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龚孝拱,正是关卓凡在英军司令部和圆明园屡次看到的人。毫不意外地,他现在作为通译,又出现在英国的谈判代表团里面了。关卓凡恨恨地想,一个人既然已经成了汉奸,那不论做出什么数典忘祖的举动,都不奇怪。
谈判并不激烈,因为大部分的内容,已经在之前的谈判中议定好了——事实上,情势迫人之下,可争的东西并不多,朝廷一方也只能是尽力减少一些损失罢了。之所以换到礼部大堂来,倒是为了谈成以后,签约的方便。
最后的分歧,集中在两点上,一是所赔付的八百万两兵费,如何给付,二是九龙半岛,到底是割让还是租借。关卓凡支起耳朵,用心地听,慢慢听出了味道:兵费的给付方式,无非是分几年,在何处,以什么为担保的问题,不论怎么谈,差别都不大。而九龙半岛,事关香港的未来,割让与租借的区别,关系极大!
但是朝廷这一方,为翻译水平所苦,谈得非常吃力。洋兵进城,办理抚局的恭王和大臣们,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翻译,只好用一个粤省所来的黄姓知府,临时充当。黄知府是个半瓶醋,不仅英语说起来常常词不达意,就连想听明白额尔金的话,也很困难。如此一来,双方的谈判,不得不通过龚孝拱来完成,也就给了他从中把持的机会。
“九龙言租可以,若是割让,实在难向天下交待。”说话的是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
“周大人,额尔金公使坚持割让,你们在这里拖沓延宕,若是洋兵生出别的事端来,恐怕更难向天下交待吧?这里面的轻重,你要知道!”龚孝拱的态度极其傲慢,这一番话,无异于在当面教训周祖培,这位年迈的“商城相国”。
其实按额尔金的想法,租借也不坏,只要租期长一些,那就与割让无异。而法国的谈判代表更是无可无不可,事不关己,只想和议能早些定下来,拿到属于法方的那一份利益。无奈龚孝拱坚持说服额尔金,认为还是以割让为好,可以永绝后患,只要再坚持一下,这帮朝廷大员必做让步。既然他一定这样说,额尔金当然是乐观其成的。
周祖培皱着眉头不说话了,龚孝拱以启动兵端相威胁,正是朝廷所害怕的事情。
关卓凡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额尔金和法国公使的态度,他已经听得明白,无奈看着朝廷大员们懵懵懂懂,为龚孝拱所欺,心说该如何想个法子,能够告诉他们才好。
正在着急,见司职全场警戒的和翼尉走过面前,心中有了一个主意,轻轻扯住了他,低声说:“和大人,我有要紧的事和你禀报。”
和翼尉一愣,看着这个新任的委署步军校,不知他要弄什么花样。犹豫了一会,才点点头,带着关卓凡走过通道,来到门厅的侧房内。一进门,便用极威严的声音说道:“小关,你弄什么玄虚呢?”
“我能听几句洋文,”关卓凡急急的解释道,“洋人的那个翻译,龚孝拱,所说不实。和大人须得报给诸位大人知道,洋人并不一定坚持要割让,租借是可以谈的!”
“你还能听几句洋文?”和翼尉挠了挠头,为难地说道:“这些事,我可说不明白。”
关卓凡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干脆拿过桌上备着的纸笔,想了想,写到:“彼酋意不在割让,唯孝拱作梗尔。或可谓之永租,当可议成。割让则属权全失,永租则治权在彼,属权在我,内中之区别,异日大有干系。”写完匆匆一看,字虽不佳,文气也还通顺,于是向和翼尉的手里一塞。
和翼尉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扫了两眼,狐疑地说:“小关,你可别害我!”
“我哪里敢?和大人尽管递,上头必见您的功劳!”关卓凡催促道,“我先归岗,请和大人这就递了上去,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说罢,先出了屋子,走回自己的位置去站着。他绝不能让洋人看出,这一张便笺,是出自一个小小的从六品武官之手。
惨的是和翼尉,捧着这一张纸,有如千斤,三步一停,心中暗骂关卓凡,不知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接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然而想到那句“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的警告,无奈之下,咬一咬牙,走到坐在谈判桌旁的文祥身后,躬着身子,颤颤地小声说道:“文大人,有个条陈……”文祥是他的主官,旁人只当他在禀报警戒的事宜,并不显得突兀。
文祥一听,却勃然大怒,心说你斗大的字还不识一箩筐,又能写什么混账条陈了?只是这种时候,没办法发作他,蹙眉狠狠盯了他一眼,接过了那张纸。
和翼尉看见文祥的眼神,心中一凉,知道这回自己多半是要完蛋,恨不能把关校尉抓过来一把掐死。呆呆地退了两步,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然而文祥看了便笺,脸色却逐渐舒展开了,思忖片刻,又将便笺悄悄递给了恭王。和翼尉象濒死的人又看到一线希望,心想:难道这个小关,果然有几分门道?
恭王虽不知便笺是谁人所写,但上面的意思倒是看明白了——额尔金未必一定要坚持割让。想了想,觉得“永租”二字,是个不错的说法。心里有了底,朗声说道:“请告诉额尔金公使,九龙割让,事在万难,断不可行。如果是租借,则可以不设期限,租金亦是可以谈的事情。”
额尔金在华多年,能粗粗地听一些汉语,恭王这番话的意思,他听懂了。不设期限,那就是说可以永远租借,租金也只要象征性的给付一点就行。正要说话,却见龚孝拱将手一挥,霸道地对恭王说:“这纯属异想天开,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老实说吧,非割让不谈!”
这等于是连恭王的这段话都拒绝翻译,把持得也太过分了!恭王大怒,将手一指:“龚孝拱!你家世受国恩,却为虎作伥甘做汉奸,百般刁难,是什么道理?”
龚孝拱将眼睛一翻,傲慢地说:“我那个爹固然是朝廷的官,我的上进之路却被你等堵死,何曾受过朝廷半分恩惠?只得乞食于外邦。今你骂我是汉奸,我却看你是国贼!”
一个翻译嚣张到这样的地步,当面辱骂朝廷的全权代表,身份贵重的和硕亲王,是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时之间,礼部大堂鸦雀无声,朝廷的大臣和随员,人人目瞪口呆,不知所对。
却见堂下一名站班的青年武官,目不斜视,大声说道:“人人都有五伦,洋人也讲礼仪。你却无君无父,无兄无友,抛妻弃子,只养一个小妾,日日厮混,五伦之中,倒少了四个半,与畜生何异?既然是畜生一样的人,又有什么脸面咆哮朝堂,大言惭惭?”
这一段话,句句诛心,将龚孝拱卑污不堪之处,全都揭示出来。龚孝拱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样剜心入骨的指责,脸色惨白,双手颤抖,指着那名青年武官:“你……你……”不知他缘何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如此清楚。支吾半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终于颓然坐倒在椅子里。
恭亲王心里那份痛快,难以言表,不自觉的已是满脸笑容。龚孝拱这个障碍一去,剩下的谈判,便顺利得多,九龙的地位,不是割让而是永租,最终写进了这份《燕京条约》之中。
堂下的关校尉,见人人都把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便努力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心中却在想:老子赌中了,老子又要大大升官了。