的。”牛轲廉并不是在回答洛飘零,而是在说服自己,“瓦剌与中州北地相接,草原人的习性直,虽蛮横了些,却不至于那般残暴无情,而东瀛不常在效仿我们中州行事么,他们的日常习俗也不会那般异类。” 洛飘零未来得及开口,已听小花怒道:“大牛,我看不起你!” 两双眼睛齐齐看向小花,只见小女孩正如牛轲廉最开始那般瞪大了双眼,紧攥着双拳。 只是小女孩似是忍耐了好些时候,这一吼费了不少力气,胸膛微微起伏,一双马尾辫摆动不安…… 正文 第四五三章 不急一时 不知小花想到了什么,那铜铃般的眼眶转瞬间便被泪花润湿。 那两双没看向小花的眼睛一双来自洛飘零。 洛飘零分明没向小花看上一眼,却似是已知道发生何事。 另一双便来自牛轲廉,显然是不敢看向小花。 照常而言,小孩子在满腹委屈迸发出来后,总要跑入大人怀抱中或是跑开偷偷寻个地儿将眼泪发泄完。 可是小花没有这么做。 也许这便是所谓的穷人孩子早当家,在来到牛家前,小花便一直随父母过节衣缩食的日子,说不上苦,但定是穷的,在父母奶奶先后离世后,小花的心智便被迫成长,总要比同龄孩子长上个三四岁。 拥有近乎十岁孩子的心智,基本能听懂一早上大人所说的话了。 小花听懂了,也有了自己的见解。 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阿爹阿娘还在时总跟我说,他们以前住在大山里,以采药为生,村里偏穷,很多人不识字,他们也不识字。突然来到海边后,发现这边的生活要比大山里好,但不识字就很难过上好生活,只得跟着别人出海学打渔,这不是这儿最赚钱的来路,却是机会最多的活路。但这活路得看老天爷吃饭,运气好时能多吃点,运气不好时便没得吃,老天爷不高兴时,甚至连命都会给收了……” 一大段话说下来对小花而言还是有些吃力,可她努力地说完,竟没有任何断断续续,而后她坚强地瞪圆了眼,没眯上,可惜未能止住让眼泪往下淌。 洛飘零见状神色如常。 雪清欢撇撇嘴,心里显然不是滋味。 梦朝歌揪着衣襟下摆,很想去抱抱小花安慰安慰她,却在小花脸上看到了女孩的坚强。 牛轲廉心有不忍,却更不忍心撇开头,面对着小花,他哪还能逃避? “那样的日子是没有意义的日子,他们总会说以后得攒些钱找先生教我识字,这样小花才有机会能过上有意义的日子。” 小花目光灼灼,直盯着牛轲廉总算移过来的视线。 “大牛教会了小花识字,小花懂了很多很多字,可惜这些爹娘奶奶都看不见了,更可惜的是现在过的日子依旧毫无意义!” 牛轲廉身躯轻颤,问道:“现在这日子也没有意义吗?” “你一天天的,都是早早出门去港口搬东西,搬完赶早回家陪我玩,偶尔煮些不一样的东西给我吃,买些不一样的东西给我玩儿。”小花说着往后看了眼金鱼缸,又马上正过身来,“大牛努力地在让每个重复的日子变得不一样,变得有点意思,但始终是重复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忒没有意义!” 牛轲廉嘴角不知不觉间变得苦涩而黏糊,久久开口道:“那大牛该怎样做,小花才觉得有意义?” “做些大牛曾经想做,后来,到现在都不敢做的事。” 小花说着说着看向了洛飘零。 洛飘零微微一笑,冲着小花点了点头。 牛轲廉曾经是何等身份? 中州五虎将之一,战场之事一点即可透,何需如此多费口舌? 此番来此诸多长篇大论,从始至终都不是对牛轲廉说的。 而是对小花说的。 没成想,小花此时竟也意识了到这点。 洛飘零心道:能和护国虎将作伴的小姑娘果然不凡。 半晌之后,牛轲廉终是缓缓道:“我懂了。” “不过,我该以什么缘由带小花离开津州城?” 这问题是问向洛飘零三人的。 见识了场间局面的神妙变化,雪清欢对洛飘零的佩服只得再上一层楼,这时总算能接上话,便道:“小花父母不正是从岭南药谷附近的大山中走出来的?带小花回她父母来处看看,是个很合理的理由。” 牛轲廉微微一愣,未料到洛飘零他们竟查得这么仔细,转念一想这般做事果然极为妥当,心下对这帮年轻人的信任便多了几分,颔首同意后道:“那么我们该何时启程?” 只见梦朝歌从怀中掏出了一折起的信纸递牛轲廉,待其接过后方道:“还需牛叔将这上边的路线牢记于心,从津州城到药谷一路上我们都做了安排力保牛叔和小花无事,我们大致计算了日程,不需赶路不出一个月即可到达。” 说话间,牛轲廉已开始默记起纸上的信息。 雪清欢郑重道:“如若遇上突发情况,受迫改道而行,沿路留下信纸中右下角的标记,道义盟、听雨阁、一曲流年阁会及时去相助。” “只能相信这三方或是受这三方所托而去的人。”梦朝歌紧跟道,同时看了眼小花,得到其确认的眼神,这才放心。 标记? 牛轲廉也是个谨慎之人,这标记是万不得已才会用到的准备,已顺着两人的话语先看向了信纸右下方。 那是个“”字。 或许这不能算是个字,这就是个标记。 若非有上边隽秀的簪花小楷相衬,牛轲廉还真无法注意到这个标记中那些细枝末节的异常。 这个看似“”字的标记,那一横平直顺滑,左右两端没有任何勾勒,就是一条等宽的横线。 而那一撇若以寻常笔法来写,本该是上端落笔粗,走笔至尾端而起转细,可这个标记偏偏上端稍细,尾端偏粗。 数十年军旅生涯让牛轲廉对于标记有异于常人的敏感,未见三人做出任何解释,他已大致明白了这个标记指代的含义和这套标记体系的使用方法。 在陌生环境下,人们习惯于用箭头标记行路方向,箭头起处唯有一线故而细,终端由三条线组成显粗,此处便是将箭头标记进一步简化为:起处细,去向粗。 至于那粗细均匀的一横,则指代立足之处。 不论是东西走向的街,还是南北走向的街,只要有“”字标记出现,“一”便简单地代表那条街,上端细,下端粗的“丿”便代表自北向西南而行,或是自东向西北而行,一横一撇合在一处,其中想传达之意便是:我们是从这条街上往那儿去的。 如果不是在街上,而是在草原或是沙漠上瞧见这标记,便可站在那一横的垂直方向上,再根据那一撇的粗细判断去向。 当然那一撇也可以改成一捺,这种标记的组合很灵活,在蜿蜒曲折又有岔口的路上,便能用均匀粗细的一撇或一捺指代立足处,用上下端粗细不一的一横一竖指明去向。 牛轲廉一言不发,仅是抬眼看了看梦朝歌三人,便肯定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姜还是老的辣,在这个标记前,小花那优于同龄人的心智便展现不出任何作用,对于几个大人间的哑谜,她有些兴趣却不急于马上知道,既然这标记是在路上用的,总能找到机会问大牛不是? 她只是看向洛飘零问了句:“你们呢?不一起走吗?” 洛飘零笑答道:“我们仨比起小花和大牛来更危险,不安全。你们先走,我们会多待两日处理些事。” 牛轲廉听明白了洛飘零的未尽之言,他和小花离开津州城早晚都会被发现,他们就是要留下来使些手段掩人耳目,使人后知后觉,如此他和小花才能走得更远更安全。 牛轲廉扭头问小花道:“什么时候走?” 小花闻言,在屋中转了圈,似在将屋中各个角落所包藏的回忆悉数收入脑海里,眼中的不舍和眷恋在旋转中聚了又散。 待重新站定时说道:“现在就能走。” 牛轲廉怔住,没想到小姑娘竟如此拿得起放得下,自己与她比起来倒还要少些果敢和勇气。 正想应话,却听洛飘零道:“不急这一会儿。” 梦朝歌和雪清欢二人对于小花的回答也有些吃惊,不过更多是感慨于小姑娘的强大心性,没想到洛飘零却来了句不急…… 洛飘零展颜一笑道:“今晚先给小花过个生辰,明儿再走。” 正文 第四五四章 劈柴者说 夕阳斜下。 阴阳谷木屋边上。 一人一剑一堆柴禾,还有一头猪。 人是芦苇叶蒙眼的姜逸尘。 剑是昨晨新削、今时已钝的木剑。 柴禾是往日冷魅从山野间砍来烧火的柴火。 猪便是小野猪阿白了。 浑圆的大眼珠子盯着剑起剑落,圆桶似的脑袋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律动起来很是陶醉。 阿白不知自己从何时开始变得没出息了,竟天天与这家伙为伍。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阿白可是愤懑难平了好些日子,毕竟这家伙一来,主人遛自己的时间便大大缩减,时间少了便算了,伙食也差了就不能忍了,可主人终究是主人,主人一时操劳,克扣,噢不,没功夫给自己整些好吃的,能怪主人吗?不能够啊,还只能怪这家伙! 好在这家伙还要点脸,没在床榻上让主人继续服侍着吃喝太久,便老实下地自主活动了,自己也是从那时开始才对这家伙有点改观。 自那时起,自己的生活才重新步入正轨,其后不久,这家伙便成了主人和自己的跟屁虫。 可惜主人很是不待见这跟屁虫,总是拿东西砸他,连石头都用上了,还让自己去捉弄他,到后来主人甚至亲自出手来教训他,弄得他身上不只是青一块紫一块,简直一身血污好吗?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哟。 自己从来不是同情心泛滥的猪,可见着这家伙如此遭主人嫌弃,以致于从五天前开始便天天被罚着在吃晚饭前得劈干净三百根柴火时,实让猪见犹怜啊! 不错,不只是劈开,而是劈干净! 以前去砍柴时,不论木柴粗细,主人总能三下五除二将那些木柴统统木柴砍成一般长短,不带一根细枝分叉,齐齐整整地捆起来背后边,丝毫不影响行动,回到家里后一劈两半便于烧火就算干净。 可自从主人决定要加罚这家伙时,主人每次砍回来的柴火总要比先前少上一些,因为这些木柴不仅粗细不一了,长短都不一样,木柴上带的细枝分叉也还在,捆不好捆,背不好背。 这不,每次这家伙背上木柴走回来时,都走得龇牙咧嘴,磕磕绊绊的,和主人比起来,真是废柴。 于是乎,只要见着主人回屋准备晚饭注意不到外边情况,自己便会来陪陪这可怜的废柴。 本是主人养,肝胆要相照不是? 只要主人不在,本猪陪你! 最开始这家伙挺不靠谱的,劈柴火就劈柴火,经常劈歪,弄得小木柴乱飞是怎么回事? 很危险的好吧? 本猪就在旁边呢! 劈歪就劈歪吧,你还劈空了! 真是把本猪吓得不轻! 这家伙简直瞎了眼好吗? 好吧,这家伙还真就是瞎了眼。 那本猪只能离你远点了,五步,呃不,十五步开外! 幸而这家伙脸皮够薄,知耻后勇,这一天天下来,本来要劈上快两顿饭的功夫,渐渐地已经不需要一顿饭就能劈完了。 总算不用主人和自己饿着肚子等了。 除了速度加快外,质量也好多了,至少没再出现劈空的情况,十根木柴里也有七根能均匀劈两半了。 今儿听这家伙劈柴竟还自带节奏。 咚一声,木柴被他立到石头上。 唰唰唰唰! 木柴四大面上的细枝分叉一一削去。 连着噗噗两声,木柴上下两端被剃平。 歘一声,木柴一分为二。 哒啦,应声倒地。 再被他用脚拨到一边,唦唦作响。 接着又重复同一流程声响。 阿白不知这些声响有何奥妙,只是连在一起,自己便不自觉地陷入一样的节奏中。 先是眼珠子跟着动,而后是脑袋,紧接着身子也跟着晃了起来,再到屁股扭扭,尾巴也甩了起来,很带感。 阿白知道,以后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遛弯儿,恐怕还得多一样,就是看着家伙劈柴火。 …… …… 咚! 唰唰唰唰! 噗噗! 歘! 哒啦! 唦唦! 姜逸尘可不知道阿白心中有如是多的感想,但晚饭前这会儿功夫说来短暂实则漫漫,有猪相伴,倒也不赖。 当然,姜逸尘的更多关注点还是在劈柴火上。 这是五天前冷魅给他布置的新功课。 这功课看似简单,却也是每天所做包含速度、反应、力量控制等各项训练的小集成体,做的事虽小但极为考究。 咚的那一声之前,姜逸尘得准确从柴堆中抽出一根柴火。 姜逸尘的手是普通人的手,所以一次从柴堆中抽出的柴火只会是一根而不会是两根,但柴堆数量是在减少的,随着他的抽取,柴堆表象也会发生变化,若要保证每次伸手不掏空,他不需要费心思去计数,却得对柴堆的变化做到心中有数。 当柴火与石头表面接触发出咚的那一声响时,姜逸尘需要去判断声音声色是轻是沉是清是浊? 轻声,则说明取出来的柴火不沾水。 声色但凡有一点点沉,即说明这柴火纵然不是湿柴火也沾到过水。 是清声色,便说明柴火大体是完整的没有什么裂痕,没进过沙土。 反之则显浊。 除此之外,也可通过这一声响的高低,再次印证下用手掂量过的质量大小是否正确。 如若其间偏差较小便说明触觉和听觉判断一致,在四剑削去柴火面上的细枝分叉后,上下两端的两剑只需切薄薄一截。 要是偏差大了,那便得切掉较长的两段才能保证这些柴火都差不多长短。 而这前四剑后两剑都需要在一瞬间在空中完成,这出剑速度对姜逸尘并非难事,但要掌控到每一剑劈出时柴火不会被这力道带走带偏,其中的力道控制之精细不言而喻。 有了前头六剑的基础打底,这第七剑一分为二相对而言倒要简单些。 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姜逸尘也是用了五天晚上的苦练,熟而生巧,才能每一剑将一根柴火将将等分两半。 劈柴火的步骤到这第七剑劈出后便已经结束了,其节奏感则是姜逸尘沉浸在此状态下所衍生出来与相融于自然规律的某种韵律。 这一点,姜逸尘自己没能察觉到,认真准备晚餐的冷魅还未注意到,只有阿白最先发现。 总之,劈柴火这门新功课,看似是门粗活,要求却极为精细。 用意还是在于调动身体各种感官填补原先眼睛所有的视觉作用,与外界沟通。 之所以说是填补便在于眼睛在于外界沟通时也不是万能的。 眼睛的沟通会出错。 视角误差和自然因素等存在会让眼睛被欺骗,譬如海市蜃楼。 姜逸尘遭尹厉设伏那次,尹厉施展出来的掠影步便让姜逸尘看不见其踪迹,当时姜逸尘也是凭着闭上眼后充分调动对周遭环境的感觉、听觉、嗅觉,捕捉到其中的异动才能一击制敌。 当然,没有眼睛在与外界沟通时虽说不上万万不能,却也是极为不便的。 毕竟眼睛是与外界的沟通最为直观,下一瞬就能直接给出反应,不需通过听觉、嗅觉或是感觉先在脑海中形成影像后再做出反应。 姜逸尘而今所做的一切便是在通过训练让其他感官能与外界直观地沟通,或者说让其他感官与外界沟通后能形成最快速的反应,即本能。 …… …… 阴阳谷中的日子单调而乏味。 一切看似什么都没发生改变。 但一切似又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 冷魅能清晰感受到怀中的阿白又涨了一小斤肉,不过身子倒不显胖,而是壮。 姜逸尘每日与冷魅的交锋不论风吹雨打从未停歇过,不知从何时起,冷魅这三流剑客的剑法已无法制胜了。 只能换了对木双刺重新碾压姜逸尘。 在此期间,障目砂的毒只发作了一次。 这第三次障目砂之毒发作时,眼部所传来的疼痛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相比第二次,痛感减半,治疗效果显著。 而十天之后,第四次障目砂毒发作却迟迟未来,想来眼部的障目砂蛊虫已被祛除地差不多了。 足足过了五日,姜逸尘才在夜里睡梦中被障目砂毒发作所带来的疼痛唤醒。 此番疼痛时间更短,也不足让姜逸尘去惊动已然熟睡的冷魅。 在次日清晨冷魅为姜逸尘换药时,姜逸尘意外而又惊喜地发现眼前已能感受到屋外透进来的光亮。 只可惜当冷魅取了颗石头置于其鼻前时,他的眼前仍只是一片混沌,看不出石头的形状大小来,便也未能在时隔多年后再睹佳人芳容。 姜逸尘只能安心地继续一面治疗,一面训练,静待真正复见光明之日。 直到三日后,阴阳谷中终于迎来了剧变。 迎来了除冷魅和姜逸尘外的第三个活人! 正文 第四五五章 有人找你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 身着浅色衣袍,左肩上挎着个行囊,同是在左手中,握着柄在普通铁匠铺里随处可寻,毫不起眼的铁剑。 相比之下其身上的衣袍依稀可见些许灰尘泥渍,甚至有被尖锐之物划破的痕迹,反倒更为显眼。 除此之外,年轻男子的脸则很白很干净,和东方刚吐露出的鱼肚白一样白一干净。 年轻男子的身子骨并不差,只是他的皮肤底子本来就白,加之连日来探寻如何进入这方外之地委实费力费神,以致心神有些憔悴,脸上更难见血色,故而更显苍白。 事实上,如若有人对中州近几百年来出入阴阳谷的情况进行记录记载,年轻男子必然是自有记载以来不是通过阴阳桥的深渊跃下,而是凭其一双脚直接步入阴阳谷的当世第一人。 能达成如此成就,脸色再白上几分也不算什么。 哪怕是风光无限,辉煌近百载的心魔老人都止步于阴阳桥上,未曾涉足阴阳谷半步,是故《心魔录》中未有只言片语提及这世人不知之地。 年轻男子在江湖上名气算不上小,却难及心魔老人那般光芒万丈,耀眼瞩目,一如其名普普通通,安静平和。 不过许多不普通的事,不正是由一个个普通人完成的吗? 这个普通年轻男子的名字,也同其脸色一般,显白。 因为他的名字便叫,云小白。 …… …… 沿着涓涓溪流,踏着薄薄晨光,云小白来到了木屋前的篱笆边上。 篱笆内,木屋外,有鸡窝,有鸭舍,有柴堆,栽有萝卜青菜,种有旱稻枸杞。 除了没见着该在外边晾着的衣物,眼前景象无不散发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有人在此生活。 自从发现这儿确有另一方天地后,云小白便料想那人存活的可能性应该不小。 而在远远瞧见木屋的存在时,云小白愈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不差。 直至来到篱笆前,云小白已有八分确信,那人不仅活下来了,想来应该还活得不错。 ——不过,这儿应不止有一人。 毕竟篱笆内这些作物的长势绝非这一两个月可成。 而之所以特地在此扦插枸杞,不正是因为枸杞易种植,枸杞叶和枸杞子均有强身健体的功效,于眼部恢复也有极大裨益么? 想到这,云小白素来淡漠的眼神中显露出一丝期待,既期待那个接连让他感到意外之人还能给他带来多少意外,也期待还有何人于此间生活。 天色尚早,云小白只能确定屋中有人居住,却不知此时屋中是否有人。 云小白没有进屋的意思,于是便等在了篱笆外。 他从不缺乏耐心。 他可以等着屋中人醒来,或者他们回屋。 云小白正打算趁这等待的功夫闭目养神,目光不经意扫过脚下的篱笆,不由一愣。 只见篱笆内沿不远处插着排木剑,足有五十来柄! 这些木剑均有半截没入土中,不比未及膝盖的篱笆来得高,是以不容易发现。 这篱笆本就不具备太大的围护作用,想来只是限定鸡鸭的活动范围。 再增排木剑又有何用? ——难不成他在此用木剑练剑? 这是云小白得出的第一结论。 他能看出这五十来柄剑尽皆出自一人之手,露在土地外的剑柄剑身有些仍崭新如初,有些已失色腐坏。 而以他对于剑的敏感度,他确信每柄插在土里的剑身都已毁损。 ——难道不是他? 正当云小白目露疑色,对自己的推论也显得惘然时,木屋方向突然有了动静。 屋门口走出了一个女子。 女子青丝堪堪齐肩,生着对柳叶眉丹凤眼,琼鼻丹唇,配在那鹅蛋脸上,未施粉黛便秀雅绝俗。 而那平静淡然的神色仿若置身红尘中仍不惹尘埃,实似俗世中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女子身姿匀称,随意穿搭都能让人赏心悦目。 然而自女子走出屋门后,云小白的注意力便完全放在了其衣着上。 并无任何无礼和亵渎之意,只是女子身上的衣物,似乎是由内外衣拼接所成,以云小白的眼力自然难放过这点异常。 女子自然便是冷魅无疑。 在云小白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打量着云小白。 她看到了云小白衣衫上的细微破损,看到了那边角满是泥屑可面上仍干净如洗的鞋,看到了云小白左肩上挎着的行囊,面上虽不见波澜,可心下却触动难安。 仿佛一扇本以为被永远关上的门,再度被打开来,似乎有些企盼,可又有些不安。 二人互相看着彼此,却思绪不一,又因素未谋面,所以都未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身份来。 这份安静沉寂了许久,直到被屋中传出的声音打破。 “有何情况?” 屋中另一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屋外的异样出生询问。 冷魅很快回过了神,回道:“有人来找你。” 冷魅的回答言简意赅,可这五个字所承载的讯息恐怕五十个字也不足道尽。 从冷魅话语中不难判断这人应只有一人。 虽只有一人,但也意味着阴阳谷中除他们之外终于来了第三人。 只是,这人是从哪来的? 如何来的? 又为何而来? 这人能进得来阴阳谷,既说明他们有机会出谷了,也说明可能还有更多人会来。 这人是敌?还是友? 冷魅大致能猜到姜逸尘此刻心中的疑问,这同样也是她的疑问。 若说此人是敌,那未免也太客气了些。 若说此人是友,其目光中却不见太多迫切之色。 冷魅唯二能肯定的便是此人已在外边站了许久,再则此人铁定不是冲着她来的,那么自然是来找姜逸尘的。 于是她后三字用的是“来找你”,其意便是让姜逸尘自己出来见一见来人。 屋里屋外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云小白听见了屋内人说话之声,只是他虽与姜逸尘交过手,却并不熟悉姜逸尘的声音,试探着道:“地煞门云小白,还请尊下出门一见。” 话音方落,人已走出。 姜逸尘自也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算消化完了屋外情况给他带去的震撼,摸索着握起隐之剑,走出屋门。 云小白一眼看清姜逸尘便是他要找的人。 漠然的神色中微微露出喜色,可旋即便不禁皱了皱眉。 让云小白皱眉的不是其他,正是姜逸尘的衣着。 赫然同其身旁女子如出一辙。 在云小白自报家门后,冷魅便猜想到了其来由却也难免有些意外,这时才注意到云小白看向二人衣着时的古怪神色,一想她与姜逸尘此刻穿的都是她自己衣服拆散后再拼凑起来的孪生套装,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好在云小白思维敏捷,很快便想通其中缘由,不再在此事上多费心思,全然将注意力放在姜逸尘身上。 当下姜逸尘身上最为显眼的,莫过于缠绕在其眼前的芦苇叶了。 云小白见此心下暗道可惜,不过他的眼睛里仍有一柄剑尤为晃目。 那是姜逸尘手上的隐之剑,剑身已出现破损,想必早已不复昔日雄威。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柄残破的剑,云小白并未立马转身离去。 他很想知道姜逸尘“这柄剑”是否也不比昨日。 所以,他道了声“看剑”。 随而,人起,剑出! 正文 第四五六章 鹰隼羚羊 云小白刺出一剑。 刺剑,所追求的是极致速度与一往无前。 云小白的眉眼、心神、手臂、剑柄、剑尖在顷刻间连成一线。 这一剑,不见任何浩瀚声势,而是返璞归真,简单直接。 可其剑势却似万山莫阻! 人,剑,势,倏忽即至! 冷魅便立于姜逸尘右手侧,以她的反应,对于云小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完全来得及从姜逸尘手中夺下隐之剑再帮他挡住来剑,或是在旁引导着助姜逸尘挡剑。 更何况云小白还提前知会了声。 然而冷魅只是静静地看着。 因为她也曾为江湖人,她懂江湖人的规矩,这是云小白对姜逸尘发起的挑战。 这是剑客与剑客间的对话。 云小白既已自报家门。 以姜逸尘目前的状况,选择避而不战,情有可原,可当他选择走出屋门时,理当做好迎战准备。 此外,云小白的剑并未从剑鞘中拔出。 显然,云小白留有分寸,并无意趁人病要人命。 …… …… 只见得云小白自篱笆外疾掠近前,纵剑凌空直刺。 姜逸尘耳舟一颤,鼻尖一缩,便已辨清云小白与剑的来向,挺身横剑出拦。 呲!—— 铁剑带着剑鞘抵在隐之剑宽大的剑身上。 铁剑的剑鞘也是铁匠铺中随处可见的剑鞘,材质相较铁剑要差些,可仍为金铁所制。 然,金铁交碰声全然没有想象中的清脆激烈,而是浑浊生涩。 铁剑这一刺似是遇到了某种阻力。 不是单纯的硬碰硬。 不是以柔克刚的海化泥牛。 而像是二者的杂糅相合,亦刚亦柔。 云小白当下有种清晰的感受。 自己是鹰隼,雪峰上的原始霸主。 姜逸尘是突然闯入这片区域的羚羊。 鹰隼要宣示自己在此区域的霸主地位,俯冲直下要对这羚羊来个下马威。 锐利的隼喙本该轻易啄伤羚羊让其头破血流,却在临近羚羊头部时,先是骤然扎入三尺寒冰中,随而便遇厚实绵延的雪层,紧接着碰到坚硬的冻土,再然后则是陷进与草木相融,虽较松软却满是生机,更为泞淖难前的春泥里。 这情景好似鹰隼本要猎杀不是头羚羊,而是只狡黠的野兔,当鹰隼疾掠而下时,野兔眨眼间便窜入了早就备好的覆盖着冰层、压着雪层、土都冻僵处再往下,还深难见底的坑洞中。 而羚羊不比野兔小巧灵活,更无法钻入那些小坑小洞中。 可偏偏这些冰层、雪层、冻土、春泥乍然出现,像堵墙般挡在羚羊身前。 咫尺之距,却要穿破千难万阻! 只是,能被当世武林群豪与四大剑客相提并论,更被看作新一代四大剑客的云小白,本便是一只非同寻常的鹰隼。 他这一刺,融百家所长,异于剑圣、剑仙、剑魔、剑鬼之道,独辟蹊径又化繁为简,将气劲独独集中于剑尖一点,所为的便是穿山去岭。 其意在穿山去岭,那么破冰穿土又有何难? 叮! 不过须臾间,不论是冰层、雪层、冻土还是春泥,都被鹰隼犀利的隼喙一啄而破,再往下,便是已无任何拦挡的血肉之身。 铁剑剑鞘与隐之剑直到此时才算有了真正的交锋。 本以为鹰隼的隼喙自当一往无前,让羚羊血溅当场。 怎料完全暴露在危险下的羚羊竟毫无惧意,冷目直面鹰隼,稍稍偏头将头顶双角对准了鹰隼最为脆弱的胸腹处,后腿骤躬骤伸,挺直了脖颈反顶而来。 霎时间,狂风乱作,阴诡扑面! 鹰隼傲然于这片冰天雪地中,却也是头一遭遇到如此刚强不屈的反抗,如此狂烈不羁的阴风。 鹰隼的毛羽在狂风中被无情地撕扯着,本已紧贴于身的羽翅恨不得陷入身体中,既担心被这狂风将翅骨折弯,也因为这阴风冰寒刺骨,超出其所能承受的极限。 然而,即便再狼狈不堪,鹰隼的双眼依然紧盯着羚羊毫无退缩之意,隼喙也未停止向前之意,势要将羚羊撕碎! 喀啦! 随着一声脆响发出,云小白身形倒掠而出,看似飘飘然回落于其出剑处,实则去时比来时更疾。 而姜逸尘则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两步,手中的隐之剑颓然崩断,三四片残剑叮当落地。 可即使将这些残剑都凑回原处,隐之剑也再难为一柄完整的剑,因为原先剑身裂痕附近区域的玄铁在适才两剑击碰过程后,已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羚羊的双角还是断了,鹰隼还是胜了。 只不过鹰隼并没有任何得胜后的喜悦,反而对于羚羊更为敬畏了。 因为羚羊的双角早已有了裂痕。 因为羚羊的双眼更已瞎了。 因为鹰隼知道自己占了太大便宜。 从云小白出剑到落归原地,仅耗去短短五息时间。 此刻的云小白,面色一如来时苍白,可面容却不如来时干净。 那本该随风而动的飘逸长发,有大半逃也似地藏到其背后,耷拉着毫无生气,另有少许则胡乱贴在云小白眉梢上,鼻嘴间。 看着云小白抬手整理起自己略显狼狈的妆容,冷魅这才从那一剑的短暂较量中回过神来,侧头看向姜逸尘,眼神已再难保持往日的平静无常,而是被几分踏实,和几分不可置信所取代。 冷魅在剑法的造诣上不深,可她的武功修为并不低,足矣在江湖高手之列排上名号。 方才二人间对剑便发生在她身侧,除了当事两人外,自然只有她能最清楚那短短数息功夫间蕴藏着多么高深的较量。 云小白那一剑,直来直去,所有的劲力全都汇集在一点上,那是最为极致的力量控制,不浪费一丝一毫劲力,旨在一击而破。 至于姜逸尘的横剑一挡,并未展现多少剑法上的精髓,可他对于功法的运用可谓妙到毫巅。 临剑一刻,姜逸尘先是迸发出体内的霜雪真气,似在身前半丈筑起了一堵厚达三尺的冰墙。 而后所剩寥寥的霜雪真气也被他充分利用,继续在冰墙之后堆起重重雪障。 于此同时点穴截脉心法则将他四肢百骸所有气穴全部开启,释放出体内所有内劲,并疯狂吸纳天地元气转瞬化为内劲。 尽管这部分内劲驳杂不存,可胜在源源不断,能救一时之急。 加之有了水系功法运转在前,木系功法既可在最短时间内催动,效果亦事半功倍。 在姜逸尘将这两门功法的运转控制到高度协调时,冰雪便与草木杂糅,以为土。 这便是姜逸尘并未习有土系功法,却为何能给云小白带去既如壁垒难侵,又似烂泥难缠的感觉。 当然,姜逸尘很清楚自己眼下的修为恐怕还是难与云小白相敌,一味防守无异于坐以待毙,他必须反过来给云小白施压。不能让云小白肆意进攻。 换作以前,单单能抗住云小白的进攻,姜逸尘或以力不从心,可现在,他还有阴风功。 阴风功本便是为最大化霜雪真气的杀伤力所创,姜逸尘的霜雪真气早已炼制大成,有此为基,阴风功发动后的彻骨冰寒及霸道凌厉的劲气到底还是让云小白有所忌惮,难续剑势。 于是,云小白只能将余势一鼓作气而出,孤注一掷。 最终的结果,便是隐之剑完全承下了两位顶尖剑客这次对剑的所有力道,土崩瓦解。 与姜逸尘相处诸多时日,冷魅不多时便明白了为何姜逸尘明明修为上无增反降,反而在武学境界上会有这般进境。 正文 第四五七章 两种结果 混吃等死的乞丐,可能一辈子都只会是乞丐。 曾富甲一方的商贩虽一时流落街头,却很可能明日便东山再起。 姜逸尘没有奇佳根骨,更非天赋异禀,即便不是习武,在经商上也很难做到富甲一方。 但姜逸尘有毅力能坚持,仅凭日积月累或难与大商贩媲美,酒足饭饱却不成问题,而一旦有了机遇,未尝不可厚积薄发。 最开始,姜逸尘便是一步一个脚印在习武这条路上坚持着。 这些年来,随着各种因缘际遇,他的脚步走得更快了写,也攀爬到了寻常江湖人未能企及的高度。 即便跌入谷底,也知道如何再攀上去,因为他本便不是个轻易能被打垮的人。 更何况他并未跌入谷底,只是跌落了些许高度,又因为失明的缘故,逼着自己从谷底,从最基础处,练起,爬上来。 虽说以前姜逸尘的武学之路走得已算踏实,基本是靠勤修苦学和层层磨砺练出来的,但许多不明就里之处,更多是靠自己的执着,或者说是蛮劲,莽着拼出来的。 而阴阳谷中这短短一个来月的时光,姜逸尘再无法蛮干硬拼,只能逐一摸透各种细枝末节才能再进一步。 就好似原先他是手攀脚蹬地爬上高峰,这回却是细致地铺完一阶台阶,才往上一步,每一步踩得都比任何人踏实,也再难跌倒跌落。 所以,已摸透功法个中细节的姜逸尘,便能将功法的运用和转换层层拆解再组合变换,在瞬息间控制得妙到毫巅,不仅相辅相成,且相得益彰。 简而言之,姜逸尘便是块被回炉重塑的精铁,以前所疏忽遗漏的细微之处尽皆被重新填补上。 精铁还是那块精铁。 精铁却已不是原来那块精铁。 冷魅目光早已从姜逸尘身上收回,心中依然感慨万千。 云小白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刺出这一剑,虽未拔剑,却也有他的七成功力。 他无心杀姜逸尘,但自觉得有很大可能伤到对方。 对方若是死了或是重伤,可不值得他的当成对手。 但在云小白的预料中,少说也该是没有大碍的轻伤。 可对方并没有受伤。 只是剑断了。 剑本损,非战之罪。 云小白明白,姜逸尘这一剑并没输。 他看着姜逸尘,看着姜逸尘蒙着的双眼,不禁联想到另一人。 一个在前不久击败他的人。 啸月盟中号称指尖乱云的琴。 琴也是个瞎子。 双目失明,本是缺陷,而且对于琴而言,这缺陷是永远也无法弥补抹平的缺陷,木桶中永远无法弥补抹平的最短板。 但琴偏偏让这木桶中的最短板越来越高了,虽和组成木桶的其他木板仍存有差距,可只要整个木桶不断增高,最短板也可成为其他人够不着的短板。 云小白明知那是琴的短板,却够不着那短板,于是他便败了。 这已与单纯的武学修为无关,而关乎言语难以言明的境界,为人、处世、修行、战斗的境界。 现如今的姜逸尘也有了这种境界。 云小白面上不显笑意,眉目中却多了几分平日里极为罕见的欣喜庆幸,由衷感叹道:“眼虽盲,心未瞎,你好像看得更通透了。” 姜逸尘与云小白的交集是在龙渊峡中,云小白来自银煞门,慕容靖便是被银煞门掳走的,谢永昌更是惨死于云小白剑下,于情于理,云小白都只会是姜逸尘的仇人,只是当下他并没能力斩杀云小白,而对方也暂无意取他性命,那么这份仇只待来日再报了。 他从对方言语中听出了道喜的意味,也没摆脸色,而是客气回礼道:“多谢。” “剑虽断,人却新立,今后你将更强。”云小白心中夸赞着,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夸赞,让自己认可的对手产生志得意满的情绪,反而误了今后的修行,遂另起一话道:“你可还能复明?” 姜逸尘没有隐瞒,道:“能。” 云小白道:“过段时日二位可还会在此处?” 冷魅插话道:“不在。” 云小白没有太多意外,此前没人认为坠下阴阳桥后还能幸存,便没人想到来到这谷中后还能出去,可他既已进来了,便意味着二人得以出去。 云小白道:“不知可否姑娘是何人?” 冷魅也无意隐瞒,道:“魔宫,冷魅。” 云小白闻言似是回想起多年前关乎魔宫之事,眉梢挑了挑,心道:原来如此。 云小白道:“久仰。” 冷魅道:“彼此彼此。” 云小白道:“不知可否拜托冷姑娘一件事?” 冷魅道:“何事?” 云小白道:“还请冷姑娘在这位姜少侠眼睛彻底复明前护其周全。” 冷魅几乎不假思索道:“凭什么?” 未待冷魅说出姜逸尘也不一定需要她这么做,姜逸尘已道:“不需要。” 云小白怔了怔,原以为二人同住一处,想来已有感情,自己的嘱托只是顺水推舟,没成想自己还是没看明白感情二字。 顿了片刻,云小白又道:“那么可否请冷姑娘将姜少侠安全带出谷外?” 这回换冷魅怔住。 云小白马上补充道:“想必姜少侠此刻不愿随在下出谷?” 姜逸尘默认。 云小白再道:“事实上在下即便能将姜少侠带出谷外,也暂无暇照看姜少侠。” 看着云小白略显尴尬的神色,冷魅总算明白了其用意,道:“你这算请求?” 云小白听出了冷魅有答应之意,忙道:“是请求。” 冷魅道:“求人难道只需开开口?” 云小白稍一琢磨便道:“在下可帮冷姑娘寻出魔宫宫主下落?” 冷魅听言眼神微有闪烁,却很快便波澜不见,道:“找人我自己便可。” 云小白道:“在冷姑娘找到龙帮主前,若其有性命之忧,在下当保其一时无虞。” 冷魅沉默,她毫不怀疑云小白这番承诺的真实性,因为她知道云小白为何会做如此承诺。 也只有云小白才会做这等承诺,一如其要她护姜逸尘周全。 冷魅道:“一言为定。” 云小白道:“一言为定。” 得了冷魅的允诺,云小白放心不少,转而朝姜逸尘道:“待姜少侠复明之日,在下必千里来寻。” 正为冷魅妥协感到不是滋味的姜逸尘听罢即冷冷道:“求之不得。” 云小白似是终于办妥了一件心事,会心一笑,道:“如此,后会有期。” 旋即便要转身离去。 姜逸尘察觉到云小白离去之意,忙道:“留步。” 云小白驻足,问:“姜少侠有何吩咐?” 姜逸尘道:“这一个来月间,谷外发生了何事?” 云小白沉吟片刻,淡淡道了声无可奉告,便再度要抬步离去。 却听冷魅也出声道:“你为何特地来寻他?” 云小白顿住。 冷魅继续道:“据我所知,百花屿当日可是冒出了一二高手,连你在内皆被誉为新一代四大剑客,可你为何不寻那些人,偏偏舍近求远,不顾千难万阻地来寻他?” 时过半晌,云小白才终于有了回应。 “在下毕竟是邪门魔教之人,不受正派人士待见,来路上顺道去了啸月盟,想与若愚一战高下,可惜封辰之死给啸月盟带去了太大震动,若愚心绪似也受了影响,或是出于保护,琴亲自出马,在下不走,便只能把命留下了。” “而那红尘客栈的孤心魂,对方行踪太过隐蔽,现下的红尘客栈也极为喧嚣,在下若孤身一人现身,想必也只有一死的可能。” “至于为何特来寻姜少侠,因为姜少侠曾躲开过在下一剑,毫发无伤,时隔多日再见于舞剑坪上更大有进境,在下实不想看着这等对手落得个死生不知的下场。” 看着姜逸尘,云小白漠然的眼神中再次浮现出憧憬之色。 “不论是若愚、孤心魂、龙帮主还是姜少侠,这样的对手只能有两种结果:败在我手上,或是死于我剑下。” “当然,在下先前对冷姑娘的承诺绝不会食言,对决是日后之事。” “这些解释,二位可能满意?” 正文 第四五八章 一意孤行 随着这第三人现身阴阳谷,谷中原有的静谧平和也随之被打破。 事实上,不论是姜逸尘还是冷魅,无不意外于云小白竟会是这第三人。 直至听得云小白离去前的那番说辞后,方觉得顺理成章。 江湖上几多痴于剑者,却唯其一人可谓之为剑而生。 云小白有过目不忘之能,偏偏只忠于剑道,精于剑道,融百家所长为己用,凭一剑破万法,出剑绝无空回,因“一剑必杀”闻名于江湖,却始终未被冠以剑痴、剑狂之类的俗号,只云其一剑一道一途走一生。 诚如江湖人对云小白的定位,剑之一道即为其一生,往更深层次而言,云小白已非人,而是剑,是萧银才手中的剑。 萧银才的剑并不是一直带在身边的,一如世上所有的剑一般,剑终究是需要打磨的,与剑道强者相交,便是萧银才磨剑的方法,也正好为云小白此生追求之道。 上次龙渊峡中姜逸尘躲过云小白的必杀一击,其中不乏偶然因素,更有运气成分,但不论是何偶然,是何运气,都无法去否定姜逸尘存在的潜质。 自那时起,姜逸尘便在云小白的剑道途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百花屿舞剑坪上,幽冥教与银煞门的关系是战略同盟,幽冥教新一任黑无常的实力教人记忆深刻,在弄明白黑无常和姜逸尘实为同一人后,云小白已将姜逸尘列为其剑道途中必须击败之人,尽管彼时的姜逸尘仍不见得比他强,但云小白打心底里不愿让这样的对手因坠落阴阳桥便杳无音讯。 所以在门中暂无要紧事宜之际,云小白定要来一探究竟,只要姜逸尘一息尚在,他便不会放任这个他还未击败过的潜在对手就此命绝。 此番入谷,自是让云小白甚感此行不虚。 而云小白离去前留下的那番话,虽说净挑着价值量不大无关痛痒的讲,倒也让谷中二人对谷外的江湖近况有了个粗浅了解。 啸月盟当前状况不佳,群龙无首之际,这个九州最强盛的帮派究竟会是在哀痛中更为团结紧密,还是就此产生间隙,分崩离析? 在百花大会上一鸣惊人的红尘客栈果然古怪不小,声名大噪后想来会有更大动作,只是还不知其所代表的究竟是哪方势力,还是潜藏许久的新兴势力? 百花大会前的雨夜,和百花大会当夜,先是冒出了一队手持特殊武器的神秘截杀者,而后是朝廷精兵来势汹汹,谢飞等人定是同兜率帮忙于搜寻前后二者间的关联。 至于凤鸣轩……烂摊子? 剑魔风风火火地杀到舞剑坪时,也正是云小白去拦他的,只是当时乱战一团,二人很难有机会畅快一战,而彼时的凤鸣轩虽说折了些人手,却也不至于让剑魔亲自操劳帮派事宜。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一夜及之后的时间里,朝廷向武林各派大动干戈。 暗中蓄势已久的朝廷想必给了武林各派当头棒喝,重重挫了武林各派的锐气。 凤鸣轩或因此大伤元气? 还有,云小白并未提及四海会盟另一大帮派诸神殿的情况,是其不认可鬼魅妖姬剑客身份,还是其不愿同一女子相争? 信息寥寥,任二人绞尽脑汁也再难从云小白那三言两语中分析出更多花样了。 不过,通过这些信息,二人倒是能确定此时还未到出谷时机。 正道帮派一时委顿,兴许暂无余力来对付姜逸尘,邪门魔教却未必。 至少天煞十二门看来一时无事,而与姜逸尘最为苦大仇深的,除却红衣教的戊堂、庚堂外,便是天煞十二门的地煞门了。 尽管地煞门仅剩的六个堂主都归入了天罡门中,但灭门之仇,弑亲杀友之恨,绝非过些年头,换个身份,便可轻易遗忘的。 现下姜逸尘尚未复明,功力虽要比在晋州城时强上不少,可一旦出了阴阳谷,不免陷入敌在暗处他在明处的境地,即便冷魅愿意相随卫护左右,也不见得能相安无事。 反倒是姜逸尘对于阴阳谷木屋周边环境日渐熟悉,有敌自外而来便不比他如鱼得水,或可借地利弥补失明和功力上的缺损。 当然,对于能否出谷,二人更多是从姜逸尘出谷后安危的角度出发,有此考虑。 而冷魅自身倒是没有多少主观意愿,一来她在阴阳谷中已待有一年多的功夫,早已适应了谷中生活,一时要离开,反倒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二来,她虽想尽早获知龙多多的下落,却也不急于一时。 此外,云小白的到来事件,竟让二人少有地起了点小争执。 起因是姜逸尘不希望冷魅受他人胁迫做不愿做之事。 冷魅却简单道,她本来就打算好好把他送出谷,白白赚了云小白个承诺,何乐而不为。 至于出谷后,两人是立刻分道扬镳,还是仍旧结伴同行,则避而未谈。 最终这场算不上争执的争执,以冷魅轻松让姜逸尘哑口无言而告终。 或许是因为姜逸尘曾经并未与冷魅长久相处,故而并没注意到,冷魅在潜移默化间多出了些人情味,而非当年他初见时那个更像是冰冷的杀戮工具。 在云小白离去后,冷魅和姜逸尘依然有条不紊地保持着日常的训练及生活节奏,只是加强了木屋十里方圆之外的防范手段,提高了休憩时的警惕性。 然而接下来一连十余日,那第四人或是说第四批人却迟迟未至。 正当二人以为若非云小白那般人,轻易无法进入阴阳谷时,翌日清晨,木屋之外异变再起! 姜逸尘动用周身感官,向身侧的冷魅问道:“没人?” 冷魅道:“来过,已经走远了。” “那人轻功不错。” 姜逸尘皱了皱眉,眼前的芦苇叶跟着绷紧了些,他和冷魅从听到动静到做好迎敌准备走出屋门,用了不到十息功夫,可就这点时间,来人已在冷魅视野里远去,超脱了其可控范围。 冷魅道:“踏雪无痕。” 姜逸尘闻言大感诧异道:“云小白?他折了回来,可,又走了?” 冷魅也不解其意,但她瞧见了一处篱笆上的物事,起落间便将之取回。 冷魅道:“他是回来送东西的。” “三套衣服,一柄剑,还有一张图。” 说到三套衣服时,冷魅的语气有一瞬不自然,不过很快便转为淡漠。 姜逸尘听罢,不需细想便知道果然已有人紧随着云小白的步伐靠近了阴阳谷。 只是这些人运气不佳,云小白竟是替自己解决了。 姜逸尘自觉有些无法领受这份情意,心中暗道只愿被云小白解决掉的这些人没有老伯遣来之人。 冷魅忽而出声道:“这剑是……天河剑。” 姜逸尘闻言一怔,没成想楚君河的剑就这般阴差阳错地来到自己跟前。 姜逸尘问道:“那图?” 冷魅道:“是出谷的路线图。” 冷魅看着手中那方白布上的简易线条和寥寥文字标注后,已能大致推知云小白怎么来的阴阳谷。 阴阳桥在百花屿东面,云小白便自百花屿最西处,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寻流水下行处而行。 自西向东,自上而下,遇有路障便以剑破之,遇坦途水无处流,便以剑开道! 不得不承认,只有云小白这样一意孤行的人才打通进出阴阳谷之道。 正文 第四五九章 一触即发 当新一日的晨曦再次唤醒大地时,冷魅也正要为姜逸尘换上新一天的药。 冷魅将昨夜新熬制的青莲胶体均匀涂抹在芦苇叶上,却微微瞥见姜逸尘双眼微眯,眉头紧蹙。 她停下了手中动作,腾出一手在姜逸尘眼前一尺处笔画了三两手势。 然而姜逸尘似一无所觉。 忽地,姜逸尘只觉面前似多了道鼻息,细微而均匀,隐隐有道幽香扑入鼻中。 这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了。 冷魅将脸凑到他跟前,可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经过这段时日来的相处,在冷魅面前,他已能在大多时候做到泰然自若。 这一刻,他心中没有任何羞涩,只是有些可惜。 转念间,本是朦胧一片的视界中缓缓浮现出了轮廓线。 尽管模糊且粗犷,但那轮廓线确实构成了一个女子的轮廓。 姜逸尘微微一笑,道:“能看到你的轮廓了。” 轮廓骤然消逝,被朦胧重新取代。 “挺好的。天才蒙蒙亮便有所感,你双眼对光的感知能力已恢复不少。” 冷魅继续涂抹着芦苇叶,姜逸尘能感受到其话语间的欣喜。 姜逸尘努力地撑开了眼皮,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那微弱地晨光挤入自己的眼眶中。 他的眼前再不是一片漆黑,而是有了片朦胧却有些刺眼的光。 只听冷魅接着道:“估摸着再有一个来月,你便可正常视物了。” 一月复一月,姜逸尘和冷魅都不自觉地露出抹苦笑来。 事实上,在被蛊虫折磨过四回后,障目砂毒蛊便再也没发作过,显然已被青莲胶体给彻底清除了,可青莲胶体的功效好像于除蛊虫效果更佳,于双眼晶体的恢复却疗效有限,甚至随着双眼逐渐康复而疗效愈减。 所以,冷魅的估量已是乐观估计了,正常视物也不过是比初生孩童好些的状态,要彻底恢复成杀手必备的锐利双眼,起码得再坚持用药三两月。 只是,别人会给姜逸尘这机会么? 换上新药后,姜逸尘帮着冷魅将屋子收拾了一番,便带上一应物事,拉上阿白,开始了一天的训练。 自从云小白到来后,二人或多或少都会在平日训练生活中多留意些细节以加强防范。 比如每天出门,除了带上木剑木双刺外,也会带上天河剑和寒宫折桂。 又比如,每天出门前,冷魅都会将她睡的木床铺掀起来贴着墙面,原先木床铺的支脚则被她改作拆卸式易于收藏,她平日间穿戴用等物事则会被藏到隐秘处,伪造出此间木屋唯有一人居住的假象,如若她和姜逸尘出门在外,外来者先进了屋,保不齐便忽略了她的存在,而这点疏漏对于外来之敌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纵然这等障眼法瞒不过太多人,可越是令人不以为意的障眼法,越是管用。 至少当夜出现在木屋外的三人便已先入为主,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这三人均身着玄衣劲装,蒙着面,傍晚时分便已欺近木屋周围。 谨小慎微地靠近,潜入。 一无所获后转而埋伏木屋内外三个视野死角处。 很显然是在守株待兔。 不得不说,这三人足够小心,而且足够有耐心。 只是,在三人步入木屋十里方圆内时,已一步被冷魅和姜逸尘发觉,故而他们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尽皆落在冷魅眼中。 而三人的身份也被冷魅和姜逸尘给分析了出来。 影武堂。 红衣教己堂下设的子堂。 除了完成己堂最本职的情报收集任务外,影武堂的另一作用便是承接暗杀任务。 既有红衣教中下达的暗杀指令,也不乏其他分堂的委托,当然,影武堂也面向各江湖人士开放,只要动的不是红衣教自己人,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交换,影武堂都能出工出力。 除了暗杀常有的玄衣蒙面外,影武堂最大的标志便是暗杀小队,三人为一组。 因为至少需要三人才能施展出影武堂最强的影子战术,影子战术则是确保暗杀任务万无一失的重要保障。 “时候差不多了。” 冷魅看着已然暗沉的天色说道。 时距傍晚已过了一个时辰,眼下虽是三人防备最强之时,可再拖延下去,三人必当起疑心,会为行踪被发现做另一番准备。 必须在三人没有另一番准备前,便彻底打乱他们的部署。 “那我先去试试。” 姜逸尘一面说着,一面已做好准备迎接自失明来的第一次实战。 依他和冷魅的判断,这三人八成便来自影武堂,只是他们究竟是受教中之令还是接了买凶任务而来不得而知。 影武堂中的杀手等阶被简单划分甲乙丙丁四级。 甲级杀手包括影武堂正副堂主在内不过五人。 姜逸尘还是黑无常身份时与他们粗粗打过交道,以他的实力能正面抗衡两位甲级杀手。 眼下姜逸尘虽瞎了,可即便此来三人均为甲级杀手,冷魅也来得及现身相帮,而若他们只是乙级杀手,便最适宜用来试验姜逸尘的训练成效。 在和冷魅商量后,姜逸尘还是决定先由自己去会会他们。 冷魅轻轻应了声,无法视物的情况下,姜逸尘最需要增长的,除了修为和功法技巧外,便是自信。 与云小白交手过后,她能感觉到姜逸尘气质倍增,那是自信增长所带来的益处。 而这三人,也可以成为姜逸尘的自信来源。 姜逸尘背着一堆木柴,持着天河剑,择了离冷魅躲避处不远的一条土道,一步一脚印地朝木屋方向走去。 当姜逸尘现身于木屋五十丈外时,两个躲在屋外的玄衣蒙面人便发现了他。 不多时,两人便看见了姜逸尘眼前蒙着一物,不禁面露疑色,用暗语进行简单沟通后便让另一人从屋内悄悄出来。 三人再没躲藏,而是在姜逸尘步入木屋三十丈内前,立足三个方位,只待姜逸尘进入十丈距离内,便发起必杀一击。 二十五丈。 二十丈。 十五丈。 姜逸尘走得不算快也不算慢。 进入十五丈范围内,三人已能彻底看清姜逸尘容貌,能确定这便是他们所接任务要杀之人。 三人正是来自影武堂的乙级杀手,他们知道堂主等人得了庚堂梁子猛的委托,要将姜逸尘,也是前黑无常活捉,但接那委托的并不是他们,他们虽能替本堂堂主完成任务,但所获功劳定不会全归于他们自己。 却不想,不日之后,他们私底下接到了个大生意——十万两黄金买姜逸尘的项上人头。 三人能组成暗杀小队,便有最基本的信任,同意平分银两,也决意不将此任务上报。 探索一月有余,并且避开了云小白那尊瘟神后,他们终于顺着云小白开的道寻觅到了这方外之地。 十万两黄金便在眼前! 百花大会之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三人自然知晓姜逸尘在跌落阴阳桥前被濒死的尹厉阴了手障目砂。 虽说障目砂许久不见于江湖,但细查之后便可知其可怖效用。 姜逸尘能活下来已属奇迹,瞎了眼则不足为奇。 而姜逸尘的行进速度也符合一失明不久之人应有状态。 只差一丈便是其死期! 三人迅速地交换了下眼神,呼吸调整到近乎同一频率,紧握袖中双匕,一触即发! :。: 正文 第四六零章 恍然大悟 月明星稀。 一股凉意悄然侵入阴阳谷,带起一阵微风自木屋北面拂来。 由南望北而行的姜逸尘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离木屋还有五丈,余三步。 他抬袖轻轻拭去额前挂着的稀疏汗水,畅快地舒了口气,似是极为享受这夏夜凉风。 他虽还未能将木屋十里方圆内一草一木尽皆了然于心,可木屋内外往常是何景象早已在他脑海中具象化呈现。 在步入木屋十丈范围内时,他已察觉到了木屋外的几处反常。 鸡窝里不再传出平日间的咕咕叫声。 几只大鸡在埋头苦吃,然而食槽中的麦麸和玉米粒本便所剩无几,只余鸡喙与食槽轻触发出的悉索声响。 小鸡群们则捡着漏洒在食槽外的食物吃,更多时候小鸡们什么都啄不到,只是徒然地啄着地面,似是唯有如此方可心安。 鸭舍中的情况要好些。 嘎嘎叫声还算自在,只是翅膀扑棱得稍频了些。 未被掩紧的木门,没被微风带动,也未发出嘎吱声响,却有丝挠动声极其细微。 这些声响均源自自然,有些甚至微不可查,常人大多会不以为意,唯有在瞎子耳中才会被无限放大,尤其是一个有心去区别当中细节的瞎子。 而三个来自影武堂的杀手虽都适时屏住呼吸,但迎面拂来的微风却出卖了他们。 姜逸尘闻到了三人连日奔波躲藏后衣物上散发而出浓淡不一的汗馊味,闻到了他们藏于双匕中的杀意。 他已辨识出三人的落位之处。 姜逸尘继续向前行去,在他看来,对方有把握对自己造成伤害的距离在五丈之内,每近一丈,便多一成把握,最凶险之处应在三丈之内。 因为篱笆便设在木屋外三丈处,一旦进了篱笆,行动总会因此受限。 所以,影武堂三人在姜逸尘脚步落入五丈方位内的最后一刻,也选择了按兵不动。 能在影武堂胜任乙级杀手,除了具备相当的战斗力外,思虑自也会更为周全些,接到这门生意时,他们便知道这不是门轻松的活,他们很清楚黄金十万两意味着什么。 黄金十万两,三人平分,此后二十年不必再为一家生计发愁,若没有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后半辈子都能保障,这生意可谓一劳永逸。 只是富贵险中求,且不说没有云小白开路,他们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进得来这方外之地,再者单是他们所知的竞争对手就不下五批,一路行来他们已见着四伙人马被云小白抹杀,即便他们能得手,可否安然交差依然是个大问题。 百花大会的一天一夜震动江湖,姜逸尘、杀手夜枭、黑无常这些字眼不算瞩目却足够惹眼,对方显然得到了云小白的认可,云小白认可之人便也不容易对付,所幸云小白特意为之清除障碍之举无不说明其近况不佳,三人尚有可乘之机。 当下目标便在眼前。 不得不说,在舞剑坪上中毒又受伤,更从阴阳桥上直落而下,迄今未足两月功夫,蒙着眼能正常行步,还能去砍柴,实在了不起。 姜逸尘止步不前那一刻,三人险些以为对方感知到了他们的存在。 眼见其一步步走入五丈之内,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他们虽有七成把握将之一击毙命,但事关重大,自然力求稳妥。 四丈。 三丈。 两丈。 三人放任姜逸尘一步步近前,直至还余两丈时,纵然姜逸尘依旧神态自若,三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对方表现得实在太自然了些,以致于刚刚那个停步擦汗的动作,让他们不仅松了口气,甚至让他们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积蓄已久的势头竟在不经意间被破去。 他们三人互视一眼,确认了各自心中想法,暴起发难! 三人同时腾跃于空,此时姜逸尘若能睁眼一看,定会发现不论从何角度看,地面上始终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并非是三人中有两人是鬼非人,而是三人极其默契地形成了三位一体式的协战技法。 三个人近乎同时出招,招式是同一般招式,但落招次序不一,似是叠影又不尽相同。 一人攻出,后二者连绵而至,将多人协战的契合度和密集度提至最高,向敌人施加最高强度的压力,以造成最大程度创伤。 三人从来未小看过姜逸尘,一出手便是最强杀手锏,影子战术。 三人如离弦之箭瞬息将至。 姜逸尘踏出的前足猛地一跺,向后暴退而去。 随着下腰左一扭右一摆,捆在背上的柴火如蛮牛出笼,一鼓作气胡乱往前猛蹿! 欻——! 影武堂三人近乎不分先后地一脚扎入姜逸尘先前所在方位,带起一片尘土。 对于姜逸尘的诡异身法,三人多少心中有数,没有多少诧异,一击落空,便继续向对手施加压力,却见一堆木柴胡乱飞来,只得先扫去眼前障碍。 姜逸尘看不见三人状况,但却听得清,闻得到。 近乎不分先后的落地声,到底是分了先后,再加上三人挥砍柴火的动作声响。 他已根据这些声音信息和三人在空中带起的风浪分辨出三人身形与力道大小。 三人体型差相仿佛,身高却呈阶梯状由低到高。 矮的动作要矫健上那么一星半点,高的便那么势大力沉上一分。 影子战术除了对协战者的默契有着极高要求,如何形成最佳搭配也极为考究。 心中有底后,三人的轮廓立马便在姜逸尘脑海中被勾勒出来。 那些轮廓线条要比早上看到冷魅脸时出现的轮廓更为清晰。 三人不至于被一堆柴火打乱阵脚,已向他奔袭而来! 明明是三个人,脚步声却只有两只脚的声响,而浮现在姜逸尘脑海中的轮廓也只剩一道! 一道破风声疾疾灌入姜逸尘耳中。 腹部! 姜逸尘立马拔剑相迎。 噹!噹!噹!噹!噹! 唰! 瞬息间姜逸尘便已挡开五计追袭他下盘的匕首攻势! 姜逸尘剑锋不停顺势斜刺入土,随着冰寒之气汇入天河剑剑身,一道道锐利的冰棱乍然破土而出,朝着三人来向刺去! 三人去势受阻,攻势再度被打断。 姜逸尘也借机与三人再拉开些距离。 感受着腹部微微的灼热感,刚才短兵相接的一瞬在其脑海中飞速重现着。 对方三人各有双匕,一匕刺来,却有六匕同至。 一击重过一击。 为首一人的两击还吐露着火舌,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双匕上带着的烈焰。 第二人的两击无甚别致之处,却尤为稳当,仿佛甘为后来者做最踏实的铺垫。 最后一人果然一击便破了姜逸尘的守势,将天河剑挡到一旁,让最后一击成功划伤姜逸尘腹部! 火生土,土生金? 影子战术,确实有点门道。 若非长久训练成的本能反应,姜逸尘或许只能挡下三击。 若非挡下了五击,眼下的伤口定会多些,深些,虽不致死却要麻烦得多。 姜逸尘提起十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却不见三人再起攻势,眉头不由一皱,微微偏头仔细辨识前头动静。 三人战术得逞,让姜逸尘在心中称道不已。 然而姜逸尘却不知他的表现更让三人心中一凛。 为求十拿九稳,三人的匕首上可是提前喂过了毒。 刚刚一击得手,三人却也从声音上听出了古怪。 那不是匕首割肉该有的声响,而且刚刚他们的进招,全是前刺,不是竖砍横切,也不是左划右割。 第三人再三确认先前交手经过,他能肯定自己刺出那一匕首时好似抵在了块厚冰上,再难寸进,不得已才改刺为划,只希望在对方身上留下道更大的伤口。 伤口越大,自然更利于匕首上的毒发挥效用。 只是,事实没能如其所愿。 三人不禁再次对视,互相都从各自眼中看到了恍然大悟的神采。 三人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明悟了一个疑点: 为何尹厉在舞剑坪上对姜逸尘施以诸多毒手,最终却只弄瞎了他的双眼? 正文 第四六一章 咄咄逼人 这是个致命的疏漏。 尤其对于目前情况而言。 三人自然了解过这位幽冥教前任黑无常的实力几何,也是料定其跌落阴阳桥后免不了伤损,三人可有一拼之力,才冒险接了这活。 初见姜逸尘时,观其行动自如,三人心中便惴惴不安。 好在姜逸尘到底瞎了眼,多少给三人留了些底气。 然而,仅仅过了两招,三人便发现即便姜逸尘瞎了眼,终究不是己方可力敌之辈,更是连匕首上的毒都难奈何得了他。 怎么办? 三人面面相觑,眼神中满是茫然无措,心中更是打起了退堂鼓。 所幸姜逸尘也静立于两丈开外,并未趁三人方寸大乱之际抢攻。 “是了,这家伙到底还是个瞎子,我们不发出声响,他也没法锁定我们的方位。”个子稍矮一人当先醒悟过来,正要对旁侧二人使眼色告知二人尽量不发出声响慢慢退走,却忽感寒风凌冽,扑面而来! “左右闪开!” 三人中不知是谁发出这一声喊叫,另两人便毫不犹豫地往左右跳闪开。 随而便见三道新月似的剑气飞速刮过原地。 一人忙道:“瞎子怕什么?” 稍矮一人道:“静的瞒不过他。” “那便吵烦他?” “三面围攻?” “不,躲林子里去。” 极为简短的交流后,三人已拿定主意。 在姜逸尘主动进招前,三人抢先发动起攻势。 嚓嚓嚓…… 姜逸尘努力辨析着三人疾奔而来的脚步声。 双方距离不远,故而除了脚步声外,姜逸尘还感受到了自地面上传来的轻微震动感。 仍是只有一道脚步声。 却有三个来向。 三人适才的交流并未刻意避着姜逸尘,言语中尽显消极退意,可那脚步声和震动感全然掩藏不住三人此刻孤注一掷的坚定! 噹! 金铁激碰声再起! 而后不绝于耳! 夜月之下,三道身影围着一道身影上下翻飞。 影武堂三人自三个不同方向朝姜逸尘三个要害处出招。 距离不等,出招时机不一,却几乎在同一时刻落招! 这是影子战术中的另一门协战技法,分影式。 有别于集力破防的逐影式,分影式更侧重于让对手难以自顾。 越是难自顾,便越容易受伤。 在这一刻,三人毫无保留,将各自进攻性最强的功法催动到极致,拿搏命的态度强攻,他们不求重创姜逸尘,只为在其身上划出更多道口子。 他们大概猜知姜逸尘应对毒的方式就是以霜雪真气拦阻、稀释、凝结,可创口一旦多,即便姜逸尘都能如法炮制去毒,但消耗必然不小,如此他们才有退走或是击杀的选择权。 瞎子终究还是瞎子,他们嘴上说着一套,眼神间的交流却是另一套,十万两黄金在前,他们当然不甘于打个照面就退走,况且一味逃命也不一定能逃开,搏命一拼,拼得过最好,拼不过再逃。 可惜他们这一套没能骗过姜逸尘。 姜逸尘只有一把剑,可六道天幻剑气却有如实质,挡下了影武堂三人一轮猛过一轮的攻势。 事实上,三人很清楚在真正的利刃面前,天幻剑气尚不足以拦下他们的进攻,然而剑气中裹杂的霜雪真气却足够阻滞刀刃进势。 而那须臾之际,姜逸尘的天河剑已可后发而至,将他们的匕首一一挡开。 是以,半盏茶中,纵然姜逸尘一直处于守势,三人也奈何他不得。 反倒因全力相拼,汗流的越来越多,不论是衣物或是面罩都更为贴紧皮肤。 若是放在往常倒也罢了,仅是觉得不好受。 可在与姜逸尘对招间,不时从其剑锋间逸散出的冰寒之气却教他们雪上加霜。 依姜逸尘对于内功的掌控运用自然不至于如此,显然是有意而为。 随着打斗持续,三人头部、背部、四肢的寒意越来越盛,渐渐地影响到了身体里血液的流动,攻势也再难保持分影式所要求的协调一致。 三人眼神深处渐露绝望之色。 黑夜中,蔚蓝的天河剑上镀了层银白色月辉,伴着六道绽放着蓝光的天幻剑影,将一道人影卫护其中。 姜逸尘仿若一只浑身锐刺倒竖的刺猬,明明是守势,却咄咄逼人,任谁都难伤其根本。 三人终于认清了现实,即便对方瞎了眼,他们也拿对方无可奈何。 再不走,唯有一死。 三人仍用眼神无声交流,主意既定,撒腿便要向姜逸尘来向撤走。 恰在此时,他们发现视线下沿有暗红光芒闪烁,紧接着脚下便传来一阵乏力感与刺痛感。 好似双腿扎入荆棘丛中,荆棘盘腿而上,令他们抽身不得。 明明是在土地上交战,怎会有深陷荆棘之感? 伤门! 三人不敢停下脚步,依然硬着头皮挣扎前行,赫然瞧见脚下一个两丈方圆的暗红大阵正在将他们腿部的气力蚕食而去。 三人心下大骇,却更不敢有片刻耽搁,纷纷多运上一把气劲,要尽早脱离伤门大阵。 “走!” 一人怒喝出声,既是在宣泄心中的惊恐与愤怒,也无不是为三人鼓劲。 挣脱出伤门大阵的瞬息,影武堂三人可谓心有灵犀,一齐将身上所有的暗器尽数向姜逸尘掷去,为大家争取逃脱时机。 地面上青光大放! 一层薄而结实的风之障壁以姜逸尘脚下为中心瞬息盘旋而起,数十枚暗器悉数被挡于一丈之外,不得寸进。 末了只能一一躺落于地。 而早在此前,姜逸尘已甩出一计裂骨剑,朝其中一人逃向击去。 那人来不及躲闪,本便是强弩之末的双腿受裂骨剑一击后,腿未折骨未裂,却似结结实实地被套了个绊马索,应声倒地! 咚! 另两人本已跑出三丈开外,闻声往后一瞥,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这样下去谁都走不成! “你们走!” 倒在地上之人怒吼一声,已用手撑地回过身来,正对着姜逸尘。 看着其人背影,另两人咬了咬牙,加快了步伐。 “家里边,我们会帮你照应!” “拜托了!” 倒地之人已站起,鼓足余劲向姜逸尘扑杀而来,他能做的就是拼尽所有,为身后两人争取时间。 噹! 姜逸尘一剑挑飞双匕。 失了武器,那人也不罢休,舍身上前,意图抱住姜逸尘不让他出剑。 姜逸尘也没料到此人竟如此果决,但已本能地向后撤开一步。 手臂扬起,剑锋向下,一剑贯入其天灵盖! 剑入剑出,其人没有发出任何痛苦哀嚎,便断了生息。 姜逸尘往侧边一让,避开了那人抱过来的双臂,他知道若是被抱住,不将那双臂给卸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真走不开。 听着二人远去的脚步声也不过才跑出十丈距离,便提步追了上去。 树林中确实可以制造出更多响动来干扰他的判断,只是刚刚三人为求脱身,已把暗器一股脑都扔完了,进了树林便少了个制造干扰的手段。 姜逸尘轻功极佳,很快便追入林中。 不过影武堂二人还是借着林木为掩护,东闪西避,尽量靠迂回绕道来拉开与姜逸尘的距离。 树林中,草木声响似被放大了无数倍,姜逸尘实在无法两头兼顾,只能朝着一人的去向追去。 至于另一人能不能借机逃走则暂不去挂心,毕竟冷魅也在这林子里。 不多时,姜逸尘便追上了其中一人。 还余三丈距离,姜逸尘便认准了方向,一计流星式毫不保留地洞穿一颗树,以及意图借此为掩体一挡姜逸尘剑势的影武堂杀手后心。 “老齐!” 树林中巨大的动静,让影武堂最后一刻杀手明白发生了什么。 尽管在外人面前他们都用一字代号互称,可先前他们还对活命抱有一丝希望,有所顾虑,从始至终都极有默契地没提过各自代号,但这一刻,一切都不需掩饰了。 只剩最后一人,余路漫漫,能逃得了么? 林中一阵喧嚣之后,骤然间变得尤为肃静。 便是连风儿都难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姜逸尘放轻脚步搜寻着最后一人的踪迹。 殊不知还未觅着对方,贴靠于树后的身影已先一步落入对方眼帘。 燕是此来影武堂三个乙级杀手中至今尚存的一个。 躲藏于旁侧距离不远的一颗树上,暂未被姜逸尘察觉。 燕的双眼已快被满布的血丝吞噬,一部分源于连日来的疲惫,更多的是源自愤恨。 他已逃不出阴阳谷,他还能为两个兄弟们做些啥? 他们三人联手都拿姜逸尘无能为力,眼下偷袭又如何能得手? 眼见着姜逸尘待在倚靠在树旁纹丝不动,燕知道自己再不能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当下他还心存死志,有勇气给予姜逸尘搏命一击,再过一时半晌,这份心思便会被身上的疼痛和面对姜逸尘的无力感吞没。 燕调整了下呼吸,调集了四肢百骸的所有气力,斜掠而下。 一计阎罗降世朝树后的姜逸尘杀去! 三人以逐影式协战时,最后一击便是由燕完成的,此时他也寄望于这一击多少能给姜逸尘造成些伤损。 却见姜逸尘的影子忽而一动,那影子竟一分为二,一道魅影从中窜出! 还有另一人?! 燕的心中此念一闪而过,然则去势已已,不论是谁都要吃下他这一杀招。 怎料那道魅影来势之快,好似早已等着他动身,倏忽间便有一冰凉之物深深扎入其左胸,一勾一划,飞快拔出,他被这劲力带着翻转了个身,浑身气力似被瞬息抽空,颓然落地。 原来燕发现姜逸尘动向前,冷魅已找了过来,顺势躲在姜逸尘影子里。 姜逸尘自然不知冷魅为何而来。 见冷魅默不作声,也不许他动,便只能先由着冷魅。 直到此时,冷魅才道:“又来了俩硬茬子。” 正文 第四六二章 刀剑护法 此前,冷魅、姜逸尘都听到了燕喊出的那声“老齐”。 凭着喊声中的悲愤欲绝,二人断定燕已绝了出谷的心思,即便一死也要换姜逸尘一命。 只是燕全然没想到姜逸尘并非一人在此,更讽刺的是对方另一人藏身于影子中给予他必杀一击,不也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作战方式之一么? 燕早已阖目,这是他气息断绝前脑海中最后的叹惋。 通过那声“老齐”,照着过往所了解的影武堂情况,冷魅和姜逸尘很快便将此三人与影武堂三位乙级杀手楚、燕、齐对上了号。 此三人资历足够丰厚,在影武堂乙级杀手之列已可谓佼佼者,然则三人习武资质有限,时运平平,活了大半辈子也仅是将两门低等内功炼至圆满,第三门内功练了近两年之久才堪堪入了中层,迟迟未能晋升甲级杀手以获得更多资源与话语权。 这或许便是三人为何会冒险来走上这一遭的根由。 而姜逸尘身兼三门内功,基础功本便扎实,此番虽瞎了眼却重新被打磨了一番,应付起三人来便绰绰有余。 一见三人出招,冷魅便心中有底,放心地让姜逸尘练手。 可当她发现另两人的潜入时,不得不提前终止了这轮加训。 冷魅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来,这两人要比楚、燕、齐三人强劲不少。 二来,这两人到来的时间点未免太过凑巧。 要知道她和姜逸尘晚上可还未进食,刚要解决掉三人,便有两人将拍马赶到。 这些显然不会是巧合,得谨慎对待。 只是,楚、燕、齐三人大概率是受雇而来。 这俩人也会是受雇而来么? 两人倒不似影武堂三个杀手穿着玄衣戴着面罩遮掩身份,冷魅反而从对方琥珀色的衣着款式轻易看出二人出自琥珀山庄。 琥珀山庄实力位于四海会盟中下游,山庄本以挖采山野矿产起家,发掘到琥珀后也顺带做起了琥珀生意,后以之为名。 现因山庄生意多与琥珀息息相关,上下人等均掌握一定的鉴别琥珀真假及价值本事,身上常备细小锋锐之物,既以之为工具,也以之为武器,故而帮中近些年多了不少暗器高手。 而此二人更为其中翘楚。 一人名剑十四,一人名刀二十三。 二人皆为二十年前外夷祸乱的受害者,亲人不存,以街头卖艺为生,也是在那时练就了一身舞刀弄剑、飞刀、飞剑的花活,后虽入了琥珀山庄,却未弃了曾经走街串巷的艺名,和赖以生存的技能,更将之打磨为各自标志手段,成长为山庄唯二护法。 二人亦根据自己所长打造了各自的武器。 剑十四可同时用以四柄剑对敌,腰间所系特制腰带挂有十柄巴掌大小的飞剑,也为应敌手段之一。 刀二十三主以双刀对敌,后背上的铜制圆盘可作为御敌所用,内中所嵌的十三把飞刀,则是其机动手段。 要说姜逸尘与琥珀山庄间没有新仇旧恨也不尽然。 蜀地汉阳村酒楼的七条人命便记在杀手夜枭名下,其中黎骏即出自琥珀山庄。 而姜逸尘混入云天观和幽冥教之事也被尹厉给抖了出来,纪瑜、纪亮两兄弟虽是死在擎天众墨家四兄弟手里,可不管墨家四兄弟也好,风流子、沈卞或是朝廷俩锦衣卫也罢,均在去往云天观苍梧山中无一存活,从云天观活着归来的,除了幽冥教外,唯有姜逸尘一人,尽管没有充足证据,但那些人的性命未尝不能记在他身上。 黎骏、纪瑜、纪亮三人年纪尚轻,本也不是琥珀山庄中不可或缺之人,然而在琥珀山庄这等中小规模门派中也算得上是未来的生力军,要说剑十四和刀二十三借机来寻仇倒也不无可能。 可不论二人是受雇于人,还是为寻仇而来,都不是姜逸尘一人能够应付得来的,即便他的眼睛还没瞎。 更何况还要提防刀、剑二人之后还有无来者,这一切会否是有心人刻意的安排。 这一战,姜逸尘和冷魅必须速战速决,尽早进行食物补充。 两人进行简单商议后,没有任何伏击打算,而费了些功夫将追寻适才动静而来的剑十四和刀二十三引到木屋前较为空旷之处,各自挑了一人拆散开来对付。 只有在树林之外,姜逸尘才能发挥出当下的全部实力。 至于将对方二人拆散开来对付,并非是因为对方合力有多强,而是因为姜逸尘眼下只适合单打独斗,冷魅若也在旁侧出手,恐怕会影响姜逸尘的判断,甚至造成误伤。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紫夜轩和琥珀山庄皆不是四海会盟中的大帮派,然而紫夜轩有紫衣侯那样的高手,身为琥珀山庄的刀剑护法,剑十四和刀二十三亦非易与之辈。 此来路上,二人凑巧未与云小白撞上,却碰见了不幸死于云小白剑下的一批批人马,顺藤摸瓜来到了阴阳谷中。 彼时夜色将至,二人行事也较为谨慎,未急于冒进,而是就地休整。 直至夜幕降临,隐约闻见远端林外似有激斗动静,二人才寻声靠近想一探究竟。 怎料在林中穿梭不久便听到了一声惨呼。 正当二人踌躇不前时,二人发现行踪已被察觉。 只是,那人选择悄然退走,反倒让二人心神稍定。 至少二人的实力让那人有所忌惮,否则对方大可率先出手偷袭。 而那人多半是此行目标姜逸尘的帮手。 尽管与事先得知的信息有所出入,但对手若确实仅有两人,尚在剑十四和刀二十三心中可承受范围之内,而他们的优势在于今夜对方若不动手,绝无法安宁。 二人向着树林中最后传来的巨大动静处进发,以一探究竟,偏偏在即将临近时不慌不忙地停了下来,以静制动。 果不其然,对方先按捺不住,找上了门来。 对方来人只有一人,不是姜逸尘,而是个女子。 依着女子手上犹如桂树树枝弯折而成的双刺武器,剑十四和刀二十三已推断出其便是魔宫冷魅。 毕竟前年将魔宫逼入死地的,也有他们琥珀山庄的份,冷魅坠落阴阳桥一事他们也没忘。 明确了对手身份后,他们唯一还需确定的便是对方人数。 面对冷魅的多番勾引试探,二人沉住了气,不急于追袭,而是一同往树林其他方向探寻了五里地,再三确定没有陷入包围圈,对方人数未再增加后,也不见有黄雀在旁窥伺后,才朝冷魅去向追出树林。 眼看冷魅和姜逸尘有意将己方拆散开来,二人对大致情况了然于心后也不恼,将计就计做出了更有利于己方的选择。 二人皆稍逊冷魅一筹,但刀二十三自保手段更多,有把握与冷魅长时间周旋。 剑十四攻势更为猛烈,对付已经瞎了的姜逸尘,应不在话下。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六三章 风雷大作 柳叶如刀,刀如柳叶。 就像浩瀚林海中那一对对看似微不足道的蝉翼,一旦同振便鸣蔽山林。 无边月夜下,刀二十三手中那对柳叶刀亦可谓微不足道,然而随着刀锋划破夜色,疾速飞舞的刀刃似撕扯开天地之气带出阵阵嗡鸣声,竟以携风卷雷之势向着冷魅劈出砍下! 咣!咣!咣! 刀二十三一次次挥刀间,裹杂着一道道鸣雷自虚空中窜出朝冷魅劈头盖脸打去! 受展天手段所累,前些年冷魅在声名渐噪的同时,其鲜为人知的杀招也在江湖上不胫而走,其中一杀招之名则为她修为尚浅时便可凭一己之力斩杀强敌做出了迟来的解答。 惊鸿过隙。 虽只是门步法,却是世人眼中冷魅的最大杀招。 因为这是绝世武学奇才和曾经四海会盟的盟主闫卿所创的步法。 只要具备一定的杀伤手段,再依凭这玄妙步法,即可在三丈之内瞬息间制敌,而堂堂魔宫第一女杀手掌握了这门步法,便是掌握了三丈以内瞬息置人于死地的无解杀招。 这便是剑十四和刀二十三最为忌惮之点。 他们无暇去仔细回顾先前在树林中发现冷魅踪迹时双方距离是否在三丈以内,又或者冷魅为何不设伏以下杀手,他们只能着眼当下,既已直面对方,绝不能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是以,自与冷魅交上手开始,刀二十三便采取压迫式进攻,绝不将进攻主动权交予冷魅。 无解杀招之所以无解便是因为暂无人能破,而试图去破招尚且存活者,迄今为止只有那位与闫卿齐名的前九州结义盟盟主萧羽桐,尽管冷魅的实力无法与闫卿相提并论,但刀二十三对自己有很清楚的认知,他没有应对惊鸿过隙的把握,却有把握保持着高压紧逼的攻势。 这既是他自卖艺时没日没夜练出来的持久力,也是他入琥珀山庄后一直未舍弃的旧时“顽疾”,更何况现在他修有木系《养息诀》非但能维持长久的气劲输出,功法中的呼吸吐纳要领也能助他轻易不会陷入肢体疲乏期,纵然久攻无法拿下冷魅,与之僵持个大半夜则不成问题。 至于强压下背后所暴露出的巨大空档,那特制铜盘的硬度足可保其一时无虞。 多重保障下,刀二十三理应立于不败之地。 而不需大半夜的功夫,足够让剑十四手刃姜逸尘,届时二人合力,冷魅便不再是对手。 然则刀二十三和剑十四的打算,冷魅和姜逸尘又岂会看不穿? 对手在选择他们的同时,他们也选择了对手。 刀二十三比剑十四更适宜对付冷魅。 可冷魅未尝拿刀二十三毫无办法。 刀二十三的手段变化多端。 而冷漠所擅长的奇门遁甲之术本便以多端变化著称。 对于奇门遁甲之术的理解与使用,冷魅丝毫不弱于姜逸尘,甚至更强,毕竟冷魅接触奇门遁甲之术时间更长,所累积的实战经验更多,双刺亦是最为贴切闫卿所创八门阵法的武器。 相比起双刺,以剑施展八门阵法,不论从修习还是精进上都事倍功半,否则当今江湖上也不只会有玄箫和姜逸尘二人能以剑将八门阵法使用得炉火纯青。 事实上,对于奇门遁甲之术本便一窍不通的姜逸尘根本无法通过玄箫区区一夜的面传口授,便轻松掌握,乃至轻易施展出八门阵法来,遑论不胜酒力的姜逸尘那夜还沾了酒,能听得记得玄箫说了什么已属不易,现学现卖则为天方夜谭。 可姜逸尘偏偏便在次日下武当山时仗着八门阵法扭转颓势救下元魁师徒。 事后,姜逸尘不时为此感到困扰,只是始终未有机会与信得过而又通晓奇门遁甲术之人请教此中详细,也未能与玄箫当面印证,直至在阴阳谷中碰巧与冷魅提起此事,在冷魅帮着分析后,方知一趟武当之行,自己虽未获得心法,却得了多么了不得的造化。 彼时,姜逸尘初出茅庐如张白纸,心性如何一目了然,但今后会遇何变故会有何变化既不可知也不可控,虚尘真人和玄箫无法放心地将武当绝学倾囊相授,可一来有老伯嘱托,二来则希望姜逸尘即便无法修习内功也能多些自保手段,前者便不惜耗费真元为之疏通扩实经脉,后者虽无太师傅当面交待,却在探查姜逸尘经脉后明白了太师父的用意,在前者基础上,照自身对奇门遁甲之术多年来的研习,另行打通暗合奇经八脉的各处要点,让姜逸尘走了一条江湖上没人走过的捷径,开了窍。 没有足够的内息支撑,八门阵法只能算是小手段,若是闪电战或有奇效,而持久战必然鸡肋,对当时无法修习内功,内息浅薄,仅在短时间内有一战之力的姜逸尘而言实在是比厚重的馈赠。 对于现如今的姜逸尘来说,长时间施展八门阵法不成问题,但他是以剑法为主,八门阵法为辅,重在出奇制胜,对冷魅来说,施展八门阵法一如每日吃饭睡觉,融汇于双刺的一招一式中,信手拈来。 与逆蝶一步一阵法,步步生花的光芒四射不同,冷魅对于八门阵法的掌控更为纯熟细腻,施放阵法的时机,阵法延续时间长短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绝不多浪费一分一毫的内息。 一个转瞬即逝的景门,加持速度与力量,只为在最短时间内避开刀二十三风雷刀法最犀利的锋芒。 一个短暂的杜门,只为及时削减局部肢体硬抗风雷刀法所带来的麻痹和刺痛感。 一个明摆着的死门陷阱,只为打消刀二十三抢攻或后撤的念头。 刀二十三压迫虽紧,但在对手只有一人的情况下,八门阵法在冷魅手中百般变幻却教耍花活卖艺出身的刀二十三眼花缭乱,久而久之便头晕眼花。 刀二十三心底明白单凭双刀或难压制住冷魅了。 一柄柄飞刀感受到来自刀二十三的心意,蠢蠢欲动,随时待命而出。 只是二人当下短兵相接,近距离施展飞刀的杀伤力大打折扣,可一旦与冷魅拉开距离,岂非主动将冷魅从高压态势中彻底解放出来,于时冷魅会放过使用惊鸿过隙的机会么? 刀二十三不敢堵那一丝可能,心态出现了一丝慌乱,手中刀势却半分不减。 两条柳叶刀在抽砍间仿佛成了真正的柳叶随风招展变幻莫测,同时虚空中的鸣雷也化作了两道有如实质的雷霆电弧,方一乍现便将地面泥屑劈炸成齑粉! 而冷魅似是提前觉察到了刀二十三心中的细微变化,竟在两道电弧临身之际,从刀二十三视野中消失不见! 正文 第四六四章 飞剑乱剑 开门! 在刀二十三看来冷魅绝无第二种方法从他柳叶双刀的夹击下脱身。 弹指一挥间。 身前地面上的粉色阵法光芒早已敛去。 而身后的开门阵法正如桃花盛开大放异彩! 冷魅就在身后,生死一线,再不容刀二十三有任何迟疑叹惋。 他转身很快,在其转身的同时柳叶双刀再次化为电弧向身后抽打过去! 这弹指刹那的功夫一如先前。 先前这刹那功夫已足够冷魅施放开门,现身于刀二十三身后,反占先机。 而当下这刹那虽不足以让冷魅重创刀二十三,却足够让她施放出十三枚透骨钉并向旁侧屈身躲闪。 铛! 背后的声响极为沉闷,刀二十三只觉着硬生生受了一掌,心下一沉。 以他的身体强度加上特制铜盘断不至于被透骨钉刺伤,但他能感受到背上透骨钉的落位极其均匀,透骨钉的数量不多不少正好十三枚,也正好结结实实地封住了铜盘中十三把飞刀的出路,好似封住了他的左膀右臂。 透骨钉只是陷入铜盘中,并未穿过,然而刀二十三实在无法腾出空腾出手来将那十三枚透骨钉卸去,因为冷魅已然抓住他心神失守的空档彻底转守为攻! 局势已在冷魅掌控之中! …… …… 剑十四的手在腰间悄无声息地摩挲着,三柄飞剑登时出现在其手中。 说是飞剑,实际上是特制的飞刀,形象如剑,只是整支飞剑不过巴掌大小,剑柄竟占据了三分一长短,实在不符寻常剑应有的比例,说是匕首更为贴切,当然,寻常匕首单是刀身都不比这飞剑来得短。 剑十四与刀二十三的飞刀、飞剑均是特别打造的,是以二人在平常时候便极为注重对飞刀、飞剑的保养,即便用以对敌也颇为谨慎,出手则当例无虚发。 剑十四未能目睹姜逸尘以一人之力力战影武堂三杀手的场面,只是通过三者死状对姜逸尘目前战力有个大致了解,此时手中拿捏着的三柄飞剑却意不在伤敌,只为试探对手虚实。 剑十四的谨慎得有些过分。 只是性命攸关,剑十四觉得再谨慎都不为过。 既然来到此地,剑十四自然了解过姜逸尘所行之事,他很欣赏也很佩服这个仅比他小些年岁的同辈,当亲眼见到本尊后,他的欣赏与佩服之心只增无减,甚至于有些敬佩。 扪心自问,他剑十四若是受了那么多毒,再纵身跳下阴阳桥,纵然能苟活一命,又得良医相助,可能在个把月后,在双眼一抹黑的状态下,仍泰然处之地应敌? 毫无疑问,他剑十四无法做到。 可姜逸尘能。 那么,姜逸尘便当得起他剑十四用三柄飞剑去试探其蒙着眼的情况下,对周遭环境的洞察力到了怎样一种程度? 三柄飞剑先后脱手而出。 三柄飞剑不但去势不同,速度不一,在空中的飞行方式也不一样。 咻! 三柄飞剑中速度最快,线路最直的便是这一剑。 这一飞剑的掷出方式简单直接,干脆利落,仿佛便是最简单地弯弓搭箭射箭,没有任何多余修饰。 最简单直接的力量最纯粹,这一柄飞剑速度最快,杀伤力最大,可在剑十四看来却是最容易被姜逸尘挡开的一剑,剑十四只想以此试试姜逸尘的反应速度。 最慢的那柄飞剑在空中飞速旋转着,划出了驼峰般弧线,发出呼呼呼的声响。 事实上若非剑十四的手劲够大,否则寻常人绝无法以这般方式掷出飞剑后还能准确命中三丈开外的目标。 剑十四显然也不指望这柄剑剑能对姜逸尘造成任何威胁,哪怕姜逸尘慢慢悠悠地稍微做个避让都能躲开这柄飞剑,这柄飞剑最大的作用便在于声音干扰。 这一快一慢的两柄飞剑几乎是同一时间从剑十四手中掷出,第三柄飞剑出手只比前二者慢了一丝一毫,速度却紧追第一柄飞剑。 只是相比第一柄飞剑的直来直去,第二柄飞剑的弯弯绕绕,第三柄飞剑所划出的弧线似是本便存在于自然之中,一切生于自然,归于自然,无声无息,故而不易为人所觉。 剑十四意图以两柄飞剑造成的声势,抹去最后一柄飞剑的存在。 以第三柄飞剑的力道虽只能让姜逸尘受点皮肉小伤,可若姜逸尘无法觉察到这柄飞剑的存在,那剑十四便有十分把握将今时演变为姜逸尘的忌日。 三柄飞剑呼啸而出,尽管出手有先后,去势各不同,可来到姜逸尘面前的时间差不出一弹指。 姜逸尘很清楚剑十四一上来便掷出例无虚发的飞剑心存试探之意,他也很快捕捉到了飞剑与空气接触时出现的三种细微差异,然而他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地将剑十四的试探结果告知对方。 既然对方心中存疑,有心试探,那么让这个疑虑烟不消云不散,便会令对方始终心存忌惮,难以放开手脚。 于是,姜逸尘未用休门立起风墙将三柄飞剑挡下,而是施放开门,避开剑十四的三柄飞剑,直接现身剑十四身前与之短兵相接! 剑十四完全没料到姜逸尘会这般“蛮不讲理”,不相互试探一番便直接见真章。 不过剑十四谨慎归谨慎,一看对手近在眼前,即便对手眼瞎,他也极其果断地四剑出鞘,火力全开! 江湖卖艺,要么皮糙肉厚,讲究耐打抗揍,要么眼疾手快,讲究灵活多变,刀二十三和剑十四自然都属于后者,手脚灵快还能一心多用。 现今江湖上多以剑为尊,也多是凭一剑御敌,持双剑者都罕见,拿三把剑的第三把剑也是重剑,旨在无法靠灵巧取胜时,便以刚猛破出条活路,然则四柄剑在手任谁都会觉着别扭,偏偏在剑十四手中,四柄剑仿佛有了灵性,与剑十四同为一体,浑然天成。 剑十四四剑同出,左手剑斜刺姜逸尘肋下,右手剑取其腹部,嘴中咬着的剑横砍向其脸部,顺着其腰身转圈的剑横砍向姜逸尘腰部。 照理说嘴上的劲力必定要差些,但剑十四早年卖艺时从脖子到嘴拉过牛车、铁马,牙结实咬劲儿大,嘴上甩剑的力道亦不可小觑。 而腰腹上的剑则靠初始力和腰腹力保持旋转,力道上确实要差许多,碰到物体必然会停止,任剑锋再锋利也顶多给对手留些皮肉伤,碰上皮糙肉厚的恐怕连痕迹都难留下。 不过剑十四的反应快,手更快,四剑齐出不意味着四剑全要伤人,他能在落剑瞬息间判断出哪一剑或哪两剑能对敌手造成更大伤害,保持其他剑余势继续的同时,双手将接过那最重要的一剑或是两剑骤然加力,在最近的距离,最短的时间内,造成最致命的打击! 当然不少对手曾意图将剑十四的来剑击飞,让其无法保持四柄剑的攻势,却鲜有人能做到,因为剑十四反应实在太快,在剑被挑飞前,他一定能将飞出去的剑拦下,稳在空中。 剑十四这套自创的乱流剑法,如自山峰滔滔而下的洪流,除却像流水一般无孔不入外,即便撞上了深深扎根山腰的古松、巨石,也没有轻易避让迂回的道理,只要洪流不绝,便能带起山石山土,将古松压断冲垮,将巨石撞碎! :。: 正文 第四六五章 剑落人亡 乱流剑法比起影武堂影子战术的高明之处便在于可随时变换落招侧重点,让对手防不胜防,可对于姜逸尘而言不过大同小异。 剑十四没能瞧见姜逸尘以一敌三的场面,所以当姜逸尘故技重施,以六道天幻剑气来滞缓次要攻势,以天河剑来抵挡主要攻势后,剑十四的乱剑洪流如拳打棉花,全然不见往常摧枯拉朽的气势,似没入不知多深多厚的重重积雪中,拍不出半点浪花,乃至毫无声响。 江湖卖艺除了身手矫健外,也得琢磨不少讨巧之法,用更省力的方式,表演更多五花八门的节目,以搏人眼球,故而剑十四很快便明白姜逸尘是用何取巧方式在他这乱流剑法的压迫下依然游刃有余。 剑十四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与刀二十三的稳扎稳打不同,剑十四试探不成便毫无保留地展开如潮攻势。 可当下他的内息消耗远大于姜逸尘,却未能给对方造成太多实质威胁,继续维持强攻态势意义不大。 远端风雷声大作,刀二十三显然也被冷魅逼急了,使出了看家本领。 剑十四很清楚今晚这战局的胜负点掌握在他手中,一旦他把握不住,他和刀二十三恐怕都将葬身于此。 剑十四再不敢耽搁下去。 心下一发狠,丹田中一道无形枷锁被强行冲破,汹涌澎湃的内息如决堤浪涛转瞬间灌满周身经络。 本生得略显清秀的剑十四骤然间变得双目赤红,面目狰狞,长发乱舞,仿若一只挣脱囚笼的妖兽,气息暴涨! 姜逸尘看不见剑十四的异状,却通过其余感官反馈来的信息感知到了危险降临,脚下一蹬,往后方疾掠而出,与剑十四拉开距离。 却见剑十四双脚站定不再上前,而姜逸尘也未能退出太远,离剑十四不过三丈之遥。 姜逸尘没有发现剑十四的双脚适才竟如熔岩般灼穿地面,此刻已嵌入土地一寸有余。 只能察觉到一股狂暴的内息自剑十四体内奔涌而出,一面压制住他的极寒之气,将他锁定在当前一丈空间内,一面竟是驱动起四柄剑纵横交错着向他杀来! 以气御剑! 姜逸尘心下骇然,身为习剑者,自然无比向往以气奴剑、隔山打牛、所向睥睨的玄妙境界,然则当今江湖间,他只听闻过《逍遥决》中有这等绝妙手段,可是就《逍遥诀》本身而言都已成了传说,以气御剑的手段则可谓绝迹江湖了。 他的剑仙师父李截尘创百步飞剑,即是效法御剑所得,想来算是最为基础的御剑之道,怎料竟有朝一日撞上了更贴近正统的御剑术。 当然,此时的姜逸尘可顾不上是有幸还是不幸,一个月来日渐健硕的身躯在这一刻似被抽离了骸骨,轻柔若柳叶,但凡有一丝劲气欺身便随势而动。 虽不知剑十四以何手段让内息陡然攀升,但姜逸尘很肯定此法定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搏命法门,不能长久维系,他所要做的便是暂避其锋,适时反击。 只是来剑太快,未给姜逸尘任何机会施放开门从那片内息泥潭中脱身,这就等同于姜逸尘不再是那厚逾数丈的雪层,而是颗毫无退路的雪球,能被四柄剑扎成马蜂窝的雪球。 于是,姜逸尘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将自己这颗雪球打散,化作清风拂柳! 相比起刀二十三柳叶双刀的柔中带刚,姜逸尘更像是只泥鳅,在四柄剑的来回交错穿插中寻觅着一线线生机。 饶是如此,仅过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姜逸尘落脚之处已遍布斑斑血迹。 剑十四的四柄剑无一能划伤刺中姜逸尘,但每柄剑剑身都擦过姜逸尘的额头,擦过姜逸尘的脸颊,擦过姜逸尘的肩、肘、胸、背、腿…… 剑锋上蕴含着《断金诀》的碎石断金之力,始终未能斩断姜逸尘哪怕是一分一毫的肉体凡身,可总归是割裂开霜雪真气的防护在其皮肉上留下了累累血痕。 铛啷啷! 四柄剑应声而落,分不清是否有先后。 可足矣说明它们的主人无力驱使它们了。 在剑十四气息稍现萎顿的刹那,姜逸尘便抓到了那稍纵即逝的良机。 一柄通体蔚蓝的剑贯通了剑十四心门! 剑柄挡住了那瘆人的血洞,却无法阻止血水从中汩汩流出。 一柄巴掌大小的飞剑扎入姜逸尘腰间半寸,还未淌出多少血,一层薄霜便封住了伤口。 剑十四无声苦笑,没成想自己竟一剑都未能刺中姜逸尘,若非剑上所携劲气让对方血染衣袍,这一战他恐怕都难伤及对方分毫。 至于那柄飞剑,本不带任何杀机,只是剑十四最后的倔强。 剑十四用尽余力回转过身,看向二十余丈外的战况。 事实上那儿已先一步偃旗息鼓。 凄清月色下,一道魅影正缓步行来。 在冷魅拖长影子的末端,只见刀二十三匍匐在地,一手捂着被双刺破开的咽喉,想让早已淌了一地的血水流得慢些再慢些,同时拼尽余力抬起头找寻着某个目标。 来此之前,刀二十三和剑十四便设想过这个最坏的结果。 眼见着江湖一步步演变至当今境地,他们早已萌生归隐之意,奈何在江湖中走得久了,走得深了,一时要抽身而去属实不易,他们便接了这单任务,打算给琥珀山庄的未来搏个出路,还清庄主昔年收留之情,从此往西而去隐姓埋名。 他们没有高估自身,也知来趟这浑水的人必然不少,却不知冷魅在此,单单瞎了眼的姜逸尘也不好对付。 不过,能从当年战火中偷生近二十载,多看二十年的风景,他们也挺知足的了。 …… …… 在了断各自对手后,冷魅和姜逸尘便抓紧时间回屋补充食物。 云小白到来后的后遗症已逐步显现,一夜之间便来了两拨人马,也意味着将有更多敌人到来。 只要时间允许,二人当然得以尽量饱满的状态应敌。 不过,有一点姜逸尘还是得感谢云小白。 若不是云小白击断了隐之剑,若不是云小白送来了更能发挥出其剑法实力的天河剑,今夜姜逸尘绝不止受这点儿伤。 简单解决了晚餐后,冷魅为姜逸尘身上新添的伤口简单抹了药,跟着便到屋外各宰了只鸡鸭,准备提前炖好,免得急需进食时和阿白抢食物。 阿白本已被晚间的阵仗吓得不轻,一见这势头,趴着不安心,走路又走不利索,身子不时一抖一颤地,生怕哪天主人一急起来也把它给大卸八块了。 …… …… 是夜,姜逸尘和冷魅和衣假寐,保持着最高警惕。 直至天明,相安无事。 一连两日,二人都再没走出过木屋外一里方圆。 自第三天夜里始,共有十批人马纷至袭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六六章 四面环敌 十批人马有俩俩结队,有三五成群。 各批人马整体实力参次不齐,既有稍强于刀二十三和剑十四二人组的,亦有逊色影武堂三位乙级杀手许多的。 可不论实力强弱,这十批人马都给冷魅和姜逸尘制造了不少麻烦。 第一批人马在当天晚饭时分到来,为防被长久车轮战拖垮的可能,冷魅和姜逸尘只得将晚餐囫囵下肚匆匆应敌,历经一炷香有余,才将对方四人逐一击杀。 果然接下来的战局走势便朝着车轮战方向发展。 第二批人马则挑在子夜,冷魅、姜逸尘往常早已熟睡时刻动手,在费了半个时辰了断五人性命后,二人才得机会稍事休息。 在黎明前的黑暗过后,常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分,第三批人马携着熹微的晨光向二人发起进攻…… 整整一天两夜,来敌二十九人,悉数毙命。 通过来人装扮和功法招式,冷魅和姜逸尘将这些人来路分析得八九不离十,有如影武堂杀手一般出自邪门魔教下设分舵,有像剑十四、刀二十三同来自九州四海盟的中小帮派者,也有早些年在被朝廷接管前便叛离门派流落江湖的前崆峒弟子,亦不乏长年没落缺乏管束的丐帮子弟,总体而言这十批人不论实力还是声望在当今江湖中皆处于二流以下。 与此前到来的影武堂杀手、琥珀山庄刀剑护法以及死于云小白剑下不知凡几的人马不同,这十批人尽管来历不一,但相互间的关系已非竞争关系,而是合作。 他们不是靠人数碾压一拥而上,而是尽可能最大化人数优势,拉长战时,让冷魅和姜逸尘食难安寝难眠,在不断的战斗中耗损精气神,极富组织性和策略性。 且不论各批人马此来之前是受雇于一方或是多方,是否相互通过气,可以肯定的是,来到阴阳谷中后,这十批人已达成共识,有明确的作战方略,以及精准的时间把控。 不难判断这二十九人绝非自成组织,以自身性命为代价通过长久的车轮战来试探、拖垮冷魅和姜逸尘,其背后定然还有一只手在推动甚至控制着他们的作为。 毕竟每与冷魅及姜逸尘交斗一次,下一批人定会尽量避免或减少上一批人犯过的错。 这只手可能是整体实力远高于这二十九人的第十一批人马,也可能是这些人真正的雇主。 而要能组织驱使这二十九人,这幕后之手单单只有一人的可能性不大,更可能是一伙人。 与姜逸尘同冷魅探讨过的结论有所出入,包括这十批人之前的各路人马在内,对于他身上所怀的《天殇折梅手》或是所谓的隐秘并不看重,出手定是杀招,旨在取其性命。 结合各方面原因来看,这幕后之手可排除开百花大会那日一路追寻姜逸尘至阴阳桥的紫衣侯等人,至于是以红衣教戊堂或庚堂为主导,还是地煞门残余堂主亲至则暂未可知。 唯一不难推知的便是对方定不会就此收手,以致前功尽弃。 …… …… 时已初晨。 阴阳谷上空却不见往日间安静祥和的晨光,反而腾起了飘渺氤氲之气。 整个阴阳谷则笼罩在绵柔细雨中,一片朦胧。 木屋十丈方圆外,数十具死尸横陈,遍地血水本已没入土中或是逐渐干涸,却融于积少成多的雨水中,往低处汇集形成一处处红色浅洼。 木屋以外,篱笆以内,静寂无声。 鸡窝鸭舍中除了满地羽毛外,空空如也。 那些鸡鸭已统统被冷魅宰杀,有半数堆砌屋中,有三分在锅里,有两分在二人还有阿白腹中。 照谷中气候而言,这些鸡鸭肉还能保持三五日不坏,余下干粮则足够再撑上十日之久。 木屋中,姜逸尘和冷魅于各自床榻上盘膝打坐,一面运功修复经络损伤,一面闭目养神。 相比起尚未到来的食物短缺问题,保持良好的身体与精神状态才是当务之急。 历经一天两夜的十次交战后,姜逸尘再添不少新伤,这回既有外伤亦有内伤,冷魅也未能幸免。 此外,在同第四批敌手对战期间,姜逸尘眼上的芦苇叶被扯落,双眼近半个时辰没能得到青莲胶体滋养,疗效本便逐日递减的情况下,无疑将影响到后续恢复效果。 至于二人的精神状态,当前尚可凭个人意志勉力支撑着,可若对方就这么与二人僵持着,继续拖延时间,纵然二人能轮着休息,也无法彻底放松安养心神,想来不出两日,身心终将累垮。 现如今,主动权掌握于敌手,木屋则是冷魅和姜逸尘最后的堡垒,二人还可为困兽之斗。 好在对方短时间内应无再多援手,这一持久战两日之内必当有个结果。 …… …… 呲呲呲…… 零零碎碎的声音传入木屋中。 脚步与润湿土地的接触声响本不大,可当脚步声多了,动静便也不再小。 加之一双双脚踏过浅洼后带起的清脆声响,木屋外的静寂已被打破,嘈杂一片。 阿白着急忙慌地在屋中四个角落来回奔跑着,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往何处逃窜。 虽然只能从虚掩着的屋门那看到外边景况,但源自本能的反应让阿白嗅到了屋外危险不止一处,而是起于四面。 木屋四面已被围住! “来人不少。” 冷魅仍旧闭着眼,抓紧一切时机舒缓着两个时辰前受的内伤,时距他们击溃第十批人马仅过了一个时辰。 “近三十人。” 姜逸尘给出了更为准确的答案。 “比起之前来的人,这些人的杀意未免太重了些。” 姜逸尘进一步补充道。 无论是影武堂杀手、琥珀山庄刀剑护法,还是先前那十批人,抑或是最初到来的云小白,所展露出来的杀意不及此刻之十一。 这等情况,既可说是前头那些人懂得将杀气内敛,而当下屋外那群人只会肆意外放。 也可说是,之前那些人心中所存理智更多些,久战无果时会慌乱,力战不敌时生退意,而这些人则无太多繁杂思想感情,只有单纯的视死如归! 简而言之,围住木屋的这群人更像是死士。 故而即便隔着一面木墙,这些死士所释放的杀意都会让阿白感到惴惴不安。 也因此,冷魅和姜逸尘认定这些死士并非车轮战的最后一批人马,而是幕后之手祭出来的又一杀招。 自云小白成功入谷后不到二十日的功夫,悄然间少说已有七十余人步入了这方外之地。 虽说屋外这群死士所展露出来的修为深浅难及先前那些人所和,可不得不说,背后操控这一切之人这手安排让冷魅和姜逸尘的身心压力陡然剧增,不由心忧对方究竟还有多少底牌未出?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六七章 三种杀气 三十名死士由三方人马构成。 其中八人同着粗布麻衣,大多眉浓肤黑,粗腰大胯。 加之随意耷拉在八人脖间肩上足用来裹住整个头部用以拦挡烈日风沙的宽大布巾,及悬于腰间的月牙短刀,无不说明这八人是自北地而来的马匪。 另有九人皆着黑袍,同是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折了一只脚。 那只瞎了的眼上挡着银色眼罩,手掌断处装了个银钩,折了的脚则被银刺所取代。 余下十三人则不似前二者同着一类装扮,倒同是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木无表情。 当中个别人身上又破又脏的宽松汗衫上依稀可见“死”字,数人手脚处仍绑有断去的厚实锁链,这十三人想来便都是死囚了。 三方死士身上都逸散着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这些杀气却不尽相同。 八个马匪身上的杀气,近似于羽落部的枫和红叶那些人。 在北地想要活命,便得有一往无前之勇,否则不待与敌手兵戈相向,便会在严寒和狂沙中屈身殒命。 八个马匪的杀气,是悍不畏死的奋勇之气。 九个黑袍人则从里到外都透着怨毒之色。 十五年前,刚走出战火不久的中州百废待兴,于时有不少险恶之徒不顾大义伺机烧杀抢掠,渝都外十里的九凤山山路间突然冒出九名盗匪,自号“九命妖猫”来无影去无踪,专劫往来商贩为祸一方,后被龙耀一剑刺瞎一只眼、砍断一只手、斩去一只脚施以惩戒,此后再不闻“九命妖猫”之名。 如今这九人虽姿态佝偻,可其余体征正与被惩戒后的“九命妖猫”相符,如无意外便是当年消失的那九人。 没人知道这十数载他们是如何屈辱地挺过来的。 名为九命妖猫,却是九个残废;曾被看作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曾被当作一时笑话,人人耻笑;曾几何时他们想过自我了断,却未能如愿;直到现在,他们仍是被屈辱地使唤着,因为不听使唤只会换来更大的屈辱。 他们恨当年龙耀为何没一剑杀了他们,他们恨为何有意寻死也被整得生不如死,他们恨任何四肢健全、没有半点残废、能正常生活的人。 九命妖猫的杀气,是由心底最深处发出且积蓄多年的怨毒之气。 至于那十三个死囚,他们步履深沉,目无神采。 那是长年不见天日且被各种手段折磨到身心麻木之果。 他们早该因犯下重罪被处死,却偏偏被偷梁换柱给留下了性命,当然他们也与死了无异,他们的过去已在种种折磨过程中被蚕食殆尽,现在的他们不过是有形无神的行尸走肉,不过是随时可用来牺牲的工具。 十三个死囚身上的杀气,是被赋予的杀气,却也是三方人马中最顽固的杀气,若非当前任务完成,杀气便不会被打散。 一时半会间,冷魅和姜逸尘再无法做出更多推断,在三方人马即将步入篱笆前,二人当先一步从木屋中窜出,直杀向“九命妖猫”九人所在一侧。 幕后之手未现,二人没必要将战局局限在木屋范围里,让最后的倚仗,或说最后的退路毁损。 破围攻之局与一人对敌相同,只有从对方最大的弱点处切入,才能不落下风。 冷魅和姜逸尘无从得知三方人马是如何被“请”来的,但九命妖猫既苟延残喘如此之久,也意味着这九人并不是那般视死如归,反而极为惜命。 那种甘为人奴的怨毒杀气,撞上更为狠辣果决的杀意,必定不会选择硬碰硬,而是退缩求自保。 只要他们退一尺,冷魅和姜逸尘便能近一丈。 只要他们死一人,三十人的围攻之势立马便会被削减一分。 冷魅玉步轻点,凌空飞舞,衣袖间数十枚银针如烟火般散射开来,将包围圈逼退出了个豁口。 银针方落,姜逸尘便如一道流星般扎入这个豁口,剑气四散,挥斥方遒。 十把车轮战间,二人已被摸透了作战路数,再无法各分一处,毫无顾忌地出招伤敌。 可二人皆非泛泛之辈,多次共同应敌后,已然培养出了几分默契。 如何规避相互间的影响,如何相辅相成,已不需多少言语。 包围圈的豁口处,两个黑袍人左右一丈内再无他人,脱离了群体,自守一路。 姜逸尘的流星式先到,一剑便刺穿了一个黑袍人的咽喉。 冷魅紧随其后,她的目标是另一个黑袍人,手中的双刺一闪而过,轻易划开对方脖颈。 死士虽不惧死,可在面临可避可不避的危机时,都会做出最为本能的反应。 马匪无畏,九命妖猫怨毒,死囚麻木,留存最大避让本能的自然是九命妖猫。 当九命妖猫无法同气连枝,只能各自为战时,他们任何一人都不会是冷魅或姜逸尘的对手。 是以两人一出手,便结果了两条性命。 然而死士之所以为死士,便是他们不会因死亡而恐惧,不会因不敌便退缩。 两个黑袍人还未倒地,包围圈迅速由大变小,另二十八人已蜂拥而至。 一道道银钩钩来,一道道银刺刺来,剩余七个九命妖猫与冷魅、姜逸尘离得最近,招式自也最先到来。 二人背靠着背,将各自面前的银钩银刺拦下挑开。 未及冷魅和姜逸尘做出回击,八个马匪连滚带爬地欺近,在离二人只余半丈距离时,一个猛虎扑食迅速向二人下盘贴靠过来,有的直接张开双臂,就是要扑倒或是拽住二人以限制二人行动,有的却已亮出腰间弯刀来招呼二人。 这是北地马上民族下地后最为惯用、最为纯熟、出手最快的伎俩。 因为够快,因为够纯熟,因为够常用,所以最为稳妥。 冷魅和姜逸尘只能挡开那些杀伤力更强的弯刀,踢开一二缠过来的臂膀,却是被几只手牢牢锁住腿脚,限制了行动 紧接着,两道黑影在二人脚下加速放大。 空中一个死囚挥舞着两丧门斧就要劈下 另一个死囚手中空无一物,却倒转着身躯,以自身厚实的背和肩肘为山,以泰山压顶之势轰然向二人压去 其他死囚或摩拳擦掌,或挥刀舞锤,立于最外边,不论冷魅和姜逸尘从哪一面突围,他们都能在第一时间将去路堵死 三方人马看似互不相干,此前也无任何共同作战的机会,可在发挥出各自所长后,却达成了互相补足的围攻态势,无怪乎幕后之人会将这三方人马组成一团。 近三十个死士仿佛一张铺展开的天罗地网,让冷魅和姜逸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正文 第四六八章 万不得已 说时迟,那时快。 冷魅贴靠着姜逸尘将身子一骨碌缩到其腰畔之下。 虽移动受限,却不妨碍姜逸尘扭身,冷魅此举为其施展破阵式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只见姜逸尘扬起天河剑,剑与肩齐,剑锋微微下沉,腰身一拧,甩剑如长棍,横扫四方。 随着剑锋划出大半个圆弧,一道剑气有如实质,似顽石落水后激荡起的波纹向外围荡漾开去。 在阴风功的加持下,这记破阵式霸道无匹,剑气波纹无坚不摧,似在切割着天地 破阵式剑气主要集中于冷魅一侧。 二人一齐受限,同时脱困不易,先助一人解局方为上策。 切割天地的剑气近在咫尺,把抓着冷魅双腿的两个马匪本未想过退避,当下也避无可避。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有形剑气没入他们臂膀中,他们尚未感受到任何苦痛,整个人便已失了平衡,一头向前栽去。 他们虽悍不畏死,可当亲眼看着长在身上的一对臂膀竟与躯干分离,齐齐整整的切口血溅如柱后,再难压抑住自内心深处泛滥而出的恐惧。 紧绷的心神霎时崩塌,在他们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前,断臂后的剧痛却让他们彻底昏死过去。 双腿重获自由的刹那,冷魅也顾不得先卸去仍牢牢把抓着腿脚的四只断手,而是当即回身舞动着双刺扑向紧抱着姜逸尘腿脚的另两个马匪。 扑杀是为逼退二人,哪怕一尺也好。 只是冷魅低估了这些马匪的悍勇无畏,眼见手中双刺已入肉彻骨,他们都未眨下眼,喊声疼。 然而,冷魅身躯虽娇小,冲劲却不可小觑,她在蹬腿前更是施放了个景门,与二人本便只隔着姜逸尘一个身位,当她将自身当作巨石,不顾一切地砸向两个马匪后,二人还是不堪其势,被撞退开三尺有余。 其中一个马匪的右臂在这剧烈冲击下被冷魅的寒宫折桂切入大半,臂折骨断,血口大开。 另一马匪则是腰腹部遭了殃,当寒宫折桂从其体内连带着断裂的肠子和破碎的肾脏抽出后,已宣布了其死亡。 一系列行云流水的默契反应及行动只在倏忽间完成。 也就在这时,空中两个死囚的攻势终于落下。 双斧在冷魅和姜逸尘先前站立之处炸出了个破损的“二”字深痕 另一个死囚的身躯则是直接在地上砸出了个半丈巨坑 二人堪堪避开这两重磅攻势。 尽管短短两回合间的交锋,冷魅和姜逸尘便让三个死士毙命,三个失去再战之力,却难获一丝喘息之机。 两个死囚一击落空后,没有片刻耽搁,第二反应极为迅捷。 手持双斧者交错挥舞着那对硕大的杀器,如一头尖牙利齿的巨鳄亮出血盆巨口,杀气腾腾地再向二人杀去。 砸出半丈巨坑的死囚,一个旱地拔葱带着满地泥屑腾身而起,虽身高体阔却如游龙走蛇,任谁被那虬筋毕露的双臂给擒住,恐都难以挣脱。 冷魅和姜逸尘恰如海岸边的礁石,无路可退,面对着拍岸而来,一波未尽,一波再起的浪潮,面对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一着不慎便将被拍打得粉身碎骨。 三方人马虽来路不同,他们战术安排却极为简单有效。 不论冷魅还是姜逸尘,身法皆极为狡黠灵动,这些死士的战术便是先行限制二人移动,再施以杀手。 而这些死士间的配合也只停留在战术上,出手绝无半分顾忌,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场面接连出现。 如此一来,地上的残肢断骸愈来愈多,三十个死士也在半个时辰后只余下一半之数。 冷魅和姜逸尘虽未缺胳膊断腿遭受重创,可身躯及四肢有被锁链勒出的暗紫色瘀伤,有被月牙弯刀掀开的皮肉,有被银钩剜出的血洞,累累伤痕,触目惊心 就在冷魅和姜逸尘再次被那对丧门斧逼散开来,落入各自为战的境地时,一个黑袍人蹭一下挂到了姜逸尘背上。 战起时九命猫妖怨气盖过杀气,被冷魅和姜逸尘作为突破口连连败退,可久战之下,浓郁的血腥味已让他们陷入癫狂,全然不管不顾,拿命换命的手段频出,迄今仅有两人尚存,挂到姜逸尘背上的黑袍人便是其一。 那黑袍人的右手腕上已无银钩,而是齐整血红的切面,但其右脚上的银钉却已趁势扎入姜逸尘右小腿,左手紧扣着姜逸尘左肩,竟是一口朝姜逸尘后脖颈处咬下。 姜逸尘吃痛,举剑便要朝后刺去,岂料三道冰冷的锁链在空中交汇,箍住了其右臂,一时动弹不得。 尽管手腕尚未受限,抖个剑花也可伤及背上的黑袍人,可为求稳妥,尽早制敌,姜逸尘左手成爪状,往右肩头后方探去,食指中指无名指直往黑袍人面门罩去,在大小拇指贴住黑袍人面颊两侧后,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 只见那黑袍人那本是瞪圆眼挺着鼻的狰狞面孔蓦地一颤,竟如失了知觉般耷拉下垂,死气沉沉,紧随着姜逸尘一掌在其面门上拍出,黑袍人则悄然无声地向后跌去。 纵然摆脱了一个黑袍人的纠缠,姜逸尘右手腕仍被三条锁链给紧紧锁住。 在他心觉不妙的一瞬,受伤的右腿也被另三条锁链给箍在正中。 锁链一头连接着镣铐,本是用以控制死囚之物,经年累月下来却成了他们惯用武器之一。 一个个死囚皮糙肉厚,杀伤力与马匪黑袍人相比更是不遑多让,冷魅和姜逸尘一直都在避让他们的锋芒,眼下还有九个死囚在场,是为场间最强战力,在适才二人被迫分散开后,原本十五人围攻二人之势,也悄然变为七围一和八打一。 一面是一个黑袍人,两个死囚及四个马匪将冷魅围困其中,难与姜逸尘呼应。 另一面,在黑袍人攀上姜逸尘背上的瞬息,另七个死囚已为他构制好了牢笼。 锁链分别来自四个死囚身上,两个死囚配合四人,伺机以锁链箍住了姜逸尘手脚。 锁链长近一丈,除了躺倒在地上的一具具死尸,姜逸尘身畔半丈之内再无他人。 余下一个扛着重锤的死囚已牟足了劲正要朝这瓮中之鳖砸来 姜逸尘察觉到危险临近,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 施展百步飞剑 距离太近,杀伤力不足,以对方的身板强度,硬抗下来也不成问题,若不能脱困,他也将赤手空拳再无倚仗。 开门 各有一手一脚遭束缚,便是八门阵法也无济于事。 心念百转后,姜逸尘已在脑海间瞥见硬挨这一锤后自己半死不活的场景。 耳畔却听到一个清脆的铃音响起。 这铃音一直陪伴在身侧,直到方才被迫远去。 银铃是车轮战中所获,冷魅将之系在脚上,以便姜逸尘判断她所在方位。 铃音在畔,是冷魅杀过来救他了 扑哧 姜逸尘来不及去判断声音来源,顿觉脚下两条锁链骤然一松,哪敢耽搁冷魅给他创造的良机,一个闪转腾挪,避开了呼啸而来的重锤。 嘭 又一记重锤锤落,命中目标。 却是冷魅的闷哼声传入姜逸尘耳中。 以姜逸尘当下的洞察力已然能还原先前一瞬发生了何事。 冷魅和他至少被隔开了近两丈距离,她要想在瞬息间突破重围,只能使用惊鸿过隙。 惊鸿过隙虽能瞬息制敌,却会对施用者的身体造成不小负担,二人早便商议过非到万不得已绝不用此法。 眼瞅姜逸尘落险,冷魅还是施展出了惊鸿过隙,一击将两个死囚的头颅切落。 可连番苦战后,再施展出惊鸿过隙,冷魅身躯一时僵硬无比,好似失了知觉。 那挥舞着重锤的死囚一见袭杀姜逸尘不成,便转而将矛头对准冷魅,轰上一锤。 未成想冷魅竟已无力躲闪,硬挨了这锤。 姜逸尘怒从心起,厚重的血煞之气灌入鼻息,阴风功如战鼓般锤击着他的心脉,道道磅礴真气汇聚四肢百骸,凭着这股劲,他将手中剑一松,硬生生将右臂从三道铁链中抽出。 苍白的右手上添了三道皮肉外翻的血痕,重新紧握住了天河剑,身影闪烁间,姜逸尘一剑洞穿了重锤死囚的眉心 他用没有握剑的左手助冷魅起身,一齐杀向最后十一个死士 随着最后一个死士倒下,冷魅终是松了口气,眼前霎时一黑,身躯摇晃欲坠。 听得身后银铃轻轻晃动,却无脚步声响起,姜逸尘心下暗呼不妙,一个箭步闪到冷魅身侧,将之搀住。 伸手搭住冷魅皓腕,确认其是因连番苦战耗费心力,又因皮肉伤流失了不少精血,加之先前受了那计重锤致使体内气血阻滞,一直勉力强撑着,以致方才心神稍有松懈便出现短暂昏厥迹象,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心。 当下顾不得许多,将手轻抚在冷魅后背,运转起点穴截脉心法缓缓渡入内息帮其舒活经络调理气息。 “噗” 在将体内淤血吐出后,冷魅转瞬间清醒了许多,二人相互依偎着朝木屋走去。 却有几道沉稳干练的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 还有一声苍劲有力的呼喝,“慢着” 正文 第四六九章 五大民捕 姜逸尘能听出来人有五人,却不知道来的是怎样五个人。 其他感官终无法替代眼睛本该有的一切功能,他也只能从冷魅口中获知答案。 铁匠,樵夫,渔夫,厨子,耕夫。 裸着胳膊,挂着汗巾,左手持钳,右手握锤的是铁匠。 肩上横着杆木棍,手中握着把断斧的是樵夫。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左手提着渔网,右肩背着鱼竿的是渔夫。 身前围着脏兮兮的麻布,一手拿锅铲,一手拿菜刀的是厨子。 扛着耙,赤着脚的是耕夫。 如果姜逸尘眼睛无碍,定也能一眼从装扮上看出五人身份。 当然如果仅有表面上这重身份,这五人今日绝不会出现在阴阳谷中。 “没想到五大民捕归隐多年后,竟有朝一日会来蹚江湖这潭浑水。” 冷魅一语道破五人另一重身份,同时也对幕后之人的身份有了大致推断。 五大民捕? 诚如冷魅所言,姜逸尘可以肯定当今江湖上无此名号。 可这并不意味着姜逸尘对这名号闻所未闻。 小时候在西山岛上,他看过不少话本,听过不少故事。 话本更为精彩有趣,但经过重重加工后,杜撰色彩较浓。 而那些故事多是发生于江湖中的真实事迹,少了些添油加醋,多了些真情实感。 话本中有个《四大名捕》,“天下四大名捕”的声誉极隆,他们破获过不少辣手案件,精明强干,文武全才。 故事中恰有个与四大名捕相近的名头,五大民捕。 五大民捕均为秦地人士,本为普通百姓,认真而细致地过着各自的平凡生活。 因为一个地域性的大案子,年轻的铁匠、樵夫、渔夫、厨子、耕夫命运被牵连在一起,一度面临牢狱之灾,五人却靠着各自本事与智慧,通力合作,破案昭雪,也因此被纳入秦地长都衙门,成为捕快。 五人起于市井,凭着才干屡立大功,广受当地百姓爱戴,是以得名五大民捕。 翻找完记忆碎片,这是姜逸尘所知关乎五大民捕的所有信息。 仅凭他所知,五大民捕确实与江湖扯不上关系,而且故事是他小时候便存在的,一晃十余载,五大民捕想必年事已高,他们又为何来此,为何非要取他性命?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们五个老家伙的俗号。” 开口的是厨子,相比于其他四人,他的神色要更为轻松些,只是谈吐间无不透露出惆怅感慨之色。 “庙堂与江湖间从未曾真正被分割开来,吾辈步入庙堂后,同不少黑白两道的草莽豪杰打过交道,岂能不沾江湖气?”回答冷魅的是铁匠。 末了铁匠又补充道:“此来,便是为了还情。” 姜逸尘不解其意,微微偏头,想来冷魅或许知晓其中因果。 “你可听闻过五大民捕的故事?” 冷魅声音不大,显然只是在问姜逸尘。 姜逸尘道:“听过,大智大勇,屡破要案。” 冷魅道:“看来你不知道他们的结局。” “不知。”姜逸尘说到,那些故事仅是五大民捕侦破的一桩桩奇诡案件。 冷魅道:“他们破的案件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直到有个案子牵连甚众,乃至涉及到了某位朝堂要员。” 冷魅语气稍顿,姜逸尘心中一凛,似已料见了冷魅所谓的结局,以及其后出现的转折。 冷魅继续道:“案子没能往下细查,五人反被罗织了几宗罪名,勒令处死。” 姜逸尘道:“救他们的是?” “商阙。彼时天罡地煞门还未分作两舵,商阙跟着宋河东奔西走四处网罗人才,商阙听闻了五大民捕的事迹,同宋河借了些人手金银,与官府斡旋良久,终打通关节,让五人金蝉脱壳,免于一死。奈何历经此劫五人心丧若死,无意步入江湖,一心回归市井生活,遂婉拒了商阙邀请。商阙没有为难五人,从那以后五大民捕便销声匿迹。” “他们年岁应以不小吧?” “按时日推算,年岁最长的渔夫已近古稀之年,而最年轻的铁匠也应过了花甲又五。” “五人若过上了寻常百姓的日子,膝下应已儿孙成群。此来想必不只是还情,多半另有苦衷。” 冷魅与姜逸尘低声讨论的语速很快,同一时间五大民捕也在步步迫近。 当年商阙那小伙子救了五人性命,五人一直感恩戴德,后来他们得知商阙成了地煞门舵主暗中掌控着晋州城,他们便各自举家落户于晋州乡野,并暗地里与商阙取得联系,但有困难,听凭差遣。 十来年中,商阙与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更别提使唤他们,让他们帮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忙,相互间更像是保持着忘年交的朋友关系。 也因保持着这份君子之交淡若水的距离,地煞门事变一个月后五人才听知消息,几经周折联系上应隆、洛奇等六位堂主知悉一些未对外公开的详细经过。 前不久五人得知害死商阙的始作俑者身坠阴阳桥下,受应隆等人相邀来一探究竟,五人二话不说,匆匆和家人道了别便拎上常使唤的家伙跟了过来。 入得谷中,又碰上一批批凶神恶煞的人马,方知此事并不简单。 为首者以五人家人性命为要挟,逼他们倾力对敌,殊不知他们既选择来此便会全力以赴。 因为五人都是懂得感恩之人,商阙那份救命之恩,他们没能及时还上,那么现在他们便要用对方的性命来祭奠他,是为还情。 五人虽出身不同,可自小便为练家子,拳脚功夫扎实牢靠,直至入了衙门后才接触了外练筋骨内修气劲的门道,受资质和悟性所限,仅各练成两门内功,内功品级最好的不过中等,然而五人属于手脚活强过修为的务实派打手,当年五人合力更是制服过不少高手。 只是今夕非昨年,一来久疏战阵,二来年事已高,他们自问在状态饱满时能在两个时辰内干掉先前那帮死士,却无法在身心俱疲时撑过一炷香功夫。 他们没有将十波车轮战全程看下来,却很清楚那是怎样折磨人的消耗,可他们仍未见到那两个年轻人倒下,所以轮到了他们上场收尾。 他们越是佩服这对年轻男女,越是不敢有丝毫托大。 几句话的交流时间,是他们能够给予二人的最大尊重。 他们必须趁着二人当下正处强弩之末时速战速决。 见五人同己方相去不过十五丈,冷魅便要推开姜逸尘严阵以待。 哪知那双臂膀仍有力地将她搀着,不愿放松。 冷魅正要抬头看向姜逸尘,身子却被带着朝木屋方向转去。 五人距木屋还余十丈之遥。 冷魅已被搀到屋门前。 屋檐挡去了绵绵细雨,姜逸尘的坚定挡住了冷魅不知作何言语的朱唇。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下压力道,自冷魅心底深处涌上来一股顽劲,几欲挣扎。 “你刚施展了惊鸿过隙,又硬撑了太久,一身筋骨已至操劳极限,加之气息不稳,若是继续强拼,以后只能乖乖躺床上让我照顾你了。先歇歇,我应付得来,一盏茶后,若我撑不住了,再来助我。” 二人早已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冷魅更是陪着自己经历了十余场血战,姜逸尘不至于说出拒绝冷魅与他同生共死让其自行逃命的话,但在冷魅身体出现严重状况的情况下,身为目标人物的他绝不允许冷魅再为他舍身犯险,至少不能在他倒下之前有大碍。 冷魅睫毛轻颤,微微抬头凝视着跟前苍白瘦削的面庞。 他看不见她,她尽可肆意地看他。 尽管这不是第一次和别人并肩而战,可与眼前这人的交集为何总是要特殊一些呢? 那个雨夜那个茅屋中,她大抵算是与他生死同舟了一回。 后来被尹厉和姬千鳞算计落入围困中,也是他与她共面生死。 而这几天几夜,还是他,与她背靠背迎击一波又一波的强敌。 似乎与他在一起时,总是事关生死之际。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冷魅心中暗暗自问着。 她对自己的独来独往习以为常,从未深入想过自己的命运,直到身旁几次三番多出这么个人来…… 至少他愿意守在自己身前,不是么? 绵绵冷雨中,肩上那双手温暖而有力。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冷魅再为清楚不过,她放弃了抵抗,顺从地盘膝坐下,运功调息。 此时五大民捕已来到篱笆之外,一道流星再次在晦暗的天色里闪耀起寒芒。 姜逸尘要给冷魅争取至少一盏茶的恢复时间,战局便不能波及到木屋中来,所以他以身为引,将五人逼开。 铁匠五人对这一幕不陌生,也早有应对之策。 耕夫一马当先,手中七齿木耙一个翻转,反朝天上一撩。 既挡开姜逸尘的流星式,也逼着其身形不得不继续向前,从五人头顶上飞错而过。 五人心有灵犀。 耕夫一招见效,渔夫撒开大网朝姜逸尘罩去,樵夫立棍待时而动,铁匠和厨子则施展开身法继续朝木屋方向前行。 五人已然见识过二人的强大,江湖道义有不趁人之危一说,可捕快绝无此习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们不会怜香惜玉放任冷魅安安心心恢复。 他们此举,是攻敌之疲敝,也是为动摇姜逸尘的心神,如此才有更多胜算。 却见姜逸尘凌空虚踏,剑身抖动间弹开了未完全张开的渔网,一个翻身朝后倒飞而去,落身于篱笆上,挡住铁匠和厨子去路。 其身再起时,剑指八方,劲气于天地间纵横,落英缤纷。 五人只觉眼前剑气缥缥缈缈,如盛开的花朵光彩夺目,可美丽中裹藏着危险,那道道剑锋竟直指自己心门! 正文 第四七零章 惊鸿再现 屋门前橙绿光芒交相辉映,那是姜逸尘立下的生门和杜门阵法。 冷魅居于其中垂眸调息。 篱笆内是静谧的。 不论是落雨声,还是冷魅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篱笆外是喧嚣的。 剑光在刀锋斧刃间纵横捭阖,姜逸尘在五大民捕的围攻下往来交错,嘈嘈切切声色繁杂。 以一敌五,从场面上看,姜逸尘不落下风。 昔年五大民捕联手可敌不少江湖好手,除了通过作战战术最大程度发挥各自所长外,不断增进的默契度也极为关键。 然则五人现已年迈,行动力不及当年不说,默契度与影武堂杀手相较,差的不止一星半点。 如此一来难免出现不少疏漏。 也正是这些疏漏,让姜逸尘有了可乘之机。 不至于被五人围攻得左支右绌,徒有招架之能,而无反击余地。 只是,在没有觅得绝对机会前,姜逸尘没有动用更具杀伤力的阴风功,而是运转着点穴截脉心法,以木系法门的基础特质补充着内力耗损,不时转换霜雪真气应对棘手的纠缠。 攻守形势来回交替。 时间亦在不断流逝。 姜逸尘身上那素色短衫早已被血液、雨水、泥土所混杂而成的污垢给染成了浊土之色。 割裂的袖口,无处不在的划痕破洞,加之被强拉硬拽的折痕,则让那件短衫宽大了不少。 满是秽物脏兮兮的短衫上本不容易再分辨出其他色彩。 可那一道道若有似无的红晕却是逐渐扩散开来,且越来越多,越发醒目。 姜逸尘与冷魅所受的多为皮肉之伤,本都是小伤,奈何积少成多,再为骁勇善战之人在不断流失精血后,战力终要大打折扣。 通常面对血流难止的情况,封锁住几处要穴即可,但在高强度作战下,此举无异于自断臂膀,自寻死路。 得益于霜雪真气的独特效用,姜逸尘可暂时用冰霜冷却伤口,加快伤口表面的血液凝结,达到良好的止血效果,这也是为何即便姜逸尘身上伤口要比冷魅更多,精气神却仍要更为饱满之故。 只不过二人刚击溃一群死囚,五大民捕便紧步而至,压根不再给二人任何休整机会,接连激战强敌,频繁地攻守转换间,姜逸尘每出一招每发一式都在不停地牵动着那些被冰霜冻结的伤口,伤口表面的霜雪也因体内气血翻涌逐渐消融,终致那些伤口撕扯迸裂,血染衣袍! 未及一盏茶功夫,姜逸尘的精神集中力却在飞速下降着。 失神刹那,耕夫的七齿木耙朝他罩面扫来。 捕捉到面前狂暴的破风声,姜逸尘心知闪避不及,索性发动阴风功,骤然发力。 气劲凝于剑锋,剑出如长枪,平正迅疾,直来直返,剑扎一线! 嘭! 七齿木耙与天河剑甫一接触,耙面便寸寸散裂开来。 耕夫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中木耙被扎了十四下。 转眼间木耙变成了杆断木,耕夫却不以为意,本是自左而右的扫击,改换为平直的戳击,直朝姜逸尘咽喉处送去,赫然便是枪法招式! 长枪去了枪尖,锋利度自然大打折扣,可没有枪尖的枪未尝不能杀人。 姜逸尘闻风而动,脚为磐石,立地扎实,双膝微屈,腰向上顶,身向后倒,头部后仰,堪堪避过耕夫捅来的断木。 恰在此时,适才被姜逸尘剑气逼退的厨子和铁匠已从左右两侧包夹过来。 二人手中皆为短兵,当下疾攻能给姜逸尘造成一定威胁,却难将之重伤。 须臾间,二人甚至没有一丝眼神交流便做出了同一般举动。 下地飞铲,来了个扫堂腿,直取姜逸尘下盘。 姜逸尘马步虽稳,可如何能招架住两人的奋力一踹? 双脚被踢离地面,带起重重泥土碎屑。 这一刻,姜逸尘身居半空,毫无借力之处。 这一刻,姜逸尘空门大开,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刻,离姜逸尘最近的耕夫,果断舍了手中断木,抢身近前,一手绕过姜逸尘背部扣住其侧腰,一手揽住姜逸尘双脚在臂弯中夹牢,让姜逸尘的腰杆处于水平最低位,而后顺着姜逸尘落地之势猛然加力,带着其整个身躯冲地面砸下! 人体脆弱之处繁多,心门、头颅、脖颈之外,再次之便是连接上下半身的腰椎,腰椎若遭受高强度的外力打击,轻则当场不省人事,重则半身不遂,乃至危及性命。 耕夫、铁匠、厨子的这番配合虽属临时起意,却恰好水到渠成,毫无破绽,在双脚受迫离地后姜逸尘已全然受制于对方,束手无策。 嗡! 姜逸尘没能听到自己腰杆径直撞在地面上的声响,只听到脑袋里嗡鸣不止,如果双眼没有失明,眼前或是乌黑一片,或是色彩纷杂,迷离炫目。 紧接着,姜逸尘便觉着连呼吸都极为困难,非但找不到双脚的存在感,连手都不听使唤,更无法感知到手中是否还握有剑。 事实上,若非地面在雨水和血水浸润下略显松软有所缓冲,这一着,姜逸尘恐怕非死即残。 逮住姜逸尘昏沉无觉之际,耕夫抽回双手,以最快速度压身而下,再给姜逸尘腹部来了计肘击,只求对姜逸尘腰部造成二次伤害。 直让姜逸尘自胃中呕出了一肚子苦水和匆匆吞食未消化尽的食物。 一盏茶已至。 耕夫撑地而起。 铁匠的锤,樵夫的斧,厨子的刀就朝姜逸尘各要害处落下。 渔夫则静守一侧,谨防冷魅出手。 只要冷魅不动用那招,渔夫便有十分把握将之拦下,如此,姜逸尘必死无疑! 上了年纪,双瞳越发污浊,好似这花花世界便是方广阔无边的污浊泥潭,任谁在里边待久了都不免沾上些污秽。 但上了年纪后,看远端的事物却总是越发清晰,就好像拨开了眼前云雾,能一眼看见背后的本质。 渔夫污浊的瞳孔中映射着一张面庞。 那张面庞虽在三丈开外,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张清秀瑰丽的面庞,和他的孙女一般惹人怜爱,只是眼前这张面庞的主人身份偏偏是个杀手。 杀人不眨眼,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他看到冷魅睁开了眼。 动静那么大,她当然会睁眼。 那伶俐的眼眸中寒意森森。 他看到冷魅动了身。 正是冲他所在方向而来! 可下一瞬,他只能看到那个微微闭阖的屋门。 似乎从未有人在屋门前打坐,人当在屋中。 渔夫恍惚一时。 直到一阵疾风裹夹着细雨浸湿了他满布皱纹的面庞,这才清醒过来。 他看得清楚,适才风雨中有惊鸿乍现。 渔夫喟然长叹,心中有喜有悲。 喜的是他知道惊鸿过隙对冷魅消耗极大,能将冷魅逼到这份上,他们当然可以自豪,而此招一出接下来冷魅很可能没有再战之力了。 悲的是他能明白之事,冷魅自当再为清楚不过,冷魅既毅然决然地出招救人,势必也要杀人。 他可亲眼见识过冷魅将两个死囚头颅径直卸下,而死囚的身板硬实度他们五人可自愧弗如。 死囚都难躲过一劫,他们中有谁能躲得过? 倏忽间,心念百转。 渔夫已回过身,毫不意外地瞧见铁匠、樵夫、厨子一击落空,耕夫却不知所踪。 粉色光芒在那方寸之地上消逝,于另一处再现。 冷魅蹲在地上扶着姜逸尘起身,可连她自己都无力站起。 旁侧,耕夫双手摊开紧捂着脖颈处硕大的豁口,却拦不住血水决堤而出。 仅过了数息,耕夫便轰然倒下。 冷魅和姜逸尘对此一无所觉,仍在尝试着站起应战。 瞧见这一幕的渔夫、铁匠、樵夫、厨子,眼中有悲愤,有送别,却没有怯意,没有退缩。 五人中但凡还有一人活着,都会心甘情愿地去当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纵使五人都死了,他们也不认为这俩年轻人能在那人手中活下来。 正文 第四七一章 更大的雨 奇门遁甲之术本是千百年来一代代智者对于天地自然中玄妙规律的总结。 是以八门阵法虽看似诡异妖邪,却均遵循天地之道。 开门阵法移形换影的本质,便是以内力为钥匙,激活阵法之力,沟通天地本源,打破原有空间壁垒,开辟出一条存续时间极短供以快速穿行的无形通道。 只要对奇门遁甲术理解得足够透彻,内力足够充沛,施放又足够快捷的话,即可轻松掌控空间跳跃的能力,所消耗的不过是内力。 而惊鸿过隙则大有不同。 惊鸿过隙打破的已不只是空间壁垒,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时间法则。 那一瞬,施术者既需将自身融于天地自然,亦需将内力外放包裹全身,将自身和天地自然切断开来。 这是极为矛盾的过程。 一方面,只有将己身与天地相融,才可借用到天地本源的力量,只有天地本源的力量才足矣穿越时空。 另一方面,穿越时空乃有违天道之举,以己身对抗天道必受天罚,即便你已化身为天地中的尘埃,这是规则之力的束缚。 故而,施展惊鸿过隙所耗损的已不单单是内力,还有施术者自身。 内力越为深厚,身体越为健硕者,短时间自可多次施展。 然而强如闫卿,一个时辰内也仅可施展十次。 以冷魅现今造诣,一个时辰里施展四次已达顶峰,再强行施展便当伤筋动骨,出现无法治愈的身体损伤。 偏偏冷魅在身乏体虚时,不到半个时辰接连施展了两次,对身体的伤害不言而喻。 “决不可再行此道!” 姜逸尘渐渐恢复了神智,杵着剑,站起身,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冷魅垂丧着头,佝偻着身,双腿并拢,双脚叉开,勉强站立着,不作言语。 她很狼狈。 适才一盏茶恢复的气力再次耗尽,四肢百骸也变得极为脆弱酥软,若是在此时挨上一闷锤,恐怕她浑身的骨头都会被砸得粉碎。 但她并不后悔她的作为,若是不救,哪怕晚上一分,姜逸尘必死无疑。 姜逸尘一死,她也难逃一命。 对此,姜逸尘自也心知肚明,冷魅不需要他的感谢,但两人如果还想活下去,二人都要尽各自所能去改变局面,而姜逸尘的意思是:这一切,他来扛。 这一战,本都是冲着他来的,他自然得担负更多,不该让冷魅有太多牺牲。 生门、杜门阵法再度立起。 此外天河剑在姜逸尘双手间凌空而立飞速旋转着。 回春吟,辟水剑剑式之一,汇聚天地灵气化作己用。 两奇门阵法、回春吟、木系心法点穴截脉,姜逸尘近乎癫狂地吮吸着身外之力。 他看不到自己腰背处一片淤青,却很清楚刚才耕夫那一击伤到了他的腰部筋骨及经脉。 上、下半身精血阻滞不前,无法正常流动。 要想继续投入战斗,自然得让经脉恢复畅通。 冷魅气力不济,只帮他疏通了些许,剩下的他得靠自己。 直接吸纳天地之气强行疏通经脉的手段最快,却必将对经脉造成二次创伤。 然,生死攸关之际,他已不顾得许多。 绵绵细雨淅淅沥沥,雨滴落下得更疾了,雨点也更大了,拍击在地面上,短促而密集。 落雨声仍细,却密如战鼓,为这一战敲响了最后的鼓点! 铁匠、樵夫、厨子。 冷魅、姜逸尘。 还有渔夫。 呈三角之势而立,相互间各距三丈。 铁匠三人张牙舞爪着朝冷魅和姜逸尘杀去。 渔夫近前了不少,人未至,攻势已到。 足有五丈长的渔线盘旋下坠而至,目标赫然便是姜逸尘。 天色阴沉,若不细看,渔线并不显眼。 可不论显眼与否,姜逸尘都看不见,他只需听见。 鱼钩上没有鱼饵,没有鱼饵的鱼钩不为钓鱼,只为伤人,或是杀人。 却见冷魅、姜逸尘所立之处,橙绿光芒之外,另有青光泛起,一道无形屏障将渔线和鱼钩阻隔在外。 渔夫眉头一拧,双手把持着鱼竿疾疾拉回,力未穷时骤然一个大幅度地摇晃,再向前抛去。 同一时间,本是盘旋环绕于姜逸尘前方的渔线猛然回收,退了半程距离后骤然绷直,由鱼钩带着如箭矢般向姜逸尘射去。 然而,鱼钩还是未能突破休门阵法制造出的风壁。 如若就此呈僵持之势,渔夫当然能接受,因为下一刻铁匠三人的攻势将至。 风壁再强也不足矣拦下他们三人,彼时姜逸尘便当顾此失彼。 但姜逸尘怎会坐以待毙? 渔夫忽觉手上一松。 风壁竟被姜逸尘主动撤去,天河剑更是主动卡在了鱼钩上,反缠上了渔线。 渔夫背上一凉,仿佛命悬一线。 对于危机感的敏锐嗅觉,让渔夫果断舍弃了手中鱼竿,更是直接向姜逸尘所在方向撒开渔网,自身则一个驴打滚朝侧后方滚去。 渔夫的反应很快。 所以姜逸尘的第一击落了空。 他反缠渔线的用意便在于锁定渔夫位置。 渔夫若没有果断舍弃鱼竿,流星式便会贯穿其心窝,纵有渔网相阻也无济于事。 可躲开第一击,并不意味着能躲开第二击。 渔夫还未逃开太远,姜逸尘已施展出了百步飞剑,天河剑当即洞穿了渔夫后脑勺。 渔线仍缠绕在天河剑上。 鱼竿已到了姜逸尘手中。 姜逸尘一挥鱼竿,将天河剑从渔夫头颅中拉回,剑花一抖,破网而出。 从渔夫挥竿出手到一命呜呼不过短短数息。 寥寥几个呼吸的功夫,铁匠三人还未扑杀到冷魅面前,便眼睁睁地看着再折一老哥们。 而在他们回过神来时,冷魅也再次施展了开门来到姜逸尘身侧。 时间过短,冷魅也还未恢复足够的气力,还未能活动自如,只得暂避锋芒。 铁匠、樵夫、厨子三人相视一笑,心知今日难逃一死,相互鼓了鼓劲,催动全身余力拼死一战! 五大民捕围攻姜逸尘时,并非一拥而上,而是细分为三个层次。 铁匠和厨子以“缠”为主,铁匠的钳,厨子的锅铲,对姜逸尘的剑都具备一定限制能力,而铁锤和菜刀则可不时制造杀机。 耕夫和渔夫则重在于“拖”,一旦姜逸尘挣脱开了铁匠和厨子的纠缠展开反击,不论是耕夫的七齿木耙,还是渔夫的渔线,都可以柔破刚,逐步化解掉姜逸尘的攻势,渔夫的渔网更可防着姜逸尘通过身法优势四处逃窜消耗他们体力。 真正主“杀”的便是樵夫,从始至终都在大刀阔斧的劈杀,对姜逸尘的直接威胁最大。 正是通过缠、拖、杀,三个要诀,五人才让姜逸尘落入险境,险些丧命。 而耕夫、渔夫一死,非但损失了两大战力,也让原本的作战体系无法成型。 冷魅暂无法大幅度动弹,却能伺机施放八门阵法,从旁助姜逸尘一臂之力。 五人对付姜逸尘时已现捉襟见肘之态,当下仅余三人,又如何能招架住两个身经百战的江湖高手? 不出一炷香,三人先后殒命。 姜逸尘带着厚重的喘息瘫坐到冷魅背后。 未及他打坐调息,忽有鹰啸声响起! 三枚透骨钉来势汹汹,竟是将雨幕从中撕扯开来。 所向乃姜逸尘面门! 青黄光芒乍现,在景门加持下,休门的青光大放,无形风壁似添了好几重,却未能阻止透骨钉寸寸逼近。 片刻之后,直至透骨钉已来到姜逸尘额前一尺之处,方才颓然落地。 不过片刻功夫,姜逸尘流出的冷汗,甚至超过了淋到的雨。 仅是三枚透骨钉,他便用上了那日对付云小白来剑之法,通过三门内功的转换配合风壁之力,将其中力道层层瓦解,这才化险为夷。 啪!啪!啪! 击掌声很清脆,透雨而来。 “果然长进不少,不过,来年依然只会是你的祭日。” 来人笑意岑岑,声音却很快淹没在了雨声中。 雨,更大了。 正文 第四七二章 一走了之 长风萧萧。 疾雨嘈嘈。 姜逸尘脑海中的世界仿佛被吹熄了盏盏红烛,再次陷入阴暝深渊,黯淡无光。 影武堂楚燕齐三人曾试图逃入林中,既是寻找掩体,也为制造更多声响,通过地利来干扰姜逸尘敏锐的判断力。 地利之前,即为天时。 天时有雨。 大雨稀风。 微风也好,疾风也罢,姜逸尘本可通过周围空气规律性流动获知的不少信息,在大雨到来后被打乱得七零八散无辑可循。 简而言之,大雨大大地削弱了姜逸尘的作战能力。 七人自大雨中行来,有高有矮,有男有女,胖瘦各异。 为先者是个眉清目秀状若而立之年的白衣书生。 书生腰间悬着个紫砂葫芦,手中握着冰蚕玉柄白折扇,纵是在大雨中行进,竟还保持着一副游山玩水优哉游哉的神采,步伐不疾不徐好似与世无争。 很难想象刚刚那三枚透骨钉会是出自这样一个不争于世的书生之手。 然而,这书生却是江湖十四恶人中因随心所欲而恶名昭著的易无生。 也只有易无生这般实力,才足够震慑住近七十人的大阵仗。 当然,要想管束住如此多人,绝非易无生一人之功,易无生也绝无那脾性去管教那些人的具体行事。 这部分重任落在其身后六人身上。 六人正是已归入天罡门的前地煞门堂主。 满面虬髯,衣襟大敞,横肉张扬的持刀壮汉乃前地煞门副门主,地勇星应隆。 身着一袭劲装,发短眼细,手无寸铁者是前地煞门六虎之一,地奇星洛奇。 身长七尺,大腹便便,双手抱着根粗大石柱,一步溅起三尺浪的悍将亦为六虎之一,地雄星肖穹。 有半老徐娘之姿的是地彗星孟梁陆。 较常人要矮上一截,瘦骨嶙峋,尖嘴猴腮,满口银牙,双手套着利爪的古怪男子是地妖星窜天猴。 身壮如牛,肤白胜雪,嘴角边有颗红痣,手中操着条粗犷长鞭的中年妇女是地奴星顾大虫。 与独行在前的易无生截然相反,六人无一不是目露凶光,恨不得当即将姜逸尘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想来若不是顾忌易无生难以捉摸的脾性,已然一拥而上了。 易无生不懂得如何观云看雨。 却有地慧星孟梁陆善观风云变幻辨阴晴冷暖。 七人同那六十余人入谷时间相近,推算出今日有极大几率落雨后,便将那些人召集在一起,按兵不动,布置好作战对策,于两日前向冷魅和姜逸尘发动车轮攻势。 今日初晨仅是细雨绵绵,恰在五大民捕倒下后,大雨降临。 若非如此,易无生倒也乐得让冷魅和姜逸尘多喘上两口气,他有的是时间来折腾两人。 不得不说这大雨来得可真是时候。 七人候着大雨到来。 而冷魅、姜逸尘却也在等着幕后之人出现。 毫无疑问,那幕后之人即为易无生七人。 对于地煞门六位堂主而言,是姜逸尘一手毁了地煞门,死于其手的兄弟姐妹多达四十余人。 虽不可否认背后另有高人指点,可堂堂天煞十二门被一个毛头小子给毁去一舵却是不争的事实。 既关乎人命,又关乎颜面,地煞门与姜逸尘之间早已是不共戴天之仇。 残余六位堂主有心杀“贼”,天煞十二门其余分舵即便不亲自参与,但给予些助力,提供些便利,则属理所当然。 是以除了五大民捕是同商阙有旧被半请半要挟而来,余下那些人马则是或威逼或利诱或内部资源倾斜进行供给。 至于易无生,与毕鄂相识言谈投机不假,却谈不上私交甚笃甘为之报仇雪恨,杀姜逸尘本只是顺手之事,帮毕鄂报仇也不过顺带为之。 易无生本没将这些繁杂之事放在心上,岂料那杀手夜枭之名正是通过其口传扬出去的。 而最令易无生记恨的,莫过于这杀手夜枭竟在其眼皮底下演了一出诈死好戏。 若说姜逸尘对于地煞门的所作所为狠狠打了天煞十二门一个大耳光,那么姜逸尘则给予了易无生从未有过的羞辱,令易无生自觉颜面扫地的羞辱! 不论是易无生,还是应隆六人,此来皆只有一个目的:置姜逸尘于死地! 也因此,从始至终都未有人对姜逸尘本身或是那天殇折梅手表露出任何兴趣,因为他们得到的任务便是取其项上人头。 “果然是前辈。” 早在冷魅道出五大民捕与商阙间的关系后,二人对幕后之人身份已基本有数,姜逸尘此时出言,不为其他,只为拖延些恢复时间。 “时日尚早,若有遗言,不妨多说几句。” 易无生一语戳穿姜逸尘心思,却也站定不再近前,对于这位让他受了奇耻大辱的小辈并未表现出任何恼羞成怒之态,反而浑不在意,足够宽容大度。 应隆六人见状止步不前,即便心中再有不满,他们都不会在易无生面前表现出来。 毕竟他们在当年之事的调查过程中发现,修恺和宋鲁达并非死于姜逸尘剑下,恰恰是易无生动的手,原因多半便是行事为易无生所不喜而招致杀身之祸。 但彼时地煞门已得罪不起易无生,而修恺和宋鲁达之死也同姜逸尘脱不开干系,这部分仇怨遂自然而然转嫁到了“罪魁祸首”头上。 这一路与易无生同行,六人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今复仇在望,他们可不愿平添任何事端,让姜逸尘白占便宜。 姜逸尘道:“那晚辈先谢过前辈好意。” 平平无奇一句话,易无生偏偏从中听出了蹊跷。 易无生嗤笑道:“时已至此,再如何挣扎也是徒劳。” 应隆六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不知这怪人又在感慨何事。 倒还是功力稍微深厚些的应隆率先品出了其中古怪,那锐利如鹰的眸子透过重重雨帘,瞥见了姜逸尘两腮处的最后一抹抖动,横眉倒竖气冲冲道:“特乃乃个熊,这小杂碎在服药!” 说罢应隆已倾身迈步向前。 余下五人见此也即要动身。 却见易无生折扇一横,拦在六人身前。 易无生心平气和道:“难道没看出来这小子是故意为之?” 洛奇皱了皱眉道:“故意气我们?” 肖穹两粗大鼻孔在雨幕中呼出两道灼热的白气,道:“即便是故意气我们,可确实是借药力在快速恢复着,那我们此前让那么多人去消耗他们气力又有何用?” 另几人也都闷着口气不吐不快。 易无生已先道:“无妨。就当是他们死前吃的最后一顿。” 此话一出,应隆六人便不好在开口。 别看易无生这时和和气气的,再嘟囔几嘴,保不齐就冲他们动手了。 闻见对方没上当,冷魅和姜逸尘便继续安心吸纳着体内的丹药之力。 早早便未雨绸缪,二人除了在屋中囤积食物之外,也炼制了许多外敷内服的药散,基本上都在这几日间耗尽,但还有两颗历经多番精炼用以快速填补气血内息之力的丹丸迟迟未曾服用,直到姜逸尘挡下三枚透骨钉,二人才伺机服药。 只有撑到幕后之人出现,即将开启最后一战时,这两颗药丸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力。 至于姜逸尘先前那略微显眼的咀嚼动作则是故作姿态。 意在诱使应隆等人气急败坏抢攻,而后二人便有机会反将对方杀个措手不及,占得先机,更有机会让对方出现减员,如此此战便有更多保障。 可惜,还是被易无生给一眼看穿了。 见二人默不作声,易无生歪了歪头,奇怪道:“怎么,没有遗言要说?” 姜逸尘道:“晚辈倒有问题想问。” 易无生道:“说。” 姜逸尘道:“前辈究竟带了多少人来?” 易无生简单道:“就这些人,没了。” 忽而又语气一转,道:“不过有些人脚程快了些,不然能玩得更久些。” 姜逸尘闻言了然,影武堂杀手和琥珀山庄护法果然也是受雇于他们。 易无生笑道:“我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可惜你小子并不如想象中的受欢迎。” 易无生顿了顿,故作神秘道:“只有两批人马和我们没关系。” 姜逸尘心下一凛,问到:“云小白,还有?” 易无生道:“自然还有老伯派来的人。这也怪不得我,是他们自己不够小心,都已躲了两天两夜,见你命在旦夕,终究露出了马脚。” 姜逸尘心知易无生也同他打起了心理战,虽沉住了气,问道:“他们是谁?” 应隆明了易无生的意图,也有心刺激一番姜逸尘,插了一嘴道:“两藏头露尾的龟儿子,特会打洞穿墙,你猜猜。” 且不说道义盟人数之众姜逸尘尚未认全,单是老伯朋友之多,他也无法凭此只言片语猜出二人身份。 不知不觉间,姜逸尘的心思已被打乱。 冷魅察觉到了姜逸尘的异样,低声道:“老伯请来的想必是岭南药谷薛珍薛宝两兄弟,此时多想无益,你能为他们做的便是报仇。” 易无生没听到冷魅所言,只是瞧见这一幕,心下一动,朗声道:“冷姑娘,在下有一言相劝。” 冷魅听言并不作答。 易无生则毫不作恼,继续道:“你我二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昔日魔宫与地煞门间纵然稍有过节,今日便由在下做个见证,在此做个了断。应门主,你觉得如何?” 应隆虽长得五大三粗,却也是个粗中有细的狠人,哪能听不明白易无生的离间伎俩,遂道:“全凭易先生做主。” 易无生点头一笑,折扇在手中敲了敲,道:“只要冷姑娘愿意一走了之,姑娘过去与应门主等人间的恩恩怨怨便一笔勾销,更不必为了个毫不相干之人枉送性命。冷姑娘以为如何?” 正文 第四七三章 出其不意 “不如何。” 冷魅的回答很果决,很淡漠,很简短。 之所以简短,是因为话不投机半句多。 之所以淡漠,是因为对易无生这伎俩不屑一顾,哪怕多一分犹豫,多一刻迟疑,都能为她和姜逸尘多争取一呼一吸的恢复时间。 之所以果决,是因为早在云小白到来前,姜逸尘便做过此番假设,彼时冷魅所给出的答案即为否定的。 冷魅的解释是,既然当初选择了救他,便不会受强敌调唆一走了之。 而在云小白离开后,冷魅则有了更充分的理由选择留下,这是她对云小白的允诺。 当然,冷魅也不认为易无生几人真会在意自己做何抉择。 所以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三个字,话音不大,更被雨声掩盖了不少,易无生却听得很清楚。 易无生笑了,笑得合不拢嘴,笑得身子一颤一颤地,甚至情难自已地仰起了头,以致不少雨水浇淋入口。 易无生不是不苟言笑之人,只是他已很久未笑得如此放浪形骸,就像是醉酒之后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 “没成想素来以冷酷无情著称的杀手,竟也会有一往情深的一面,平生能见得如此场景,实属难得啊。” 易无生话语中满是讥讽嘲弄之意,冷魅则左耳进右耳出,不予理睬。 倒是姜逸尘开了口:“江湖上都说前辈随心所欲、率性而为,视同门之谊若无物,对合作伙伴下手也毫不留情,论起心志坚定,前辈从一而终,这点我们这些晚辈确实自愧不如。” 话音一落。 易无生笑声尽敛。 应隆六人面色霎时间苍白了几许。 虽说姜逸尘这句话里偷换了所谓心志坚定和从一而终的概念,但所言之事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不争事实。 鬼无身死不久,易无生便在先师墓前对同门师弟八臂夜叉出手,致其重伤逃离,此事算不上广为流传,却也非鲜有人知的佚闻。 至于残杀合作伙伴,本便是落在地煞门自己身上之事,已无需他例佐证。 姜逸尘话中真意直指易无生是个性情多变、翻脸无情、肆意妄为之人,与之有牵扯难有好下场,可偏偏应隆六人正与易无生同一战线,他们的攻心离间之策转眼间便被姜逸尘反将一军。 “易先生,既然两个小娃儿不给您面子,也甭和他们客气,早点送他们上路吧。”毕竟曾为小半个帮门领袖,应隆很快便反应过来眼下绝不能与姜逸尘二人在口头上多做纠缠反致自乱阵脚,同时也不忘给足易无生面子,免得惹其再添不快。 “两年不见,你小子嘴皮上的功夫可一点没退步,如此甚好,甚好。”易无生嘴角重新扬起一抹笑意,眼眸中浮现出亲手将姜逸尘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快意,稍稍侧头对身后众人淡淡说了句,“那小子归我,你们自便。” 应隆闻言暗暗松了口气,他们六人冒险与易无生同来,便是料定易无生对于姜逸尘的恨意丝毫不在他们之下,只要易无生亲自出手认真对待,姜逸尘绝无活路可言。 更何况姜逸尘现已是个瞎子,两天鏖战中屡陷险境、险死还生更说明其底牌尽出再无任何后手可言,虽无法亲手宰杀仇敌,但能见大仇得报,心里悬着的石头可算是落下了一半。 至于易无生所说的自便,其意是不介意以一敌二,但他们六人只在旁干看着也是如坐针毡,倒不如主动去缠住冷魅,杀与不杀见机行事,毕竟他们与冷魅间并无你死我活的仇怨,姜逸尘还活着,冷魅自然不忍弃之不顾,倘若姜逸尘身死,冷魅还当真会为他寻仇不成? 再者,他们六人不必搅入易无生与姜逸尘的战局中,也避免了类似那三十名死囚为求杀敌而不惜自伤惨状在自身身上上演。 得到易无生默许后,应隆大手一挥,领着身后五人冲姜逸尘和冷魅杀去。 以他们六人的实力,要想将二人拆散开来对付并不难,而且据他们两日来的观察,两眼摸瞎的姜逸尘只有不在冷魅身侧时才能彻底放开手脚,他们的举措未尝不是在迎合对手需求。 但算盘打得太响,对手却不是聋子,并不会顺着意来。 应隆六人一动身,冷魅和姜逸尘也跟着做出了反应。 尽管有预留的丹丸助力恢复,但身体精神方面的损耗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补足的,二人仅回复了各自七八成功力,不论是孤身独斗地煞门六位堂主,或是直接对垒一位十四恶人,均非易事,故而他们无比珍惜任何出其不意攻敌不备的机会。 即便没有机会,也会去创造机会。 在应隆六人不断逼近三丈距离时,借着冷魅施放的景门加持,姜逸尘化身风火流星,在雨幕中绚烂夺目。 虽后发,却先至,意在先声夺人! 天河剑剑锋所向飘忽,既隐隐指向窜天猴,又隐隐指向顾大虫和孟梁陆。 六人中实力偏弱的三人。 纵使六人在这两日间已对此招司空见惯,但剑势来势之迅疾仍大大超出了他们所料。 一马当先的应隆一刀抡空。 巨柱横在身前的肖穹也未能将姜逸尘截下。 洛奇徒手虚抓显得很是滑稽。 窜天猴身似灵猴,剑还未至,便惊觉到了那抹危险气息,浑身汗毛炸立,在剑锋临身前一刻,机敏地一骨碌滚到半丈开外,脱离了剑锋封锁范围。 其后两位女流之辈则未能幸免于难。 两朵血花在雨中绽放! 一大块肩肉、四根手指还有那条粗犷的长鞭未能溅起多少泥水,便彻底被吞没。 地煞门六人无人殒命,唯有顾大虫的左肩肩上多了块大窟窿,用来挥鞭的右手再也无法握拳。 原来姜逸尘那一计流星式竟是要取三人性命。 窜天猴身形矮小加之动作迅捷,侥幸逃过一劫。 也因窜天猴那一闪躲,晃了姜逸尘一番,致使流星式的进势减了五分。 临到孟梁陆心口一尺时,顾大虫及时用自己强状如牛的身躯将之撞开,用自己的左肩硬吃下姜逸尘这一剑,又以右手环扣住剑身,本以为能凭自己这一身糙皮肉将剑卡住,终是未能抵过那锐利的剑气。 雨声哗哗,场上却一时不闻刀剑之声。 除了顾大虫惨白的脸上稍显遗憾之色外,余下地煞门五人则涨红了脸,恨不得马上将姜逸尘挫骨扬灰。 眼看战局方起,便要形成姜逸尘同冷魅以二敌六的局面,打乱应隆与易无生先前商量好的对战部署,一道道凄厉鹰啸声再次撕碎雨水的独奏乐章,响彻山谷! 易无生又出手了! 喜欢荡剑诛魔传请大家收藏:荡剑诛魔传热门吧更新速度最快。 正文 第四七四章 尽在掌控 分明只是三枚不及手指粗细的透骨钉,却似在风雨中逆流而行的孤舟兴风破浪! 姜逸尘身形一顿,再不敢向应隆六人攻去,仅来得及横剑当胸,三枚透骨钉便近在咫尺! 铛!—— 天河剑与透骨钉间击碰、摩擦、交错、分离。 经姜逸尘重重卸力后,透骨钉被挡开了个角度,斜扎入地。 自鹰啸声起,至透骨钉入土,不过须臾。 姜逸尘与应隆六人间相去不过一丈,然而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戛然而止。 姜逸尘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应对易无生的攻势。 而应隆六人在鹰啸声响起后,既骇然于易无生此次帮衬意味的出手,同时也明白过来此中所蕴含的无言提醒,当下不该再和姜逸尘纠缠不休,这是他易无生的猎物。 想通此理,应隆六人便果断舍了姜逸尘不顾,放心大胆地朝冷魅冲杀过去。 易无生未再出手,但未离弦的箭最具威胁,姜逸尘岂敢心有旁骛。 配合着易无生对于姜逸尘的牵扯,应隆六人极尽所能地将冷魅往远端逼退,不多时这端七人便与易无生与姜逸尘二人拉开了近二十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下,任谁都没法在另一端出现危急情况时拍马赶至,即便是惊鸿过隙。 不可否认,在易无生和应隆六人眼中,姜逸尘与冷魅二人间最大的底牌,最值得忌惮的撒手锏,便是冷魅的惊鸿过隙。 几个老江湖眼光毒辣,早已看出以冷魅这状况至多只能再施展一次惊鸿过隙。 不论是易无生和应隆六人都不怵与冷魅正面相敌。 后者人多势众,有足够多的办法和手段去防范冷魅施展惊鸿过隙,纵有万一,也只可能被冷魅换掉两条性命,最后这场战局的胜利者仍会是他们和易无生。 至于前者,若要列出当今江湖上正面对敌下,最有可能避开惊鸿过隙那致命一击的十个人,易无生毫无例外可名列其中。 原因无他,除了暗器之外,轻功亦为易无生的看家本事。 而以易无生的狡诈,未尝不会以身犯险引诱冷魅施展惊鸿过隙,一旦连撒手锏都失手,冷魅和姜逸尘今日便再无任何生还可能。 这也是先前二人打坐恢复时低声探讨过的内容。 在绝对实力面前,即便身怀过人神通,赢面仍微乎其微。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有在暗处,惊鸿过隙才会防不胜防。 而今放眼望去,满地尸骸,在场还站着的不过九人,一目了然,哪还有何暗处可言? 有。 当姜逸尘能够吸引走易无生全部注意力时,冷魅便处于易无生所不能见的暗处。 彼时若冷魅身处易无生三丈范围以内,恐怕堂堂十四恶人也会早早迎来身死道消之日。 其后应隆六人也未必能从姜逸尘剑下逃得性命。 知己知彼方可防范于未然,易无生再如何倨傲,事关生死仍会小心为上,否则也不至于耐着性子同一大帮人耗费一个来月的时日筹谋着如何将姜逸尘置于死地,当下遂极为果决地同应隆六人断绝了冷魅与姜逸尘所存的一线生机,掐灭了二人活命的念想。 灰蒙阴雨下,阴阳谷中,木屋南北两端。 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战局拉开了最后的帷幕。 若有旁观者在场,定无法忽视两个战局中对战双方所存在的实力落差。 冷魅虽为魔宫第一女杀手,但地煞门众人也非易与之辈,以一敌六,能够自保已是不易,无外力相助下妄想反制六人纯属天方夜谭。 而易无生更是冷魅和姜逸尘全盛状态下才可匹敌的强者,现下唯有姜逸尘单枪匹马,岂非任之宰割? 然,生死无算,任何因素都可能潜藏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局势可谓瞬息万变,绝无法单单凭实力对比便盖棺定论。 江湖上以弱胜强之例算不上比比皆是,倒也十存一二。 强者一方但凡有那么一分一毫疏忽大意,便很可能阴沟翻船。 地煞门六堂主看似来势汹汹,可六人的组合架构甚至略逊于那三十名死囚或是五大民捕。 六人中当以副门主应隆实力最强,两虎肖穹和洛奇次之,三人各自实力比起剑十四和刀二十三只强不弱,而窜天猴、顾大虫、孟梁陆三人实力则在五大民捕上下。 应隆操大刀,肖穹抡大柱,攻势大开大合,杀伤力十足,但招式变换间顿挫频繁,对身法矫健的冷魅而言有太多闪躲避让空间,难构成实际威胁,更多是起限制作用。 顾大虫、孟梁陆二人本也能凭长鞭和一袖银针给冷魅带去不小的麻烦,可在顾大虫左肩负伤右手断指后,二女只有余力在最外围掠阵,从旁协助另四人将冷魅封锁在一定区域内不得脱身。 余下二者,洛奇善于贴身短打兼有不俗的擒拿手段,窜天猴更是近乎为近身行刺而生,二人一高一矮,一刚猛一阴柔,配合算不上天衣无缝,却成了冷魅最大的苦主。 若不是寒宫折桂锋芒尽显、生人难近,加之冷魅一手八门阵法炉火纯青,对二人形成了不小的干扰,二人或能教冷魅束手就擒。 总体而言,在地煞门六人步步紧逼的围攻下,冷魅尚未陷入疲于应对之态,留有游刃余地。 反观另一端,姜逸尘的处境则相对堪忧。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易无生不仅是头狮子,而且是头出手从不留余地且极为擅长猎食的狮子。 当年晋绥大道上姜逸尘之所以能从狮口逃生,并非是易无生没有全力施为,而是姜逸尘急中生智利用《点穴截脉心法》将七处致命要穴稍稍挪移原位,再辅以逼真的演技,这才骗过自信不会失手的易无生,侥幸活命。 上过一回当,更引以为耻的易无生此番出手便不会有任何保留。 当然,在将姜逸尘彻底视作砧板上的鱼肉后,易无生的前三次出手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与谁对敌,而只是在戏弄一头随时濒死的羚羊。 不错,昔日在易无生这头狮子眼中只能算得上是只野兔崽子的姜逸尘,而今已然成长为了一头羚羊。 然而,羚羊终究只是羚羊,只要狮子动了猎食的念头,羚羊随时引颈就戮。 每一次易无生轻描淡写的出手,对姜逸尘而言都是如临大敌。 三次,除了第一次将那三枚透骨钉成功挡偏开来外,后两次姜逸尘都未能毫发无伤。 姜逸尘很清楚第一次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易无生给了他时间,而第二次和第三次的间隔时间很短。 易无生是通过此举在告诉他,一切尽在其掌控之中。 风雨凄凄。 拍打在姜逸尘肩上背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是杀手,屡同强敌对垒,早已习惯了各种压迫感,从不认命妥协。 他也曾与一二十四恶人打过交道,从王芝芝手上安然脱身,更是一剑了断了沈卞性命。 但也因他是杀手,所以在出手前,要么做好了万全准备,要么是趁敌病要敌命。 譬如沈卞,一来其年岁已高,二来受内伤所扰且多日油盐未进,死于任何晚学后进手中都不足为奇。 而当下,做好万全准备的是易无生,落于疲敝之际的是他自己,愈来愈大的雨势更让他彻底陷入被动局面中,他还有何翻身可能? 正文 第四七五章 进击的剑(你好2020!元旦快乐!) 蜀地唐门。 千百年前中州盛极一时的帮派。 论用毒,能与彼时云泽境中以毒为尊的五毒教不相上下。 论搬弄机巧,亦可同天机派一掰手腕。 论暗器功夫,更可谓独步江湖。 彼时之唐门英才辈出,用庞然大物来形容毫不为过,纵是底蕴浑厚的数大名门正派论起牌面实力都难望其项背。 奈何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历经数百载打磨成型的唐门,仍未能熬过守成难这一道名门壁垒,从内部开始逐渐腐败,再加之外部各势力明里暗中的打压,终分崩离析,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把淘沙。 千百年过去,唐门之名已鲜少被提及。 说起机巧,人们不需思考就能提起天机派,尽管这个神秘的帮派已覆灭不在,可现今江湖中的机巧设置,天机派的痕迹无处不在。 说起用毒,人们也能一口气道出八九个以用毒闻名的人或帮派,鲜有人会将这些人或帮派与昔时不可一世的唐门联想到一起,只有心细之人才会发现这些人或帮派或多或少都与蜀地有些牵扯,说不准他们的用毒方式便与当年唐门镇派心法之一的《毒经》有所关联。 可说起暗器,便有可能涉及唐门,因为当今江湖可位列前三的暗器高手中,有一人的暗器功法便传言是承袭自当年的唐门另一镇派心法《天罗诡道》!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四恶人之一的易无生,他师承鬼无,所学的金系上乘内功《诡诀》便是磕磕绊绊流传至今的不世神功,虽非完整传承,却也足矣让鬼无有个暗器宗师之名,而其两个徒弟易无生和八臂夜叉都曾位列当世暗器高手前十。 暗器之道所重不外乎三者,精度,力度,速度。 现今江湖能被称之为暗器高手者,做到例无虚发是基础,要想伤敌,力度与速度才是关键。 能将三者做到极致方为大家。 易无生便为当中佼佼者,不少江湖人都认为作为唐门传世之篇的《诡诀》功不可没。 而其专门寻求名匠段天铸所打造的暗器机巧“寸草不生”,毫不亚于数百年前名震天下的暗器“孔雀翎”。 在此名器加持下,易无生所发出的暗器在精度、力度与速度上已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也是为何姜逸尘能用一堵风墙轻易挡开影武堂楚燕齐三人劈头盖来而来的暗器,能用开门轻松避过剑十四的飞剑,却得拿出对付云小白一剑的气力来化解易无生区区三枚透骨钉。 八门阵法中休门的风墙,对易无生发出的暗器来说不过是层窗户纸,一捅即破,形同虚设。 再者,不论是施放开门或休门总需要时间,而那点儿时间已足够易无生的暗器应声命中。 论起当今江湖暗器第一人,易无生或当仁不让。 这或许便是易无生自信,乃至自负而倨傲的来由。 实力增长总能给一个人带去自信。 也许连姜逸尘自己也未能发现,在一次次战胜强敌后,他的自信已今非昔比。 但姜逸尘却能清晰感受到,在连日杀死一批又一批劲敌后,他所修炼的《阴风功》已突破了原有桎梏,不仅回复到了他所达到的最高层次第八重,更是一举突破了第九重,只余半步便可圆满。 凭他现在的修为以死相拼未尝没有那么一成胜算。 故而仅是消沉低落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姜逸尘便找回了烙印着他那倔强而不屈印记的自信。 易无生确实做好了完全准备来找他麻烦,也千方百计地将他折腾得身心俱疲,更在大雨落下时现身,或想看着他陷入绝望,或想看着他摇尾乞怜,以为一切尽在其掌控之中。 然则易无生再能算也算不准人心。 忽视或者说无视了姜逸尘的自信,以及自信背后所多出的责任感,姜逸尘自认为所该背负起的责任感。 现在的姜逸尘不再只有他自己一人,还有冷魅。 他一人死了会有很多遗憾,他还有隐娘和西山岛村民的仇怨未报,还有无相门的灭门之仇未了,还有生身父母未寻得,甚至还有霍家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还未查清,他还未能为老伯为这濒临崩溃的江湖做更多事…… 而他所最不愿面对的是,自己死了还有人为他陪葬。 他不希望冷魅死,至少不愿冷魅因他而死,是以只要还能动弹,他都不会驻足不前,坐以待毙。 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他知道易无生现在最想看到的,是他举足彷徨,是他不知所措。 两步。 他没有任何去向可言。 因为他根本无法在如此大雨中判断出易无生在哪个方向,但他偏偏表现得成竹在胸,仿佛已然看到易无生便站在那儿,等着他靠近。 三步。 他只是在简单地激将,但他很肯定易无生绝不乐意看到囚笼中的困兽表现得气定神闲自信满满。 只要易无生出手,他的目的便已达成。 大雨中他再难耳聪神慧,易无生一旦出手,声势定然不小,他总能反过来借此慢慢接近对方。 比起冷魅,他除了看不见外,有更多方式去接近易无生,他也更适合做易无生的对手。 在他踏出第四步时,果不其然,易无生含怒出手。 这回易无生没再使用寸草不生,所发出的暗器是铁蒺藜,声势便也小了几分,犹如蜂鸣。 蜂鸣声在大雨声极为不显。 直至临近丈许距离,姜逸尘才捕捉到铁蒺藜来向,仓促一挡仍难避免肩上再被划开道伤口。 但仅凭这一着,姜逸尘便与易无生拉近了一丈距离。 一丈距离对易无生来说却是微不足道,即便他看出了姜逸尘的用意亦不为所动,因为姜逸尘能与他拉近一丈是他给出的机会,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再与姜逸尘拉开更大的距离。 姜逸尘继续向前。 易无生跟着时不时发难。 尽管易无生每次发出暗器来向都不同,总让姜逸尘在雨中疲于奔命,但两人间的距离确确实实再不断地拉近着,从最远时的十丈,慢慢来到了五丈,四丈。 只要易无生无法在短短数息时间里从相对的两侧出手,令姜逸尘只在两点间徒劳折返,那么二人间的距离总会慢慢拉近的。 当然,姜逸尘为此付出了一身新的伤痕,而易无生在此期间不过是挥挥手扇扇扇。 好在流血归流血,姜逸尘只需控制着别再有过多失血,不妨碍招式施展,不需耗费更多精神和气力去防毒。 并非是因为姜逸尘炼出一身百毒不侵的本事,只因为将暗器引以为豪的易无生不屑于在暗器上淬毒,那对于暗器天下第一来说是种侮辱。 毒只在寸草不生扇骨的端头,那是易无生近身交战时最后的倚仗。 姜逸尘突然开口道:“可不知前辈身上还留有多少透骨钉?” 易无生闻言一愣,似是明白了什么,笑道:“没有。” 姜逸尘道:“前辈可会有虚言?” 易无生道:“若我说没有,你可会信?” 姜逸尘道:“从见面至今,你已发出三十六枚透骨钉。” 易无生道:“若我没有说谎,那么现下应只余扇子中的十三枚。” 姜逸尘道:“前辈可有把握在最后十三枚透骨钉用尽前,将在下斩杀?” 易无生道:“那你可有把握,在哄我说了这么多话后,杀到我面前?” 姜逸尘淡淡道:“能。” 话音放落,剑出,人至! “好胆!” 易无生只来得及呼喝这一声,便甩开折扇与姜逸尘交上了手。 当今江湖间少有人见识过易无生与人近身互搏的场景,因为并没有多少人能带着敌意接近其一丈范围之内。 当今江湖上近身交斗姜逸尘或仍难敌过不少人,但这些人中定不会有易无生。 故而,不出三十回合,姜逸尘便成功将寸草不生从易无生手中击落。 只是在折扇脱手的最后一刻,易无生适时发动了其中三枚透骨钉将姜逸尘手中的天河剑遥遥击飞。 同是失了武器,姜逸尘心中却长出口气。 在他看来,纵然易无生尚藏有暗器于身,但二人相去不过寥寥数尺,他有十足把握用天殇折梅手先发制人。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姜逸尘一个箭步便欺身来到易无生跟前,出掌似进爪,抓向易无生。 他察觉到了易无生的躲闪,但他浑不在意,只要接触到对方,那么易无生的命便手到擒来。 然而,他没能看到易无生眼中并无慌乱之色,反带着几分玩味,几分狡黠,几分嘲弄。 正文 第四七六章 笑到最后 姜逸尘一爪探出,落在易无生肩头。 本该趁势而上直接进犯其咽喉,再不济也当就势卸去其肩头骨。 却见那手只是在那肩头上短促一顿,便如遭针扎般缩了回去! 随之便见易无生腾身跃起,双脚在姜逸尘胸前脸上连连踢出,末了一计崩山蹬将姜逸尘踹得倒飞一丈来远。 易无生的轻功了得,腿法倒也算是不赖,但以姜逸尘的能耐至少能避开十之七八。 可整个过程中,姜逸尘形如毫无知觉的木偶,将易无生的脚劲尽数吃下,摔得一身狼狈。 若不是残存的意志力支撑着他抬起左手连点胸前几处要穴,化开些淤血,封闭些经脉,恐怕过不多时他真会就此一命呜呼了。 易无生缓步走到十余步开外,弯下身拾起淹没在泥水中的折扇,不疾不徐地用衣袖轻轻拭去扇面上的污垢,还未回过身来重新面向姜逸尘,身子已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呵呵哈哈……” 易无生在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易无生在肆意地笑,笑到浑身抽搐,笑到直不起身,笑到连路都走不稳。 大雨将他束起的长发打乱,再不像个温和书生,而是一个笑得发癫、笑得痴狂的醉汉。 易无生一面笑着,一面向躺倒在地的姜逸尘走去。 走得并不快,刻意模仿着姜逸尘先前走向他的步态,笑眼中尽是嘲弄之色。 “没想到吧,你的自作聪明,不过是顺着我的意,乖乖地,一步步地走进我为你挖好的坑。” “呵呵呵!” “这江湖上还真没几个人能近我身,如果不是我给你这个机会,你真以为你能拿剑指着我?” “这蚀骨软猬甲的滋味如何?” “当然,这玩意儿也不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江湖险恶,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软肋在何处,总会防着点,只是用来对付你这天殇折梅手,好像再合适不过了。” “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倒在地上几乎不再动弹的姜逸尘,易无生顿住脚步,笑声即止,皱了皱眉,神色中闪过一丝不快,收起摊开的折扇在手中敲了敲,目光四扫,发现天河剑落处,抬步走去。 不似拾起寸草不生时那般小心翼翼,易无生只用两指夹起天河剑后,便径直朝姜逸尘掷去。 天河剑斜刺入土,晃晃悠悠地翻腾起不少水花扑洒在姜逸尘脸上,却依然难见其有何动静。 但易无生的目光是何等锐利,看到姜逸尘微弱起伏的胸膛,知其气数未尽,便接着说道:“倒刺上煨的毒是蚀骨粉,我特意找王芝芝帮忙调配的,这毒致死性一般般,只是蔓延得很快,主要在于快速麻痹对手。你知道的,只要对手慢上那么一丝一毫,以你我这等水平而言足够扭转战局了。” “虽然不知道你小子用的什么手段,也没听说幽冥教有何百毒不侵之法,但尹厉对你用了那么多剧毒都没能毒死你,这点儿毒你岂会吃不消?” “你小子固然可恨,却挺对我的胃口,只要你在十息后站起来,我会再给你个出手机会,还会给你留具全尸,管杀管埋,那小丫头和那些家伙的情况我便不去理了。” “可如果你十息后没能站起来,我这就把你的头剁了,那丫头我也不会让她好过。” 易无生不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的话姜逸尘都听得一清二楚。 易无生也不是危言耸听。 姜逸尘相信以易无生的品性,他说的这些,他确实都能做得出来。 只是姜逸尘脑中一团浆糊,身子更是麻痹无觉不听使唤,他现在能做什么? 在一手抓在易无生肩头后,姜逸尘便知自己遭了算计。 然而还不及他去理会右手上千疮百孔的剧痛,他便察觉到麻痹感自右手掌开始,迅速在体内蔓延开来。 未等他动用点穴截脉心法彻底将体内毒素控制住,易无生一顿飞腿愣是将他踹得七荤八素,蚀骨散的毒素也在此过程中疯狂扩散开来,他大半个身躯在转瞬间便失了知觉。 致命性再弱终究只是相对的,单是蚀骨散的麻痹性,若是直接麻痹了心脑肺部,那他刚刚就会直接昏厥过去,而且也再不会有醒过来的时候。 “十。” 听到了易无生的报数声,姜逸尘一时间竟有些愕然。 因为他听出了声音中潜藏着的,那微不可察的迫切情绪。 “九。” 姜逸尘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苦笑,总之并不是绝望。 他能感受到易无生的用意,先让他满怀希望,而后让他彻底坠入绝望深渊,不可自拔。 敌人太强大,强大到被他低估了。 易无生真的太会算计,而且完全摸透了他,可以随意将他拿捏,而他却没有丝毫办法。 但这个敌人的脾性实在太过古怪,古怪到担心玩得太过了,没了对手,而自己仍意犹未尽。 “八。” 他还有翻盘的可能吗?姜逸尘自问着。 他感觉除了自己的思维,其他一切都不在他所能掌控的范畴了。 他想深吸一口气都不能。 就当他这么想着,一股寒气无情地灌入他的鼻嘴中。 一下子他便找回了呼吸,只是鼻腔口里不知喝进了多少雨水、血水、泥水的混杂物,腥味阻在喉头,让他恶心作呕。 “七。” “咳!咳咳……” 姜逸尘猛地咳了几声,咳出了不少浊物,可身子除了跟着颤动几下外,再无其他进展。 易无生见状呆愣半晌,眉头蹙得更深了,十息功夫已过,可他只是木讷地继续道:“六。” 姜逸尘身子不能动弹,心神却似受到了天地的洗礼。 他再次感受到了所谓的天地自然之力,这和还未能从他口腔里清出的泥屑有关。 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他无法否认这种感觉和他上一次面对云小白的剑如出一辙。 不是在阴阳谷的木屋前,而是在龙渊峡的草坪上,云小白的断山河之下。 那一次姜逸尘在缥缈中窥见了《无相坐忘心法》一丝门道化险为夷。 这一次,他早已被易无生看清算尽,若要说还有何翻盘底牌,那么确实只有这本他还未能摸到修习门道的《无相坐忘心法》了。 “坐忘在先,后成无相。忘却物我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是谓无相……” 自将自己当作无相门一员,决心为无相门复仇之日起,姜逸尘便开始钻习这沾满血水的法门,即便一直没能领悟其中奥义,但整本心法的所有内容无疑皆在其心中,此时心念飞转,成百上千行功法中的文字逐一在其脑海中清晰闪过。 这一瞬姜逸尘好似对“坐忘”和“无相”四个字有了新的见解。 坐忘是为忘我,无相是为无我,忘我而无我,即为自然。 他现在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存在,唯有思维尚存,很容易便忘却了自己本身,思维自然而然地与自然相融。 他的世界里易无生已消失不见,他也不再是瞎子,准确的说他不再是自己。 他只能看见阴阳谷上的天穹,天穹上坠下的雨,雨落处的土地,而土地上也没有他自己。 只是然后呢? 姜逸尘似在质问天地,可声音却向远方飘去又飘荡回来,原来他只能自问自答。 但他心里很快便有了回音。 那声音很稚嫩,是两个孩童的对话声,声音很遥远,来自很久以前。 他还未离开西山岛时,不经意间所听到的虎头和虎妞俩小屁孩间的争辩。 虎头道:“那是我的!” 虎妞道:“你的就是我的!” 虎头道:“那你的呢?” 虎妞道:“我的当然还是我的啦,略略略!” 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姜逸尘好像找到了答案。 他忘我无我,与天地相融,那么他就是天地,天地就是他,他的是他的,天地自然的,也可以是他的! 不过这之间还缺了把钥匙,一把沟通动用天地之力的钥匙。 这把钥匙在哪? 姜逸尘又对自己发出了疑问。 “或许在遥远的过去,江湖上的武者或者应该说是修行者,功法修习并不似我们这般艰难,有一大部分人都有取之不尽用之难竭的内力,而且可轻易沟通天地之力,是以‘千里杀一人,十步不愿行’为常态。” “但在现在,以气驭剑实为末流,就如剑十四,需得强行散去一门内功,才能借来天地之力驾驭飞剑与你血拼不足半盏茶,便气力衰竭,此举殊为不智。” “当真有那气魄,以天地之力为剑不更具杀伤力吗?” 这是几日前,他与冷魅谈及剑十四那神乎其技的以气驭剑之法时,冷魅做出的评述。 此时回想起来,姜逸尘已从中窥见天机。 不能以气御剑,那么,以气沟通天地之力如何? 他的内息便是那把钥匙! “一。” 易无生终于数到了一。 而姜逸尘也毫不令其失望地站起了身。 “很好。”易无生赞叹道,“拿起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易无生笑意岑岑,浑然不知姜逸尘听不到任何外界之声,仍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 还差点。姜逸尘心道。 他在尝试着沟通天地之力,他隐约觉得自己已同天地达成了某种契约,可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也就是那么一点,他无法完全驾驭天地之力。 怎么办? 这回再没有其他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但他回想起了冷魅那番话。 强行散功。 内功修炼不是盛碗饭装杯水,不想吃,喝不惯,倒掉即可。 功法早已同四肢百骸相融,有些改变更是不可逆的,不会因散功便不复存在,若要挑个恰当些的比喻,便是镶金的剑,你要除去那层金,可不得重新打磨? 但练功时融于丹田穴道中的内息除了平时可拿来用外总会有剩余,这部分剩余占比至少达到整套功法所能蕴藏内力的三成。 三成。 有这三成,他也能像剑十四一般,意之所向,天地之力为我所用? “散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半日为宜,个把时辰总是需要的,如此强行散功对丹田经脉有着不小损害,若没有及时养护,落下病根,日后再修炼新内功时,总会出问题。” 这是他还未能修习内功时,耳畔边总能听到的,村里大人们对于其他小伙伴们的讲学或者告诫。 姜逸尘的丹田本就有破损,否则也不至于那么多年来都无法修习内功。 现下的“假丹田”是通过霜雪真气塑造的。 破损?又有何可惧。 至于他的经脉,可是经过虚尘真人扩疏过,还有玄箫暗中相助,想必早已异于常人,还真难有多少损伤。 心中已有定计。 姜逸尘握住了天河剑剑柄。 易无生笑意渐浓,无比满意姜逸尘的表现。 眼看着姜逸尘左手握着大地,右手握着天。 眼看着姜逸尘刺剑而来,来剑如流星,虽璀璨夺目,可仍是那么单调乏味,毫无新意,也毫无威胁。 眼看姜逸尘剑至。 天河剑剑锋毫无意外抵在寸草不生的扇面上,不得寸进。 易无生顿觉索然无味,木无表情道:“那么,你可以去死了。” 易无生正要挥扇打开天河剑,却骤然发觉整个身子已被寒意冻得僵硬无比。 而面前那些本该自天坠下砸落地面的雨滴,不再下落,而是被聚拢,被拉长,化作一道道剑锋。 剑锋所指,是他的眉心,他的脸蛋,他的眼、鼻、嘴、耳,当然还有他的身躯和四肢。 他便是被这一道道雨水凝成的剑锋打湿的。 适才他只注意到了姜逸尘刺来的剑,却漏过了姜逸尘背后那方天地间有过那么一瞬不自然的震颤。 他还没感觉到疼痛,不知是因寒冷而麻木,或是这些剑锋还不够锐利。 可渐渐地,他便发现有剑锋扎入了他的眉心,划开他的脸蛋,刺入他的眼、鼻、嘴、耳,除了胸前腹部还有肩头几处有软猬甲在身,能挡下这些冰寒而又锐利的剑锋外,他的头部和四肢已然被一道道由冰霜化成的剑锋扎花。 就像姜逸尘被软猬甲扎得千疮百孔的右手一般! 易无生断绝了呼吸,他死得很惨,被一道道冰雨剑扎成了刺猬。 他死得很狰狞,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出乎其所料。 姜逸尘盘膝而坐,他刚摸到了《无相坐忘心法》入门之道,散去的功力尚有残余,不能浪费。 岂料在这时,雨中有脚步声响起。 没有这两日来他已熟悉的银铃声。 好在来人开了口,那声音是他熟悉的声音。 “我听到了他的笑声。”来人解释道,似是疲惫至极,但话语声却很轻松。 姜逸尘舒心一笑道:“嗯,但他没笑到最后。” 《荡剑诛魔传》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荡剑诛魔传请大家收藏:荡剑诛魔传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正文 第四七七章 后会有期 时已四月中旬。 正值暮春时节,谷外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谷中仍是一副盛夏景色。 在易无生和应隆六人分别死在姜逸尘和冷魅手上后的十来日间,再无外人闯入谷中。 阴阳谷也重归静谧祥和。 这段时日里,二人生活的重中之重便是治伤、养伤和调养身子。 冷魅身上多为皮肉之伤,但当日连番使用惊鸿过隙亦对其身子骨造成了不小的损伤。 是以,在最开始的三天三夜里,姜逸尘作为个大男人一力担起了冷魅平常做的糙活累活,让冷魅得到了充分的静养调歇,这才令之逐步恢复了往日精神饱满的干练状态。 姜逸尘除了一身皮肉伤外,最重的伤便是拜五大民捕合力所赐的腰伤,但为了照顾冷魅,加之自身霜雪真气的镇痛缓伤效果显著,便推延了数天才进行治理。 只是拖延治疗终要付出代价。 接下来的时日里,姜逸尘每日下床时间不敢超过一盏茶,做个下蹲动作竟似女子生产那般疼得撕心裂肺,可偏偏是为了出恭,不敢妄以霜雪真气镇痛,生怕冻坏了肚子又排不出毒。 冷魅是杀手出身,同姜逸尘一般,略通药理,多伤自成医,可终究不是大夫,对大多伤情有自己的治疗办法,可对于此类伤筋动骨的情况,除了熬药贴膏助姜逸尘活血化瘀外再无他法。 眼见伤情棘手,连炖野味为姜逸尘壮阳滋补的手段都使了出来,仍不见气色,一时愁眉不展。 直到姜逸尘抱着尝试的态度,亲自下床教授了她一番传自西山岛的推拿技艺,再由她每日为之推拿运气上三五日后,姜逸尘的腰部伤势终得以痊愈。 经此一事后,冷魅永远也不会忘记,姜逸尘传授这门技法,她一面作为学徒,一面又作为试验受疗对象时,内心中对于姜逸尘的鄙夷:有这手艺竟藏着掖着不拿出来,前些天我卧榻在床时怎么没帮我揉捏揉捏?原来你是这样的姜逸尘! 冷魅当时便受不了心中的委屈,幽幽试探他为何不早点将这推拿技艺拿出来。 岂料姜逸尘给出的答复竟是:害羞。 要不是姜逸尘蒙着眼看不见,否则冷魅定会让他领教一番何为千刀万剐的眼神! 想来姜逸尘倒是乐意一见冷魅那难得一见的眼神。 怎奈何其眼部的治疗,确受此次久战所累,受到了不小影响,除了还需持续用药外,最终能恢复到何种程度也难有定数。 至于强行散功所带来的损伤,于他而言更类似于大量精气亏损,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来说构不成大碍。 姜逸尘也在这期间趁热打铁,一举将《无相坐忘心法》修炼至第三重。 不得不说,自那日雨中顿悟后,他修习起这门中等内功来竟是如鱼得水,出奇的顺利。 险些让他以为自己开了窍,从资质平平的凡夫俗子鱼跃龙门成了天赋异禀之辈。 直到撞在了冲击第四重境界的瓶颈上。 《无相坐忘心法》到底不是那些不入流的凡俗杂功,而是与《诡诀》相似,是同样传言大有来头的功法,想来不是那么轻易便可攻克的。 否则昔年无相门门人不致于十之八九卡在下层境界难有进境,帮派整体实力孱弱,加上怀璧之罪,招致灭门惨祸。 想通此理,姜逸尘便不再每日硬着头皮去琢磨那些总将他扰得云里雾里的功法了。 在他看来,以他这俗不可耐的资质,要想更上一层楼,还欠缺一个契机。 那个契机,还得靠顿悟…… 当然,除了疗伤养伤这些日常“必修功课”外,冷魅和姜逸尘还是抽出了些功夫,料理了下几日久战来的后事。 毕竟谁在一团乱糟糟的环境中待着,心里都难舒心。 在冷魅的陪伴下,姜逸尘找到了薛珍薛宝的遗骸,让兄弟俩得以入土为安。 虽与薛式兄弟素未谋面,初见便是阴阳两隔,但姜逸尘还是将二人当作了朋友,因为他们是老伯的朋友,也是因为他而牺牲的朋友。 姜逸尘对兄弟二人的情况不熟,不过他从冷魅口中得知,两兄弟是药谷的得力干将,手脚利落不说,翻山越岭的寻药本事在江湖上数一数二,此次若不是云小白一剑辟出了条捷径来,那么最先寻到谷中的定会是他们。 老伯已足够精打细算,可惜没能算到云小白竟会横生枝节。 姜逸尘自然不会将此事归咎于老伯,抑或是云小白,他虽已为兄弟二人手刃仇人,但他也想着欠下药谷诸多情谊,以后只能找机会多多报答了。 至于其他人等,姜逸尘则是和冷魅将他们堆到坑里一把火烧了。 人死如灯灭,不论是声名赫赫的十四恶人,还是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死囚,到最后不过是一把火,一撮灰。 …… …… 谷中无处见春柳,却无碍离别意正浓。 历经诸多时日,对于阴阳谷外冷魅和姜逸尘心间有着各自的担忧,离去之日终已到来。 初晨时分,二人打理好包裹便顺着云小白给的出谷图,踏上了重归江湖之路。 冷魅没有带走阿白,她对阿白是这样告别的:本以为就守着你过日子了,没教你太多本事,让你只学会了睡,但我们人很多时候也都如此,突然间就被抛到了无可依靠的境地中,一切只能靠自己,接下来的猪生,你也得靠自己了,别让我失望。 姜逸尘在一旁听着也不由感慨,不论是怎样的女子,心中总有十分柔软的一面,这一面不一定会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可在小动物面前总能轻易卸下所有防备毫无保留。 很幸运能见识到素来以雷厉风行著称的魔宫第一女杀手有此婆婆妈妈,呃,多愁善感的一面。 像他和阿白间的告别可就爷们多了。 “嘿哥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在出谷的路上走了两天一夜,他们来到了座石城遗迹。 石城遗迹规模不大,是个不到百户人家的小村落。 之所说是遗迹,因为石城不见任何死人枯骨,是座空城,不知当年是因何大变遭了遗弃。 石城里的房屋及屋内陈设年久失修,粗略判断少说也荒废了百余年之久,常年难见天日下,其余屋内物事腐化衰败没那么厉害,挑挑拣拣还是能找出一二可用之物。 木屋中那三口大小各异的铁锅陶罐便是冷魅早些时候从这儿辛辛苦苦淘出来的,若没有那些小锅小罐二人嘴中便要少了好多滋味。 冷魅也曾带着有猎奇心的姜逸尘来过一回,同时也奢望着从中淘出些布匹来,解决当时的燃眉之急,可惜能寻见的布匹无一不在其手中化为无情飞灰。 …… …… 足足花了五日功夫,二人才终于走出了阴阳谷,再入江湖路。 正文 第四七八章 后会可期 平海郡,青水镇。 安平客栈栅栏外,正有二人话别离。 二人均骑着马,白衣飘飘,头戴帷帽,遮掩得虽较为严实,却也非江湖中的稀有打扮,未惹来过多瞩目。 也因此若无仔细甄别,甚至分不出二人是男是女。 二人正是昨日才走出阴阳谷的冷魅和姜逸尘。 姜逸尘双眼缠布太过惹眼,有心人未尝不会联想到一个多月前发生在百花谷之事,进而猜知其身份招来麻烦,所以在出谷时便简要做了些掩人耳目的准备。 不论是楚君河的天河剑,还是剑十四的剑,只要是稍有特点易被甄别出原剑主身份的剑,统统被姜逸尘在阴阳谷中挑了个地方埋了。 现在在他背上的剑,剑柄是木剑柄,剑鞘是木剑鞘,均是他在出谷前赶工出来的,只有剑身是从另一柄剑上移花接木来的,这样的剑在江湖上极为罕有。 当下他不怕特立独行,就怕太早被识破身份。 冷魅需要做的伪装便稍微简单些,只要把那两柄寒宫折桂给包裹起来即可,这些她曾经便做得很好,现下依然能做得滴水不漏。 按说二人既担忧被人发现踪迹,除了低调行事外,自然也当往人少处而行,可却偏偏来到了平海郡中最为人多眼杂的青水镇,所待之处更是常常人满为患的安平客栈。 只因二人与江湖实在脱离太久,对于现今的江湖情况仅从云小白口中探得寥寥数言,说不上两眼摸黑全然不知,却也是雾里看花毫不真切,只有到最热闹的地方来,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获知最想要的信息。 待了一天一夜后,他们便察觉到了这平海郡的诸多不同寻常之处。 平海郡太过“静悄悄”,似与百花大会开始的前夕如出一辙。 只是彼时平海郡是笼罩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紧张氛围中,而现在的平海郡更像是暴风雨过境后,被涤荡过一番的萧条。 往常安平客栈少有余房,而今至少空了三成。 往常不远处喧闹的集市,而今少了大半摊贩。 往常午饭过后,客栈门口依然可见人来人往,此时便只有他们二人。 两人各凭手段在一日之内探得各自所需,眼下终到了分道扬镳之际。 正如二人怀揣着各自对于谷外江湖的担忧,踏上出谷之路,二人也将向着更需要他们地方前行。 毕竟在进入阴阳谷前,他们本非一路同行,在出了阴阳谷后,他们便也穿上了各自曾有的身份,有着各自的责任,有着各自的去向。 至于未来,总有再见之日吧? 安平客栈外四通八达,选择的路有很多,只是路的远方在一片氤氤氲氲中,祸福难卜。 冷魅要去的是黔地西江郡一带,龙多多最近一次出没之地便在那儿。 冷魅以前的身份是魔宫第一女杀手,即便魔宫已遭覆灭,可只要她和龙多多还活着,那魔宫便是名亡实存。 冷魅与龙多多的关系超乎帮主帮众,近乎亲情,是以不论龙多多是否是大魔头,她总要找到他,再问问他的决定。 姜逸尘则是同道义盟在平海郡的主事人街上了头,在表露身份后,对方通过最快的手段帮姜逸尘同老伯一方接上线,姜逸尘将他的情况捎回菊园,午膳前不久菊园方面的回信便到了姜逸尘手中。 信是老伯亲自执笔,显然对于姜逸尘的回归喜出望外,但老伯并未在信中表达任何关心之情,而是直接给姜逸尘安排了任务。 老伯要姜逸尘去接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男的魁梧如山,女的则是个小女孩,并将二人安然带往药谷。 老伯的安排可谓一举两得,一来既顺了姜逸尘的意,让他去当下最急需人手之处发挥作用,二来在事情完成后,便可在药谷接受进一步治疗。 昔时葱岭百里部族之人拖了那么长的年岁才得到医治,能痊愈自然得以痊愈,不能痊愈的也强求不得,姜逸尘的双眼已受罪有好些时日,不差这些时间。 一人将往西南而行,一人则朝东北而去,正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冷魅先开口道:“我对云小白的允诺完成了。接下来,你自己保重,记得每天按时换药。” “嗯,你也要保重。”姜逸尘答应了声,可似乎仍有言语未尽,却不知如何启齿。 沉默片刻,还是敢在冷魅催促前,鼓足勇气打算说出许久之前便想说的话:“那夜。” 仅道出两字,便有一只柔荑穿过皂纱按在了他双唇之间。 他与冷魅都骑在马上,相隔虽不远,然而要将手伸到他嘴边也不免要探身,可见冷魅已猜知他要说什么,而且不希望他说出来。 只听冷魅道:“那个雨夜之事不必再提,你我之间互不亏欠,你更不需因此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 冷魅微微一顿,补充道:“而且你我同是初次,是你而不是那些不堪之徒,我很庆幸。” 这是二人单独相处这么久以来,首次提及那个雨夜中那个茅屋里发生之事,两人间若无再遇之时,此事便可当作个美丽的梦,可二人缘分未尽,姜逸尘便无法当那夜之事毫不存在。 但冷魅既有如此说辞,他这大男人再揪着不放则太过矫情了。 姜逸尘点了点头道:“好。可如果。” 冷魅截语道:“世上没有如果。” 话语再次被冷魅无情打断,姜逸尘却丝毫不恼,微微一笑道:“如果有如果。” 姜逸尘这回只说了个开头,接下来给冷魅自由发挥。 冷魅沉吟半晌,道:“如果真有一日,你我还能同,同睡在一个屋檐下,那你去哪,我去哪。” 姜逸尘喜道:“一言为定?” 相比起姜逸尘的热情,冷魅似未将此当成一回事,道:“一言为定。” 言毕,本已打算告辞,却突然说道:“我有个兄长。” “嗯?”姜逸尘还沉浸在先前的喜悦之中,轻轻应了声,没反应过来。 冷魅继续道:“我有个兄长,其名冷杉,在朝中身居要职,与江湖间有不少接触,每年都会在六月上旬南下姑苏,于松鹤楼那儿小住十余日。百花大会或者霍家那些事儿你有查不明白之处,便去松鹤楼找他,报我名字即可,他或许能帮上你忙。” 姜逸尘闻言一惊,冷魅是第一次同他提及兄长之事,这个秘密恐怕也只有龙多多知晓,她对自己可算是掏心掏肺了吧,心下霎时间感慨万千,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有发自肺腑的“多谢”二字。 想来冷魅是不求他谢的,可他实在无以为报,忽而想起一事,忙道:“若是碰上龙宫主。” 这下话头并未被打断,只是姜逸尘转念想到即便与龙多多相遇也指不定谁帮谁,这话便说不下去了。 冷魅看破不说破,道:“相信你若见着宫主有难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也相信宫主很高兴遇见你这师弟。” 尴尬被化解,姜逸尘只能以笑应之。 冷魅道:“那么,就此告辞。” 姜逸尘张了张嘴,却无话出口。 “还有话说?”冷魅已提起缰绳,见状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急道,“给你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 短暂踌躇后,姜逸尘说道:“离去前,能不能再让我看一眼?” 出谷前的几日,姜逸尘便屡趁冷魅为他换药之际,微微睁眼意图一睹芳容,奈何换药时木屋中的光线总不够充足,他眼中所能见的只是个模糊虚影。 尽管如此,他仍很满足,毕竟恢复得虽慢,但总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比起先前朦胧一片好过太多。 当然,姜逸尘的小动作都未能逃过冷魅法眼。 某日清晨换药前,冷魅倒是主动给了姜逸尘次机会,将姜逸尘推到了屋外换药,可惜姜逸尘双眼不够争气,三尺外冷魅的清丽面容在其眼中仍是被蒙上了层白纱,徒见其形,难识真容。 应付了这茬后,冷魅自然没再给姜逸尘得寸进尺的机会,直到今天。 想起不久前还在阴阳谷中的日子,从方才至今一直心如止水的冷魅终于难在这男子面前继续摆着个冷面孔了,不由好奇道:“这很重要么?” 姜逸尘肃然道:“重要。” 冷魅挑了挑眉,锐利的目光透过两层皂纱,将姜逸尘的面部表情尽收眼底,追问道:“真有那么好看?” “很好看。”姜逸尘认真地回答着,思绪却飘回了初见冷魅那日,不是那夜的茅屋,而是在栖梧岭时的惊鸿一瞥,似从那天起,这个不一般的女子和其面容便在他脑海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看着姜逸尘那似乎有些陶醉的面容,两抹红霞在帷帽下一闪而逝,冷魅轻咳了两声,说道:“行,那你可得自己将眼布缠回去。” 姜逸尘道了句小事儿,便伸手去解眼前“碍事”的布。 只是下一瞬,他那手便僵住了。 他听到了身侧远去的马蹄声,还有那股他认为一直存在的淡雅清香。 姜逸尘怅然一笑,还是解下了眼布,稍稍拨开皂纱,看向远去的一人一马。 离去的背影已极为模糊,但姜逸尘还是依稀分辨出伊人背对着他遥遥挥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可期!”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七九章 不对与对 白驹镇。 位于盐城郡最南端,地势平坦低洼,湖荡相连。 相传千百年前有一将士,身穿盔甲,倒提银枪,骑着白驹,奋勇杀敌至此,白驹停步于河边饮水,通体散发白色光芒,被传作神驹,故此得名。 传说是否为真暂且不提,而今镇子的布局巧似一匹白驹却是名副其实。 其时谷雨已过,立夏未至。 白驹镇中心,也便是“马背”与“马腹”间的中央地带,纵横街道车水马龙,桥上桥下人头攒动,大店小摊生意兴隆,好不热闹。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喜滋滋地提前收工回家,只留下一老五少在那分享最后两串糖葫芦。 一老五少身着打扮虽各有不同,总体而言皆是低调朴素,男子不鲜衣怒马,女子不花枝招展。 稍有眼力见的江湖人一眼便能看出,此一行乃某个帮派或不世出的宗门长辈带着五个小辈来外出历练。 六人颇为面生,一方面不易招惹麻烦,另一方面也说明六人籍籍无名。 至少“云天观”这三字,在江湖上仍鲜有人知。 这一老五少正是从遥遥苍梧山云天观来的,四长老齐黄肃、七弟子汐微语、九弟子云章、十一弟子云旌、二十三弟子云龙葵,以及齐字辈长老中年纪最轻的,极易被误当作小辈的,八长老齐荒武。 吃糖时气氛虽轻松祥和,但一老五少出现在此,显然与游山玩水无关,而是带着目的来的。 “不对,不对,不对。” 齐黄肃在吞下第二颗糖葫芦后,本要伸手去捋那山羊胡,忽觉指间糖渍粘腻,忙止住了动作,转而连道了三声不对,摇摇头,皱皱眉,又点点头。 四长老束发戴冠,须发灰白,眉宇宽平,星目灼灼,精神矍铄,平日间看起来颇具亲和力,可一严肃起来亦不乏道骨仙风之相。 而此时这番做派,却教在旁五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生性活泼洒脱,一笑总是露出俩标志性虎牙的云旌最先凑到四师叔身旁,打趣道:“师叔呀,是两颗不够尝,还是糖葫芦不够香,怎么就不对了?” 在云旌看来,四师叔不比已故的二师叔和善,却也很少板着脸端着架子,说四师叔馋嘴,这小玩笑自然是开得起的。 却见齐黄肃闻言眉头一挑,紧跟着衣袖拂动。 云旌暗道不妙,机警地后退开半步,脑袋跟着往后一缩,满心以为避开了四师叔赏的一头爆栗,眼前一个巴掌已扇到了脸蛋上。 吃了这一着,云旌顾不得刚才挑衅了师叔的威严,当即便要找师叔讨说法,打人怎能打脸呢? 一边想着手已摸到了“挨了巴掌”的脸上。 ——欸,刚刚没有“啪”的一声,好像也不疼,可怎么…… 只一瞬,云旌要与四师叔一决雌雄的汹汹气势便尽数消去,换而代之的,是被师叔糊了一脸糖渍的满腹幽怨。 看着四师叔撇来的眼神,云旌彻底蔫了,他看懂了。 ——姜还是老的辣,这亏,得认! 一旁的云龙葵和汐微语憋着笑意神色古怪,云章却是将刚才一幕从脑中屏去,回到四师叔最开始说的话,问道:“师叔可是发现哪里有古怪了?” 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垂眼,鼻挺嘴宽,可当兄长的,除了年岁身板都要稍长外,行事气度,分寸拿捏,总是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齐黄肃听言便是眉头一舒,捋了捋山羊胡,答道:“人不对。” 听齐黄肃这么一说,五人都稍稍凑近了些,汐微语和云龙葵也不急于将手中的葫芦串吃完。 云旌依言往街上,左瞧瞧,右看看,不甘心道:“人?不都是寻常百姓吗?” “卖糖葫芦的有问题?” 汐微语看了看手中的糖葫芦,蹙眉感受身体是否一切如常,却未发现异常。 齐黄肃不再卖关子,直言道:“不,是人太多了。” “多?”云旌又往街上瞥了几眼,还想说些什么。 齐黄肃已先道:“师叔行走江湖的时间比不过你们,也是第一次离山门这么远,但吃过的米,掉过的须发,可比你们几个小娃儿加起来都多。” 齐黄肃这小娃儿可是将齐荒武也给算了进去,但众人却面色肃然,丝毫不觉其在倚老卖老,一如山上听其讲学时那般认真。 “我们可不是白驹镇的生客了,十天前我们便来过,也待了足足三日,彼时可有如此热闹?” 听到齐黄肃道出了重点,云旌已然正视起这个问题来,道:“师叔是说……” 齐黄肃却追问道:“近日可有何节日?” 云旌不假思索道:“没有。” 齐黄肃道:“当地最近可有庙会举办?” 云旌沉吟半晌似在思忖,汐微语先答道:“镇上虽有庙会习俗,可时间点不对。” 齐黄肃道:“不错。此地并非枢纽要道,既无节日,更无庙会,此时断不当有如此多人。事出反常!” 云章摩挲着下巴,道:“难道,多出来的这些人和我们来意相同?” 齐黄肃道:“恰恰相反。我们本是来帮忙看前看后的,简而言之便是护送人的,而这些人,除了来看戏的,便是来杀人的。” 汐微语很清楚他们此来是做什么的,更清楚齐黄肃口中被护被杀的会是什么人。 这本便是她的提议,两个师叔还有三个师弟师妹们是陪她来的,眼看着将陷他们于更大的危局之中,良心如何能安?还是就此作罢? “既是出来历练的,怎可碰上些困难便想着退缩。”见汐微语怔怔出神,齐黄肃一面摇头,一面劝道,“相比起这些,你那如意郎君所要面对的可是千难万阻。” 汐微语初听言时心中一暖,可后半句话,却让她心下揪得更紧。 “你若真有心守在他身后,不提拖他后腿,至少决意为他所办之事,无论事成与否,都不能未做先露怯。拿出你原来那份脾性来,小语。” 齐黄肃看着早已不再扎着双马尾,而是盘起一头长发,许久不再咄咄逼人,反而显得内敛婉约的年轻姑娘,耐心劝诫着。 云龙葵见师姐近来因心有所忧,本是灵动的眸子满布愁丝,心知师叔虽是好言开解,却怕师姐承受不住,忙挽住师姐的臂弯,道:“师姐放宽心,洛大哥那么能干,一定不会有事的!” 云旌当即补充道:“对对对,小葵和师叔都说得对,师姐放宽心,那姓洛的不需我们替他操心,我们现在当务之急,该合计合计行动计划是否妥当,还有什么遗漏没有。” 被身旁这些至亲之人的关爱所保护,陪伴所温暖,鞭策所鼓励,汐微语努力驱散着几日间笼罩在心中的阴霾,虽未能立马一扫颓态,但精气神显然好转了许多。 汐微语道:“师叔,现在这局面是否和幽京那边的情况有关?” 齐黄肃捋胡须的手微微一顿,道:“这是自然,江湖与庙堂间那些门道我懂的不多,可这几日我仔细一琢磨,便知其中任何一环都非同小可。” 汐微语道:“愿听师叔解惑。” 云章警惕道:“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齐黄肃摆了摆手道:“不必,不过老道瞎琢瞎磨,被听去也无妨,且走且看且说吧,莫要张扬即可。” 众人颔首,同齐黄肃在街道上款款而行,眼观八方,垂耳细听。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八零章 骇人的手 “一户大地主人家,有地,有牛,有犁。” “七八头牛无一不为这地主家勤勤恳恳劳作了十余载。” “某一年,当中有头牛崴了脚,再不能耕作,地主家念其多年辛劳,给这头牛换了个单独的牛舍,食物不再那么丰盛了,住的也简陋了些,可终究能安享最后几年好日子。” “年复一年,除了下人们还会来喂养这头老牛,主人家似乎已将之给遗忘了。” “直到某一天,这头老牛不见了。” “地主家很快便发现是有外人打开了牛舍的门,让牛自己离开的。” “老牛的脚是否受了伤不重要,老牛能否再为地主家耕作也不重要,因为地主家不缺牛,他们甚至能为这头老牛送终,从始至终都不取老牛身上的肉,却决不会允许这头老牛跑到别户人家去犁田。” “即便老牛根本没萌生出这般想法,可只要踏出了地主家的门,那地主家的猜疑或是怒火,终要人去消解去平息。” “小洛给老牛安排的路子,多是官道。” “多往官道走的好处,便在于车马能长驱而下,并不需太过抛头露面,最大程度上减少被发现的可能。” “所以不出四日,老牛一溜烟儿便出了鲁州。” “照原先计划,从津州城到药谷,或真用不上一个月。” “然而地主家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更何况在官道上眼线更不会少,发现老牛跑了,便及时发动各地奴仆去拦老牛。” “奴仆们不需动粗,只要打着地主家的旗号,老牛便得乖乖跟着走,否则可不只是锒铛下狱那么简单。” “老牛只被请回到鲁州城,而非津州城,住的也是客栈,而非牢狱。” “老牛被遗忘多年,除了地主家外,身后哪还有什么照应,可见小洛已提前料见这档子意外,做了些打点。” “当然,仅是如此远远不够,小洛终得去幽京去地主家中走上一遭,他不需取得地主家中所有人的信任,不需让地主家中所有人满意,可至少得获取地主家中部分或个别有话语权人的些许支持。” “换言之,老牛此次行踪既已暴露,接下来的行程中,可以承担任何被刺杀被抓捕或任何意外而致死的风险,但绝不能让地主家以背叛的罪名堂而皇之地将之论处。” “幽京之行,或因老牛而起,却非全然为了老牛,小洛看得很清楚,现如今正是地主家意气风发之时,江湖上任何风吹草动,地主家都不会再如先前视若无睹,而他的一举一动将被各种解读,他要做的是让这些解读不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可以不被完全理解,不获得太多认同,却一定不能被认为他有任何忤逆地主家的意思,也绝没有犯上作乱的可能。” “从老牛被软禁在客栈,到重新上路,仅过了十天。” “此前地主家若只有一方针对小洛,小洛只需寻得另一方的认可和支持,若是有两方对小洛有敌意,小洛便需去寻求能在二者间打太极的第三方相助,不论地主家有多少方有意打压小洛,小洛终得获得某一方或是某几方的支持,如此才能在夹缝中求存。” “显而易见,小洛成功了,而他做到这步只用十天。” “在庙堂之上,江湖草莽的位置并不见得能比平民百姓高出多少,石府更已覆灭多年,小洛此去同那些大人物见上一面都难,更莫说坐下来向那些大人物长篇大论以说服他们,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老道便琢磨不透了,但无需细想亦可知此中艰险九死一生。” 汐微语五人簇拥着齐黄肃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随人潮而动,齐黄肃将其几日来的分析和盘托出娓娓道来,其中的地主家和老牛另有指代,听不懂的只会云里雾里,只有听得懂的才能心知肚明。 不过诚如齐黄肃所说,其所言无关大碍,便也丝毫不惧隔墙之耳。 “谢谢四师叔。” 汐微语心知四师叔费了如此多口舌无不是为了开解她,让她明白洛飘零一直都是行走在刀尖之上,与其增添全无益处的担心,不如着眼当下帮洛飘零解决些她所力所能及之事。 齐黄肃捋着山羊胡,老怀甚慰地笑着摇头道:“自家人何必言谢。不过话说回来,起初,我也以为小洛同意你介入此事,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 云旌略生恼意,插嘴道:“那现在呢?” 齐黄肃道:“现在看来,却是他防备不时之需的后手保障,北边他有更多麻烦要摆平,南面亦需不少人手才足够保障万无一失。” 齐黄肃顿了顿,感慨道:“这孩子所谋之深,所虑之远,所思之缜密,实所老道生平仅见。” “小语你选择跟了他,今后的不幸或大过有幸。”后半句话齐黄肃未说出口,只在心中暗叹。 “切。”云旌小声嘀咕着,自打来到江湖上历练,诸多关乎洛飘零的传闻便甚嚣尘上,直至上月百花大会后风向才有了偏转,可作为铁骨铮铮的云天观年轻一辈,尽管心底里服气,嘴上却不能认怂。 齐黄肃闻声斜睨了云旌一眼,淡然一笑,并无出手教训的意思,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怎会不知其脾性。 反倒是走得离云旌近的云章拍了弟弟一脑袋,云旌回头怒目而视,正要斥责兄长几句。 云章却丝毫不给弟弟机会,抢先开了口道:“诚如四师叔所言,十日前我们所需做的,便是看着那头老牛能从这盐城郡白驹镇安然无恙地走到东亭郡草堰镇,我等只需暗中相随,不必现身相见。可这十日间,已足够地主家或是其他方在此路途中排布太多手段。想必今日一到客栈,四师叔便让我们出来街上走走,也不只是逛街散心这么简单吧。” 把四师叔拉作掩护,云旌也再不敢闹腾。 齐黄肃并非好面子的人,捋着胡须,如实道:“嘿嘿,师叔原先委实没有太多打算,现下既然发现了异常,不如趁着天色未晚,多走走看看吧。” 众人闻言并无异议,十日前来到白驹镇,他们便本着做事负责的态度将镇里镇外大致情况摸清楚,眼下还需警惕的,除了那些地僻人稀的阴暗角落外,还有街道上、店铺里、摊贩间各色各类的人。 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人总难让人多观望上两眼,而危险往往便隐藏其间。 可这并不意味着,美丽的,脱俗的,夺人眼球的人不可怕。 云龙葵那清澈空明的双瞳已在十余步远一摊位上停留了许久,一年有余的江湖历练并没让其眼中沾染上多少尘埃,她的思维虽活泛了许多,可仍旧是个单纯活泼的女孩。 她拉了拉汐微语的衣袖,抬手向其指明了那处摊位,便缩回手以防碍着其他行人,兴奋道:“师姐师姐,你看那儿,那个大姐姐绣的香囊袋好漂亮,我们过去看看。” 汐微语怎会拒绝师妹的提议,立马道:“行,那过去瞅瞅,喜欢的话买个挂着。” 师姐师妹安好便是晴天,余下四个大男人自不会拂了俩姐妹之意,跟着往那处摊位走去。 行人来来去去,寥寥十余步的距离,众人一时间竟未能走近,仅依稀看清了让俩姐妹都来兴致的摊位是何状况。 只见那摊位上是个顶着一头单螺髻,杏眼桃腮,右眼角下有颗泪痣,肤白胜雪的高挑细瘦女子。 之所以说高挑,只因此女屈腿端坐在小马扎上,身姿仍显得极为颀长。 之所以说细瘦,因为那玄色长裙下,其腰身之细尚不及寻常女子并拢的双臂,而其胸前也略输波澜。 玄裙女子约莫已过了不惑之年,相貌算得上是中等姿色,可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那双手。 那双手太过纤细,太过修长,以致于配上那雪白的肤色,看起来便状若无皮,徒有白骨! 稍显可怖骇人的手指间夹着四根绣花针,绣花针针鼻处穿有不同颜色的丝线。 一个个香囊袋,从简单的各色绸缎开始被织就起来,再添上花边,点缀纹理,最后在正中处绣上形态各异活灵活现的生肖,可谓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好一会儿功夫,六人才凑近到摊位前。 汐微语和云龙葵同围在摊位上的行人游客看得津津有味,已然迫不及待地要跟着掏腰包。 便是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当护花使者的齐黄肃、云章、云旌见状也不禁赞叹神乎其技。 唯有一直默不作声的齐荒武眉头一皱,神色渐趋凝重。 正文 第四八一章 多余的人 二女各买个香囊后,一老五少便离了那摊位,往前行去。 刚刚摊位前,齐荒武站在最外端,此时便走在了最前头。 齐荒武生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自一年多前随着汐微语、云章几个小辈同行历练后,越发沾染上了江湖气,用金缕发箍替代了束冠,一头浓密却蓬松的长发轻易迎风而立,总会再将他拔高几分。 浑身上下全无道家气质,反而更像个佛门头陀。 只是这个身躯魁梧如山的头陀,偏生长着一副清秀而憨厚的面庞,喜怒易行于色。 也因此总教人极易将之看低一筹,极易对其放松警惕。 只有亲近之人才知这头猛虎看似张扬狂放,实则能在每朵艳丽的蔷薇前,保持足够的耐心,去捕捉出其中蕴藏着的危险杀机。 六人看似漫无目的地前行,直至一处同样围了不少人的吹糖人摊位才停了下来。 齐荒武为他们一行人挑的站位极为讲究,既能观赏到吹糖人的技艺,稍稍侧身往来路上回看,恰还能瞥见那香囊摊位处的场景。 齐黄肃漫不经心地笑道:“看来师弟对女孩家的玩意儿很感兴趣?” 齐荒武没有否认,道:“嗯,太快了,那双手。” 齐黄肃一捋胡须,回想着方才所见情形,道:“一面绣着香囊,一面招呼客人收付银两,摊位上的香囊袋接连被买走,却始终保持着摆放有十二个,正好每个生肖一个。” 齐荒武道:“即便一直盯着她的手不放,也看不出她绣得有多快,可只要摊位上一种生肖的香囊袋被买走,转眼间她就能将那种生肖的香囊袋再给补上。” 齐黄肃疑惑道:“障眼法?” 说完自己也连连摇头。 俩丫头手上那绣工精致的香囊袋做不得假。 上头生肖的姿态更是照她们个人之意所绣,绝非事先备好的。 听着俩师叔的对话,云章也发现了问题所在,道:“双手四根绣花针,寻常女子很难驾驭。” 玄裙女子。 绣花的手。 酣睡巨汉。 将适才所见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打碎重整,齐荒武环抱双臂,微微颔首肯定道:“那双手还能驾驭更多根针。” 此话一出,众人心下都有种不祥的预感,近乎是屏息候着齐荒武接下来的分析。 “小语,我记得你曾说过,江湖十四恶人实际上并不只有十四个人?” 汐微语闻言一滞,水灵的眸子似被针扎了般,连眨数下,每眨一次,眼中惧意便添上一分。 然而,片刻之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倔强便将那些惧意一扫而空。 汐微语这番情绪波动,来得快,去得也快。 外人见之或不以为意,旁侧五人则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一年半载前云天观濒临覆灭的场景于六人而言仍历历在目,经历了更多关联之事的汐微语无疑是整个云天观中陷入自责最深之人。 那段经历对于当时总是养尊处优的小魔女来说,心灵冲击之甚前所未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时间未能淡化汐微语关于那段经历的记忆。 是以来到江湖上历练后,汐微雨尤其关注当初意图对她和云天观不利的几类人。 当中便包括了神鞭沈卞所代表的一类人,十四恶人。 江湖险恶,作恶多端之人数不胜数,十四恶人之所以能被冠以此称谓,令人闻而丧胆,谈而色变,除了他们所犯下的累累恶行外,自也因为他们无一不是武功高强之辈。 十四恶人所指确为十四个恶人,却不止十四个人。 只因有个恶人身畔总会有另一人相随,形影不离。 众人顺着齐荒武的视线再次看向那香囊摊位。 只见摊位正后方一丈远处,有个被蒲扇遮住大半面庞的巨汉横躺在地,张着嘴呼呼大睡。 若非观察仔细,恐怕只会将之当作无所事事之辈,而不会与前头的玄裙女子联系在一起。 汐微语缓过了神,道:“十四恶人有十五个,因为织女的身边总会有牛郎。” 十四恶人武功高强,故而目中无人,加上古怪的脾性,多是独来独往,神出鬼没,许多江湖人只闻其名,不识其面。 当他们未展露出异于常人之处,混迹在街头巷尾中,委实难被辨识出来。 齐荒武之所以能确认二人的身份,除却二者特征外,便是他已肯定十日之前,哪怕七日之前,他们都未曾在街上见到过当场绣香囊的摊位! 云龙葵显然被十四恶人之名吓得不轻,手中木签上的最后一颗糖葫芦无心吃下,讷讷道:“他们为何会到这儿来?” 没有人回答她,事实上云龙葵自己心中也有了答案。 织女牛郎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卖香囊,不过是以此消磨时间。 恶人之所以为恶,无外乎利与欲二字。 没有请不动的大佛,只有未能切中对方要害的利欲,沈卞同风流子冒险入苍梧山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一时间,一老五少心下愁云密布。 织女牛郎出现在此,他们六人未尝不能一战。 只是既有人能请来十四恶人,是否也意味着会将有更多强者云集? …… …… 竹林中。 一人一马徐徐北行。 受累于未痊愈的双眼,姜逸尘的行进速度算不得快。 综合老伯信中所言,以及从道义盟平海郡主事人那获知的信息,他要接应的牛家父女,于大半月前从津州城启程南下药谷,在鲁州出现了些波折,滞留至昨日才重新上路。 他从平海郡出发,过个东亭郡,便是接应地盐城郡。 至少可提前对方半日功夫抵达目的地白驹镇,去具体熟悉当地情况。 预先筹谋,提前准备,已成了姜逸尘的习惯。 以他对老伯的了解,老伯决不会无的放矢地让他去瞎凑热闹,既然让他前去接应人,势必人尽其用。 但他更清楚自己是“多余之人”,或者说他是计划之外的保障。 此事主导方为听雨阁,道义盟更多是配合,洛飘零的安排和布局从不可小觑,可老伯依然加倍小心,想必此中将遭受不小的阻力。 阻力来源不需姜逸尘现在去深究。 他该关心的是阻力将出现在何处。 从朝廷对于此事的反应来看,阻力只能出现在朝廷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便是和朝廷做对。 那么何处是朝廷看不到的地方? 或者是朝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方? 百花大会之后,朝廷扬眉吐气,但各地兵力配制却难无中生有,地方掌控力极其有限,这也是为何朝廷未趁势打压各大江湖势力的缘由。 就平海郡而言,其地域之广,以前朝廷管不来便不管,现今纵有精兵驻扎仍难震慑住全郡。 若要出手相阻牛家父女去路,平海郡本再适合不过。 然则平海郡相去江宁郡不远,江宁郡是听雨阁和道义盟的大本营,在朝廷虎视眈眈之下,将手伸出太远,乃至大动干戈,必犯朝廷忌讳,可稍稍探身扫扫门前雪并不为过。 是以平海郡那段路程虽有五十余里地,说来不短,却可平平安安。 平海郡以北,是东亭郡,再往北行,即盐城郡。 东亭郡和盐城郡两郡地域相加都抵不上偌大个平海郡。 衙门兵力配制亦半斤八两,管束住各自属地的西溪镇和亭湖镇绰绰有余,却难顾及整个郡。 从盐城郡最南端的白驹镇,到东亭郡最北端的草堰镇,便是朝廷所照看不到的空缺。 这段空缺很小,短短三十里路只是整个中州的九牛一毛。 这段空缺很大,三十里路足矣吞没上百条性命! 最大的阻力便将在此出现。 一路行来,姜逸尘已理通其中关键,心情便要轻松些,以致还有闲情逸致在这竹林中漫步。 忽而,前方竹林中,狂风大作,鸟兽惊散。 坐下马匹非但止步不前,反而扭头欲走。 姜逸尘轻抚着马颈也难令之安分下来。 猛然间,连他都觉得呼吸一窒! 正文 第四八二章 抱刀的人 仿佛江河中的游鱼一头扎入了冻湖,顺水而行的快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尽压迫的束缚感。 数息功夫,狂风已席卷而来,险些将姜逸尘头上的帷帽掀飞。 须臾间,狂风绕背,似多出了双无形的手在推压他。 姜逸尘感受尚且如此,胯下的黄鬃马亦然。 黄鬃马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几步。 越往前,背后的推压劲道越大,空气则越来越稀薄。 一人一马好似坠入了海中漩涡,正被往危险中心拉扯。 感受到黄鬃马浑身战栗不止却无可奈何,姜逸尘真气大放,轻易从狂风中破开道逆流,紧扯缰绳朝后拉去,急命马儿调转过身来,一夹马腹,纵马疾驰。 直至跑出百余步远,黄鬃马才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心有余悸地回看向“死里逃生”之处。 姜逸尘无奈一笑,拍了拍黄鬃马马颈,以示安抚。 这匹从青水镇驿站租来的黄鬃马年少力壮耐力强,就是胆子小了些。 身后那阵狂风骤起骤歇,左右不出三十息功夫,虽诡异无比,却对姜逸尘造不成任何威胁,可对黄鬃马来说便似陷入泥沼般不可挣脱,即便只是短时间内不得呼吸,也与从鬼门关上走一遭无异。 待黄鬃马好容易平复了心绪,姜逸尘这才重新哄其上路。 黄鬃马走得慢了许多,每往前一步都如履薄冰,惴惴不安。 姜逸尘也不催促,竟是在感悟着那怪异狂风散去后的天地气息变化。 狂风不会无由而起,先前行路间,姜逸尘没有察觉到任何起风之兆。 很显然,这阵狂风是因人而起的,有人搅动了天地气息的变化! 偌大竹林中,另有他人本不足为奇。 可此竹林偏离大道官道,鲜有人会择为途径之路,那么会出现在这的理当是当地村民。 寻常百姓能制造出如此妖风? 姜逸尘不以为然。 刚刚那阵狂风中,杀伐之意凌冽,隐约可辨出其间刀意。 那么此人自当是个刀客了。 自己刚从阴阳谷出来不久,还不至于这么快便被盯上。 难不成是偶遇了什么隐士高徒,或是名不见经传的苦修者? 联想到曾在晋州城中有过一番暗中较量的所谓天行宫高徒,姜逸尘只能做此推断。 至少他能肯定,此人暂时不会是敌人。 毕竟以他的感知,对方对于天地自然之力的运用还不及他醇熟,本当限定在一定范围内的龙卷刀罡失了掌控,不断外延扩散,以致徒有狂风乱作,而无任何刀罡威势。 心有定数后,姜逸尘便不再忧虑过多,重新驱马上路,顺道细细体味起那还未散尽的刀意。 自阴阳谷中顿悟《无相坐忘心法》的入门之法后,姜逸尘获益良多,不止于该功法上的修习进境,对于天地自然之力的掌控与运用,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习武近二十载,不论是被面传口授的,抑或是耳闻眼见的,只有将天地自然之力吸纳入体,炼化为内力,成为自有之物,才可任由己用。 换言之,天地自然之力乃习武者内力之源。 而谷中际遇无疑为姜逸尘打开了一扇新大门。 人生于自然,也与自然相通,既能化天地自然之力为己用,未尝不可凭自身之力去调动天地自然之力。 此中分别好比弓箭和弩箭。 在材质相同的情况下,弓箭之势全仗臂力,而弩箭靠弩机发射之余,另可借臂力或其他外力张弦,不论是射程或是杀伤力都要高于弓箭。 事实上姜逸尘曾不止一次见识过这扇新大门之后的世界。 琴、封辰、花太香、宁逍遥,甚至是楚君河,都在那扇新大门门后留有足迹。 琴在这些人中最为特别,以音律入道,借弦扰人心弦,拨动天地,姜逸尘初见这等手段时,以为此乃音律中的琴艺大道,与剑道及其他武学并非一途,现在想来方知,在内力之外更借琴弦琴音为媒,是为沟通天地自然之力的捷径,无怪乎指尖之下得以乱云。 封辰分别同花太香、宁逍遥二人夺天地造化的巅峰较量,姜逸尘作壁上观,未能身临其境,不得切身体会,徒有赞叹,不存妄想。 至于楚君河,其在与莫殇一战中施展的九天银河式倒让姜逸尘颇感惊艳,可惜强弩之末强借天地之力功败垂成,哭娘子那番评判他也未能参悟,错过了早些时日踏足新领域之机。 真正帮姜逸尘触及这扇新大门的是剑十四。 诚如冷魅所言,剑十四以气御剑,等同于以自身内力调动天地之力,再凭之助自身御剑,在当世情况下可谓舍本逐末误入歧途,可若无剑十四等不甘人后另辟蹊径的开拓者珠玉在前,姜逸尘这末学后进也难有入道之日。 毫无疑问这些江湖前辈或直接或间接成为了姜逸尘的引路人,但此路虚实难辨,崎岖难行,若不得要领,终难有所成。 而《无相坐忘心法》便是姜逸尘在此路上披荆斩棘前行的利器。 当然,这柄利器并不容易掌握,君不见司徒钟、丈三以及无相门一众门人都不得其法,没能将自家功法发挥出应有效用,便是姜逸尘自己在三四年间也未有寸进。 就不知姜逸尘所素未谋面的无相门三个掌门在此路上的造诣如何,只是不论如何,孤氏三兄弟他这辈子恐怕都无缘再见了。 经此一事,也让姜逸尘更加肯定了《无相坐忘心法》与《逍遥诀》间的牵连,若时光回溯千百载,能将《逍遥诀》修至大成者,或难御剑飞天,可势必睥睨四方,无不可往。 自己会否有朝一日,再上层楼,再上层楼,一见那逍遥天地的境界呢? 江湖,江湖,讨一口饭吃是江湖,登临绝颠手摘星辰亦是江湖,纵然姜逸尘对名利二字无甚渴求,然而对那番神妙境界无不神往。 正当姜逸尘心念松弛之际,忽感侧前方一道气浪威压穿竹破空而来! 那是一道劲气外放的杀意! 那杀意如一柄刀! 一柄能破开寂寂寒江,将明月心劈成两半的刀! 只是杀意,而非杀招,骇人尚可,难以伤人。 但其势汹汹,若稍逊胆色,亦有肝胆俱裂之险。 然,姜逸尘毫不为所动。 任凭气浪带起的劲风吹得皂巾直接贴附在其面庞上,仍是轻甩着缰绳,御马前行。 杀意持续依旧。 对方没有多余动作。 姜逸尘亦无更多反应。 只是他受得了,黄鬃马却再次被吓得心神不宁,身躯僵硬,不住地发出嘶嘶低鸣。 姜逸尘只得轻抚其脖颈,令其舒缓心神。 哪知黄鬃马误以为得了指令赶紧撤离此地,如蒙大赦般甩开腿逃命! 座上的姜逸尘苦笑不得,却也任由之去了。 先前那一瞬的试探是相互的。 对方在试探他的胆魄和底气。 他也在感受着对方修为深浅。 从爆发出的劲气判断,此人功力之深不弱于他。 谈及功力深浅,舞剑坪上与夜殇对战之时,正值姜逸尘之巅峰。 彼时水、木两门功法圆满,虽仅是下乘法门,但属性相生,另有不小提升,而上乘功法阴风功突破第八重,更将其功力生生拔高了偌大一个层次,加之阴风功与霜雪真气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换以量计,姜逸尘的功力修为当是两艘中船、一艘小船满载。 当下阴风功虽再有进益,可同易无生一战,临阵强行散功尽管不影响未来修炼,可那一着还是亏空了身子,能稳住阴风功当前境界,同时敲开无相坐忘心法修炼之门已极为不易,如今差圆满还有半步之遥。 而无相坐忘心法虽被传有上乘心法潜质,可对初习者而言,到底还只算是门中乘功法,姜逸尘只修炼到下层,合着霜雪真气未变,换以量计,他当下的功力修为是两艘中船九成满和一艘小船满载。 当然这均是大致估量,每个人的功法修炼不尽相同,无法像市场买菜切肉一般定能给出个准确斤两。 稍加推算,姜逸尘估摸着那刀客修为还要更胜自己巅峰时期一筹,只是一时难在脑海中搜寻出具备那般杀伐刀意可能对应之人。 然而,黄鬃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不停蹄地飞驰出了竹林。 姜逸尘再度苦笑,适才他若能猜出对方身份,推断出对方去向恰与自己相同的话,说不得他也会拔剑相向,在此先解决一个可能的强敌。 可如今反倒是确定对方身份存疑,他不能冒然动手,只能希冀对方是友非敌,或是毫不相干之人了。 …… …… 看着那一人一马渐行渐远。 竹林中的抱刀男子目露古怪之色。 男子不到四十岁光景,身躯壮实,倒勾眉,目如虎,扮相却难一言概之。 说其衣冠楚楚,可腮边偏生有着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胡茬,破为不整。 说其不修边幅,却也非衣衫褴褛之辈。 抱在胸前的刀,宽比胸膛。 刀不在鞘中,却包裹在早已沾灰惹尘的白布上。 区区白布却能藏住刀芒,若非刀是钝刀,布便不是凡布。 半晌之后,抱刀男子才垂首摇头嘟囔了句,“真像个娘们儿。” 见天色已然不早。 便也往竹林外走去,而他的去向,赫然便与姜逸尘相同! 正文 第四八三章 闻风而动 翌日初晨,草堰镇。 尽管天色尚早,整个小镇已然活络了起来。 镇北面,一条十丈长、南北向的街道上,东侧只落了间客栈和当铺,西侧则是一棵上百年的大榕树。 榕树下已摆上了三个早点摊,迎接着往来顾客。 姜逸尘结清了一晚住宿的银两,走出客栈。 从平海郡一路行来,他鲜少走官道大道,多挑小路捷径而行,一来是图个清静,降低被认出的可能,二来他尚不能清晰视物,生怕因此耽搁行程。 离目的地距离越近,他反而只能往人越多的道走。 以便观察还有多少人会闻风而来。 就初步观察结果而言,形势实不容乐观。 昨日出了竹林后,来往草堰镇的路上,姜逸尘先后遇上了五批同往北上的人马,多是三两成群,共十五人。 镇上三家客栈,二十间客房只余三。 以每间客房住三人计,即便都住满,拢共不过六十人。 人数算不得多,也无法确定这些人将去往何处,所去为何,但结合近日偏为静默无声的江湖大局来说,已算是不小的动静。 然而,就当下这般景况,已得来不易。 姜逸尘很清楚,这是洛飘零以自身行踪暴露为代价换来的。 百花大会一场血雨腥风后,整个江湖的注意力被打散了,可没人会忘了洛飘零窃取少林金印、巽风谷计杀武林同道、天涯小镇软禁同盟那一项项惊天罪名尚未洗清。 在江宁郡,纵然道义盟日渐式微仍轻易难撼,加之听雨阁亦非昔时寥寥十余人的小帮派,暂无人会大动干戈地找洛飘零麻烦。 可当洛飘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津州城请将出山,更堂而皇之地现身幽京操控千里之隔的鲁州城事宜,整个武林大感惊骇之余,仿若嗅到了血腥味的群鲨,按捺一时的生气再次躁动不安。 恐怕便是连朝廷中的势力也只是在明面上不刻意去为难洛飘零,将计划置于暗中执行。 相比牛家父女南下之途,洛飘零等人的归程无疑将更为凶险。 于情于理,姜逸尘都无法对听雨阁之事置之不理,可在他未做好充分准备前,或是双眼彻底复明,或是无相坐忘心法进阶上层,也只能抛诸脑后。 姜逸尘寻着味儿,缓步至客栈对面。 这客栈是镇上一个独身老丈将自家房屋稍作改造后倒腾出来的,都没个像样的客栈名。 装下三间客房后,余下空间只够老丈一人生活起居用。 三家客栈中也便是这家规模最小布置最简单,除了提供住宿外,再无其他服务。 姜逸尘之所以挑这儿住,倒不是贪便宜,毕竟在阴阳谷时那么多人可都不是两手空空来的,他和冷魅出谷后便各自分了不少银两银票,挑这住只因昨儿到镇上后这儿还空有两间客房,再者这里也方便出镇。 来到榕树下,姜逸尘在一对夫妻经营的早点摊处,挑了个位置落座。 姜逸尘素来胃口不大,大清早的更吃不了太多,简单点了个烧饼,要了碗豆浆,糖加三小勺,即打算这般解决早膳。 而后他便要花一日功夫,将草堰镇至白驹镇这三十里路好好走上一番。 瞅瞅哪边有捷径,哪儿可蔽身,哪处易埋伏。 唯一不方便之处便是他这双眼睛。 他的双眼得时刻保持用药,频繁用眼会否耽误恢复不知,但双眼疲累却无可避免。 加上他这一身行头,路上行探查之事极易显得鬼祟,招人耳目。 正当姜逸尘咬下第二口烧饼,心下发愁之际,便听到浑浊低沉的“嗬”声在半丈之遥响起。 只嗬一声再无下文。 姜逸尘却听出了“这么巧”的意味。 发声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竹林中那个冲他施放杀意的人。 数息间,那人已走到姜逸尘身旁的空桌坐下,吆喝着摊主夫妻上菜。 昨儿二人相去少说十几丈距离,更隔着竹林,姜逸尘自然不知对方是啥模样,但这会儿功夫,足矣让他将对方体态相貌在脑海中勾勒出三四成。 而搁刀的声响,则印证了对方是刀客的事实。 最让姜逸尘感到讶异的莫过于这刀客也是从对面客栈走来的。 这么说…… 还真是巧! 只是这刀客食量实在不是他能比拟的,两碗皮蛋瘦肉粥,三张烧饼,四个肉包。 想来如果这早点摊还卖牛肉的话,对方也会来上十盘八盘吧。 姜逸尘吞下了口中烧饼,喝了口豆浆,接着啃第三口烧饼。 甭管有多感慨,多惊讶,他都能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心绪。 而且他帷帽都没摘,就算对方有暇盯着他看,也没法从他身上瞧出花来。 然而,未等姜逸尘将第三口烧饼撕下来,又有一人走近。 来人脚步轻盈且细腻,体态较为矮瘦,身上散发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檀香。 来人很快开了口,问道:“我能坐这么?” 声音极为轻细而模糊,似有块布遮挡着嘴。 若非姜逸尘听觉已打磨得尤为敏锐,还真难听清来人所言。 姜逸尘倒没意外此人会问自己,这对夫妻的摊子只摆了三张桌子,最右面一张早有三人围坐着用膳,他坐的是最左面桌子,中间桌虽也只有刀客一人,可其身躯要魁梧不少,一人恐怕便占去大半张桌子,新来的顾客稍加打量,大多都会挑宽敞些的位置坐。 姜逸尘点了点头没应声,帷帽跟着前后轻摇。 矮瘦之人见状没再客气,自顾自地在姜逸尘右手边坐下,将已付完账的一盘包子搁桌上,挨个吃起来。 姜逸尘一面暗自苦笑都是能吃的主儿,一面却略感疑惑。 这人就么干吃包子,不喝豆浆,不配稀饭,不怕噎着,吞不下? 心中疑惑未有着落,却听得边上的刀客咕哝道:“怪哉怪哉,有人戴着帷帽吃饭,还有人吃东西都不摘口罩,是有多见不得人,个个都像娘们儿。” 刀客声音不大,姜逸尘倒听得一字未落,皂纱下犹在啃烧饼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矮瘦之人显然也很能沉得住气,对于刀客的讥讽浑不在意,继续鼓动着腮帮子咀嚼包子。 直至咽下第二个包子,矮瘦之人才轻轻呼出口气,接下来竟是从腰间拆下酒囊,拔出酒囊塞,将酒囊口塞入口罩下,仰起头囫囵灌着酒。 听到酒囊塞被拔开的声音,姜逸尘先前的不解便荡然无存,合着人家是自带酒水呢。 不对! 这味道…… 压根不是什么酒水!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姜逸尘心中已蓦然巨浪滔天。 他一时心念电转,将一个个碎片化信息都粘合到了一起。 身形矮瘦,檀香味,发声轻细,口罩,以及酒囊。 檀香味虽淡,却总能掩盖些其他味道,比如血的腥味。 发声轻细,只因其人声线阴柔有如女子,唯有轻声细语才不好教人察觉。 吃东西都不去摘口罩,则说明其人嘴很特殊,极具辨识度。 至于酒囊当中,装的既不是水,也不是茶,更非酒,而是鲜血! 江湖十四恶人中,有一人喜啖人肉,一人好吸人血,虽不聚在一处,却被并称为血肉双屠。 肉屠余大嘴在多年前已命丧冷魅之手。 血屠顾烨,生来病体缠身,父母为之求医问药奔走多年无果反积劳成疾而早逝,其意外得一血炼之法自救,却也因这邪祟之法走上为恶之道。 顾烨身躯矮瘦,樱桃小嘴,声色阴柔,若非还有大半男子之相,已同女儿家无异。 其武力高强,技法诡谲难测,在十四恶人全存之时,实力可列第四。 姜逸尘狠狠咽下最后一口烧饼,心下警兆大作:他来干什么? 不消片刻,姜逸尘便得到了答案,因诡毒功法之故,顾烨常需饮食鲜血维持身体常态,而这鲜血来源以年少女童为佳! 牛家父女! 姜逸尘稳稳当当地端起了碗,绕过皂纱,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豆浆。 心中却在盘算着当下出手,一击将顾烨毙命的胜算。 要杀顾烨不仅需要出其不意,还要拿出最强一击。 当下姜逸尘的最强杀招自然与调动天地之力相关。 只是,他这以气调动天地之力化剑万千的速度仍不够快。 与易无生一战,若非其自觉胜券在握,有所疏忽,已然孤注一掷的姜逸尘,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被极限反杀。 易无生曾经在十四恶人中的最高排名不过第六,纵使时过境迁,要拿对付易无生的招数奇袭顾烨,单从速度而言,还远远不够。 有何提快的方法? 姜逸尘思绪未定,碗中豆浆已将见底。 突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南向北,由远及近。 这队人马约莫有十人,恰好也在大榕树边勒马停步! 只听马上一年轻人的声音道:“赶了几天路,总算快到了。看这摊儿早点的卖相不错,大伙儿下马歇个脚,好好吃一顿再上路。” “好的,公子。”立即有人接茬,而后向着身后一众人高声道,“下马,吃个早饭再走。”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下马。 还有公子哥儿来趟这浑水? 正文 第四八四章 吾名梁蒙 只言片语间,姜逸尘已判断出这行人来意,心下一阵唏嘘。 知晓此时并非出手良机,只得将击杀顾烨的念头暂搁一旁。 姜逸尘有心安分些,整个早点摊却喧闹了起来。 正是刚来的十人惹出的动静。 这行人一路风尘仆仆,既下了马来吃早饭,便想着好好歇歇放松下。 而他们挑的早点摊好巧不巧便与姜逸尘相同。 于是,便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矛盾——人多,位子少。 这伙人俨然是在平日间作威作福惯了,仗着人多势众,便打算将还在用膳的顾客给打发走。 那仨寻常百姓见对方来势汹汹,自然避之不及,赶忙将余下未吃完的早饭胡乱扒拉入嘴,或是干脆拿着东西躲一旁去吃。 空出来的第一桌,理所当然是给那位公子哥用。 可惜剩下两桌的三个人却不怎么有眼色。 九名随从稍稍打量了一番三人。 见得其中两人打扮得遮遮掩掩,一时看不出深浅。 倒是中间一人块头大,看起来要老实些。 九名随从简单一合计便决定先将之赶走。 哪知这人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 “噗呸!” 只听刀客朝边上吐了口唾沫,而后清了清嗓子,鄙夷道:“怎么?你们这一来让老子嚼了一嘴灰,老子都没嚷嚷,还要老子给你们腾地方?吃个早饭罢了,摆什么谱?站着吃不乐意,上马吃呗!都跟娘们儿似的,矫情!” 起初刀客还说得句句在理振振有辞,九名随从听了甚至觉得有些挂不住脸,进退维谷,可这最后一句转折反而直接点燃了他们的火气。 九名随从朝那公子哥看了眼,得到默许后,齐齐抽刀拔剑攻向刀客。 刀客横眉一竖,有些悻悻然地看着还未吃完的粥和包子,一掌猛然拍落在桌面上。 木桌上的碗、盘子、勺子、食物,还有那把被白布包裹着的刀,纹丝未动。 朝街道一侧的木桌边缘却迸发出一股磅礴劲气,如一柄出鞘的刀,向九人拦腰砍去! 嘭! 冲在最前的数人被这劲气轰退近半丈远! 或摔个五仰八叉,或撞倒了身后跟来的同伴。 场间顿时一片哀嚎惨呼! 却又教人觉得滑稽可笑。 显然,刀客下手不重,只是很纯粹地教训了下这伙人。 或是心存顾忌,或是觉得这九人压根不配他认真对待。 狗不配打,便一脚撂翻,可不知主人做何感想? 狗主人果然没让刀客久等,很快便做出了反应。 只听呛啷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阵虎啸龙吟,身着黄衫头戴金纹黑冕的公子哥已离了座位拔剑出招! 从那柄金灿灿的宝剑,到那一身金贵华福,再到那金芒耀目的攻势,黄衫公子恍若挣脱开尘世束缚,横空而出的曜日光芒万丈。 惹人瞩目,偏又让人难以直视而自惭形秽。 黄衫公子和刀客间的距离本不过一张桌子,顶多半丈距离,可这一剑却似猛虎出笼,又如烛龙岀渊,裹挟着焚尽山河苍野的狂肆和暴戾遥遥刺来! 一剑崩散了桌椅,轰碎了盆碗,刮起沙飞石走,直取刀客面门! 若无意外,刀客那脑门眨眼间便将成为颗爆裂的西瓜。 却见刀客坐在原位岿然不动,桌面上的刀一个翻转来到他手间。 那刀刀身极宽,没有鞘,裹着白布。 现在去拆白布为时已晚,当然刀客也不会做此多余之事,只是横刀面前,以极尽朴实甚至不成招的招式,去拦来剑。 咚! 刀剑相击一瞬发出声闷响。 姜逸尘却从中听出猛虎出笼陷入冰窟、烛龙岀渊坠于冻河,没有过多挣扎,便屈从于那转瞬即逝的命运。 旋即一道澎湃的气浪以刀剑交击处为中心正要向四面荡开,那裹着白布的刀抵着剑锋转了个圈复归原位,将那道气浪清退无形。 从一剑刺出,到刀剑击碰余波散尽,不过片刻功夫。 刀客仍坐在条凳上,而那黄衫公子,剑已归了鞘,人已翻身上马,朝那群好容易挣扎起身的随从摆了摆手,说道:“走吧,这儿不干净,换个地方吃。” 仅此片刻,九个随从竟已灰头土脸,听得公子所言,也顾不得一身狼狈,着急忙慌地去寻那被惊散开的马,准备上路。 黄衫公子趁这闲隙看向刀客,笑问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刀客微微抬首瞥了不远处马背上之人一眼,虽说对方用语恭敬有加,可仍是一副高高在上之姿,一瞥之后,刀客便挪开视线,无意作答。 似早已料见刀客反应,黄衫公子又问了句:“敢问尊驾往何处去?” 刀客闻言,不由遥遥北望,可仍不言不语。 黄衫公子见此非但全无恼意,那俊俏的面庞上更是笑意盈盈,他捕捉到了方才从刀客眼中一闪而过的迷惘。 一个漫无目的的闲散之人,不足为虑。 离去前,黄衫公子又朝刀客看了最后一眼,只是这回其双瞳里再无明确焦点,故而顺延到了旁侧,刀客右手边的那张桌椅上。 那儿还有一人头戴帷帽安坐其间,毫不为这场冲突所扰。 黄衫公子蹙了蹙眉,额间一道深邃的剑痕扭曲变形,他记得刚刚来时那桌应坐有两人才是…… 一行人风风火火而来,风风火火而走。 徒留一地糊涂账。 当地百姓不是没见过江湖间的厮杀打斗,谁都不想被殃及。 是以,打从一开始发现苗头不对,不管是路人还是其他早点摊的商贩顾客,便已躲得远远的。 眼下冲突落幕,烟尘散尽,大家才聚拢回来,该干嘛干嘛。 而那对早点摊的夫妻俩见得一地狼藉,虽痛心疾首,却也不敢表现出任何愤懑不平之态,暗自认栽俯身收拾起来。 刀客见状兀自摇头叹息,刚才若非他收了手,另施手段,这对夫妻的挣钱行当全得玩完,但他囊中并不阔绰,又自认没啥挣钱手段,实在帮不了夫妻俩更多了。 一旁的姜逸尘浑似活在另一方天地中优哉游哉,喝尽了最后一口豆浆,轻轻打了个嗝。 还好刚刚将碗口护得紧,没进灰。 至于顾烨,则在适才黄衣公子和刀客对招一瞬便闪身离去了。 收拾了好半会儿,早点摊的夫妻俩忽而发觉场中那刀客和戴着帷帽不知避险的怪人间气氛不对,相视一眼,悄悄往旁侧挪去。 便听得刀客说道:“那人还不如你。” 这话自然不会是同夫妻俩说的。 姜逸尘没有搭话,只是摇了摇头,帷帽跟着晃了晃。 他认出了黄衫公子身份,藏锋阁俞乐。 不谈剑术,只论修为深浅,他还难以望其项背。 而且俞乐是自傲了些,却非鲁莽之辈,出手拿捏着很好的分寸。 七成力,若刀客接不住,杀了便杀了,若刀客接住了,便就此打住,不再横生枝节。 然,相较而言,姜逸尘更为在意的,是那些随行之人对俞乐的称呼。 “公子”,莫非俞乐不是以藏锋阁舵主身份来的? 未待姜逸尘深入细想,听得刀客吼了一嗓子道:“特奶奶的!真不过瘾!” 姜逸尘如梦方醒,登时心下便是一颤! 霎时只觉身子被牢牢摁在条凳上,一道刀芒向自己劈来! 这回可不是杀气,而是货真价实的气劲,尽管刀未出鞘,以二人距离之近,足可杀人! 姜逸尘一手揽过置于桌上的行囊,再发散内力将桌子朝刀罡来向踢去,挡去一部分劲力。 身形却借力,随着坐下条凳向后急退。 最后一张木桌也未能逃过意外暴毙的命,四散而开! 姜逸尘木剑横亘身前,体内天意诀鼓动,内息游走百骸。 刚刚姜逸尘便在琢磨如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沟通天地之力,在刀客将那九名随从一拍而散后,他似有所悟,当下决定以天意诀一试。 可惜内息只在体内飞快流窜,于沟通天地之力而言效果并不显著。 好在只对付这道突如其来的刀罡,姜逸尘另有他法。 剑未出鞘,却也有一道剑罡横扫而出。 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不少,与刀客劈来的刀罡不相上下。 几乎就在下一瞬,姜逸尘所驱动的天地之力才“姗姗来迟”被转化为数道剑气。 寥寥数道剑气虚无缥缈,本上不得台面,偏偏抵消了剑罡刀罡相交产生的余波,让这方肃杀天地重归安宁。 “妙!” 刀客击节赞叹,再无出手之意。 姜逸尘心道:得,弄拙成巧,被误会了。 虽然此人向自己出了一刀,更是第二次挑衅自己,但终究是在夸他,姜逸尘便打算回个礼。 摇着头起身,表现得极为自谦。 可屁股一离开椅面,那条凳终不堪重负,散了架。 尽管脸躲在帷帽之中,姜逸尘仍不免一阵尴尬。 辨了辨方向,朝早点摊的夫妻俩走去。 夫妻俩见这古怪男子朝他们走来,心下不免发慌,但念着逃也逃不过人家,对方应也不至于对自己二人出手,便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动。 姜逸尘在怀中本已摸索到了银票,最后却改了主意,从行囊中掂量了整好补贴三张桌椅还有夫妻俩一日经营的银两,才递到二人手中。 几年打磨,姜逸尘虽非练得铁石心肠,却也很少再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只是见人受无妄之灾,心下过意不去,但他也有自己的分寸,能救一时之急,不施怀璧罪之恩。 夫妻俩自是感恩道谢连连。 姜逸尘简单受了,便也打算离去。 只是刚走了几步,却突兀地僵住不动。 他发现行囊似乎轻了不少,不只是少了那几个银两的重量。 姜逸尘心下大呼不妙,忙不迭地从肩上取下行囊,一寸一缕地摸遍。 “呃,兄弟,你那行囊破了个洞……” 开口之人是那刀客。 姜逸尘听到了对方的脚步声,也摸到了行囊上的破漏之处。 而那里所放之物,本是个包扎严实的荷叶包裹,包裹中正是青莲胶体! 现下已然洒漏了大半! 这感觉好似初到姑苏城时,先被若兰顺走地图,又被包打听抢走三十两! 姜逸尘心痛到无法呼吸。 “小,小兄弟啊,那可是你用来敷眼睛的药膏。” 那刀客还跟在身侧,只是脚步有些零碎,语气也极为恳切。 先前借着打斗时激荡起的劲风,刀客才发现帷帽下的青年另有布巾绑扎着双眼,结合对方眼下这举动,不难作出些推断。 姜逸尘稍稍缓过劲来,抱着行囊苦涩地点了点头。 看着那前摇后摆的皂纱,刀客揪紧了后脑勺不长的头发,他知道那行囊的破洞十有八九便是自己与那黄衫公子哥打斗时给刮破的,心下好生过意不去,遂道:“合着我也无处可去,如果你觉得合适,我给你当当随从,照看前后如何?” 姜逸尘闻言呆愣半晌,弄得刀客好一阵抓耳挠腮。 姜逸尘在心中考量一番,眼药毁了这一时半刻也没法补回来,当下他所缺的正是一双眼睛,刀客的出现好似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唯一问题不过信任二字。 一个陌生之人实难有信任可言。 姜逸尘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刀客见总算有了回应,立马回道:“没啥可高兴的,在下江门镇楚山孤。” 江门镇? 姜逸尘又是一愣,倒是没被对方的冷笑话呛到,而是心生狐疑。 行走江湖间自报姓名多是报所属帮派宗门,这楚山孤报的可是生身之地? 而后便松口气,若对方真是无门无派,跟着自己也方便行事。 姜逸尘拱了拱手,道:“那这几日便麻烦楚兄了。” 楚山孤见对方一口答应,也是松了口气,乐呵道:“无妨无妨,毕竟是我惹出来的祸。说来你我也算很投缘了,一连两天都能碰上,只是还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姜逸尘道:“恕在暂无法如实相告。” 楚山孤听言眉头一挑,当即便想撂句“真是个娘们儿”,但知自己理亏在先,再见对方打扮,确有难言之隐,于是说道:“理解理解。” 顿了顿又道:“不过总得起个名以便有需要之时,叫不出兄弟你的名字来吧?” 姜逸尘稍一思忖,便道:“吾名梁蒙。” 楚山孤跟着念了遍,又念了遍,总觉得哪里不对,片刻后哈哈一笑,道:“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八五章 得道多助(除夕快乐!湖北加油!) 补全了所“缺失的双眼”后,姜逸尘北上白驹镇之途自是更添助益。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姜逸尘虽无法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推心置腹,却免不得向楚山孤交个底。 他此行最终目的是为接人。 他要楚山孤做的,便是将路上所见不遗巨细地讲给他听。 只要他接到人,楚山孤即可自行离去。 至于接人过程中若有意外发生,楚山孤只需尽到一双眼睛的职责便可,不必出手相援,若有陷身之险则以保全自身为主,不需逗留。 在此前提下,姜逸尘一路上毫不吝惜地使唤着楚山孤这双眼睛。 短短二十余里地,愣是从辰时末走到近酉时。 这二十余里路上有几处土丘几丛草木适合设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通幽曲径,有否得以暂时避险的栖身之所,借着楚山孤的双眼,姜逸尘做到了心中有数。 他当然不希望他这些准备能派上用场,最好能以最快的速度从白驹镇长驱直下草堰镇。 但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以,待得日已西斜,二人还未到白驹镇上落脚。 “前头有个茶寮,八桌茶位,不大不小,眼下只有茶博士一人在。” 干了一天活,楚山孤说话方式已变得极为讲究,定先将自己观察所得告知姜逸尘,姜逸尘若有疑问提出,他再进行针对性观察。 “此去白驹镇还有七八里地,倒也能从少许过客身上捞些小钱。当下天色已是不早,自然不会有人在这多待。”姜逸尘作出了分析,接着道,“我们也抓紧些,趁着夜色未至,把余下的路走上一遍。” 楚山孤应了声,没有异议。 就要催马前行,却见姜逸尘突然拉住缰绳,道:“慢。剩下七里路我们明儿再来看看,先去茶寮歇歇脚。” 楚山孤疑惑道:“那茶博士有问题?” 尽管年岁上要比姜逸尘高出许多,可这一日相处下来,楚山孤不得不承认对方行事干练老道,论行走江湖,他还有太多可学之处。 姜逸尘道:“不确定。可至少不简单。” 楚山孤道:“怎么个不简单法?” 姜逸尘道:“若你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分毫势力背景,可敢在镇外七里的道上做生意?” 楚山孤闻言本想说有何不敢,可话至嘴边,脑海中却回想起一幕画面,早上那对早点摊夫妻自认倒霉埋头收拾满地狼藉时的辛酸一幕。 不由慨然叹道:“唉,这世道,在镇上摆个摊都难保无事,何况来这无人管束之地做生意。” 姜逸尘道:“是了,空有胆色,没有其他保障,很容易血本无归白忙活,所以这茶博士要么也是江湖中人,要么在镇上有人罩着。” 楚山孤了然道:“把茶寮开在这,想必也对附近情况了如指掌。” 姜逸尘道:“与其我们自己瞎摸索耗时费力,不如坐下来和这‘地头蛇’唠唠嗑,或能有所收获。” 二人说话间,也驾驭着马匹走近了茶寮。 茶博士是个油光满面略微大肚便便的中年男子,老早便见着远处道上两人。 好容易等来二人,见二人也不着急赶路,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招呼着。 “嘿嘿,二位客官,一路远行甚是辛苦啊,前面还有七里地儿便是白驹镇了,不若在小佬这歇个脚喝口茶再上路,到了镇上啊,整好用膳!” 楚山孤没有答话,而是看向自己的雇主。 不错,楚山孤是自己答应着要给姜逸尘做“眼睛”当补偿的。 但一路行来姜逸尘又租马又包吃又管喝,算不得把楚山孤当朋友,雇佣关系却是靠得上。 如此一来也教楚山孤尤为卖力。 尽管刚刚姜逸尘已说了要来此喝茶,可当着外人,这做决定的事儿还得雇主开口。 姜逸尘停马道:“洞庭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掌柜的,你这儿可有洞庭碧螺春?” 茶博士听言,更加热情地靠了上来,笑道:“哟!客官您还真是识货,也来得正对时候。您且上座候着,小佬这便去给您二位整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教您细品!” 茶博士说完便恭敬地将姜逸尘和楚山孤从马上迎下来,引导着二人落座。 再将两匹马牵到茶寮边上的树上拴着,才一路小跑着回到茶寮,准备起茶水来。 碧绿的茶芽,碧绿的茶水,在杯中如绿云翻滚,氤氲的热气使得茶香四溢,清香袭人。 姜逸尘看不见,只能闻见,事实上他并不懂得茶道,只是天南地北各路消息打探得多了,对于各地特色也有所耳闻,随口念叨了句品茶诗,恰好也对得上时节。 他端起手中茶杯在鼻前轻嗅了小半会儿,才抿了一小嘴。 因为只有他们一桌客人,茶博士服务得极为殷勤周到。 如此也便于姜逸尘仔细探查茶博士的大致底细。 通过茶博士的脚步声和呼吸吐纳情况,他有八成把握确定茶博士只是个寻常百姓,唯一还需小心的便是茶水。 故而姜逸尘方才只是佯装品茶,实则在辨毒,确认茶水无毒后,才象征性地朝楚山孤举了举杯,意指没有问题,这才缓缓地将杯中茶水饮尽。 茶博士见状试探着问道:“客官,小佬这茶可还行?” 在此经营多年,茶博士可谓阅人无数,这几日间往来之人不知繁几,却少有来光顾生意的。 今儿这天都要见黑了,好容易才迎来俩客人,而这做主的年轻人脸虽躲在皂纱间却不难看出是个好相与之人,想着多陪着聊上几句,教对方多喝些茶,便能多赚上一二茶水钱,这才随口一问。 当然,不管这年轻人能答上来与否,他都准备了套说辞来应付。 只听年轻人沉吟片刻后说道:“头一口如尝玄玉之膏,云华之液,感到色淡、香幽、汤味鲜雅。” “二啜,感到茶香更浓、滋味更醇,并开始感到了舌本回甘,满口生津。” “品第三口茶时,犹若醍醐灌顶,品的似不再是茶,而是在品洞庭山的盎然生机。” 楚山孤一听,不由哑然,只是喝个茶竟能说出这么神神叨叨的东西,不仅能武还善文,心中对姜逸尘更添一分钦佩。 茶博士听完,更是双目炯炯,隐隐可见粼粼波光,好似眼前所见不只是尊财神爷,还是个千里难觅的知音,正要感慨上几句,却被姜逸尘抬手止住了话头。 姜逸尘心下好一阵尴尬,茶博士就站他边上,他已能感觉到对方那剧烈的情绪波动,怕是把他当成了亲兄弟来看,想必不付钱,茶博士都会满心欢喜地送他上路。 然而自己都把肚子里的货搜刮干净了,多说两句可要露馅了,再者他也不是来认亲的呀,还是得回归正题,不能误了正事儿! 姜逸尘问道:“掌柜的在这儿做生意有多少日头了?” 此话似是触动茶博士的某根心弦,心绪忽而变得怅然,叹道:“满打满算,有五载矣。” 只此一瞬,茶博士便已想起来自己还在招待客人,赶忙调整过来自己的状态,笑逐颜开地道:“小兄弟此行目的应该就是白驹镇吧,小佬我这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这十里方圆,小兄弟有啥想知道的,问我便是,小佬定知无不言。” 话音一落,姜逸尘怔了怔,自己这是所谓的得道多助吗? 而楚山孤更是惊得下巴都快合不上了,自己眼力劲儿果然还是有限,这小子竟如此能耐! 明明上一刻还都互不相识,怎么就只三言两语,这茶博士看梁兄弟的眼神,既像是看亲儿子般慈爱,又像是看好兄弟般亲切,言语中一副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情真意切,算是咋回事?! 倒是姜逸尘率先反应过来,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客气便是驳了对方面子,道:“还不知老哥儿如何称呼?” 茶博士道:“小佬姓张,在家中排行第二,被唤作张老二,二位可随意称呼小佬。” 姜逸尘道:“小弟姓梁,这位朋友姓楚,论年纪,小弟当称张老哥个叔或伯,只是小弟这混江湖的,总觉得唤声老哥亲切,在此托大称呼声张老哥了。” 虽看不清对方面容,可张老二心中早乐开了花,任凭姜逸尘怎么喊他,他都觉得心里舒坦极了。 姜逸尘继续道:“张老哥耳聪目慧,想必也当看出来我二人此来另有目的,但江湖之事向来凶险,小弟不希望老哥牵涉其中,几个问题同老哥请教,老哥如实相告即可,莫要多问。还有,明两日还请老哥好生在镇中歇着,切莫为了区区银两遭了横祸。”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八六章 生活所迫 不过三两杯茶下肚的功夫。 姜逸尘便问完了心下整理罗列出来的八个紧要问题。 从张老二口中得到了对应结果,心满意足。 张老二到底是个拎得清的人,依着姜逸尘那番告诫,联系起近日过往之客的行色匆匆,便知明后两日这道上恐不太平,没有拂了姜逸尘的心意。 作答时,尽量客观全面,自有见解的,才多提几句,至于心生不解处,则一概压下不提。 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 至少在楚山孤看来是如此。 就好像姜逸尘早已为这三十里地绘制了张情况详图,只是由张老二根据实际情况补几道线条、添加些注解、填充上颜色,简简单单,水到渠成。 二人没有避着楚山孤言语,所说的话逐字逐句他都能听懂,可是相互间却不见有何关联。 听来像是锄地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瞎搞,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偏偏自己江湖经验浅薄,心中一个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可真是糟心! 姜逸尘饮尽第四杯茶,嘴鼻中茶香四溢。 一份茶钱了却大半心事,正是心情最为舒畅之时。 忽而觉察到端坐对面的楚山孤鼻息不匀,急吸缓呼,显然心中憋着话不吐不快,却又碍着“被雇佣”身份不好多言,实教人忍俊不禁。 遂出言道:“楚兄还有何疑问不妨直言。” 有了这道“赦令”,楚山孤终得以开口畅言。 然而先前心中疑问如蛛网蚕丝密麻细碎,他自己尚未理清,又怎知从何问起? 踌躇半晌后,这才挑了个姜逸尘事先提到过刚刚却避而不谈的疑点问。 “掌柜的,我看你这手脚上不似有功夫。这儿说不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镇上却还有些距离。人多时倒也罢了,相互间都会有所顾忌,人少时,比如现在,倘若我二人穷困潦倒,对你这小茶寮起了歹意,一来你插翅难逃,二来,就算你喊破喉咙也无人知晓,你就没这方面顾虑吗?” 此前张老二已搬来张木椅坐在二人桌边,听得楚山孤所言,虽不似方才那般突然满面愁容,可那谈笑风生之态却很快褪尽。 木椅中的张老二仿佛转瞬间矮了半截身子,从牙缝间挤出些声息,讪笑道:“若非生活所迫……谁,愿如此?” 看到张老二这般姿态,楚山孤哪里不知自己问错了话。 恍惚间,楚山孤犹若他这梁蒙小兄弟所评述的那个词——醍醐灌顶,理清了关键。 难怪梁兄弟所问的某几个问题间,似乎都缺失了某一环。 难怪梁兄弟刻意避开这点疑问。 难怪梁兄弟听到他这问题后彻底僵住了。 原来这是掌柜的伤心事,提不得。 姜逸尘叹了口气,他还以为楚山孤会有何独到见解,没承想此人年岁虽大自己不少,却当真与自己初入江湖时没多大区别。 他接过张老二手中的茶壶,亲自为对方斟了杯茶。 “想必此中艰辛非我二人可想,眼下左右无事,张老哥要是愿意说说,我们未尝不能作听客。天色也不早了,说完后,张老哥也收拾收拾,随我们一同回镇上吧?” 楚山孤忙帮腔道:“是极是极。” 张老二怅然一笑,道:“梁小兄弟啊,十几年来,你还真当是第一个愿听老哥倒苦水的。” “老哥很庆幸此生有缘与你一见,也知道你一直刻意与老哥划清界限的用意。” “那些过往,你二人便当个故事听听罢了,不需上心。” “如若对你有帮助,自是再好不过了。” “二十年多前,老哥一家子在这白驹镇上还是很风光的。” “一门三兄弟,大哥是郡守,三弟是最年轻的村长,老哥我最没出息,就混了个茶商。” “可好歹也是白驹镇上最大的茶商,内子更为家中添了两男两女,可谓是阖家幸福安康。” “但几年后,那场中州浩劫,将那一切美好,给一拳粉碎了。” “打到我们镇上来的,是瀛寇。” “众所周知,瀛寇从闽地入境,扶摇北上,直到姑苏才遭遇阻击。” “久攻不下,瀛寇自得另寻他法,其中一个法子便是南北夹攻。” “南边早已拿下,北面便是盐城、东亭、平海三郡,平海郡沿海之地地广人稀,更无官军驻扎,不需一兵一卒去攻占,那么强攻点自然只有盐城郡和东亭郡了。” “彼时南边的情况,两个郡的军民早有耳闻,可西面的同袍都退东面来了,北面亦有瓦剌作祟,我们还有何路可退?” “唯有全民皆兵!” 说到这儿,楚山孤愣愣地看着眼前萎靡不振的中年人竟油然而生一股豪迈之情,和他的授业恩师如出一辙。 “更何况我们老张家也算是盐城郡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我们没有退,更是率领大伙儿,军民一心,一齐将外贼赶走!” “可那终究是战争啊!” “战争总要死人的!” “大哥、三弟一家都无人留存,内子和四个孩子在被送往北边的路上遭到瀛寇截杀……” “至此,张家只剩我,还有腹部中了一刀,伤及根本,身子每况愈下的内子。” “接下来近二十年,靠着街坊邻居的接济,我们挺过了最难的日子。” “可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在内子能下床走动之后,我们还是选择了自食其力。” “起先我拾捡了镇上唯一还未毁损的门店做茶店,但生意不尽人意。” “初时勉勉强强维持着家中生计,然而近些年,内子身子越发扛不住了,需要更多银两服药补身子。” “这女人跟着我苦了半辈子,这余下的日子再如何,我都得让她过得尽量舒服些。” “后来我便想起镇外这七里窑,平日间百余人在窑里干活,总免不得喝口水解解乏,我便寻思着在这整一个茶寮,布置不需太复杂,只要手脚勤快些,每天都能赚上不少。” “还别说,那时生意尤为红火,也有些杂碎动了歪心思。” “但老哥也不是没防着这手。” “一方面老哥每日出来只带了些碎银找零,另一方面郡上衙门里的王捕头当年被我三弟救得一命,便将恩情报在为了我身上,总会不时来照看一二,一来二去自然少有不开眼的来找麻烦。” “真的碰上些狠角色,也不过破财消灾嘛,就你们江湖人说的,富贵险中求。” “不过,这世道变化之快,当真让人猝不及防。” “你说昨儿还开得好好的官窑,明儿便给关上了,说是南边赣地儿烧出来的瓷器更佳,这儿不需要了。” “这一折腾,可教断了百来号人的生计。” “有些学了好些年烧窑手艺的,硬着头皮跑南边去讨口饭。” “有些之前只是跑前跑后烧饭打杂的,就到一些儿饭馆酒楼里当小二,或谋些苦差。” “更多人则是不知何去何从,要么就此荒废,要么便从了匪。” “而老哥便是受了这池鱼之殃,这一年来只能看老天赏饭。” “天气太热太冷,天色太早过晚,雨雪太小太大,都不会有人停歇,只有恰逢其会时,才能迎来客人。” “嘿嘿,你们说,老哥我这命儿是不是忒波折了些?” 张老二那强颜欢笑的劲儿实难带起场间气氛来。 他咳了两声,忙道:“嗨,说了只当个故事听,就这样罢。” “梁兄弟,就依你刚刚说的,我去收拾收拾,咱们这便回镇上去。” “我知道镇上一家饭馆的面点不错,还有叫花鸡也值得一尝。” “老哥请客,是兄弟,千万别和我客气!” 话已至此,姜逸尘实在不好推却,只得顺了张老二心意,权当结个善缘。 和楚山孤百无聊赖地等候之际,却听得半里地外那七里窑处传来打斗声。 而那金铁交鸣声正缓慢地向着茶寮方向靠近! 正文 第四八七章 救也不救 “可能看清状况?” “嗯,应是两方人马。人数,倒是不少,可得有个二三十号人。” “当中可有今日见过的?” “唔……没有。” 简单了解了下远端的情况后,姜逸尘不再言语。 自听到那厮杀打斗声起,他便隐隐觉得不安。 来路上,他们先后碰到过十队人马。 七批北上的,三伙南下的,拢共四十九人。 楚山孤照他的要求,向他详细描述过这些人马的大致体征和装束,并一一记下。 迄今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楚山孤自然还熟记在心,所见当也不会出差错。 既能确定这些人不是刚从南边去的,那只能说明是从北面来的。 当前这情势下,姜逸尘断然不会认为两方人马在此交斗只是个巧合。 他所忧心的是此二者与牛家父女间有多少牵连? 结合从平海郡得来的情报,他推断出牛家父女最快应于明日午后才到达白驹镇上。 所以他还有大半日功夫做些其他准备。 但此推断不完全牢靠。 因为他排除了牛家父女星夜赶路的可能。 当然,他也找不到牛家父女会星夜兼程的理由。 毕竟在行踪已暴露的前提下,前路道阻且长,一味求快并非明智之举。 还未想通其中关键,已听得楚山孤出言道:“照掌柜所说,那七里窑地方不小,虽荒废了些时日,但遮风避雨倒不成问题,你看他们会否是因提前来埋伏,争抢紧要位置起了冲突,这才大打出手?” 楚山孤只是欠缺江湖经验,但活了一把年纪脑子可转得不慢,学着作分析已然像模像样。 “有理。” 姜逸尘肯定了楚山孤这番推论,或者说他更愿意去相信事实正如楚山孤所言。 “这是,打起来了?” 张老二收拾好了一应值钱事物从那小木屋中走出,却见梁、楚二人坐着未动似在谈论着什么,很快便也注意到了七里窑方向传来的打斗声。 “张老哥且坐,咱们稍待片刻,看看情况再走。” “欸,好。” 张老二早便察觉到场间气氛有些凝重,可梁兄弟若不主动相问,便是不希望他掺和,遂依言坐回椅中老实待着。 听到远处的打斗声又清晰了些许,姜逸尘道:“楚兄,接着说说战况如何。” 楚山孤应了声,微眯着眼仔细观察起来。 “这两帮人,人少的一方,有,二,四,八……八人。” “人多的呢,还有二十余个。” “那八人里边,有两个比较刚猛,三个略微中庸,余下三个实力则更次些。” “不过这人虽少,个人战力却要比人多一方强上不少,至少那三个中庸些的可以一个顶俩。” “问题就在于那二十多人不是一盘散沙,他们战术分明,更好像有明确的分工,进退有序,有如整体。” “那八人虽强,可占不得便宜,反而在围攻下连连败退。” “呃,这么说不太对,看趋势,那二十来人应是想将八人围而歼之,但那较为刚猛的二人左冲右突地,在不断破坏着对方的包围圈。” “但二人之力终究是乏了些,是以八人只得向后退散以拉长战线,免得过早被围。” “而他们退散的方向,正好便是我们所在之地。” 待得楚山孤讲述完大致战况,姜逸尘方道:“你怎么看?” 被这么没来由地一问,楚山孤怔了半晌,道:“梁兄弟这是何意?” 随而大方道:“我楚某也不是那般唯利是图,吃软怕硬之人,梁兄弟你若是觉得要救,咱们便去救。” 这一答换姜逸尘反应不过来。 唯利是图,吃软怕硬,是几个意思? 姜逸尘纠正道:“我是说楚兄你对局势作何判断?” 楚山孤道:“噢,倒是我误会了。依我看,若无变数,那八人早晚得把命交代在这。” 又补充道:“有几人身上已见了不少血,想来先前另一方恐怕有三十来人,一番苦战下来,已有些气力不支了。” 姜逸尘道:“楚兄说要救的,可是救他们?” 楚山孤道:“那是自然,以多欺少的,都是娘们儿!” 说到这儿,楚山孤那股子脾性便上了头,双手拍在桌面上,追问道:“救也不救?!” 姜逸尘摇了摇脑袋,道:“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想节外生枝。且静观其变吧。” 楚山孤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撇开头继续盯着远端,嘴中喃喃甩了句:“当真是个娘们儿!” 几个来回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张老二便听出这梁楚二人并不相熟,而这梁小兄弟的身份想来还有些复杂,还有那“梁”姓,怕也只是将这位楚兄弟的口头禅换了个音便拿来使唤了。 姜逸尘又问道:“现下可能看清两方都是什么装束,又是耍的什么武器?” 发脾气归发脾气,活还是得照干,楚山孤回道:“那八人似是商贩打扮,至于那二十余人则是清一色的黑衣蒙面。” 姜逸尘托腮沉吟:“商贩?这时候才从镇上出来,赶是赶了些,倒也能在天黑前到草堰镇。” 楚山孤似已猜到姜逸尘接下来要说什么,忙接上:“普通商贩倒还好说,八个商贩都会武功,说不是乔装打扮的江湖人,我可不信。” “乔装打扮自是为遮掩行迹,只是为何要遮掩行迹呢?” “说来那二十来人用的兵刃倒是有些古怪。这下可数清了,二十三人。” “怎样个古怪法?” “有四个头的流星锤,有一道道长鞭组合成的,还有状若雨伞开合间却似多刃飞镰之物,总之都稀罕得很,我一时也描述不来。还是那八人手里头的家伙简单些,六人持剑,一人持双刺,还有一人是匕首。” 一大段话,姜逸尘只听了开头小半句便神游天外了。 他已听出那二十余人身份,百花大会那夜发生之事他出谷后便打听过,算上截杀埠济岛那回,这应算是“那伙人”的第三次现身吧? 朝廷终究还是来了人啊。 那么那八人又是谁? 楚山孤忽而奇道:“咦,刚刚好似凭空起了道雷戟?” 揉了揉双眼,带着一脸疑惑看向张老二。 张老二见状连连点头,肯定道:“嗯嗯,楚老弟没看错,是凭空起了道雷戟。不过,看这天色,好像也要下雨了。” 楚山孤闻言抬头,果然不差,方才只是天色变暗,怎滴眨眼间变得阴沉沉得。 “啧啧,那人还能呼风唤雨不成?” “我看,不太像。雷戟不是从天上下来的,也没鸣雷声。” “是了是了,又来了道雷戟,嘿,还有火蛇、冰锥,那人是变戏法吗?把戏这般多?” “这倒不清楚了。” 和张老二越聊是越兴奋,却见姜逸尘一言不发,楚山孤皱眉正色道:“据我观察,不出一炷香功夫,他们恐怕便要退到咱们这来了,到了那时,这八人恐怕得折损个三两人了。救与不救,趁早做决断啊。” 哪知姜逸尘说道:“我可没拦着你。” “你!——” 楚山孤一时气结,正要起身救人去,却见姜逸尘从怀中摸索出了一些银票。 不由满腹疑问,这是作何? 只见姜逸尘拉着一脸懵怔的张老二行至马匹边上,再将那些银票硬塞给对方。 “张老哥,今晚恐怕是没法上你家中叨扰了。” “这些银票你拿着,牵匹马走,晚上便在草堰镇上暂待一晚,顺便帮小弟捎个消息过去。” “明早可先通过官府邮驿跟嫂嫂递个口信,告个平安。” “明日过后,也不必再经营这茶寮了。” “你说要让嫂嫂过得舒坦些,怎可让她成日孤身在家无人作伴,甚至还得担忧你的安危?” “带嫂嫂往北走,去看看幽京的繁华,若要寻个地方安享晚年,我想津州城应是不错。” “那儿贸易发达,老哥儿你也有用武之地。” 言罢,姜逸尘已将张老二给扶上了马,仔细交代了下如何帮他转达此处信息,便拱手告辞。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坚定力道,张老二全程口不能言,任由涕泪横流。 末了,只能在去路上同这一面之缘的“梁兄弟”远远地道声珍重。 “三千两对普通人而言用上个十年八载不成问题,你出手倒是阔绰。” 见张老二走远,楚山孤在一旁说到。 姜逸尘没有搭话,只是庆幸当时在谷中毫不客气地搜刮了死人身上的银两,现如今才能如此阔气地挥霍。 楚山孤又问道:“幽京倒也罢了,你凭何确定津州城不怕战火纷飞?” 这些年来姜逸尘对出生那年发生的外夷祸乱已了解不少,可终究是冰山一角,对于津州城更是陌生得很,但牛家父女便是从津州城“逃”出来的,那位牛将军挑的安心之处,想必便是战乱来了也不易出岔子。 可他懒得向楚山孤解释过多,遂道了声“不知”。 楚山孤鼻中喘了粗气,道:“这边人送走了,那边人救不救?” 姜逸尘笑道:“我说过,我不会拦你,现下也没人能拦你。” 楚山孤斥道:“亏我楚某人那么看得起你,没承想你竟如此畏首畏尾的,真是个娘们儿!” 楚山孤一面说着一面已提起刀,在即将走出茶寮的一刻,回头问了句:“你究竟在怕什么?” 姜逸尘指了指天,道:“我怕雨。” 楚山孤再不回头,冲着七里窑方向疾行而去。 雨不是春雨,氤氤氲氲,款款而来,细柔缠绵。 雨是夏雨,说来便来,噼里啪啦,声势浩大。 大雨中,楚山孤只见那人影绰绰的战局中雷戟频现,如银龙狂舞,耀眼刺目。 又听得一女子银铃般的娇喝:“四师叔扛住!” 紧接着耳中除了大雨声和金铁交鸣声外,另有一阵肃杀的琴音穿耳入膛,乱人心绪! 让他手中的刀都难以握得牢靠! 正文 第四八八章 闲人莫近 夏雨滂沱骇天地,古琴铮铮镇鬼神。 楚山孤内力深厚,却不以轻功见长,这等长距离奔袭少不得凭气破空才能拔快速度。 然而,琴声一起,丹田中登时便像是被设了道阵法。 内息虽未被封住,却难以随心所欲的调用,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还余十来丈。 他看清了那八人中原来还有三个女子。 也看清了那道道雷戟原是由个须发灰白的老者施展符箓威势所成。 更看清了老者频发雷戟、女子急弹琴曲的根由。 一对容貌相近的哥俩不慎落入小包围圈中,撤退步调慢了下来。 尽管余下六人很快便意识到了这危急情况,并开始协助二人脱困。 但黑衣人人数占优,一面加强攻势,以期尽早将兄弟俩吞没在如潮攻势中,一面则聚人成墙,以阻断急迫相援的六人。 那银蛇狂舞的雷戟是在开路。 那扰乱内息的琴曲则为掩护。 只是,黑衣人一方的应对极为迅捷。 三个双臂戴有厚重玄铁的黑衣人主动迎向了老者。 双臂合而为盾,雷戟之威当即便被削去大半。 余下的麻痹感再强烈,都难对这些习武之人构成实质威胁。 三人扛下来,其他人便无事。 至于那琴音,确有让这群黑衣人的来势稍稍受阻,但效果有限。 很显然,那些奇异武器才是黑衣人最大的倚仗。 黑衣人不仅人多势众,且一步先步步先。 以那两兄弟为饵,暗暗再成合围之势,八人渐陷险境。 身在局外,楚山孤看得明了,奈何他不通间歇收发内息的技巧,步伐也实在难快起来。 正想吼上一嗓子警示八人,左肩却有一只脚踩了上来! 猛一受力,楚山孤的话头被阻在舌尖,身子更险些向前倾倒。 天色渐晚,此间来人寥寥,且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近他的。 不用想都知道来人是谁! 一句“麻麦皮”不及骂出,那个戴着帷帽的白影已从他头顶掠出远去。 “你个娘们儿不是不救吗!?” “帮。” “你不是怕下雨吗?” “雨太大,鞋湿了。” 楚山孤气吼吼地骂着,虽是想在嘴上宣泄些不快,但用意更在于提醒那八人他俩不是敌人。 不管能否取信对方,总得先知会对方二人来意。 他倒没承想这梁蒙兄弟竟会回他话。 救人就救人,偏得说帮。 用剑的人都这般矫情? 雨太大,鞋湿了? 楚山孤往茶寮方向回看了眼,那儿确实地势低了些。 即便有雨棚遮雨,可当雨水汇聚,顺流而下,总不免把地给淹了。 不对,重点不在这! 你个大老爷们怕湿了鞋?! 真是个娘们儿! 正在楚山孤腹诽不止之际,姜逸尘已同三个黑衣人交上了手。 不论是那二十三个黑衣人,还是八个乔装打扮的商贩,先前或许还未注意到半里地外的茶寮,可当楚山孤朝他们赶来时,哪能不万分警惕。 黑衣人一方很明确今夜配合行动的是何人,不会平白无故多出什么助力,是以来人必当是敌非友,瞧见那头戴帷帽的白衣剑客单剑杀来时,便分出尚有富余的战力去拦截,以防搅扰大局。 受困的八人却无法确定来人身份,能碰上路见不平的义士最好,却也不得不防这是对手的惑敌之策,见那剑客与黑衣人先交上手,心中不免暗松口气。 至少这剑客暂时帮他们分担了些压力。 不过片刻,八人心中的那份担忧便荡然无存了。 因为去拦挡帷帽剑客的黑衣人已接二连三地倒下。 若说这是苦肉计,那这演技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八人尽皆身处战局,只能匆匆瞥上几眼,未能将剑客与黑衣人交手的细节看清固生此惑。 而逐渐临近的楚山孤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相拦姜逸尘的三个黑衣人,一人使九索鞭,一人持鳄鱼剪,一人手套改良指虎。 可说远攻近战齐备。 九索鞭当先迎向姜逸尘,若能将之缠住,另两人接下来所需做的,只是收割人头。 岂料这九索鞭一出,非但没能捆住对方,反而引“火”烧身。 这“火”即为姜逸尘。 在那剑锋触及九索鞭其一后,姜逸尘虽在不断变换身法避闪另八道绳索的夹击,和另两黑衣人的扰袭,可始终保持有一寸剑身贴附着那道绳索未曾分离。 那一人一剑犹若机敏狡诈的毒蛇,顺藤摸瓜,游走自如,直捣猎物老巢。 短兵相接刹那,黑衣人手上的九索鞭百无一用。 剑芒如毒蛇吐信,每次闪现都意味着危险将临,可黑衣人一次都未能躲过。 先是握鞭的手指断去。 再是整只右臂的经络被挑断。 不费半分气劲,那凉薄剑锋便在其咽喉间走了遭来回,轻易了却其性命。 而那剑客未再耽搁哪怕瞥上一眼的功夫,已然扭身回剑。 扫出道“乂”字剑罡,劈斩向追身而来之人。 使唤鳄鱼剪的黑衣人反应已是不慢,展开鳄鱼剪摆好架势,瞧着正好可破剑罡之威。 却未防着对方形如鬼魅竟紧随剑罡之后! 黑衣人心中一凛,眼前之人已是一个刺溜从其胯下窜过。 左右脚腕各受了一剑,裆下也未能幸免。 正要悲声痛嚎时,后心窝已遭洞穿,一命呜呼! 或是被剑客三下五除二的雷霆手段骇着,最后一个黑衣人更是一招都未能接下。 那一剑甩出的“井”字剑气,在黑衣人的颈间和腹部各留下了道深刻剑痕。 不过瞬息,这手上套着指虎的黑衣人便跪倒在地,没了动静。 一路脚步不停,楚山孤终已来到阵前。 除却心下胜叹外,不及有再多感慨,忙不迭地帮着瞧来实力最弱的小女娃挡开几轮攻势。 不好动用内息,他仍有二十来年的刀功傍身,对付一帮靠武器撑场面的杂鱼绰绰有余! 然而,手脚虽是施展开了,心思却还停留在前一刻。 适才楚山孤不但看清了梁蒙那一招一式,更是发现帷帽之下这小子竟摘去了那遮眼布巾。 据说瞎子都怕吵闹,因为不易辨清何人言说,不易辨清身处何处,不易辨清未知状况。 眼下,又是金铁争鸣,又是大雨哗啦,更有琴音作扰,梁兄弟自是举步维艰,又恐他无法及时准确地报明敌方位置,这才摘下眼巾,硬着头选择自己单干。 只要这梁兄弟不是有意诓他,那他这推断便无懈可击。 只是…… 楚山孤仍有一丝不解。 刚刚还瞻前顾后活似个娘们儿,怎滴一下子便急了眼像个莽夫? 莫非,这八人还是他相熟之人不成?! 楚山孤算是第一次搅入这般江湖争斗中,加之又不能使唤内息大杀四方,只顾得上护得身边这羸弱女娃和那弹琴姑娘一时无虞,心思倒是越走越远。 忽觉眼帘中阵阵白光晃眼,天地乾坤明灭不定。 抬眼看去,原是那梁蒙扎入黑衣人包围圈中,与那施放雷戟的老者里应外合破出一路,带出那对兄弟,只其一人留待原地断后。 扬剑落剑间,剑身所过之处,内息裹挟着雨水形成一道道广阔的剑气,唰唰斩出。 似一片片肥硕的凌波花瓣,似一把把铺展开的白扇,似一轮轮被天狗偷食小半的皎月。 总而言之,皑皑白光成了唯一可同阴天暗地一较高下的色彩。 宛若立了丈白墙,叫那闲人莫近! 待白光散尽后,在场人所见只有那些黑衣人行动如一的撤退背影。 以及未能逃开,躺倒在白光下的两具尸身…… 正文 第四八九章 惨死之人 在楚山孤奔出茶寮不远后,姜逸尘自也听到了远端女子的那声喊叫。 初时他便觉得似曾相识,已有了相救意向。 再闻琴音,结合着那声“四师叔”,即知那女子为汐微语。 他不清楚汐微语为何不远万里来到此地,却不难猜知此中因由或与洛飘零的安排相关。 如此,这行八人除却汐微语和她的三两云天观同门外,定也有道义盟或听雨阁之人。 一念及此,不容姜逸尘多想这八人与朝廷“那伙人”在此交锋,是意外遭遇,还是牛家父女的行程出了岔子,当务之急自是帮他们脱险退敌。 楚山孤所想不差,打斗声、大雨声、琴声交混极大地干扰了姜逸尘听声辨位的能力。 摘去眼巾实属无奈之举。 毕竟黯淡天色下,他几乎将双眼眯成一条线,目中所见也不过一团团轮廓模糊的黑影。 当然,姜逸尘此般略带冒险的作为,亦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眼盲状况。 从而教人寻根索迹,过早发现自己身份。 为此,他适才的招招式式都是百家剑法杂糅一气,且从始至终未动用过霜雪真气。 他自认难同洛飘零相较,也不认为那搅扰着江湖风云的听雨阁副阁主,会是老伯的棋子。 可若以江湖,以天下,为棋盘,唯有洛飘零那般人物可作为明晃晃的白子,即便一举一动毫不遮掩,任何人想动这颗白子,都得不得不投鼠忌器,思量再三。 而他只能是棋盘中的黑子,纵然再微不可察,都得尽可能地隐藏行迹,恰当之机方见奇效。 防敌之举再如何谨小慎微都不为过,但当明确八人是友非敌后,姜逸尘则没有丝毫隐瞒,摘下帷帽直接开诚布公了自己身份和来意。 然而事态紧急,不及姜逸尘同众人一一见过,刚刚脱困的八人也无暇多喘几口气,听雨阁遣来的主负责人飞飘便领着九人往七里窑赶去。 也便是黑衣人撤退的方向。 并非是为追击穷寇,而是牛家父女此刻正受困于七里窑中! 去路上,飞飘言简意赅地向姜逸尘交代了此中经过。 原来昨日云天观一行六人到了白驹镇上后,在街上来回走上了数趟。 发现了这白驹镇上多出了许多十余日前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也认出了少许强者。 恰在暮色降临前,碰上了同是接了任务在此留待多日的飞飘等七人。 双方互通了各自所察情况,尽皆心忧有更多强者云集,于牛家父女南行不利。 为免夜长梦多,十余人合计出策。 连夜买了车马,换了打扮,出了白驹镇,去接牛家父女。 一路马不停蹄,彻夜未眠。 今日申时便将牛家父女带入白驹镇。 而后让身板与牛轲廉相近的齐荒武,和早已哄骗来的小女孩,假扮牛家父女在客栈住下。 真正的牛家父女则同他们一齐扮作商贩,出镇难行。 本以为这偷梁换柱之法足矣瞒天过海,岂知不过走了五六里地便遭来追兵。 于时,面对来敌之众,他们只得兵分两路各行其事。 由宁狂协同另三人带着牛家父女先在七里窑中避避险,伺机逃走。 飞飘则带着其他人手全力阻击敌方。 怎奈何事与愿违。 来敌是传闻中百花大会那夜攻破数大门派的“那伙人”。 独特的武器独特,严肃的战术纪律,总能教“那伙人”最大化人数优势。 十人一组,十人如一,仅仅三十人,便让飞飘等人如临大敌。 加之另有江湖十四恶人中的织女和牛郎掠阵,最终便是楚山孤和姜逸尘所见景象。 八人中来自听雨阁的三人,是曾在西江郡开设雁回客栈的飞飘、沐殇、小烟儿,另五人则是云天观的四长老齐黄肃,及汐微语、云章、云旌、云龙葵。 打斗中,织女和牛郎早早便不见影踪,不需多想自是寻牛家父女去了。 是故他们没有时间可以耽搁,必须尽快赶回七里窑,确保牛家父女安全! 行路间,为了避嫌楚山孤特地走在最后头。 了解了事情始末的姜逸尘直接向楚山孤坦白此行风险,告知其可自行离去。 楚山孤却认为自己有负姜逸尘在先,一路上又是受雇佣行事,还未补偿毁损姜逸尘眼药之过,此时离去于心有愧,于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姜逸尘的提议。 虽仅相识一日,相互了解不深,可在能确认对方并非奸恶之徒,也鲜有可能是敌方奸细后,姜逸尘只能稍稍留个心眼,向飞飘等人简要道明缘由后,暂由楚山孤跟着了。 …… …… 白驹镇外的七里窑。 占地三百余亩,乃鲁州以南,姑苏以北,最大的窑场。 整体布置呈“田”字,三横三纵。 设有窑炉、作坊、淘洗池、沉淀池、沉腐池等共计八十一间屋舍或构筑物。 仅是废弃了年余功夫,大多墙垣屋棚都还完好,用以藏身避险不成问题。 也因此,在只听得大雨声而不闻其他异动后,众人都稍微松了口气。 没有额外动静,多少意味着宁狂和牛家父女等人尚是安全的。 众人此时也未冒然分头行动,为免落单遇险,打算一道道寻过去。 行不多时,便在一间作坊的墙垣边,看到了个凹凸不平的“黑球”。 走近一看才知,那“黑球”竟是一具尸身! “这兄弟死状有些惨。” “四肢尽皆向背后弯折,鼻子和双唇几乎被对半分开,双眼突出,青筋暴起。” “不论是四肢还是面上都可见被一条条银缕或穿或绑。” “那一脸惊骇之色,想必死前心中的恐惧,都要大过身躯上所受的痛楚……” “之所以像个球,也同其死因,想来是在数息间被十数条银缕给硬勒出来的。” “这凶徒手上的力道非同小可,不过这把织线当作武器的,不会是个婆娘吧?” 姜逸尘虽未重新蒙上眼巾,可天色又已按了许多,他能辨出眼前有障碍物已是不易,实难再有更多作为,是以楚山孤便跟在其身侧,尽职尽责地当好“眼睛”这个角色。 许是察觉到周围气氛猛然间变得压抑,想到这死者多半便是所谓的听雨阁中人,楚山孤在旁向姜逸尘解说时,刻意放压低了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沉痛的悲悯之情。 未及姜逸尘搭话,飞飘已为死者阖上双眼,割开了将之束缚得不成人形的织线,并协同沐殇让那死者能有个舒服地姿势倚靠墙边坐着。 众人将强收住心中的哀痛,只停留了片刻,便继续搜寻起牛家父女来。 直至行出不过三十余布,又见一具尸身横躺道上。 那尸身没有再被“织成颗球”,却是腹部凹陷得几近与地面平齐,而脸部更是面目全非! 许多人只瞧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云龙葵则紧抓着汐微语的手,躲在其肩后。 小烟儿窜上前来伏在那尸体上,好容易辨出那人身份,才为之合上痛楚的双眼。 “是小乙……” 小烟儿没回头,直起身加快步伐继续向前探行。 余下之人亦是快步跟上。 姜逸尘正巧走在飞飘边上,隐约听得飞飘正低声自怨自艾。 “小乙,大丙……到底还是思虑不周,才致尔等惨死。” 姜逸尘安慰道:“兵贵神速,你们这法子已然将可能出现的伤损降到最低。天色将晚出行,总不免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事已至此,还是莫要让他们白白牺牲才是。” 正文 第四九零章 来意各异 天色灰败。 雨声淅淅沥沥,已是小了不少。 破陋而逼仄的石屋内,光线黯淡。 除了几处不规则的浅坑外,徒有四壁,已难分辨出原先是作何用的。 不单单是这间石屋,整个七里窑都是如此。 自被废弃之后,它们便被剥夺了生息,只会被慢慢遗忘。 毫无生息之物,即是死物。 然而这死物中平添了两块“死物”。 这两块“死物”倚靠在墙,贴坐于地,纹丝不动,似融于黑暗,与整个石屋浑若一体。 也只有屋中多出来的几缕温热,和三道微不可察的鼻息,方能证明这两块“死物”并非“死物”。 而是三个活生生的人。 三人分别是听雨阁的宁狂,还有此行他和同伴们所需守护的对象,牛轲廉和小花。 他的那些个同伴,有的已然身死道消,有的尚在与敌交战。 小花依偎在牛轲廉厚实而温暖的臂弯中。 晚春的雨虽还有些寒意,却不及今日发生之事更教人心底发寒。 故而即便能躲在身旁之人的怀抱里,那双水灵灵亮晶晶的眼睛也似没有得到分毫慰藉,总在不安地眨动着,更多时候总看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瘫坐着一个为他们赶了一夜车马的“车夫”。 “车夫”宁狂,而立年岁,本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却和个老小孩般喜欢和人拌嘴斗气抬杠。 其实小花看得明白,这些哥哥姐姐变着法子玩闹,无非是想让她不觉行路枯燥乏味罢了。 就像此时,他们需要做到安静无声。 宁狂便是三人中最为安静,乃致最像死物的人。 不论是牛轲廉还是小花,都或多或少微蜷着身子,只有他像是整个人被撕开来般瘫在墙边。 只是,三人中时不时会发出些“大动静”的,却也是他。 他时不时会紧咬牙关,发出些细碎的磨牙声。 也时不时突然便来个粗重且短促的喘息声。 好在,随着他将四肢完全摊开来,整个身躯的温度都慢慢降了下来,越少发出那些声响了。 也好在,落雨声足够淹没他的这些“大动静”。 比起时不时刮过破损屋角呼呼作响的强风,更是微不足道。 一如这间足够小又足够破的石屋般,在这七里窑中本该是微不足道,极不起眼的。 定不会有人选这般不适藏身之地藏身。 可偏偏那两道脚步声便停在了屋外。 过不多时,又有五六道脚步声临近,同是停在了石屋之外。 闻见屋外动静,牛轲廉叹了口气。 缓缓将怀中的小花推坐一边,并在她背上轻柔地拍了两下,教她不用担心。 屋外适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牛将军这又是何苦呢?” “幽京里那位大人只是请您回去,又不是要您的命。” “他说了,您要不喜欢在津州城吹海风,他可以在幽京城中给您安排个好住处,也承诺锦衣玉食地好生招待着您和您那乖闺女,何必东躲西藏地,还躲来这连个鬼影都没的地方受罪?” “这大雨天的,整得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换谁谁都不好受,现在天色还不算晚,同我们回镇上去,好好洗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天我们便启程回幽京如何?” 没有任何意外,最先站停在破陋石屋外的二人,便是织女和牛郎。 后到来的六人,是被姜逸尘驱退,十八人分作六组搜寻牛家父女踪迹的“那伙人”。 “那伙人”本为朝廷训练出来的,而织女和牛郎应是被朝廷请来的。 至于隶属朝廷何方势力,还暂不得知。 “聒噪!” 宁狂挥起右拳捶打在腿上,想尽快唤醒早已僵麻的四肢。 他要重新站起来战斗。 可他却不知自己的拳头没多少气力,更不知自己的声音小得根本传不到屋外。 牛轲廉站起了身,冲他摆了摆手,拉开了那单薄的木门。 走出门前,牛轲廉又看了眼小花。 小花没有出声,那双黑暗中无比明亮的眼睛在告诉牛轲廉,她相信他。 只是心中的担忧还是让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将,将军……”宁狂还想劝住牛轲廉。 可牛轲廉只回以个屋中二人一个饱满的微笑,便走出了石屋,重新掩上木门。 看着石屋外的阵仗,牛轲廉沉默半晌。 相比起所谓的织女牛郎,他对那六个黑衣蒙面尽皆手持古怪武器之人更为感兴趣,虽多看了两眼。 毕竟织女牛郎是江湖人,而这六人却是货真价实的朝廷爪牙。 三年外夷战乱留下的各种弊病创伤,不到二十年便可补回来? 不,牛轲廉不认为如此。 然则就在此等情形下,朝廷里竟还有人有心思去培植这等势力来,搅乱整个中州武林平衡。 果然现在这个朝廷里相当一部分人都没安着好心呐! 牛轲廉将视线重新挪回织女身上。 雨水让那玄色长裙紧紧贴附在织女身上,但那毫不见曲折波澜的身材,只能当起四个字。 皮包骨头。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四旬女人足够高挑,比起牛轲廉来都不遑多让。 至于织女身后之人,尽管弓着身子,两手看着都要垂到地面上了,仍是要高出织女一头。 那巨汉双目无神,可只要杵在那,便教人觉着似有一座山压在胸膛上。 从宁狂口中得知,巨汉是个痴傻之人,年少时被织女所救,渐渐成长为她的打手。 织女、牛郎,只有织女可被列为十四恶人,因为牛郎离了织女便一无是处,任人宰割。 昔时有闲人为十四恶人的实力列了个排名,织女高居第三,只因其身侧总伴有牛郎。 宁狂还说十四恶人个个脾性古怪,鲜有能被请动的。 牛轲廉却不以为然,十四恶人终归也是人。 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各种利益需求,只要投其所好,许以重利,便可使鬼推磨。 现在看来,他的判断不错。 只是他也有些好奇,究竟是谁,许了哪般承诺,才请来了这对恶人。 于是牛轲廉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有这心思请我这一介草民去享那繁华富贵?” 织女道:“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随便出卖雇主身份。将军随我一去幽京便知。” 牛轲廉又抛出下一个问题道:“那位大人又是许了你什么好处?” 织女这回倒是没打算隐瞒,直截了当道:“我家阿郎去年染了个怪病,寻了许多处都没能治好。那位大人手中恰有一药丸,分了半颗与我家阿郎服用,确有好转,细查之下,暂无其他副作用。为了余下半颗药丸,怎么着也得请将军跟我们走上一趟。” “原来如此。”牛轲廉了然,旋即又道,“牛某此行所去之处便是岭南药谷,据闻药谷在江湖上的医术地位可是首屈一指,姑娘不妨带着你这家人同我去药谷,让那药老做个详细诊断,莫因区区一颗药丸耽误了治疗。” “有点意思,没承想带兵打仗的将军也会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只是,药谷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得的,药老也不是谁都给治的,去赌那不定之数,倒不如去拿已半数下肚之物实在。” 一道声音在对面屋檐上响起,不知何时那儿已多了个身着黄衫头戴金纹黑冕的男子。 话音刚落,六个黑衣人的武器已朝他招呼了过去。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过后,黄衫男子已退到了更远处的墙垣上。 嘴中频道:“且住,且住!” 织女见黄衫男子始终未曾拔剑,这才轻拍了两下手,让黑衣人停止攻势。 “既被打退了,手下也都死光了,又来此何干?” “呵呵,那些扶不上墙的烂泥,弃了可惜,死在这儿,非但是整顿了家风,还可证忠名,何乐不为?我来此只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俞家来过,我俞乐也来过,尽了力便是。” “说重点,你们这些家族的龌龊心思,我可没兴趣知道。” “上边传给家族的任务是杀了牛将军,可您既是要将他带回去,那我便在旁看看便好。” “看看?”织女鄙夷地收回视线,转而又盯着离石屋不远处的阴暗角落,“你也是来看看的?” 阴暗角落里缓缓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人一头灰发,身形矮瘦,戴着黑罩遮去下半脸。 矮瘦男子还未说话,俞乐却是开了口:“小女孩的血至阴至柔至清至纯,想必顾前辈是为了美味来的吧。” 顾烨没有出声,显然是默认了俞乐的说法。 俞乐眼眸中突然闪动着精光,笑吟吟道:“不过,可不知牛将军可愿献出自家闺女?虽然不是亲闺女。” 牛轲廉没有回答俞乐,而这回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俞乐又冲着织女问道:“织女前辈怎么看?” 织女看了眼身侧的牛郎道:“只要牛将军不答应,我和阿郎自然会保他闺女无虞。” 俞乐笑道:“看来晚辈今夜有幸一见名列十四恶人三、四位的前辈们较量了。” 织女也笑了,道:“小崽子别高兴太早,这些小官爷可是被个过路剑客给打退来的,想来此时那帮子人也该到了,不知道你的剑可能压住那过路剑客的剑?” 俞乐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道:“竟有此事?” 仿佛是为了印证织女的说法,远端已有厮杀声传来。 正文 第四九一章 先手为强 厮杀声起起落落。 接二连三。 远端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渐近,在雨声中显得越发清晰。 那些脚步声所属,想必便是听雨阁或道义盟遣来护送牛家父女之人。 其中或有那过路剑客。 至于与之厮杀的对象,自然是正分组搜寻牛家父女下落的“那伙人”了。 很显然,这些受过特殊训练的江湖军兵,同等修为下的单独个体与正常江湖人相较有着太多局限性,在集群式作战时,其战斗力非是乌合之众可以匹敌的,而一旦分散行动,更准确地说,当队伍不足十人之数时,人数越少他们所能发挥出来的战斗力越趋平凡。 是以,先前压着敌手打的他们,现下听来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不知死了多少小组“那伙人”,还是除了在场两个小组外已无一存活。 至少在飞飘等一行十人来到织女及俞乐几人面前时,再不见黑衣人凑上去阻止对方近前。 若非织女及时挥停了余下六个“那伙人”上前的动向,恐怕也已凭白送命了。 七里窑虽大,适才的动静却算不得小。 飞飘等人便是寻声而来的,沿路上自也趁机解决了战力分崩离析的几小组“那伙人”。 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 有雨无月。 本该如同往常一般陷入一片死寂的七里窑,却因数十人的到来宁静不再。 即便已有二十余人殒命于此,眼下包括躲藏在石屋中的二人,仍足有二十人在此齐聚一堂。 俞乐见状哂笑道:“呵呵,如此看来,人是都到齐了。” 晦暗天色下,姜逸尘尚未全然复明的双眼便再派不上用场。 好在雨声所带来的干扰渐趋减小,他也重新躲回了帷帽之下。 加之背上还背着个云龙葵。 故而在人群当中倒也尤为显眼。 他能察觉到俞乐的视线扫过他们一众人,驻留在他身上。 他也品出了俞乐话语中的双关意味。 早晨早点摊上所遇的几人,确实都到齐了。 俞乐会出现在此,姜逸尘没有太过意外。 再者他们方才在一处十字交叉口发现的九具尸体,已被楚山孤确认过正是俞乐的那群随从。 结合飞飘等人所知信息,不难判断俞乐此来或是受命于其背后沉寂已久的俞家。 至于其目的,无非两种,或杀或劫。 可目前看来,带着群窝囊废过来怎么看也不像是办正事的,更像是来看戏或是搅浑水的。 果然,只听俞乐又接着道:“既然人都在这了,不如来看看这一架该怎么打吧。” “织女前辈,我看这牛将军想来无意同你回幽京,你作何打算呢?” 织女瞥了眼俞乐道:“牛将军愿不愿意同我走,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杀他。” 俞乐很是识趣地应道:“这是自然。” 织女转向牛轲廉说道:“牛将军,你还没给我个准信呢。” 牛轲廉歉然地摇了摇头,他明白这个恶人的苦衷,但他可不会听之任之。 织女抚胸叹惋道:“牛将军若非要跟着这群人走,那我和阿郎也只得先将他们斩尽杀绝了。再然后,将你和小姑娘给打晕,便是绑也得将你们绑回去。” 转而又多了嘴道:“小崽子要是还不打算走,便留下来出出力,那边几个可都是拿剑的。” 俞乐毫无怨言地接下了这差事,笑道:“正有此意。” 同时看了眼顾烨道:“我想顾前辈应也舍不得走吧?” 从始至终顾烨都不发一言,但其目光总不经意地在汐微语和云龙葵身上流连。 织女道:“顾老鬼,你也帮忙着对付几个?” 听得是织女发问,顾烨这才开口道:“里边那女娃子归我?” 说话间像是小孩子同大人讨糖般,微缩着脖子满怀期待地朝石屋方向指了指。 那里边的女娃子自然只有小花。 牛轲廉第二次听到这顾烨打小花的主意,面色全然沉了下来,暗暗攥紧左拳。 织女很快一口回绝道:“我知道你挑食,可今天这儿不还有替代品吗?” 织女也未道清那替代品为何,只是意有所指。 顾烨悻悻然收回手指,垂落的灰白发线间那双瞳从人群中扫过。 骤然明亮了几分,又骤然幻灭。 顾烨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处子的芳香~” 重新睁眼后,他已用眼神回以织女肯定的答复。 不过片刻功夫,本是带有不同目的而来的三方已统一了战线,甚至分配好了作战对手。 然而,听雨阁及云天观众人也不是来此任人摆布的。 在来到七里窑后不久,十人间便逐渐达成了一致意见。 夜已入暮,大体再难有人出镇,也几无可能专程跑往七里窑来。 在实力相差并不悬殊的情况下,若一时无法挣脱敌方追逃,大不了同对方鱼死网破! 而今对方有四大高手,其二更属十四恶人中的顶尖高手之流,但己方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加之云天观诸人此番下山都做了充足的准备。 各带有不少应急丹药,有续命疗伤之用的,亦有可在短时间内提升个人战力的改良空明丹。 此前那番鏖战还未将他们逼到服用空明丹的程度,现如今则不需过多犹豫,一一吞服。 纵是十四恶人这等强敌在前,当杀便杀! 有了丹药辅助,飞飘等人的实力反似未经过苦战消耗般,不减反增,再添姜逸尘、楚山孤和牛轲廉三个强援,自是更强一筹。 就在织女、俞乐惊异于眼前一众人服下一颗颗丹药之际,有道身影率先发难! 只听得一道雷音乍鸣,那帷帽下的白衣剑客已现身三个黑衣蒙面人身畔。 待得众人见到剑光晃动时,那三个“那伙人”已颓然倒地。 “惊蛰!” 俞乐心底暗暗惊呼。 从这所谓的“过路剑客”出现后,他便有心留意,只觉对方极善于收敛气息,容易教人忽略。 却万万没有想到,此人适才的动静全无,只为蓄势而发,动如惊雷! 此等秘法出自道义盟第一杀手韩无月的师门,韩无月把“惊蛰”传给了这剑客? 这剑客又是道义盟里何时冒出来的新锐? 一个个疑问当即便在俞乐脑海中窜出,这也正是姜逸尘蓄意为之的。 在空明丹的加持下,姜逸尘目前的实力已要高出百花屿舞剑坪上些许。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八成把握在瞬息间让织女、牛郎、顾烨或是俞乐中任何一人毙命。 他却有十二分信心在须臾间先干掉至少三个“那伙人”,即便他身上还背着个云龙葵。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那伙人”虽只剩六人,可终究是个麻烦。 他所能为的,即是提前帮大家扫清些小麻烦。 他没有施用流星式,而是用“惊蛰”。 一来敛息静气,表现得足够低调,并悄悄同云龙葵确认那六个“那伙人”的方位。 二来既教对方无法通过流星式猜知自己身份,还会因“惊蛰”而心生惊疑。 他所需要的也便是敌方这数息的惊疑不定。 在众人尚在惊疑不定时,姜逸尘的剑芒已一一抹过了最后三个“那伙人”的咽喉! 如此一来,局势便当简单明朗不少。 己方这边,实力强些的有牛轲廉、飞飘、齐黄肃、楚山孤和他自己。 五人应足矣牵制住对方四人,其余六人在保全自身性命的前提下伺机而动即可。 牵一发而动全身,姜逸尘已然两击得手,俞乐可再不会由着他肆意妄为。 日曜出鞘,天地间似有一轮曜日升起照亮了黯淡无光的夜。 俞乐眯起眼,眸中精芒跃动,举剑直刺姜逸尘! 一柄裹着白布又宽又大的刀却不合时宜地横拦在前。 同这刀一齐出现的,是一个糙老爷们略带吵嚷的叫骂声。 “没看着人正背着女娃吗?” “这都要趁人之危!” “真是个娘们!” 正文 第四九二章 亟待破局 嘶! 石屋中,宁狂倒抽了口凉气。 原先那一条条满布额头的青筋浅而不显。 本该滚圆的双眼只是半睁着,还强自噙着状若和蔼的笑意。 湿碎长发下那憔悴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 唯有那塌陷的鼻梁要挺立不少,倒是比往常好看了些许。 小花面颊挂着泪痕,鼻子一抽一抽地,却目不斜视,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子和手不颤不抖,将一条条银缕缓缓从宁狂左胳膊上绕出。 每条银缕都只保留了些许光泽,因为其上不是缠挂着衣服碎屑,便是沾惹着带着血色的肉沫。 这些银缕自然为织女所留。 先前宁狂和阿丁、大丙、小乙四人带着大牛和她逃窜,本想借七里窑建筑作掩,伺机往南逃去,不料织女、牛郎紧随而至。 计划不得不变。 为拖延时间,四人以己为饵,四散而走,各尽所能同织女、牛郎周旋着。 大牛和她方得以先行藏身。 在这个约莫可容四个成年人并肩平躺的石屋中,她熬过了这一生最艰难的小半个时辰。 她没有听到外边太多声音,大牛却很肯定地告诉她,那四人正在为他们做着牺牲。 一如他们被带回鲁州城时,洛大哥几人为他们做出的牺牲。 那时候她才明白,那日家中大牛为何表现的那般犹豫不决。 毕竟选择眼不见为净,比起选择让他人为自己牺牲,要更没压力,也更为容易。 而选择让他人为己牺牲,便意味着需要扛起他人赋予的责任,那需要很大的勇气。 大丙、小乙、阿丁接连丧命,宁狂本也将步他们后尘。 却极为碰巧地逃到这石屋边上,被大牛趁机救了进来。 宁狂神色委顿,不知是因同织女、牛郎斡旋太久,耗尽了气力。 还是因三个同伴的殒命黯然神伤。 此外,大牛和她都注意到了宁狂左胳膊比起整支左臂要变得细瘦不少。 那截不自然的凹陷上,数道银缕紧缚于衣,大半深入其里,不时可见液体自那缝隙间涌出。 彼时生怕闹出太大动静,招惹来敌,只由宁狂自行封住左臂血脉,再无过多处理。 当下外边飞飘等人的到来,和不分高下的激战声,给了小花不少勇气,便想着帮宁狂从苦痛中解脱。 她还记得小时候偶尔从奶奶那听来的过往故事,若有箭簇扎在皮肉中,需及时取出,否则或将病染。 那这织线也当与箭簇同理,非身躯自有之物,不可久留! 宁狂弄没告知小花,若不能立马清理伤口敷上伤药,这织线不取为佳。 心下哭笑不得地由着这小花来。 想来如此也能教小姑娘放松些吧。 心里却不住呐喊:外边云天观的朋友们,你们要是腾的出手来,还麻烦来看一眼小爷。再不济,扔些药散进来也行啊!小爷要能活过今晚,下半辈子还想抱个妹纸,也生个贴心妞儿呢! 正这么胡乱瞎想着。 一声吱呀! 石屋的门开了,旋即又被关上。 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小花、宁狂的大眼小眼同时看向门边。 只见云龙葵有些羞恼地扬起右手,手指头朝屋门指了又指,道:“姜,梁公子说,说我太沉了些,他驮着我打不过那吸血恶人,教我躲里边来,看看有否能帮上忙的。” …… …… 咚!咚!咚! 剑锋一次次与刀身相接,声响沉闷。 一如俞乐满腔烦闷宣泄无门。 刀身上仍旧缠裹着那层白布,以日曜的锋锐都未能划破那白布,可见此白布之不同凡响。 自打在早点摊上的那次试招之后,俞乐便打定主意绝不再招惹这楚山孤。 非是他只凭一次过招便深知对方脾性。 而是那一招教他想到了江湖上极为小众的一类防守反击刀法。 此类刀法恰如其名,立足防守为主,伺机反击。 不论敌方攻得有多狠,只要未寻到敌方破绽,他们便能当个千年王八,龟缩不攻。 可一旦让他们捕捉到反击破绽,敌方攻得有多狠,他们所能造成的反击伤害就有多强! 这类防守反击刀法除需极为扎实的刀功基础,和矢志不移拖垮熬死对手的决心外,通常都有个阵法核心,号称颠倒乾坤的坤乾阵。 对付那类刀法,俞乐自有心得。 毕竟防守反击刀上手易精通难,上限可以很高,但在这江湖间,能凭一套反击刀法抗住他的凌厉攻势还凑不齐一只手之数。 然而楚山孤并没有坤乾阵,可给他的感觉却如出一辙,甭管他现在压得有多凶,只要未能将之置于死地,那么接下来他便要承受成倍威势的反击。 若探不到对方底限便也罢了,现在的俞乐只觉自己是条可越龙门的鱼,可偏偏楚山孤这防守是个总要比龙门之高还要多上一尺的深渊。 只要俞乐不能逾越这个高度,便无法击溃对手。 这等程度恐怕只有剑魔那无比霸道的天霸剑法才可破。 放在平常,俞乐还敢一赌,放手一搏,施展秘法强行拔高一丈以压过那一尺。 可眼下这情形他不免投鼠忌器。 相比顾烨、织女、牛郎,他无疑是四人中最弱一环。 当前整体局面尚在僵持之中,若由他率先去打破平衡,能得手倒也罢了。 一旦有分毫差池,不提在旁虎视眈眈的几人能否对他造成威胁。 单是那三个大恶人都不会介意以他做垫脚石来脱身。 对于已然超脱掌控的局势,俞乐心下倒无太多怒意,只余忧虑。 他不明白这楚山孤这个实实在在的路人怎么跟到这来瞎凑热闹。 他只知道楚山孤的出现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棘手了些。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绝不会去招惹这胡搅蛮缠的对手。 与之相较,久战之下,他必先力乏而陷险境。 俞乐斜睨四野,亟待破局之人。 …… …… 滋啦! 苍劲有力的双指间,所夹再不是那柔顺的山羊胡,而是一张张澄黄符箓。 符箓一面或画奇异鬼神,或画敕令宝盖,皆篆写着亘古长传的象形字。 随着齐黄肃口中念念有词,划剑挥出。 便可见一道道雷戟撕开夜色朝织女劈头盖脸地打去! 虽是假天之威,却也每每教织女不得不顿住身形,以手中银针搅散那雷霆之势。 便可觉一股股巽风吹散那在强者威压下近乎凝滞的方寸空间。 让云章、云旌、沐殇步履乘风,得以先一步避开织女屡番芒刺迫背的攻伐。 此外,这位精于符箓之道的四长老也曾试图化真火、凝寒冰,以期焚毁、冻断织线。 奈何银缕之上尽皆附有真气,在彻底脱离织女双手前,不惧火灼,不挂冰霜,只得作罢。 纵是一介女流,直脾气的飞飘绝不负骁勇善战之名。 大多时候都是她顶在最前头,扛最大的压力。 力有不逮之际,方由齐黄肃祭出刚柔、轻灵双符箓。 化手中百炼钢剑为绕指柔,借轻动灵快的身法,同那丝丝银缕小作纠缠。 云章等人则从旁协战,一面帮。 饶是如此,织女仍在多人围困之下游曳难阻。 凭双手指间四根银针,进则灵动鬼魅,伤敌性命,退则刚猛难摧,自保无虞。 仗时隐时现的茫茫银缕,威慑四方。 敌慢一息,血痕现。 敌顿一瞬,肢体缠。 敌缓一时,成球裹! 以数倍气力硬撑,久战之下,人数虽众,也当不敌。 众人心生不安,亟待破局之人。 正文 第四九三章 张大的嘴 砰!砰!砰! 一人好似座行走的山峰。 一人像是头自天庭遗落俗世的蛮牛。 不论是山峰,还是蛮牛,手中均空无一物。 躯体和四肢已是不错的武器。 他们出的是拳。 拳长在手臂上。 手臂,是象腿粗细、状如石柱般的手臂。 拳头,自然是要比象腿石柱更加粗壮厚实的,石墩般的拳头。 牛轲廉只能轰左拳。 每出一拳,拳面上都带着无形气旋。 拳过之处,滴滴落雨无一不被撕碎,逆着拳路所向拉长拧为麻花! 牛郎则左右双拳交替着出,或是同双手。 牛郎的拳少些巧劲。 可力道拳势毫不弱于牛轲廉。 拳风尽将拳路上的雨滴轰碎成气沫! 拳拳相交,壮阔激烈,绝非金铁击碰可比。 双拳相轰后,余波四散,足可教旁侧之人立足难稳,惹得地动屋颤。 以致后来连天上落雨都难近二人身前三寸。 不知是否也因此惊动了天上宫阙,让雨势又小了几分,细如微沫。 为免造成误伤,牛轲廉还特意将牛郎引往人稀之处,毕竟现下是己方人数占优。 双牛之争,过不多时便现狼狈之状。 牛郎那本是赤着的双臂上,自拳面始至肩头处,一道道环纹在那糙皮肤上微微隆起。 越是靠近拳面处,手臂上的环纹便越完整,越密集。 隆起之处,可见血线隐现。 至于牛轲廉,他的左臂上已不存寸缕。 行途中特地修整一新的头发和胡虬,竟被都削短了些许。 当然,比起妆容上的改变,倒是那越发显得苍白无色的左臂更教人担忧。 与正值壮年的牛郎相较,牛轲廉不得不服老。 牛郎虽痴傻愚钝,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战斗本能,以及足矣匹配江湖顶尖高手身份的一身修为。 牛轲廉仅能凭一些暗招和巧劲讨些小便宜,再无任何优势可言。 久战之下,身体越趋疲乏。 对牛轲廉而言,这无疑是一场自损一千方才能伤敌八百的较量。 但既已决定走这条路,他便当还如战场上的将军。 每一人都在竭尽所能,他岂能退缩? 他还得坚持下去,亟待破局之人。 …… …… 在将云龙葵这个“包袱”卸去后,姜逸尘这才轻松不少。 背云龙葵本是汐微语的主意。 在观察到姜逸尘双目确实有恙后,汐微语便将观里最需保护的小师妹交给了他。 如此一来,云龙葵也能帮他瞻前顾后,可谓一举两得。 姜逸尘同云龙葵也非初见,便也没有拒绝。 短暂配合下来,二人间已有足够默契。 然则,在身背一人的情况下,要去阻击十四恶人之一的顾烨,未免太过托大。 更何况对方身形矮小,亦是以身法见长。 背着云龙葵,姜逸尘的剑锋甚至沾不到顾烨衣角。 当然,顾烨本也未将姜逸尘放在眼中。 事实上,在场中人能引起顾烨注意的,不过五人。 说来也巧,这五人同是女子。 为首者正是织女。 对织女这昨日黄花,顾烨倒无甚非分之想。 只是在场中人,唯其实力最强。 加之双方目标有冲突之处,讨价还价之事总还是绕不过这女人。 是以织女的一言一行,顾烨都听得仔细,瞧得认真。 其二,是藏在石屋里的那女娃儿。 说到底,那女娃儿才是顾烨特意来此走上一遭的目的。 不过顾烨可未能料知这对牛家父女竟能招惹来如此多人物。 顾烨不是爱思考之人,但美味在前,他实难视若无睹。 而且他也从未放弃过混水摸鱼的机会。 他仍想着坐收渔利。 即便他已答应过织女不动那女娃。 另三个女子,其中使唤双刺之人,尽管闻来少经人事,可年岁委实算不得小了。 以顾烨的经验来看,大多女子在年逾三十之后,体内精血温度相较三十岁前都要高出不少。 并在接下来十载内达到峰值,十载之后才回复原先水平。 却也将随着年岁老去,持续走低。 也正是在那十载岁月内,女子精血原有的甜凉可口将会被挥霍殆尽。 纵然十载之后,那精血之温已回落,然而,那甘甜之味却不复存在,只余一嘴生涩。 若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顾烨倒也不介意对此女下嘴。 只是旁侧尚有另两个年轻些的女子,这个使唤双刺的女子便无足轻重了。 顾烨所选的第一个猎食目标,是个背着长琴的女子。 长琴女子虽也年近三十之数,可兴许是长期待在道观中,服用过不少驻颜健体的丹药,加之保养得当,且至今仍为完璧,可谓难得一见的美味。 至于最后那更为年轻可人的女子。 非是其不入顾烨之眼。 只因其躲在帷帽剑客背上,要动她,还得先处理掉那帷帽剑客才行。 连日奔波来此,顾烨喝的都是酒囊中存货,他实在等不及先解解渴了。 长琴女子的防身剑术在他看来实在拙劣得很。 先取长琴女子性命,喝饱半个肚子,余血收入酒囊。 再杀帷帽剑客,掳走其背上妙龄少女,留待日后享用,岂不美哉? 能被列入十四恶人,除了为非作歹,武力超群外,也都懂得个理。 ——所谓贪多嚼不烂,见好便收。 如此才有继续四处为恶的可能。 在出手之际,顾烨已做好了大致打算。 若在他杀了帷帽剑客后,此间局面仍无多大改观,便不在此多作逗留。 那女娃儿的血或将很甜美,可这儿人实在多了些,他不善算计,可不想为此把命搭这。 然而他心底里的计划才在实行之初便受到了阻碍。 有一柄剑和一对匕首挡在了他面前。 是那个帷帽剑客,还有个猫着腰的梁上客。 起初顾烨并没将二人当回事。 可当二人像块狗皮膏药,一时杀不死又甩不掉后,顾烨这才慢慢正视起两个对手来。 总猫着腰的那人,功夫不过二流水准,脚底下却溜得快。 而且口袋里的家伙事儿却不少,时不时抛把散、撒把灰,总教人猝不及防。 散是迷烟,寻常江湖人修为再高吃了这暗亏,还真扛不住太久。 当年还未入万毒冢修炼千蛛万毒功的姜逸尘,便也曾倒在这迷烟下。 也许顾烨本便不能算是寻常江湖中人,也许常吸食人血的异类有特殊解毒手段。 尽管失算被迷烟糊了一脸,顾烨仍能做到来去自若。 只是后来那猫腰之人撒的灰,掷的泥,都让顾烨草木皆兵,贻误战机。 顾烨倒没因此着恼置气,毕竟一个手持匕首却始终用些下三滥手段之人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帷帽剑客身上。 帷帽剑客把背后的妙龄女子给送到了石屋中。 顾烨感受到了来自对方深深的恶意! 再顾不得什么美味,他发现不将这帷帽剑客先杀去,他今晚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顾烨有对武器,藏于袖中,紧贴着两只小臂。 那是对链子镰。 长可当绊马索,切断三丈之外快马双腿。 短为双镰,不及一尺,仍可卸人首级。 帷帽剑客身法轻功极佳,顾烨尝试了近二十回,堪堪用链子镰缠住其脚。 面罩之下,顾烨唇齿微张,似有常人听不见的声波朝帷帽剑客发散而出。 那声波为顾烨行走黑暗间所用的听声辨位之法,常人听之难觉有恙,却能让瞎子短暂失聪。 缠斗如此之久,他自然早已发现对方是个瞎子。 而且对方全仗着丹药之力步步紧逼,才让自己少有应对之法。 他欠缺的只是个必杀之机。 譬如现在,那丹药之效已当挥霍过半。 对方身位被他锁定,同时丧失了仅剩的感知能力。 唯有思路一条! 轰! 顾烨身形一动,却非是挥镰朝帷帽剑客劈去,而是闪避开摔倒在他脚边的一个硕大身躯。 他看清了地上之人应是那位牛将军,也便是石屋中那女娃的养父。 他心中有一丝犹疑,要否拿这牛将军的性命做些文章。 下一瞬,他还是选择先了断了那帷帽剑客的性命。 况且牛郎也腾跃在空,一脚向牛将军踩了下来! 电光石火间,顾烨身形再动,却惊觉自己的左脚脚腕被一只手牢牢钳住! 哗啦! 牛郎落地,带起泥水一片,不知掩去了多少其余声响。 那一脚狠狠踩在牛轲廉胸膛上,若是换作旁人,这一脚足令人心肺聚损,转瞬毙命! 只见牛轲廉整个身躯往下陷了陷,咳出了好几口血,尚有呼吸。 “阿郎!” 此处动静之大,任谁都不会注意不到,织女忙喝止了牛郎进一步动作,她只稍稍抬眼一看,便知牛轲廉虽逃过一死,可这伤却是一点不轻。 不过,她的目光很快便转移到了牛轲廉旁侧一个矮瘦男子身上。 实际上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看了过去。 那矮瘦男子屈腿跪地,手捂心口,仰着头,似已断了声息。 其脸上的遮挡不见影踪。 那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夺眶而出。 而那常年躲在阴影之下的樱桃小嘴则张得很大。 想来是其生平唯一一次将嘴张得如此之大。 大得足矣一口吃下一颗成熟的紫柰。 也终是像个正常人。 顾烨死了。 至死其左脚脚踝都被牛轲廉死死扣住。 至死其恐怕都没想通自己今夜缘何遭此死劫。 顾烨想不通,故而死难瞑目。 杀死顾烨的姜逸尘却心中了然。 变故起始一瞬,他也未能理解牛轲廉的作为,但链子镰另一头的异动却向他指明了方向。 ——取顾烨性命的方向! 顾烨本便很少说话,今夜他也只说了两句说。 其中一句,短短五个字,估摸着也只有他听见了。 因为那句“处子的芳香”,姜逸尘先是将云龙葵给藏到了相对安全之地。 并很自觉地守在了汐微语身边,以期惹恼对方。 另一句话。 也不过八个字。 却让那个身为父亲之人,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给他制造杀机!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四九四章 又见恶人 雨停了。 停得有些突然。 停得有些仓促。 就好像这场持续了半个时辰有余的鏖战。 本已陷入僵持阶段。 亟待破局。 却因顾烨的突然身死,牛轲廉的突然重伤,情势急转。 不论是俞乐与楚山孤,还是织女与飞飘等人,都仓促停手,相互凝神戒备着。 牛郎未得到织女的指令,将脚从牛轲廉身上挪开后,呆愣地杵在旁侧。 姜逸尘未趁机偷袭牛郎,毕竟牛轲廉的伤势如何更为紧要。 他最先来到牛轲廉身侧,查探情况。 尽管二人迄今为止都未正式打过招呼,但历经先前那番默契合杀顾烨,牛轲廉对姜逸尘也有着无言的信任,不声不响地任其施为。 牛郎那一脚让牛轲廉的折了三根胸肋。 万幸胸肋之下的肺腑仅是受到了短暂压迫,未造成更多伤损。 当然这并非是因为牛郎心慈脚软,而是廉颇虽老,身子骨尚还壮实。 加之牛轲廉从军时练下的内功底子也不差,才足够保住这条老命。 姜逸尘当即向牛轲廉体内渡入内力。 引导着内息汇集填充在其胸腔处。 一来为固定已断肋骨,避免伤势加剧。 二来则相当于在脏腑前铺上了缓冲带,以防行动间断骨对脏腑造成新的创伤。 再动用霜雪真气在其胸膛上施以薄薄的一层寒霜,起到镇痛之效。 最后才慢慢扶着牛轲廉坐起身,并帮其调理经络,清淤活血。 与牛郎硬拼那般久,这久违沙场的老将可添了不少暗伤瘀伤,尤其是其所倚仗的左手。 姜逸尘心下不免暗叹,为人父母者果然为了子女的康健安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但愿汐微语他们还带有救急良药,否则便是去路畅通无阻,单那远途颠簸,牛将军都得受不少苦。 或是还未从一个十四恶人身死的震撼中缓过来,或是都较为紧张牛轲廉的伤情。 这半盏茶中,竟无人出声,只是静默着看着姜逸尘作为。 过分静谧也教石屋中人觉察到了异状。 屋门先是开了条缝,一双大眼睛随之探了出来,鼓溜一转,四下张望着。 “大牛!” 见牛轲廉坐倒在地,还由别人扶着,小花再顾不得其他,径自跑了出来。 “无事,无事。” 牛轲廉挂起与平日间一般无二的微笑,对着看来已是哭花过一遍小脸蛋的小花说到。 “好久没打架了,歇一会儿,歇一会儿便好。” 一面轻抚着小花的脑袋以示安慰,一面借着姜逸尘暗暗渡送的力道,挺直了腰杆,坐正了身子,精神也要较方才好上了几分。 然而,不论牛轲廉在小花面前如何掩饰,在场众人吾不能听出其谈吐时仍显中气不足。 这哪是无事呢? 显然牛轲廉再无力一战。 而这场对局,似乎也只是从一个僵局,走入了另一个僵局。 双方各折一员大将,战斗力仍处于微妙的平衡间,这一战还要否接着打? 俞乐心下已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这一方本便是由三方面临时拼凑的。 他为杀牛轲廉而来,顾烨的目标是小花,织女和牛郎则要带走这对牛家父女。 眼下顾烨已死,牛轲廉重伤,织女和牛郎可是要带着活人回去复命的。 他们已没有了和他联手的理由,反而应同对方站在一个立场。 在场之人除他之外无不希望牛轲廉安然无恙。 那么,他便是场中所有人的敌人! 思虑瞬定,俞乐正准备开溜。 却听得异动响起! 无风无雨无争斗的夜,这被人弃置之地本是如此静谧无声的,即便是一根针落下也当有脆响可闻吧。 啪嗒。 啪嗒。 啪嗒…… 那是一道脚步声。 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人只是走入了这七里窑,众人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那人走得很慢,似乎没有任何事值得其着急忙慌地加快脚步。 直到来人走入众人视野,已过去了将近半盏茶功夫。 在此期间。 小花仔细打量了牛轲廉几番,怯生生向姜逸尘了解过牛轲廉大致伤势情况,并道谢连连。 云龙葵则扶着宁狂从走出石屋来。 此外,其余之人再无任何动作。 事实上,闻见异动之初,俞乐并无意去顾及那声源为何。 他压根不想在此多待片刻! 可偏偏有股无形的威压自数十丈外落临身周。 总是跃动着精芒的眸中终是露出了怯意,暗暗咬牙收剑,再不敢动念离去。 而现在他也总算同众人一道看清了来人模样。 那是个古怪打扮的壮汉。 之所以说是壮汉,便是因其体态魁梧。 虽与在场的牛郎和牛轲廉相较尚有差距,却也当得起五大三粗这四字。 之所以其打扮古怪,便是因这壮汉内着胡服外裹裘衣的装束于当下时节未免太过夸张了些。 那一嘴乱糟糟的胡须和络腮胡搅在一起,看来并不是个爱打理容貌之人。 最让人在意的却是其前额及两鬓光整无发,似有余发成辫在后。 这副扮相不该是中州内陆的装扮。 而该是中州北地更北的游牧部族,乃至瓦剌人的装束。 此人是谁? 众人心中皆有此问。 “何,老鬼?” 待得此人已走近八丈内,织女才最先有了反应。 只是语气中仍带有不少疑惑和不确定感。 “何?何……何雷!” 俞乐微眯起眼,在有八成把握确定了对方身份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面色更是莫名白了几分,他能断定适才那股威压绝非何雷所为。 可这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制约何雷去处,同时还能遥遥相隔便予人骇人威压呢? 莫非那人也来了?! 相比起俞乐的惊骇莫名,场中多数人则是面带忧色。 除了楚山孤似对这何雷之名一无所知而无畏,小花随牛轲廉之忧而忧外,众人心中的疑问莫不是怎么又来了个十四恶人?这个十四恶人来此的目的又是为何? 纵然同被称作十四恶人,可各个恶人间本便少有往来,轻易不会相熟。 就像织女,能凭着对方打扮猜测出身份已是不易,却无法同对方攀谈莫须有的交情。 此刻织女自也极为担忧对方会否是哪方势力特地请来抢人或是杀人的。 汐微语默然走至姜逸尘身侧,讷讷道:“何雷,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听闻他和那个恶人之首已鲜少在江湖间出没了呀?” “嗯。” 姜逸尘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的震撼恐怕仅落于俞乐之下。 十四恶人中除了已死的几人,实力最强的头二者自他踏入江湖以来便未再有过任何传闻。 缘何这十四恶人中的老二也出现在这? 姜逸尘说道:“据说其不堪中州内陆各处纷扰,早已躲到临近瓦剌的北地莽荒之原去了。” 汐微语闻言随道:“北地少清水多风沙,长发不便洗漱,易生虱子,是以多剃发结辫。” 而后点头如捣蒜地肯定道:“他这打扮确是刚从北地来的!” 姜逸尘急问道:“是何打扮?” 汐微语简要说了下何雷的装束。 姜逸尘听言心下一凛,沉声道:“若是如此,何雷事先并无计划来此,而是匆匆到来的。” “只怕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一个人?” 这时何雷已走近众人视线五丈之内,驻足不前,摇头道:“老黄,你又在诓我?” 寂静的七里窑中,果真响起了另一人的说话声。 “哪里哪里,这儿人虽多,不也安静得很吗?” 正文 第四九五章 法外狂徒 那声音缥缥缈缈,仿佛自四面八方而来。 却又清晰可闻,犹若近在耳畔。 那声音很好听,温柔中略带沙哑,本该让人听着觉得舒服。 偏偏其语气中带了几分调笑意味,在这静僻之地听来直教人毛骨悚然。 何雷歪着头,面朝向侧前方的一处巷口。 场中不乏洞察力敏锐者,却无一察觉到那处有人。 至少在众人将视线朝那巷口看去时,那儿还不曾有人。 也就在道道目光汇聚而去时,确有一道人影从中款款走出。 这人也走得很慢,只是落步间悄然无声,无水溅不沾泥,地上更不见任何痕迹。 此人轻功不一定好,可内功修为定然雄浑无比,才能在举手投足间自成一体外物无扰。 暗夜无光。 相比何雷目标硕大,不难辨清其大致相貌与衣着。 这人似与夜色相融,轻易看不清其是何面容,是何年纪。 若非未见人先闻声,否则单以这颀长身形看来,恐怕是男是女都无人敢妄下定论。 凝神细看之下,方可见此人玄色锦袍之外还披着件玄色大氅。 头上戴着个极为罕见的玄帽,高顶圆檐。 如此装束便好似为夜色所笼罩,或是与夜色共生。 那突出的帽檐更是遮去了此人大半面容,只依稀能见那嘴角末梢微微翘起,挂着和善微笑的双唇之上留有一左一右两撇齐整胡须。 不知其名者诸如楚山孤和小花,自然无从知晓此为何人。 而但凡了解过江湖十四恶人之名者,纵然无法凭这身打扮认出对方身份,却早已从何雷那声“老黄”的称呼中推知来人是谁。 ——黄青玄。 此名该是同何雷一般,在江湖中教人如雷贯耳的存在。 在十四恶人风光最盛那些年,有好事者对这十四个恶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罗列了个排名。 以肉屠余大嘴实力最末。 名列其前者依次为花盗李痴、怪老头柯百邪、浪妇古怀滢、恶毒魔童煞宝、神鞭沈卞、毒仙子王芝芝、亡灵卷首姬木成、随性而为易无生、独眼盗章宝岩。 位列第四之人正是命丧当场的血屠顾烨。 第三则为罗网织命的织女。 后有将牛郎附带称之者,合而称之“罗网织命,妇唱夫随”。 位列第二的是狂夫何雷。 恶人之首则是赌徒黄青玄。 尽管时过境迁,随着有人年老故去,有人身首异处,有人深居简出,有人不闻踪迹,十四恶人甚至凑不齐十四个人之数,恶名也好,声名也罢,已然江河日下。 可一夜之间撞见十四恶人中的前四者,怎能让人不感惊骇愕然? 尤其是分列前二的黄青玄和何雷。 若说这十四恶人皆是逍遥法外之徒,并不完全准确。 因为其中绝大部分恶人,早年间在面对或官府大力通缉,或江湖豪侠义士联手追杀时,无不东躲西藏,隐踪匿迹,待避过了风头,无人问津时,方才敢再露头角,低调作为。 显然这部分恶人虽为法外之徒,却只是未遇到倾力追剿的状况罢了。 唯有黄青玄和何雷二人,才可谓真正的法外狂徒。 不论是朝廷军兵,还是草莽豪侠,甚至是曾在中州为祸一时的瀛寇和瓦剌军都曾围剿过此二者。 然,无一例外,皆以付出惨重代价后一无所获而草草收场。 时有人云,此二者乃真天赋异能、根骨奇佳之辈,唯有天能伐之。 何谓天赋异能、根骨奇佳? 只因黄、何二人早在年幼之时,便表现出了超凡脱俗之处。 先说这何雷。 生来便可耳听八方,且任何细微声响都会在其耳中被无限放大。 半里方圆内的银针落地声、蚊蝇振翼声、婴孩喘息声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盖因此,其生来便不堪其扰,总哭闹不停。 随着年龄增长,症状愈演愈烈。 在其垂髫之龄时,生身父母无由故去。 而后被当地乐善好施的僧人带回寺中照看,并寄望以佛法为之求得安宁。 岂料事与愿违,寺庙中的诵佛声钟鸣声反致其彻底失控发狂。 彼时尚不通武学的何雷,一面嘶吼狂啸竟能发出类似狮吼魔功之效的音波,一面锤击地面竟让全寺震颤不止。 致使举寺二十余僧众尽皆经脉脏腑受损,日渐骨消神瘦,寥寥数日后不治而亡。 无心之失酿造了惊天血案后,何雷一夜早慧,为免悲剧再现,他选择把自己藏起来。 可那躲藏之途注定铺满血色,才逾弱冠其手下便有亡魂近千,遂早早被冠以恶人之名。 为避各方追杀讨伐,何雷也被迫不断成长着。 除了练成一身金铁难入的皮囊外,其发狂捶地时,轻易可教半里方圆地动山摇。 人处其中站立不能,耳有雷鸣,心有鼓锤,久之当经脉脏腑暴裂而亡! 再后来,江湖上再难见其踪,偶有听闻在北地莽荒之原可见其行迹。 黄青玄的过往同何雷差相仿佛。 其出生于富庶门庭,为家中老幺,又属老来得子,颇为受宠。 本该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却因那异于常人之处踏上歧途。 黄青玄生来眼中仅可见三色,却无有人知。 其母及一众阿姊均尤为疼爱家弟。 所予如衣裳、吃食或玩乐之物繁多,以致产生攀比,总让黄青玄从中挑三拣四,评好论坏。 吃食玩物倒也罢了,偏生身着之物总不过那些个花样,在黄青玄眼中没有色彩之别皆如一物,在一次次比较选择中感到不解茫然。 其父极为好赌,因家底丰厚,下注反倒无甚顾虑,虽有一败涂地之时,却不乏日进斗金之日,老来终得一子后,便总爱把小儿带在身边,每每赢得畅快输得胸闷时便教小儿做选择落注。 顺风顺水时锦上添花,手气不顺时逆风翻盘,让其父喜爱更盛,随意一睹都得拉小儿子来做抉择。 殊不知,在日复一日的种种选择下,黄青玄已濒临崩溃。 终在束发之龄时,只学过粗浅外家功夫的黄青玄迸发出雄浑真气,致门庭血染! 然而这一切只是开始。 黄青玄特地打造了一副手牌,一面皆为玄色,一面分黄色,青色,玄色。 那三色便是其眼中所能见的三色,亦是其名由来。 凭着三色牌,黄青玄游走于江湖间,开始逼着那些陷入抉择之人在三种情况下做出选择。 黄色,代表消极的选择,充满绝望,迎接死亡。 因为那是血水的颜色,他的父母姐姐还有那些家仆死去时,流出来的血都是黄色的! 青色,则为积极的选择,满怀希望,喜迎新生。 这是他所看到的草木、天空还有大海的颜色,青色总让他感到宁静。 玄色,代表未知。 毕竟大多时候,他眼中所见皆为黑色,他分不清许多东西的区别,黑色带给了他太多不安。 被他挑中的抉择之人必须从三色牌中抽出一张。 若为黄色,他便会搅黄抉择之人所愿,且多以之性命为终。 若为青色,他当助抉择之人一臂之力,不求回报。 若是黑色,他定会竭尽所能让事情朝着不可预估或说连他都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 十余年间,有不少人受过黄青玄恩惠,却有更多人在黄青玄手上栽了跟头,丢了性命。 他做过的最大恶事,便是因一场赌约屠戮过一个村的百姓,不分老幼妇孺。 群情激奋下,招致彼时初为四海会盟盟主的闫卿亲自出手,却不过平分秋色。 只能改换为赌局。 对赌之下,闫卿以一门奇门八卦阵法换来黄青玄十日只可一赌的约定。 那门阵法是“开门”阵法,天生真气雄浑的黄青玄学成后,只需念头一动,阵法一启,便可在数息内现身半里方圆的任意之地。 天下间再无人可阻其去路! 至于此二人的战力,或可以外夷入侵之际的事例作比。 那年瓦剌挥军南下,远见一中州之人行路鬼祟,料想其为中州江湖人士只身而来刺探军情,便遣人杀之。 去三人不见返,再去十人亦无回音,百人讨之似有地摇,一军围之全军覆没! 此后再有瓦剌军见其人,唯恐避之不及! 同一年瀛寇来袭,早已将中州江湖摸透大半的东瀛人求才若渴,对黄青玄抛出橄榄枝。 遭黄青玄拒绝后,竟穷追不舍非逼着要其做选择,顺则昌,逆则亡。 黄青玄用三张牌,一举卸去瀛寇十个影武士的头颅,用一张牌让一瀛寇大将爆体而亡。 一举捻碎东瀛人的招揽心思。 单看人数,何雷看似更胜一筹。 但何雷所灭为倚仗合力的官军,而黄青玄所杀皆是个体身手更强的江湖人。 当然,何雷之所以被排在黄青玄之后还有个更为有力的佐证。 早年间二人曾有一次偶遇交锋,号称万人莫进的狂夫竟受不住黄青玄一张牌,当场不省人事。 在脑海中过了遍二人生平梗概后,姜逸尘浑身泛起一阵无力感。 对他而言,黄青玄与何雷是近乎于萧羽桐和闫卿这类江湖传说的存在,是连封辰和鬼魅妖姬之流都难以比拟的。 就他这些年来见过的各类信息,关乎这些江湖传说人物的多是他们一项项骇人事迹。 却从不闻这些人的具体弱点,连二人先天武学黄青玄的《浩瀚天功》和何雷的《天鼓诀》,都有四五分杜撰的成分。 对手太过强大,又无法探清底细,先前还有一争可能的局面,现下已超脱了掌控。 若只来一人,众人四散而去,牛家父女或还有脱身可能。 可二人同时出现,他们该做的似乎只有立正挨打一个选择。 且听对方怎么安排吧,姜逸尘暗叹口气。 说不定他们不是冲着牛家父女来的呢? 姜逸尘心下还抱有最后一丝遐想,而且照传说所言,黄青玄想来也不会一言不合直接动手,至少会给机会赌上一赌不是? 至于为何带上了何雷来此,是巧合,抑或是拉来当作个赌局筹码则不得而知。 片刻间,姜逸尘已神游瞎想了许多,隐约间还想起个故事。 见黄青玄终是要开口了,忙收回神思认真听着。 “在下黄青玄,各位或曾耳闻。” “十日之前听个有趣的小友说此处将有趣事儿发生,还叫我带上老何一同来此。” “千赶万赶好歹赶上了。” 黄青玄在众人与何雷之间来回走动着,一面说着,一面微微侧着脸穿过帽檐看向众人。 似在打量大伙儿,又像是在打招呼。 唯一不变的是,那道身影从始至终在众人视线中看来都是一条直线,不论是斜是正。 姜逸尘暗想,就黄青玄这般做派,若非他已教小烟儿去同楚山孤道明利害关系管好牙关,这厮恐怕又要骂上好几句娘们儿了。 “可你们这些个小鬼未免忒狡猾了些,若非觉着今夜白驹镇上太安静了些,想必还发现不了你们的猫腻。” “不过还好来得不算晚,当下这局面还有点意思。” 说罢,黄青玄脚步一顿,伸手将朝向众人一侧的帽檐轻轻一捏,帽檐受力朝上微微一拱。 在黑夜中如宝石般澄亮璀璨的眸子透过那拱形空间,射出一道凌厉的视线。 那道视线最先落在孤身独立的俞乐身上。 黄青玄问道:“你是来杀牛家父女的?” “是。”俞乐不敢有任何欺瞒,他的后背在目光落来刹那已全然被冷汗浸湿。 黄青玄又向着织女问道:“你们夫妻俩是来带牛家父女回幽京的?” 织女点了点头。 “你们是来接牛家父女渡过白驹镇和草堰镇间这道难关的?” 黄青玄所问的自是飞飘一行,飞飘点头应是。 最后,黄青玄看向坐倒在地的牛轲廉,以及陪同在侧的小花,道:“想必二位定是这个趣事的主人翁了。” 小花怔怔看着黄青玄不敢多言,牛轲廉将其护在臂弯中凝重地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再绕弯子了。” “我黄某人被冠以赌徒之名数十载,此番来此亦是想请各位赌上一赌的。” 说话间,黄青玄朝着众人伸出一手,那手上穿戴着玄色手套,却不难看出手指极为修长。 而那手上分别是黄、青、玄三色特制的玄铁手牌。 “眼下你们四方各有三种选择可决定局势走向,谁愿来做这抉择之人?” 正文 第四九六章 定局之赌 滴答! 悬于房檐下的雨滴,躲不过下坠的命运。 在场众人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此时此刻。 少有人会去在意黄青玄口中的有趣之人会是谁。 又是否是通过这有趣之人对他们各方意图了然于心。 毕竟在他们看来,能让这般屹立山巅之人心有动摇而付出行动者,亦非凡俗之辈。 而这般屹立山巅之人要想探知点江湖信息,又岂非信手拈来? 众人眼中似乎只剩那三张手牌。 那手牌单张大小堪比四张牌九的牌具凑合而成,厚薄度却不及后者四一,可谓世间仅见。 即便是在黑夜中,三张手牌上的颜色仍清晰可辨。 也是那三张牌将决定着各方接下来的命运走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任人宰割,不过如此。 唯一异同只在于,持刀者还准允砧板上某条鱼做最后一次蹦跶的机会。 谁愿意去当那条鱼,把握住那唯一的蹦跶机会? 黄青玄的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每个人都觉得那势有千钧的目光只停留在自己身上,几乎要被压得喘不上气来。 “我们俩是自成一方?也能做选择?” 牛轲廉当先开了口,虽非血脉相连,他却能感觉到臂弯中的小花,在压抑着心中的恐惧,不想让他,让大家伙儿为之担心。 黄青玄笑着应道:“刚刚是这般说的。” 关于黄青玄,牛轲廉倒也略有耳闻,此时他和小花被单独摘出来,不知对这些专程来助他和小花脱困之人是福是祸。 他想了想,问道:“那我们有哪三样选择?” 黄青玄手指微微一动,三张展开的手牌收束为一,留于最前面的是玄色牌。 “不论是你们哪方来选,这张玄牌都只代表了一个答案。” 黄青玄先是正面众人,而后微微偏头,摆出了个奇怪的手势。 左臂横胸在前,右臂伸展在侧,双手掌面朝上,十根手指齐齐指向立于侧后方的何雷。 这似是黄青玄特有的引荐方式。 “届时将劳请老何小露一手。” “尔等能否活命?会造成多大动静?将引来多少人?” “我也不得而知了。” 待黄青玄话音一落,便听得何雷一声轻哼,想来他也才知此来是为作何。 不过也只这一声轻哼。 当年他选择北去,是因莽荒之原地广人稀,风声虽大却鲜少落雨。 数十年如一日,他总算将自己过人的听觉打磨得收放自如。 漂泊日久,他都快不记得故土是何模样了,他也想回来看看以前未曾细看过的风景。 对黄青玄所为,他颇为不屑,但他打不过对方,便也不好不依,权当是个交易吧。 与何雷相较轻松的神色一对比,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此处虽离镇上有七里之遥,可有何雷在此,何愁闹不出大动静? 届时,纵然他们能合力扛过狂夫何雷的魔啸功和天鼓诀一小会儿,也必将招致多方势力云集七里窑。 那是在场各方都不想见到的局面,人数越多,场面越乱,变数越不可设想。 黄青玄未去理会众人乃至何雷的反应,撤回双手,重新展示出右手手牌。 这回置于最前端的是青牌。 “据说你们父女此行将往岭南而去?” “是。” “只要能抽中这青牌,黄某人自将送佛送到西。至于其他人,自哪来回哪去便是。” 听到这,众人神色各异。 俞乐无动于衷,双手环抱在胸,似在琢磨若由他来抽牌,黄青玄会给他怎样的选择。 织女咬唇蹙眉,要不是为了牛郎的病,她也不会掺和进这浑水,若是抽牌情况于她不利,还当另做打算才是。 飞飘等人则审慎以对。 由黄青玄亲自护送牛家父女,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他们甚至不需再费任何人力物力,牛家父女便可一路风顺抵达岭南。 然则赌局中的各种彩头,不说份量绝对对等,也不当是天差地别。 青牌既是份好彩头,足可想见黄牌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只见青牌被调换为黄牌,黄青玄接着道:“若抽中这黄牌,我也无意取你父女二人性命,只是,一路护送你们来的这些人,再无法活命。” 牛轲廉听言心下黯然,也抬手示意正打算走来同他商量的飞飘。 或许在洛飘零的授意下,飞飘等人此来都做有牺牲的准备,更何况若能抽中青牌则皆大欢喜。 慈不掌兵,为将之时,牛轲廉未尝没做过死一人而全千万人的抉择。 但他终究不为将久矣,只是个卸甲归田的老将,他实无勇气因那未到来之事,将十数人的性命当作筹码下注。 “那我呢?”织女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硬,同为十四恶人,过往岁月中她也只曾远远一睹这位恶人之首的风采,这还是她第一次同黄青玄对话。 事已至此,她自然希望能由自己去赌自己和阿郎的未来。 黄青玄倒是很干脆地说道:“抽中青牌,我非但会帮着你们把牛家父女送回幽京,牛郎的病,我也包准找人医好;抽中黄牌,你可自行离去,牛郎的命,便留在此地吧。” 听罢,适才那般苦战都毫发无伤的织女不出一言,薄唇上破现血红,杏眼中晶泪闪动。 黄青玄吃准了她的命门。 她还能活到现在,全指着阿郎的陪伴,阿郎的命要没了,独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而后俞乐也黄青玄那得知了他存在的选择。 青牌,黄青玄将为之杀了牛家父女。 黄牌,则将被卸去双臂。 对于素来引以四大公子之名为傲,又以剑为好之人而言,若无双手,徒留一命亦是枉然。 飞飘等十数人的抽牌彩头则为,青牌渡过此关,黄牌留下半数人性命。 听毕黄青玄为四方所设的赌局彩头,不难发现其中皆带有三分利诱,却有七分让人难以举重若轻,而各方的彩头间,或多或少都有所牵连,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当然,黄青玄此举也并非算无遗策,其中还有处小纰漏。 那便是高估了俞乐杀牛家父女的决心。 以致先前最为惴惴不安的俞乐,再不需为要否抽牌而恼。 只要抽牌者不抽到黑牌,任何结果他都能一笑置之。 场中再次陷入静谧无声的状态。 檐下,瓦间,滴滴落雨啪嗒落地,碎散泥尘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淌过。 漆黑夜色里,没人瞧见穹顶上那片片云朵正被悄然拨散开。 一盏茶后,仍无有人有那站出来做抉择的勇气。 皂纱轻摇。 姜逸尘收住了将将踏出的脚步。 从老伯,从听澜公子,从洛飘零,乃至哭娘子、夜殇等善于运筹帷幄者学来的思考推敲能力,很快让他注意到了今夜发生种种之中的蹊跷。 黄青玄和何雷的出现大有蹊跷。 蹊跷之处在于太过小题大做。 方才黄青玄自也提过一嘴,发现七里窑处的动静实属意外。 那么,黄青玄原先的安排也该同他一般,当在明早才有所作为。 十日之前便能有所筹谋,还能请得动这等大人物的,姜逸尘脑海中所能想到的不过数人。 若非当下去追究黄青玄口中的有趣之人于事无补,姜逸尘相信再给些时间,他便能推知其人身份。 他转而去回想一个故事。 一个他先前神游时隐约忆起的故事。 那是在西山岛时,他和一群小伙伴们从李截尘那学来几招小把式后,隐娘同他讲过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他的便宜师父也曾和黄青玄有过一赌。 而那一赌,他的剑仙师父赢了。 一盏茶功夫,他用了大半时间将那故事中的细节一一记起,随后琢磨着可效法之处。 他本以为成竹在胸,可在想要上前一赌时,才发现尚缺东风。 呼! 姜逸尘有些懊恼,有些无奈,这儿四下无人,黑灯瞎火,更是废弃之地,又得去哪寻酒? 忽而想起自己出手相救汐微语等人前,他让张老二暂时到草堰镇上回避祸事,也让对方帮忙带了口信。 按时间推算,道义盟该早有动作才是。 起先何雷的到来,便曾让他一度误以为是草堰镇来的援手。 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可转念一想,为免招人耳目,道义盟来援定不会多,纵有强者又如何能强过黄青玄和何雷? 姜逸尘突然又不希望嘱托张老二的事能办成,他实在不愿见到薛珍薛宝的悲剧重现。 正当他有些患得患失之时,似有酒香飘入鼻间。 那酒香仿佛自天外飘来,馥郁芬芳。 恍惚半晌,姜逸尘才确认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近乎同时,众人目光齐齐看向何雷身后! 便是何雷也转过了身。 墨色天幕被一轮明月优雅地拉开。 皓月之下。 一个月眉杏眼,琼鼻樱唇的白衣女子,飘然而至。 那副皮囊算不上千篇一律,也非举世无双,可现下非要以一个词来形容如此佳人。 唯有“月下无双”! 女子名唤追月,在场大多人皆是第一次见,无不惊为天人。 姜逸尘却不是。 虽然他看不清来人相貌,可当他看到明月夜和月下美人后,他便笃定世间唯有一人会来得如此及时。 他也依稀见得追月手中有数个人头大小之物。 追月自然不会拎着人头来,更不会时不时将人头凑近自己的脸颊。 那玩意儿只能是酒。 数坛美酒! 见追月已然走近。 黄青玄负手笑问:“呵呵,追月姑娘此来何为?” 追月回以一笑,道:“听闻赌徒好赌更好酒,此来便是为送酒来的。” 说着向黄青玄和何雷各扔了坛酒,道:“绍兴女儿红,请二位老哥同饮!” 旋即自己也昂首将酒倒入喉中,好不洒脱。 黄青玄怀中抱酒,嘴上擒笑,不解道:“真只是来送酒?” 追月笑而不答。 姜逸尘轻咳了声,从人群中走出,道:“既有好酒,那便由晚辈来同前辈赌上一赌!” 却听身后人群中又有人轻咳了数声,想来该也是憋了好久一言未吐。 “梁兄弟啊,这酒虽壮人胆,但喝酒误事,你不再装装娘们儿,多考虑考虑?” 姜逸尘闻言一个趔趄,不用回头也知开口之人是楚山孤。 半侧过身笑道:“此番让楚兄也一同在此遭罪,小弟十分过意不去,待来日再同楚兄赔罪,今夜好教楚兄一知小弟也有爷们的一面!” 看着从追月手中接过一坛酒的姜逸尘,楚山孤目露古怪之色。 他似乎从这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胜券在握的自信,可为何由有着几分视死如归的决意? 心里不由嘀咕道:你若死了,大家不也跟着玩完吗? 可真是矛盾! “你?” 黄青玄看向姜逸尘的神色也带有几分古怪。 只是不知是因其带着帷帽,还是因其所展示的那几分莫名气概。 在黄青玄的不解中,姜逸尘拱了拱手道:“在下赌定前辈会将牛家父女好生送到草堰镇中。” “呵,还得看你这手气如何。” 黄青玄已然发现这年轻人似有眼疾,目不能视,随而不再有太多疑虑。 双手交错间,三张玄铁牌变换了无数次位置。 最后异色面朝下,玄色面朝上,在其右手中分展开来。 除开他这洗牌者外,在场当无人能有十成把握确定各张牌的牌色。 待黄青玄动作一停,场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似乎所有人的呼吸都在刹那间窒住。 还能吐息自如之人屈指可数。 除了把控局面的黄青玄,毫不为所动的何雷,以及刚到来的追月,也只有姜逸尘还能保持镇定了。 噗哆! 一众人只觉心下漏跳一拍。 才发现姜逸尘未在第一时间去选牌,而是拨开了酒坛上的酒盖。 距离之近,酒香袭面。 酒未醉人,人险自醉! 吮吸着浓烈酒味,姜逸尘似醉非醉地笑道:“在下赌定前辈会将牛家父女好生送到草堰镇中。” 言罢同黄青玄碰了碰酒坛。 砰! 黄青玄有些恍然,似是想起了久远之事,说道:“小友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识,莫非……” “在下赌定前辈会将牛家父女好生送到草堰镇中!” 姜逸尘将黄青玄未尽之言堵回喉中,单手倒举酒坛,咕隆咕隆地将酒水往自己嘴里灌。 喝得状似豪迈,可教好酒之人一看,好不别扭。 黄青玄见状哪能不知此子有意隐瞒身份,当是叫他心里知之而莫要声张便是。 现在的年轻人行事倒是谨慎,黄青玄心下给出了番评判。 咕噜咕噜…… 场中似乎只有酒入咽喉之声。 一众人心跳似也随这声音起伏不定。 片刻后,姜逸尘双手倒抱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同黄青玄行了个抱拳礼。 而后将酒坛摔在一旁。 手伸在半空,将触未触那手牌时,人竟向后倾倒! 口中喃喃念叨着:“定局之赌,晚辈胜而有愧……” 正文 第四九七章 醉酒补身 翌日。 日上三竿。 草堰镇上,一间略显雅致宽敞的客房中。 姜逸尘睁开了惺忪睡眼。 入眼仍还是一片朦胧。 他的眼睛自然还未痊愈。 “病还没好怎能不按时服药呢?”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妇人温和的声音。 娘…… 小时候,在他已喝腻了一碗苦过一碗的汤药后,隐娘总是这般劝他的。 姜逸尘猛然惊坐起身! 却又在数息后浑身一软重新瘫倒回香枕中。 这一年来已是极少出现这类如梦如醉的幻听了,尤其是关乎隐娘的。 许是昨夜在回忆那个故事时,也回想起了隐娘同他讲故事时的模样吧。 屋中光线不差,刚刚姜逸尘四下一扫,便也很快确定了自己当是在客栈中。 他也没忘记昨夜之事。 若是赌约未成,他也不可能如此舒服地躺倒在这该是花费不少的客房中。 成了便好~ 姜逸尘长舒口气,无由想在床中伸个懒腰。 却觉脑袋一阵昏沉,又一阵崩裂! 似要永久沉沦,又似行将暴毙! 姜逸尘阖着眼,面露苦笑。 酒啊! 真是个害人苦痛之物! 醉酒更是既伤脑袋又伤身…… 随着床榻间发出声低吟。 姜逸尘终是将懒散的身子给翻到了另一面,双手扶着腰。 指间微微发力,前后缓缓推动起来。 嘶!—— 才推了一个来回,姜逸尘嘴角便抽搐个不停,额间沁出了数颗豆大的汗珠。 我这二十年的老腰哟…… 苦痛刺激着神经,姜逸尘很快便回想起来自己这腰怎会这般痛。 昨夜,他大义凌然地同黄青玄干了一坛子酒。 在场中人却无人知他不堪酒力。 所换来的结果,除了让黄青玄同何雷连夜将牛家父女送来草堰镇外,自然还有他转瞬间醉酒倒地的失态一举。 应在倒地之时磕着腰了。 至于为何无人相扶? 恐怕彼时也鲜有人反应得过来吧,毕竟见他那副豪气干云的模样,谁又能想到他不胜酒力? 只有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他人,如此方可成那定局之赌。 只是,为啥受伤的总是腰呢? 即便闭着眼,姜逸尘都觉得眼中快挤出了泪花。 不幸中的万幸,他还戴着帷帽,否则要是头先着地,他这本便不聪明的脑袋岂非更笨了。 就这么忍痛推拿着好半晌,腰间总算舒畅了几分。 隐约听得两道脚步声越发清晰,估摸着是朝他这房间来的。 他才缓缓坐起了身,下床洗漱。 花费多的客房便是这般好,物事齐全,唯一坏处便是贵。 待得姜逸尘梳洗完毕,穿上早有人为他备好的整净衣衫,房门外已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想必是来一瞧他有否醒转了吧? “二位请进。” …… …… “呃嗝——” 姜逸尘轻声打了个饱嗝,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先前来的二人是义云山庄龙炎灵的左膀右臂,亦是自小长大的异姓姐弟,李蓦然和双翅。 姜逸尘曾同二人在龙渊峡中并肩作战过,彼此间也不算生分,遂从二人口中问来不少信息。 二人之所以会出现在此,自与昨夜他对张老二的嘱托有关。 只是中间稍有波折。 张老二不敢有负所托,来到草堰镇上的第一时间,便与道义盟在当地的眼线取得联系。 于平海郡附近待命的李慕然和双翅二人,得到草堰镇上的求援急讯后,快马加鞭往白驹镇外七里窑边上的茶寮赶去。 未能在茶寮寻见接洽之人,正要往七里窑去一探究竟,却碰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追月。 追月自言是受人所托而来,便将二人给打发回了草堰镇,并要二人在镇中做好后勤准备。 二人在道义盟中地位不低,或多或少知道些追月与道义盟和听雨阁间暗中的牵扯,只能依其言回草堰镇另作准备。 到了晚些时候,果然迎回了包括牛家父女在内的一行十余人。 当中自然还有醉得不省人事,被楚山孤给被回来的姜逸尘。 醉酒醒来自然不能少了吃食。 姐弟俩方才便是来给姜逸尘送早膳的。 据二人所言,云天观四长老说过他是醉酒,约莫会在巳时左右醒来,他们这也是试探性地来走上一遭,没想到当真如此。 而那早膳也非简单的早膳,恐怕是姜逸尘落入阴阳谷至今,吃得最丰盛的一顿早膳了。 一大碗地瓜粥中掺了不少猪腰子,另有一盅燕窝,还有两颗云天观的丹丸。 一颗据说能清退酒力,另一颗则是益气强身之用。 至于为何要益气强身? 毫无意外这顿早膳就是明着要他补身子的。 想来是因昨晚他那般卖力喝酒,大家伙认为他大功一件所该得的奖励吧。 无怪乎那对姐弟二人离去前的笑声里藏有几分揶揄之意。 姜逸尘自也不好拂了众人的好意,尽数都吃进了肚子里。 得亏那猪腰子的味道处理得还行,没混了地瓜的甜味,否则可真难以下咽。 吃得多了,这嗝便免不了多打几个。 从吃完到准备细软,到走出房门,这已是打的第七个嗝了。 尽管是醉倒一宿,但精神劲儿倒是休息得饱足。 他们这才勉强渡过一道难关,时间仍是紧迫,一众人在等他醒来上路,他更不好意思因他一人之故耽搁太久。 双眼敷好青莲胶体,重新缠裹上布巾,戴上帷帽,背上行囊后,姜逸尘便走出房门,摸索着下楼去。 客栈是贵临客栈。 前天晚上到草堰镇后,姜逸尘便在三家客栈间走动过,这家贵临客栈不论是客房数,还是客房布置都要比其余二者多得多好得多,花费自也当重些。 彼时姜逸尘虽不缺银两,奈何此中已无余房,只得作罢。 他是昨夜被送到此处的,不过一日之隔,这儿却多已人去房空,被李蓦然全给包下。 至于那些客人去的何处自是不言而喻。 说来若不是听雨阁和云天观那一众人见机行偷梁换柱之事,今日白驹镇至草堰镇的那三十里路间,恐怕将有更多人殒命。 即便意外招惹来几个十四恶人的掺和,此举无疑还是成功的。 草堰镇上平日间少有游人商客落脚,故而虽为镇上最大的客栈,也仅有两层楼。 很快姜逸尘便已来到了客栈大堂。 在确认他已醒转后,李蓦然姐弟便去向其他人知会他的情况了。 约好了一炷香后上路。 看来他的动作吃得还是快了些,此时大堂中似乎未听得有十余人之数。 正当姜逸尘细听堂间都站着何人之时,却有六道脚步声向他行来。 “姜少侠!”六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几乎是异口同声,语气恭敬有加。 姜逸尘已听出来人是云天观六人,那假扮作牛轲廉的八长老齐荒武竟也是早早赶了过来。 察觉到六人正向他躬身行礼,姜逸尘忙道:“几位使不得!在下何德何能当得如此大礼?” 齐黄肃道:“使得使得。” “当年若非少侠义气相助,观里不知还能活得多少人。” “昨夜要事再先,不便多言其他。” “今日场合不对,老道难同姜少侠表达更多谢意,只能携八师弟和四位师侄代表观中,向姜少侠一行谢礼,还望少侠莫要嫌弃。” 姜逸尘轻叹一声,默受了六人一礼。 而后道:“众位所为,还是教在下受之有愧,当年之事,在下到底是另有所图……” 齐黄肃道:“欸,此中详尽我等早已明了……” 齐黄肃言语未尽,一道破风声随着一声娇喝响起。 “还真是婆婆妈妈!” 正文 第四九八章 故交旧友 在齐黄肃言语声戛然而止的一刻。 姜逸尘便察觉到一股莫名杀意扑面而来。 劲风拂过,就在摆动的皂纱行将触及鼻尖之际,姜逸尘脚不离地,身如轻柳,倏忽间,身影一晃,已是从云天观众人的正前方绕到了后侧。 那人身法远不及姜逸尘,却不气馁,回身紧步逼来。 出手不见什么章法,而是简单明了大开大合的巴掌! 呼!呼!呼! 掌风破空,倩影飞舞。 即便目不能视,姜逸尘又怎会不知出手者是何人。 两年前于蜀地汉阳村初见时,她的行径便是这般野蛮粗鲁。 在去往苍梧山前,不少四两千斤堂的伙计便吃了她两到三计巴掌。 她还美其名曰试探他们身手反应。 记得四两千斤堂的伙计们私下里都称她为“小魔女”。 然而,在历经云天观那番大变后,小魔女那股子任性妄为的“魔性”早已磨灭褪尽。 一如昨夜,她的表现沉稳有加,完全当得起师姐这声称呼。 今儿风和日丽,阳光正好,这便上演魔女归来了? 汐微语向姜逸尘发起突袭,让贵临客栈大堂上云天观其他五人及零零星星的几个客人都有些猝不及防,更让客栈掌柜和小二惊出一身冷汗。 不得不说,姜逸尘吃早膳的速度委实快了些。 云天观等人是最先来到大堂上等候众人的。 这一见姜逸尘竟是当先到来,便想趁着众人未到,还未出发上路时,为过往之事先行道个谢。 只是还没寒暄几句,就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不论是那些个客人,还是客栈掌柜、小二,这辈子倒不是没见过江湖人士一言不合直接在客栈里拔刀相向的,可这前一刻又是躬身行礼,又是感谢连连的,怎么冷不丁地就出手伤人? 若说是先礼后兵,笑里藏刀的话这戏可未免演得太逼真了。 哪能不被吓一跳? 正想着躲远些免得被殃及,却见这出手之人光打雷不下雨,巴掌呼呼作响,偏偏一点准星不见,就是扇不着人。 再看一眼。 欸,还有人打架只扇巴掌,不出拳不甩腿? 再看两眼。 嘿!这女的俏,男的…… 男的躲在帷帽下,想必也是个俊小伙。 合着你俩这是在打情骂俏呢? 呸!真是凭白骇人一跳! 也只有云天观五人在初时的惊异过后,神色都变得精彩起来。 齐黄肃捋着胡须眯着眼,笑看向已“打出”客栈外的二人。 老怀甚慰地感叹道:“这一转眼都快两年了啊。” “两年间,你们可曾见过小语何时有过当年那副野丫头的模样?” 四人闻言沉默半晌。 两年前,观里遭逢大变无疑都在众人心中留下道道创伤。 而其中又因自愧而深陷其中者,莫不过汐微语。 齐荒武摸了摸下巴,分析道:“到底是共历过生死,小语同这姜少侠间的情谊轻易不会磨灭。当年小语与其初见时是怎样的相处模式,现在仍能找回初心。这一路上,有姜少侠在,小语能开朗不少。” 云龙葵点头肯定道:“除了洛大哥,也确实不见师姐还能在谁面前展露出这般笑颜了。” 同是在姜逸尘手下捡回条性命的云章云旌,此番再遇恩人感慨颇深。 自昨晚再见姜逸尘身手与智谋后无不甘拜下风,更隐隐将之当作人生标杆。 洛飘零的高度太高,他们比之不及,这杀手夜枭的本事他们还是可以试着学学的。 当下看着姜、汐二人远去的身影,云章眼中满是敬佩之情,因为他清楚瞧见姜逸尘眼上虽缠着布巾,仍来去自如,七师姐掌掌进递,却连对方衣襟都沾不到。 云旌则目露促狭之色,伸出胳膊肘拱了拱云章,低声道:“哥,我好像看见了那洛飘零头长出了片草原。” 云章皱了皱眉,不知是未听清云旌所言,还是不明所以,问道:“哈?” 云旌咂了咂嘴,掩面笑道:“绿油油一片呐!” 啪! 云旌话语刚落,一只苍劲有力地手便削了过来! 齐黄肃没好气道:“怎么脑子里竟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之间难道就不能有纯真无垢的友谊吗?” …… …… 长街上,槐树边。 汐微语站定喝道:“站住!我不扇了!” 姜逸尘依言不再退去,道:“当真?” 汐微语气得叉起了腰,道:“本姑娘说话算话!” “昨晚听那姓楚的说你是怎样的婆婆妈妈,本姑娘还不信,今早一见可真是让本姑娘都为你感到害臊!” 姜逸尘拱手道:“那么,小姜在此谢过大小姐夸奖。” 汐微语简直给气乐了:“老娘这不是在夸你!” 一听汐微语竟都自称“老娘”了,姜逸尘也乐了,同是笑了起来。 二人一时间再无言语,相对而笑。 相逢非是相逢时,亦可相见相与知。 世事多变,福祸难料,两次相遇,二人各自处境都算得不好。 然而即便只相处过寥寥数日,此外再无交集,时隔数年再见时,却仿佛是相识多年的故交旧友,可在这短暂韶光中尽情嬉笑玩闹。 “别动,让我看看。” 汐微语忽而出声。 姜逸尘负手静立。 汐微语撩开了帷帽的皂纱,伸手解下了他眼前的布巾。 “现在恢复得如何了?” 百花大会声动江湖,其中不乏关乎杀手夜枭的种种传言,早便知悉那杀手夜枭真实身份的汐微语为此特别留意过,也曾对其性命安危产生过担忧,再相逢时不知其又遭受了怎样一番苦难才得以重现江湖,却无比庆幸对方只余双眼伤损未愈。 现下则是出于朋友之情,想进一步了解下对方情况,看看有否可帮上忙之处。 眼缝间还存有不少青莲胶体,姜逸尘一面缓缓睁眼,一面说道:“好了许多,只是距离远些便一片模糊了。” 隐约见得视线里,汐微语将皂纱掀挂起来,冲他招手微笑。 “怎滴不绑双马尾了?” “老了呗,扮相自得成熟些。” “呵呵。” “就只能瞧见我的发样变了么?这是几?” 尽管相去不过一尺距离,可汐微语的纤纤玉手在姜逸尘眼中也只是个不一般颜色的馒头,指影重重叠叠,他实在分不清对方到底伸出了几根手指。 遂摇头道:“看不清。” “这样呢?”汐微语说着放下了手,凑近了几分,目光紧盯着姜逸尘双眼。 姜逸尘眯了眯眼,只知汐微语放下了手,至于那张脸,除了脸型轮廓和明亮的双眸外,耳鼻仍是难以看清。 “这样呢?”汐微语又近前些许。 眼前佳人的五观渐渐清晰起来,自打目不能视后,他已有许久未曾看清过一个人的模样。 除了冷魅外,汐微语也是唯一一个将脸同他凑得这般近的人了。 可惜那时他的双眼还未能恢复到如此程度…… “这样也看不清?” 话语声近在咫尺,让略微失神的姜逸尘猛然一惊,唇齿不利索地开合着:“看,看清了。” 两个面庞间只差着一个拳头不到的距离,彼此间都能感觉到对方温和的鼻息。 汐微语慌忙缩回踮起的脚尖,后撤开身子,饶是向来和观里师兄弟们随意惯了的她,脸蛋上也泛起一阵稍纵即逝的红霞。 她也不知为何会对这男子有几分莫名的亲近感。 或许是因在她最无助时,正是眼前之人带给了她难得的安全感吧。 为免气氛这般僵着,汐微语微微低头,目光垂向自己衣角,强自开口道:“你,你放心,听说药谷的药老很厉害,再不行我定会让观里师叔们帮忙想想办法,一定能治好的,一定。” “嗯,会好的。” 姜逸尘偷偷深吸口气,刚刚那一瞬他的心也怦怦狂跳。 汐微语重新抬起头正视着姜逸尘,目光中笑意盈盈,想到了可转移的话题,说道:“话说回来,你昨晚倒真是威风得很。酒量虽是不济,却是让黄青玄的脸色比蔫了的苦瓜还难看。” “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是让堂堂十四恶人尽管气恼,却情愿认栽,老老实实地把织女、牛郎、俞乐赶走,极其贴心地领着何雷将我们送入草堰镇中,直至到了客栈门口才携何雷离去。” 姜逸尘笑道:“和我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有关,另外我也借用了下我那便宜师父的名头。” “便宜师父?”汐微语双眼滴溜一转,似是想到了过往姜逸尘突破重围前来相救她时,沈卞和风流子间对姜逸尘身份的探讨,“剑仙李截尘?那故事和剑仙有关?” 听闻汐微语语气中止不住的好奇劲,姜逸尘便明白这故事不得不说了。 正文 第四九九章 赌局酒局 “我那便宜师父,不只是剑仙,还是个酒中仙。” “具体也不记得是何年月了。” “只记得那年师父是第一次来到西山岛上,因为岛上自酿的酒水香醇便多留了些时日,也为此教给我们一群孩子不少招式。” “一天晚上,娘同我讲了个和师父有关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赌徒还只是个恶名初显的年轻人。” “他已厌倦选择,遂反过来逼着别人去做选择。” “尽管每次逼人做完选择后都能畅快一时,可其余时光中他都难寻快意。” “直到他找到了另一个情绪宣泄口——喝酒。” “在他踏入姑苏地界时,他还是个初品酒味的青涩少年。” “初尝酒味的黄青玄很快便沉溺其中,游走四方同时品赏各地美酒。” “来到姑苏后,却在号称可醉上云霄,藏有千百种美酒的醉霄楼中,因品鉴不出一款高价美酒的滋味而着恼不已。” “当堂设下赌局,邀楼中所有宾客、掌柜、伙计一赌。” “抽中玄牌,自此便窝在醉霄楼中,每天喝上千坛酒,定要将醉霄楼中的各种美酒尝尽品完才罢休。至于会否在一醉不醒时被了断性命,则代表玄牌中超脱他掌控外的未知因素。” “抽中黄牌,则杀尽当日酒楼中所有人。” “抽中青牌,他将掷以抵得上醉霄楼一整年净收所得的千金作偿。” “在场任何人皆有资格抽牌,当然,机会只有一次。” 汐微语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不由双眼一亮,道:“出来摆平这局面的当然是你那剑仙师父了。难道剑仙年轻之时也不胜酒力,同你这般沾酒便倒?” “咳咳咳……”姜逸尘双颊霎时一僵,缓了会儿才自嘲一笑,“那些说酒量是能练出来的定然全是酒贩,像师父那般的,天生便是海量。” 汐微语噗嗤一笑,问道:“那你师父的取胜之道定和你不一样咯?” “不错。师父既是和赌徒对赌,也同其比酒量,抽牌之前更是让酒楼掌柜将各种藏酒一股脑搬了出来,扬言要赌徒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彼时师父已在江湖间小享盛名,酒楼掌柜见其出来帮忙解围,哪能不痛快答应。” “那场赌局,也是酒局,进行了整整三天三夜。” “吸引来了许多人,熬坏了不少人,整个酒楼中大多人都战战兢兢,唯有那二人把酒言欢。” “最终师父轻易抽到了青牌,黄青玄则在不日之后,将银两送至醉霄楼履行赌约。” 汐微语听罢愣了半晌:“呃,这就完了?” 姜逸尘自然明白汐微语为何有此反应,他在最关键之处卖了关子。 “纵使黄青玄天生内力雄厚,同是将一门内功修炼完满,却凭白较他人多出一倍内力,可酒量却不然,连着喝了三天的酒,终现酩酊大醉之态,师父伺机窥见那三张手牌的牌色,这才轻而易举地抽中青牌。” “噗哈哈!没成想剑仙竟有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作为。” 明白了赌局始末,汐微语不由笑弯了腰。 “不过赌徒看着和善,实非那般好相与,难道没发现此中蹊跷,或是在事后得知了详情恼羞成怒找剑仙算账?” 姜逸尘摇着头道:“赌徒虽然醉得迷糊,却知道被师父耍了把戏,只是无意说穿。” “当年听完整个故事的我没能像你一般一针见血地提出问题,但娘看出了我心中的困惑。” “娘是这般说的,人生于世,不论是何人,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感到尤为孤独,需要陪伴。” “黄青玄亲手埋葬了深爱他的家人,看似得到了解脱,却陷入了无限的孤独中。” “之所以四处为恶兴风作浪,无非是想博得更多人关注,就像他死去的家人曾经对他那般。” “只是他酿造的杀戮已让天下为之骇然,常人不是将他视作恶人,便是将他当成怪物。” “偏偏师父只将他当做借酒消愁的一般酒客视之,还教他如何品酒。” “这般状况下,赌局如何已然不重要了,结果只要符合师父的意愿,黄青玄都会竭力去做。”天天 汐微语了然,评述道:“当真不是个轻松的故事,幸而结局是好的。这等故事本当为一桩美谈流传市井,可看昨日情形似乎只有你知晓?” 姜逸尘道:“非也,只要将赌徒和剑仙联系在一起,想必江湖间还是有不少人能想起这段趣闻的,只是口口相传后,原本的故事已再难见实际模样,个中细节更无从知晓。” “那你这故事的真实性便有保障了?”汐微语刚问出口,旋即恍然,“你娘说与你听的这故事便是剑仙本尊自己讲出来的!” 姜逸尘点头一笑道:“嗯。据说那日正逢老伯也去了西山岛,一众人把酒言欢时,从师父嘴里一段段核证的。此中还有另一细节,才教我在昨夜成功借来师父之名,同那黄青玄讨了个人情。” 汐微语白了眼道:“还卖关子呢?” 姜逸尘道:“娘说过师父在抽牌前后,有句话同黄青玄强调了三遍。” 昨夜发生之事自还在脑海中尤为清晰,汐微语很快回想起姜逸尘那句重复了三遍的话,效而仿道:“他赌定黄青玄定会向醉霄楼奉上那些银两?” “孺子可教也。听娘说师父讲故事时对此有个特别的说法,重要之事一定要强调三遍。” “嘻嘻,还真有点意思。如此说来,昨夜黄青玄露出那副幽怨神色,非是因为遭你戏弄而气恼,而是心疼一坛美酒被你这不懂酒之人白白糟蹋了!” 姜逸尘找不到任何反驳理由,讪讪道:“或是如此吧。” 所幸汐微语并未抓着他的难堪不放,接着道:“还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呢,赌徒来设赌局,你又刚好知道破局之法……” 姜逸尘插言道:“如果我说这不是巧合呢?” “不是巧合?”见姜逸尘不似开玩笑,汐微语怔住。 “昨夜我也以为所发生种种皆是巧合,毕竟顾烨、俞乐逮到你们行踪是巧合,我同你们相遇是巧合,黄青玄的出现亦是巧合。” “巧合多了便不再是巧合?” “这些巧合本非巧合,而是本可能发生之事,真正的巧合是这些本有可能发生之事凑巧在同一时段内接连发生。” 汐微语扶额道:“我怎么听得有些迷糊……” “有时候难得糊涂呀。”姜逸尘刚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作派,便感受到汐微语射来的锐利目光,立马老实道,“起初我只是不解为何赌徒和狂夫会共同现身,在追月到来后,一些疑问迎刃而解,随着这一场大醉,醒来后便都想通了。” 汐微语丝毫不顾姜逸尘能否瞧见,只是斜睨着他,眼中写满了好几行“你快说你快说”,此外再不做言语。 姜逸尘咂着嘴,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滋味,感觉到投射在面庞上的目光越发凶厉,只得乖乖道出自己所悟所得。 “如若你们未曾改变计划,当于今日出发,出现的拦路虎绝不止寥寥三方,那般混乱的局面下,除却杀出条血路外还有何破局之策?” “如果那时候,赌徒和狂夫再出现会是何情形?” “除非合各方之力,否则没有哪方,或是在仅联合三四方的情况下敢与此二人正面相抗。” “各方目的不尽相同,一旦己方出现人员伤损,保不齐他方心生歹念暗下黑手。” “而各方又绝无可能站在统一战线。” “唯一能做的便是接受黄青玄提出来的赌局。” “终究是事关生死之事,短时间内想必无人站出来一赌。” 汐微语拍手惊诧道:“也只有胜券在握的你敢来赌上这一场!” 随而又目露疑色道:“所以,安排赌徒和狂夫出现的那个有趣之人是老伯?” “不一定是老伯。” 便是姜逸尘自己的语气都带着不少迟疑。 出得阴阳谷后,他在最短时间内同老伯取得联系。 在这之前,又有谁人能在十日之前便断言他会现身此地来破赌徒之局? 据他所知,老伯近段时日也确实未离开过江宁郡。 他所能推敲出的唯一结论便是,请赌徒狂夫入局之策十日之前确已存在,只是因他的介入,原先计划在执行过程中作出了调整,一如昨夜追月的及时到来。 相较老伯而言,倒是洛飘零的可能性大些。 不过,在姜逸尘看来,能当那有趣之人者,未尝没有其他人选。 两道身影在脑海中浮现,一个是白衣儒服的公子佳人,一个是隐藏于黑袍和面具下的古怪之人,似乎有那么一瞬,两道身影隐隐重合…… 正文 第五零零章 我愿相随 “只是,你要赢下这赌局却少不得酒。” “都是来打打杀杀的,恐怕也没人会随身备着酒。” “到时候还得是追月仙子送酒来。” “不是说她从不问江湖事么?” 短暂失神很快便被耳畔汐微语的疑问声打断。 对于良善貌美更是帮了大忙的追月,汐微语自然对其不吝美称。 姜逸尘笑着摇头道:“既为江湖人又如何能游离于江湖外,那些传言听听便罢了。” 他可是记得清楚,在他前脚刚踏入幽冥教后不久,追月便寻到了幽死洞入口,同夜殇来了个月下吟诗对饮,而缘由竟是为了一朵花。 他不否认似追月这般超脱凡俗之辈会有些雅好与追求,但一切发生得太过巧合,便无怪乎他至今留有疑虑。 直至昨日再见追月,那些疑虑便彻底云消雾散了。 当年若非追月的出现,恐怕夜殇不至于冒着养虎为患的风险,早早未雨绸缪来培养他了。 见姜逸尘似陷入沉思,汐微语忙追问道:“怎么说?” 姜逸尘嘴角微微翘起,说道:“江湖传言,追月喜欢谁?” 汐微语不假思索道:“你那便宜师父,剑仙啊。” “我这便宜师父有个坏毛病,只要你是他所认定的朋友,一坛美酒就能买通他帮忙做件事。” “呵呵,还有这样的好事。” 姜逸尘苦笑道:“可不,我这剑法都是这么学来的。追月不爱理会江湖之事,却总是莫名其妙卷入一些江湖争端中,你可有想过为何?” “为何?” “洛兄若有事相托,大小姐不也是屁颠屁颠地照办么?” 话语声未尽,姜逸尘便察觉到一个巴掌呼了过来! “息怒息怒,只是个玩笑话。” 姜逸尘退闪开几步,连连摆手致歉。 他也没成想只是灵机一动想讨回点刚刚被揶揄的利息,竟惹来这么大的动静。 虽是朦朦胧胧,但他仿佛是见到了汐微语那涨红的脸蛋。 见汐微语暂时罢了手,姜逸尘赶忙扯回话题,接着说道。 “追月对师父有爱慕之心,有些事想来师父不爱做或是懒得做,可偏偏承了别人的情,不好推脱,那么追月自然会想办法将那些让师父感到烦恼之事给料理了。” 汐微语这才缓缓平复下心绪,略带忿忿道:“不是说剑仙逍遥,踪迹难寻吗?找不到剑仙,又如何让剑仙承情?” “找不到剑仙,找剑仙的尾巴不便得了?” “你是说找追月仙子?倒也是,但这岂非太过矛盾?” “不矛盾,不矛盾。若有所求,先找到追月,让其帮忙转达几句话给师父,同时‘让师父承情’,比方说捎上几坛美酒,如此必然能得到师父的答复!” 汐微语闻言抓了抓满头青丝,理了理头绪,有些哭笑不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姜逸尘总结道:“仙剑有剑穗,抓不到剑时,揪住剑穗即可。” 汐微语撑起最后的倔强道:“可是追月仙子的行踪有那般好找吗?” “师父他老人家的踪迹难寻不假,可道义盟和听雨阁若是连追月的去处都查不到,又谈何搅动天下风云?” 姜逸尘很清楚,眼下各帮各派轻易不敢调动太多人马,却不妨碍动用各地眼线,否则,昨夜黄青玄和何雷现身后,追月怎能来得那般及时? 估摸着再过会儿该得会合出发了,二人开始往回走。 汐微语自也帮姜逸尘重新绑上了眼巾,放下了皂纱。 行步间姜逸尘似是回想起什么,斟酌再三,还是开口相问道:“话说,大小姐成家与否?” 听到身侧之人所言,汐微语轻盈的脚步忽而一顿。 却瞥见姜逸尘默默退开了数步,防范之意十足,再次给气乐了。 数日间对洛飘零处境的担忧,在心底里缠绕不散的阴霾,在如此笑闹间一吐干净。 听着那轻快的笑声,姜逸尘好似瞧见阳光下那洋溢着幸福微笑的女子面容。 姜逸尘道:“看来大小姐已是成功把自己嫁出去了?” 汐微语迤迤然道:“嗯!我成家了。” 稍待片刻不见姜逸尘发问,汐微语略感奇怪道:“你不问问我,我那如意郎君是谁?” 姜逸尘嘿嘿一笑道:“何必问?你要想说时,便会迫不及待地说出来。” 汐微语冲姜逸尘挥了挥拳,作恼道:“两年不见,你倒是越发会算计了。” 尽管对姜逸尘所为颇为不屑,可汐微语不得不承认自己真已迫不及待想将自己的喜悦与幸福分享给身侧这个男子听,从某种层面上说,正是在其一番教诲下,她才慢慢懂得了去关心身边之人,若非如此或难获得现今的幸福。 “我嫁给飘零哥了。” 记得两年前,汐微语对洛飘零的称呼应是洛大哥。 听到洛飘零的名字,有那么一瞬,姜逸尘只觉世间之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但很快又觉得,缘便是如此妙不可言。 “你就没感到一点儿吃惊?!” 汐微语又是掀开了帷帽下的皂纱,紧盯着姜逸尘的脸,似要从中看出点破绽来。 姜逸尘实话实说道:“有那么一点点吃惊。不过,在昨夜见你拖家带口出现在这时,便有过猜测,相较而言,我更为好奇你们是何时成婚的?” 见姜逸尘总算还有那么丝好奇心,汐微语也不扭捏,大方地讲出了当时之事。 “那年,在你离去后不久。” “我和九师弟、十一师弟还有小师妹,便同八师叔一道下山历练。” “我们去了趟昆仑境,打听到飘零哥在昆仑山上。” “我们试探着将拜帖递给昆仑派代为转达,所幸飘零哥还记得我,没有避着不见。” “见了飘零哥后,我,便同他吐露了心声。” “我本无意告知族中成婚习俗来束缚他,只想知道在他心中,对我有否留存哪怕一分情谊。” “没成想他对我们魃山夜羽族竟有所了解,同我开诚布公地说了几句话。” “只要我不介意,便能同我成婚。” 汐微语顿了顿,并非刻意卖关子,而是沉醉在过往情境中。 姜逸尘未再出言相问,他明白此时自己只需静静地当个听客便是。 “他说他是飘零之人,同这中州江湖一般身处风雨飘摇之中。” “现在的他无法顾及什么儿女情长,若我当真心系与他,那么,他可以答应同我成婚,助我父亲避过降族寿劫。” “但,至少在其不惑之年前,他都无法向世人承认我与他的夫妻之名,而这些年中,他更无法时刻陪伴在侧,也绝无可能给予我夫妻之实……” “族中成婚破寿劫的规矩,最重要一点便是完成那结发歃血仪式,至于是否马上孕育子嗣并不影响父母辈的寿命,飘零哥此举多是出于朋友之情的相助,并不希望我与之有太多情感羁绊,故而才会有后面的言语。” “可你也知道,我本便是那个甘心追随在他身后之人,又岂会在意这些。” “不久后,他应约从天涯小镇溜来了苍梧山,同我完成了族中婚礼。” 听罢,姜逸尘笑道:“说来当同你道声,恭喜。” 汐微语回笑道:“谢谢你。” 走近姜逸尘身侧,拍了拍其肩膀,说道:“如果我早先没认识飘零哥,说不定就拉你回去当压寨夫君了。” 姜逸尘连连摇头道:“要不得,要不得。” “嘶!——” 感受到肩膀上一小块皮肉被汐微语拧成一团,皂纱下姜逸尘疼得龇牙咧嘴的。 “老娘有那么不堪么?” “不,挺好的。对了,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姜逸尘忙转移话题,在他想来汐微语他们已然算是完成任务了,再多行这一程到平海,到江宁,想来都不会出什么岔子,相比牛家父女的南下行程,显然洛飘零的归途更为凶险。 “你觉得我们是该留下来,想着怎么帮飘零哥安然自北归来?” “你没这打算?” “原先有过这般打算,可在昨日碰见你后,便打消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啊哈?”姜逸尘感觉背上好像背了口铁锅。 只听汐微语说道:“在有你这般身手前,我们即便是留在这儿也帮不上大忙,反而还有可能成为累赘。与其如此,倒不如同你一路将牛家父女送往岭南。到了药谷后,若有药老不嫌弃,我们便在那取些经,回观中多炼些良丹妙药来,如此这般或还能帮上飘零哥更多忙,而非添乱。” 言罢,汐微语问道:“你觉得如何?” 姜逸尘怅然一叹,他委实难以想象世间竟有如此痴情之人,纵然为光所无法照到的影子,也要奋不顾身地去追逐。 终还是道出了心中所想:“值得吗?” 汐微语道:“我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也知道他身边已有许多朋友伙伴在默默付出。” “可他所要面对的却是更多人,成千上万人。” “那般情况下,我希望我这微薄的存在,也能给他添一分温暖,让他不感到孤独。” “即便有千难万阻在前,我也愿时刻相随。” 正文 里程纪念章 感慨下咯 啊! 一本书就这么写了快三年,感慨自然万千,这边就简单写几个吧。 多的,留给完本感言。 大概两年零七个月吧,只写了一百三十多万字。 从第四百章,上传于2019-1-26 到第五百章,上传于2020-2-29 所以说去年一整年我好像都写没十五万字。 那么成绩如何呢? 直到2020前,也就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 三百出头的收费章节,约莫百万字,总订阅数才终于突破了一万。 其中的友情订占据的比例应该超过了五成吧。 也就是说,基本没人在看这书,基本是我自娱自乐罢了。 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题材不火,更新慢,水平有限等等原因,吸引不来人,留不住读者。 对我而言,写书,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吧。 起码这书字数过了百万后,已经远超出了我的驾驭能力。 ※※※※※※※※ 顺带捞一捞我觉得写书该具备的条件吧: 1、脑洞:脑洞有多大,笔下世界就有多大,有多细,没有脑洞,一切都是空谈; 2、积累:积累是服务于脑洞的,用怎样的文字将脑洞呈现出来给读者看,积累是关键。 毫无疑问,我的积累是远远不够的,至少对于现在这本书而言,实在太吃力了。 不知道多少章节,在我脑海里是个十分带感的画面,形成文字后自己看一遍都只觉得只剩了六七分味,一再修改润色,也不过自我安慰的八分感觉。 积累还有一部分是文笔,尽管这部分从编辑到一部分读者都不是很看重,但我个人略微文青,还是比较喜欢那种逼格高的文。 这部分做得比较到位的是大部分女频,还有去年刚看过的写《将夜》的猫腻; 3、天赋:天赋这个说起来有点玄,也可说和积累有关,却不一定相关,因为不少作者真的很年轻,初高中就能写出内容很丰厚的书,到大学就更不得了了,刚看完的《穷鬼》真的让我感觉天赋这东西,也许别人生来就站在了四百米开外,而我琢磨了三两年也才熬过两百米。 4、毅力:有了前三者,其实并不太需要毅力了,因为写书对他们而言是信手拈来,是喜爱,喜爱之事不需谈到坚持,没有坚持更无毅力之谈。 前三者都不足的才需要这点,这也可能是我这条咸鱼唯一还具备的最不重要的品质吧。 ※※※※※※※※ 回到本书,不知其他地方说过没有。 这书呢,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有过构想了,只不过只有开头结尾和一些零星片段。 中间部分几乎等于零。 所以我现在一直在做的就是填充。 希望能比较合理地将把中间的故事石板一块块铺上,铺到结尾。 现在也差不多了,大概还六十多万字就结束了。 但说实话,很多细节我还没想好怎么串联,所以更新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 最后说说开着章的目的吧。 本来想在总订过万时,开个群,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书友来(捂脸笑) 作为咸鱼,其实是不想建群的,一来懒得管理,二来怕会水群,三来怕被催更。 但大家都有,这书也该有嘛。 只是这个总订过万来得实在太晚,有些心灰意冷,就至今没建群。 唉! 现在嘛,至少书写到五百章了。 就建个群呗,书友们可以进来唠唠嗑。 emmm,如果是其他书作者的话,也欢迎咯。 通道:八二六三四二五三七(新鲜的~!) 正文 第五零一章 行路遇雨 (状态不好,匆忙赶成,应有不少语病,建议明天下午后再看……) 晴日挂空。 绿树阴浓。 时有微凉只是风。 正值立夏。 距姜逸尘一醉定胜局之夜已过去小半月时日。 由听雨阁、云天观众人合谋的偷梁换柱之计,确得奇效。 让闻风而至意图阻截牛家父女的多方势力在白驹镇口扑了个空。 对此,各方反应不尽相同。 有的拍手称赞,长舒口气。 有的洒脱一笑,不以为意。 有的面色阴郁,拂袖而去。 还有的心不甘意不平,将白驹镇前前后后大肆搜寻了一番,只为求得一些蛛丝马迹。 不出两日,整个事件经过的大致情况便浮出水面。 然而,当真相被揭开后,失意一时的各方势力非但再无任何激烈举措以期补救或是扭转局面,反而大有偃旗息鼓的态势。 相比起又遭听雨阁摆了一道,各方心思似乎都被数十具“那伙人”的尸体,以及赌徒、狂夫的现身给吸引了去。 后续发展便是各方默默吃下了这哑巴亏,而后诡异地安分了下来。 于是乎,听雨阁、云天观及姜逸尘、楚山孤护送牛家父女的南行之途,变得意料之外的畅通无阻。 十来日的行程间,只在路过平海和江宁时出现了三个小插曲,此外毫无任何波澜。 在姜逸尘一行启程从草堰镇离去时,为求稳妥,龙炎灵便领着二十名义云山庄庄客于平海郡接应。 加上飞飘等十余人,这护送阵仗已逾三十人之数。 也就是此地为平海郡,否则还难保朝廷会否睁一眼闭一只眼不与为难。 五十余里路上,不见任何歹人,却同百花大会那日领兵围剿武林各派的傲骨嗜血团团战战梨花及六十名兵卒不期而遇。 看那模样似在操练,可平常时候何曾见过到官道上来练兵的? 幸而在车马经过时,他们只站得远远的,静立不动。 众人也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曾相见。 唯有龙炎灵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隐约觉得朝廷和他们这些江湖人士再度开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第二桩事,则是道义盟的眼线发现了织女牛郎拖后五里,一路尾随之事。 得知此事,飞飘、沐殇、小烟儿三人虽闭口不言,但目中所露的灼灼杀意,无不说明如若道义盟愿出力相帮,他们不介意以性命相拼,将织女、牛郎从江湖上抹去,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龙炎灵本还在斟酌是出面相拦,还是设局围杀,却被宁狂出声制止了。 宁狂很清楚,在无法将牛家父女给带回幽京的情况下。 要治愈牛郎那莫名得来的病,织女只剩这条路可走。 抵达岭南前,织女、牛郎二人未尝不是牛家父女的另一重保障。 途径江宁郡时一行人未做过多停留。 甚至他们都没走近过听雨阁或是菊园半步。 而是挑着方便南行的客栈落脚歇息。 他们所要做的便是在最短时间内抵达岭南。 任何多余的耽搁,难免授人以柄,致使对牛家父女动用更多武力。 原本飞飘等人的任务至此已然了结。 但宁狂伤势不轻,飞飘三人便打定主意同其一路去往药谷。 石中火领着阁中七八人于路途间夹道而迎,不过为了两件事。 一来是为接回小乙、大丙、阿丁三人的尸骸好生安葬。 二来则是带来了三个人员增补及一些行路补给。 当中二者乃是昔时龙耀高足,二弟子阮谷和三弟子紫风。 而这第三人则让姜逸尘吃惊不小。 因为这人本非听雨阁之人,更是在百花大会舞剑坪上展现出不俗实力的啸月盟疾风坛坛主莫殇。 莫殇怎会出现在听雨阁? 是改换门庭,还是与听雨阁达成了某种交易? 种种疑问姜逸尘未能从飞飘等人口中寻得答案,他们只知莫殇在百花大会后不久便到听雨阁来寻阁主和副阁主,可在入得阁中后便被禁足不出。 此后他们依照阁中计划北上做接人准备,也不知其间发生何事。 可石中火和季喆既同意其走出听雨阁,想必已有计较,毋须多虑。 姜逸尘对石中火不甚了解,却知季喆亦为听雨阁中另一不可或缺的智囊。 听罢飞飘解释,便不去多想。 不论如何,三人的到来,着实增强了他们这行人的战斗力。 “呼~” 姜逸尘长舒口气,抹了把额上闷出来的粒粒汗珠。 摘下帷帽置于旁侧,盘膝坐在一块遮蔽于树荫下的巨石上。 虽行的大道,可这路还是陡了些,今日风儿又小。 行不过大半时辰,已是人困马乏。 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寻这稍微阴凉处歇会了。 听得楚山孤在他边上蹲下,姜逸尘心下不由觉得好笑。 对于这楚山孤,姜逸尘只当他是初入江湖,觉得自己瞎晃悠实在无趣得紧,便一路跟来长见识。 好在这人心眼不坏,一路行来不仅无甚抱怨,也跑前跑后帮着干了不少苦活。 故而姜逸尘对他感激之意更多,亦以朋友之礼相待,但凡有何疑问则不吝赐教。 眼下楚山孤则在帮着姜逸尘做着一件要事。 姜逸尘将右手伸出。 很快一画卷便落到了手中。 画卷摊开后足有大户人家家中八仙桌桌面大小。 这姜逸尘行路间提前联系老伯讨要来的,江宁郡至岭南的地图。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姜逸尘虽无法像老伯、洛飘零那般早早对未来之事进行筹谋布局,提前留心、防范前路可能遇见的麻烦,还是不难做到的。 他也不单单自己在那瞎琢磨,他会将自己的分析先说与楚山孤听,再同飞飘等人讨教,甚至不惮于和莫殇一起探讨。 此外自江宁郡后,姜逸尘也开始同老伯保持密信往来,道义盟传递消息的能力还是有相当保障的。 所换来的结果,便是他们这大半路途顺风顺水。 其中或有各方势力按兵不动之由,仍不妨碍同行者对姜逸尘心生敬佩。 然而,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 现下虽已走过七成路途,可即便只剩最后一成,仍不可有丝毫松懈。 至少姜逸尘不会放松。 摘下眼巾,缓缓睁开眼。 绿树青山在姜逸尘眼中连成一片, 天上飞鸟飞过,他分不清是一只,还是四五只。 眼睛的恢复情况还是慢了些。 青莲胶体也只余下不过两日的量。 接下来,倒也没必要一直绑着布巾了。 他低下头开始看画卷上的地图。 地图上有条行进路线,是牛轲廉记忆中的路线。 只是在姜逸尘眼中,地图上山川湖泊,有成块图形的倒是能依稀瞧见。 至于路线……把图凑在鼻前倒是能看个大概。 这也是他为何特地向老伯讨要来这么大的地图,还要楚山孤坐他身侧帮他指明图上所示的由头。 若无意外,他们自当照这路线行进。 而姜逸尘却要在这张图上找出种种意外来。 他的另一只手上握着根木炭条,一面向楚山孤问明图上详细,一面勾勾画画。 似是想起昔年刚入江湖时,包打听卖他的那副江宁郡地图,不由轻轻一笑。 满打满算,自踏出西山岛后,已过了五年了。 姜逸尘及时掐灭了刚起念的回想。 因为那些轻松愉悦之事太过短暂,而接下来便是西山岛覆灭,隐娘身死,一桩桩令他不堪回首的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姜逸尘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沉。 明明是晴朗明媚的碧空,忽而压来了层层乌云。 啪嗒! 一大滴落雨击打在画卷上,化散而开。 姜逸尘只微微一愣,便回过神来。 赶忙收卷起画卷,以防被雨水打湿。 恍惚间,他好像看清了那滴落雨位置上地图上标注的地点。 ——凝露台。 凝露台在凝露岭上,非是他们需经之路。 脑海中只闪过如此念头,姜逸尘已在楚山孤帮助下将地图画卷套上绢布收入马车中。 大雨已掩面打来…… 正文 第五零二章 谋起幽京 幽京城。 喧嚣街市中,有一宽敞宏大的私宅。 宅中门丁寥寥,平日间只可瞧见零星人影穿梭其间,尤为空旷静谧。 与外边的繁华热闹景象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午后。 院中清池旁。 一个身着锦绣宽袍的男子躺于腾摇椅中小憩。 男子面颊丰润,不见一丝褶皱,嘴旁光洁,没有一缕胡须。 若不是那两鬓有些微白,恐怕只会被当作好吃懒做,少年老态的富家子弟。 而非是年逾五旬,已快步迈向“老”字的中年人。 一对铁球在中年男子左手中不紧不慢地转悠着,任由微风拂面。 常人见之,只道是人将老矣,故而把玩这雌雄球,以强筋健骨、调和气血、延缓衰老。 却鲜有人知,这雌雄球不止是中年男子玩赏健身之物,还是他的武器。 只不过没人能得幸一见。 或是有见过的,可惜未能存活至今。 而这十几年间,他已没什么机会亲自出手。 他所需做的无非是动动脑子和嘴皮子,自有一帮人为他所用,以攻坚克难。 腾摇椅边上便立有这帮人中的一员。 那是中年男子留在这私宅中的管家。 偌大私宅中,无有多少人手,无甚物事,管家虽只有一人,打点起来倒也轻松。 平日间最需管家费心之事,则是主子在家中歇息时所要听的“奏报”。 之所以称为奏报,只因管家所需禀告之事,关乎边境态势,关乎各地赋税,关乎百姓生产,关乎江湖琐碎等等,本当是朝堂所议之事,本当由当朝皇帝知之而披奏。 而这些奏报,无一不比朝堂上的那些折子更为事无巨细。 为此,管家每日总得花费上大半时日来规整各方面信息,以完成兴许不过半个时辰的奏报。 想来若非在这方面有些才干,也难在这等高官贵人底下受到重用。 管家身前还有一张桌案。 桌案上除了一沓奏报文书外,还备齐了笔墨纸砚。 用以记录主子对这些奏报的评点及相关吩咐。 不知是今日主子心情大好,或是对今日奏报之事兴致缺缺,在管家读完前二十一份奏报后,仍未动笔做过一项记录。 尚余三份奏报。 接下来主子若还没有任何表态,今天管家可算是有得偷闲了。 管家拿起第二十二份奏报。 这是第二份关乎江湖琐碎的奏报。 当中前两条内容与近日在江湖间再次“兴风作浪”的听雨阁有关。 “听雨阁梦朝歌、洛飘零及一曲流年阁雪清欢,三日来皆在客栈中闭门不出,与吕家之间暂无联系。” “听雨阁护送牛家父女一行,受连日大雨影响,所行不过十里地,截至今日已于肖山晚风客栈滞留两日。” “赌……” 眼角余光瞥见自家主子微微扬起了搭在扶手上的右掌,管家适时停住了话头,拿起搁在砚台上许久的毛笔,准备做记录。 却听中年男子问道:“我没记错的话,江赣境南部这场雨很大。” 管家没有去思索自家主子缘何有此疑问,整理了下脑海中的信息后,很快作出回答。 “是。” “三日前,江赣境南部突降大雨,半日雨量便已没膝。” “一日下来,江赣境南部溪河水位暴涨,倒灌农田,刚种下不久的作物皆浸没于水中。” “雨势连日不止,低洼之地尽数被淹,当地官府已紧急组织受灾百姓迁往高地。” “但江赣境山脉连片,溪流交错,百姓多零散分居不易找寻,加之受淹之地甚广,受难之人颇多,安置之所一时难以成形,已有不少百姓或死或病。” “今年秋,恐难有收成。” “若那怪雨再持续上几日,明后年亦难回复元气。” 中年男子听罢,左手中的雌雄球仍慢慢转悠着,重新放下的右手两根手指轻轻敲打着腾摇椅扶手,若有所思。 这段奏报他昨日在朝堂上听过。 他记得小皇帝听到这份奏章前便已十分不耐。 小皇帝这年岁虽年年在长,身体却在以常人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垮掉,最先表现出来的便是定力越发差劲,便是改为五日一朝的早朝都熬不过一炷香功夫。 ——这小皇帝已撑不了几年了。 中年男子微睁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笑意。 他是宫里人,宫中自然有他的住所,只是当前局面了然,他只在该收敛处自当收敛,至于这些生活琐事上,他则认为没必要故作低调为难自己。 毕竟宫墙之中他也算是耳目通天,但凡有分毫响动,一盏茶的车马他便能到宫中主持大局。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中年男子便拉回了思绪,说道:“护送牛将军那行人的身份调查得如何了?” 念及此事,中年男子不由皱了皱眉,这是他十余日前便布置下去之事,若有确切结果,奏报中自当有所体现,显然至今都未查明详细。 许是瞧出中年男子眉目间现出愠色,管家连忙告罪道:“属下办事不力……” 中年男子打断道:“行了,说说目前查到的情况。” 管家这才低头道:“是。” “自江宁郡后,目前与牛轲廉父女同行的共有一十五人” “当中切实查明为听雨阁所属的共六人,飞飘、沐殇、小烟儿、宁狂、阮谷、紫风。” “属啸月盟,却不知何故同行其中者一人,莫殇。” “另有一老五少应出自中州西南部的道观,详细来处尚在调查。” “至于半路搅进来的抱刀人和盲眼剑客,已能确定抱刀人是出自江门镇,师门无甚名堂,亦是祸乱之年才流离到的江门镇。” “而那盲眼剑客,则或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却不知具体身份由来。” 管家硬着头皮将所知情况禀告完毕,依旧低眉垂首地立着,仅是十余人,已过去十余日,近一半之数仍不明来路,照常而言当免不了一顿责罚。 “或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却听中年男子低声重复着。 中年男子无多少怪罪之意,他知道怪罪这些下人毫无意义,他已琢磨了这江湖门道近二十年,依然不见得能斗过那些鬼精的老江湖,否则也不必处处受掣肘,暗中寻求各种合作了。 他只是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既然不知具体身份由来,又如何判定对方有可能是道义盟之人。 管家答道:“这消息来自俞家的那位乐公子。乐公子同那抱刀人有过交手,破不开对方守势。也看出那盲眼剑客动用过道义盟韩无月师门所授的惊蛰秘法,故有此推断。” 中年男子没来由地一笑道:“呵,这俞家小子还是难改那目空一切的性子,要是他再观察细点,想必不会只有这点收获。那些老江湖是很会藏棋子,可天下间哪有那么多奇才可供挖掘培养。这盲眼剑客绝不会是近日凭空多出来之人,示以外人一副新奇模样,无非是有意隐瞒身份,混淆世人判断。岂不知欲盖弥彰?” 料想自家主子只言片语间竟已猜出那盲眼剑客的身份,管家惊讶之余也不忘以称颂地语气说道:“老爷所言极是。” 中年男子没去在意下人这语气中拍的马屁,出言道:“拿张江赣境的地图来。” 管家应了声是,却没离开桌案太远。 只向远处招了招手,一个身着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人影便来到跟前,不多时便呈递来一卷地图。 本想着摊开地图予主子看,没想到主子已放下了雌雄球,伸出了手,便只好将地图交出。 中年男子正了正身子,睁开那细弯长眉下的双眸,仔细端详起江赣境的地图来。 许久,中年男子叹道:“既是天意,那便怪不得我了。” 明明是在叹气,管家却能听出主子语气中的那一丝欣喜。 “请老爷吩咐。”管家知道,有事得去忙活了。 “牛家父女确定还困在肖山?”这似乎是中年男子做某个决定前的最后一问。 管家肯定道:“今早刚来的消息,当无有差池。” 中年男子将目光锁定在地图上一处,喃喃道:“此处地僻人稀,适合埋伏。只是要如何将他们赶往这走呢?” 管家知主子是在自问自答便也未敢多嘴。 中年男子一面回想着什么,一面说道:“肖山到野猪林间隔了个赣江,赣江之上有座拱桥,桥长三十丈,成建于两百年前,数十年来多有毁损。现如今每三年秋冬之季进行一次修缮,今年似乎正是那修缮之年。” 管家道:“是。” 中年男子又道:“百年难遇的大雨,势必引发洪灾,这年久失修的拱桥又如何能扛得住?” 管家似已明白自家主子作何筹谋,忙道:“扛不住。” 中年男子点头道:“赣江上游的堤坝既已拦不住大水,该被冲毁便冲毁了吧。” 管家听言不寒而栗,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提笔记下,道了声是。 中年男子再次陷入沉思,地点选好了,人手呢? 半晌中年男子开口道:“你说再放些东瀛人进来如何?” 管家闻言一愣,自家主人极为善断,很少过问他们的意见。 这还真是第一次。 但自家主子听闻和那随心所欲的易无生一般,都有点喜怒无常。 平时看来倒挺和善的,却也能说翻脸就变天,背地里更是阴招不少,现在问这问题,自己该如何回答才是? 呼吸间,额角便有滴冷汗流下。 “让你说你便说。”中年男子的语气很平淡。 管家深知自己再不说点什么,主子怕不再是这番语气了。 赶忙整理了番思绪,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已经放进来的东瀛人虽然听从管教,可要再多些恐怕也不好盯住,为免出大岔子,属下认为当控制东瀛人人数才是。” 也就是管家不知中年男子当年做过何事,否则绝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说出这番话来。 当然,中年男子非是什么异族之人,然而世上有些事只要做了一次,便意味着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中年男子面色如常说道:“说得挺好,是嘚控制东瀛人的人数,但这回,我打算试试这些东瀛人的能耐。” 管家有点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打算,道:“老爷是说,让东瀛人去袭杀牛家父女?” 中年男子道:“不错,牛将军有这价值,让他们动手。我们可以再放些东瀛人进来,但得看看他们付出多少代价——死多少,便补多少。” 管家继续做着记录。 中年男子又道:“你说这回让他们去多少人合适?” 管家落笔一顿,试探着道:“两百?” 中年男子摇头笑道:“两百?两百人可不够杀的,你别忘了织女牛郎也跟在后边。” 管家略一犹豫,翻了一番,又加了些人数,道:“五百?”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 “五百?成,那就五百。” “想来有五百人,便是用人数堆,也能累死那帮人。” “若是五百人都干不掉二十人,那这东瀛人也不值得花大代价拉拢了。” “八百里加急,务必在今日内将密信送到东瀛人手中。” “拱桥一断,他们两日内必当启程改道而行。” “东瀛人需在此之前与此地做好埋伏,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我们能帮他们争取的,便是一天之内让道义盟和听雨阁变成聋子和瞎子。” 管家笔下不停地做着记录,期间他抬头瞄了眼主子手指所落地图之处。 那上边写有三字,“凝露台”。 正文 第五零三章 报恩的人 江赣境峰山。 清晨时分。 天色阴暝依旧,雨势比起近日大多时候倒是要小上一些。 屋外边的路不仅不易看清,而且泥泞难行。 放羊是没法放羊了,但牧羊人还是出门去了。 牧羊人是去送羊奶的。 这是牧羊人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牧羊人一家子的经济由来。 牧羊人正当而立之年,家有贤妻,儿女双全。 可早在十五年前,他不过是个一贫如洗,生活难以为继的孤儿。 他的父母同大多本不该早早死去之人一般,死于那些年的外夷祸乱中。 他独自一人艰难地挺过了五年,而后选择走出村子,去谋求生存之机。 一年后,他回来了,也成了村里、乃至整个峰山中唯一的牧羊人。 他开始每天在峰山一带放羊,并到镇上定制了能暂时存储羊奶且便于携带运送的木罐,将一罐罐羊奶贩卖向附近五个村子乃至镇上。 羊群不断壮大,牧羊人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不久后便添了妻儿。 许是村里家家户户住所少有挨在一起的,所谓的邻里乡亲相互间的感情都要淡漠些,所以在牧羊人最落魄时,鲜有人对其伸出援手。 相应地,当牧羊人家中发生欣欣向荣的改变时,所幸未惹来旁人眼红,没被惦记上,甚至未曾有人在意过牧羊人最开始那几头羊的来处。 盖因此,峰山附近的人们自然而然地习惯了牧羊人和羊奶的存在。 许多家中还算过得去的村民无不长期喝着牧羊人家的羊奶。 他们几乎天天都能喝到新鲜的羊奶,因为牧羊人十几年如一日都在送羊奶。 羊奶自然得送,可不需不顾性命安危去送。 尤其是在这百年都难得一遇的怪雨天气下,便是村民间的关系再如何疏远淡薄,也没人愿瞧着因为一罐羊奶闹出人命来。 但牧羊人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送羊奶的路途。 牧羊人的家人们纵然为之担忧,却也没阻挠其出门。 他们的丈夫/父亲说过,他是在报恩。 是的,天上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掉下馅饼来,牧羊人最开始带回来的几头羊也非是平白多出来的。 他离开村子的那一年,他遇见了一些人,一些好人。 那些好人教会了他如何自力更生并赠予他几头羊。 那些好人不求回报,但他却是个懂得简单道理的人。 那简单道理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在他重回村子前,他打听到那些好人在一个名为道义盟的江湖盟会中做事。 自那以后,他便打算竭尽所能去回报那个给予他新生的道义盟。 牧羊人仍是个普通人,只是多了个身份,道义盟的眼线。 平日送羊奶之际,负责传递峰山一带的讯息。 换作往常,天气有异时,他也非天天出门送奶。 可在前些天,他便接到过指令,务必保证近日信息传递不断。 他猜知峰山附近或有大事发生,且与江湖之事息息相关。 他更明白越是这时候,信息传递越是关键,倘若只因这意外天气之故致使信息外传时间滞后,而耽误大事,即便无人怪罪于他,他亦会寝食难安。 更何况,昨日午夜他起床如厕时,除了雨声外还听到了一些诡异的声音。 彼时他思虑迷糊,未能反应过来那同雨声混淆一处的声音为何。 早起时他还未忘却此事,稍一琢磨便猜到了那是敲击堤坝声音。 趁夜毁堤究竟意欲何为? 峰山是江赣境南部一带地势较高的山脉,山中分布有两个村落,各家各户也都在高处建房,因而即便雨势再大,江河之水再如何涨都淹不了。 堤坝横拦赣江之上,毁去堤坝对生活在峰山的人们无甚影响,却无疑会让下游的人们雪上加霜! 牧羊人所能想见的便只有如此,他也不需想明白太多,他所需做的不过是把这条重要讯息尽早传出去。 这也是他为何一大早摸黑出门的根由。 只是牧羊人无法料想到,自他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已踏上了条不归之途。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没有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只恨自己白白死去而未能将消息传出! ...... ...... 牧羊人死了。 从前,峰山附近的人们或许习惯了不把他当回事。 现在,他的死一定会被当回事。 牧羊人的死讯早晚会被传出峰山。 可若晚上一天,有些事便无可挽回。 峰山附近共有五个村子,至少有四个人会牵挂着牧羊人的安危。 其中三个是他的妻子、儿女。 另一个是峰山外顶寨村里的豆腐西施。 豆腐西施本和牧羊人为同村人。 此外未有任何肮脏往来。 只是在牧羊人当年穷困潦倒时,豆腐西施曾向他递过一次馒头。 一个馒头的恩情便被牧羊人牢记于心。 自偶然一见嫁至顶寨村的豆腐西施后,每逢牧羊人出门送羊奶,也必当给豆腐西施家送上一罐。 巧合的是,豆腐西施一家五口也于早年间受过道义盟恩惠。 得知了牧羊人送羊奶之余所为后,豆腐西施亦自愿成了道义盟的一枚暗桩。 前些时日,豆腐西施同样得到指令,近日消息务必每日一报。 牧羊人同豆腐西施做了个约定,每天午时之前必定将情报带来,若是错过时辰,便向外传递警讯! 时已至午后。 午间的饭菜豆腐西施几乎食难下咽,一家子脸上都随之挂上愁容。 仓促洗完碗筷后,豆腐西施撑开了面朝山道的木窗。 忧心忡忡地盯着窗外。 一家子都未去午睡,静静地陪着她,等着那牧羊人出现。 半盏茶,一盏茶,一炷香,时间慢慢淌过。 想来牧羊人已是凶多吉少了...... 豆腐西施站起身,走向了厨房,似是去挑菜。 豆腐西施住的屋子位于溪河之畔,屋前是山道,屋后为溪河。 这条溪河是赣江的一小条支流,水流量不大,少有船只往来,却总有那么几条行船会时不时往这绕来。 不为其他,便是来看豆腐西施家中传出来的信息。 豆腐西施家屋后的晾晒杆上平时除了晾晒衣物外,还会挂些果蔬。 若这些果蔬挂的平齐,便说明平安无事,行经此处的船不会停留。 若这些果蔬挂得参差不齐,则代表有消息传递,船家会向豆腐西施买上些豆腐,带走藏于豆腐中的消息。 若挂出来的果蔬只有三个,且呈两短一长排列,即为警讯。 警讯只作一种解读,豆腐西施不明详情,却能肯定与她接洽消息之人遇害,以此示警。 十多年来,豆腐西施从没在自家后屋外挂出过三个果蔬。 现在她已挑出了两短一长三根茄子。 她最后看了眼窗外,山道处除了瓢泼大雨外,仍不见人影。 她叹了口气,走向屋后。 正要打开屋门,却惊觉无法推动! 扑啦啦! 在豆腐西施意识到危险降临之际,一柄尖刀已穿过木门扎入了她的心窝! 正文 第五零四章 雨夜忧思 深夜。 萧山晚风客栈里的人们似都已坠入梦乡。 任屋外雨声嘈嘈不为所动。 这或许便是习惯的力量吧。 更有一“夜猫子”不嫌吵闹,推开窗,爬坐到窗台边,一边观雨,一边赏月。 只是,那“夜猫子”的双眼似乎没有聚焦点。 说观雨吧,其所见为一片虚无的黑,不见半滴雨自穹顶斜斜打落。 说赏月吧,其所见悬于夜空的那抹淡光,不过是层层叠叠贴附于一处的破碎花瓣。 这“夜猫子”看样子更像是“睁眼瞎猫”。 直到那“夜猫子”的眼睑微翕,那对本如锐剑的眸子才慢慢添上了神采。 纵然如此,天上那轮缺月在那对眸子中,仍不是天下间唯一的月。 或者说完全无有月的模样。 而像是残影层叠、虚实难辨的圆月弯刀! 这将残月看成弯刀的“夜猫子”自是姜逸尘无疑。 之所以在众人皆睡时唯他独醒,除却这些天实在睡够了外,无非是心下难安。 心下难安之处源自这雨。 自五天前行道遇雨始,这雨便没停过。 大雨之下,车马寸步难行,五日间他们只走出了十里地。 所幸萧山地势还算高,山中唯一一个像模像样的客栈恰好无人借宿,这才让他们一大帮人马暂有遮风避雨之地。 否则只凭两辆马车,他们还真顶不住这无情大雨。 然而,数日之前,他们以为这夏日初雨当是来得快去得疾,稍待上一时半刻,顶多等上个一天一夜便当歇了,谁知他们这一歇,便是五日。 姜逸尘只当这江赣境乃多山地,虽时已入夏,可这山中气候要稍稍潮湿清凉些,这才会有这般“春潮带雨晚来急”的景象。 不过他这想法不出一日便得到多方面否定。 依客栈的老板、老板娘、三个跑堂伙计、一个厨房伙夫以及两个包干客栈清洗工作的当地村妇口中所言,这连日大雨当真是他们生平仅见! 无怪乎姜逸尘对这晚风客栈的人员构成情况了解得如此详细,实在是闲得慌。 若非客栈离最近的村落还有些距离,姜逸尘恐怕都能将村落情况给摸清。 从客栈中人和当地百姓口中得知之事越多,姜逸尘便越发感叹个大道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洛飘零再如何精心布置,老伯再怎样竭力配合,又岂能料见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雨? 感叹过后姜逸尘便再也轻松不起来。 受困大雨之中,多日不得行进,绝非什么好事。 多呆一天,危险便要多上一分。 若这雨下上个十天半月不停,于时他们这一行恐将自成瓮中之鳖! 万幸今夜有月高悬,不出意外两日之内雨势当减或停。 彼时轻装减行,若能尽快走脱出这暴雨连连之地,局面才会有所改观。 是以今夜晚膳时,众人齐聚于堂中所议便是明两日重新整装上路之事。 再度启程自得定好出发路线。 至于原定计划路线则是走不得了。 因为通往野猪林的桥断了。 听当地村民所传,是上游峰山的堤坝给冲垮了,于是这下游的石拱桥也跟着遭殃。 众人摊开姜逸尘备的那份地图,研究了大半天,还询问了客栈老板和老板娘的意见。 最终得出绕行凝露岭,走那凝露台为最佳路线。 那凝露岭既带个岭字,说明地势还是要高些。 地势高便无有山洪为险。 加之路不陡、坡不峭,最难行之处于百年前被时任皇帝当作诗天画境之地特意修缮,近十里路由青石板转铺就,极利于车马行进。 唯一弊端便是远。 绕行凝露岭出江赣境要比走野猪林多上一被路程,此后更要多行一日路途才可抵达岭南,这也是为何当初洛飘零在为牛家父女规划南行路线时,未选凝露岭这条路线的原因。 然,事已至此,自当就事论事。 绕行凝露岭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当前最好的办法。 若没有五天前那滴雨,姜逸尘自也不会提出任何疑义。 可五天前那滴雨加上现在这副景况,让他无法对那冥冥之中的警兆视若无睹。 他向众人道出了心中的担忧。 楚山孤听罢原委险些笑出声,却在后来的投票中坚定地站在了姜逸尘一边。 基于心中的不安,姜逸尘给出另一提议。 他的提议是等。 再等三天,等获知更多情报后,再决定何时启程及是否绕行凝露岭。 众人一起表决,是明后两日趁雨停时赶路,还是明后两日按兵不动,再熬上三天三夜看看是何情况? 表决后的情况是,支持前一选择的超过半数。 当然支持姜逸尘提议的并不少。 不过以汐微语为首的,云章、云旌、云龙葵这些年轻一辈或有崇拜因素作祟,各自心中有多少权衡则无法细较。 不年轻的,如楚山孤亦在此列。 像小花则是看在姜逸尘一路帮着牛轲廉疗伤治病的份上,站在了他这。 顺带也拉来了牛轲廉一票。 可终归还是不够半数。 导致姜逸尘提议以一票之差未能通过的缘由,则与牛轲廉的分析相关。 正如众人所担心的,此地不宜久留,多待上一日,便要多一分危险。 这危险并不局限于他们身上,还有当地百姓。 倘若他们真在此成了瓮中之鳖,至少客栈这些无辜之人将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 便是明两日雨势丝毫未减,他们也当离开此地。 而且在牛轲廉看来,真正的警兆非是落雨,当是断桥! 若堤坝损毁与拱桥之断,非是人为所致便罢了。 若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他们只有尽早离去,才能将危险带离。 主意既定,姜逸尘自然不会去违拗,更会全力去配合。 却架不住这夜深人静时,心下涌起的强烈不安。 放在往常,姜逸尘断不致于如此疑神疑鬼,对所谓的上天示警信以为真。 但近日一直与他保持暗中联络的道义盟情报网偏偏在今日出了岔子,未将当日份情报消息放在约定之地,则让他更添疑虑。 大多成熟的情报网相互间并不一定知悉相互身份,虽有利于保护情报人员不致于被一窝端,可一旦当中有一二者遇险,便无法在短时间内获知遇害者身份,查明详情。 如果明后两日间仍未能见得相应情报,那么此事若与断桥联系在一起,则意味着牛轲廉的分析成真,这背后有人刻意作为,他们已别无选择。 那凝露台是条非走不可的路! 姜逸尘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肺中一片清寒。 从牛轲廉的话语中,他感觉到了其肩上沉重的责任,也渐渐明白了洛飘零肩上所背负的是什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不可或缺的智谋外,或许更需要勇气。 短暂地伤春悲秋后,姜逸尘终是感到些许乏意。 正打算关窗上床,却察觉到了屋门外的动静。 正文 第五零五章 饮酒助眠 姜逸尘轻声将屋外之人请入。 不过在这雨夜中,平常话语声并不易吵着旁人。 他未侧头去看来者何人,或着说即便特意去看也看不清。 也因此,他未被来人那随意的装束吓着。 来人披散着长发,衣裳随意兜在身上,衣带都未系紧,以致在其走动间,内中亵衣时隐时现,想来同是个入榻难寐之人。 穿着亵衣的自然是女子。 不是汐微语,而是飞飘。 姜逸尘而今的听觉嗅觉极其敏锐,自也在其开门而入时辨清了对方身份。 对方这扮相也非是什么轻浮浪荡模样,充其量只能称作大大咧咧。 因为看不清,姜逸尘便未露半分羞怯,只是好奇飞飘缘何还未入睡。 更奇怪其手中为何还提着两坛酒? “喝么?” 耳边话语声刚起,便有抛物声紧随,姜逸尘忙伸出一手,接过飞来的酒坛。 “这是?” “酒坛子里装的自然只有酒。” “我……” “你喝不了,或者说一喝就倒。那喝上一坛,岂不正好?醉了倒头便睡,无有闲暇去想太多。” 说话间飞飘已走到窗边,轻身一跃,和姜逸尘对坐窗台上。 “有理。”姜逸尘算是应下了这坛酒。 当然,他可没马上开坛畅饮,他得先想想在醉倒前可还有话说。 然而念头刚起,便不由尴尬起来。 非是拘束于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种小节,而是实在无话可讲。 他本便不善言辞,纵然这些年来嘴皮子已算是磨练得能说会道了,可一旦无有所图,只像当下这般自然相处,他还真不是那种能闲聊瞎侃的主儿。 至于绕行凝露岭之事,大伙儿相互间都没有藏着掖着,甭管该说的或是不该说的早先已在大堂上说清了,二人没必要为此再费口舌。 一念至此,姜逸尘不禁失笑,难得还有这种不需思虑过甚的时候。 “笑什么?不知说什么好?” 飞飘却不同于姜逸尘,俨然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便是姜逸尘是个陌生人,只要她想找人喝酒,总有话题瞎扯闲谈。 她起了个话头道:“不好奇我为啥大半夜不睡,还来找你喝酒?” 尽管看不清,可借着天边的微弱月色,姜逸尘眼前所见的飞飘不再是个血染衣襟而面色不改的铁血女侠,而是个热情好客喜欢喝酒闲聊的客栈老板。 恍惚间,姜逸尘想起了远在姑苏久未谋面的沈大姐,对飞飘升起一丝莫名的亲近感,从善如流道:“好奇。” “猜猜。” “大抵不是来开导我的。” “不是。” 见姜逸尘托腮认真思考起来,飞飘启开酒盖,小酌了一口,她打定主意,要是姜逸尘猜不到十之八九,她可不打算说实话。 “左邻右舍都是老伙计,飘姐睡不着却不先去找他们,只能说明沐殇兄和小烟儿都已睡着了。”晚枫客栈虽只有两层楼,可地方宽敞,房间多,招待他们一行人实在绰绰有余,故而除了牛家父女外,他们这十多人都是各自分房睡的。 “不错。” “飘姐溜到酒窖中取酒,原是打算借酒入睡,偏生听得我这雨声较其他间都大些,便寻声而来,看看能否找人消磨时光。” 砰! 姜逸尘手中的酒坛受力一震。 飞飘豪气干云地大饮一口,借此声明姜逸尘一语中的。 “隔壁老沐鼾声如雷,赶上老娘今日身子不舒服,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天都没能睡着,只好起来晃晃。想起晚膳时掌柜说在酒窖里还藏了不少好久,就溜过去瞧瞧。本想着把老沐揪起来,陪老娘喝上一坛,听到你这屋里似是没关窗,便来瞅瞅。” 飞飘可不会说,她真是随意走走而已,岂知就这点儿动静都能被屋内人觉察到,更没想过会被请进来。 不过,她飞飘不正是飘到哪儿便浪到哪儿?来都来了,不如再看这小子醉一回? 姜逸尘到底不再是那不经人事的江湖嫩雏,自然听明白了飞飘口中的不舒服是何意,是故,避而不谈言其他。 “飘姐同沐兄、小烟儿相识几个年头了?” “嗯?”飞飘的疑问有二,一为何有此问,二为你竟未调查过。 姜逸尘笑道:“听雨阁的消息向来不易打听,用这精力去打听些与我有用的岂不美哉?” 姜逸尘先回答了一个疑问。 飞飘一面往嘴倒着酒,一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总感觉你们像是一家人,有吵有闹,却又互为着想,一举一动间全无分毫见外,若非深谙各自脾性,难得如此。” “何以见得?” “看不清,却听得见,刚刚飘姐在谈及沐兄时,可是一口一个老娘自称。” 飞飘那本是抓着酒坛坛口的手弹出如兰玉指,对着姜逸尘一番虚点。 姜逸尘不明所以,便见得飞飘又是牛饮一口,竟是喝去了大半坛酒。 而后撩开挡于额前的青丝,倾身一探,直盯着姜逸尘似笑非笑道:“合着今晚这出酒水的是我,说故事的也是我?” 因双眼之故,姜逸尘无缘一见那抹过隙春色,却也对飞飘的反应始料未及,险些抱不住酒坛。 形色有些讪讪,可心里无不在嘀咕,我可没找你讨酒喝,要不还你好啦? 再者说,这酒也不是你的呀? 心里是何想法是心里的事。 面上姜逸尘则是挠了挠头,便拨开了酒盖,往嘴中倒了一小小口,示作陪酒。 飞飘看着姜逸尘鼓起的腮帮子,简直无法理解就一勺子的酒竟还含在嘴中不敢下咽。 将余下的半坛酒灌完,强压下了向前出拳的冲动,道:“已是过往之事,倒从未向他人提过。故事倒是挺简单的,不妨说说。” 姜逸尘顶着满鼻腔的酒味,含糊道:“愿洗耳恭听。” “我们的确认识很久了,也是一同入的听雨阁。” “想必你也知道,我们后来者,之所以会加入听雨阁,或多或少都和石府有些渊源。” “老沐,本便是云泽境沐府的公子哥,虽为庶出却也负责打理家中不少产业。” “我呢,老本行便是个客栈老板,沐府家的产业。” “小烟儿则是我早年间街边随手捡来的小孩,在客栈当个小二,混口饭吃。” “老沐的私宅同我那间客栈正在一条街上,便时常来走动,一来二去便相熟了。” “沐府与石府之间牵连神秘,石府垮了的那年,沐府根基随而被动摇。” “接下来几年间,沐府虽未落得石府那般惨状,却也是树倒猢狲散。” “加之老沐的母家出了些变故,这沐府少爷一夜之间了无牵挂,正逢我那客栈关门大吉,我这老板更被扫地出门,便一道离开了。” “故事便是如此了。” 姜逸尘闻言心道,可真是个简单的故事。 本想献上手中的酒,却被飞飘凑近前瞪眼逼退。 只好往嘴里再倒了一小口酒,口齿不清道:“可有想过去把那客栈争回来?” 飞飘怅然道:“刚开始气不过时想过,后来来到听雨阁,也想着连带石府的仇一起报了,可老洛说得对,人都回不来了,做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姜逸尘猜忖道:“那现在所为,是为实现逝去之人的心愿?” “老洛是这么说的。”飞飘丝毫没有自己年纪比洛飘零要大的自知。 “你们难道就没些其他想法?” “我和老沐没有,活一天算一天吧。” “小烟儿有?” “他说他爹曾到过姑苏城,细数过姑苏广场还有紫璇殿前有多少台阶,有机会的话,他也要去数数。” “倒是有趣。” “你呢?” 听到这反问,姜逸尘倒也极为干脆,往口中倒了一嘴酒,急急吞下后,说道起来。 “最开始从岛上出来,我想着行侠仗义,想着找寻父母下落,想着能帮上老伯……” 停顿片刻后,姜逸尘接着道:“后来,我只念着复仇。” “然而复仇这条路我也未能走踏实,故人已矣,复仇也无法换回他们的生命。” “也许我太后知后觉了,现在这个中州太病态了,任何身处其中者都难得自在、难遂所愿,而这也正是那些故人逝去的由头。” “老伯试图去改变,奈何对手过多,处处受掣肘,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幸还有洛兄。” “洛兄的法子相当于剔腐除毒,不仅难,且易自伤,会死很多人,流很多血。” “可若是讳疾忌医,不敢施为,无人敢为,纵然中州屹立两千多载,亦难有善终。” “洛兄选的这条道太难走,我一人之力虽有限,却也愿为之荡剑诛魔!” 言罢,姜逸尘再往嘴中倒满酒,跳下窗台。 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床榻,嘴中还喃喃念叨着:“想来老伯也是这般想的。” 回身将手中酒坛抛向飞飘,道了声“剩下的拜托飘姐了”后,倒头栽床上。 看着小伙子再一次醉倒,且为了让自己清掉余酒,嘴都没沾过酒坛,飞飘不免觉得好笑。 果然是个心思细腻的小家伙。 飞飘很清楚,洛飘零只同为数不多的人透露过最终计划,而这小家伙在所知有限的情况下,却已有了如此清晰的推断,当得老洛对其有此评价。 饮尽坛中酒,帮姜逸尘盖上被子后,飞飘才潇洒离去。 正文 第五零六章 凝露非台 长夜尽,白昼临。 仿若陷入长久沉睡之人惺忪睁眼目露迷蒙,淫雨霏霏连日不开的天暂放初晴亦是空蒙一片不见颜色。 不见颜色,非黑即白。 层云如浊浪滞空,是灰败的白。 远山藏匿其后,是暗沉的白。 同无边天际连成无尽的白,等待着那天成妙手为这副长空画卷添光绘色。 今日凝露岭上空的天色即是如此。 至于凝露岭本身,草木繁密,郁郁葱葱,不负春夏交替应有之景。 长达十里的青石板道,迎来了两辆马车和十余马匹。 正是护送牛家父女绕道去往岭南的姜逸尘一行。 三日前,雨夜见月,又闻峰山堤垮萧山桥断,众人决议改道凝露岭,于两日内尽早上路。 前夜,终逢雨势暂歇,再有明月高悬。 众人多候了一个时辰,待山道积水稍有排减后,趁夜行路。 虽是新近做的决定,可为能重新上路,大伙已在连日大雨期间做了诸多准备。 譬如托客栈掌柜去附近村中请来三名工匠,为两辆马车的车轮箍上铁链防滑,每辆车上分别多备了两个车轮以备不时之需,每匹马也尽皆置换了新的马蹄铁。 又从村中添购数匹马。 小花和有伤在身的牛轲廉、宁狂共乘一车,配上一轮换车夫。 另一辆本供以轮流休憩的马车,换由两人驾驭,车厢中不再乘人,统统装上行李、轻便干粮、料草和用以夜间行路照明火把等物什。 余下人等则各骑一马。 诸多保障下,又逢明月照拂,一行人昨夜一路行进不可谓不顺利。 现卯时未至,凝露台已近在眼前。 凝露台相去凝露岭顶峰尚有百丈,却是这条青石板道的最高点。 是以过了凝露台,相当于翻山越岭,此后即是下山路程。 盖因此众人脸上皆不见疲态,无不想借此顺行东风,一路高歌猛进,在入夜前走出江赣境,再作歇息。 可惜这凝露台本为风景绝佳之地,更有诗天画境之誉,不少人都是初自此处,却只能匆匆一瞥。 姜逸尘自是那不少人中的一员。 事实上,他们这群人中来到过凝露台的不过三人。 其一是牛轲廉,在为中州镇守南门前,牛将军曾陪同其他上官以出巡的由头来过两趟。 阮谷、紫风则是在年少之际,随师父龙耀游历天下时逛过一回。 众人对于凝露台的初步了解便源自三人所忆及晚风客栈老板等人所述。 凝露,顾名思义凝气成露,凝露岭山高气湿,白昼时分草木之上多凝有露水,常年水源充沛,自己自足,不为外界气候所扰。 凝露岭之巅,清泉汩出,汇成落瀑,流为长河。 长河绵延三里,又遇断阶,形成短瀑。 断阶半丈高处横跨一石拱桥,长二十丈,宽三丈,由花岗片麻岩所砌,两侧石栏刻有各种飞鸟走兽,栩栩如生,欲飞若动。 断阶之前,长河平静如镜。 断阶之后,短瀑叮咚作响。 一桥分隔动静之景,分享动静之美,合着两岸环立的青松绿柏,浑似身处明镜台中,平心静气不惹尘埃,故得名“凝露台”。 “得益”于那对“盲眼”,此番上路姜逸尘仍是颇受众人照顾,大多时候都坐在第二辆马车上,充作第二车夫。 显然,这第二车夫是个实实在在的“闲职”,马车缰绳几乎落不到他手上。 尤其是夜间赶路,便是姜逸尘听觉再好,都没人放心由他赶车。 如此一来,姜逸尘倒是除了牛轲廉、宁狂、小花外最有闲暇之人。 听边上赶车的沐殇说到行将抵达凝露台时,终难耐赏景之心,撩拨开皂纱,意欲一览那所谓的诗天画境之景。 姜逸尘眼前自然未在缠着布巾了,托楚山孤的“福”,那青莲胶体早在数天前便用完了,当下还戴着帷帽一来是习惯了,二来则是为了让还未痊愈的双眼多处于舒适环境中,不至于频繁用眼而受累。 他可不会承认戴着这帷帽,还为了增添几分冷峻和神秘感。 一掀开皂纱,姜逸尘便感到碧水青山的生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还未眯眼细瞧,便已觉置身方外之地。 隐约闻得右面有落瀑激荡声,放眼看去,三里之外,长瀑如九天落水悬于万仞山间。 天穹银河垂入凡尘,奔流向前荡去俗世污浊。 延绵三里化作一面明镜,将山间美景映入其中,以此天地绘卷留影琼宇,馈赠凡间。 明镜之中,青天白日为景,远端长瀑为景,两岸青山绿树为景,凝露台为景,近处短瀑为景,他们这些入画的车马亦为景。 踏踏踏…… 随着马蹄一步步踏上石拱桥,也便是凝露台,姜逸尘的目光跃过桥侧栏杆,看到了长河中的景象。 尽管目中所见仍颇为朦胧,可在这一瞬,姜逸尘还是怔住了。 他原以为他们这些一身污浊之人入景,难免坏了这明镜中尘埃不染的景象,可他能清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与长河明镜毫无不和谐之处,仿若本为一物,无有所别。 一念之间,姜逸尘已有所悟。 若说《无相坐忘心法》下层境界的入道法门可概括为:我即自然,自然即我。 那么这大道进阶之路中,他接下来所该做到的便是:外物亦为自然,无为外物所扰。 念通神达,福至心灵,姜逸尘只觉那由霜雪真气构筑的伪丹田无由开了一窍,无色无味无形的天地自然之力缓缓汇入其中,打破了《无相坐忘心法》中层境界的修炼壁垒。 而这诗天画境之地赠予姜逸尘的机缘未止如此。 他体内那神妙的木系法门仿佛叩开了一道天门,正在默默地汲取着天地自然之力,化归其自身所有。 无相坐忘心法自然而然地运转,从第三重境界开始,往第四重缓慢攀升,内功修为水涨船高。 许是沐殇也同姜逸尘一般,极为感性,轻易伤春悲秋,故而他虽与姜逸尘同乘一车,却也在车马踏上凝露台后,彻底沦陷于这天成美景中,无声赞叹着,生怕破坏这份和谐静谧之景,浑然不觉旁侧之人的异样。 骑马跟于后车左侧的楚山孤,在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小小地抒发一番暗叹后,见周遭之人都目露迷离沉醉之色,反觉兴趣缺缺。 正想看看姜逸尘是何反应,只见那帷帽上那被掀开小半边的皂纱无风自动,来回舒卷数次后,遮盖而下。 却不见姜逸尘一动不动,好似昏睡过去。 楚山孤目露疑色,再打量了一番,只觉姜逸尘这小臂环膝,背靠车厢边缘,任另只一手和另一只脚随车马颠簸而摇摆的坐姿,是挺随意的,打盹睡着的可能性倒是不小。 可下一瞬楚山孤便发现姜逸尘的气息正微不可察地缓慢增长着。 楚山孤登时就惊了! 这么随意的么?! 打个盹都能增进修为? 真是个……欸,太牛比了! 楚山孤心中是如何翻江倒海,姜逸尘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确实是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个他做梦才能想象得到的顿悟进阶。 《无相坐忘心法》已突破中层境界隘口,直入第五重! 而这时间之短,不过是从牵引马车的马匹踏上桥到整辆马车全部上桥。 之所以有如此梦幻的进境,虽与顿悟开窍脱不开干系,却也与姜逸尘尝试转变自身心态有关。 自幼便为病所累的姜逸尘素来寡言少语,不善同外人交流。 但其终非愚笨之人,与外界不通便自通。 自通即内秀于心,脑海中能构设出无穷尽景象填补心中那方孤单而虚无的世界。 久而久之,他便了众人所言的沉稳内敛性格。 行事多瞻前顾后,顾虑再三。 有时足够谨慎是好事,有时则过犹不及。 遇小事多犹豫,遇大事反而以命做赌,看似豁达,实为形势所逼的无奈之举。 而《坐忘无相心法》正是脱胎于《逍遥游》,讲究举重若轻,重在豁达随性。 在姜逸尘未能领悟其道时便寸步难进,在成功入道后,长久默背那心法也在潜移默化间让他心态为之改变。 在七里窑时,他效仿其师之潇洒,虽有八分徒留于形,却不可忽视仍有两分意在。 在三天前的雨夜,他和飞飘互吐心扉,最后那口酒,再让他放下了几分自拘自束。 此番,在突破第四重境界后,他犹豫过是否不要急于贪功冒进,转而去稳固修为。 他又放下了。 至少在修行路上,他开始学会放下那些自缚己身的枷锁,以随遇而安的心态,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以自在逍遥的心态,去走出大道。 在楚山孤目瞪口呆中,在莫殇、齐黄肃、齐荒武、飞飘那一道道目光依次汇聚而来后,姜逸尘的气息渐趋平稳,复归原态。 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惊动,但这些个高手显然知道刚刚发生了多么了不得的事。 尤其是道家出身的齐黄肃、齐荒武,对这等顿悟入道之景再熟悉不过。 几人脸上有讶色,有恍然,有笑意。 然而,未及向姜逸尘道喜,却见其霍地立身而起! 喝道:“戒备!敌袭!” 正文 第五零七章 镜碎敌现 躬身相送的青松绿柏忽而轻摇慢曳。 相映成趣的镜河忽有波纹荡漾。 漠然俯瞰的泊云忽见舒卷。 这些景象变化都能用一个现象解释。 ——起风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遑论适才相融于天地自然的姜逸尘,自能较众人先有所感。 外物亦为自然,无为外物所扰。 风本是自然,又如何谈扰? 是以初时,姜逸尘未将这些看似寻常的景象变化放在心上。 不过,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平和表面下的异状。 凝露台所在之处地势宽敞平整,而非什么奇形怪状之地,便是起了风,风也当从一面吹来,怎会四面为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埋伏! 心中刚有定论,姜逸尘便在第一时间厉声警示众人。 仅是须臾功夫,天空四面八方仿佛凭空多出了数不尽的斑点! 此时无雨,斑点便为雨,向一行车马打落! 千百道锐器的破空声汇成唯一,便只有一种声音——嗡! 还未绽放光彩的白昼顷刻间变得灰黑暗沉! 尽管此行之前,众人已料见在凝露岭这地僻无人之处或将遭伏,岂料匆匆一瞥美景仍教人沉醉其中松懈心防,险些沦陷于暗藏其下的杀机之中。 所幸有姜逸尘的警示在先,众人惊醒回神,捏了把冷汗,在那些斑点临近十丈以内之前,便分辨出那些斑斑点点之物非是箭矢而是暗器,亦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去应对。 然而,正当众人严阵以待时,心下却不禁犯嘀咕。 寻常暗器非比箭矢有弓弩加持,自十余丈外而来多半为抛投,且不论众人视野所及不见敌踪,一时不明这些暗器来处,单论这攻势阵仗,看似铺天盖地尤为唬人,却难对他们构成实质威胁。 简而言之,这以抛掷暗器揭开帷幕的伏击,显得雷声大而雨点小。 如此诡异的下马威,会否意味着此番他们所遭遇的对手将不同寻常? 毕竟他们已然能看清那些暗器的大致样式,乃是中州之地不常见的手里剑。 千百手里剑即至,众人无暇去细想更多,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齐黄肃、齐荒武从马上飞身而起,一人拎俩,将汐微语、云章、云旌、云龙葵丢到了姜逸尘所在的后车上,而后分立车旁防备。 楚山孤、莫殇及听雨阁众人同是各展身法,以最快速度来到前车做防。 他们的战术很简单,保护牛家父女为上,各自性命次之,车马物资能保则保。 故而,除却被两辆马车套牢的四匹马受制于人不敢动弹,余下马匹则任由四散而逃。 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声响起,一柄柄巴掌大小的手里剑被击落在地。 与此同时,众人先前心中所浮现出的疑问也逐一得到解答。 青松绿柏晃动不止! 如镜的河面不断碎裂! 虚空仿佛被撕开了无数豁口! 一道道黑影自青松绿柏间飞掠而出,自河面升腾而起,自虚空中浮现! 那些黑影尽皆黑衣蒙面,多腰悬太刀,余者或佩锁链、拳刃、三刃镰,手中却无一不捏着三枚以上的手里剑,正蓄势待发! 此时此刻,凝露台的最中心处,为姜逸尘等一行车马。 由里往外一层,为还未被尽数击落的手里剑阵。 最外一层,便是那些自四面八方而来的黑衣人。 那些如黑云压境的黑衣人群来自东瀛,以他们的现身方式看来,应是东瀛忍者。 那看似威势不大的手里剑阵,并非佯攻,而是掩护阵。 凝露岭因地僻人稀适合埋伏,可凝露岭上却少有地利适宜埋伏,更何况是被打造为诗天画境这等宽敞静谧之地的凝露台。 条件不完备便创造条件,这些来自东瀛杀手以消耗有限量的手里剑为代价,为他们现身后真正的第一轮进攻作掩护! 他们的这第一轮攻势仍是手里剑阵。 只是这手里剑阵不再是远远抛投,威势有限的掩护剑阵。 而是距离更近、更具杀伤力的飞掷手里剑阵! 咻!咻!咻! 近在身前的锐器破空声尖锐刺耳! 这群来自东瀛的杀手显然不打算给他们的敌人任何机会。 那掩护阵未尽,真正的首轮攻势已朝敌人掩杀而去! 自被美景中唤醒,至东瀛杀手接二连三的攻势袭来,护送牛家父女一行似在这短短片刻间便已落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险境。 恰在此时,两辆马车上同现异动。 后车车厢前,青光大放,一层肉眼可见的风障瞬息盘旋而起,足有一丈方圆。 一道道有如风驰电掣的手里剑,击打于风障之上。 两相僵持间,圆桶般的风之障壁上挂满了手里剑,同马蜂窝如出一辙。 历经十数息焦灼的厮磨后,那些手里剑终未能破开风障的防御,尽皆颓然落地。 相较于后车的以静制动,前车发生的动静可是不小。 只见前车上,一条足有三丈长的白绫如盘龙出渊,自下而上间,竟是一个不落地将那些手里剑“纳入怀中”,再轻轻一摆“龙身”,将之挥落。 只是那舞动白绫者非是清丽脱俗的女子,而是个身躯壮实腮边胡茬不整的大老爷们! 那大老爷们不是别人,正是整天嘴边挂着“真是个娘们儿”的楚山孤! 而其手中的白绫,赫然便是那用来包裹刀而毫不起眼的白布! 总之,前后两辆车马得幸于楚山孤和姜逸尘突出的个人表现,拦下了东瀛杀手的第一轮攻势。 见此情景,东瀛杀手们也明白了上级所命中,为何此行要求他们行事需得如此迅疾缜密,所配备的人数又缘何如此之多。 他们的对手亦非易与之辈,到底还得短兵相接,手底下见真章! 见东瀛杀手气势汹汹地俯冲攻来,飞飘等人不再留待原地护在马车周围,而是逆流而上涌入东瀛杀手潮中! 前车留有楚山孤、小烟儿、阮谷、紫风四人守在车厢之外。 后车不需紧守车厢,由姜逸尘策应云天观四名弟子向前车靠近。 许是姜逸尘先前的休门硬吃下一轮手里剑正面攻势让东瀛杀手倍感气恼,又或许东瀛杀手发现其以一护四太过碍眼,不多时姜逸尘便受到了多个东瀛杀手的“热情招待”。 一计紧接一计太刀自下方朝上画弧扫来,姜逸尘虽能一一拦挡下来,可帷帽下他的面色却越发苍白。 那一计计拔刀式非出自同一人,而是一群人。 七个东瀛杀手都以十成力出刀,姜逸尘尽皆接下,却不止于硬受了这十成力七回。 那七刀仿若七道海浪,一浪接一浪打来,一浪高过一浪,便是帆船都得退避。 况是肉体凡胎的姜逸尘,三刀过后他持剑的手便被震得虎口生疼,随而生麻。 七刀后,他只觉胸口一闷,呼吸难畅,喉头一甜,咳出口血来! 仅此七刀竟已将他震出内伤! 正文 第五零八章 粉芒绽放 东瀛杀手们此行的任务便是歼灭牛家父女及护送者一行。 眼见敌人已伤得咯血,岂会留予其喘息之机? 趁敌病要敌命,一记记杀招紧逼而至。 已吃过一回闷亏的姜逸尘自然不会再硬着头皮接招,而是施展轻柳身法腾挪闪避。 然而,面对多人高频高密度的围攻态势,姜逸尘亦得不时出剑招架,才可避免添伤。 啪啦! 随着东瀛杀手一记本当落于姜逸尘左肩并将之一刀两半的袈裟斩劈落,自出谷后便相伴姜逸尘至今的帷帽终“为主献身”,四分五裂! 头上没了帷帽,反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姜逸尘身上负重,施展起身法来也更为灵动敏捷,饶是如此,仍未能改变这被动局面。 正在姜逸尘一筹莫展之际,耳畔听得有人运功出言。 “这些东瀛人用的刀法是居合道。” “此刀法为复仇所创,本为以弱克强之刀。” “旨在抓敌疏漏,先发制人,一击破敌。” “虽有十式,却都演化自拔刀、突刺、斜切三式。” “其真髓全在拔刀一击,后继乏力。” “或以疾破之,或固守徐徐图之。” 其人显然观见大局不妙,趁交斗之隙向众人道明东瀛杀手的刀法优缺点,教众人有的放矢地正确应敌。 他们这行人中有两人可称作刀法大家,楚山孤师门神秘自成一派,莫殇博取百家所长、无所不通。 东瀛太刀承自中州乾坤刀,正是莫殇看家所学,值此一致对敌的当口遂不藏私。 然,说易行难。 就如大家都知射箭不过上箭、拉弓、瞄准、放箭数步,可能命中红心者寥寥一般。 纵有莫殇点明了制敌关键,可能否克敌制胜,既与个人能力和悟性有关,还得看对手实力几何。 短暂交锋过后,姜逸尘对于这些东瀛杀手的个体实力有了个粗略判断——不下于影武堂乙级杀手。 至于姜逸尘自身的能力和悟性到得何种程度? 试一试便知! 连番躲闪退避下,姜逸尘已来到桥栏边。 他的身周围有七人,出招之路几已被对方凌厉的攻势封堵,无有反击空档。 为今之计,或登栏跃空,或跳桥下河,才有暂时脱开七个东瀛杀手围杀的可能。 至少七个东瀛杀手是如此认为的。 在他们看来,登栏跃空看似能赢得还击的机会,实则在空中无处借力,反成一个肉靶,乃取死之道。 只有跳桥下河,强行改变现有战斗环境,还能争得几息扭转局面的机会,让他们多付出点代价。 事实上,自七人盯上姜逸尘以来,就认为此子命已当绝。 而今局势进展亦在他们掌控之中,接下来只看其抉择,是马上就死,还是让他们稍付出点代价再死。 这点代价莫不过七人中一人或伤或陨,这是他们每个人都能欣然接受的代价。 七人只见姜逸尘一脚蹬在石栏之上,眼眸中不由闪过一抹喜色。 可下一瞬,七人先是看见眼前浮现出道道蜿蜒的黑丝,如黑烟缭绕遮眼。 紧接着眼帘下侧又一阵澄澈白光乍然而现。 不明虚实,不知危险与否的七人见此自然不敢冒进,及时刹住脚步,甚至退开数步,直至脱出黑白怪光的范围,只将姜逸尘围在桥栏边,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七人也看清了对方不知何时偷摸着布于桥栏边上的一黑一白两门阵法。 七人虽非中州之人,对这八门阵法却不陌生。 庆幸未陷入那惊门、死门的阵法中,否则不论是被惊门的神鬼乱象骇得失神,还是被死门轰得目眩神迷,此时他们都已当成了这年轻剑客的剑下亡魂。 不待七人去犹疑为何这听闻只有双刺才能布下的八门阵法,此人能用剑施放出来,究竟是障眼法,还是确有其才,他们已见得那剑客一脚踏在石栏后,不是借此或飞空或跳河,而是直接借力回身扑杀而来! 接连两次作为都出乎所料,七人终丢了先机,只余见招拆招的份。 姜逸尘显然不会错失这争来的良机,虽以一敌七,却不见半分怯意。 一剑刺出,一剑分七,落英七剑附着着淡淡粉光,像春日桃枝般绽开。 每一剑却如森然之枝,往三个东瀛杀手的要害处扫去! 来势之快,教正面迎来姜逸尘的三个东瀛杀手拔刀不及,全凭本能反应闪躲退避。 三人各自退往一边,让其中四道剑影落空。 其中一人还因太过仓惶,撞到了未在剑影笼罩下的同伴身上。 受此突如其来的一撞,那东瀛杀手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稳下身形后便想着去扶撞来之人,他并不为此着恼,生死关头的反应谁又能做得毫无差池呢? 只是那东瀛杀手无由觉得撞来之人身子沉甸甸的,怎么扶也扶不住,扶着扶着那身子就往下滑溜。 咚,咚! 在那东瀛杀手反应过来撞来的同伴气息已绝时,另两人同时捂着各自咽喉跪倒在地! 七道剑影,只避开四剑,还有三道结结实实地挑破了三人咽喉,要了三人的命! 一剑封喉! 转瞬间,围攻姜逸尘的七个东瀛杀手只余四人。 见同伴命陨,四人目露凶芒,却无更多悲愤情绪,他们都知身上所背负的为何,也都知道执行任务难免会遇死劫,但他们都有心中的信仰,有他们誓言效忠之人,为了更美好的明天,便是再强大再可怖的敌人,他们便是用命堆,也会去啃下那硬骨头! 四人大喝一声,主动迎上年轻剑客的攻势。 四人这一番气势较先前七人不减反增,更为凶猛! 四柄太刀出鞘,斜向劈斩而出,刀刃破风,嗡嗡作响,竟隐有风雷之势。 心中有此警觉,姜逸尘自不会作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莽撞硬拼,剑锋急变已做好收招架势。 果然见得四人手中刚出鞘半截的太刀缠裹着雷芒,便是在姜逸尘眼中都清晰夺目。 四人脚下更是步履生风,随而残影难见,倏忽而至。 四记拔刀斩仿若四道伴有雷鸣的天隙流光,合而为一,不弱于落雷之威,向姜逸尘劈打而去! 轰! 周围之人只听得桥栏边似有一道惊雷炸响,余光匆匆一瞥,四个东瀛杀手持刀而立,却不见所敌何人。 拔刀四顾心茫然。 显然这一时半会间无有人能明白四个东瀛杀手当下全然不知所措的状态,乃至忘了收刀归鞘。 他们只知已尽所能,祭出杀招。 对方站位已被锁定,唯有硬抗一路,或伤或死,怎会不见所踪? 四人对视一眼,相互从各自眼中回忆起刚刚最后一刻的一抹粉色光芒。 粉色在他们心中代表着樱花,代表着家乡,还有他们所爱。 可今时今日,这粉色却成了令他们恐惧的梦魇。 这粉色光芒第一次出现,便要了他们三个同伴的命。 第二次出现,他们的敌人则不可思议地消失在眼前! 四人心头一凛,已然猜知那瞬息而逝的粉光是开门阵法,隐约觉得场间有股阴寒之风四处刮着,就像有无数把无形之剑在他们身边飞舞。 心知危机将临且无处可躲,四人赶忙运功让真气布满全身做防。 惊觉动静来自上方,四人下意识往旁侧闪躲,旋即猛地抬头一看。 只见一人一剑像只炸毛的巨大白色刺猬飞快砸下! 那刺猬浑身白刺封死四人退路,碰到四人全力激荡浑身真气相抗亦无中断之势! 在四人身上留下一个个小窟窿后,斩获四人性命! 一盏茶内,七个东瀛杀手尽皆毙命,可只有姜逸尘自己清楚,适才是如何妙到毫巅、险之又险地施展开门,避开四人致命一击。 战局绝非这一结果看来轻松。 此行十五人,外加牛轲廉,单论修为深浅,姜逸尘列于莫殇、楚山孤、齐黄肃、齐荒武、飞飘五人之后,可论综合实力,姜逸尘可列入前三。 凭姜逸尘之能,仅是与七个东瀛杀手缠斗尚且如此狼狈。 其他人的情况更是险象环生! 正文 第五零九章 寂寂寒江 空中的泊云、两岸的青松绿柏仍是那般淡看江湖。 不为所喜,不为所悲,不为所动。 唯有适才被东瀛杀手们搅扰了清宁的镜河,荡出淡淡余波,似在述说着气恼。 又或许是镜河河面与凝露台桥面相去不远,受桥上争斗余波殃及,河面才难得安宁。 尽管如此,远远观之,凝露台之外静谧祥和的诗天画境之景依旧。 凝露台内则马嘶蹄乱,呼喝不止,金铁喧嚣。 两幅景象像是被强行凑至一处,何其矛盾! 然而,世间之物大多时候岂非便是于矛盾中相互依存的? 自先前以白绫“化龙”接下千百枚呼啸而来的手里剑大逞威风后,楚山孤已沉寂许久。 那柄平日间始终被他抱在怀中的“宝刀”,终是露出庐山真面目。 那是柄长相奇异的刀。 先是颜色,此刀通体银白,比起现下被缠裹在刀柄处、那平日间脏兮兮的白绫相比,此刀纤尘不染,白得透亮,乃至可以当做闺房女子的梳妆镜使用。 其次是形状,此刀刀身又大又宽,这是包裹在白布中时,众人都能想见的模样。 而其奇异之处,便是那刀身竟如江流中的浪涛一般,有起伏,有波折。 波折起伏有二,刀身呈三段式进递,每段刀身比两个巴掌竖向相接还宽,故而显大。 刀乃百兵之胆,当今江湖上使唤刀者人数之众仅次于用剑者,各家刀客手中之刀不论刀背是何花样,刀刃有无弧度,若有弧度又呈几何,至少刃口当是连续流畅的,如此才可刃与力合,利落斩敌。 刀刃出现波折,岂不是在挥刀斩敌时,需加倍注意落刀之位,避免因波折处出现的缺漏反让敌手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反有可乘之机。 这柄通体银白如波涛起伏的怪刀,如若真为杀敌所特地造,不可谓是事倍功半、误人子弟之刀。 所幸在眼下这等情况中,无人有暇去细想楚山孤为何握有这样一柄矛盾之刀? 作为对手,东瀛杀手们自也是第一次见着如此诡异的刀。 第一眼见此刀,他们无有任何庆幸之感。 反而因为楚山孤施展白绫的出彩表现,对其防范之心更甚,出招时都留有自保余地。 尤其当那一记记拔刀、突刺、斜切落下,都被那银白刀身稳稳当当拦下、抵住、挡回后,东瀛杀手们对楚山孤的危险度评价又拔高了数个层次。 除却调遣更多人手围而攻之外,每次出手间的力道都要高上那么一二分。 对付楚山孤,东瀛杀手们已有了个清晰的战术计划。 对方擅长守势,那便让之始终处在龟缩状态下无从还击。 两组共十二人交替攻击,保证进攻密度。 每轮出手都多加上那么一二分力,不断试探其底线。 这样一来,与楚山孤一战不过两种结果。 或其死守到底,无暇旁顾,待其他人被了结后,再被收拾。 或是不堪重压,破绽毕露,被一举拿下。 不得不说,东瀛杀手此等因敌制策的临时决断,体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倘若是做好万全准备而来,此行十余人绝无法安然走出凝露岭半步。 可惜此番埋伏终究太过仓促,与伏击目标同行者中有多人信息不全,便也意味着此中尚存在着诸多不可预知的因素,或将左右最终结果。 看样子,楚山孤恰好是东瀛杀手们未能掌握的、那不可预知的因素之一。 噹噹噹! 笃笃! 喀啦! 楚山孤又挡下一轮六名东瀛杀手的联合攻势。 他虽是挥舞着刀,可那刀从始至终都在其身周三尺之内,左右不过伸缩手臂的距离。 大多时候,他都是右手握刀,左手或摁或托着刀背,或贴着刀身。 将刀背向下一摁,能截断拔刀斩。 将刀面往前送,能抵住突刺。 将刀转个面,托起刀,便能卡住袈裟斩。 总之,即便“宝刀”出鞘,楚山孤仍未出过一刀! 饶是局面正往预设的方向进展着,可围攻楚山孤的十二名东瀛杀手们心中已透入缕缕寒意。 为驱逐心中莫名的寒意,坚定必胜信念,他们只能用一波比一波来得更疾更猛烈的攻势,逼楚山孤就范。 然,不论敌方自哪一侧哪一面攻来,楚山孤总以那不疾不徐的架势,水来土掩,逐一破之。 大同小异的进攻方式,缘何能将姜逸尘逼出内伤,却在楚山孤这屡番碰壁? 一来与二人所持兵器有关。 剑两面开刃,不为伤敌,便易自伤。 姜逸尘虽强攻善守,可那守势多依托于其灵动的身法,剑的作用极其有限。 而以剑主守势,便是舍本逐末,难抗敌手。 刀身则较剑身宽厚,且有刀背不开刃。 主攻时可虎虎生威,主守时亦可满身银光、水泼不进。 二来便与二人所修功法有关。 姜逸尘所学三门内功无一主防,唯有修炼阴风功前,在万毒冢所练的千蛛万毒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其肉身强度,这点强度当然还不足以承受利器之锐。 之所以能挡下云小白和楚山孤的攻势,源自其对内功外放出神入化的利用,此法对付一二来敌的一招之威,对付群起而攻必将顾此失彼,难以招架。 楚山孤则不同,他所修习的功法秘而不露,只能说是深如千尺寒潭不可测,便是以剑势凶猛著称的俞乐全力施为都难为之奈何,况是个体实力均不及俞乐的东瀛杀手。 在楚山孤将自己的刀法与功法两相结合下,东瀛杀手们自然只有屡战屡败的份。 然而,屡败屡战的东瀛杀手们似不知疲倦,更不认为他们有任何败象。 心有所持,便不气馁,纵使蒙面黑巾内侧已沾染了他们咬破唇舌的鲜血都毫不自知。 他们再次掀起一轮攻势。 这回,惊雷再响,天隙流光再现! 东瀛杀手们不惜自伤,甚至是以命换命,也想尽早杀死这个固守不出的怪刀怪人! 楚山孤立于六道天隙流光之间,应受“雷劫”! 辟啦!—— 似有何物在雷光下被劈裂开来。 耀目的雷光一晃而逝后,两道黑衣身影不幸自伤,一劈两半分作四,倒落在地。 余下四者的攻势则被那柄宽大怪刀承下。 眼见那柄怪刀的刀身已随怪人双手紧紧贴附在其胸膛,想来后续之势总能伤其肺腑。 却见得那怪人顺势向后滑退,仅是在桥面上留下堪比马车碾过泥路的车辙痕迹,与四个东瀛杀手拉开约有半丈距离,便止住去势,环刀一甩,朝前一劈! 楚山孤终是劈出了第一刀! 这一刀看来随意至极,却为惊寒一瞥,寒绝,霸绝,直截了当! 虽是一刀,可在刀意临身时,四个东瀛杀手却能清晰感受到此刀分有三段。 第一段,如寂寂寒江上的寒风在他们面前鼓吹。 寒意袭身,他们似被吹离原地,且各种感官转瞬间被封冻住,难以布防。 第二段,如寂寂寒江冲岸而起将他们淹没。 寒意侵体,躯体四肢为之所束,便是举刀拦挡,都被轻易破开,空门大开! 第三段,如寂寂寒江中涌动的暗流毫不留情地拍打向他们。 寒意蚀骨,他们已失去了对自身行动力的掌控,可偏偏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苦痛,生还不如死! 噗啦! 仅此一刀,四人皆遭一刀两断! 而那本该溅射满地的血,却如冰凌般碎落! 想必四人在临死时有过那么一瞬回忆,那寂寂寒江本在三尺冰封之下,正是被惊雷击碎的。 正文 第五一零章 突破之点 雷惊天地龙蛇蛰。 两道鸣雷先后于凝露台上骤然炸响,动静不可谓不小。 然,除却惹人心头为之一颤,引来数人匆匆侧目外,整体战局并无多大改观。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便是稍逊于武力的云龙葵和小烟儿在同一时间里都得应付三两敌手,难分神顾及其他。 众人仿若海岸边的礁石,只能在数百号东瀛杀手如汹涌浪潮的连番冲击下默然相抗。 作为此行护送牛家父女去往岭南的主负责人,飞飘自是当中最为奋勇抵抗敌潮的顽石。 虽有姜逸尘、楚山孤、莫殇各凭本事引开东瀛杀手的部分火力,但敌方进攻重心毫无疑问还是牛家父女所在的车舆,车舆外共十二人做防,由飞飘组织协调,齐荒武、齐黄肃、阮谷、紫风配合施行,余下人等在保证自身无性命之虞的情况下帮着分担些进攻压力。 既需全力应敌,还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观察敌方进攻态势,随时准备抽身相援,以及警惕各种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飞飘活脱脱一个战场上调兵遣将的统帅,承担着最重的责任。 是以,只见凝露台上,为首车舆边,一身红装的娉婷身影前后左右来回辗转腾跃几无停歇。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些许脱逃出束缚的青丝贴附在额前面颊间,那红裙的色彩已变得深邃,而那凌厉的眼神和不改的面色,则在述说着这个女子的非同一般。 飞飘确是非同一般的。 她是个普通人家的长女。 尚为孩童时,因家中多添男丁不堪重负,便被卖予外地的大户人家为婢换取粮食财帛。 那十年间,飞飘非但未受主人家刁难欺凌,反因天资聪慧,颇受器重。 一面跟着主人家学习管理商铺,一面随小主人同修武艺,几乎被当作半个少奶奶培养。 只是后来突生意外,主人家得罪当地豪强,生怕夜长梦多,急于连夜出逃,除了一家五口外,所有奴仆都给打发走,飞飘这才得了自由身,流落在外。 十数年平凡而不简单的经历,促成了飞飘拿得起亦放得下的洒脱性格。 而后随意在当地找了个活干,很快便被发现才能,当上了沐府一家客栈的掌柜。 若非其甘于闲散,毫无上进之心,偏偏沐府也算惜才,无意强人所难,否则,早些年间她便能当上沐家大少爷的二房侧夫人。 她喜好吃懒做,偏偏极善经营。 她不喜争勇斗狠,偏偏武学天赋极佳。 她喜放生大哭,喜开心大笑,偏偏在最紧要的关头上,她可以不哭不笑,镇定自若。 便是曾为一方将领的牛轲廉自白驹镇初见后,亦认为若有朝一日让飞飘领兵征伐,必当为名动四野的非凡女将!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良将难为无兵之战。 面对成倍于己方的东瀛杀手,飞飘再如何指挥得当,终难凭一己之力翘起逐渐朝敌方倾斜的天平。 呲啦! 齐黄肃蹭地缩回左手,将手中只余半截的符箓捻成一团,随手一丢。 符箓团落于桥面,沾到了不知是昨夜至今未干的雨,还是今日初晨的凝露,很快便抽干了地上的水分,个头蔫了,颜色深了。 那本是一团澄黄的符箓,逐渐现出包藏于内的血晕。 血自然是新鲜的血。 正是从齐黄肃手指上流下的血。 这点儿伤在齐黄肃看来不值一谈,毕竟就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其身上已添了八道伤口,而其中更是有六道落在左手上。 身为云天观四长老,齐黄肃自非庸碌之辈,更是悟性上佳之才,然,其所长在于丹药之术与符箓之道,修为虽高深,武学造诣却有限,与人对敌太过依赖于符箓之威,如此一来便有个不言而喻的破绽。 一旦无法施用符箓,只凭那平平无奇的剑法,这位四长老实难翻起多少风浪。 在连吃了几道符箓的亏后,东瀛杀手们显然涨了记性,一面集中火力向齐黄肃施压,一面谨防其施用符箓。 每当齐黄肃手中多出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符箓时,东瀛杀手们不顾三七二十一,刀刀往其手上招呼。 别说手指没断了,手臂没被劈下来,都得亏年轻时基础功打磨得好。 剑法不行便罢了,保命功夫不能不行。 发冠歪倒,身上伤口道道,疲态尽露而显老,这是齐黄肃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乐观了。 便是当年云天观的大劫,齐黄肃也不似当下这般感到无力而憋屈。 白驹镇外他们讨巧地避过一劫,终是在这还上了? 同为云天观长老之一的齐荒武虽不像自家师兄那般悲观,却也是眉头紧锁。 本是一头蓬乱的头发被一道道刀罡劲气削去七七八八,好在看来齐整,若能活着走出这凝露台,日后倒也不需花费心思去打理。 相比齐黄肃,齐荒武内功底子略逊一筹,可手脚上的功夫却极为扎实。 怎奈何过少参与江湖争斗,除却云天观一役外更未有过生死相博的经历,齐荒武空有十八般武艺在身,仍无法凭己之力或是配合飞飘及师兄破开局面。 一炷香里,齐荒武已从背上那口装着各式各样兵刃的铜箱取出过四样。 以刀、剑对敌,虽不落下风,但以寡敌众,自保无虞,杀敌乏力。 一寸短一寸险,改换用爪后,倒是拿下了三个东瀛人的性命,可自敌丛中过便难防刀刃加身,为此齐荒武付出了三道刀伤的代价。 齐荒武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取敌性命固然重要,可避免无谓的牺牲更重要。 以伤换命之法若是对付十来人倒也罢了,眼下这东瀛杀手恐有数百之数,非到走投无路时此举并非良策。 最终齐荒武换以长棍对敌。 铜箱中的长兵多是组合而成,这长棍也不例外。 长达八尺的长棍杀伤力差些,可胜在够长,抡起来至少能震慑身周十余个东瀛杀手,既能牵扯更多敌手,亦可在一定程度上照顾到他人,尤其是照顾四个师侄。 似是料见古琴所用,东瀛杀手们对汐微语严加看防,以致其毫无机会施展最为擅长的音律攻势,只能同三个师弟妹以剑应敌。 诚如汐微语所言,白驹镇外七里窑一役之后,他们这些云天观弟子对于自身几斤几两有了清楚的认知。 尽管已在江湖上历练近一年光景,但在这暗流涌动的江湖上,武艺可谓稀松平常的他们提高太过有限,一旦遇上强敌,没有两个师叔鞍前马后的照拂与保护,唯有束手就擒的份。 故而,即便这些云天观弟子再不愿为拖累,也难教敌手不将之当作防线中的弱点进行突破! 正文 第五一一章 状况之外 此番埋伏于凝露台的东瀛杀手有五百之众。 然,凝露台终究只是座桥,即使长达二十丈、宽三丈,容下六百号人都不成问题,可一旦要在桥上大动兵戈,同一时间内有百人在场便当水泄不通。 也正是受地理条件所限,在飞飘等人铺展防线后,东瀛杀手们实难充分发挥人数优势,大多时候皆是以百人应对十数人。 凝露台为东西走向,飞飘等人布防时以牛家父女所在马车为中心,主守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再守紧东南西北面内线。 如若姜逸尘、楚山孤、莫殇三人在阵,就桥上这点儿发挥空间,个把时辰内东瀛杀手们恐难撼动这双重防线。 怎奈三人还未完全落位便因各种缘由受特别针对,不得不脱离整体各自为战。 如此,由齐黄肃、齐荒武、阮谷、紫风四人撑起的防线也略显单薄。 在战起后不久,随着第二辆马车惊惧而逃,未成形的防线更是险些被从东面攻破,得亏齐黄肃不要钱地施放符箓,才硬生生将东瀛杀手们的犀利攻势逼退。 历经一炷香有余的僵持后,终教东瀛杀手们摸索出防线的七寸所在。 也便是云天观六位师叔师侄所镇守的北至东南面。 不闻任何呼喝指挥,也不见有何眼神沟通,东瀛杀手们好似心有灵犀般,悄然展开了破阵行动。 东瀛杀手群们先从车舆左右侧,即防线南北面,假作暴起发难,将分别主守东北、东南两侧的齐黄肃和齐荒武往北、往南牵扯。 而后由十名东瀛杀手组成的掩护小队当先突入车舆正东面防线。 一队分二。 四人聚于东北至东面间阻断齐黄肃回援之路。 六人在东至东南侧列开阵势硬抗齐荒武杀来的回马枪。 以声东击西之势作扰,再如楔子般扎入整条防线内部,所用不过片刻功夫。 饶是飞飘大局观再强也难做出及时应对,更是左冲右突抽身不得,竟在冷不防间陷入十五名东瀛杀手所构设的包围圈内! 车舆东、北两面的内侧防线因由汐微语四名云字辈弟子组成,本便要紧凑些,是以,当十名东瀛杀手组成的掩护小队破开防线、拦下一切干扰因素,由另十名东瀛杀手临时凑成的突击小队自东面切入时,四人已是马车前最后的防守力量。 噹噹噹! 须臾间,车舆之后的金铁交鸣声嘈杂混浊。 十名东瀛杀手再分四小组,其中之三每组两人,同时出击以分别钳制住汐微语、云章、云旌。 余下四人统统出刀砍向云龙葵! 云龙葵心如止水,无有任何孤立无援之感,愣是在瞬息间将四记拔刀斩! 只是,能较姜逸尘都被震出内伤的拔刀连击,云龙葵又岂能安然无恙地接下? 云龙葵只觉自己好像被一辆辆马车连番冲撞着,双脚不受控地脱离开桥面,身躯一松直朝后飞去,直至撞在马车车舆下沿才骤然止住! 嘭! 马车随之一震! 拉着马车的两匹马倒未因此再添惊惶。 而车舆中三人虽未瞧见车后发生详细,依然能猜知大概。 小花揪紧了牛轲廉的大手,强迫着自己去适应车窗外发生的一切。 宁狂背靠车厢,张大了嘴大口呼吸着,右手手指缓缓握紧了刀柄。 似乎只有牛轲廉最为淡然,若是小花撇头一看,定会发现他最熟悉的大牛在压抑着情绪。 马车后,少女半跪半伏于地,满口血红。 那娇柔细嫩的背上大抵该是磕出了道淤痕,可不过寥寥数息后,她便站了起来。 抬起左袖抹干净嘴,顺手往口中塞了数颗药丸,生生吞下。 显然还打算继续迎战。 自始至终,她都未低下过头。 那对清澈空明的眸子中有过苦痛、有过懊恼、有过焦急,唯独没有退意。 而她右手中的剑更从未松开过! 下山历练近一年时光,汐微语四人不论是手脚上的功夫也好,或是临敌应战的心态也罢,都有着长足进步。 尽管仍有诸多不足,难以独当一面,可至少在当下,在面对着黑压一片、扑杀而来的东瀛杀手时,四人眼中都未流露出半分怯意,至少在敌手倒下或是他们自己闭上双眼前,他们再不会松开手中的剑! 在小师妹受多人奇袭一瞬,汐微语、云章、云旌三人便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能,生生破开六名东瀛杀手的封锁线抢身回援。 这才避免了云龙葵遭四个东瀛杀手赶尽杀绝。 当然,目眦欲裂的三人也没料到小师妹如此刚强。 见小师妹入列同战,三人身上的伤口仿佛不再那般生辣发疼,握剑的力量也愈加坚定。 然而,江湖之所以身不由己,便是因为当实力不济时,许多事情都难凭一己主观意愿摆平。 以汐微语四师兄妹的实力,对付五个东瀛杀手时尚可,在十个东瀛杀手面前便力有不逮。 不出半盏茶,四人身上或见红或见青的伤愈来愈多,已成强弩之末。 再无人能腾手相援,恐怕只有命丧黄泉的份。 飞飘受困于十五人阵中,勉强杀得两人,仍被锁死于马车前部。 阮谷、紫风失了飞飘的帮衬,招架不住西北、西南两面的攻势,只能收缩防线,合小烟儿、沐殇之力勉强御敌。 姜逸尘已被逼至凝露台东南角,甚至都要退出桥下,莫说看不见汐微语四师兄妹当前处境,便是有心来援,亦鞭长莫及。 楚山孤的处境与姜逸尘如出一辙,只是一人往东南角退去,另一人则往西南方走远。 显然,出现这等状况,自是东瀛杀手们努力所为的结果。 但见十名东瀛杀再次破开汐微语四人强行结成的剑阵,冲散四人站位。 十人再分四组,只由一人去处理已是勉力为战的云龙葵,另三组各三人箭步冲前,正当拔刀分别向汐微语、云章、云旌挥斩而去。 谁知,腰间太刀刚从鞘里抽出半截,一道人影自斜刺里杀出,刀光电闪,竟险些将他们握刀的手给齐齐削去! 险些削去,便是没削去。 在那千钧一发间,三个东瀛杀手再不敢将太刀从鞘中拔出一分,甚至缩回了三分。 于是乎,三柄太刀终还是未能出鞘,或是说被吓回鞘中。 攻势未兴,即仓惶而止。 三个东瀛杀手心下暗暗抹了把冷汗,目光四探刚刚出刀拦下他们的那道人影。 却见那人脚步不停,身影疾掠,如法炮制地逼退了另三波人马。 仅凭一己之力,以最有效的手段,在最短时间内,遏止了十人同时发起的异同攻势! 那人手中所握之刀形似太刀,但这些东瀛人却明白此刀可算得上是太刀先祖——乾坤刀。 而握刀之人便是未落入东瀛杀手设计,游离于整体状况外的一人。 也只有此人,在车舆北面不远处,来得及,且有余力,相救汐微语四人于水火之中。 若说姜逸尘的战斗力能在这十余人列入前三,那么能排在他之前的无非俩人。 一个是飞飘。 还有一个,便是这啸月盟的疾风坛坛主莫殇。 论骁勇善战,此行十余人中,恐无人能出其右。 因为那柄乾坤刀,东瀛杀手们或多或少都对这握刀之人有所关注,不多时便也明白了此人深谙居合之道,故而特地将之孤立在防线外。 居合道,为复仇所创,意图性太强,摒弃不少原有刀式所成,多少有些急功近利的意味。 有利有弊,说不清道不明是好或坏。 可不论怎么说,今儿也算是遇着“祖师爷”了。 骇然讶异之余,心下都燃起熊熊战意。 十道目光简单一对,已了决断,不惜暂时放弃冲破防线,只愿能同莫殇一较高下! 十人大喝出声,似在请莫殇赐教,随而接连冲杀而来! 莫殇暗叹口气,只能应战。 此前他还能保持些机动性,可在将这十人以及被他甩开一时、转眼即至的十余人彻底杀去前,恐怕都难再支援他人了。 至于自己的安危,他倒没有太过担心,不论最终能有几人活着走出凝露台,他总会是那其中之一。 毕竟受困听雨阁月余之久,他可都没闲着。 每天强逼着石中火、季喆、关大刀还有阿班等人出手作陪练,各类刀法愈加精进,应付二十来人不至于出大问题。 只可惜受地理环境所限,分别从关大刀和阿班那偷师来的土系刀法和火系刀法无从施展。 否则,他也乐于多多斩去这些侵入中州的外夷,帮着听雨阁和云天观这些人渡过难关。 正文 第五一二章 同舟共济 卯时。 晨曦似刚从床榻间醒来不久的姑娘般,精神劲儿不足,力道略微绵柔,摸索大半晌仍未能推散开重重叠叠的云霭。 凝露岭上,天色自然还是白茫一片,不见一丝朝气。 凝露岭中,除了嘈嚷的厮杀声外,隐约还可听得有马蹄声幽幽作响。 凝露台上,战局焦灼,于姜逸尘一行而言不容乐观。 尽管有莫殇抽身回防,帮着马车外围防线上的众人分担了一部分压力,适才险象迭生的云天观四师兄妹也得以带伤应战,但出现破绽的防线,有如出现破损的镜子,破损无法修复,而裂缝会逐渐波及整个镜面! 自埋伏伊始便表现出极高执行力和纪律性的东瀛杀手,先前那番破阵并非只是试探之举,而是通过层层铺垫,创造出来的机会。 摸不透姜逸尘、楚山孤、莫殇三人实力深浅,便将这三个不可控因素给分别孤立开来。 确定对方防线主导者是飞飘,便紧盯其动向,暗中构设围杀陷阱。 在探清防守端薄弱点所在时,便各方联动,雷霆出击。 车舆东面的破阵之势虽被暂时化解,却已赢回足够多的优势。 其一,云天观四师兄妹状态因伤受损,即便现下还能硬撑着,后续久战中必当是个明晃晃的破绽。 其二,不可控因素之一的莫殇虽独挡一面,却无异于自缚手脚,危险性和不可预见性大减。 其三,亦是最重要的一点,飞飘陷于彀中,整个防线的指挥官被掐死,便再难相互呼应,及时相援。 一次突袭不成,便可接着第二次,第三次。 云天观四师兄妹的危局只是开始,车舆左右两端前侧,由阮谷、紫风、沐殇、小烟儿四人构成的最后一道防线随之迎来了考验。 同为龙耀的弟子,阮谷和紫风便不似他们的大师兄大师姐般光彩夺目。 论悟性,他们远不及还未被废去修为的大师兄。 论智计,甚至达不到大师兄之十一。 论担当勇为,也无法同大师姐睥睨。 到得人才济济的听雨阁中,二人更像是名师之下那些不成器的徒弟,少有人关注,不被当回事。 然,龙耀终其一生仅收了五个徒弟,无一不悉心教导,至其临死前,除却最小徒弟薇薇还多保留着几分孩童心性,余者其都认为可在江湖间有所成就,阮谷、紫风自也非是碌碌无为之辈,只因所为事小,杂且繁多,故而名声不显。 只是身在江湖,二人再如何看淡名利,也不想被人小觑。 今次护送牛家父女南行,二人深知此行之艰险,依然自告奋勇,主动请缨。 一来自是希望在人手紧缺之际,帮大师兄、大师姐还有听雨阁缓解负担,二来亦存证明自身价值之心。 现下遭逢绝险,纵然血染衣袍,仍是悍勇无畏。 紫风生得人高马大,偏以一对奇短匕刃为武器,左冲右突间颇有红衣教戊堂堂主草上飞沙庆那等球形霹雳的风采。 相比起紫风,阮谷便要矮瘦清秀许多,使唤的双刺同逆蝶一个路数,轻盈灵动,扰敌乱敌,伺机杀敌。 两师兄弟一刚一柔,动静相融,倒也相得益彰。 加上胡搅蛮缠的小烟儿,以及时而能迸发出高伤剑气的沐殇,四人与十余个东瀛杀手缠斗得有来有回。 可随着东瀛杀手增派人手,以二十余人的架势冲击着防线,四人身上压力骤增。 凭四人这等组合,若能将战线拉扯开,且打且退,战到午时都无虞。 然而,他们身后便是马车,无路可退,左右可闪躲避让的余地不出两丈方圆,要想撑住这条防线,不能再犯错。 启程前每人身上都备上了云天观六人贡献出来的应急丹药,因而单是体力方面的问题,众人少说也可再撑上一个时辰,而所谓的犯错,自然便指受伤。 先前阮谷、紫风二人各自镇守马车西北、西南两端,拼得凶狠,身上已见不少伤痕,退守内线后,他们很快意识到,本便不善守势的他们若只守不攻,不多时将在东瀛杀手的连番冲击下溃败。 以攻为守,能争取守住更长的时间。 以攻为守,亦是险中求胜。 险中求胜,便意味着不再受伤只是奢望。 他们不能不犯错。 锃——! 一道道拔刀声于耳畔间呼啸。 刚突入敌群中,轰到一个东瀛杀手,一匕首贯入对方心脏,将之钉在桥面上的紫风,心下一寒,大感不妙。 却见眼前一阵粉色光芒恰逢其时闪动,竟逃出生天。 扑哧! 刀锋破空箭矢撕裂虚空,应声入肉。 紫风分明听得其中还有骨头被刀刃击穿碎裂的声音! 不需撇过头去看,他也知道是他的二师兄救了他,也因为了救他,而未能完全躲开敌人的突刺,肩头中了一刀! 又听得一声闷哼,阮谷的右肩头骨竟被一刀直接翘飞! 血渐如注,露出森森白骨! 阮谷面色刷地一白,身形立马摇摇欲坠! 紫风那宽大的额上青筋毕现,生怕让那刺穿阮谷的东瀛杀手收刀逃之夭夭,立足未稳便疾疾往侧前方一扑,壮硕的身躯径直把还未归鞘的太刀压在那人身前,一嘴咬在其肩头上,左手上的匕首在对方腹中飞快进出着! 他也毫不恋战,生生将咬下对方一口肩头肉,右匕顺势回收,自后往前割去了其半边脖颈,而后再不看对方一眼,赶忙回身去看护那半跪在地的阮谷。 云天观的丹药再如何救急救险,都难抵又是伤筋断骨又是精血飞速流失这等致命打击。 阮谷呼吸越发急促,几近昏厥过去。 没了阮谷的支撑,可说车厢西面的防线彻底告破! 正当紫风、沐殇、小烟儿都暴露在一柄柄锋芒毕露的太刀之下,绝望的情绪即将蔓延开来时,异变再生! 只见得一道黑影好似山峰般横空而现,依稀可见一二东瀛杀手的头颅在顷刻间被砸成扁球,还有一二人腹部深陷入体乃至透体而出,带出一片稀碎脏腑,而后再无丝毫生息! 还可见一道妖娆鬼魅的身影穿梭于数个东瀛杀手间,紧接着那些个东瀛杀手握刀的手肘便不自然地往外拐,随之折断,硬生生被从胳膊上剥离! 很显然,适才的马蹄声,便是织女和牛郎觉察到前方打斗声策马疾驰而来的声音。 二人一到场,非是径直去保护牛轲廉所在的车舆,而是先救其他人,倒与他们恶人的身份相悖。 身为恶人,自当守护自己的利益为上,牛轲廉与织女牛郎的利益相关,顶多还有小花一人,其他人与他们何干?他们又何必出手相援? 此事说起来倒与姜逸尘相关。 离开晚风客栈的那个傍晚,姜逸尘特意避开飞飘等人私下与织女牛郎有过会面。 不知二人靠得什么法子,一路行来总能坠于他们一行五里之后,因大雨之故,二人同至晚风客栈落脚,始终闭门不出,不予飞飘等人起冲突。 姜逸尘知道有些事直接挑明了,要比靠相互猜忖达成默契,省时省力。 在确定了道义盟传递的消息被截断后,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将牛家父女安然送抵岭南药谷。 织女的目的是为牛郎治病。 尽管药谷不一定能治得了牛郎的病,但至少是一个可能性,是一个选择。 是一个比将牛轲廉和小花掳回幽京换取那治病丹药更为容易的选择。 毕竟他们现下已在江赣境,回头路比起前行的路更长,显得更不安稳。 姜逸尘答应以老伯的名义帮织女恳求药谷药老为牛郎治病。 而他提出的条件,便是如遇埋伏袭杀,尽可能保全他们这些人的性命,不论何人。 若此行一路平安无事,姜逸尘还得在抵达药谷后,另寻由头让飞飘等人暂时不与织女牛郎发难。 可若出现波折,织女牛郎又能救得他们这行人中一些人的性命后,以命抵命,到时飞飘等人也再难向织女牛郎寻仇。 值此当口,也可谓是同舟共济了。 正文 第五一三章 擒贼擒王 随着织女、牛郎二人加入到这场伏击与反伏击的战局中,凝露台上这幕戏码的参与者已悉数到场。 最终是何结果,便将在这五百人与一十九人间决出。 在大多情况下,五百与一十九这两个数字间,虽难言隔有天堑鸿沟,可确实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五百斤米能供一三口之家吃上大半年。 十九斤米至多能让一人一个月饿不着肚子。 五百两银子,便是在繁华的幽京也能有滋有味地过上十载好日子。 十九两银子,却是大多街头小贩一年早出晚归、无病无灾、省吃俭用下,才能攒出的血汗钱。 然则,沙场之上,十九个良将或难抵五百个精兵不要命的冲击。 而由十九人组成的精锐之师,未尝不能在零伤亡的情况下歼灭五百个缺乏战场磨砺的军兵。 在江湖间,五百个小喽啰恐怕连十九个武林高手的衣袖都未摸着便尽皆毙命。 相较其他,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各种难以一言概之的差异,这些差异在大多时候都能弥补乃至无视人数差距带来的影响,因而许多战局的胜负与否,非是看人数多寡能下定论的。 今日之局自是如此。 不过,幽京私宅里那位中年人布下此局,虽是心存试探之意,想看看东瀛人近些年培养出来的武林人士实力几何,但其心中显然早有计较。 就像他不会遗漏织女、牛郎这俩额外战斗力,东瀛方面当真战力不济的话,他定会放更多东瀛人入境来送死,或是在这次伏击中另作安排。 在他看来,这五百人与十九人一战的胜负面至少在六四开。 毕竟这一十九人中,老幼伤残可是应有尽有。 五百个东瀛杀手为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前赴后继,气势不减。 一十九人为礁石,未见得将多少汹涌而来的浪潮拍碎为浪花,反有被浪潮蚕食吞没的态势。 在织女、牛郎到来前,削减敌方有生战力的重压基本落于寥寥五六人身上,被击杀的东瀛人甚至不足五十之数。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恶名亦不遑多让,在织女的“穿针引线”、牛郎的横冲直撞下,凝露台上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呼连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东瀛杀手人数锐减至不足四百。 然而,东瀛杀手的气焰并未因此遭到打压,反扑的浪潮愈来愈盛! 数十人的牺牲仿佛只是给十四恶人之名几分薄面,此后一盏茶中,织女、牛郎再难有斩获。 准确说来,应是东瀛人以数十人的性命为代价,摸透了织女、牛郎的进攻方式,布置了有效的作战方式进行针对,只是这其中似隐隐透着些不对劲。 事实上,自初时被那七名东瀛杀手针对后,姜逸尘便发现了不对劲。 时至此刻,姜逸尘终于发现了那不对劲之处究竟为何。 战起第一刻钟里,他杀了七个人。 第二刻钟,他只杀了三人。 第三刻钟里,他虽杀了五人,却是得益于织女、牛郎突兀的入场“搅局”。 若非如此,他恐怕一人都杀不得。 眼下,第四刻钟已过,他的剑下果然未添一个亡魂。 尽管这凝露台上同一时间只能容下百来人施展,不论东瀛杀手来得是上千人或是两三百人都难完全发挥出人数优势,可随着整体人数削减,桥上桥下个个东瀛杀手间都有了更多调整余地,相互干预更少,更能发挥出各自实力,配合亦更为流畅。 简而言之,人越少,反而越强! 除此之外,另一个不对劲处便是这些东瀛杀手的真正身份。 在被东瀛杀手单独擿出来前,姜逸尘从汐微语口中得知对方约莫有四五百人之数,起初他只将这浩浩荡荡数百人当作东瀛方面的江湖力量,可当下,想来不单只有他会怀疑这些人会否是东瀛特地操练出来的军兵。 毕竟这些东瀛人来势凶戾莫名,所给予人的压迫感丝毫不亚于姜逸尘在阴阳谷中所面对的那些杀手死士,更何况对方还展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姜逸尘很难相信稍逊组织性和纪律性的江湖帮派能调教出这样一大批杀手,他更不会相信这样一群杀手中,没有个领导者。 江湖间和沙场上,有些规则是相通的,擒贼需先擒王。 姜逸尘很清楚短时间内,至少在这三四个时辰里,期待援兵于事无补,这便是对方阻断消息传递用意所在,纵然不出一日道义盟或听雨阁便能有所警觉,可一步慢步步慢,消息慢上一天,来援再快必然会再慢上一天半日,放任战局就此延续下去,己方必定伤亡惨重,而要扭转当前局面掌握主动权,就必须揪出隐于其中而不现的主将! 即便“擒王”或“杀王”难教敌方不战自败,但总归能提振己方士气,打压敌方威风,一定程度上削减敌方整体战力。 ——只是,究竟哪个黑衣人才是东瀛杀手的主将? 姜逸尘一面应敌,一面趁隙在四下探寻着,敌方主将的踪迹。 奈何眼中所见不过滚滚黑潮,而要想通过其他感官去辨知对方底细,则未免有些天方夜谭。 当然,这一十九人中不只姜逸尘有这等意识,马车上的牛轲廉、宁狂甚至是小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车厢外一堆人在为他们奋勇杀敌,他们怎能将自己置身事外? 先前云天观四弟子在车后闹出的动静已让他们揪紧了心,眼见阮谷重伤、听雨阁三人陷入绝境,宁狂再难视若无睹,撑着伤躯半步脚踏出车厢就要拼命,便见着织女、牛郎冲将而至,这才五味杂陈地退回车厢。 牛轲廉和宁狂到底出身军旅,相对而言也算是身处局外,更容易看清己方现下处在何等境地之中,然而东瀛人高度统一的团队性及默契合作分工,教他们一时也难分辨出主将所在。 便在此时,一直透过车窗往车舆侧后边看的小花伸出细嫩小手,揪了揪在观察不同方向战况的牛轲廉衣角,待牛轲廉回过身,她才指着围攻莫殇的二十余名东瀛杀手中一人说道:“大牛,你看那人会不会是对方主将?” 东瀛杀手皆是一副装扮,个人体型的高矮胖瘦都无太大差异,这也是被姜逸尘所忽略,而牛轲廉和宁狂却以此判定这些杀手恐为东瀛特训军兵的特征之一。 能稍作区分的,便是并非所有黑衣杀手配的武器都是太刀,但配有锁链、拳刃或是三刃镰的亦十中存一。 小花这遥遥一指,虽极为坚定,可若换作旁人,定难看出她指的是哪个黑衣人。 偏偏牛轲廉看懂了。 适才小花自告奋勇要略尽绵薄之力,牛轲廉言简意赅将一般主将具备有几个特点告知小花,未成想这么快便有了收获。 见牛轲廉没有立马做出回应,而是紧盯着小花所指认出来的黑衣人,意欲进一步确认对方主将身份,小花道出了自己的判断依据。 “大牛说主将一般身手要好些,总能比其他人多砍出一两刀。” “那些人大多都只能砍出两刀,顶多三刀便退开,那人最少都能砍出三刀。” “大牛说主将因为需发号施令,肢体语言较多,总会自然而然的表现出来。” “那人总不时冲身边人使眼色、扬下巴、手上还带着些小动作。” “大牛说主将善审时度势,会根据进攻效果及时调整进攻方式,攻击阵型可能会随之改变。” “从刚刚到现在,那些人已经换了三种阵型,而那人刚好是处在最后一小组中,每当他出手完,下一轮便会变换新的阵型。” 车厢外刀剑喧嚣,车厢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小女孩的说话声。 小花看似在自言自语无人理睬,牛轲廉却一句未落地听入耳中,并对照其所言,仔细甄别。 “是了!就是他!” 牛轲廉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一瞬他仿佛回到了战场,但他很快便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宠溺着将小花揽入怀中,揉搓着那聪明脑袋。 感受到牛轲廉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小花也不恼其把自己头发揉得一团糟。 宁狂早已凑了过来,在牛轲廉再三指引下确定了那个东瀛主将。 尽管这数百来号东瀛杀手的主将可能不止一人,但能揪出一个灭掉一个总是好的。 至于如何揪出此人,宁狂自有办法! 宁狂难得咧开嘴露出个极丑的笑容,同样亲昵地揉了番小花的头。 呵呵笑道:“小花,拿酒来!” 正文 第五一四章 各展神通 酒,是烈酒。 烈酒可以麻木神经,可以镇痛。 添些云天观特制的药散,酒香中还有药香。 离开晚风客栈前,宁狂特意备了两小坛烈酒在车厢中,便是为了此时。 先前喝去大半坛,却因织女、牛郎的到来未能出上力。 此时恰逢酒劲、药劲在浑身上下蔓延开来,宁狂那颓丧大半月的病体每一寸肌肤上似张开了无数张小嘴,疯狂吮吸着天地间鲜活的生气,重新焕发出康健者该有的血色。 他微扬下颌,左右扭动着脖颈,充分拉伸着周身筋骨,确定左臂及身上其他伤处已然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右手更为有力地握住了刀柄。 碎乱长发下,那双眸子恢复了久违的滚圆模样,难掩其兴奋和癫狂。 若细细一瞧,还可见其瞳中跃动的火光。 宁狂一口牛饮干尽坛中余酒,握刀右手伸出食指扎入另一坛酒的封泥中将酒坛子勾住,便俯身窜出车厢。 宁狂立于车板子上,趁着酒刚下肚,催动丹田鼓荡真气,将酒水尽数逼作酒气化散入四肢百骸,将酒气同内息混作一气,只待外放。 紧接着身子往右后方侧仰,右臂自后向前一甩,划出大个半圆儿,将那坛子酒朝正围攻莫殇的二十余个东瀛杀手所在掷去! 酒坛子虽小,但个头比街边石块还要大上数分,称不上暗器。 偏生东瀛人极为谨慎,见这酒坛子来得古怪,还留有一二手里剑的东瀛杀手齐齐出手意欲半路截胡。 然而,未见手里剑命中目标,那酒坛已先行碎裂开来! 在掷出酒坛的刹那,宁狂便以内力将之震裂。 那些裂缝初时不显,终在飞出一定距离后四分五裂。 酒坛里本是装着满满的酒,酒坛裂开后,当中酒水必然有所渗漏。 只是那最初渗漏出来的一两滴酒水尚未落到桥面上,便被一头火龙衔在嘴中。 火龙自宁狂手中刀锋升腾而起,寻着酒香、酒迹飞掠而出,贪婪摄取着滴洒出来的酒水不断胀大! 至酒坛破开处,那赤焱之躯已达丈高,暴戾狰狞的龙首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那些东瀛杀手,势要让他们葬身火腹! 剧变突如其来,即便东瀛人能料见车厢中的两人会稍作抵抗,却无法想象对方竟能召唤出活似他们家乡传说中八岐大蛇那般的怪物席卷战场! 整个凝露台上的战局,因这火龙降世忽而一滞。 莫殇对这火龙并不陌生,这是离火刃阿班的手段“焱龙囚”,只是经由宁狂使将出来,狂暴之意更浓。 狂暴的火龙睥睨万物,不会将东瀛人放在眼里,更不会将他当回事。 是以,莫殇早早便收手,往车厢近处靠去,伺机而动。 短短十息功夫,长逾五丈的火龙彻底脱缰,扎入东瀛杀手群中一阵翻腾搅和,赤焱之躯中响起数道声嘶力竭的哀嚎! 稍显凄厉的哀嚎声终让东瀛人有了知难而退之意,“黑色浪潮”开始往拱桥两边退下,给予桥上人更多空间去应对这身为赤焱、口吐赤焱、张牙舞爪仍为赤焱的焱火怪。 宁狂嘴角间勾起抹张狂的笑意,无力地跌坐在车板子上,任由牛轲廉将他拖回车厢中。 他已耗尽余力,车上只余牛将军还能挥舞几次拳头,锤死三两东瀛人了。 故而他无比希望能凭这“焱龙囚”将那名被小花指认出的主将活活烧死,哪怕是迫使其展现出点主将手段都好,这样其他弟兄们也有个使力方向,不至于凭白消耗气力。 只见那火龙往马车侧后方侵出足有六七丈距离,硬生生将本是围得水泄不通的凝露台清出了一条康庄大道,所过之处渐渐现出了五六具尸体。 那些尸体已是衣衫破碎,部分黑衣上还不时蹿升出缕缕火苗,而那些外露的皮肉竟有了焦色,看来倒都是一团乌黑。 此外这些尸体还有个共通点,大多都是蜷着身子,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探出似在摸索着什么。 凝露台外许多东瀛杀手见此不由面色大变、目露惊惶,他们可以想见一旦遭火龙缠身,赤焱当附骨缠身、挥之不去,炙烤之痛教人嘶声哀嚎,旋即呼吸受制、目不视物,不知该如何驱散身周之火,不知往哪面去可跃桥下水,似被囚于焱火中切断与外界联系,在恐惧与绝望中蜷缩起身子断绝生机!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除却那未能完全躲开火龙的六人外,其余只被焱火烧灼到手脚的东瀛杀手在发现削去衣裤仍无用后,便果断跳河自救。 凝露台上弥漫着淡淡的酒香,火龙渐显萎顿之态,两丈之内再无一人。 三十息间威风八面的“焱龙囚”,却只教东瀛杀手伤亡十余人,于四百人而言可谓九牛一毛,最重要的是那位主将未被逼着现身,反趁着混乱再次隐入人群中。 见此情形,一心出力帮忙的车上三人不免面露黯然之色。 便在此时,奇变陡生! 本是立于车厢近侧的莫殇抢身疾掠向前,高扬着乾坤刀让刀身没入盘旋而归的火龙龙首正中,而后竟以民间舞龙舞狮的方式驱使着龙身再往敌阵中冲去! 莫殇自然不明车上三人的真正意图,只道他们想尽份心意帮自己缓解压力,怎奈宁狂终为伤躯所累,施展出“焱龙囚”便抽干了其气力,再驾驭火龙力已有不逮,于是便成了当下这副只开花难结果的局面。 然,东瀛人整体进攻节奏终究是被搅乱了,莫殇当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阿班的刀法已被他剖析得七七八八,要让他施展出“焱龙囚”或难有如此威势,可狐假龙威之势却正中其下怀。 但见那五丈余长的火龙虽要细瘦些许,可在莫殇催动内息引导着天地间未消弭殆尽的酒气贯入龙躯后,立马重振雄风,凶戾更甚先前,带着劈啪作响的炽热高温,在“黑潮”中翻滚绞痛着不平息!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尽管宁狂的“焱龙囚”未能完全如愿,但凝露台上基本被东瀛人掌控住的战局已受迫崩坏。 莫殇借势延续火龙掀起的波澜。 姜逸尘亦趁着东瀛人的松懈从拱桥东南面一路杀回马车旁,大大减轻了云天观六人的压力。 飞飘挣脱出东瀛人的围困樊笼,协织女、牛郎大杀四方。 不消片刻,便有五十余东瀛杀手毙命! 丧生人数接近总数的三分一,且仍不断增长着! 眼看东瀛杀手的气焰行将被一举压下,姜逸尘一行大有一鼓作气扭转战局展开一场反屠戮时,异变再起! 凝露台东面。 驱使着火龙在凝露台东面耀武扬威的莫殇震惊莫名地从“黑潮”中窜回。 焱火之龙已是油尽灯枯、奄奄一息,但仅是如此还不至于让堂堂啸月盟的疾风坛坛主略显仓惶地抽身而退。 能让莫殇有所忌惮的,自然是连他都没把握拿捏之事。 他看到了地面上浮现出青光,有道道线条交织,俨然是个阵法。 这阵法中好似画有日月星辰,或是东瀛人以奇门八卦为基础所创,总之已超脱出了他的认知。 或因阵法未彻底成型,身处其中的莫殇并未感到束缚感或有任何不适,但出于稳妥起见,他很快便打定主意先后撤观察再作计较。 怎料得这阵法转瞬成型青光大盛,个个东瀛人的黑衣上好似都附上了一层青光薄纱。 青光薄纱下,本被燃着的衣物和躯体刹那熄灭,徒留袅袅青烟。 有青光薄纱为罩,焱火则被全然隔绝于外,再无法伤及对方分毫。 最令莫殇感到不可思议的便是,这青光薄纱还如金钟罩一般刀枪不入。 他不退,“焱龙囚”烧对方不得,乾坤刀砍对方不得,除了被砍外,还能为之奈何? 不过在从敌阵中撤出时,也算是看明白了起先东瀛人被烧得屁滚尿流时缘何不动用这手段。 青光大阵约莫十丈方圆,几乎将东面的拱桥桥面都覆盖其中,正中央处有一人的太刀非是握在手中,而是无所依凭地直立于桥面上。 太刀刀尖直指青光大阵中心。 而那手未握刀的东瀛人双手掐着某种印诀阖目垂首,浑身包裹在青光中尤为耀目。 想必此阵法便是东瀛的某种守护大阵,能护住阵中之人无为外物所害。 当然此等阵法之效用既如此出类拔萃,便有一定的弊端或是局限性。 阵法只固定于一处,不能随心而动,且对于布阵者应也有不小的消耗。 若东瀛人一味龟缩阵中,则与自缚手脚无异。 若非迫不得已,转攻为守,还当真没必要亮出这阵法。 至于那布阵者,毫无疑问便当是宁狂三人苦苦寻觅的主将了。 终是迫使东瀛杀手的主将现身,宁狂、牛轲廉、小花的面上却不见一丝喜色。 因为他们不仅看见莫殇拿青光大阵无可奈何,还见得一个东瀛杀手浑身窜溜着道道电弧,随意掷出一枚枚手里剑便如一只只由雷电汇聚而成的飞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飞飘劈打得节节败退。 近乎同时,织女、牛郎被困入一个反射出烟霞紫光的“圆顶大帐篷”中。 眼见一个个黑衣人从中逃出,显然是挣脱了织女、牛郎的魔掌,“圆顶大帐篷”中却空有牛郎挥拳和织女惊疑不定之声。 姜逸尘未能看清楚场中情形,却也心知肚明那些个东瀛主将已被逼着各展神通了。 只是,他亦无暇去顾及他人,他已清晰感受到危险临身,似乎有个主将盯上了他。 霎那间,他只觉目中空旷一片,没有路,没有桥,没有车马,没有人。 耳中静寂无声,没有水流声,没有风声,没有刀剑声,没有呼喊声。 世界只余黑白两色…… :。: 正文 第五一五章 唯快不破 唯有黑白二色的世界中。 四面八方为白。 己为黑。 姜逸尘不知那位东瀛杀手主将是动用了怎样的奇诡之术将自己带入这番世界中,却不难猜知对方与自己并未离开凝露台。 天,应还在头顶上。 脚踩之处即为地。 他试探着移动数步,地面,还是平的。 至于要如何从这个黑白世界中回归到现实的凝露台? 想来不是被对方所杀。 便是杀了对方! 正如此想着,眼前白洞洞的世界中忽有数道黑边弧形褶皱浮现。 褶皱左右对称,合则为圆,宛若滴水落入水面时荡起的道道波纹。 波纹中心一点墨色晕染而开。 紧接着,一只黑色的手毫不意外地从中穿出! 黑手上戴有拳刃,拳刃前端为三截催毛断发的半尺利刃,直刺姜逸尘面门! 早有防备下,这突袭来得实在不够突兀。 姜逸尘骤然屈身下蹲,闪躲刃锋。 手中剑却未用来封堵拳刃接下来可能形成的攻势,而是反转剑锋朝身后捅去! 原来背后出现了一道同是戴有拳刃的黑影朝着姜逸尘后脑勺来了记左冲拳! 倘若姜逸尘不是蹲身缩脖子,而是选择往最易避开正面来拳的左侧做出闪躲,那正后方这记直拳将大概率正中目标。 只用一招给予回应,非但避开了前后夹击的刺拳,往背后捅出去的一剑更让那道黑影避无可避! 剑锋不偏不倚地没入那黑色人影腹部,却不见剑势有分毫停滞,无不说明姜逸尘亦未能真正伤及对方。 果不其然,背后那道黑色人影顷刻间消散无踪,竟只是虚像! 随着背后黑影消散,自正前方刺来的黑手便接续现出完整人形,一击落空后,拳势未停,拳面急转而下,意在刺穿姜逸尘的天灵盖,或是削去其一层头皮! 拳刃刃锋与头顶相去尚有三寸,姜逸尘已像只狡兔往旁侧蹦出半丈距离,同时回身扫出一记裂骨剑,仍是取对方难以及时做出闪躲避让动作的下盘。 岂料那黑影生怕慢上一分一毫便当错失良机般,对两道回旋剑气不管不顾,前倾着身子朝姜逸尘去向划出两记新月状的刃气。 刃气呈乂字交叠,自裂骨剑气上方掠过。 黑影双脚遭绊马索般的剑气击中,未有任何特别反应,只是再次消失在白洞洞的世界里。 在此之前,已然有另一道黑影现身彼端,发出了近乎一致的攻势! 姜逸尘于飞退中霎时止步变向,让自前后方交汇而来的乂字刃气全然落空。 接下来约莫一盏茶功夫里,姜逸尘与那黑影的对战情况便是这般。 姜逸尘无时不刻都在应对着两道黑影自不同方向发起的攻势,这些攻势或相向而来,或呈各种角度,或镜像而现,姜逸尘总能依凭诡异身法做出躲闪并予以有力回击,且每次还击必当命中黑影其一,而那黑影散而再现,几乎不受任何影响,如此循环往复。 打斗中,姜逸尘很快便意识到,不论那两处攻势自哪面而来,有且只有一点始终不变,那便是两个方向的黑影动作齐步、不分先后! 姜逸尘以此为凭,断定两道黑影实为一人。 这等以虚影为替身的攻防手段姜逸尘并非初见,与百花大会当日醉红颜墨泊对阵搜魂殿冬晴时所施展出的《墨攻》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时叶凌风便问过姜逸尘是否有破解之法,姜逸尘的答案是没有。 而彼时冬晴的应对之法,是动用《碧蟾功》广布毒阵,将墨泊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一定区域内,方才赢得一招见真章的机会,平分秋色。 以姜逸尘现今的武学造诣及修为深浅不比搜魂殿金魂杀手差上多少,奈何他不是施毒行家,没有随身备着毒物,至于要在对方创造出来的世界中限制对方活动范围,多少有些痴人说梦。 是以,他只能以尽量省力而有效的手段,与对方相互试探深浅。 不得不说,换作他人被拉到这方黑白世界中,多半会被这未知奇景震慑住心神,未战心先怯,一开始便落于下风处处受制。 可偏偏来者是洞察力极为敏锐的半个瞎子,身处此间反倒变得耳更聪、目更明! 先前,姜逸尘还需对周围各种嘈杂声细作甄别,方能采取有效应对。 现下,一旦出现任何声响,定当是敌方生出的动静,听得更为清晰明了,反应自然更为迅捷准确。 先前,他眼中所见多是模糊不堪的重叠黑影,眼睛只起些许辅助判断的作用。 现下,纯白世界中,各种异动都将无比直观的呈现在前,除却一些细节难一一看清外,他这半个瞎子算是暂时痊愈了。 加之阴阳谷大半月间经受过冷魅的悉心调教和打磨锤炼,只需全神贯注应对一人的情况下,姜逸尘实是游刃有余。 然而,姜逸尘很清楚当前情况下,不能由着对方同自己缠斗,毫无意义地消磨时间。 东瀛杀手的主将被迫现身不假,可四位主将也不笨,直接将计就计,各展神通去纠缠住几乎代表着己方七分战斗力的五人。 东瀛方面在人数上仍存有绝对碾压优势,即便缺少些战术变化,可绝非缺兵少将的区区十四人能够力敌。 在这黑白世界中多耽搁一时,牛家父女及其他人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 以不变应万变不可取,姜逸尘需主动求变! 姜逸尘摒弃杂念,不再多想,便是破罐子破摔地乱打一气,总比现下一成不变要强! 他开始不断布阵。 惊门、死门、伤门等八门阵法接连出现,黑白世界间顿时变得色彩缤纷起来。 只是这些阵法似乎对这方世界的创造者失了效用,主将的黑影视之如无物,来去自若。 其间姜逸尘也曾尝试通过开门逃脱出这鬼地方,但很快便发现在无法知悉现实世界所在何处时,开门也不能实现空间跳跃。 几经试探后,姜逸尘亦惘然地发现在这方世界中无法沟通调用天地之力,如此他的手段又少了一道。 姜逸尘默数着进入这黑白世界应已有一炷香功夫,双方都未伤及彼此,对方尚能优哉游哉,自己却不得不忧虑外边的景况。 愁眉不展之际,心中念头一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未伤及彼此,不意味着未接触彼此。 姜逸尘那瘦削的面颊便险些被拳刃再削下一层皮肉。 而那东瀛主将曾与姜逸尘擦肩而过,若不是其闪身极快,恐怕便要遭姜逸尘天殇折梅手顺藤摸瓜而上,卸了喉咙。 唯快不破? 当前已不容姜逸尘去悔恨于时若出手再快些,便能将对方手到擒来。 一炷香功夫下来,他至少已摸清这东瀛主将的影子分身不比墨泊那水墨分身来得玄妙,主身分身于瞬息间完成交替,只要攻势去得比那瞬息功夫还快,自能切实伤及对方! 姜逸尘放缓了攻势,一面应付着拳刃往来,一面思索着破敌之策。 他的剑术快慢自如,快剑展现方式更不尽相同。 类似于《葬花剑法》中疾风剑式的快速出剑之法,在此中可谓是百无一用。 单只论出剑够快杀伤力够强的话,百步飞剑自是首屈一指。 但他手中只有一柄剑。 一剑飞出,东瀛主将让影子受下一点无妨,而手中再无利器的他便任敌宰割了。 若是有两柄或是更多柄剑,倒可一试。 当然,在与外间隔绝且无法借用天地之力的情况下,这打算只能是空想了。 在“快”字上要稍逊百步飞剑一筹的是流星式。 但流星式与百步飞剑一般有着同样的特点,当下亦可谓是同样的弊病,便是一往无前。 空有一个快,却只能在一个方向上快,对这个东瀛主将便难言威胁了。 除非,这个快能不断调转方向,自东瀛主将匪夷所思之处攻出! 念头刚起,姜逸尘便付诸行动。 一点寒芒自剑锋处升起,倏忽间一人一剑便如离弦之箭向两丈外的黑影飙射而去! 剑锋即至,黑影一闪而逝。 另一道完整的黑影出现在姜逸尘侧后方一丈开外。 却见姜逸尘仍举剑向前,并无回身之意,只是流星式去势已老,他又施以内力催动。 只朝一个方向直走,并不能走脱出这黑白世界,姜逸尘已然试过数回,此番只朝一个方向施展流星式,岂不是徒劳? 便在此时,纯白地面上两团粉色光芒乍现,一团在姜逸尘现所立处,另一团则是瞬息之前其所在处。 光芒闪动间,姜逸尘已回到原处,去剑如流星,所向依然是黑影,而当下二者间的距离仅有一丈! 黑影被流星的光辉湮灭,于另一方位再现。 姜逸尘心下已有计较。 可行! …… …… 此后半盏茶间,姜逸尘一次次做着同样的尝试,却一次次离伤及东瀛主将愈加吃力。 姜逸尘满额挂满汗水,阴阳谷中既是养伤也是历练,他将对于自己肉身及内力上的使用与控制做到了妙到毫巅,可此番,流星式与开门的无缝衔接,除却此二者的消耗外,对精神力也有着极大的考验。 好在,通过半盏茶的试验,他已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 …… 一直轻松配合着姜逸尘耗时耗力耗神的东瀛主将心中猛然间生出不详预感。 此前,他对姜逸尘近乎于自暴自弃的作为乐见其成。 现下,他已察觉出来不对劲。 对方如此不知疲倦地耗费气力,除却教他不断放松心防外,显然另有所图! …… …… 在东瀛主将犹疑不定之际,周围三丈方圆的地面上,已被一门门摩肩接踵的粉色圆形阵法包围起来。 东瀛主将眼力不差,自能看出这些阵法绝非是同一时间出现的,只是出现间隔时间极短,是以看起来像是同时存在罢了。 而粉色阵法间,有一人一剑在其间飞快穿梭着,剑锋所向永远笔直向前! 那一人一剑在这三丈方圆中留下了道道残影,显然已将速度催动到了极致! 其所过处更有屡屡寒气四溢! 须臾间,这方黑白天地中便是这般景象: 粉色光圈中,人影闪烁,剑光纷杂,隐约可见青白寒气升腾,而居于其中的两道黑影明灭不定,如两只无头苍蝇般乱窜,偏生走投无路。 绝境中,黑影二化三疯狂反扑! 嗤、嗤、嗤! 黑影上,白地上,现出越来越多的血滴! 而随着地面上的寒气逾浓,三只无头苍蝇交替方位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为求以快破万法,姜逸尘服下云天观的丹药,动用了八成内力专注于施展流星式和开门阵法,余下两成内力则转换为霜雪真气外放于三丈方圆,愣是在敌方创造的世界中开辟出自己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中,东瀛主将便是化出三道黑影来都无济于事,终只有身死道消之途! …… …… 当视野再次变得暗沉,眼前景象再次变得模糊,喧嚣声再次灌入耳蜗后,姜逸尘知道自己已回到了现实世界的凝露台上。 可血腥味之浓厚呛鼻,实教他不由心下一沉! 正文 第五一六章 不见的人 姜逸尘身体微晃。 为尽快杀敌脱困,他不敢有任何保留。 花费半刻钟做尝试定计策。 其后了结那名东瀛主将却只用了不到三十息。 短短半刻余钟,姜逸尘耗去了近乎九成九的气力。 甫脱困境,却也正是他身躯最为疲惫、心神最为松垮之时。 身周嘈杂声如万千只蚊蝇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直教他头疼欲裂! 腥浓的血味犹若数百柄钝刀在他腹中搜肠刮肚,让他几欲作呕! 冷风飕飕,早便习惯于同这刺骨寒意为伴的他仍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个哆嗦,触动了他强留心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他自然知晓黑白世界里绝不会是最后一战,黑白世界外还有更残酷的战斗等待着他,但他寻不到更好地办法,只能选择一个笨办法。 这个笨办法切实可行。 只是这个笨办法也意味着不留任何后手地倾尽所有。 脱出困境后会遇何等情况则无法顾及,他唯有告诫自己一切小心。 凝露台上,无风无雨无晴。 冷风自然源自于东瀛杀手们发起的攻势。 那最后一丝清明牵动着姜逸尘那副僵硬躯壳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内息外放,横剑护身。 三柄太刀出鞘破空而来,内力已如游丝的姜逸尘凭何去挡? 一如未能深扎入土的伶俜礁石,无有所依,凭何与汹涌而来的浪潮抗衡? 噹一声脆响! 长剑崩裂! 断剑残片划开姜逸尘胸前衣襟,留下数道血口! 姜逸尘更是脚不沾地地倒飞而出! 拔刀式余劲尚足,直冲经络脏腑,姜逸尘只觉似被剔去了浑身皮肉绑缚在礁石上,经受着巨浪猛力拍打! 遍及周身的剧痛和满口腥甜反让他再回复了几分清醒。 在腰背即将撞上石栏的最后一刻,双手背过身,抢先一步撑在石栏边,用为数不多的气力将整个身躯抬高数分,顺势摔出桥外,直往河中落去。 扑通! 入水间的片刻痛楚再次刺痛着周身神经。 疼痛总容易教人清醒。 迫使姜逸尘逐渐从那脱力失神的状态中走出。 怎奈凝露岭上山高水冷,河水清凉透骨,很快便抚平了姜逸尘躯体上的伤痛。 且在不断地麻木着他心神,诱使着他就此沉睡下去。 ——好好睡上一觉,放空自己,放下执念,放开一切。 似有道声音自内心深处响起。 凝露台下的河水看来极浅,实则足有三丈余深,姜逸尘的身躯缓缓地往河床处坠去,阖目蹙眉,面露苦痛挣扎之色。 ——何必让自己如此疲惫不堪? ——勿要让那些仇恨和责任,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 ——放下吧,你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些。 姜逸尘似已被说动,喉头滚动,无声地回答着。 “好,但,我还有好多人情未还。” ——他们襄助于你,本不求回报。 “但我,还有许多愿想,还有许多不舍……” ——什么愿想,什么不舍? “我还想和慕容大哥还有枫兄,到沈大姐的客栈中,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想带着丈三兄到各地走走逛逛。” “想再听鸡蛋、兰笙他们说书唱戏。” “想听若兰姐的孩子唤我一声舅舅。” …… “想见一见我那素未谋面的爹娘。” “想再清晰地看一次这个世界,看一眼冷魅的模样。” 姜逸尘几乎一股脑地将自己所有的愿想和不舍倾倒而出,却不闻脑海中再有任何回应。 默然半晌,隐约觉察到仿佛有一股暗劲推动着自己,这才猛然惊醒自己是坠入河中。 回想起落水后传入耳中的三声闷响,想来是那三个东瀛杀手为将他赶尽杀绝,也跳下了河。 本便视物有碍的姜逸尘更难看清水中状况。 好在受水所阻,东瀛杀手们的来势要慢上不少,而所造成的水中暗流反让姜逸尘能提前有所防范。 居合道在水中根本无法施展开,太刀的存在意义大打折扣。 水中相搏更为考验水性,不论是东瀛人还是姜逸尘都是在海边长大,水下功夫都算不赖。 只是在筋疲力竭的情况下,姜逸尘还需以一敌三,实是凶多吉少。 不知过了多久,姜逸尘终是摸到了河岸边,艰难地爬上岸,瘫倒一边。 他本有天殇折梅手傍身,便是在水中亦可取巧杀人,毫不怯兵刃之利。 奈何气力不济,只得再用笨办法,且退且闪,与对方三人拉开距离。 趁对方三人两两之间间隔稍大时,伺机欺近其一,再以天殇折梅手或夺刀反杀或卸臂锁喉。 此般消耗亦是不小,过程也绝非三言两语可以概述,总之姜逸尘上得岸后,身上已不知多出多少咬痕刀痕,三名东瀛杀手下水后不久即知难敌这瘦死的骆驼,却无所不用其极,更不惜以自伤的方式要同他玉石俱焚。 尽管已经疲累到了极限,姜逸尘在深吸了十数口气后,还是坚毅地驱使着自己身子站了起来。 长发湿哒哒地贴附在脸上,姜逸尘甚至没有余力用手去一块块拨开,只能抬起手肘望以衣袖毕其功于一抹。 登时,一股腥味直入鼻腔,让空空如也的腹部好一阵翻涌。 姜逸尘登时明白过来是自己的衣袖沾满了血渍。 强自睁眼一看,手是红的,衣袖是红的,地面是红的,红河上还飘浮着许多红色的死尸及残肢断骸,所见之景尽无不被泼上红墨。 只是在血水的浸染下,他目中所见似是清晰了许多。 他在视野中找寻着凝露台,却见凝露台在北面十余丈开外。 凝露台下的河之所以平静如镜,便是因为河床够深且水流不急。 适才他应是自凝露台摔下桥后不久,三名东瀛杀手便紧随而至,他顺水而流与敌周旋,并未遇着短瀑,显然他是自桥南面摔下的。 也亏得水流不急,他才未飘出太远。 他亦依此判断,自己在水中未耽误太多功夫。 心中一阵庆幸,正想打坐回复些内力,再赶回去助阵,却因所见之景不由一滞。 凝露台上已看不到任何马车踪迹。 一个高大的身躯背着个男子,左臂弯间夹带着个女孩,在五人卫护下躲闪着黑衣人的杀伐。 姜逸尘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丝毫未觉自己正在快速汲取着周遭的天地之力归入丹田。 他心下极为不安,极为迫切地想看清拱桥上的情形,染血的视线随之越发清晰起来。 他自然认出那高大身躯是牛轲廉三人,想必先前他们五人为四个东瀛主将缠住时,东瀛杀手们也向马车发起了总攻,那种情况下待在马车中再无安全可言,或弃车而出,或被东瀛人所毁。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只是,其他人何在? 那还未消失的霞阵中自当还困着织女、牛郎。 莫殇的身影在凝露台东面“黑潮”中依稀可见。 卫护在牛轲廉、小花、宁狂周围的五人是紫风、齐黄肃、齐荒武、汐微语和云旌。 除此之外,不见其他七人何在。 而东瀛杀手仍足有三百人之多。 这等情况下,姜逸尘无法平心静气地打坐回复内息,他驱使着身子缓慢前行着,浑然不觉每踏出一步,都暗暗快上一分。 当然,于姜逸尘而言,此时再快都不为过。 随着眼前景象越发清晰,他感觉胸口处越来越闷。 他看到了背对着他,靠站在石栏边一动不动的云章。 他看到了自云章身躯上一柄柄透体而出的太刀。 他能够想见这位当年在云天观上两次濒临生死时心态失常精神恍惚的年轻人,那一刻有足够的勇气和镇定,在最危险关头,用自己的身躯挡下了敌人的致命攻势,帮自己的弟弟挡下一劫,展现出了身为长兄和师兄应有的担当。 他并不想看到那七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但他很快便从石栏的缝隙间找寻到了阮谷和云龙葵的尸体。 姜逸尘心下一阵抽痛,仿若抽筋断骨! 离凝露台只余七八丈距离,他却再也迈不开脚步…… 正文 第五一七章 上游下游 凝露台上战况焦灼,鲜有人会去注意河水下游处的情况。 下游河岸边,衣衫都难被分辨出是何颜色的姜逸尘手捂心口趴伏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身子同在不停地发颤。 尽管隔着衣裤,双膝依然在沙石地上磨蹭出血来。 他的心脏正奇异地骤胀骤缩着! 胀大之时,胸腔中有如塞入了颗堪比成熟西瓜大小的皮球,且仍继续鼓胀着,几乎要把他的胸骨压断! 缩小之时,仿佛心被偷摘走了般,不存于胸腔中,前胸后背则相向挤压着其他脏腑! 此般痛楚自非常人能够忍受。 姜逸尘本还是湿漉漉的身子、额前、发间沁出层层冷汗。 仅以稍许霜雪真气封冻住的道道血口尽皆崩裂开来,再次溢出鲜血。 不过瞬息,姜逸尘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已煞白不见血色。 便是在这等情况下,姜逸尘仍攥紧双拳、咬牙强撑着,没有昏厥过去。 在这无边痛楚中,选择屈从便将沉沦,幸而他心神未垮,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还能攥紧双拳,还能咬紧牙关,说明他的气力正在回复! 这些气力从何而来? 姜逸尘很快便联想到百花大会时舞剑坪上的情景,即知身上这番变故多半与充斥于方天地的血腥味有关。 只是彼时那些血腥味让他觉得颇为舒畅,当下却空余苦痛折磨。 他开始强迫着自己去适应乃至去享受那浓厚的血腥味。 待得气力再回复几分,他加了把狠劲,咬破上下双唇,硬是从唇瓣间迫出一嘴精血直接在含在口中。 满嘴苦涩显然未能带来任何缓解疼痛的效用,然而此举似是成功刺激到了心脏,骤胀骤缩的程度和速度达到了极致! 姜逸尘只觉身子上一瞬像是要自胸腔处炸裂开来,下一瞬又像有双无形大手要将他挤压成肉饼! 躯壳尚且如此,内里脏腑经络所受的各种摧残压迫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一切未再持续太久,不到十息之后竟彻底归附平静。 若非周身那种似被掰折拗断的痛楚还未尽数褪去,膝盖处、手心里、双唇上新添的血痕还留有印证,恐怕姜逸尘只会将这一切归诸莫名的梦魇。 当然,他很清楚刚刚这番苦痛经历全拜幽冥教的《阴风功》所赐,只是对此苦不堪言的折磨没有分毫准备。 是夜殇有所保留?还是事出偶然,前人未遇此难? 此时此刻却不容他往深处细究,他得尽快恢复状态,赶回凝露台上。 再次站起身,姜逸尘不需细查,便能清晰感受到丹田处水系、木系、阴系三门功法各自开辟出来的空间,有其二已呈相合态势。 夜殇曾言,黄泉教主发现《阴风功》与《霜雪真气》间有着极佳的契合点,修炼得当便存在合二为一的可能,为此黄泉教主还创出门《千蛛万毒功》淬炼,为重修《阴风功》做铺垫。 姜逸尘先受过那七七四十九日万毒淬体,再修习《阴风功》,历经波折起伏炼至第八重,而今,终在这血色屠戮中,将这门出自幽冥教的上等内功心法突破到了第十重无上境界! 正所谓水涨船高,与《阴风功》本便存在千丝万缕关联的《霜雪真气》受之牵动,亦冲破了下等内功固有的枷锁,达到了第十重进境,同《阴风功》相互呼应,相互交融。 两门功法在丹田中所占有的空间自比先前要小不少,却如无底洞般疯狂摄取着这方天地间的自然之力填补所需! 若说姜逸尘先前是无力动弹,现下却是不得动弹。 凝露台这诗仙画境之地好似浩瀚汪洋。 他则为突现汪洋中的一眼孔洞。 澎湃的天地之力便如无尽海水疯狂涌入他那眼丹田孔洞中! 水再涨,船再高! 水又生木,最难勘破的《无相坐忘心法》亦在这等疯狂填鸭下,拔高到第七重境界! 换以量计,姜逸尘当前的功力修为已达三艘中船满载! 单论修为境界,姜逸尘已不输于一些中小门派的掌门,便是再与夜殇一战,亦有足够底气同其一较高下。 但那不断汇聚而来天地之力仍未停下。 纵然姜逸尘“胃口”再好,也绝无法在仓促间将源源而来的天地之力全然收归己用。 他不知如何去关掉那抽取天地之力的“阀门”,只得寻一宣泄口排放出那洪荒之力,否则定会落得个爆体而亡的凄惨下场。 以凝露台为界,河水下游处,姜逸尘正同自己同天地作着无声的抗争。 河水上游则有八人激战正酣。 但见那八道身影齐齐腾跃出水一丈之高。 其中七人身着黑衣,有四人各持锁链将一形容落魄的中年男子牢牢箍在正中,另三人手握太刀三面环围。 落魄中年男子反举刀柄缠有白布的大宽刀,正是楚山孤。 不难想见起先七个东瀛杀手在河水中通过协战行将成功制住楚山孤,不知是一时失察,还是作困兽之斗的楚山孤余威尤猛,竟让其跃出水面破开一时死局。 眼下双方看似呈僵持之势,但七名东瀛杀手无疑还占据着绝对上风,只因折损在这落魄中年男子刀下的同伴已达三十余人之多,他们不得不对这根硬而难啃且带刺易伤嘴的骨头慎之再慎。 楚山孤未让七人等待太久,在身形下坠前做出了回应。 右臂被锁链绑缚住,并不妨碍其活动手腕,握有刀柄的糙手竟做出女子般的轻柔抚摸之态,好似手触冰雪桃枝,生怕毁坏那天成之物。 楚山孤这番细微动作自然全数落入七名东瀛杀手眼中,他们已提起十分警惕,不料那大宽刀看着只是微微一晃,实则扫出了道刚烈无匹的劲气! 劲气倏忽而出,把持着锁链的一名东瀛杀手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被搅碎成肉沫,白骨尽现! 啪啦! 八道落水声甫一响起,除了双手被废的那名东瀛杀手松开锁链径直摔落水中外,不论是楚山孤,还是另六名东瀛杀手都借脚面拍击河面的反作用力,做出了下一步动作。 三名持有锁链的东瀛杀手尽皆背向楚山孤踏水疾驰,以期勒痛勒死对方! 手握太刀的三人则从河面上斜掠而来拔刀欲斩! 尽管除去一人,但箍在身上的锁链整体性极强,楚山孤右臂仍难自如施展,唯有双腿还得自由,遂将大宽刀刀面贴附在右腿侧,再次踏水腾身迎接来敌。 受越发紧箍的锁链所制,楚山孤这回只从水面跃起不到三尺高。 但对楚山孤而言,这点高度,足矣。 只见其凌空甩腿,仿若踏雪寻梅,每一腿都精准落于东瀛杀手挥砍而来的太刀上。 刀如腿,腿如刀,以腿御刀,刀腿并用,甩腿如劈刀,迎异难测! 三名杀手明知楚山孤身上仅有一刀,偏偏在其甩腿时,总会让他们误以为其有两条腿便有两把刀,乃至三把! 噗!噗!噗! 骨肉分离的闷响接二连三。 紧接着,便是三颗肉球咕咚坠河之声! 河水中又多了三具无头尸骸随波而流,不需多久楚山孤即可摆脱当前困局。 恰在此时。 天上的泊云悄然挪了挪身。 河岸上、山道旁的青松绿柏瑟瑟发抖。 已被打散得支离破碎的镜河河水竟是翻卷起滚滚浪涛! 起风了! 风是煞煞阴风! 风起于凝露台南面七八丈外。 那儿正有一执剑人乘风御浪而至! 正文 第五一八章 乘风御浪 天上的云,岸边的树,桥下的河,悄然间发生的改变或不易惹人警觉。 可七八丈外多出个将天地精气吸纳得极其稀薄的漩涡,任何人都难对之视而不见。 在丹田被天地之力塞爆前,姜逸尘成功将这部分无法消化的能量引流归还天地。 尽管进量大、出量小,但总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燃眉之危。 余下部分再用来沟通天地之力供己驱使。 如此一来,姜逸尘相当于是在内息全满的状态下,不动用分毫气力,全凭天地之力驾驭天地之力。 这一刻,天地便是他,他便是天地。 虽无有填海移山之能,但,他需要把趁手的兵刃,便可从河水从抽出柄巧夺天工、锋芒毕露的冰棱剑。 他需要尽快赶回凝露台上,便可凭虚乘风。 他需要先声夺人,便可御浪化龙! 自众人惊觉下游处异动,至龙吟空岭不过短短数息。 不少东瀛杀手对先前的“焱龙囚”余悸未消,当下再见一威震八方的水龙自长河中拔身而起,饶是他们再悍不畏死、再训练有素,在这类自出生伊始便于心中烙下“恐惧”二字的自然乃至超自然之力面前,只余不到半数之人能理智应对,却怎么也唤不醒、拉不动更多情难自持的同伴。 这一刻,三百余名东瀛杀手逾五成之数心防崩溃垮塌,像被剥光衣服的处子般,展现出他们不加掩饰的本能反应。 他们或不敢置信,目露迷惘,呆立当场。 或惊叫失声,俯首跪伏,秽物乱流。 或肝胆俱裂,跌坐在地,于死无异。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自当是牛轲廉等人。 在四名主将被逼现行后,东瀛方面不仅未落下乘,且反将一军,几近让胜利天平倾倒向他们。 彼时凝露台上多出一青光大阵,焱火难伤,刀剑不入。 多出一反射烟霞紫光的“圆顶大帐篷”,困住强援。 多出一浑身流窜着电弧的“黑耗子”,四处为害。 多出一纵横交错的黑影,将姜逸尘“拐走”,不知所踪。 此后近半个时辰里,俨然成了群狼对羊群呈碾压之势的围杀。 群狼暂缺首领,狼性犹存。 羊群没了领头羊,便是拼死顽抗也难成章法。 在近乎死局的情况下,众人自保尚是难题,又岂能注意到那纵横交错黑影的消散,以及姜逸尘脱困后的落水? 此时见姜逸尘满身血污、目现凶光、御龙而来,心下虽稍有坠坠,却不由暗松口气。 当然,其来势之快,亦不容他人心生太多感想。 尤其是那位能布下青光大阵的东瀛主将。 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执剑御龙之人的首要目标便是他自己,遂摒弃杂念掐印做防,在东瀛称作“查克拉”的内息自体内疯狂涌出,妄图再次凭魂佑大阵庇护他的下属。 岂知,紧随一阵腥风掩面扑鼻,一柄寒凉刺骨的剑已从他掐印双手的缝隙间穿过,飞速朝他咽喉处逼近! 事实上,这柄冰棱剑浑然天成、晶莹通透,外人本不易瞧出其具体形态,挥舞起来更是难以防范,然,河水中早已不知混杂有多少精血,是以凝冰成剑后,剑身中仿佛自然流淌着缕缕血丝,众人皆可一眼看明,瞧来更是妖冶异常。 印诀只成一半,东瀛主将的双手在那淡淡青色光辉下暂无大碍。 同时,来剑被他牢牢夹于双手间,半寸难进。 但他也再无机会以刀为引,布施大阵,护其他东瀛杀手周全。 时至此刻,众东瀛杀手士气再如何低迷,也不愿自己成为拖累,便是脚下再发软,也在同伴帮衬下往旁侧避闪,并企盼他们的主将大人能凭魂佑术扛住这中州剑客,让他们重拾信心,挽回颓势。 可不过三两个呼吸的功夫,东瀛杀手们便心丧若死。 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一剑之威有多么可怖! 短短五息间,他们的主将大人已在桥面上抵着那一人一剑一龙往凝露台东面滑退出十余丈距离。 自桥上至桥下的路石面板,最前端碎作齑粉,中间段掀翻崩裂,尽皆现出石板下的泥土青苔。 后边大半段则并行有两道长逾三丈,混杂着破布、碎肉、骨屑的血痕! 东瀛主将的双脚一片血肉模糊,竟是被磨去了小半截长短! 其双手有魂佑术相护无虞,但距其脖颈不过三寸的剑锋,发散出的极寒之气已然扼住了其咽喉,在这十余丈距离间彻底封冻了其生息! 凝露台下,这名东瀛主将的头颅较其身躯先一步咕咚坠地。 其脖颈处的骨肉同凝冰般摔成了一地冰渣,滴血不见! 剑锋去势不减,飘然倒转,引水龙盘旋,舞爪张牙! 凝露台东面,前一刻还略显喧嚣吵嚷,下一刻即死寂无声! 剑前无一合之敌,剑下无全尸之鬼,已无多少战意留存的百余东瀛杀手一一被水龙拖下深渊冰狱! 生死面前有大恐惧。 前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先折一名主将,再损失近半人数的东瀛杀手还能握紧兵刃者寥寥无几。 此前那副视死如归的架势顷刻间土崩瓦解,还能使唤双腿的,再顾不得他们此来何为,纷纷往西面仓惶逃窜。 姜逸尘自然没打算放过哪怕一个东瀛人,扫荡完凝露台东面后,他未急于去追杀穷寇,而是往凝露台中心处“圆顶大帐篷”般的霞阵掠去。 当下他目光如炬,凝露台上是怎样一番景况早便一览无余。 他们这一行加上织女牛郎,拢共一十九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却织女牛郎外,还有飞飘三人不见影踪,多半便在那霞阵当中。 不论其中是何凶险,他都得去闯上一闯。 在离霞阵尚有五六丈时,忽有数道雷戟划破虚空劈打而来! 数道雷戟自然不是通过齐黄肃的符箓发出,而是源自数枚手里剑,显然有两名东瀛主将藏身于霞阵之中。 面对道道雷戟,姜逸尘不闪不避,手腕轻抖,剑锋画圆,一面面巴掌大小的冰镜凭空而现。 啪啦啦! 冰镜脆薄如纸,一枚枚手里剑以雷霆之势将一面面冰镜轰碎成冰渣残片。 然,手里剑声势即止,一一垂丧落地。 而那些冰渣残片却未往地面落下,而是像暗器般向往西面逃窜的东瀛杀手飙射而去! 霎时间,凝露台上掀起一阵血雾,响起一阵嘶嚎! 而霞阵中似也随之响起一声惊呼! 姜逸尘携水龙窜入霞阵中,眼前旋即被烟霞笼罩,迷蒙一片。 他很快便明了,这霞阵当同黑白世界般自成一方世界。 阵眼为布阵人本身,若非对方身死或主动撤去阵法,陷阵者当无从脱身。 好在,这霞阵和那黑白世界一般,并没有多么广阔无垠,姜逸尘在其中寻觅不多时,便瞥见了几道黑影。 近前数丈,即见飞飘、沐殇、小烟儿三人,以及同其中二者扭打成一团的一名东瀛主将。 不过,这场战斗已至尾声,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 那名东瀛杀手身材稍显矮小,至少不比本便瘦削的小烟儿高大多少,乍一看并不容易发现小烟儿攀附在其背上。 一如在水中同姜逸尘缠斗的那些个东瀛杀手,手中没有利器便充分发挥身体能动性,各种寝技以及咬后颈、勒脖子等阴招无所不用其极,小烟儿几乎是同对方粘合在一起,想必是用尽手段缠着对方。 那东瀛杀手不仅未能甩脱开背上的小烟儿,最终也被小烟儿用那常备在身的汗巾蒙住了双眼,失去了视野。 沐殇立于二人身前,手中之剑洞穿了东瀛杀手心脏,连带着小烟儿的身子。 小烟儿伤在胁肋部,并未命中要害。 姜逸尘却能清晰感觉到其气若游丝,命不久矣。 而且不只是小烟儿,沐殇亦是奄奄一息! 细看之下,便可见小烟儿、沐殇一身狼狈,可谓体无完肤。 他们从面部到手脚处,每一处外露的肌肤都像是被抽去了一层血脂,无不青筋毕露,且毛发倒竖。 每一道显露在外的伤口都要比寻常所见的伤口涨裂开许多,伤口边皮肉翻卷,令人难以直视。 小烟儿那卡在对方腰间的左手只余两根手指,不知是被怎样的利器切断的。 沐殇双后肩处少了两大块血肉,白骨外露,想来是被锁链上的钩爪所伤。 余处不需再看,足矣想见为达成这最终一击,了结这名“电耗子”般的东瀛主将,二人历经了怎样的磨难。 当然,仅凭二人之力远不足以制服这名东瀛主将。 这一战的另一功臣是同样形容狼狈、步履蹒跚而来的飞飘。 岭南之行十数人中,沐殇及小烟儿的实力稍逊,无法当得中流砥柱,一路上他们更多时候是在负责队伍吃住行的打点,但二人长久以来便在飞飘耳濡目染形成了良好的大局观,遇事从不着急忙慌。 在飞飘、莫殇五个主战力受牵制后,二人当即意识到不能束手待毙。 而破局之道,则在解放飞飘。 一来他们与飞飘最为相熟,眉眼一动即可互知心意,更好配合。 二来相较另四人而言,飞飘这边的战况更为明朗,更容易帮上忙。 之所以双方都会钻进这霞阵中来,显然是那“电耗子”主将不堪沐殇和小烟儿所扰,遂借同伴的阵法来应敌。 四人于此中不知鏖战了多久,都已精疲力竭。 最后这番变故的根由当与姜逸尘脱不开干系。 “电耗子”主将显然已窥见霞阵外的大变,试图阻止姜逸尘的到来。 许是过于心急、不够谨慎,也就在那一刻,其或是暴露了形迹,或是露出了破绽,让沐殇和小烟儿逮住机会一拥而上,不得脱身。 这才有了姜逸尘闻见的那声惊呼。 姜逸尘知道自己来得还是太晚了。 “电耗子”主将咽气不过片刻,小烟儿、沐殇相视一笑,最后看了眼愈走愈近的飞飘,安详阖目,魂归天外。 飞飘抢步近前,已无余力去处理夹在二人之间的东瀛主将,只是伏在沐殇身上,拉着小烟儿的手,放生痛哭。 姜逸尘没有去安慰擦身而过的飞飘。 他要做的,是让飞飘能够安然无恙地痛哭一场。 这担子,飞飘已扛了太久。 现在,该由他来担着了。 正文 第五一九章 血红绘卷 中州江湖中,能正面与织女、牛郎一较高下者屈指可数。 尽管这些个东瀛主将皆战力不俗且手段诡异,但与中州江湖中那些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相较,仍存有不小差距。 因而,从始至终,他们应对织女、牛郎的战略便极为清晰明了——画地为牢。 霞阵为牢。 牢中有一东瀛主将,有织女,有牛郎。 舍一人,牵制住对方两强援。 无疑是明智之举,乃至奠定胜局的一步。 当然,近半个时辰里,这位东瀛主将也曾不甘寂寞,去撩拨所谓中州江湖十四恶人的虎须。 在两次浅尝辄止的试探后,她即知,再在此二人面前现身一次,哪怕只停留一息,不是被捶成肉饼,便是被织成麻花! 此后她便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游走在霞阵边缘。 纵然她的三师兄躲进来同那两男一女“捉迷藏”,为免节外生枝,她也不曾插手过问。 然而,霞阵外的战局实可谓瞬息万变。 不及她弄清最善于单打独斗的二师兄何时死了,又是如何死的。 便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在那水龙冰剑前身首异处! 在她怔然半晌之际,又见三师兄失手身陨! 此次伏杀任务来人五百,由她和另三位师兄领衔,未尝没有过全军覆没的最坏打算。 然,演变成如此溃败之态太过始料未及。 大势已去…… 她顾不上那些昔时誓言以命报国、而今却亡命奔逃的人们。 更无力去招惹正寻觅着她踪迹、愈来愈近的冰剑剑客。 作为师门及此次伏杀团中的唯一女性,她没丢去上天所赋,那份强于男子的果决狠厉,她还未放弃今次的伏杀任务。 这一十九人中的重中之重,中州昔年五虎将之一——牛轲廉。 杀此一人,能教后继而来的同伴们少牺牲上成百上千人。 也不枉他们这五百人于此沦陷。 她开始了最后的行动。 她像只最为狡猾的狐狸,游曳到霞阵最边缘,距离上最为接近牛轲廉之处。 她已充分调动起查克拉,让身体四肢都处在最为亢奋的状态。 确定了目标,确定了距离,确定了接近对方需踏出几步、耗几息时间、还余几分力。 随而像头最为矫健的猎豹,疾步如飞向牛轲廉扑杀去! 她点燃了体内所有查克拉,将像条最为歹毒的蝮蛇,亮出最为锋利的獠牙,向牛轲廉发起最为致命的一击! 幻樱缭乱杀! 这是她毕生所学最强一击,在她所认知的范围中尚未有人能接下她这一杀招三击。 对付不复当年之勇的老将军,一击自当足矣。 更何况她已将自己的速度催到了极致。 杀到五丈外的牛轲廉面前,只需三息。 手起刃落,不需半息。 纵有人能注意到她的动向,也绝无人来得及做出反应! 扑哧! 身后那股寒意迫近的刹那,她仍笃定无人能拦下自己。 可当寒意瞬息间自后心处遍及全身,浇息了她体内鼓噪的查克拉后,她心如死灰。 一柄冰剑自她的后心处透体而过,冰剑通体染上了她的心血,显得尤为妖艳。 她狼狈地摔倒在牛轲廉身前一丈外。 发出了阖目前不甘的凄叹,追上她的不是人,而是天。 即便霞阵在失了她这阵眼的支撑后未立马散去,但她的气息已全然暴露于外界这方天地中,遂避不开天眼,逃不开天罚! …… …… 龙啸空岭。 随着最后一名东瀛主将身死。 余下百余东瀛杀手自也未能幸免。 姜逸尘自凝露台西面半里处的山道折返。 手中的冰棱剑“大汗”淋漓,正逐渐消融归水。 只是那些水滴已不容易分清是河水,还是血水。 伏尸遍地,腥气冲天,深涉其中的姜逸尘偏不觉有任何不适。 反而觉得自己浑身都极为舒坦、轻盈,甚至能用神清气爽来形容。 但,他的脚步却很沉重。 至少回行的速度并不快。 尽管手中已沾染了不知鲜血,而他原有的杀手身份更不该有这些多余情感,可当事涉相识相熟之人时,他还是最本真的自己。 不知如何去面对。 于是,本能地逃避。 他的双眼格外清明。 数十丈外一花一叶的纹理,一草一木的微晃,尽收眼底。 可视线却缓缓模糊起来。 一幅幅面庞在他眼前浮现。 …… …… 小烟儿。 那个初见时,在西江郡雁回客栈密室入口,用迷香阴了他一手的小伙计。 明明兜里不差银两,却总是穿着粗布麻衣、头顶破头巾、形似小乞儿的小伙计。 和埠济岛的鸡蛋一般,总带着几分孩子气、痞气的小伙计。 此生所愿不过是去姑苏城的广场还有紫璇殿前,数数有几阶台阶。 却再难有那一天了。 …… …… 沐殇。 这位比小烟儿还没什么存在感的落魄公子哥,总是挂着平易近人的笑,总是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采,总会在不经意间把目光移向飞飘,长久驻留。 想来沐老板并不像飞飘所言,活一天算一天,得过且过。 而其心中最大的遗憾,或许是不能将飞飘风风光光地娶过门吧。 …… …… 云章。 用性命向云旌诠释了何谓“长兄如父”。 也用性命向云旌揭示了生命的脆弱和世界的残酷。 云章的死势必会教云旌更为独立自强。 …… …… 云龙葵。 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灵动的双眼中,不染尘埃,清澈空明。 姜逸尘始终认为云龙葵便是这尘世中难得一见的璞玉。 便是云天观那一役以及一年来的江湖历练,这块璞玉始终不染任何污浊。 谁知这方尘世竟容不下这样一块完美无瑕的璞玉,到底还是将之残忍摔碎。 …… …… 阮谷。 此役不幸殒命的五个同伴中。 他与这位龙耀座下的二弟子最为陌生。 性格却最为相近。 倘若他不是在西山岛长大,没有娘推出的那一手,让他主动步入这个风云变幻的,而是同被龙耀收为弟子,于石府栖身。 那么,他也必将面对石府之殇,经历听雨阁的风雨飘摇,默默地付出自己的微薄之力,默默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 …… 他们同他年纪相仿。 本都不该在此打打杀杀。 却因各式各样的原因卷入这猩红纷争中,早早送命。 这,究竟是谁的错? 也许没有人错。 也许每个人都有错。 又或许,这当说是时代的错。 这是个风尘漫天的时代,没有人能全然避开所有尘土。 时代的一粒尘土落于每个人肩头,便是一座山。 有的人仍能正身而行。 有的人被压垮了脊背。 有的人却只会遭埋葬。 所幸风势未大,有些人正尝试着提前揽下那些尘土,以期救下更多人。 一切应还来得及。 …… …… 时已辰时。 随着眼前氤氲缭绕的虚像幻景消散,姜逸尘已走到凝露台边。 晨曦似被凝露岭上的景象所惊,不敢抛头露面,藏躲在层云之后。 天色也因此仍显暗沉。 在眼帘中的世界重归朦胧最后一刻,他眼中之景,是淌着血水的河流,是涂抹着血水的地面,是被泼洒上血水的草木。 想必从没有人会认为在这诗天画境中所见的画卷,既没有亲近自然的清淡恬雅,也不似求仙问道的古朴庄重。 更不会有人想见这副画卷的主色调,既非生机勃勃的绿,也非缥缈淡泊的白。 而是刺眼醒目却让人避之不及的血红…… 正文 第五二零章 草庐会客 时值五月中旬。 阴阳谷中有春时夏景,而这药谷中恰为夏时春景。 夏阳懒懒地爬上半山坡,想来因此耗去不少气力,打照在山谷间的晨光便轻软绵柔。 谷中绿草如茵,山花烂漫,忽有微风轻拂,草香、花香、药香于风中交织,不显驳杂味浓,而是恰到好处,沁人心脾。 淡香深入药谷。 药谷深处有一草庐,顶呈八角,环有木雕回廊。 内室铺陈简约,不似大多屋中堆积着各式各样的药草,只作待客之用。 今日草庐有客。 姜逸尘是客。 两天前,护送牛家父女一行便分作三批,随着前来药谷谈生意的麒麟、绿柳、水秀三个山庄商队,于同一日,不同时段,来到药谷。 药谷名满江湖,自有无数势力想与之攀上关系,做上生意。 然则,三个素来籍籍无名的山庄一日之内同现药谷,所谓的谈生意自然只是个幌子。 三个山庄所处均在江赣境至岭南一带,长久以来由道义盟暗中扶植,此番暴露只为救援于凝露台遭伏杀的牛家父女及飞飘一行。 不过他们的行动终究是晚了一步,到得凝露台时,只能是收拾残局。 在将姜逸尘等十四人及五具尸身送至药谷后,山庄的人便已离去。 与他们同在当日离去的,还有莫殇。 凝露岭一役,除却小花、织女、牛郎外,也只有这位出自啸月盟的疾风坛坛主受伤最少,身体恢复状况仅次于姜逸尘。 离去前,莫殇坦诚此番随行护送牛家父女所为换取听雨阁一个承诺。 至于是何承诺,则未加细言。 既是不需宣之于口之事,特来同姜逸尘辞行,多少有些示好之意。 姜逸尘以礼相送,心如明镜。 他明白一路南下,莫殇可谓尽心尽力,与他方势力也无任何暗中牵连勾搭。 但他始终不会忘却百花屿上封辰身死之际对方的古怪行径。 其与听雨阁间,算是相互利用,而赤诚相待。 与啸月盟间若无足够的利益纠葛,还会否忠心耿耿,毫不动摇? 此前,不论是在阴阳谷中,还是在南行路上,姜逸尘要么无法获知足够的信息,要么不具备充足的时间,去理清百花大会当日及其后所发生诸多事宜间的联系。 现下,虽仍未面见老伯,可在加强与老伯的书信往来后,他已逐步疏通了一些疑点事项的阻塞脉络,他相信再有不久定能揭开那被阴云雾霭遮蔽的真相。 当然,在此之前,姜逸尘还有一事需做。 ——会一会步入草庐之人。 姜逸尘是客。 来人是主。 来人不仅是这草庐之主,更是这药谷之主。 药谷传承千年,每逢新一任药谷谷主继任时,多已年过半百,遂江湖间约定俗成,以“药老”二字敬称每任药谷谷主。 姜逸尘与药老间不是初见,却似初见。 药老见过姜逸尘数回,大多在他小时候,或是他重伤不醒之时。 可说姜逸尘打小便是由药老给治的病,由药老看着长大的。 而姜逸尘却始终未好好睁眼看过药老长得什么样。 于是乎,当那位身材不高甚至略微佝偻,圆面鹤发而笑口大开的老者走近草庐时,姜逸尘便一面拘谨无比地持晚辈礼躬身作揖,一面拿眼以尽量微不可察的动作打量着对方。 奈何其眼中所见仍颇为模糊,以致老者不需细看都能瞥见姜逸尘正不自然地眯着双眼,随而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削了这年轻后生一脑皮。 “你这臭小子!” 老者虽是骂咧咧的,可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得像秋菊盛放。 自小便不善言语之人,在长辈面前总易露怯而不知所措,是以尽管知晓自己与药老交集颇多,可在初见时姜逸尘仍尤为局促不安,呆呆愣愣地受了药老这一削。 非是他故作姿态,而是他发自内心地将药老当作自家长辈相待,自然而然的情绪表露,毕竟老伯的关系只是一方面,如若对方从未将自己的病情伤情放心上,大可敷衍了事,更不至于为寻找他的下落,牺牲两名得力干将。 阅人无数、老而弥精的药老如何看不通透? 心下颇觉老怀甚慰,嘴中低声乐呵道:“没白为你这臭小子操心。” 言语虽轻,却全数落于姜逸尘耳中,对于药老的敬意和亲近感再增几分。 未及姜逸尘开口,药老已领着他就坐,同时说道:“其他人的状况都好得差不多了,那个姓楚的汉子打算明日离去,人是你拐来的,又跟着出生入死的,莫要负了人家。” 自打两日前,姜逸尘等人到得药谷后,药谷上上下下便忙活了起来。 药老更是忙里忙外,脚不沾地。 伤势较轻,数日来身体状况又恢复得较好的姜逸尘被另行安排到静僻处休养。 直至今日,药老才偷得半日闲暇,约他一叙。 闻知众人情况,姜逸尘先是心下稍安。 后半句话,姜逸尘虽能明白药老之意,可逐字逐句听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嘴上却是毕恭毕敬地应道:“尘儿明白。” “欸,放松些,自然些,流里流气些,老伯那家伙要办大事,免不得端着架子,装腔作势,老头儿我却受不来这套。” 药老摆了摆手,埋汰着天边人,亲近着眼前人。 药老年逾古稀之龄,仍称呼年轻于他的老伯为老伯。 姜逸尘面上应是,心中却不免觉得滑稽。 暗自腹诽:难道天下间不管男女老少都只称老伯为老伯? 药老兀自沉吟,显然没有察觉到姜逸尘嘴角边勾起的笑意。 半晌后,只见药老捋了捋长及胸口的白髯,说道:“至于你身子的状况,则好得不能再好,那些皮外伤便是不另外敷药,再过些时日也便消散了。” 姜逸尘闻言微怔,这才回想起刚刚药老搀着他的手时已在摸脉。 药老继续道:“看来传言中那无相门的《无相坐忘心法》确与《逍遥诀》有关,你小子当年牵涉其中受了些难,而今也算是承了不少好运回馈。” 药谷向来不脱离于江湖独存,知悉些江湖秘辛无可厚非,姜逸尘也不觉有异,可自药老入得草庐来,每句话都与他息息相关,可偏偏不知如何作答,都只能应是道好,一直令他又不知如何自处。 尽管年岁已大,可药老也还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显然察觉到了姜逸尘的不自在,看着年轻人瘦削的面庞,和那毫无灵性的双眸,气不打一处来,又削了一头皮过去。 草庐中的姜逸尘,哪有半分冷血杀手的模样,完全是个被拉着同老年人谈心而不知所措的乖孙子,一脸懵怔地又挨了一击。 “着急什么!” “该你说话的时候自会让你说!” “当年让你乖乖抹药你不抹,现在脸上何至于少两块肉?!” “还有你这眼睛,问题还是挺大的。” 正文 第五二一章 首要之事 一番斥声痛骂后,药老出气多进气少,本便光泽红润的面色愈加涨红。 姜逸尘发懵之余,反倒更为老实巴交了。 见得适得其反,药老又是好一通吹胡子瞪眼,实在拿这臭小子的脾性没办法,只得告诫自己犯不着为此生气,好不容易活这一大把年纪可别因这屁大点事就嗝屁了。 更何况这孩子在外边的表现有目共睹,不需太过操心。 平复了心绪后,药老端起老伯那老成持重的气派,缓缓道:“魔宫那女娃儿熬炼的青莲胶体,虽是少了几味药,但从治疗效果而言,已同完整药方差不离。” “而且照你说来,那所谓的阴阳谷几无人涉足,饱纳天精地气,不论果蔬草木都长势喜人,那么谷中所生青莲入药后的功效想来非是谷外青莲能够媲美的。” “说到底,青莲才是这药方的主药,药谷这即便有完整药方,可疗效并不见得会好过许多。” 药老言语稍顿,斟酌着如何用词,才能向姜逸尘说明清楚情况。 “问题便是在这。” “在那女娃儿开始为你敷药后,你这眼睛就开始进入治疗疗程了,那些蛊虫除去后,后续这段恢复期也尤为重要。” “偏偏在这恢复期间,你又得应对刀剑杀伐,数次强行用眼,乃至断了药,便相当于小孩子在长身子时有上顿没下顿的吃着,到最后还饿了好一段日子,人是活下来,可身子骨所受的伤损很难弥补回来了。” “简单说,现在这药方的药劲不足矣完全刺激双眼晶体的回复再生,只能缓慢补足。” “治愈后,虽能正常用眼,也不会像先前那般轻易感觉到疲惫酸楚,但目力已无法如初,只能看清七八寸以内的事物,七八寸外则渐变模糊。” 见年轻人只是静默地聆听自己言语,药老也摸不透其是何心思,问道:“你可明白?” 姜逸尘回以淡淡微笑,道:“尘儿晓得了。” 药老见状目露疑色,老眼射出精芒,直勾勾地盯着姜逸尘,似要看出其是否在强装镇定。 身不自在,旋即苦笑道:“毕竟不会更糟了,不是么?” 药老这才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点头道:“心态倒是不错。” 接着道:“这些天的用药我已吩咐下去熬炼了,你小子老实在这呆上半月,看恢复情况,我试着改换几味药,加强下药劲,看看会否能提升些许药效。” 今日之前姜逸尘还未与药老碰面,关于凝露台之事,关于自己双眼的情况,他只同老伯在密信中提及,药老却了若指掌,不是老伯提前知会,便是其特意过问的,当下更是苦口婆心地劝他配合治疗,他如何能不动容。 心下百般酝酿,却知不论何种感激之言,在此等近乎长辈于儿孙的疼爱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药老显然发现了姜逸尘面容上的变化,连连摆手埋怨道:“你这臭小子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总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老头子我看了可不爽快啊,别谢了,谢字出口,就给我提上行礼走人啊!” 听闻药老都说到这份上了,本已决意开口答谢的姜逸尘硬生生将话语憋回肚子里。 好在他心中还有一疑问未提,能避免让局面僵在这。 遂道:“尘儿有一事不明。” “有屁快放。” 话虽如此,可是老人家却没有一丝不耐烦,显然早有所料。 姜逸尘见此心下不由怒己不争,他从听澜公子那出师久矣,每每面对这些老江湖时,心理层面的较量似乎总要落于下风。 当然,此般念头就这么一闪而过,他已道出心中疑问:“尘儿所修习的功法在凝露台时引发了天地异象,似也因此,五感通达,十数丈外的景象犹若近在眼前。近些天在来路上,也尝试过将真气运抵双目,确能在短时间内清晰视物,只是极易疲累,难以长久。不知此举是否于双眼有所损伤?” 药老嘿嘿一笑道:“这便是你小子先前能保持镇定自若的底气所在吧?” 姜逸尘听言一怔,心道药老这回可是猜忖错了方向,他真是单纯认为情况不会再更糟罢了,不过,他也不会为此辩解,老人家开心就好。 只听药老继续道:“在你双眼没痊愈前,这等做法确实有害而无益。” 姜逸尘能听出药老语气仍较为轻松,想来此法虽伤眼,却仍有应对之道,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了。 即便能达到琴那般境界,目不视物、视物不清终究是件麻烦事,而在紧急关头还能动用他法拥有一双锐利的眼,终不至于太过被动。 “凝露台那我去过。” “武道方面我只略通一二,不过在那人迹罕至之地,噢,更是被称作什么诗天画境之地吧,想来总是于修习内功极为有益的。” “你的内功修为晋升获益于此,但你的身体却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终是以凡人之躯,承受一方天地精气的汇入,你这臭小子能活下来该是说那《逍遥诀》厉害呢,还是说你这脑袋够灵光呢?” “把暂时消耗不了的天地之力化归天地,引导天地之力为你所用,可谓急中生智。” “此事只捡好听的说,便是你与天地同体,天地之力都受你驱使。” “但你自己应也明白,你只是其中的媒介罢了,而作为天地之力间的媒介,你那身体便径直受了天地之力的清洗涤荡,此间苦楚直接反应于最为脆弱的心室,你那生不如死的感受大抵源自于此。” “在此过程中天地之力已由你的丹田及心室贯通全身,双眼自在其中,彼时有天地之力附着,所以你能极目远视,而当天地之力退去,你的双眼已不再如先前,是被洗涤净化过的双眼,此时若能及时治疗,效果自当斐然,现下说来则为时已晚。” “你的目力不能恢复如此,亦有此中因果所致。” “好在,在你双眼痊愈后,再动用内功通此眼窍,便不会再如先前会伤及眼球晶体。” “至于其中的弊端嘛,五脏六腑之精气皆汇聚于目,故眼窍最泄人精神,今后再难有那般磅礴无匹的天地之力供你差遣,通眼窍视物非但需要消耗大量内息,还将损耗不少心神,切记慎用。” 言罢,药老长端起先前交代弟子们泡好的茶水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似乎今日与姜逸尘一会,双眼治疗因是首要之事,这才优先提及,还有余事未尽。 听得姜逸尘老老实实地应道定会谨遵医嘱,药老才放下茶杯,准备说下一件事。 正文 第五二二章 暗哑无光 药谷中,草庐里。 桌椅七八,老少一对。 二人站在一方桌前。 桌上有一长匣。 尽管目力不佳,可在姜逸尘走近草庐时,便已发现桌子上的物事。 毕竟此中只有一方一圆两张木桌。 圆桌上是两大茶杯,方桌为此长匣,尤为显眼。 只是身为来客,在未经过主人家的同意前,姜逸尘没去随意翻动。 此时,在药老的眼神示意一下,姜逸尘才揭开长匣的匣盖。 匣中躺着一柄剑。 姜逸尘对此不太意外。 他眯了眯眼睛,看不清匣中剑的颜色,只能瞧出是深色的。 那剑看上去并不出奇,若非用绸布裹着,有匣子装着,而是被孤零零地搁在外边的话,倒不容易引起人的留意。 善用剑者,多多少少都会相剑。 姜逸尘亦不例外。 粗略一看,姜逸尘还无法对此剑好坏下定论。 但只此一见,他在心中已对此剑有个大致评价。 ——此剑古朴而内敛,历时或上百载,应是柄长剑。 姜逸尘正如此想着,已得药老在边上抚须念叨着。 “你们前日刚落脚,这剑隔日便到。南宫在来信上随意提了嘴,大意是说,便是连幽冥教的隐之剑落到你小子手里都没个好下场,铸造得再精良的好剑给你也只是被瞎霍霍,还不如送柄实用的给你。不过,这剑我看着怎么觉着有点像老古董呢?” 药老口中的南宫自然是老伯左膀右臂之一的南宫雁。 姜逸尘没想到南宫雁会千里赠剑,更不敢想象那看似老实巴交的南宫叔当真会如此挖苦自己?还是说都是药老在转述时特意添油加醋的? 经这小半会儿的短暂相处,他约莫有八分把握是后者。 然则,老人家终究是长辈,自己不好反驳什么。 更何况所言非虚,皆为事实,自他出岛历练以来,真不知有多少柄剑被自己玩坏了,呃,不对,是被毁坏了!自己虽非爱剑如痴,却也心疼得紧啊! 回想起那一柄柄毁损于自己手中的剑,姜逸尘便心痛到无法呼吸,不见多少皮肉的面颊微不可察地抽动起来。 “噫……咦呀!嘿!” 忽听得一阵咿呀怪叫,姜逸尘忙回过神来,赶忙一闪身,扶稳了药老那摇摇欲坠的身形。 “没,没事儿。”药老嘴上说着没事,鼻中分明喘着粗气,复又阴阳怪气道,“我说这南宫是不是对实用两字有什么误解?这么沉的剑好使么?” 药老一面埋怨着那远方的人儿,一面用双手托起从长匣中取出来的剑,丢入姜逸尘怀中。 渐渐地,姜逸尘已开始适应了药老的顽皮劲儿,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理会这些老一辈间相隔千山万水的“冷嘲热讽”,自顾自地打量起怀中剑。 南宫大叔能拿出手的藏剑自当是好剑。 这剑不出奇,不入眼,剑鞘上的纹路粗细不一更没有什么美感,乍一看像一根扁长的烧火棍,且是通体烧成碳的烧火棍,和古朴稍稍能沾个边。 带着剑鞘,长都不及三尺,剑身偏短。 这样的剑看来不比姜逸尘在凝露台上凝结于手的冰棱剑重。 入手倒有些份量,约莫有隐之剑那般大剑的三分一。 这才导致药老判断出错,猝不及防下险些闪了老腰。 姜逸尘左手持着剑鞘,右手握着剑柄,剑锋于悄无声息间出鞘。 将剑身凑近眼前端详好一阵,忽而放下剑鞘,单单持着剑身向草庐窗边光亮处走去。 药老见得姜逸尘眉头紧蹙,不明所以,缓步跟在其后。 “怎么?这剑上还能有何古怪?” 听得身后疑问声,姜逸尘才知又给老人家误解了,解释道:“噢,里处太暗,看不明白。” 药老闻言更疑惑了问道:“噢?一柄剑有何好看的?” 姜逸尘这回可弄不明白药老是不耻下问,还是对医道药道之外的事物不屑一顾,故有此问。 沉吟半晌以问破问:“不知南宫叔有否在信中提及此剑剑名?” 南宫雁的来信和赠剑是昨日到的,信件是主,是专程向药老问安的,顺带一提赠剑之事,故而药老没将信件转交给姜逸尘,信上的内容自然还记得不少,遂不假思索道:“有,不过这剑名好像也不怎么好听,叫什么暗哑?” 姜逸尘复述道:“暗哑?” 药老确定道:“嗯,就是暗哑。” 暗哑。 姜逸尘轻抚着黑剑剑身。 剑身上有着极其细密的纹路网格,从手指上传来的触感像是一层疙瘩。 正因为有这层疙瘩,是以在剑身挥动间,破风声极其轻细,非听觉过人者不易觉察。 在光亮照射下,黑剑没有半点儿反光打照回姜逸尘面上。 那么在夜色中,除持剑者外,还有谁人能分清这柄剑的去向? 暗哑且无光。 不闻且不见。 很适合杀人。 不得不说南宫大叔为自己挑的这柄剑确实实用。 姜逸尘赞叹道:“好剑!” 药老用鄙夷地目光询问道:“南宫那老小子这些年自然是藏了不少好东西,剑是好剑,可当真实用?” 姜逸尘用略带自嘲却又颇为严肃的口吻答道:“此剑较寻常的剑短而重,寸短寸险,持重则稳当。想来南宫大叔正是想用这柄剑告诫我,行事稳当些,一旦出剑,剑下必留亡魂!” 许是论及生死,姜逸尘能感觉到草庐中较为轻松欢快地气氛骤然一沉。 药老的情绪再不及先前那般高亢了。 “眼睛养好了,果然还是要去杀人的。” 老人家的语气显得有些疲累,或是对于这些江湖间打打杀杀之事的淡漠。 姜逸尘一时语塞,不知该当如何言语。 “那些事我都明白,只是……终还是希望早日有个尽头。” 听着药老此番话语,姜逸尘似已了然江湖间帮派无数,为何偏生药谷与道义盟交好。 一老一少沉默无言,草庐中随而寂静无声。 姜逸尘不知药老所想何事,他只知道待得双眼痊愈之后,最适合自己做的事便是杀人。 几日来,他与老伯的往来书信间,既交换了关于百花大会及凝露台一役的看法,也对近日江湖之事做了番讨论。 于道义盟而言,近日最重要之事除了牛家父女下岭南外,便是不日后,洛飘零将从幽京南归了。 洛飘零与梦朝歌的归途必将比牛家父女南行更为凶险万分。 姜逸尘双眼治愈尚需些时日,自然是赶不上护送听雨阁两位阁主南归的差事。 但三日前,朝廷那一纸“限武令”震动江湖,也让身在后方的姜逸尘大有可施为空间。 只要姜逸尘能及时恢复,以他现今的一身修为,及外人难以捉摸透的身份,去肃清一些江湖上的流毒,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保驾护航。 正文 第五二三章 江湖朝廷 常言道,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朝堂之中亦有人,那么,朝廷是不是江湖? 朝廷是江湖。 只是朝廷这江湖有着更为明确的条条框框,面上看来总要温和些,少些草野莽劲,多些权谋算计,相较大江湖的直来直去而言,朝廷这江湖便显得有些偏门别类,与大江湖格格不入,故而人们总习惯于将朝廷从江湖当中剥离出来,区别对待。 不得不说,将朝廷与江湖细作区分合情合理。 但千百余年中州王朝姓氏的更迭史,无不印证着这种看法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朝廷轻易不起兵戈,一动便是抄家灭门乃至屠族,手段之狠厉,执行之坚决,毫不亚于任何江湖势力。 仅从狭义上而言,朝廷与江湖间便是密不可分的,始终在此消彼长的过程中,以一种微妙的形式平衡着、共存着。 大多时候朝廷的手腕都要比江湖更为强硬。 那般景况下,什么武林盟主纷争,什么正魔两派厮杀,于朝廷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 朝廷不管你,便不管你,要管……便什么都可以管。 在朝廷不爱搭理江湖之事时,便存在一种意外——江湖会慢慢发展,偷偷壮大。 若朝廷能及时察觉,及时打压,那么,那个王朝的姓氏便能够继续延续。 若因忽视而致无法约束江湖力量的壮大,有朝一日,王朝统治便有可能被推翻。 是故,历来改朝换代中,总不乏江湖的影子。 五十年之前的漫漫岁月长河中,中州不断外拓疆土、壮大国邦,但战争终究是极为消耗国力的,经年累月下,诚然中州是泱泱大国,却也难堪兵困马乏民艰之累,开始修生养息。 不论龙椅上之人是何姓氏,都会进入这么一段较为平和的国力恢复期。 所谓时势造人,在中州朝廷陷入委顿之际,中州江湖悄然兴起,在那二三十年间,在朝廷不知不觉间,发展到了百帮争鸣的地步。 彼时江湖的力量远超朝廷,于朝廷而言实属危局,当朝皇帝自当寝食难安。 朝廷明面上不敢同江湖撕破脸皮,暗地里多少有所行动,意在逐步削弱江湖的力量。 恰逢其时,觊觎中州地广物饶的东瀛、瓦剌,观中州朝廷与江湖的一片乱象,不愿错过天赐良机,联合起势,并煽动其他中州邻国群起而攻。 最终,外夷没能得逞,江湖也好,朝廷也罢,对外到底是一心的。 只是那战火缭绕了中州三年,不知为现今这局势留下了多少弊病。 三年抗战,中州自朝廷至江湖均元气大伤,但无可否认的是,大盛江湖受创更甚。 接下来近二十载光阴里,朝廷韬光养晦,江湖则新陈代谢。 诸如武当、少林、昆仑等有着久远传承的名门正派退居一隅、淡出江湖。 而九州结义、四海会盟、道义盟等正派大帮盟,则同红衣教、天煞十二门等邪门魔教彻底接管过江湖大旗,成为戏台上的主角。 江湖越大,便意味着人越多,各自利益追求更是大相径庭,遂常见正邪两道磨刀霍霍。 正因此,朝廷渔翁得利,既能于夹缝中求生,还能潜藏幕后挑唆各势力相争。 在石府覆灭、魔宫倾覆、巽风谷天葬、百花大会流血夜等等一系列江湖大事事发后,坐立不安近五十年之久的中州朝廷终于重新占据了主导权,有机会昂首宣示谁才是中州真正的主宰。 百花大会流血夜是蛰伏近半百之年的中州朝廷扬眉吐气之夜,那是中州朝廷在江湖面前的一次正名,也是对江湖的一次警告。 然,仅是如此,还远远不足,朝廷要想真正掌控大局巩固统治,还得让更多兵刃从江湖人的手上卸下,只是,这一步不能走得过急,只能徐徐图之。 颁布《限武令》是中州朝廷走出的第一步棋。 《限武令》即江湖“四不得”。 一则任一江湖帮派总人数不得过千,且不得以任何形式、名义结为同盟,守望相助。 二则任一江湖帮派在山门之外,参与争斗者不得超过五人。 三则不得出现任何二十人以上的争斗。 违逆其中任一条则,都可视为扰乱民间安定或是有谋逆之嫌,朝廷不惮于动用军方力量进行强力镇压! 中州历经千百年之久,对于如何安邦定国,有无数先辈以血淋淋的事例,浇淋出一套凝聚了数十代人智慧结晶的成熟立法。 只是立法再如何完善,终需要靠拳头来执行,以前朝廷的拳头软,缺乏手段和力度来执行,现下,朝廷的拳头复又硬朗起来,任何势力再想如先前一般视法度如无物,肆意挑衅朝廷威严,都得掂量下自己斤两。 当然,深谙温水煮青蛙之道的朝廷,非是一味将江湖帮派的活动能力全然掐死。 这一手《限武令》说到底是在限制江湖帮派的发展规模,避免出现无法把控的乱局。 但其条则过于简单,因而便存有诸多可操作空间。 譬如第一条则,虽说是掐灭了九州四海两盟死灰复燃的可能,但不妨碍帮派两两间建立私交关系,只要不动兵戈,无关于帮派存亡,生意上的往来仍可照旧。 至于两两之间如何开枝散叶,涵盖多少帮派,便看各自本事了。 九州、四海两盟中的帮派本都为独立完整个体,而在这数年来的鲜血杀伐中,已无帮派人数过千,可说第一条法则于原本的两大盟帮派间,并无多少损益。 对于本便以特殊形式存在的道义盟而言,更无伤大雅。 只是现今道义盟明面上的代表更为明确,仅指代菊园和义云山庄二者。 类似于麒麟、绿柳、水秀这样的山庄,要么断了与道义盟的关系独立存在,要么就地解散,归入道义盟中,毕竟道义盟近些来愈发人丁稀薄,多上这拢共不到半百之人,如何也超不过那千人之数。 关于第一条则,受影响最大的反而是红衣教,其次是天煞十二门。 红衣教细分作十堂,各堂都有较为单一的功能性,合而为一才能让整个大帮正常运转,但十堂之人远超千人之数,为规避朝廷《限武令》,红衣教只得三三四分,将三个或四个功能较能互补的分堂暂分一处,以大分舵的形式维系日常帮派运转。 天煞十二门在折去一地煞门后,加上总舵天煞宫,仍有十一分舵存在,好在不管总舵分舵都可照原有机制独立运行,如此而言,若天煞十二门有心做大,隐隐然可为中州第一大帮。 第二条则只限于争斗,因而各帮派间只要不是抽刀拔剑出拳甩腿的大规模行动也未被明令禁止,如此诸如酒水、布帛的生意买卖亦可照常进行。 第三条则全然是为了控制争斗规模,朝廷终究精力有限,只要不大动干戈,他们便懒得理会。 自百花大会后,中州武林中已有不少人猜知这《限武令》终会到来。 目光更为长远者,在朝廷早年前初次干涉江湖之事露出端倪后,便知早晚会有今日。 此中吃了最大亏的莫过于这些年来与朝廷牵连越发紧密的邪门魔教,被朝廷过河拆桥,倒打一耙。 事实上若非这些年来江湖正魔两道的势力已全然渗透到整个中州经济脉络中,朝廷的明令绝不止于此。 朝廷终不可能无时不刻盯着各方江湖势力谨守《限武令》条则,更别提疲于奔命施予制裁,只要别闹出太大动静,逾矩过甚,朝廷仍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限武令》出台有其历史必然性。 早在条则出来的一个月间,发生于西江郡、平海郡、楚郡几处由数十人参与的江湖争端被朝廷军兵火速镇压,便表达出了朝廷的强硬态度,做足了铺垫。 而姜逸尘、飞飘等人亲身经历的凝露台血战于几日前传入京都,五百名东瀛杀手潜入中州境内之事未被隐瞒,朝廷方面大感震惊之余,亦对受难的道义盟、听雨阁方面进行言语安抚,同时早一步推出《限武令》,明言将打压这类嚣张的江湖行径。 按姜逸尘与老伯的推论,五百东瀛杀手入境埋伏袭杀之事,决然与朝廷脱不开干系,然而,朝廷偏偏借此推行法令,标榜正义。 讽刺自当是颇为讽刺的。 但于听雨阁两位阁主的归途而言确非坏事。 有这《限武令》在侧,洛飘零一行便不必担心,类似于各方势力汇聚白驹镇狙杀牛家父女的情况。 姜逸尘不知眼下除了一曲流年阁的雪清欢外,还有谁人和洛飘零、梦朝歌同道。 按理说,回程中雪清欢应避嫌自行,由听雨阁遣出三名精锐护送洛、梦二人南归。 如此一来,他们五人可能面对的最糟情况,莫过于一路上一直有三组五人小队的默契袭杀。 这默契点则在于三方势力不可同时出现,否则亦有为共达目的结盟之嫌,听雨阁方面大可凭此请动朝廷出兵相援。 纵然洛飘零无法舞刀弄剑,梦朝歌实力有限,但想必没有任意一方有足够自信可凭五人之力,强压过三人,掳走或是截杀洛、梦二人。 是以,当此情形下,朝廷之《限武令》,无异于洛飘零一行之护身符。 从时日发展之巧合来看,姜逸尘不排除此令之推行,有洛飘零暗中施加的一分力。 姜逸尘放下茶杯,咂巴着嘴,一面品味着药谷自制养生茶的独特滋味,一面梳理出早已被洛飘零、老伯等善谋者所洞悉的中州大势,更为明确了自己的作用。 正文 第五二四章 寻根之剑 百花大会后,随着杀手夜枭真实身份的曝光,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将姜逸尘同云小白作参照。 云小白是银煞门门主萧银才手中的利剑。 姜逸尘未尝不是道义盟老伯炼造出来的一柄新剑。 但只有真正亲近熟识姜逸尘者,才知“这柄剑”带有更强的自主意识。 他会有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会有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盲目,也终会在历经洗礼与沉淀后,明确剑锋所向。 不论霍隐娘、易忠仁还是老伯等人,所做的只是将这年轻人投入那炽热熔炉中。 这柄剑肧能炼就成如何模样,更多的还是凭其自身造化。 与其说老伯是执剑者,不如说老伯是个只做了一,却不做二三的铁匠师傅。 凝露台一役,血腥煞气助姜逸尘《阴风功》大成,带动《霜雪真气》入无上境界,继而促成《无相坐忘心法》破境蹿升,引发一番天地异象,修为大涨。 当日姜逸尘在凝露台上的那般威势,便是状态全盛的封辰和鬼魅妖姬都难直撄其锋。 毕竟彼时之姜逸尘所逞乃天地之力,其威乃天人之威。 虽说彼态非是常态,也实难再演,但姜逸尘的进益非虚,单论其个人实力已能够在这江湖间稳当立足。 至于他的身份,无论是幽冥教黑无常也好,杀手夜枭也罢,抑或是他最为本真的身份,道义盟姜逸尘,已然在百花大会当日死去。 自他走出阴阳谷后,知悉他切实身份且尚未身死的外人,不过云小白和莫殇二人。 此二人或将此事说予旁人听,但定不会大肆宣扬。 是以,在这个江湖间,他可说是个没有具体身份的一流高手。 他在暗,敌在明,这样一柄神秘莫测的剑充分养精蓄锐后,一旦出鞘,势必让敌人苦不堪言。 这便是姜逸尘介入洛飘零一行南归之事的优势。 单其一人,即可在暗中给那些意欲偷袭伏杀洛飘零的小队伍制造麻烦与杀机。 …… …… “咳咳……” 沉默许久的草庐,被药老的几声轻咳打破。 药老不知年轻人在琢磨何事如此入神,可他杯中茶已然喝光,那些徒子徒孙又得了他吩咐不来搅扰便无人添茶,不管枯坐着,还是干站着都无趣得紧,轻咳几声是想提醒姜逸尘,还有个老家伙在这。 姜逸尘闻声一惊,没想竟将主人家干晾着大半天,告罪讨饶连连。 “罢了罢了,余下也无甚要事,早间你可随便逛逛,下午便在房中好生待着,我会交待楚江去给你敷药。”药老摆了摆手,整了整起了些许褶皱的衣衫,抬步往草庐外走去。 药老话语中的楚江,乃是其百十名徒孙之一,也是两日来专门负责姜逸尘在药谷中衣食住行一应物事的招待者。 似是想起何事,药老忽而驻足,道:“牛郎那儿我已去把过脉,不是什么要紧问题,只是陈年隐疾所致。要根治的话,须得配合着安养上半年之久。先前确认不是大问题后,我离开得匆忙,未同织女讲明,你得空去说声。” 同药老说情为牛郎治病,是离开晚风客栈前姜逸尘对织女的允诺,此事姜逸尘自然在同老伯的信件往来中有所提及,药老显然已知悉此事,而今这番作为,无非是希望让织女、牛郎承姜逸尘的情。 十四恶人的一份人情,或可解一时性命之危,不可谓不重。 姜逸尘不禁动容,未吐出半个“谢”字,双颌间蓄势将发的轻嘶声,已让药老再次止住离去身形。 老人家半侧过身,回拍着年轻人的肩膀,嘿嘿一笑,说道:“自家人不必言谢。” 看着老人家越发清晰的笑颜,听着那尤为亲切的“自家人”三字,姜逸尘微微有些恍惚。 从走出西山岛至今,他不知多少次在老伯、南宫叔等几位长辈嘴中听到这三字,心感温暖慰藉之余,总不免会去想他们为何待自己如此和蔼、宽厚? 就如同那个抱着自己在风雨中不断前行的姜老爷爷,还有一手将自己抚养大的隐娘? 是道义盟历来都对自家兄弟视如己出么? 还是和自己生身父母有关? 如果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老伯,姜逸尘定然会选择问个清楚。 可惜,站在他身前的是药老。 他同药老到底是初见,而且,他也不清楚药老与道义盟之间的牵连有多么紧密。 事关自己最为关心之事,事关隐秘之事,他实不知当不当问。 瞅着满脸挂着纠结二字的姜逸尘,药老是如何也迈不开脚步了,思及其心中所想,直言道:“有话就问。” 所谓关心则乱,姜逸尘竟未听出药老话中意味,仍显得有些迷惘,讷讷试探着问道:“尘儿不知您为何对我这般好?难道仅是因为道义盟和老伯的关系?” 药老笑眯眯道:“怎么?难道不够?你是老伯的人,我是老伯的朋友,老朋友帮着照顾下小朋友,有何不可?” 姜逸尘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神色霎时间有些黯然。 “唉,傻孩子。”药老叹了口气,拉着略显落寞的姜逸尘坐回椅中,“老伯此次来信中特地提了嘴,你若真想知道,那便由老夫来告诉你。” 这回姜逸尘听明白了药老所言,也彻底怔住了。 虽说自小同他一齐长大的那些西山岛的孩子们多为孤儿,但他们心里都无比清楚,是父母让他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只是当周围大部分人都没有父母时,他们也习惯了不去苛求,不去追根溯源。 因为西山岛上的人们,西山岛上的一切都很好,他们可以没有生身父母。 姜逸尘平素寡言,所思所想反倒要多些。 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同其他孤儿一般,不作他想,习以为常。 直到隐娘将他的习惯打破,并一意将他“推出”西山岛,“推入”江湖。 自那之后,姜逸尘发现自己会止不住对自己的生身父母进行幻想。 幻想自己的父母是何模样?曾经是何身份?做过怎样的事?还是否在世?倘若在世的话,又身在何方?这些年过得是好是坏?过得不好的话,应该很庆幸没把自己带在身边吧?过得好的话,又为何不来找自己? 渐渐地,他又发现自己对生身父母并没有如此依恋,因为身边之人更重要。 可当他有此觉悟时,隐娘和西山岛上的那些朋友亲人们已先一步离去了。 他先是于懊恼悔恨中颓丧。 接着在复仇那呛鼻的血腥味中沉沦,而后逐渐苏醒。 他已清晰认识到自己活在当世江湖的价值,已不急于去探清所谓的身世之谜。 可当这扇门不知不觉间来到面前,只需敲开门,便能得到明确回应时,他再不能处之泰然。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神思清明些,确有所悟,向药老问道:“您,认识我父母?” 正文 第五二五章 父名昭言 心绪渐定,神思越发清明。 姜逸尘回溯着过往。 每每谈及他的生身父母,不论是隐娘,还是老伯、易大叔等人总是三缄其口,不曾向他明言父母二人的确切身份,可话里话外之意无不说明他父母是很出类拔萃、极了不起的人物。 比照今日,想必自己爹娘当年在中州江湖的份量毫不亚于封辰、鬼魅妖姬之流。 一旦被俘且能为东瀛所用,便可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中州江湖的根基,抑或是向中州江湖发起足够致命的打击。 唯有如此,他们才有被东瀛人利用的价值。 唯有如此,老伯等人才会千方百计隐瞒他的身世,让他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义盟成员进行江湖历练。 在他具备足够强的自保能力前,始终会是敌人用来击溃他父母的有力选择之一。 以自己爹娘那般份量,在这江湖中定然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同老伯等人称兄道弟,与药老之辈谈笑风生也非不可想象。 而老伯在信中请药老代为告知,则进一步证实姜逸尘的推论。 药老当是熟识自己爹娘之人。 果不其然,药老捋着长须呵呵笑道:“识得,识得,哪能不识得。” 听得药老所言,姜逸尘乖巧地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药老见此情景怔然半晌,有些出神又有些感怀,双睫轻颤,似是过往之人浮现在前。 “说来,你与你父亲的脾性可当真没有半点儿相像。” “那家伙长相虽是颇为老实,但嘴皮子可犀利得很,能言善辩,好与人交,便是和我这老头子初一见面,都能从养生谈到治国、从治国侃到美食,聊上大半天仍觉好生快活!” “你这娃子也就剩一副长相得他八分真传了,可惜这脸一瘦,就越长越不像了,太清苦了些,可能多少也受那《阴风功》影响,你没发现自己若是阴沉下来脸,有多凶戾呐。” “算了,这茬不提。” “从哪说起呢,唔……树的影,人的名,就从你父亲的名字讲起。” “你父亲姓林,名昭言。” 林昭言? 初闻生父之名,姜逸尘眉头不由蹙起,心中泛起一阵迷惘。 身为一名合格的杀手,在情报收集这项基础工作上,姜逸尘自认不仅做得足够广泛而且细密。 尽管至今才知生父之名,乃至生父之姓,以致事先未曾仔细留意过,但他无比肯定过往这些年间所触碰到的任何情报、任意信息中都不曾出现过这个名字。 依照自己先前那番推论,生身父母在中州江湖间绝不该是泛泛之辈无人挂齿,显然有股力量刻意地将他父母的存在从过往历史中抹去。 是道义盟所为? 姜逸尘并不认为江湖间任意一股势力会有如此能耐。 除非…… 此事与朝廷利益相合,得到朝廷的全力配合! 姜逸尘沉忖间,忽觉药老的声音跟着停了下来。 旋即苦笑了然,药老既是要讲故事,自己认真听着便是,想必自己的疑问很快便能在故事中得到解答,听罢故事还有疑问,再问不迟。 药老很满意小伙子的反应,继续回忆、述说着那过往的故事。 “你父亲是从山坳里走出来的孩子,名字是他读了些书后,给自己取的。” “立志在有生之年将林家及‘林昭言’这个名字扬名天下。” “事实上,你父亲早早便做到了,若是换个世道,也绝不会是如此光景。” “‘林昭言’这名字在那些年间,从朝堂到江湖一直金光奕奕。” “不过,在你这般年纪时,你父亲的声名还未在江湖间传播开来,他早年所为更多是道义盟在与之亲近期间调查得知的,而更早些时候的经历,则是同我们这些老家伙闲谈胡侃时自己吹出来的。” “你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世代耕作于闽地一山坳小村中,若不是他动了走出山外来看看的念头,老林家必然躲不开多年之后瀛寇的烧杀抢掠。” “这老林家,也便是你的老家,噢不,准确说来应该是你父亲及祖父的老家,所处之地比之药谷要闭塞许多,说是在深山老林中也不为过。” “好在,村中还是有些人不甘世世代代困居一隅,尝试着走向村外,历经十数年摸索,终发现当地盛产的‘白芽奇兰’茶在山外头最为畅销,随而有数户人家经营起茶商生意。” “为了家中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你父亲在七岁时便跟随着其中一户茶商往来奔走于山里山外,五年的摸爬滚打,非但没让你父亲瘦得皮包骨头,身子骨反倒越发康健,手脚也较寻常人利落,无师而自通,为日后武学大成打好了足够坚实的基础。” “与此同时,他还忙里偷闲读书识字,也就是在这时特地为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彼时,受条件所限,你父亲能接触到的书不多,但他已从书中看到了成材之道。” “于是,在他十三岁那年,拜入雾霞镇镇长门下,作为宁府小公子的伴读。” “其时,宁小公子不过八岁之龄,懒怠于读书,宁镇长请伴读郎的初心自然是希望以近龄之童来为小儿子做行为引导,却也明悉你父亲的用意。” “能为一镇之长,靠得不只是权势,还有其学识和气度,宁镇长不仅未将你父亲逐出门墙,更是成人之美,让你父亲在做好伴读工作之余饱览府中藏书,亦不吝赐教为之解惑。” “当然,你父亲也很是争气,先是在十六岁时乡试一举夺魁,于十八岁时入幽京,在会试中再拿会元,在殿试中回答了老皇帝出的策论题,颇得老皇帝嘉许,钦点为状元。” 药老心平气和娓娓道来,姜逸尘听到此节则哑然失声。 尽管已料知父亲必定际遇非凡,却万万想不到竟还有“三元及第”这种风采。 看到姜逸尘的反应,药老才将那沉寂二十余年之久的感慨之情再次抒发出来:“连中三元呐,自科举建制以来,千百年间得此殊荣的不过五十余人,像你父亲这般年轻便有如此成就的更是寥寥无几,又因近百年来中州尚武之风过重,你父亲之壮举可谓百年一现!” “只是这文状元之名虽惊艳,在这时代间却不易流传,知其名者更多于官场。” “老皇帝倒是挺欣赏你父亲,但终究担心他年纪太轻,难堪大任,初时只教他入翰林院修撰。” “然则是金子总会发光,你父亲入翰林院不到两年,除了不误本职工作外,还顺带在武举中争得了个榜眼。” “既是文状元,又是武榜眼,老皇帝有心将你父亲栽培为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间朝堂上的治世良臣,便将他调任地方从一方父母官磨炼起。” “从浙地富杭郡知县到冀州知州,短短六年间,你父亲先后于中州十个州地间为官任职,先是步步高升,而后有贬有升,未待老皇帝下决心将他召回朝堂,你父亲已先一步辞官归野。” 听到这,姜逸尘终禁不住好奇,问道:“父亲可是犯了何事,缘何被贬?” 药老斜觑了定力差劲的年轻人一眼,不再吊他胃口,道:“你父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也因他是穷人家的孩子,更明白百姓需要什么,为官者该做什么,他没有犯事,也不会犯事。” 姜逸尘闻言若有所思。 药老道:“若非要说犯事,那便是他触碰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姜逸尘一点即通却又生疑问:“官场既不容我父亲,为何初时还让他加官进爵?” 药老道:“很简单,初时的场面小,利益不够大。” 药老补充道:“你父亲到底是个状元,且自小便在外打磨,又哪能没有颗七巧玲珑心?身为小知县时,需要他平衡的利益点少,凭他之能自能让各方以较小的损失为代价,换取更多功绩和利益,到头来各方名利双收,对你父亲自是赞誉有加且感激不尽。” “加官进爵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随着舞台变大,你父亲除了背后那个老皇帝外,再无任何硬朗的后盾,便是再长袖善舞,也难让百姓挂上笑颜,而又令各利益集团满意。” “照理说,背后有老皇帝这靠山已足够强大,可为官者谁人不会说自己是为皇帝办事?无数参本递至朝堂,老皇帝又不肯为你父亲撑腰,那么你父亲便是个一穷二白而毫无底蕴的孤臣,凭何去同其他人争?” “再者,自富杭郡上任后,你父亲便将老林家从闽地山坳小村中接出,一家老小数年间随着你父亲迁居七八次,纵然老林一家铁骨,可官场之黑暗亦教人惶惶不可终日。” “你父亲深感不孝而自责,辞官后为老林家谋得一安定处,便与家中再不往来,单单携着夫人归隐江湖。” “当然,你父亲辞官离去的根由中,官场的利益纠葛只为其一,仅凭此点还不足以让老皇帝放弃对你父亲的争取。” “最关键点还在于江湖!” “你父亲太会交朋友了,而且交了好多老伯还有我这老头子这样的江湖朋友。” “朝廷嘛,素来对江湖便不待见,更何况这数十年来江湖一直太过强势,老皇帝做梦都想改变这番局面,总会去筹谋如何暗中打压江湖势力。” “倘若你父亲只是同江湖之人虚与委蛇,那么必会受老皇帝重用。” “可偏偏你父亲同江湖人推心置腹,如若你父亲不退位归去,恐怕日后也会成为朝廷的清算目标。” “你父亲的过往故事大半便是如此,另一半则要合着另一半来讲。” 正文 第五二六章 消除存在 听完药老所谓的半个故事,对于生父的过往经历,姜逸尘确已了解大半。 对于那从未谋面的父亲,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个模糊影像。 许是血脉相连之故,除却对父亲的顶礼膜拜外,姜逸尘心下竟是担忧之情居多。 尽管这份担忧已迟到了二十余年。 他担忧父亲当时的处境。 因为他由父亲的经历联想到了石府。 父亲虽远不及中州五虎将之一的石将军,但他们之间却有着极为明显的共通点。 同样为在朝为官,同样与江湖往来甚密。 正如药老所言,父亲所为到底是犯了朝廷的忌讳,若还在其位,恐怕不日之后必有杀劫。 好在,父亲非是武将,只是文官,不曾掌握太多兵权,对于朝廷而言威胁性要小些。 而且父亲相当决绝地与家族割裂,最终去向也不是投入江湖怀抱,而是归隐一隅,不至于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事实上,若非之后外夷全面入侵,指不定朝廷会否像对付石府般,对父母来个秋后算账。 一念及此,姜逸尘嘴角止不住地翘起一丝讥讽。 朝廷忌惮江湖的力量,可解决之道,仍是通过江湖的力量来对付江湖的力量。 咻~啪! 当姜逸尘察觉到那微弱的挥掌甩袖声后,便老实巴交地挨打认错。 药老故作不满道:“故事,还听不听啦?” 姜逸尘点头如捣蒜。 “这故事的另一半,自然少不得另一人。” “林夫人,也便是你母亲,同时也是宁镇长的长女,宁素芳。” 听知母亲姓名,姜逸尘暗暗记下,他也很明确母亲之名在这过往数年中闻所未闻。 “你父母二人算是少时相识,你父亲于宁府当伴读那些年,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总免不得玩闹,数年同一屋檐下的生活,相互间便产生了些好感。” “当然,这种好感,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你母亲亲承她是在你父亲乡试夺魁后才暗许芳心。” “但她明白你父亲志存高远,遂未向你父亲吐露心扉。” “在你父亲进京赶考后不久,宁府发生了些变故。” “镇长之妻,也便是你外婆,意外辞世。” “你外婆素来康健,却走得很突然,死于病心痛,旦发夕死,于宁镇长的打击很大。” “短短两年里,宁镇长不思茶饭,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 “终有一日,得了内风症,肢体麻木,口舌歪斜,神识不清,只能于塌上静养度日。” “镇长之职也因此让出予旁系亲戚。” “宁府在雾霞镇口碑极佳,又有同族一些亲戚护持,即便没了这一镇之长的身份,不至于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惨象。” “只是家中顶梁柱到底是躺下了,唯一的小公子年纪尚小,三姐妹皆未婚配,亦难挑大梁,纵然遣退了为数不多的下人,宁府的日子终究过得一天难过一天。” “幸而你父亲平步青云后并未忘却老镇长昔年恩德,在调任富杭郡时,打听到宁府当时窘境,更是连夜赶至雾霞镇上,征得宁府上下同意,将老镇长一家带回富杭郡一并照拂。” “也便在此期间,你母亲认定了你父亲这人,下决定非他不嫁。” “怎奈当时你那父亲在男女之情上是个榆木脑袋,只记着当个好官,却冷落了佳人。” “其后数年老林家多次迁居,二人更是聚少离多。” “也难得这俩人蹉跎到那般大的年纪仍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再相逢时是江湖。” “说到这江湖,有必要提一提你父母二人何时接触的江湖,又缘何入的江湖,最终,又为何选择不问江湖。” “你父亲真正同江湖势力开始接触,便是在那次武举中,尽管江湖人不一定喜欢朝廷那条条框框的约束,但总有江湖人为了更稳定些的家中生计奔着皇粮而去。” “所谓不打不相识,一场武试下来,你父亲便结交了数名江湖好手,败在你父亲手上的更有不少江湖名家,你父亲的声名这才渐渐在江湖间传扬开。” “在调任地方前,你父亲还曾以武榜眼身份当了十数日的禁军教头,据说前头两日没人服他管教,他偏偏将那些禁军打得服服帖帖。” “随着四处为官,你父亲便广交一干江湖好友而一发不可收拾。” “许多人问过老伯,为什么要交那么多朋友,虽说老伯当时比你父亲名气更大些,但二人看法倒是出奇一致,朋友多了,路便多了。” “尤其是你父亲,身为朝臣,他深谙伴君如伴虎之理,他入江湖,除却提前准备后路外,也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让江湖和朝廷间在一定程度上能相互制衡,以此来回报老皇帝的赏识。” “但,在位者不得不谋求更多,朝野相互制衡在皇权眼中看来更是极为可笑的,你父亲在各地为官时,不时试探着老皇帝的心思,而一次次贬谪无不说明了老皇帝的态度。” “你父亲终明白是自己太过痴心妄想,遂断了此念,心灰意冷而去。” “至于你母亲,则是在历经你外婆病故、你外公病倒、宁府日渐萧条的连番打击后,痛定思痛决定迈出深闺扛起整个宁府。” “你母亲看得很通透,在这方世界中,权、钱、拳,三者至少需有其一才能过活。” “权,你父亲有,但一来你母亲未嫁与你父亲,二来你母亲觉得不该把整个宁家都挂在你父亲身上。” “故而,在迁居富杭郡后,你母亲在你父亲帮衬下一面带着弟弟妹妹经营起丝绸生意,一面拜师习武。” “说来你们一家三口,这习武天赋都不错。”药老说到这儿,见姜逸尘面露羞愧,安慰道:“你小子毕竟有个病根在那,虽然一路磕磕绊绊,但而今这年纪有这能耐,你父母知道了,也绝不会认为你给他们丢了脸面。” 姜逸尘唯唯称是。 药老继续道:“说到你们这一家三口习武天赋不错,嗯,你母亲只用了不到两年功夫,便在浙地声名鹊起。” “而这时候,你父亲却已带着老林家开始了六年奔波为官之途。” “有几回在邻近州郡为官时,你父亲便将一家老小带到富杭郡,由你母亲照拂。” “几来几去间,你父母二人早已认可了彼此,只差最后一步。” “也正好,给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插手的机会,帮着你父母将两人间的红线给系上!” “不过,数年间,你父亲带着老林家东奔西走已觉十分对不住家里人,而今裤腰带上再拴上宁府一家子,则让你父亲挥别朝廷的日子提前到来。” “喜庆日子还未足月,你父亲便着手安排老林家和宁府的未来去向,而后同你母亲毅然决然地与两个家族割裂,再不往来。” “二人也未选择投身江湖,而是去了个天涯海角,打算过无人问津的普通人日子。” “那里便是你这臭小子出生的地方。” “东南海湾的一个小渔村。” “那个村的最后一任村长姓姜,也便是在你幼时抱着你四处避难,最终去到菊园的老爷爷。” “此后之事你应也明了了。” 故事听到这,姜逸尘似还沉寂在父母当年那段岁月中,久久不能自拔。 药老见此并无任何恼意,反倒对被隐瞒了如此之久身世的姜逸尘心生怜惜之情,接着道:“你父亲一杆长枪使唤得出神入化,单以枪相较已无敌手,被奉为中州第一神枪,你母亲善始日月双剑,在江湖中亦颇有侠名。” “他们都是极为了不起的人,你这些年来可能都未曾在江湖间听闻过他们俩的名字,确因朝廷在配合着道义盟做隐瞒工作。” “之所以如此,便同你出生那年发生的瀛寇入侵之事有关。” “那年你父母为了帮那小渔村的村民脱困,二人虽势单力孤,却牵制了一大匹瀛寇七天七夜之久,原以为二人应无活命机会,可在道义盟前些年的深入调查中发现,你父母可能还性命犹存,且诸多证据隐隐指向二人大概率是被瀛寇掳走。” “你父亲在中州为官近十载,对中州各地布防可谓了然于心,你母亲对东南沿海一带亦是颇为熟稔,东瀛西侵之心未死,你父母二人自当面临威逼利诱。” “虽说二人已同两家至亲断绝联系,除你之外在中州应无有致命弱点留存,可为防范于未然,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父母有出卖中州的可能和嫌疑前,尽可能消除他们在中州的存在感,对他们以及他们的至亲之人都是种保护。” :。: 正文 周年纪念章 三周年惹 2017527-2020527 开书至今三周年! 一本不到150万字的书,写了整整三年?! 换在二十世纪以前,或许再正常不过。 但放在今时今日,可见这作者多么咸鱼! 更得这么慢,还能留住多少读者? 想来应该是留不住的。 虽然我知道还有些朋友们在看,但都算是友情支持,和纯读者还是有些不一样吧。 事实上也确实还有极少数纯读者愿意看尘缘写的书,只是尘缘不争气,他/她们不得不攒上好一阵子(好几个月)才能多看上几章。 所以在这时候,理论上,尘缘还是单机写作的。 于是,这纪念就只能【假装有读者】自己来纪念了。 偷偷嘤嘤嘤~tot~ 其实,本来也没想写什么纪念章的。 可是,昨两天才憋出一章。 知道今天不能马上熬出一章来,就写了这章,聊些感慨,吐些槽。 插一嘴,说来也是很神奇,昨天5月26日,刚好更到526章。 今天5月27日,如果能正常更出来的话,就是527章。 可惜没有如果…… 回归感慨与吐槽。 感觉好像已经说过好几次,现在这本书的故事发展已经超脱出了尘缘笔力掌控范围。 当然,这意思不是崩了。 好吧,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确实算是写崩了。 究其根由还是尘缘的见识不够、文字功底有限、逻辑思维不够缜密等等等等…… 简而言之,就是能力不足而且还懒,造成的。 大体是从百花大会那部分情节开始,本该是很波澜壮阔的场面,写出来感觉变得很小家子气,以致于还是铺展得不够开,后面情节布置也细碎了些,很难往开书前便想好的结局路子上摆正。 所以,现在几乎每写新一章都是在慢慢推进剧情,然后慢慢纠正有些走偏的主线,还有就是查缺补漏。 换言之,即填坑,除了那些必须到一定情节才能揭开的伏笔,其他一些坑已着手在填了。 这确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累人活,因为读者不仅看不到,而且在读的时候要么几秒扫过,要么根本没去在意,这只是尘缘自认作为作者的一点点倔强。 毕竟自己不像那些个大神,一整本书下来好多处前后不一,错漏摆出,大家也是吐槽吐槽后,便一笑置之。(没错,我就是嫉妒那些大神读者多,还一堆粉丝,我是柠檬精本精!哭卿卿~~~(这三字好像是用在这边)) 填着填着就发现,有那么两个坑吧,压根就填不上了。 嗯,这种对我而言应该是毒点了。 今天这纪念章也是来分享这两个坑的挖坑经过的。 这两个坑都是比较久远的坑,在开头部分。 其一。 江宁郡大桃树下那个桃仙翁,还有那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句诗词竟是唐诗三百首中的一首! 尘缘真是才查才知道的。 诗词原意为何,尘缘不是很清楚,但在很多里,都是用来劝男主不要太过花心的。 第一次看见这句诗,是在十几年前看树下野狐《搜神记》或者是第二部《蛮荒记》中看到的,依稀记得这句话是主角拓拔野的母亲龙母讲的。 不知道为何,反正在写到大桃树那段时,脑袋里就鬼使神差跳出这句话,那个场景,于是就有了桃仙翁的粉嫩登场,以及对姜逸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然鹅,然鹅,故事发展到现在想必大家伙也能看出来。 小姜是个害羞的小姜,从他的性格而言,他就不会是个多情种。 尽管他都善待那些对他好的人,而且身边大姐姐小姐姐也实在不少,但是江湖大势不允许啊,整天奔波来奔波去的,做的还是杀手工作,还得收集情报,精气神都累得不行,谈情说爱是没有力气滴。 所以,很早之前就想过怎么填坑。 当时弄了若兰怀孕这手…… 唉,其实只是不想让若兰瞎等下去,却把她编成了“楚楚”。 坑填歪了,无可奈何,只能说声能力不够,然后,没有然后了…… 后边,尽量给若兰个好交代吧。 其二。 是开篇处的玉佩,刻着“尘缘”二字的玉佩,以及那句歌词“离情怎堪月将满,回溯前事一朝看。轮回已千转,徒留尘缘叹”。 这个说来话就有些长了。 个人很喜欢仙剑奇侠传四,喜欢心然改编的《尘缘叹》这首歌。 所以打以前开始,玩古风网游,类似剑三、天刀这些,取角色名都用的“尘缘叹”。 本来笔名也想取“尘缘叹”,奈何被抢注了,所以改了歌里一句歌词,用五个字做笔名。 然后,这本书主角名本来也是“尘缘叹”的,不过被好多人吐槽,尘缘最终妥协了,这才有了小姜的诞生。 关于玉佩,其实还好,父母留给襁褓婴儿点东西,将来好相认嘛,只是后来那歌词…… 本来作者往自己的书里添加个人喜欢的元素再正常不过,但这个歌词添加得实在太生硬了些。 单单把歌词拎出来看。 ——离情怎堪月将满,回溯前事一朝看。轮回已千转,徒留尘缘叹。 请品…… 不用细品,大家应也能看出,这歌词是仙侠风。 虽说这书里也有些许仙侠玄幻元素,但寿元方面还是比较正常的武侠啊,可以说和“轮回”什么鬼的完全不搭边,这个歌词插得就完全歪了! 之前一想到这个坑,就不敢往下细想。 这两天写到小姜父母过往的章节,就不能再视若无睹了。 只是琢磨了好久,仍想不到怎么填。 一个比较靠谱的办法就是改歌词,或者换歌词。 最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歌词替换,至于改……显然没那水平去改。 圆不回来了,只能将错就错tot 这两个坑,也算是毒点了吧,本来想放到完本感言里说。 可想到完本,好像还很遥远的亚子…… 不吐不快吧~~~ 咳咳。 就这么瞎比比瞎比比,居然不到一小时也写了两千字惹! 所以说,尘缘并不是手速不行,而是脑速跟不上! 三周年纪念章,就这样bia~~~! 祝各位生活愉快哈! 2020字!(记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xs52”,就能进入本站) 正文 第五二七章 我想学剑 就像是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了十数年的孩子,自小未尝过海里边出产的食物,却时不时从大人嘴里听闻海里那些鱼呀、虾呀、蟹呀很好吃,有朝一日终得以尝上条海鱼,确认滋味果真非同凡响后,越发对虾与蟹心生向往,乃至贪婪。 被隐瞒二十年之久,一朝得知生身父母的过往之事,饶是姜逸尘的心性再如何历经风雨打磨,也不过是个无比渴盼一尝海鲜滋味的孩子,非但放不下,还表现得十分贪婪,愣是缠着药老继续为其讲述那些被抹去的故事。 许是出于对故人的怀念,抑或是出于对故人之子的关爱与欣赏,总之这位一生都浸淫于医道药道中的老人家顺遂了那孙儿辈年轻人的心愿,尽可能将自己所见所知倾吐而出。 直至午膳时分,除了实在熬不住口干舌燥,招呼了回徒孙来添茶倒水外,药老便再未踏出过草庐半步。 即便如此,仍不足药老去道尽其所知关乎姜逸尘父母的事迹。 好在小孩儿的胃口得到了极大满足,亦知来日方长,未执着于将“海底鲜”在一朝内淘尽吃光,药老得以长舒口气。 陪同药老用过午膳后,缓过劲来的姜逸尘不敢过度叨扰老人家,乖乖回了客居木屋。 午后,楚江掐准了姜逸尘午休醒来的时间点来为他双眼上药,蒙上了药谷特制的黑布,仔仔细细地交待了番敷药期间应注意事项后才离去。 其时太阳已落至半山腰,天色对于蒙着双眼的姜逸尘没有太大区别,可对其他人有,他不得不抓紧些时间去做些事儿。 仅仅客居两日,姜逸尘自然还无法摸透如老树盘根般路线错综复杂的药谷路线,好在药谷弟子不少,也悉知姜逸尘的身份,靠着一路指引,姜逸尘还是比较顺利地来到了织女、牛郎所在之所。 姜逸尘与织女、牛郎二人算不上熟识,甚至在那个约定前,相互间还是敌对关系,故而此来他只是将药老所言同织女道明,未有任何多余之话。 然则,对于常年来习惯于以对等利益交换的十四恶人而言,这回他们所付出的代价远不及所获得的收益。 凝露台一役,他们虽及时赶上了大部队,并帮着数人脱得一时之险,可接下来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却是受困于东瀛杀手头目的霞阵中,发挥的作用寥寥,真正改变战局走势的更是眼前这年轻人,而这年轻人仍谨守承诺,让药老应下牛郎的病,他们可说是实实在在的受益者。 姜逸尘所为,已不仅是坦诚守信,且足够宽宏,足够友善。 织女口中说不出什么感恩戴德之语,只是牛郎的病若能得根治,他们二人将欠药谷一份恩情,而这份恩情的另一半则记有姜逸尘之名。 临出门前,姜逸尘听到了一声生硬的道谢,还能察觉到织女正撇脚地冲他欠身行礼。 便是几乎从未开过口的牛郎也在织女授意下,极为艰难地哼出了个“谢”字。 姜逸尘没有回头,脚步却有所顿挫。 心中微微苦笑:想来不论何人都希望能在这冷漠的世间被温柔以待吧。 可他之所以没有多言,便是看明白了药老长留二人治病的额外用意。 除了治病所需外,也是对这两柄尖刀的绝对控制,必要之时,亦能为道义盟所用。 姜逸尘继续沉默前行着,只在心中暗道了声珍重。 离开织女、牛郎居所不久后,姜逸尘再次踏上药谷的问道之途。 两日前到得药谷后,他们十余人便被分别安排到处暂居。 姜逸尘自己独一处。 织女、牛郎一处。 云天观、听雨阁众人则同楚山孤和牛家父女在另一处。 了结了牛郎治病之事,姜逸尘自然是要去探望下那些有过命交情的朋友们,看看他们有何难处,自己有否能帮上忙的。 行道间,忽闻数丈外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虚浮而无序,他蹙了蹙眉,轻叹口气,立在原处,静候来人。 那人埋头行步,显然心绪烦杂而六神无主,直至快撞上前头之人,才恍然梦醒。 “小,小姜……” 那人扬起了头,须发乱糟糟地贴附在其本是圆润而今却依稀可见颧骨痕迹的大脸上,眼窝发黑,面色微白,多日少言寡语,也让他这谈吐声显得极为沙哑。 姜逸尘当然看不到这些,却很清楚近日来这人的状态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又瘦了。”姜逸尘摇头叹道,自阮谷死后,紫风便陷入了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而那本是人高马大的壮硕身躯,却日渐消瘦下来。 短短几日间,浑似变了个人。 在听到对方脚步声时,姜逸尘便分辨出其是从哪来的。 到得药谷当日,众人便在药谷弟子帮助下马不停蹄地为死去的五人办了丧。 云天观等人还未将自身全然视作江湖中人,依循观中之礼,让死于山门外的弟子魂归天外,只将骨灰带回观中再行落葬,遂在药谷制高处——观星峰,为云章和云龙葵置办了火葬。 飞飘为沐殇和小烟儿择了一风景独好之处入土为安,相互作伴。 作为最了解二师兄的三师弟,紫风为阮谷挑的则是药谷一相对静僻处,因为他的二师兄最喜欢安静之地,自言自语,自得其乐。 三处葬礼姜逸尘无一落下,未成想今日在药谷绕了一大圈后,竟来到了阮谷入葬的不远处,在此处碰见紫风倒不太意外。 自入江湖以来,特别是第二次从西山岛出来后,姜逸尘便与听雨阁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与紫风虽不相熟,可同听雨阁间的情分却不浅,绝无法任由洛飘零的师弟如此自甘堕落而置之不顾。 他同紫风、阮谷年龄相仿,也明白紫风与阮谷间近乎手足之情的师兄弟情义,此时说话间便未执礼见外,而是直入主题尽量以朋友的方式交流关切。 神思稍显委顿的紫风未去考虑太多,却能清晰感受到眼前人的关心之意,感激道:“多谢关心。” 说罢,紫风便抬脚从姜逸尘身边走过。 正如姜逸尘与之不熟识般,紫风也自认与姜逸尘间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遑论其现在无意也无心同他人言语。 姜逸尘并不打算就此放过紫风,在其擦身而过后,微微一笑打趣道:“你再这么瘦下去,你的师兄师姐们怕是要认不得你了。” 紫风闻言身子一颤,脚步是如何也无力抬起。 ——你的师兄师姐们怕是要认不得你了! 龙耀座下,紫风是三师弟,他的师兄师姐们却有三个。 除了葬在不远处的二师兄阮谷外,还有远在幽京的大师兄洛飘零和大师姐梦朝歌。 此次任务,他与二师兄信誓旦旦要为大师兄大师姐分担压力,死亦无惧。 他们师兄弟二人在凝露台上便是这般做的,二师兄致死都没退却半步。 而他呢? 在二师兄去了后,便不管不顾,一念想着和二师兄的过往。 思念成疾,瘦成这般模样。 要是再这般瘦下去,且不说二师兄在天上看着会否难过。 大师兄和大师姐一定会很失望三师弟如此难堪大用的。 再如此瘦下去,师兄师姐们都会认不得他,不认他的! 一语敲醒梦中人。 半晌之后,紫风彻底明白了姜逸尘言外之意。 先是一阵无力感用上心头,随而便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怒不可遏,回身看向姜逸尘。 纳头便拜,道:“我想学剑!” 正文 第五二八章 娘们儿楚 学剑? 同我学剑? 姜逸尘闻言一愣。 觉察到紫风做出的拜师动作后,才明白过来其言语之意。 然而,在他脑海中却只有第一念头——荒谬。 从隐娘到西山岛一众叔伯姨婶,从剑仙师父到无月叔到玄箫、枫大哥,从易大叔到沈大姐到慕容大哥、若兰姐,从老伯到听澜公子到夜殇、哭娘子…… 打记事起,便一直是别人教,他来学。 从读书识字到为人处事,从拳脚掌法到各路兵器,从招式套路到实战运用,从心智磨练到算尽机关。 从文到武,再从武到文。 他这一生中有过太多师父,一直都在学着怎么做,学着怎么做好。 除却曾略微影响过汐微语的性情外,再未教过他人当如何如何。 而今乍一听闻别人要向他学剑,一时间实难转换过来自己的角色定位。 更何况,紫风的师父还是龙耀。 龙耀是何许人也? 昔年石府第一战力,便是力竭之躯都能破去幽鬼最强绝学。 对于为数不多的徒弟,龙耀更不会藏私。 而能调教出中州四大公子之一的情剑洛飘零,于剑道上自有独到之处。 五名弟子中只有阮谷、紫风所用非剑,或是他们有着各自喜好,或是其他器刃更能发挥他们所长,可不用剑不等于不懂剑法剑技。 至少在这方面,姜逸尘自认为还不够资格去教导对方。 一念至此,已过了十数息功夫,姜逸尘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托起躬身叩首的紫风。 “学之一字实在言重了。”紫风本便虚长一二,又是这般郑重其事,姜逸尘不得不抱拳回礼,斟酌着用词道,“这些时日逸尘都会在药谷中,紫风兄若不嫌弃,自可相互讨教讨教。” 紫风眉头微微皱了皱,有些意外姜逸尘没能懂其用意,正想解释几句。 却听姜逸尘接着道“至于剑法剑技上,剑圣大人传诸于世的《辟水剑》想必令师已有转授。我那剑仙师父常言剑法剑技多学无碍,但要融汇贯通,不泥古拘方,依其所言想来是不惮于外传的,紫风兄若想学,我便教。” 紫风心道还是被误会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确是同剑仙之徒求教,自然避不开剑仙的剑法,也难怪会被对方曲解,与其刻意回避,不如坦然受了这份好意,日后若有机会再还这份人情便是。 遂还礼道“如此,便多谢了。” …… …… 沙沙沙。 万千竹叶在夏风的拂动下,为行道间的来者指明了去路。 在答应了紫风的学剑之请后,姜逸尘随之一道去了众人休养之处。 可惜他没长着一张善于宽慰人的嘴,未能同飞飘、汐微语等人说上几句话,气氛便早早尴尬,轻拍了下小花挂着送别目光的脸颊,即默默退下。 默别众人后,姜逸尘未急于回屋歇息。 因为还有一人未见着。 他往竹林方向寻来,便是为找同紫风一般、独自出来透气的楚山孤。 初时姜逸尘只是在药谷中漫无目的地找着,顺道向药谷弟子打听楚山孤去向。 在一声声不知中,姜逸尘回想起二人初见乃是在一片竹林中,同药谷弟子确认谷中竹林所在后,他便寻了过来。 风是夏风。 偏偏轻柔而不剧烈,与谷中春景一般和谐融洽。 吹来了竹子与竹叶中那抹微不可察的淡香。 还吹来了片片竹叶。 飘散于空中或完整或残缺的竹叶,在脱离开竹子后仍旧带着股劲。 只是这股劲非是韧劲。 而是刀劲! 片片竹叶翩翩而来。 临到姜逸尘近处,却化作一柄柄刀锋斜斜斩落! 竹叶刀落! 落在姜逸尘衣物上,被轻轻弹开。 落在姜逸尘面庞上,道痕不留。 落在姜逸尘发丝上,终是将之稍稍压低了几分,才极为不甘地坠下。 姜逸尘嘴角微微一翘,心道果然找对了方向。 眉头微微一挑,不禁腹诽这家伙平时挑衅人倒是挺主动的。 姜逸尘一步未停地向前行去。 不多时即闻水声哗哗,嘈嘈不绝。 药谷南面有片竹林,穿过竹林有汪清潭,清潭远处挂着一帘瀑布。 楚山孤正面向着瀑布,盘膝坐于潭边巨石块上,似在闭目冥想。 那柄裹着白布的怪刀则静躺一旁。 待得姜逸尘来到其边上。 楚山孤才幽幽开口“你来了。” 姜逸尘听言,环抱双臂,故作深沉道“我来了。” “也好,明日我便要走了,在这同你道个别。” “明早我来送你。” “多谢。” “该道谢的人是我,你我终究只是萍水相逢,可便这般被我拖着来出生入死了。” 楚山孤总算睁开了眼,看了眼姜逸尘,叹道“说了多少遍了,别总像个娘们儿似的,这般多愁善感千恩万谢的,要说来,我的收获也不小。” 姜逸尘疑问道“道声谢就像娘们儿?” 楚山孤坐直了身,义正言辞道“是啊!” 姜逸尘叹了口气,旋即也坐了下来,笑问“楚兄啊,刚刚是谁先道的谢呢?” “咳咳,咳咳……”楚山孤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摩挲着臂膀,“潭边的风还真有些大哈,险些着凉了嘿。” “噢,是吗?”姜逸尘狐疑道,“好像没有刚才我进竹林时那阵风大。” 楚山孤将身子后仰,拔高了嗓门,大声道“啊?姜兄弟你说啥?大点声呀。你瞧这瀑布声也挺大的,前头都说了啥也没给听清,胡乱回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此时姜逸尘若能摘下眼罩,必然不吝向楚山孤展示下何为翻白眼。 于是他只能连连摇头叹息,似不忍再听。 楚山孤见状,不解其意,问道“姜兄弟这是何意?” 姜逸尘道“没想到,没想到楚兄你个浓眉大眼,扯起谎来也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的。” 楚山孤听言又咳了几声,不悦道“姜兄弟,我明日便要走了,你今儿这是特意来呛我呢?” 姜逸尘点头道“嗯,是啊。” 楚山孤“……” 楚山孤这回可被呛得实在无言以对。 不过好歹比姜逸尘多吃了十多年盐巴,在经历这些时日的相处后,更知晓姜逸尘不是靠嘴皮子跟人耀武扬威之人,很快便调整过来自己的心态。 凭着从姜逸尘那学来的推理分析,觉着对方这反常做派定有前因所致,试探着问道“想找人说会话?” 被戳破心思,姜逸尘叹出了自见到楚山孤后的第三口气,缓缓道“是。” 楚山孤道“见过他们了?” 他们指的谁,虽未明言,二人却心知肚明。 姜逸尘点了点头。 楚山孤了然道“目睹亲近之人死在眼前,总没那么容易缓过来,一切还得靠他们自己,多给他们些时间,会好的。” 姜逸尘自也知晓其中苦楚,只是颔首默认。 楚山孤略带歉意道“其实,我来这儿,也是想逃开那压抑气氛。” 姜逸尘摇头笑了笑,并不打算继续这沉重的话题。 早上从药老那听知诸多关于父母过往之事,再到先前遇见紫风,探望众人,他的心情起伏确实有些大,故而同这萍水相逢的莫逆之交一见,便不由想着宣泄一番。 所幸这楚兄到底是通情达理之人,三言两语间已让他畅快许多。 只是,心中有些疑问不知当不当同对方说。 楚山孤的声音适时响起“想说什么就直接说,答得上来的我便答,答不上来的我便当听不见,反正别像个娘们儿似的闷心里,闷出病来。” 正文 第五二九章 平辈之交 不同于深谙世故的慕容靖、历尽杀伐的枫,当年涉世未深的姜逸尘与他们虽年纪相仿,但相处时总不免带有几分对于兄长的礼敬,言谈间多少带着些请教之意。 可对楚山孤这位初入江湖的老大哥,便是谦逊如姜逸尘,也难得生出几分旧人带新人的荒谬成就感,只是这位半道相逢的老大哥面相到底要显得沧桑许多,掺杂之下,相处起来反倒更能像平辈人相互交流、分享、探讨。 既然老大哥已如此说了,姜逸尘也不再跟对方客气,先是抛了个问题出来。 “你想和我学剑么?” 楚山孤微有错愕,却很快给出了回答。 “八天之前,没这想法。” 八天之前,他们还未行至凝露台。 “后来看到你的威风后,确实萌生出了些许兴趣。” 只是些许兴趣。 这个答案,姜逸尘倒不太意外。 于江湖人而言,改换惯用兵器好比去适应新的一对手足,难免有磨合阵痛期,需要大毅力去克服,若没有足够的好处,变得足够强大,谁会下决心自断手足? 见姜逸尘刚起了个头就不再开口,楚山孤如何答应,忙问道“怎么,谁想同你学剑?” 姜逸尘道“紫风。” “你就为此感到不解?”楚山孤觉得有些莫名奇妙,稍作沉吟,便道,“他想跟你学剑并不奇怪,就他之前那副体态还能有那般身法,改换用剑的话,一寸长一寸强,杀起人来确实要比匕首杀得更多、杀得更快。” “如果那天在凝露台上,他手里拿的是剑,阮谷,或许便不必……” 道理很简单,紫风只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强,避免再有悲剧发生在身边时力有不逮。 姜逸尘却仍有不解之处,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那位已逝的师父也曾是名剑法大家,他的剑术基础定也不差,我思来想去,能让他有所进益的,只有将我那剑仙师教的剑法授予他,可他给我的反应,却让我觉得误解了他的意思。” 楚山孤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他也不确定对方是否听过龙耀的名头,便不在那方面费口舌,挑着重点讲。 至于剑仙,楚山孤虽了解不多,但光听名号就能认定是个极为了不起的高人,无碍理解。 “这样……”楚山孤拨弄着面颊上的胡茬缓缓道,“那么他想学的该是更深层次的剑。” “更深层次的剑?”姜逸尘听得有些迷糊。 楚山孤解释道“比如与剑法契合的功法。” “功法?”姜逸尘显然不认同这说法连连摇头。 单说那《无相坐忘心法》,便轻易不敢教旁人知。 《霜雪真气》非是丹田有损者,常人习之事倍功半,稍有差池亦将伤及根本。 而那《阴风功》,已将之修炼到无上境界的姜逸尘断然不会将这种充满杀戮戾气、极容易吞噬人性的阴毒功夫教予他人。 姜逸尘之所以几次三番在迸发自体内的凶戾之气直袭心防脑海后,还能尽量理智作为,而未将屠刀斩向友方,全赖于《千蛛万毒功》。 这门专为修习《阴风功》者量身定制的法门,尽管侧重于肌体肉身的打磨,可在万毒淬炼溶体期间,精神意志所需忍受的万般痛楚,丝毫不亚于修炼《阴风功》时直面的精神冲击。 出了幽冥教后,再难寻万毒冢,没有那千万种毒物噬身,便修不成《千蛛万毒功》。 没有《千蛛万毒功》做铺垫,私传《阴风功》也只是害人。 楚山孤拧了拧眉,继续道“那么他想学的,想必是你的剑意了。” “剑意?”姜逸尘闻言一凛,旋即恍然。 是了,正是剑意。 剑是用来杀人的。 但剑本身只是死物。 当敌人不够强大时,要想杀人,或许只与剑的好坏有关。 当敌人稍微有点强大时,要想杀人,剑法和功法总要有一样能拿得出手。 而当敌人很强大时,要想杀人,再好功法搭配再好的剑法也不见得够。 毕竟剑不论从哪个方向刺出斩下,穷极变化不过万种之数。 剑法再多,功法再多,两两组合间万千变化仍难离其宗。 再借天时地利之势,尤是尔尔。 值此当口,若还未断了杀敌念想,所需考虑的,不再是怎样去杀人,而是应该要杀人! 这是种心念,是种意志。 也是由持剑者赋予手中剑而表露于天地间的剑意! 在姜逸尘见过的几大剑客中。 他的剑仙师父不曾在他面前展露过剑意,只能大致推测其剑意是逍遥无羁的。 而在百花大会舞剑坪上,他曾清晰感受过剑魔爆发而出的剑意,那是一种绝对的霸道! 云小白的剑意是执着地一往无前。 俞乐的剑意则是孤傲。 他自己的剑意,应是守护身边人的不屈。 眼睁睁地看着阮谷倒在身畔,于紫风的打击自然不小,这才虚心求教。 “想明白了?”见姜逸尘抬起头,隔着层眼罩仰望苍穹,似有所悟,楚山孤打破沉默,问道。 姜逸尘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虽不明白这家伙怎么会因此小事心生郁结,但楚山孤还是为其感到高兴。 “说到这剑意,楚兄你这刀意比起上回咱们初见时可长进不少啊。”小小心结已解,姜逸尘却想到明日便要告别这位老大哥,心中仍不是滋味,想着对对方的了解还停留在性格和为人上,便想着多聊些对方的过往。 “嘿嘿,这还不是被你给气的啊。” 楚山孤挠头咧嘴一笑。 嘴上说着气,心中也着实不服气得很,至少前些日子气得不轻。 经过这段时日来的相处,楚山孤终是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确认了在踏上凝露台之前,姜逸尘的内功修为是远不及自己的,可偏偏对方所表现出来的定力也好,气势也罢,还有对于借用天地之力的理解都远胜过自己,以致于从表象上来看要比自己强过一筹。 自己呢,便一直误以为哪哪都不及对方。 这让初入江湖的他,带着很强烈的挫败感。 然而,就当他看穿事实真相时,一场大战之后,对方于生死存亡之际抓住了机遇全面拔升。 真让他觉得物比物得扔,人比人得死。 好在他也从姜逸尘这学来不少东西,没凭白受气,可聊以慰藉。 别看先前那些飘落向姜逸尘的竹叶没有半点儿杀伤力,可能借风势感应到二十余丈之外有人临近,并以刀意影响落叶轨迹,岂是凡俗之辈可为? 然而,相较于更具有较强侵略性的刀意,楚山孤在应敌时却偏向守势,而且是极限防守反击,不得不说此二者间太过不协调。 姜逸尘不仅对此感到古怪,对于那柄宽而大的刀,还有刀上缠裹着的白布,也保持着足够的好奇心。 只是不知楚山孤愿否在别离前揭开其师门的神秘面纱? 正文 第五三零章 师父师娘 宁静的夏天。 天空中白云片片。 远端落瀑溅起水花点点。 姜逸尘都看不见。 半蹲在楚山孤右手边。 轻飘飘地道出心中所念。 “楚兄可愿讲讲你这柄刀和刀上这白布的故事?” “嘿嘿,早就想问了吧,憋到现在可真是难为你了。” “这倒没有,初时咱还不熟,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你也知道,我很怕麻烦。” “哼,那现在呢,怎么有这好奇心了?” “现在嘛,念着即将分道扬镳了,不多了解你一些,以后遇着别人,想帮你吹嘘吹嘘,都不知从哪夸起。” “呸!我看你就是馋我这把大刀。” “不,我馋的是白布,千百枚手里剑都没能扎出一星半点孔洞的白布,绝非凡品呐!” 见姜逸尘搁在膝前的左手默默摸索到刀柄边缘,楚山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裹着白布的刀抓回怀中,夹在左腋之下,一脸防范地盯着盲眼窃刀贼,鄙夷地说了声:“你,下贱……” 姜逸尘多少能感受到老大哥的异样目光,却混不以为意地说道:“平日间也没见你多宝贝这白布,和光同尘,总是脏兮兮的,现在就舍不得啦?” 楚山孤当然看得出姜逸尘是在装腔作势旁敲侧击,是以他偏要吊着对方胃口。 遂夹紧了腋下的刀,双手撑地抬身往左面一挪,特地同姜逸尘拉开一臂以上的距离。 姜逸尘见不着,却听得清楚,“目视”瀑布方向,轻笑道:“真是个娘们儿。” 楚山孤闻言面颊上较长的胡子一阵颤动,回击道:“你才娘们儿!明明心里好奇地很,偏不肯承认,承认了会吃亏还是怎么着?” 姜逸尘还是“目视”前方,以一副不屑一顾的口吻道:“你说你不是娘们儿,为何只敢在挑衅人时才主动出击,到了真正干架的时候,却跟缩头乌龟似的闷声不吭?” 楚山孤听得一脸涨红,须发皆张,却不怒反笑:“哼哼,这岂非证明了我才是真男人?只有真男人才会在娘们儿面前故意示弱,却紧守底线,在该爷们儿时毫不含糊!至于那挑衅啥的,嘿,真不巧,是你命不好,那两回都正巧赶上了我在撒气呢。” 赶上了? 好像还真是。 姜逸尘回想起同楚山孤于竹林中、于早点摊上的两次偶遇。 一次是对方正于竹林中体悟自然大道,他误打误撞靠近,给了对方试验体悟成果的机会。 另一次是在早点摊上,俞乐为试探楚山孤,发动了雷霆一击,却是浅尝辄止,一击即退,激起了楚山孤争斗之心,令之未能尽兴,偏生他又在边上,便成了撒气包。 姜逸尘心下暗叹一声,自己这脸非但是瘦了,还变黑了呀? 幸而祸兮福所倚,正因这接连巧遇,自己吃了些小亏,让楚山孤心生愧疚,成了不请自来的强大帮手,否则这一路来所遇之事,单凭他自己当真是捉襟见肘,此时也没人来陪他解闷。 “不亏不亏。”姜逸尘低声喃喃,在楚山孤歪斜着身子侧耳来听时,左手摆出副掐算的模样,偏过头来严肃道,“楚兄方才说的,莫不是尊师?” 瞥见姜逸尘掐指瞎算的模样,楚山孤险些笑出声,就想听听这家伙能编出什么花样来,可当听到“尊师”二字,他几乎坐不稳身子就要倾倒。 心下不由作恼:唉,我果然太年轻了,这江湖上玩计谋的,心都脏。 姜逸尘步步紧逼道:“想必尊师定然很尊重你师娘。” 楚山孤将夹在腋下的刀缓缓放下,长叹了口气道:“不错,师父很爱很疼很想念师娘。” 闻此言语,听此语气,姜逸尘品出其中淡淡的悲意,深知不可再接着调笑了,静候下文。 片刻静默中,仅可闻远端哗啦落瀑声。 楚山孤终是开了口:“师娘走的比较早,尽管如此,师父还总当她就在身畔。师娘还在时,师父对其言听计从,大气不敢出。师娘去了后,师父便时常对着空气呼来喝去,过过嘴瘾,到头来也没敢喊过一声臭婆娘。” 姜逸尘恍然道:“原来,‘娘们儿’是这么来的。” 楚山孤嘿嘿笑道:“可不是嘛。师娘刚走的头两年里,师父只会在独处时偷着叫唤,娘们儿啊,来给我捶捶背;娘们儿啊,来给我揉揉肩;娘们儿啊,我今儿想你了,快来陪我叨唠几句。梦呓时也会这么喊。这些都是我偷听来的,后来,意外被我撞见几次,师父也不再避着我,高兴时,不高兴时,嫌弃我办事不利索时,总要带上个‘娘们儿’。” 姜逸尘不禁发笑:“你师父这么喊倒也罢了,难道你还在他老人家面前跟着叫?” 楚山孤一本正经道:“师父这么教,我就这么学咯。虽然每回这么喊,师父总会削我脑皮,踢我屁股,可我能感觉到他没有真生气,就好像这样子喊,师娘没离开我们。” “所以‘真是个娘们儿’便成了你们师徒俩的口头禅。”姜逸尘做了个总结,“说来你师父就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楚山孤道:“嗯,他们本是没有收徒打算的,不得已下才把我又当徒又当子地养。” 楚山孤显然不善于讲故事,但他还是努力地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 “说来你可能不信,在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生活也算宽裕,我天天都在舞刀吃肉。” 姜逸尘稀奇道:“噢,楚兄还是屠户出身?天天能吃上肉是自然,天天舞的菜刀吧?” 楚山孤顿感无趣,撇了撇嘴,连用的是屠宰刀而非菜刀都懒得辩解。 姜逸尘催促道:“您接着说,我不插嘴。” 楚山孤不情不愿地重新开口道:“我们家当时在南河镇上过的日子算是不错了,但也受家业牵绊,都未出过镇,在我十岁前,还从没走出过南河镇,见过的溪河也就一条南河。” 南河镇在富杭郡北部,自打从药老那听知父母一家子都曾在富杭郡待过,姜逸尘连带着对与富杭郡稍稍沾边的信息都极为敏感。 “师父师娘自然是江湖人,师父曾受过重创,无法留下子嗣,好在仇人已尽,洗手归山,而他们选的归隐地恰在南河镇外的山上。” “在我刚出生不久时,他俩一旦到镇上来买肉,少不得来光顾家里生意,等到我都学着分骨、剔骨、切肉时,已成了老熟人。” “又过了些年,不是东瀛那帮子杀坯打了进来吗?那些杀坯来得太快,镇上人大多反应不及,都没能阻上一阻,死伤殆尽。” “我们一家老少爷们儿齐上阵,光着膀子和那些杀坯拼,一老人俩大人仨半大小伙拼十个,拼死了四人。” “我也算命大,攥着放血刀戳进了一个杀坯的腹部,放干了他的血,被另一人踹得老远,磕着脑袋昏死过去。” “师父师娘待的那座山也未能幸免,只是山头太小,去的东瀛人不算多,被杀光了。” “那帮杀坯为了赶时间,每个杀戮劫掠过的地方都没多做停留,二老下山到镇上寻了一圈,发现了侥幸活命的我,便带着我离开。” “东面南面群狼环伺,我们只能往西面北面躲藏,一路上遇到几小波东瀛人自是一番血战,师娘也便是在那时遭了创,落下病根。” “我们熬过了那最艰难的三年,停留在了江门镇上。” “师娘的伤病已然经不住四处奔波,只能静养。” “可惜没过两年,师娘还是在床榻间安静地离去了。” “接下来十余年间,就只剩我和师父相依为命。” “三年前,师父去找师娘了。” 听到这,姜逸尘已明了为何前些日子会在草堰镇外的竹林碰上楚山孤了。 楚山孤为师父守陵三年后,终于是走出了江门镇,而目的地多半是回到故土看看,岂知阴差阳错间竟被自己给拐往西面来,离富杭郡倒是越来越远了。 似乎是觉得气氛变得有些沉重,楚山孤努力地勾起嘴角,笑道:“说来我还是挺尊师重道的,师父嘴上老挂着什么话,我全给学来了,师父的刀法是那般不争气,我学来的刀法也是,受气挨打大半天才还手。” 姜逸尘听言灵机一动,反推道:“你这刀法不虚与百炼钢以硬碰硬,却拿绕指柔毫无办法,如此说来,那白绫定当是你师娘的武器了,从头到尾都把你师父吃得死死的。”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正文 第五三一章 话本现实 “咳咳。” 虽然不得不承认姜逸尘言之有理,甚至讲出了大实话。 可作为师父的唯一入门弟子及关门弟子,楚山孤始终有份觉悟:不论何时何地绝不能让先师失了颜面,真给弄丢了,立马得捡起来。 于是,他辩解道:“师父那是疼师娘,才处处让着她。其实呀,在外人面前,师娘一直唯师父马首是瞻,也总说,正因为有了师父,她才能想去哪便去哪!” 姜逸尘只是笑呵呵地听着,末了才夸赞了句:“令师娘可真是个妙人儿!” “那是当然。”楚山孤极为笃定且自豪,他以前总觉得师父很了不起,其中有大半原因就是佩服师父能娶到师娘那般生得漂亮又能将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的妻子。 似是回想起过往趣事,老大一爷们儿竟吃吃笑了起来,平静少刻,想想,又笑了一小会儿。 笑得姜逸尘几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道:“中州战乱那些年,有一次我们接连数天在雨中东躲西藏,我染了风寒发着高烧,浑身无力又没精神,每次转换躲藏地时都只能被师父背着走,可每次醒来时第一眼都是看到师娘在照顾我,那时我当着师娘的面问了师父个问题。” “什么问题?”姜逸尘识趣地当了回捧哏。 楚山孤道:“我问师父,到哪才能拐来像师娘这样的媳妇?” 姜逸尘大赞道:“妙啊!看不出来楚兄当年曾机智如斯!这一招,既捧了你师娘,又是夸你师父眼光好,最妙的能逗你师父生气,他却不敢在这时候敲你脑袋。” 楚山孤不去理会姜逸尘话语中的挖苦意味,自顾自笑道:“是啊,当年师父听到我说这话时,可是懵了大半晌,师娘掩嘴笑了好久,等师父终于回过神来要教训我时,被师娘一个瞪眼就给吓退了。不过,当时,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娘,都无意告诉我那个答案。” 姜逸尘联系楚山孤先前所言,道:“他们已算是归隐山林,是而早已斩断前尘往事,和你相遇,收你为徒,是种缘分,自然不希望你与他们斩去的过往再有牵扯。” 楚山孤自嘲道:“我的脑子确实转得不如你快。师娘走后,我们师徒二人再住在镇上意义也不大了,师父带着我搬到了江门镇外的山里,过起以前在南河镇外的生活。直到那时我才回想起当年那番情景,慢慢想明白了,为何彼时师娘只顾着笑,师父只负责生气,都极为默契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姜逸尘道:“二老只想好好地过日子,再不想沾惹江湖是非了。” “不错。”楚山孤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二老在天上作伴,倒是成功远离了江湖。离去前留给我的话,却像是希望我别去打扰他们。” “师娘叫我别老陪着师父那糟老头子,自己去外边多走走看看;师父则要更直接些,还在世时便时不时要把我赶走,弥留之际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到其他地方多闯荡闯荡,就当是为了师门刀法的传承延续。” 姜逸尘心头微动,好似从中他人的不同事迹中,看到了父母、隐娘还有自己的身影。 不需多想即能明白楚山孤师父师娘的用意。 他们原先的想法和他父母大同小异,都是避世遁尘。 后来却从外夷祸乱中窥见到了江湖局势的改变,做出了和隐娘如出一辙的选择。 让后辈主动融入江湖,为了多看看这世界也好,为了活得更明白也罢,总之,不希望后辈在可以预见却不知何时将再次到来的灾祸中稀里糊涂死去,白活一世。 想到要活得更为明白通透,姜逸尘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对楚山孤直言相告,遂道:“你那刀上裹着的白布实在太特别了,据我所知,中州能纺出这等白绫仅有一个水月坊。” “而水月坊隶属于幻月宫,若将那白绫当成兵器来看,品级自然只高不低,是以,令师娘多半曾是幻月宫中的重要成员。” “几个月前幻月宫还是九州结义盟的一员,平日间的行事还算较为正派,只是人心难测,虽说时过境迁矣,可你我终不知当年之事,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今后非到性命攸关时,还是少将拿白绫出来使唤。” 幻月宫? 楚山孤指尖划过表面早已泛黄,触感却仍不显粗糙的白布,似乎很难将温婉可亲的师娘,同这个陌生且略显孤高清冷的帮派名字联系在一处。 他明白姜逸尘的用意,对于今后若真不得已同幻月宫发生了交集,该如何自处,心有初步定断后,才郑重地道了声谢。 “至于这柄刀……现在的名字,叫寒江。” 良久无言后,楚山孤开了口。 现在的名字? 未待姜逸尘往细处琢磨,楚山孤又接道:“师父传我的功法和刀法,名为《傲寒诀》。” “傲雪寒梅独自开,嗯,是个好名。”姜逸尘随口评道,本还想说怪不得总觉得你的刀意中有几分萧瑟寂寞之意,只是这功法名听来却不陌生,还有些似曾相识,忽而一个激灵,坐直了身,目没法瞪,口倒能呆,张大得足矣装下颗鸭蛋! 没能将什么冷气倒灌入口,反而在脑海中翻找出那份陈旧的回忆后,咋舌连连,道:“傲,傲,傲寒诀?话本小说里那位风神的家传功法?!!” 见姜逸尘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怀疑起人生来,楚山孤心情大为畅快。 姜逸尘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侧耳倾听楚山孤是何动静,问道:“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 楚山孤捋着下颌莫须有的胡子,笑不出声,摇了摇头。 姜逸尘做了个深呼吸,情绪已缓了过来,道:“话本源于现实,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姜逸尘很快说服了自己,却很自然地再次产生疑惑,道:“但你这刀法所展现出来的气势,可和话本小说里所述差得有些远了呀。” 尽管是在西山岛时看的话本小说,记忆已模糊了不少,可姜逸尘总还能忘了,那门刀法本该有的狂意,紧接着又提出一项质疑:“刀也不太对啊,不该是这模样。” “不过,刀倒是能重炼。”姜逸尘一边自我否定,一边又找寻着不合理的疑点,“只是这样的刀,想来已无法契合原先的功法了。” 楚山孤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姜逸尘的分析逐步陷入僵局,目光透过黑布“瞪”过来后,才决定道出原委。 “第一次听闻这功法之名时,也正是师父要收我为徒,授我刀法之日。” “我小时候也看过那话本,不过还是没你能耐,能想那么多,而是单纯地震惊了好几天。” “若不是确实看不到家里人了,我总以为活在话本里。” “据师父所说,这门《傲寒诀》传到他这也有五六十代了,至于是五十多代,还是六十多代,因为其间好像出现过断层没法确定,只是前几代传人为尊重前人,从六十代算起,传给我时则是六十六代。” “当然这门功法也不再是什么家传武学了,能长久一脉单传,多是巧合,也有些许必然。” “譬如近六代来,功法和刀法的传承可谓一代不如一代,名声不仅相比当年盛极之时如云泥之别,便是相比百余年前也是声名不显,如此这般还未断了传承已属不异。” 姜逸尘默然颔首表示认同。 “你我话本中看过的那柄雪饮刀已重铸过一次,而据我师父所知,这柄刀到他手里时已被重铸过六次。” “历经数十代的传承和衍变中,《傲寒诀》内容较之原来要多了些,路子也不再似原本那般张狂,雪饮刀正是在第六十代师祖手中变成了寒江,那时候的刀法便开始偏向于压抑本性,圆融自守,未触及能够包容的底限,便不会撕开那封冻着洪水滔天的狰狞面具。” “十几二十年功法、刀法学下来,我都适应得很好,师父也说我的成就比他高,但冥冥中总有道声音告诉我,这样按部就班地学是错的。” “师父却告诉我:功法也好,刀法也罢,没有对错之分,我们这几代人学起来几乎都是一般无二,感觉自己能很好地驾驭这套功法和其中刀式,却总会莫名觉得很别扭,最主要还是因为心意难与刀意契合。” “近几代传人,包括我和师父,性格都较为相近,偏温和洒脱,鲜少受爱恨情仇所拌。” “可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正如每片树叶都有它独一无二的纹路,每个人都有他独一无二的性格,师父再如何洒脱也难对师娘的逝去释怀,而我更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刀意。” “师父、师娘要我出来闯闯,多少也是希望我自己能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摸索出真正契合于自己心意的刀意吧。” 听罢楚山孤所言,姜逸尘已然了解这位老大哥的孤独源自何处。 在与他相识之前,对方所接触的世界用两个镇一条江便可概括,这个世界对之而言太陌生,故而会让人觉得那刀意是孤独的。 可从今往后,随着这柄刀不断在江湖上打磨历练,刀意必将有所改变。 姜逸尘很期待再相逢之日! 正文 第五三二章 时若逝水 岭南之地,多山多雨。 雨遇山,成川,成泉,成落瀑。 药谷南面便挂有一帘落瀑。 只是相比起其他那些或汹涌澎湃、声震云天,或婀娜多姿、苗条纤细的瀑布,这帘瀑布既没有躲在云里雾中扮神秘,亦无九天落银河之壮丽,平谈无奇至甚,以致连个名字都没有,更别提名气。 可不论有无名气,也无论雨水多寡,在这几十年乃至几百年间,药谷南面这哗哗落水声始终未曾断绝过。 时间未能将它抹去,它也无法挣脱时间的桎梏。 它不需为昨日、今日、明日之事,懊恼、忧愁、焦虑。 看淡人来人往,淡看风云聚散。 一如它在漫漫时间长河中,默然看着药谷的起落兴衰,漠然地扮作最熟悉药谷的旁观者。 它于整个药谷如此,更何况于清潭边发生的景况。 它没去理会清潭那边的巨石块上何时多了两人,又何时不见影踪。 更不会在意这些时日中清潭附近多出的小动静。 事实上,清潭附近的动静算不得小。 时有土崩石裂,泥土乱溅,碎石横飞。 偶见水生炸雷,断浪如刀。 此时此刻,制造出这些动静的是两柄剑。 或者说是两个人。 不同于淡然处世的落瀑,他们无法视时间如无物,只能不断紧迫自己,利用现下的时间,去追逐未来的卓绝,弥补过去的遗憾。 二人皆为年轻男子。 一人身着黑衣,胳膊上绑着白布。 另一人则身着白衣,眼前蒙着黑布。 二人手中所持均是木剑,同出自一人之手。 出剑方式不一而足,剑身所带的劲气截然不同,偏偏每招每式中的剑意有那么三分相似。 数次攻防转换后,双方拉开了数丈距离,分立于清潭边。 仅是一个呼吸吐纳的功夫,白衣人攻势再起。 他似是御风破空,又似踏浪而来,出剑如饮酒,豪气干云。 剑芒挟气而至,真气汹涌狂戾,竟带起潭水翻腾起巨浪,像堵石墙冲黑衣人扑盖而下! 这是黑衣人师门的剑法,数日来二人相互交流切磋各自剑法均获益良多。 这一剑由白衣人使将出来,有黑衣人先师昔年七分风采,也依稀呈现出其当日凝露台上的凛然威势。 黑衣人不及生出太多感慨,面对这压迫感极强的一剑一墙,虽无与之相抗的胆魄,却决不会坐以待毙。 在感受到白衣人剑锋上发散出磅礴内息时,黑衣人便做好了两手准备,或硬拼,或退避。 几乎在浪墙拍打而下,剑锋紧随而至的同时,已在浪卷中的黑色身影乍然消散无踪! 对于旁人而言,黑衣人的消失,或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但目不视物的白衣人却能察觉到黑衣人将自身化作一片树叶,便是在狂风中或是在大浪里都能觅着那一线生机,顺势遁逃,全身而退。 嗤嗤数声响,极其轻细,却极为紧凑。 一击落空的白衣人未稳住身形,已分辨出那是脚尖疾点水面之声,黑衣人的反击将至! 黑衣人仿佛从虚空中突现于白衣人身后,于电光石火间出剑收剑,连刺四剑! 每一剑都裹挟着黑衣人精纯的内息,即便是把木剑亦足矣洞穿顽石! 四剑分别刺向白衣人四个要害,却只是贴着白衣人的衣边、发梢、脸畔划过,同样全部刺空! 瞬息间的四剑落空,尤其是最后一剑距离白衣人后心只有一寸距离,偏是这一寸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剑势已尽,再也无法靠近。 白衣人妙到毫巅地让开了黑衣人如闪电一般释出的四剑,未让木剑上的劲气伤到分毫。 白衣人没有回身,更没有一丝停滞,便抢在黑衣人再次出剑前,背身反肘刺剑。 这又是黑衣人师门所授的剑式,顾前顾后顾左顾右,进时不顾一切,退时四面照应,攻则全攻,守则全守的剑式。 白衣人用来仍显得心应手! 咔咔咔,数声木剑相击的闷响后,黑衣人发现自己的出剑频率始终要比白衣人慢上半拍,短短几息间,自己便从发动反击的攻势主导者落为被动吃招一方,再不退开恐怕要被对方背着身便破了防,只能强自迸发出更强的内劲,暂缓对方出剑速度,抽身退去。 然而,已全然掌控了战局的白衣人岂会算计不到这一步? 黑衣人飞退开不过一丈距离,白衣人早便回过身,举剑追身刺来! 白衣人去势比之黑衣人退势只快不慢,更是锁定了黑衣人去向,教其无从闪躲。 黑衣人不得不调动浑身内息横剑相拦。 二人年岁相差不大,但内力上的差距却是不小,只是白衣人无意仗着内力压人,自始至终只拿出六成力与对方较量,可当纵横两剑相交时,避无可避的黑衣人只觉来剑之势沛然莫御,宛若一方巨石压在胸口,呼吸不能。 喀啦! 横亘于二人一剑之前的木剑终难承受其一生难以承受之重,悲壮断裂! 或是兵败如山倒,剑断同时,黑衣人退步之中一个拌蒜,身子向后摔去! 白衣人去势未尽,去剑难收,逢此情景,只得急转剑锋,朝空处偏去。 几缕发丝未能从来剑余威中逃得一难,凄凄然自黑衣人头上飘起。 恰在同时,黑衣人屁股着地,随而发出一声轻嘶痛呼。 想来碎石块棱角之尖锐不输于刀口针尖。 白衣人向坐倒在地的黑衣人伸出了左手,道:“再来?” 黑衣人没急于去拉白衣人的手,一手撑地侧过身,一手揉搓着受了莫大委屈的臀部,撇嘴道:“没法来了,和你打实在废剑,好在用的都是木剑,否则这里还真没那么多剑够折腾的。” 几日来二人已是熟识不少,言辞间自是少了些客套拘谨。 白衣人心中暗道,还不是自己有先见之明。 面上笑道:“那我马上再给你削一把去。” 黑衣人咕哝道:“我裤子都破了。” 白衣人这才不继续坚持,道:“噢,那今天就到这吧。” 黑衣人搭着白衣人的手站起身,随之一同向竹林处走去。 白衣人没法看到,也没能察觉出,黑衣人那空无一物的双手微微攥紧。 黑衣人心知白衣人没仗着功法修为占他便宜,却无法不懊恼于昔时未能发奋苦练,将师父教予的本事打扎实牢靠;忧愁于同是相互借鉴学习,他人已能活学活用,自己却只初窥门道;焦虑于如今的江湖局势变幻,显然不会留给他太多时间变强。 …… …… 十日前。 一个抱刀的人,独自离开药谷,重归红尘俗世,去找寻探索独属于其自身的刀意。 一个日渐消瘦的身影,总在天边泛出鱼肚白前,踏出屋舍于谷中四通八达的行道间奔走,在晨曦点缀在南面竹林树梢时,没入其中。 楚山孤是姜逸尘送走的。 紫风开始与姜逸尘相互讨教剑术。 姜逸尘送走的还有云天观一行。 师叔侄六人一齐下山,归去时却少了两人。 虽说身在江湖祸福难料,可一旦事涉生离死别,其中的真情与伤悲自然不是轻易可以冲淡抹去的。 四人是三天前离开的。 在此前的七天里,姜逸尘没少去关心汐微语,却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强颜欢笑。 同她一道历练江湖的师弟死了。 同她朝夕相处近二十年之久的小师妹死了。 相比起苍梧山中那个逐步转变心性的小魔女,已经学会对身边之人倾注更多情感的汐微语此番心灵上无疑受创更甚。 除了勉强回应着姜逸尘的关心,更多时候汐微语则是随着四张老齐黄肃在药谷中向药老及药老众徒子徒孙求学问道并互通有无,偶尔才到潭边抚琴,提起那么一两分钟兴致,看着师弟云旌和八师叔齐荒武与姜逸尘、紫风互较剑术。 而在云天观四人离去后,从凝露台来到药谷的那行人,除却姜、紫二人外,只余六人。 药老针对牛郎的病情制定了医治方法,并分配谷中弟子负责其前期药理调养,为进一步治疗铺垫。 牛郎所在之处,织女随侍左右,二人很是配合药谷作为,也保持着足够的低调。 低调得足矣让整个江湖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全然忘却掉他们的存在。 同样希望暂时被江湖遗忘的,还有掀起一时波澜的牛轲廉。 有着药谷良药和小花悉心照料的双管齐下,牛轲廉不出三日已能行动自如,只是终究非是昔时年少力壮之躯,身子骨还需将养些时日。 相较而言,还算是年少力强的宁狂在药老回春医术下无比庆幸地保住了左臂。 也因此还被限制着一定的活动区域和活动能力。 大多时候宁狂都是由飞飘照看着。 不过,飞飘每天都会拎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三坛酒去小烟儿和沐殇坟前待着。 也不知她是去找他们唠嗑,还是纯粹就想着在那安静待着,总之都会把三坛酒喝完,过上大半个时辰才回来。 这段时间里,则由小花和牛轲廉帮忙照看宁狂。 …… …… 落瀑哗哗,时光在无知无觉中逝去。 而在这渐趋纷乱的世界里,似乎每个人都慢慢看清楚了自己心中所最为珍贵的东西,想着该如何去守护。 正文 第五三三章 马车飞驰 炎暑六月天。 正当午时,骄阳肆意炙烤着大地。 宽阔笔直的官道上,数里不见人马,唯有热气蒸腾。 踏踏踏! 一辆黑色的马车孤独而又突兀地出现在官道上,自北向南飞驰着。 马是快马,是北地以北乃至瓦剌地域中特产的千里快马,速度快,力量大,耐力强。 这类马定然不好驯服,所以足够贵,贵便是这马的唯一缺点。 当然,越往南走气温之高非是北面气候可比拟的,不知这些马会否适应得来。 四匹快马拉着辆大马车。 狭长的车厢,厚重的厢板,坚实牢固而光润的大车轮。 大马车又大又结实,给人一种安定稳当的感觉。 跑得再快,也几乎没有任何颠簸摇晃之感。 但这样的大马车一定很重很沉,便是四匹快马来拉,依然不轻松。 也因此,大马车只能走官道,否则保不齐跑没十里地就得在土里陷上个八九次。 马车中自然有有人。 除了那个几乎以同一姿势同一频率挥了一路马鞭的车夫外,车厢里还有四人。 三人分坐于车厢后侧左右两端,另一人与三人稍稍拉开了些距离,端坐于车门畔。 其中靠坐于右边厢的一女一男,正是听雨阁正副两位阁主,梦朝歌和洛飘零。 二人身上都换回了平日常穿的衣服色调,不再是一曲流年阁的服饰。 朝廷刚施行“限武令”不久,为免“顶风作案”雪清欢已早先一步从幽京南归。 端坐于车门旁,大多时候总在闭目养神,看似放松心神,却无时不刻处于蓄势待发状态的短发善面男子,则是一路于暗中陪同听雨阁两位阁主北上南下的前搜魂殿金魂杀手,冬晴。 大马金刀相对着梦、洛二人而坐的男子,约莫三十岁有余,穿着昂贵的锦缎衣裳,腰畔挂着块价值不菲的蓝田玉,手中把玩着翡翠鼻烟壶。 男子面向斯文,肤色微黒,若非身板看着不显瘦弱,应有几分功夫底子在,就冲这身行头绝难安然地招摇过市。 与斯文面向不太匹配的,便是男子那双灵动的眸子。 它们正在车厢里不着痕迹地四处瞟着。 时而掠过对面女子,车外世界太闷热,赏不了美景,有美人可观倒也不错,可惜已有家室,不好过分流连。 时而扫过独坐一端的“伪善”男子,昨日傍晚上路时车厢里可只有三人,行路间只稍稍打了个盹,便有人偷摸着溜进来,着实吓人不轻。 时而在手上的鼻烟壶驻留,尽管这玩意才入手不到个把月,但这些时日天天拿在手里把玩着,嗅着,早便腻了,早知如此,出门时该换个玩意儿才是。 每念及此,他总在大把时光里将目光投射向对面那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更恨不得在这位醉倒世间无数女子的翩翩公子脸上剜下几块肉来,解他妒忌之恨! 毕竟这一路上,翩翩公子让他只管一切照办,一切不问,待时机成熟,即会告知。 一夜半天之中,他照办一切,不问一切,眼看着行将进入鲁州地界,而对方仍无任何坦白之意,他已快失了耐心。 作为幽京城中响当当的纨绔子弟,二世祖,他,吕风,吕大爷可是给足面子了。 吕风混不自觉地搓弄着鼻烟壶,眉头渐渐蹙起,斯文面容也变得狠厉起来。 他终于没了耐性,脱口而问:“现在可以说了吧?为啥挑今天走?” 翩翩公子似早已察觉到吕大爷的异样,似笑非笑地回答着:“择日不如撞日。” 吕风瞪圆了眼,尽力怒目而视,追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洛飘零道:“大暑。” 吕风闻言怔了怔:“大暑?大暑和跑路之间有什么关系?” 洛飘零依旧淡然答道:“没有。” “那你先前不走,为何今天走?”话问出口,吕风惊觉刚刚竟说了轮废话又绕了回来。 洛飘零无奈道:“我教你准备的,你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呀。”吕风不解其意,便复述起大半月前洛飘零安排给他的任务,“照你说的,上好的马车四辆,良驹四十匹,备于此次南行道上,每至马乏时于行路间更替,若车有毁损,骑马先行,就近调配马车相接。马不停蹄,幽京至江宁数百里,三天三夜内可达。” “虽说要花上不少时间和银两,不过,你看我这安排,还满意吧?”话语间虽有些邀功的意味,但吕风已挺直了腰杆,自信在自己的打点下,一切都完美无缺。 洛飘零赞同道:“很满意,不能再满意了。” 吕风显然没被洛飘零这没啥感情的赞许冲昏头脑,很快便抓住了要点,道:“那不就得了,欸,这些准备可是七天前就搞定了啊。” 洛飘零道:“我知道。” “那为啥今天才走!”问题又被饶了回来,吕风打算要是洛飘零再避而不答,就给对方点教训看看,以前他是打不过姓洛的,可现在,风水轮流转,对方打不过他了! 洛飘零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吕风再也不跟对方客气,从怀里摸出一柄套在鞘中镶金戴玉的匕首,作势欲拔,咬牙切齿道:“求求你做个人吧!”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局面,偏生梦朝歌竟掩嘴窃笑,而那冬晴还像个木头人似的装作啥也不知道。 洛飘零叹息道:“你看,你急了。” 吕风将匕首往旁侧一摔,道:“这大热天的,你们一个个都不说话,憋都能把人憋死!” 洛飘零道:“咱吕大爷都急了,遑论那些想逮住我们的人?” “欸欸欸,只有你,噢,或许还有大妹子你,就你们,没有我,也不会有这木头。”吕风先是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遍,随而恍然,“原来你非得等到这大暑之日再走,就是想让大家伙都憋得不耐烦,在最为松懈时趁机开溜啊。” 洛飘零点点头,说道:“这也是我刚刚想到的。” 见洛飘零总算“供认不讳”,吕风心下舒畅许多,可一听洛飘零所言,他立马便要从座椅上蹦起来,总觉得要揍一顿这小白脸才出气。 没错,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吟诗作对搬弄阴谋阳谋的怀扇公子,在吕大爷看来就是个小白脸! 木头还是木头。 洛飘零也对吕风的暴跳如雷无动于衷。 倒是梦朝歌于心不忍,道出事实:“是老伯暗中传来了封信,让我们再等等。” 吕风狠狠地剜了眼小白脸,满怀感激地盯着听雨阁阁主的美颜,问道:“等什么?” 梦朝歌道:“等着各方势力渐失耐性渐趋麻木,等着吕家大老爷终于肯道出那条出庄密道所在,等着一位瞎了眼的小兄弟出山杀人。” 正文 第五三四章 客栈师徒 时近戌时。 残阳在朱红匾额上留下了最后一抹温存,依依不舍而去。 匾额上镌刻着四个似挥毫泼墨的瘦黑大字——红尘客栈。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 红尘的故事叫牵挂。 未至天涯,怎见风沙。 不入红尘,岂知牵挂。 红尘客栈落于市井红尘中,却是江湖人的归家。 在中州,由江湖人经营或是有江湖背景的客栈并不罕见。 是以,不到百日之前,红尘客栈依然只是间普普通通的客栈。 直至百花大会上一鸣惊人,声名渐噪,遂有不知其数者带着各自目的于明里在暗中纷至沓来。 若非对朝廷的态度有所忌惮,客栈的门槛当月便能给踏平踩烂。 近一个月来,在整体江湖情势较为缓和的情况下,客栈也逐渐回复了往日的宁静。 客栈的规模不仅不小,且可同幽京、姑苏那些大城里的知名大客栈媲美,只是落座在小镇中,花费不可同日而语。 客栈最高有三层楼,分东西厢、南北院,功能各异大小不一的房屋拢共一百单八间。 同大多客栈一般,客栈南院一层作饭堂酒肆之用,既服务于整个客栈,亦用以招揽往来食客。 这个时间点上,大堂中只余两桌共四位客人还未离去。 其中二人是过路的江湖人,刚用毕晚饭,已收拾好行囊,又招呼店家准备了些干粮,似要趁夜赶路。 另一桌上,则是两个光着膀子披着汗巾肤色黝黑的壮汉。 他们是镇外矿场的佣工,今儿干活出的力多些,便在归家途中相约来此犒劳自己一番。 之所以选择这家听说近来在江湖上声名颇盛的客栈就食,原因有三,顺路,合口,价钱不贵。 饭菜下肚,酒肉入肠,正至兴头,二人的话便多了起来,说话声也越发大了,话题更是扯得不知天南地北。 却不外乎唠叨着家长里短,苦笑摇头,痛饮三杯。 掰扯着听来的奇闻趣事,一起乐呵,再干一碗。 只听那方脸大汉拍着大腿,哀声叹气道:“唉,俺家那婆娘,哪都好,就是生了三个娃儿,偏生没个仔,老头总担心到家脉要断,可这再生下去,俺真养不起这家了!” 尖嘴汉子酒虽喝了不少,却不忘这年头家家户户总要有个带把的来传宗接代,本想让老兄弟别操心太多,最后只能转而劝慰道:“跟老头儿说说这种不是说生就生的,不能操之过急不是,先缓缓。” 陪着方脸大汉又干了大半碗,接着道:“大抵是女人不行,不过跟了你这些年了,也总得接着过,实在不行……再娶个?” 方脸大汉连连摆手道:“这,这可不行,咱又不是那些官老爷家,娶不娶得起另说,单说这老头一生来也只有俺娘一个女人,俺要比他多一个,指不定把我轰出家门。” “那就先缓缓,缓缓。”尖嘴汉子见自己的提议没被采纳,也不再坚持,忽而想起昨儿在矿场时工头给讲的故事,不禁有些凄凄然。 滋溜一口把碗中酒水吸干净,怅然道:“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唉,你看人家京里那些官老爷,那些二世祖,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就前两天偷溜出城的吕家大少,都尝尽七个婆娘的滋味了,还说要跑江南去多捞几个老婆!” 咚隆! 方脸大汉听到尖嘴汉子提起此事,心下也是颇为不忿,毫不自知自己将酒碗盖在桌上,引起了多大的动静。 两个江湖人正从小二手中接过干粮,闻声往这斜觑了一眼。 身为江湖人,他们自然更为清楚二人所提及之事的前因后果,对于将目光流连在那肤浅层面上的两个矿工不免觉得庸俗,在走出客栈前,竟特地绕行桌边对二人行嗤之以鼻之礼。 所幸俩矿工正自得其乐,全然没感受到来自江湖人的蔑视,否则难免要挨一份奚落。 不大不小的动静,全数落入正收拾碗筷的小二,以及静坐于柜台后有着一双素白纤长玉手的女子眼中。 女子心下暗叹道,虽有着千种万般身份,却都是在红尘中卖力卖命的人儿,何必仗着身份便利得来的那点儿见识而自命不凡? 女子一面轻摇团扇,一面将目光挪向了已将桌椅擦洗干净的小二。 小二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因脸色蜡黄,乍一看有些迟眉钝眼,在蒸腾的暑气下仅是半日辛劳,便已浸湿了衣裳,面上疲态尽显。 女子见此轻声唤道:“萝卜,时候不早了,先去后堂用饭,早点儿洗漱完,歇息去吧,这儿我看着就行。” 小二听言身形顿了顿,看了眼天色,再看了眼后堂,最后看向柜台处,略微不安道:“可是,时辰还没到,土豆也还没来换班。” 女子笑着温言道:“没事,也就一桌客人,姐应付得来,土豆过不多时也就过来了。” 被唤作萝卜的小二犹豫了下,说道:“那,好……谢谢素手姐。” …… …… 填饱肚子,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后,萝卜躺倒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 似乎只要眼睛一闭,便能进入香甜的温柔乡。 他已越来越习惯当前的生活节奏。 然而,这样的生活尽管充实,但他的心却没法踏实下来。 这不是他的世界,当然如果真的可以完全摆脱原有身份,想来他也会甘心的。 但他生来就没得选择,他肩头上的担子太重了。 似是觉着屋中太过闷热,他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向着内院的窗。 幸好,大暑这些天的夏夜里,风儿没有被煮沸烧开。 有习习凉风相伴,今夜还会是一场安稳的梦。 刚打算回身上床,却瞥见内院树下石桌边,正有一人自斟自饮。 微眯起双眼,辨清斑驳树影下究竟是何人后,踟蹰再三,终是打起些精神,走出屋外。 …… …… “萝卜有事请教。” 走近石桌旁三丈内后,萝卜毕恭毕敬地朝树下之人行了个弟子礼。 树下男子生得宽额细眼,稀稀落落地月光打照在其一头银发上,竟让人产生种错觉。 仿佛这个对自己人时尤为温和暖心,对外却总摆出一副高傲冷漠态度的男子,满身创伤,凄楚可怜。 “坐。”男子似乎有些意外这个缄默寡言的少年会主动来找自己,温和笑道,“你也来一杯不?” 萝卜拘谨地坐下,回道:“我不太会喝。” 男子笑了笑,那对细眼宛若天上钩月,道:“我就随口问问,你若真要喝,我还得跑去多拿个杯子。” 萝卜赶紧摆手示意:“我不渴的。” 随而鼓足勇气,想强调下自己的来意。 男子的手却搭在了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你平时已做得很好,现在就我们俩,没了压力,也尽量放松些。” 萝卜道:“是,师傅。” 男子问道:“你是想问为何我们要去帮听雨阁那两位阁主?” 正文 第五三五章 立场不明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六月初一。 大暑前夕。 幽京吕家大公子吕风一如既往地在幽京城外十里坡的吕家山庄招待“贵客”听曲看戏、花天酒地。 京中出了名的二世祖总将一应玩乐搬到私宅里自娱自乐早便屡见不鲜,身为幽京人对此更是习以为常。 可偏偏大半月来,幽京内外无数眼线都对吕家大少的行踪举动盯得极为紧密。 只因这吕家大少这回结交的好友贵客,不再是那些权贵子弟,也非是那些酒肉之交的狐朋狗友,而是近一两年来,让整个江湖都闻名变色的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 尽管百花大会后,朝廷的雷霆手段让整个江湖抖三抖,迫于朝廷之威,中州武林上上下下更是低调莫名,陷入了一种近乎于死寂的平静,本处在风口浪尖的听雨阁更仿佛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然而,从没人敢小觑那个武功尽废却能在短短几年间将江湖搅得一片混沌的怀扇公子。 即便尚无确凿证据证实那些搅动起江湖血雨腥风的桩桩事件与之相干,可在大多江湖人心中已默认为事实,至少在他们看来,洛飘零无疑是嫌疑最大的始作俑者。 这样一个轻易可搅风搅雨的男子岂会甘居一隅,安分度日? 答案果然很快便揭晓了。 牛将军从津州城被请出,便是洛飘零的手笔。 牛将军被软禁于鲁州城十日而后重新上路,依然还是洛飘零的手笔。 那个男人轻轻地来了。 那个近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早已不为人所觉地步入了幽京城中! 再没人敢安坐如山。 在京中,洛飘零的身份有些特殊,既不是罪犯,也算不上普通百姓。 当年石府覆灭一事虽暗传与朝廷相关,但在明面上,石鑫石将军仍是告老归田的有功之臣,龙耀与石鑫结拜之实鲜为人知,可至少有个家臣身份,作为家臣弟子,只要洛飘零没有行差踏错,朝廷各方都没有任何理由或是借口对其下手。 加之梦朝歌这一功臣养女的身份在,二人若在这京中这“一亩三分地”里出点什么岔子,朝廷失了颜面事小,暗中角力的各方势力万一露了马脚被抓住把柄成为众矢之的事大。 于是乎,大家都只能正襟危坐,看着这个男人游街游府,当个游说客,赏花赏月,顺带赏夏荷。 每一只藏在暗中的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这个男人又翻腾出什么浪花或是偷偷遛了。 然而,他还是悄悄地走了。 挥一挥衣袖,拐走了一位富少。 …… …… 当这件事传遍京都的时候,大暑天的烈日就好似悬在众人头顶处。 让人焦灼,令人窒息,教人不敢置信。 当冀州南部小镇的客栈中一对师徒像大多在茶余饭后唠闲事者谈及此事时,自吕家山庄偷路而出的车马正跑出两个日夜。 “是,萝卜不大明白昨夜那番安排。” 昨日正午,红尘客栈便得到了京里传来的消息,帮主宁逍遥急令召集数位在冀州地界的堂主级以上成员,召开帮派会议,各抒己见,共商对策。 萝卜是孤心魂新近收下的弟子,暂无功绩,还属底层人员,自然无法参与其中。 但在百花大会上被定义作孤高剑客的孤心魂,似有着非一般的自信,极为信任自己所看重的人,会后不久便同徒弟一五一十地讲明了帮派定计。 经过一夜消化,萝卜未能琢磨明白此中用意,本已将此事放在一旁,适才又听那两位矿工提及相关之事,疑问再上心头,不解不快。 孤心魂没有直截了当地道明原委,而是打算抽丝剥茧地对此事进行一次完整地剖析。 不仅要教好徒弟如何用剑,还要教好徒弟如何去独立思考分析问题做出判断,这是他自认作为师傅的职责所在。 以前他的手底下也有一帮人,他没有好好去管,以致悔之莫及,现在,徒弟都已送上门来让他管教,他便会尽心尽力,不负相托。 “为什么要去帮听雨阁?” “首先,我们得明确我们自己想要做什么。” “而后,便要去细细甄别,有哪些是我们可利用的资源,有谁是可结合的盟友,还有哪些应时刻提防的危险,以及当尤为警惕的劲敌。” “很显然,自少林金印失窃一事事发后,听雨阁作为最大嫌疑方,一而再再而三在江湖掀起无数波澜,迷雾谷、晋州城、秦地、西江郡……昆仑境、巽风谷还有所谓的天涯小镇,以及近来的白驹镇七里窑和凝露台,除了那场百花大会,听雨阁能将自己摘出来外,于各处的作为实在摸不干净。” “任何人看来听雨阁不过是在各处煽风点火,挑动事端,让整个江湖乱起来,带动朝廷入局,而后图谋为石府复仇之事。” “尤其是津州城请将出山这一步,区区一个江湖帮派竟动了将昔日镇南大将军带离朝廷掌控范围的念头,究竟意欲何为?” “此举之激进,往大了讲便是有了谋反之心,便是后来成功游说了数方权贵作保,无疑还是激化了朝廷与江湖间的矛盾,亦直接导致白驹镇外的风声雷动,险些酿造出百花大会后最血腥的一个修罗场来。” “可以说,在此之前,对于听雨阁,我们始终保持着是敌非友,暂不可交恶,切不可与之共谋大业的态度。” “直到凝露台上,五百东瀛杀手伏击护送牛家父女一行,才让我们的观念发生转变。” “凝露台一役太过让人始料未及。” “不论是洛飘零,还是道义盟的老伯,都没能算到会在中州内陆之地,莫名多出来这么一批异邦杀手。” “帮里人没能见到那些东瀛人的具体死状,但在数量上核算过,确实将近五百之数。” “帮里还遣人去凝露台瞧过,石板路的缝隙间还有血渍,草木叶片上还印有血滴,河边土壤还是深红色的。” “应该说,最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战五百东瀛杀手竟然败了,而且是反遭全歼。” “毕竟,他们的对手只有十九人,这一十九人里还有两个伤者和一个小女孩。” “如果说,死的是这十九人,那么……” 说到这,孤心魂忽而一顿。 静听许久的萝卜已品出其话语中意味,倒吸一口凉气。 接道:“那么,这些东瀛人悄无声息潜入中州伏击杀人之事,将至今都不为外人知!” 孤星魂默然颔首,悄悄低下树头的月光掩去了其眼中寒光。 萝卜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孤心魂稍作调整后,继续道:“单凭此事,亦不足矣看清听雨阁真正的立场,却让我们开始重新审视听雨阁近来的作为,特别是洛飘零和梦朝歌入京后所接触的那些王公贵族。” 萝卜点了点头,红尘客栈这部分作为是在他到来后进行的,尽管没有完全参与其中,但他多少也出了些力。 “不得不承认,我们根据收集掌握的线索一通分析下来,并没得出什么关键结论,更多都是猜测,总到事后方后知后觉。”孤心魂摇头苦笑,帮中一直以来都极为谨小慎微,便是缺了个足同老伯、洛飘零媲美的智囊,“昨日我们便也是依照已知结果去反推,才发现了一些端倪。” 已知结果? 萝卜试探着说道:“吕家?” 正文 第五三六章 幽京九家 “三百年前,朱家布衣翻身,夺下中州龙椅。” “二十四名从龙之臣封侯拜将,于十数年间成长为二十大姓王公贵族。” “宫闱内外,利益纠葛不断,明争暗斗不休,有旧族没落,有新贵崛起。” “现如今的幽京城中,天家身侧还余九姓大族。” “洪、吕、俞、常、胡、尹、吴、唐、汤。” “这九大家在中州的份量,说重不重,若要对任一家削职夺权、抄家灭门,不过龙颜一怒;说轻也不轻,狡兔早有三窟,一朝内难赶尽杀绝,更难防他日死灰复燃反咬一口。” “且九家深谙物伤其类之理,在应对无法完全把控的局面时,彼此之间不论有多少嫌隙仇怨,都能暂搁一边联手渡难。” “九大家于中州千家万户而言可说微不足道,但要同时推倒九大家,动的虽不是中州的土地,却是中州的政治经济命脉,没个三年五载恐难恢复元气。” “所以,便是在京中各遮去半边天的两只手,对于九大家也只能分别投其所好小意拉拢着,目的也都很简洁明了,争取获得多数家族支持,以说服少数家族站边。” “然而,这些年来,不管几方在暗地里如何勾肩搭背,偷奸耍滑,可至少在明面上,九大家对于皇权的忠心半分不减。” “这正是听雨阁两位阁主敢于入京争取支持的底气所在。” “最大的疑问便也是在这。” “洪家一手把着官家漕运,这些年来不论红衣教在江河上的话语声再如何大,在洪家面前总要低头哈腰赔笑脸,且不说红衣教如此作为是假意谦让,还是私下里与洪家达成什么协议,总之,洪家如今的日子,一如既往,春风得意。” “俞、胡、吴三家,官场上稳如老狗,来事能避则避,不能避则拖;官场外则不断开疆拓土,扩大家业,夯实根基,随时做着两手以上的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常、汤两家,在幽京里看似最为低调,然,此二者军家气息最为浓厚,只因不喜朝堂上的波云诡谲,遂将家族重心都放在幽京之外,大半族业分散于各地,加之各掌十万以上的戍边军兵,唯此二家在京里处事进退自如,最为轻松。” “尹、唐两家都是靠着姻亲崛起,看似最有存在感,实则基本仰赖皇亲国戚这层外壳罩着,最为外强中干。后者早已懂得收敛那层表面富贵,潜心经营拓展家业,前者这些年才幡然醒悟,有样学样,磕磕绊绊。论九大家的根基,此二家自是最为单薄。” “而吕家,最能拿出手的,不过是吕家家主那官居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一职。除此之外,论风光,不及洪家;论不显山不露水,不比常、汤二家;论权势,哪家都比不过……” “提及幽京吕家,大家都只会有个固有印象吕家是九大家中的和事佬,专职唱红脸,和稀泥,墙要倒时吕家人定会嬉皮笑脸地来扶着,说声和气生财。” “也正是仗着那厚比城墙的脸皮,吕家才能和八大家都搞好关系,在每行每业中都掺上一脚,但不管在哪方面,吕家的投入都极其有限,参与度也极低,故而也不存在什么话语权,看似什么都有,实则什么都没有。” “倘若你处在听雨阁的位置,入京后要从这九大家中挑一家来做靠山,你会选哪家?” 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问题都不难回答,因为可选择项看来实在不多,孤心魂在问出这个问题前便曾问过自己,他的选择中从不会有吕家。 果然,萝卜没有过多犹豫,也不需过多犹豫,即作出回答“俞家。” 萝卜只做选择,没做解释,但孤心魂却对这答案没有丝毫意外,因为他选的也是俞家。 其实萝卜心底里更倾向于常、汤二家,毕竟军人看来更为忠厚,戍边军兵或许会起义造反,但不至于屈膝卖国,只是常、汤二家的能量并没放在幽京,远水难解近渴,且依梦、洛二人的石府旧人身份,找军家当靠山,无疑会加重各方忌惮,更不利于其后行事。 洪家则是渠道和手段较为单一,论综合实力最靠谱的当是俞、胡、吴三家。 至于吕、尹、唐三家则完全不在考虑之列。 而俞、胡、吴三家中,俞乐既是俞家人,也是藏锋阁重要成员,俞家和藏锋阁明面上互不相关,可实际上早已撇不清干系,相比于其他江湖帮派,藏锋阁相对可控,与俞家攀上关系,借藏锋阁的力,似乎更为顺理成章。 所以,俞家是九大家中最好的选择。 再不济也是胡、吴两家。 可偏偏为何是吕家? 吕家何德何能让那位怀扇公子青睐有加? 这是萝卜和孤心魂在做出自己选择后,最大的不解。 “因为……吕家有钱?” 萝卜没有喝酒,却抿嘴咂摸许久,终是得出了这个连自己都没法说服的结论。 因为这个结论的唯一根据,便是吕家二世祖人尽皆知的花钱如流水。 孤心魂问道“那你觉得吕家的钱从何处来?” 萝卜越发没了底气,低声道“礼部?” 孤心魂道“礼仪、祭祀、宴餐、外事还有科举,这些环节中确实有不少油水可捞,可比起户部、工部又何如?” 萝卜无奈摇头“自然是比不过的。” 孤心魂叹道“礼部不是什么清水衙门,吕家各边都要讨好,只有同流合污之理,绝无法两袖清风,但要论敛财能力,吕家的礼部恐怕连俞家的吏部都比不上,遑论胡家的户部,吴家的工部。” 推论已陷入死胡同,这和昨日帮派会议遇到的窘境一般无二。 孤心魂没有让萝卜在思维死胡同里继续纠结徘徊,接着道“昨天,我们的第二个结论,便是推翻了第一个结论听雨阁选择吕家,和钱无关。” “推论几乎无疾而终。” “好在,还有一些线索,让我们跳出了误区。” “帮里查到了他们换乘后弃置的马车。” “马车车轮磨损得不轻,慢行还好,但疾行势必出问题。” “马车很大很结实,车厢里的构设也很精致,座位下有暗箱分装着平日生活所需物事,还有几个空格有食物残留痕迹,厢顶处还可拉下布帘做遮挡。” “可以说,只要马跑不死拉得动,车轮久磨不坏,他们可以一路在马车里吃喝拉撒睡,根本不需移步下车。” “结实之处则在于六面厢板都是木皮镶铁的,那厚度,便是把守城弩搬来,也只能轰倒马车,而扎不穿。” “这样的马车他们必定沿途备了好几辆,同样的好马也得有不下二十匹。” “这些准备,也只能是他们在幽京期间,请吕家帮忙布置的。” “随而,我们就有了第三个结论,听雨阁选择吕家,不仅仅因为吕家有钱。” “即便是像洪、俞、胡、吴四家一样有钱,恐怕多给个三两月功夫,也不一定能折腾出这些配备。” “马还好说,多花些银两,多动用些关系,总能找路子从北面牵回来。” “而那些马车,单从工艺上而言,幽京附近倒是不难找出那般能工巧匠来,只是一个来月时间,只够他们勉勉强强赶造出三四辆同款马车,如此,必然来不及沿途布置,也绝难做到不声不响,不为人知。” “唯一解释,便是吕家早便有了这些车马,现如今不过是恰逢其时拿出来用罢了。” “这些情况我们多费些时间去打听,总能得到印证。” “至于打造这样的马车究竟是谁的点子,倒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听雨阁与幽京吕家早已相熟,且早在梦、洛二人计划北上之际,便已在私下谋划相关之事,进京后的所作所为,只是掩人耳目的逢场作戏。” “第二种可能,便是这些新奇物事与听雨阁关系不大,纯粹是吕家大少玩弄出来的新作,拿来帮听雨阁,则是吕家对听雨阁的合作与投资。” “基于所掌握的有限信息,这是我们所能推论出的第四个结论。” “我们最不希望第一种可能为真,令人安慰的是第二种可能的概率要高些。” 一连串分析听下来,萝卜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寒从心间起,京中之局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讷讷问道“为何?” 正文 第五三七章 吕家大少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 “那么听雨阁的算计,或者说洛飘零的算计,未免太过超前了先。” “冷先生应同你讲过新故代谢的理。” “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州虽屹立两千余年之久,但这片土地上从未少过战火纷飞,朝代更迭,只是延续时间或长或短罢了。” “依先生之言,将这朝代与人作比,二十年前至今的朱家天下约莫正处花甲左右年纪。” “花甲老人已属高龄,身体各方面状况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内里的腐坏才是关键,若能挺过此劫,或迎二度春,若挺不过此劫,即一命呜呼。” “自己的身体是何情况,自己当最为清楚,最怕对手也时时惦记着。” “这盘大棋在二十余年前被迫开局。” “中州一度被杀得挺不过来。” “后来终是打了个翻身仗,几乎让大家都相信这盘棋中州已拿下了。” “事实上,中州只是掌控了赢面,却忽略了角落里的残兵败卒。” “也正是那些被忽略的残兵败卒,或隐匿行迹,蓄势待发,或披上中州的皮囊,韬光养晦。” “棋局还没结束。” “这也是数年前逐渐被意识到的问题。” “差不多同一时候,洛飘零才算是被迫入了局。” “可早在落子前,洛飘零就算计好了如何让潜藏于幕后的执棋者为稳定原有局面不断出招,而后形成多方下场相互挟制的僵局。” “偏偏这个半道杀入的落棋者早早备好了抽身退路,进退间总让人捉摸不透,应对不暇。” “尤其这次在各方眼皮底下出逃幽京,更教人措手不及。” “只要再添把火,早已火上浇油的局面难免被点燃。” “各方按捺多时的手段势必因此彻底暴露。” “最终再由这位怀扇公子灭火救劫。” 随着孤心魂的逐层分析循循善诱,洛飘零在萝卜脑海中俨然成了个刮骨疗毒救国大夫,本便如雷贯耳的大名,而今有了与之对应、闪耀着达者济世光芒的形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看着年轻人眼瞳里闪烁着的光辉,孤心魂不得不叹口气,泼上一盆清冷的凉水,说道:“别高兴得太早,先前所言不过是第一种可能里最好的情况。” 萝卜发觉自己实在无法跟上师傅的思维,只能苦笑着静听解释。 孤心魂道:“具备如此前瞻性,再有超前的行动力,将意味着超强的把控力。” “待得局面完全落入其掌控中时,中州何去何从全在其一念之间。” “他可以守护住中州这片土地,也可以轻易抹去那一把龙椅上的姓氏。” “不论是他自己来也好,还是推其他人上去也罢,都不难做到名正言顺。” “毕竟,是朝廷先对不住石府。” “从这一角度而言,他和龙椅边上那两位也无甚区别,只是,教人好接受些。” 萝卜嘴上挂着的苦笑还未逝去,眼眸中的星辰黯淡了不少,但他似乎没有太多难过的情绪,以一个似乎不该从他这年纪和身份的口吻说道:“天下,本当有德者居之,百姓少受些苦便好。” 孤心魂闻言愣了愣,目光在月色下又柔和了几分。 未待其出言,萝卜却已先道:“第一种可能如此,那第二种可能又何解?” 孤心魂见此眯眼一笑,继续为之解惑。 “之所以说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因为相较于第一种可能的猜测,第二种可能更为有迹可循。” “这些年吕家在九大家中扮演的角色在外人看来绝对不光彩,不,想来另外八大家也都已习惯吕家在他们面前的刻意讨好阿谀奉承。” “这般刻意放低姿态装傻充愣,不是野心全无只想守份安乐日子,便是所图更甚,或是二者兼之。” “吕家这等表现本最易惹人疑心,偏有一人将这些疑点给冲散得七零八落,让人如何都难对那吕家产生什么奇怪念想。” 孤心魂话语微顿,萝卜适时接道:“吕家大少爷,吕风?” 孤心魂继续道:“不错。” “当京里人还在逗鸟斗鸡斗蛐蛐时,吕家大少已带着人斗牛赛马遛狗狗。” “别的富家子弟还只会逛楼听曲看戏时,吕家大少已将人请到山庄里自娱自乐,据说那些戏子去那后可都是照其所准备的话本演来取乐。” “还有便是在偌大的山庄中玩捉迷藏了。” “这些标新立异的玩法背后,或有几分是吕家大少跳脱的心性使然,可未尝不是吕家推出来分散众人注意力的障眼法。” “吕家之所以能在各家生意里都掺上一脚,原因有三。” “其一,自然是最表层最显而易见的礼部。” “通过吕家家主不辞辛劳地多方走动里外打点,各家总要卖点面子给吕家掺点份额。” “只是这点份额好比大饼上的一粒芝麻,看得见,却可视而不见。” “其二,是姻亲纽带。” “这点便和吕大少爷有着直接关系。” “众所周知,吕大少爷有七房妻妾,但大家似乎都不是很清楚这七位女子的具体身份和来历。” “这七女中,既有吴家二房长女,亦有常家常老太君的五孙女,还有北地来的胡女、早年迁徙至中州东北的句麗人之女、京中锦绣坊老板娘的干女儿、鲁州一位跑商之女,乃至花间醉的一位花魁。” “吴家、汤家或许不会留肉来供养外嫁亲女,但总会分点羹。” “另五位,不一定能给吕家带来什么直接利益,却不难让吕家借着各女娘家的关系将大网在中州铺开。” “若没有听雨阁的掺和,说吕家大少跑江南去是为了寻女人,也不无道理。” “这回洛飘零入京,到最后能拉拢到吕、唐、吴、常四家的支持表态,吕家虽未正式出面过,但吕大少爷与这三家往来最为紧密,显然是背后的完美说客。” “其三,则在于吕家山庄那条直出幽京的密道。” “几大家族在幽京郊外都有山庄,想必家家户户也都有密道。” “可密道之所以称之为密道,不为外人知才为密道,一旦暴露,却有大祸临头之险。” “这直出幽京的密道,便等同于可直接兵临城下的密道,惹人非议事小,被扣上居心叵测的罪名事大。” “尽管能推说是前人遗泽,可在天家安危面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恐怕谁也想不到,竟还有将如此密道当作玩闹之事公之于众,得来的罪名轻了。” “而吕家既然敢于将此‘大逆不道’之事供出来,未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向朝廷向朱家表忠心。” “事后吕家只要将密道毁去,再请大家伙去确认一番,朝廷也只能小施惩戒揭过这玩笑。” “总而言之,吕家这些年来的处事风格可说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而吕家大少一直在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博人眼球混淆视听,在众人不经意间为吕家关系脉络扩展枝叶,引导各方于不知不觉间为吕家各项产业添砖加瓦。” “吕大少爷或许不比洛飘零那般能谋善断,但也是个长袖善舞的大智慧之人。” 听罢孤心魂最后的定论,萝卜这才注意到自己师傅一直称吕风为吕家大少或吕大少爷。 起先,他以为师傅同幽京百姓一般习惯性地戏称这位二世祖。 细细品来,才知师傅是在佩服对方。 而问题原点,为何要帮听雨阁,也有了答案。 因为那条暴露的密道。 那条暴露的密道,不能完全证明吕家的忠心,可至少能说明吕家暂无叛意。 听雨阁选择吕家,也说明吕家认同了听雨阁。 那么听雨阁便值得他们去尝试着接触,尝试着合作,是以红尘客栈的选择是帮助听雨阁两位阁主渡过此次难关。 梳理清层层关系,萝卜大有豁然开朗之感,同时也新生一疑问。 “其实,这次我们不一定能帮上忙吧?” 正文 第五三八章 暗杀之剑 所言似问非问,显然萝卜心中已有推论。 孤心魂没去否认。 事实上,若无意外的话,此次红尘客栈于听雨阁所谓的帮助,很可能落到空处。 毕竟听雨阁的车马实在跑得太快了。 想必明日天黑之前,两位阁主便可安然回到江宁郡了。 只是在当前这局面下,即便江宁郡是那火海刀山,应也有人会硬着头皮去闯闯吧。 至于踏入江宁郡前可能遇见的意外,大致可分三种。 其一,是有人料见先机,更早一步进行布局。 其二,是听雨阁内部或是吕家方面出现奸细,再此之前走露了风声。 其三,则是朝廷假江湖之手、江湖扯朝廷大旗的伎俩,跳出《限武令》的束缚,对听雨阁采取超规格的行动。 三种可能的概率逐一递增。 而红尘客栈所为,便是希望在意外发生时,务必救得梦、洛二人性命,哪怕是从旁拉听雨阁一把,让对方承一份情,以期未来的进一步交涉。 孤心魂就此将昨日帮派会议间众人的数种推测对萝卜复述一番。 期间不知是帮里何人瞅见院内师徒月下畅谈的妙景,特地派了些酒水用食来,颇为体贴。 自称酒量不济的萝卜在和孤心魂对饮完两壶酒后,后者已满脸醉意,双眼只能撑起一条缝,而萝卜自己却还面不改色,举止从容,不过倒是打开了话匣子,不再少言寡语。 本极少深入交流的师徒难得地聊到了深夜。 然而今日的话题似乎完全没法避开听雨阁不谈。 尤其是此前不解红尘客栈为何援手相帮听雨阁的萝卜,非但对听雨阁的态度大有改观,且每思及朝廷很可能真会自掌嘴脸驱使一些江湖力量来破局时,便极其义愤填膺。 “朝廷势弱之时,皆不耻为鹰犬。” “朝廷势强后,却又争当爪牙。” “哼,江湖……” 萝卜把着酒壶醉语呢喃着,声音很轻,却满是轻蔑之意。 孤心魂也不去辩解太多,只说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萝卜无奈叹道:“但愿不要有那些意外才好。” 孤心魂摇摇头,身子随着脑袋的晃动摇摇欲坠,看似随时要从石凳上摔下,却在此时倚着石桌边缘,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说教道:“任何事情只要存在意外状况,不管发生可能性有多小,都要按最坏的情况去做打算。” “先前所提到的三种意外,别说我们,就算是听雨阁自己都无法完全杜绝。” “可正如我们明知可能帮不上,还是得遣人去走上一遭,单是我们能够打听到的情报,便足够证明听雨阁已提前对可能发生的意外进行布局。” “譬如藏在听雨阁的暗影十八骑已分批离开了江南。” “十八骑打散后实力或略有削减,可每五人一组也足矣肃清一小部分麻烦。” “还有蜀、黔地这些前些天开始,每天都会死不少江湖人,有些小门小派就此除名,还有些曾在九州四海叫得上名号的帮派也岌岌可危。” “这事应也和听雨阁脱不开干系。” “毕竟谁都不希望在前头拼死拼活,老巢却被端了。” “只是听说那杀人者不过一人一剑,真不知是何方神圣了。” …… …… “是他。” “只能是他了。” 西江郡幽死洞中丝毫觉察不到夏日的炎热,哭娘子轻拭去嘴角边沾着的几滴酒笃定道。 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她又接着补充道:“从五天前开始,每天至少杀死十人,最多曾在一夜之间连杀五个帮派二十三人,这些人不是在出恭时遭了毒手,便是在床笫欢愉间或是在睡梦中死去,总之都是在不经意间身首异处,都只有有预谋的暗杀能做到。” “而不论他的身份是杀手夜枭,还是黑无常,都不难做到如此缜密的布局和干净利落的下手。” “再者,这人三天前不是惊扰到了屠龙阁么,小熊难敌其手,还是武厉翺亲自现身解的围。” “小熊的剑术虽难媲美若愚、云小白几人,却能力压俞乐之流,而这人不仅剑术不在小熊之下,且能在屠龙阁两大强手之下无恙退去,可见轻功也不差。” “可别忘了云小白曾只身去过百花屿,在此之后约莫一个来月,便有一盲眼剑客现身于平海郡附近的盐城郡,出现在护送牛家父女的队伍中。” “药谷虽在岭南,可要借着深山老林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到蜀、黔两地来,实在不难。” “只能说,那江小子命硬得很,跳下阴阳桥后大难不死,在药谷疗完伤后,出来更为生龙活虎了。” 哭娘子一边举例一边做着分析,似因酒至兴头,总不时伸出香舌舔舐着自己的双唇,双眸里尽是雀跃神采,尽管已知其名为姜逸尘,却还是将他当作江城子来称呼。 一番长篇大论自然不是自言自语,此时此刻在这清冷的洞中幽冥教五巨头齐聚。 上首处坐着教主冥河,四大判官分列左右两侧。 哭娘子和夜殇在冥河右手侧,幽鬼和卢昊在另一侧。 五巨头凑在一处可不是光喝酒,而是探讨着当前江湖局势,毕竟这些天来的江湖实在不太平。 听罢哭娘子所言,幽鬼立马接道:“真是他的话,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哭娘子为自己添满了酒,举觞朝幽鬼晃了晃,示意敬他一杯,并说道:“老鬼还在担心江小子会对我们动手呐?” 幽鬼在喝酒一事上从不含糊,干脆地一饮而尽后,亮出三根手指头,说道:“我只知道三件事。” “第一,那小子在这幽死洞里可待了不少时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不知道知道了多少。” “第二,虽然难以置信,可如果那小子便是那盲眼剑客的话,那便说明他也参与了凝露台那一战,那一战是何结果不需多说,却不难想见那小子而今已成长到怎样的地步。” “第三,那小子一路杀来,离西江郡也不远了。” 幽鬼郑重其事地前后晃动着三根手指,说道:“不怕那小子直接杀进来,就怕那小子偷摸躲着,时不时跳出来给我们两刀。” 未待哭娘子出言,一直默默喝酒的夜殇先道:“他不会。” 正文 第五三九章 践行午宴 正值午膳时分。 当地小有名气的饭馆中,早早挤挤一堂。 嗯,是挤挤,不是济济。 互不相熟的食客挤凑在一桌,各点各的吃食,自顾自的味蕾。 靠角落的四人桌也坐满了客人。 当中有个白衣人。 远远一瞧,像是个富家公子,因为有几分贵气。 走前两步再看,却又像是个游侠儿,因为有几分风尘。 近前细细打量,便觉着应是个书生,因为太过瘦削老实。 姜逸尘并没往自己脸上鼓捣太多肉皮毛,只在眉眼处、鼻梁处和面颊处稍作了些手脚。 易容不一定非得从头到脚彻底改头换面,只要平平无奇、和光同尘、不惹人瞩目即可。 此刻,他右手筷子中夹着挂有几颗青葱、蘸着几缕汤汁的牛腩肉块。 左手上抓着根皮薄澄亮、肉白紧实的大鸡腿。 面前除了摆着锅红烧牛腩、刚被扯下一条腿的大半只白斩鸡外,还有摆放齐整满盘油光的脆皮烤鸭,以及被层层辣椒掩盖住的鱼头。 也就是这家饭馆在当地吃得开,否则要一下吃上这些草上走的、地上飞的、水上飘的、河里藏着的,还真得去那些名头响亮的大酒楼、大客栈才成。 这顿午饭姜逸尘吃得很奢侈。 看着很贪婪。 但吃相还是保持得很文雅。 姜逸尘平日从不吃多,至少今日桌上这些吃食够他分三四顿吃完。 委实是这几天累着了,饿坏了,特地犒劳自己来的。 绝没有铺张浪费、惹人眼馋的意思。 这几天,他忙着杀人。 为了闹出足够大的动静,他需要杀很多人。 为了让蜀黔一带的武林风声鹤唳,他需要悄无声息地杀人,且让人无从追查到他的踪迹。 为了在尽量短的时日里,造成最轰动的效应,他的一切所为都得足够快,且教人后知后觉。 就像那辆跑往江宁郡的快马一般迅雷不及掩耳! 这次行动从谋划到施行前,除了隔着万水千山的老伯通过书信给予过一次点拨外,统统由姜逸尘亲策亲改善。 而几日来,当计划付诸实践后,显然是更为劳心费力的。 若不是往脸上贴了小半两猪肉,仅是五天下来,小姜已瘦得颧骨突兀可见。 五天来,没有一头猪死在姜逸尘剑下,江湖人士却足足有四十九人。 之所以当下还能把午饭吃得这么津津有味,吃得这么问心无愧,是因为早在确定这些下手目标前,他便找足了杀人的理由和借口。 每一个人的相关信息,既有道义盟暗部提供的情报支持,亦有当年飞飘等人于西江郡雁回客栈收集查货所得为佐证。 广个告,【换源神器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不论是为百姓惩奸除恶,还是为中州武林剔腐除毒,那些死去的人都可谓死有余辜。 死者中掺杂有百花大会当日将姜逸尘逼下阴阳桥一十三人中的七人。 数十个江湖人士,囊括了十余个大小不一的江湖帮派,不同帮派的个人间鲜少有实质联系与相互往来,亦不存在多少共通点,容易将这些人的死因串联起来。 涉及面广、相关死者牵连点少、强弱不一等等,各种无序而不对称的信息反馈到明面上来,便成了个极为复杂的局面,一时间琢磨不透行凶者意图的蜀黔一带江湖各派惶惶难安、人人自危。 倘若教他们知晓这罪魁祸首竟在此安然享乐、大块朵颐,势必在第一时间蜂拥而至,来将这厮粉身碎骨! 说来巧也不巧,真就有一位对姜逸尘近日所为了若指掌之人坐在其正对面。 只可惜这人似是个哑巴,几乎从进门到现在,一声不吭。 这人又不是个哑巴,毕竟也跟店小二要了一桌饭菜。 不过这人要来的一桌饭菜有且仅有两样。 一大碗饭特稀米汤特多的稀饭,和两颗拳头大小的素白馒头,朴素至极。 配合着那一身行者打扮,要不是脑袋上还留着头发,视之为苦行僧并无不妥。 事实上,这人比之姜逸尘要黑壮不少,可还是不难从那松垮的面皮上看出,应是最近瘦下来的斤两,此人无疑正是同姜逸尘一道从药谷溜来的紫风。 紫风是此次行动中不可缺失的重要一环。 为将影响力最大化,姜逸尘将战线铺展得很开。 一夜之间连杀五个帮派二十三人,光凭姜逸尘自己可以办到,可难保不影响接下来的行动部署。 将同一路线上稍弱些的角色交给紫风处理,提高行动效率的同时,打时间差形成一人所为的假象,这便是紫风为姜逸尘带来的助力。 只不过,那个从覆灭石府阴影走出,三年来强自摒弃所长改换用剑,在护送牛家父女时为求稳妥重拾匕首却再次目睹至亲之人死去的大年轻人,这些年来所经历的风浪,或者说所经历的杀戮,不及姜逸尘之十一,此番在亲手了结了区区二十一人的性命后竟食难下咽。 当然这或许与三天前一次失手,被对方朝胃部狠狠踹了一脚有关。 鉴于此次行动计划之缜密,紫风捱的这一脚,已是二人组受到的最大伤损。 两天前,姜逸尘便让紫风罢了手,一来是出于对紫风状况的担忧,二来则是随着风声逐日传开,每过一天,他们所面对的困难便要多上数重。 就连他自身也毫无意外地被盯上了。 为数不多的眼线他能顺手除掉,却有条尾巴极不容易甩开。 便是为了甩掉那尾巴,他才不小心撞上屠龙阁的小熊和武厉翺。 好在尾巴被成功甩开,而他也没在屠龙阁二人手上吃什么亏。 虽然屠龙阁无法去证明他便是那神秘杀手,可经此一事,反倒更添凶名。 今天这顿饭说是给紫风践行,就此分道扬镳。 一人还要继续杀人、继续和这些江湖人周旋。 另一人则要回江宁去听候吩咐。 可二人明明在一张桌上吃饭,非得装不认识,说话还得靠打机锋掩人耳目。 面前摆的、嘴里吃的更是天差地别。 实在是古怪至极,滑稽至极,若非这饭馆里包罗万象,这副情景未免耐人寻味。 更好在同他们坐在一桌的既没有女人,也没有孩童,更没有老人和僧侣,只是质朴的庄稼汉,上桌后多顾着吃饭,时不时唠两句家长里短,才让他们二人有了一丝说话空间。 “兄弟,胃口不好就去找大夫看看,这么下去不行的。” 姜逸尘大口啃着鸡腿,对着对面行者露出个善意而慈悲的神色。 姜逸尘自然知道紫风是何情况,只是他这略懂皮毛的假大夫诊断不出是何毛病。 话中之意,便是让紫风回江宁时顺道去趟药谷让专业人士看看,别落下什么病根。 紫风闻言抬头,咽下一小口馒头,按捺下婆娑泪眼,冲姜逸尘苦笑颔首。 …… …… 幽死洞中,未及幽鬼开口辩驳一番,一白影骂骂咧咧地飘进场中。 “是他,是他,就是他!” 正文 第五四零章 其意难平 整个幽冥教中除了总是大大咧咧的锁爷、枷爷会如此不合时宜地横冲直撞外,也只有白无常会这般风风火火了。 当然,用叶凌风自己的话来说,实在是自己的脚步太快,来不及叫人通报一声,人就已经到这了。 好在幽冥教本就不是个死守世俗礼法之处,见是他到来,众人的第一反应只会是这家伙又带来了什么消息,而不会是这家伙以什么姿势出现。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今儿洞中五人在瞟向叶凌风后,非但不急于听知叶凌风带来什么集训,反倒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汇聚一处。 五道目光落在那白净面颊的半截羽毛上。 那是根纯白无瑕、不沾尘埃的羽毛。 与此大相径庭的,是素来总把自己打理得白净整洁的白无常,尽管时下衣衫如新,可那一脸疲态和风尘令其看起来竟有几分狼狈模样。 难得见叶凌风这副吃瘪模样,哭娘子噗嗤一笑,好奇着凑趣道:“哟呵,黄鼠狼是夜半偷鸡,咱小叶子这是大白天跑去和野白鹅较劲呢?” 叶凌风三两步来到哭娘子桌案前,毫不客气地把抓起酒壶,壶嘴对人嘴,仰天长灌。 冥河等人倒也十分有耐心,由着叶凌风通过那细长的壶嘴慢吞吞地将酒喝了个够。 酒水下肚,叶凌风抖擞了几分精神,砸吧砸吧嘴,整理了下思绪。 旋即将酒壶摁回桌案上,忿忿不平道:“那杀手就是姜小子!” 当下众人才恍然回神这家伙刚进来时的情景。 “还真是不出所料。”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哭娘子,拍手称快不到片刻,转而怅然若失起来。 冲幽鬼眨着凄楚可怜的眸子,捂着心口,哀声叹道:“老鬼啊,先前要是咱赌一把就好了,又能从你那赢来不少好东西。” 也不等脸色变得更差的幽鬼有所回应,哭娘子又变得像是个渴盼某个礼物已久的俏皮姑娘,仗着离叶凌风近,急不可耐地探出右手意图摘下那贴附在其右脸上的鹅毛。 叶凌风就知道哭娘子爱上手,赶忙抬手虚挡在右脸前,撤步往后一躲,便是一丈距离。 哭娘子观察入微,早一眼辨个仔细,一手摘了个空,也不着恼,呵呵笑道:“看来是招惹上咱那小江子了呀?被他的剑削掉了半两肉?” 这回叶凌风也被带着扯嘴笑了笑,叹道:“他认出了我,想给我个警告,要不是我硬凑上去,也不至于破相了。” 随后叶凌风一面摇着头绕到哭娘子身侧坐了下来,一面念叨着:“那小子现在可高深莫测的很,那种压迫感不亚于百花大会当日咱们临走前所能感受到的状态。还有,我没看清他是怎么挥剑的,跟上前一步才惊觉要遭,若非避闪得快,我这右脸从今往后可就得被刻上一道剑痕了。” 叶凌风只说了这么多。 便认真对付起桌案上的吃食。 他实在是饿坏了。 将话带到,将最新消息带来,接下来该操心的是在座几位。 一席话落,洞中随之陷入了默契的静默中。 上座的教主冥河,生得既横眉怒目、须发皆张,带着七分凶戾之气。 又宽脸大耳、体态雍容,显三分富贵荣华之相。 半鬼半神,恰有几分民间传说中阎罗王的模样。 冥河不急于表态,只是伸出两指轻轻架起那在常人手中大如号角、在其手里却似精致小巧夜光杯的犀角觥细品慢酌着。 其左下首处,夜殇回到了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状态,哭娘子则端酒和叶凌风轻碰了碰杯。 右侧,幽鬼往嘴中猛灌了一大口酒,可想而知心有不忿亟待发泄。 唯一一个在叶凌风语毕后停止饮食,只并拢双指在桌案上无节奏敲打若有所思的,是长脸宽嘴铜铃眼、身着汗褂、袒露出两青绿臂膀的“嚎”判官卢昊。 少刻,果然是幽鬼率先“发难”,怪石嶙峋奇丑无比的脸狠狠地抽动着宛若地动山摇,嘶声道:“我还是之前的看法,洛飘零管不得,这小子却不能不管。” 幽鬼未重复一遍先前的观点,只此一言静待哭娘子或夜殇来答,再尝试去反驳、说服二人。 然而,幽冥教四大判官,“鬼”“嚎”两判官重武,“哭”“狼”两判官重谋。 要想在言语上牵着“哭”“狼”二人鼻子走,显然不易。 只听哭娘子款款道了句,“老鬼啊,这当口可不该意气用事。” 幽鬼便由说服者反转为自省者。 他很快意识到哭娘子所谓的意气用事为何。 他对洛飘零终究还是意难平。 数年之前,各方势力暗中围剿石府,艺高人胆大的幽鬼本以为可凭一己之力拦下漏网之鱼,怎料抢功不成反受力竭的龙耀和那一干名不见经传之辈重创,虽未丧命却不得不闭关将养经年。 那一役他过于小觑了龙耀座下首徒洛飘零,换来多年苦痛不堪。 屡次出关听闻其人武功尽废,却凭智谋在中州江湖上搅风搅雨,心怎能安? 按捺住坐卧不安的心许久后,再见即是百花大会,彼时对洛飘零打有小算盘的绝不止他一人,可在大乱之下,对方嗅觉极其敏锐,早早便逃之夭夭。 当从幽京传来有关于洛飘零的风声后,在钦佩震惊之余,幽鬼再也坐不住了,此子不除,他这辈子都得惶惶度日。 大半月前,他成功说动冥河让他带上四人欲在洛飘零南归途中设伏。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洛飘零生生熬了近一个月时日仍未动身离京。 直至蜀黔两地传出数起暗杀动作,各派心有惴惴,幽鬼才带人匆忙回赶,留下同行的叶凌风去查清具体情况。 当叶凌风将姜逸尘这条线索带来,相隔千里之地的事件脉络已彻底呈现在幽冥教众人眼前。 幽鬼想拿姜逸尘开刀,并没有多少恨意,更多是防范之心和报复之意。 之所以说是报复,便是在他心里,不允许洛飘零忽略幽冥教、忽略他的存在。 洛飘零一日不对付幽冥教和他,他若什么都不做,就是坐以待毙,唯有主动出击,才能化解潜在危机。 一番无用的折腾后,洛飘零他是管不着了。 对姜逸尘下手,既可暂解心头郁结,还有先前所言的防范理由,幽鬼哪会轻言放弃。 正当幽鬼打算再次强调下,姜逸尘与洛飘零好比道义盟与听雨阁,任由对方行事恐有大患时,夜殇先一步张嘴,占住先机。 “老鬼哥稍安勿躁,刚刚我说到这小子不会对咱幽冥教动手,接下来,便说道说道为何老鬼哥的顾虑不值一提。” 正文 第五四一章 洞府长辩 从国到家,不论对外如何一致,在内时总免不了因立场不同、利益各异、意见相左而争论,乃至争斗不休。 江湖帮派更如是。 幽冥教立派久矣,内部争端亦屡见不鲜,能长存至今有多少是靠同门血骨铺垫出来的,矣不足为外人道。 所幸当世幽冥教中教内争端始终未上升到见血掉头的阶段,至于今日这种舌战情景,不是第一次,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似乎早便习惯了以一敌二,已将思绪理清的幽鬼可没打算让夜殇也来番长篇大论,让其在处理姜逸尘的问题上定下个和平基调,只怕木已成舟,遂直接冷哼打断。 “你以前那套说辞可没太多说服力。” “交易,是个失败的交易。” “这小子学走了《阴风功》才有如今这般成就,可在教中有大半时日都是在万毒冢渡过的,如何于教有益不敢苟同。” “反倒是在临走前捅出了两三篓子,要没百花大会上尹厉那一出,恐怕没有那些名门正派来找麻烦,本教也要成众矢之的了。” “这与养了条白眼狼何异?” 夜殇听言笑了笑,摇了摇头,道:“老鬼哥说得对,这笔交易,我们确实没赚太多。” “但,并不完全是失败的。” “那阶段,教主率众入昆仑境,教中尖端战力只余你我二人,老鬼哥又需闭关休养,正是巢腹空虚最怕后院起火之时。” “也是在那时候,有人摸到了教门口。” 幽鬼眯了眯眼,未思考太久,便道:“追月?那七叶一枝花是事先安排好的?” 夜殇道:“我想老鬼哥活了这大半辈子,应该很清楚,再如何游走于江湖边缘,江湖人终归是江湖人,更何况这女人的特点如此鲜明。” 听到“女人”二字,哭娘子忍不住插了句嘴,佯嗔道:“其实呀,男人女人都一样,特点太过鲜明就极容易被利用。” 说着她伸出两手食指,对着右手食指道:“七叶一枝花一直是我们教中不可或缺的药材。” 又对着左手食指道:“追月呢,对于越是新奇的事物就越感兴趣,只要适时将她带到合适之处,让她看到那不同寻常的七叶一枝花。” 最后,哭娘子将两食指面并在一处道:“那么,追月姑娘便不得不和我们产生交集。” “而这天下间,似乎没有这位追月姑娘不愿去的地方,有她三天两头跑来山门前叫阵,还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老巢在哪?” “至于谁能把算盘打得这么响,这江湖间我实在数不出几人了。” 见哭娘子双掌抱脸托腮,似乎真在数数,又似在沉吟。 夜殇顺势接过话头,道:“有了追月的‘牵线搭桥’,找麻烦的自然也就上来了。” “和兜率帮搅和到一起的埠济岛那些人可不是安分主儿,不过好歹算半个同盟,只在暗中窥探,未有冒进之举。” “听雨阁便不一样了,他们已经通过其他线索顺藤摸瓜来到西江郡,且有不少高端战力汇聚于江临镇上。” “有洛飘零在昆仑境牵扯走大批人马,这些人便能在比往常更为松懈的环境下,去探寻各门各派的底细。” “虽偶有意外,但他们做的已足够成功,否则那日黑无常也不会在冥府之握的外边,拦下个听雨阁的姑娘了。” “那姑娘也被我发现了,我能留下她的性命,也看出了姜逸尘是在救她的性命。” “只是,我若要当场留下那姑娘性命,姜逸尘会不会袖手旁观另说,在江临镇上的那些听雨阁人一定不会不管不问。” “石府覆灭之事我们也是参与者之一,此事一出,对方在盛怒之下,势必会不顾一切来端掉我们的老巢。” “届时,想来老鬼你我或许有幸先一步到真正的幽冥地狱里做个伴儿。” 听着夜殇将话头拉得越来越远,幽鬼虽只是微微皱眉,脸上却已愁云惨布,言听即此,不服气地说道:“听雨阁而今势大不假,早在一年多前不见得如此,何必这般长他人志气,此中详细还是你臆想居多。” 夜殇不在此特作解释,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不过我心中既已生疑,自然会去试试另一种可能——和他进行所谓的交易。” “我让他把那姑娘的人头带回来,不论人头有无或真假,只要他还能回来,还敢回来,便足够说明两件事。” “——《阴风功》他势在必得。” “——他与听雨阁间关系匪浅。” “同时,我也能借他之口,将在幽死洞中所见的虚虚实实述说与听雨阁那些人听。” “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权衡利弊为姜逸尘在我教的潜伏做考虑。” “二来,聪明人绝不会在一知半解时做决定,在未弄清我教详尽前,他们不至于舍身犯险。” “而幽死洞,便能获得门前一时安宁。” “这笔交易到此,双方还算是互惠互利。” “接下来的时日,你我也都了然。” “杀戾最能助长《阴风功》的境界,初时很容易沉溺于其间而不自知,那时候姜逸尘便为教里除了不少敌患,不然,仅凭一身功法却毫无功绩,又怎能当上黑无常?” “其后那山狮也好,姬千鳞也罢,这些篓子,说到底,只是捅的时机不对。” “于我教而言,一点不亏。” “可惜的是,这个交易没能继续下去。” “我想,如果他还能是黑无常的话,那我们可要轻松不少。” 夜殇举起酒杯与哭娘子极其默契地隔空一碰后,一饮而尽。 听到这,幽鬼轻舒了口气,故作悠哉道:“确实,你们的示好已经给足了,那小子还不接,说白了还是看不上我们这些个‘邪门魔教’……” 幽鬼言语未尽,哭娘子已急不可耐地截语道:“他也没不答应啊,不是在犹豫么,被跳出来的尹厉给打断了。” 夜殇和幽鬼举杯对视半晌,仔细一回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夜殇道:“这么说,我们还有机会。” 幽鬼道:“不,你想多了。” 夜殇道:“老鬼哥还是觉得不能放任那小子不管不顾?” 幽鬼道:“你还没说服我,交易这档子事可说是不存在了。” 夜殇也不恼,自干了一杯,接着道:“那便说说这小子的品性。” 幽鬼不禁笑出了声:“品性?你想说这小子顾念旧情?” 幽鬼连连摇头,粗声道:“你应该清楚,人性这东西是最为靠不住的,可共苦难同甘,朱家开国皇上黄袍加身后绝口不提昔年乞讨之事,更别说对那些落难街头的流民施以任何援手。” “人上人尚且如此,又遑论一黄口小儿。” 许是终于作出了掷地有声的反击,幽鬼心中暗暗为自己称快,也利落地干了一杯。 哭娘子闻言笑道:“老鬼哥此言差矣,这小子现在的处境并不见得好,那些正道人士见了要么就视为仇敌,要么便觊觎他一身秘密,反而躲来咱们‘邪门魔教’这边,日子能过得更舒坦点呢。” “胡闹!”幽鬼愤而击案,“养了条白眼狼,走了便罢了,再回来,可不得千刀万剐了他,你们就不怕继续让他在我们这待下去,迟早再被咬一口,幽冥教便当朝不保夕么?” 夜殇道:“重点便是在这了,老鬼哥,你觉得除去过往那些仇怨外,那小子,或者说道义盟和听雨阁,有必要紧盯着我们幽冥教不放,甚至专程做个预案方针来对付我们?” 话已说到这份上,幽鬼倒也不扭捏,大方承认道:“江湖本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夜殇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补充道:“除非,天要塌了。” 俗话说得好,天塌了,地陷了,小花狗,不见了。 任何仇怨在天塌地陷面前都不如只小花狗,还会有人去惦念。 换作以往的江湖,一个帮派或是家族被多方势力剿灭后,仍有残余,起势之后必得是反将那些实力给除之后快。 然而,倘若这个江湖所依附之地都已摇摇欲坠,那些“残余乱党”便未必会急于报仇雪恨。 幽鬼没有被夜殇此言击垮,说道:“这些也不过是你的推论,终究当不得真,保不齐他顺手就捅咱们一剑。” 为免双方陷入无意义地推理拉锯,哭娘子只得站起身来再次帮腔,做个总结性陈述。 “其实咱们教中最重要的,不过是丹药和人。” “只要人还在,丹药总有机会去炼。” “江小子所看到的,已是咱们这最坏的一面了。” “但他能拿这些人做什么?” “也难拿出更好的方法来安顿这些人了。” “至多来找我们讨个说法。” “而只要这天塌了,或是变了天,这说法也便不需要了。” “至于江小子能和我们牵扯上的仇怨,无非是丹霞山庄追屠无相门,以及西山岛那一遭联合奇袭。” “丹霞山庄已被血洗,后续事宜是兜率帮妄动心思,与我们无干。” “西山岛那一回,大家都有掺和,这江小子本来也是为报这仇拿地煞门开的刀。” “然,世事多变啊,他还没来得及对我们下手,就不得不接受小夜夜的厚邀,成了我们的人。” “现在的他,还真难直接对我们下手。” “总而言之,我和小夜夜都认为,朝廷那边已阻止不了洛飘零回到江宁郡了,杀手夜枭又在蜀黔一带杀的兴起,虽说极难无止境地杀下去,但这两点的存在于朝廷而言可谓如鲠在喉。” “毕竟朝廷最近暴露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二人在两地各司其职,很可能殃及朝廷几方势力的原有布置。” “坐视不理,吃的可不仅是哑巴亏,还可能丢了大局。” “朝廷那边早晚会出招,而我们则要做好应对朝廷动作的准备,莫要再给朝廷当枪使。” 正文 第五四二章 绿叶蚂蚁 幽死洞中的长辩没有持续太久。 幽鬼死咬着防范于未然,据理力争。 任哭娘子和夜殇再如何舌绽莲花为姜逸尘开脱辩驳,都无法绕开立场不一的根本点。 两两都无法说服对方的情况下,总得有人来拍板拿主意。 冥河便是这拍板拿主意的人。 冥河很清楚自己不够聪明,他相信四位得力干将会给他个满意的答复。 所以,自打叶凌风入洞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他在等,等着四大判官商量出一个、两个对策来。 再权衡利弊,做取舍。 他很有耐心。 当然,任何一个吃过大亏后的人,大多都会更长记性,更为耐心。 六年前,幽冥教的丹药炼制便陷入了一段瓶颈期,且因长时间未有新药成丹、研发能力滞后、成品丹药药效不尽人意等问题饱受诟病,更是受到了隐秘而严厉的警告。 为此,幽冥教不得不在各地生事作乱。 一来,是为削减人手用度,缓和下日渐臃肿而累赘的阵容。 二来,则是另一种形式的“抛砖引玉”,靠着有问题的丹药,逼出江湖中潜在的丹药行家现身反击,从而将人才招致麾下,或以合作的方式,以此提高教中炼药底蕴。 这种低成本,又可说是草菅人命的手段,实属无奈之举,却很是符合幽冥教“邪门魔教”背有的臭名。 臭名之下,自然难招募来什么人才。 多是些或资质平平而眼高手低、或毫无功底却剑走偏锋的鱼目混珠之辈,来到帮中要么熬不住较为艰苦的环境偷偷溜了,要么便有一日是一日地混着,至今都还没能出现个孟婆能看上眼、给跟着打下手的副手。 所幸东方不亮西方亮,人才找不到,合作伙伴却捞到几个。 当中最教人觊觎的莫过于那个藏于苍梧山深处、传承久远却鲜为人知的云天观了。 为将那苍梧一隅收入囊中,同时为壮大教中基业,幽冥教对那一役可谓筹谋许久。 谁知本该悄无声息拿下的一战,因为数个意外人物的介入,枝节横生,功亏一篑。 两年前,幽冥教败走云天观,冥河没有去怪罪任何人,但他对于手下判官们的信任却出现了动摇。 那是他为数不多地一次没去信任三位左膀右臂的判断。 彼时幽鬼还未出关,哭娘子和夜殇带着大队人马黯然归来,冥河却不顾劝阻,毅然决然带着“哭”“嚎”两判官及一众战力去往昆仑境,意图靠生擒得洛飘零,补云天观耗损的人财心力。 岂能料,就这一次略显意气用事的决定,便让幽冥教元气大伤。 自巽风谷灰头土脸归来后,幽冥教教中虽说尖端战力尚在,可中下层人手大大锐减,以致教中日常工作运转都难以为继。 那段时日是幽冥教近十年来人手最为紧缺、底子最为单薄,冥河自认为最阴暗的日子。 也是在那段时日里,那个他仅见过寥寥数面、只觉得是老实干练的黑无常横空而现。 不论从行事能力还是从武力杀伐来看,这个黑无常都要比上一个强。 冥河在阴郁中不断自省反省,仔细想来,其实苍梧山那一役除了没拿下整座云天观外,以一些虾兵蟹将的伤损,换云天观珍藏的丹药及药卷,实可谓赚的盆满钵满。 自那之后,冥河的耐心便如寒潭深水,风雨难惊。 眼下,听罢三个判官的说辞,冥河倒是真希望这黑无常能回归幽冥教为他所用。 可如果得不到呢? 便毁去? 冥河自认没有那么幼稚,非此即彼。 诚如哭娘子、夜殇所言,晾着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可显然,现在还未到冥河做出决定的时候,因为还有个人同他一般一语未发至今。 在另三位判官互抛观点互塞言辞间,卢昊并拢的双指时而敲打着桌案,时而停靠在桌案。 他没向任何人敬过酒,也没有任何人朝他敬过酒。 他敲打桌案时也不扰着别人,那声音应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仿佛与在座任何一人都格格不入。 只是在幽冥教中没人会把他视若无睹。 毕竟他也是四大判官之一。 很快,他便不得不开口发言了。 因为冥河已经问出了口:“小昊,你怎么看?” 卢昊停止了双指的敲击,没有行什么大礼,却是朝冥河方向端正了下身子,说道:“既成威胁,不可不管。” 此言一出,哭娘子撅起嘴扮不快,夜殇不以为意地继续饮酒,幽鬼默默侧头噙笑表示赞许。 叶凌风则极不自然地伸手轻抚过自己脸上贴的鹅毛,似乎在说“这怎么管”。 果然冥河跟着问道:“那该怎么管?” 卢昊指了指自己,对冥河郑重道:“我去管。” 未待其他四人做出反应,叶凌风先跳脚道:“你追不上他!” 卢昊看向叶凌风,道:“或许他会来找我。” 叶凌风眉头一皱,满脸不可置信,却知卢昊是从不开玩笑的主,他能说出这话来,定有什么倚仗和把握。 哭娘子和幽鬼相顾惘然。 只有夜殇在倒酒入喉时,手腕稍稍一颤,似是猜想到了什么。 冥河亦颇为不解,继续发问道:“为何?” 卢昊道:“西山岛那回,我去的。” …… …… 踏、踏、踏。 盛夏时节,越靠近江南地域,便越容易觉着被一片郁郁葱葱包裹围拢。 一辆大黑马车自北向南平缓而迅疾地行进着。 那些马儿光看着便不是普通马儿,拔腿矫健,落蹄稳当。 马蹄声非但不嘈杂急乱,反而极富节奏感。 倘若能从天穹上俯瞰而下,想来应可见得,在一大片绿叶中,一只黑体小爬虫,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走在叶片上贯通上下的主叶脉上,似乎没有风吹雨打或是任何意外,能停止其前进的步伐,改变其前进的方向。 马车中,洛飘零的目光正停留在手间一片绿叶上及绿叶上那只孤独的小蚂蚁,作如是想。 小蚂蚁,自意外脱离蚁群“卷入这场事非”,已过去一个时辰。 从最初的着急忙慌,到逐渐认清现实,这片不到巴掌大的叶片早让小蚂蚁以各种姿势跑了个遍。 洛飘零没来由地想做个印证。 于是,他倒拎起叶柄,朝叶片上轻吹了口气。 “天旋地转”之下又有“劲风来袭”,已是经历了一系列变故波折的小蚂蚁并未惊慌失措,负隅顽抗地停留在了叶片上。 只是,小蚂蚁的脚步终究是停下了。 见此情景,洛飘零无奈一笑,果然还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开口道:“渡鸦,前头找个坡缓的地方停一停吧。” 车厢外的车夫闻听此言似乎没有多少意外,应了声是。 随而缓缓放松了驱使马匹的缰绳,慢慢握紧了腰间佩刀。 不出意外的话,他便是听雨阁两位阁主疾行南归的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车夫。 车夫名唤渡鸦,曾为暗影十八骑的总旗。 前两位车夫自然也是暗影十八骑的成员,他们在履行完各自使命后,会通过尽量安全的方式晚一步回到江宁郡。 另十五骑则拆分作三个五人小队,他们的个人实力确难同一些江湖高手媲美,可要以成型的小分队战力作论,他们已能在马车南行途中竖起一道流转屏障,清退驱散不少蠢蠢欲动的伏击之敌。 渡鸦明白,这南归一途,终究是没法平安度过的。 彼时牛家父女南行能“请”来两大煞神镇场威扼四方,既是奇招,亦是绝招。 奇在神来之笔,竟能同时邀来十四恶人榜首双恶来出功出力。 绝在这等伎俩,只能用一次,不会有下一次,十四恶人可不会在同类事件上给忽悠两次。 上一回,本该血雨腥风的独木桥成了一路坦途。 这一回的血雨腥风则是再如何都避免不了了。 “吁~” 随着渡鸦一声唿哨,牵引缰绳,大黑马车三夜三天来第一次停下了驰骋的脚步。 事实上,只要跑到天黑夜深,他们就能成功进入江宁郡的地界了。 只是,如今这车上只剩副阁主和他两人,再跑下去本该在车里的另三人,可不知得被甩得多远,更不知他们会否遇上些难缠的强敌,所以,他知道这车早晚得停下来。 “不幸”飘入车厢中的大绿叶和小蚂蚁不可谓不幸运。 因为前者原先生根处的绿树或许已被刀劈斧砍,体无完肤。 而后者的一整个族群可能都已被捻作齑粉或被血水淹没。 马车方圆十里之外,无时不刻不再进行着这样或那般的袭杀与反袭杀。 来自于各门各派各种势力的五人小团队数,从初时屈指可数至逾近江宁郡处攀升到半百之数。 其中有八成队伍是来袭杀听雨阁副阁主的,仅不到两成是来相帮衬的。 当然,不管是来杀洛飘零的,还是来救洛飘零的,都不敢轻易教人得知了身份,掩行藏迹而来,未见洛飘零真人皆不敢亮出真手段,是而也给听雨阁的防范带了些便利。 一路以来那些袭杀小团队始终未能杀入马车方圆十里之内。 直到半盏茶前,才被前搜魂殿金魂杀手冬晴敏锐察觉到有漏网之鱼欺近。 在阁主梦朝歌和出京讨江南媳妇的吕家大少要求下,三人一齐下车,打算在进入江宁郡前了结此事。 正文 第五四三章 鬼市水贩 蜀黔两地地广物丰,人口繁杂,多有三教九流出入。 也因山高皇帝远,贸易管理相较疏松,遂有大量鬼市应运而生。 单是两地间成规模的鬼市便有五个之多,比之中州广袤的东北地域足足多出三个。 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人与交易,多得异物。 鬼市中的商品可谓五花八门,大到家具器皿,小到生活用品,贵如奇珍异宝,稀如古董字画,乃至药材衣服蔬菜等等无所不有。 当然,在中州江湖中,任何鬼市里都少不了售卖或稀世奇兵、或良药秘方、或武学孤本,只是要说当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可全凭买卖双方间手眼鼻嘴的较量了。 鬼市中大多事物来历不明,赝品、残次品数不胜数,挑买东西要靠本事,更要靠运气。 之所以被称之为鬼市,多有此中生意人鬼不分的缘由。 至于鬼市里的江湖规矩则都是约定俗成而来,只谈生意不动手,你若有心坏此规矩,自要承担相应后果。 黔地东南部,有一鬼市兴起于三镇交界之间,乃黔地两大鬼市之首,名“黔墟”。 黔墟,春冬每七天一开,夏秋则夜夜开市。 时已子时过半,便是西边的天光再如何比东边要晚暗下来,此时的天已彻底被披盖上层幕布,光透不进,月钻不出。 鬼市中不点灯火,这一夜的黔墟,目难识人,更不易辨物。 不知是否因此少了许多人。 既少了许多摊贩,还少了许多顾客。 又或许是因为某些江湖因素,才少了这些人。 若说朝廷与江湖密不可分,有此消和彼长。 那么,市井与江湖间则多是共生关系,江湖定,则市井宁,江湖乱,则市井危。 连续多日的江湖暗杀案件,朝廷未予理会,江湖上则是风声鹤唳各自戒备。 而落到普通市井百姓的生活里,便是夜不能寐,战战兢兢。 家有小孩的妇人已编排出个黑夜杀人魔头,专来唬住夜间精力过剩、喜乱溜达的小孩。 没有小孩的妇人则警戒自家丈夫莫要流连夜间世界迟迟不归,毕竟那些被杀死的人据说也不是什么好鸟。 于是乎,今晚的黔墟中只余下那些或受生活所迫,或被利益引诱,或因欲念驱使者汇聚而至。 黔墟西侧,也便是鬼市入口处。 寥寥摊贩零散分布着,没有一摊紧挨一摊的场面。 照常而言,入口处所卖的事物多也不是什么稀罕货,越往深处走,越是人声鼎沸处,摊贩越聚集,好东西便越多。 不过,这三日来入口处多了个售卖酒水的摊贩。 有他在前头吆喝,不少来赶墟的顾客都在入口处多了些停留,连带着旁边商贩也更有些人气。 那摊贩看模样是个中年人,面容虚胖微黑,脑门上轻易可见三道抬头纹。 总是穿着略微宽大的衣裳,以掩饰那略显笨拙的身材。 其身前地摊上摆着三个酒坛、六个大碗,专供往来顾客尝鲜。 身后则有一小推车,堆满了二十余坛酒等着售卖。 过去两天里,这摊贩的生意还算不错,基本都是满载而来,空车而去。 只不过,前两天里赚得的银两应算不得多,因为冲着他吆喝而来尝鲜的人实在太多。 那“一碗提神醒脑,两碗永不疲劳,三碗金枪不倒”的广而告之之语对任何人而言,尤其是男顾客居多的鬼市里太具冲击力,教人忍不住想来上一碗一试究竟。 而尝鲜价一碗十文钱,又卡在让大家伙觉着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的点上,大多人自然不会吝惜那点儿小钱来长点见识。 不过用这摊贩自己的话来说,全是赔本赚吆喝了。 因为他卖的不是普通酒水,而是琼浆玉液。 每一坛都是用秘制蜂王浆配上其他药材炼制发酵的,虽做不到永不疲劳和金枪不倒那么夸张,却有清热解暑、滋补肝肾的实效,成本可谓不低。 他将这琼浆玉液名作“老神水”。 老神水一坛堪堪倒满十碗,只赚得区区百文钱;单坛拿出来售卖,至少值得银钱五两。 就这说法,信者少,不信者居多。 来尝鲜的顾客中自然也有行家,知其所言非虚,非但要买下所有老神水,甚至不惜出重金求购酿制秘方,却被婉言谢绝。 说到底,老神水摊贩自己还得靠这独门手艺过活呢。 不知是为防“家传秘方”被研究出门道来,还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关心,每个顾客最多能从摊贩这买走三坛老神水。 老神水摊贩总为此苦口婆心地作解释:“这老神水呀,是药非酒,是药三分毒,虽为佳品,却不可贪杯,每日所喝莫逾五斤,多则有害无益;且难以久藏,宜在一两个月内用毕,囤多了,属实浪费。” 众人听来头头是道,遂将信将疑地按着人家的规矩来。 总而言之,黔墟中大多商贩顾客都认为这老神水摊贩若能供应不断,每夜坚持来此,不出一月当赚得盆满钵满。 就像今晚,这老神水摊贩来得比前两日都要早上个把时辰,随着顾客络绎入墟,那一车老神水已然售出大半。 回看着推车上余下不到十坛的老神水,摊贩似是不着急赶着卖完回家,老神在在地坐回绣墩上,静候下一位顾客光临。 相较于前两天,老神水摊贩的时间更为富余。 毕竟前两天他要做的事儿可不只是卖老神水,还有杀人。 这老神水摊贩不是别人,正是姜逸尘。 如无意外,这个时候洛飘零等人应以成功回到江宁郡。 同样如无意外,今夜姜逸尘还需杀人。 这回,他要杀的只有两人。 为了杀这两人,他已准备了好些时日。 首先便是准备这所谓的“老神水”。 如他所言,这些老神水是药非酒,且是健身滋补之物。 这酿造秘方自然不会是姜逸尘家传的,而是出自药谷。 药谷里从不缺各种滋补饮品的药方,姜逸尘只取其一便有大用。 而那秘制蜂王浆亦是实打实的药谷出品,是药老体恤晚辈,赠予姜逸尘随身进补的。 秘制蜂王浆虽只有两罐,可对不得不东奔西走的姜逸尘而言已算是累赘。 更无法在短期内靠一人吃光,索性拿着这味主原料,找到醉红颜酒楼在黔地一带新设分馆,私人订制了百坛老神水。 手艺流程全由姜逸尘口述,药谷独家秘制的蜂王浆也仅此两罐,故而也不需担心老神水秘方外传泄露的问题。 而能够在不到十天之内酿出百坛滋味不差的老神水,可见醉红颜酒楼在酒水业务上的扎实实力。 百坛老神水卖了三天,行将售罄。 姜逸尘仍还能气定神闲不慌不忙,便是相信在卖完这些老神水之前,定能钓得鱼儿上钩。 他要钓的两条鱼,一人名唤郑仑,一人叫作陈岐,乃烽火楼的哼哈二将。 当初姜逸尘重出西山岛,于迷雾谷峡道处襄助梦朝歌等人脱困,杀了数名紫夜轩和琳琅居的重要成员,正是被此二人添油加醋地构画出另一副场面,一面加重了听雨阁窃印嫌疑,一面则构陷魔宫滥杀江湖同道。 彼时魔宫能沦落得四海会盟多帮群起攻伐的地步,起始舆论造势上可都是哼哈二将的汗马功劳。 因冷魅这层关系,姜逸尘对于过往的魔宫总不免生出几分惋惜之情。 可此番将郑仑、陈岐挑做下手目标,却没多少同仇敌忾的意思,若说有,也仅是顺水推舟。 姜逸尘所看重的,还是二人的能耐。 这两人不过二流武艺,偏偏很能听,很能看。 烽火楼也便是凭此二人构筑了在中州可跻身前十的情报网,比起大多门派都能早一步收悉各地情报线索做出相应动作。 于不明底细的人看来,此二人也正合了那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和顺风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在话下。 是故,在偌大江湖中战斗力只位于中游水平的烽火楼,却总能在各种重大场合中展示下不小的存在感。 姜逸尘动手以来这些天,能嗅到他踪迹的眼线耳目便有三成是由郑仑、陈岐统一管理调配的。 姜逸尘要是就此抽身而去,二人自然拿他没什么办法。 可要再过些时日,再来几个强手加入到针对他的猎捕阵营中来,那他迟早将落入天罗地网的困局中。 所幸早在从药谷出来前,姜逸尘便对二人有所防范,时至当下,他仍占据着绝对主动。 事实上,以郑仑、陈岐之能,烽火楼这等二流帮派决然留不住这俩人才。 可他们在烽火楼一待便是十几二十年,不曾有过另觅良枝之心。 难能可贵之余,却也不免让人另作他想。 譬如此二人无甚野心,索求不大,遂甘于一处,高不成低不就地混着。 又或者,烽火楼并非二人的真正东家,背后另有正主。 姜逸尘所猜测的便是后者,果不其然进一步探查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二人的情报收集能力与之爱好息息相关。 二人都有极大的收藏癖,对新鲜事物都有极大的占有欲。 而要满足他们的收藏癖和占有欲,单凭在烽火楼中内外行事所赚得的银两是远远不够的。 也便是说,存有潜在第三方,对二人进行暗中利益输送,让二人长期处于低位发挥作用,既能让他们安心作为,又尽可能不惹人注意。 除此之外,鬼市于二人的致命吸引力亦是不言而喻。 倘若是在一两年前,姜逸尘自会有更充足的时间在道义盟暗部支持下顺藤摸瓜,将郑仑、陈岐这条线上捆绑的网络一股脑揪出来,给予致命一击。 可眼下却是抢时间逼出手的关键当口,二人只能被当做打草惊蛇的献祭品了。 当然,只要二人能耐住寂寞,在今日鸡鸣之前,不在这黔墟之中现身自还能多活些时日。 怎奈何二人每辗转一处,总会去东瞧瞧西看看,既是为打探情报,也为寻觅新鲜感。 两天之前,二人便已来到黔地,尽管已来过不下百回黔墟,可每一天的鬼市于二人而言都是不一样的鬼市。 二人或出于谨慎,或是忙于猎杀姜逸尘的布局,忍过了两夜。 这第三夜,可还能自缚手脚,无动于衷? 正文 第五四四章 死无声息 夏夜风微凉。 吹皱了酒碗中的老神水。 也吹皱了两个人的额前纹。 当扮作宽厚中年摊贩的姜逸尘向面前两位顾客分别递出两碗老神水时,两个人已不着痕迹地对过了眼神,留了分警惕。 插播一个完美复刻追书神器旧版本可换源的APP--换源神器。 此二人,一人身瘦如竹,眼大如铃;一人壮硕剽悍,耳阔似扇。 不是姜逸尘所守株待兔的郑仑、陈歧又能是谁? 过往每至黔地,黔墟便是他们当夜的落脚处。 昨两夜忙得抽不开身,今夜再如何也得忙里偷闲跑来“解解馋”。 所以二人来赶墟算不得晚,已是在黔墟里好一番晃悠,散了些钱财,过了些手瘾眼瘾,才慕名转回来入口处这个号称“金枪不倒”的老神水摊前。 摊贩的车斗里早便空空如也,余下三坛尽数摆开。 有客来尝鲜,这倒数第三坛便不得不启封了。 此时此刻,郑、陈二人的注意力更多落在了两碗酒水中,没有将摊贩那宽大到见不着袖边的外袍当回事,也未曾去注意摊贩伸出的左臂似要比右臂来得更为笔直些。 二人谁也没接过姜逸尘递来的老神水。 “尝鲜,尝鲜,我们只喝新鲜的,这两碗钱算我们的,你先喝了吧。” 高瘦的郑仑扬了扬下巴,本便高出姜逸尘近两个头的他,几乎把整块脖颈毫无保留、毫无防范地亮给了一个欲置他于死地之人,而他的话语声基本也是奔着高处暗处去。 老实巴交的摊贩姜逸尘闻言,不免愣了愣神,该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强自堆笑地缩回手,用着这几日打磨出来的低沉嗓音道了句:“二位爷可真是小心呀,咱这小本生意,哪敢弄啥坏?” 说罢,便微微昂首,缓缓将右手碗里的老神水一滴不剩地倒入嘴中。 只停歇了将左右两碗互换的功夫,如法炮制喝掉第二碗老神水。 整个过程郑仑、陈歧都目不转睛,确认了两个细节。 摊贩的嘴没碰过碗。 摊贩的手指头也没触碰过碗内沿。 在他们看来,若摊贩为江湖人,最教人难以察觉的下毒手段莫过于此。 然而他们始终未觉摊贩将左手碗过到右手来再喝有何不妥。 又或许是无边夜色下,能专注在一二细节上已属不易。 “帮着试完毒”后,姜逸尘没有做些咂巴嘴或是抬袖擦拭嘴角的多余动作,只为展示自己的坦荡,更是努力扯嘴冲两位顾客笑了笑,说道:“多谢二位爷给赏。” 旋即极为自然地接上一副王婆卖瓜的得意神色,道:“这暑夏天,一天能尝上个三碗,当真觉得和从西王母那讨吃到琼浆玉液一般无二,真是天上人间的享受。” 一番小小试探,确信没有大问题后,郑仑、陈歧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陈歧稀罕道:“得咧,吹得跟真有西王母蟠桃大会,你还去似的。不过,你敢这般夸,别人也敢跟着捧,想来是差不到哪去,是该好好尝尝。这样,你这三坛酒我们便给包圆了,十五两予你。这两碗,先给添上吧,晚上到现在也还没喝上口水呢。” “好说好说。”姜逸尘点着头哈着腰,放平两个酒碗,抱起新启封的酒坛,揭开封泥,就要开始添酒,却是半道停了动作,看向郑仑、陈歧有些心怯地笑问道,“要不二位爷辛苦些,自己倒着喝,也更放心些?” 二人一听这话,显然不会觉得舒服。 谈吐声本便尖细的陈歧当即锐声道:“嘿!你这货心眼忒小了点,搁这儿挤兑我们呢?” 话虽如此,但这点儿小事还不至于让郑、陈二人直接翻脸置怒。 陈歧干脆蹲下身,从姜逸尘手中抱过酒坛,鼻子往酒坛口凑近嗅了嗅,却没闻出什么门道来。 一边往两个碗里倒着老神水,一边说道:“你那什么永不疲劳、金枪不倒我不信,清凉解暑倒应立竿见影,毕竟隔着酒坛子都觉着满手清凉。” 姜逸尘解释道:“这不是为了博个噱头,好吸引各位爷来么?” 郑仑颔首认同,接过陈歧递来的酒碗直接一口闷。 陈歧跟着一饮而尽,感受着舌尖喉咙里的清凉舒爽滋味慢慢遍及全身后,才竖起食指摇晃着指点姜逸尘笑道:“是好东西!你啊,就仗着这玩意儿不愁卖才有恃无恐!” 姜逸尘只是赔笑:“说的是,说的是。” 其后,姜逸尘便成了局外人,二人自行满“酒”喝“酒”。 第二碗,第三碗,畅快干掉。 “三碗,好……” 三碗作罢,陈歧举头对天阙,正打算抒发一番心中感慨时,话语声却戛然而止! 只是临近之人耳中所听到的话音重点全然落在一个“好”字上。 这无疑是对老神水最大的赞誉。 一时半刻间,除了老神水摊贩姜逸尘外,再没人知晓这立身不倒的陈歧不仅没了声音,也没了性命。 郑仑亦是如此。 老神水秘方中提及贮藏时因避免受凉受寒,否则将在短时间内出现凝结现象。 抱酒坛那短短片刻,姜逸尘便暗暗发功渡入霜雪真气。 不论郑仑、陈歧会否喝到三杯,左右不出半盏茶功夫,都会在某一刹那因喝进体内的老神水出现的异变而口不能言,乃至徒受痛楚却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所幸,他们应还来不及感受任何苦痛,便被抹了脖子。 从始至终,郑仑、陈歧都没看到暗哑出鞘,死得悄无声息。 其实在如此天色下,若非处在姜逸尘身周十步之内,想来没有人能察觉到其在刹那间略微飘荡而起的左袖袍。 一如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聪明总被聪明误,想来郑仑、陈歧在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瞬会突生感慨:他们最为如鱼得水之处,也是最容易葬送他们性命之地。 当然,相比起其他死于姜逸尘剑下的亡魂,二人也算是让姜逸尘颇费周章了,毕竟姜逸尘可是将戏演到了最后一刻。 二人也挺给面子,给了姜逸尘太多出手机会。 只是只有最后那个机会出手,将造成的动静最小。 …… …… 也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自脖颈处缓缓淌出的血水终于在地面上晕染开来。 黔墟入口处两个呆立不动者的异状才教人发现。 不小的一阵骚乱后,二人的身份得到确认,乃是烽火楼的哼哈二将郑仑陈歧,是江湖人! 提及江湖,人们很容易联想到近日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暗夜杀人事件。 却不敢将那老实巴交的老神水摊贩与此联系在一起。 毕竟还有人留意到那老神水摊贩是不慌不忙地收拾妥当后才离开黔墟的,当真是其所为,又怎能如此若无其事? 细思恐极! 恐慌逐步蔓延开来。 想来夏秋夜夜开市的黔墟也不得不暂休些时日了。 正文 第五四五章 救美英雄 夜入江宁。 该是安享梦乡的时分。 听雨阁上下却是在好一阵忙碌后,才逐渐归于宁静。 今夜,两位阁主总算是安然归来。 可今天,却有许多听雨阁成员回来的只有身体,魂魄已归于天外了。 临近江宁郡的最后两百里路可谓是四处花开。 只是那些花都是血花。 在这两百里路前,沿路掩护阁主马车的各小队人马,所需做的不过两件事——拖延和回撤。 只要拖延上一时半会儿,便足够让飞驰的车马将那些截杀者远远甩开。 其后,他们便可抽身而退,免被恼羞成怒的截杀者揪来宣泄愤怒。 可最后那两百里路中,出现的截杀小团队数以倍计,实力水涨船高,破入马车方圆十里防线的愈来愈多,没有杀戮和牺牲便难以铺就两位阁主归途。 这一役,听雨阁共出动四十三人,十九人殒命。 其中的暗影十八骑虽全员留存,却也或多或少都负了伤,没个三五月恐难恢复成型战力。 前来襄助的五十人,无一不负伤,死有七人。 而参与截杀者约近三百人,最终过五成将性命交代于此。 短短数日间,听雨阁阁主南归一路及蜀黔两地暗杀事件,拢共二百有余的江湖人士命绝。 乃是百花大会后,江湖上出现的最多人数伤损。 本便风雨飘摇的中州江湖再受冲击,昔日的琼楼玉宇正摇摇欲坠。 …… …… 雨声淅沥。 似在为那些远去他乡的人儿以泪践行。 也衬得深夜的听雨阁格外幽静。 一客宿雅阁中的气氛,却未显得太过沉闷。 原因无他,一位赤条条的公子哥儿趴在床上,轻哼着悠闲小曲儿是怎么都难让人一直陷于情绪低谷中。 幽京来的吕家大少吕风今天可得意得很。 出门在外,三更半夜天,有益友在畔关怀体恤,更有佳人同塌红袖推背,实为人生一大幸事。 很难想象这位在幽京城中风评里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在面对非生即死的血雨杀伐时竟还能不乱阵脚、泰然处之。 显然这位吕家大少不止有世人所看到的游戏人间一面。 只是该说此人是有颗大心脏呢?还是太过没心没肺? 又或许兼而有之? 好在梦朝歌和洛飘零倒未有丝毫反感,想来这段时日间的相处下已深谙其脾性。 “哎,舒服~” 下身盖在神锦衾中,赤着上身趴在竹榻上,由着美人柔荑轻拢慢捻的吕风口吐靡靡之音。 “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啊,梦妹子。” 本是阖眼静心享受的吕风把脑袋从臂弯里稍稍挪出来些。 瞥了眼身侧只管上药并不他顾的梦朝歌,继续道:“像你这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拿得刀剑,还不嫌弃男人臭的天仙妹妹实在不可多得,若我家中没有妻妾成群,还真想着把你讨回去当媳妇。” 许是对吕风这类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又或是感恩于对方今日的舍身救命之情,梦朝歌听言并不着恼,随笑应了句:“那我这辈子倒是不缺钱花了。” 吕风自豪道:“那~是!” 说者无意,听者上心,倚坐桌旁的洛飘零忽而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师妹向来便是很优秀的,自小便蕙质兰心、心灵手巧,不论学什么都能学得很快,很讨人欢心。” 若非如此,不说她只是石鑫收养的义女,便是石鑫亲生女儿,也难让师父龙耀心甘情愿收她为徒之余,还让其他早入门弟子乱着辈分称她为大师姐。 自武功全废后,洛飘零自己的精力大不如前,却又不得不聚精会神将视线落在中州江湖与朝廷的整体局面上。 在江湖上谁人提及听雨阁无不先提洛飘零,好似他是个挂着副阁主头衔的正主。 而梦朝歌不过是挂着石鑫义女名头的幌子。 可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听雨阁上上下下的帮规制度、生产经营、人员调遣等等事无巨细,全是由阁主梦朝歌亲自过问、细致打理、统筹安排的。 虽不乏有石中火这类大管家具体操持,季喆这类大局观强的看前看后,还有小银掌柜的有善经营,可没人会去否认梦朝歌在其中各个环节的串联付出。 对于一个过了花信年华的女子而言,她一直在背负着远超于她那双肩所能承受的责任。 也正因疲于应付那些繁杂琐事,再提起刀剑厮杀时,才会因久疏战阵而力不从心,以致出现今日那番险情。 自己对于这位晚进门的大师妹还是疏于关心了。 今天真是多亏了吕大少,否则…… 仅是呼吸之间,鲜少将心思置于个人情感上的洛飘零心念百转,愁上心头。 阁中另两人也因其一席话,一人投来饶有兴致的目光,一人的青葱玉指却是顿了半分。 只听洛飘零先是轻叹道:“倘若你还孑然一身,把师妹交予你,我倒还真放心。” 转而又道:“不过,你这浑人既然都已纵深入坑,那便甭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了。” 哪个少女不怀春? 哪个小师妹未曾对温柔体己的大师兄动过情? 听闻洛飘零所言,梦朝歌眼中那丝微不可查的黯然一闪而逝。 这些年不是在风里来便是在雨里去,儿女情长多被雨打风吹去。 与这些师兄弟间,又或是帮派同仁间,更多是亲情友情,少作他想。 况且大师兄已同云天观那位汐姑娘结发歃血,成了夫妻,自己早该放下了…… 少女芳华的那丝美好企盼,至此,终零落成泥。 梦朝歌继续默不作声地为她的救命恩人上药。 家有七房妻妾,却仍不时在花中流连,足可谓花丛圣手的吕风早从那一瞬停顿中,感受到了佳人心里的微微波澜。 只是碍于身份,他除却心生怜惜之外,并不好出言安抚。 但吕风也明白这时候更不能一言不发,徒让气氛陷入尴尬,只能冲洛飘零不屑地哼了声,表示抗议。 紧接着,便拎了个话头出来,说道:“说来,今儿我那一记独龙穿心破厉害吧?不仅破了那大锤子,还直接把大脑袋的心捅了个对穿。” 该是也回过神来适才的言语太过欠妥,洛飘零感激地回看向吕风,顺势夸了起来。 “厉害。简直厉害极了!” “就你那三门中上等内功都只修到半桶水的境界,愣是用一柄小匕首戳穿了人三门中等内功圆满的奋力一锤。” “素来碎石断金的紫金锤就像西瓜开了膛,那状况属实也教我震惊了好一会儿。” “可怜对方最后的护体真气也被吓得如纸糊般,一戳即破。” “堂堂雷煞门大护法金雷子竟死在你一击之下,够你吹嘘上大半年咧~” “金钱的力量,真是恐怖如斯啊!” 原来,临到江宁郡前,仍是有一五人小队突破了重重封锁,杀至大马车畔。 广个告,【换源神器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这是一支绝对的精锐,雷煞门五雷护法齐齐出动,杀意昭彰。 彼时能拦住他们的只有四人,梦朝歌、吕风、冬晴还有渡鸦。 冬晴艺高人胆大,一人之力牵扯住水火双雷,让他们迟迟无法与其他三个同伴合力施为。 如此便给了梦朝歌、吕风、渡鸦三人逐一对敌的机会。 初时梦朝歌的对手是以防守能力见长土雷田,尚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僵持之下,金雷子为求破局,拿空有驳杂剑招、杀伤力却较为孱弱的梦朝歌下手,眼见便要功成,怎料竟还有人不惜英雄救美。 更让金雷子始料未及的,便是那结结实实的一锤下去,那一身锦缎衣裳的华服男子都没被撼伤分毫,还能回首反捅。 这一捅,非但把他无往不利的紫金锤给捅蔫了,更将他的心都给捅穿。 想来致使他都没法接受这么个死法。 只是,他这一死,牵一发而动全身,雷煞门的五雷护法也就此泯灭于江湖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洛飘零眼前,尽管武功全无,可仍能看得真切,这一番言辞滔滔,看似明夸,实为暗讽,吕风哪能听不出来? 当即龇牙愤愤道:“姓洛的!可别瞧不起爷,爷这些年有多少功夫拿来练功夫,就有这般能耐,来你们这听雨阁,幽京里那些腌臜事不再用爷掺和,多给爷些时间,还不得练成个听雨阁第一高手来,到时候,可别求着爷出手!” 洛飘零斜睨了眼吕风,淡淡一笑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呢。” 笑意倏地一顿,略微肃然地说道:“依你看来,那冬晴如何?” 吕风听言,神色一敛,难得正经道:“就目前看来,还摸不透这人到底想要什么,但应该还会同我们多走上好一程路。” 洛飘零颔首道:“嗯,我也这么看。” 阁中该是又静默了好一阵,三人都未言语,只有窗外雨声淅沥。 至于为何会突兀地提起冬晴这问题,三人均心中有数。 要说这回听雨阁两位阁主南归最大的底牌是什么,无疑是那大马车中被算差的第四人。 旁人不难算到那辆马车中会有第四个人,却绝难猜知那人会是昔日搜魂殿的金魂杀手冬晴。 更无法想见,这位本只能躲藏在黑暗中的杀手,竟隐隐有江湖顶尖高手的实力。 而这样的实力,在听雨阁中已可排入前三,只不知与飘影间谁更杀气凌人,与关大刀间谁能奈何得了谁。 这样的人才,既然要让他留在身边,那么,最好便不会出问题。 似是察觉到雨声小了些许,洛飘零轻轻击节说道:“行了,看你这状况是没啥大碍了,就不耽误咱吕大少休息了,师妹,我们撤。” 不等梦朝歌应声,吕风当即便愁苦地咧嘴哎哟哼哼起来。 “你们不能这么没良心啊,让我流血又流泪,我好苦啊~!” 洛飘零笑骂道:“得了吧,我已看过了,你那贴身软猬甲的质地,丝毫不输那柄镶金戴玉的匕首,金雷子的紫金锤落别人背上,会捶个半死不活,落你背上,撑死就是被头牛顶上一下,要不是师妹心里过意不去,怕你背部有余劲难散,非要帮你上药,谁稀得来看你?” 梦朝歌此时也起身离榻,笑着作揖告辞道:“天色不早了,吕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朝歌明早再来看你。” 吕风抬首眯眼拘着和煦的笑,冲梦朝歌道:“还是梦妹子会心疼人。” 旋即便把脸埋进臂弯里,狠狠道:“姓洛的,明天别让爷见到你,给爷滚远点!” 门口却传来洛飘零的嗤笑声,“下次可别把人枪法的招式强挪来用。” 正文 第五四六章 喧闹的夜 江宁夜雨凄凄遮天月。 黔地亦是黑灯瞎火,摸不着夜的边。 在洛飘零、梦朝歌各自归房卧榻之际,小镇上一户人家二层楼开窗下的吊杆上,重新被挂回了一床单被。 那床单被便是姜逸尘今晚“借”来的外袍。 尽管他已准备了足够宽敞的衣袍,可为稳妥起见,还是在外边多裹了层外袍,以遮掩直接贴藏在左臂的暗哑。 好在黔地的夏风清爽不湿腻,那单被只被晾了小半日便已干得差不多了,否则,披在身外也易着凉。 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虽说姜逸尘是不问自取,且今夜之后那“老神水摊贩”的身份也当就此消失,旁人亦无从查起,可如果可以,他还是尽量不想干扰到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 即便那只是一床单被。 还上了单被后,姜逸尘也没打算回到“老神水摊贩”这三天来白日落脚的客栈去。 而将趁夜赶往西边的小镇,调换为早间别离紫风时的书生身份。 郑仑、陈歧今夜一死,可算是戳瞎弄聋了西南地域这些帮派的一对耳目,他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漫无目的地瞎捶,定会将各方搞得晕头转向。 局面愈乱,他才能愈加安全,也就能杀更多人。 姜逸尘步履平稳隐生风地行进在窄巷中作如是想。 微微抬眸看了眼同前路一般漆黑如墨的天阙。 隐约见得似是重云退避,繁星争耀,一点,两点,十点,数十点齐现。 双眼虽已治愈,可常态下目力却大不如前的姜逸尘哪分得清这是什么情况? 只是他的脚步不再进前,不见脚尖如何发力,身子已向后飘退开来。 嗤嗤嗤! 锐器落地声接连不断。 幸而小镇不算富裕,里里外外的道路全是土路,并没造成多少声响。 姜逸尘看不清,却早听得一清二楚。 那点点天星,哪是什么悬天星象,而是星罗棋布的暗器! 原想着杀了郑仑、陈歧后,该能轻松一阵子,没承想这么快就被堵截了? 姜逸尘一边闪避着自天而落的重重暗器,一边寻思着行踪暴露的问题。 黔墟之事该是没这般快被发现才是,这些人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不过,很快他便打消了细细探究的念头,止住退势,竟是迎着暗器来向掠闪而出! 在暗中掷投暗器的有两人,可这两人的暗器手法远非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可比,怎能奈何得了姜逸尘? 洞察力今非昔比的他已然发现自己该是撞入了五人包围圈中。 两个使暗器的能力最次,仅能拖延他的步伐。 另三个方向各有一人朝他这逼近,当中是有两人略微棘手些。 他当然不想恋战,遂择最薄弱处做突破,先脱身再说。 暗中二人见此情形,施放暗器的频次更加密集。 从一瞬十枚,到一瞬三十枚,到一瞬近乎百枚,就跟不要钱似的。 只是二人不仅内力不济,连暗器功底在姜逸尘面前都不值一提,且别说准头不行,有多少射偏在墙上、空落在地,单是射来的力道都显得那么绵软无力、吹弹可挡。 以致大多暗器都没能沾到姜逸尘随风飘起的衣摆,零星打正的连姜逸尘护体真气都破不去,更别提逼得姜逸尘以剑拦挡了。 是故,短短五息之后,除了满地丁铃当啷的暗器相互磕碰声总算惊扰了小镇之夜外,施放暗器的二人竟只有无可奈何地目送姜逸尘如鬼魅般扬长而去。 然而,在窄巷间飞檐走壁的姜逸尘却不似二人看来那般轻松。 相反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因为,那两道让他感觉到棘手的气机绕道而行,已离他越来越近了。 当他一脚踏在房檐边往前窜出不到两丈距离时,骤然急刹猛坠! 也正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原先他将行经之处,突兀地亮起了一轮圆月! 那轮圆月,盈满无缺,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纰漏。 任何隐藏于夜色中的人都无所遁形! 近在咫尺的圆月并未让姜逸尘晃了眼,仅是匆匆一瞥,他便合着耳中那无比清晰的割裂声,弄清了这轮圆月是高速挥舞的银白长镰。 果不其然,圆月像张大饼般“被翻起身”,不再那般光华耀目,却在倏忽间急坠而下! 倾嘤——! 窄巷中左右两侧墙和地面交替着明暗变换。 两道黑影在其间瞬息数丈。 姜逸尘几乎只有避让躲闪的功夫。 他的眼中几乎只剩那一轮轮圆月。 而他耳中也几乎只余那镰刀破空的割裂声。 目力不佳者在夜色中,确实容易被时隐时现的强光晃得晕头转向。 镰刀远时离姜逸尘不过抬手可及之处,近时已快贴上其面庞。 咚! 也就在姜逸尘行将被这轮圆月逼退回两个施用暗器者的攻击范围内时,随着一声闷响,窄巷中那明灭不定的“月光”忽而为之一暗。 原是姜逸尘终于在这疯狂三板斧的圆月攻势下觅着了那一丝滞缓,出剑抵住了那镰刀。 一招得逞,姜逸尘却不敢有任何耽搁,便对方的反抗劲头往旁侧掠出。 尽管姜逸尘拆招、借力、逃窜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可当黑暗中亮起那异于月色的妖冶紫光时,他心里不由一沉。 今夜这窄巷里不流点血,怕是不放人走了…… 锁定住姜逸尘去向的两道紫光比那圆月镰刀来得更为声势浩大。 也便是那滂湃狂野的气势不讲理地挤灌入那三丈来方之间,才堪堪缠裹住了姜逸尘那乘风而去的脚步。 不过也只需这须臾功夫,已足够那两道紫光的凌厉攻势拍马赶到。 嘭!嘭!轰! 两道紫光与姜逸尘一触及分。 这第一次交汇,姜逸尘确是挡下紫光两击,可对方来势汹汹,勉力相拦之后,一时再无余劲控制自己身形,只能由着去势往石墙上撞去。 不待其有任何喘息,紫芒再次紧逼而至! 那紫芒如刀,一左一右朝姜逸尘劈头盖脸削来! 姜逸尘错步挪闪,挪一步,那双刀便跟一步,闪一丈,那双刀便随一丈! 始终贴靠于墙边的姜逸尘无异于砧板之鱼。 所幸他不是条普通的鱼,准确说来该是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是以才还没被那两柄刀俎给宰割了。 但此非长久之计,若再不远离这“砧板”墙,不提自己还能躲闪多久,这墙还能撑多久才是问题! 紫芒刀没落在他身上,自是落在了背后的墙上。 窄巷是两条向背而立沿街居民房的共有后巷,居民房多为砖砌的,却也不乏个别木房。 适才那紫芒刀划过石墙可是都抠下了大半石料下来,换作木墙,那可更了不得了。 古怪声响总算是惊扰了窄巷前后或人或物的清梦,男女惊骇声、小儿哭啼声、猫狗嘶叫声依稀可闻。 不及姜逸尘有何脱身良策,紫芒攻势更为凶悍多变了起来。 原先的刀砍不着,便途中变化做枪直刺! 枪刺偏了,便化为剑封喉! 剑再无着落就干脆变爪取最短路径抓来! 一个人可能携四五样兵刃在身,却不可能在瞬息间变换兵刃样式,能做到如此锋芒逞凶的,除非那人的手本便是一样凶器! 江湖上练手上功夫的算不得多,能排上号的更屈指可数,紫魔手便是其中之一。 紫夜轩紫衣侯拥有的便是这样一双紫魔手。 嘭嘭轰!…… 又是十数声穿石碎木的声响,窄巷一侧又留下了十数道大小不一的窟窿。 碎石木屑亦是沿着同侧落了近二十丈的距离。 有些本便年久失修的房屋已吱呀乱响,时刻将倾。 惊慌失措的叫嚷声、逃窜声此起彼伏,小镇的夜被迫喧嚣了起来。 就在如此情况下,家中房屋较为结实的一个百姓竟壮着胆子点亮了油灯,轻推开二层楼的窗户想看明白究竟,再决定要不要从家里逃开,或是掩耳盗铃装作无事发生。 也就在他支起窗户将油灯往外一探的刹那,一条血淋淋的断臂飞磕灭了灯火。 这般血腥场面对小老百姓而言冲击力还是太强了些,“飞来横祸”之后他当即晕了过去,昏倒前他的手往外拨了下窗户,支杆、油灯以及来飞来断臂一齐往下跌去。 窄巷外人声吵嚷,窄巷中却再没有那破墙拆房的骇人声响,有的只是一人咬紧牙关仍显厚重的喘息。 推荐下,【换源神器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紫衣侯断了一臂。 断在姜逸尘蓄势已久的第一次拔剑上。 今夜窄巷里,他是第一次拔剑,紫衣侯显然低估了他拔剑之威。 而他所付出的代价,则是被抓破本便不属于他的左肋,以及几道浅显的爪痕。 紫魔手当然是冲着掏他的心去的,却是落入了他刻意卖的破绽中。 他那“老神水摊贩”的打扮只卸下了单被外袍,里边的“肥肉”可还填着。 也便是靠这一身假膘误导了紫衣侯的判断,傍以更为灵快的身法,他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紫衣侯一臂! 至于紫衣侯紫魔手上的阴毒弑诀,在由千蛛万毒淬炼过的身体里还真难翻腾起多少浪花来。 拔剑即伤强敌,姜逸尘却无乘胜追击之意,反倒借机拉开身位,立马就要飘然而去。 早便赶来二人激战处的两个施用暗器者及另一个锁链客顾不得太多,暗器锁链齐飞,可对行动如飞的姜逸尘而言当真鞭长莫及。 而那使唤长镰者本是绕道阻截的,此时再发力穷追,为时已晚。 眼看那人影即将与夜色相融,紫衣侯轻咳了数声,该是缓住了伤情,提气扬声道:“杀手夜枭!你信不信再往前半步,这里的百姓今夜便当死于非命,而明日,你姜逸尘,将以滥杀无辜之名,荣登衙门的通缉公告!” 正文 第五四七章 六月流火 紫衣侯显然不是在第一时间认出的姜逸尘。 毕竟而今江湖上要论轻功绝伦身法高超者,随便一数都超出十指之数,当是时他不可能去分辨得那般仔细。 直至紫魔手在数回被对方用剑鞘或拨开或挡去间,似有扎入棉絮厚雪之感,非但在杀伤力上大打折扣,出招频次都渐有滞缓,他才对其身份有了个猜测方向。 然而,未及他深入细想,对方便卖了个不深不浅的破绽。 即便不难看出其中有诈,但他更为自信自己的紫魔手无往不利,不愿错失弑敌良机。 他没看清姜逸尘是如何拔剑的。 他只知道那剑出鞘瞬息,有阴风狂啸,扼住他的咽喉! 杀意凶戾,让他感受到了死亡威胁! 所向披靡的罡风劲气,蛮横地摧毁了他最后的自我救赎! 断去一臂的痛楚,竟全然抵不过那杀伐真气侵袭入体后,脏腑传来的撕扯感,以及心神大骇下的由衷恐惧! 也正是这一剑之后,紫衣侯不能更明白此为何人! 那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 那是个近些年给他制造了不少麻烦的麻烦鬼。 那是个被揭穿身份拥有诸多秘密令人垂涎不已的宝藏鬼。 那也是个该死得不能再死的死鬼。 就这么个始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始终隐藏在黑暗中的胆小鬼,没瞎亦没死,如今再来坏事,更将蜀黔一带搅得鸡犬不宁,刚刚甚至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他紫衣侯凭什么咽下这口恶气? 他不以揣度人心见长,放出那话,只为一赌。 如果姜逸尘真安心离去,他不介意拿百来户人家的性命先泄个愤。 而若姜逸尘敢回头,他也该为紫夜轩那些亡魂同之做些了断,不是他死,便是彼亡! …… …… 鸡飞狗跳、人恐高语的暗夜里,一道黑影停住了脚步,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长,是三分无奈,三分可惜,三分恼怒,还余一分豁达。 姜逸尘何尝不想一剑了结了紫衣侯。 怎奈何紫衣侯终不是易与之辈,能在对方占尽先机的情况下诱其犯错已属难得。 可惜只有一剑的机会。 可惜那破敌的一线天光唯在那右臂之处。 如若是左臂,伤口便当离心房更近些。 那暴戾的阴风真气,足可在须臾间让紫衣侯感受到来自幽冥地狱的噬心剜骨之痛,彻底击溃其心房。 于时,姜逸尘自可先取紫衣侯项上人头,再逐一收拾余下四人。 可惜,没有如果。 纵然只余一臂,纵然受创瞬间精神恍惚,可紫衣侯终归是紫衣侯。 彼时姜逸尘若敢多滞留片刻,难保紫衣侯不会抱着鱼死网破之心来牵制住他,让那圆月镰刀来完成致命一击。 可惜可惜…… 可惜没能杀人灭口,身份却早早暴露。 不过,面对的毕竟是紫衣侯,继续藏拙无疑是拿命开玩笑。 所以,他的恼怒显得有些没来由。 或许在最开始时,他还是有些在意那所谓的声名吧。 他也曾想当个行侠仗义名动江湖的大侠。 只是当他发现这江湖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个江湖后,他便清楚自己与那“侠”字是渐行渐远了。 百花大会落幕不久,他在江湖间也该是有段时日毁誉参半。 可他终究是个“已死之人”,很快便被江湖忘却。 再归来,该做之事他一定会尽力去做到,便是背上一世骂名又如何? 至于官府通缉令,倒不太出他所料。 虽总说江湖事江湖了,但如今朝廷有意做大,若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怎会对他不管不顾? 朝廷前头不管,想必是希望能以江湖手段解决这桩“小事”。 可紫衣侯口不择言,竟要将此事闹大,甚至扬言要捅给朝廷。 其中意味实在耐人寻味。 在姜逸尘看来,这似乎能够说明一个问题。 一个自百花大会以来便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紫夜轩的背后到底是何方势力,又或者说,紫衣侯到底是为谁卖命? 如果紫衣侯从始至终都是朝廷的人,那么一些蹊跷之事重新梳理起来确实要顺理成章些。 朝廷若在这个当口便介入,于他着实要添不少麻烦。 他是为此而恼? 似乎不是。 上了通缉令,他不恼,躲着走便是,总归是习惯了。 声名烂了臭掉,他也不恼,他本来就没啥声名,现在也学会了不去在乎。 可这两百余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性命,他不论如何也无法视若无睹,一走了之。 他恼了,恼紫衣侯这江湖人的不择手段。 他也豁达了,反正紫衣侯这一嗓门足够把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引过来。 而紫衣侯本也在他的必杀名单之列,只是顺位要排在后头,毕竟这条线还有不少信息可以挖掘。 既然对方送上门来,又死咬不放,那也只能提前送对方上路了。 杀完该杀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不是? …… …… 许是受莫名的喧闹所扰,一抹月光竟悄然探出重云,打照入小镇的黑夜里。 月光下,一道黑影孑然立于一面高墙之上,堂而皇之,无可畏之。 那道黑影不再是个体态宽胖略显笨拙的摊贩。 而是个身姿稍要挺立些、长发稍飘逸些、面容瘦削许多的年轻剑客。 任何人看去都会觉着那人身上透着不尽的肃杀之意,让人望之生畏,只想退避三舍。 奇怪的是,那些不知是否该逃散或是正在奔走的小镇居民,偶有将目光扫过来的,心下却添了份踏实安定。 那人,是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人。 可那人,似乎不想让这麻烦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该恨他? 还是该相信支持他? 就在这般气氛下,小镇的夜回复了几分静谧。 随着那剑客举起手中剑,躲藏了大半夜的圆月拨散开云层,点亮了小镇的夜。 借此月色,姜逸尘运息聚目开启眼窍,将远端对手的情况尽收眼底。 许是受断臂影响,那总是衣着富贵龙纹紫袍加身的紫衣侯,全然不见往常的凌人气度,反在颓丧之余,另添几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凶煞之气。 另一个教姜逸尘更为留意的自然是那圆月镰者。 那人同他先前一般裹在黑袍之中,身形并不高大,容貌无法辨认。 也正因其身材不高大,衬得那柄亮银长镰尤为突兀。 那长镰镰柄长逾五尺,镰刃有常人腰板之宽,曲面长度甚至超过了黑袍人的身高,无怪乎舞来如圆月。 姜逸尘可以肯定在此之前,他从未在江湖上听闻过有这号能人。 余下三人则是紫夜轩老成员了,相较之下却难登大堂,没人能挡下他三招。 如此,他也只剩最后一个疑问。 “承蒙紫衣侯看得起,在你我一方交代性命前,在下绝不率先开溜。不过,在下很是好奇自己这行踪是如何暴露的,还请不吝赐教。” “嗬!这算是求个明白死么?”紫衣侯到底是功底深厚,伤势已调缓平稳了不少,谈吐中气十足,“你总挑夜里动手,山林间的草蛇灰线是难寻,可郡里镇上一砖一瓦上的动静却不难捕捉,只需分区域分人据守,每半刻钟校核异动情况,守株待兔是笨了些,可确实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紫衣侯扬了扬那方脸的平直下巴,似在说就是你那自以为是归还单被的多此一举,将你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江湖人常言紫衣侯有勇无谋,可自百花大会后都对此大有改观,称之莽中有细。 姜逸尘深以为然,至少这一刻的紫衣侯不是为倨傲而倨傲,而是在险死还生后的焦躁不宁,及抑郁难平中的愤懑亢奋情绪间做调节。 一切只为以更好的状态来杀他。 况且,紫衣侯在恼羞成怒间扯出官府这张大旗后,没再抖出同其他帮派携手布网擒敌的事实。 姜逸尘再如何了然自己果然是栽在郑仑、陈歧的手段之下,也没法凭此另做文章。 “多谢告知。” 姜逸尘礼貌性地作了个揖,身子便在月下化作了道虚影。 下一瞬,小镇上一些尚存孩童心性的人们,或是对上天有所敬畏心存神佛的人们,都在不知不觉间或是满怀希冀地暗暗祷告起来,或是虔诚地双手合十弯腰祈求神佛护佑。 若非那大难临头之感还不甚强烈,恐怕还将出现伏地颂神的情形。 这一切只因他们看到了世所罕见,乃至生平仅见的一幕。 他们看到了一束流火似由天外而来穿破夜幕,比旭日清冷孤美,比皎月璀璨炫目! 正文 第五四八章 此手非手 七月流火,暑退凉来。 眼下大暑余热尤盛,流火竟现。 处在远端的小镇居民们有否感受到寒凉之意不可知。 流火落向的紫衣侯五人却是切实体会了回何谓冰寒彻骨! 分明是在夏夜间,五人身上好似压有一床厚雪! 霎时间,衣服受冻变沉,躯体受冷变僵,赤裸在外的肌肤毛发无不凝结出层寒霜! 思维反应似也连带着慢了半拍。 那流火自非什么天外陨星,而是姜逸尘的流星式。 剑仙李截尘昔年将那江湖大多剑客的惯常剑式“流星追月”小作改良,出招再不需耗费分毫内力便可倏忽刺出两丈之远。 掌握了这流星式,于本便讲究灵动而言的剑客可谓如虎添翼。 然,若止于此,流星式终不过是辅助式剑技,弄巧时可攻人不备,硬拼时却难一锤定音。 得此流星式要领,便是全无内力,也可借身周天地精气暂化内息一用,飞刺出三丈。 而流星式的神妙或说是进阶段便在这三丈之外。 流星式施展出两丈之后,每多一尺,于内劲的消耗便翻一倍,没有浑厚内力做保障,三丈即是极限;可若能承受住那如大江决堤般的内力消耗,三丈之后,每进前一丈,速度都将快上一分,势头更要猛上三分! 打定主意速战速决后,姜逸尘自是不遗余力。 双方相隔十余丈远,紫衣侯五人以逸待劳等他羊入虎口,他要想出其不意,便需要足够快。 要想足够快,也只有破天荒地施展这超长距离的流星式了。 好在姜逸尘而今傍身的三门内功,均对内息有着长足增补,他的内力储备道不上雄浑,却也足够丰沛,这十丈有余的流星式只抽空了他三成功力,没将他彻底榨干。 在如此内力的鼎力相持下,流星式倒也没给姜逸尘丢面子。 只用了不到四息功夫,便把姜逸尘送至敌阵之前。 这一战,姜逸尘的劣势并不在于以寡敌多。 除了紫衣侯和那圆月镰者外,余下三人实难对他构成威胁。 而对方的劣势则在于,圆月镰者的实力虽不俗,可其镰法属大开大合的路子,需要绝对充分的空间才能灵活施展大逞威能。 暗器、锁链等远攻手段或还能与之相呼应,紫衣侯这等以手为刃必须近身相博的却难与之形成配合。 反之,便给了姜逸尘逐个击破的机会。 姜逸尘真正的劣势是对那圆月镰者不甚了解,无法作出相应防范。 但临敌之际不容多想,相比于那神秘镰者,姜逸尘还是更相信紫衣侯更为老奸巨猾,将之认作最大威胁。 新断一臂的紫衣侯再如何强自镇定亦是只惊弓之鸟,此时不趁其病要其命,可有违杀手本分。 所以,他这天外流火般的第一剑直指紫衣侯! “黄口小儿,休要猖狂!” 没有太多意外,在剑锋还余紫衣侯双眼一尺之际,仅存的紫魔手无畏护主。 没有多少声响,暗哑卡在了紫魔手的拳缝间,剑势则被紫衣侯卸往空中地下。 一时间窄巷中冰寒凛冽土石翻飞! 却也仅此而已。 那终究是只千锤百炼可媲美江湖诸多名兵的紫魔手,若换成寻常武者的手,当是就此化作断冰碎石散落一地了。 只是下一瞬,紫衣侯却疾疾将拳一松,反掌将剑身往左外侧拍开。 紫魔手刀枪不入不惧冰冻不畏火烤,却无法阻挠那极寒气息顺着臂膀迅速蔓延。 匆忙应招的紫衣侯岂敢再与姜逸尘僵持,主动变招自保。 这本该是姜逸尘再次出剑的制敌良机,可那刺耳的空气撕裂声却在警示他不得不先行避退。 叱嘤!—— 明晃晃的圆月再次罩面而来,姜逸尘当即抽身横退。 仅是拉开了不到丈许距离,那圆月镰者便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 夜月之下,窄巷里的“圆月”较之先前更为惹眼。 天上天下竟有明月两轮同现,教人恍惚如在梦中。 许是觉得这“圆月舞法”雷声大雨点小,却对姜逸尘威胁有限,那圆月镰者总算停舞了长镰。 只是其攻势半分未减,哪怕简简单单的一勾一划,都是找最精准的角度,用最恰当的力道,走最巧妙的线路,自各种线路逼着姜逸尘的手腕、脚腕、喉间而去,不重一分也不轻一分,不快一分也不慢一分。 一轮圆月似划分作了一道、两道、三道……十数道残月,将姜逸尘笼罩其中。 初时姜逸尘仗着一身绝妙身法,尚有闪避余地,可不出三息,便避无可避。 所幸面对这类快打强攻,姜逸尘早已驾轻就熟。 暗哑之外,六道似有若无的剑光虚影浮现。 任圆月镰者勾划出百道残月,终无法突破暗哑和六道天幻剑的封锁。 叮叮当当! 短短半盏茶里,残月已同天幻剑击碰交锋了不下三百回合。 圆月镰者和姜逸尘也从窄巷间酣战到了民舍屋顶上。 若不去听那刀剑声响,只遥遥一望,多半会教人误认为这家人的屋顶上长了朵大花。 一朵有着上百月牙状花瓣兼寥寥数根剑状花丝,映衬出寒月之色的大花。 然而,花总有凋零之时。 有时会循规蹈矩,有时却让人猝不及防。 大花在月夜下骤然消散。 当先停下手的是姜逸尘,他的剑被逼停了。 黑袍下隐约有一抹慎人笑意显现。 那把长镰的镰刃中部正抵在暗哑剑身中段,仿佛钉耙卡住了游蛇,再不会放任其胡作非为。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正是先前姜逸尘打断圆月镰者攻势脱身的手法,却在这一来一回间被还施己身了。 姜逸尘心道不妙,急要回剑抽身,却为时已晚。 圆月镰者再次舞动起“圆月”镰法。 姜逸尘若不弃剑退身,便只能跟上对方舞动“圆月”的节奏。 而要想彻底摆脱掌控,只有转得比“圆月”更快! 作为剑客从没有轻易舍剑对敌的,姜逸尘仍紧握着暗哑。 如此,他也仅能在前十息里被动地以剑画圈,十息之后,便不得不凌空翻转身子,才勉强跟上节奏。 怪异一幕再现。 一个黑袍人身前举着面圆月,而圆月另一端,却有个旋转不停的人影。 生怕受池鱼之殃、奔逃避险的人们一时都不知是该继续躲远点,还是大胆些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书友们之前用的小书亭已经挂了,现在基本上都在用换源神器app。 旋转不停的姜逸尘已是落入全面被动。 便是以轻功身法见长的他也从未这般折腾过自己。 此时他也不清楚自己在空中转了几个来回,至少是过了半百之数。 而他暂时还无法去理会体内脏腑的各种不适,及脑部的晕眩感,因为危险已然临近。 有了相对固定的靶点,暗器早如雨打芭蕉般投来,只是徒闻弹挡坠地声,百无一用。 那锁链客的锁链缠了过来,亦是被姜逸尘一脚脚无情踢开。 能让姜逸尘忌惮的唯有紫衣侯,也正是在他最为进退两难之际,紫衣侯出手了! 紫衣侯没有也不敢有任何保留,紫魔手一出即是必杀之势。 在紫衣侯看来,姜逸尘有且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受下这必杀一击,要么舍剑避锋芒,后者不过是能多喘口气罢了。 剑客没有剑岂非死路一条? 姜逸尘没有剑,还有压箱底的天殇折梅手作保。 可天殇折梅手能奈紫魔手何? 紫魔手非手,乃神兵利器也,天殇折梅手全无施展余地! 紫衣侯确信已看穿了姜逸尘的所有倚仗,势在必得! 正文 第五四九章 麻烦踵至 妖冶狰狞的紫光携风雷之势而来,紫衣侯半侧着身子须发皆张宛若邪神天降! 紫魔手煞气腾腾,势要将姜逸尘自胸膛或后背处捅个对穿! 本在高速翻转着身躯的姜逸尘探手抓向屋瓦,便是不惜手指掌面皮开肉绽也要争得顷刻滞缓以调整身形,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似送了股暗劲才不舍地松开暗哑,旋即向旁侧躲去。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紫衣侯攻势紧随而至,姜逸尘几无避闪空间和余力。 然则,紫衣侯毕其功之一掌,姜逸尘再如何也不敢直撄其锋。 疯狂催动丹田,强撑起护体真气,同时以霜雪真气缠裹双手,大有以二搏一四两拨千斤的架势。 临敌之际不容姜逸尘去懊悔为何没再学一手武当太极来以柔克刚。 手中无剑,却不妨碍他凝神暗掐了个天意诀,进一步加快体内真气流转。 霜雪真气层层叠叠自双臂奔涌而出,仿佛要积起千层雪,堆起万重山。 怎料遭紫魔手一劲降十会,摧枯拉朽破之! 紫魔手再进一寸! 姜逸尘双手交叠变换如妖娆曲折却从不屈服的傲雪寒梅,祭出至今仍为不少江湖人觊觎的天殇折梅手。 三十六路天殇折梅手本同兵法三十六计相合,并非是杀伐激进的掌法,更多是求圆融自通守中带攻。 故而当中守势掌法只多不少,入江湖以来,姜逸尘还是第一次被逼到近乎将大半套天殇折梅手一股脑打出来的险境。 面对那与真金实铁无异的紫魔手,姜逸尘只接劲道,避退锋芒,饶是如此才堪堪化去紫魔手的三分力道,再难以为继。 诚如紫衣侯所料,姜逸尘没有更多底牌了。 他已尽力施为,只能做到身上不被捅出个窟窿或是断手断脚。 而后,他能做的只是像断线纸鸢般不受自控地被轰飞! 砰! 喀啦啦! 姜逸尘生生被紫魔手拍出三丈之遥,直接撞穿了一间民宅木墙。 紫衣侯不敢有分毫耽搁,他不是要痛打落水狗,而是要赶尽杀绝。 在出手一刹,紫衣侯依稀瞥见一道暗影自姜逸尘手中滑出,那不是弃剑,而是飞剑。 果不其然见得一柄与黑夜相融自洽的剑不偏不倚地没入黑袍咽喉。 紫衣侯惊愕悲愤之余,还有抹不可言说的心悸。 便是舍剑,也能换走条性命,硬是走出了第三条路。 回想起此子与紫夜轩的次次交恶,尽让紫夜轩自吞苦果,莫非此子真是紫夜轩的克星不成? 紫衣侯呸了口吐沫,断不敢让这情绪萦绕在心间。 那一击没能直接创伤姜逸尘,但那一磕碰声响不轻,势必伤及其内体脏腑,影响其行动。 片刻间调整完心态的紫衣侯连同另三个紫夜轩成员,或是从刚被撞出的大豁口处跃入屋中,或是径直踹门而入。 木屋中的居民多半清楚自家屋子不够牢靠结实,遭不住灾祸,被惊醒之后明智外逃去了。 是以,在外人闯入前,屋中该是空无一人的。 借着微微透入的月光,以这些江湖人的眼力不难看清屋内大致景况。 这不是个富裕人家,家中陈设算不上家徒四壁,却也较为简陋。 于是,众人的目光很快便有了着落处。 床榻间凌乱不整的被褥。 还有零散落了一路的衣物…… 至于那面破损的木墙侧,除了满地狼藉外,再无其他。 人呢? 四道目光急切地刮寻着木屋中边边角角。 锁链客似有些不安,荡起锁链摧毁任何一处可能藏身匿行之处。 一路拾回些许暗器的另两人也专寻犄角旮旯之地投射暗器,查探有无。 没有,没有任何异状。 人摔进来后,躲哪去了? 四人脑海中有着同样的疑问。 紫衣侯眯眼细细打量了一番倒落的木墙和一地碎屑,心有所惑。 那小子没摔进来? 再一阵叮铃哐啷的打砸寻探仍无果后,四人抱着将信将疑地心理,先后退出木屋。 只是巷弄静寂,何处寻人声? 忽而,最先走出屋外的锁链客猛打了个激灵,颤着手指指向跌落于地的黑袍人,有些口齿不清地诧然道:“剑,剑呢?!” 那黑袍自然是圆月镰者的尸体,那本该有柄剑透出其脖颈。 那剑不见了! 叱嘤! 在听到锁链客说出第一个“剑”之字时,紫衣侯便心中坠坠,而今再闻锐器破空声,心道了声果然,便下意识地伸手往来剑方向抓去。 空手挡白刃! 暗哑毫无悬念地再次被紫魔手拦下。 几乎是在同时,伴有喀啦一声的骨头异位声响! 紫衣侯只觉自己脑袋下和胸膛上似是少了什么东西,随而便涨红了脸,没有分毫呼吸能力! 瞪圆的目光刹那沉敛,生机弹指消亡! 暗中一双手悄然离开了紫衣侯的咽喉和脑袋,一道身影自其头顶部飘然而落。 那身影落地后,几无任何停滞,身形晃动间已从紫魔手中摘下暗哑。 三剑,再杀三人! 原来,在姜逸尘倒飞撞墙时,并未放弃挣扎就势摔入屋中,而是借着那三丈距离缓过来的劲托了一手,将自己强留在屋外。 紧跟而至的紫衣侯等人偏偏还是慢上一步,错过那一幕。 待他们下意识入屋搜寻,扑了个空。 姜逸尘已悄无声息地摸索回圆月镰者尸体边取回了暗哑,并择了个离木屋最近的晦暗角落屏息凝气,进入蛰伏状态。 直至紫衣侯再露面,百步飞剑和惊蛰秘法齐出,剑出人随,一快一慢不过须臾,仅余一臂的紫衣侯自然防不胜防,唯有引颈就戮。 …… …… 冷风稍歇,层云缭乱,月色朦胧。 姜逸尘闭了眼窍,眼前回复一片模糊,却也不难看出行将夜尽天明。 他揉了揉眉心,扭了扭腰肢,从怀中掏出药丸丢入嘴中,做了下简单调息。 自去路被截到战起战毕,只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可于他身体的消耗和损伤而言不可谓不大。 单是内力便耗去七成,皮肉伤和脏腑内伤倒是小事,总不需三五日以上的调养即可恢复。 但在临敌应变的细枝末节处理上,心神消磨颇巨,毫不亚于凝露台那一场乱战。 若能抛开得失不谈,这一战的结果他自然再满意不过。 毕竟要是放在往常,他与双臂尚存且是全盛状态下的紫衣侯决一死战也未尝没有胜算,但恐怕要付出掉肉断骨的代价,不修养个十天半月都难行动自如。 可这一战,非他所愿,这一打完,麻烦不就又上门了? 得了胜果,却失了自由。 长夜漫漫,虽将明矣,不知今日能否逃过一劫? 姜逸尘仰望夜穹,深吸了口气,略感怅然。 争斗已止,小镇居民们却无一敢壮胆回家收拾残局或是跑去报官告状,仍是噤若寒蝉地或呆立一处或盲目奔走,岂是怕了他这跳梁小鬼? 他苦涩一笑,跃上墙头,清声道:“那么,诸位是要同紫衣侯一般,用一样的手段来留住在下了?” 不知何时,窄巷周围低矮错落的民宅屋顶上,已有五队江湖人士环伺。 “这倒不至于,我等还没有恼羞成怒到拿无关之人性命做要挟,去砸江湖正派的招牌。” 姜逸尘寻声望去,隐约可见一袭不太陌生的黄衫。 没有过多思索,姜逸尘便认定了那人身份。 心中不免腹诽,这藏锋阁的俞乐非但剑术一流,凑热闹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呢! 半晌间,唯有俞乐开了口,姜逸尘只道其他四方还不想过早暴露各自来路。 遂问道:“既是如此,各位接下来作何打算?” 还是俞乐接话道:“这可得看你。你若有胆量,大可来一拼高下,看能否杀出个天大声名来;若没那能耐,还是尽早择个方向逃去吧,至于是将你生擒或是击杀,便要看我们各自的本事了。” 此话一出,算是直接挑明了五方都将遵从朝廷的《限武令》行事。 五方各自为战,互不相帮,互不相扰。 于姜逸尘而言,好处是不会一下子被戳成马蜂窝,弊端则意味着将要面对一场几无休止的追袭车轮战。 到时候姜逸尘栽在哪方手里便算谁的,与其他方没有关系,绝无联合之嫌。 又是一阵沉默,仍不闻其他四方有言语之意。 姜逸尘暗忖此间各方莫不是皆唯藏锋阁马首是瞻,而自己已然落入彀中? 再一观五方站位,并非是合围之势,甚至留予他不小的硬闯突破空间。 难道其中有诈? 姜逸尘不敢寄望于到场五方中有人暗存襄助之心,却也不再迟疑下去。 该是下了决断,便说道:“如此,甚好!” 正文 第五五零章 贵人贵马 夏日也并非无时不刻洋溢着热情。 卯时过半后,天穹才慵懒地睁开惺忪睡眼,慢条斯理地擦亮面容。 山林草野间的生息却是早早被惊起,虫鸣鸟噪此起彼伏,绵延近四十余里地。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人一骑,裹挟着风尘于黄土绿地间或奔走驰骋或腾挪纵跃,大抵是往西北方行进。 跑马不走寻常路,显然不是为了赶路,而是在躲避着什么。 跑马的是姜逸尘,自然在躲来追杀他的人。 约莫一个时辰前。 夜未尽,天未明。 姜逸尘剑挑紫夜轩五人众,却也陷入了新包围圈中。 最先赶到场的五个帮派无意僭越朝廷严规,给了他个择路而逃的机会。 姜逸尘一点都不客气且欣欣然地接受了。 既是择路而逃,优先考虑的便是去向。 藏身市井浑水摸鱼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有紫夜轩这前车之鉴,姜逸尘没有半分把握其他江湖草莽的品性便要比紫衣侯来得好,索性不去做赌,反将自己弄得束手束脚。 何况蜀黔两地深山老林颇多,利于藏身匿形,夜枭归林,踪迹难寻。 之后便是挑路线,也相当于是挑当前去路上的对手。 他挑的是西北去向上,站位离他不远不近的一组为突破口。 只要这五方人马人心不齐、不往一处使劲来留他,那么彼端五人来此更多是站场做样子的,既不愿当出头鸟,又不想被冷眼指谪。 究其根由,或与整体战力相关,或是帮中未下死令而主意未定。 姜逸尘则顾不得那么多,不论是对方心有怯意还是消极待战,哪怕是个陷阱,他也只能从看起来最为松懈的防线处谋求脱身之路。 好在他的判断没出差错。 且好巧不巧,这五人正是来自烽火楼。 彼时郑仑、陈岐命丧于黔墟一事尚未被察觉,这五人也只是奉帮中所命在这小镇上的另一端巡夜搜寻那神秘杀手的踪迹,哪知运气这么好便给撞上了。 然而,五人在江湖上只算二流实力,合五人之力想必才勉强能与那圆月镰者打个平手,直面以一敌五还能手刃圆月镰者的杀手夜枭好像不见得是什么幸事。 当夜枭朝西北面飞掠而来后,深有自知之明的五人离得最近却不敢造次,象征性地做了番拦截,便装作不敌,轰然退散。 再从拦截者,转作心有不甘的追击者,穷追不舍。 有这猪一般的对手放水,姜逸尘乐得笑纳大礼,配合着这五个土鸡瓦狗将戏做足后,施展开轻功扬长而去。 当今江湖上轻功高手不少,可能追上白无常叶凌风的人却不多。 尚为幽冥教黑无常时,姜逸尘的轻功已能同白无常不分伯仲。 可当修为不断精进,对《无相坐忘心法》的理解不断加深,姜逸尘对自然之力地掌控也愈加醇熟,其中的飘然出尘之感运添足下隐有冯虚御风的态势,现如今,便是叶凌风也难以望其项背。 有此脚下功夫,非是那些不世出的老怪物,谁人能追上姜逸尘的脚程? 故而,姜逸尘很快便同追袭各方拉开了距离,扑入山林之中。 奔逃近二十里地,还能跟在姜逸尘身后五十丈范围内的更是寥寥无几。 但姜逸尘也无力再将身后尾巴甩掉。 一来,与紫夜轩一战内力耗损本便不小,还能强撑至今全赖身上所备丹药的功劳。 二来,随着他的行踪暴露,大批围追堵截者闻风而来,为尽快甩脱他们,他又是负了些新伤,尽管多为皮外伤,可终归是于心神有损。 本以为只能拼意志力就这般奔逃下去,直至在树林间偶遇了匹野马。 这马自然不是普通马。 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行路如风。 是匹外域良驹,乃汗血宝马近亲,号称月下赤兔。 这类马在中州是否仅此唯一不得而知,却足够稀奇罕见。 至少姜逸尘一生至此也独见过一匹。 这匹马正是那随着怒霹雳在沙场上对垒厮杀,陪着怒霹雳在江湖上自甘堕落,为怒霹雳身死而弹泪,在晋州城外救过姜逸尘性命的黑将军。 两年之前,姜逸尘同黑将军做了个简单约定,若入苍梧山后五日未归,黑将军便去野自在。 因为他不是死于意外,便是成功混入了云天观或幽冥教,不论哪种情况,都不再适宜常同黑将军接触。 随幽冥教回西江郡后,他倒也曾瞥见过这黑货的身影,碍于被鬼耳堂的眼线察觉,便没有去确认。 而今在此危急关头再遇,不知是因缘巧合,还是有贵人相帮,姜逸尘是没能从黑将军给予的回应得出个所以然来。 有了贵马黑将军的脚力相助,姜逸尘大有绝处逢生之感。 毕竟光凭他自己,所最为忌惮的藏锋阁等强帮虽难迫近他多少,却也总能不离不弃地缀着,如此一逃一追下去,可不知得折腾多少个日夜。 而黑将军一来,则教他们吃了一嘴灰。 乃至眼下是处在黔地范围还是入了蜀,姜逸尘都不得而知了。 …… …… 就在姜逸尘及黑将军所经之处约是三十丈开外的密林岔道上,有三方人马或奔走而来,或纵马而至,不约而同勒马停步。 密林再如何繁密总有可通行之处。 岔道分岔再多也不难从道上寻到那快马的蹄印,尽管那快马落步极浅且相隔甚远。 但让三方人马止步的却非这点儿困难。 而是地上沙飞石走、道旁枝摆叶颤的景象。 无端风起,自是人祸。 三方中该是有人心生不屑,向前踏出两步,有心一试那人态度。 当即便见那端山色沮丧,天地低昂,沙石纵切,断枝横扫,飘叶飞射,密林间剑意通彻四方! 上前之人只得冷哼作罢,退回原处。 旁侧之人见状出声道:“谁给他们的自信敢公然庇护那小子?” 另有人一边调转马头打算回去复命,一边阴阳怪气地教唆道:“人家只是在这练剑,可没挡你的去路,你有本事便冲过去试试咯?” …… …… 林深处。 姜逸尘未能直面那小范围的天地异象和无匹剑意,却也能清晰感知到天地元气的剧烈波动。 有人在舞剑! 用剑人于剑道上的造诣在他之上,于天地之力的领悟借用上,也要比在药谷瀑布前的楚山孤更为深刻。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姜逸尘已能猜知其为何人。 只是对方与他虽有相见之缘,却算不上相识,更谈不上熟稔。 想来是好心出手相帮,并无相见之意,便拱了拱手以示谢意,就要策马离去。 却听其一和煦之音随风入耳,道:“姜少侠莫怪公孙不见之理,公孙既是在舞剑,便要将这剑舞下去。” 公孙煜虽未明言,姜逸尘却是听明白这位已接过散人居居主之位的剑道大家,是打算借舞剑之由为自己拦挡下任何途经此处的追袭者,心有彷徨,忙要再次告谢。 已听公孙煜道:“姜少侠切莫多礼,你曾于我散人居之人有救命之恩,此番不过举手之劳,毋须挂念在怀。若蒙不弃,不妨移步敝居,好教公孙略尽地主之谊。” 姜逸尘这回倒是明白了自己真是命逢贵人了。 想起曾在蜀地汉阳村一遇的吴桐,不由面带喜色,问道:“不知吴大哥和吴夫人可还好?” “公孙替小两口谢过姜少侠的关系,汉阳村归来后,他们深居简出了些,但日子总算过得不错。” 言罢此事,公孙煜又接道:“前些日子听闻风声,老吴担心那些人联起手来你钻不到空子,便带了四个兄弟跟着混了进去,想着帮你挖坑,一个时辰前知悉黔墟和贡举镇上的事便飞鸽传书回来,要我出来瞧瞧你有否往这方向来,所幸是碰上了。” “小苗初怀身孕,不宜过多动弹,否则本也是要出来见你的。” 姜逸尘听言不免动容,抱拳道:“有劳了。麻烦之身,实不敢叨扰。若有机会,在下一定再来谢过各位。” “呵,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散人居,散人居,准确说来该是懒人居才是,都是群不想被麻烦麻烦的懒人,偏偏我们这群懒人最不怕的也是麻烦。” “公孙观姜少侠近年来所为,倒与我等算是同道中人,自己人的麻烦便不算麻烦。” “公孙大哥既如此说了,小姜也不再客套。”姜逸尘先是改了称呼,“当下之事不过小事,小姜尚能应付得来,也不愿散人居过早惹上一身骚。待得小姜真有需要时,但望散人居不请小姜吃闭门羹。” “哈哈,好,江湖人是该有这份担当和洒脱劲儿。” “一里地外的岔口北行四十里即至散人居,散人居将永远都是你的朋友,永远对你敞开。” 姜逸尘似听出了其中弦外之音,问道:“那么岔口南行呢?” “呵呵,往南二十里,西行盘山而上,山腰处开一断崖,有落瀑为屏障,是个去处。” “多谢。” “受人之托,还是得把话说完,那儿有个自称是你之故旧的人相候。” 姜逸尘愣了愣。 一愣这故人为谁? 二愣公孙煜最后这句话的语气似乎有些奇怪。 正文 第五五一章 还能战否 古有成大事者无不言无限风光在险峰。 姜逸尘深以为然,只是如果把这个“险峰”改换为“悬崖绝谷”,他会觉得更为贴切些。 自碧落湖的悬崖始,到枯藤洞中的裂谷,再到阴阳桥下的深渊。 姜逸尘无一不是身处别他选择的绝境险境之下,向死求生。 许是受上天眷顾,每逢悬崖绝谷,他或偶得剑法,或巧遇佳人,都可谓是因祸得福。 跳崖不死必有大机缘,话本小说诚不欺他! 是而,听公孙煜说到这断山悬崖下是个去处后,姜逸尘便莫名觉着亲切,乃至极为期待断崖下将发生的邂逅。 …… …… 便是号称隔断生死的阴阳桥都未能要了姜逸尘性命,区区不足百丈的断崖何足道哉。 而跟随过怒霹雳征战杀伐的黑将军显然是惯了大场面,加之有姜逸尘的贴心护送,虽多费了些功夫,却也安然来到了断崖之下。 断崖之下,有深潭,有浅滩,有树荫繁盛,有怪石嶙峋。 居下环而视之,只可见陡崖峭壁围墙立,唯留密林曲径幽。 若岛有半岛之称,那么此谷也当算是个半谷了。 三面围墙般的断崖上有两帘落瀑垂落。 一帘随断崖走势宽而缓,如天女长梳。 一帘则与断崖两相不待见,自落瀑顶至断崖下相去愈来愈远,落水无阻,其势汹汹。 书友们之前用的小书亭已经挂了,现在基本上都在用换源神器app。 两处天泉落水,一铺浅滩,一凿深潭,汇而为一成大眼瞪小眼的水域。 到了谷底,黑将军自行去觅食,姜逸尘的最终目的地还得逆流而上。 ——那一帘疾瀑遮掩下的崖洞中。 隐蔽的水帘洞于深潭潭面上十余丈高处。 黑将军便是马蹄再劲,没有落脚借力之处也无法凭空飞跃而上。 能走壁飞岩而上者,必当轻功不俗。 能借落瀑声为掩,不声不响,不惊扰洞中人,走壁飞岩而上者更是寥寥无几。 堪堪跨过弱冠之龄、投身江湖年月算不得长的姜逸尘却已然涉足此列,哪能没有几分少年意气长的轻狂。 只是在大致认出崖洞中所藏之人后,无端心生珠玉在前觉我形秽之感。 天光正好,晨曦透过水帘投入洞中。 崖洞不宽却显深邃,日光探入其中不及一半,便未再能近前。 但这点儿光线也足够让姜逸尘分辨出洞中由外及里拢共分列有三样物事。 数十坛大小不一或没开封或是喝光了的酒坛齐整地贴靠摆放于最外侧。 因临近洞口,杂糅一气的酒香遂未在洞中弥漫开来。 往里处去,是与酒坛放置在同侧的简易床榻,床榻上不出意外地躺着个人。 最深处则可见一黑矮物事被极为嫌弃地丢到对侧洞壁,估摸是夜壶? 当姜逸尘双脚落在崖洞边时,塌上之人已是醒来。 在姜逸尘打量崖洞的这会儿功夫,那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揉搓着眼,坐起了身,嘴中呢喃念叨道:“来得倒是挺早的。” 此中之早,想来有两层含义。 一则是来得时日早。 二则是来得时间早。 也便是这么个念头闪过,眼前之人已着衣完毕,收拾妥帖,笑脸迎客。 相去不到三丈,姜逸尘并未闻着什么酒味,想来是此人好酒却不贪杯奢醉。 近前几分,可见那人剑眉星目、鬓发如云,既雄姿英发,又有飒飒仙态,纵然只着一袭素色直?,仍让人觉得气度出尘。 跃过而立年岁后,那本该烙刻在面容上的历练与城府难寻影踪,取而代之的唯有少年正当时的风发意气! 如此之人哪有江湖谣传的半分入魔之状? 姜逸尘微微摇头,对上这个算不上熟悉也不完全陌生之人,跟着喃喃道:“倒确实像是个游方道士。” 洞外便是哗哗落水声,那人显然耳力不差,闻见姜逸尘低语后微微一怔,大觉有趣,朗声大笑:“哈哈!听你这语气,看你这模样,我这‘故人’确是让你失望了!” 许是受笑声感染,加之对方面容气度带来的亲近感,还有心中那抹难以名状的期冀,姜逸尘毫不生疏且不掩落寞地叹道:“总以为能清楚把握我作为行踪,且能在关键时刻及时相援的,唯有她耳。” 事实上姜逸尘也清楚此言太失偏颇,不说其他,单是老伯便不会全然放心他一人在蜀黔两地搅风搅雨,眼下道义盟或无余力来为他保驾护航,但定有暗中力量助他清理掉没擦干净的屁股,否则怎至于教五分之一个江湖都双眼抓瞎,让他个小角色耍得团团转至今。 不过,也只有在这般时候,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年轻剑客才会露出自与年纪相符之窘态。 事实上,自告别公孙煜后,姜逸尘便陷入股古怪的亢奋情绪中。 来路上他换了个法子,再次尝试同黑将军进行“交流”。 他问黑将军是不是恰巧碰上他的。 黑将军连连甩头。 他又问是不是有人说他有危险,黑将军才来找他的。 黑将军不住点头。 他接着问那人是不是他和它一齐见过。 黑将军又猛点头。 他继续追问那人是不是女子时。 黑将军既不点头,也不甩头,而是放慢了脚步拧转回头,咧开那宽厚的嘴唇,露出齐整的牙门,该是在冲他笑? 而后不论百爪挠心的姜逸尘再如何殷切求问,黑将军都置之不理一心赶路。 姜逸尘心中自是早有答案。 毕竟在阴阳谷时,他曾说过出谷后定要来寻仇的。 毕竟在栖梧岭前,是二人让怒霹雳身死解脱的。 毕竟自己这盲眼剑客,是其亲自调教出来的。 一见这半谷情景,他便以为冷魅是喜欢上过这闲云野鹤的生活了。 他几乎已能认定那位在此相候他的故人便是冷魅。 也因此,他才能扫尽一夜厮杀奔走的疲累,忘却身份暴露后不得不改换原先计划等一系列麻烦,神采奕奕,步态轻盈。 故而,在他跃入洞中一刹,瞥见床榻间四仰八叉之人赫然是个男子时,不免意兴阑珊。 “嘿嘿,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 “你与她之间相处也不过月余功夫,怎敌得过我与她二十余载的浓厚情谊?” 素衣男子仍在朗声笑着,只是话语间多了几分锋锐,不再如见面时那般平易近人,话语刚尽,崖洞中已充斥着浓烈的敌意。 呛啷一声! 卧榻间一柄青铜古剑如盘龙出鞘归入那素衣男子手中。 那古剑剑身有渔网般的暗格交错,与暗哑有几分相似,不过此剑剑身在端处与剑柄同宽,至剑锋处渐细,整体看来并不锋利,加之长近四尺,颇有大巧不工、端凝沉雄之感。 “还能战否?” 素衣男子虽是笑眯眯地开口相问,姜逸尘却能感觉到对方不断昂扬的战意。 于是,姜逸尘当机立断而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能!” 素衣男子却直接置若罔闻,嘴角扬得更翘,笑意更浓,不再作言,一剑呼啸而出! 那剑式同姜逸尘的流星式如出一辙。 只是姜逸尘的流星式确如天外流火般带着青白炫目之色,而这素衣男子使将出来,非但有龙吟象啸之声鼓震人耳,且见那古剑剑身有金光神龙附形,神龙破渊而出,是为怒龙冲击! 先前一刻姜逸尘心中便暗叹无奈大叫不妙,再见古剑太阿出鞘,哪能不严阵以待。 暗哑无声出鞘。 姜逸尘本要如法炮制对付云小白和紫衣侯的卸力之法,应对这截然不同的流星式。 却在半途惊醒以暗哑硬拦太阿,想来暗哑也难长寿矣。 遂改挡为撩,在太阿锋芒近胸一瞬,全力撩荡开怒龙锋锐,同时侧身旁闪欲避开余下劲力。 噹! 一切几乎如姜逸尘料想般按部就班地演绎着,仅是身形被悍然无匹的冲击力往后带飞了几分。 素衣男子本为左手持剑,流星式被撩开后,正与姜逸尘擦肩相错。 当是时,其右手四指相并,拇指微曲,青筋暴起,状若一道能捆龙锁虎的囚钳向姜逸尘喉间抓去! 姜逸尘似未料着此人有如此绝活傍身,好在反应算不得慢,左手并指,后发先至,在对方右手大拇指至食指间的“锁心”处一点即退,便破去了这擒龙手。 照面第一击,二人各出两招,各有胜手,可算是平分秋色。 但接下来的战况却是急转直下,基本上呈一面碾压之势。 那素衣男子一剑一手未得逞后,古剑剑身上便炸开两道青罡,如同两头青龙萦绕盘旋,像姜逸尘绞杀而去! 剑气游荡,行将缠身,姜逸尘身前却有瓣瓣花开。 硬生生用四记凌波斩劈散两道青龙剑罡! 仅此两击,一夜苦战后,本还算留有得体衣着的姜逸尘已是衣衫不整、步履破碎。 素衣男子全然没有放过姜逸尘之意,继续仗势欺人,一剑复一剑,剑气再涨,剑罡更盛。 三声龙吟同现,将颇为顽强的崖洞撼动得碎石频落。 面对三道真龙剑罡的姜逸尘更是苦不堪言,不是他不想避其锋芒,而是水帘洞中空间狭隘,两剑之后他已被逼离洞口,第三剑接踵而至,他完全逃不掉。 所幸他事先卖弄了个小聪明,早暗掐了个天意诀,在这当口疾疾布下八门阵法的开门,粉芒跃动间,他已从三道剑罡的夹击之中逃出升天! 轰隆! 三龙刚猛地撞入洞壁中,顿时石土飞溅。 洞壁上真如被龙咬下一大口。 好在洞中物事不多,那碎落石块临死也没能拉个垫背的。 左右不过十息功夫,姜逸尘却是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崖洞口边。 只有这处最为宽敞,利于他施展身法闪躲。 当然,他还是小觑了素衣剑客。 对方显然是料见了他的花招,是以在粉芒阵法刚落,他落足未稳之际,已是有四条金龙朝他扑杀而来! 除了从洞口边一跃而下外,姜逸尘已无退路。 他苦涩一笑,似乎并不愿在此人面前,或者说在这个剑客面前当个逃兵。 一咬牙,一沉脚,体内气机翻滚如潮水,扬起暗哑,剑与肩齐,剑锋微微下沉,腰身一拧,甩剑如长棍,横扫四方。 这一剑名为破阵式,平常使来倒也颇有气派,可在四条狂龙面前却大有螳臂当车之态。 就在狂龙将要撕碎这可笑的扫棍前,崖洞外那从来不顾身外事、只知愣头撞寒潭的疾瀑似是受到了某种气机牵引,竟扭转了落向! 随着姜逸尘剑锋所指,落瀑立而成墙! 四条狂龙冲墙而入,如大浪拍礁般压弯到不能再弯,砰一声,姜逸尘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深痕后,仍是无法自控地倒飞而起。 该是在空中狼狈地翻了个身,头下脚上,伸长了暗哑抵住地面,以此拖缓自己飞退的身形。 尽管底下是深潭,身上衣衫也打湿了大半,可他并不想当只真正意义上的落汤鸡。 然而,这一切的抉择权并不在他手中。 他已气力枯竭,内息,更是一滴都不剩了…… 正文 第五五二章 师兄师弟 “真是不能再战了啊~” “龙可真是多多啊~” “此番当算是初次正式相见,师弟可莫要对师兄这下马威耿耿于怀啊!” “初次正式相见,师兄也千万别将师弟的出言不逊放在心上啊!” “啊哈哈!原先想来师弟该是个呆瓜愣头,而今见来,至少这逢场作戏的功夫不流于表面。” “师兄谬赞。江湖便是个大染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罢了。” “好个大染缸,好个身不由己,所以,师弟是打算躺地上乘凉了?” “……还望师兄搭把手。” 素衣男子正是那江湖传言中剑仙座下最享誉盛名的记名弟子,嗜杀入魔的前魔宫宫主,冷魅口中从小对她照拂有加的半个哥哥,能将剑气化作许多龙并驭龙而战的龙多多。 二人以师兄弟相称,显然都较为认同各自剑仙之徒的身份。 师兄龙多多终究没挥出第五剑,师弟姜逸尘可算没狼狈跌出洞外。 借着龙多多一臂之力踉跄起身后,姜逸尘手脚仍是无力得紧,就地盘膝打坐。 龙多多见其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会儿看来,倒没有先前那般失望了?” 姜逸尘闭目沉息吐纳,意思性地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能在此处见着龙多多,委实说明了许多问题。 两年前魔宫的覆灭另有隐情,而当时的诸多九州四海帮派在颠倒黑白。 剑仙是否有将龙多多收为记名弟子不得而知,却逃不过个便宜师父的头衔,毕竟那流星式虽只是在流星追月的剑技上稍作改动,可若无剑仙亲自点拨授业终难得要领。 青水镇相别时,冷魅说要找到龙多多,她无疑是做到了。 这两年间龙多多之所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半便是散人居在帮忙打掩护。 同样能够肯定的是,冷魅在默默关注着自己的动向。 黑将军自然是由她引来的。 只是,她暂无相见之意。 心念百转间,姜逸尘又回想起临别之际那一言为定之言,心下黯然一扫而空。 喜由心生,表于外相,阖目而坐的他情不自禁地轻扬起嘴角。 隐隐觉察到有道灼灼目光锁定了自己,就要如听澜公子、空遗恨那等前辈高人轻易看穿自己心思,姜逸尘不禁头皮发麻。 暗暗打了个哆嗦,赶忙睁眼,果不其然见龙多多正似笑非笑地蹲下身打量着他。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换源神器APP】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姜逸尘干笑两声,强扯回先前的话题,说道:“师弟终归也是名剑客,早便想见识一番师兄名动江湖的驭龙九剑,今日得以聆听师兄教诲,虽只接下了四式,却仍是师弟荣幸之至,哪会再觉失落?” “呵,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师兄我还从不把这类奉承话当回事。若非知晓你实非个油嘴滑舌、表里不一的纨绔子弟,师兄当下就把你一剑斩了。”龙多多轻抚着刚刚归鞘的太阿假作威胁,却是起身向崖洞口走去,“你且歇着,师兄去寻些吃食。” “还有,这两日便在师兄这先歇着,躲躲风头,顺便也让师兄多教诲教诲你。” 闻见渐趋远去的话语声,姜逸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 …… 不论姜逸尘愿意与否,这两日间恐怕都出不得这半谷一步。 而仅是一夜之间,渐被淡忘,以致沉寂许久时日的杀手夜枭之名则再次甚嚣尘上。 凭一己之力数日间轻取近百名江湖人士性命。 假扮摊贩成功刺杀烽火楼郑仑、陈歧。 以一敌五,力斩紫衣侯,教紫夜轩基本名存实亡。 千里走单骑,在诸方围追堵截下仍逃之夭夭,踪迹难寻。 杀手夜枭俨然成了蜀黔两地诸多江湖人士的梦魇。 渐有各种风声向整个中州武林扩散开来。 有人说杀手夜枭就是来自真正幽冥地府、名副其实的黑无常。 是以,他才能在百花大会上中了尹厉数道剧毒后不死不瞎。 才能在坠下阴阳桥后重回阳间。 因为他本就能轻易游走于鬼门关间。 当人们忘却他时,他便出来勾魂索命。 当人们要找出他时,他又如鬼魂般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当然,这部分说法多是在市井巷弄间流传后,不断被夸大神话的。 于大多较有见识的江湖人而言,都能保持着较为理智的判断。 但他们也无法否认一点,倘若现今江湖上还有闲人去排那杀手榜,夜枭之名当可入前十之列。 …… …… 与半谷之外声名大噪的情况截然相反。 半谷中的姜逸尘却是饱尝师兄悉心“关照教诲”。 除却龙多多离开谷中的时段,还有用食、休憩,以及二者前后约莫一炷香的调节空档外,龙多多总会以或正面开战,或暴起突袭,乃至暗中行刺,从崖洞里至崖洞外,从落瀑间到深潭中,从浅滩乱石入山野密林,近乎是不肯错过任何时机来“鞭笞毒打”这位师出同门的师弟。 姜逸尘自认不够聪明,却哪能不明白对方用意。 不管是这位被尹厉评作武痴的前魔宫宫主技痒难耐,还是师出同仙的师兄有代师授业之心,抑或是受托于冷魅的叮嘱再对自己进行一番实战打磨,对方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开战时机,点到即止的对战强度,每一战后都会重复先前他的落败手让他再行破之以温故知新,无一不让他在这短短两日内受益匪浅。 …… …… 两天之后。 密林一处,薯香弥漫。 一匹大黑马对着草叶间一褐红色圆滚之物响鼻瞪眼。 双蹄将之左右拨来弄去,又大又长的脑袋也跟着晃来晃去。 折腾了约莫有半盏茶后,才试探着将马蹄轻搭在那烤红薯上。 确定不再烫手蹄子后,哼哼一声,终于是凑过头来,唇齿齐用,将这较劲多时之物的剥得精光吞入腹中,志得意满地甩了下头。 该是品尝出红薯鲜香,回味无穷,赧赧然偷瞥向四五丈外,对坐于树下土坑火灶旁的师兄弟二人。 最先察觉到黑将军视线的是姜逸尘,难得见到这家伙还有这副扭捏姿态,啧啧称奇之余也是毫不吝惜地将师兄烤好的三条红薯都丢了过去。 龙多多见状笑骂道:“真是个憨货。” 姜逸尘倒是替黑将军辩解道:“不,这家伙可精着呢,要是化身为人,我恐怕还玩不过它。” 龙多多笑着摇了摇头,道:“谦虚是好事,可别这么没自信。” 两天两夜的功夫说来不短其实也不长,师兄弟二人的交流更多是在剑道上,言谈相对较少,午后姜逸尘便要离去,这当是二人最后一番对话。 谈及自信一事,姜逸尘便想到了自己的便宜师父,也不知自己这点斤两在师父看来可否入目?至于师兄这等大才,想必师父对其当是青眼相加了。 遂开口问了个诸多江湖人心间都颇为好奇之事,说道:“师父当年真有把师兄收做记名弟子?” 正文 第五五三章 两件要事 “呵,师弟竟也对此感兴趣?” “也罢,就满足下你的好奇心吧。” “师父这人呐,生性洒然淡泊,会醉心于山水,会醉心于剑道,尤其是醉心于酒壶,所追求的更在于体会及感悟。” “至于亲情、爱情、友情、师徒情等等人之常情,于他而言,则像是过眼云烟。” “能为此生增些烟火色彩,添些喜怒哀乐,有则随趣,没有亦无妨。” “所以,师父将剑法剑道相授不是兴之所至便是当做人情债相偿,又岂会自讨麻烦,正式收徒?” “当年与师父偶遇,也亏我对他不屑一顾,还敢同他斗酒,误打误撞撞对了他老人胃口,这才换来了授业之缘。” “彼时,我这毛头小子的一身功夫全蒙师恩所授,自然一个劲儿地称他作师父。” “所幸,他也未拂了我心意,任由我叫着,同以为师自称。” “此生能当个记名弟子已是天大福缘,余者便不再奢求。” 姜逸尘听言稍作细想,自己和那便宜师父间的交互情况不外如是,不由莞尔。 龙多多意犹未尽,继续道:“说来三年前,有幸与师父在江南一遇,我也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嘴师父对你如何看待。” 姜逸尘闻言心中一动,翘首以盼。 龙多多没有卖关子,马上接道:“他寻思良久,只评述了两个词,痴儿,庸才。” 姜逸尘不难过也不意外那剑仙师父会对自己有此评价。 甚至能听出那所谓的“寻思良久”,多半是龙多多在照顾他的情绪感受。 恐怕当时师父该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一号不成材的徒弟吧。 “近些年,听闻你在江湖上的行事,我一度认为是师父看走了眼。” “直至这两日间,细作观察,方知,师父终究是师父,看人委实透彻。” “你非资质愚钝,实乃心性敏感,存有太多杂念挂碍,遂难得专注。” “剑道之路虽四通八达,然心思不定,非以战养战,孕育境界,借外力旁敲侧击加以引导,难绕出死胡同、跃龙门,是为庸才。” “你所想所念的太多,便有太多不舍,不舍便难以放下,不放下怎能有所得?” “可固守本旧、不求多得之痴,谁人又能断言,那一定是错的?” “正因为你的痴,因为你的不舍和放不下,才决定了你的刚毅与不屈。” “你自认平庸,是以脚踏实地,勤学好进。” “你痴而不自知,才至厚积薄发。” 不论平日里再如何伪装沉稳老练,终无法泯灭该有的少年心性,能得到师兄这般肯定,姜逸尘自是大感欣喜欣慰,拱手一揖相谢。 龙多多摆手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师兄也仅是借花献佛而已。” 姜逸尘不以为然,郑重道:“没有师兄亮起明灯,师弟今后恐怕还会在黑夜迷途中彷徨无措。” 龙多多道:“那便当师兄是在替咱师父授课吧。” 姜逸尘道:“咱那便宜师父或许见了面都不一定能想起我是谁呢。” 能当得昔日九州结义三大帮之一的帮主,龙多多自然也是心思剔透之人,哪能听不出话中暗藏之意,嘴角勾起略带戏谑道:“师弟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伊人也呐。” 小伎俩被看穿,姜逸尘难得地不羞不臊,反是目光炯炯地看向龙多多,问道:“她……” 哪知才吐出一个字,便被龙多多挥手打断了。 事关冷魅,姜逸尘只能按捺住性子,听师兄如何分说了。 “我本以为你会忍着不问的,没承想临走前还是晚节不保呀。” “见面当日,你应也猜想到了,是小冷在牵线搭桥,寻到那憨货助你脱困,又安排你我相遇。” “不过,请动公孙煜出手,我可得抢抢功。” “这公孙家呀,当年就和我们魔宫不对付,尤其是公孙煜那家伙,总想靠胜我来扬名立威,但师兄岂会堕了剑仙徒弟的名声,哪次不把他削得头破血流的。” “后来他便老实了许多,也不敢来招惹我了。” “这回师兄去请这位散人居居主帮个小忙,看他那敢怒不敢打的憋屈模样,可真是快活!哈哈!” 姜逸尘没想到听着听着还有意外收获,无怪乎那日公孙煜说到最后语气变得怪怪的,想来帮欺负自己的人说话,总会是不情不愿的吧? “至于小冷……”龙多多话音刻意一顿,姜逸尘正襟危坐。 “她想换个活法。” “既然她没主动来见你,你该明白她的用意。” 明知龙多多是在故弄玄虚,姜逸尘却不敢直问深究,只能默默去琢磨揣测话中实意。 “再者,你应也知晓,小冷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眼见龙多多的笑意愈浓,姜逸尘浑身泛起层鸡皮疙瘩。 “都说长兄如父。” “有你这样的师弟,作为师兄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而出于为兄为父之心,自然是希望自家妹子女儿今后能过得更好。” “目前的你显然没法很好地照顾到小冷。” “你可明白?” 龙多多脸上的笑意不减,却不难感受到其言语间层层递进的力量。 姜逸尘深谙其意,颔首道:“明白。” 龙多多叹了口气,道:“你明白,我却不明白,你又没师兄我这副皮囊,性子也是一般般,怎就如此能招惹来这些妹子的怜爱?” 姜逸尘神色微僵,他知道龙多多所言关乎若兰,却不知该如何作言。 只见龙多多不过稍作感慨,似是无心干涉这些儿女情长,起身掸去衣后尘土,该是要送客了。 “如此,便只剩最后两件事了。” “嗯?” 姜逸尘本也跟着起身,准备招呼黑将军同龙多多辞行,却是一愣。 旋即想到莫不是师兄有事相托,遂道:“师兄有用得着师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龙多多拍了拍他肩膀,道:“师弟有心了,到时候若有需要,定不会落下你。” “不过,这两件事还是同你相关。” “请师兄指教。” “以我这两日对你的观察考教,得出个结论。你那《无相坐忘心法》修炼至大乘之时,江湖上能直接取你性命之人不多矣。” “师兄此言之意是?” “即便你有三门大圆满内功傍身,仍存在个致命弱点,只要不执意攻你要害,而是取巧先废了你,并不难。” …… …… 师兄弟二人移步至较为空旷处,持剑对立。 龙多多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双手握柄挥舞起太阿剑划天斩落。 姜逸尘与之相去足有三丈,可在龙多多挥剑一瞬,他便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气机牢牢箍在原地,弹指功夫,他能闪躲的范围难出半丈之远。 而天穹中已显化出放大数倍的巨剑虚像,斩落区域正好覆盖他所能及之处。 巨剑如刀,自天悬落,是谓玄天斩! 姜逸尘无处遁形,唯有生接硬挡。 他大抵能觉察出单是这一斩,龙多多便动用了近三成内力。 不敢有何怠慢,直接迸发出四成有余内息横剑相拦。 噹! 虽是剑气相击,仍是声震天霄,气乱山林! 姜逸尘虎口微麻,双足陷地。 同一时间,一股莫名的恐慌涌向心头。 原来,那玄天斩的巨剑虚影之后,竟掩藏了五条腾龙! 五条腾龙长须巨口,凌云驾雾,威慑人心! 姜逸尘没有心思去叹赏腾龙如何栩栩如生,却看出当中至少蕴含了龙多多足足六成功力! 两日间龙多多教导自己剑意总把握着极好的分寸,而今这一击纵然他能接下,却也将大伤元气。 姜逸尘不明所以,大感意外之余,已是打算尽数倾泻出所有内力相抗,减少伤损。 可当内息运转通过数个关键穴位时,竟受到重重阻碍,难自如调用! 是那玄天斩! 姜逸尘心下大骇! 那玄天斩以气拟剑,明剑杀伤力已是不凡,竟还暗里藏刀,在他周身经络里嵌入无形气刃,仿若道道暗卡。 这些无形气刃于内功修为深厚者自然造不成多少损伤,也不难化解。 但在临敌应战的千钧一发之际,要冲破化解经络暗卡的一瞬之机,已足够被高手利用起来制造杀机! 五龙临身刹那,姜逸尘堪堪冲破玄天斩布下的经络暗卡,却无法充分调用内息做防。 五条腾龙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滞,冲向姜逸尘四肢处的足三里,委中,列缺,合谷,内关五大要穴! 此手足五要穴唯有重创足三里穴能够致伤致残,可当五道腾龙劲气灌入到体内后,姜逸尘才惊觉有恙! 轰! 姜逸尘一时耳鸣目眩,轰鸣声非是来自外界,而是在他脑中体内。 手中暗哑咣当落地。 姜逸尘甚至无力立身,跪伏在地,呼吸急促,战栗不止。 层层冷汗沁出,昨日才换上新衣霎时间被渗成深色。 龙多多这五道腾龙劲气非是驭龙九剑的杀招,而是最纯粹的内息。 不带任何杀伐戾气的内息侵入姜逸尘体内与隔空传功无异,所受到的排斥几可忽略不计,通过五大要穴长驱直入,一股脑灌满周身经络及丹田,远超出姜逸尘所能承受的极限。 书友们之前用的小书亭已经挂了,现在基本上都在用换源神器app。 相比起凝露台上脏腑骤胀骤缩的折磨,这一回,姜逸尘只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好似要被强行剥离开来。 剧痛源自全身,汇于丹田。 再由丹田遍及全身,循环往复。 姜逸尘不敢阖眼,生怕一闭眼便要脱力昏厥过去。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功夫,终是缓过劲来,回复些力气调整姿势,打坐调息。 尽管已是知晓龙多多在向自己点明何事,姜逸尘还是问出了口,道:“师兄何以教我?” “常人的丹田,毁则毁矣,不过是不能修炼罢了,机缘足够的话,有可能同你一般炼成个伪丹田,乃至恢复如初。” “而你的伪丹田早已相融于脏腑经络间,一损,俱损。” “这点,以我目前的见识没法解决。” “仅有个方向,得靠你自己去试验出破解之道。” …… ……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极为简单浅显的道理。 凝露台上天地之力灌体,姜逸尘体会到爆体而亡的感觉,但好在有足够的时间,有合适的方式,将那汇集入体的天地之力导引出来。 可若没有时间给他去导引,也丝毫不给他机会去散功呢? 药老不通武学不知此理,龙多多却是发现了此中问题! 伪丹田的问题! 姜逸尘当下好比个装有义肢的断手人。 四肢健全者万一断手,有再续可能,或是同样装个义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少去一手。 而姜逸尘的义肢早已同断臂融为一体,再遭外力断手,恐怕一臂难保,乃至殃及性命。 龙多多所给出的方向,便是让姜逸尘尝试着将这已成的固有联系剥离,能灵活聚合,方才无所可畏。 然,说易行难,这近乎只有推想,没有任何理论实践为凭的方法,资质平平的姜逸尘又凭何无中生有? …… …… “余下一事,是散人居提供来的消息。” “两日前,也便是你来到谷内当日午后,幽冥教的卢昊背负两根长竹在贡举镇附近几个村镇上出没。” “长竹上挂有两联字,上书:霸斧不复当年勇,软红难护孤女魂。” “霸斧张兴,十丈红陆三娘,此二人阔别江湖久矣,更不知归隐何处,杳无音信。” “我想,卢昊应是冲你来的?” 龙多多话音未落便得到了答案。 姜逸尘低垂着头,紧攥着双拳,浑身都发散着杀戾之气。 他并不识得什么霸斧、十丈红。 只知道西山岛邻村的张大叔力气很大,每天都会多劈许多柴火分予那些腿脚不利索的邻居。 只知道张大娘有一手女红活极佳,有几次年节还为他做衣服穿。 只知道张雨馨是为数不多真正出生于岛上、父母健在的幸运儿。 而他们一家三口都没能躲过那回血劫。 “是。”姜逸尘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也大致猜知了卢昊是何用意。 “此战分生死?” “不死不休。” “时日紧迫,这两天师兄便没要你陪酒,改日师兄请你吃酒,三碗未尽不许倒。” “一定!” 正文 第五五四章 无字有字 无虎山或曾大虫横行为患。 无风崖或曾风刮不止。 世间山水多因此被时人所名。 无字坪亦如是。 无字坪也曾有字。 字自非天然而成,乃人所刻。 准确说来,此无字坪本为摩崖石刻。 相传刻字者为一落魄狂士。 五百年前,那三度科考落榜的中年寒儒心灰意冷之下背井离乡徒步四方。 沿江西行,览长江盛景,舒心中郁怀,途经崖壁处,狂性大作,诗兴大发,竟以猪鬃笔刻写下千字报国长论。 叹国虽大矣,却不善用才,势必衰亡。 寒儒狂士作此大篇后落寞离去。 足足三五年,这摩崖石刻的声名才渐渐传扬开来,不时有儒士慕名来此观文赏字。 岂料十年之后,也就在这报国长论几乎要成为当地不可或缺的景点之时,一名老道挽拂尘而至,将那高逾十丈的崖壁轻易扫倒推平,飘然而去。 时有人听远去的老道笑云:“天下大势,果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人所趋终不过利益耳,无趣,无趣。” 此事毫无疑问再成当地一桩奇闻轶事,众说纷纭种种。 摩崖石刻上的字随拂尘一扫,已有大半模糊难辨。 倒下的崖壁成了石坪。 经年日久,风吹雨打日晒下,传说依然还在,但无字坪上的字却再难见影踪。 传言中的无趣道人用了十余载光景才勘破入世出世观。 又如何去苛求真正涉足江湖时日远不足五年的少年放下恩怨情仇? 卢昊是这般想的,却也认同夜殇提的所谓“交易论”。 所以,他欣然接受了哭娘子题的字,夜殇选的约战地点,来找姜逸尘做交易。 在幽冥教四大判官中,卢昊的脑袋最为不灵光,偏偏他所认定的事总不会出差错。 就如他笃定姜逸尘一定放不下西山岛的那段血仇。 那么,姜逸尘一定会来找他。 …… …… “你来了。” “我来了。” 从龙多多所待的半谷离开后不出半日,姜逸尘便寻到了卢昊行踪。 姜逸尘未以真面目现身,二人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战,而是另约无字坪一战。 夕阳西下。 无字坪上有了字。 一个“二”字,是那并排放着的长竹。 两个“一”字,一个粗犷,一个纤瘦,同一般颜色。 乍一看像是无字坪被划拉出了两道长沟。 临近崖畔那个粗犷的“一”转了个身,面向那个纤瘦的“一”。 身形近乎是姜逸尘两倍的卢昊用那晦涩嗓音说道:“张家三口没什么抵抗能力,死得很干脆。” 在幽冥教期间,姜逸尘极少与这位嚎判官交涉,却不难从大嘴巴的锁爷枷爷那了解到此人言谈能力有限,平日极少言语。 姜逸尘大概能从这句话推知卢昊想表达之意是张家三人没有遭受太多苦痛。 轻吐出一个“好”字,表示感谢告知。 卢昊道:“那年去过西山岛的,只剩我一人。” 姜逸尘稍一思索,确认无疑。 那年参与袭杀西山岛,幽冥教方面由嚎判官领队,牛头马面为辅,魑魅魍魉作先锋,出动人手约有半百之数。 鬼卒之下的堂主、香主、精英、教众有大半没能走出西山岛。 余下之人后来则都去了巽风谷,回来的只有卢昊一人。 见姜逸尘没有疑义,卢昊继续道:“我为杀你而来。” 姜逸尘道:“我知道,我也为杀你而来。” 卢昊道:“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姜逸尘道:“我似乎没得选择?” 卢昊道:“除非你不想杀我。” 姜逸尘道:“交易的是你我身后之事?” 卢昊点头道:“如果死的是我,你个人不再介入听雨阁、道义盟与幽冥教仇怨中。” 不介入? 姜逸尘眉头微挑,琢磨起其中用意。 幽冥教此意是想说冤有头债有主,只把仇怨落到具体个人身上? 他与幽冥教的仇,在于西山岛死去的亲朋好友。 卢昊一死,当年的参与者便不复存在,仇怨到此了断。 听雨阁与幽冥教的仇,在于覆灭的石府。 道义盟与幽冥教的仇,大的不谈,小的便有父母为幽冥教所害、立誓复仇而自号幽冥的幽冥。 这些仇怨若不细究相互关系与情分,确实同他干系不大。 是以,幽冥教才希望他两不相帮,都不插手? 姜逸尘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反问道:“若是我死,幽冥教将作何承诺?” 卢昊答道:“只要听雨阁和道义盟不主动来犯,我幽冥教绝不出手为难。” 不得不说,幽冥教的提议很有诚意,姜逸尘不该去拒绝。 当然,姜逸尘也不会拒绝。 因为他来此初衷,只为杀卢昊。 这桩附带的交易,相当于将他摘出幽冥教与听雨阁、道义盟间的利益冲突。 在脱离出幽冥教后,他也从未细想过如何来面对这个并非黑白分明的帮派。 卢昊代表幽冥教而来,这番提议自是源自夜殇和哭娘子。 二人给了他个回旋余地,让他能借此避免陷入两难境地,至少能做到自欺欺人,求个心安。 姜逸尘暗自苦笑。 他不意外幽冥教会对他有所防范。 却是意外幽冥教竟会如此重视他,甚至甘于用一位判官的性命来换他一个承诺。 推荐下,【换源神器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也意外夜殇和哭娘子未将他归为死敌,反是给了他个承情的机会。 今后再见,他该当他们为敌还是友? 面对幽冥教两大智囊,自己真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这个交易他显然只有接受的份。 …… …… 人约黄昏后。 月上树梢头。 战至月圆时。 月坪光如昼。 无字坪不是处在山顶,也不是落于山脚,而是插在山腰。 夏夜山风不大。 用去足有一炷香功夫,无字坪上氤氤氲氲的烟尘砂石才被吹散干净,现出真容。 天上皓月当空,群星隐耀,宛若白昼。 无字坪似被重新打磨过一番,在月色打照下,亦是光白夺目。 只是细细打量来,便可发现这比之幽京城门还要大上三四倍的石坪少说也被磨去了半尺高度。 石坪表面也并非完完全全的光滑平整,反倒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洼、凌乱无序的剑痕,非是远观粗看可见。 本便只留存个遥远传说的无字坪,从今而后,想来更加没脸见人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无字坪上多出来的两个“大”字了。 两个“大”字相去约莫两丈。 一个粗犷,一个纤瘦,摆相颠三倒四。 粗犷的“大”字端部立着一柄剑。 一炷香里,已有不少鲜红色的液体自端部处漫延开来。 但大多液体还是顺着这个“大”字形体流淌。 “大”字仍旧是“大”字。 另一旁,那纤瘦的“大”字的横撇捺倒是没有多少变化。 仅是胸膛起伏不定,不时还有咳嗽声响起。 姜逸尘杀了卢昊。 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临行前龙多多送他的一袭新衣,现下已是破洞百出,且汗血尘土乱沾一气,只要打上一两口补丁,他便是个合格的乞丐了。 他更数不清自己折了几根骨头,脏腑受了多少内伤。 简单的呼吸吐纳、运气调息都能将他疼得几近晕厥。 好在,药老赠予他的唯一一颗接骨续命丸还在孜孜不倦地修复着他体内伤损。 只是,他恐怕得在这无字坪上躺尸个大半夜了。 正文 第五五五章 两次选择 如果定要从幽冥教鬼哭狼嚎四大判官中择一决生死的话,姜逸尘最不愿面对的便是卢昊。 中间二人固然实力强横,总还归属常人范畴,谁生谁死无非看谁能更快更多更狠地重创对方要害。 而首尾二者实可谓半人半鬼。 幽鬼身外化身之法的奥妙,姜逸尘至今未能参透,当真殊死一战,恐怕都没功夫去琢磨是如何丢了性命的。 与卢昊对敌则在一定程度上可称作以卵击石。 姜逸尘当然不至于脆弱得难堪一击。 只是比起肉体凡胎的常人,卢昊更像是长着两条粗壮象腿臂膀的石头人。 无论姜逸尘是被卢昊所杀,还是手刃卢昊,他这身子骨都少不得像蛋壳般被敲打得支离破碎。 一如现在这般。 …… …… 卢昊块头大而显得老成,事实上只比姜逸尘虚长五岁。 相较于另三个判官,其身世最为简单,也便少有隐秘可言。 卢昊是个弃婴。 因天生双臂青绿且僵硬如石,被视作不祥妖邪,遗弃山野。 所幸这个弃婴最先遇到的,不是饥肠辘辘的豺狼虎豹,而是幽冥教教主冥河。 来到幽冥教后,卢昊没受到太多额外照顾,只如正常孩童被养大。 孟婆针对那罕见病症药毒并施,让他尽可能如常人使用双手。 在他稍能知事时,开始因异于常人、古怪又笨拙双手感到自卑。 进而联想到自己被遗弃的事实,产生厌世轻生情绪。 那时候,冥河同他说了一席话。 “你还在襁褓中时,便因为这双手被丢着自生自灭。” “活过了这些年,若再因为这双手不要了这条命,当真是白来世上一遭。” “在这世间,活着确实要比死来得难。” “这条命是你自己的,是生是死由你自己选择。” “如果你选择活着,就记住一句话:那些杀不死我们的,终将使我们更加强大。”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换源神器APP】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 …… 卢昊显然将这句话听入耳中、牢记心间。 他是在蜀地泸沟村外被拾到的。 因是弃婴,断了源,故被取姓为卢。 “昊”是他为自己取的名。 他愿用双手为幽冥教撑开一片广阔的天。 他将自己的缺陷练就成武器。 最强而没有破绽的武器。 他那双怪手在江湖上被称作象臂。 江湖上曾就以手为兵者单列了个兵器谱排名。 紫衣侯的紫魔手与卢昊这对象臂皆在前五之列。 二者间数回交锋不曾分伯仲,只因后者多少算是先天因素所致,这才屈居于后。 卢昊这象臂非是紫魔手那般可化刀枪剑爪变化多端,而是纯粹的一力降十会。 出拳似巨象提腿蹬踹。 挥拳如巨象甩鼻轰砸。 简单直接,专治花拳绣腿。 虽是如此,单有这双象臂无疑太过僵硬而单一,灵巧不足。 卢昊深谙此理,却也没有更好的改进办法。 遂将自己浑身上下都练得如同金石一般坚硬,免被伺机袭伤要害。 这点也是他异于紫衣侯的点。 正因此,他坚信相比紫衣侯自己有更大胜算杀死姜逸尘。 毕竟紫衣侯之所以被卸去一臂、拧断脖颈,归根结底在于紫魔手便是紫衣侯毕生所练所倚仗。 他却不同。 他唯一的罩门在口中。 要想让他张嘴并非易事。 而且,“嚎”判官之所以当得一个“嚎”字,他张嘴后的音波功亦是一门杀手锏! …… …… 这一战,姜逸尘打得很伤很累。 换作往常,他绝不会这般自讨苦吃。 可正如卢昊提出的不可拒绝的交易,他必须来了结这桩恩怨。 于他于幽冥教都算有个交代。 这一战,他从一开始就在挨打。 因为他的进攻手段基本上都只能在对方皮囊上划出几道浅痕,近乎无用。 素来被姜逸尘奉作单打独斗无敌的轻柳身法,也未能消耗掉这两倍身躯于自己的大块头多少气力。 卢昊更有十足的耐心来抓破绽。 偶然间福至心灵的一记贴山靠,便将避之不及却鼓荡护体真气全力相抵的姜逸尘两根胸肋撞断。 在卢昊的重拳招呼下,由剑及手乃至全身的震颤感,让姜逸尘几度在心中悲呼暗哑恐命不久矣。 好在南宫雁私藏的宝剑质地非凡,这才未误了这场复仇之战。 而姜逸尘要想复仇,别无他法。 必须逼迫卢昊施展音波功,在其大嘴张开、罩门暴露的同时,给予致命一击! 只是,论及隐忍能力,姜逸尘相信卢昊同他大抵是不相上下的。 二人都算是自小为病所累,故而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大多时候都具有较强的克制力。 在占尽优势,可稳操胜券的情况下,他们怎会再冒风险将自己的短板暴露给对方? 将心比心,姜逸尘不认为卢昊会给他这机会。 没有机会,只能创造机会。 这一战,地点是卢昊定的,时间却是姜逸尘挑的。 二人斗至月明星稀时。 恰如青天白日间。 传闻巽风谷惨案当日,天地无光,沙尘如潮,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恐慌迅速蔓延,混乱一点即燃,许多向身畔同袍下手者都是下意识的自保反应。 姜逸尘不清楚卢昊是否是那许多人之一。 但他竭尽所能在将卢昊带回那一天的情境中。 在防守退避的过程中,剑气剑锋无数次划过削过无字坪坪面。 待得无字坪矮了快有三寸时,终有风起,大功告成。 彼时,无字坪上砂石粉尘遮天蔽月。 甭管卢昊会否陷入当日巽风谷的回忆中,至少在这种环境里,难免两眼摸黑,再无法轻易捕捉到姜逸尘踪迹。 局面就此反了过来。 姜逸尘不再被动挨打,而是主动扰袭。 卢昊即便心知姜逸尘是刻意诱使自己开口动用音波功也无可奈何。 天无云无星,今夜注定山风难绝。 无字坪已够大。 无字坪外亦有大片石坪。 姜逸尘的轻功足够快。 只要姜逸尘不惜气力,卢昊往哪处去都将困于氤氲沙尘中。 卢昊觉察到这些时,要想破局只余两个选择。 以静制动。 无视姜逸尘的扰袭,耗尽姜逸尘的气力,但恐面对衣不蔽体的羞辱。 施展象啸功。 音波既可吹散开大部分尘土,又能冲击姜逸尘耳膜大脑心房,乃至对其体内已有挫伤的肺腑造成二度创伤,但极可能被抓住机会直袭罩门。 前者需要磨时间磨性子,所失不过颜面,况且今夜石坪上唯有他们二人,天知地知姜逸尘死后便无第三人知。 后者看似能快刀斩乱麻,却有丢失性命之忧。 卢昊不缺时间,更有那耐心,如何取舍,似乎不难。 就在卢昊打定主意要熬死姜逸尘时,面前黑影晃动。 姜逸尘再度来攻! 这回,卢昊只觉双颊耳垂下部的颊车穴和两侧嘴角的地仓穴正按有四根冰凉手指。 从手指上传来的力道极大,显然是想通过施力按压这几个穴位来撬开他的嘴。 然而,这想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些。 双手齐上、手中无剑的姜逸尘,就算掰开了卢昊的嘴,又凭何杀之? 此念一闪而过,卢昊不敢放松丝毫警惕,双唇紧闭,双手如拍打蚊蝇般向身前黑影拍去。 黑影倏忽而逝。 卢昊一击落空。 可那四根手指竟还按压在原处! 卢昊很快反应过来,姜逸尘只是腾挪到了空中。 象臂当即就要抓向贴在脸上的双手。 而那双手却悄然离去,随同那黑影不可寻觅。 石坪上又响起了剑气磨石声。 刚刚稍见淡薄的尘土,再度厚重起来。 卢昊想到磨时间。 姜逸尘何尝想不到。 卢昊是被动地磨时间。 姜逸尘却得主动去磨时间,那他便得想得更多,更得手段尽施。 在第三遭被四指压穴后,卢昊已然发觉了姜逸尘的险恶用心。 姜逸尘那四指压穴绝不是为撬开卢昊的嘴,而是反其道而行,往他四个穴道里逐步注入霜雪真气,温水煮青蛙。 若卢昊未能察觉其中猫腻,始终消极以待,在姜逸尘耗尽气力前,卢昊整个下颚将被冻得僵硬无比,毫无知觉。 于时,韧性大减的下颚再受外力冲击,便轻易合不拢嘴。 可若卢昊及时发现其中古怪,最为行而有效的解法便是运功于腹于喉于嘴,施展音波功。 毫无疑问,这是个阳谋。 相比于窝囊死去,卢昊当然只会选择放手一搏。 卢昊张开了嘴。 象啸声未能响彻夜空。 暗哑已贯穿其中! …… …… 弥留之际,卢昊的目光略过双臂。 走出幽死洞时,他也曾料见或许会是这般结局。 很遗憾,他没能用这双手为幽冥教撑开一片更广阔的天,只换来一时安宁。 正文 第五五六章 乞丐与面 每个人心底里都留有一道光。 光之所及是他们心灵最为温暖柔软之处。 很显然,幽冥教便是卢昊粗犷外表下最大的软肋。 是以,卢昊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守护心底的那道光和温暖。 姜逸尘管杀管埋。 当他料理好卢昊的坟冢,骑着黑将军下山时,已近翌日午时。 身上的伤势经药力滋补和一夜修养,仅是恢复了五六成。 再一番体力劳动后,非但没法去闹幺蛾子,甚至没余下多少精力来打理妆容。 只得一切就简,将自己扮作成个流浪乞丐进村。 他进村的目的很简单,探听下新近消息,补充食物药物。 然而,在他步入村口的那一刻便后知后觉,头大如斗。 自己扮成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打探消息不成问题,可这时候要掏出大把银票来大吃大喝,大肆购买药草,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将自己的可疑行径暴露在各方眼线之下? 无怪乎黑将军只将他驮到村口十里地便放下,感情不仅是怕暴露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跟着他这“乞丐”主人混不到饭吃。 姜逸尘对黑将军这不仗义的行径,越想越气。 气得颤栗不止。 便是骄阳当空都觉着手脚冰凉。 右腋下拄着的大拐杖受累咿呀作响。 …… …… 牛心村的村名并没有什么来头。 想必只因与牛心山离得最近,便有此名。 黔地山峦颇多,不可能每个山头都有不同寻常的故事和来历。 牛心山就属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 牛心村亦是牛心山山脚下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庄。 这村庄随着土地高低走势大抵呈倒“之”形排布。 村里拢共不足四十户人家,常在人口却约莫有两百之数。 虽说牛心村在蜀地泸州郡合江镇辖下地处偏远,以致官府疏于管控,但这小村庄并未因此变得萧索凄然或是混乱无序。 反倒因南近黔地,北望渝都,通吃三路,井然有序,安定祥和。 村里十户人家有七八户都做着过往来客的生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统统涉猎。 即便没有什么成规模的大店铺,但服务品质却深得往来者认可。 这样的地方当然适宜探听消息。 尤其是在午膳时分,正是人声鼎沸之时。 想来便是在街边临时搭起的面摊铺子吃碗面,都能听知不少坊间趣事或是江湖传闻。 两个外乡猎户不知从哪个山头上打来两笼野味,没急着售卖,挑定面摊铺子边缘侧坐下。 向面摊老妪要了两大碗面,想来是要庆贺下今日的丰收成果。 老妪年纪已然不小,可手脚倒足够利索。 头顶上为食客遮挡日头的大棚全靠她一人搭起。 同一时间照顾着八桌客人也不显忙乱。 不多时,便端着两碗香喷喷的面来到俩猎户桌上。 面是黔地特色小吃,肠旺面。 “肠”即猪大肠,“旺”是猪血。 肥肠和血旺分别制成肠臊和旺臊,再用猪五花肉制成脆臊,然后用肠油、脆臊加辣椒油制成红油。 面则是“三翻四搭九道切”工艺复杂的细丝面。 一碗面便具有血嫩、面脆、辣香、汤鲜的风味和口感,以及红而不辣、油而不腻、脆而不生的特点,以色、香、味“三绝”著称。 两个猎户被“勾引”上桌,这香味绝对功不可没。 再观其色,怎能不教人食指大动。 正当两个猎户抓起双筷要痛快“厮杀”一场时,却意外顿住。 二人算不上江湖人士,可长久以来打猎养成的敏锐洞察力却也不差。 他们察觉有道强烈而灼热目光似有若无地扫来。 或者说,是扫向桌上的肠旺面? 很快,他们便从五丈外的大街上找到了答案。 那是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年轻乞丐。 年轻乞丐拄着根劈作一半的大树杈做拐,杵在远端街角,时不时瞟向面摊。 插一句,【换源神器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见有人看来,年轻乞丐怯怯地侧过头,缓缓挪过身,似要撑拐离去。 两猎户相视无言,再顾叹气。 其中一人扬手朝乞丐叫唤了三两声,将乞丐叫了过来,再同老妪要了一碗加料的肠旺面。 老妪给两猎户上完面后并没马上离去。 事实上她早便注意到这年轻乞丐了。 尽管年事已高,她也知道这村里本没有几个乞丐。 纵然老眼昏花,也不难看出这乞丐岂止是一路风尘而来,单那一身伤痕便不是轻易能摔出来的。 这年轻乞丐大概是午时出现在村里的,自村头村尾行来走去少说也有两三趟了,看似漫无目的,但无疑就是在寻找果腹之处。 老妪家中不富裕,还要养活三张嘴,施舍些吃食倒是无伤大雅。 之所以视若无睹,终究是怕招惹上麻烦。 幸而还是有好心人有那怜悯心也有那担当乐意施善于人。 …… …… 隔着五丈远,姜逸尘便闻到了那面香。 再然后,他的腹中一片轰鸣,干涸的嘴中津液四溢。 眼睛是真不想从前头挪开,脚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这几日来吃的虽说是山珍野味,但龙师兄的手艺还有待提高。 且受条件所限,没有油盐佐料添香增色,口味实在单调了些,远不及前些日子享受的美味。 而那面摊上飘来的面香就不同了。 即便尝都没尝一口,姜逸尘也觉得自己的味蕾被攻陷了。 果然昨夜被卢昊一顿锤打,不仅伤了,而且病了。 病是饿病。 病得头脑不清,稀里糊涂。 否则怎会把自己弄成个叫花子? 姜逸尘几乎要把自己蠢哭了。 就当泪花在眼中萦绕时,一双小小的手,捧着大大的碗,出现在他视野中。 “大哥哥,快吃面。” 稚嫩女童眨巴着亮闪闪的笑眼说道。 姜逸尘讷讷接过碗筷。 过了好半晌,直至女孩跑开,才反应过来女孩该是老妪的孙女或外孙女。 刚刚怎么都没看到? “饿了很久吧,赶紧吃,凉了可没这么香。” 许是见姜逸尘久久不动筷,误以为其太过感动,一个猎户好心提醒道。 姜逸尘拄着拐拿着碗尽最大可能地躬身致谢,而后在离桌子不远的边角处蹲坐下。 未等他开吃,小女孩又来到了他面前,递了颗水煮鸡蛋给他。 笑盈盈道:“大哥哥,婆婆说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回姜逸尘也不管自己现在这副样貌会否吓到小女孩,及时作出回应,点头微笑。 目送小女孩蹦蹦跳跳离去。 姜逸尘也看明白了为何先前路过这面摊时都只见到老妪一人。 原来,在那装有灶具的推车空当下,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躲在那狭小空间里读书识字。 …… …… 一碗色香味俱全还另加了颗鸡蛋的面,姜逸尘偏偏吃得毫无滋味。 在吃面的同时,他一面听着俩猎户谈话,一面却在思索着老妪和孙子女三人的情况。 两个猎户除了帮姜逸尘叫了碗面外,受过他的谢礼后,未再同他说过话。 二人在用膳时的言谈极多,虽有意压低了些嗓音,却没避开一旁的姜逸尘。 谈话内容涉及山野猎物的寥寥,反而时而谈及近日发生的天南地北之事。 譬如数起瓦剌军刺探中州东北军情行动。 譬如现身于北地的不少游兵散卒。 又譬如东南海域上多出了许多商船。 从国情到江湖事件,不一而足。 这些似乎不该是寻常猎户所知悉之事,二人却像唠嗑般娓娓道来。 二人当然不是寻常猎户,而是道义盟暗部成员。 姜逸尘在入村后不久便与他们确认身份取得联系。 老伯方面没有指令传达予姜逸尘,而近来发生之事颇多,只有口述方能讲得完整,碍于姜逸尘的装扮,三人遂定此策传递信息。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唯独老妪的反应在姜逸尘意料之外。 他分明能感受到老妪浑浊眼眸中的关切,却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小心翼翼。 肠旺面是黔地特色。 老妪没有丢了家乡的手艺。 至于为何迁来蜀地? 可能是年轻时嫁过来的,可能是这些年才搬过来讨营生的,也可能是二十年前那场浩劫中四处躲藏下躲过来的。 然而,老妪膝下似乎已无子女,只余孙字辈的一对男女孩需养活。 好在,两个小孩看来都极为懂事。 读书,总有机会改变命运的吧。 这二十年间,中州总体出于百废待兴、修生养息的状态。 大部分百姓过的日子算不上衣食无忧,却也还凑合。 只要愿意付出一些汗水劳力,总不至于饿肚子。 至于一些或是好吃懒做或是确实无法自食其力的老疾孤贫者,则将由各郡所设的养济院进行管教或收养。 故而不论是在中州何处,乞丐成群结队的现象少之又少。 也正因此,民间关于朝廷的风评还不算差。 只是,当他们知道这些看起来还算温馨的景象,不过是撑起来暂安人心的障眼幕布,二十年那场浩劫很可能将再次席卷而来时又会作何感想? 姜逸尘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只觉着肩上发沉,以致没有足够的力气起身去归还碗筷。 他心中正念着偷偷给老妪推车里塞张五十两的银票,并打定主意再不扮乞丐,却莫名悚然一惊! 中州乞丐确实不多见,可凭中州朝廷的能耐,各郡的养济院何来资金和能力管束住这些人?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